《假死的白月光回来了》 第1章 第1章 昭阳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缘由不明的怪病缠上她已有数年的时间,她精力锐减、时常呕血不止,即便极力医治与掩饰,也终究有撑不下去的那天。 她懒洋洋地侧躺在软榻上,支着头看完了一本卷宗,写下批注后又随手放到了一旁,余光瞥见金銮殿外一束血红色的夕阳光辉斜斜照了进来,手中朱笔不由得顿了一下。 想到民间都说人死前是有冥冥之中预感的,昭阳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染着朱砂的笔放到笔架上,静静盯着那束红色的光芒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匆匆从门边走进来,影子将其打乱成碎片。 来人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一身镶着金边的黑袍,头顶龙冠,见到昭阳时,他迅速挂起了个笑容,“皇姐。” 昭阳笑着起身朝他行礼,“陛下。” 五官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年皇帝立刻跑过来扶住她,不满地道,“皇姐多劳,不是说过不必向朕行礼了吗?” 昭阳站直身体,打量了一眼少年皇帝的神情。 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头顶已经快长到她眉眼这么高了。 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还不够成熟果断的少年天子,也是……今日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皇姐还有这么多折子要批?”少年皇帝扫过案上高高摞起的奏折,深深皱起了眉,“皇姐休息一会儿吧,朕来帮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皇姐不是陆续交给了朕一些政务吗?朕已经都学会了,挑些简单的批阅还是可以的。” 昭阳懒洋洋地扫了少年一眼,没拒绝他的提议,在侍女的帮扶下又靠回了软榻上。 少年皇帝明显有些雀跃,亲手取了薄被过来,动作轻柔地盖到昭阳身上,信誓旦旦,“皇姐睡下再起来时,朕就将该批的都批好了!” 昭阳顺着少年的力道躺了下去。 少年又回头问侍女,“皇姐今日喝药了吗?” 侍女轻声道,“尚未,奴婢这就去拿。” 少年皱眉,“都什么时辰了!”他点了自己随身太监的名字,“快去取药来。” 昭阳慢慢地眨了下眼睛,通透的眼神在少年脸上转了一圈。 她不由得想:这方法虽简陋,也只有他能用,但只要能派上用场,便也够了。 少年目光微微闪烁,下意识偏头错开了昭阳的目光,轻轻抚了昭阳的鬓发,“皇姐的病越发严重了。” 昭阳合上了眼,半晌才温和地道,“但陛下是日渐成熟稳重了,我便心安不少。先帝和国师在天有灵知道,想必也会称赞我一句吧。” 少年皇帝神情复杂地在软榻旁垂眼端详昭阳的脸。 她曾经是个风情万种的慵懒美人——这不是说现在的她便不美了,只是她一举一动之间都透着一丝暮气,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岁数,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昭阳活不了多久了,御医几年前便这般断定。 但昭阳却一年又一年地撑着活了下来。 少年终于在心中生出一丝恐慌。 昭阳这么重视她的命,是不是也会为这条命去做任何事情?若让昭阳在她自己的性命和他这个天子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她会怎么选? 少年皇帝握紧双拳,在心中为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再钉上了棺材板。 ——他不会给昭阳先出手的机会。只有昭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才能完全自由。 仗着昭阳已经闭上双眼,少年皇帝肆无忌惮地看了她许久,像要将这最后一幕刻入自己的脑海里一般。 直到太监带着一碗药归来,少年皇帝才俯身叫醒了昭阳,“皇姐,该喝药了。” 昭阳掀开眼皮,她扫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和关心地正将药汤吹凉的少年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陛下真是个好孩子。” 少年皇帝怔了一下,抬头茫然地看向了她。 昭阳没多解释什么,从少年手中将药碗取过,习以为常地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口气从喉咙里灌了下去。 将碗放到一旁太监捧着的托盘当中后,昭阳才发现少年的手仍然举在空中,保持着那个捧碗的姿势,神情似乎有些怔愣。 像是对待小时候的太子一般,昭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避开了龙冠的位置。 自从少年登基之后,她很多年没有这么摸他的脑袋。 少年皇帝动了动嘴唇,他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 昭阳躺了回去,稍稍移动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 少年在旁闷声问她,“皇姐困了?” 昭阳眼也不抬,“死时,我想用个舒服的姿势。” 少年皇帝倏地站了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拂起的袖子甚至打翻了药碗。 哗啦一声在空空荡荡的金銮殿里显得分外刺耳。 “沉住气。”昭阳合着眼慢吞吞地说,“既然做了,便不该在这时候犯慌,去批奏折,稍后再如同你算好的那般,将你安排好的那位御医叫来吧。” “你知道!”少年皇帝又惊又怒地质问,“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会把毒药喝下去?!” “我总是要死的,很快了。” “你——”少年的声音都愤怒得发起抖来,“你将这当成了什么儿戏?这可是货真价实、没有解药的毒!” 昭阳躺在软榻上,觉得本就疲倦至极的神智逐渐变得轻飘飘起来,好似随时都能离开沉重的躯壳,说话便也被影响得气若游丝,她都不太确定少年究竟能不能听得清。 “嘘,”她说,“我死后,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没了我或许会棘手些,但有秦北渊在,他会帮你的。” “昭阳!”少年怒不可遏,“朕不需要你!现在所有人心里的皇帝是你昭阳长公主,不是朕的名字——薛振!” 昭阳不由得在心里笑了一下。 少年仍旧是需要她的。 尤其是他刚刚下完的这最后一步棋尤为重要。 被她和丞相秦北渊护在羽翼下的小雏鹰,也是时候该学着自己振翅了。 如果她的死能换来薛振的成熟蜕变,那便很值得。 “等你死了,朕就将忠于你的那些人通通流放!”薛振滔滔不绝地咒,“换上朕自己的人!秦北渊他要是反对,朕下一个动手的人就是他!” 昭阳只听他像是乱了阵脚发脾气的孩子一样诅咒个不停,心中一哂。 她和秦北渊当了这么多年死对头,当然知道此人几斤几两——不是薛振能立刻对付得了的。 “等朕成为真正千古一帝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记得去给你上柱香。”薛振骄傲地说完,又垂眼瞥了下安然侧躺的昭阳,却见她一点要回应的意思也没有,不由得愣了愣,“……皇姐?” 本是他早就想过的场景,真发生在眼前时,薛振却不由自主地慌了神。 自小便扶持着他一步步学会走路的皇姐,要走了…… 下一刻,薛振竟不自觉地朝昭阳靠近一步,伸手想去探她的鼻息。 手还没伸到,殿外侍卫急促地大声通传,“秦相到——” 薛振过电似的一机灵直起身,转头看向殿外。 身形颀长的男人从外殿一路大步流星地走进内殿,目光从薛振身上一扫而过,竟没朝他行礼,而是直接去了软榻前半跪下来,犹豫片刻,没敢伸手。 昭阳觉得自己此时已经一脚踩在阎王殿的门槛上,身体动弹不了,但还能勉强听见周围人说话。 ——她没想到自己的死对头竟赶来得也这么快,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看个热闹。 薛振冷冷道,“秦相来晚了。” “陛下为何对长公主下毒?”秦北渊沉声问。 昭阳觉得他的声音恍惚就在自己耳旁,每个字节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颤抖一起钻进她的耳朵里,像是懊悔质问,又像是自我鞭笞。 “太后说了,朕和皇姐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薛振硬邦邦地道,“而朕是天子,朕不能死。” 秦北渊沉默,阴沉凝重的气息被锁在他抿紧的嘴角旁。 薛振却没因为他的缄默而消停,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说,“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你没敢告诉皇姐的那些话,她以后永远也不可能再听见了——她死了。” 昭阳察觉秦北渊的气息又靠近了一些,她猜测是在试探她死透了没。 她不由得有点厌倦起这弥留之际来。 ——还不如给个痛快。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昭阳终于觉得自己向上猛地一拔,脱离了一直牵引着她的那股重压,轻飘飘地浮到了虚空中。 秦北渊的手指在昭阳鼻下停留了好一会儿,没察觉到一丝呼吸的迹象。 精致美丽得像是画师心血之作中走出来一般的美人靠在榻上,面颊还是温热的,看上去好像只不过是累极睡了一觉那样。 可秦北渊知道她死了。 他连同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即使知道昭阳的重病无药可治,随时可能会西去,秦北渊也早无数次设想过这场景,但这一幕真的来临时,他脑中几乎跟将死之人似的跑了一遍马灯。 他是如何牢牢用理智束缚自己,做出一个又一个自认对国家社稷最有利的决定,又坚持将自己那点旖旎心思死死按在心底,同昭阳扮演了十几年的宿敌死对头。 ——朝堂需要他们互相对立才能稳固,秦北渊便一个不该说的字也没对昭阳吐露过,靠的全是过人的意志力。 而昭阳死了。 昭阳死了。 这念头又一次印入脑中时,秦北渊猛地闭上眼握住拳,遏制自己回身不管不顾杀了薛振的想法。 近在咫尺、属于昭阳身上淡淡的药香传入鼻中,令秦北渊艰难地拉回了一丝清明。 他俯下身去,动作极慢地在昭阳的额际落下一吻,停留片刻后才缓缓起身,回头看了薛振一眼。 薛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却被秦北渊这一眼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会后悔的。”秦北渊说。 薛振退到桌边,撞了一下桌子才回过神来,他不自觉地看向眉目恬然的昭阳,讥讽地说,“后悔又如何?做过的事情还能当没发生过吗?” 他好像是在嘲笑秦北渊,又好像是在自嘲。 * 眼前一片漆黑,昭阳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究竟睁眼了还是没睁、离开了皇城还是没有。 她漫无目的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若这是阎罗殿,也太冷清了些。 这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昭阳察觉自己又被从空中拽了下去,眼前乍然一亮。 说得确切点,她好像刚刚被人跟套麻袋似的又塞进了一个什么地方。 紧接着,她又能感知到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了。 先是规律的心跳,再是手足,最后是吹拂在面上的微风,还有能嗅到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来的青草气息。 昭阳烦恼地皱起了眉——她不会没死成? 那给薛振上一课的打算可就泡汤了。 完全能控制身体之后,昭阳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她捕捉着身旁的声音和味道,不想立刻睁眼去面对之后的一切。 可她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身为掌控着一国朝政的长公主,她若真的中毒垂危被救回,身边少说待命的也该有几十个人。再安静,也该有物件移动和人走路的声音。 太安静了。 安静得仿佛就像是……离开了皇宫。 昭阳缓缓掀开眼皮,直直对上头顶碧蓝如洗的苍穹,不由得一怔。 她忘记多久没见到这般无云晴空了。 试着将身体撑起时,手掌按到的是软绵绵、暖洋洋的青草。 昭阳扭头四顾一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平坦的半山坡上,触目可及之处全是郁郁葱葱,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的身体,也不同从前那样羸弱不堪,走上几十步便要停下来喘一口气。 轻灵的身体好像随时能蹦蹦跳跳,体内没有任何不肯休止的疼痛。 昭阳在半山坡上坐了一会儿,而后干脆又慢慢躺了回去,伸手揪了几根草拿到自己面前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唤道,“来人。” 没人应答,山坡仍旧只有风声和被拂过的树叶传出的沙沙声。 昭阳却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 不似往日柔和,清脆了几分。 仿佛是……少女时的婉转嗓音。 想到这里的瞬间,昭阳脑中一阵刺痛,就像被人隔着头颅用力地拿针刺了进去。 但这疼痛丝毫没令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只是淡然地闭了闭眼便将其忍耐了过去。 没有这点本事,她怎么将自己的重病瞒着文武百官数年? 这阵刺痛带来的是一股被强硬塞进她头脑里的信息,有点像有人拿着奏折在旁干巴巴地念了一遍那般,只是每个字昭阳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来由不明的信息令昭阳知道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现状。 她边在心中整理这些情报,边缓缓地从山坡上站了起来,慢吞吞拍掉身上的草叶。 做这动作时,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十分普通,满大街的平民百姓都穿着类似的廉价布料。 在附近转了一圈后,昭阳找到一处水源,到水边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河里倒影出来那张面孔清丽又慵懒,眼角处微微下垂,自有一分不必拿捏便自然而然的从容不迫,令人见之难忘。 昭阳看了一会儿,叹起气来。 这确实是她年轻时候的样貌,还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涩和灵动,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可世间没有返老还童药。 若脑中那个声音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她是死而复生,顺带着变得年轻了十几岁,而且还离开了汴京城。 而时间却没有同她的身体一起回溯,而是已经前进了三年。 现在是昭阳长公主死后第三年。 刚刚想到这里,不远处穿来扑通的落水声,昭阳打断思绪转脸看过去,终于见到了活人。 一个看起来顶多十三四岁的少年被几个手持武器的壮年男子围在当中,以大欺小几人打成一团,其中刚刚落水的就是其中一个成年男人。 多看了两眼后,昭阳将自己原先想的“以大欺小”四个字去掉。 怎么看,都是以小欺大了。 小少年那点身板,却根本不怕被围攻,出手狠辣果断,三两下就击倒了两个男人。 昭阳用余光瞥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并不锋利,但要杀人时一样很好用。 小少年三两下将围着他的人都撂倒在地,他认真地走到河边,将最后从河里爬上来那人也解决了,匆匆在河里洗了手,最后警觉地抬头看了河对岸的昭阳一眼。 眼神雪亮锋利,像是还没被精心打磨过的兵器胚子。 换了常人都该被吓上一跳,但昭阳却笑了起来,她注视着小少年快步离去,也转身走远。 能当一国之主,哪怕只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里染的血也不少。 昭阳心中顶多有些好奇少年为何被人追杀一事罢了,但也全然不到上前问话的地步。 可才过了两日,昭阳又和那少年不期而遇。 她打量两眼便看出少年身上的伤加重了,不知这两日里遭遇了什么。 少年喘息着给最后一个还在喘气的追杀者补刀,动作很坚决。 等他做完这一切后,他抬起头来又盯住了不远处的昭阳,握紧了手中匕首,防备着她的举动。 昭阳手里正拿着一个刚出炉的炊饼,她想了想,将炊饼在一旁没被鲜血溅到的地方放下,对少年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第三次再见面时,杀完人的少年主动向昭阳搭了话。 只三个字:“你是谁?” 昭阳看了少年一会儿,道,“你可以叫我顾南衣。”那是她到汴京之后就丢弃不用的名字,即便大大方方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更何况昭阳长公主已经死了三年呢。 少年低头用衣角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才抬头说,“秦朗。” 顾南衣心中一动,又迅速将秦朗的面容再度端详过一遍,心中好笑。 ——宿敌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就这么叫她给碰上了? 第2章 第2章 说秦朗是秦北渊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其实也不尽然。 秦北渊这辈子如果说真栽过哪一回,那顾南衣觉得就是这一回。 ——有人心慕秦北渊,用尽手段也要同他共度春宵,给秦北渊算计出了个儿子来。 顾南衣得知后干脆从旁协助那女子逃走,孩子出生之后就被带离汴京,脱离了秦北渊的视线,由顾南衣的人严密监管。 后来顾南衣发现秦北渊连自己的亲生血脉也不太在意,渐渐地就把这个孩子给忘记了,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初见到秦朗时便没有认出来。 但秦朗一自报家门,顾南衣便都回忆了起来。 更何况细看秦朗和秦北渊的脸和五官,还是相当近似的。 秦相是汴京多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他儿子自然也好看得很,尽管才十几岁的年纪,脸上还沾染着血污,那样样都是恰到好处的五官也比同龄人鹤立鸡群。 正因如此,他连一脸冷漠握着匕首时都赏心悦目,能令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头怦怦乱跳。 不过顾南衣离少女这个词太遥远了些。 一明白少年和秦北渊之间的关系,顾南衣便对他更多了一分兴趣,“你的家人呢?” 秦朗用掌根擦去溅到脸上的血迹,冷漠地看了一眼顾南衣,没回答。 顾南衣也不急躁,她想了想,道,“你等我一会儿。” 说是这么说,但顾南衣离开又返回时,其实早做好了秦朗不在原处的准备。 因而见到秦朗还站在原地用一块石头打磨着他生锈的匕首时,顾南衣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到底是年纪小,比秦北渊好玩太多了。 听见笑声,秦朗立刻朝顾南衣投来警告视线。 顾南衣扬手将新买的锋利匕首远远抛给他,“你的匕首旧了,换一把新的吧。” 秦朗接住匕首,一言不发地□□看了一眼,知道这是一柄利器,价格显然也不菲。 但他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少女究竟想对他做什么。 秦朗在漂泊的年月里碰见过许多人。 有的要杀他,有的避之不及,有的人想救他。 但就是没有顾南衣这样的,好像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过之人,给街边无家可归的猫猫狗狗扔一点过冬的食物那样随手。 但这匕首确实会很好用,秦朗不准备还回去。 顾南衣见他一言不发将匕首别到腰间最容易拔出的位置,倚着墙问他,“下次如果再碰到我呢?” 她说话时就算不刻意压低声音,也总是轻声漫语的柔和,每个音节都又软又慢,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不带,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缠绵。 秦朗听得皱了皱眉,他冷酷地说,“不会再碰到。” 天下之大,没有那么多碰巧。 答完之后,秦朗不再停留,他身形灵活地越过地上杀手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巷。 顾南衣望着他的背影像是野猫一般迅速窜走不见,不由得想起了这个年纪时的秦北渊——秦北渊的儿子比秦北渊有趣多了。 她转了个身,从暗巷的另一端离开,心想下次如果再见到,就再喂这只野猫多一点儿东西吃。 * 在那日之后,顾南衣连着两日没再见到秦朗。 虽说一二不过三,但谁知道第三次之后会不会还有第四次呢。 如今顾南衣和秦北渊不是宿敌,但若是秦朗一而再再而三被不知名的命运带到她面前来,她可能会忍不住将少年当作给秦北渊添堵的玩具养起来的。 带着随手换到的金钱,顾南衣就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又转了两日,最终选定了一处与世无争的小村庄。 难得有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不打算回到汴京城去。 ——别的不说,这张脸一入汴京便会引发祸端的。 前往小村庄的路上,顾南衣到一处茶馆歇脚,正好听见茶馆里说书先生讲起她的事迹,便喝着茶侧耳听了一段。 “昭阳长公主是劳积成病,一直瞒着文武百官,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内情。”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一派惋惜之情,“她走时毫无预兆,在宫中悄然病逝,走时是以国葬之礼送入皇陵之中,今上亲手抬棺!” 顾南衣抿着味道不怎么样的茶水,听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 薛振要将他自己的嫌疑摆脱,除了事前的安排,时候的扫尾也相当重要。 譬如这番痛惜不已的姿态就很适合,一般人绝想不到下毒的人会是他。 再者这几日顾南衣观民生万向,又打听了些法令律条的更改,发觉这三年里薛振还是个相当尽职尽责的明君。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水,道,“诸位不知道,昭阳长公主似乎早就得知自己归去之日将近,在生前便留下了诸多栋梁之才,如今已经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大庆不可或缺的人才,可谓是算无遗策!她的棺木离开汴京时,整个汴京城万人空巷、百姓夹道默然跪地送别,就连今上,也在守灵时恸哭不已,之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一月余。” 顾南衣:“……”这一个月的大病,怕是薛振找的借口,为了在暗中忙不能上台面的事情吧? “不仅今上,权倾朝野的秦相也不遑多让。”说书先生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人人都以为秦相同长公主冰炭不容、针尖麦芒,可长公主去了的消息刚刚才传出,秦相便一夜白头——诸位,若不是伤心悲痛于自己惺惺相惜的对手就此与世长辞,什么磨难痛楚才能叫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顾南衣:“……”她托腮往说书先生那边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想这是什么地方找来的,怎么句句都像是编出来的。 茶馆里也有人嘘了一声,不相信地道,“这人的头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全白了呢!” “诸位客官若是在汴京城有亲戚的、有缘能见到秦相一面的,尽管去问。”说书先生老神在在地一挥手,“秦相如今仍是那张脸,但一头银丝却面容年轻的,只有他一个人,千真万确!——若是我今儿有一个字的假话,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顾南衣下意识往天上看了一眼,真怕这位动辄赌咒发誓的说书先生被天降神雷给劈了。 她死了,秦北渊高兴还来不及,愁白了头? 乐极生悲倒差不多。 说书先生镇压了客人们的不满,又接着抑扬顿挫地说了些顾南衣死后的事情,顾南衣听着听着倒也逐渐听出些道儿来。 虽都是真假不明的民间八卦,可抽丝剥茧之后到底还是能获取些消息。 顾南衣早几年便药石无用,强撑着的原因正是皇帝年幼、汴京城里各路世家又纷纷不怀好意、蠢蠢欲动,才不得不用药吊着命多压了他们几年。 阖眼时,顾南衣心中唯独担心薛振不能处理好的便是与林立世家的这场仗。 世家们是不能轻易便杀个干净的,但更不能放纵它们肆意生长。 就像一整盘的棋子,每一颗都要小心移动到最适当的位置,将帅才能高枕无忧。 不过如今看来,薛振做得不错,没什么好担心的。 杀了她后,他倒是有了很多施展拳脚的空间。 这个念头短暂地在顾南衣脑中闪过,她召来小二换了第二壶茶,再去听说书先生在讲什么时,发觉对方话里的内容已经全然和刚才不一样了。 “不瞒诸位,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说书先生摸着胡子说,“我常常在心中想,这秦相到了如今都快不惑之年了却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可长公主还在世时,他可是和长公主日日交锋、乐在其中——各位,我有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茶客们发出了好奇的声音,“秦相莫不是个……龙阳?” 顾南衣侧过眼去看了眼说话的人,轻轻笑了一下。 她也曾经是这么想过的,秦北渊这个人未免太不近女色,别人连想要讨好他都不得其门而入。 “胡说八道!”说书先生义正言辞地斥责,“秦相明明有心慕之人,我早已经看穿他这么多年都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原因了!” 知道些内幕——譬如秦北渊有个十三岁儿子——的顾南衣也好奇耐心地等待着说书先生的下文。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却不说话了,施施然低头喝了一口茶,眼睛四处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什么花儿似的。 顾南衣笑了笑,她一手仍懒洋洋托着自己下巴,另一手捡了块碎银往说书的案台那儿扔了过去。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身手敏捷地站起接住碎银,眉开眼笑地道,“多谢这位戴着斗笠的客人赏赐——说到这秦相心慕之人,我可是将汴京城里所有可能的人都想过一遍,最后只得了一个答案:他深爱之人,正是已经仙逝的长公主!” 茶客们顿时哗然。 纵然大庆不兴什么文字狱,但昭阳长公主受万民爱戴,这话说出来便不太妥当。 虽说明里暗里喜欢这位足鼎金珠的人多到数不过来,可在她去世后,提起的人也不多了。 说书先生将碎银收起,振振有词道,“我说的怎么不对?诸位想想,这人得受了多大打击才能一夜白头?不得是哀莫大于心死?更何况虽然长公主的倾慕者众多,但那些人如今还痴痴独守的有几个?不都去娶妻生子了?秦相却从不动摇,甚至还每年同今上一起庆贺长公主的诞辰,没点儿异于常人的执着,怎么做得到?” 虽然这说书先生也编排到了顾南衣头上,她却也不太在意,听罢这一段后便起身离开了茶馆。 到底只是说来吸引百姓眼球的。 薛振恨她恨得入骨,秦北渊跟她斗得你死我活,一风传出来,竟成了两个对她念念不忘、怀抱善意之人了。 天知道汴京城里不是没有会想念她的人,只是最不可能是这两个。 提起诞辰,顾南衣掐指算了算,只差四个月便要到了。 天色已晚,她寻了个歇脚的地方便住了下来,预备明日便到看好的小山庄里头隐居去。 什么皇帝丞相的,都同她都没什么关系。 总之捡来的这第二辈子也不会活得太久。 洗漱完毕在床前坐下时,顾南衣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因着常年不见日照,她的肤色苍白,骨节伶仃,好像用力一捏就会折断。 这具年轻的身体虽然比从前健康轻快不少,但顾南衣也从脑子里莫名其妙的信息得知,第二辈子不是白捡来的,像是“起死回生”救赎的同时,更像是一种“借尸还魂”的诅咒。 ——她很快便会再度死去。 除非,她能找到这诅咒独有的解药。 但天下之大,解药又只有一个泛泛的特征说是手肘内侧一颗红痣,哪里有这么好找? 见人便上去捋袖子看不成? 顾南衣翻身躺了下去,睡惯了宫中极尽奢华的床再由奢入俭,到底有点不适应,同前些日子里一样,翻来覆去了好几次也没能睡得着。 月钩高挂窗外时,仍旧没生出睡意来的顾南衣敏锐地听见自己房间外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四处查看了一会儿,最终停在她的房门外,悄悄将其推开。 顾南衣眯着眼睛看见有个身影从外面闪了进来,紧接着门又合上了。 对方穿着一身黑衣,身上还缠绕着血腥气,他握着匕首走到床边,才和顾南衣对上视线。 借着月光的照耀,四目相对的两人同时一怔。 顾南衣正要说话,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声,秦朗眉头一皱,上前捂住了顾南衣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别出声。” 顾南衣眨了眨眼,在这本该紧张的时候里突然生出一丝睡意,干脆便合上了眼睛。 等外头的脚步声再度离开时,秦朗回头看了一眼顾南衣,见她不仅不紧张还闭眼睡得挺香,不由得顿了一下才收手。 顾南衣眼睛也不睁地告诉他,“桌上有药品,我想或许会再碰到你,这几天一直带着。” 秦朗没回话,但脚步声很快从床边离开。 血腥味却很顽固,明明离得远了,却好似比先前更为浓郁。 顾南衣嗅着嗅着终于觉得不太对劲——哪怕正碰上斩首示众的日子,午门外的血腥味也没有这么浓。 “你放血呢?”顾南衣问。 正在给自己上半身大大小小伤口上药的秦朗:“……” 顾南衣轻叹了口气,她睁开眼睛从床上撑了起来,对少年招手,“我来给你上药,眼看着你都快流血而死了。” “不必。”秦朗冷漠拒绝,“我自己来。” 顾南衣却已经在床头坐好了,她抬眼将视线落在秦朗身上,用平和又带点儿懒洋洋的声音道,“过来。” ——她只穿着中衣,整个人姿态神情很是柔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抵抗的威严。 秦朗同顾南衣对视了一会儿,拿着药品站起身,另一手提了个凳子便去了床边,背对着她坐好了。 顾南衣取金疮药看了眼,拿指尖抹了点儿便往秦朗背上涂。 她也没问这些狰狞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更没管秦朗痛不痛,按章办事地把伤口都涂了一遍,态度很是认真。 处理完背后的刀口,顾南衣道,“转过来。” 秦朗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身,将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经看着相当精悍结实的身体正面给顾南衣看了。 顾南衣只扫了一眼便看见了少年手臂内侧靠近肘弯处有一点红色的痣,还以为自己是眼花。 她伸出手去擦拭了一下,确认那不是一点血迹。 顾南衣恍然:难怪她才死而复生没几天,便和秦朗不期而遇四次。 盖因为他是她的“解药”。 死敌的儿子竟成了她要活下去必不可少的解药? 顾南衣对这天命的安排感到啼笑皆非,她不轻不重地揉了揉那颗朱砂痣,收回手道,“我当是血迹呢。” 秦朗自从被她碰触开始便变得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像是在组织言语措辞似的,等上半身伤口都上了药后,才言简意赅地说,“原来没有的,几天前才长出来。” 这便听着更像是那顾南衣到现在还不知道如何使用的“解药”了。 顾南衣上完药后慢条斯理拭去指尖多余的药膏,在心中思索是否要将这只野猫当成家猫来养。 养猫的经历,顾南衣可太多了。 看看如今的年轻天子多英明神武便知道,她养猫……不,育人是个中好手。 顾南衣沉思时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秦朗,少年僵着身子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地变得不自在起来,犹豫着去摸了摸腰间匕首,又将手放了下去。 顾南衣回过神时正好瞧见秦朗的小动作,有趣地笑了一下:秦朗真是不像秦北渊。 换成秦北渊的话,这时他是绝不会做出任何令人警惕的动作来的。 不过也难怪,毕竟秦北渊没教导过秦朗一天。 顾南衣眼下倒是有教导秦朗的机会。 她将金疮药往旁一放,道,“和你的再度相遇比我想得快一些。” 秦朗正在穿衣服,闻言拧眉看她。 顾南衣倚着床头问他,“你该很清楚我不是在跟踪你,而是你我一直偶然遇上。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秦朗一脸冷漠地看着顾南衣等待她的后文。 “你是我的天命之人。”顾南衣慢条斯理地说,“反之亦然。没了我,你活不下去;没了你,我也活不下去。” 秦朗:“……”他看起来很好骗? 第3章 第3章 光看秦朗的眼神也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顾南衣不以为意地道,“我接下来要去栗山村。” 秦朗的瞳仁微微一缩。 那也正是他接下来的必经之路。 顾南衣又指了指他的手臂,“你仔细想想,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不是差不多生出那颗痣的时候?” 秦朗的目光往顾南衣手上也扫了一下,他冷冷开口,“那你的痣呢?” 顾南衣被少年逗笑了起来,她懒洋洋地倚在床头,一只手按住了交叠的衣襟,问,“你想看吗?” 秦朗先是点头,而后才反应过来顾南衣的意思,耳后顿时跟被人浇了火油似的烫了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嘶了一声,从椅子上面红耳赤地站起,“生在什么地——不看!” 也难为他失了这么多血还能脸红得起来。 顾南衣笑得歪倒在床头,她锁骨间有颗朱砂痣,位置倒不算太暧昧,只不过与生俱来,若讲什么天命之人就完全是在骗人了。 只不过逗了一下秦朗,没想到会得到这样有趣的结果,叫她多年来难得乐不可支了一场。 秦朗吸了口气,衣服也不穿好就要转身离开。 “好了,”顾南衣含着笑意喊住他,“给你看。” 秦朗犹豫地站住脚步,几乎能称得上是谨慎地缓缓回过了头去,弧度极小,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顾南衣的朱砂痣长得偏上,不必特地扯开衣襟便能看得清楚,她指着自己锁骨中央的红痣道,“这也是前不久刚长的。” 秦朗借着余光将那一片跟瓷一般白细的皮肤上一点血红的朱砂痣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竟不知道顾南衣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若不信,大可离去。”顾南衣好整以暇地道,“等再遇见几次,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我不信命。”秦朗冷漠地说。 “我原也是不信的,”顾南衣若有所思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但有些事发生后,便多少改变了些想法。” 秦朗不吃这套,“我会绕开栗山村,以后不会再见到你了。” 顾南衣笑了起来,“好。” 在少年狐疑的目光中,她施施然重新躺回了床上。 盖上被子时,顾南衣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他,“你也要来床上睡吗?” “………………”秦朗沉默许久,用一个冷酷的背影作出了回答。 顾南衣阖眼时又道,“钱也在桌上。” 她自有自己的生财手段,赚钱是翻个手背的事情,也不担心秦朗会把她的全部家当拿走——再随手赚回来就是了。 说来也奇怪,同秦朗说了这一小会儿话之后,顾南衣再度阖眼时竟很快被睡意席卷,也忘记了这床到底硌不硌人。 秦朗等待了片刻,等到的是床上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侧躺在床上、睡相很是规矩的少女。 扪心自问,顾南衣是秦朗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她和普通的姑娘全然不同,不是什么刻意发挥出来的行为举止,而是只要往那儿一站,便硬生生能跟别人之间被划出一道分界线来。 第一次在河边见到顾南衣时,秦朗还当自己见到了书里走出来、化作美貌少女模样骗人去吃的老妖怪——除了妖怪,凡人怎么能看一眼都摄人心魄? 而刚刚,这妖怪说他们是彼此的天命之人。 秦朗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红痣,用力按下去时仿佛能摸到皮肉底下血脉的律动声。 这一颗小小的痣,能给他带来一个不离不弃的家人? * 顾南衣第二日醒来时,室内还有些昏暗。 她还当自己没睡到天大亮的时候,起身看了一眼才知道两边窗户都给人关得严严实实、只剩缝里透进来一点儿光线,显然是秦朗合上的。 顾南衣要醒不醒地在床头虚着眼睛靠了一会儿,终于清醒过来,慢吞吞地从床上下来,洗漱完之后,才到桌边看了一眼钱袋子。 她原想着钱就算没被秦朗全拿走,至少也拿走一半左右。 谁知道几乎没动过。 ——顾南衣当长公主的时候虽过得辛苦,但从不管钱,大手大脚管了,哪里记得自己钱袋子里放着多少银子。 她垂眸掂一下自己的钱袋,将其收了回去。 房内再没有多余的物品证明昨夜有个被人追杀的少年慌不择路逃到此处。 但顾南衣并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碰到秦朗。 她离开客栈后便按照先前的打算前往栗山村,这个小村子从名字上便能听得出来是盛产栗子的,即便占地不小,却周围漫山遍野都种满了栗子树。 顾南衣预备在那儿定居。 而后,她只要等着秦朗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便是了。 不过离开之前,顾南衣在这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镇子上转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布料铺子,在门口看了两眼牌匾便走了进去。 店里的伙计立刻上前招呼,也不在意顾南衣头顶着将她面容全部遮盖住的斗笠,“这位姑娘想买做什么衣服的料子?” 顾南衣道,“绫罗绸缎都穿腻了,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伙计面上笑意不变,引着顾南衣往里走,又问,“姑娘平日里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金的黑的也穿腻了,挑个顺眼的便是了。”顾南衣又说。 伙计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正好新到了一批料子,姑娘请随我来!” 顾南衣微微颔首,跟着伙计往里走去。 这是个伪装营生的情报铺子,门外有个不起眼的记号,顾南衣曾经手管理过相当长的时间。 虽说暗语多年来一直没有变动过,但好歹是“死”了三年的人,念出暗语时,顾南衣心中还有些不太确定,好在伙计流畅地给对了下去。 穿过内间进到后堂之后,景象便同外面的店铺全然不同了。 后堂里坐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他看了顾南衣一眼,也不过问她的身份,直白道,“问什么?” “我见有个少年被人追杀数日,我想替他解决了麻烦。”顾南衣在堂内慢悠悠地转了半圈,说道,“他昨日刚到过这镇上,追杀他的人也是。” 书生几乎没花时间思考,伸手在面前的算盘上一阵敲打,朝顾南衣的方向推了过去,“这个价。” 顾南衣回头扫了一眼算盘,知道价格定然是公道的。 “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她转回身说着,坐到了书生面前,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裙摆后,才道,“我便卖给你别的情报作为交换吧。” 书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他像是看个傻子似的看着顾南衣。 ——怕真是只有傻子才会走进这庆朝最蓬勃的情报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想要卖情报吧? 秉着做生意不得罪人的想法,书生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卖谁的情报?” 顾南衣想了想,她知道得还真是太多了。 写在纸上的东西都终会被人看到,许多事情她只都记在了自己心中,循环往复,便记住了许多大家族根本不敢公诸于众的隐私。 只是一来时间已过三年,时过境迁,许多情报来不及更迭便已经用不上了;二来,有些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的情报若是在这里卖了出去,或许会引来不该有的关注。 于是她干脆漫不经心地道,“你想买什么情报?我能说给你三条。” 书生难以置信地盯着顾南衣看了一眼,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个来踢馆的人。 看出对方的质疑,顾南衣轻轻笑了,“不如先问一声再说。” “河西郑家长孙……”书生谨慎地问,“三日前暴毙而亡,是什么缘由?” 顾南衣略作回忆便想了起来,“大抵是嫡母做的。郑家长孙不是她亲生儿子,是郑家家主同亲姐姐不伦生的孩子,瞒天过海接回郑家冒充长孙的。” 书生从顾南衣开口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情报虽不说多么难以获取,他也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谁知道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小姑娘居然对答如流,将情报的重点一口气都说了个明白! ——这可是今日才刚刚搜集到的! 顾南衣说完,比了两根手指,“还有两条。” 书生的冷静不复存在,他擦了把冷汗,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么轻率地用掉了一次机会。 可恨他刚才只把面前的少女当作了来捣乱的货色。 书生将双肘都放到桌上,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昭阳长公主有一幅私藏的自画小像,藏于殿中,如今下落不明,它去了什么地方?” 不同于上一个问题,书生心中早就有答案;这幅小像的去向三年了仍旧成谜,阁中虽追查得有些眉目却始终没能找到下落。 但这些微的线索至少足够书生判断出对方的答案是不是瞎诌出来的。 他紧紧盯着面前少女,等待着她的作答。 顾南衣这次却没有和刚才一样立刻开口,她略微低下头去想了片刻,才问,“你既然这么问,定然是有人在寻这幅小像?” 书生皱眉,“你要买这个情报?” 顾南衣摇头,“不必。”对方的反问已经给了她肯定的回复。“让那人不必再找了,这幅画在她去世前便已经亲手烧了,若是殿中盆景还在,或许还能从泥里找到些碎末。” 书生半天没能出声,他知道顾南衣说的八成是真的。 所有和昭阳长公主有关的人、有可能在她去世前后几日进过那宫殿的人都被彻查了个遍,但那幅神秘的小像却如同化作尘埃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 若是烧了,这下落不明便有了答案。 “还有一条。”顾南衣道。 书生这次思索挣扎得更久了,他知道眼前之人有真材实料,因此便得找一个价值最高的问题问对方,才能不浪费。 顾南衣静静等了半晌后,听见对方压低了声音问道,“传言国师宣阁在死前留下一件宝物,有死而复生、白骨生肉之效,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南衣鲜少地皱起了眉,她在书生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世上不存在能让死人重新活过来的东西。若是有人做这种痴心妄想,叫他不如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梦里一切成真。” 书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南衣站起了身,连忙也跟着起来喊住她,“等一等!我换个问题问!” 顾南衣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买了,刚才的就当送你。” 书生急出一身汗,从台子后面连滚带爬地跳出来,“不必了不必了,你说的第二个消息已经足够,先前你委托的那交易,我们接下了。” 其实昭阳长公主的小像本就是上头强行交下来、必须查清的事,纠缠了三年终于能得到个答案,这条情报不可谓不金贵。 第三不过是商人本性想多赚些本回来罢了。 顾南衣站住了脚步,“交个朋友?” 对于情报铺来说,情报来源和客源一样,自然都很重要。 天下之大,总有他们自己的眼线覆盖不到的地方。 “正是。”书生一脸正色地道,“姑娘能找到我们这儿来,说明还是信任咱们信誉的,交个朋友,往后有往来也方便些。” 顾南衣对这书生改观了:倒还算是个会做生意的。 她点头应了下来,道,“多久能办好?” 书生低头一算,一口咬定,“七日之内一定办妥,不会让那少年丢了性命。” 顾南衣颔首应好,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昭阳长公主的小像原画虽被她烧了,但仍有一幅仿作。” 书生眼睛一亮,“敢问在什么地方?” “画师已经去世,若仿作没毁坏,或许在他父亲、当年的老太傅沈其昌手中。”顾南衣道。 书生大喜过望,低头行了个礼,“多谢姑娘!” 等送走了顾南衣,书生立刻跳起来回头抽了两张纸奋笔疾书写下刚刚收到的情报,叫来暗卫,严肃道,“这是最重要的情报,速速送去汴京交于秦北渊。” 第4章 第4章 顾南衣倒不担心自己会被情报铺的人跟踪——她管理了近十年,还是知道这些人底线的。 对方说了七日能解决秦朗的麻烦,便不会拖到第八日。 顾南衣即日便买了栗山村的一处房子,悠悠然到了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子里。 村中商贩往来,也不乏女贩子,但新定居下来的年轻姑娘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一来,这姑娘孤身一人,又实在太过年轻;二来,这姑娘长得太过漂亮,放在村子里就跟下凡时不小心走错路的仙女儿似的,人人走过都忍不住偷看,多看两眼就跟赚到了似的。 顾南衣花了几日将家中需要的器物置办完毕,才腾出空来拜访了村长。 “我是同我弟弟一起搬来的。”顾南衣道,“家中出了些事,我二人已不方便再住下去,便拿了些小钱来此。” 村长女儿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在旁呆呆看着顾南衣,整个人神情都有些飘忽向往。 “前几日忙,没来见您,是我无礼了,这些您拿着。”顾南衣将预备好的新衣服放到村长面前,道,“是给孩子们的。” 村长下意识扫了眼,有男娃有女娃的,连最难准备的冬日衣裳都备上了,可见不是匆忙为之。 他摆着手有些感慨地道,“我又不是什么地头蛇,你搬来是买了院子的,我还能收你保护银不成?那我不成地主恶霸了?” 虽这么说着,村长也没有去退还的动作,而是又问道,“你的弟弟呢?这两天没见着?” “他在外有些事要办,”顾南衣道,“再过个三五日的,也就来了,届时我让他来和您打声招呼。” 村长点头应了下来,等顾南衣施施然离开,才好笑地一戳自己亲女儿脑袋,“眼珠子要看掉咯!” 小丫头被戳得脑袋一歪,茫茫然道,“爹爹,那个姐姐笑起来背后有仙女的霞光!” “我看你这眼睛是要不得了。”村长哈哈大笑起来。 村长妻子从后头擦着手走出来,微微皱着眉问,“收了这些东西,不要紧?” “这可不能不收。”村长咂吧咂吧嘴,他又看了眼顾南衣离开的方向,说道,“我也是见过官儿的人,这个小姑娘细声细气的,说话也客客气气,但这身上那官威可比寻常官员还大得很。嘿……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姐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了,何必得罪她?” * 在栗山村里等了几日后,顾南衣果然等到了一身伤前来栗山村的秦朗。 少年仍是在黑灯瞎火时敲开了她的房门,也仍旧带着那一身血腥味。 顾南衣将门打开时,秦朗显然松了一大口气,撑着门框的身子也踉跄了一下。 “伤得不轻。”顾南衣将灯提高了点儿照了他的身体,便让开了路。 秦朗摇了摇头,他道,“那些追杀我的人都死了。” 顾南衣倚着门看秦朗。 橙黄色的烛火之光映入他的眼睛里,像两点寒星里骤然窜起的火苗。 他和秦北渊除却长相,一点也不一样。 她笑了笑,道,“那么这次,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秦朗没回答,但将手心里捏着的钱袋给她看了一眼。 那正是顾南衣先前一直用着的钱袋,方才就挂在门外,秦朗曾见过,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也是。”他肯定地说。 “当然了,我一直在等你。”顾南衣招手示意他走进来,“我连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 秦朗一怔,目光迅速往小院子的一个方向看去。 他一进门便注意到这院子一个人住太大了些,还多出一个屋子,但没多嘴问,怕得到什么不想听的答案。 “给我?” “给你的。”顾南衣懒懒道,“所以,你进不进来?” 秦朗抿直嘴唇,一言不发地进了门里。 顾南衣将手里烛灯塞给他,指了指屋子的方向,“自己去上药,药和换洗的衣服都在里边,饿的话灶房里还有些吃的。” 一连串地交代完后,她便将秦朗背后的院门给合上了。 秦朗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持着烛灯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顾南衣将门关好,回头看了少年一眼,想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今夜睡个好觉吧。” 秦朗一个机灵扭过脸,突然被近身碰触的他差点伸手去摸匕首——若不是手里还拿着烛灯的话。 顾南衣好似没察觉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情似的,将手收回来借着火光看了一眼,有些嫌弃,“头上都是血,洗干净再睡。” 她说完便走了,秦朗跟迷路了似的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悄声举着灯去另一个屋子里了。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屋子,随意进到谁的家中,或许都是长这样的。 可偏偏秦朗从不知道“普普通通”是什么样的,也从来没有过家。 他沉默地站在屋内盯着床和一旁一张长长的书桌,好半晌后才将烛灯放到桌上,脱了身上早就浸透血迹的衣服。 第二日秦朗起得早,换上屋内看起来没人穿过的衣服便出了门——栗山村里的地形和住民他还不熟悉,心里总有点放心不下。 可他不熟悉村民,村民们对他却是相当熟悉。 村民们起得早的见到秦朗时也只是微微一愣,而后便一个个恍然大悟,“你就是顾姑娘的弟弟吧?” 秦朗:“……” 村民们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他无福消受,连着撞见三个嘘寒问暖的后便飞快回了顾南衣的院子里,双目无神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难道以后每日都要接受这种恐怖的热情洗礼? 顾南衣刚起身,揉着眼出屋门时就见到秦朗背对着门发呆,两只手跟护卫似的紧紧抵住门,好像一松懈下一刻外头的野兽便会冲进来似的,不由得轻笑,“你做什么?” 秦朗看了看她,三言两语地把刚才在外面碰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讲完时,顾南衣正在净手,闻言将手从盆中抽出来,回头几步走到少年跟前同他大眼瞪小眼。 秦朗:“……?” 他的眼神里刚刚透出一丁点儿的疑惑,顾南衣已经抬起双手,大拇指扣住其余几根手指,啪地一下张开,把水迹都甩到了秦朗脸上,其中一些细细的水珠还肆无忌惮地冲着他的眼睛去了。 秦朗:“……” 他缓缓地皱起了眉。 见秦朗脸上终于有了点正常的表情,顾南衣才收手道,“别怕,你只是还不习惯。” 她虽不知道秦朗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三年前的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 秦北渊的儿子,顾南衣怎么会让他过得太好呢? 不主动加害都已经很过意得去了。 秦朗的眉皱得更紧,“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罢了。” “我看你刚才逃回来的样子,村民比追杀你的人可怕多了。”顾南衣调侃。 “……”秦朗沉默半晌,痛定思痛,又拉开门出去了。 他要证明没什么好怕的。 顾南衣跟了两步出去,探头好脾气地叮嘱他,“你去村东头替我拿王嫂家做好的早饭来。” 秦朗没回头,但背影眼看着又僵硬了些。 等秦朗回来时,他的神情再度有了点儿涣散的倾向,但好歹手里是带着做好的早饭回来的。 顾南衣扫了眼他手里提篮,见到几个熟悉的碗。 ——她又不会做饭,自然一切用钱打点了,村里好心人譬如王嫂便收钱每日替她做好饭,只要按时去拿了再送回去便是。 “你吃过了?”她问。 秦朗往篮子里看了一眼:“……”这也就是一人份吃的。 一直寡言少语的年轻人顿时觉得自己面子有点过不去。 刀光剑影他都能咬牙闯得过去,一条命硬是挺到现在,偏生跑腿一趟拿早饭的事情都做不好。 他冷酷地点头,“我吃过了。” 顾南衣走到近前,像是纯粹好奇似的伸出手摸了摸秦朗的肚子。 秦朗一吸气就下意识将腹部绷住了,差点没把伤口再崩出血来。 “看着不像。”顾南衣摸了两下就收手,她直白地说着,从秦朗手里提篮中取出豆汁喝了一口,道,“我吃得不多,分你一半吧。”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没给秦朗一句反对的机会。 秦朗停顿了一会儿才跟上去。 他已经发现顾南衣相当习惯发号施令了。 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游荡?又为什么说出天命之人那一套来? 若这是个谎言,她是不是很快便会离开? 顾南衣惯来挑食,对着早饭挑挑拣拣就把自己不中意的都堆到了秦朗面前,剩下的归了自己。 秦朗一言不发地吃完,主动起身收拾碗筷。 顾南衣拿着筷子看他的动作,突然道,“你从小一个人生活?”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笑了起来,有点儿开心地问,“那你是不是会做饭?” 秦朗:“……会一些。” “我教你。”顾南衣不以为然。 她这般挑食的人,自然是知道许多菜做法的。 但知道归知道,叫堂堂昭阳长公主动手下厨便有些太难为这位殿下了。 秦朗看了她一眼,“我做饭,那你做什么?” 顾南衣支着下巴,伸手给他指了一下,“你打开那个柜子,里头有个箱子。” 秦朗将碗筷放下,过去真拉开看了一眼,被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宝和银票闪了眼睛。 “我赚钱养家。”顾南衣道。 秦朗将箱子盖上,回头盯着顾南衣精怪似美艳脱俗的面孔,终于发问,“你是妖怪变的?” 顾南衣笑了起来。她歪了歪头,诚实地说,“我确实不能算是凡人了。” 说罢,她便饶有兴致地等待起秦朗的回应来。 但秦朗只是转回去将柜子锁上,又皱着眉到桌边坐下,定定看了顾南衣片刻,像是在认真地措辞。 顾南衣耐心地等了半晌,才听见少年用略带着些沙哑的嗓音道,“就算是妖怪,也要记得财不露白。若我见财起意杀人越货,你不是我的对手。” 看起来这么闷的一个人,真要说起话来却直白得令人咋舌。 ——真是一点也不像他那走一步想二十步的亲爹。 顾南衣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是觉得遗憾,只是有些感慨。 若真是个小秦北渊一般的性格,她就真懒得理会了。 “我要真是妖怪,你不是我的对手才对。”顾南衣道。 秦朗用一种不明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看了看顾南衣的细胳膊细腿,决定不戳穿她的话。 顾南衣又懒懒笑了,她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发,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我是什么人,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无论是那个导致他十几年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昭阳长公主,还是她是个将死之人、无法再如常人一般正常长大,又或者他是她想活下去必不可少的“解药”。 秦朗以后总会一一知道的。 于顾南衣而言,终于不必再理会朝政风云之后,这不过是她给自己白来的第二辈子找些乐子罢了。 汴京如今离她太远,是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的旧识,因果也尽数在上辈子还了个干净,不必再多介怀。 * 秦北渊找了三年的画,终于有了下落。 情报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中,明确讲述昭阳长公主的小像只余一幅仿作存世,辗转到了皇帝薛振手中——若还没被销毁丢失的话。 秦北渊不必去问薛振,就知道画像不可能丢失。 那是薛振在昭阳死后能抓住为数不多、和过去有关的救命稻草了。 薛振被太后所骗、对昭阳下毒那一日,秦北渊就知道薛振会后悔自己的冲动之举。 如今也确实如此。 但心志坚定如秦北渊,也未能从三年前那一日中走出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到昭阳最后一面,令她抱着与他满腹的对立和厌恶离世了。 秦北渊按了按额角,问,“还有多少日?” 一旁悄无声息立着的管家知道他的意思,躬身答道,“离长公主的生辰还有一百二十日。” 太久了。 还要一百二十日,才能再见到她。 秦北渊闭了闭眼,抽出情报铺送来的另一份消息。 这一份上面写的却是秦朗的生平,另附了一幅少年简单的画像。 秦北渊翻到最后时,已确认了这就是被昭阳藏起多年、他的亲生儿子。 他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儿子并不在意,将写着“秦朗”二字的纸页放到桌上,吩咐道,“让楼苍去带他回来。” 第5章 第5章 楼苍接到命令时就知道秦朗是谁。 或者说,只要在秦北渊手底下干活久了的人,肯定都听过秦朗这个名字。 虽然是秦北渊意外有的儿子,但秦北渊不仅一次也没见过,就连秦朗这个名字也不是他自己取的。 秦朗在出生之后就被生母带走,昭阳长公主则居心叵测地替他们母子二人掩埋了行踪,秦北渊之后数年一直追查无果。 即便等到昭阳长公主去世之后,这搜寻变本加厉地进行起来,也花了足足三年才好不容易得到这条线索。 想到昭阳的名字,楼苍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将她的存在重新珍惜地埋藏进记忆中,不愿轻易想起。 他扫了一眼资料上的画像,秦朗倒和秦北渊确实长得很相像,只是自打出生开始就没见过的父亲,恐怕秦朗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欲望。 “知道了,我会去。”楼苍话不多说,将秦朗的情报卷起收好,利落地收拾行装领了马便离开汴京,直奔长水镇而去。 情报上写着秦朗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长水镇,楼苍赶到时又过去了三日,他数着情报来回传递的日子,心中计算着秦朗若是已经离开的话能离开长水镇多远。 还没将各条可能的路线全数考虑清楚,楼苍无意识在街上四处扫来扫去的视线就捕捉到了一张面孔。 那和他手中情报上画像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一闪而过,像是急匆匆去追赶什么似的,一瞬的时间便消失在了楼苍的视线、没入了沿街的一扇门里面。 楼苍站了起来,他眯眼盯着那间店铺,在心中想好了围追堵截的所有路线方案。 可就在他微微用力握紧手中长剑、从二楼的窗户翻下去时,秦朗又从那店铺里走了出来。 他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时却带了另外一个少女。 楼苍将视线短暂落在少女身上,想观察她对秦朗来说是个什么角色。 好巧不巧的,秦朗的身形正好挡住了少女的脸,从楼苍的角度什么也看不清楚。 仿佛错失了什么的懊恼让楼苍使劲地捏了一下拳头。 就在楼苍气息微微松动的同时,本来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窥探的秦朗突然回头同他对视了。 那是全然警告、带着杀意的一眼,好像在传达“跟上来就杀了你”的信息。 楼苍看过秦朗的情报,知道他一直被人追杀,可心中对他印象到底只是个少年。 等被这一眼剜过后,他终于明白,秦朗到底是秦北渊亲生的儿子。 ——两个人狠起来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将碎银扔到桌上后,楼苍便匆匆走下了楼去,他飞快地绕了一条路线,这次比上次更为谨慎,费了些功夫远远追在秦朗和少女的身后,既不至于跟丢他们,也不至于被秦朗二次发现。 那两人买了些过日子用的东西,接着又买了许多吃食调料,俨然一幅烟火气息。 楼苍:……秦朗已经找了个童养媳? 他心中这么想着,边十分谨慎地收敛自己的气息跟住那两人,直到他们离开市集的人群时,秦朗身边的少女同他说话,略微偏过了半张脸。 楼苍将那小半张脸看了个真切,险些从藏身的地方摔下去。 秦朗立刻又转回了头来,刀似的眼神从楼苍的藏身处刮过。 楼苍重新掩盖住身形,却只是下意识的举动,整个人像是被扔进腊月的冰河里浸泡了一个时辰似的,脑子都冻硬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 “长公主……?” * 见秦朗表情不快地频频回头,顾南衣终于问他,“怎么了?” 秦朗再一次扫视无果,不悦地将脖子扭了回来,“有人跟着我们,或许是漏网之鱼。” 顾南衣将手里一包糖糕往他怀里放了放——实在也不是给秦朗吃的,他的双手已经抱得满满当当——说道,“若真是冲着你来的,总会自己出现的。” 秦朗对她这放任的态度很是不赞同,“我一个人倒是不怕,你怎么办?” “我是妖怪嘛。”顾南衣不以为然。 她知道追杀秦朗的那股势力一定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就算有人跟着他们,也不会是先前那群人的漏网之鱼。 说话时顾南衣正拆着手里的小糖人却半天没打开,看得旁人比她还费劲。 秦朗皱了皱眉,将手中沉甸甸的东西抵着胸口用一只手抱稳,另一只手朝顾南衣伸了过去,单手比她两手还好用,一下子就把糖人解开了。 顾南衣试着咬了一小块尝味道,尝完后认真回味了片刻,道,“很普通。” 秦朗:“我告诉过你了。” 顾南衣也不介意,她两手空空地拿着糖人一点一点吃下去,轻重不一、刚购置的东西便都由身旁少年搬着。 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顾南衣来说,这在她看来太平常了。 秦朗任劳任怨地当个运货的,他心中很是笃定顾南衣若是多拿几个,一会儿要么摔了她自己要么摔了东西,后果反倒更麻烦。 短短几日的相处下来,秦朗已经大致摸清了顾南衣这个人的性格。 她看着近乎全知全能,无论村民们有什么问题来请她解答评理,她都能巧妙熟练地完美处理,可偏偏到了生活方面时……她连从井里打水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秦朗都不知道顾南衣这么大是这么长起来的。 大概真是妖怪来的。 想到这里,秦朗又回头看向方才察觉到气息的角落,视线停留了片刻。 一次察觉可能是意外,两次便不可能仍旧是意外。 有个人从长水镇中一直跟到了镇门口,技艺娴熟,就连秦朗也是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下才发觉对方的存在。 也就是意味着对方是个高手。 是追着他来的?还是追着顾南衣来的? 没有找到跟踪者的身影,秦朗再度转回脸去,跟上了顾南衣的脚步。 等暗处的楼苍终于平静下来时,镇门外早就没有了秦朗和顾南衣的身影。 但这也不妨碍他试探性地问了几个本地人便知道了秦朗的落脚处。 “顾家弟弟啊?他跟他姐姐一起住在栗山村里,姐弟两个可真是长得好看,哎呦,在我们这儿啊就跟个麻雀窝里飞出了两只金凤凰似的,稀罕得不行,大家都认得出他们!” “姐姐?”楼苍确信秦北渊没有女儿,只一个儿子。 “就是顾姑娘,”店铺掌柜热情地解释道,“小伙子,我看你也一表人才的,下次要是有机会可得好好看看,顾姑娘好看得跟个仙女儿似的,哎,真是女人看一眼都要春心萌动了。” 楼苍:“……”他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就是今日和秦朗一起来的那个姑娘?” “你见到啦?”掌柜眼睛一亮,与有荣焉地自豪道,“是不是漂亮?” 楼苍在秦北渊身边当护卫,皇宫进出过不知道多少次,美女如云的场合也不改面色。 但在楼苍、乃至汴京城里几乎所有人的心目中,汴京第一美人只有高不可攀的昭阳长公主一人。 那已不是常人该有的美貌,而是女娲将她捏造出来投胎时,精心地将每一处长相肢体都调整到了最完美,才依依不舍地将她放了出去。 人人心中多少有点共识:这般面容,在昭阳逝世之后,便不该再出现在人世间了。 可偏偏楼苍今日就见到了。 还不是另一种风情,而是同昭阳长公主一模一样的面孔。 哪怕昭阳有个孩子,都不会有那十成十的相似。 楼苍冷静地做了几个推论。 假死?不,那个少女看起来年纪太小了,像是才十几岁似的长公主。 有人易容成如此?不,易容即便能以假乱真,在这等远离汴京的地方做这种行径也没有作用。若是在汴京里头出现,那说不定还涉及什么阴谋。 楼苍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走神看错了这一个可能性。 他本该立刻将这事上报给秦北渊,但因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楼苍将此事按下,直接朝着栗山村的方向跟去了。 ——嗯,总要调查清楚是不是他看错了,那顾姑娘又究竟是什么人,再决定要不要将此事上报汴京给秦北渊。 再说了,他来此处的任务是将秦朗带回去,什么顾姑娘,不知道。 说服了自己之后,楼苍便飞快地抵达了栗山村。 这个小山村丝毫不排外的迎客态度让楼苍有点诧异。 但当他试图提问关于少女的事情时,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就顿时警惕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你跟你问的这个姑娘是什么关系?她认识你吗?”一个妇人柳眉倒竖地冲上前点着楼苍的胸口,“你是不是想来做坏事?信不信我报官了?” 楼苍一步没退,他略微垂眼看着比自己矮出一个半头、气势却很惊人的妇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来找她弟弟秦朗的。” 妇人被他看得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往回收了两寸,从青年身上爆发出来的气势认识到他不是个普通人,立刻倒退两步和其他村民站到了一起,厉声喝道,“你先报上身份!” 楼苍抬眼将周围扫了一遍,神情毫无波澜。 他做起任务来常常没轻没重。 将秦朗带回汴京这个命令,并未施加什么别的限制。 若是村民们阻拦,那村民们便是任务的绊脚石。 在楼苍的手按住剑之前,少年低哑的声音从他侧边传了过来,“我从没见过你。” 楼苍顺着声音转头看了过去,见到秦朗就站在不远处,穿的仍然是先前去长水镇那一套衣服。 身边却没那个少女。 秦朗注意到楼苍往他身边扫了一下的视线,冷冷道,“你果然是为她来的。” 楼苍同少年对视,他有些不以为意地撇开目光,“你和她怎么相提并论?” 第6章 第6章 尽管是为了秦朗来的长水镇,也找到了他,但楼苍此刻的心思全都不在和秦北渊相似的那张面孔上。 他没能找到陪同秦朗上街的少女身影,冷然道,“我来带你去汴京。” “不去。”秦朗断然拒绝,反问,“你是谁?” “这不由你说了算。”楼苍没把少年放在眼里,他上前几步便打算先将对方制住,吓退村民后便能去寻那个少女一探究竟。 长公主走了三年。 哪怕只是一张同她相似的面孔……楼苍也愿意饮鸩止渴。 就在他大步朝秦朗走去、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的同时,楼苍见到秦朗的手也落在了他自己的腰间,心中一哂:小屁孩子还觉得能打得过他? 村民们在一旁紧张地围着两人,几人手里握着锄头,是刚刚赶来帮忙的,却一时谁也没敢立刻冲上去。 顾南衣被王嫂急匆匆拉着赶到村口时,正巧看见秦朗同楼苍之间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 她太知道楼苍的身手。 这三步,足够他暴起杀死任何人。 于是顾南衣没再看下去,她扬声唤道,“秦朗。” 秦朗听得真切,却没敢回头——眼前青年身上传来的冷肃叫他丝毫不敢分心。 这是个极强的对手,秦朗转瞬之间便判断出自己甚至可能在对方手下撑不过几招。 可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秦朗已经握紧了自己的匕首随时准备抽出格挡反击之时,青年的瞳仁剧烈地震动起来。 ——作为一名顶尖的武者,他几乎一瞬间都没能握住自己的剑柄。 “你来,别和人吵架。”顾南衣又慢条斯理地说。 秦朗谨慎地倒退了两步,见楼苍已经僵在了原地,才侧身往顾南衣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不快,肌肉紧绷,随时都在防备楼苍突然再度出手。 几天够秦朗明白顾南衣那细胳膊细腿能干什么了——连盆水都抬得晃晃悠悠,就算真是妖怪,也是个一砍就死的弱妖。 摸了摸秦朗的头发,顾南衣含笑将他的手从匕首上掰了下来,才侧头看了楼苍一眼。 楼苍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四目相接时,他冷峻的面孔像是冰雪在烈日下主动融化,咧开嘴角朝她灿烂地笑了。 那变化几乎像是下意识的。 秦朗眯起眼,上前一步挡住了顾南衣。 楼苍锋利的眼神立刻将秦朗戳了百八十个洞眼。 这片刻已经够顾南衣将情况摸透了。 她安抚地顺了一下秦朗的手臂,避开了仍未好透的伤口,才从他背后走出来,朝如临大敌的村民们摆了摆手,“我来处理,大家去忙吧。” 村民们对她颇为信任,担忧地叮嘱了几句便纷纷提着锄头扁担离开。 从头到尾,楼苍的眼神便没离开过顾南衣身上,简直跟被一根香喷喷骨头吊住了的大狗似的。 将人都遣散后,顾南衣才掉头面向楼苍,朝他轻轻笑了笑。 楼苍一时间竟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 昭阳长公主虽病重,但日日喝药也能稳得住病情,她笑时幅度总是很小,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情值得她开怀大笑,只值得上懒懒勾一下嘴角。 眼前顶多十五六岁的少女微微一笑时,眉目之间满是那位倾世长公主的影子。 哪怕是梦里,楼苍也没见过这么真切的长公主了。 长得像?这绝无可能是区区长得像……这简直就是天底下第二个昭阳长公主! 他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五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剑柄,紧张地在身侧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抓着,心里更是空落得慌,“长……” “这位公子找我家弟弟有何贵干?”顾南衣似不经意地打断了楼苍的话,“也不必动刀动枪的,好好说话如何?” 楼苍的笑容僵住了。 他下意识将少女当成了长公主的化身,欣喜若狂之间忽视了对方的年纪。 昭阳长公主没有子女,哪怕有,也不会是这个岁数。 若是长公主当年有个驸马,早被汴京城人暗地里套麻袋打死了。 若不是楼苍还有点理智,他脑中已跳出了“转世”这个猜测。 “他……”楼苍的视线往秦朗身上绕了一下,灵活的脑子终于再度转动起来,他笑嘻嘻地说,“秦朗从小没见过自己生父吧?他亲爹花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派我来接他回去过好日子。” “不去。”秦朗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回复,同先前一模一样。 楼苍哪里管秦朗什么回答。 ——不回去?不回去敢情好啊!他就能以此为由在小小的栗山村住下来了。 “他不去。”顾南衣语调温吞地重复秦朗的回答。 “好啊,那就不去了。”楼苍爽快地点头答应,“我传个消息回去说我到长水镇时这小子已经不见了,此后你们多小心些行踪,不要再被发现,应该就没事了。” 秦朗:“……”他看着跟刚才完全变了个人的楼苍,心觉此人异常不可信任,上前拉住了顾南衣的手,“走了。” 楼苍的目光顿时冰冷地刺在了秦朗的手上,他嘴角的笑容还没放下,笑眯眯地道,“男女有别,不要动手动脚。” 顾南衣道:“他是我弟弟。” 楼苍委委屈屈地扭头看看顾南衣,仍旧是对上一双陌生的视线,只好孩子气地撇了一下嘴,“知道了。” 顾南衣当然知道楼苍为什么委屈。 楼苍自然是有这资格的。 在她死之前,算起亲近来,楼苍也是在整个汴京城里排得上号的。 ……尽管,楼苍严格说起来,是秦北渊手底下的人,但这也不妨碍他在关于顾南衣的事情上处处消极怠工,时不时跑到宫中找她撒娇说话送礼。 楼苍平日里无论对着谁都像是冷面杀神,唯独在顾南衣面前是个小甜甜,偏生他那张脸也适合变化来变化去,不笑时寒冬凛冽,笑起来便是夏日烈阳。 大抵是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 ……但顾南衣可不想让这只小甜甜发现自己的身份、继而又捅到汴京城里去,那恐怕秦北渊和薛振很快便会提刀不远千里赶来追杀她了。 “对了,”楼苍重新振作,他朝顾南衣不要命地散发灿烂阳光,“还没请问姑娘的名字,方才听村民说姑娘姓顾?” 以姐弟相称,长相却并不相似,就连姓氏也不同? 楼苍是绝不相信秦北渊能有一个能长成顾南衣这样女儿的,秦北渊何德何能? 更重要的是,秦北渊绝无可能有一个年龄比秦朗更大的孩子——就连秦朗,也是秦北渊被人不小心设计来的。 “我同秦朗不是亲生姐弟。”顾南衣道,“不过都是孤身一人,便彼此照顾。” 顾南衣是她的乳名,在汴京已经无人知晓,就算说出口去,也不担心叫楼苍看出什么来。 楼苍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自来熟地上前两步道,“我多少是领着将秦朗带回去命令来的,就算要回报说他不见了,总也要多留两日,这说辞才听起来像样——这村里还有没有可以给外人住的地方?” 顾南衣侧脸瞧了一眼楼苍的满脸笑意。 ——在她面前,楼苍的心思太好猜了。 怕是什么也没想,也刻意不去思考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和昭阳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一根筋地想留在她身边。 她有礼又冷淡地说,“不知,公子可去长水镇的客栈落脚。” 秦朗在这时绕着顾南衣走了半圈,强行堵在了楼苍和她的中间,抱着手臂老大不爽地皱紧眉,“离她远点。” 楼苍先是露出丝不满,顿了顿才像是挑刺似的说,“你和你亲爹除了长相还有一点相似:都令人生厌!” 秦朗不为所动,“而你在令人生厌的人手底下做事。” 楼苍眯了眯眼。 眼看两人一幅针尖麦芒马上就要吵起来的样子,顾南衣轻轻晃了秦朗的手提醒他,“该做饭了。” 说实话,作为铁骨铮铮的硬汉,秦朗本来是很不耐烦下厨的。 但今天不一样。 他握着顾南衣的手便往家的方向走,沉声问,“想吃什么?” 顾南衣脑子里顿时冒出几个爱吃的菜色,但想到楼苍定然是要追上来的,只好尽数咽了下去,道,“天气有些热了,做个酿豆腐吃吧。” 秦朗:“……”这么好几天下来,他第一次在顾南衣口中听到这般家常的菜名。 要知道从顾南衣嘴里报出来的都是闻所未闻的菜肴,工序也复杂得令人头疼。 给顾南衣做了几天饭后,秦朗都快要相信村民们私底下的议论了:顾南衣肯定是什么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贵女,才站在人群里都鸡立鹤群、一看便知不是同凡人一个圈子的。 可这位眼看着能喝露水活的仙女突然要求吃酿豆腐? 秦朗沉默片刻,道,“你不用为难,我可以学。” 顾南衣感慨又欣慰地捏捏少年带茧的手心,安慰他,“以后慢慢学。” 楼苍适时插话,他微微弯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来帮忙吧!” 秦朗原本稍稍柔和些许的眼神立刻硬化,“我们家不欢迎你。” 他说着,快步牵顾南衣走进院里,反手将门狠狠甩上。 楼苍轻而易举地拦住门,硬是从门外挤了进去,左右翻翻自己身上,将钱袋拿了出来,眨巴眨巴眼睛,“我有钱的。” 秦朗危险地摸了摸匕首。 年纪还小的他不知道楼苍看顾南衣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深意,只知道那直白热烈、却隐隐充斥着扭曲疯狂的态度令他浑身每一根毛发都感到十分地反感。 好似下一刻,楼苍便会动手从他身旁将顾南衣抢走。 “公子是还想将秦朗带回去吗?”顾南衣问道。 “不带,我答应了顾姑娘嘛。”楼苍立刻诚恳地许诺,“只要他不愿意,我就不会强迫他跟我走。” “那公子为何仍旧不肯离开?”顾南衣道,“在我看来,你不过在伺机而为罢了。” 楼苍眨了眨眼,神情看起来有些伤心,他嘟囔着说,“我不会骗你的。” “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你,如何信你的一句承诺?” 楼苍瞪大自己的眼睛,指着亮晶晶的双眼,“你看,这双眼睛难道会骗人吗?” 顾南衣笑了笑。 “你没用这双眼睛骗过人吗?”她像是很随意地反问道。 楼苍却愣住了。 这一愣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楼苍这样动起手来生死便在一个呼吸之间的高手来说,实在太长太长了。 甚至于秦朗在旁看着,他都有把握在楼苍怔愣的那瞬间将对方重伤。 回过神来后,楼苍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紧接着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远离了顾南衣,像是被刚才那句话给刺伤了似的。 ——明明他从刚才便恨不得寸步不离地黏在顾南衣身侧方圆三步的范围里。 顾南衣面上也做出个怔忡的表情,她带着些抱歉、但语气温和又笃定地说,“看来你确实不是那么可信,我说得对不对?” 楼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长公主死时,他没能赶回去。 不。 他没有赶回去。 他记忆中和长公主最后的对话,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长公主死后三年里,楼苍反复问自己:那样拙劣的借口,难道她真的听不出来? 又或者,她只是放任了他的行为? 还是,她当时没问,心里却想的也是刚刚面前少女说的这句话? ——你到底是用这双笑起来清澈透明的眼睛对我说谎了? 顾南衣又看了楼苍半晌,她复又坚定地道,“多谢你愿意迁就秦朗的意愿,请回吧。” 楼苍紧了紧拳头,再没敢和刚才那样同顾南衣对上眼神,而是闪闪烁烁两下,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而后转头往院门走去。 他走得很仓促,迫不及待地闪身消失。 秦朗从头看到了尾,正要进灶房时,顾南衣叫住了他。 “不吃酿豆腐了,做个龙凤呈祥来吃。” 秦朗:“……”这又是什么听都没听过的菜。 第7章 第7章 虽说一时将楼苍打发走,但顾南衣想也知道那句话只能将对方推远一会儿,楼苍没那么容易死心琢磨她的身份。 他还会回来的。 在得出一个结论之前,楼苍不会那么轻易离开栗山村。 而楼苍留的时间越久,便越容易引起秦北渊的注意和怀疑。 “他要是反悔怎么办?”秦朗突然问。 顾南衣被打断思绪,拿着筷子看了少年一眼,波澜不惊地说,“他不会的。” 秦朗冷笑,“你现在倒信他了?” “他问心有愧过一次,”顾南衣耐心地给秦朗解释,“不会立刻又犯第二次。” 秦朗嗤了一声,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他更想问的,其实是别的问题。 楼苍对顾南衣的态度太奇怪了,长眼睛的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但顾南衣不说,秦朗也硬是忍住了没问。 等收拾碗筷的时候,秦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肘内侧的位置。 那颗刚在他身上长出来不久的朱砂痣摸不出来,平日里穿着衣服,就连看都看不见。 秦朗又将袖子捋起来看了一眼,见红色的小痣仍规规矩矩地长在原处,才将衣袖一节节放了下去。 这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顾南衣亲口说过的联系稍稍令他平静了两三分。 顾南衣的声音突然从灶房外传了进来,“对了。” 秦朗刚才想得出神,压根没注意到顾南衣的脚步声,吓得险些摔了个碗。 他一脸冷酷地捏住碗,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看着倚在门边的顾南衣。 顾南衣道,“刚才那人看起来身手不错,那你的亲生父亲或许也是个大人物,才能招揽到他,你真不想去?” “不去。”秦朗冷漠地将碗放到水里,他眉毛也没多抬一下,“从没见过,也不想见。” “至少见一面、知道他是谁的念头也没有?” 秦朗停了动作,他将双手从水中拿了出来,转身盯了顾南衣一眼,才问,“你劝我去见他?” “我是不想你日后后悔,”顾南衣将头往门框上一靠,姿态看起来很随意轻松,“我还指望着你做饭能再好吃些呢。” 秦朗甩了甩手,水珠不轻不重地在地上印下一串痕迹。 少年毫不犹豫地道,“若他本人来,还有得考虑。” “也是。”顾南衣想了想,她死后对秦朗消息的封锁已减轻不少,若秦北渊真重视他的亲生骨肉,那依照他的势力,怎么也不必拖到三年才找到秦朗。 想来本来也就没怎么认真派人找过。 秦北渊做出这种事来,顾南衣心中一点也不奇怪。 ——他就是这样的人,国家面前无小我,更何况一个被人设计才弄出来的儿子。 派楼苍来接都算是大动作了。 “汴京。”秦朗突然开口说,“他说那个人在都城汴京。” 顾南衣倒没听见楼苍这么说,她并不意外地点了一下头,“汴京大人物确实多。” “你是汴京人?”秦朗问。 少年问得随意,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顾南衣看,显然心中很执拗地想要个答案,却又要面子地不想全部表露出来。 这多少有点孩子气的行为令顾南衣笑了笑,“不是。” 秦朗抿紧唇角没立刻回应,仿佛在判断她的回答是真是假、有几分虚晃的嫌疑。 顾南衣想了想,又接着道,“非要说的话,我算是出生在你我第一次见面那个地方的。” 至少这辈子是。 就算是上辈子,顾南衣也并非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 秦朗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看起来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一言不发地转回去继续洗碗了。 顾南衣又忍不住问他,“要是你亲爹是个大官呢?” 秦朗冷酷又无情:“与我无关。” 他从小到大都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亲爹比陌生人还不顶用。 顾南衣再问,“那要是你有一天真的见到了他呢?” 秦朗回头同顾南衣对视一眼,他冷冰冰地说,“他对我来说,和世上别的人没有不一样。” 顾南衣哦了一声,心中仍然有点好奇。 让秦北渊的儿子去折腾秦北渊,倒也实在是个不错看的消遣。 她正这么想着时,停顿了片刻的秦朗又接着说,“……除了你以外别的人。” 顾南衣心里一动,抬眼去找秦朗的双眸时,少年已经迅速地转了回去,只留了一个小白杨似的背影给她。 好像刚才那句颇有点掏心掏肺的话对他来说,出口便跟公开行刑似的那么难堪。 但他还是说了,这行为叫顾南衣觉得怪讨人喜爱的。 顾南衣倚门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那就不去了,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秦朗一脸冷漠地洗着碗,心想比起他来,楼苍更想带着走的明显是顾南衣才对。 呵。 * 楼苍从顾南衣的院子里仓皇逃走,最后到底是没能狠下心来离开栗山村,而是拜访村长后出钱要了一处暂时不住人的旧院子。 房子有点破旧,但楼苍常风餐露宿也不在意这些,他往床上一躺,用手臂压住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太像了……” 从长相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处不是长公主的影子。 但长公主已经死了,还是楼苍亲眼看着棺木下葬的。 那之后秦北渊和薛振都一蹶不起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秦北渊一夜白发,薛振缠绵病榻半年,这死讯不可能是造假的。 可栗山村里的顾姓少女简直就像是年轻时的长公主本人。 楼苍初次见到昭阳长公主时,她便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刚一见到顾南衣时,楼苍懵了脑子,只凭着自己的本能往对方身旁凑,即便知道死人不可能复生,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可那句猝不及防戳穿了他心窝子的话却叫他慌不择路地从顾南衣的院子里跑出来了。 若说薛振是杀死长公主的真凶,秦北渊是犯下疏漏的人,那他自己又岂不是帮凶之一? 在床上静静躺了半晌后,楼苍终于冷静下来,他腰一使劲便从床上坐了起来,面色沉凝地往顾南衣和秦朗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论顾姓少女是什么人,他不能让秦北渊和薛振发现她的存在。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比谁疯得更厉害一点,楼苍都说不出个结论来。 毕竟秦北渊每年在昭阳生辰都能见到她的鬼魂出现在面前、而薛振后宫里虽然众多妃嫔,在明眼人看来能受宠的却总是和昭阳有那么一两分相似。 她那般百年不遇的美人,能略相似一些便很不容易了。 若让薛振见到顾南衣…… 楼苍长出了一口气,他翻身从床上起来,随意取纸笔写了一封简信预备送回汴京糊弄秦北渊。 秦北渊再多智近妖,也不会想得到世上能有人同昭阳长公主十成十相似。 这世上谁又能想得到? 辗转将信寄出后,楼苍徘徊片刻,在镇上的商铺里挑挑拣拣了许久,很是唾弃:乡下小镇,没一点精细的好东西能买来当登门的礼物用。 无论什么好货,楼苍看着总觉得差了点儿意思。 他心中知道自己憧憬恋慕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但这不妨碍他想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堆到那张面孔前,想看她收到礼物时,轻轻地扬起嘴角对他赞许地笑一笑。 那他便星星月亮都能摘得下来。 可长水镇不比汴京,珍宝哪有那么好搜寻。 楼苍选来选去,好不容易挑了几件差强人意的将就用用,带着又回了栗山村。 他在顾南衣的院门外徘徊许久,想到少女下午时那句无意言辞,愧疚仍旧如芒在背,最后轻轻敲了两下门将提着的东西往门外一放便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楼苍的腰刚刚直起来,门就被人从里面唰地一下拉开了。 秦朗站在门前,无情地抱着手臂将楼苍的视野堵住,“你在门外半天了。” “晌午时我有点失礼,来说声抱歉。”楼苍边心不在焉地答着,视线却难以控制地往秦朗头顶越过看向院中——空荡荡一片,他没能找到顾南衣的身影。 楼苍顿时有点失望。 “你不是来道歉,”秦朗毫不留情地说,“你想见她。” 因为这一针见血的点评,楼苍终于认真地看了秦朗一眼。 秦朗:“你把她当成了其他人。” “不,”楼苍清醒又理智地说,“这是对那位的亵渎。” 秦朗冷笑,他伸手扣住门板就要往楼苍的脸上拍。 ——亵渎?那顾南衣又做错什么要被人这么说? 这人自己脸上写的什么,撒泡尿照照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等等,”楼苍立刻下意识抵住门,他的力道到底比年纪尚小的少年高出一大截,“你保护不了她,和你扯上关系,她迟早会被人找到。” 秦朗抬眼,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幽深得叫人心慌。 “谁来,我就杀了谁。”少年微哑道。 楼苍愣了一下,才道,“大人物,你动不了。” “谁都是一条命,”秦朗冷漠地说,“谁会死不了?” 楼苍的鸡皮疙瘩在这一瞬间尽数竖了起来,他飞快地松开按在门板上的手向后疾退,几点寒光倏地从空中划过,一口气钉入了门板里。 ——是暗器。 险些中招的楼苍看着还比他矮上一头多的少年,心里陡然一紧。 秦朗的脸上并无失望之情,刚才那次出手尽管杀意凛然,但似乎只是警告之举。 在楼苍被逼退之后,秦朗立刻毫不留情地再度关上门,这次还眼疾手快地落了锁,看都没看楼苍带来的礼一眼。 楼苍:“……”秦北渊的儿子,真不愧是秦北渊的儿子! 原本只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人的楼苍心中一杠,莫名其妙地不服气起来。 他在汴京城里都是个横着走的人,却在这种乡下地方叫一个少年甩了脸子,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 就算少年是秦北渊的儿子也不行啊! 楼苍绕着围墙走了两步,找了个适合借力的地方,纵身一跃就轻轻松松地从围墙后头翻了过去,动作灵巧,落地时姿势相当潇洒利落,像只大猫似的,几乎没激起什么响声来。 这时的秦朗才离开院门口十步不到,听闻风声转头看来,深深地看了楼苍一眼。 楼苍拍了拍自己衣服下摆,刚要开口,就被人抢了先。 “主人家还在里头,公子便堂而皇之地翻了墙头进来?”顾南衣站在门口问,显然是瞧见了楼苍潇洒翻墙的全过程。 楼苍一噎,立刻绽放笑容倒打一耙,“顾姑娘,我方才敲了门的。”他说罢,暗示地瞥了一眼秦朗。 秦朗皱了皱眉,也跟着看向顾南衣,等待她的回答。 “这也是秦朗的家。”顾南衣道,“他若是不想招待客人,自然是可以闭门谢客的。” ——是向着自己的。 秦朗舒展开眉宇,将注意力转回到好似刚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的楼苍身上。 楼苍心情有点沉重。 他知道顾南衣不是那个会纵着他的昭阳长公主,可到底旧习难改,总觉得这个人是该偏向自己的。 下意识撒娇告状也没用之后,楼苍端正了一下态度,“请顾姑娘先听完我的话,再赶我走不迟。”他将手中鼓鼓囊囊一堆东西一提,郑重道,“先前我多有失礼,来向顾姑娘……和秦小公子赔礼道歉。” 顾南衣扫了眼楼苍手里的东西,满满当当,准备倒是很充足。 但她摇头礼貌又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公子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赔礼更是不必。” 楼苍立刻道,“我最近会在栗山村住下,就当是乔迁之礼吧。” ——乔迁之礼,那是送给新搬家的人,哪有搬家的人反过来往外送礼的道理? 顾南衣心中好笑,也没拆穿楼苍,知道此人惯会死缠烂打,她干脆转脸和秦朗商量道,“既然他这么大方,这些东西你帮着分一分,一会儿送到村里其他人家里去。” 秦朗很嫌弃:“放村口,人人凭喜好自取就行了。” 顾南衣脾气很好,干脆迁就了少年的办法,“好,那也劳烦你跑一趟将东西搬过去。” “他不乐意送。”秦朗道。 “我乐意。”楼苍被顾南衣反过来用话套了,只能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将这三个字挤了出去,“顾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他说完,又不舍地从中挑出一个袋子,道,“这个是我特意买了给顾姑娘的,既然人人都有,你自然也拿一份。这是上好的徽墨,里头掺了金砂,写时如同纸上鎏金,分外绮丽,你一定会喜欢的!” 楼苍同昭阳长公主认识多年,心中到底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她最喜欢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墨条,宫中收藏了不下千条,薛振也曾有意搜寻过珍贵的品种。 顾南衣笑了一下,“我不爱舞文弄墨,家中文房四宝都不怎么全。” 楼苍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傻乎乎地重问了一遍,“那你……不喜欢?” 顾南衣点头,毫不留情道,“我不喜欢。” 秦朗在旁抱着手臂轻扬下巴,几乎听见了顾南衣一箭将楼苍当胸捅了个透心凉的“噗嗤”一声。 第8章 第8章 政务闲暇时,倦极的薛振伏案小憩了片刻。 他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同样的梦年轻帝王在三年间做过无数次,但每次深陷其中,他仍旧是第一次那般恐慌心惊。 十年前的薛振已是皇帝,半懂不懂,跟着昭阳身边学习处理政务,尚未对她生出恶意,两人仍是和和气气、相濡以沫的姐弟。 太后那时尚未获得助力,便也仍是个在后宫里安坐高台的女人——除了身份尊贵些,并不添什么麻烦。 在昭阳和秦北渊打理下,朝局稳定下来已有三五年,庆朝也算是国泰民安。 于是昭阳那时尚有些空余时间,正巧太傅儿子是个丹青天才,在宫中当个画师,昭阳赏识那少年,便也对画产生了些兴趣,有幅简单的自画像便是她留下不多习作中的一幅。 少年薛振在旁看了一眼,见画心喜,便同昭阳撒娇道,“皇姐这画送我了。” 昭阳还没收笔,闻言转头看他一眼,轻笑,“不好看,你拿去做什么。” “好看!”少年薛振不服地扯了昭阳的衣袖,道,“画中是皇姐,还是皇姐亲手画的,天下唯独这一幅,怎么不好?” 一旁的年轻画师插嘴,“长公主初学不久便有这般技艺,比臣当年还要出色两分呢。” “你嘴甜得很,想将我灌醉讨个赏怎么?”昭阳又笑,她用笔尖遥遥点了点白净的画师,道,“能比你还出挑,我眼看着就要成庆朝的第一画师。” 得了心上人的夸奖,年轻画师腼腆地红着脸低下了头。 薛振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怎么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最后那画到底是落入了薛振手里——他一旦撒娇起来,只要不涉及国家社稷,昭阳向来是会退让妥协的。 画像在薛振宫中留了六年,又被他亲手还给了昭阳。 那源于太后挑唆之后两人爆发的一场争吵,薛振将裱好的画作直接摔碎在了昭阳面前。 等昭阳死后,薛振在她下葬后数日都浑浑噩噩,既后悔又不后悔,又病得几乎不省人事、下不了床,躺着时只要眼睛一闭上,脑海中便全是昭阳的音容笑貌,叫他发疯。 过了五六日病情将将好转,薛振立刻便想起那幅画,将昭阳一直居住的宫殿里外都翻了个遍,却始终没能找到那幅自画的小像被藏在了何处。 “画呢?!” 大太监匍匐在龙床前,被帝王的怒气压得大气也不敢出,他瑟瑟发抖着道,“回禀陛下,长公主宫中所有侍奉的宫女太监不是被太后杖罚打死,便是直接赶出宫去,如今……一个能询问的人都没剩下了!” 少年帝王气得发抖,“再找!将她的宫殿拆了都要给我找出来!” ……但他终究是没找到那被他亲手丢到昭阳面前的画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昭阳宫中那些太监宫女,亲近她的都死了,不亲近她被打发离开汴京城、也不会知道画像去向。 没了办法,薛振辗转找到了致仕隐居的老太傅。 他知道世间唯剩一幅可能存在的仿作,便是当时看着昭阳亲手完成自画的那名画师。 但那画师早死在薛振手里,他只能找到老太傅家中,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人到底暗中悄悄做了一幅仿作,睹物思人。 薛振视若珍宝地将画带回宫中,除了大太监,谁也没让知道。 昭阳去世后,薛振以为自己逐渐忘却她的长相,心中恐慌不已,便无比执着于找到那幅画像;可等仿作到了他手里,他才发现昭阳脸上的纤毫之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乃至于她眼角处一颗同眼睫混在一起、不凑近看便见不着的小痣都是如此。 画像不过令他更为思念这个已经逝去的人罢了。 可正如同昭阳离去那日他和秦北渊说的那样,后悔又有什么用? 再怎么刻骨地后悔,昭阳难道能回来? “陛下,陛下?”大太监大着胆子轻声呼唤在龙案旁支着额头的年轻皇帝,“秦相在殿外了。” 薛振睁开双眼,神情清明镇定,即便年纪尚轻,也皇威深重、不容小觑。 他放下了手,低眼看向了正铺在自己面前龙案上的小像。 那画像一看便被人时常拿出来观看把玩,边缘泛起微微的毛边,可画像中央眉眼如烟的美人却仍旧一眼便摄人心魂。 画师的技艺并非宗师,乃至笔触都看得出恣意随手,看起来就仿佛闲时画了个草图练习,本该被人在落笔后就扔到一旁,却叫有心人给悄悄收藏了起来似的。 “让他进来。”薛振淡淡道。 大太监低眉倒退了出去,很快便领着秦北渊进入殿内,屏气凝神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秦北渊还没说话,薛振便道,“你是为了这画来的。” 秦北渊站在殿下,看不清薛振桌上放着什么,但他来时目的明确,薛振知道也理所当然——对方已不是那个还需要昭阳伸出羽翼护住的小皇帝了。 “正是。”秦北渊不卑不亢,出口的话一分委婉也没有,“还望陛下割爱。” 薛振冷笑,“给你,不如烧了。” “和长公主做的一样?”秦北渊问。 薛振倏地抬眼摄住秦北渊的脸,浑身气势如同钢针一般刺向殿中央的白发宰相,“什么意思?” “陛下找不到的画,长公主亲手烧的。” “她——”薛振下意识从喉咙里迸出一个字,又被他自己硬生生掐断话头,冷冷道,“诛心还是你秦北渊更擅长。” 秦北渊不冷不热地回应,“怎么比得过陛下。” 薛振眉目森冷地盯了秦北渊半晌,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凭冲动行事的孩子,只将目光收回,无情道,“画是朕留着睹物思人的,秦相若想,便寻别的办法去。” “陛下这画是杀人越货所得,画中人更是因你而死。”秦北渊尖锐道,“长公主若在世也会将画讨回去——否则她为何将原作烧毁?” 薛振反唇相讥,“皇姐会想让你留着画?她从见你第一面开始便没给过你一个好脸色!” 秦北渊沉默了片刻。 倒不是被薛振戳中痛脚,他在想其实自己原本是不必非要走和昭阳相悖这条路的。 ——是他自己认为这样对庆朝社稷更好,便做出了这般选择。 于大义而言,秦北渊至今不曾后悔。 可昭阳病重又饮毒欣然离去,却是秦北渊再怎么聪明也算不到的。 如今将他束缚在这丞相之位上的,仍是余存的理智同责任。 昭阳已走,被她抛下的人人却不能跟着一走了之。 若论起来,秦北渊心中多少有些怜悯薛振。 薛振是受人诓骗挑唆,一碗毒药送进了昭阳肚子里,等他长大、成熟,自然会追悔莫及;可秦北渊不同,他向来知道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出自本心,也不会后悔。 “可每年能见到她归魂的是我,而非陛下。”秦北渊静静道。 薛振颊边肌肉瞬间便咬紧了。 秦北渊接着问,“陛下莫非一直以为,长公主饮下你亲手递去的毒药时仍然无怨无恨?” 他声音平静,言辞却咄咄逼人、字字见血。 “秦相莫非真以为这世间有鬼魂?”薛振终于反击,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每年于皇姐生辰见到的她,难道不只是你想见的幻象?” 秦北渊却并未被踩中痛脚,“陛下忘了长公主是被谁带回汴京的吗?” 薛振阴鸷着神情,却不接话了。 庆朝原本是有国师的,但国师死时薛振年纪不大,只从长辈口中听说过国师是个有大造化、能通鬼神之人。 乃至于后来在两任皇帝之间一肩挑起国之重任的,也是这位国师不知道从何处带回汴京、记在先帝名下的昭阳长公主。 过去三年中,秦北渊所见的昭阳幻象栩栩如生,据他所言还能走会笑,只是不愿意同秦北渊说话。 可薛振只能反复在夜间梦到从前的事情,仿佛被昭阳摒弃,这同她生前截然不同的对比怎能叫他不嫉妒得发狂? “将画给我吧。”秦北渊说。 他的态度平静得就像是在念一道无关紧要的奏本,声音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 薛振收紧了手指,复又缓缓展开,紧绷的神情放松开来。他隔空轻抚着画像上的美人面庞,突地一笑,“朕差点就叫秦相糊弄过去了。” 秦北渊定定看着薛振,黑洞洞一双眼里毫无温度。 “就一句话,朕送给你。”薛振慢慢地将画重新卷起,动作很是温柔珍视,“生前你得不到的人,死后也一样得不到。” 夺画之争,站在庆朝权力巅峰的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殿中又只剩下薛振和大太监两人后,前者边将画像收起边冷冷道,“秦北渊什么时候知道仿作在朕手里,又怎么知道皇姐那幅原作是被她烧了的,去查。” 另一头,秦北渊空手入宫、空手出宫,面无表情地询问身旁属下,“楼苍去了几日?回报呢?” “走了已有六日,回报一封,说公子行踪已远,他动身去追。” 秦北渊握住坐骑缰绳,微微一垂目,吩咐,“他反应不对。” 属下微微一怔,很快便道,“那属下派人去追?” “他再回信,拿来给我。”秦北渊抚过马鬃,他笃定地说,“——长水镇有事勾住他了。” 昭阳走后,楼苍在什么事情上再这么上心过? 第9章 第9章 楼苍在村里住下第二日,顾南衣便悄悄出了趟门。 等她披星戴月回来时,已不再担心自己身份叫秦北渊查出个好歹来了。 秦朗已引起了秦北渊的注意,楼苍那手段骗骗常人是绰绰有余,想要骗过秦北渊实在是差了点火候。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世间有几个人能骗得过秦北渊的眼睛? 若是秦朗带不回去,秦北渊那个多疑缜密的性格说不定会一路赶来长水镇查看。 要是她仍在汴京,倒是能稍动些手脚,用薛振去拖住秦北渊,叫这人分身乏术,眼下便做不到了。 “搬走就是。”秦朗对天天来串门的楼苍很不以为然。 “这倒不必。”顾南衣道,“说你生父是个大人物,即便搬走,找到我们还不容易?” 秦朗反感地皱眉,“他势力有多大?” 顾南衣笑了笑,“你没问过他你生父的身份?” “无所谓。” “可姓秦的大人物,我最先想到的只有一个。”顾南衣竖了根手指,暗示秦朗。 秦朗眉也没抬,“不认识。” 秦北渊是丞相,为官的人不说,哪怕寻常老百姓都该知道得一清二楚。 偏秦朗嘴硬说没听过,顾南衣也不戳穿他。 倒是楼苍嘴贱得很,每每见秦朗黏在顾南衣身边便忍不住要用话刺他,“你一个人长大?那你知道你母亲是什么身份?” 顾南衣看楼苍一眼,知道这人性子睚眦必报得很,在秦朗那儿吃过一回亏便打死也忘不掉,便插嘴道,“我也没见过我母亲。” 楼苍的注意力立刻从秦朗身上转移走了,“顾姑娘也是?那真是辛苦你了。” 秦朗在旁冷笑一声,对楼苍的两幅面孔很是不屑。 “我如今不也很好?”顾南衣道。 她当然知道秦朗生母是谁,在对方带着刚落地的秦朗逃走时,她还暗中悄悄帮了一把手。 但若现在告诉秦朗,还不是时候。 有顾南衣这么一打岔,楼苍也不好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水,“再拖几日我便该回去交差了,待得了空再来长水镇看你……们。”他艰难地把秦朗也给归到了话中,又笑眯眯地问,“顾姑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从汴京给你带回来。” 他这几天想着法儿地想从顾南衣嘴里套话,后者哪能如他所愿,凭空捏造了一个少女顾南衣来,同昭阳除了形神相似外,再没有任何相同。 “不缺钱。”秦朗抢先一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楼苍。 楼苍动作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汴京里的东西,不是钱能买到的。” “不必麻烦了,长水镇和栗山村很好。”顾南衣道,“往后也未必能常见到楼公子。” 楼苍委屈地撇了一下嘴,“有空便会立刻来!实在不行,我就说我是替他照顾他儿子来的。” 顾南衣看了看楼苍,想也知道对方是忍不住的。 ——这也就等同于秦北渊也迟早也会知道的。 秦北渊的儿子哪能引得起楼苍这么殷勤往长水镇跑? 楼苍在栗山村里乐不思蜀了好几日,正要去寄第三封回报往汴京时,意外从情报铺里听见一个名字。 “邵阳?”楼苍抽过书生手中情报,细细扫过纸上内容,指节一紧。 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是个化名,可只要手中有点渠道的,谁不知道这是薛振出行时用的假名? 长水镇虽然离汴京不过三四天路程,但实在一文不名,拿到汴京城一问便是查无此镇,薛振堂堂皇帝,途径长水镇为了什么? ——除了顾南衣,楼苍实在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将情报放下后,楼苍匆忙赶回栗山村去找顾南衣,“顾姑娘,你带着秦朗换个住的地方吧!” “他亲爹找来了?”顾南衣问。 “不是。”楼苍摇头,又挠了挠头,“但有个差不多麻烦的人来了,我怕他是来找……秦朗的。” 薛振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小皇帝,鼻子比狗还灵,如果说他知道得比秦北渊早一步、强行先赶到长水镇,楼苍还真的不诧异。 “找就找了。”顾南衣立时明白楼苍话中暗示的人是谁,她淡然低头道,“秦朗不去,他们还能绑着走?” “他——”楼苍无法明说,急得跺脚两下,才道,“总之,如果有个叫邵阳的人出现,千万不要听他的话,也不要靠近他!” 虽不曾听过邵阳这个名字,但薛振的脸顾南衣又岂会担心自己认不出来。 秦朗一手端着一个菜出来,“这么凶,杀人还是抓人?” 楼苍:“……”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秦朗一眼。 ——那两个要是来了,无论哪个,都说不定会抓人走。 光是楼苍自己就知道他自己是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将顾南衣抓走藏起来这个念头的。 顾南衣想的同楼苍却是两件事情——秦北渊万事都有底线还好些,换成薛振,指不定真会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杀了。 “那人不讲道理么?”她不经意似的问。 楼苍苦思冥想片刻,才犹豫着道,“近两年渐渐讲道理起来了。但事关……秦朗,我拿不准。” “跑得了一时,还能跑一世?既然他讲道理,便不担心。”顾南衣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让秦朗去亲自和他讲道理。” 秦朗:“……”他看着像是会讲道理的人? 楼苍急得抓耳挠腮,绕着顾南衣嗡嗡讲了半天道理,到底没把人劝动,最后气得一跺脚自己赶去找薛振看看年轻天子究竟到长水镇办什么要事来了。 * “相爷,楼苍走了。” 秦北渊低应一声,“备马,你随我去栗山村。” “直接去寻那秦朗和顾南衣?” 秦北渊远远看着楼苍策马从茶楼下匆匆驰过,收回了目光,“先看一眼。” 楼苍消极怠工不止这一回,但秦北渊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他是昭阳最喜欢那条狗的份上,只要差事办好,便不多寻他麻烦。 可唯独这回,秦北渊心中有种预感,他非来一趟栗山村不成。 栗山村里一定藏着什么他必须得亲眼见到的事物。 用薛振的名字将楼苍骗走同样也是一次试探——成功的试探。 “邵阳”能成功将楼苍调虎离山,恰巧证明了栗山村中的东西同薛振有关。 楼苍离开长水镇的范围后,秦北渊带着属下直接上了栗山村,没惊动村中任何人,特地绕了一条村背后的小路。 蜿蜒小路盘山而上,筑的是较为平坦的石砖路,马儿行走时也稍有些费力,远远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栗子树、闻到无处不在的栗子香味。 “那叫顾南衣的姑娘十五六岁,秦朗与她姐弟相称。”属下尽职尽责地在旁对秦北渊禀报,“属下查过,顾南衣家道中落,她母亲曾被当地乡绅强娶,生下她后不久便因病故去。不久前这家人钱财耗尽、乡绅逃跑,她便也趁这机会跑了出来。” 秦北渊早看过一次,再听时也没有多余的情感。 别说民间,哪怕汴京的权贵圈子里,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 “这顾南衣的长相尚无回报,但听说十分美貌,栗山村中人念她年纪小、很照顾她。” 美貌两个字也没让秦北渊多扬一下眉毛。 他早见识过世间一等一的美色,那时能不动声色,现在自然也能。 “顾南衣平日不离开栗山村,这会儿去,应该能见到她和秦朗。” 汇报声中,就在半山腰上的栗山村已经逐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秦北渊打量着这个和平又宁静的小山村,道,“哪一户?” “村子西北边。” 秦北渊稍稍掀起兜帽,顺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只能瞧见一个尖尖的屋顶,同栗山村中其他的屋顶并没有什么不同。 越是靠近栗山村,他心中越是有些久违的急躁之情——这一趟来栗山村究竟是为了什么? “相爷,属下先去探路?”临近村口,属下请示道。 秦北渊微微点头,他落地牵了马,在离村子十几步的地方站住了。 这头白发太过容易辨认,离开汴京时,他特地穿了带兜帽的厚衣将头发遮住,才将“邵阳”的名字传出去,顶替了自己的行踪。 栗山村仿佛是个世外桃源,秦北渊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觉得全天下若都是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觉得自己在丞相之位上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却不知道昭阳觉得值不值得。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到昭阳语笑嫣然、栩栩如生地从面前遥遥走了过去。 ……昭阳? 现在? 秦北渊下意识上了半步。 这半步令他清清楚楚看见了正从村中央走过去的豆蔻少女面容。 对方身姿窈窕面容姣好,正侧脸听着身旁少年说话,长密的睫毛一合一掀,仿佛全天下最高超的画师呕心沥血绘成的五官同秦北渊过往见到的全都一模一样。 秦北渊一时以为自己已经身在三个多月后、昭阳的诞辰。 他一年只有一次见到昭阳的机会。 却不是这一日。 秦北渊抿紧嘴唇向后退去,将身形隐藏在了高大健壮的马匹身后,脑中一时间流过无数的可能性。 ——这是个圈套。 ——这是个巧合。 ——那是昭阳。 昭阳。 秦北渊闭了闭眼,确认自己没有被少女发现,才扶着马背陷入了沉默。 方才少女身旁的少年是秦朗,那少女必然就是顾南衣本人了。 薛振往宫中收了那么多美人,没有一个能同昭阳相似到这个份上。 难怪假借薛振的名义稍稍传出一点风声,楼苍便吓得如同一只惊弓之鸟。 ——换成是任何心中仰慕昭阳的人,都会忍不住将顾南衣当作是另一个昭阳来看待。 要知道哪怕是活生生的十五六岁昭阳,最多也就是顾南衣现在这般模样了。 难怪楼苍不回报。 秦北渊扪心自问,换成了他,他也克制不住将顾南衣当作替身的念头—— “相爷,”属下喘息着唤醒了秦北渊,声音很是紧绷,“我见到那顾南衣了,她同——” “她同昭阳生了同一张面孔。”秦北渊合上眼,将这句话慢慢地补完了。 “相爷也见着了?!” 秦北渊不知道自己这一沉思的过程中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绕过马匹往栗山村里看了一眼,“去山下找个落脚处。” 属下有些犹豫,但迟疑片刻后还是低头应了是。 秦北渊牵马往来时路走去,步伐很是平稳,一步也没有回头。 临回到长水镇时,他才低声说,“人不能复生,我见到的昭阳也未必是真的昭阳,这我都知道。” 他身旁的下属不敢多说,轻轻答,“是。” “那顾南衣又是什么?”秦北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问,“昭阳的转世?” ——但顾南衣已经十五六岁了,长公主却才走三年! 下属没敢将这想法说出口来。 “不,”秦北渊轻声否定了他自己刚做出的猜测,“只是凑巧。” 没人能和昭阳相提并论。 秦北渊甚至每年都能见到昭阳的魂魄出现,自昭阳走后那一年,年年如此,令他时常思索是否昭阳还有什么未竟之愿。 这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她出生时,昭阳已经辅政了。 怎么可能是她的转世?这想法也过于讨巧侥幸。 秦北渊闭了闭眼便将游走片刻的理智尽数拉回,他面色如常地吩咐,“看好她,派人将楼苍带回汴京,不能引起陛下注意。” 秦北渊自认即便见到顾南衣也能持住神智清明,可薛振却是做不到的。 薛振疯了那么想要昭阳回来,就连秦北渊也不确定若他见到顾南衣会做出个什么反应。 “是。”下属利落记下几道命令,又小心翼翼地请示,“那秦朗?” 秦北渊勒住马,他沉思半晌,道,“先留给顾南衣吧。” 下属一愣,“留给……?” 秦北渊却没有多解释,他下了马便垂首进入客栈当中,脚步沉稳,背脊挺直,看不出在栗山村外看到顾南衣时的一丝慌乱与措手不及。 下属立刻将马交给马夫,上前几步追问着请示,“那我们何时回京?” 秦北渊的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偏头往栗山村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回答。 第10章 第10章 将秦北渊的下属送走后,顾南衣还没说话,秦朗便反手合上了门,冷声说,“他不是商贩。” 顾南衣见过对方,当然知道那是秦北渊的心腹属下、汴京城里几乎人人都都识得的狠角色,但没想到秦朗也一眼认了出来,好奇道,“怎么说?” 秦朗低哼,“哪个来栗山村的商贩身上没有沾染点栗子的香味、又手上带着常年使用武器的旧茧?” “他倒看起来也没别的恶意,或许只是来看看你。”顾南衣若无其事道,“毕竟你不是不想回去?” 秦朗皱了皱眉,他立在门边,很不放心地把门又重新打开往外左右看了眼,没见到刚才那人的身影才放心少许。 “小心为上。”少年一脸严肃地叮嘱了顾南衣。 顾南衣心中好笑,脸上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好,我小心谨慎些过日子——今晚吃什么?” 秦朗:“……” 眉目冷峻的少年一边气短,一边对这般日常已经习以为常,边挽袖子边道,“村长送来的活鱼,今晚就炖汤。” 顾南衣含笑目送秦朗任劳任怨地进入灶房里,才支着腮懒洋洋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北渊的心腹属下都来了,那秦北渊不是就在附近、便是已严密关注。 换句话说,他要么已知道她的长相,要么也立马就会知道了。 这样看来,“邵阳”的消息多半也是秦北渊杜撰的。 以秦北渊的为人,定会将“顾南衣”的全幅身家查个底朝天,确认过她的身份,再监视个数年十数年的才能慢慢放心下来——但他并不会轻易杀人。 因而早通过可靠渠道替自己编造好身世的顾南衣并不担心秦北渊的到来。 不过或许秦朗会被秦北渊带回汴京去教导。 毕竟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秦朗是个拔尖的好苗子。 ……只可惜以后没人替她做饭了。 顾南衣想到这里,有些可惜地心中叹了口气。 秦朗提着刚断气的一条大鲫鱼出来,冷酷地问,“叹什么气?” 顾南衣连手也懒得动,撑着下巴转过脸去看他一眼,道,“你要是跟你亲爹走了,可别跟他学坏了。” 秦北渊糟老头子坏得很,哪有秦朗这般寡言却直白的少年脾性来得有趣? 秦朗:“……”他提着手里刚刮完鳞片的鱼往顾南衣走去,作势要把鱼贴她脸上去。 顾南衣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架势,收了原来慵懒的姿势连连往后倒退,讨饶道,“别别别!” 好在少年只是吓吓她,离着半尺远就将瞪着眼睛的鱼收了回去,居高临下地问,“你错了?” 形势比人强,顾南衣只得点头,好笑又嫌弃,“错了错了,这鱼熟了我敢下筷,生的我可不敢碰,拿走拿走。” 获得胜利的秦朗哼了一声,提着鱼走了两步,又回头严肃地说,“有人敲门你别应。” 顾南衣漫不经心,“好好,你把那玩意儿离我远些。” 少年提着鱼看她的神情好似在看什么双手不沾阳春水、百无一用的娇小姐。 顾南衣想了想,干脆双手合十诚恳地道,“秦朗,我饿了。” 少年绷紧下颌迎着她的目光站了两分钟,耳根越来越红,将将要烧到半张面孔时,他倏地退了两步,一声不吭地扎进了灶房里头。 远离了那条鱼,顾南衣才松了口气,连刚才心中盘旋着的念头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了。 什么秦北渊什么薛振,哪比得上手里提着条鱼的秦朗叫人害怕啊! * 一顿晚饭加入夜的功夫,已经足够让秦北渊抽调人手将长水镇和栗山村周围安插下数道眼线。 这些眼线足够将顾南衣的行踪监视得一清二楚,一旦发现此人行为举止怪异,便会立刻上报到秦北渊耳中。 秦北渊全凭自制力安排下这一切,一步再没有跨入过栗山村。 他竭力劝服自己不去再见一眼那张同昭阳简直一模一样的脸。 ——那毫无意义。 “相爷,都安排好了。”下属走近秦北渊身边,压低了声音禀报,“汴京那头恐怕快瞒不住,我们何时返程?” “天亮就走。” 下属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秦北渊的神情,被他俊朗眉宇间的严肃正色给镇得又低了下去,“是。” 待秦北渊走远,另一个年轻些的同行者忍不住佩服不已地道,“果然不愧是高门世家谁也不敢惹的相爷,哪怕见到同昭阳长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丝毫不会动摇一分。” 话刚说完,就被身旁前辈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险些摔了个趔趄,哎呦了一声。 “不会说话就少说。”下属沉着脸说,“相爷的心思,你猜得到个屁。” 年轻人是全天下少数几个知道秦北渊对昭阳长公主抱着什么心思的人,他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可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真明天就走啊?相爷舍得?” 跟随秦北渊小半生的下属沉吟了半晌,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相爷能忍常人不能忍。” 除了一夜白头,昭阳走前、昭阳走后,似乎秦北渊在人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仍旧是那个目光如炬、庆朝的铮铮主心骨,光是往那里一站,就叫人心中安稳踏实。 但下属陪伴秦北渊得多,心中便常常想些有的没的。 ——那谁来当秦北渊的主心骨、支撑着他那高傲的脊梁骨直挺挺地戳在地上呢? “换我可忍不住啊……”年轻人嘴里嘀咕。 下属看了他一眼,这次语气很平静,像是声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叹息,“所以全天下也只这一个秦北渊。” 年轻人不敢再说下去,他转而看了一眼外头,没话找话地说,“天要黑了,今日我来守夜吧。” 下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身上兵器,最后道,“不必,我来。” 与汴京不同,长水镇到了天黑后便没了什么灯火,整座城镇便落入了暗色之中。 下属持剑在客栈门口守着,边心中感慨:星月倒是比汴京里来得亮堂许多。 身后传来轻声响动,中年人动了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那是楼上传来的开门声。 他甚至听得出那是哪一间房。 心中叹了口气后,下属松开扶着剑鞘的手伸了个懒腰,发出惬意的声响,随即自言自语地说,“我去外头看看。” 他说着便真出门往旁边绕了过去。 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从客栈内出来,在门口停滞两息,到底是牵了被放在门口的马往栗山村的方向去了。 夜间的山路上空无一人,秦北渊先是压制着马儿的四蹄速度前行,可越靠近、走得越快,最后几乎是驰骋到了栗山村外,他才面色沉静地拽住缰绳勒住了马。 秦北渊抿紧冷硬嘴角,望着近在咫尺的栗山村,将粗糙的缰绳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主人心中挣扎,不安地打个响鼻,低头用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 秦北渊垂目将手掌落到坐骑脖子上,他沉默片刻,像是对自己许诺一般道,“再去看一眼。” 下定决心后,秦北渊翻身下了马,让马儿留在村口附近,自己悄无声息地进了栗山村里。 宁静的栗山村里只能听见蛐蛐儿叫声,还有秦北渊自己的脚步声。 顾南衣和秦朗所住的院子,秦北渊早就已经知道在栗山村哪个位置。 栗山村的大小还不如汴京有些显赫人家的府邸大,秦北渊很快就到了顾南衣的院门口。 来时尚带着两三分犹豫,等指尖接触到门时,秦北渊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秦北渊虽说不上身经百战,经年下来也有些功夫底子,他放轻脚步靠近顾南衣屋门前,侧脸往秦朗毫无动静的房间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地将面前第二道门打开了。 屋子不大,走两三步就能见到床榻,房屋主人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被月光温柔地照了半张脸。 秦北渊看得真切,他快步靠近床沿,在床边屏气屈膝半跪了下去,目光在少女的五官细细扫视。 连眼角若隐若现的小黑痣也同昭阳一样。 这不是昭阳,秦北渊对自己说。 可又同她如此相似。 秦北渊恍惚觉得自己在床边像个梁上君子似的看了许久,等他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时,一边脚都跪得麻了。 即便如此,秦北渊也没真伸手去碰过床上少女一次。 越看这仿佛昭阳转世的少女,只越发让秦北渊清醒地意识到他已同人生中唯一的宝贵之物擦身而过这件事。 顾南衣却是无辜的,她不该被当作任何人的替代品。 秦北渊自觉看够了,他起身缓了片刻,转身退出顾南衣的屋子,正垂眸将门关上,身后有人冷声道,“松手,转身。” ——说话的人只可能是秦朗。 秦北渊顿住动作,片刻后仍旧将门合上才转身看向了秦朗。 月下的小少年手中执着一柄匕首,双眸如同两点冬夜星芒锁定了他。 秦北渊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自己这个亲生儿子,这一看才发现确实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长了眼睛的人都能认出来两人是亲父子。 原本是被昭阳偷藏起来的,竟又正好辗转到了和昭阳□□分相似的顾南衣身边。 当年昭阳有意将秦朗和他生母的行踪隐藏起来,是否也是抱着点消遣的心思? 秦北渊无从得知。 秦朗警惕地盯着刚从顾南衣房里出来、鬼鬼祟祟的男人,只能看出对方身形高大,此外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多余特征。 “你便留在她身边吧。”秦北渊轻声道。 不是特意为之,他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就如同自然而然的一句命令。 秦朗哪里管眼前黑衣人说什么鬼话,他握紧匕首强调,“从门边退开。” 秦北渊真按照他说的走开两步,束起的白发藏在大氅兜帽中。 “你是谁?”秦朗又问。 问完后,他察觉到黑衣人的兜帽动了动,像是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这人要走。 秦朗经历过多少险象环生,毫厘之间便反应过来,足尖一点飞快向前迫去便打算擒下对方。 秦北渊不及反应,被闪电般逼近的秦朗扣住了一边手臂,两人在电光石火间迅速交换了两招,前者的手腕被后者凶悍的力道撞得骨头隐隐生痛不已。 秦朗的匕首像是幽灵似的沿着秦北渊的手臂盘上,即便秦北渊反应及时,也还是被割裂了大氅和衣袖,皮肤上立刻渗出一道细细的血丝。 秦朗几乎就要乘胜追击,但在刹那的时间里,又一人从院外纵身跃入,挡在了两人中间,动作老辣地两招就将秦朗逼了开去。 这两人并不恋战,在秦朗不得不退开的瞬间便离开了院子。 秦朗站住脚步没去追,他知道自己不是第二个人的对手,也担心被调虎离山。 ——顾南衣光是长得像个妖怪成精,连只小狗也打不过。 秦朗冷着脸收了匕首,先进屋里看了眼顾南衣,见她仍旧睡得安安稳稳、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回房提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往顾南衣门外一坐便当了个守夜的。 他扫视着院子的角角落落,脑中却不断回想起刚才从眼前一闪而逝的画面。 黑衣人的衣服袖子被匕首割裂时,秦朗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对方手肘位置内侧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本来也只是颗很普通的痣,秦朗才懒得多管。 可痣偏偏是红的,还偏偏……同秦朗的长在同一个地方。 秦朗头也不低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肘,手指掐紧皮肉,下意识拧紧了眉。 片刻后,他又突然从地上烦躁地跳了起来,在周围地面上仔细地搜寻了片刻,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一根不起眼的头发,是方才短暂的交手过程中被割断的。 ——从头到尾全是白色的一根头发。 可黑衣人的声音绝对不是个老人。 秦朗冷哼着把看起来就老谋深算的白发扔到地上,抱起手臂又靠着顾南衣的房门坐了下去。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秦北渊秦相是个会半夜摸进小姑娘房间里的梁上君子? 呸,谁要认这种人当爹。 第11章 第11章 顾南衣难得起了个大早,一开门就撞见秦朗抱着手臂坐在自己门边打瞌睡,门一开,他就顺着门板往下滑。 顾南衣赶紧双手抵着门给他拦住了,省得人直接摔到地上。 可滑下距离才不到一寸,秦朗就猛地惊醒坐稳,下意识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目光雪亮凶狠地四处扫了一遍。 顾南衣靠在门旁看他做完了这一切、又看他低头打了个哈欠,才问,“怎么了?” 秦朗起身拍拍屁股,还是一脸“我很冷酷”的表情道,“夜里有贼摸进来。” 顾南衣了然地哦了声,顺口接着往下问,“什么贼,你都逮不住?” 秦朗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次倒是没脸红别扭,他道,“差点就杀了,但有人来救他。” 昨日见过秦北渊心腹,又听闻有人夜探自己院子,顾南衣心中一点儿也不诧异。 秦北渊就是这种必须将一切都握在手中才能放心的性格。 不过既然他昨夜派人来过,又悄然离去,定然就是暂时不打算做什么的意思了。 甚至就连秦朗,秦北渊似乎都没打算带走,这倒是出乎了顾南衣的预料。 不过她一转念便也想通了:对秦北渊来说,儿子算什么呢,更何况还是个除了血缘之外跟他一面未见的儿子。 顾南衣轻轻挑起眉梢,打量秦朗的神情,看出些端倪来,轻笑道,“你知道人是谁派来的了,是不是?” “知道。”秦朗撇开了脸,“他一头白发。” “白发?”顾南衣终于有了丝诧异。 秦北渊居然还亲自夜探? 就他那个三脚猫的身手? 可想想秦北渊身披夜色悄悄进来,却被自己亲儿子手执匕首险些抹了脖子的样子,顾南衣就忍不住低头笑了。 虽说这人几乎算无遗策,应当也不至于多狼狈……可还是令人发笑。 “笑?”秦朗回头冷斥,“如果我不在——” “他也不会就这么杀我的。”顾南衣理所当然道。 秦朗倏地收了声,他眼神执拗地定定看了顾南衣两眼,一声不吭就转身往灶房走。 顾南衣心里哎呀了一声,知道少年八成是觉得自己好意被人拒绝便生怒,又觉得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实在有点可爱,倚着门笑了好一会儿才去灶房里捡人。 秦朗背对着门口忙东忙西,动作重得很,摔得锅碗瓢盆乒呤乓啷响个不停。 顾南衣看他的动作又想笑,忍了忍才道,“他知道你是他儿子,怎么会在你面前贸然杀人?” 秦朗充耳不闻。 顾南衣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忽略过,顿觉有点儿新鲜。 ——能在汴京最上层那个圈子里活得风生水起的,哪个还能是秦朗这样的性子? 薛振贵为皇子、皇帝,也不行。 于是顾南衣顿了顿,又软声道,“你守了我一晚上,困得很吧?不如再去睡一会儿?” 这句秦朗大概还算听得进去,因为他回头嘲讽地道,“饿死你?” 顾南衣扫了眼灶房,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我去王嫂家里蹭顿饭吃。” 秦朗已拿着碗热腾腾的细面砰地放下,那架势简直是砸碗,“给我吃。” 顾南衣看了眼碗和面,心中笃定秦朗肯定是已经气昏头了。 但顾南衣断然是不会委屈自己吃不爱吃东西的,她直白道,“这姜没过油,味冲,我不吃。” 秦朗也低头看了眼碗:“……” 他其实是记得顾南衣饮食喜好的,但气上头时就不好说了。 少年顿时有点下不了台,他站在灶台旁没动,像是跟碗面较劲似的瞪着它。 有点儿像是顾南衣从前在宫里养过几天的小虎仔,生气时就躺在地上狂蹬自己两条后腿。 大约是身体回到了十五岁,顾南衣觉得自己早就百毒不侵无坚不摧的心肠也跟着柔软了不少,因此竟有兴趣去哄年轻人了。 她上前伸手接碗,边道,“--好了,秦北……秦相同你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 话刚说完,细嫩手指被碗沿烫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秦朗没好气地将她的手拍开,“没用。” 他说着,轻松地将碗拿起,一点儿也不觉得烫似的拿出去到了桌上,还顺手捎了双筷子。 “你这不是生我气,是生他的气。”顾南衣一路跟着出去,还有理有据地劝,“你嘴笨不会骂人,仔细说说,我帮你骂他。” “没什么。”秦朗冷硬地拒绝分享。 那点小心思他也说不出口。 这软硬不吃,顾南衣只好仔细回想了片刻曾经自己身旁养着那个小姑娘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厚着脸皮有样学样去扯秦朗衣袖。 ——第一步就失败,她在宫中每日都是宽袍大袖好拽得很,秦朗却总是一身窄袖劲装,能拽的地方一个没有。 顾南衣看了两眼,干脆勾了秦朗离袖子最近的小拇指,晃了晃,“说嘛。” 秦朗动作一僵,低头和顾南衣对视两息,跟着火似的甩开了顾南衣的手,“你、你——” 他噎了一会儿,扭开脸时音量不自觉地降了下去,“他进了你屋里。”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心思! 顾南衣仔细听了,想秦朗这话意思大概说的是“这么危险你却一点也不上心”,谦虚地点头认了个错,“好,我下次把屋门关好。” 见顾南衣认错态度良好,秦朗审视地看了她一会儿,情绪平静七八分,伸手将自己衣袖从手甲里扯出来,顺着手臂往上一捋,把手肘上那颗朱砂痣露给了顾南衣看。 顾南衣伸手去戳了戳乖巧的小痣,问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秦朗抿唇:“……他也有。” 这话出乎顾南衣的意料,她倏地抬了眼,“秦北渊也有?” 两人作为不死不休的对头,顾南衣甚至比秦北渊还了解他自己。 秦北渊身上可没有什么劳什子朱砂痣——不然顾南衣一早知道解药会带着颗朱砂痣时就第一时间想到他了。 “也在这。”说都说了,秦朗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昨天伤他时看见了。” 顾南衣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按着秦朗的小痣揉了揉,动作像是在把玩似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便抬头笑道,“什么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咱们不带他玩儿。” 秦朗:“……”当是过家家? “再说,他是你的亲爹。”顾南衣道,“就算你懒得理他,以后多少总得见到。等他老了,指不定还得指望你去给他养老送终呢。” 秦朗没理顾南衣,低头看着她仍旧黏在自己胳膊上不放的手,咬紧后槽牙磨了磨。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你。”顾南衣又说,“一眼都没见过他秦北渊的。” 她边说着便看少年的脸,果然眼见着明朗了些,心知方向对了,立刻再接再厉。 “这样,只要你不同意,我绝不搭理秦北渊。行吧?” 秦朗抽了手,他臭着脸转身去灶房,道,“我再去做一碗,等着。” 终于哄好了少年,顾南衣将面前散发着隐隐姜味的碗推到一旁,托腮思索起方才秦朗的话来,觉得自己这返老还童是叫老天玩弄了一遭。 能叫她摆脱眼前这诡异的“借尸还魂”状态、以免死于非命的解药,只一个秦朗也就罢了,秦北渊竟也能算其中之一?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别说秦北渊会不会救她,顾南衣可完全没打算让秦北渊知道“顾南衣”是谁。 若非要秦北渊帮忙才能不死,顾南衣宁可立时干脆再死一次。 让她顾南衣去求秦北渊帮忙,再过一千年都没门! 因而她刚才同秦朗发的那句誓,更是千真万确。 哪怕秦朗同意,顾南衣也懒得再和秦北渊多说几句话。 秦朗很快端着另一碗面出来,全是按照顾南衣喜好来的。 “你可以考虑当个厨子,”顾南衣道,“你的厨艺颇有天分。” 仅这一个月不到的功夫,还是只会吃不会做的顾南衣从旁教导,秦朗竟然也学得像模像样,厨艺完全够去开个饭馆,这可比普通人学什么都来得快。 不过比起顾南衣亲手养大那个小姑娘来,还是差了点儿。 ……这话顾南衣含在嘴里没说出口,不想刚哄好的少年又给气炸了。 秦朗闻言抬了个头,眼神凶狠,“谁要当厨子?” 顾南衣转念一想也是,“当了厨子,你就不能日日给我做饭了。” 秦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拿着两个吃干净的碗去水边洗了。 ——他倒不是没试着让顾南衣洗碗过,但看她拿起碗找水和软布那个无比陌生的架势,秦朗便明智地在碗都被摔碎之前阻止代劳了。 他就压根不该指望这位看着金枝玉叶出身的干什么粗活。 把碗都洗了后,秦朗想到昨晚的事情,还是不放心,出门绕着栗山村走了一圈,回来时表情比出门时更难看。 顾南衣早猜到秦朗出门巡视是为了什么、又是个什么结果,心里有点想笑,但到底记得之前教训给按住了,温和地询问,“怎么了?” “村子周围有新安插的眼线。”秦朗皱眉,“肯定是他留下的。” “他们见你什么反应?”顾南衣问。 “没反应。” “那就好,他们看着便看着,”顾南衣道,“总比他不顾你的意愿直接将你带去汴京好吧?” 秦北渊看来是走了,这些眼线以后一驻扎便会许久,倒也不影响什么。 留下这一切措施,恰巧是证明秦北渊已经暂时放下戒心、只监视不动手的证据。 秦朗没有顾南衣这般了解秦北渊,他紧拧着眉头,对这位脸都没看见过、却管东管西的亲爹相当反感。 更何况,对方还同他长了同一颗意义并不那么平凡的痣。 秦朗是想要个家人,但十几年对他不闻不问的秦北渊可不能和几乎每一处都踩在了秦朗心上软处的顾南衣相提并论。 ——这能比吗? 秦北渊可是偷偷摸摸到了栗山村,就半夜悄无声息想偷走秦朗唯一认可的家人! 秦朗一脸深沉地掏出匕首看了半天,后悔没在上面抹点儿毒。 让秦北渊尝尝苦头。 * 楼苍顺着“邵阳”的情报赶去长水镇附近另一处城镇,不消片刻就明白了这只是个幌子。 ——堂堂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微服出宫! 而全天下敢用薛振的名头来当幌子的,用膝盖想都能猜出有几个人。 楼苍和秦北渊共事多少年,一想明白来龙去脉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可还不及他掉头回栗山村,就被一群人堵住,最后不得不咬牙忍气吞声被半押送地回了汴京城。 楼苍到汴京才没几天,秦北渊也跟着回来了。 “像不像?”楼苍阴阳怪气地问秦北渊。 换回丞相朝服的秦北渊看了他一眼,“像。”他停顿片刻,又接了一句,“但顾南衣不是昭阳。” 楼苍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秦北渊,“秦相亲眼去看了竟然还回得来,出乎我的意料了。” “昭阳已死,你我心中都清楚。”秦北渊道,“你不是孩子,她不在,没人会纵着你。” “你不是在找幅画吗?”楼苍说,“顾南衣不比画像生动得多?” “我找的是昭阳的画,不是昭阳的替身。” “除了你,有的人是想要一个替身。”楼苍意有所指地说,“比如你刚刚借用来当了幌子的那个人。” 秦北渊并未思考,答得很肯定,“你不会告诉他。” “万一我做了呢?” 秦北渊迈步出门,他最后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你甚至不打算让我知道顾南衣的存在。” 楼苍没跟出去,他阴沉着脸在室内站了一会儿,对秦北渊异于常人的冷静与理智深恶痛绝。 顾南衣和昭阳是两个人这道理,楼苍心里也不是不懂。 可他没办法如同秦北渊一样清醒残忍地将自己的情感从身体中剥离出去。 偏就秦北渊做得到。 那可是活灵活现、好似昭阳重新回到从前再活了过来的顾南衣!除却少数喜好不同以外,楼苍看着也经常恍然将两人弄错,以为昭阳就在自己面前说话。 他秦北渊却是确认般地去看了一眼就回来了,丝毫留恋都没有。 楼苍都想拔几根秦北渊的头发看看他是不是自己偷偷把头发给染白了。 他唾弃地碾了碾脚下地砖,骂道,“死人脸,看你能忍多久!” * “长水镇?”薛振垂眸思索片刻便知道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荆长道的小地方,楼苍和秦北渊一前一后去干什么?” “是秦相的儿子找到了。”大太监细声汇报道,“楼苍去接人的,但没能将人劝回,秦相便亲自去看看。” 薛振皱起眉来,手指在桌上轻轻划了两笔,“你觉得秦北渊会这么在意一个儿子?” 大太监想了想,谨慎地道,“秦相也到这个年纪了。他膝下一个孩子也没有,多少也偶尔觉得孤单、或是想培养个继承人吧?” “孤单?”薛振发出了一声讥讽的轻笑,“他每年都有盼头指望,哪里会孤单?” 培养个接班人倒是有可能。 “听说秦公子同秦相很是相似,父子天性,兴许秦相心中觉得该培养培养孩子也未可知?”大太监又笑着说,“陛下是没看那秦公子的画像,一看便知是秦相的儿子。” 薛振对秦北渊二号没有兴趣,他道,“那人怎么没带回来?” 大太监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秦公子不认秦相这个爹,不愿回来,秦相也没勉强,留了些人手保护便回来了。” 薛振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不少——你秦北渊也有在除了昭阳以外的地方吃亏的时候! “陛下,可要派人去长水镇盯着些?”大太监征询地问。 “秦北渊放了人在周边,没必要跟他对上。”薛振摆手。 再者,秦北渊的儿子不可能跟秦北渊一样叫人头疼。 即便能,那也得等他长到秦北渊横空出世那年纪再说。 第12章 第12章 秦北渊和楼苍一前一后消失后,栗山村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宁静。 虽然栗山村里似乎多了些生面孔,但对顾南衣而言,她又回到了悠闲的乡间生活。 尽管比从前住在宫中、享受着全天下最好的供奉时比起来,条件略显艰苦了些,但有秦朗在,顾南衣倒是没在口腹之欲上委屈过自己几天。 ——也就是秦朗才刚练手那区区几天。 秦北渊安插在栗山村和长水镇的人手的职责只是监视,顾南衣只要不做什么举动引起他们的怀疑,便不必担心再度招惹来秦北渊。 时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近四个月。 算到翌日便是自己的生辰,顾南衣也没打算同秦朗说。 她同昭阳长公主不需要更多的共同点了,而被编造好了身世的“顾南衣”有另外一个生辰。 顾南衣一丝令人生疑的表现也没有,将这日过得和过往每日一样,秦朗便没察觉到什么异常。 唯独他这日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谪仙似的男人同他说话。 男人指着梦里影影绰绰的一个女人问他,“你想救她吗?” 秦朗顺着对方手指看过去,见到女人头顶华贵冠冕、穿着一身堂皇庄重的金黑衣裳坐在龙椅旁,虽面容看不真切,年龄也对不上,可秦朗不知怎么的就是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顾南衣。 “去救她,”身旁的男人叹息着说,“我留下了最后一线希望。” 秦朗看了两眼不知真假的顾南衣身影,防备心极重地问,“你是谁?” “已死之人。” “活人的事情你管不着。” “她不一样,”男人说,“是我让一切发生的。” 秦朗很不耐烦对方这种话说一半的卖弄玄机,“烂摊子给我?”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转回身来,郑重地朝秦朗行了一礼,“你既是解药,定然是身负希望之人……帮帮她。” 他的礼行得很标准,但却有些不习惯。 看起来就好像这人从来没有对他人低头弯腰鞠躬过一般地生疏。 秦朗皱眉,“我当然会帮顾南衣。” 顾南衣是他唯一认定的人,若对方有难处、需要救助,秦朗绝不会逃避。 男人突然抓住了秦朗的手臂,“不止是这样。” 秦朗心里一悚——尽管是在梦中,但他居然完全没能避开对方的动作! 男人的手准确无误地握在秦朗肘关节处,他注视着少年再度请求,“她或许不愿意……但请你务必让她活下去。” 却不是“救她”、“帮她”。 是“让她活下去”。 秦朗倏地从梦中醒了过来,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刚才被人紧紧攥住手臂的感觉尤为真实,梦境中同对方说的那几句话也格外真切。 简直不像是梦,而是有人透过梦给他传达了一个信息似的。 秦朗沉思片刻,见天边已浮现鱼肚白,又毫无睡意,干脆翻身起了床,准备趁着天色还早去长水镇看看。 左右顾南衣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起来。 到了长水镇时,秦朗才发现今日似乎是个特殊的什么节日,不少店铺都比往日里生意更兴旺些。 秦朗从前日日奔波在求生的道路上,连今夕何年都不清楚,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细节。 一家米面店老板同秦朗做过几次买卖,见到他立在门口打量与平日不同的街道,笑着扬声道,“昭阳长公主诞辰是今日,今年收成又比往年好得多,大家心里都高兴,趁着这日来感谢长公主护佑——怎么,秦小哥从前住的地方没有这风俗?” 秦朗摇了摇头,他转身挑了一袋新米,又拿了一包刚炒好的栗子。 栗山村脚下,家家户户都能做点儿栗子的生意。 老板麻利地称重算钱,边满面喜色絮絮叨叨地说,“长公主走后啊,就连汴京也连着几年大风大雨、收成不怎么样,咱们栗山村虽影响不大,可今年整个庆朝却突然就天降吉兆、大丰收了!一定是有长公主路过,有灵暗中庇佑!” 秦朗对这种玄而又玄的话题本就不感兴趣,想到昨夜的梦时更是皱眉,付完钱后对老板点了下头便提起东西走了。 临走时,老板眼疾手快地将两个五角的香囊塞到了秦朗怀里,他喜气洋洋地说,“这是咱们民间用来庆贺丰收的,这几年都用来祭祀长公主,秦小哥也拿两个走吧!” 秦朗嗅得出香囊其中只是些驱虫蛇的药草,闻起来倒也不赖,便没拒绝。 出了米面店门后,秦朗皱眉往街角暗处看了一眼,那处隐隐约约的窥探立刻便消失不见了。 少年不悦地压低眉毛。 即使对方避让得及时,但这总是不停歇的监视终归叫他觉得浑身不爽利。 可秦北渊又实在不是现在的他能抗衡的。 于是秦朗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又接着将长水镇的市集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采买了些日常所需的东西,又回到了栗山村。 刚推门进去,秦朗就看见顾南衣的屋门开了,但院中却空无一人。 秦朗心里一跳,还没来得及冒出第二个念头,灶房里传出啪啦一声,好似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秦朗抱着怀中刚买的米面粮油、鸡鸭鱼肉冲进灶房里,气势汹汹得像只要咬断人脖子的小狼,却只看见了站在一堆劈好木柴旁的顾南衣。 顾南衣吐吐舌头,将双手背到身后,一本正经地说,“见你上手那么快,我也想试试。” 谁知道生个火都难得她差点将衣服给烧了。 秦朗:“……你过来。” 顾南衣看看地上摔得乱七八糟的柴火,到底领悟了自己不是这块料子,跨过柴火朝秦朗走了过去,谦逊地准备好了被教训一顿的准备。 ——昭阳长公主也不是非得十全十美,不会做饭……不会生火没什么可害臊的,嗯。 秦朗看着顾南衣的裙摆从劈得毛毛糙糙的柴火上晃来晃去地擦过,却神奇地没被勾着一点儿,好似那些小木刺都温顺得不敢伤害她。 等顾南衣到了面前时,秦朗反倒词穷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一口气放下,拉着顾南衣去洗了手,又将刚才得来的香囊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你玩这个。” 顾南衣被秦朗推出了灶房,捏了捏手里的香囊。 这香囊看得出是家常的制作,做工不算十分精美,甚至还能看见一两个线头冒在外面,可淡淡的艾草味儿却很好闻。 这原是从大庆南疆那头传出的习俗,逐渐在庆朝各地都有人效仿起来。 顾南衣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摇头笑着将香囊挂在了自己的屋门边上,而后便托腮到饭桌旁等着开饭了。 天色还早得很,日头刚刚跳过城镇的一边城墙,显得红艳艳的。 顾南衣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日头,想起往年的每次这一天,她都得起早贪黑忙一整天,比平日里还操劳得很。 百官的庆贺就更是令人头疼。 别说是对她本人了,对于小半个汴京城来说,大约这日都是个不如不过、但又不能不过的生辰。 她死了之后,倒是给汴京城省了这个麻烦。 却没想到民间百姓竟自发地给她过起生辰来,倒是意外之喜。 汴京城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景象? 顾南衣想着,漫不经心地遥遥往北方看了一眼,又低头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 ——什么能比眼下饿肚子更重要的事情呢? 她心不在焉地将手腕上一点刚才没来得及洗掉的炭灰拭去,将心神都聚焦到了缓缓飘出食物香味的灶房里。 * 每年的七月初九,秦北渊是不去早朝的,这已成了一种就连薛振也默认的惯例。 秦北渊前一晚并不入睡,等东方浮起鱼肚白的颜色时,管家才小声道,“相爷,还有一刻就卯时了。” 秦北渊抬眼看向天际,轻轻出了一口气,“是时候了。” 管家毕恭毕敬地将一盅燕窝放到秦北渊面前,道,“相爷喝了再睡下吧,您这一睡,得深夜时分才能起来了。” 秦北渊抚了抚盛着燕窝的瓷器,他自言自语似的问,“今天她会来吗?” “相爷睡下便会知晓了。”管家道。 “……”秦北渊沉默片刻,将燕窝慢慢喝完,卯时还不到便躺到了床上。 若按照往年来看,他只要合上眼安心睡去,就会见到昭阳出现在眼前——虽不同他说话,但确实是会说话、会动作的昭阳。 足足三年,秦北渊仍旧一样忐忑。 可卯时再不合眼,便该错过了。 秦北渊心中叹息,在昏暗室内摒除杂念,缓缓将双眼合上。 * 顾南衣午饭后突然犯困,干脆趴下打了个盹儿。 她梦见自己到了一个相当讨厌的地方——丞相府。 除却她本就熟悉秦北渊府邸的一切之外,另有一个叫她如此确定的原因便是一头白发的秦北渊本人正坐在她不远处定定看着她。 顾南衣同他对视了一眼,发觉这人三年多间竟然一点儿也没有老去,唯独的变化就是头发的颜色。 丞相秦北渊生得好看是庆朝谁都知道的,如今他虽然发丝都成了雪般的银白色,却丝毫无损俊美无俦的面容,反倒趁得他有些缥缈不在人间起来。 顾南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她并未脚踏实地,而是整个人轻飘飘地、像个幽魂一般浮在空中。 一般人若是看见这个场景,早就吓得连滚带爬走了,也就秦北渊这么大的胆子静坐原地。 难道就不怕她是怨恨不散的鬼魂来索命算账的? 顾南衣习惯地振了振长公主常服的大袖,同秦北渊对视片刻,见对方只是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她,却没有丝毫动作的意思,也懒得和对方待在同一个屋子里,试着转了个身便轻飘飘地往门外去了。 她刚飘过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顾南衣回头一看,秦北渊竟站起身跟了上来。 她偏头盯了秦北渊一会儿,竟摸不清楚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要杀一只鬼、还是梦里的一只鬼? 秦北渊始终同她保持着六七步的距离,见顾南衣停下,他也跟着停了脚步。 两人再度对视了半晌后,秦北渊先开了口,“这次你想做什么?” ——这次? 顾南衣没有立刻回答,她在脑中思索了片刻秦北渊话中的含义。 秦北渊等待了一会儿,又说,“陛下晚上才到,他看不见你。” 男人看起来眉目平静,模样同曾经与她争锋相对时有些相似,但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那细微之处,是他似乎将两人间的龃龉不合全都放下了。 也对,昭阳长公主都死了三年了。 顾南衣转过身来,她问,“你怎么知道陛下看不见我?”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可顾南衣怎么也没想到这话竟将秦北渊吓退了半步。 半步还不够,秦北渊紧接着又退了两步,他盯住顾南衣,嘴角抿紧,眼神幽深得像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顾南衣并不怕他——更何况她这会儿只是在做梦呢。 既然在梦里,为何不继续挤兑针对秦北渊? 她干脆又飘近了几尺,问秦北渊,“你怕我?” 这距离足够顾南衣看见秦北渊的喉结滚动一下后才开口回答。 “你是谁?”这竟是秦北渊问的第一个问题。 饶是顾南衣同他斗了十几年,也还是第一次听见秦北渊问这般愚蠢的话。 她轻轻笑了起来,展开双臂让秦北渊看清自己的身姿,“秦北渊,你瞎了?” “你从不说话。”秦北渊毫不动摇。 顾南衣立时反应过来刚才秦北渊为何说“这次”。 她想了想,抱着试探的心思问,“往年?” 两个字就够窥探到秦北渊神色间细微的变化。 ——这梦倒挺齐全的。 顾南衣负手理所当然地骗他道,“那是我不想理你。” 秦北渊:“……”他盯着顾南衣,像要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她究竟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 顾南衣却懒得解释,她试着碰了碰自己手边廊柱,发现当自己集中注意力时,竟是能碰见身周事物的。 换句话说,她或许也能碰到秦北渊。 顾南衣顺口问道,“我不是死在你手中,你气得头发都白了?” “你是怎么死的?”秦北渊问。 顾南衣懒洋洋地倚着廊柱,她漫不经心地扫过秦北渊的脸,道,“你最后不是赶到看见了一切吗?” 秦北渊的瞳仁一缩。 “我听御医提起过,人将死时,耳朵是最后歇下的。”顾南衣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想不到,我死后,你居然还同陛下起了争执。我还当我死了,你们便能师徒同心、其利断金呢?” 话音刚落,秦北渊已大步上前捉住了她的双手牢牢扣紧、紧接着将顾南衣整个按在了宽大的廊柱上。 “你是昭阳。”秦北渊一字一顿地说。 第13章 第13章 突如其来就被秦北渊制住,顾南衣倒也没太过惊慌。 ——梦里的秦北渊能对已经死过一次的她再做什么? 于是她没说话,就看着秦北渊沉默片刻后开始捏她的脉搏。 当然是不会有脉搏,手腕也没有温度。 不温热,也不是冰冷,那触手的感觉难以形容,不像是抓住了一只手,而是只有一片虚无。 秦北渊又去碰顾南衣的颈侧,那里也没有跳动。 秦北渊的动作顿了顿。 ——这梦里的秦北渊倒是挺真实,顾南衣所能想到他的反应也不过就是这一套了。 “你不是看着我死了吗?”顾南衣玩味地问梦里的秦北渊,“怎么,怕我死而复生?” 秦北渊抬头看了顾南衣一眼,手顺着脖颈往下伸,又在她心口停留了一会儿。 没有心跳。 他眼前的这一团,仿佛从头到尾都是幻影。 “你认得我是谁?”秦北渊低声问。 “烧成灰都认得你秦北渊。” “很好。”秦北渊将顾南衣的衣领理整齐,放开她被他单手扣住的双腕,将她放下的双手仔细地从尾指到拇指、再到另一只手的尾指细细抚摸了一遍。 ——说是抚摸,其实更像是检查。 顾南衣指上有几处伤疤,是某年遇刺、情急时徒手抓住刺客匕首后受伤留下的,很好认。 秦北渊将疤痕检查完了,仍然没放开手。 “今天想做什么?”他复又问了最开始的问题。 “没你在眼前晃就行了。”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说。 秦北渊笑了一下。 顾南衣:“……”她和秦北渊认识这么多年,见他笑却真的是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的。 这人好似天生就没有笑这功能,哪怕只是礼节性地动动嘴角,对秦北渊来说也很费力。 大约是人都死了,顾南衣看秦北渊时便也客观不少。 秦北渊笑起来是很能镇住人的。 秦朗生母就是这么被他一眼勾得魂都没了、抛弃自己的一切、哪怕算计也要得到这人了的。 “如果殿下真这么想,就不会每年只来见我了。”秦北渊说,“哪怕你就在这里同我说话,也没人见得到你。你不去皇宫看望陛下,只出现在我的府中……殿下当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抵这世上我最想带走的人是你。”顾南衣随口答道。 她还活着时,同秦北渊可是互相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 只可惜她怪病缠身,才不得不比秦北渊早饮恨一步。 可这句话刚说完,顾南衣见到秦北渊又笑了。 他垂首将她揽入怀中,低沉喑哑地道,“那殿下这就带我走吧。” 顾南衣:“……?” 她被秦北渊的行为举止吓了一跳,倏地从梦中醒了过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朗正好端着清凉的甜汤出来,见顾南衣的模样一皱眉,“冷?” 顾南衣若有所思地摇头,抚了抚手臂又蹙眉,她不悦地道,“做了个讨厌的梦,梦见了讨厌的人,他说了讨厌的话。” * 薛振心神不宁。 这是昭阳的生辰,他知道。 每到这日秦北渊总是请休,不省人事地睡上一整日,说是梦中能见到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昭阳幻影,哪怕对方当他是空气,秦北渊也能自得其乐地看一整天,过了子时再合眼,这薛振也知道。 薛振每每这日等到了天黑才会去宰相府和秦北渊喝上几盅,但他从未见过昭阳的影子。 可昭阳走后她的这第三个诞辰,薛振却从早上起身开始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好似他弄丢了什么东西。 但堂堂整个皇宫、整个庆朝都是他的,他能弄丢什么? 最多就是将东西忘在了别的什么地方,派人找找便能寻着了。 可薛振连自己丢了的是什么都想不出来,那种空落落却连伸手抓根救命稻草的失落感叫年轻的皇帝一早上都心神不宁。 但他已是个学会了按捺自己脾性的皇帝,到底是兢兢业业处理完了政务,才在午后找出了昭阳的画像端详。 “朕要多久才能追上你?”薛振轻声问画中人。 小时他被昭阳照顾抚养长大,对她仰望憧憬不已,每日只想着快些长大、好成为她的助力。 等到了少年时,昭阳几乎是庆朝的另一个皇帝、人心之所向,做梦也想当驸马的青年才俊是数也数不清。 她已是一个国家的顶梁柱、定海针,受的是万人敬仰。 薛振哪怕顶着皇帝的名号,也比不上半个昭阳。 他开始原因不明地焦躁,时不时地同昭阳发生争吵,更开始倚重秦北渊。 这矛盾愈来愈激烈后,薛振一碗毒汤喂给了昭阳。 秦北渊断言薛振以后一定会后悔,可薛振他顶住了。 因为后悔无济于事,反倒显得三年多前的自己优柔寡断、蠢得无可救药。 这不是昭阳教导他时希望他长成的人。 大太监悄无声息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小声请示道,“陛下,太后问您今儿还是去秦相府中?若是得空,是否去她宫中用了饭再出宫?” 薛振皱眉。 太后虽是受人唆使,背后之人也被砍了头,但到底也是密谋害死顾南衣的人之一。 就如同薛振从不为自己是杀人凶手一事辩驳一般。 昭阳走后,薛振成长得很快,他同太后之间的关系更是一落千丈,一年里也见不上几次面。 大太监悄悄抬眼窥了眼皇帝的表情,就明白他的意思,他轻咳一声带过这个话题,又问,“再有,贵妃说想率诸位妃嫔一起悼念长公主殿下,派人来问您是否移步?” “不去。”薛振烦躁地摆了摆手,“能有几个是真心的?” 大太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正要退出去时,薛振却突地起了身。 那股缘由不明、同年少时极其相似的焦躁几乎要从身体内部将他焚烧殆尽了。 “去秦北渊府里。”薛振阴沉地说。 “是。” 薛振每年这日都要出行,宫里宫外早就提前做好准备,早几个时辰出宫也不碍事。 薛振低调地坐轿出宫抵达丞相府中,却是秦北渊的心腹属下亲自应的门。 对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而后道,“启禀陛下,您来得早,相爷刚睡下没多久。” 薛振冷冷看他一眼,“朕知道他没醒,朕等得起。” 中年人沉默片刻,到底是没继续拦着突然提前到来的年轻皇帝,让开了进入丞相府的路。 薛振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秦北渊心腹属下的面色,才举步入了丞相府内。 站在庆朝权势顶端的两人在正厅里打了个照面。 薛振停住脚步,“你醒了。” 他猜到今日定然有什么不同,却没想到秦北渊居然没一觉睡到天黑才意犹未尽地醒来。 秦北渊当然知道要真拦住薛振却不同他翻脸是极难的,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长衫,面色如同往日一样难以捉摸。 薛振上下打量了一眼秦北渊,见他看起来虽然一如往日,但脑后的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躺下过再起来的。 他冷笑起来,“怎么,今天见不到皇姐?” 秦北渊比薛振打量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在薛振语音落下后又停顿了三五息时间,才低头行了一礼,“见过陛下,臣见着了,只是今日见得不久。” 那三五息的时间,是秦北渊在思考他睡下不久后突然从梦中惊醒,是不是因为昭阳转而选择去见薛振了。 但他很快就确定了——不是薛振。 昭阳总是那般吝啬,吝啬得连入梦的待遇都不愿意分给恋慕她的人。 秦北渊胸中忍不住浮上来一点被优待的愉悦,又被他理智地按了下去。 “见着了?”薛振轻蔑地笑了一下,对这谎言并不相信。他上前两步,似不经意地问,“今天皇姐也不同秦相说话?” “说了。”秦北渊道。 薛振正在脱外袍,动作一滞,“不可能。”他顿了顿,又很快追问,“皇姐有没有提起朕?” 秦北渊大可以敷衍带过,但他看着薛振的脸时,出口的却是,“长公主殿下不曾提起陛下过。” 薛振的神情顿时阴鸷下来,他手臂一展将外袍脱了,才扭头再度看向秦北渊,“你这是欺君之罪。” 秦北渊垂眼平静道,“那臣收回不敬之词。” 薛振不悦地眯眼盯了秦北渊一会儿。 直到管家将酒水送进正厅里,薛振才重新坐了下来,他不言不语地倒一杯酒仰头便灌了下去,才察觉嫉妒和焦躁被辛辣的酒水抚平半分。 ——片刻后立刻反噬过来,烧得比从前还烈,如同火上浇油。 薛振抿直嘴唇,见到桌上竟然放了第三个酒杯,冷笑了一声,心中一时间冒出了两个想法。 一个想法说秦北渊疯得不轻,另一个想法说凭什么只有秦北渊他能看得见? 第一个想法立马发出大声的讥讽:因为你是亲手杀了昭阳的人啊。 薛振眼神一凝,又喝了第二杯酒,才逐渐冷静下来。 ——秦北渊疯了,他有什么好跟着为一个已经死了三年多的人发疯? 年轻的皇帝凉薄地说,“皇姐不饮酒,秦相是糊涂了。” 秦北渊并没有反击,他默不作声地喝着酒,视线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往身边看。 今日梦中的昭阳,同前几年的都不同,令秦北渊醒来后也恍若还在梦里一般,试图寻找到她的身影。 可梦中的一切,在梦惊醒时立刻化作虚无,比不曾伸手碰触过还要令人痛苦。 秦北渊低头给自己满了一杯酒,仰头干脆地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灌进五脏六腑,辣得像是刀子。 秦北渊不知道薛振是个什么心情连着三年来找他喝酒,他知道千真万确的只有一句,刚刚才同昭阳说过。 若昭阳愿意亲自来引路,秦北渊也可以扔下庆朝不管。 --带我走吧。 等壶中酒被饮尽后,薛振将手中酒杯重重地放在了一旁桌上。 秦北渊也配合地饮下了最后一杯酒,起身道,“恭送陛下。” 薛振起身提起外袍,步出正厅时,他忍不住又停步回头朝空空荡荡的正厅看了一眼,像是在寻找什么肉眼不可见之物似的。 秦北渊知道他同自己搜寻的是同一个人的存在。 薛振只是盯了一会儿就转头离开,外袍披到肩上,尾摆扬起好老高,像是终于学会了振翅的年轻雄鹰。 ——昭阳要是见到如今的薛振,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会不会心中有些怨恨? 秦北渊心中突然升起了这个念头。 薛振直到丞相府外时才察觉到秦北渊正跟在身后,回头漫不经心地道,“不必送了。” 秦北渊没解释,低头一礼看着薛振上了马车离开,才转身回府。 ——他这日再也没能睡回去。 * 秦朗光知道顾南衣手无缚鸡之力,但不知道她打个盹儿的功夫也能跟晕过去了似的,居然怎么叫也叫不醒。 醒来后更是恍恍惚惚,一整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好像碰到了什么讨厌的事情似的,晚饭时差点把碗都给摔了。 秦朗一手扶住顾南衣,但没松手,他就着俯身的姿势将顾南衣桎梏住,问,“是不是秦北渊?” 顾南衣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什么?” “讨厌的梦、讨厌的人、讨厌的话——我问你是不是秦北渊。”秦朗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一幅耐心即将告罄的模样。 顾南衣扬了扬眉,她按住秦朗的手,低声道,“是——但不过是个梦罢了。” 虽不知道秦朗是怎么在梦外头也能猜得如此准确,但见到他的神情,顾南衣也心中微微一软。 即便杀人时,秦朗的表情也总是冷静多过激动;生气时,秦朗更多也就是生个闷气,发泄出来的机会少之又少,顾南衣还是第一次见他气得大小声起来,不由得安抚了他一下。 “我没事。”她捏捏少年的手心,“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秦朗面无表情,“我想得怎么严重?” 他盯着顾南衣的笑脸看了半晌,把她的手拿了下来摆正在她自己的膝盖上,才一脸严肃地搬着凳子堵在她旁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顾南衣还是第一次被人做出这番严刑逼供的形态,怔忡片刻后便笑了一下。 “不准笑。”秦朗冷酷地命令。 “好。”顾南衣将嘴角扯平了,正色道,“那你也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秦朗吝啬言辞。 “让你担心了吗?”顾南衣靠在桌边,像是半开玩笑地问道。 秦朗抿紧嘴唇,但没多犹豫,点了一下头,“对。” 可真是个同秦北渊完全不同的性子,反倒像他爱恨分明的生母。 顾南衣心中感慨,原本还有些摇摆究竟是将多数实情告诉秦朗,还是巧妙地敷衍过去,一个问题之后便决定了前者。 少年以真心待她,她再吝啬,也总要偶尔交换点真情实意出去。 再者,当秦朗知道半数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顾南衣心中倒还有点期待。 ——毕竟,秦朗就像是秦北渊的反面,两人相似又不相似。若是一切都按照秦北渊的反面来猜测,关于秦朗的万事都顿时变得有趣了起来。 “秦北渊认识你。”秦朗看架势是拷问,出口的话却很是肯定,显然都是他思考过后的结论。 顾南衣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认识顾南衣,他认识的是另一个人。” 秦朗盯着她,“谁?” “你不是今日取了香囊回来吗?”顾南衣提示他。 “……昭阳长公主。”秦朗垂眸思考了一瞬,立刻得出结论,“楼苍说的人就是昭阳长公主?” 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有什么办法能知道昭阳长公主长什么模样了。 “对。”顾南衣再度点头。 秦朗很快抛出第二个问题,仍旧直切要点,“你和昭阳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你猜猜。”顾南衣逗他。 “说。”秦朗顿时黑了脸,简直像个三堂会审里铁面无私的大清官。 “世上真有两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吗?声音相同、举止近似,只有年龄不同?”顾南衣莞尔,“或者说,世间难道真有转世这种事情?” 秦朗其实已经从顾南衣的暗示中得出了答案,“真有两个人”这个前提便已经暗示了一切。 “你说过,你不是汴京出身。”秦朗一字一顿。 顾南衣给自己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才道,“我不是,昭阳也不是。她同当今天子不是亲生姐弟,是被国师带入皇宫、才上了玉碟的。” “你就是……”秦朗顿了顿,在顾南衣耐心的目光中将难以置信的真相低声说出了口,“昭阳长公主。” 顾南衣很是随意地点了一下头,将这个结论认下了。 “……”秦朗看着顾南衣这张年轻得能掐出水来的脸,最后得出一个深信不疑、无法反驳的定论来,“你果然是妖怪。” 顾南衣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 “但你死了。”秦朗想起今天在长水镇被塞了一脑子的昭阳生平,终于觉得那些东西也不全都是没用的。 他努力搜刮着记住的只言片语,“有传言说你死在秦北渊手里——他想再杀你一次?” 说到后半句,少年身上蛰伏多日的杀气再次隐隐浮现出来。 “或许。”回想起今天秦北渊怪异的行为举止,顾南衣不置可否,“但他不会对‘顾南衣’做什么,‘顾南衣’是清白无辜的。” 秦朗:“……他猜不到你们是一个人?” 顾南衣漫不经心地将颊边掉落的头发夹回去,“他有时知道得太多、太聪明,反倒会一叶障目。更何况他好似每年这日都能看见我的魂魄在他面前出现,也难怪不会将‘顾南衣’和‘昭阳’联系在一起。” 秦朗:“……”他立刻将“死敌仇人”这四个字从脑中干脆利落地划去了。 ——谁能恨仇人恨到这个牵肠挂肚的地步,甚至殇到一夜白头? 秦朗原来以为别有缘由,现在终于明白了。 甚至他连秦北渊能长出那颗朱砂痣的理由都能隐约猜到一些。 他盯着顾南衣看了挺长一会儿,试探地道,“他恨你确实不轻。” 顾南衣深以为然,“不死不休。” 秦朗:“……” 他不打算点醒顾南衣。 第14章 第14章 那日之后,秦朗足不出户地守了顾南衣多日,确认她不会再一言不合就一睡不醒后,才跑了一趟长水镇。 这次他买了大量的书。 顾南衣随手翻阅了几本,发现都是阴阳之理、玄学之说。 “你准备转行当道士?”顾南衣问,“宣阁走后,庆朝便不兴这些了。” 秦朗拿了其中一本,“宣阁?” “从前的国师。”顾南衣解释给他听,“先帝在位时是设国师的,传说宣阁有通鬼神之能,也可算卦占卜观星,但在他之后,再没有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出现过。” 秦朗立刻皱眉,“你是他带回汴京的。” “对。”顾南衣也不避讳,“他教了我许多东西,算是我的夫子之一,只是不以师生相称。” 秦朗将宣阁这个名字在心中牢牢记下了。 “所以这些东西,”顾南衣指着秦朗面前的书,“我八岁之前便看完了。你若有看不懂的,大可以来问我。” 秦朗:“……” 他冷着脸将顾南衣手里的书抽出来,一起搬回了自己的房里。 顾南衣只当秦朗突然起了除了练武外的兴致,倒也不介意,左右也不差钱,便随着他去了。 谁知道秦朗这一钻研还真钻研了两年半,读的书也由浅入深,长水镇的书商很快便再也找不到任何能给他看的玄学易理之书了。 顾南衣总是调侃秦朗想去当道士国师,唯独秦朗自己知道他想找到顾南衣如今有了第二个身体的原因。 宣阁既然死了,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这秘密便只能由活着的人来寻找。 ——而他秦朗,是迄今为止仅有唯一知道顾南衣两个身份的人,责无旁贷。 三年的时间足够秦朗从略显瘦弱的少年长得身姿挺拔越秀,个子眼看着跟春笋似的往上窜,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里就长得比顾南衣高了,街坊邻居谁见了都要夸一声俊。 即便秦朗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又对谁都是冷冰冰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少说话就少说话,顾南衣也还是瞧见几次胆大的小姑娘偷偷来给他送东西。 但秦朗都毫不犹豫地给回绝了。 少年端着茶出来放到顾南衣面前时,后者还有空剥着栗子问他,“婷婷又来过了?这次给你送了什么?” 秦朗沉沉看她一眼,倒真答了,“不知道,没收。” “这小姑娘倒是执拗。”顾南衣觉得有点儿意思,她笑了笑,倒也没放心上,觉得秦北渊到这会儿还没有成亲,他儿子或许跟他是一脉相传,又或者是秦朗眼光太高……总归是不用急的。 秦朗一言不发地坐下把糖炒栗子从顾南衣手边拿开放到了自己面前。 顾南衣那嫩葱似的手指连剥个栗子壳都费劲。 顾南衣早习惯了秦朗的万事代劳,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前几天好像还听见婷婷约你去什么地方逛一逛来着?” “不去,没什么意思。”秦朗说。 顾南衣笑,“是出去逛没意思,还是和这个姑娘一起没意思?” 秦朗看了顾南衣一眼,又俯下身去,替她把一绺没梳好的头发顺了进去。 --三年下来,从前总有宫女服侍的顾南衣总算能给自己梳一两个简单的发式了。 当然,梳得没有秦朗好看。 但堂堂昭阳长公主既然已经不会下厨不会洗碗了,那不会梳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顾南衣毫不在意,“不用管它,我不出门。” 她全然没有自觉自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被少年半揽在怀里,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是否已经显得过于暧昧,心跳平稳得一如平日,好似只是话了句家常。 --要是婷婷姑娘看见这幕,早就哭着跑走了。 秦朗冷淡地说,“所以你不懂。” 他终于坐下,像是平日练武那般杀伐果决地剥起散发着甜味的栗子来,动作很是利索,咔地一下便将壳从中捏开,整个栗子的果肉便被放到顾南衣面前的碟子里。 顾南衣坐在原地捧着清茶吃了一会儿栗子,思索了片刻秦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不懂”? 不懂还真是不太懂。 她从前只养过贴心的小姑娘苏妩,甜甜地会讨人欢心、还会抱着人的手臂撒娇,显然不能拿来当秦朗的参考。 她也养过楼苍,但那时楼苍性格早已定型,更何况也是只撒娇精,变着法儿地同苏妩比谁更能逗她展颜一笑,也与秦朗不一样。 --偏生秦朗长到十七岁,每一步是越来越踩在叫顾南衣琢磨不透的路线上,心思是越发难以琢磨。 顾南衣不由得唾弃了一番秦北渊这个秦朗的亲爹。 都是他这亲爹上梁不正,秦朗这下梁才也叫人难以捉摸。 见秦朗眼看着有要将王嫂刚让人送来一整包糖炒栗子都给剥了的架势,顾南衣回过神来便阻止了他,“够了够了。” 秦朗停下动作,意味不明地问,“好吃?” “栗山村里的栗子哪有不好吃的?”顾南衣不以为然地反问。 想到王嫂儿子来送栗子时那思春的模样,秦朗不必多想也知道这媚眼是扔给瞎子看了。 执掌朝政这么多年的昭阳长公主,对这世间最普通的情情爱爱倒是一窍不通。 秦朗守着顾南衣守得渐渐开始怀疑究竟谁是长辈、谁才是晚辈了。 ……倒也是,顾南衣从前在宫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能这样已经是学得相当不错了。 秦朗盯着顾南衣沉思久了些,想起了顾南衣第一次生辰前夜他做的梦。 梦中出现那个女人的身影,恐怕就是昭阳长公主了。 秦朗此前诸多验证,那梦里男人说的话恐怕也不是他空想出来的。 这两年间秦朗读了数不尽的书,鬼怪异志的杂文也看不少,始终没能找到同顾南衣相似的人或事。 秦朗盯着顾南衣思索了许久,直到后者开口问他,“看我做什么?” “明日是……”秦朗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半路堪堪改口,“今日陪我去趟长水镇。” “好啊,”顾南衣一口答应下来,才问,“要买什么?” 这个两口之家全是由秦朗操持的,顾南衣只要交钱就够,对院内院外多了什么缺了什么那是全然一无所知。 “看看。”秦朗言简意赅地说着,将栗子壳随手扫到一旁收拾了,起身道,“我帮你梳发。” 顾南衣应了声,由着秦朗取了梳子过来把她的头发解开、理顺、又重新挽好,这功夫间她刚好将秦朗剥的栗子肉吃完最后一个。 临出门前,顾南衣随口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秦朗:“初三。” 三月初三……上巳节?秦朗难道也到了要过这个节日的时候? 顾南衣边出门边在心里琢磨着。 但她可不曾见到秦朗对谁家姑娘露出不一样的表情过。 思索间,秦朗已牵了马过来。 栗山村离长水镇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村民多是赶牛车、驴车来往,秦朗原先不觉得有什么,等知道顾南衣原来身份后怎么看这些板车都觉得与顾南衣格格不入,干脆购置了一匹好马。 这马鬼灵精得很,秦朗一声唿哨便会自个儿跑回院里吃东西,同村里人都无比熟悉。 ——不过也就买了这一匹,再没另买第二匹。 秦朗看了眼顾南衣,见她垂眸走神思考着什么事情,一言不发地微微弯腰就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到了马背上侧坐着,察觉到怀中的重量仍旧是两三年前那样轻飘飘的,眼神一沉。 她似乎这三年间从来就没有变化过。 顾南衣同秦朗的马也算亲近,低头摸了摸它的耳朵,就见秦朗也身手利落地翻身坐了上来。 秦朗低头见顾南衣坐好了,双手从她身旁越过捉住了缰绳。 栗山村是个小地方,男女之间界限并不那么严格。 更何况顾南衣压根没有自知之明呢。 * 上巳节的长水镇比平日更欢乐上一些,街头也不像往日赶集时全是商贩,反倒多了很多年轻人。 刚到镇口时秦朗就勒马停下,问小贩买了两支掌心大的芍药。 他回头将这两支芍药递给了还坐在马背上的顾南衣。 顾南衣接了芍药拿在手里,有些疑惑,“做什么的?” 秦朗偏头扫她一眼,“好看。” 当然,花不如人漂亮。 顾南衣笑了起来,世间花虽有品种高贵,但也不过都开这一两期,对平民百姓来说自然没什么区别。 她却是名花看得多了,见见普通的品种也挺有意思。 将两支芍药揽在怀里,顾南衣抬头望了一眼长水镇中,发现有许多男女同行,而许多年轻姑娘们也同她一样手里举着各色的芍药花。 看来是这方的什么习俗了。 秦朗入城看了一眼,见人潮拥挤,干脆回头将顾南衣又从马上抱了下来,“跟着我,别走丢了。” 马儿歪着脑袋看秦朗牵着顾南衣走入人群之中,打了个响鼻就自己掉头溜达出了镇门。 “明天三月初四。”秦朗将顾南衣护在街道内侧,“三年了。” 顾南衣恍然,“确实。” 三月初四是她和秦朗第一次在河边见面的日子,算一算,到明年确实是已经三年了。 “也是昭阳长公主的忌日。”秦朗将声音压得很低,酥酥麻麻地传进顾南衣耳中,“那之后过了三年,你才出现。” 顾南衣道,“所以你觉得,三年是个坎?” “是。”秦朗点头,“所以做些准备。” “不会有什么事的。”顾南衣安抚他,“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 秦朗紧了紧缠着顾南衣手指的力道,“有。” 他侧脸看了一眼已经比他矮了的顾南衣。 如今他们走在路上说是姐弟,已经没什么人相信了,反倒更像是兄妹。 朝夕相处时变化都很点滴,秦朗也是某一日突然意识到顾南衣同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身体仿佛被定格在了重生的那一日,再也不会长大了。 顾南衣无奈,“那你要准备什么东西?” 秦朗不回答了,他带着顾南衣去了一家点心铺,将她往里头一放。 ——顾南衣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 借着这空隙,秦朗到店铺门口将要购置的东西都交代给了一个面相很机灵的年轻人。 年轻人支着耳朵将秦朗的命令听了个仔细,接了银子便飞快跑走了。 顾南衣拿着块糖缠走到秦朗身后,冷不丁出声想吓他一跳,“那人是谁?” 秦朗却一点儿也没被吓到,转头把顾南衣手里的几个纸包拿了,“猴子,你见过两次。” 顾南衣记起来了,“来家里跑腿过。” 秦朗应了一声,“他腿脚快。” 不知道顾南衣的真实身份也就罢了,既然知道,秦朗没有不向名师学习的道理——哪怕他是个瞎子聋子,耳濡目染也该从顾南衣身上学到一二。 两年时间足够他在秦北渊的眼皮底下建立起自己的一支势力。 至于秦北渊的人…… 秦朗环视一圈,果不其然找到两个面容十分普通的人混在人群中的不远处。 其中一人离得太近,同秦朗的视线一对碰就赶紧缩了回去。 顾南衣跟着看了眼,“这张面孔从前没见过,新兵蛋子?” 秦朗:“……”他严肃地教导顾南衣,“不准说粗话。” 顾南衣笑着把手伸进秦朗怀里又掏了个贵妃饼,“原先他们只怕我,如今也怕起你来了。” 最开始顾南衣也撞上两个眼线,对方看一眼她的脸就下意识噗通一声跪下了,闹了个大红脸。 ——曾在汴京做过事的,谁会不畏惧这张脸呢? 这顾南衣倒是能理解,可秦朗不消三年时间就叫这群眼线避之不及诚惶诚恐,真可谓是……他可真不愧是秦北渊的儿子,鬼见了都愁。 秦朗偏头看看越活越回去的顾南衣,眼里渗出了点儿笑意,“……名师出高徒。” 第15章 第15章 既然要买的东西有人去买了,顾南衣便也将今日当作是普通赶集,一路走一路吃,将路边见到新奇的玩意儿都买了后堆到秦朗手里。 秦朗默不作声在旁一个一个地接,就是那两支芍药没接走。 路过一个少年,面颊微红地追了顾南衣几步,最后看着她怀里芍药,沮丧地放弃了。 又路过一个年轻人,他手中拿着芍药盯了顾南衣几眼,也面露遗憾之情。 “秦朗?”顾南衣在一处摊子边上扬声喊。 秦朗收回视线,深藏功与名,“来了。” 顾南衣蹲的是个卖针和绣线的女红铺子,摊主是个面目慈祥和善的中年女人,她见到秦朗走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二位这么登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南衣朝摊主颔首,抬起头问秦朗,“你觉得如何?” 秦朗不必多想,看顾南衣跃跃欲试的眼神就知道是她想尝试做女红。 但顾南衣学的是治国之策、文韬武略,哪怕兵法都能指点两三分,偏偏女红这种每个要出嫁的姑娘家都会的东西,她就是不会的。 秦朗跟着蹲了下去,牵过顾南衣皮肤细嫩的手指捏了捏,实在不想见到她扎了自己的手指。 但顾南衣正乖乖蹲着,双眼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叫秦朗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违心地说,“买吧。” “那你喜欢哪个?”顾南衣挑挑拣拣做不出决定,又问秦朗的意见。 摊主善意地笑了起来,“原来姑娘要给这位公子绣东西?” “我若真绣好了,也只有给他用了。”顾南衣理所当然地道。 秦朗还没来得及说话,误会两人关系的摊主便热情地推荐了几种绣线的颜色。 顾南衣照单全收,心中觉得相当便宜实惠。 秦朗便沉默地付钱、又将摊主递来的东西也提在了手里。 ……左右这花钱,买的是顾南衣一个开心。 她开心就成了。 两人离开没几步,顾南衣又开口道,“秦朗,那是不是婷婷?” 秦朗随意地扫了一眼,“嗯。” “这么巧,那你……” 秦朗轻轻抵住顾南衣的肩膀就带着她转了个方向,“我们去那边。” 顾南衣笑了,她调侃道,“你躲什么?” “不是躲,避嫌。” “她又没定亲,待字闺中,你避的哪门子嫌?” 秦朗又低头沉沉看了顾南衣一眼。 聪明起来是聪明得吓人,堂堂秦北渊也被她算计得毁了半生;笨起来也是真的笨,说不开窍就打死都不开窍。 秦朗用又一块糖缠堵住了顾南衣的追问。 可两人才换方向走了没几步,后面就有人追了上来,少女年轻的声音在后边响起来,“秦朗!顾姐姐!” 顾南衣咬了口糖缠,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眼逆行人群冲过来、满面放光的少女,朝秦朗使了个眼色。 秦朗皱起了眉。 少女身型灵巧,很快穿梭过人群到了顾南衣和秦朗面前。她轻轻喘了两口气便笑盈盈看向秦朗,“我就说我没看错,你在人群里那么显眼,我怎么可能将别人看成你呢?” 她的爱慕之色根本没有掩饰,任谁路过旁边都能看得明白她的心思。 可偏偏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顾南衣闲闲地想着,看了一眼面色冷淡的秦朗。 这孩子对着除她以外的人时,是越发生人不近了。 “什么事?”秦朗问。 婷婷早习惯他的态度,面色如常地道,“没事啊,我看见你便来打声招呼——还有顾姐姐……呀!顾姐姐收到芍药啦?别说别说,让我猜猜……这花是不是方申送的?” 秦朗:“不是。” “那难道是王嫂家的……” “不是。” 婷婷思考了会儿,一拍手,“那一定是镇上的陈公子送的!他早说过了有朝一日上巳节一定会——” “我送的。”秦朗再度打断了婷婷的话。 少女疑惑地看了秦朗一眼,很快恍然,“也对,这样顾姐姐便不必老被爱慕者找上门来送花儿了。” 顾南衣看两人一问一答,根本用不着她开口,便优哉游哉地在旁吃着自己的点心听。 大约是三人在涌动的人群中停足这片刻太过显眼,很快第四个人便发现了他们,惊喜地凑近过来,打招呼道,“顾姑娘?” 顾南衣瞧了一眼:哟,真巧,说陈,陈就到了。 陈公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朵芍药,一愣,“顾姑娘怎么已经有芍药了?” 婷婷正要解答,秦朗已经挡在了陈公子和顾南衣之间。 原本想再往顾南衣面前挤的陈公子明显有点怕秦朗,他不甘心地停住脚步,挣扎地问顾南衣,“顾姑娘可否收下我的花?这芍药是我亲手所种,绝不是随意买来的!” 随意买花的秦朗脸色一黑,“她不收。” 顾南衣:“……”其实可以收。 不过几个毛孩子在面前闹腾罢了,只要无伤大雅,顾南衣向来很宽容。 不过秦朗都这么说了,她便也一笑没开口。 人比花娇,陈公子看得愣了愣,连秦朗的存在都忘了,举步就想上前。 秦朗却更早一步地揽着顾南衣后退两步,护着她转了身,道,“该回去了。” 顾南衣一阵好笑,“行,回去了。” 婷婷呀了一声,立刻道,“那我同你们一起回去。” “不,”秦朗无情地回绝,“我们骑马。” 陈公子可怜巴巴地想再跟,被秦朗冰冷的眼神给吓退了回去。 顾南衣跟着秦朗一路往回走,见他半路又停下来一次去买了包什么东西才回来。 等一回到栗山村的小院子里,秦朗就掏出最后买的那个纸包直奔院里一块空地。 顾南衣好奇地跟过去,“你要做什么?” 秦朗一脸冷酷地提起铲子,“种花。” * 想到陈公子竟将秦朗逼得不看书改种花了,顾南衣就能笑上一刻钟。 秦朗实在是比秦北渊有趣多了。 直到第二日,秦朗的种花大业才暂时停了下来,他从顾南衣这日起床开始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这第二个三年之期时又出了什么意外。 顾南衣本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这日简直坐在桌子旁边没有动过。 直到午饭光景,院子的门才叫人敲响了。 秦朗停下话语回头看了一眼,自门边看见了一点嫩绿色的裙摆,他站起来挡住了顾南衣的视线,“我去。” 来敲门的正是昨日刚在长水镇同顾南衣秦朗碰见过的少女。 婷婷敲开门后见到来应门的人是秦朗,顿时雀跃起来,道,“秦朗,你在呀?我还以为这个时候你在忙别的事儿呢。” 秦朗没理会她的家常,“什么事?” “别急呀,你姐姐在家吗?”婷婷笑盈盈地将手中提篮举起,“这是今儿家里刚做好的糍粑,我娘说顾姐姐爱吃,叫我送些来给她吃。” 秦朗低头看了眼,接了过来。 ——又甜又软,确实是顾南衣爱的,不过每每吃多便闹胃疼,秦朗便管着不让她多吃。 ……不过偶尔吃些也不是不可以。 见秦朗收下了,婷婷的眼神又亮了两分,年轻白皙的脸蛋上红扑扑的。 比起康健朝气的乡间少女,秦朗却更偏好顾南衣那般略显苍白的肤色。 或者说,他从除了生存什么也不会的少年长到现在,可谓大半个人都是叫顾南衣照着她的意愿□□出来的了。 “对了,明日就是镇上赶集,我听我爹说有个从花江来的书商,”婷婷一点儿也不在意秦朗的沉默,她自个儿叽叽喳喳地对少年道,“花江是个大地方,书商也有名,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就跑来告诉你一声!明儿你去吗?” 秦朗点了一下头。 他其实早就知道会有繁华大城的书商到来,刚才正是要邀请顾南衣同他明日一起去长水镇上。 顾南衣是越发懒了,在院子里能好几天足不出户。 想到这里,秦朗下意识转头往院子里面看了一下,随即面色剧变。 婷婷还在高兴地说着“那正好,我们明日一块儿去吧”的时候,秦朗已转身往回跑去。 立在门槛外的婷婷还从未见过秦朗脸上出现那样慌张的神情,她愣了一下探头往里看去,却见到顾南衣伏在院中石桌旁,面前一大滩的鲜血,顿时尖叫一声也跟了进去,“顾家姐姐!” * 栗山村里的日子说得好听叫悠闲,说得不好听叫混吃等死。 顾南衣这辈子都没这么闲过,大约是从前绷得太紧,这一松懈下来,简直就难以再绷回去第二次了。 她小口小口尝着甜糯的栗子肉,边听到门口传来一点少女欢快的嗓音,顿时猜到门外的人是谁了。 ——还不就是那个盯着秦朗一直不放的婷婷么? 想来能被放任接近这处小院、频繁来往的,也都经过了秦北渊的考量。 秦北渊倒真是对秦朗很放心,一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还有这婷婷也真是有毅力,无论秦朗怎么冷脸,她好似也从来不会伤心似的锲而不舍地追着秦朗的背影跑。 顾南衣脑子里转的明明是这些轻松的念头,却不知道怎么的脑壳里一阵尖锐穿刺般的疼痛,让她打断思绪,放下手中的栗子按住了额角。 她惯来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再疲累难受也是闭一会儿眼便云淡风轻掠过去的事,实在忍不住的境况极少。 譬如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从她的天灵盖一路窜到体内五脏六腑,居然还带着少许的熟悉之感。 这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令顾南衣不由得心中一凛:她死前偶尔也有过这般遍布身体、寻不到来源与病因的疼痛,只是不如这次来得剧烈。 难道她的旧病也跟着一起到了新的身体? 顾南衣心中仍在飞快转动着这些念头,可眼前的景象很快模糊成一片。 她以最后的理智与毅力支撑住桌面,张口想喊一声秦朗的名字,却喉头一甜吐了一口血出来,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 天旋地转间,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直接拦腰从桌边抱了起来,“顾南衣!” 顾南衣几乎被自己的鲜血呛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好勉力拍了两下秦朗的手臂,本意是叫他不要担心,却反倒把手上的血也糊了他一袖子。 秦朗没理会在旁连声询问“怎么了”的婷婷,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入内屋将顾南衣放上软榻,言简意赅地问,“旧疾?” 世人不知道昭阳长公主去世前身染怪病,但秦朗知道。 顾南衣摇了摇头。 秦朗伸手擦掉顾南衣嘴边血迹,面色冷凝,“我去找人。” 顾南衣有气无力地抓住少年的手腕,对他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秦北渊的眼线就在外面呢。 说来也奇怪,这几大口血吐出去之后,她身体上的疼痛却似乎渐渐平复了下来。 秦朗沉默片刻,想到婷婷也目睹了这一幕,道,“我马上回来。” 顾南衣点头松手。 可秦朗一起身离开,铺天盖地的疼痛就又卷土重来。 顾南衣清明的神智顿时得出了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等秦朗再度回转时,顾南衣朝他招了一下手,等少年依言坐到床边时,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两人的手掌甫一接触,顾南衣的痛感便减弱了不少。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摸索着将秦朗的另一只手也郑重地握住了。 疼痛再次减轻。 秦朗:“……”他边将顾南衣纤细的双手攥在掌心里捂暖,边口头警告她,“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 第16章 第16章 听秦朗语重心长的教导语气,顾南衣忍不住想笑又没力气,整个人懒洋洋地朝秦朗靠了过去,脸颊贴到他的侧颈边上。 果然如同她所料的那样,越是同秦朗靠近,身体上的疼痛就越是能减轻。 ——不愧是“解药”。顾南衣在心底不乏讥讽地想道。 好在有一个秦朗在,若是只有一个秦北渊,顾南衣宁可吐血吐死也不会去多碰秦北渊一下。 秦朗还没和顾南衣这么接近过,他僵硬着身体将手搭在顾南衣的背上,几乎被她在颈侧的呼吸烫得跳起来,绷着喉咙问她,“痛?” “这样好多了。”顾南衣轻轻叹了口气。 秦朗没了办法,他僵了好半晌才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学着村里头妇人哄孩子那样一下一下轻拍着顾南衣的背,等她急促的呼吸缓缓恢复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南衣突然懒洋洋地说,“我骗你的。” 秦朗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下去,“哪一件?” 顾南衣当然没有全部对他说真话,这秦朗是知道的。 “你是我的天命之人,反之亦然。”顾南衣合着眼道,“后半句是我骗你的。” “好。”秦朗漫不经心地说,“还有呢?” 顾南衣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能救你。”秦朗代替她说了。 顾南衣笑了笑,她像是快要渴死的旅人靠近绿洲那般紧密地抱住秦朗的脖子,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秦朗早就猜到了。 甚至于他这几年间一直在努力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宣阁只出现过在秦朗梦中一次,还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秦朗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天地间渺茫地搜寻任何可能的答案。 什么精怪志异他都看遍了,却仍然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解除顾南衣身上的困境。 “你长不大。”他说,“三年间,你的头发从不需修剪,也没有长高。” “嗯。”顾南衣淡淡地应。 这其实真不是什么难以发现的事情,更瞒不过去,她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更何况秦朗的眼睛锐得很,如今说出口来,肯定是已经有十足把握笃定了。 “我梦见过宣阁,”秦朗低声说,“他求我救你,但我不知道怎么做。” 顾南衣睁了眼,诧异的却是秦朗话里的“求”字,“宣阁从不求任何人,若你见过他便知道,他简直像是活在雪山巅上几千年、冰雪做成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可能低声下气地求人。” 秦朗不置可否。 哪怕宣阁真是个仙人,也早就为顾南衣下凡了。 “我找不到答案。”秦朗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如果这颗痣就是我能救你的证明,那么或许还有一个人能救你。” “不。”顾南衣立刻就拒绝了,“宁可死也不找他帮忙。” 知道顾南衣对和秦北渊作对那些年很耿耿于怀,秦朗当然也早就想好了商讨的方法,“不说实情,先骗情报,再骗他出手。” 顾南衣:“……”这可真是秦北渊的亲儿子,连脸都没见过已经在考虑怎么坑爹了。“怎么骗?” “我有办法,你不用管。”秦朗说。 秦北渊着了魔地能见到昭阳入梦,又亲眼见过顾南衣。 只要有这层关联在,哪怕真相与结果都无法推论,秦朗也有把握秦北渊会赌上一切——去压昭阳长公主能复活。 她的魂魄已经连着五年出现,甚至同活着时没有太多差别,那为什么……昭阳不能通过某种方法重新活过来? 秦朗没见过秦北渊,但他就是知道秦北渊会这么做。 若是没有这蹊跷的一年一会,或许秦北渊反倒不会沉迷于此。 可偏偏就是这渺茫又不知能否触及的一线海市蜃楼似的希望,最能够引秦北渊上钩。 “虽说是‘解药’,可谁知道解药真起效后会发生什么?”顾南衣又合了眼,无意识地往秦朗怀里挤,“我原先的身体早已入了皇陵,这会儿估计都烂了,还能挖出来换回去不成?” “去了才知道。”秦朗坚持,“秦北渊能找到更多情报。” “但他为什么要帮我?”顾南衣轻嗤一声,“我和他恨不得杀之后快,哪怕死了也同陌路人没有两样,去找他是自讨苦吃。” 秦朗:“……”这时候替秦北渊说话实在没必要,就让顾南衣一直以为秦北渊恨她好了。 世间没有去帮情敌的道理。 “交给我。”秦朗只是说,“只要你同意去汴京。” 顾南衣半晌才答,“汴京的麻烦可不止秦北渊一个。” 秦朗沉默了会儿,“还有谁?” “我用这张脸去汴京,你觉得太后陛下会不知道?”顾南衣道。 薛振杀过她一回,但指不定还会杀第二回;而太后则是一直对她恨之入骨,恐怕杀个十次八次都不嫌多。 “除此之外,我当年对汴京的八大世家下手管治从不留情,他们一个个都恨死我了。”顾南衣接着往下数,“秦北渊那一派的官员也都见我如同见到吃人的老虎,这还只是我能看进眼里的,多的是我不放在眼里的,数也数不清。” 秦朗:“……我觉得要担心的不是这些人。” 他觉得顾南衣不知道怎么的,对自身的认知有点问题,这问题还不小。 根据秦朗所知道的信息,整个汴京城对昭阳长公主是又爱又恨。 或者就这么说吧。只有爱她的人,和对她由爱生恨的人。 知道顾南衣曾经的身份后,秦朗特地关注过昭阳长公主的事迹。 他知道昭阳长公主过世后,整个汴京城一度陷入瘫痪,官员们——甚至包括皇帝薛振在内——悲痛过度不得不卧病在床的人不计其数。 当长公主的灵柩被送往黄陵时,大量百姓主动夹道相送,万人空巷,汴京甚至出现了哭声绕城三日不绝的奇景。 至今整个汴京城仍将顾南衣的诞辰当作是个佳节来度过,甚至将每年的丰收都归功到她的头上。 这就连长水镇也不例外。 传闻听起来已经相当夸张,但同顾南衣相处久后,秦朗也不得不承认传闻似乎还比不上现实夸张。 长水镇镇长早已经将顾南衣当作了军师,一旦有什么拿捏不了的决策便立刻拍马到栗山村取经。 顾南衣老是调侃秦朗有诸多爱慕者,却不知道她自己屁股后面跟着的青年才俊已经叫秦朗打发了个七七八八。 汴京城里曾经为了顾南衣疯魔、六年过去仍旧未能释怀的人……那绝对只有比长水镇周边更多,没有更少。 毕竟她那样的人物,几百年间又能出现多少个? 秦朗所担心顾南衣回到汴京会引发的混乱,那实在和顾南衣自己担心的完全不是一档事。 可为了顾南衣的生命安全考虑,他又不得不选择劝她去往汴京、找秦北渊帮忙。 但凡秦朗自己能想办法解除顾南衣的诅咒,又或者顾南衣的诅咒不那么致命,都不会生出这个主意来。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南衣死。 良久,顾南衣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几乎就吹在秦朗颈间的动脉上,他好不容易才忍住。 “等你到了汴京,便会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了。”顾南衣道,“你以后或许会改变想法的。” 秦朗不置可否,他知道这是顾南衣妥协的意思。 他比秦北渊强多了。 秦北渊就是跪下来也不可能叫顾南衣妥协退让一次。 “明天再看看你身体状况,”秦朗一锤定音,“等好转便去汴京。” “秦北渊会知道。”顾南衣提醒他。 “无妨。” ——何止会知道,顾南衣和秦朗准备动身时,消息便从长水镇送往了汴京。 两人将栗山村事宜处理完毕、从长水镇离开时,秦北渊已经收到了这份情报。 “没拦住。”下属面色沉凝地说,“小公子身手不凡,留下的几人根本不是对手,令他突围了,后面也没能追上。” 秦北渊看罢送来的情报,顿了顿,问,“顾南衣呢?” 下属:“小公子带着一起离开的。” “这几日发生过什么事?” 下属来禀前早有准备,立刻道,“尚不清楚,但情报送出的两日前,小公子与顾南衣一同去过长水镇,第二日有个同村的姑娘去拜访他们,离开时面色很是慌张。第三日时,小公子便着手准备出行细软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秦北渊的神色试图揣摩对方心情,但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得继续说了下去。 “已回信责令他们去问那个姑娘究竟瞧见什么了,这几日便能有回音。” 秦北渊沉默片刻,他突然说,“那日是昭阳的忌日。” 下属背上肌肉顿时一绷,低低应了一声是,没敢多说什么。 秦北渊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手肘内侧,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便道,“不用声张,跑不远。” “是。”属下心里松了口气。 “等栗山村消息传回,立刻告诉我。”秦北渊又说。 “是!” 这一找便是好几日,秦朗的行踪就跟消失了似的,秦北渊手底下的人找得焦头烂额也没能找着,最后还是栗山村的情报最先送了第二封回来。 属下看了一眼便忙不迭地送去了秦北渊手中。 彼时秦北渊刚刚同薛振议事完毕、从宫中离开。 他接过写着情报的纸条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将其握进了掌心里,“回府。” 等离开皇宫一段距离,属下才忍不住低声请示,“相爷,这小姑娘说小公子是出门寻访名医看病去了,这……生病的总不能是小公子吧?” 坐在马车内的秦北渊没有说话。 他将纸条展开又合上地反复看,心中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不,”他沉声说,“病了的是顾南衣。” 属下恍然,也不询问秦北渊如何得出这结论,却也不敢立刻放松下来,屏气等待着秦北渊接下来的话。 “……他们要来汴京。”秦北渊又接着下了定论。 他的声音很低,却惊得车厢旁的属下出了一身白毛汗,“来汴京?那岂不是……”瞒不住了?! 他想到这里,飞快地截断话头,回首看了一眼巍峨的皇宫,终于知道刚才在宫门外时,秦北渊为何对此闭口不谈。 秦朗回汴京也就算了,薛振不会在意。 可是顾南衣若是顶着昭阳的脸进入汴京,进入所有人的视线当中,这会引发什么后果—— 属下重重地打了一个寒蝉,下意识地问,“相爷,该做什么?要不要在城外拦住他们?” 秦北渊许久都没有说话。 属下在外头等了良久,才等到秦北渊冷静一如往日的命令,“不必。” “可是相爷,如果让陛下见到顾南衣,他——” “无妨。”秦北渊说,“我有办法。” 马车在丞相府前停了下来。 秦北渊下车回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黑沉沉的天压在汴京城顶,看着就是一幅风雨欲来的架势。 宫中刚刚小憩了一会儿的薛振似有所感地抬头往殿外看了一眼。 像是预感到有什么控制之外的事情即将发生一般,他皱起眉将手掌落在了案旁卷起的小像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才平静了下来。 第17章 第17章 虽说有皇帝的表率,京中向来只庆贺昭阳长公主的诞辰而非忌日,但临近三月初四这日,整个汴京城里的气氛还是不言而喻地紧张起来。 眼看着都要到初十了,才稍稍地好转了一点儿。 早朝退朝之后,官员们有序地鱼贯而出,只剩下几人被大太监传唤至御书房继续议事。 一件正事刚刚谈完,薛振喝了口茶润嗓,道,“秦相今日看着心情不错,喜事临门?” 听见薛振似不经意的问话,秦北渊的动作顿了顿。他抬眼和薛振对视了一眼,低头行了个便礼,“国泰民安,陛下笑逐颜开,臣自然心中也觉得舒畅。” 旁边的户部尚书看看薛振似笑非笑的脸:哪里笑逐颜开? 九门统领看看秦北渊的面无表情:哪里心情不错? 京中官员都知道,昭阳长公主走前,薛振和秦北渊是一条船上的;可昭阳长公主走后,这两人不知道怎么的就又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共进退。 尽管秦北渊仍然是百官之首,年轻的皇帝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百事以秦北渊的意见为先,而是扶植了另一批人起来做事。 许多嗅觉敏锐的人不由得在暗中猜测,是秦北渊的势力太大,引起了薛振的不满和猜忌,才培养自己的势力来进行对抗。 可若真有人想在这两位间做点什么文章,那最后都是惨死入狱的命。 因此不论真相如何,当薛振和秦北渊两人隐隐对上的时候,一旁的几人皆是头皮一紧,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认真地看起了自己的鞋尖,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离皇姐诞辰还有近四个月,朕当秦相这么早就高兴了起来。”薛振的语气里不乏讥讽。 秦北渊眉毛也没动一下,“陛下这就五十步笑百步了。” 薛振:“看来秦相是百步,朕是五十步?” 户部尚书和九门提督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大气也不敢喘。 ——这二位可是真掐上了啊! 秦北渊道,“自然是陛下走得更快更远,臣还留在后头。” 薛振眯了眯眼,突地笑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接秦北渊意有所指的话,转头说起了第二件正事来,叫在场的其他人都心中松了一口气。 等到这议事结束,官员们都离开时,薛振仍在思考秦北渊在那瞬间露出来的细微情绪。 秦北渊这人有点像曾经的国师宣阁,看起来有点不像活生生的人,没有凡人该有的情感。 可刚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一丝破绽却使秦北渊整个人都有了两分生气,仿佛是个泥偶突然被赋予了生命那般。 这情绪不该平白出现在秦北渊身上。 薛振不敢掉以轻心——他所知道能引起秦北渊这一丝变化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昭阳。 “你说……”薛振阴沉地问身旁大太监,“难道他一年见一次皇姐,还不够,又能见第二次?” 大太监细声细气地应道,“陛下,长水镇似乎有些动静。” “长水镇?”薛振抬眼道,“秦北渊的儿子出事了?” “应当是突然离开了。”大太监道,“因着先前在那处安排的人不多,只探听到些风声,已在紧着查了。我想着,秦相的变化或许同他的儿子有关?” 薛振沉思了片刻,还是没下定论,道,“接着查。” “是。”大太监顿了顿,又说,“太后身边杨嬷嬷在御书房外等许久了。” 薛振的动作一滞,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昭阳走了六年,他同太后之间的关系是一年比一年恶化。 若不是因为那是自己亲生母亲,他早就…… “什么事?”薛振按着烦躁问。 “太后身体不适,杨嬷嬷问陛下是否去探望一番?” “……”薛振沉默了半晌,想到太后已换着法儿地来找过他好几次,都被他一一拒绝,到底是站了起来,“去看看。” 杨嬷嬷已在御书房外站了许久,她还以为这一次也同之前一样会得到帝王连面都不露的拒绝,谁知道秦北渊率官员们离开之后不久,薛振竟带着大太监从里面走了出来,不言不语地摆驾前往太后宫中。 杨嬷嬷心中一喜,知道今日终于有戏,赶紧飞快跟了上去,又叫身边的小宫女跑着去给太后传信。 得知薛振终于愿意来见自己,太后面露喜色,她照过镜子里的自己,确认看着相当憔悴,便躺回了床上。 帝王的龙辇很快抵达,一片问礼声中,身着黑金龙袍的薛振大步从殿外步了进来。 太后挂起了个疲惫又惊喜的笑容,“陛下来看我了?” 宫中女人惯会保养,即便是老来得子,太后看起来也仍旧很是年轻,卧病在床时楚楚可怜,令人见之便忍不住心生怜惜。 ——但薛振不同。 他是皇帝,身边教导他长大的人一个个心冷似铁。 更何况,说起病美人,薛振心中只认一个。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内殿,离太后的床还有数步时就停了下来,“唤过御医了?” 太后蹙眉轻咳了两声,忧愁道,“这几年的老毛病,躺一躺便好,本不该惊动陛下的,可这么多日不见陛下,我心中又实在想念……” “我看母后身边陪的人很多。”薛振打断了她。 太后一愣,“陛下这话……” “光是这个月,进宫面见过母后的就有七人。”薛振冷笑了一声,补充,“还不算这七人又带上同行的其他人。” 听薛振讲得这般明细直白,太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急急地辩解道,“都是我娘家族中之人!我久居宫中,也没个人说说话,上了年纪总觉得寂寞,便时不时喊人进来陪我聊天打趣,陛下莫要多想。” “朕从不多想。”薛振看了她一眼,“母后想养面首不是不行,只当是个玩物,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的话才讲到半截的时候,太后的面色已经煞白一片。 “但母后的面首只能是玩物。”薛振无情地说,“若是威胁到了朕,哪怕只是动个念头,朕也不会姑息。” 太后打死也没想到薛振今日来是同自己说这些话的,更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行为,却还是叫薛振查了个一清二楚。 她颤抖着嘴唇,语无伦次地道,“陛下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千不是万不是,总归是陛下的母亲!” 见太后还要嘴硬,薛振不耐烦地道,“岳成已经秘密杀了,母后不用再想他。” 太后好不容易才将一声惊呼给咽在了嘴里。 这个叫岳成的,正是太后最近喜爱的一个年轻男子,扮作小太监溜进宫中好几次。 太后今日本来就是想找个办法给岳成家中弄点好处来的,谁知道好处没从薛振口中讨到,自己这装病却真要被吓出病来了。 “再有下次,挑个省心的,安安心心当个面首,朕可以不动他,就当宫里多养一个太监。”薛振不无讽刺地说。 太后又怒又怕,有心要斥责两句,但心中也知道自己犯的是个要掉脑袋的大罪,吓得整个人都软了,哪里还能和薛振顶嘴。 “不动母后,一是看在母后身后宋家的份上,二正是因为你是朕的生母。”薛振盯着面如土色的太后,警告地说,“可这母子情分不剩多少,母后还是掂量着用。” 宋家是汴京城的八大世家之一,昭阳曾设计百年间抽丝剥茧将他们铲除,这计划只执行了个开头便因她的身死而中道崩殂,薛振只好用自己的法子打压势力过大的世家,虽治标不治本,但也能治上一时。 当下若是贸然铲除太后,宋家是不会同意的。 八大世家枝叶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万全的把握,薛振不会动手。 也是真正成为了万人之上后,薛振才知道坐稳这位置有多不容易。 不是他登基了,便算是真正的皇帝。 想要当好一国之君,需要权衡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可昭阳做得到,在她身边跟了这么久的薛振也必须做得到,还要做得更好。 否则他就不配替代昭阳。 薛振转身朝外走去,全然没有再过问一遍太后身体状况的意思——若是太后真能当场被气死,薛振倒是很乐意的。 “陛下这是还在怪我?”太后在背后厉声问道,“怪我当年告诉你国师留下的话,告诉你昭阳和你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人?” 薛振停了足。 他没有回头,但阴沉冷凝的背影就吓得太后往后一缩。 她下意识放低了后头的音量,“我确实有意告诉你这些,可句句都是实话!如果昭阳一直活着,最后死的就是你!” 薛振回过头来,他阴狠地盯了太后一眼,叫后者剩下的一肚子话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件事,”薛振低沉地说,“我一次也没有后悔过。” 太后的视线左右飘忽,不敢同薛振对视。 薛振掉头出了太后的慈安宫,神情冰冷暴戾。 龙辇和大太监都跟在薛振一旁快步随行,本该保持安静,可刚得到的消息又不能不开口,只得等了一会儿薛振步调放慢了,他才壮着胆子开了口。 “陛下,有消息了。”大太监战战兢兢地说,“秦相的儿子要从长水镇回汴京,还带了一个年轻姑娘,姓顾。” 薛振没应声,脚步也没停顿。 大太监知他在听,可后半句话却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口,“听说秦相对那年轻姑娘多有关注,似乎是个极其貌美的女子。”他咽了口口水,“……说是,同长公主长得有些相似。” 薛振的步子猛地停住了。 大太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几乎是绷紧浑身的肌肉将最后一句给说完了,“……尚无画像,已再去细查了。” 薛振扭头看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空白得叫人心生恐惧,“已经六日了。” 从汴京到长水镇,快马加鞭只需三四日,六日足够慢悠悠地抵达。 画像?等画像到了,人早就进入汴京了! 大太监一个字也没敢接,浑身冒着冷汗地等待着薛振的命令。 年轻皇帝身周的空气沉得像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深海。 薛振站了半晌,才自言自语地说,“难怪他不再来问我要那幅画。” 秦北渊要画不成,但他去长水镇时,一定见过那个姓顾的年轻姑娘。 薛振想到这里又低声不屑地冷笑,“秦北渊也是骨头软了。” 长得再像,那也是个赝品。 秦北渊竟软弱到去找个赝品来聊以慰藉。 薛振越想越恼火,“给我把人找出来!” 他倒要看看能让秦北渊动心的赝品长得能有多像皇姐! 第18章 第 18 章 “秦北渊动作不慢。”顾南衣突然道。 听见她的话, 秦朗立刻皱起眉环视了一圈两人眼下坐着的这个小酒楼。 离汴京只有几步之遥, 今日再度出发便能于午后抵达汴京, 越发靠近了秦北渊的势力范围。 即使秦朗早知道秦北渊不是盏省油的灯, 可能早就知道他和顾南衣的行踪, 但一直没发现对方的人手,秦朗也一时间放松了警惕。 见秦朗挨个细细打量酒楼里的客人、小二,眼神警惕得像是在捉杀人凶手, 顾南衣笑了起来。 再聪明, 到底是个还未出世的年轻人。 汴京于秦朗而言,也是一场新的试炼。 作为秦北渊的儿子,他总是要和那个权色圈子扯上关系的。 顾南衣伸手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将秦朗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不用多管了,我们走吧。” 秦朗收回目光,将斗笠交给顾南衣戴着。 他们两人坐的位置隐蔽,顾南衣更是被秦朗挡得严实。 否则秦朗真怕顾南衣被人看见。 离汴京远时,是不想有人见色起意;离汴京近时,是有可能认识这张脸的人越来越多了。 顾南衣从善如流地将斗笠戴上遮住了脸,才起身往酒楼外走去。 路过一张桌边时,顾南衣好似不小心地将这张桌上客人的随身物品撞掉在了地上。 那人的反应却异常迅速,一个弯腰在自己的东西落地之前就半空中给截住了。 顾南衣转回头去弯了弯腰, 她掀开斗笠上纱罩,讶然道,“抱歉。” 原本那桌上两人正要摆手说“没事”, 猛地看见顾南衣从斗笠间露出的脸,纷纷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其中一人甚至一个腿软就噗通一声朝着顾南衣跪了下去。 跟在顾南衣身后的秦朗压根没来得及阻止顾南衣的所作所为,就看见顾南衣仅凭自己一张脸将人给吓跪了。 秦朗:“……”昭阳长公主,余威竟恐怖如斯。 他冷着脸上前两步,在引发更大的轰动前拉着顾南衣将她带了出去。 出门上了马,顾南衣才道,“那人我从前见过。” “秦北渊的人?”秦朗问。 顾南衣阖眼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不是。” 这是先帝留下的旧人,因着数量不多,顾南衣都见过几次。这些人从小便被培养得忠于薛家,不应当会投向秦北渊那头。 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如今为薛振做事。 ——薛振也发觉了。 也不知道薛振什么时候发难?顾南衣淡然地想。 “那是谁?” “我弟弟。”顾南衣含笑说。 秦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汴京的方向,说,“你们姓氏不同,不是亲姐弟。他连你真名都不知道。” “不是。”顾南衣道,“但他仍叫我一声姐姐。” 秦朗不置可否。 薛振是不是真把顾南衣单纯地当成姐姐,他要等见过薛振本人才知道。 更何况,顾南衣不在意薛振给她赐毒,秦朗心里一百个计较等着去汴京城里找罪魁祸首算账。 两人赶路速度不快,甚至算得上悠闲,因此竟过了九日才到汴京城。 入城时因早就办妥了文书令牌,倒是没什么波折。 顾南衣被守城士兵令着摘了一回斗笠,却没碰到将她的样貌同昭阳联系起来的人。 一番有惊无险地进了汴京城,等找到地方落脚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秦朗手里提着刚随意购置的大包小包日常所用,顾南衣两手空空跟在他身边,时不时看看左右街道上的店面行人。 “物是人非?”秦朗问。 顾南衣摇头,“我从前也不曾到这街上来随意走过,不过汴京的街道、布防这些我倒是清楚的。” 汴京城的地图印在顾南衣的脑海中,每一条大街小巷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楚明白——只是自己从没有亲身去走过一次。 “刚才我们走的这条朱雀步道,”顾南衣想了想,对秦朗道,“上面一半的铺子从前都是我的。” 秦朗:“……”那是汴京城最繁荣的大道,珠宝玉石绫罗绸缎不绝于目,里面随意一件商品都是普通人家几年的口粮,竟然半条街都是顾南衣的? “至于现在……”顾南衣道,“应该属于今上的了。” 秦朗皱了皱眉。 也难怪薛振起了杀意,顾南衣死后,他作为尚未亲政的皇帝,受益实在大得很。 这半条朱雀大道,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罢了。 “我原本还有点担心,不过近前一看,他管理得还不错,叫我放心些了。” ——就是顾南衣的口气听起来全然没放把和薛振的往事放在心上。秦朗想。 也不知道这对于那位年轻的皇帝来说是好事还是件坏事。 毕竟秦朗听过不少薛振的事迹,知道对方显然就是“爱”与“由爱生恨”中的后者。 “你不要独自出门。”秦朗看向华灯初上的汴京城,“这里官员众多,曾经见过昭阳长公主的人太多了。” 光在朱雀步道这一个时辰,秦朗已经见到了七八顶挂着不同官员品阶牌子的马车和软轿,和许多一看便是达官贵人家出身的女眷。 顾南衣扶了一下头顶的斗笠,神情很是淡定,“我没事不出门,这你不是很清楚?” 两人即将走到朱雀步道的末端,那外头刚刚停下一辆精致又大气的马车。 秦朗扫了一眼,马车前头左右各挂着两块令牌,一块写着“苏”,代表这是苏家的马车;另一块则是刻了一个代表官员品级的符号。 那是三品大员家里的嫡亲才能挂起的令牌。 这辆苏家的马车后头还跟着许多别的马车,看起来就像是众星捧月似的将苏家的马车簇拥在了最前方的中央。 秦朗皱了皱眉,“我们绕开走。” 三品大员。不论是新上任或者一直在任,都不可能没见过昭阳长公主,他的直系亲眷也不遑多让。 “谁家的车?”顾南衣从善如流地远离人群,问道。 “苏。”秦朗说。 “苏家?”顾南衣若有所思地放慢了脚步,回头往传来喧闹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认识。”秦朗立刻判断。 顾南衣没有否认,她轻轻点了点头,驻足看着妙龄少女从马车中搭着丫鬟的手下了车,明艳五官熠熠生辉,人群中别无二致,天生便是吸引人目光的发光体。 身旁有人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那是苏家唯一的嫡女,如今的汴京第一美人。” “可真好看,见多少次都觉得才子们为她做的诗还比不上她本人好看!” “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是不是第一美人,如今还有许多人不同意呢。” “害,那位都走了六年了,咱们普通老百姓又难得一见,苏府的姑娘就不同了,就十天半月便能见上一次不是?” 秦朗边走边听了两耳朵。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旁戴着斗笠、遮得严严实实的顾南衣。 上一任公认的第一美人怕就是这位了。 * 苏妩从马车中下来,高傲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周围人艳羡痴迷的视线,目光却被人群以外一个背影给吸引住了。 那个背影颜色清淡、连长发都被斗笠遮在内侧看不真切,可苏妩就是挪不开目光。 她没有从背影认出一个人的本事,可那个背影、那个身姿! 苏妩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推开身旁殷勤地想要凑过来的年轻男子,提起裙摆、飞快地追向了那道一闪而逝的背影。 她不能错过那个人! 被苏妩粗鲁撞开的人群不断地发出惊呼声,苏妩却统统充耳不闻,她心无旁骛地追着那背影离去的方向前进,直到冲破人群的桎梏、面前一骗豁然开朗时,才发现对方早就消失不见了。 熟悉到她梦里也忘不掉的身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苏妩怅然若失,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个男人稳步走到了她身边。 男人挑眉问,“看见了什么?我倒没见过你几次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苏妩怔怔看着街道尽头,好像那背影之人还会奇迹般地再次出现似的,“……我看见了殿下。” 男人登时皱了眉,“你没看错?” “我什么都能看错,就是不可能将她认错!”苏妩冰冷地瞪了他一眼,“等我追到这里时,她却突然不见了。” 男人倒是没有立刻否认苏妩的话,他沉思半晌,说,“冷静,就算我信你,你也知道此事绝不能声张,会被他人知晓。” 苏妩哼了一声,她高傲地抬起了头,“杜云铮,这不用你教我,我知道该瞒着谁、不必瞒着谁。” 杜云铮也和她打对台似的发出一声“哼”,声音更大,“就你刚才乱了阵脚往外跑的那样,你骗谁呢?要不是我拦住他们,你准备带多少人追上去?” 苏妩语塞片刻,柳眉不输阵地一挑,“换成你,你难道不去追?” 杜云铮沉默了一下,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追。” 两人又同时静了下来。 半晌,苏妩才低声说,“我始终不相信殿下走了。” 杜云铮轻轻冷笑,“除了你,不少人都是如此。” 苏妩摇摇头,她抬头用冰冷的视线投向皇宫的方向,“你不明白。” 天底下知道昭阳长公主究竟怎么死的人,除了薛振、秦北渊、太后、楼苍以外,还有一个,就是她苏妩。 苏妩又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从昭阳口中亲耳听闻了此事的人。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她从此将太后和薛振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苏妩紧了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没眼花,我一定要找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v章都会有红包,截止时间是到第二天更新前_(:3」∠)_ 第19章 第 19 章 等街上的苏妩和杜云铮并肩走远, 顾南衣才拍了拍秦朗横着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示意他松开。 刚才正是秦朗提着她飞快地找了个视线死角躲起来, 才没叫狂奔追来的苏妩发现二人的身影。 “她对你很熟悉。”秦朗慢吞吞地松了手, 说道。 “自然。”顾南衣点头道, “自她三岁起就在我那儿养着了, 同我的女儿没什么两样。” 秦朗:“……”他看了一眼如今怎么看都比苏妩更年幼的模样,没有说话。 “苏妩丫头死脑筋,恐怕也要将汴京城翻个底朝天才死心。”顾南衣道。 秦朗早知道带顾南衣进京是个很冒险的举动。 还没入京时, 就已有两方人马盯住了他们;真进到汴京里后, 狂蜂浪蝶就更多了。 ——这些人甚至还只是为了顾南衣这张脸而疯狂。 若等他们真知道了顾南衣就是死而复生的昭阳长公主…… 秦朗:“……”没关系,顾南衣还不懂这些。 他又看了一眼恢复正常的街道,不经意地问,“另一个人是谁?” “杜云铮。”顾南衣道, “他和苏妩如今该是未婚夫妻了。” 秦朗:“……”我看不太像。 顾南衣入京的第一夜,秦北渊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但薛振也不迟,他派出的人甚至看到了顾南衣的确切长相。 那个倒霉蛋立刻被招入了宫中面圣。 “……虽然直视长公主圣颜次数不多,但顾南衣同长公主的样貌简直如出一辙!”探子跪在地上,十分肯定地说,“即便我是花了眼,也能确认至少有九分相似,简直能以假乱真!” 薛振有些坐不住了, 他沉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明鉴,句句属实!” 薛振知道这是个先帝留下来的老人, 并非什么一慌便拎不清的新兵蛋子,更是真的曾经见过昭阳数次,眼光锐利得很,不可能认错。 “顾南衣才十八岁。”薛振阴恻恻地说,“会不会是皇姐的女儿?” 大太监轻声回答,“顾南衣的生平已查实过了,是个破落乡绅的女儿,家中三代人不曾上过京。” 薛振知道不可能,但这已经是最可能的可能了。 “她在汴京落脚了?”薛振沉默片刻,又问。 大太监:“是。” 薛振烦躁地将龙案上的卷宗合上又打开,看了几行字,什么也看不进去,最后赌气地扔到一边,自己跟自己较劲似的说,“不可能!” 大太监没敢吭声,只在心里想秦北渊都沉迷成那样了,那自然是同长公主极为相似的。 “你带人去看。”薛振指了大太监,“你知道皇姐长什么样,见了她,回来禀报我。” 几年没出过宫的大太监:“……是,陛下。” 皇帝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上一眼?那不是更准确? ……这他哪敢问? 大太监领口谕后第二日一早便换了身衣裳出宫,心中寻思有这个顾南衣在,薛振和秦北渊迟早是要对上的,干脆借用秦北渊的名义办事好了。 他直奔查到的顾南衣和秦朗住址,又带了几名侍卫,装成了是秦北渊派来的人。 开门的人是秦朗。 大太监瞧见秦朗那张叫人一看便知道是秦北渊亲儿子的面孔,就噎了一下。 ——画像虽像,但这真人看着同年轻时横空出世的秦北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而眼前的高大少年手里还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身上缠绕饭菜香味,显然刚才正在下厨。 大太监不由得试想一番秦北渊进灶房的场景:“……” 纵横皇宫数十年的大太监险些笑场,好不容易才绷住了脸,压着嗓音道,“小公子既然到汴京了,便该去见见秦相。” 秦朗垂眼面无表情地看了大太监一眼,“有空就去。” 他说着就毫不留情地要关门,大太监赶紧让身旁几名侍卫上去顶门,谁知道双方刚打一个照面,最前面那名侍卫就被秦朗一脚踢了出去。 大太监:“……”达官贵人见多了,大家都要面子,第一次见到明知道是秦北渊的人还这么不给面子的。 “秦北渊让你闯的?”秦朗眉目冷峻地盯住大太监。 大太监登时察觉一股熟悉的危机感——在宫中求生,这等直觉必然是一等一的。 他面不改色地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汴京,不是栗山村,小公子该明白不是你能靠自己双拳就为所欲为的地方了。” 秦朗一皱眉正要说话,身后传来慵懒绵软的唤声,“秦朗?” 大太监心脏一紧,迫不及待地踮着脚同秦朗一起看向院内深处。 顾南衣刚刚起身,还披散着头发,含糊地揉着眼睛问,“谁来了?” 见到顾南衣的模样,秦朗眉头一皱,“没人。” 他说着,用冰冷视线逼退大太监,无情地将门甩上,而后咔哒一声从里头落了锁。 大太监大张着嘴巴,一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竟被拒之门外的现状。 他脑中只剩下了刚才从院中缓步行出、恣意慵懒的少女面容。 难怪探子一口咬定能以假乱真,这个顾南衣——说她是年轻时的昭阳长公主走错了路到了十几二十年后来,大太监都能相信! 在爬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之前,大太监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在昭阳宫中当差的,他再熟悉昭阳不过了。 那早晨刚起身还没全然清醒时比平日更是轻软的嗓音字句,简直和昭阳是如出一辙的。 只听最开始的“秦朗”二字,大太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再看到顾南衣的脸时,一道惊雷就将他劈焦了。 大太监在禁闭的门前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冷战,他转头急切地问身旁一个相熟的侍卫,“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侍卫声音低沉地答道,“除非这么多人同时眼花了。” 大太监咬着牙道,“我们没眼花,秦相也没眼花!”他紧张地四处环视了一圈,低声道,“我们回宫。” 秦朗将门反锁后往回走,“头发不梳?” 顾南衣拿了根系带很随意地挽了一下头发,打着哈欠道,“昨日大概是走得太多,我有些饿了。等用了早饭再梳。” 秦朗扔下“等等”两个字便回了灶房,去而复返将一小碟刚蒸好的薏米糕放到顾南衣面前,“先吃这个,烫。” ——不得不说,这处新的院子购置得是有理由的,顾南衣特地挑了个灶房比从前大许多的。 等早饭上桌,顾南衣吃过几口,才突然因为暖呼呼的吃食而回过神来了似的,“刚才谁在外面?” 秦朗眼都不抬,“你猜谁先来?” 顾南衣想了想,“陛下吧。秦北渊早知道我们行踪,他要传什么消息,昨日就该送到了。” “就是秦北渊。” 顾南衣讶然,“秦北渊差人来干什么?” “让我去见他。”秦朗不以为然。 “……”顾南衣停了筷子思索片刻,有些疑惑,“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秦北渊既然早决定了放任,定然就是放任到底,他这个人不是变化多端的性格。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提醒秦朗去见他? 秦朗看她一眼,“你很懂秦北渊的心思?” 顾南衣立刻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秦北渊心里想什么,我比他更清楚,否则早就在他手里一败涂地。” 这话秦朗实在没法接。 他不知道秦北渊是怎么想的,能把喜欢的人硬生生当了十几年的宿敌,将自己的心意藏到一点一滴都不漏出来。 甚至于再见到顾南衣时,秦北渊都能忍得住不同她接触。 这究竟是个权倾朝野的丞相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苦行僧? 这是要憋死谁?又为了什么? 反正秦朗少年意气地觉得自己是绝不能容忍顾南衣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喜欢她的。 * 大太监从顾南衣和秦朗的住处返回,一路跟被老虎撵着似的没敢停下来,紧赶慢赶在早朝刚结束后赶到了御书房里,气喘吁吁地敲门进去,张嘴就要禀报薛振,一抬头却看见秦北渊也正站在室内,顿时一个激灵把嘴里的话给咽了回去。 薛振不自觉地前倾身体,他盯了大太监一会儿,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下令道,“说。” “启禀陛下,”大太监只得硬着头皮顶着薛振和秦北渊的视线道,“……确实如此,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他不知道薛振想不想让秦北渊知道,也不清楚秦北渊是不是清楚薛振的所作所为,说出口的话相当含糊。 但薛振听罢就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九龙冕在他头顶因为这突然的动作发出哗啦一声响动。 薛振厉声斥责,“秦北渊!你竟找了皇姐的替身?!” 大太监被这一声怒骂吓了一跳,顾不得尊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去关御书房的门,又抹脖子瞪眼地让信任的心腹去守着周围。 秦北渊却对薛振的发难早有预料,他面色平静地反问,“陛下这话从何而来?” “别装了。”薛振冷笑着反复踱了几步,胸中怒火高涨,但又混杂了太多别的激越情绪,叫他一时根本冷静不下来,“朕知道你去了栗山村又回来,你肯定见过那个顾南衣——你这是在玷污皇姐!” “那陛下宫中的嫔妃又作何解释?”秦北渊问。 薛振呼吸一滞。 他确实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着昭阳的影子,但顾南衣和那些女人不一样。 她错就错在和昭阳太像了。 “眼不见为净,陛下若觉得是玷污昭阳殿下,便当作顾南衣此人不存在。”秦北渊语气平和,字句却尖锐得直戳人心,“就如同陛下手中那画像一样,我也不过睹物思人罢了。” “她和皇姐再像,又如何能比得过皇姐一根手指头!”薛振怒道,“你真以为找到一个赝品,便能将当年没能说出口的、没能做的事情都付诸实现?皇姐她已经走了!” 秦北渊站在原地,他稍稍调转视线往外看了一眼。 大太监敏锐地注意到那正是昭阳长公主生前居住的宫殿方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我知道,”随即秦北渊淡淡地回答,“陛下也很清楚,但不是还日日在看那幅画?” 室内一时静得叫人害怕。 “我年年都有见殿下一次的机会,”秦北渊说,“陛下放心,顾南衣不是殿下,我心中自有一面镜子,不会混淆。” “……你最好如此。”薛振冷冰冰地威胁。 秦北渊:“陛下既然对顾南衣如此反感,便不要去将她吓走了。” 薛振:“……” 等秦北渊波澜不惊地离开,薛振展开昭阳的小像看了几眼,面色越发阴沉,他如坐针毡了半晌,低低道,“我要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薛振:我不信。 探子:真的。 薛振:我不信。 大太监:是真的。 薛振:我不信。 秦北渊:那你别看。 薛振:不,我偏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第20章 第 20 章 虽说不待见秦北渊, 但秦朗总归是要去见他的。 只不过秦北渊不好骗, 秦朗用来引他上钩的鱼饵必须准备得周全详实再去。 哪怕只有一丝漏洞, 也会被秦北渊发觉不对。 而昭阳则是吸引秦北渊注意力最好的幌子。 顾南衣看着秦朗在家苦思冥想, 忍不住笑了, “还没想好怎么骗秦北渊?” “想好了。”秦朗抬头看她,“但还不到时候。” 再四个月光景就是顾南衣的生辰,那时秦北渊又会再度入梦。 那才是最好的时机。 提前抵达汴京只是秦朗担心顾南衣的身体在这四个月间出现什么意外。 三年一道坎, 再过三年, 又是一次危机。 顾南衣能挺过这一次,谁又知道下一次如何? “说给我听听?”顾南衣不经意地问。 “不用。”秦朗低了头,“你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自从同意来汴京这一次妥协之后,顾南衣对秦朗比从前更为纵容。 总归也算半个她养大的孩子, 如同苏妩楼苍一般,平日里没事惯着点也不算什么。 于是顾南衣没再追问的,低头吃了两口饭,突然又道,“想吃个八宝酥肉。” 秦朗眉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我吃完出去买肉。” “从前苏妩常做给我吃。”顾南衣怀念道,“那丫头做饭真是好手,宫里御厨都不比她更了解我的口味喜好。” 秦朗:“……”他放下筷子盯着顾南衣看了好一会儿,不冷不热地说, “你刚吐血过,口味该清淡点。” 顾南衣眨了眨眼,“酥肉是要下油炸过沥干再料理的, 其实并不重口。” 秦朗充耳不闻,“今天吃酿豆腐。” 他说着起身就将顾南衣面前的碗筷都给收走进灶房了。 顾南衣还是第一次吃饭到一半被人缴了筷子,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嗯,到底是离汴京太近,秦北渊手下的人又来提醒秦朗,他年少气盛,多少被影响得浮躁了起来。 倒不是不能理解。 顾南衣抱着长辈的心态喝了口茶。 ……但她还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口腹之欲。 秦朗临出门前被顾南衣喊住,他回头等她走到跟前,以为要叮嘱什么事情,谁知顾南衣低头检查了他的钱袋里放着多少钱。 见到钱带得还算充足、绝对不是只够买豆腐的,顾南衣放心不少,她再度对秦朗强调,“不吃酿豆腐。” 秦朗:“……”他握住顾南衣的手从自己腰间挪开,“苏妩做饭拿手?” “是啊。”顾南衣点头夸赞,眉梢眼角都带着点儿笑意,“从前我有个自己的小厨房,苏妩便三五不时给我做些吃的,那孩子同我亲近,大抵是钻研着我的口味来做饭,我很是中意。” “我呢?”秦朗立刻又问。 顾南衣立时懂了。 明白“酿豆腐”是从何而来以后,顾南衣忍俊不禁道,“你自然也很好。只是你日日都同我在一起,我想吃什么只需和你说一声便能吃到,可苏妩却多年不见,多少有些怀念,这不一样。” 秦朗皱了眉,“你说不出高下。” 顾南衣巧妙道,“可看你下厨我更开心些。” 谁让秦朗是秦北渊的儿子,又长得和他这么像呢。 年轻人拧在一块的眉毛稍稍松开了,他转身默不作声地将门打开,也不说究竟是吃八宝酥肉还是酿豆腐便走了。 顾南衣从半开的门里探出头去,朝秦朗挥手道别,等他走远才将门重新关上,阻隔了从远处射来的两道视线。 知道秦朗机警,薛振特地离了许远观察。 他从顾南衣探头出来,直直地看到了顾南衣重新将门合上,恍惚间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在旁侍奉的大太监紧张地看着薛振,见年轻皇帝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煞白起来,那张矜贵的脸也变得像是瓷人一般,不由得担心地上前几步奉了茶,低声唤道,“陛下……” 薛振没应声。 大太监屏着呼吸等了几息,听见薛振轻轻地倒吸了口冷气,像是震惊、又像是愤怒地站了起来。 “怎会如此相似……”薛振走了两步,喃喃自语地道,“怎么相似到这般地步!” 匆匆赶来之前,薛振脑中杂念太多。 等他真的见到顾南衣时,才知道先前所有回报都是真的,只是他不愿相信罢了。 “难怪秦北渊他……”薛振咬牙切齿地念,“竟敢将人带到皇姐住了这么多年的汴京城里!” 他骂完秦北渊,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远处小院紧闭的院门。 看了半晌,薛振才压抑着怒气道,“走。” 大太监拿不准他的意思,小声请示,“陛下是回宫,还是……” 薛振沉默了片刻,问,“你觉得朕该再去看看?” 大太监:“……”皇帝陛下要是不想看,何苦巴巴地跑到宫外来一趟? ……约莫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要旁人给个台阶下罢了。 大太监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脑子里稍稍一转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道,“陛下,这来都来了,您出宫一趟不容易,隔这么远也看不真切,若要问我,还是近前再看看仔细的好。” 薛振在窗口立了半晌,低低道,“你说得有理。”他握紧窗杦,慢慢地说,“朕得近前去看看,免得看错了。” 大太监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台阶没递错,“是。” 薛振出宫时很低调,穿的衣服并不亮眼,只是帝王的气质还有些打眼,配着他身上浅青色的华贵衣料,怎么看也是个世家里出来的小公子。 大太监也穿着平常富贵人家中管家的衣服,一主一仆走出去时,若不是熟人,谁也认不出这就是当朝皇帝和身边的太监总管。 薛振一路走到门前时脚步很快,临到了敲门时却犹豫起来,手抬了两次都没敲下去。 大太监见状赶紧道,“陛下,我来吧。” 薛振嗯了一声,让大太监上前去做了。 大太监可没薛振那么多顾虑,他上前清了清嗓子就敲响了门,“有人在吗?” 里头没人应声。 背后阴沉的气势笼罩压迫,大太监没敢回头,又稍重地再度敲了几下门板,抬高嗓音,“主人家在里头吗?” 又过了一会儿,门里才有人应声了,“谁?” 大太监满脸堆起了笑,“可否行个方便开门再说话?” 薛振紧紧盯着合起的两扇门,他几乎能将门口不紧不慢靠近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半,门缝间展露出少女无可比拟的端丽面容来。 远远看时已经很像了,只隔开这两三步的距离时,薛振更是再也不能用任何借口来欺骗自己。 看清了顾南衣的面孔,薛振胸中最先涌上来的却是一股多到他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委屈愤懑来。 他咬牙将这膨胀的情绪统统塞回肚子里,眼圈却忍不住红了起来,也没听大太监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目光做贼心虚地飞快从顾南衣脸上移开,欲盖弥彰地钉在了脚边的泥巴里。 大太监还在努力编造个合理的借口,先是夸奖了院子脱俗僻静,夸得天花乱坠后才道,“姑娘,我家主子看这院子喜欢,请问姑娘可愿意割爱?” 顾南衣哪有不认识面前这两人的道理。 但看大太监辛辛苦苦给两人编了新的身份,又不知道秦朗到底打算怎么骗秦北渊,更没打算将自个儿上辈子的身份说出去,顾南衣只开了小半扇门,十足生疏又礼貌地道,“不割,二位请回吧。” 大太监面不改色,“姑娘,这价格好说,我家主子喜欢的东西无论多少钱都一定得买到手的。” 顾南衣笑了一下。 薛振耳朵一动,立刻不由自主地抬眼朝她看了过去。 “可这世上总有再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不是?”顾南衣轻描淡写地问。 薛振瞳仁一缩,狼狈地将视线重新黏到了脚边。 大太监打了个哈哈,倒也不觉得尴尬,退而求其次地道,“既然姑娘这么说,便不勉强了——” 顾南衣嗯了一声,不等大太监说完就要关门。 大太监哪能就这么让人走了,正赔着笑脸要去挡门时,后头的薛振却开了口。 “能不能进去讨杯茶喝?”薛振哑声问。 从前昭阳还在时,小皇帝得了空便会悄悄往她宫中跑,好似一个时辰都不愿意和她分开似的。 顾南衣还记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巴着门口探半个脑袋进来,圆滚滚的大眼睛四处一转落到她身上便亮了起来。 然后小家伙便会一本正经地说“我来寻皇姐喝杯茶的”。 再后来,小家伙长成了小少年,一碗掺了毒的药汤捧到了她面前。 顾南衣看了薛振一眼,“这位……” 她的声音稍稍拖长,薛振顿了顿,很上道地接话,“弊姓邵。” “邵公子,”顾南衣点头,毫不留情地说,“我家弟弟正好出去了,不方便招待人。” 话一说完,顾南衣便瞧见薛振脸上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好似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被她拒绝似的。 但不会拒绝薛振的那个人是昭阳,不是顾南衣。 眼看着门就要在面前关上,薛振赶紧再度出声,“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顾南衣却道,“萍水相逢,就不必互通姓名了吧。” 门在薛振和大太监的面前合上了。 大太监瞪着门板时甚至还听见里头传来了咔嗒一下落了锁的声音,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长得是同昭阳长公主一模一样,可这态度却同将陛下宠到手掌心里的长公主天差地别啊?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第21章 第 21 章 薛振被在眼前合上的门给镇住了。 昭阳从来没对他不假辞色过, 以至于薛振刚刚见到顾南衣时, 不知不觉地就把从前的心态代入了。 可区区一个乡绅之女, 还家道中落, 居然也毫不留情地给当朝皇帝喂了碗闭门羹。 薛振合该生气的。 但想到顾南衣那张脸, 他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大太监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看薛振的表情,一时捉摸不透帝王心思,没敢说话。 过了半晌, 薛振转身道, “把她隔壁的院子买下来。” 大太监心里顿时亮堂起来,“是。” 临走时,大太监又回头看了一眼禁闭的院门,在心中感慨道:这少女光凭着这张脸, 恐怕便能在汴京城里享遍这世上所有的荣华富贵了。 顾南衣不知大太监心中是怎么想自己的,她将门落了锁回到院中,又回想起薛振方才红了眼圈的模样,疑惑地挑了挑眉。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做了皇帝的人,再任性也该知道自己一言一行会带来的是什么后果,更应三思而后行。 顾南衣倒还有些欣赏薛振几年前孤注一掷的狠辣。 ……不过薛振脑子里想什么,又和顾南衣有什么关系呢。 * 这头薛振趁着秦朗出门去见了一趟顾南衣,那头的秦朗在出门后很快也被人逮了个正着。 “你就是秦朗?”貌美的贵女堵在了秦朗的面前,挑剔地将他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扬着下巴道,“原来秦北渊的儿子长这样。” 秦朗的视线从苏妩身上一扫而过,就跟没看见她似的转身离开。 苏妩从来不是个吃素的, 追上前了半步就疾电般地出手往秦朗腰间攻去。 秦朗头都没转,两手还提得满满当当,微微一拧身就避开了苏妩的攻击。 苏妩一愣,飞快地变招再直取秦朗背后,却见秦朗侧了半步突然回头逼近,在她变化不及的空隙里用手肘毫不留情地撞向她的喉咙。 这一下要是撞中,苏妩可得躺在家里等御医登门了。 苏妩立刻变了脸色,收手飞快后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击,心中顿时知道自己不是秦朗的对手,也不气馁,转头对隔了几步的另一个人喊道,“杜云铮!你站那儿当牌坊?” 随着她的喊声,秦朗也看了一眼杜云铮。 杜云铮显然是武将出身,配着兵器,一身并不显眼的软甲,整个人身材结实,和秦朗差不多高,看着痞里痞气、吊儿郎当。 听见苏妩的轻斥,杜云铮扬了扬眉,同秦朗对视了一眼。 但他没动手,而是守在门口的方向,说,“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想和他打起来?” 苏妩轻哼了一声,整理起自己先前动作间稍乱的衣裙,边问道,“秦朗,我不管你是不是秦北渊的儿子。我来找你,是为了你身边的那个年轻姑娘。” “关你屁事。”秦朗道。 苏妩被他当面怼了这一句,面色微愠,“你以为这还是长水镇?这可是汴京城!” 秦朗不无嘲讽地问,“我不是姓秦?” 苏妩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再怎么说,秦朗也是秦北渊的儿子,若做得太过分,一来苏妩不知道秦北渊对自己的儿子有多看重,二来,她又害怕引起秦北渊的更多注意。 “我和你不是敌人。”苏妩硬邦邦地说,“汴京城中,你的敌人另有他人。” “我知道。”秦朗说。 ——来汴京城前他便设想过会有多少人想从他身边将顾南衣夺走,如今这般热闹场景不过证实了从前的猜想罢了。 “我能和你联手,但别的人都不可信。”苏妩高傲地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全心全意希望你身边那姑娘过得好,一点儿也不想违背她的意愿。” 秦朗看她,一针见血地说,“因为你是女人。” 如果苏妩是个男人,那估计也逃不掉。 苏妩:“……” 杜云铮:“噗。” 秦朗又转头看杜云铮,“你也一样。” 他听顾南衣提起过苏妩和杜云铮,又刻意去了解了一些,知道这两人的身份。 苏妩是生母早逝,被顾南衣接到膝下代为抚养长大的,等同于是顾南衣的半个女儿;而杜云铮是出身文官世家、书香门第,却从小一门心思想打仗,和家里人闹翻了天,最后有顾南衣出面才让他去从了军,短短几年便闯出了自己的名堂。 对这两人来说,昭阳长公主都是不可替代、生命中的重要之人。 这重要的意味,很多时候界限便很模糊了。 譬如薛振那样。 杜云铮:“……”他脸上的笑意立刻便消失了。 眼看着两个人都说不过一个秦朗——更何况对方还没怎么说话——苏妩立刻开头转移了话题,“那日我在街上见到了你们……我想见见那个姑娘,然后将一些事情告诉你们,免得你们心中毫无准备便闯入汴京城这危险之地。” 秦朗当然是全部知道的——他甚至笃定自己知道得比这世上除了顾南衣自身以外的任何人都多。 可在要隐瞒顾南衣真实身份的当下,秦朗需要一个情报来源。 他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苏妩,什么也没说,提着刚买的几包东西就往外走。 苏妩和杜云铮交换了个眼神,跟在了秦朗身后,果然没见他再次阻拦。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苏妩心里放松了不少,她上前几步打量秦朗手里的袋子,探头看了几眼后,哟了一声,“你做饭啊?做什么?” 秦朗面无表情,“酿豆腐。” 苏妩一瞪眼睛,“这怎么行!她身体不好,吃食都得往精细里准备,你这样不行,放着我来!” 杜云铮怀疑地上下扫一眼秦朗,“小兄弟,你会下厨做饭?做出来别跟我一样连狗都不吃。” 他这话一说完,苏妩和秦朗的视线同时照了过来。 苏妩冷笑着道,“杜云铮你骂谁呢?” 一看秦朗就是家里做饭那个,那吃他做的饭那人,不就是顾南衣? 杜云铮这话,七拐八拐骂到了顾南衣头上,苏妩怎么能忍。 杜云铮:“……”他反应过来,退了两步高举双手,一幅投降的模样,“我说错话了,我有罪,我闭嘴。” 苏妩又狠狠瞪了一眼杜云铮才作罢。 秦朗只当自己身后两人不存在,迅速将东西采买完就往回走。 等到了院门前时,苏妩简直是跑着前去敲门的。 她笃笃敲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头有人应声问是谁。 苏妩心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紧张地按着门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转头求助地看向秦朗。 “我。”秦朗道,“我回来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将苏妩挤到一旁,等顾南衣来开门的时候,秦朗一马当先地第一个走进了院子里。 见秦朗大包小包的,顾南衣下意识道,“买这么多东西?” 秦朗抬高手避开顾南衣来接的手腕,下巴往后扬了一下,“这两个非要跟我回来。” 顾南衣这才越过秦朗的肩膀往后看了一眼,便见到了呆若木鸡的杜云铮和已经哭起来的苏妩。 敲门前苏妩还忐忑不已,可真见到顾南衣,苏妩的眼泪却忍不住了,她边哭边朝顾南衣跑了过去,“殿下!” 顾南衣比苏妩还矮了小半个头,被她抱了个满怀时颇有点束手束脚,“你是?” 苏妩哭得更伤心了,她将顾南衣抱在怀里抽噎着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薛振竟连我去送您入皇陵都不允许!秦北渊都去了!他凭什么去?殿下您最讨厌秦北渊了!” 顾南衣心中叹了口气。 苏妩同其他人不同,于苏妩而言,什么权势之争、世家贵族都不在她的眼中,因此对昭阳长公主的敬爱也就格外纯粹。 别人的总归是掺杂着些别的理由。 她走时,苏妩当是最伤心的人。 其他或许也有人伤心,但都不同苏妩这般单纯。 正是因为如此,顾南衣对薛振楼苍都能板得起脸来,对苏妩却不行。 于是顾南衣转眼朝秦朗投了个求助的眼神过去。 秦朗面无表情地将手里东西放下上前,三两下就毫不留情地把苏妩从顾南衣身上摘了下来。 杜云铮这时候才回过了神,他清了清嗓子,像是给自己鼓劲又像是提醒苏妩冷静似的,上前几步道,“顾姑娘,打扰了,我名杜云铮,这是苏妩。您同我们一位故人长得太过相似,她一时情难自禁……冒犯了,实在对不住。” 他前两句说着还好,可面对顾南衣这张脸讲着讲着不自觉就拿出了从前对昭阳长公主时一丝不苟的态度,一句道歉说得和面圣似的严肃,连尊称都给用上了。 看两个晚辈都磕磕巴巴紧张得不行,顾南衣笑道,“这倒巧了。” “巧?”杜云铮下意识附和地问。 “刚才也有人来敲门,看我的眼神同你们很像,仿佛早就认识了我似的。”顾南衣道。 “谁?”秦朗立刻问。 ——他前脚刚出门,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就两拨人接连上门,说不是盯着这处院子,秦朗都不信。 若算上前几日,这都三拨人了。 “我倒没详细问,”顾南衣想了想,说,“他身旁带着个下人,看起来是个大家族出来的贵公子,说喜欢这处院子,问我愿不愿意割爱。” 苏妩:“哼。”谁不比谁更有钱?这是哪个蠢货找的借口? “对了,”顾南衣啊了一声,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位公子说姓邵。” 秦朗眸色一沉,顿时知道了对方身份。 苏妩立时炸了,她破口大骂起来,“邵什么!他又拿殿下的名字出来招摇撞骗!” 第22章 第 22 章 “苏姑娘认识那位邵公子?”顾南衣问。 苏妩顿时没了声音, 她闭上嘴犹豫了一会儿, 擦干了眼泪忸怩道, “顾姑娘能不能唤我一声‘阿妩’?” 顾南衣从善如流, “阿妩。” 听那熟悉的声音语调喊自己的小名, 苏妩又想哭了。 她低头使劲地抹了一下眼睛,道,“顾姑娘的长相同一个人很像, 因此你到汴京城中, 这些人都会同我一样被你吸引的。” 杜云铮可没想到苏妩开口这么直白,他愣了一下,赶紧阻止,“苏妩!” 苏妩厉声道, “她总会知道的!就连薛振都找来这儿了,你觉得她还能藏多久?” 杜云铮皱起眉来,低头不满地啧了一声,看神情很是烦躁。 顾南衣却笑道,“那人一定是个大人物吧?我看如今找上门来的,一个个也都是大人物。” 苏妩认真地点了头,“便是六年前逝世的昭阳长公主。”她顿了顿,定定看着顾南衣道,“而我认为, 你就是长公主殿下。” 秦朗:“……” 杜云铮:“……” 见院中一片静默,顾南衣也配合地露出了讶然的神情。 半晌后,杜云铮跳了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道,“苏妩你疯了?!殿下是众目睽睽之下入了皇陵的,你虽没能进去,不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管。”苏妩坚定地说,“我是亲自替殿下守灵,亲眼见殿下入棺,可殿下并非常人,她或许只是换了个法子活着呢?” 这想法可谓是惊天破石,杜云铮听了都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 可秦朗却知道苏妩看起来离经叛道的想法是正确答案。 ——却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有理有据了。 “再说,”苏妩补充,“我有自信,绝不会认错殿下的!” 顾南衣摇头道,“那位殿下是皇家之人,又是逝世之人,阿妩还是唤我的名字吧。” 苏妩张了张嘴,很是不习惯地小声道,“南衣。” 她磕磕巴巴地说完,脸唰地一下涨得绯红,双手捂脸转过了头去。 杜云铮艰难地忍住了跟着苏妩一起喊的冲动,颇有点咬牙切齿地道,“顾姑娘,若不介意,唤我云铮便好。” 顾南衣转脸看他一眼,笑了笑,“杜公子。” 杜云铮沉痛地闭了闭眼:“……”个娘的,为什么老子是个男人。 苏妩扭捏了片刻,磨磨蹭蹭地回来,细声细气、特别温柔地问,“南衣,我做饭给你吃吧?我手艺特别好,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她说完,一转头正准备再说点秦朗的坏话,却发现秦朗和原先放在一边的大包小包都不见了,气得跳了起来边绿袖子边往灶房冲,“秦朗!放着我来!” 被留在院中和顾南衣单独相处的杜云铮顿时有点如坐针毡,他想了想,拘谨地道,“顾姑娘,若不介意的话,我们坐下接着说刚才的事情?” 见杜云铮坐立不安、强作温和的模样,顾南衣心中好笑,没驳他的提议,点了一下头。 杜云铮的屁股刚沾到椅子上,苏妩就风风火火出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杜云铮你可听着,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她说完,没给杜云铮反应的机会,又像是上战场似的跑回了灶房里。 那架势,哪里还有热烈明艳的汴京第一美人高傲的风范? 其实不用苏妩多说,杜云铮光是对着顾南衣这张脸就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 他没苏妩那么疯,能觉得顾南衣就是昭阳本人,但昭阳对他有再造之恩,杜云铮全心全意地尊敬对方,平日里的流里流气根本不敢在和昭阳长相一样的顾南衣面前表露出来。 “顾姑娘,方才已经说到,你的长相同昭阳长公主年轻时是如出一辙。”杜云铮绞尽脑汁、一板一眼地说,“长公主生前众人爱戴,许多人若是发现了你,少不得跑来凑近你献殷勤——这还是轻的,我怕有人心思不正,会想要利用你。” “利用我做什么?”顾南衣好奇地问。 杜云铮咳嗽了一声,目光飘忽开去。 初见到顾南衣时,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刻意模仿制造出了一个能以假乱真的昭阳长公主出来,这目标针对的是谁便不好说了,反正杜云铮一眨眼就能想出许多会上钩的人。 他没敢这么说,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含糊地道,“譬如,将顾姑娘错认成皇家血脉之类的,总归扰你清净。” 顾南衣了然地扬了扬眉,“可昭阳长公主已经走了六年了。” 杜云铮道,“六年算什么?十六年也有人放不下的。” “这得多大的仇?”顾南衣失笑,“我听说从前长公主同丞相秦北渊处处不合,我可需要担心那位丞相?” 杜云铮皱起了眉,“顾姑娘原来知道秦朗的生父是哪位?” “秦朗不曾瞒我什么事。”顾南衣颔首。 而在名利场中呆久了的顾南衣,最喜爱秦朗的也正是这一点。 对于官场里想十分说一分、万物背后都是利益牵扯的作风来说,秦朗的直白坦诚简直如同沙漠甘霖般叫人爱不释手。 杜云铮忍住了呸一声的冲动,道,“秦北渊不知道做过多少令长公主生气的事情,长公主光听见他的名字都要皱眉,他怎么好意思出现在你面前?” 顾南衣托腮想了想。 秦北渊倒确实没出现过。 他派了楼苍、也亲自去过栗山村,只是趁的夜,总之顾南衣是没见着他。 等到了汴京城,秦北渊也仍旧很沉得住气,只派人上门提醒了秦朗一次。 看来还是同她相看两相厌,不想四目相对。 ——不过这辈子,顾南衣可懒得再和秦北渊作对一次,太伤脑子。 “我看顾姑娘也有所察觉,”杜云铮一脸正色,“譬如刚才那个自称是邵公子的,又或者是哪个白头发人模狗样的来了,你只要不愿搭理的,便都不必搭理,一个也不用给他们好脸色!” 顾南衣悠悠地问,“那薛振是谁?” 不放心地又从灶房出来巡视的苏妩听见这个名字,顿时头皮一麻。 她刚才气急之下情绪激愤,点名将薛振给骂了,回头想想便惊惧交加。 杜云铮睁眼说瞎话地道,“也是个叫长公主头疼不已的,顾姑娘不必在意,他应当不会来找你的。” ——可不是,薛振还刻意换了个假名来接近她呢。 顾南衣啼笑皆非,“多谢杜公子相告,我记住了。”她顿了顿,又问,“若我没记错,杜家便是汴京城里八大世家之一?当年长公主亲自批过‘德不配位’的杜家?” 杜云铮顿时冷汗涔涔,“确、确实如此。” 不止是杜家,汴京城里这八个世家,哪怕太后的娘家都不曾在昭阳手中讨到过好处,为的便是给有朝一日终会亲政的薛振铺平道路、铲除障碍。 杜家还稍好些,因为有个杜云铮在昭阳面前出了头,自觉总是比旁人多条出路。 但杜云铮多多少少还是被挤在家族和昭阳之间头疼,干脆便请缨去镇守边疆,眼不见为净。 ——这一走,再回来时见到的便是昭阳的尸体,和哭得肝肠寸断、此后再也没给过薛振一个好脸色的苏妩。 杜云铮紧张得不行,顾南衣却真只是随口一提分散杜云铮的注意力,见青年紧张得收腹挺胸、好似在接受检阅似的架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随口一问,并非怀疑杜公子同阿妩什么。我看得出来,你们同那位邵公子、还有先前的楼苍不一样。” 杜云铮这口气还没松完,听到后头又高高吊了起来,“楼苍!?他什么时候来过了?” 顾南衣正要回答时,方才没被锁上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楼苍笑容满面地跨过门槛,“顾姑娘,你来汴京啦!” 顾南衣闻声望去时,杜云铮已敏捷得像只豹子似的从椅子上窜起,朝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眼一花的时间,门口便打成了一团。 顾南衣看了眼,又看了眼,给自己空了一半的杯子里续满了水。 外头动静闹得太大,秦朗苏妩很快也出来查看。 见到楼苍,苏妩二话不说挽袖子上去帮着杜云铮两个打一个。 楼苍身手灵活,以一敌二也平分秋色——若是杀人也就罢了,他擅长;可当着顾南衣的面,他哪敢露一点杀气出来? 更何况,还有个秦朗在旁边冷冰冰看着、好似随时要偷袭似的。 楼苍没了办法,只得朝顾南衣求助,“顾姑娘帮帮我!” 顾南衣闻言看了一眼,见楼苍皱着鼻子眉毛看起来一幅十分委屈的模样,好似被人欺负狠了似的。 若是从前,她或许便心软去解围了。 可现在……顾南衣喝了口茶,笑而不语。 苏妩火大得很,“你要不要脸?你知不知道这是帮着秦北渊害人?!你还想再害殿下死第二次吗!” 交手的间隙中,楼苍仓促转眼看了苏妩一眼,“什么意思?” 苏妩自知失言,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左右除了她,谁也不会因为“直觉”这么个理由去相信顾南衣就是昭阳长公主逇。 楼苍招架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他干脆道,“我带了秦北渊的消息来,你们爱听不听!” 听见秦北渊的名字,秦朗终于插手了打成一团的三个人之间。 几乎就是那么两三招的时间里,秦朗就强势将三人各自拆开,他将苏妩和杜云铮阻隔开,盯着楼苍道,“秦北渊怎么?” 楼苍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角鲜血,又朝顾南衣讨好地灿烂一笑,才说,“秦北渊已经在来此处的路上了。” 第23章 第 23 章 秦北渊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薛振迟早是要发现顾南衣的, 因此不如一开始便误导他以为顾南衣是个替身, 还是秦北渊亲自挑的替身。 以薛振对昭阳的爱恨交集, 他对一个替身不会有太大的兴趣。即便有, 也不会持续太久。 这是保护顾南衣, 也是秦北渊心中将顾南衣和昭阳分割开来泾渭分明的方法。 而既然要骗倒薛振,秦北渊的功夫也必须做全了。 ——他这一趟出门,虽然是换了低调的马车朝着顾南衣的院子方向去, 却是不会去敲门, 只打算在附近停留一会儿的。 “相爷,宫中来消息说,陛下已经回宫了。”属下在车外低声道。 秦北渊合着眼睛应了一声。 “说是……神色看着不豫,太监总管也噤若寒蝉。” 秦北渊平静道, “见到了。” 不论顾南衣是什么人,薛振第一面见她,总归是冷静不了的。 即便薛振这六年来一口咬定自己不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秦北渊却读得懂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内心深处所想。 下属多少有些忐忑地询问,“相爷真不去看一眼?” 秦北渊合着眼道,“已经看过了。” 他不是楼苍,更不会饮鸩止渴、越陷越深。 顾南衣到底只是个凑巧长得和昭阳相似的无辜少女罢了。 在一个活人身上找已死之人的影子,在秦北渊看来相当愚蠢而不可取。 ……若真要醉死梦中,秦北渊选择昭阳的魂魄。 一年一会也已经很令他满足了。 属下不再说话, 静默地跟在马车旁前行,直到另一辆马车从斜刺里冲出来,毫不犹豫地横在了秦北渊车前, 蛮横的架势好似汴京城里肆意纵马的纨绔子弟一般。 这马车精致大方,处处的颜色装饰看起来却十分张扬,一眼便知道是贵女所坐。 而只要对京中形势有所了解的,看一眼马车前的牌子便知道这马车是谁的。 苏家只有一个嫡女,这是苏妩的马车,见车如见人。 这小道狭窄,苏妩全然没有要让路的意思,秦北渊的马车不得已停了下来,属下看了一眼车厢,没见秦北渊的指示,便上前道,“苏姑娘往何处去?” 苏妩的冷笑声从车里传出来,“哪里也不去,在这儿看看风景。秦相这是要往何处去?” “这不便相告苏姑娘。”下属道。 “不说我也知道。”苏妩道,“不就是去我刚来的地方吗?我看秦相就不必跑这一趟了吧,那儿有我陪着呢。秦相若真是空得很,不如想想办法将陛下管得严些,免得他也想着不该想的事情。” 这话若是换成旁人来说,指不定翌日便入狱掉了脑袋,可苏妩不一样。 苏妩是唯一一个亲自从昭阳口中知道她死前打算的人。 若她想,她便能知会秦北渊阻止薛振,可她没这么做,而是选择听从了昭阳的安排。 哪怕薛振对苏妩酸得咬牙切齿,看在昭阳的抚养之情上,苏妩哪怕当他面说不中听的话,也不会真将苏妩怎么样。 ——最多避着走。 苏妩对薛振很看不上眼,但对秦北渊也一样鼻子不是眼睛。 人人都说秦相有多厉害,在苏妩看来不过一个怂包罢了。 除了惹长公主生气、匡扶国家社稷,他秦北渊有什么用? 他连一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当昭阳走后,人人都诧异于秦北渊一夜白头、却在薛振病倒之时一手操办了昭阳入土为安,一张平静的脸似乎从头到尾没改变过。 别人交口称赞秦北渊果然是国家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苏妩却更恨这个想什么、要什么都只藏在自己心里,一丝也不表露出来的男人了。 但凡秦北渊当年能多说几个字,也不至于和昭阳长公主闹翻成那副你死我活的样子。 一听说秦北渊要来见顾南衣,苏妩二话不说出门叫来自己的马车去堵当朝丞相的路了,杜云铮都没能撵得上。 见?梦里见去吧! “是不是你把薛振引来的?”苏妩指桑骂槐了一阵,又忍不住问,“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找来?” 秦北渊终于开了口,“他不会常来。” 苏妩怒道,“他出现便令人不快!你我都知道他做过什么事——他是最没资格来的!你六年前就没派上用场,六年后还不亡羊补牢!” 秦北渊并不辩解。 他也无需同苏妩一个小姑娘一一解释。 薛振和他对苏妩的纵容退让,无非都是看在昭阳的份上。 秦北渊往外看了一眼,见到被苏妩堵住的方位离顾南衣秦朗的院子已经不远,他来此的目的便也已经达到,便无意再多留,“掉头。” 下属低沉地应了一声。 等马车缓缓调转车头的时候,秦北渊从尚未放下的帷裳里瞥见了一个年轻人正站在不远处。 那年轻人正定定看着他,眼神像是只刚刚被侵犯了领地边界的大型野兽。 秦北渊从未在自己脸上看见过这般神情。 第一次见面时光线昏暗,秦北渊急于脱身,没有多看秦朗的脸;但这次他看清了。 ……那就是如今和顾南衣朝夕相处的人。 秦北渊面色平静地松手将帷裳落下,隔断了和年轻人交错的视线。 丞相府的马车逐渐远去,苏妩阴沉地掀开马车的帘子目送那马车的背影,几乎能在心中描绘出丞相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来。 ——还是那么令人作呕。 但至少将秦北渊逼退了,这让苏妩松了一口气,她干脆跳下马车摆手示意车夫离得远些,转身往回走时才看见秦朗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背后,吓了一跳,“你竟然放心让杜云铮楼苍和殿下单独相处?” 秦朗看了她一眼,“他们和你不同,不会对顾南衣不敬。” 苏妩一时倒没觉得不敬这两个字用得不对,刚刚经历了和秦北渊的对峙,她的面色仍然很不好看,边走边说,“你虽然也是张死人脸,但和你爹不一样,可千万别跟他学,殿下最讨厌他那种人了。” “哪种人?” 苏妩下意识地答道,“就是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啊!他只要不说,心里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就绝不会让别人看出来。” 早几年昭阳还没死的时候,谁能想得到秦北渊听闻她的死讯竟然会一夜白头? 就连苏妩私底下都觉得秦北渊或许会为这个消息而高兴得喝一杯酒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得知昭阳死志已决时,没有找秦北渊帮忙。 等在昭阳长公主灵前看见满头银发的秦北渊时,苏妩才愕然地察觉到秦北渊竟将他的心思藏得这样好、这样久。 她又憎恨、又怜悯秦北渊。 这个男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又手中空无一物。 是他自己愿意放走的,怨不了任何人。 秦朗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地说,“很好。” 苏妩倏地转头抬高了音量,“好什么?!” “他最好继续这样。”秦朗冷淡地说,“就成不了我的对手。” 最好秦北渊到死都是这个性格,秦朗就一点也不必担心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有能力从他身边将顾南衣带走。 苏妩:“……”她像是第一次见到秦朗似的再度上下看了他一眼,才表情古怪地说,“你也喜欢殿下?” 秦朗头也不转,“你们爱的是昭阳长公主,我喜欢的人是顾南衣。” 苏妩语塞半晌,嘟嘟囔囔不服气地说,“顾南衣就是殿下!” “你坚持这说法只会给顾南衣带来麻烦。” “……我就心里想想!”苏妩不服气地哼哼,“反正别人又不会信。” 秦北渊不信,薛振不信,楼苍不信,杜云铮也不信,但苏妩绝不会怀疑自己直觉的判断。 “但就算不信,他们也会擅自对顾南衣出手。”秦朗停下了脚步,他锋锐雪亮的目光像是刀子刺向苏妩,“只有你会不顾一切保护顾南衣。” 从秦朗话中察觉到别样的意味,苏妩不由得也停了下来,她眯起眼睛抬头看秦朗的神情,“你想说什么?” 秦朗:“昭阳长公主确实没有死。” 苏妩的呼吸都因为这句话停滞了几息的时间,她不自觉地瞪大眼睛,扭头朝顾南衣院子的方向看去。 “顾南衣同她有所联系。”秦朗说,“每年七月初九,秦北渊能见到她的魂魄。” 苏妩立刻转回了脸来,她激动地否认,“这不可能!殿下最讨厌的人就是秦北渊,最不可能去见的人就是他!” “事实如此。”秦朗面无表情,“薛振楼苍都知道,秦北渊身边那个心腹也知道。” “可殿下为什么不来见我,而去……”苏妩委屈地咬紧嘴唇又松开,抬头道,“那顾南衣呢?” 秦朗想了想,“她时常能梦到昭阳长公主的事情,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到来、离去。” 苏妩瞳仁一缩,“这岂不是说,顾南衣是殿下和这尘世之间的联系?若是顾南衣受到伤害,这联系……” 秦朗摇头,“不能肯定。” 苏妩随即又想得更多,额头渗出汗水,“又或者,通过这联系便能见到殿下、让殿下死而复生?” 她的脑袋里立刻跳出几个绝对会为了这个可能去赴汤蹈火的名字来。 秦朗说得半真半假,苏妩想了一会儿,质疑道,“明知如此,你还带她到汴京城来靠近秦北渊?” “秦北渊总有一日会知道。”秦朗盯着苏妩神色间的动摇,“顾南衣生病了,秦北渊能救她。” 苏妩是最容易说服的帮手了。 秦朗低低地说,“因此,你我要联手骗秦北渊心甘情愿地救人。” 作者有话要说:秦朗:我骗了苏妩去帮我骗秦北渊。 顾南衣:禁止套娃。 * 今天更新完毕,下午不会再更新啦!明天更多少再看吧,天天六更是不行的不行的_(:3」∠)_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jpg 第24章 第 24 章 苏妩冲出门去时彪悍得很, 像阵旋风, 军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杜云铮居然没拦住她, 只得眼睁睁看她去了, 倒也没一路追出去。 一来, 他看见秦朗悄无声息跟上去了;二来,苏妩没在秦北渊面前吃过亏;这三来,就是仍旧赖在院子里不走的楼苍令杜云铮很不放心。 杜云铮有意无意地堵在门边, 打量了一眼楼苍, 问他,“秦相真来了?他自己想来,还是你把他引来的?” 楼苍早就满脸笑容地往顾南衣身边凑去了,闻言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杜云铮一眼, 道,“我三年前就认识顾姑娘了。” 杜云铮:“……”这小子居然硬是瞒了这么久,忒鸡贼。“那秦相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楼苍笑嘻嘻地拿出刚买的精致点心吃食,殷勤地打开一一捧到顾南衣面前,才理会了杜云铮的问题,“我是奉命来接秦朗的,你觉得呢?” 顾南衣瞧了眼都是照着她从前喜好买的点心,还都是汴京城里老字号,低头喝了口茶。 ——太难了。 不漏痕迹地隐瞒身份对顾南衣来说倒是容易的;可这口腹之欲和人细微处的喜好便很难控制。 ……有点想吃。 杜云铮上前看了眼楼苍带来的点心, 顿时就皱起了眉,“这都是长公主殿下爱吃的,顾姑娘也嗜甜?” 顾南衣:“不挑食, 秦朗做什么我吃什么。” 她边眼睛也不眨地说着谎,边设想若是秦朗在此听到这句话会作何反应。 大抵会给她一碗寡淡无味的酿豆腐。 杜云铮冷笑一声,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在桌边坐了下去,“正好,两个做饭的人都出去了,我也饿得慌,先垫垫肚子。” 楼苍还是挂着笑,语气却是阴森森的威胁,“这可不是买给你吃的。” 杜云铮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他,“这也不是你的院子。没人应门,你闯得倒是痛快。” 他咽下点心,一点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给楼苍,转脸给顾南衣告状,“顾姑娘,你知道楼苍他是秦北渊的手下吧?可你看看这人,居然毫不犹豫就把秦北渊给卖了,说明这人绝对两面三刀、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苍:“……”他有点惊慌地看了一眼顾南衣,却没能从她脸上找到变化,只得压下这份心惊,嘴硬道,“我和秦北渊不合,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杜云铮嘿嘿一笑,又对顾南衣说,“你看看,这人连自己的上司都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诋毁,是不是下作得很?顾姑娘可不要被他骗了,楼苍可不是做什么光彩职务的,他平时在秦相的手底下——” 楼苍倏地站了起来,他面上笑容收得一干二净,一双冰冷的眼睛紧紧盯着出言不逊的杜云铮。 楼苍当然知道自己的手上不干净,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后悔自己走的这条路。 ——但他就是不能让干干净净的顾南衣知道。 杜云铮像是挑衅似的扬了一下眉毛,和楼苍杠上了地对上视线,谁也不肯让谁。 顾南衣捧着茶杯看他们俩较劲,眼看着快刀光剑影了秦朗也没回来,便慢条斯理地道,“于我倒是无所谓的,我知道你们都不是为了我顾南衣而来,那诸位平日里做什么营生,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杜云铮和楼苍之间紧绷的气场突然一僵。 这话听着像是劝架,但仔细往深处一寻思,怎么听怎么像是讥讽。 他们争得头破血流,敢情人家从来没看进眼里过。 “你们谁会做饭?”顾南衣又悠悠地道,“秦朗和阿妩还不回来,我好似闻见灶房里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杜云铮:“……”他想起自己被军中伙夫大发雷霆一脚踢出伙房的经历,艰难地道,“我……我去看看。” ——熄个火大概还是成的。 楼苍:“……”情急之下风餐露宿吃干粮饿肚子的事情他都做过,可下厨就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了。“……我也去看看。” ——实在不行,将锅和菜一同扔了,等苏妩秦朗回来重新做便是。 看两个高大的男人你推我搡地往灶房里去,院中重新安静下来,顾南衣才惬意下来。 她目光四下一扫,从眼前一堆盒子里捡了小块桃酥送进嘴里,而后飞快地将手上的碎屑拍了个干净。 秦朗刚进门就看见这一幕,不由得脚步一顿。 苏妩被堵在秦朗身后,正好没瞧见顾南衣偷吃,进门时只见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顾南衣一人,混乱的思绪倏地一下回笼,“杜云铮人呢?怎么让殿下一个人留在这儿!万一秦北渊他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这不就麻烦了!” 看苏妩出去了一趟回来,对她的称呼又重新变回了“殿下”,顾南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秦朗。 年轻人不言不语地走上前来,将顾南衣面前几个盒子盖上全给没收了。 才吃了一小块的顾南衣遗憾地叹了口气。 ——三年多没尝了,真是有点儿馋。 不过收了也好,见不着便也不会再馋了。 听见顾南衣的叹息声,秦朗动作一顿,随手掀开最顶上的盒子,捡了块大的龙须酥给顾南衣,“少吃点。” 他说完,冷酷地把楼苍辛辛苦苦买来的东西打包扔去了门外,才再度进了灶房里。 和苏妩不同,秦朗一点也不担心秦北渊会来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在背后把顾南衣带走。 三年前秦北渊没对顾南衣动手,三年后就更不会了。 顾南衣说过,秦北渊和他是全然南辕北辙的性格,这点秦朗仍然牢牢记在心中。 秦北渊只要心中笃定顾南衣和昭阳是两个人,就绝对不会对顾南衣出手的。 如今看来更需要提防的,却是已经知道要绕开他行动的薛振。 秦朗面色冷峻地进了灶房,二话不说把干瞪眼的楼苍和杜云铮踢了出去。 他走时早就熄了火,倒没有弄得一塌糊涂。 秦朗低头重新干脆利落生火的功夫,苏妩在旁默不作声地切着菜。 等秦朗站起来后,苏妩突然开口道,“好,我帮你。” 秦朗简单地点了个头,仿佛早就料到了苏妩的决定。 苏妩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一眼,问他,“你难道就不怕我会和秦北渊合谋、去帮他想办法让长公主回来?” “你心中不是笃定顾南衣和昭阳长公主是同一个人?” “但——” “你也不想让她变回去。”秦朗打断了她,他转头看了身旁明艳的贵女一眼,“你觉得昭阳长公主的日子过得不开心,不是吗?” 苏妩语塞地咬紧了嘴唇。 确实如此,苏妩太过确信顾南衣就是昭阳在这世上的另一种活法,看对方悠然自得无忧无虑的模样,苏妩死也不愿意再见她成为被国家社稷、权力争斗困在皇宫中的那只凤鸟。 即便顾南衣不记得她苏妩是谁也没关系,苏妩自己记得便足够了。 苏妩将菜刀放下,她冷静地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还不是时候。”秦朗说,“在七月初九之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苏妩想了想,“那是殿下的生辰。在那之前,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朗想了想,补充道,“不要经常来。” 苏妩:“……凭什么!我就要来!天天来!一来就是一天!殿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秦朗不置可否。 “你这人太小心眼儿了,不适合殿下。”苏妩嘟囔起来,“殿下值得更好的人,才不是你这样的。” “秦北渊?”秦朗问。 苏妩:“……” “薛振?” “……” “楼苍?” 苏妩忍不住道,“能不能找好的比?” 秦朗:“没见过,你说个来听听。” 苏妩举着勺子将一长串的名字在心中跑了一圈,竟没一个能叫她全盘满意的,总归是差了点什么。 苏妩痛心疾首。 殿下天下第一好,怎么也得和天下第二好的人携手到老吧!怎么看看她的爱慕追随者,一个个都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缺点? 想完这一长串遍布汴京每个角落的名字后,苏妩再看身边的秦朗时顿时觉得顺眼了不少。 ——尽管是秦北渊的儿子,但至少现在还出淤泥而不染。 她忍不住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千万别跟秦北渊学坏了。要是和他太像,殿下一定会讨厌你的。” 秦朗的动作顿了顿。 他倒不觉得自己会和秦北渊日渐相似,但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顾南衣第一次见他时,恐怕就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吧? 最开始说,顾南衣恐怕是抱着看玩物的心态来同他玩耍的,就如同曾经的昭阳对待楼苍一样。 她心中,是否时时刻刻地拿他和秦北渊做着对比? 这念头一旦出现在秦朗脑海中,便再也挥之不去。 等一顿过于热闹的饭吃完、将杜云铮苏妩楼苍都毫不留情地送走之后,秦朗洗碗洗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出去问顾南衣,“我和秦北渊,你更喜欢哪一个?” 顾南衣讶然地从汴京城最近流行的话本里抬起头来,看了秦朗一眼,“你怎么了?刚才出去的时候见到了秦北渊?” “见了。” 顾南衣了然,“难怪你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秦朗:“……” 吃人嘴软,顾南衣立刻补充,“傻得挺可爱的。” 秦朗盯着她没说话,像是在等待个正经的回答。 顾南衣赶紧严正声明,“秦北渊怎么跟你比,我当然更喜欢你。” 她以为这就算是完了,可秦朗的面色只是松动了一瞬间,紧接着又问,“那和薛振比呢?” 顾南衣不由得沉思起来,“嗯……” 秦朗:“……?” 第25章 第 25 章 “陛下像是我亲手栽种的一盆花, 生虫、杂草、花开得不好看, 都能叫我忧心。”沉吟半晌后, 顾南衣才道, “因着是我选择要种的花, 便要令它出类拔萃才能放心。” 秦朗垂眼咀嚼思考片刻,问,“现在花开好了?” “也不过方才见了一面罢了。”顾南衣托腮想了想, 客观地说, “看着还不错,就是到底年纪还小,得在那个位置上再坐个十几年,方能沉稳下来。” 秦朗在旁注视着顾南衣。 她说这话时, 脸上的表情甚至算得上凉薄与居高临下。 秦朗便安心了。 薛振那盆花早就被顾南衣一脚踢了,再蹦跶也蹦跶不出个结果来。 就算薛振此后再来,秦朗也不必担心自己“除草施肥”下手太重引得顾南衣不开心。 花虽好,但既然已经开了,种花人便可以抽身了。 秦朗刚刚满意地转身要走,转念一想不对,又冷着脸重新逼问,“所以我和薛振比?” 顾南衣笑了,她偏过头睨秦朗, 眼里浸着年长人士独有的温柔与包容,“自然也是更喜爱你了。” 秦朗抿紧了嘴角,视线左右轻轻晃了晃。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的从前, ”顾南衣道,“昭阳的一切,如今都同顾南衣没关系了。若你非要比个高低,那苏妩也不如你的。” 秦朗的视线不晃了,他定定地凝视了顾南衣半晌。 顾南衣还当他会沉默着回去刷碗,谁知道秦朗杵了半天,才道,“那我也是。” 他说罢便一脸冷酷无情地回了灶房。 了解的知道他是去洗碗,不知道的以为是要抄家伙杀人去了。 顾南衣愣了一会儿,摇头失笑起来。 她想起了秦朗的生母。 虽然许多人耻于提起她的名字、觉得那个贵女是疯了才会对秦北渊下药,可她从头到尾对秦北渊做的一切却都是理智驱使、条理分明、破釜沉舟的。 一个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了一件事,难怪秦北渊也栽在她手上了。 也不知道如今秦朗的这个性格,他的母亲会是怎么看? 想到一半,察觉这个想法也相当无趣,顾南衣笑着摇头,将其从自己脑中抹去了。 秦朗便是秦朗。 * 顾南衣家附近的几处院子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就全换了主人。 苏妩本是想买最近、临着隔壁那一套,谁知对方打死不肯转手,她查了之后才发觉那院子的主人竟然是楼苍。 苏妩气得咬牙切齿,只得退而求其次买另一头稍远几步的,谁知道也刚被人高价买了,甚至不知道姓甚名谁,顿时心生警惕。 寻常的房屋易手,只要有些门路,一查便知道屋主的名字,若不是心虚,谁家藏得这样严? 而整个庆朝能瞒得过苏妩家里眼睛的人屈指可数。 换句话说,不是秦北渊就是薛振。 苏妩掉头就去找了杜云铮,两人一阵合计,换了几条路,终于查明那神秘的户主。 苏妩看着名字皱了眉,“没听说过这个姓氏。” 杜云铮呸了一声,“没听说过就对了,对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顾南衣在旁听着他们争论,心中却很是笃定那神秘户主背后的人是谁。 ——就算不是薛振,也不可能是秦北渊,最多是太后。 这便要看这六年间,薛振将皇权收了多少在手中、是否还能够放任宋太后和宋家同从前那样频频作乱了。 说不是秦北渊,理由也很简单。 进了汴京城,便是跑到了秦北渊的眼皮子底下,他全然没必要买个房子令人近距离监视,多的是眼线每日将他想知道的事情回报给他。 哪怕是皇宫之中,能瞒得住秦北渊的事情也不多。 “阿妩不必破费了,”顾南衣道,“左右你买了院子也不会搬来住。” 即便已经过了好几日,听见从顾南衣口中唤出的“阿妩”,苏妩还是每每忍不住心神晃荡。 她定了定神才道,“就算不住,这周围的我也得都买了,免得到时候不长眼的人偷偷凑到殿……你身边来。” “这倒也不用,”顾南衣慢悠悠地说,“我既然来了汴京城,该碰的人总是要碰见的。” 苏妩顿时安静了下来,她用一种难过又清朗的眼神注视着顾南衣。 顾南衣:“……”她知道秦朗定然同苏妩说了什么,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才叫这小丫头这般一惊一乍的。 “南衣看起来比我小一些,”苏妩转移了个话题,道,“今年该是几岁了?” 顾南衣道,“许是小上一些,算算该十八了。” 苏妩和杜云铮的动作同时一顿,两人转脸打量起顾南衣的面容来。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十五岁的姑娘同十八岁的姑娘看起来可不是一个样的。 苏妩原以为顾南衣不过十五六岁,愣了一会儿才道,“嗯……长得小了些,倒是还比我大上一岁呢。” 杜云铮却心直口快地说,“是不是秦朗做饭不好吃饿肚子了?顾姑娘看起来顶多十五岁。” 苏妩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杜云铮一脚。 “……”杜云铮把闷哼声咽进了肚子里。 苏妩看顾南衣的眼神更疼惜了,“来汴京城有段日子了,南衣过得还习惯吗?” “人多嘴杂,比从前住的地方吵嚷些。”顾南衣道。 ——秦朗到底让苏妩觉得她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栗山村吗?”苏妩好奇道,“我从前没听过这个村子名字,不过你能在那儿住三年,想必一定是片人杰地灵的好土地。” “普通的村庄,和别的村庄一样。”秦朗冷酷地加入对话并且打断。 他弯腰试了试顾南衣手中茶杯温度,察觉微凉后直接探入她指尖将杯子抽走倒了。 顾南衣也不在意秦朗的行为,她道,“民风淳朴,我很中意。” ——当然,“从前住的地方”并不是指的栗山村,而是寂静的皇宫。 太监宫女侍卫,个个训练有素,走动时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相比之下栗山村和皇城外头的汴京城都很喧闹。 “那我有空也要去看看!”苏妩立刻道,“等……有空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得了空再说吧。”顾南衣想了想,下意识道,“秦朗?” 秦朗嗯了一声,把续了热水暖烘烘的杯子放回到了顾南衣掌心里。 “今天吃板栗鸡好不好?”顾南衣问。 秦朗睨她一眼,“没有板栗。” 苏妩立刻就要一拍桌子大喊“不就是板栗吗我家有我这就让人送过来”的时候,她瞧见顾南衣熟练地偏转身体往秦朗那边倾斜过去,抬手勾了少年的手指晃了两下,好声好气地拜托他,“但我好想吃。” 苏妩用自己的良心发誓她绝对看见秦朗的眉梢扬了一扬。 秦朗垂眸瞅了一会儿顾南衣诚恳的表情,才一脸正直、勉为其难地说,“下不为例。” 苏妩看着秦朗潇洒走开,羡慕得双眼都要冒绿光。 她蜷了蜷自己的小拇指,蠢蠢欲动地想往桌上放,被杜云铮一声咳嗽提醒给吓了回去。 苏妩悲痛欲绝。 明明从前的殿下同她是最亲近的,这还是仗着她当时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才能天天贴身挨着昭阳。 可六年过去,殿下变小了不说,最亲近的人还换了另一个! 被苏妩狠狠瞪了一眼的杜云铮:“……”他难道就不嫉妒吗!为什么从前轮不到他,现在还是轮不到他! * “陛下,您安排的院子,购置好了。”大太监小声禀报。 薛振翻阅奏章的手停了一下,他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又接着往下翻去,好像只是听见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话。 大太监没立刻接话,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该再给皇帝陛下找个台阶。 可万一陛下只是一时兴趣,这会儿又不想再见了呢? 大太监左思右想为难得很,生怕一不小心便触怒了薛振,片刻没敢说话。 还是十分认真看着奏本的薛振片刻后停下了动作,他清清嗓子,问,“什么院子?” 大太监:“……?”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薛振不辨喜怒的神色,说,“就是离那顾南衣最近的院子,已购置在他人名下,绝查不出同陛下有关。” 薛振像是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似的哦了一声,他提起笔来,对着奏本笔画了两下,没落笔,而是又问,“你去看过了?” 大太监道,“尚未呢,听回报说就是个普通的院子,倒是干干净净的,已经让人去打扫收拾过了。” ——虽说,大太监也不觉得薛振真会住到那儿去。 薛振面色一沉,“你没去亲自看过,怎么知道能不能住人、离得远还是近?” 大太监心里一紧,条件反射地请了罪,心里一琢磨,将要出口的话一个转弯就变了,“陛下说得对,因此今儿是想问问,陛下是否要去看看那院子买得如何,是不是需要另外再买些别的东西备着用?” 他战战兢兢地低头等了半晌,才听见头顶传来咔哒一声——是薛振将笔放在了笔架上。 大太监长舒一口气,知道这句话总算是没有说错。 虽说过去了好几日,但陛下果然还是心中牵挂着那个同昭阳长公主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薛振将笔放下,过了片刻又伸手拿了起来,他低头龙飞凤舞地给一封奏本写了批复,往旁一扔,才道,“不过一个替身,朕有这闲工夫?你看着安排。” 大太监这次没敢再直接应是,他想了想,提议道,“再几日便是初一,那日不早朝,若陛下许可,我便抽空去看看那院子?” 薛振抬了抬眼,“你看着办就是,不必一一告诉朕了。” 大太监哎了一声,心道这可不就是一一回禀的意思嘛! 第26章 1000评加更 等到了初一那日的时候, 大太监进了薛振寝宫, 原是想服侍皇帝起身、再尽职尽责地汇报一声自己即将要出宫去了, 谁知道一进殿内便看见薛振已经起身由宫女伺候着梳洗完了。 大太监一愣, 赶紧低头请了个罪。 薛振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免了,是朕睡不着, 便起身了。” 大太监见薛振虽梳洗好了, 却身着中衣、没穿外袍,心中一动,禀告道,“陛下起得正好, 我正要来禀报您今日便出宫去看看那新买的院落,估摸着过了晌午便能回来向陛下复命了。” 薛振唔了一声,他摩挲着一块成色完美的青玉佩。 大太监竖起耳朵等待薛振的回答。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薛振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道,“朕今日凑巧也无事,正好亲自去看看缺点什么。” 大太监赶紧低头称是,诚惶诚恐地称自己能力不够有了陛下亲往便舒了口气云云,又赶紧出门让人找了件常服过来伺候着薛振换上了。 更衣完毕,薛振看了眼宫女捧在手中的铜镜。 许是当皇帝久了, 他眉目中终于积蓄了些威严之色,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跟着露出来一些。 昭阳、秦北渊……久居高位之人都是如此,这是很难掩盖、甚至很难意识到的。 无论昭阳如何温柔慵懒地同人说话, 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无的放矢。 薛振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大太监,“朕有没有开始变得像皇姐了?” 大太监正拿着青玉佩要给薛振配在腰间,闻言一愣,笑道,“长公主还在时,不是常夸陛下学东西快么?陛下想成什么样,权靠的是陛下自己的心意。” 这就等于是没回答。 薛振也知道大太监不敢对这个问题说真话,他低头看着青玉佩被挂到腰间,伸手抚了抚,才冷淡地道,“走吧,不要惊动其他人。” 初一时皇帝不用上朝,昨晚上的后宫嫔妃便卯足了劲儿想和薛振偶遇,令他不胜其烦。 一回生二回熟,大太监机灵地早就做好了薛振也会跟着一同出宫的准备,御林军和马车一应俱全,从一处偏僻的宫门直接便离开了。 一路上,薛振时不时地掀起马车帷裳往外看去。 一来看看马车行进到了什么地方;二来看看汴京城的百姓是否过得安康。 薛振必须当个好皇帝。 他想尽办法从昭阳手中夺来的权力,若是用在了错误的地方和方向,便愧对了昭阳的成全。 大太监让人在前头探路,听先行的御林军回报说顾南衣和秦朗前脚刚出门上街,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赶紧去盯着,等人回来了,立刻再回报!”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陛下等着呢!” 接着,大太监快步去到马车旁,绞尽脑汁委婉地道,“陛下是否先去新购置的院子里看看?” “朕出宫不就是为了这?”薛振的声音沉了两分,对大太监的多嘴一问很不耐烦。 大太监没敢把顾南衣不在的消息说出口,只得盘算着一会儿多拖延上片刻,等顾南衣和秦朗回转,再用“乔迁”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去拜访顾南衣了。 可等到了新购置的四合院里,薛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随口提了两句命令便完事儿了。 大太监察觉皇帝的两束目光好似有重量似的降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冷汗涔涔地将腰弯得更加低了,“陛下,这按理说这新入住的,去拜访街坊邻居也是民间习俗,这见面礼我都备好了……” 薛振嗯了声,他纡尊降贵地道,“既然有空,便顺便去拜访了。” 大太监的声音越发低了,“只是不巧,秦小公子和顾姑娘今个一早便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回不来。” 薛振:“……” 大太监硬着头皮问,“陛下今日左右是偷闲,不若先喝壶茶?” 他放轻呼吸等了半晌,终于听见薛振一言不发地去坐下了,才敢抖抖索索地将自己颤个不停的心脏给揣好,出去沏茶了。 一边沏茶,大太监一面腹诽:谁家初一便出门!一个月哪天不好出门,偏偏就是皇帝特意出宫这天,真不识抬举! * 初一十五是休早朝的日子,庆朝百官除了休沐之外,这两日若无重要公干,也能在家好好睡上一觉。 丞相秦北渊也是如此。 丞相府的管家在早饭时悄悄看了秦北渊几眼,最后还是忍不住道,“相爷,陛下带人出宫了。” 秦北渊应了声,没抬头。 “看方向,是往顾南衣和小公子住的地方去了。”管家又补充。 秦北渊这次多看了管家一眼,他将调羹放下,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管家跟随秦北渊多年,听他这句话也不觉得害怕,征询地问道,“陛下毕竟年纪尚小,从前又对昭阳长公主多有依赖,若见到顾姑娘指不定一时就失控了,是不是派人看着点?” “不是已经派人盯着了?” 管家噎了一下,道,“相爷今日不是正好也不必上朝?要不要……” “我有事出门,你去备车。”秦北渊无情地打断了管家的唠叨,“去齐阁老府上。” 齐府和顾南衣的院子那简直就是两个方向了。 管家心中叹了口气,领命下去备马车。 等出门后上了车,秦北渊才问车外待命的属下,“楼苍这几日在做什么?” 属下沉默片刻,道,“强行擅自加入了保护小公子的暗卫当中。” 暗卫暗卫,最重要的便是不叫他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本是暗卫出身的楼苍却光明正大往顾南衣院里跑,可谓是亲手砸了暗卫的招牌。 中年人说罢,还当秦北渊是要处置楼苍的消极怠工,谁知秦北渊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不得要领地摸了摸后脑勺。 ——虽说一直看在昭阳长公主的面子上放纵楼苍,但事关顾南衣和秦朗,秦北渊竟也不去管楼苍的举动? 要说楼苍总往那儿跑,别的用处倒也没有,除非就是能在需要的时候充当个打手罢了。 …… 中年人猛地反应了过来。 楼苍是顶尖好手,有他在,再加上原先就安排在秦朗不远处的暗卫们,就算薛振带了小支御林军过去,也不怕落了下风。 可这到底是为了保护秦朗,还是为了保护顾南衣? 中年人心里又不禁犯起了嘀咕来。 “叔!”年轻的护卫骑马过来,压低声音唤了沉思的中年人,“说齐阁老出门去了,相爷是不是也往那儿去?” 中年人一怔,低头靠近车厢询问了一遍秦北渊的意见。 秦北渊先前没同齐阁老约好,这两人正巧错开也是很正常的。 事情说急不急,说缓不缓,不是今日办也行。 但秦北渊沉思两息,还是道,“去。” 属下应了是便令车夫调转方向换了路线。 齐阁老喜静,一家人住在离皇宫有些距离的城东,马车原来一路往僻静处去,可掉头一会儿后,便能听见热闹的人声了。 别的官员尚且能时不时上街走走,换身常服便不会引起乱象——毕竟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太多了,扔把豆子都能砸中三两个的。 可秦北渊做不了这事儿。 一来他长得好看,二来他这头白发太显眼。 秦北渊的心腹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皱了眉,招手把刚才说话的年轻人叫了回来,“齐阁老在什么地方?” “在云水画苑里看画来着。”年轻人道,“穿过这片闹市就到了,这是最近的路。” 心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可在脑中一阵搜寻也没能回忆起来,只得摆手让年轻人去拿带兜帽的外袍来。 等马车停下的时候,心腹先下马快步将外袍送给了秦北渊,才凝神排查了一遍周围的人群是否有所怪异。 “这云水画苑看起来倒还算风雅。”年轻人在旁边道,“我早想进去看看了,可相爷从不来这种地方,我今日总算是蹭到了个机会!” 心腹:“……少说话,多做事。” “叔您就放心吧,这儿可是闹市,我们早绷紧弦提前叫人来筛过一遍了,不会出漏子的。”年轻人拍着胸口保证道。 中年人扭头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就见秦北渊已经掀开门帘下了马车,立刻转身迎了上去,“相爷,齐阁老在云水画苑中。” 云水画苑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庆朝的风雅之地,文人雅士都乐意来的地方。 秦北渊早年来过几次,后来政务繁忙便也没了空。 他记得昭阳迷上丹青时,也亲自参加了一次云水画苑的画师聚会。 那次聚会上自然有大批人都绘了昭阳的画像,只是一幅也没能被带走或留下保存起来。 多是薛振不乐意插了手,只是做得不太完全,秦北渊暗中替他收了个尾。 秦北渊才下马车,精神矍铄的齐阁老便亲自迎上前来,他捋着花白的胡子乐呵呵道,“不知秦相要找我,一早出了门,让秦相多跑了一趟,实在对不住。” “无妨。”秦北渊道。 他立在“云水画苑”四个字的牌匾下,朝齐阁老点了一下头,临要跨进去之前,突然似有所感地停足回头看了一眼。 画苑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可秦北渊回头时却偏偏从街道对面的不远处看见了亭亭而立的昭阳。 ……不,顾南衣。 秦北渊明明穿着将头发面容掩藏起来的外袍,他却看见顾南衣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抬眼同他对上了视线。 秦北渊心口一紧,好似被人捏住了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护卫:叔你放心!绝不会有刺客,安全得一笔! 心腹:………………你这还不如来个刺客让我砍死来得痛快? * 评论破千好快~快乐加更一章⊙▽⊙然后没有啦~ 昨天的红包发完了! 第27章 第 27 章 两人的对视只这么一眼。 顾南衣很快便自然地转开视线, 抬头同她身边眉眼冷硬的俊朗少年说话去了。 好像她只是凑巧从这儿扫视过、根本没有在意秦北渊这个将自己藏在兜帽内的人奇不奇怪似的。 ——根本没将他看入眼中。 秦北渊垂眼等了两息, 胸口才像是死而复生地再次跳动起来。 齐阁老不明就里地跟过来道, “秦相?” 秦北渊转身阻挡了齐阁老的视线, “这里人多, 去里面说。” 齐阁老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就往画苑里走了。 秦北渊的心腹跟着秦北渊看了一眼,却吓出了一身汗。 ——他就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云水画苑和闹市这方向, 不就在顾南衣和秦朗住所附近? 汴京城这么大, 秦北渊的行踪这般隐秘,那么小的偶遇几率,却还是给赶上了。 这该叫什么?缘分? 心腹擦了冷汗,迅速揪过身旁年轻人叮嘱道, “去联络那批保护小公子的暗卫!” 见他一脸严肃,年轻人赶紧应了是跑走。 心腹定了定神,才快步往云水画苑里去,追上了秦北渊的脚步,默不作声地守护在旁。 * 在街上见到秦北渊实在是顾南衣想不到的凑巧。 即便秦北渊裹得严严实实,她也能从身形动作将秦北渊辨认出来。 顾南衣知道自己是本该装作没见到秦北渊的,可她还是堂而皇之地同被掩藏在阴影中的秦北渊对视了一眼才离开。 ——她有什么需要在秦北渊面前躲避的? 见谁都不躲,见秦北渊更不躲。 顾南衣刚收回视线时,秦朗已经从后面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往后扣, “回来。” 顾南衣被带得一个趔趄,正好被秦朗扶住转了个身,好笑道, “不看就是了。” 秦朗面无表情地护住顾南衣后脑勺,注视秦北渊的身影消失在云水画苑门里,又看着那个护卫模样的年轻人跑走,皱起了眉。 “碰见他也很正常,”顾南衣道,“忘记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了?” 正是因为那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痣,秦朗才会和顾南衣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秦北渊若真有同样的朱砂痣,便也有可能有一样的结果。 “不该让你出门。”秦朗沉声说。 顾南衣实在也是个可以很久不出门的人。 来汴京这么多日,她是第一天跨出小院正门。 究其理由,还是秦朗要出门买东西、苏妩另有一场聚会不得不去,其余人秦朗又全然不放心,最后选择了带着顾南衣出门。 这处住所已经不少人知道位置,秦朗上次便叫薛振抓住了空隙,怎么可能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谁知道带着顾南衣一出门,便迎面撞上最麻烦的人。 但转念一想若是把顾南衣一个人留在家里再偶遇秦北渊,那是更棘手的情景,秦朗便松了眉宇。 “不必管他,他来这里肯定是有事要办。”顾南衣道,“等他和齐阁老说完话出来,我们早买完东西回去了,不会再遇到的。” 秦朗应了声,冰冷警惕的目光又往云水画苑扫了一眼,转身将顾南衣护在了街道内侧人少的方向。 好在要买的东西买得差不多,两人很快返程回到了院子里,没再遇到任何波折。 两人前脚刚进院子里,蹲在远处的御林军便飞快跑着去将消息传到了大太监的耳朵里。 枯等许久的大太监顿时精神一振,快步弯腰跑到了薛振身旁,“陛下可以移步了。” 薛振握着茶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一紧。 他坐了一会儿,才将凉了的茶盏放到桌上,抿直嘴唇低头抚平了自己衣摆上的褶皱,起身道,“带上东西。” 大太监提了礼品跟在薛振的身后往顾南衣院里走,脑中开始编造一会儿对着顾南衣的说辞。 上次见面时说了是心仪这处院子,那么这次再来,便也得顺着这个借口往下编,就说在附近买了差不多的院子,便顺道来同住得近的邻里见礼便是。 大太监在宫中待得久了,多少有点儿将人分门别类。 他本该是看不上一个平民的,可谁让这平民和昭阳长公主生了同一张脸? 大太监光看那张脸都生不出一丝的轻视逆反之心来,他想别人——包括薛振——大抵也是相同的。 若只是七八分相似,那倒也不至于令人总是真假不辨。 可偏偏是除了年龄外的十成十相似,大太监就算心里知道这顾南衣不是昭阳长公主,见了她也没法将两人全然区分开来。 就连薛振对顾南衣说重话的场景,大太监也想象不出来。 许是心中紧张,大太监脑子里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等到了顾南衣院子前才止住。 薛振停住脚步时,看着紧闭的院门,心中生出一丝胆怯犹豫来。 他想到自己上次好声好气来问好,却被顾南衣毫不犹豫地关在门外,那对陌生人的疏离态度叫薛振十分难堪又委屈。 对着昭阳时,他是皇弟;对着顾南衣时,他是天子。 可这都没有什么用,堂堂皇帝陛下还不是乖乖吃了闭门羹。 若是今日也一样被拒之门外…… 薛振捏紧了手指,徒然升起一股转身逃走的冲动。 他不知道秦北渊怎么有办法忍得住只来看顾南衣一次,就像他不知道秦北渊怎么有办法忍得住十几年不对昭阳说出自己的感情一样。 大太监却不知道薛振心中挣扎,只当是和上次一样等着自己敲门,便悄声上前敲了院门。 院里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接着是逐渐接近的脚步。 大太监挂起满脸灿烂的笑容,等门一拉开便要问好,一句“顾姑娘”都到了嘴边,却被秦朗的脸给堵了回去。 秦朗面无表情地扫过薛振和大太监,“什么事?” “咦,这不是个姑娘的家吗?”大太监故作讶异地说,“上次我家主子路过此处,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这次碰巧在附近购置了新院子,想着都是近邻,便想着来打声招呼。” 他边说边庆幸自己上次来此处时躲在了人后,没让秦朗看见自己的脸。 否则上次假扮秦北渊手下的事情恐怕便要当场被揭穿了。 秦朗的视线落在了薛振的脸上。 大太监这番合情合理的借口反倒直接戳穿了薛振的身份。 ——来这处的人几乎都是为了顾南衣而来。 其余几个的身份都明了了,秦北渊长什么样,秦朗也认得。 唯独剩下的一个就是薛振。 薛振同秦朗对视了一会儿,敏锐地听见秦朗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后问,“姓邵的?” 薛振同样也在观察秦朗,他始终不觉得这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少年能和秦北渊相提并论。即便有些威胁,也微不足道。 “在下邵阳。”薛振不冷不热地说,“顾姑娘是否在家?” 秦朗冷冷看他一眼,“她不见你。” 薛振皱眉,一句“放肆”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眼下不是皇帝,这话说出来也没用。 眼看秦朗伸手就要关门,薛振哪能如他所愿,上前两步就要硬闯。 秦朗更不是吃素的,即便知道邵阳就是薛振、当朝皇帝,他也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薛振哪里会武功,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被秦朗击了个正着,比三年前和秦朗对上的秦北渊还不如——更何况这三年间秦朗的武艺一直在精进? 大太监险些看得晕死过去,奋不顾身地上前挡了秦朗紧跟而来、眼看着就要将当朝皇帝打个半残废的一招。 秦朗是真没留手,大太监撞了个正着,顿时眼前一黑,一声惨叫。 秦朗立刻收了手,黑着脸飞快关门,不想顾南衣听见惨叫声出来问怎么回事、又见到薛振。 薛振忍着肩膀上钝痛,一步跨过大太监盯住秦朗的脸,“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想找替身,你来错地方了。”秦朗言辞直白尖锐,“这么多人,最轮不到你来见她。” 薛振不自己凑上前来也就算了,他人都到了跟前,知道他是杀人凶手的秦朗要是能忍得住不动手,他也不可能活到认识顾南衣那岁数。 “什么意思?”薛振眯起眼睛,他声色俱厉地问,“谁告诉你的?” 秦朗:“滚。”昭阳长公主亲口告诉我的,说了你也不信。 “我要动你,秦北渊也保不住。”薛振冷声威胁。 秦朗原本要把门甩在薛振脸上,但又半路停了动作——他已经听见了顾南衣从后头走进过来的脚步声。 “秦北渊是不是没告诉你?”薛振带着十足恶意诱导地问,“顾南衣只是个已逝之人的替身。” 他刚刚说完,秦朗回头看了一眼。 从那偏头的间隙中,薛振慌乱地看见了顾南衣的脸。 第28章 第 28 章 听见外头惨叫声时, 顾南衣其实便辨认出来那是谁的声音了。 好歹也是在身边跟了多年的太监之一, 时隔几年, 顾南衣也没忘得那么快。 但太监是极少独自出宫的, 一旦离宫便是替宫中贵人办差, 身旁总跟着些护卫等等。 这都叫上了,定是动了手。 多少担心秦朗双拳难敌四手,顾南衣便起身到门边看了一眼——这就看见了薛振正和秦朗大眼瞪小眼, 大太监正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 才靠近门旁, 秦朗便仿佛听见了似的转回头来看了她一眼,眉梢轻轻一动。 顾南衣顿时明白了秦朗那点和薛振较劲的小心思。 她其实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薛振那一碗毒药的,因为那几乎是她看着薛振准备又主动喝下去的。 顾南衣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干脆将自己的死也设计了个用场。 尽管顾南衣并不在意自己的死因, 秦朗心里的疙瘩却平不了,他自然要针对凑上门来的薛振。 到了门前,顾南衣好笑地拍了拍秦朗的手臂安抚他,才看向一言不发的薛振,“邵公子。” 大太监立刻停止了满地打滚,胆怯地抬头看了顾南衣一眼,默默捂着肚子爬了起来,耷拉着脑袋悄悄看了一眼薛振的表情。 薛振不动声色将两手握拳背到身后,“姑娘, 又见面了。” 顾南衣转眼见到大太监偷偷弯腰去捡刚才掉在了地上的礼品,便知道薛振和当年的楼苍是找了同一个借口登门。 她权当不知,笑了笑道, “发生什么事?” 薛振还在权衡如何开口,秦朗已经直截了当地道,“无事献殷勤,出口不逊,还想硬闯进门。” 三件罪名啪地一下就全都贴在了薛振身上。 薛振何时被人这么污蔑指责过,他沉了脸去看秦朗那同秦北渊相似的五官,训斥的话都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来。 ——因为顾南衣在旁淡淡地开口替秦朗说话了。 “我和秦朗初到汴京,不懂达官贵人们的规矩,但他的品性我是知道的,断不会给他人乱泼脏水。”顾南衣道。 薛振的怒喝都被他自己给咽了回去。 顾南衣甚至没打个圆场替秦朗道歉,而是明明白白地给秦朗撑了腰。 这待遇从前薛振被昭阳护在身后时,也是享受过的。 他从前觉得美滋滋的,可现在却成了对面被昭阳毫不留情打脸的人,这感觉便全然不同了。 这不是会耐心教导他、对他百依百顺的昭阳。 他明明知道这只是秦北渊找来的区区一个替身。 薛振沉了脸色,冰寒的视线转向顾南衣脸上,“若是他对我出言不逊呢?” 顾南衣看了秦朗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开口道,“大抵也是邵公子先招的他。” “我没有!”薛振怒道,“他是什么人?值得我多看一眼?” “我也是这般想,邵公子看着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顾南衣也不动怒,她道,“实在没必要同我和秦朗来当街坊邻居、还特地来敲门问好的。秦朗不值得邵公子多看一眼,我也一样。既然两看两相厌,此后便不必再见面了。” 薛振瞪着顾南衣看了两息,才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质问来,“你真把自己当是那个人了?” “我倒是觉得当顾南衣便好了。”顾南衣意有所指地道,“只希望除我以外的人人也都这么想。” 薛振合该发火的,在一旁屏气凝神听着的大太监心中也这么觉得。 可大太监等了片刻没等见薛振大发雷霆,便又小心地抬眼看了看顾南衣。 但薛振的火发不出来,大太监也能全然理解。 毕竟看见顾南衣的脸,他都恨不得膝盖一弯跪下去高呼“拜见长公主”呢。 见薛振只用一双渗了红血丝的眼睛盯着自己看却不说话,顾南衣再度提醒他,“若没有事,便不留邵公子了。” 堂堂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怎么青天大白日跑到外面来,就算身边带了暗卫,这也不算是个什么事儿。 看着薛振仿佛不愿轻易离开的模样,秦朗不露声色地将手按到了腰边藏武器的位置。 苏妩提起过,薛振是最不可预测的那个。 薛振是一国之君,若他真撕破脸来,就算真要将顾南衣抢进宫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会有诸多不好的后果,但薛振只要一意孤行,这事情他是做得的。 秦朗早做好了和薛振真刀真枪打起来的准备。 可薛振眼看着忍到了极致,却最后只是恨恨地将猩红的视线从顾南衣脸上转开了,他冷然掉头离开,年轻的背影压抑着深沉的怒气。 秦朗看薛振带人走远,反手就锁了门,低头看了悠然的顾南衣一眼,“不怕他出手抢人?” “抢人?”顾南衣讶然失笑,“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 “六年过去,不一样了。”秦朗道。 “那也不会。”顾南衣坦然道,“我走之后,他的路便大道平坦,如今见到我,最多只是担心是否我留了后路、再去当一回他的绊脚石罢了。” 秦朗:“……”就让顾南衣继续这么认为吧。 他按着门皱眉又往外看了一眼,心想薛振堂堂当朝皇帝,被人连送了两碗闭门羹,更是毫不留情地逐走,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了。 希望他能忍到七月初九之后。 * 薛振离开顾南衣的小院时尚且还能按捺着怒气,等回宫之后脸色却是越发阴沉,忍了又忍还是摔了案头镇纸。 哗啦一声,静立一旁的大太监吓得打了个寒颤。 薛振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仍旧没能将怒火压制下来。 他不是几年前那个手里没有权力的假皇帝了。 若是刚才他想,小院门口能发生很多事情。 ——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因为顾南衣这么淡然陌生地朝薛振一看,他满肚子的毁灭暴虐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发泄不出去。 好像曾经被昭阳手把手教导时做错了什么,她便也只是这么淡淡看他一眼,便叫他惊慌得浑身僵硬、仿佛天都塌在了自己脑袋上一样。 即便昭阳从不曾对他发火,过后也至多只是再耐心地教他第二遍,薛振也始终记得那种感受。 他心中隐隐害怕着昭阳终有一日会对他失望。 那种失望之情,哪怕只是出现在顾南衣眼底,也令薛振无法承受。 枉他从前还嘲笑愤怒于秦北渊沉迷于一个昭阳的替身,如今却和秦北渊沦落得做了同一件事情! 薛振立了半晌,才坐回了椅子上,慢慢收敛着自己的怒气。 片刻后,他看向一言不发的大太监,“他们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大太监心里一个咯噔,没想到薛振气成这样还会再度问起和顾南衣相关的事情,好在嘴皮子利索,只是一顿便答道,“回陛下,他们二人去了一趟西市,购置些寻常家用后便返回了。” 薛振垂眸不知道想了什么,许久才问,“秦北渊呢?” 大太监的冷汗立刻就出来了,他赔着小心地道,“听说是有事同齐阁老相商。” ——这一日都顾着顾南衣的事情,他哪里有功夫再去注意秦北渊的动向? 薛振阴恻恻地道,“召人问清楚。” 好容易有个休沐的机会,秦北渊会不会和他做了一样的事情?齐阁老莫不是个幌子? 顾南衣将他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对苏妩杜云铮怎么就是不一样的态度? 那秦北渊呢?他是不是早凭着那张无往不利的脸和一头令汴京贵女们心碎的白发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大太监头皮一紧,飞快称是出去奔波了一趟,回来时汗流浃背——不光是累的,还是怕的。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陛下,秦相今日确实是出门同齐阁老议事,但不巧齐阁老出门去了云水画苑,便邀秦相在画苑一聚。” “皇姐曾经去过一次的那个画苑?” 大太监硬着头皮道,“正是。” “在哪里?”薛振又问。 “……回禀陛下,就在西市。”大太监说完这话,连气也不敢喘了。 他几乎是提起了心脏准备着再听一记东西砸碎在地的响声了。 可薛振一时没说话,他沉默了许久,才喜怒难辨地问,“见到了?” “应当是没见着。”大太监小心地捡着说了,“秦相出行惯来遮掩自己样貌,顾南衣也未去云水画苑,西市这么大,便是擦肩而过,也未必认得出来。” 薛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他平静下来些许,摩挲着自己手边的玉玺道,“你觉得顾南衣同皇姐有几分相似?尽管放开了说。” 大太监哪里敢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道,“这年龄断是匹配不上的。” 薛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见皇帝看着不像是要发怒的架势,大太监壮了壮胆,又说,“但这说话的声音习惯同长公主像得很,倒也怪了。” 若只听那声音,没人会怀疑顾南衣的身份。 “几分相似?”薛振重复问。 大太监这下没敢再耍滑头,他老老实实地道,“除了年龄,简直便是长公主亲临了,我眼拙,瞧不出不像的地方。” 薛振呵了一声,“朕看着也是。” 大太监从这句话里听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他琢磨半晌,务实地问,“那陛下,那新购置的院子,我还是让人去装饰着?” 薛振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装饰什么!朕以后难道还会再去见那个替身?” 大太监:“……”当太监真的好难。 第29章 第 29 章 许是那日顾南衣对薛振不给情面的逐客令真的有用, 薛振竟再没再出现过。 但秦朗每每想起薛振身边大太监居然假扮秦北渊的人来试探他, 便每每心中对薛振的厌恶更增一分、对秦北渊的城府多防备一分。 秦北渊当是最早知道他和顾南衣从栗山村动身的人, 却在他们进了汴京数月之后都没有主动派人来接触过。 苏妩说秦北渊是个属王八的, 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不过这也仅限于秦北渊不主动的情况而已。 三个多月的时间里, 秦朗屈指可数地几次带着顾南衣一道出门的情况,总能“偶遇”秦北渊的身影。 这偶遇的准确度之高,简直像是其中一方刻意造成的了。 即便秦北渊同顾南衣还一次话也没有说过, 这如同缘分一般说不清道不明的见面也令秦朗不喜。 他同苏妩杜云铮逐渐相熟后, 从他们口中知道不少和昭阳有关的旧事,对薛振秦北渊楼苍等人的认识也加深立体起来。 “我至今也没想通秦北渊图的是个啥。”苏妩恹恹地道,“这除了苦他自己、令殿下对他横眉冷目以外,究竟有什么用?” 杜云铮看起来有话要说, 张了张嘴又给咽回去了。 “如今南衣来了,他秦北渊又开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了。”苏妩纳闷地说,“就算薛振再怎么嘴硬,也忍不住偷偷往这里跑了两次,怎么他秦北渊就这么能忍、还没被自己憋死?” 秦朗倒是知道原因的。 秦北渊能一年一度在梦中见到顾南衣,对他而言,那才是“昭阳”。 除了秦朗之外,秦北渊恐怕是唯一一个能将“顾南衣”和“昭阳”分开的人了。 也正是有这一叶障目,秦朗一点也不担心秦北渊会生出和苏妩一样“顾南衣就是昭阳”离经叛道的想法来, 也不用担心秦北渊会和薛振一样在替身不替身之间愁得掉头发。 这梦是秦北渊自己给自己画下的桎梏。 “还有薛振,听说连着几个月心情都不怎么好。”苏妩跟唠嗑似的说道,“满朝文武风声鹤唳, 一个个把自己的尾巴夹得可紧了,就连宋太后,听说都乖乖在自己宫里吃斋念佛,说是要祈福。” 杜云铮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佛收她这种心狠手辣的信徒?” 苏妩面色也有些讥诮,但她没对秦朗解释。 秦朗上了心,把苏妩杜云铮赶走之后,特地在晚饭时问了顾南衣。 顾南衣无所谓地道,“薛振想杀我,也有听了太后唆使的原因。太后对他说,宣阁留下过一句话,我和薛振之间只能活一个人。” “他就为自己能活下去杀了你?” “这也不过原因中的一条罢了。”见秦朗面色不快,顾南衣便多给他解释了两句,“太后有个亲近的权臣……奸臣,那奸臣在背后掀起的风浪,太后也算是这一环环中被利用的人之一。” 顾南衣问过杜云铮,知道奸臣在薛振登基一年半后就被他和秦北渊联手出去,顿时安心不少——不枉她死前安排好一切、还给奸臣挖了个坑。 这坑总归是有人去填上了。 秦朗沉思片刻,再开口时却是个不相干的话题,“你生辰要到了。” 顾南衣嚼着嘴里食物,稀松平常地点了个头。 ——她如今过生辰,不过是秦朗多做几个菜、下一碗长寿面的事儿,比从前简单多了。 “我们那日出门去。”秦朗道。 “不怕再碰见秦北渊了?”顾南衣扬了扬眉。 “碰到最好。” 顾南衣抬眼看他,笑了,“你想好怎么骗他了、要出手了?” 秦朗眉目冷凝,“十拿九稳。” 唯独一成的不确定,是在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之上。 * 七月初九这日,文武百官已经相当习惯百官之首的不到场了。 甚至这日的早朝将会相当短暂的事情,他们也习惯地预料好了。 于百官而言,这是和往年没有任何两样的一个七月初九。 可对有些人而言却大有不同。 秦北渊于卯时准时合眼入睡,心中却并不确定自己今年会碰见的是那个冷冰冰不愿说话的昭阳,还是那个会开口如同生前一样讥讽他的昭阳。 昭阳走后的前三年,他碰见的是前者;后三年,碰见的都是后者。 一开始能于梦中见到昭阳,秦北渊便很满意;可后来昭阳开始同他说话,秦北渊的渴求便往前迈进了一步。 他有些担心自己的欲望会走得比现实更远、更不知足,这是不应当的。 可梦终归是梦,哪怕是铁面无私的秦北渊,也该有个放纵的时候。 秦北渊睁开眼睛时,见到的并不是床顶。他正站在丞相府的正厅中,而他的面前空无一人。 ——往年他每次入梦,便能立即见到昭阳出现在面前,今年却不同。 是他所受到那一点点的眷顾终于被收回了? 秦北渊心中一紧,快步向外跑去。 平日里下人往来的丞相府里空无一人,秦北渊一路找去,都没见到昭阳的踪影。 他开始怀疑,是昭阳终于不愿再见他;还是他也变得同其他人一样无法看见她了。 这思绪终结在丞相府的书房之中。 几乎是跑进了书房里的秦北渊看着昭阳从他面前飘然而过,自行去书房的架子上挑挑拣拣,很是没有拿自己当外人。 他怔怔扶着门,胸口喧嚣狂躁,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半晌才缓缓地将不知道屏了多久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殿下。” 捧着书的昭阳转头看了他一眼,随意地道,“少见秦相这么狼狈。” “我以为殿下不见了。” 容颜昳丽的长公主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她说,“这本就是你的梦,你以为一个梦能做多久才破灭?” 秦北渊闭唇不语。 梦是无法捉摸、无法碰触、无法控制的,这也正是秦北渊所恐惧的一点。 他令人寻访过能让人做梦、甚至于南疆一些吃下便能叫人看见幻觉的毒物,搜寻了许多,却没有任何一件能有办法令他在七月初九之外的日子里见到昭阳。 这般美梦,秦北渊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时候再醒来。 他以为昭阳是魂魄,可昭阳却不愿意将他带去阎王府。 生死阴阳之隔的界限,秦北渊不会只凭自己跨过去,他不能自私地将庆朝这么扔下。 因着这是秦北渊自己的梦,他也常想梦中昭阳的一切言行举止是否都是他设想出来的。 ——她对他冷嘲热讽不假辞色、她总是穿着长公主的一身常服、她从不让他轻易近身亲密……也包括她不将他带去另一个世界。 或许同太医院和薛振所说的那样,这都是他因为太过想念而一厢情愿产生的幻觉罢了。 “若你只是我梦中之物,”秦北渊问,“我想让你留存多久,你便能留存多久。” 半浮在空中的昭阳扭头看他,雍容的眼底带着嘲讽,“难不成秦相还有白骨生肉的能耐?” 秦北渊面不改色,“苏妩多年来一直搜寻无果,那只是传言罢了。” 都说宣阁死前留下一个能令人死而复生的法子,但秦北渊也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 ——不然宣阁怎么自己死了? “这不就得了。”昭阳将机要密报翻了一页,她用她独有的那种轻慢昳丽的声音道,“再说,我生前便和你相见两相厌,死后何必多看?白白伤了我的眼睛。” 秦北渊没有在意昭阳的话,他早已习惯如此。 昭阳长公主厌恶丞相秦北渊,这在许多年前便人尽皆知。 “我在现实中,也见到了一个同殿下很像的年轻姑娘。”秦北渊说。 昭阳的目光果然感兴趣地朝他转了过来,“和我有多像?” “同我初见的殿下别无二致。” 昭阳扬了扬眉,她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秦北渊顿了顿,一时没开口。 在昭阳面前说出这个名字,总令他觉得有些不安。 可最终他还是道,“她叫顾南衣。” 话一出口,秦北渊就看见昭阳的神色微微迷茫了一瞬间,就像是静静点燃的火烛突然被风吹动摇晃起来。 “顾南衣。”昭阳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顾南衣。” 念了两遍后,她朝秦北渊看了过去,突地朝他笑了一下。 这笑说不上什么意味,秦北渊同她同朝多年竟也一时没分辨出来个中深意,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心中一突,好似触动了什么不该去触碰的机关。 下一刻,秦北渊面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忽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熟悉的床顶。 秦北渊觉得自己只入梦了一小会儿,可事实上他起身查看时间时,发觉已经过了午时。 他仔仔细细地将方才梦中的一切细节回想了一遍,念起昭阳最后听见顾南衣名字时露出的莫测神色,披了外衣出门唤管家进来。 管家没料到秦北渊醒得这般早,边吩咐人赶紧准备午食边赶到秦北渊面前,“相爷?” “顾南衣。”秦北渊道,“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这命令来得没头没脑又简单明了,管家虽然一头雾水,但点了头便出去传令了。 秦北渊难得这般坐立不安,他在正厅和自己的住院之间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心腹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请安,“相爷。” “说。” 心腹没有一句废话,干脆地道,“小公子与顾南衣今日一早出门,顾姑娘在街上突然晕了过去,苏妩已带了大夫赶去看诊。” 秦北渊倏地抬起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秦朗:网上单恋,倾家荡产(不是 * 昨天的红包发完啦~ 第30章 第 30 章 苏妩本是想去太医院请御医的, 但想着要耗太多时间, 干脆先带了自己府里的府医直奔顾南衣院子里, 脑中想了一百一千个叫人恐慌的场景。 可女府医看诊过顾南衣后, 却露出了疑惑茫然的神情, 道,“这位姑娘只是稍有些体虚,一时晕过去或许是近来休息得不好, 又或者是心思繁重, 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的,苏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苏妩哪里能不担心,拉着府医问了半晌才让开了养身体的药方。 将府医送走后,苏妩不放心地皱眉回来道, “这样不行,我寻个时候跑太医院,将从前常给殿下看病的那位院判请来再看一遍才能放下心来。” 她一早从秦朗口中得知顾南衣生病,虽然眼看着顾南衣一直毫无异状,但这突然的一晕倒可将苏妩给吓着了。 苏府的医女已经是医术相当不错的了,看诊顾南衣时却察觉不出她得的究竟是什么毛病,怎么能叫苏妩不害怕? 毕竟当年太医院几个资深的老太医翻遍了所有的医术,也没能想到救治昭阳长公主的办法。 苏妩只能眼睁睁看昭阳一天天逐渐被那不明原因的疾病掏空身体。 事到如今,太医院也仍然说不出来当年昭阳长公主得的是个什么病、又究竟该怎么治。 苏妩已经失去了长公主一回, 不敢再因为病症的原因失去顾南衣第二回了。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懒洋洋靠在床头、神情不以为意的顾南衣一眼,只觉得殿下虽然重生了一回,性子却同从前一模一样, 根本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 苏妩又舍不得对顾南衣发火,只得转向秦朗问,“什么时候动手?” 秦朗正在看医女留下的药方,闻言言简意赅地道,“已经开始了。” 苏妩神色一肃,“今天的事情,秦北渊定然已经知道了——你是故意的?” 她说完这话,又忐忑地看了看顾南衣的表情,不太确定顾南衣是不是也知道秦朗的计划。 顾南衣抬了眼,她漫不经心地道,“往年这日也是同今日一样的。” 只不过从前藏得好,没叫秦北渊的眼线发现过,今年秦朗却是有意将这件事透露给了秦北渊。 这几乎是明摆着说顾南衣和昭阳之间有那么一丝联系了。 计划是说得过去的,苏妩也相信秦北渊会上钩,但这上钩只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苏妩看看事不关己的顾南衣,又看看秦朗,“秦朗,我们聊聊。” 顾南衣看他们俩一前一后出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一出屋子,苏妩便回身压低了声音道,“你早说你想好了怎么办,那现在秦北渊肯定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秦北渊不会主动来找我。”秦朗说,“他会等我去求助。” 苏妩想了想,这确实是秦北渊的做法,“然后呢?” “我会让他相信顾南衣和他就是让昭阳回来的关键。” 苏妩:“……怎么做?”秦北渊是那么好骗的吗? “我知道庆朝一直有人在寻找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药。”秦朗道。 乍听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苏妩皱了皱眉,她大方地承认,“是我做的,早有传闻说宣阁留下一物能救活已死之人,我不死心,一直在找,但一丝线索也没有。” “或许昭阳从来没有真死呢?”秦朗又问。 他的语气很平静,苏妩却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倏地回头往屋内看了一眼,才回头幽幽问,“你真要这么骗秦北渊?” “对。”没什么比用真相去骗秦北渊上钩更好的办法了。 秦朗已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手段,始终没找到他和秦北渊多出来的这一颗痣究竟该怎么用。 虽说几月前顾南衣突然吐血,同他肌肤相贴便能减缓痛苦,但不过是将就之计,秦朗不知道如何能让顾南衣全然恢复正常。 他已经从顾南衣的弟弟,长成她的哥哥,不能无止境地等下去。 秦朗甚至担忧从现状来看,顾南衣身上发生的异状会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危及她的生命。 就算顾南衣闭口不谈,秦朗也能知道她隐去了一些事情并未坦白。 ——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出现在秦朗梦中一次的宣阁。 宣阁一定知道什么连顾南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但以秦朗目前的地位,尚且摸不到和这位神秘国师有关的情报,秦北渊却是通向宣阁的一座桥梁,能让秦朗获得更多的讯息。 苏妩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显得冷静了不少,她道,“那么我也该出去做点什么了。” “你去太医院,避开秦北渊。”秦朗点头。 苏妩:“……秦北渊哪里想避开就能避开,薛振这两次出宫恐怕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你要尽力去做。”秦朗冷酷地说,“你演得越像,他越会相信自己的推断。” 苏妩偷偷摸摸去请御医给顾南衣看病,又想尽办法瞒着秦北渊,再加上顾南衣在七月初九这一日的突然晕倒,足够让秦北渊做出个大致完整的推论。 再紧接着,秦朗便“顺理成章”地去找秦北渊低头求助,秦北渊便能补全这推论最后的一点确认。 只要秦北渊心中抱有一线希望,又找不到疏漏之处,他哪怕心存怀疑,也仍然会按照秦朗所说的去搜寻和宣阁有关的一切。 苏妩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和秦北渊斗了六年了都。” 秦朗原想再让苏妩去设计查探薛振身上是否也有那颗朱砂痣,但这事一旦和苏妩说出来,就要和她解释这朱砂痣究竟和救顾南衣有什么关系,骗局便显得不那么完美,遂作罢了。 薛振第二次登门时,秦朗原是想借着打斗的机会亲自一看的,谁知没打起来,兵器都没亮,只亮了顾南衣的脸,薛振就心虚地走了。 这秦朗真没想到。 他原来以为薛振对顾南衣至多是爱恨交加、因爱生恨,见了薛振真人一看才知道实情更为复杂。 ——见仇人是红眼睛没错,薛振那眼睛红得可是跟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长来撑腰、立马就能哭了似的。 秦朗毫不怀疑顾南衣要是给个好脸色,薛振指不定就凑上去了。 “你比薛振大几岁?”秦朗回屋忍不住问顾南衣。 顾南衣回忆片刻,不太确定地道,“陛下还不太会走路时便登基了,我执先帝遗诏辅政时好似有二十二岁了。” 秦朗:“……”这姐弟之间年龄差得和别人家母子差不多。 但这话秦朗只能在心里说说。 因为他比薛振还小上三岁。 “陛下也算我带大的了,”顾南衣回忆了片刻,又道,“世间父母想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先帝又唯独这一个继承人,我可真怕陛下走了歪路。” 秦朗道,“现在这不是歪路?” “庆朝太平,世家也在一步步削弱,做得不错了。”顾南衣中肯地称赞完,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只这两次出宫不太应当。我知他担心我还没死、会危及他的性命,可带这些人便贸然出宫,有些鲁莽了。” 秦朗沉默片刻,熟练地道,“他既然怕你怕到要亲手杀你,当然比任何人都怕你没死。” 顾南衣垂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接受了秦朗的说法,“但即便如此,他身边近臣也该进言阻止,不该让他这般莽撞。” “谁能替皇帝做主?” 顾南衣笑了一下,她说道,“皇帝也不能万事都随心所欲的。” 从前辅政的她不行,一人之下的秦北渊不行,如今稳坐皇位的薛振同样也不行。 “那还是不当皇帝的好。”秦朗突然说。 “是这个理。”顾南衣点头赞同。 “你现在过得比以前好。”秦朗又用一种陈述的语调说道。 顾南衣朝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其实是一句征询,只是年轻人不乐意用示弱的方法问出来。 她思考了片刻,便笑道,“确实比从前轻松逍遥。” 若不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不得不”,顾南衣其实从未打算成为挟天子令诸侯的那个人。 阖眼之前,她自问已将昭阳长公主该做的一切都做了。 “因而,我现在只是顾南衣。”顾南衣慢慢地道,“虽说汴京城里人人都是昭阳长公主的故人,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秦朗意味不明地说,“毕竟那时你虽然高高在上、手握大权,却是万人之敌。” 顾南衣:“……”她好笑地抬头看秦朗,“做什么揭我短处?” 秦朗转开了脸,“做个确认。”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章_(:3」∠)_剩下两章晚点更新。 明天开始更新时间都是固定的早上九点下午六点定时发布,如果再有额外三更会在晚上九点掉落。 前一天的红包发完啦~这章的评论红包今天晚上发 第31章 第 31 章 梁院判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就是少看了黄历。 他深深觉得要是心有灵犀这么多看一眼, 肯定会发现黄历上面写的是“不宜出门”四个大字。 首先, 这日刚出门没多久, 徒步去太医院当值的梁院判就险些踩进了个污水坑里。 他心有余悸地绕开两步,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两个咋咋呼呼的孩子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视若无睹地从水坑里一前一后踩着追打过去了。 梁院判根本没来得及再走远些,就被脏兮兮的污水溅了一身。 梁院判:“……”这可是今年好容易瘦了些后新做的官服!! 谁知道这一日会不会突然被宫中什么贵人召了去诊脉, 这一身脏了的官服可见不了人。 梁院判只好捏着鼻子掉头回家把压箱底的旧官服匆匆找出来换上代替, 再一路小跑去了太医院,还是迟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偏巧院使来寻梁院判没寻着,恍然大悟地给梁院判扣了三日俸禄,美名其曰“小惩大诫”。 这日刚开始, 梁院判便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还得接着在太医院勤勤恳恳地当值。 时间还不到晌午,宫外便有大员家中管家带着牌子来请御医,满头大汗地说家中老太君身体不适,梁院判一看来人,便知道这一趟腿脚肯定是轮到他去跑的了。 ——来人是杨家的大管家,向来杨家的诊都是归梁院判看的。 他任劳任怨地背起药箱就随着杨府管家走了,还好杨府准备了马车,否则梁院判还真担心会一不小心再踩第二个水坑。 他可没有第三件官服了。 大约是担心老太君的病情, 马车走得很快,梁院判被摇得有点头晕,等下马车时被管家引着进到杨府里, 也没关心自己是不是去了往日里老太君的院子。 等梁院判发觉不对的时候,他已经一脚踏入一处小院,见着站在眼前的苏妩了。 新一任的汴京第一美人不言不语地看着他,凉凉地问,“梁院判,好久不见。” 梁院判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苏妩名声在外,一是她的美貌惊人,二来则是她的身份特殊。 苏家家主是个好官,但对家里的糊涂账却是一头雾水。当年他的嫡妻病逝,只余苏妩一个女儿,自己政务繁忙,便又续弦娶了第二个妻子,将府中事务交给了继妻。 这位继妻明面上庄重淑雅,内里却一直打压才三岁的苏妩,令她在五岁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惊动太医院去看诊,才叫昭阳长公主意外发觉。 苏家家主后悔莫及,当即休妻,不愿再娶。 苏妩也在那之后被昭阳长公主接到宫中抚养到了十一岁。 而梁院判,正是当年被派去给苏妩治病、令苏妩同昭阳结缘的御医;也是太医院中为数不多知道昭阳身缠怪病的人之一。 因着三年都找不到能救昭阳的办法,小小的苏妩对梁院判也很是迁怒过一阵子。 昭阳走后,苏妩更是几乎没和梁院判打过照面。 梁院判勉强也算是看着苏妩长大的半个恩人,自诩不和女子幼童计较便揭过了。 毕竟昭阳走后,苏妩对薛振秦北渊一个个的都不假辞色,对梁院判的态度甚至都算得上温和了。 猛地一看见苏妩这幅明摆着就是要找茬的模样,梁院判顿时想起了薛振和秦北渊——那两位都不会对苏妩真的置气,他一个小小的太医院院判能做什么? 梁院判擦了把冷汗,“苏姑娘今日到杨府来作客?” “不,我是专门来等你的。”苏妩要笑不笑地道,“我知道梁院判嘴巴严实,曾经能将殿下生病的事情瞒我多年,也一定能瞒得住别的事。” 梁院判听这话里夹枪带棒的,顿觉不祥,“苏姑娘的意思是?” “梁院判随我走一趟吧。”苏妩转了身道,“我是借杨府的名义将你带出来,想让你去替我看诊一个人。” 梁院判舒了口气,心道不就是看个病吗? 只要苏妩开口,太医院里的御医难道还能抽不出来?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鬼鬼祟祟吗? 从杨府侧门悄悄离开换了马车的两刻钟后,梁院判看着眼前的年轻少女,咽了一口惊恐的唾沫下喉咙,收回了自己先前的腹诽。 ——是真的值得苏妩这么大惊小怪鬼鬼祟祟。 即便研究药石多年,坚信世间一切怪异都能用医理来解释清楚,看着少女同昭阳长公主相似的面孔,梁院判心里也忍不住打起突来,他结结巴巴地问,“殿、殿下?” “这是顾姑娘。”苏妩顿了顿,又补充,“年方三六。” 梁院判眼神诡异地回头看了看苏妩这欲盖弥彰的解释,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秦朗,最后看向顾南衣——这第三眼到底没敢多看,没那胆子。 “顾姑娘前些日子突然晕倒了,我府里医女说没有大碍,但我始终不太放心。”苏妩道,“我知道梁院判的医术好,便请您过来再掌一次眼。” 梁院判心中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作为一名御医,想要长命的最大诀窍是什么? 首先是嘴严,其次才是医术。 秉持着瞎了聋了的宗旨,梁院判没再废话,小心谨慎地告罪后替顾南衣诊了脉。 他确实医术精湛,一开始还有点紧张,等探了脉象之后表情便严肃起来,忍不住多看了顾南衣两眼,道,“顾姑娘确实有十八岁了?” 顾南衣没开口,她身后的秦朗道,“有什么不对?” 梁院判瞧了他一眼,再度忍住没问秦朗和秦北渊是什么关系,他捻了捻胡须,道,“我观顾姑娘的骨龄约莫在十五岁左右,似乎幼了些。” “我这人长得是比常人慢些。”顾南衣笑着道。 顾南衣先前不说话便也罢了,这一开口,梁院判又诧异地打量了她。 ——昭阳长公主的语气音调可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 想当年,汴京里还掀起过一股学着昭阳那样懒洋洋轻飘飘说话的风潮,最终因为都是东施效颦便不了了之。 大家转而去专心学习长公主的打扮妆容了。 “这倒不重要,”顾南衣又说,“我的身体看着还好?” 梁院判心想这怎么就不重要了,但是也没说出来,他垂眉沉思了片刻,才问,“顾姑娘这突然晕倒,恐怕不是第一次了吧?” “每年一次。”秦朗代为答道。 “可都是同一个时候?”梁院判追问。 “是。” 梁院判又低头思考起来。 他像是在衡量拿捏什么似的,半晌才抬头说道,“我看过许多医书,确有周期性发作的病症,也有毫无规律发作的病症,可一年一度、找不到原因的晕厥,我想并算不上是一种病。” “那是什么?”苏妩逼问。 “庆朝最南端,有个封闭的地方叫南疆。”梁院判说,“不知各位可否听过?” 苏妩怔了怔,秦朗却道,“他们养蛊。” 梁院判也有点诧异地看向秦朗,“这位公子说得对。南疆人擅养蛊,他们的蛊虫多种多样,各有不同的作用,有些听来天花乱坠如同话本里出来的一般。我曾去过南疆,亲眼所见过一些蛊虫,却知道这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你的意思是,顾姑娘身上被人下了蛊?”苏妩皱眉问道。 梁院判点头,又摇头,他更为仔细地解释道,“蛊虫分子母,一同种下才能生效,通常子母蛊虫是分开种下的,若顾姑娘身上真有蛊虫令她每年这时候晕倒,可能是蛊虫发作的日子——也就是说,配对的另一只蛊虫,在他人的身上,且也是活的。” 苏妩欲言又止地将视线转向了秦朗。 从梁院判的这话当中,她已经猜测出来秦朗先前说“秦北渊能救顾南衣”的理由是什么了。 秦北渊很可能便是另一只蛊虫的宿主。 “必须找到那个人?”顾南衣问,“即便找到了,又怎么解除?” “这尚不清楚。”梁院判神情凝重,“我对蛊虫之说也只是略知一二,南疆那处太过排外,我所学到的不过是皮毛之物。可世间蛊虫有千百种,养发、解法、控制之法都有所不同,恐怕在弄清楚顾姑娘身上种的是什么蛊虫之前,都不便贸然动手。” 梁院判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又被南疆引出了些从前的回忆,皱眉停顿了好一会儿。 苏妩等不及地催促,“那若是找不到呢?” “顾姑娘若事先不知,那这蛊虫定然是有人故意下在她身上的。”梁院判坚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得找到下蛊之人,或是其他精通蛊虫之术的人,才有方法解开此蛊——顾姑娘除了这晕倒之外,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不适之处?” 闻言,顾南衣不由得抬眼看了看秦朗,见年轻人抿着冷硬的嘴角不说话,便笑了笑道,“譬如,我便长得比别人慢些。” 同秦朗认识三年多了,顾南衣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的时间仿佛被定格了。 听顾南衣说得语焉不详,梁院判也不好多问,他道,“我回去再翻阅一遍南疆带回的医术,若能找到什么,便想办法转告给苏姑娘。” 到这儿梁院判便觉得自己该功成身退了,可带他来的苏妩不太乐意,在桌旁站了一会儿没动。 最后还是顾南衣轻轻喊了一声“阿妩”,苏妩才噘着嘴送梁院判出门去了。 辗转回到太医院后,梁院判只当自己这坎坷的一日也该结束了,谁知等天色黄昏离开太医院时,在回家路上又被人给堵住了。 一身黑漆漆的秦北渊心腹面无表情道,“梁院判,相爷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梁院判:好想回家。 第32章 第 32 章 梁院判光知道汴京城里没什么事瞒不过秦北渊的眼睛, 但他真没想到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尽管对方说话的语气也算不上冒犯, 但梁院判仍然觉得自己是被一路押送到了丞相府里头。 考虑到他白日里见的那个小姑娘, 实在不怪他心虚。 进到书房里时, 梁院判深吸了口气, 跨过门槛便行礼道,“秦大人。” “梁大人不必多礼。”秦北渊不紧不慢地写完手中最后一行字,才抬头接着说下去, “坐。” 尽管秦北渊算得上和颜悦色, 梁院判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坐了半张椅子,战战兢兢如同一只鹌鹑。 “你也不必想着苏妩怎么威胁你保密。”秦北渊一开口便将梁院判吓得头皮发麻,“我早就知道顾南衣, 也知道苏妩将她当成长公主的替代。” 梁院判听得一愣一愣,一个不过脑子的功夫便开口问道,“那那个少年……” “我的儿子。” 若不是这场合不对,梁院判可能会吓得跳起来“啊哈”一声。 但这偏偏就是秦北渊的面前。 梁院判咽了口口水,没敢接话,等着秦北渊的下文。 “我也知道几日前顾南衣突然在街上晕倒,苏妩定然着急。”秦北渊几乎是耐心地给梁院判解释了前因后果,“我请梁大人来,是为了问问她的身体情况。” 梁院判本来是很迟疑的。可秦北渊实在将能说的都说了, 他没什么好再挣扎的。 苏妩虽然劳心劳力,但到底没能瞒得过秦北渊。 “据下官的看法,顾姑娘或许是中了蛊虫。”梁院判将对顾南衣等人说的话大致又重复了一遍, 最后做了一样的结论道,“蛊虫不比寻常病症,不能随意用药,且终归对人的身子有些弊处,因此顾姑娘的身体如何,还要看能不能找到那下蛊之人了。” 秦北渊一一询问了几个细节,才道,“她每年发作一次?都是同一天?” “正是。”看秦北渊的态度平常,梁院判的话便渐渐多了起来,“另外我探顾姑娘的骨龄仍是十五岁,她却说她自己应该十八岁了,想来那蛊虫应当活过来的年数是在三年左右。” 说完这话时,梁院判似乎察觉到秦北渊的面色变了一变,但等他再仔细去看时,丞相仍然是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孔。 “如何找到另一只蛊虫的宿主?” 梁院判为难地皱了眉,“这其实并不好找。观顾姑娘便能知道,这种蛊之后,外貌上并不会显示出来异处。只是子母蛊虫一心,在一方发作时,另一方应当也会焦躁不安才对。” 秦北渊垂着眼抚摩过桌上的镇纸,他沉声问,“太医院有熟悉蛊虫的人吗?” 梁院判诚实地摇头,“南疆蛊术一向不为常理所接受,下官也是七八年前去了一趟,因着……想要……”他说得含糊其辞,抬头看了一眼秦北渊的表情才继续说,“才稍微知晓了一些,到底比不上那些在南疆土生土长的人。” “宣阁曾经有个徒弟。”秦北渊道。 梁院判疑惑道,“国师确实在南疆待过今年,但他不是只教导过长公主……”他神情一个恍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来,眼睛一亮,“确有此人!秦大人说的是那纪长宁吧?” 宣阁曾经正式地收过一个弟子,教导了一年左右便将其逐出师门。 不过宣阁惊才绝艳,外人都揣测这一年时间已经足够那弟子学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了。 梁院判当然也听说过此人。 但在想起纪长宁之后,梁院判很快又皱了眉,“此人不是早就已经离开汴京、去向不明了?” “总比没有线索好。”秦北渊沉吟半晌,又站起了身来。 梁院判赶紧跟着立起,双手垂在身边、低着脑袋看秦北渊一路走到了自己身边。 紧接着是衣物的窸窣声。 随后,是秦北渊平静地将手臂伸出,问道,“劳烦梁大人再看一眼此物。” 梁院判纳闷地以为秦北渊也想诊个脉,抬头一望却看见秦北渊已将小臂和手肘都露了出来,茫然不解地扫了一眼,“秦大人说的是……” 他的疑问在半路便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梁院判诧异地瞪大眼睛,一时忘记了自己对秦北渊的忌惮畏惧,下意识抓住了秦北渊的手臂,弯腰凑近了看他手肘上那颗鲜红的朱砂痣,嘴里念念有词,还伸手用力地搓了两下,啧啧称奇起来,“秦大人,若不是你,我可就要以为这是跟姑娘家点上去花钿一样图好看的玩意儿了。” 秦北渊一言不发地任由梁院判往下说。 梁院判起了兴致,他滔滔不绝地给秦北渊解释道,“常人的痣都是黑褐色的,鲜红的痣本就很少有,即便有,也不如秦大人这般工整鲜红,而是要么凸起、要么模模糊糊,搞不好还是病症的预兆。可秦大人这朱砂痣……” 梁院判不死心地又搓了两下,直到秦北渊手臂上的皮肤都搓红了才放弃。 大胆地做完这一切后,梁院判才心虚地抬头看了眼秦北渊的表情,见他仍是波澜不惊,才讪笑两声接上了自己的话茬。 “这痣仿佛真是用朱砂点上去似的,太不寻常了。” 秦北渊凝视了梁院判一会儿。 梁院判的医术是太医院中顶尖的,除了抠一点儿,品性也没话说,官做到现在仍然只是个院判,跟他不圆滑的性格有关系。 昭阳生了怪病之后,梁院判是主要医治她的御医。 这怪病的秘密,梁院判硬是瞒住了三年,直到昭阳去世。 即便梁院判不是任何一方势力的人,秦北渊也知道此人可以信任。 因此他看了梁院判几息之后,便直接问道,“这会不会是种蛊的象征?” 梁院判先是悚然一惊,而后强行让自己震惊了下来,问道,“秦大人这朱砂痣何时出现?” “六年前。”秦北渊淡然道,“长公主走后。” “那这六年间……” “三月初四。”秦北渊说,“同顾南衣会晕倒的日子是同一天。” 梁院判像是碰见了个难题似的狠狠拧起了眉,他放开秦北渊的手臂,低头嘴里嘀嘀咕咕了好半天,才不确定地道,“秦大人所说确实像是子母蛊虫之间的联系,但下官才疏学浅,恐怕还得找个懂得其中门道的人来解答才好。” “我会派人去找。”秦北渊顿了顿,又道,“你说过,子母蛊之间有所吸引。” “正是。”梁院判举例说,“这子母蛊虫自小一起养大,顾名思义,就像是我们人的母子一样,孩子离开自己的母亲便会不安,想去寻找自己的母亲。” 秦北渊便大致猜到了自己为何会频频与顾南衣遇上。 但这若真是一种来路不明的蛊虫,又究竟是谁悄悄种到了他的身上? 又和顾南衣、昭阳有什么关系? 让管家送走梁院判后,秦北渊便召来了心腹,“找到纪长宁需要多久?” 纪长宁离开汴京后,秦北渊一直派人暗中留意,原本是不想对方带着宣阁的学识投往他国或者行恶,这时候倒是阴差阳错地派上了用场。 心腹一愣,随即反应很快地答道,“三月一报他的行踪,再一个多月便能得下次情报传回了。得到情报立即派人去追,应当一个月之内能将人带回。” “去办。”秦北渊吩咐完,又道,“若是秦朗来找我,不用拦他。” 心腹沉默了下,忍不住道,“相爷不准备去同他见上一次?” 这父子俩还从没好好打过照面、和对方说句话呢。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夜里懂了刀枪,心腹还记得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秦朗的匕首下将秦北渊抢了出去救走,那少年当时的眼神看着就是见过血的。 第二次见面是在马车内外的一瞥,双方明明都知道对方是谁,却又只是对上了一次视线。 第三次第四次…… 心腹自诩和街上小贩说的话都比这对父子来得多。 “没必要。” 心腹悄悄叹了口气,应是后便恭敬退开去执行命令。 虽然秦北渊出口的话少有落空的,心腹却还是忍不住多想几句。 就栗山村长水镇的眼线回报,那秦朗也是个打断骨头都要直直站着不肯下跪的性子,他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来向秦北渊低头? “我要让他觉得我走投无路。”秦朗对顾南衣道,“你说过,秦北渊喜欢将万物握于自己掌中才能安心,这是骗倒他最好的方式。我要告诉他的都是实话,他会信。” 顾南衣仔细推算一番,觉得秦朗的计划倒也算精巧,钻的便是秦北渊脑袋里的空子。 没人能随随便便想到死而复生、返老还童这种事,秦北渊也是。 只是对于秦朗要找秦北渊帮忙一事,顾南衣想着始终有点不带劲儿。 “你总说解药,我以为这是一种毒。”秦朗又说,“但这是神秘莫测的蛊。” 少年将自己的衣袖挽起来露出鲜红的朱砂痣,他抿直嘴唇咬了咬嘴角。 “……况且,还不是普通的子母蛊。” 先前苏妩在场,秦朗没能直接问梁院判是否这世上会有三只成套的蛊虫。 他心中倒是已经有了个答案。 “秦北渊手中权势更大,只能靠他去搜寻解蛊的线索。”秦朗低声说,“很快便是下一个三年,我不能看着你死。” 少见秦朗示弱的模样,顾南衣只得无奈道,“哪就会死了?有你在身旁,我只需抱着你便能减轻痛楚了。” 怎么突然跟苏妩似的了? “但我还会长大、变老。”秦朗捏了顾南衣的手,他垂着眼轻声道,“你不能不陪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三更来得晚一些~下一更就是明早九点的啦 第33章 第 33 章 一连数日, 顾南衣的院中再没有一丝动静, 苏妩忙着暗中四处寻访名医, 大臣们纷纷私底下纳闷薛振的脾气为什么变得越发喜怒不定, 秦北渊则是稳坐钓鱼台等了不到十天, 秦朗果然独自一人找到了丞相府来。 秦北渊的心腹乍一听门口通传时还愣了一会儿——相爷还真是神机妙算,早猜到秦朗会来,果然如此。 想着怎么也是秦北渊的亲生儿子, 心腹亲自去门口迎了人。 秦朗看了心腹一眼, 立刻将他认了出来,“你来过栗山村。”他冷漠地说,“秦北渊手底下的人也会在小小栗山村里迷路?” 心腹当时去栗山村试探秦朗,借口说自己是商贩, 寻不到要去的地方,硬是和秦朗搭了话,却险些被秦朗身旁的顾南衣给吓得心神失守。 乍一听秦朗提起此事,心腹的视线晃了晃,多少有点尴尬。 这秦小公子说话真是直白,一点也不给人台阶下。 他面无表情道,“小公子请随我入内。” 秦朗跨进了丞相府正门,左右扫了一眼,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来。 丞相府深沉大气, 每一处用的都是好料,只可惜没什么人气,就如同秦北渊这个人一般。 秦朗皱着眉道, “我有事要见秦北渊。” 心腹好声好气,“小公子随我来书房,相爷正在议事,我去通报一声。” 秦朗遂不说话跟在心腹背后前行,一路没再出声,直到能看见书房时,他才突然开口道,“你身手不错。” 心腹低头谦虚道,“马马虎虎,小公子见笑了。” “三年前你和我交过手,那时你比我厉害,所以我没有再追。”秦朗说。 心腹:“……” 这说话直白便不再感叹一次了。 但三年前交手那一次,岂不就是秦北渊栗山村夜探那一晚上? 敢情秦朗早就认出两人来了? “但现在不同。”秦朗又说,“你再想护着秦北渊两人全身而退,断无可能。”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两个人总得留下一个,一命换一命了。 心腹终于抬头又深沉地凝视了秦朗一眼。 他不由得想,这不愧是相爷的儿子,就算没带在身边教过一天,从骨子里就是不对任何人服输的性子。 心腹在书房门上敲了三下便推开了门,他偏头示意秦朗跟上去。 书房中除了秦北渊,还有几位大臣。 心腹带着秦朗入内,他们几人像是得了什么示意似的纷纷起身告辞,一个个眼神隐晦地往秦朗身上瞥去。 实在是秦朗这张俊朗的脸太招摇了,放在丞相府里更是令人浮想联翩。 秦朗却只是随意扫了几名大臣的面孔将他们记住,而后便将视线落在了秦北渊的脸上,皱起了眉。 人人都说只要看他的脸就能认出是秦北渊的儿子,事实也确实如此。 虽然没有昭阳和顾南衣那般相似,也足有七八分。 就连顾南衣那么厌恶秦北渊,都公平公正地夸过秦北渊生得俊朗。 秦北渊抬眼打量秦朗,他淡淡地道,“来了。” 父子两人之间全然没有亲情存在,更不需要寒暄往来,秦朗直截了当地开口道,“顾南衣病了,我需要办法救她。” “苏妩不是带人去看过了?”秦北渊毫无动容,“用不上我出手。” “你会出手的。”秦朗冷笑,“因为这和昭阳长公主有关。” 秦北渊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秦朗,“苏妩说的?” “顾南衣说的。”秦朗言简意赅地一口气将骗局托出,“她每年七月初九都会梦见同她面容一样的年长女子,还梦见过一个名叫宣阁的男人请求她救人。” 秦北渊以为秦朗掌握的信息很少,却没想到秦朗一登门为了不落下风立刻就将最惊人的秘密摔在了他面前。 若说听完梁院判的话后秦北渊有五分把握,眼下却有了八分。 只因为这事牵扯到了宣阁。 秦北渊太知道宣阁和昭阳之间的牵扯了。 宣阁原本将还是个婴孩的昭阳带回汴京,一是留做人质,二是做丰盛社稷的工具。 因此本来昭阳该只是个美丽尊贵的傀儡,却最终因为宣阁的飞蛾扑火而一路成长为了辅政的长公主。 宣阁在不该死的年纪死得不明不白,太医院束手无策,即便秦北渊是宣阁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始终没能全然摸透那个男人的心思。 宣阁究竟对昭阳是个什么情感、感情,他从未真正说明白过。 ——于是昭阳那个人便也不会懂。 她太聪明,聪明到知道不去揣测一切无法掌控的脆弱情感。 秦北渊接下来十几年的做法,便很大程度上受了宣阁的影响。 “宣阁死时你还没出生,怎么知道是他?”秦北渊定神道,“梦中的一切都做不了真。”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秦朗就冷哼一声道,“你不也沉溺于无稽之梦?” 这件事,秦北渊倒并不意外会被秦朗知晓。 实在是知道的人不少,传到秦朗耳中很容易。 白发丞相不紧不慢地道,“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秦朗沉默了片刻,不甘心地捏紧拳头,道,“你是丞相。况且……我猜蛊虫另一半在你身上,我曾经见过。”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秦北渊的手肘上。 秦北渊恍然想起三年前被划破的衣袖,微微欣赏了下秦朗敏锐的眼力。 “若你真想念执着一个人到了能梦见她的地步,那你一定想救她。”秦朗重复了对苏妩的说辞,“若顾南衣梦中一切属实,昭阳长公主没有死,只需通过顾南衣身上的蛊找到能将她救回来的办法。” 秦北渊听罢,却问,“你见过皇陵吗?” “进汴京前见过一眼。” “皇陵从远处看,并不觉其巍峨雄壮,等走到跟前时,才发觉一个个人形竟是这样渺小。”秦北渊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昭阳的扶棺人,亲眼看着她的棺木被送入皇陵之中封存,永世不能再见。” “我不想听这些绕圈子的话。”秦朗皱眉不耐地说,“我要救顾南衣,你想昭阳长公主回来,我们可以合作。” 秦北渊没有说话。念起那个同昭阳实在是太过相似的小姑娘,再结合最近的点滴,理智的他竟然真有一种去相信秦朗所说天方夜谭之词的冲动。 昭阳要将他弄疯了。 不,该说是,昭阳死时已经将许多人逼疯了。 秦朗两步走到秦北渊的桌前,他按住桌面气势冰冷地同秦北渊对峙,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你不想那个能让你一夜白头的人活过来。” “不过海市蜃楼的希望罢了。”秦北渊平静地说,“宣阁早就死了,你的梦又无从提供任何线索。” “宣阁死了,但同他有所联系的人还活着。”秦朗笃定道,“他有一个徒弟纪长宁。” “纪长宁拜师一年后便被逐出师门。”秦北渊看了秦朗一眼,少年眼中好似卷着幽幽冰火,是同他全然不同的性格。 秦北渊不太记得自己除了七月初九这日之外,上一次这般为某件事冲动是什么时候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宣阁死后纪长宁便离开汴京四处游荡,如今沦落街头当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指望不上他。” “找了才知道。”秦朗坚持道。 秦北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可以先找人。但若证明一切都是虚妄,你也该早日放弃。” “哪怕去南疆,我都会解开她的蛊。”秦朗硬邦邦地将秦北渊理智的劝解顶了回去。 他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苏妩这么讨厌秦北渊。 这个人浑身都是理智聪明的算计和点到为止,他太不像是个会哭会笑的活人了。 唯独那一丁点儿的人气,吊在的却是一个死人身上。 秦北渊理所当然地没有和秦朗置气,只道,“还有话说?” “薛振派人冒充过你的手下。”秦朗直起腰道,“他早就注意到顾南衣了。” “他不会停留太久,”秦北渊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给秦朗听,“他把顾南衣当成昭阳的替身,见之生愧,很快便会销声匿迹。” 秦朗知道秦北渊这推测其实是对的。 但那得建立在一个前提上——昭阳不是顾南衣。 顾南衣这个替身得与昭阳这个原身有大大小小的差别,才能令薛振厌倦远离。 秦朗真不觉得薛振能在宫里坐得住太久。 就像是流落在海上数日没有饮水的渔民,渴到失去理智时,哪怕知道喝海水会令自己死得很快,也会忍不住喝下咸涩的海水润喉。 但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秦朗不打算在丞相府多留,他连告辞也没有转身便向外走去。 心腹看得咋舌:谁家父子是这般关系? 但秦北渊没说话,心腹自然也没插嘴。 倒是秦朗临走到门边时停步回了头,他毫无预兆地问,“三年前为什么让我留在栗山村?” 秦北渊垂下眼去,像是回忆了些什么。 片刻后,他用那种一如往日的平静语气道,“从前你还小时,昭阳也令人照拂过你。” 秦朗原本只是想要个简单的答案,秦北渊这回答却将他勾住了。 “……虽说也是沾了苏妩的光,但她曾图有趣远远地养过你一阵子。”秦北渊淡淡地说,“你既然不想回来,也算冥冥之中有缘,便同顾南衣生活在一道,也没什么不可以。” 反正他从不希望什么子承父业,更没打算有一个儿子。 秦朗沉着脸站了一会儿,似乎对这答案很不满意,掉头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什么叫他是沾了苏妩的光? 第34章 第 34 章 “沾了阿妩的光?”顾南衣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秦朗问的究竟是什么, 她恍然道, “一开始我也没管你, 你母亲病逝后写信向我求助, 我派人去帮了一把。” ——对那是的昭阳来说, 秦朗这个存在实在没什么特殊,只要不死就成了。 若不是他的生母死前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想尽办法往汴京里送信找到昭阳, 秦朗能不能长这么大还是另一回事。 秦朗大马金刀坐在顾南衣跟前, 又是一幅三堂会审的架势,“和苏妩有什么关系?” “阿妩家中出了些事,又生了场大病,家中无人照顾, 我接到宫中养着。”顾南衣大致算了算年份,不太确定地道,“那时阿妩应该四五岁的样子,很怕生,入宫之后一个劲地想办法讨好我,又是个生来好看的小姑娘,总归叫我心软些。” 秦朗:“……”他听到这里,就猜到后来怎么回事了。 “于是我就想起你来了。”顾南衣坦白地道,“多注意了你些日子, 让你过得容易了些,不过还是没让秦北渊发现你的行踪。” ——秦北渊说不定会将秦朗接回汴京去,那这多没意思啊? 老老实实交代完过去的事情, 顾南衣笑了起来,她懒洋洋地问,“你今日不是去骗秦北渊的?怎么反倒叫他给唬住了?” “他会信的。”秦朗撇开视线不看顾南衣,“等他找到纪长宁再走下一步。” 有了纪长宁,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秦朗说完便要起身,顾南衣却靠过来压了他的肩膀,明知故问地道,“生气啦?” 秦朗睨了顾南衣一眼,没说话。 “也是,我要是早知道有如今在你手底下讨饭吃的这一天,当年就该对你再好一点。”顾南衣感慨地道,“一不小心就得吃糠咽菜的。” 秦朗皱眉,“谁吃糠咽菜?” 顾南衣立刻问,“那今天吃什么?” 秦朗拿自己带茧的双手给顾南衣看,他冷酷地道,“这是一双杀人的手。” 顾南衣歪头瞅了一会儿,她伸手给秦朗揉搓手指关节——全然不得要领,一看就是没有伺候过人的——边又道,“揉揉就好,一会儿还指望你这双从前杀人的手来淘米洗菜切肉做饭呢。” 秦朗冷冷道,“我不吃这招。” ……然而他吃这招,真的吃。 尤其是想到顾南衣将如今与从前全然割裂,不愿意再和从前的人产生任何交集,除去对苏妩略显放任之外,对楼苍和杜云铮温和有礼,对薛振不假辞色,对秦北渊视而不见…… 唯独秦朗能得她的亲近和偶尔示弱。 这感觉何止好,简直跟升天一样美好。 特别是当有人在旁看着做对比时,秦朗往往都有种推波助澜、令他们露出更多嫉妒神情的冲动。 昭阳长公主如何无所谓,秦朗只要顾南衣。 “那我要找阿妩给我做饭啦。”顾南衣道。 秦朗:“……”他一脸深沉地指导顾南衣如何讨好自己,“拇指虎口那里再用力点。” * 因着秦北渊要尽快找到纪长宁,他的心腹亲自离京顺着一个多月前的线索去寻人。 倒是一直有人跟在纪长宁身后不远处、免得他突然走丢,只是他眼下也不太重要,因此情报便只三个月往汴京回传一次。 心腹没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纪长宁的下落——他几乎没能认出来昔日的国师门生。 他看见纪长宁时,对方正喝得酩酊大醉,因为付不出酒钱而被酒楼掌柜小二一路撵到街上围殴。 心腹沉默片刻,拿钱上前给纪长宁付了一个月赊的酒钱,又让人把一身邋遢的纪长宁带去了客栈安置。 请的大夫见到纪长宁时露出一脸厌恶的神情,他边给纪长宁把脉,边絮絮叨叨地给心腹讲了许多纪长宁的斑斑劣迹。 譬如纪长宁见钱眼开,为了骗一点儿钱便能满嘴鬼话连篇;又或者是有好心人给了他一份活儿干,纪长宁不但不感恩,反倒从主人家里偷拿钱财吃食,最后被赶了出去;再要么是纪长宁明明身无分文,却还贪图享乐,总是去酒楼青楼寻欢作乐,先是赊账,再是连门都进不去被人赶出大门。 大夫是个善良的老头儿,生怕这次纪长宁又要害人,重复对心腹等人强调了许多遍不要被骗后,才不放心地拿着诊费离开。 心腹注视着衣衫褴褛的纪长宁,花了好一会儿才从脑海的旧日回忆中将曾经意气风发的纪长宁给翻找了出来。 纪长宁是个寒门出身的穷苦学生,好容易进了太学读书,是当时汴京最出挑的少年才子之一,之后更是被宣阁挑选中做他唯一的弟子,一时风光无两,汴京城里年轻一辈第一人,就连先帝都亲口夸奖过。 可好景不长,才一年的功夫,不知道什么原因,纪长宁便被宣阁逐出了师门。 这下纪长宁便从云端跌落,跌得比自己的出身还要低。 宣阁在庆朝的地位太过超然,此后再没人接纳纪长宁,也没人想起从前对他的阿谀奉承。 再善良的人路过他身边,也会不屑地唾弃上一句“败类”。 纪长宁闭门不出,直到宣阁死后,他才悄悄离开了汴京。 心腹怎么也没想到,当时才耀汴京的纪长宁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头发胡子纠缠在一块,看起来好似几个月都没洗过了,将脸遮了大半,那身上的衣服更满是破洞,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出去抓药时买一身衣服来,”心腹转头吩咐道,“再让小二送热水上楼。” 好一番折腾后,才勉强将纪长宁折腾出了个人样来——至少那张疲惫的脸上,能看出些许曾经少年人的影子来了。 纪长宁悠悠醒转过来时,眼睛往自己身周一绕,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表情来,身旁便有人道,“纪公子,许久不见了。” 纪长宁不知道多久没被这么称呼过,他一愣爬了起来,扭头看向心腹,脸上神情有些恍惚,“你是?” 心腹道,“相爷令我来寻纪公子回京。” 纪长宁连着哦了两声,他浑浑噩噩地道,“你是秦相的人?秦相神通广大,能需要我做什么事情?” “等纪公子回京见了相爷自然会知道。”心腹答得滴水不漏,他一指桌上,道,“纪公子先用饭吧。” 纪长宁随着他的动作扭头看向桌上食物,顿时眼冒绿光,衣服也没穿好便下床扑了过去,毫无礼仪地往嘴里疯狂扒饭,边吃边道,“我好久没能吃上一顿饱饭了!秦相可真是个好人!” 心腹心情复杂地看着纪长宁豪放的姿态,可没忘记从前这人是何等地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符合身份,如今却好像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成了一个他从前最不齿的人。 秦北渊即便真的寻了纪长宁回去,以他现在这浑浑噩噩的模样,真的能派上什么用场? 等吃完了饭,纪长宁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终于有空和心腹说话。 他转着眼睛,精明地同心腹讨价还价,“秦相位高权重,想让我办事,肯定早就准备好了报酬吧?” 心腹面色不变,“定然会让纪公子满意。” 纪长宁长出一口气,放心了似的搓着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就好,这就好,秦相一诺千金,这我肯定信。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纪公子再歇息一晚,明日便出发。” “好好好!”纪长宁一口答应,随即又问,“有酒喝么?” 心腹叹了口气,拿钱令人去买酒来哄纪长宁,心中对他却越发不抱希望起来。 直到夜半时分,客栈里传来喧闹声音,心腹闻声而起,听手下满头大汗地来报说纪长宁趁夜骗开看守跑了时,真是哭笑不得。 他一面觉得纪长宁还是有两把刷子,一面又很不解纪长宁有什么好跑的。 纪长宁还真狡猾得很,出去之后借用自己在这城中混迹一月余的优势左藏右躲,将追兵吊了两个多时辰,黎明前才堪堪被捉住。 心腹看着被押回来的纪长宁,很是诚恳地问他,“纪公子跑什么?” 纪长宁脸上再没了早先谄媚畏惧的样子,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嫌恶道,“呸!我知道秦北渊找我肯定和宣阁有关系,还他娘的肯定是个大难题!他派你们暗中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管过我死活,现在有了难题就想起我来了?我跟宣阁早就恩断义绝,他的事我一文钱的忙也帮不上,更何况是帮他秦北渊!” 心腹愣了下,道,“秦相同纪公子没什么过节吧?” “怎么没过节?!”纪长宁吼了一嗓子,自己也一愣,飞快地扯开话题,脖子一梗道,“反正我不会回汴京帮秦北渊,死了也不帮他办事!” 心腹有点头疼,只得一挥手毫不留情地把纪长宁给打晕过去,直接便启程返回汴京了。 纪长宁一路上想尽了办法地逃跑,两人猫捉老鼠了十几日,终于磨到了汴京城外。 心腹身心俱疲,不知道一个纪长宁竟这么滑溜难搞,眼看着到了城外,纪长宁已是瓮中之鳖,方稍稍放下了心,对纪长宁道,“纪公子,下车吧,该入城了。” 纪长宁一时没理会他,而是怔怔望着远方风景,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心腹又喊了两声,纪长宁才回过神来,一脸逼良为娼的表情被押送去往了城门口。 心腹立在原地往纪长宁眺望的方向扫了会儿,只远远看见了皇陵的一角,忍不住皱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夹子下来,感觉2000评论的加更也在路上啦,搓手 第35章 第 35 章 皇帝的脾气近来很是暴躁, 朝臣们都知道。 可皇帝陛下究竟因为什么事儿烦心成这样, 还足足好几个月的事情, 就鲜为人知了。 大太监明里暗里收到不少人的询问和旁敲侧击, 硬是紧闭嘴唇没敢说出去。 换成上次, 他还敢壮着胆子试图给皇帝个台阶下,好让皇帝能顺理成章地找个借口出宫去见那人,可自从皇帝吃了第二次闭门羹之后, 大太监真没了这胆子, 他怕自己掉脑袋。 伴君如伴虎,薛振自然也不例外。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伺候了几个月也没见薛振这脾气好转,反倒愈演愈烈,和秦北渊也呛声了好几次, 满朝文武看不清局面,一个个摸不着头脑的连队也不敢随便站,可谓人人如履薄冰。 大太监心中寻思秦北渊肯定是知道内情的,可薛振秦北渊互相之间不提起,他一个小小的太监总管怎么敢随意插嘴? 于是这压抑的日子便只能一天天地捱过去。 别说大太监了,就连后宫中许久见不到薛振一面的嫔妃们也一时太平下来,没人上赶着这时候去触薛振的霉头。 大太监不知道,薛振是等了又等。 一开始他被顾南衣气得狠了,心里赌咒发誓再也不会去见她一面膈应自己。 可很快便忍不住了。 见过如同活生生昭阳一样的顾南衣, 再叫薛振看那画像去想象昭阳的音容笑貌,实在是太难了。 但凡顾南衣能在言行举止上有任何无法和昭阳共存之处,薛振也不会这般放不下。 可偏偏就连顾南衣的冷淡排斥, 薛振都能找到理由来解释这分唯一和昭阳的不同——他毕竟知道自己是杀人凶手,尽管昭阳死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在意,但薛振那时不是个无知孩童,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罪。 薛振压制着自己的满腹矛盾等待了一个月。 他先等秦北渊能露一个破绽出来叫他顺理成章地提起顾南衣这个名字,谁知道秦北渊就跟忘了顾南衣似的绝口不提,无论他怎么暗示讥讽都装聋作哑。 于是薛振换个法子,言语提示希望大太监能和上次一样再长一回眼色。 可平日里机灵的大太监却也跟着秦北渊学起了装聋作哑。 薛振等了一个又一个的月头,还是没再踏出过皇宫一步。 又因大臣的失误之处发了一顿火将人赶回家思过之后,薛振阴沉地坐在龙案后面道,“茶。” 大太监赶紧屏气凝神地去亲手沏茶送到薛振面前。 薛振看了一眼,碰都没碰,“什么茶?闻着不香。” 大太监纳闷道,“是今年新贡的龙井。” “换。”薛振冷漠道。 大太监只当是薛振又脾气怪异起来,便低头应是去取了别的新茶,可谁知一连换了四种,薛振都没喝一口。 大太监开始冒冷汗了。 被皇帝找茬是种很奇特的体验,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体验的。 对于大太监来说,这种体验一言以蔽之就是:项上人头摇摇欲坠。 “上次喝的不错。”薛振突然道。 “陛下说的是……”大太监苦思冥想他有哪一次泡的茶是特地被薛振夸奖过的。 “你是不是全放到了宫外去?”薛振问。 大太监突地打了一个激灵,差点没忍住在御书房里给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学不乖呢! 他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陛下说的可是,上次出宫时在那长安巷院子里喝的茶?” 薛振沉吟片刻,唔了一声,“就是那个。” ——那可不就是今年的龙井么!大太监忍不住腹诽。 但如果皇帝这样明确的暗示还收不到,他这太监总管也不必当了。 大太监想了想,低头滴水不漏地道,“那是去年留下的陈茶,密封得好,去年气候收成又胜过今年,确实不比今年的新茶差。” 薛振无可无不可,“嗯。宫里还有么?” “回陛下的话,都喝得差不多了,只剩这最后一点儿,我想着今年有新上贡的,便擅作主张将那些剩下的拿到了宫外去。”大太监说到这里,小心地抬眼观察了一下薛振的脸色,才道,“今儿个天气看着不错,陛下是否要同上次一样出去喝一壶茶?” 薛振神情莫测地看了大太监一会儿,将他看得额头都冒出了冷汗,才不置可否地道,“一壶茶罢了,今日政务繁忙,明日再去吧。” “是。”大太监暗地里擦了把冷汗,终于见到薛振纡尊降贵地喝了一口他递上去的第四杯茶。 有这提前一日的安排,次日早朝后薛振出宫时便顺顺当当,仍是低调出行、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薛振习惯性地掀开帷裳看车外民生百态。 有对姐弟正从街旁走过,男孩懂事地替姐姐拿了一篮子菜,得了姐姐的一句夸奖,顿时笑开了脸。 薛振定定看了他们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和昭阳的一切,只要是能记得的,他都记得太清楚了。 从薛振懂事起,昭阳已经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懂事,昭阳就离开了。 薛振真正懂得自己对昭阳抱着是如何一种复杂的情感,已经是她离开之后好几年的事情。 但年轻的皇帝还是倔强地将后悔两个字从自己的人生中划掉了。 昭阳不希望他懦弱,他便不会懦弱;昭阳说皇帝不该贸然决定又贸然后悔,他便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 等马车转入长安巷时,薛振的注意力回到车内,他紧张地握紧自己的双手,发觉掌心里已带了汗水。 薛振不由得为自己这份隐秘的雀跃而泛起羞耻。 他明知道顾南衣只是个替身,却也同秦北渊一样头脑发昏了。 “陛下,经过顾姑娘的院子了。”大太监在外头小心翼翼地禀报。 “停车。”薛振沉声道。 大太监没料到总是要捡个台阶才下来的薛振居然立刻下令停车,连忙吆喝前头车夫停下,又去掀车帘接薛振。 薛振却在大太监来之前就自己出了车厢跳落地,大步流星地朝着顾南衣的院子便去了。 大太监忙不迭地招手让几个侍卫上前,自己也满头大汗地跟着追。 上次被秦朗打了之后,大太监吸取教训,今日出宫特地多带了好几名侍卫。 ——怕真伤了薛振龙体是一方面,自己被打也疼得很啊! 薛振这次在马车里就一鼓作气,憋着一股劲儿冲上前去敲了门,才将这口气呼了出来。 大约是已经习惯了有访客前来,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了,出现的是顾南衣。 薛振原本要先发制人的一句“我有话要和顾姑娘说”就这么被堵在了喉咙眼里,他噎了一下才道,“我有话说,请顾姑娘分些时间。” 当惯了发号施令的皇帝,薛振突然便发觉自己一句软话也说不来了。 可从前的昭阳不是如此。她处理政务时手腕城府都是名合格的当权人,离开政务时便柔软许多。 他却做不好。 顾南衣看了薛振一会儿,倒也没关门,她道,“邵公子为何还要再来?是上次闹得不够难看?” 薛振的肩膀顿时隐隐作痛起来。 皇帝受伤非同小可,他上次被秦朗打伤后回去,好一段时间都得小心翼翼,不能让朝臣发觉自己受伤的事实。 “为了同你说话,”薛振顿了顿,努力圆滑语气,却始终不到位,“等你听完,再对我做决断不迟。” 薛振不怕在顾南衣面前继续使用邵阳这个身份。 他知道苏妩杜云铮等人有分寸,不会将他是皇帝的事情说出来。 若是真说了,顾南衣便也不会继续唤他“邵公子”。 顾南衣偏了偏头,她道,“这会儿我家要用饭了,不方便留邵公子。” 今日正好苏妩杜云铮楼苍都不在,顾南衣赶紧让秦朗做了自己喜欢的菜色。 顾南衣从未刻意避开故人重逢,那是因为她的掩饰功夫做得够好。即便别人再怎么觉得她同昭阳相似,也不会觉得她们是一个人。 可一个小地方破落乡绅的女儿居然知道宫中御厨不外传的拿手菜怎么做、偏偏又正好是昭阳最喜欢的那几道菜色,这便有些麻烦了。 更何况,让秦朗跟薛振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顾南衣想想便头疼。 薛振抿了嘴唇,他道,“我等顾姑娘用完饭再来。” 顾南衣道,“那邵公子一会儿再来敲门吧。”她正要关门,突然又疑惑地抬眼道,“邵公子何时知道我姓顾?” 薛振:“……”他想了想,将锅甩给了别人,“我同苏妩杜云铮都认识。” 顾南衣哦了声,却没立刻关门,眼睛在薛振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薛振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光亲政就有六年,自以为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却被顾南衣这专心的凝视在几息间逼得有些乱了阵脚。 他不知道顾南衣将要开口说什么,可脑中光怪陆离的设想让他简直想转身立刻跳上马车喘口气。 最终顾南衣却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因为她身后传来了秦朗的唤声。 “吃饭。”他简单利落地道。 顾南衣立刻应声,手上一点儿不留情地把门第二次拍在了薛振的脸上。 薛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能依稀隔着门板听见顾南衣走远的脚步声,很轻快,又符合她的年纪。 然后秦朗的声音没有感情地道,“锁门。” 于是薛振又听见顾南衣走了回来,将门给落了锁。 薛振:“……” 他比从前更为记仇地把秦朗这个名字给记在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苏妩在场。 秦朗:锁门。 顾南衣:哦。 苏妩:放肆!谁给了你使唤殿下的权力!! 第36章 第 36 章 “薛振?”秦朗光听这个名字就皱眉, “你又和他说话?” “他是皇帝, 还能锁着他不成?” “他来, 你可以不理他。”秦朗不讲道理地说。 “先听听他说什么。”顾南衣无所谓道, “我知道他的性格, 这般低声下气说好话之后若是还得不到个好回应,很容易便在心底记恨了。再说你上次还打了他。” 秦朗:“……”他看了一眼门外,并不觉得打了皇帝是件多么天大的事情。“他随意出宫就该考虑到这些。” 如果真被什么人杀了, 薛振这皇帝也就到头了。 顾南衣扬眉, “说到这,他今天带了不少侍卫,我认得几个,都是好手。” 吃到一半的秦朗皱起眉来, 他风卷残云地把饭吃完,碗一放就起身回房了。 一小会儿的功夫,秦朗从自己的屋里出来,带了一堆防身的兵器暗器,挨个保养起来。 顾南衣看了会儿,竟不知道秦朗什么时候买的这些,“这个是什么?” “暴雨梨花针。” 顾南衣还想伸手拿起来多看看,被秦朗捏住了手腕。 年轻人很不赞同地斥责,“危险。” “我看看。” “你哪会用?”秦朗毫不留情地把顾南衣的手翻转过来, 在桌上挑挑拣拣,给了她一柄不过巴掌长的精致匕首,“你玩这个。” 顾南衣放下筷子, 很认真地把玩了一会儿。 匕首是用上好的生铁制成,但因十分轻薄,掂在手中并没有什么重量,加之上头的雕纹带了一粒华而不实的宝石,很容易便能看得出这不是普通用来防身的东西。 “送你的。”秦朗将一柄看起来至少三倍大的匕首配到腰间隐蔽处,眼也不抬地道,“你以前也送过我匕首。” 顾南衣恍然,她将匕首收起放到身旁,顺口问道,“那我送你的那柄去哪儿了?” 秦朗的动作一顿。 “派上用场了吗?” “……派上了。”秦朗垂着头道,“磨损太厉害,断了。” 顾南衣倒也不觉得可惜。 毕竟只是从街边随手买的兵器,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当时秦朗一直被人追杀,用久折断也是理所当然。 “派上用场就好,”顾南衣笑道,“至少护着你保住这条命到我身边来,也算不负所托。” 秦朗正在折腾暴雨梨花针,闻言终于抬头飞快看了顾南衣一眼,又低了下去,“少说好听的。” 顾南衣真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地方特别好听。 但看秦朗一幅认真备战的模样,她还是又拿起筷子乖乖吃起饭来。 过了晌午,薛振果然再度登门。 这次秦朗亲自去开的门,两人动也不动地对视了一会儿,秦朗才把路给薛振让开了。 他让路的架势一点也不像是请客人进门,反倒像是请君入瓮。 薛振抿住嘴角冷笑,第一次迈过了这平平无奇院子的门槛。 看见立在院中顾南衣的那一刻,薛振藏起的冷笑便立刻消弭。 他不自觉地拘谨起来,踟蹰片刻才上前,“顾姑娘。” “邵公子坐。”顾南衣淡淡道。 只这一句根本算不上是礼待的话,却算得上是顾南衣同薛振说过态度最平和的一句话了。 薛振正要上前坐下,却见顾南衣的视线从他身上移了开去,落在他身旁。 薛振敏锐地扭头一看,见到秦朗正笔直地站在身边三尺远的地方,浑身冷厉。 见过不少将领,薛振能分辨得出从秦朗身上发散出来的正是轻微的杀意。 秦北渊的儿子手上见过血。 薛振刚想到这里,就见顾南衣往前两步,伸手温柔地抚了抚秦朗的头顶,又滑下去像是嬉闹似的轻轻揪了他的耳朵,“你也来坐。” 薛振立时沉了脸。 如果换作往日,秦朗早就在这时候扭脸避开顾南衣的动作,可薛振跟毒针似的视线刺在身上时,秦朗反倒不动了。 他任由顾南衣像是哄孩子似的捏了自己的耳垂两下,才应了一声好。 接着,秦朗果断地坐在了顾南衣身旁,只给薛振留出了一个隔开的遥远座位。 薛振哪怕在丞相府里也没受过这种冷遇,更何况是秦北渊的儿子秦朗! “邵公子?” 薛振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一声不吭地落座了。 “有话快说。”秦朗毫不留情地道。 薛振冷冷横他一眼,“我这次来,想同顾姑娘讲昭阳长公主的事情。” * 纪长宁虽然终于是被护送进了汴京,但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也没办法从他脑子里扯出来。 心腹拿这个没皮没脸的纪长宁没办法,只能送到丞相府里去找秦北渊。 进丞相府之前,纪长宁又是好一阵奋力挣扎,四个侍卫合力才将他给押了进去。 心腹没直接带纪长宁到秦北渊面前,他先特地去找秦北渊报了这次离京所见所闻,又将纪长宁性情大变的事情说了一遍。 秦北渊也记得纪长宁曾经的意气风发——他们两人的岁数差得并不太多,当时也有不少拿两人来互相比较的声音。 只是纪长宁迅速陨落,秦北渊却从横空出世一路走到了如今丞相的位置上。 “无事。”秦北渊道,“带他过来。” 见秦北渊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心腹立刻放心不少,转头出去将大喊大叫、极度不配合的纪长宁提进了丞相府的书房里。 纪长宁原本还又踢又跳的,见到秦北渊后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甩了甩头撇开落到嘴里的头发,发出响亮的一声“呸”,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你心中有怨,我知道。” 听了秦北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纪长宁露出了不屑的神情。他正要说话,却紧接着就被秦北渊的第二句话给镇住了。 “但如今我千里迢迢找你,不是为了我自己,更不是为了宣阁。”秦北渊道,“是为了长公主。” 纪长宁呆若木鸡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暴怒地原地跳起两尺,“放你娘的屁!长公主走了多少年你拿她当幌子来骗我?!” 接着便是一顿令人听了便皱眉不已的粗俗咒骂,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秦北渊静静听完纪长宁的发泄,在他停下来喘气时才说,“你我认识多年,应当知道我不说假话。” 纪长宁大声冷笑,“是,你这人不说假话,你只用模棱两可的真话将所有人唬得团团转,握在你的股掌之中!” 在一旁观看的心腹从不知道从前并称汴京双绝的纪长宁和秦北渊居然关系这么糟糕,心中默默地擦了把冷汗。 ——他明明记得从前纪长宁还在汴京时,两人只是彼此冷淡罢了。 “你是宣阁的徒弟,他教你了不少。”秦北渊没有回应纪长宁的怒骂,他的神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蛊虫之术,他教过你什么?” 纪长宁猛地收了声。 他古怪地盯着秦北渊看了一会儿,道,“怎么?原来是皇帝让你来找我的?还是太后?” “事关长公主。”秦北渊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次,“但我需要你告诉我,宣阁是否曾经为长公主留下后手?” “我怎么知道,我一年就被逐出师门了。”纪长宁翻了个白眼。 “我桌上这是一幅画。”秦北渊不紧不慢地说,“你不如来看一眼再说。” 纪长宁正要再发出讥讽,却听秦北渊又道,“你很久没见过她了。” 纪长宁愣了愣,随即飞快抢上前去,见到了摊开放在秦北渊桌上的画。 画中是名亭亭的少女,眉眼姝丽身姿窈窕,只一个静止的瞬间也仿佛能顾盼生辉,令人见之不忘。 纪长宁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人,“你偷藏——” “这少女名为顾南衣。”秦北渊打断了纪长宁,“今年十八岁,刚到汴京几个月的功夫。每年七月初九,她体内蛊虫发作,会令她昏睡过去。在她的梦中,她见到过长公主,也见到过宣阁。” 秦北渊几乎没隐瞒什么,将知道关于顾南衣的事情简洁地都告诉了纪长宁。 纪长宁的表情一片空白,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画像里的少女。 纪长宁出名时,昭阳还是公主,薛振也尚未登基。 那时昭阳的年纪便差不多如此,他看一眼便不会认错。 艰难地将视线移开后,纪长宁嗓音干涩地道,“要我信你,就让我见见画中的少女。” 想起今日薛振又秘密出宫,秦北渊沉吟片刻,“今日不可,明日再去。” “不!”纪长宁意外地执拗,“你风风火火把我绑回汴京,怎么就不急这一天?我现在立刻就要见到她!” “若我满足你的要求,你届时能否满足我的要求?”秦北渊问。 纪长宁握紧拳头,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半晌,他硬邦邦、不情不愿地说,“秦北渊不是算无遗策?” 秦北渊这才点头起身道,“我带你去。” 纪长宁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跟了上去。 马车穿过汴京的大街小巷,最后驶入了长安巷中。 纪长宁根本坐不住,他时不时急躁地探头往外看去,连声催促,“还没到?” 问到第六遍时,回答纪长宁的人是一路都在闭目养神的秦北渊。 “到了。” 秦北渊睁开眼睛的同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纪长宁如同猛虎下山地冲出车厢,往心腹指的院门而去,却被几名神出鬼没的护卫拦住了动作。 秦北渊下了马车,偏头对心腹道,“去敲门。” 心腹应声上前,那些护卫见到秦北渊出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人出手阻拦。 心腹得以在纪长宁之前去敲了门。 纪长宁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终于等到门被从里面拉开的瞬间,泪流满面地朝三步之外的开门之人虔诚跪拜了下去,泣不成声道,“罪臣纪长宁,叩见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在九点哦 第37章 2000评加更 顾南衣抢先去开门是为了避开薛振和秦朗的交锋, 可谁知道打开门之后才发现外头的人比里面更多、更麻烦。 她垂眼看向跪伏在地的纪长宁, 心中有些恍然。 纪长宁离京时才二十几岁, 仔细一算如今不过四十出头, 外表看起来却如同个五十来岁的落魄文人、和秦北渊的脸几乎差了一辈。 无视秦北渊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顾南衣上前两步弯腰去扶纪长宁,“这位大人认错人了。大人同我素不相识,何罪之有?” 纪长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硬是又低头对着顾南衣的足尖磕了三个头, 才自己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袖子抹了眼泪。 这时候秦朗已经从后面跟上来将顾南衣护住,扫视了一圈。 一边是秦北渊,一边是薛振, 还有个立场不明的纪长宁。 薛振闻声跟出门来,见到秦北渊的瞬间便阴沉了脸色。 “想不到邵公子也在这里。”秦北渊道。 即便没被捅破身份,薛振的神情也仍旧相当难看——尤其是当他想到顾南衣为什么会出现在汴京城、这一切又和秦北渊有什么关系的时候。 纪长宁满不在乎地扫了一眼薛振。 他离开汴京时薛振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童,秦北渊又喊的是薛振的假名,纪长宁自然认不出当朝皇帝来。 薛振却听过纪长宁的名字,他盯住纪长宁沉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纪长宁什么也没说。 他的目光只在顾南衣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低下头去看她的鞋尖,“姑娘本家姓顾?” “是。”顾南衣颔首。 她仔细地打量着纪长宁,只从那脸上的坎坷皱纹便能知道他离京的这些年过得不如何。 可想当年, 纪长宁也是风流倜傥、汴京城里人人追捧的天之骄子,比之秦北渊也不差到哪里去。 被宣阁逐出师门后,纪长宁却一蹶不振, 人人喊打。 顾南衣曾出手帮过他一两次,却不能一直帮下去。 得知纪长宁离开汴京后,顾南衣倒为他松了口气,觉得他本就有才能,离开伤心之地许会有更好的前程,还派人送他出了城,此后没有再见。 谁知道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 “……顾姑娘如今,”纪长宁艰涩地问,“过得可好?” “好。”顾南衣温声道。 “罪臣明白了。”纪长宁喃喃地躬身一礼,没理会秦朗和薛振,他掉头大步朝秦北渊走去,面色肃然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纪长宁路过身边时,秦北渊平静地同前者交换了个眼神。 他知道纪长宁同意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了。 纪长宁来得匆忙,去时却更为狼狈,一下子钻进了马车里面消失在众人面前。 秦北渊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便朝顾南衣看了一眼。 他今日没穿斗篷,一头银丝将身份展露无疑。 可顾南衣只平平淡淡地将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便如同从前在街上几次偶遇一般地移开了。 不是秦北渊自恃什么,但一般人见他都不会是这般反应。 再有刚才顾南衣对纪长宁的态度加在一起,令秦北渊想到了秦朗那日来丞相府时和他说过的话。 ——顾南衣能在梦中见到昭阳。 “你见他跪下,似乎并不惊讶。”秦北渊道。 立在门口的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秦北渊。 薛振警告地瞪了秦北渊一眼。 秦朗的动作最为干脆,他直接将顾南衣拉到了自己身后挡住。 顾南衣倒是有点诧异秦北渊会主动向自己搭话,他这个人应当是从不将时间浪费在无用事情上的。 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见到秦大人也不觉得惊讶呢。” 才说了这一句话的功夫,秦朗已经皱眉拉着她往里走了。 秦朗把顾南衣往门里推,又回头和秦北渊对视了一眼。 就像苏妩曾经抱怨过的那样,从秦北渊脸上想找出他在想什么,实在太难了。 薛振晚了一步,他没跟上去,而是沉着脸逼近秦北渊,“你带纪长宁来见顾南衣是什么意思?” 秦北渊不紧不慢地道,“见过陛下。” “纪长宁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薛振面色不豫,“他敢胡乱喊这一声‘殿下’?” “纪长宁回京后听闻顾南衣同长公主相似,请我带他一见。”秦北渊道,“故人之托,臣便帮了一把。陛下也知道,初见顾南衣时,心神震荡将她认错也不足为奇。” 明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真相,薛振也没办法从秦北渊嘴里挖出他不想说的事情来。 “陛下不是也难掩好奇地来见了顾南衣吗?”秦北渊又道。 薛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越发难看,“我分得清皇姐和顾南衣。” “看来臣该多向陛下学学。”秦北渊波澜不惊地道,“臣该回转了,陛下是否还要再多留一会儿?” 秦北渊都这么问了,薛振怎么可能说得出个不字。 要知道先前口口声声咬定顾南衣只是个替身的人便是他自己。 可算上这次,他已经悄悄出宫三趟,都是为了见顾南衣。 “朕也该回宫了。”薛振冷冷道,“朕不是没见过年轻时的皇姐,顾南衣根本不像……顾南衣不过有她三五分神韵罢了,何能比得上皇姐本人。” 薛振放完狠话,又回头望了一眼平平无奇的四合院,皱眉甩袖走了,连声告别也没去道。 大太监快步追随在皇帝身后,低眉顺眼心里纠结着不知道这一趟出来究竟是让皇帝的心情变好了、还是变得更差了? ——毕竟谁知道薛振这趟悄悄出宫,居然会正好在汴京城这么大的地方里,撞见了秦北渊? 院门前只留下了秦北渊和他的心腹。 心腹自从敲完门后便一直没吭声。 近距离又看了顾南衣后,他心中不由得想这几位大人物都失态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薛振、秦北渊……都是从前便与昭阳长公主有诸多牵扯的人呢。 “看纪长宁,就像看一面镜子。”秦北渊突然道。 心腹疑惑道,“相爷,这话什么意思?” “我同他也没有什么差别。”秦北渊说。 心腹认真回想落魄苍老的纪长宁,又看一眼俊美的秦北渊,再一比较两人的身份,心中十分不能苟同。 “放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秦北渊顿了顿,“纪长宁心底有一道坚持,我也有一道。” 心腹听是听了,琢磨了会儿却没有懂,便秉着“少说少错”的信条没有接话,而是巧妙地道,“相爷要不要同小公子再说几句话?” 秦北渊却没有迟疑地摇了头,“不必。” 秦朗显然和他没有一丝父子亲情,若不是为了给顾南衣治病也不会入京、更不会找他帮忙。 这样也好,各取所需。 秦北渊转身走向马车,突然问,“你觉得昭阳真的会回来?” 心腹想了想,道,“我觉得小公子所说虽然玄乎,但世间总有一二事不能用常理解释。既然纪长宁都那样表现,我觉得此事不是全无希望。”他停顿了下,小心地问,“况且,相爷不是也希望长公主能回来吗?” “倘若她真的回来,我又能改变什么?”秦北渊低声问道。 说这话时他已经站到了马车前。 车厢里静悄悄的,听不出里面早就坐进去了一个人。 秦北渊知道纪长宁这位亦敌亦友的故人心中藏着一道美丽的影子——如同成千上万其他人一样。 虽然尚不清楚纪长宁究竟隐藏了什么,但想到他方才能放肆哭着向顾南衣跪下去,秦北渊有些触动。 他做不到和纪长宁一样,也做不到像薛振那样,寻个纸糊的理由便来接近顾南衣。 秦北渊掩去纷乱思绪上车,在纪长宁对面甫一落座,便听见纪长宁用一种冷静至极的语气道,“你要找宣阁留下的秘密,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一条?” “宣阁将秘密带入了自己的坟墓中。”纪长宁面色紧绷。 “天下没人知道宣阁葬在何处。”秦北渊道。 宣阁死时很是轰动,他就死在先帝后头没几个月的功夫,毫无预兆,年纪也不大,却突然便重病不起,之后尸体去向不明,昭阳只替他立了衣冠冢供百姓瞻仰。 “你是宣阁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纪长宁说,“这本该只有你和宣阁知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秦北渊道,“因为他告诉了你。” 纪长宁缓缓点头,“宣阁死前那日深夜召我去国师府,交托给我一个秘密。” 秦北渊看着纪长宁的眼睛,“你知道他葬在何处。” “你问我宣阁是否为殿下留了后手?”纪长宁一字一顿地道,“若无意外,这就是宣阁的后手。” 作者有话要说:薛振、苏妩、杜云铮、秦朗:用实际行动加入修罗场。 秦北渊:用心理活动加入修罗场。 * 2000评撒花!不过不用在同一章里重复评论的啦_(:3」∠)_ 第38章 第 38 章 “那就是纪长宁?”秦朗道。 他在去见秦北渊之前就从顾南衣口中知道了这人的名字与生平, 但一如既往, 从顾南衣口中说出来的, 总归和现实有那么点儿微妙的偏差。 纪长宁那真情实意的一跪可蕴藏了太多意味。 顾南衣翻阅着自己回忆中意气风发的青年, 点头道, “他在你这个年纪时便是汴京出名的才子了,生得清秀,许多大家闺秀中意他。” “我看他心有所属。”秦朗意有所指。 顾南衣想了想, 给他解释, “纪长宁跌落云端时还年轻,原本看好他的人家都纷纷远离了他,因此他一直没成家。我原以为他离开汴京后日子会过得好些、成家立业,不想今日一见……似乎也仍然是很坎坷。” 纪长宁即便在入京之前收拾干净了, 也能看得出过去并非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反倒跟个被迫害的佃农。 “秦北渊说他坑蒙拐骗江湖郎中。” 顾南衣蹙了眉,不解道,“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不应当啊。” 秦朗不由得开始思考从前顾南衣那么多的仰慕者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尽管不是人人都有勇气对顾南衣表明心意,总也得有几个勇士愣头青吧? 还是说,左右无论谁都没个盼头,便也都无所谓了? 顾南衣想了一会儿便将这问题抛开了。 纪长宁同其他人一样,于她而言是上辈子的人。 “你问我谁了解南疆, 我告诉了你宣阁,又告诉了你纪长宁。”顾南衣道,“现在秦北渊替你找到了纪长宁, 下一步你要做什么?” 年轻人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这要看纪长宁能说出什么来。” 光看纪长宁刚才见到顾南衣的反应,和那一句“罪臣”的自称,秦朗便知道他肯定是能派上用场的。 秦北渊短时间不会同他翻脸,秦朗很快便会得知纪长宁所托出的一切。 秦朗想罢,又重新补充自己的想法。 ——在秦北渊知道真相前,他不会翻脸。 最好秦北渊一直相信他梦里的昭阳,而严格地将顾南衣拒之门外,秦朗就能松一大口气了。 至于除了秦北渊之外的其他人,最麻烦的就是薛振。 薛振好歹是庆朝的皇帝,他真想去的地方少有人拦得住。 即便刚才薛振一阵严谨的天花乱坠证明了昭阳对“邵阳”有恩,他知道顾南衣的存在便情难自禁凑上门来,秦朗也只冷着一张脸看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而顾南衣只是礼貌又疏离地听罢了薛振的解释,并且又一次拒绝了他以后来作客的请求。 “你对薛振很冷淡。”秦朗道。 “冷淡?” “从前你和他也这么相处?” “这倒不是。”顾南衣托腮懒洋洋地道,“但他从前只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看在先帝的份上我便稍稍惯着他些。可如今他都弱冠之年了,我还要怎么惯他?” 薛振在决定除去眼前最后一块绊脚石亲政的时候,就已经决定靠自己的翅膀飞出悬崖。 顾南衣自持从前是他的护卫者,现下却不能让他有多余的一丝一毫软弱。 先帝嘱托她好好帮助薛振成为一个好皇帝,顾南衣便是这么做的。 要当好一个皇帝,自然就得牺牲掉很多东西。 这话在顾南衣看来是很寻常的道理,但秦朗听罢却沉默了许久,才道,“我骗秦北渊说昭阳长公主会回来。” “但这世上只有顾南衣。”顾南衣轻柔地说。 “……你现在是顾南衣,所以将从前昭阳的一切都摒弃了。”秦朗抬眼盯着顾南衣,“倘若一日你真的变回去了呢?” 顾南衣倒真没做过这设想。 她总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辈子,没想过还能再回到上辈子的身份中去。 成为昭阳长公主、再辅政十几年直到死,其实都并非出自顾南衣自身的意愿。 能者居之,她便成了那个匡扶社稷、帮助薛振变得成熟的人。 相比之下,反倒作顾南衣的这三年里,才是几乎万事都能随着自己心意来过的。 因而纪长宁问她“过得可好”,顾南衣毫不犹豫便答了“好”字。 “你也会像现在一样,把我和‘顾南衣’这个名字一起扔掉?”秦朗问。 “不会。”顾南衣叹息起来,她安抚秦朗,“我不是说了吗?昭阳已经死了,我回不去。” “若你能呢?”秦朗坚持地问。 他问得执拗,顾南衣便也不好敷衍作答。 从前认识的所有人,大约都是身份自持、又自我束缚,从没人这般从她口中想索取一个承诺般的回答。 秦朗从未在这个圈子中生活过,他的行为便显得分外与众不同。 顾南衣垂眸思索了半晌才在秦朗的凝视中道,“庆朝如今不需要昭阳,我也不必再做回昭阳。倘若一日你说的成真,我也不会扔下你。” 秦朗定定看了她半晌,像在衡量这句话是真还是假,“……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顾南衣颔首,“不管是阿妩在地上打滚耍赖,还是楼苍抽刀相对,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让你走。” 他想要的不是这句话。秦朗想。 但他勉强能暂时用这承诺望梅止渴。 顾南衣在汴京留了那么多年,他才认识她三年。 只要顾南衣能平平安安活下去,时间总会慢慢走到他这一边来。 * 当日下午,秦北渊的信便送到了秦朗手中。 秦朗看了一遍便交给了顾南衣。 见到秦北渊那手熟悉的瘦金,顾南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才看信上内容,“宣阁墓中能有什么?他的遗体突然不见时,府中什么东西也没有少。” “可能他也还活着。”秦朗道。 顾南衣诧异了一瞬,想到自己如今的诡异情形,倒也觉得不是不可能,“这得探了他的墓才能知道了。” 秦朗有心亲自去宣阁墓中一探,又不放心顾南衣。 那日梁院判所说的南疆蛊虫,秦朗先前也在书中读到过,但他并未找到和顾南衣情况符合的描述怪闻,研究一阵子后便放下了。 等从梁院判口中再度听说,秦朗才又有针对性地翻了能找到的书籍。 南疆确实是个封闭之地,有记载该地事迹的书非常少。虽说南疆属于庆朝,但实质上更像是一个国中之国。 皇帝不去管他们,他们便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轻易离开,也不轻易接纳外来者。 “蛊虫并不一定都是害人之物。”秦朗道,“如果真有人对你下过蛊,你心中有人选吗?” 顾南衣想了想,漫不经心道,“宫中人来人往,虽说我是长公主,能见我、接触到我吃食的人也不少。若是当时立刻便发作还能迅速将人找出来,如今难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种的蛊,又换了身份,如何细细排查? “但换过来想这个问题便简单多了。”顾南衣又温吞地道,“若我的异状是蛊虫导致,你身上显然有同我成套的蛊,秦北渊亦然——那么,什么人有能力、有理由同时给我们三个人种蛊?” 要知道秦朗出生时,宣阁都死了好几年了,纪长宁也老早就离开了汴京。 秦朗沉默片刻,想起了只做过一次的梦。 “既然是你的解药,那人大概是想救你。”他低声道,“你死了三年又突然醒来,不可能真因为得了一口仙气。” 顾南衣还真仔细回想了一会儿自己相熟又同阵营的人中有多少能和南疆扯上关系的,失笑道,“你知道我那些年认识过多少人吗?” 朝堂上下,宫内宫外,昭阳见过能记得住姓名的便数不胜数,更不要提那些只是偶尔打过照面的了。 她曾有那么长的辉煌过去,秦朗却一点也没有参与。 这过于漫长、无法追赶的时光差距,每每被提起时,总令秦朗感到一丝焦躁。 即便顾南衣就在他身旁,这焦躁也难以抚平。 “……蛊虫和宣阁先放着,我想听你从前的事,”他皱眉直白地问道,“秦北渊为什么和你结恶?” 顾南衣垂眼想了会儿,自己也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来,道,“我好似不太记得了。我记得他连中三元,又在那年殿试横空出世,成了先帝钦点的状元——险些成了探花——应当是很轰动的。” 秦朗面无表情,“应当?” “我自小便在宫中,”顾南衣托着下巴不解道,“殿试这等大事我当然会投以关注。奇怪的是,我记不起是怎么认识秦北渊的了。” 秦朗盯着顾南衣的表情看了会儿,一时竟真的分不清顾南衣是真忘了还是在糊弄他。 “但我记得先帝走后他便和我一起接遗诏辅政,那时我们便已经泾渭分明、不怎么说话了。”顾南衣道。 “你记得秦北渊,就从这里开始?”秦朗早就知道这两个人认识在十几岁的年纪,辅政时都有二十出头,怎么看也缺了许多岁。 “……我也觉得前头该有因果,不该回忆不起来。”顾南衣蹙眉道,“或许是如今换了个身份,从前的事情便都开始不怎么在意了吧?” 秦朗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别的细枝末节忘了也就忘了,连和此生最大政敌的仇怨从何而起都能忘记? “你能记得的呢?”秦朗追问,“往前追溯,你能记得最早的事情是哪一年?” 这本该不是个多么难以为回答的问题,可顾南衣却捧着杯子沉吟了很久。 在秦朗的注视中,她抬起眼来平静地道,“你问对了。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二十岁以前的大多都模糊不清了。” 第39章 第 39 章 杜云铮这次来寻顾南衣时察觉院中氛围有些不同于往日。 他甚至闻见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焦味儿。 这好几个月下来, 杜云铮从未见过秦朗下厨失手, 心中怀疑秦朗根本是个被耽误的大厨。 可偏偏这天就失手了。 杜云铮一个没忍住, 就挤兑起秦朗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也有失手这天?” 秦朗冷冷看他一眼没回答。 倒是顾南衣问,“杜公子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杜云铮顿时心里一虚。 人生这么长,谁还能一次失手都没有过呢。更何况杜云铮这种自小就被养在文官世家、却闹着要去从军的, 糗事更是数不胜数。 也就是杜云铮现在有头有脸, 许多人便不在他面前提起罢了。 杜云铮心虚地转了转视线,道,“我上战场这么多年,要是真失手, 这条命早就没了。” 秦朗算了算杜云铮的年龄,问,“你和昭阳长公主是因为此事相识?” “那倒不是。”一说到昭阳,杜云铮就来了兴致,他昂首挺胸地道,“我小时候便经常见殿下了,毕竟我家是八大世家之一嘛。那时苏妩被养在殿下身旁,我同她玩得好,见殿下的机会便比旁人多一些。” 秦朗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顾南衣。 苏妩被接到宫中的事情, 顾南衣倒是还记得的;更早的事情,她原本也是同他提起过的。 ……但再过些日子,就说不定了。 顾南衣醒来三年多, 忘却了近二十年的记忆,身体却一岁也没增长。 仿佛像是有谁想将她永远存封起来、只停留在某一段时间里,不老不死似的。 “你也见过先帝?”秦朗又问。 顾南衣说过她辅政时二十岁出头,那先帝驾崩便差不多是她能记得最早的事情了。 “见倒是见过。”杜云铮皱眉回忆,“那时候太小,刚会蹒跚走路的年纪,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说话声音很严厉,给我差点没吓软了。” 顾南衣在旁听着秦朗套杜云铮的话,这小子还傻乎乎地一桶一桶往外倒,不由得有点好笑。 借着杜云铮的叙述,顾南衣也试着翻阅起自己记忆中的先帝来。 确实记得的不太多了。 所能想起来的,不过是先帝一病不起到他驾崩托孤的那短短一两年。 记忆终究不是卷宗,可以简简单单地按照年月日便分类划线。 顾南衣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被忘却了多少,但反复自省后,她能确定的是另外一件事。 随着记忆的消失,她对那份记忆的情感也随之消失。 好比顾南衣明知道自己是该敬重先帝的,这份“敬重”如今却成了一种没有情感的认知。 回想起先帝的脸时,顾南衣对他一丝该有的动容也没有,像是想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从前顾南衣听说过有人摔一跤或落水便坏了脑袋,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却不知道她也会有这天。 这感觉不由得令顾南衣有些新奇。 秦朗却同顾南衣全然不同。 他从杜云铮嘴里套出不少情报,便毫不留情地将人一脚踢走了。 “秦北渊派人去探墓了?”顾南衣随口问。 秦朗顿了下才应声。 他看了顾南衣一会儿,道,“你不害怕?” “怕什么?”顾南衣道,“我虽然将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忘了,可那时学会的知识才能可不会轻易忘掉。” “如果……” 秦朗说了两个字,却没继续下去。 等顾南衣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秦朗才面无表情地道,“没什么。” 解蛊的办法当然还是得找。 但从前火急火燎想要尽快解开蛊虫的秦朗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他自私地想让顾南衣再多忘记一些从前的旧事。 * 有纪长宁开口和带路,找到宣阁墓的过程并不艰难。 ——因为换做是谁都不会想到,真正的宣阁墓也藏在汴京城中。 秦北渊心腹亲自带队前往,跟着纪长宁一路抵达一处偏僻小屋时皱紧了眉,“就这处?” “从外来看,就是此处。”纪长宁直接伸手推了门,他道,“其中另有玄虚。” 门板多年未被使用,腐朽得不成样子,一推就被打开了,迎面扑来一股潮湿老旧的怪味。 心腹跟着迈入门里,四处打量这看起来同别的废弃屋子没有任何差别的小天地,“你没找错?” 纪长宁不加理会,在房中走了几步方位念念有词。 心腹离得近,竖起耳朵细听了一会儿,觉得像是某种拗口的口诀。 片刻后纪长宁便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直奔一处平平无奇的墙壁,在生了霉点的墙上摸索了一会儿,竟折腾开了一扇暗门。 心腹立刻上前查看,皱眉道,“这暗门没有把手,也推不开。” 但既然藏了门,就必定是为了让人进去的。 “是不是另有机关?”心腹问。 纪长宁也有些诧异,他上下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暗门中央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一行凸起。 两人头抵着头近距离看了许久,没看出这是什么机关。 这行凸起一共有十小块,顶上刻的从一到十,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顶上还刻着一行字。 心腹倒是认出来那是宣阁的笔迹,写的是一个问题。 简简单单八个字,后面一半倒是人人都看得懂,可前四个字令心腹简直颈后一凉。 ——敢问殿下,何年我死? 这天下有几个人能让宣阁尊称一声殿下? 那除了尚未登基时的薛振,就只剩下另一个人了。 心腹一时觉得屋里都吹过一阵寒风,没立刻动作。 看得急了,纪长宁伸手就想去按,心腹立刻将他的手挡住,“你疯了?万一机关解错,墓室自毁,怎么办?” “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宣阁藏在何处,他不可能设置一处没有告诉我的机关!”纪长宁急道。 “那你倒是解出来啊,”心腹道,“你不是国师的徒弟吗?” “这还用解?”纪长宁抬高声音道,“宣阁死在哪一年,谁都知道!” “但这不是问你的!”心腹只能提溜着纪长宁的衣领把他扯开,强调道,“若真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何必多此一举设置这提问的暗门?” “那你说这是问谁的?”纪长宁大声冷笑,“难道问的是个死了六年的人?” 心腹拧眉头疼起来,他不敢擅自下决定,令人守卫好这处破屋,便押着情绪激动的纪长宁返回了丞相府,将发现的暗门及其上的问题都告诉了秦北渊。 秦北渊听罢便起了身。 心腹一愣,“相爷去何处?” “七月初九太远,”秦北渊道,“去问顾南衣。” 一旁的纪长宁面色难看地问,“顾姑娘?” “她说她能在梦中见到昭阳和宣阁,那么便是如今唯一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人。”秦北渊淡淡地说,“否则,她从前所说都是谎言。” 纪长宁欲言又止,最后硬邦邦道,“我也去。” 秦北渊看他一眼,并未阻止。 其实秦北渊大可以只派人跑腿,而非亲自前去见顾南衣、问她这一个问题。 但他仍是这么决定了。 马车前往顾南衣院子的路上,纪长宁的眉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 “你很不安。”秦北渊道。 纪长宁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抬起眼来,咄咄逼人地问,“眼看着宣阁留下的秘密快要找到了,这是能将殿下带回来的唯一线索,却半路断了,我确实没办法和你秦北渊一样静坐钓鱼台、隔岸观火面不改色,怎么,不行?” 秦北渊并未动怒,他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语气道,“你对我隐瞒了不少。” 纪长宁一噎,冷笑,“这是自然。我没忘记过你和殿下有多水火不容。” “人人都说宣阁掌握着起死回生的秘密,”秦北渊不紧不慢地问,“你信吗?” “亲眼所见才是真。”纪长宁答。 “我梦中亲眼所见呢?” 纪长宁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若我听说得没错,你那叫白日做梦。我听过一种蘑菇,吃下之后能让人飘飘欲仙、见到自己最想见的,我看你是被人喂了那毒菇!” “蓝伞。”秦北渊直接说出了毒菇的俗名,他平静地道,“我尝过。” 纪长宁一时竟被噎住了,搜肠刮肚了片刻才讥诮地问,“有用?” “没用。”秦北渊道,“蛊虫之说便有了可信度。” 纪长宁像是看怪物似的看了秦北渊一会儿,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那你还想解蛊?万一从此后你连梦都没有了怎么办?”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秦北渊没有回答纪长宁的问题,他直接下了马车,偏头对心腹道,“去敲门。” 应门的人是秦朗。 秦姓父子对视了一眼。 秦朗没让开路,他警戒地问,“什么事?” “要进入宣阁墓,要先回答一个问题。”心腹解释道,“这个问题,似乎只有顾姑娘才会知道答案。” 他回头看了眼秦北渊的表情,才将问题复述了出来。 “——敢问殿下,何年我死?” 秦朗的眉梢动了动,他没看心腹,而是盯着秦北渊道,“与顾南衣有什么关系?” “她能梦见昭阳宣阁,很可能知道宣阁问的是什么。又或者,在她下次梦见他们时,可以开口一问。”秦北渊慢慢地说,“……只要你之前的话没有骗我。” 秦朗冷嗤,表情没有一丝动摇,“我去问她。” “等等。”秦北渊喊住了他,“请她出来答。” 秦朗转回头来,冷厉地盯住了波澜不惊的秦北渊,“搞清楚,她不是你想见的人。” 秦北渊寸步不让,“我要听她亲口回答。” 眼看着秦朗面色冰冷、一幅一言不合就要抽刀的架势,心腹做出了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他气沉丹田一声吼,“顾姑娘在家吗?” 秦朗跟匕首似的眼神立刻就戳到了心腹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庆朝幼儿园。 班长:小秦你先别动手……嗷!顾老师这里有人打架!! 顾老师:老师不想管呢。 第40章 第 40 章 但这一嗓子震耳欲聋, 顾南衣再怎么不在意也不可能听不见。 料到肯定是被秦朗堵在了门外, 顾南衣啼笑皆非地到门边望了一眼, 心道还挺热闹。 一个纪长宁正紧张兮兮地站在门边, 秦北渊在几步之外, 心腹则是一幅要舍身救人的模样挡在了秦朗的面前、两手紧紧地挡着门板。 秦朗不乐意地转头抱怨,“你理他们?” 顾南衣好笑,“闹这么大声, 我总得来看看, 别人还当咱们家遭贼了呢。” ——虽说这附近的院子屋子都被知名不具的人买完了,还真没什么人能听得见心腹这一嗓子怒吼。 秦朗撇开脸不说话。 左右打不过耍赖的,谁知道堂堂丞相左右手能用出这种小孩子打架时往地上一躺的技能来。 秦朗在顾南衣面前惯要面子,觉得自己做不出这种丢脸面叫长辈撑腰的事情来, 只得忍了。 顾南衣习惯地摸了摸秦朗的脑袋安抚年轻人,才转头道,“几位有何贵干?” 见这招真的顶用,心腹也对自己幼稚的行为有点赧然,他回头看了看,见秦北渊不说话、纪长宁也闷不吭声,便开口解释道,“想问顾姑娘一个问题,若你知道便帮上大忙了。” “什么问题?”顾南衣漫不经心道。 她虽然这么问, 心中却很明了。 纪长宁和秦北渊联手去探宣阁墓,又人员齐齐地回来,不像是一切顺利的模样。 要真顺利, 也不必来这么多人,只同先前一样传一封书信便好了。 再者,连秦北渊都惊动了,想必是在宣阁墓中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只是这意料之外的事情会需要她的帮忙,便听着有点蹊跷。 “宣阁墓外有道暗门,”心腹言简意赅地概括道,“上面的机关需回答一个问题才能解开,看着只有昭阳长公主知道答案,便冒昧来请问顾姑娘是否从梦中……从昭阳长公主口中得知过。” 顾南衣颔首等待着问题,心道这倒是符合宣阁做事总神神秘秘的习惯,好像将一切说得太直白便有损国师这地位威严似的。 暗门上的八个字,心腹已经念过许多遍,但在对着顾南衣时,不知为何开口便显得莫名其妙地艰难许多。 那相似的面容令心腹觉得好似就在同从前雍容的昭阳长公主说话似的,一点儿不敢造次,几次差点脱口说出尊称来。 见惯大场面、鲜有紧张之情的心腹咽了口口水,正要开口,却被秦北渊抢了先。 “敢问殿下,何年我死?”秦北渊道,“长公主或宣阁是否曾在你梦中提起过?” 顾南衣恍然地转头看了看秦朗。 她光知道秦朗想了个办法做局骗秦北渊上钩,却没细问过是什么局、又如何构造。 秦北渊这句问话却叫她顿时明白过来了个中玄机。 秦朗好不容易想的计划,顾南衣自然不会随意戳穿,她垂眸想了想,道,“能确定这是国师亲手写的、而不是他人所问么?” 心腹立刻道,“我认识国师的字迹。” “那……”顾南衣道,“我记不太清了,但我知道国师曾占卜过自己的死期,对各位可有帮助?” 纪长宁惊诧地道,“宣阁从不为自己占卜。” 秦朗:“那看来是用不上了。” 秦北渊却追问,“占卜的结果是哪一年?” “新历十八年。”顾南衣漫不经心地道,“也就是,今年。” 纪长宁愣了一会儿,随即似乎想到什么,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得到答案的秦北渊并未多留,带着纪长宁便离开了,好像他来这么一趟,就真的只是为了听顾南衣亲口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听罢之后,他便又云淡风轻地走了,一点也不多做纠缠。 等一行人又都离开后,顾南衣不解道,“你用这方法骗秦北渊真的有用?他怎么会同意?” 这去挖宣阁墓的行为对秦北渊来说简直等同于是胡闹了,但看他真的干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动容,就跟平日里写了一本折子似的平平无奇。 “他难不成想再杀我一次?”顾南衣设想。 秦朗没法给顾南衣解释。 他立在门边看着秦北渊的马车远去,神情仍旧郁郁不快。 顾南衣身上发生异状一个接连一个,又与秦北渊扯上关系,秦朗原本是迫不及待想要解开蛊虫秘密、令顾南衣摆脱烦恼的。 哪怕再早个三五日,这急速的进展他都乐于见到,可偏偏当下他刚刚发现顾南衣的记忆开始倒退,就不太乐意再见到解蛊的方法被找到得那么快。 三年半足够顾南衣忘记二十年。 算一算时间,或许再过三年,顾南衣就会连秦北渊和薛振都不记得了。 那时……顾南衣便完完全全只是他一个人的。 诱惑太大,哪怕知道其中有种种风险,秦朗一时也抵御不住。 这见不得人的想法,秦朗自知不齿不该,也羞于在顾南衣面前说出口。 不想回答顾南衣的问题,也不想将自己阴暗的念头说出来,秦朗只能转移话题道,“我听说宣阁算卦很准,却连自己的死期也算错?” “医者不自医,他一直也是如此。”顾南衣道,“但我记得他占卜应当是很准的。” ——应当。 秦朗立刻垂眼去看顾南衣面上神情,见她神情平和,顿了顿才判断道,“你连宣阁也忘得差不多了。” “嗯。”顾南衣坦然道,“但只要是后来提起过的事情,我便都记得。他这次占卜我正好在旁,结果确实不为人知,也难怪说是只有我知道的问题。” “宣阁却把这个只有你知道的问题当作进入他墓中的钥匙。”秦朗冷声道,“他难道预见了现在的一切?” 说什么国师无所不知、有预见之能,秦朗并不相信。 可留下那句话是千真万确造不了假的。 换句话说—— 宣阁即使不是对顾南衣下蛊之人,也一定知道是何人所下。 秦朗做过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也有了缘由——宣阁可能真将某个保命的珍贵办法用在了顾南衣身上。 试问这天下有多少人能将第二条命心甘情愿地花在别人身上? 秦朗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提起过,宣阁算是你的半个老师。”他不经意地道。 “算是,但我不曾真拜入他门下,因而纪长宁才是他唯一的弟子。”顾南衣解释,“只是他久住宫中,又有国师之名,前后教了我不少东西。” “他没有成家?” 顾南衣被这个问题逗笑了,“我想象不出宣阁成亲的模样。” “他也是男人,”秦朗冷酷道,“为什么不能成亲。” “因为宣阁这个人……”顾南衣托腮想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道,“你看他一眼,便知道他这个人和情情爱爱是沾不上边的。” 秦朗心想秦北渊不也差不多一个人,结果还不是被昭阳折腾得要疯不疯? 宣阁要真是跟情情爱爱沾不上边,能把保命的蛊虫放在顾南衣身上? “你怎么知道。”秦朗冷冰冰地道。 他这五个字一扔出来,正要喝茶的顾南衣动作一停。 她还不知道为什么,但秦朗这显然是又闹脾气了。 而且秦朗从前几天起知道她的记忆在消失后便开始心情低沉,顾南衣几天也没想明白消逝的是她的记忆,怎么秦朗比她还忧心。 “不说宣阁了,”顾南衣正色道,“左右等纪长宁他们回来便能有消息。正好这几日阿妩云铮都不在,不如我们上街走走?” 秦朗瞥了顾南衣一眼,“再偶遇秦北渊?” “他前脚刚走不是,”顾南衣道,“再说见到他,也要我乐意和他搭话才行啊。” 她说完便观察秦朗的面色,果然见到稍稍好转了些,心道这父子俩真是天生看不对眼,幸好没朝夕共处十几年,不然丞相府不知道会鸡飞狗跳成什么样。 在顾南衣的努力下,秦朗矜持了三句话的功夫。 “戴好斗笠。”他叮嘱道。 斗笠的原意是遮住顾南衣的面容、免得再碰见几个她的故人——汴京城里已经有的这几个已经很叫秦朗不满意了。 可秦朗万万没想到,今天在街上被认出来的不是顾南衣,而是他自己。 被几个年轻人凑上来围住时,秦朗条件反射地就以为是顾南衣被注意到,反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衣着光鲜亮丽的年轻人们却只是好奇地凑上前来近看秦朗的五官,最后有个胆大的率先开口道,“请问阁下是否姓秦?” 秦朗:“……”他一脸冷酷地否认,“我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了!为什么没有感觉到人变多1551 第41章 第 41 章 为首的年轻人被秦朗的话噎了一下, 尴尬地摇着手中的折扇道, “看来阁下不是第一次被问及此事, 是我们冒犯了。” 他说罢, 行了个礼, 先一一介绍了自己身旁的同伴们,之后又谦逊地自报家门,“在下是李家的, 不知道二位是?” “秦朗。”秦朗面无表情道。 听见李家两个字, 顾南衣自秦朗身后探头出来瞧了眼,还真一眼就将这位李公子认出来了。 这位李公子是李家孙辈里的嫡次子,兄弟两人出生时都被母亲抱着先后入宫带给顾南衣看过,算是李家这一家子受昭阳长公主倚重的证明。 顾南衣对他们兄弟俩继承自母亲的大耳垂子印象深刻——从婴儿到长大成人, 一直都比常人显眼上许多。 六年过去,连李家的嫡次子都长这么大了。 “噢!”李公子露出了恍然的神情,好似明白了什么不该明白的事情,他感慨地又拱手诚恳道,“秦公子放心,我李六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说完,略好奇地扫了一眼秦朗护在身后的顾南衣,礼貌地没多提,不惹人反感地寒暄了几句, 再告诉秦朗若有事可以去李府寻他,便带着同伴告辞了。 看着李公子离开,秦朗回头对顾南衣道, “认识?” 顾南衣从他身后那一瞥并不显眼,但时刻注意着她举动的秦朗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他嫡兄是个不错的,”顾南衣只道,“不过这李六当年我见时还年纪小,没学着做事。” 秦朗顿时对李六的嫡兄提起了警惕——实在是顾南衣在这方面前车之鉴太多了。 “你刚同他说的话恐怕让他想多了。”顾南衣又说。 李六那恍然大悟的模样显然是已经脑中描绘完了秦北渊那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又将秦朗不愿承认自己身份的缘由也给补充完了。 “是我去找秦北渊的那一次。”秦朗皱眉,“丞相府中有人见过我。” 他还记得那几名大臣难演惊诧地将视线往他身上扫。 “秦北渊既然没特意遮掩,便意味着他不介意别人知晓。”顾南衣顿了顿,补充道,“我知你不乐意,但在汴京这个地方,人多嘴杂,是很难真正隐藏什么事情的。” 更遑论秦朗的这张脸了。 秦朗反感地皱了皱眉。 他根本不打算和秦北渊扯上关系,但终究不得不到了汴京;原本打算解了顾南衣身上的问题就离开,眼下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无法立刻实现。 这便意味着他或多或少要陷入到汴京的权势圈子当中去了。 同时也意味着顾南衣的存在可能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 听见秦朗沉默不语地走了几步后突然烦躁地“啧”了一声,顾南衣忍不住笑了,她道,“你难道来之前没想到?” 秦朗不置可否,“眼下或许会留得比我预计更久。” “秦北渊这点办事能力还是有的。”顾南衣道,“你不用太着急。” 她说完,却隔着斗笠纱幔看见秦朗扭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执拗得好像六年前刚互通姓名时的小秦朗一般。 自从秦朗定居到栗山村后,他便很少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顾南衣不由得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大概是自己的记忆跟被蛊虫吃了似的事情令年轻人郁郁寡欢,出言安慰他,“哪怕是记忆,你也是最后才被忘掉的,时间还多得很。” 秦朗停下了脚步,他突地道,“如果这就是我想要的呢?” “想要的什么?” 秦朗居高临下地看顾南衣,轻轻一哂,“你这么聪明,自己想。” 从来习惯了秦朗的有一说一、不故弄玄虚,第一次碰见他明目张胆地卖关子,顾南衣不由得一头雾水,她认认真真地从街上想到家中,再从进门想到吃饭,神思不属,险些叫碗给烫着手。 还是秦朗从旁眼疾手快把她的手指拽回来用掌心裹住,低头仔细检查没见发红才拧眉,“好好吃饭。” “你难道是想让我最先忘了你?”顾南衣试探道。 秦朗:“……”他把筷子往顾南衣面前一放,黑着脸道,“吃饭。” 他几乎都要觉得顾南衣是故意同他作对了。 但这人茫然的表情又实在是做不了伪。 在顾南衣面前秦朗一直有话直说,哪怕觉得羞赧也坚持如此——尤其是在见到了秦北渊之后,他意识到这行为是很必须的。 权谋国术顾南衣可以触类旁通、远见高瞻,可在涉及到更为私密的感情时,秦朗觉得她心中只分了三类人。 “政敌”,“政友”,和“其他”。 至于这三类人里面究竟混杂着什么更细更微妙的分门别类、对顾南衣又抱着什么想法,对她来说全都无关紧要不值一提。 可唯独这次秦朗硬是撑住了没给顾南衣解释自己脑子里上不了台面的私心。 他只是相当强硬地打消了顾南衣荒诞的念头,“你不准忘了我。” 顾南衣没说话,但那表情很明显带了点笑,大概是在想“这可归蛊虫说了算”。 秦朗冷酷地选择不去揭穿她。 * 碰见李六的第二天,仿佛就像是个信号似的,平日里只有少数几人会心照不宣拜访、保密的院子门口突然陆续多了不少来访者。 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亮丽,驾着马车,互相之间彼此默契地点头打招呼却不作太多交谈,只挨个礼貌地去敲响院门。 秦朗一早应了门,以为是不见踪影多日的楼苍,却见到个面目陌生的中年人,顿时眉一皱。 门口柳府管家原本笑呵呵的,被秦朗身上骤然露出的寒意吓得一激灵,赶紧敛了笑意自报家门,“秦公子,在下柳府的管家,来给您送礼的。” 秦朗扫了眼柳府管家身后的马车,冷漠道,“不收。” 他在汴京认识的人里,根本没一个姓柳的。 柳府管家还没来得及再巧舌如簧地讲几句漂亮话,就见年轻人冷着脸把门合上了,顿时脸上一僵。 但他来之前是得了府中主人示意的,知道这年轻人的父亲是谁,吃了闭门羹也不敢抱怨什么。 只这一车的礼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柳府管家愁眉苦脸地回头看了会儿,又低头瞅瞅自己手中的礼单,眼见着小巷的入口处又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一咬牙道,“把这些礼都卸下来留在门口!” 反正礼是送到家门口了,后续这秦朗怎么处理那可就不关他一个小小管家的事了。 ……于是有样学样,众多高门管家将顾南衣和秦朗院门前垒了个水泄不通。 苏妩终于抽空离家,高高兴兴去找顾南衣,却被堵在巷子半路上,马车再前进不了了。 她气呼呼地下车,见到这好似谁家要去下聘礼似的盛景,顿时头皮一麻,提起裙摆便独自一人穿过层层叠叠的礼物冲向了院子,用力地拍了两下门,却没人来应。 苏妩更慌了,哪里顾得上自己千金小姐的身份,将精致的裙摆一提一裹就跃上了墙头。 正蹲在墙边不远处看树下蚂蚁搬家的顾南衣听见响动,扭头见到苏妩凌乱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 苏妩小时候皮起来也曾干过这事儿,不过不如现在熟练,上了墙头下不去,把太监宫女给急得团团转。 “阿妩跳墙倒是很娴熟。”顾南衣调侃道。 见到顾南衣安然无恙,苏妩长出了一口气,狂跳的心脏这才好不容易归位了。 她差点以为那些送礼的人是发现了顾南衣的存在。 那顾南衣便不再是个小圈子里的秘密了,苏妩需得戒备的人便越来越多。 “我见到外面那般模样,吓了一跳,以为有不长眼的来招惹你了。”苏妩解了裙摆随手一理,没太在意自己看起来是不是衣冠整齐,搬了个椅子到顾南衣旁边扶她坐,蹙眉道,“蹲久了小心腿麻。” 顾南衣道,“眼看着要下雨了,我见小蚂蚁都忙着搬家。” 苏妩低头看看地上排成一线忙忙碌碌的黑蚂蚁,又转脸看看一脸认真解释的顾南衣,默默地捂住了胸口,将里头乱撞个不停的小鹿给摁住了。 昭阳长公主向来雍容华贵,一言一行都是汴京中贵女妇人争相效仿的对象,这天真坦然的模样苏妩却从来没见过。 苏妩为了掩人耳目,每每来寻顾南衣时身边都不敢带人,只一个哑巴车夫用来赶车。 若不是担心顾南衣被人发现,她恨不得天天赖着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走了,秦朗还能拿棍子赶她出去? “对了,外头那些是送来给秦朗的。”顾南衣抬头又说,“他去丞相府的时候被人见到,想必是消息传广了。” 苏妩定了定神才恍然道,“难怪。” 她这时冷静下来回想,才发现送礼的都不是什么顶顶有权有势的人家,反倒都是不上不下的那些。 这些人既不是薛振一手扶持,也不是秦北渊的得力助手,多的是站位不怎么稳、想借着机会同秦北渊搭点关系的投机取巧者。 “秦朗不愿收,连门都不给开了。”顾南衣无奈道,“堆在外头也不像个样子,阿妩觉得呢?” 苏妩立刻祸水东引道,“这个简单,一会儿让人来全运去丞相府里就好了,反正这些人眼睛里见到的也不是秦朗,而是秦北渊的儿子。” 这话说得拗口,意思却没差。 硬是凑上来给秦朗送礼的,哪有可能是单纯因为秦朗呢? 苏妩虽然自小失怙,又经历过磨难,但到底没同薛振一样长得有点歪。 顾南衣笑了起来,她道,“你说得也有理,便交给你去办。” 反正能给秦北渊增添麻烦的,那一定是好事,她都喜闻乐见。 苏妩顿时精神饱满,她摩拳擦掌笑嘻嘻道,“你就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时三十太太的新文《假千金的佛系日常》,马上v了! 文案: 叶明蓁做了十六年的侯府千金,骤然得知自己竟是被抱错了的农家女。 从此爹娘不是爹娘,侯府不再是她的家。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占了位置得了便宜,对她冷眼刻薄。 叶明蓁没有多犹豫,与真千金换回了身份。 哪知道……她的农家爹娘也不是亲爹娘? …… 顾思凝临死之前才得知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重来一回,她立刻把自己的东西抢了回来,并且把叶明蓁赶出了侯府。 她幸灾乐祸地看叶明蓁从侯府贵女沦为小贩之女,本以为是明珠入泥尘,从此变鱼目。 谁知转眼叶明蓁又飞上枝头,成了国公府失散多年的亲女儿,享尽荣宠不说,连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都追在她身后提裙角。 第42章 第 42 章 苏妩当然不会回苏家去叫人, 她让车夫拿着钱到街上找了一群替人搬运东西为生的脚夫, 一个个推着简陋的板车便到了长安巷里。 这群脚夫哪里知道秦北渊或者昭阳长公主应当长什么模样, 拿了钱就埋头办事, 还以为是有钱人家又玩什么寻常百姓领悟不到的新把戏。 成山的贺礼就这么被堆到了丞相府前。 丞相府管家一开始就被惊动了, 一听苏妩的名字便头疼得很,只当是苏妩又给秦北渊找麻烦,好声好气地跟脚夫们商量, “劳烦几位再送回苏府去?” “苏府?”一名老实的脚夫憨厚道, “可咱们又不是从苏府来的?” 管家一愣,“那是从何处来?” “长安巷啊!” 管家:“……”更棘手了这。 这些礼物顿时无处可去,只得一一都暂时放进了丞相府里。 苏妩才不管秦北渊打算怎么办,她指挥着脚夫们将长安巷里碍眼的盒子一个个都搬走, 看着清静的庭院舒了口气。 “以后怎么办?”她扭头打量就站在不远处的秦朗,“既然有人猜到你的身份,这样的日子就不会轻易结束的。” 秦朗没回答苏妩,但心中也知道苏妩说的是真话。 今日来试探的不过是些底蕴不足的普通家族,等日子久了,那些老谋深算的高门贵族也终会出手试探秦北渊态度的。 但来汴京前,秦朗便想到了这许多的麻烦。 只是顾南衣比这些更重要。 “对了,”苏妩和秦朗相处了几个月,也知道他少言寡语, 转开目光接着往下说,“你知道你母亲姓什么吗?” “她的姓氏出现了?”秦朗一针见血地问。 不想秦朗的反应这么快,苏妩不由得一噎, 才道,“这倒没有,但注意到你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原想让秦朗焦心烦躁,被这一堵之后却没了气势,扔了个句狠话便要进门,却听见秦朗开了口。 “她姓什么?”他语气平淡地问。 苏妩来了兴致,她扭头带着两分对秦朗的恶意道,“她姓薛。” 秦朗顿时就明白了很多从前细枝末节的事情。 薛振看他时那居高临下的眼神、为什么秦北渊堂堂丞相会被人算计、为什么顾南衣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帮助他的生母。 盖因为他的母亲和皇家有血缘关系。 “算起来,你和薛振也算是远方亲戚。”苏妩看好戏似的说道,“不过关系太远,一时很难扯清了。” 秦朗想明白了一些事,无所谓地道,“我有顾南衣就够了。” 他既不打算认秦北渊这个亲爹,也不打算去接触亲生母亲那方从未提供过帮助的家人。 苏妩刚翘起的尾巴就被秦朗踩了,顿时气得跺脚走了。 她跑了两步,又回头冷冰冰地威胁,“我不管你怎么想,但如果牵扯到了殿下身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起刀来也绝不会手软。” “这很好,我才能放心你和顾南衣接触。”秦朗眉都没皱一下。 “呸!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殿下身边一条护卫犬了?你知道这话从前是说谁的?”要知道薛振和秦北渊可都不约而同说楼苍是顾南衣的一只宠物狗。 秦朗想了想,“楼苍?” 苏妩:“……”她恨恨地扭头走了,想不通自己牙尖嘴利,怎么会连跟秦朗都吵不赢,只好回去找顾南衣寻求安慰。 顾南衣也没听见两人说了什么,只见苏妩满脸委屈地朝自己跑来便知道了辩论结果,不由得笑了起来。 苏妩刚要蹭到顾南衣身旁,秦朗后头跟上来就把顾南衣从桌边搂腰带着退了两步,恰巧避开了苏妩的手臂。 “秦朗!”苏妩怒道,“你平日里独占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秦朗冷漠道,“不够。” 他才识得顾南衣三年,人人却觉得三年便够他俯首叩谢似的。 苏妩在宫里被顾南衣亲手养了多少年?薛振呢?秦北渊楼苍更是在顾南衣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见两人和争夺玩具的孩子似的眼看着要吵起来,夹在中间的顾南衣没了办法,只得两方安抚,“好了阿妩,多大的人了为这点事情斗嘴,叫旁人看见还当你十一二岁。” 顾南衣开口,苏妩便不再反驳,她撇撇嘴道,“是他欺人太甚,我抱抱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我是姑娘家,没有男女之防!” 顾南衣还没说话,秦朗便毫不给面子地道,“不给抱。” 苏妩又气得狠狠跺脚,对顾南衣道,“你看看他!” 顾南衣回头看看秦朗抿直的嘴角,又看看苏妩涨红的面颊,忍不住笑,“行了,都叫我安生会儿。” 她说着握了秦朗手指示意他将手放下来,又柔声安抚了苏妩两句,才叫小姑娘满肚子的不满嫉妒瘪了下去。 苏妩听着顾南衣软语都是对着自己的,顿时又有了浑身的安全感,等消气之后趾高气昂地瞪了秦朗一眼,才殷勤地对顾南衣道,“蒸的杏仁露该好了,我去给你端出来。” 秦朗垂眼没接苏妩的挑衅,意味不明地反过来把玩着顾南衣的手,细细地从指根一路摩挲到指腹,像在探寻每一条细微的纹路之间蕴藏的过往。 摸着摸着,他突地皱起眉将顾南衣的手翻了过来手心朝上,仗着身高优势低头将上头几道交错的疤痕看进了眼里,“这是什么?” 顾南衣也看了眼,随意道,“我从前遇刺,情急之下用手抓了对方的武器。” 秦朗按着她的手指捋直,观察那几道浅浅的疤痕,沉声道,“是哪一年的事情?” 顾南衣想了想,心中也不太肯定,“二十六七岁时吧。” 秦朗沉默片刻正要说话,苏妩却从灶房里端着杏仁露出来打断了他。 顾南衣美滋滋坐下等着甜食送到自个儿面前,秦朗则垂眼端详她年轻昳丽、不可方物的面孔。 若顾南衣真的是重得了一个年轻时的身体,怎么会留着十年后才得的疤? * 丞相府门口的动静自然在汴京城里是瞒不过其他人的。 其实几日前便暗中有关于秦朗的消息传出,只是大多人不明真假、又不见秦北渊开口,便都沉稳地选择了按兵不动。 忍不住前去送礼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角色,又或者在更大势力的指示下出手试探。 秦朗的态度便很明确了——他将所有送到他门口的礼都统统还给了秦北渊。 其实这对送礼人来说倒也算歪打正着。 ——若不是接着第二日,进了丞相府里的那些礼物便又一车车长了脚似的回到了各自来的地方的话。 秦北渊这轻描淡写的处理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也同从前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樊家和其余大大小小关注着秦北渊回应的人家一样心神不宁。 “这个儿子他是认,还是不认?无论认不认总得摆个态度,如今这样不明不白的又算什么!”樊二夫人怒道,“咱们王府虽不算什么权倾朝野的,好歹也是个王,他秦北渊若不认,咱们便将这个孩子接回来算了!” 樊冲纳闷地看了自家夫人一眼,“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姐姐闹出那桩事情来的时候,你可是气得指天怒骂。” 樊二夫人恨铁不成钢,“你这榆木脑子!你好好想想,那虽是我姐姐的儿子,可也是秦北渊的儿子!” “那又怎么了?”樊冲耸耸肩,“秦北渊就算认了这儿子,那小子十几岁的人了在外漂泊,也未必有出息。” “他要出息干什么?”樊二夫人翻了个白眼,“只要他是秦北渊的儿子,有这一个身份就够了,咱们能从他身上挖出不少好处来。” “那要是秦北渊不认,你还真要跑出去把这都该成家立业的小子给领回咱家来?”樊冲连连摇头,“我爹还不抽死我?” “你爹是个老滑头,他盯丞相府盯得比咱们还紧,你信不信?”樊二夫人冷哼,她精明地道,“樊家和别人家不同,有我这么个和秦北渊儿子沾亲带故的人在,算一算关系,整个汴京城里我都是和他最亲的几个之一!只要秦北渊看起来想认回他儿子,有我出马拉拢一个小年轻,难道不比别人家来得更容易?” 樊冲被自己夫人说得一阵头昏脑涨,“我爹可没说这些……再说,秦相不是把昨日的所有礼物都给原样返了回去么!” “你这个猪脑子!”樊二夫人心头火气,用涂了丹寇的手指用力戳樊冲脑门,“秦相是给一一送回了,可你也得看看,丞相府是先一一收下了、第二日才送走的!这不就是半边接纳的意思吗!” 樊冲抱头躲避,“我瞧着不像……” 两人正追打成一团,眼看着樊冲溃不成军要被打倒在地时,外头丫鬟快步进来,见怪不怪地道,“夫人,老太爷派人来传话,让二爷去一趟。” 樊二夫人先是一愣,而后精神抖擞地放开了樊冲的衣领,她洋洋得意道,“如何,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你爹这回找你,就是为了让我去长安巷见秦朗和我姐姐的儿子!” 樊冲侥幸逃过一劫,边整理衣服边道,“行行行,我去一趟再回来告诉你是真是假。” 樊二夫人将樊冲送出院门,喜上眉梢又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樊冲回转,立刻迎上前去道,“怎么样?是不是叫我去长安巷?” 樊冲摇头,“爹让我告诫你千万被掺和其中,绝不能去长安巷。” 樊二夫人气得一蹦三尺高,“这个老糊涂的怎么不长眼睛!这么大好的时机竟要白白错过!” 樊冲好说歹说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把樊二夫人给安抚住了。 樊二夫人气冲冲地喝了半壶茶,才一挥手道,“好!不去就不去!” 樊冲顿觉不祥,“你要做什么?” 樊二夫人哼笑一声,“我自己不去,让别人去总行了吧?” 第43章 第 43 章 “陛下, 陛下。”大太监轻声唤伏案小憩的薛振。 薛振睁开眼睛, 含糊地沉声问道, “朕睡了多久?” “陛下让我一刻钟后喊您, 这会儿正巧一刻钟了。”大太监道。 “嗯。”薛振捏了捏鼻梁, 喝了一口案边的浓茶,皱着眉又投身政务之中。 将一切处理完毕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大太监见薛振闲下, 赶紧令宫人传膳上来。 薛振心不在焉地吃着, 对大太监道,“说说宫外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大太监略一思索,捡了几件给说了,见薛振始终兴致寥寥的样子, 便大着胆子道,“还有是各家各户近来都往长安巷送礼,成了一方怪景。” 薛振的食箸果然顿了一顿,他抬起冷凝眉眼,重复道:“长安巷?” “正是,”大太监低下头去,条理分明地道,“不过不是那顾南衣,而是秦小公子叫人知道了秦相儿子的身份, 许多人许是抱着和秦相攀关系的想法凑上去的。” 薛振的神情缓和了两分,他重新动筷,冷淡道, “秦朗收了?” “不仅没收,还全都一口气运回到秦相府上去了。”大太监绘声绘色地道,“这几日从各家到长安巷、再从长安巷到丞相府,最后从丞相府回到各家的场景,可是让百姓津津乐道。” “也不知演给谁看。”薛振冷笑。 “不过那些送礼的倒也懂规矩,没人太过喧哗,将礼放下就走,便也不算扰民。”大太监看着薛振的脸色道。 薛振眉目微动,嘴上却不置一词。 大太监见好就收,没再继续说下去。 薛振用餐速度不慢,吃了七分饱就让人把剩余的给撤下。 大太监在殿门口忙碌时,远远就瞧见一行人正朝御书房走来,为首一人身姿婀娜、云鬓华裳,一看便身份不俗。 光远远这么看上一眼,大太监也能认出那就是宫中如今唯一的贵妃。 薛振亲政得早,昭阳虽给他挑选了几个当皇后的人选,等她死后此事便不了了之。 既然没有皇后皇贵妃,宫中最大的便是独一位的贵妃。 贵妃出身好,容貌妍丽,性格温柔,又知书达理,是八大世家当中最出挑的嫡女,也是昭阳当年亲手挑选的皇后备选之一。 如今整个后宫包括贵妃在内的嫔妃们都觉得她应当便是未来的皇后,只是薛振替昭阳长公主服丧了三年又三年,还没时间准备立后大典罢了。 大太监瞅着遥遥而来的贵妃,心中顿时一愁,赶紧回身进御书房同薛振禀报了一声,“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薛振刚坐到龙案后面,闻言眼睛也没抬一下,“来做什么?” 大太监的眼睛多毒,他立刻道,“看着带了食盒,当是看夜色深了,想送些养身体的吃食给陛下?” “朕刚吃完,”薛振无情地说,“让她不用费心。” “是。”大太监应了声正要离去,却又被薛振叫住了。 薛振搁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疲惫地道,“贵妃是严家的那个?”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过问自己后宫的嫔妃,一时竟有些没办法将她们一个个同身份对上。 常要应付这些嫔妃宫中来人打探消息的大太监却记得很牢,“是。” 薛振回忆了一会儿严贵妃的面容,“让她进来吧。” 大太监赶紧应声,这又快步出去时,正好碰见严贵妃带人到了御书房门口。 严贵妃的一双眼睛像极了昭阳公主,相似的眼形和精心修饰过的眉毛配在一起,一看便有出身高门大户的贵气雍容。 大太监原本觉得这夸赞言符其实,可等见过了顾南衣几遭之后,又改变了想法:不过尔尔。 “福总管。”严贵妃含笑道,“想着陛下今日定又操劳国事到深夜,我来给陛下送刚熬好的参汤。” 大太监低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侧身一引,道,“贵妃娘娘请。” 严贵妃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之情。 她也是个女人,对年轻有为的九五之尊心中抱有着小女孩般的幻想。 可每每想办法去努力拉近和薛振的关系时,结果却总是不如人意。 想着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薛振的自己今日终于得了机会,严贵妃抿唇微微一笑,迈过了御书房的门槛。 龙案后穿着黑金龙袍的天子映入眼帘时,严贵妃心中欢喜地低头见礼,柔声道,“见过陛下。” 薛振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让大太监拿了椅子来。 严贵妃优雅地坐了下来,温声软语地对着薛振嘘寒问暖了几句。 薛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无论他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捧人的或是令人尴尬的,对着他的人都能想尽方法地将对话进行下去,不敢发怒,也不敢狂喜。 薛振从前觉得这是当皇帝的好处,现在他不觉得。 严贵妃说到“陛下看着清减了些”的时候,薛振终于停笔抬头看向了她。 严贵妃怔了怔,下意识地停住话语,微微扬起下巴任由薛振端详,眼神却温顺地垂了下去,不冒犯天子的威严。 薛振看了会儿,不满意地道,“抬起眼睛来看朕。” 严贵妃颤了颤才照做,她羞怯地掀起眼睑同薛振对视,才两三息的时间便红了耳朵,紧接着整张面颊都浮起了令人心荡神摇的酡红来。 坐在她对面的薛振却神情渐冷。 不像。 原本觉得那双眼睛最像昭阳,严贵妃又是从前昭阳夸奖过的贵女,加之严家当时需要安抚,诸多理由加在一起,薛振才定了这贵妃的位置。 可现在仔细看,却一点也不像昭阳。 薛振按捺着烦躁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和严贵妃说了几句话,无视她眼中期待暗示,摆手便令她退下了。 严贵妃显然没料到这结果,她难掩失望地告退,留下了比之前更为心浮气躁的薛振。 这份心情令他压根没能好好接着处理政务,事倍功半,薛振干脆将各路战报卷宗一扔,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就寝。 大太监如同从前一样,小心地将那幅永远在薛振视线范围之内的小像送到了他的床头。 薛振凝视了画卷一会儿才合眼入睡。 半夜时,他却被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梦中昭阳坦然喝下毒药的那幕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令薛振的心脏狂跳个不停。 她在躺下之前,甚至还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薛振揪着胸口的衣服急促喘息了一会儿,眉目阴鸷地起了身,低沉地唤道,“福林!” 外间的大太监立刻被惊醒,飞快地跑入内殿,“陛下。” “朕要出宫。”薛振已经坐到了床边,他抹了一把自己的后颈,发现上面全是被噩梦惊出来的涔涔冷汗。 大太监惊了个磕巴,“陛下,是现在就出宫?” 话一出口,大太监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赶紧低头避开了薛振冰冷的视线,道,“我这就去准备。” 薛振匆忙地擦拭换了身衣服便直接出了宫,马车直奔长安巷。 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见到顾南衣的那张脸。 哪怕只是顾南衣而不是昭阳,他也想立刻见一眼。 马车行驶得很急,夜半的街上没有半个行人,即便有夜巡的官兵上前,见到开路的御林军也知道出行之人不必阻拦,纷纷让路。 薛振心急如焚地到了长安巷幽静的小院中,却又近乡情怯地没有敲门,在门外头做了好一会儿的建设,才抬手敲了下去。 敲门声在小巷里晃晃悠悠转了好几圈。 不出薛振所料,门是被手持利刃的秦朗打开的。 雪亮匕首将森冷的月光反射到了薛振脸上。 毕竟是自小就当皇帝的人,薛振也没被吓到,他沉稳地道,“我要见顾南衣。” “正好,上次我没动真格。”秦朗面无表情地回敬。 大太监想起秦朗的情报,又见识过上次秦朗动手的狠厉,顿时一阵毛骨悚然,立刻抢身堵在薛振面前道,“秦小公子,有话好说!” 秦朗是真一个字的废话也没说,冲着薛振就上匕首招呼了。 好在自从前次的冲突之后,大太监每次都注意着带上不少精锐随薛振出宫,他们的反应也不慢,接二连三地挡住秦朗、将薛振护到了身后。 薛振只退了两步,他隔着几步距离看秦朗被围攻时仍然面色不改,招招都是往致命处去,不由得厌恶地皱起了眉。 这样粗鄙乡间长起来的野狗怎么配留在皇姐身边! 大太监看双方打斗看得心惊肉跳,他焦急地劝薛振道,“公子,往后退远些吧,刀剑无眼,万一伤着您……”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秦朗从不远处转眼冰冷看来,手中匕首一扬便箭矢似的脱手而出,朝着薛振的眉心刺去。 一名御林军大惊失色,竭尽全力地拉了一把薛振,将后者拽到在地后才避开了这一记暗器。 薛振却压根没有闪避的意思,他看着秦朗将匕首掷出后迅速移开注意力、反手从腰间暗袋又抽出另一柄近身武器,险而又险却又不急不徐地挡住了下一次攻击。 即便薛振五体不勤,也能看得出来秦朗根本不畏惧被这几人围攻。 ——他有将人全杀光的把握。薛振想。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薛振带出宫的御林军已倒下了三人。 大太监吓得面如土色,“陛……公子,咱们还是先行一步回去吧!” 薛振冷声道,“不。” 转身就走当然是最好的做法,这薛振也知道。 但这一次他不想和秦北渊一样全凭理智做事。 眼看着局面就要完全倾向一方,薛振听见了从秦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邵公子,让你的侍卫停手。”她道。 作者有话要说:庆朝幼儿园。 薛振:他先动手的! 小秦:哼。 ——顾老师今天也想辞职。 第44章 第 44 章 薛振紧闭嘴唇不说话, 双眼阴恻恻地盯住从屋里慢慢踱出来的顾南衣。 她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 长发在身后随手地束了起来, 眉眼之间没有困倦之色, 看起来似乎也没被刀光剑影的架势给吓到。 像极了从前伏案处理国事的昭阳长公主。 凭什么皇姐要让他先停手?薛振想。 没想到顾南衣醒得这么快, 秦朗皱眉用匕首抹过离自己最近一人的咽喉,将那人吓得快速倒退开去,借着这缝隙抽身跳开两步, 到了顾南衣身旁。 薛振带来随身护卫的御林军暗卫竟已削减了小半的人数, 秦朗身上却只带了几道细小的伤口。 秦朗这一抽身,剩下的人一时也忌惮他的身手,没有上前追击,而是团团护住薛振, 又迅速将受伤的同伴带离。 架一时是打不起来了,薛振在秦朗冰冷的注视中迈过了门槛。 顾南衣打量了眼秦朗,见他身上没有什么吓人的伤,才转向薛振道:“我知邵公子家中定然有倚仗,但夜半三更动刀动枪硬闯他人私宅,未免也太目无王法了。” “他先动的手。”薛振沙哑地说。 顾南衣又看了眼秦朗,见对方只不豫地递过来个眼神没说话,便知道薛振说的是实话,顿时头疼起来。 堂堂一个皇帝, 自然要以身作则、当天下的表率,做出这种常人且不齿的事情来是怎么回事? 即便非要杀人灭口,至少也做得干净利索些, 捅了胸口就走,用得着黑漆漆的后半夜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再者,要是秦朗真动手、失手,薛振尚无子嗣,这皇帝一没,庆朝还不乱? “我看是倒像是邵公子非要硬闯,”顾南衣淡淡道,“夜深了,邵公子还是请回吧。” “我不回。”薛振脚步没动一分,“我来是为了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秦朗在旁不屑地轻嗤。 “我的名字恐怕邵公子已经查清楚了。”顾南衣道。 “没那么简单!”薛振厉声道,“若你真的只是秦北渊偶然发现的一个替身,为何他现在连纪长宁都找了回来?纪长宁是宣阁的徒弟,昭阳又是宣阁最在意的人,这件事一定和昭阳有关!” 顾南衣动了动眉,心道一个纪长宁到底还是多少透露了些信息出去。 薛振毕竟也不是个笨的,再调查几日说不定连秦朗对秦北渊说的话也能查出来。 然后,薛振必然会从中作梗。 因为宣阁留下那句“薛振和昭阳只能活一个”的预言。 “既然邵公子心中早有判断,又何必来问。”顾南衣冷淡地重复了一次,“请回吧。” 她平素眉眼之间总是云淡风轻、好似对什么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但骤然冷下表情时,薛振心里便顿时咯噔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见到了,那个昭阳从前对他失望时偶尔会露出的表情。 “皇姐……”薛振喃喃唤道。 秦朗耳朵敏锐,一下子就听见了薛振脱口而出的称呼,不由得反手按住腰间暗器,想着是不是要冒着被顾南衣看见的风险扔一梭子到薛振身上去。 薛振失神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他不退反进了两步,执着道,“你跟我走。” 他这话一出口,秦朗的腕间便发出“铮”的一声,令在场还站着的御林军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一个个绷紧肌肉握紧武器冲上前去护卫。 眼看着又是剑拔弩张、千钧一发,顾南衣蹙眉叫了薛振的化名,“邵阳!” 薛振的步伐顿时猛地停住。 皇姐真的生气了,他脑中恍然流过这个念头,浑浑噩噩地抬眼看向顾南衣,视线一触及顾南衣面上神情便狼狈又慌张地撇了开去,害怕地捏紧了拳头。 顾南衣顿了顿,见薛振没再动作,才第三次告诉他,“回去。” 作为一个皇帝,薛振今晚已犯了许多错误。 顾南衣实在不愿意见到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皇帝变成会头脑发热的昏君。 薛振想要再向前迈步,却没那个勇气。 他如同石像似的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颤着声音道,“那我明日再……” 最后一个“来”字竟因为鼻子酸涩而说不出口去,薛振动了动喉结,将示弱的哽咽压进喉咙深处,不敢再去看顾南衣的眼睛,阴着一张脸带人转身离开。 薛振扭头的时候,顾南衣才看见他下颌边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血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锐利之物划伤了。 顾南衣立刻便转脸看了看秦朗,轻声道:“那可是当朝皇帝,你也出手伤了?” 秦朗盯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冷冰冰硬邦邦地说:“你出来得再晚一刻钟,我可能已经把当朝皇帝杀了。” 辗转到栗山村和顾南衣一起隐居之后,秦朗确实没再杀过人。 但这不代表他就忘记了自己在遇见顾南衣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自小漂泊的他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本能? 自卫、杀人,这对秦朗来说是和下雨、吃饭一样常见的事情。 更何况…… “是他杀了你。”秦朗闷声道。 “不,”顾南衣柔声道,“是我生病了,无药可救,所以才用他的毒汤做了个了结。” “你怎么知道世上没有办法可以救你?”秦朗倔强地问,“万一你再等几年,太医院就有办法治你的病呢?万一你生怪病,本来就是因为薛振他还活着?” 既然宣阁说“薛振和昭阳之间只能活一人”,薛振便能对昭阳动手,反过来又有什么不可以? 顾南衣只得换了个方法问他,“那你是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秦朗立刻凶狠地瞪她,“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从前生病时也很痛。”顾南衣笑着将方才提在手中灯笼塞给秦朗,“可每每都要面不改色地熬过去,不能叫任何人看出来。可因为陛下年纪还小,便只能日复一日地捱下去。” 想到上次顾南衣突然吐血又痛得浑身冰凉那日,秦朗抿唇不说话了。 “我还没同别人说过这个秘密,不过现在偷偷告诉你,”顾南衣轻轻笑了一声,见秦朗果然动心地微微偏过耳朵来,便大方地道,“我其实是个很怕痛的人,不喜欢过那样的日子。” 秦朗把扭开的脸全转过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盯了顾南衣一会儿,低头执起她的手,摩挲了那几道看起来十分陈旧的伤口。 “或许不用解蛊,我杀了薛振就能救你。”年轻人沉声道。 “先帝死时陛下才两岁,我和秦北渊好不容易扶住庆朝江山,”顾南衣道,“这会儿陛下还没皇子,你若杀了他,谁来当皇帝?” 秦朗脑中闪过了秦北渊的脸,立刻自己呸了一声抹掉。 见秦朗神情平复些许,不再和刚才一样冷厉,顾南衣才道,“很晚了,去睡吧——记得关上门。” 秦朗手上一个用力把顾南衣的手指紧紧勾住攥紧了。 顾南衣没能收回手,不解道,“怎么?” 秦朗沉沉垂眼看她,“不只薛振受伤,我也有伤。” 顾南衣好笑道,“他娇生惯养从小连皮都没破过几次,你一个风里雨里孤身闯的人怎么跟着叫起痛来。” “你怕痛,也能忍这么多年。”秦朗说,“你怎么知道我怕不怕痛?” 这话说得虽然有道理,但顾南衣仔细回想秦朗从前给自己上药时那毫不留情的架势,总觉得他是不怕痛的。 但秦朗都这么说了,顾南衣总不好翻脸不认人,她捧着秦朗的脸凑近看了一会儿,没在俊朗的面孔上见到伤痕,“伤在哪儿呢?” “手上。”秦朗面无表情道。 顾南衣一怔,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蹙眉将少年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果然在虎口旁手背上看见一道皮开肉绽。 确实看着都痛。 顾南衣抬眼狐疑地观察秦朗的表情。 秦朗冷酷道,“我痛。” 顾南衣只能道,“我去屋里拿药。” 她说完,没见秦朗有放手的意思,顿了顿再问他,“你跟我一起进去?” 秦朗这才点头率先迈开了步子。 顾南衣手头宽裕,四合院挺宽敞,秦朗和她平时每人各睡一个屋子,井水不犯河水。 秦朗还是第一次进顾南衣屋内。 他坐在椅子上,目光追随着顾南衣去柜中翻找外伤药,又紧跟着她回来,一瞬不瞬。 顾南衣上药到底不是专业的,擦去鲜血抹了一下,觉得还挺像样便把秦朗的手放下了,道,“还有什么别的伤?一并上药了。” 秦朗其实腰侧肋下还有一道伤口,但他没法开口告诉顾南衣,也没法直接在她面前把衣服脱下来,只得沉默地摇了头。 “这下可以睡了?”顾南衣道。 “你对薛振——”秦朗说了四个字就停了下来,顿了顿改口道,“将他也一同忘记了?” “我是看着他出生的。”顾南衣道,“他落地那日,先帝让我亲手抱了他。” “……你记得。” 顾南衣摇头,她淡淡道,“我记得先帝驾崩前同我提过此事,但再细想那场景,却回想不起来。” 自从那日秦朗偶然点醒她后,顾南衣自己也留意过脑中的记忆。 她的记忆是一点一滴流逝的,说慢不慢,只是一日日之间不太能察觉得到。 好似光阴总要猛一回头才察觉已经走出了这么远。 “所以你刚才能斥责薛振。”秦朗道,“随着你一点一滴忘记他,他在你心目中也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顾南衣将金疮药放到一旁,托腮想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道,“当是如此。” 秦朗油然而生一股危机感。 但想到他眼下是最安全的,秦朗还是发自肺腑地道,“忘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_(:3」∠)_昨天好像很抽啊,评论订阅都少了很多,大家的晋江今天正常了吗? 第45章 第 45 章 薛振不顾规矩深夜急行出宫, 是为见一个人。 可明明见到了, 返回时的他却满腹怨气, 比去时更甚, 回宫后沉着脸吩咐将受伤的数人送去太医院, 便在寝宫里静坐不语,像在自己和自己发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大太监战战兢兢上前担忧地询问是否要传唤御医来时, 薛振才察觉到自己竟在刚才的交锋中被秦朗伤着了。 如果那不是秦朗, 薛振必然会觉得这人能以一敌十,是个能才,从而起爱才之心;可换成是恶狼一样守在顾南衣身旁的秦朗,薛振恨不得立刻派精兵手撕了他。 “不用。”薛振森冷地道, “你去找药来,不要惊动他人。” 皇帝受伤非同小可,文臣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弄得满城风雨。 薛振猜测秦北渊肯定知道他在秦朗那处上次受伤的事情,只是秦北渊也做了和他一样的隐瞒选择。 ——因为想不波及顾南衣,便不能波及秦朗。 最好的方法只有和上次一样死死瞒住。 大太监闻声松了口气,立刻应是出了门,而薛振面色阴沉地坐在寝宫的龙床边, 满脑子想的都是顾南衣刚才毫不留情冷斥他时的表情。 虽然昭阳向来轻声漫语说话也没人敢小觑她,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昭阳还是会发怒的。 十几年的功夫里, 薛振亲眼见过两次。 正因为次数太少,薛振实在是印象深刻、不敢忘记。 他仿佛刚刚在长安巷中又做了一个昭阳的梦似的,只是这梦境栩栩如生,他晃晃悠悠从宫外回来,仍然被梦境紧紧束缚其中,不能醒来。 薛振垂眸看着鞋尖想了许久,又在脑中试图将秦北渊和纪长宁都同顾南衣串在一起,越想越皱紧了眉。 大太监拿了药回来也没敢多话,告罪后小心翼翼给薛振上了药。 薛振草草梳洗睡下,躺下时对大太监说了几个名字。 第二日早朝之后,大太监便去暗中留了薛振点名的几人到御书房,接了皇帝的密令调查纪长宁。 纪长宁回京不算多掩人耳目,有心之人想要调查也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秦北渊虽是百官之首,也不可能将整个汴京城都划作是自己的地盘。 ——更何况薛振是亲耳听到纪长宁对着顾南衣跪拜下去称“殿下”的。 不到十日的功夫,薛振便知道了大半纪长宁入京的原因,也知道这一行人已经深入了宣阁墓中。 “事关皇姐,秦相居然一句话也没和朕提过?” 空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只有薛振和秦北渊两人,外头的宫人內侍均被驱散,薛振也不担心会有其他人听见,他厉声质问眉眼平静的秦北渊,“如果不是朕亲自查到,你是不是打算就永远把朕蒙在鼓里了?!” “现在陛下注意到了。”秦北渊说,“打算如何做?” “什么如何做!”薛振暴怒道,“你都已经瞒着朕做完了!” “陛下动手杀过长公主一次,”秦北渊直视着薛振猩红的双眼,“臣在问陛下是否打算再杀第二次。” “——”薛振的怒气涨到了最高点,反倒一句话也没能骂出口来,他瞪着眼睛看了秦北渊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北渊,你比朕想得还要荒谬!” “敢问陛下,臣何处荒谬?” “你相信皇姐能活过来便已是荒天下之大谬!”薛振拍着龙案骂道,“南疆是什么地方?外道之地!你信他们的神神道道?!” “那陛下觉得顾南衣和长公主相似么?”秦北渊冷静地问道。 “顾南衣和皇姐再怎么想像,她们也是两个人。”薛振倾身道,“朕早就说过,你不该——” “宣阁墓中有一道只留给长公主的题。”秦北渊打断薛振,“顾南衣答了出来。” “……弄虚作假!”薛振恨恨地接着骂下去,“第二,你可曾设想过,倘若皇姐真的回来,又能如何?你和朕一个是杀人凶手,一个是她的仇敌,她不会待见你和朕中的任何一人!她要是真的活过来,不会给你和朕一个好脸色。还不如干脆就——” “干脆就让长公主死了?”秦北渊再度打断了薛振的话,他道,“陛下的话恕臣不能苟同。” 薛振冷冷看着自己手底下的第一权臣,“朕知道,那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尚有挽回的机会,而朕没有了。” “臣和陛下又有什么两样?”秦北渊说,“朝中两党对立,长公主手中能人因我而死的岂是少数?” 在这静谧没有外人的室内,秦北渊也能将他平日说不出口的话在薛振面前一吐为快,“陛下总不会以为,我秦北渊是昭阳长公主的政敌,这话只是代表我和长公主彼此政见不一、各自为营这么简单吧。” 官场如战场,一不小心丢了官位是小事,可能脑袋都会掉下来。 秦北渊不是神,他不能掌控所有人的所有心思,只得尽可能地做到这一点。 但总也有不得不动手的时候。 冲突真一起来,总有人要伤筋动骨。或是昭阳胜,或是秦北渊胜,总会有代价出现。 而这血的代价,很快便会成为双方党羽互相之间更为彼此仇视的燃料,加深彼此之间的矛盾,直到不共戴天的程度。 昭阳最看重的谋臣曾因秦北渊的谋划而失明;秦北渊手下能人也曾试图设计刺杀昭阳。 两人互为政敌这么长的时间,彼此之间的旧账已经长得翻不动了。 薛振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互斗的时候,他尚且年纪小,但在昭阳的教导下也有着敏锐的嗅觉,知道其中不少不为人知的弯弯绕绕。 那时薛振心中是倒向昭阳的,但他却从未深究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想。 “但臣还是想让长公主回来。”秦北渊接着说,“只因为她本不该死。” “少冠冕堂皇!”薛振的怒气又被激了出来,“别说什么因为皇姐不该死、因为她是长公主的鬼话,你秦北渊根本就是只出于私心想让喜欢的人活过来!” “是又如何?”秦北渊镇定地反问。 他答得理直气壮,愤懑的薛振反倒一下子被堵了回去,他深吸了口气才道,“不如去做你每年一度的梦,什么不比虚无缥缈的鬼魂来得现实?你是朕的丞相,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疯了。” “陛下放心,臣的职责一日也不会落下。”秦北渊垂首道。 他的话虽听着像是服软,其实却一步也没退。 薛振当然听明白了,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室中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香炉里偶尔传出毕毕剥剥熏香燃烧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振才哑声打破了沉默,“朕不准。” 秦北渊抬眼去同薛振对视,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了薛振最后的决断,“陛下不是不准,是不敢。” 薛振口口声声拿“不后悔”骗了自己六年,不过是嘴硬罢了。 薛振根本没勇气面对昭阳。每年祭天,他从不敢去昭阳墓前看上一眼。 “闭嘴,朕的决断不必对你解释。”薛振冷冷地说,“南疆巫术本就是无稽之谈,秦相不过被人谗言蛊惑、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事情罢了。” 秦北渊没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他只是凝视了薛振一会儿,重复了自己之前的话,“陛下是不敢。” 薛振握紧了拳头。 “再者,正如同陛下方才所说,这只是臣的私心,”秦北渊又说,“便用不着得到陛下的许可。” 薛振无从反驳。 他确实和秦北渊想得不同。 光是对着顾南衣,他就连头都抬不起来;若是昭阳死而复生,他更没有脸面出现在她的面前。 在十四岁那年准备好一碗毒汤之前,薛振从未想到自己从此以后的人生都会被这个决定永恒地折磨。 “朕和皇姐只能活一人。”薛振沙哑地说,“秦北渊,你的所作所为等同于是在弑君。” “陛下不是说宣阁、南疆都只是无稽之谈吗?”秦北渊用薛振自己的话点他,“太后随口编造出的一句妄言,陛下时至今日还相信是真的?那不过是肖忠离间陛下和长公主的办法罢了。” 肖忠这个名字,无论是薛振还是秦北渊,这些年来都尽量避免提起。 肖忠曾是朝中权臣之一,同宋太后关系亲密,更是昭阳之死的幕后主使。 昭阳死后一年多,薛振就迫不及待地和秦北渊联手将肖忠铲除。 那以后,肖忠两个字便成了宫中不言明的禁忌之词。 猛地听秦北渊说出这个名字,薛振的面色更难看了。 肖忠的存在始终是薛振心底的一根刺。 又一度漫长的沉默之后,薛振一掀龙袍坐了下去,他冷漠地承诺,“朕不会让你如愿。”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掉落50个红包~ 第46章 第 46 章 秦北渊离开时薛振倒是没让人拦他。 但把守的御书房的大太监听见了太多秘闻, 整个人都冷汗涔涔。 秦北渊淡淡地看了大太监一眼便离宫去了。 心腹不知内里发生什么事情, 见秦北渊面色如常, 也不多问, 只禀报道, “长安巷这几日静了些,不再日日都有人去敲小公子的门了——今日到这会儿还一个也没有。” 秦北渊颔首,没作回复, 而是道, “楼苍传信了吗?” 心腹愣了愣,“楼苍离开办事时传信比不传信更稀奇,此去南疆凶险,只怕也没了传信的余裕。” 秦北渊思索片刻, 又点了一下头,“你留意一些。” “是。”心腹领命,又道,“纪长宁仍在破解国师墓中的机关卦阵,据他说墓室应当不远,再半个月功夫便能入内。” “好。”秦北渊眉眼稍稍松动,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盯好了宫里宫外的人, 派人到宣阁墓旁护着。” 心腹顿时一悚,回头看向巍峨壮阔的皇宫,他惊诧了好半晌, 才压低声音询问,“陛下知道了?他不同意?” 这第一个问题只是脱口而出,其实并不需要回答,但第二个问题就不同了。 秦北渊道,“他害怕。” 心腹忍不住又扭回头去看宫门,心中思索薛振究竟害怕的会是什么。 是曾经摄政的长公主回来会夺他的权、还是以死亡为线将两人完全划开? 心腹设身处地地想了一番,觉得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诛心得很。 离开皇宫一段路后,心腹才又想起一件事,他靠近马车俯身唤道,“相爷?” 马车内传出了秦北渊的应声。 “小公子不收礼,似乎有人打算别出心裁走歪门邪道了。”心腹委婉地道。 秦北渊不置可否地问,“不伤及性命,便不必管他。” 心腹沉声应是,正待扯着缰绳让马儿走远,却听见秦北渊又接着道,“伤及顾南衣了么?” “这倒没有,顾南衣每日闭门不出,除了苏妩杜云铮,会硬闯的也只有陛下了。” “她是昭阳能否回来的关键之人,”秦北渊道,“别让她受伤。” 心腹老老实实地又应了是,看马车一路回丞相府,挠了挠头还是把肚子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相爷的决断总是没错的。 ……至于秦朗可能会遇见的事情,那恐怕只能靠秦朗自己解决了。 * 尽管家里就两个人,日子久了还是得买东西。 秦朗的种花大业有所进展,诸如种菜养鸡之类的却被苏妩严词否决了。 她原话是“让殿下同你住在一个院子里已经够委屈她了,你还想让鸡鸭鹅也同殿下住一起?!”。 于是看着长安巷日渐安静下来,秦朗便带钱上街买粮油米面——临走时不忘叮嘱顾南衣锁好门、莫应门。 他站在门外盯着顾南衣关门,又听见落锁的声音,才不甚放心地站了几息,又伸手敲门,“打开。” ——万一薛振又头脑发热来硬闯,顾南衣怎么可能是对手? 还是带在身边来得放心。 顾南衣开门含笑看秦朗,“忘了什么?” 秦朗面无表情,“忘了带你。” 最后还是两人一道上了街,顾南衣仍旧戴着斗笠。 一捎上顾南衣,这在街上逛的时间就顿时变多了。 秦朗打从心底里觉得顾南衣比自己还没见过世面,什么稀奇不稀奇的都要凑上去看个几眼,好吃不好吃的都要硬着头皮尝一尝味道。 ——这从前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腹诽归腹诽,秦朗还是认认真真跟在顾南衣身后掏钱付账,再将林林总总买的东西都提在自己手里。 秦朗虽然一脸冷酷无聊,内心深处却相当中意这般的采买日,令他更觉得顾南衣同自己是生活在一起、不可分割的两人。 但顾南衣不提起,秦朗不会主动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个舶来品店铺时,对什么都抱有好奇心的顾南衣却不感兴趣地从人山人海的门旁绕了过去。 舶来品是海商千辛万苦高价从海外运回,制作精美,价格昂贵,最重要的是物以稀为贵,在汴京的世家中也算得上是好东西,因此有价无市,每次船一靠岸、货一入店便是一阵疯抢。 秦朗扫了眼挤作一团的人,将顾南衣往另一侧护了些,“不去看看?” 顾南衣漫不经心道,“见多了,也就那样。” 秦朗:“……”对,舶来品不罕见,就放了糖的炊饼最稀奇。 两人正从舶来品店前穿过,突然一个弱不禁风、柔若无骨的姑娘像是在推搡中被误伤了似的,哎呀一声往地上摔去,不偏不倚就倒在秦朗和顾南衣面前。 秦朗倒是能伸手接住,但他却拧眉拉住顾南衣往后退了半步。 漂亮姑娘就这么摔在了他们俩的脚下。 顾南衣被秦朗扯到身边,也不知道为什么摔倒的别人,秦朗紧张去拉的却是她。 年轻姑娘显然摔得疼了,水汪汪的一双秋瞳抬起来,楚楚可怜地道,“公子,姑娘,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南衣的视线只来得及在年轻姑娘身上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秦朗便冷着脸拉她绕行了开去,头也不回地抛下了还倒在地上的美人。 “也不必这般不假辞色。”顾南衣调侃道。 秦朗冷酷道,“可能是刺客,我从前遇见过。” 顾南衣想了想,“你那时几岁?也色-诱你?” 秦朗:“……”他看了顾南衣一眼,纠正,“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她问我有没有吃的,在我靠近时捅了我一刀。” 顾南衣恍然哦了一声。 两人过去遇见过的凶险都不计其数,如今只要好好活着,提过去的事情都没必要太悲春伤秋。 只不过…… “她不是训练有素的刺客。”顾南衣笑道。 “你怎么知道?”秦朗皱眉。 顾南衣道,“因为我见过瘦马,知道她们惯常用的手段。” 官员家中只要不宠妾灭妻,养个瘦马宠妾实在都是小事,顾南衣知道的便有不少。每年扬州卖出去那么多瘦马,金额惊人,只要不是强抢民女,顾南衣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罢了。 “瘦马?”秦朗却道,“那是什么?” 顾南衣稀奇地转头端详秦朗,“你若真不知道,我倒不确定该不该解释给你听了。” “……你说。” “是自小签了卖身契,精心调-教养成专门用来取悦男人的姑娘。”顾南衣小声给少年解释,“她们一身的本领都是用来讨好男人的,自然价格也不菲——刚才你可见识过了,那是不知道多少人的销魂乡。” 秦朗越听越皱眉,“就刚才那个?” “不是挺漂亮?身段也好看,纤腰一握。”顾南衣客观地评价道。 秦朗:“……”这话从顾南衣口中出来,他总觉得该捂住她的嘴巴,“不要说荤话。” 顾南衣又扭过脸来,声音里笑意更甚,“这哪儿叫荤话?” “反正你不准说。”秦朗冷酷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猛地停了脚步道,“你听谁对你说过?” “倒也不是有意听见的,朝堂是男人的地方,虽他们不在我面前高谈阔论,总偶尔入耳一些。”顾南衣想了想,道,“譬如某官员家中和小妾的私房话被正室大肆宣扬出去,我便听了一耳朵,说什么‘先过双峦入巫山,再从水径寻桃源’……” 她这两句念到一半,秦朗就眼神一沉,伸手将顾南衣从胳膊底下架了起来。他比顾南衣高出一个多头,轻而易举就让她的双脚离了地。 顾南衣好笑地停了下来。 “都马上忘了。”秦朗冷着脸面对面威胁顾南衣。 顾南衣装模作样算年份,“暂时忘不掉。” 秦朗克制地闭了闭眼睛,“这种淫……破诗,以后不准再念。” 他命令完,盯着顾南衣点了头,才将她重新放回地上,看了两眼后,伸手将她歪了的斗笠扶正。 “但刚才那个姑娘还是顶顶好看的,恐怕买回来时花了不少钱。”顾南衣又说。 秦朗这会儿已经忘了刚才跌倒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长什么样,干脆一言不发,不回应顾南衣的调侃。 “你就不想想是谁派她来接近你的?”顾南衣问道。 “关我什么事。”秦朗无情地将对话终结,刚走了没几步,抬头看见眼前一张绣花帕子轻飘飘地飞来,面无表情地屈指扣住了腕间袖剑。 顾南衣戴着斗笠本就看不真切外头发生什么,只听嗖地一声破空轻响,下意识道,“那是什么?” 秦朗:“没听见。” 第47章 第 47 章 秦朗不太确定不停找上门来的这些人究竟是想害他还是气死他。 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凑上来的漂亮姑娘、漂亮小倌、漂亮童子是不是也有秦北渊和薛振的手笔在里头。 只要一有机会, 数不尽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秦朗的面前, 想尽办法地挑逗勾引他。 秦朗简直烦不胜烦, “这种色诱都会有人上钩?” 听他抱怨, 顾南衣懒洋洋道, “你别说,钱权色确实是人生来的三大弱点。” 秦朗对钱权色都不感兴趣。 然而各家各户先是给他送钱,再是给他送美人, 为的都是能从他身上获得一些秦北渊的好处, 实在是恰巧符合了这三项。 “就像先前的礼一样,你总是不收,总会消停的。”顾南衣安抚道,“只是可能会流传些消息。” 秦朗不悦道, “什么消息?” “一个男人,不近女色,你说什么消息?”顾南衣反问。 秦朗冷酷道,“不会。” 他看顾南衣是忘记她自己的存在了。 人人都知道秦朗身边跟着一个面容不清的女子,再怎么风言风语也不会说他半身不遂,最多骂一句榆木脑袋痴情种子。 令秦朗在眼下的烦心事之上更为关注的,是和他同吃同住的顾南衣。 他的存在被人发觉、广为流传开来,总有一日会波及顾南衣、便总有一日会有人开始知道她的长相。 可入了宣阁墓的纪长宁却迟迟没有找到蛊虫的解法,秦朗只能按捺自己的脾气等待。 “你又何必这么气, ”顾南衣换了个法子安慰秦朗,“这天天美人换着法地投怀送抱,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你便苦中作乐吧。” 秦朗低头看了顾南衣一眼。 他懒得再对顾南衣说“你不懂”,而是坐到她身旁,问,“如果你被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又如何?我是顾南衣,不是昭阳长公主。”顾南衣不以为然地道,“你不是知道这些人讨好你都是为了秦北渊么?届时他们即便来接近我,也都会是另有目的的。” 秦朗心想那当然一个个另有目的,和楼苍薛振苏妩杜云铮一样的目的。 “其他人你不必太在意,只要随意打发便好,若不高兴,不理也可以。”顾南衣又说,“但有些姓氏不同,若他们来找你,处理时需得当心些。” 秦朗想了想,“八世家。” 汴京城中有八个自先帝继位时便盘踞着的世家高门,一个个都枝繁叶茂、互相牵扯,是皇权的助力,也是皇权的阻力。 顾南衣辅政时曾好好打理过这几个世家,敲打得他们温顺不少,却不知道她走后六年,城中局势又变成了什么样。 “正是。”顾南衣道,“杜云铮的杜,宋太后的宋,都是其中之一。他们不会这么早贸然来同你接触,但观望也不会太久。” “苏妩呢?”秦朗问。 “她父亲是先帝晚年一手提拔的。”顾南衣摇头,“寒门出身,虽然如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但并非是世家。” 再者,苏大人还只有苏妩一个女儿,这家中人丁凋落,以后还得招个上门女婿。 “不过我听杜云铮说,宋太后近来安分不少。”顾南衣喝了口茶,她慢悠悠地道,“许是被谁敲打过,知道要收敛一会儿。” 不过宋太后这个人的性格顾南衣摸得很清楚。 收敛安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段时间的事,她总憋不住要再弄点事情出来,再被敲打过后才会再次趴回去。 * “秦北渊的儿子?”宋太后手中佛珠一顿,她诧异地转脸看向身旁的嬷嬷,“当真?” “回太后娘娘的话,千真万确。”嬷嬷低眉顺眼地说,“长相同秦相七分相似,各家送去的礼都被转手到了丞相府,丞相府里竟也全收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几岁了?”宋太后立刻追问。 “十七岁,算一算便是那时候留下的。”嬷嬷隐晦地道,“年纪正巧对得上呢。” 宋太后快速地捻着佛珠,眼睛亮了起来,“是了,是了!定是当年安平那个丫头逃走之后生的孩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活着、又来了汴京!”她紧张地道,“那秦北渊是个什么意思?认还是不认?” “瞧着模棱两可,许是还没想好?” 宋太后一拧眉,思索片刻后又松开了,“倒也没关系,秦北渊他家里没个人丁,以后总得有人养老继承家业,这个儿子他不会当做陌路人不管不顾的。” 想到这里,宋太后又惊又喜,她胡乱扒拉着佛珠想了一会儿,道,“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单名一个朗字,现在住在长安巷里。”嬷嬷道,“如今已是相当热闹的往来之地了,家家户户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他身边凑呢!” 她又绘声绘色地给宋太后说了从送礼到送美人的变化,再提起秦朗一概全部都拒绝了,奇道,“十来岁的年纪,怎么会对这些寻欢作乐的事情都不屑一顾?” 宋太后嗤了声,理所当然地道,“你忘了?秦北渊殿试一鸣惊人之后,不也是人人朝他递好处,他全都礼貌谢绝了?” 嬷嬷一愣,点头,“您说得是。” “果然不愧是他秦北渊的儿子,一脉相传。”宋太后不屑地哼笑起来,“不过他儿子年纪小,可不会和秦北渊一样老谋深算。” “您想怎么做?” 宋太后思索了片刻,“先不出手,问问父亲和我兄长的意思。他们想必也关注着这个叫秦朗的,等事情出现了什么变化,咱们再动作不迟。” 八个世家谁也不傻,盯着秦朗秦北渊的同时也互相提防着彼此的动作,生怕别人抢了先,也生怕自己当了出头鸟。 “是,那我明日便出宫去宋家。” “叫他们万事小心着些,”宋太后叹了口气,她皱起了眉道,“就说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好。” 宋太后听信肖忠的话挑拨薛振时,其实也不全是个傻的。 她身为八世家里出来的高门嫡女,心中自然知道包括宋家在内的八世家在汴京城是个什么地位。 先帝为了汴京、庆朝的稳定,一直忌惮八世家却因为依赖他们的力量而无法出手,宋太后能当上皇后、生下唯一的皇子,便是其中权力博弈的一环。 可在先帝驾崩之后,昭阳突然持遗诏上位辅政,她看着慵懒不理事的一个人是,手腕却阴柔得叫人心寒,迎头便给了八世家中的两个棒击。 昭阳辅政的那些年里,八世家一个个奋起斗争,又接连一个个地被她的手段镇压得敢怒不敢言,即便有什么龌龊腌臜也只能拼了老命地藏着不敢露出,日子过得哪有先帝在位时一半安稳? ——就更不要提各家都有不少窝里反的叛徒是昭阳指哪儿打哪儿的了。 宋太后选择伙同肖忠杀昭阳,一来是为了宋家考虑,二来是为了自己儿子未来的权力考虑。 这计策倒是成功了,昭阳身死,薛振亲政。 本该一切完美的走向,却在宋太后全然没有预料到的地方走上了岔路。 这岔路口的名字便叫薛振。 薛振亲政之后,对八世家更是严加管理,说他们身处高位便该以身作则,一点小错也会被揪出来惩治,这日子过得比从前昭阳在的时候还要夹着尾巴做人。 这叫原以为宋家可以靠着皇帝母亲娘家身份而一家独大的宋太后怎么接受得了? “您放心吧。”嬷嬷笑着道,“知道您不容易,您家中定也知道不给您添麻烦的。” 宋太后深沉地嗯了一声,她像是紧张不安似的反复揉搓着一颗昂贵的珠子,半晌才道,“秦北渊的儿子可能是他如今唯一的弱点了,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弱点……不能再处处受制于这个丞相了,都是他带坏了陛下,才叫陛下如今同我越来越离心了!” 嬷嬷立刻劝道,“您别气,陛下才弱冠的年纪,偶尔同您闹个脾气罢了,以后便会知道您才是最疼爱他、为他着想的人。毕竟您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是啊,我是他的亲生母亲。”宋太后喃喃自语地说,“可他现在连请安都不来了,就因为我当年劝了他那一句‘昭阳不死,就是你死’。” “您说的可是实话!”嬷嬷立刻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天下人为他牺牲都是理所当然的。哪怕昭阳长公主再明理些,知道此事时便该自我了断,也算是殉国功臣!” 宋太后叹气,“可陛下却不懂我的苦心,还同我闹脾气。昭阳死了六年,他仍然年年都念念不忘,叫我怎么放心得下来?” 嬷嬷正待要再劝几句,却听见外殿传来脚步声,是宋太后身边跟了二十几年的另一个嬷嬷匆匆进了内殿,“太后娘娘。” 宋太后凝神看了她一眼,皱眉呵斥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我……”嬷嬷咽了一口唾沫,面色苍白道,“我方才去太医院传您的话,在太医院里听人说福林受伤领了一罐上好的金疮药去。”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惊惶失措?”太后不悦道,“谁能没个跌打损伤的?” 嬷嬷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干涩地道,“太后娘娘容禀,我回来路上时见到福林大总管,正巧见他拿着那金疮药的瓶子从御书房里出来!那瓶子我在太后娘娘宫中见过,您知道我的眼力,是绝不会认错的!” 宋太后的瞳仁一缩,“御书房?”她失声喊道,“难道是陛下受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太监终于有了姓名(。) 本章发50个小红包~ 第48章 第 48 章 宋太后这一句惊呼出口, 宫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人人都低垂下头去, 不敢回答她这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 宋太后当然也不指望殿内任何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她掩住自己因为一时惊诧而变化剧烈的面色的, 低头思索了半晌才道,“我要去见皇帝。” 陪在她身边的嬷嬷只得小心地提示道,“太后娘娘, 没陛下的口令, 恐怕……” 宋太后自从上次被薛振斥责后便禁了足,此后几个月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宫殿,只要跨出一步就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拦住。 薛振在这事上是真一点儿面子也没有给自己的亲生母亲留下。 宋太后不死心地站起身来,严厉道, “我是当朝太后,皇帝的母亲,他们难道真敢伤了我?” 两个嬷嬷一脸为难,见宋太后决意要闯出去,只得一个扶着她往外走,另一个连声喊宫内服侍的宫女太监等人到门口守着护驾。 可侍卫们也不是吃素的,一见这架势也赶紧派人出去搬救兵——皇帝要禁足太后是一回事,可如果真的伤了太后,他们这些小兵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啊! 宋太后行至殿门口, 淡淡地道,“哀家要去见皇帝,把路让开。” 门外佩刀的侍卫长正正中中挡在殿门口, 不卑不亢地低头行了个礼,道,“太后娘娘见谅,陛下口谕,臣实在不敢违抗,还是请娘娘在殿内好好养病吧。” “哀家的病早就好了。”宋太后不悦地说,“你是何人,敢擅自拦我的路?” “太后娘娘,臣并非擅作主张,而是奉了陛下亲口下的令,保护您静养身体。” 一旁的嬷嬷厉声呵斥,“这可是太后娘娘、陛下的亲生母亲,你一个小小的侍卫长,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侍卫长头也没抬,脚步也没挪动一分,声音十分冷静,“臣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可也知道在其位尽其职,没有陛下亲口命令,是不敢让太后娘娘出宫的。” 宋太后在殿门口和这侍卫长消耗了许多时间,竟然硬是没叫对方松口,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道,“好,好!一个个不知名的小卒如今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报上名来,哀家记住你了!” 这话显然是威胁的意思,侍卫长却不慌不忙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杜云照得您谬赞了。” 宋太后哪里是在夸他?她将杜云照的名字记下,正要气愤地转头往里走去,突然表情一僵,“杜云照……你是杜家的人?” 杜云照道,“家父杜庭生。” 宋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铁青。 八世家虽然看着互相之间关系融洽、面子上彼此过得去、又不相上下,但其实内里也有着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争斗。 譬如宋太后的本家宋家就是靠着她生下了薛振这个功劳,从末流一约到了顶端,而后虽渐渐下滑了些,但只要宋太后活着一天,这荣耀便笼罩着宋家一天。 而杜家也是特殊的——他们是为数不多同昭阳关系不太糟糕的世家,而这都要归功于杜云铮讨了昭阳的欢心。 昭阳在时,杜家总比别的世家多一口喘气的空间。不多,但五十步笑百步总还是不成问题。 等昭阳死后,这优待骤然消失,可杜云铮却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正好弥补了杜家只有文官、没有武将的短板,一时之间杜家势头竟然比宋家还大。 宋太后从前看杜云铮这个对昭阳摇尾巴献殷勤的小辈便相当不爽利,等昭阳死后,杜云铮看她时偶尔露出的狐疑眼神更是让太后心惊肉跳。 她总觉得杜云铮和苏妩是不是知道了昭阳之死的什么内情,下意识便避开了和他们共处的场合。 而眼前年纪轻轻的侍卫长叫杜云照这名字,父亲又是杜家家主杜庭生,显然便是杜云铮的亲生兄弟。 ——难怪软硬不吃,对她堂堂太后也不假辞色! 宋太后瞪了杜云照一眼,原本想偃旗息鼓的心思也被甩到了脑后,冷着脸道,“哀家非要出去呢?” 杜云照道,“臣只有斗胆出手请娘娘回殿内了。” 他这话一出,殿门口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宋太后阴冷地盯着杜云照看了两息,到底咽不下这口气,斥道,“愣着干什么,给哀家开道!” 她一开口,原先拥堵在殿门口的太监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一硬头皮朝侍卫们涌了上去。 这阵仗就连训练有素见多识广的侍卫们都愣了一下,手都按在刀柄上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出手,纷纷将征询的视线投向了杜云照。 杜云照抬起眼来,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地露出了一个狞笑,吓得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太监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第一个倒下的人还算运气好的。 因为下一刻杜云照便毫不犹豫地自腰间将明晃晃的刀抽了出来,反手朝第二个冲上来的嬷嬷削了过去,雪亮的刀锋疾如雷电,能令人吓得尿裤子。 别说率先被削的嬷嬷,就连立在人群之后毫发无伤的宋太后都被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竖子真敢宫中行凶?! 时间一瞬间仿佛无限放慢、定格,只留下那一线银晃晃的刀光。 等宋太后回过神来的时候,杜云照的刀尖已经级指向了地面,他笑着舔了舔嘴角,“不开道了?” 宋太后惊悸不定地去看倒在地上的嬷嬷,发现她只是被削断了头发,原本规整的发髻变成才一两寸长、令人发笑的模样,却没有一人真笑得出声来。 甚至有人都给吓哭了。 宋太后本就不是个胆子多大的人,之前敢硬闯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眼下她自己也被杜云照这一招吓飞了三魂两魄,硬撑着架子磕磕巴巴地道,“你竟敢在哀家宫前行凶?” “太后娘娘还想出去吗?”杜云照笑着问。 ——如果杜云铮真的知道昭阳是怎么死的,他的弟弟杜云照是不是也会知道? 想到这个疑问,宋太后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她咽了口口水,视线飘忽了两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改日再去!” 她说完,匆忙扶着嬷嬷的手往殿内退去,好像担心杜云照会拿着刀追上来砍她似的。 杜云照在殿门口冷眼将一众宫人都逼入了殿内,才慢条斯理地把刀归了鞘。 身旁侍卫一个个眼巴巴看着杜云照不敢上去搭话,唯独另一名侍卫长上前试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你是杜家的人,那可是当朝太后,是不是做得过头了点?” 杜云照的表情恢复了正常,他不屑地扭开了脸,“我奉命行事,也没伤着太后,有什么过头的?” 他话说得不出格,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话。 当年宋太后处处为难昭阳长公主的时候,他早就想报仇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 宋太后的宫殿内安静了片刻后,一名嬷嬷从里头走了出来。 跨出殿门时,她警惕地扭头看了一眼杜云照。 杜云照眼皮子也没抬。 薛振要禁足的是宋太后,又不是这一屋子的宫人,若真全都禁了,吃喝拉撒都得另外安排一群人来安置,岂不浪费? 见杜云照没有动作,宋太后的贴身嬷嬷才快步离开了。 杜云照身旁的侍卫长闲聊似的道,“她带了出宫的令牌。” 杜云照自然也瞧见了,他皱了皱眉没放在心上,道,“这不归咱们管。” 他扫了眼嬷嬷的背影,心道还是得和家里人说上一声。 ——也不知道最近一直神出鬼没往外头跑的杜云铮到底什么毛病,难道在外头养了个见不得人的小情人? * 宋太后出不得殿门,只得让身边的嬷嬷去给宋家人送信,令他们多多留意秦朗,又提了一句薛振的事情。 宋家家主接了信便放在了心上,又增派了往长安巷去的探子数目,陆续收集了秦朗的画像、进出那院子的人等等,就连秦朗出门时采买了什么都尽量详细地记了下来。 只是秦朗身旁那身姿婀娜的姑娘只要出门便都戴着斗笠,面容始终是个谜团。 宋家家主倒也没多注意秦朗身边的少女,只当是个秦朗的红颜知己也不奇怪,正准备着将手头的情报集结成册送到宫中给宋太后时,被当日新送到手里的情报吓得摔了自己最心爱的砚台,都没来得及心疼便怒斥道,“胡言乱语!” 回报的探子一头雾水,“大人说的是?” 宋家家主吹胡子瞪眼地将一张戴着斗笠、纱幔被风吹开一角的画像抽出来,脸红脖子粗地骂道,“这画是哪个不长眼的画的?!给我把他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起床看了眼评论数目,惊恐地去码加更 第49章 第 49 章 宋太后收到从宋家送来的信时, 吓得险些从装病养病直接一步跨到了真病的地步。 她太记得昭阳的脸了, 甚至一度觉得先帝想要冒大不韪地将皇位传给昭阳。 尽管画像只是寥寥数笔, 从少女纱幔间出现的也只是她面容的一角, 宋太后也还是被吓得一阵心悸, 跟被烫到似的甩开了手中的纸,面色苍白地靠到椅背里,连声道, “取我的安神香来!” 嬷嬷连忙小跑着去取了宋太后常用的香, 让她放在鼻下嗅。 宋太后用力地吸了好一会儿后才从刚才受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惊魂未定地看向散落一地的纸张,没有胆子再碰,而是命令嬷嬷道, “你捡起来,念给我听。” 嬷嬷不明所以地应了是,弯腰去捡地上的信纸,却一眼就看见了画上的少女,瞪大眼睛一声惊呼,一屁股往后跌在了地上,“长、长公主!” 宋太后这下连骗自己是刚才眼花看错的理由都没有了,她颤声道,“果然是她, 她回来了,她要找我报一命之仇……” 另一名宋太后的贴身嬷嬷从外头匆匆进来,见状皱眉上前询问, “太后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那画,那画上的人……”宋太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后进殿的嬷嬷上前看了两眼,一皱眉,道,“娘娘是一时紧张看花了眼。这丫头看着便才十几岁的模样,和昭阳长公主能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笃定,宋太后的理智终于也被拉回来了少许,她哆嗦着嘴唇道,“可什么人能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世上之事无奇不有,长公主是娘娘您亲眼看着入殓下葬的,这可做不了假吧?”嬷嬷上前将安神香又拿给了宋太后,她平静地道,“长公主若真没死,这都六年半了,早该出现了不是?” 宋太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嬷嬷的手道,“那信里接下来的内容……” “娘娘不必害怕,我念给您听吧?”这格外镇定冷静的嬷嬷说着便拿过信纸,慢条斯理地给宋太后念了一遍,最后道,“这名叫顾南衣的丫头家世明朗,只不过是个小方绅的女儿,家道中落,第一次来汴京罢了,娘娘多虑。” 宋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宁和许多,她喝了一大口茶,才声音飘忽地道,“可是太像了。” 念信的嬷嬷拿着画像细细端详了两眼,附和道,“确实,看着便同长公主少女时一般的模样。不过只见着一角,指不定整张脸是什么模样呢?” “她化作灰我都认得出来。”宋太后摇了摇头,她肯定地道,“宋家能发现她,别人肯定也可以。不能让这个顾南衣活下去!” 嬷嬷询问道,“您的意思是?” “在她引起更多的注意之前,要让她从汴京城里消失。”宋太后神经质地绞紧自己的双手十指,“但这次千万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是我们动的手。” 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我明白了。”嬷嬷点头道,“那我跑一趟将您的意思告诉宋大人?” 宋太后点了点头,她不放心地捉住嬷嬷的手叮嘱,“告诉父亲和兄长,万事皆要小心低调,切莫被其他人发觉任何蛛丝马迹,记住!” “是,太后娘娘您放心吧。”嬷嬷颔首告退,面不改色地揉了揉自己手上被宋太后掐出的几道淤青,从杜云照身旁踱了过去。 ——宋太后有句话说得是对的。 宋家能发现顾南衣存在的痕迹,那别人自然也可以发现得了。 譬如李六公子那日在街上偶遇了秦朗、又好奇地上去搭话了之后,回家便忍不住将自己关于秦氏父子的奇思妙想告诉了家里人。 这等上不了台面的言辞自然是被家里人严肃地训斥了一通。 李六公子很不服,“咱们家从来都和那秦北渊不对付,背地里说说秦北渊的坏话又有什么不行?” 李家当年站的是昭阳那一边,自然和秦北渊鼻子不是眼睛。 在李家的大公子因故伤了眼睛之后,双方的关系更是一路跌落冰冻三尺之地。 “你知道什么!”李父怒道,“大人的事情你少插嘴!” “我怎么不知道了!”李六公子哼哼一笑,得意地道,“不就是当年安平郡主给他秦北渊下了个套的事情嘛,我当然听……哎呦!” 李母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李六公子后脑勺上,骂道,“就你嘴多,吃饭!” 李六公子敢和亲爹呛声,在亲娘面前却一个屁也不敢多放,灰溜溜地吃起了饭,心里嘀嘀咕咕地想要是他大哥这会儿在,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秦北渊添堵的机会。 李六公子等了又等,数日之后一听见李家大公子回府的消息,立刻跑去了自己大哥院子里。 他探头探脑地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没听见里头有什么人声,便放心地走了进去。 院内下人看见李六公子进来,立刻机灵地问好往内里去通传了。 李六公子虽然和自己亲大哥差了十几岁,两人关系却很要好,兴冲冲地迈了进去便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 “说秦北渊的事情?”屋内坐着的人问道。 李六公子一点也不诧异对方猜到自己想说什么,他兴致勃勃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道,“秦北渊的那个儿子,我见过了,长得可和他真是像!” 李大公子带着笑意道,“那幸好我看不到。” “不过秦朗和他爹不一样,”李六公子说,“我就忍不住好奇,上去问了一句他是不是姓秦,那小子直接跟我说他爹死了!嘿,大哥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 “当然知道,”李家大公子转回头来,道,“他都去过丞相府了——来,帮我看件东西。” 李六公子毫不怀疑地步上前去,边说着“哟,那他这是压根不想和秦北渊扯上关系啊”边接过了李家大公子递来的一张纸,被吓得“嗬”了一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这、这什么画?!” “是从宋家人手中截来的。”李大公子往后靠了靠,他抬起了脸来,丰神俊朗的脸上嵌着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其中的瞳仁却是异于常人的灰色。 ——这样好看样貌的公子,却是个瞎子。 “我看不见,但人人都觉得像。”李大公子说,“你看看,告诉我像不像?” 李六公子双眼跟被吸住似的紧紧盯着画像中少女的小半张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虽然没见过长公主十几岁时是什么模样,可这画谁见了都会以为是长公主啊!这画是什么地方来的?是谁臆想着画出来的?” “你见过她了。”李大公子站起了身来,提示道。 李六公子一惊,想起了那日秦朗警惕护在身后、带着斗笠的少女,整个人陡然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不……不能吧?” “秦北渊找了纪长宁回京,”李大公子说,“这一切太不寻常,只要生了脑子,便该瞧出不对来。” “那、那……”李六公子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跟上了李大公子的脚步,扶了对方过门槛下台阶,“大哥要出门去?” “我去见见她。”李大公子温声说道,“你若想一起,便跟着来。” 李六公子立刻抬高声音,“我当然一起去!” * 长安巷。 “门外的人好似少了些,”顾南衣道,“我听着这几日清静了许多。” “只是会出现在你眼前的少了。”秦朗眼也不抬地说,“多了许多暗中的探子。” 顾南衣恍然,“难怪这几日阿妩和云铮也不常来了。” 眼下关注长安巷的人是因为秦朗,可苏妩杜云铮都同秦北渊不对付,他们在众目睽睽下还常跑来的话,便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了。 秦朗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没说是他拿这个理由威胁苏妩和杜云铮少来的。 楼苍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至今仍未出现;再出了这件事,顾南衣的院子总算能清净一阵子,不用再每天都有人来“作客”。 “但只要我们在汴京城留得够久,总要被发现的。”顾南衣道,“再者,你说给秦北渊的话里面,有个显眼的漏洞,他不会察觉不到。” 这漏洞其实一目了然:秦朗说昭阳没死,那还没死的她如今是个什么模样?皇陵中是个什么情形?若真要复活昭阳时,是不是该将皇陵中那价值万金的棺木再重新起开? 这些都是秦朗尚未编造给秦北渊听的。 “皇陵重兵镇守,就算秦北渊也进不去。”秦朗面无表情地说,“祭天时也只有薛振一人能入内,够纪长宁从宣阁墓里出来了。” 这便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了。 毕竟这是个惊天骗局,秦朗能忽悠动秦北渊第一步便很不容易,顾南衣也没强求,她笑了笑道,“那你可得一步步都想好了。” 秦朗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你一点也不急,是不是因为你并不介意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问得尖锐,却很顺畅,像是早在心中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个问题的解答似的。 顾南衣一怔,正要开口说话,门却在这时再度被敲响了。 秦朗连一个眼神也没往门那边给,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顾南衣等待她的回答。 可门的另一端却不是普通送礼之人,对方温声有礼地道,“在下李家长子,特来登门拜访。”他顿了顿,声音不高不低地补充,“事关顾姑娘的安危,烦请秦公子开门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放明天,这章掉50个小红包~ 第50章 第 50 章 不得不说对方的话还是吸引住了秦朗的注意力, 令他暂时放弃了对顾南衣的逼问。 “李家大公子, 是那日在街上叫住你的李六公子亲哥哥。”顾南衣提示道。 秦朗想了想, 回忆起来的是不同的东西, “你也认识?” 顾南衣笑了笑。 秦朗:“……”他顿时明白了, “你别动,我去开门。” 顾南衣果真坐着没站起来,她太知道门口那个人的性格了。 秦朗面色不豫地拉开门便看见了立在门外两个男人, 一旁的是手里拿着折扇一派风流公子模样的李六, 只是他今天全然没有前几次秦朗见到的世家范,而是心不在焉地同秦朗打了声招呼,视线便不断往他身后溜去,好像希望能用眼睛带着自己闯入院子里去似的。 秦朗严严实实地将门堵住, 没给李家两兄弟进门的缝隙,“什么事?” “同顾姑娘相关,若秦公子不介意,在下想当面说给她听。”李大公子笑着说。 秦朗的视线在李家兄弟身上转了一圈,确认他们两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旁也没带什么得力下属,冷笑了一下,“就是想见她,是吧?” “你若不让我进去, 就是将自身的妒忌之情放在她的安危之上。”李大公子的语调温和,言辞却犀利得像刀刃,“若是如此, 你便是个自私的小人,同想害她的人没有区别。” 秦朗毫不上当,“我会转告她。你知道有人要害她却故意用隐瞒来威胁我,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人行当。” 李六公子听他们两个唇枪舌剑,心里着急得不行,举步就想往里面冲,结果被秦朗一手揪住衣领扔了出去。 ——李六公子哪里是秦朗的对手,被他一只胳膊就提得离了地,仿佛蹬着腿被捉起来的小鸡仔,气得大叫起来。 “你松开我!今天你能拦得住一个两个人,难道以后也能拦得住别的几十几百个人吗!” 秦朗虽然早想过顾南衣被发现后会发生什么,但李六公子脱口而出的“几十几百人”还是令他稍作沉默。 嗯,是他低估了顾南衣。 “我没有恶意。”李大公子按住了弟弟的肩膀,他虽然双目无神,却仍然准确地凭借秦朗说话的声音找到了秦朗的眼睛位置,道,“我知道你以顾姑娘保护者的身份自居,但你不能替她做决定。愿不愿意见我们,该是她自己来回答的。” 秦朗看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灰色眼眸,突然回忆起来,其实顾南衣是提到过眼前这个人的。 以一种相当惜才和沉痛的语气。 李家效力昭阳长公主,李家长子惊才绝艳,本被认为是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能成为下一任丞相的人。 ……却在一场“意外”中伤了自己的眼睛。 虽说仍旧是多智近妖,双手双脚也不受影响,可双目失去视力,会影响一个成年男子的事情可太多了,也会给人带来无数的烦恼。 若是绝密的公文,他看不见,也不能随意找人代为朗读;到了需要写字的时候,他也不能随意令下人代笔。 这本该是极为麻烦、能摧毁一个人的困境,李家大公子却以异于常人的毅力一步步摸索出了解决方法。 他从未让昭阳座下第一谋臣的头衔被人取走过。 想完了这个人的生平,秦朗顿时觉得麻烦大了。 比纪长宁还麻烦得多的那种,得和秦北渊相提并论。 唯独安慰的一点是,李家大公子和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定的是娃娃亲,家里孩子都上学堂许多年了。 “知道结果,何必再问。”秦朗面无表情,“我来应门,她却不出现,这意思还不够明白?” “什么意思?”李六按捺不住地道,“不就是——” “就是她愿意我来做决定。”秦朗打断道。 双方人马在门口硬是就这么僵持住了。 “不如这样,”李六公子想了想,活跃地摇着纸扇出主意道,“我大哥先把顾姑娘的危险告诉你,你再让我们进去,就不是我大哥卑鄙,也不是你低劣了,怎么样?” 平心而论,秦朗即使将自己从前在长水镇的力量都暗中带来汴京城、像是水滴融入大海般地消无声息,却也因此而显得灵活却力量不足。 他才经营自己的势力没有几年,和盘踞汴京城数十数百年的当然不能比。 李家兄弟带来的情报很重要,而根据他们话中透露出的意思来看,顾南衣已经开始被发现了。 秦朗和李大公子对视了片刻,他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在看他,因为那双浅灰色的眼珠也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可以。”秦朗说。 李家对顾南衣应该不会有恶意,也不会有薛振楼苍那么疯。 更为重要的是,秦朗对自己在顾南衣心中的地位……用种不那么稳重的说法,是胸有成竹、有所依仗。 李大公子笑了一笑,他也没有多作拖延,直截了当地说,“注意到顾姑娘的人不少,但最想动手的,莫过于宋家。”他停顿了一下,含笑补充道,“宫中那一位姓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宋太后。 秦朗盯着李大公子看了两眼,从他的笑脸里看不出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知道顾南衣真正的死因。 遵循昭阳的叮嘱,苏妩作为少有的知情人将秘密保存得很好,就连关系亲近的杜云铮也只是有些模糊的猜测。 李六公子见秦朗没有动作,顿时有点沉不住气,他跳了起来道,“秦朗,我觉得你是个讲信用的才这么提议,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秦朗冷嗤一声,将门拉了开来。 李六公子立刻眼睛一亮,扶着自己大哥道,“门槛儿。” 李家大公子抬脚过了门槛,动作很流畅,根本看不出是个盲人。 李六公子迫不及待得甚至走到了李大公子前头,将视线落在了庭中少女的身上,不自觉地站住了脚。 没了斗笠的遮挡,也不同于画像中的半遮半掩,真得叫人根本吐不出半个字的反对之言。 李大公子问道,“真的那般像?” “像……”李六公子猛地回过神来,他瞪大眼睛,用力地点头,“太像了!” 李六一说完,就听见自家大哥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惜我见不到,”他淡淡地说,“我已经渐渐开始忘记殿下长得什么样子了。” 李六满腔兴奋之情顿时就给收了回去,他不知所措地看看顾南衣,又看看自家大哥,最后竟然将求助的视线投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秦朗身上。 秦朗:“?”他无情地撇开视线,将门重新关好就往顾南衣身旁走去。 实在是太过主人家的架势气场,将李六都给镇住了,愣在原地没敢上前,转而一下子扶住了李大公子的手臂,狗腿地道,“大哥,我扶你过去坐。” “李家大公子么?”那头顾南衣听完秦朗的话,笑道,“来者是客,请坐吧。” 李大公子将失焦的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投去。 他以为失去视力的自己已经忘了昭阳长公主的模样,可一听见那熟悉慵懒的语调声音,一切历历在目的回忆却瞬时便如雨后春笋般涌了出来。 他从没真正忘记过。 李六闻言,如释重负地扶着自家大哥坐下,又麻溜地跟着坐在了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顾南衣又不敢和她搭话的样子像极了在路边对着糖葫芦流口水的小毛孩。 顾南衣被李六逗笑了。 她死那年还见过李六,当时还是个身形都没有全长开的少年,如今看着却很有翩翩君子的模样了。 “顾姑娘,在下李承淮。”李大公子道,“这是家弟,李承景。” “和李六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顾南衣笑道,“不知道李六公子还记不记得。” 李承景用力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我二人的来意,秦公子想必已经转告顾姑娘了。”李承淮将俊朗的面孔转向顾南衣的方向,他诚挚地说,“顾姑娘若是不明白自己如今在汴京城中处于何种旋涡之中,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若是顾姑娘不觉得冒犯,我愿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顾南衣笑了,她问,“是因为我和昭阳长公主有同一张脸吗?” “是,也不是。”李承淮摇了摇头,他像是学堂里耐心的夫子似的解释道,“长公主于我有恩,更是我敬重之人,若我以她的名义给顾姑娘带来麻烦,实在是侮辱这份敬仰之情的行为;我也不愿见他人打着长公主的旗号来打扰顾姑娘的生活,那是污了长公主的名字。我并非想从顾姑娘身上得到什么,而是想维护长公主罢了。” 秦朗正在给顾南衣倒茶,听见这话,抬头多看了李承淮一眼,竟没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弄虚作假的痕迹。 这人恐怕真是这么想的。 还是成了亲的好办,一个个心术正。秦朗想。 “宋太后同长公主素有嫌隙,宋家人仰仗太后的身份,自诩地位水涨船高,做事便也乖张起来。”像是担心顾南衣对汴京城中局势不了解似的,李承淮很是详细地讲解。 他的声音温和清朗,哪怕是在说什么枯燥的事情也比他人更悦耳动听一些。 “若因为长公主的原因而让顾姑娘受伤……这我是绝不能接受的。” 顾南衣托腮听完,视线往一旁瞥过去看了一眼秦朗的表情,见他仍然面色冷漠、眉毛也不扬一下,不由得笑了一声。 “顾姑娘?” “有秦朗保护我。”顾南衣像是个真的才只有十几岁的少女般道,“我会很安全的。” 一直没说话的秦朗低低冷哼一声,脸上不假辞色,心里却立时舒坦了不少。 他能和苏妩合作,能利用秦北渊杜云铮,当然也能借用李承淮的力量来对付制衡其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写好了!今晚21点发! 第51章 第 51 章 李承淮走前和秦朗两人聊了不少, 顾南衣只当没听见, 也不在意各种细节他们是打算如何处理。 总归两个人都没什么坏心思, 又都头脑聪明得很, 放在一块儿顾南衣并不担心。 倒是李承景看起来傻乎乎的, 跟自家大哥不同,眼看着是被家里人给宠得颇为天真烂漫。 趁着李承淮和秦朗说话的功夫,李承景自以为很隐蔽地同顾南衣说起了秦朗的身世, “我听说秦朗去过丞相府了, 顾姑娘都知道吗?” 顾南衣将手边的小点心推给李承景吃,边答道,“知道。” 李承景低头看了眼碟中的蝴蝶酥,喜滋滋地拿起来吃, 话题一下子便走歪了,“我八岁时进宫第一次见昭阳长公主,殿下夸我听话,便赏了一碟蝴蝶酥给我,自那以后我便一直很喜欢吃蝴蝶酥了。” 顾南衣心想哪是夸你可爱,是看你紧张得快哭了才拿来哄你的。 “哎呀这蝴蝶酥味道真不错……不对!”李承景惊觉自己忘记了继续先前的话题,飞快将蝴蝶酥咽了下去,道,“那秦朗的母亲……顾姑娘从前也见过吗?” 顾南衣道, “我遇见秦朗时,他已经是一个人了。” 李承景脸上露出了唏嘘的神情,和那日听见秦朗说“我爹死了”时是同一个表情, “那关于秦相……” “秦朗不是个孩子了,他知道该怎么办。”顾南衣道。 李承景略显紧张地搓了搓手,犹豫片刻还是又吃了块蝴蝶酥压惊,“那秦朗说他爹死了,秦相……没意见吧?” “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反对之词。” 秦北渊要是真这么在意秦朗这个儿子,早很多年就想尽办法从昭阳的阻拦中把他找回去了。 李承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秦相知道了不高兴。” “他看着不像是个会不高兴的人。”顾南衣中肯地说。 李承景先是下意识地点头应和了一下,才猛地反应过来了不对劲的地方,“顾姑娘已经见过秦相了?!” “自然见过的。”顾南衣道,“一头白发那般好认,想辨认不出来也难吧。” 李承景紧张起来,“他……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做什么?”顾南衣淡然道,“我是顾南衣,又不是和他针锋相对那么多年的昭阳长公主。” “秦北渊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啊!”李承景忿忿不平地道,“我大哥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手底下——” “小景,”李承淮打断了弟弟即将吐出口的抱怨之词,“事情办完,我们该回去了。” “啊,这就走了?”李承景依依不舍道,“我还想再留一会儿……” 李承淮温和又不容反对地拒绝了他,“不要再叨扰人家。” 李承景当然拗不过自家大哥,委委屈屈地起了身。 顾南衣见李承景可怜,将蝴蝶酥整碟送给了他带走。 等李家兄弟告辞离开,秦朗立在还没关上的门前驻足了一会儿。 顾南衣道,“怎么了?” “此后发现你的人会越来越多。”秦朗的语气很笃定,“像李承淮李承景这样上门来的也不会少。” “这是难免的,天下没有烧不破的纸。” “我知道,”秦朗顿了顿,他没看顾南衣的脸,道,“但我就是不乐意。” 原本只是他一个人的顾南衣,却眼看着要往从前昭阳的影子一步步滑去了。 他扔下这句颇有点孩子气的话,没等待顾南衣的反应,便大步出了门,往最近的院门走了过去。 顾南衣便倚在门边细究了一会儿秦朗的这句话,便看着秦朗的背影去了那门前、停留片刻又走了回来。 那是楼苍的院子,而楼苍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 以顾南衣对这人的了解,实在是不太正常。 楼苍恐怕根本不在汴京城里,而是被秦北渊安排了别的任务。 等秦朗走到面前时,顾南衣抬头同他对视,笑道,“我也是个凡人,自然想活下去。” ——却是回答了李承淮和李承景来之前,秦朗问的那个问题。 秦朗深深看了顾南衣一眼,他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好。” 顾南衣便当自己这是将少年哄好了,她扬了扬下巴,问道,“楼苍的院子怎么了?” “没怎么,”秦朗无情地将门拉上了,熟门熟路地将顾南衣的注意力拉偏,“晚上吃什么?” 楼苍的院子里传来了血腥味,对顾南衣来说并不明显,对刀口舔血的秦朗来讲却如同冬日里一点红梅那么显眼。 等晚上顾南衣睡下,秦朗就悄无声息地出门探了对门的院子,走的还是墙。 从墙上跃下时,秦朗并没有特地遮掩落地的声音。 他仍能闻到新鲜的血腥味。 果然不久后,楼苍便从里面打开了屋门,他扫了秦朗一眼,“惊动她了?” “你想多了。”秦朗冷酷道,“她根本不知道。” “……这样也好。”楼苍只披了件外衣,里头上半身没穿衣服,身躯上裹满了白色的布条,上头还隐隐渗出了血迹来。 秦朗光从顾南衣口中知道楼苍是秦北渊手底下做事的,但不知道究竟做什么。 以楼苍的身手都受这般重伤,恐怕凶险得很。 楼苍没有和秦朗多叙废话的意思,扬手将一物朝秦朗抛了过去,“拿着。” 秦朗单手稳稳接住,低头看了一眼,“是什么?” “顾南衣身上的是蛊虫?”楼苍道,“我去了趟南疆,这是南□□有的药粉,能压制体内蛊虫对宿主不利之处,但不会影响蛊虫的效用。” 秦朗这才觉得楼苍给的东西有用了点。 蛊虫显然是顾南衣能活着的关键,也必须想办法无害地解除,可若是贸然将蛊虫压制,便只怕会适得其反。 顾南衣身上蛊虫的事情,秦朗下午时便告诉过李承淮,对方承诺会往南疆方向搜寻线索,可也提醒了秦朗一点——南疆不是善地,庆朝多年来未能将其收服,是有个中缘由的。 光看楼苍去这一趟也没有讨到好处,秦朗也知道神秘的南疆定然不好招惹。 可无论如何,顾南衣都是非救不可的,这便没有留给秦朗什么犹豫的余地。 哪怕南疆再怎么龙潭虎穴,到了不得已的时候,秦朗硬闯进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只知道有用,怎么用还得看大夫怎么说。”楼苍的声音冷冰冰的,同他在顾南衣面前时俨然不同,“你找个医术好的大夫。” 秦朗将小包的药粉拿在手中,没理会楼苍的话,转身便重新跃上了院墙。 他稳稳站在狭窄的院墙上回头看了一眼神情冷冽的楼苍,道,“伤没好别来见她。” “她不会担心我。”楼苍看得很清楚。 “你光来就是碍眼至极。”秦朗更无情。 楼苍的回应是扬手给了秦朗一梭子暗器,被秦朗偏头轻巧地躲开了。 正要纵身跳下院墙时,秦朗突地听见了楼苍在身后森冷的发问,“为什么不杀了薛振?” 秦朗没有回答楼苍的质问,即便楼苍的问法听起来简直好像恨不得代劳似的。 ——秦朗当然也想杀了薛振一了百了,可就算他真的想这么做、真的出手伤了薛振,此时也不会真的动手。 一来很简单,皇帝一死,他秦朗还是杀人凶手,汴京城定然轰然震动,不利于解蛊;二来更简单,顾南衣不同意。 尽管秦朗眼下分不清顾南衣究竟是因为薛振没有子嗣而不同意,还是单纯因为薛振是她的弟弟而不同意。 但他不会真这么快杀了薛振。 真要杀,也要让薛振后悔得肝肠寸断再送他去见阎王。 * 梁院判近来出门每日都认真看黄历。 可俗话说得好,天天看黄历,天天不出门。 梁院判一个在太医院供职的人,怎么可能黄历一提“不宜出门”便真的不出门?顶多出门时骂骂咧咧地小心点儿罢了。 又是一个不宜出门的日子,梁院判谨慎地先将一只脚探出家门,左右上下都看了一遍,才小步踱着出了门往太医院走。 ——走到一半路上,叫李家六公子给拦住了。 “梁大人在这儿啊!”李承景火急火燎不由分说地拽着梁院判就跑,“我大哥眼睛不舒服,您赶紧来看看!” 梁院判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哪里杠得过一个年轻人的力气,硬是被李承景拉着塞进了马车里,气喘吁吁地怒道,“李六公子,我今日当值,还在去太医院的路上!你、你这成何体统!” 李承景擦了把汗,拍着胸口道,“这梁大人尽管放心,我方才已经派人去太医院了,不会扣您俸禄的!” 这场景骤然变得眼熟起来,梁院判警觉地往后躲了躲,“你要带我去哪儿?” 李承景愣了愣,他笑出一口白牙,“瞧梁大人说的,自然是去李家呀。” 梁院判信以为真地松了口气,等进了李家、见到安然无恙的李承淮时,脸色才僵硬起来:这看着哪有眼睛不舒服的样子?不是好得很? 李承淮朝梁院判温和地笑了笑,视线准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梁大人见谅,有一物想要请您掌个眼。” 梁院判心想自己恐怕是被苏妩拽上了一条贼船,骑虎难下,认命地长叹了一口气,“李大人客气了,您尽管吩咐。” 李承景立刻上前将李承淮手边桌上的一个小包取来交给梁院判,临交手前还谨慎地收了收,叮嘱道,“救命的东西,梁大人可小心着点儿。” 梁院判翻了个白眼,放下药箱抖了抖袖子,便将小包放在桌上拆开了。 才打卡一半时,闻到其中隐隐约约传出的味道,梁院判的眉毛就皱了起来,他肯定地道,“这是南疆的东西!” 李承淮含笑,语气温和地问道,“梁大人好见识。是不是同殿下生前常服的药有相似之处?” 梁院判这下脸色骤然大变,他惊诧地转向李承淮,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不加更是因为昨天还没有3000评嘛我不能提前庆祝!今天21点放加更_(:3」∠)_ 第52章 3000评加更 “殿下走前将病症隐瞒得极好, 我虽怀疑过几次, 但每每都被殿下打消了怀疑。”李承淮道, “但殿下逝世后我再重新想起来, 个中细枝末节便都很容易串起来了, 只是我信任殿下,也信了她说自己身体无碍的话而已。” 梁院判额头渗出冷汗,“知道长公主生病不奇怪, 可就连她用了什么药……” “梁大人七八年前去过一趟南疆吧?”李承淮笑着说, “不就是为了试着找到如何治殿下的病?” 梁院判紧紧闭上嘴不答话了。 “不过殿下已经不在,便没必要提起过去的事情了,”李承淮轻飘飘地将这段对话揭过,道, “但梁大人手中这药粉既然是从南疆而来,便是要给活人用的。” 梁院判只是脾气直硬,又不是真蠢,他当然能猜到李承淮说的是谁,“顾南衣。” “正是。”李承淮点了点头。 “李大人也想帮她?”梁院判硬邦邦地问,“因为那张脸而爱屋及乌?” “我想殿下若是有个女儿,当是顾南衣那个岁数了吧。”李承淮却道。 梁院判:“……”他道,“长公主有没有子女,谁能比你们这些她的心腹更清楚?” “殿下能瞒我们一件事, 说不定便还瞒了别的呢?”李承淮半开玩笑地道。 梁院判深吸了口气,忍不住心里嘀咕自己真是说不过这些玩弄手段戏耍人心的谋臣。 “顾南衣在汴京城,便是身陷囹圄。我知道, 光凭她的长相便会引来许多麻烦,那不是她该承受的。”李承淮又说,“我想若是殿下仍然在世,定然也不乐意见到有人因和她生得相似便遭受苦难。我帮顾南衣,其实是在帮我自己维护我的良心。” 梁院判竖着耳朵认真听了李承淮的话,但没听懂。 就像他上次突然被半路截了去丞相府里,秦北渊说的一些话,他也没有听懂。 这些权臣的心太脏了,太脏了。 进太医院多年就升过一次官的梁院判决定不揣摩秦北渊和李承淮的心思了。 他可是当年昭阳长公主赏识提拔的人,这点小场面怎么应付不了? 梁院判扭头清了清嗓子,神奇地不再紧张,低头轻手轻脚打开纸包,里头好好保存着的是个正正方方的盒子,再打开后,里头才放着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瓶子。 梁院判谨慎地将瓶子拿起扭开,用手扇着闻了闻味道,皱眉沉思起来。 李承景屏气凝神等了半天,如坐针毡,几次想开口打断梁院判,看看安然静坐的李承淮,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过了好半晌,呆立在原地的梁院判才长出了一口气,“同殿下当年用的药,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他面色复杂地感慨,“难怪如此之少,恐怕是我当年在南疆只听过名字的至宝‘春生’。” 他说完,又陷入了一会儿回忆之中。 李承景终于忍不住了,“叫春生,是因为这药草是春天才能长成?那究竟能不能治顾姑娘的病?” 梁院判回过神来,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额一眼李承景,道,“南疆人人都会玩蛊,也养蛊王。每年冬季将蛊虫养在一起,来年春分时打开,每一罐里只剩下一只还活着的,被称为蛊王——将这蛊王磨成粉末入药时,才应景取名叫春生,据说能号令万蛊、治疗百病。蛊王难得,蛊虫又小,光这一小瓶,也不知道是南疆多久才累积下来的。” 他解释完时,李承景的面色已经白了,他磕磕巴巴地问,“这……这是虫子磨成的粉?” 梁院判见怪不挂地道,“这有什么,六公子上次腹中绞痛,也吃了些蜈蚣粉下去的。” 李承景听不下去了,他捂着嘴跑去了门外。 梁院判这才脸色一肃,扭头问李承淮,“李大人,敢问这春生是从而何来?南疆人将它视为圣药,绝不会轻易让出。当年我替长公主寻药,无论提出什么交换,南疆人始终都不愿同意卖出春生。” 李承淮垂眸思索片刻,才道,“梁大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若是实在不得已时,便推给秦相吧。” 梁院判看着李承淮面上春风似的和煦笑意,心里头打了个寒颤,再度对自己道:这些玩权术的心可真脏啊! “梁大人可知如何将春生用药?”李承淮道,“我听说顾姑娘身体偶有不适,就是因为治病来汴京的。若春生能医好她,她便不用再留在汴京这个是非之地了。” “不好说。”梁院判紧皱着眉,“我得再去翻翻医术……” “或者找纪长宁合计一番?”李承淮接过话茬。 梁院判沉默了半晌才惊诧出声,“纪长宁也回汴京了!?” “所以我说了,这事你尽管推到秦相身上。”李承淮端起茶喝了一口,无神的双眼弯出笑意,“他本就在其中有份。” 梁院判不敢再多问,心疼地取了一些药粉随身放好后便离开了。 ——从未见过的药,还得好好研习一番才能开方子。 梁院判前脚走了,李承景后脚一脸惨白地抹着嘴角回来了,战战兢兢坐得离桌上的盒子远了点,“大哥,这药听着不太靠谱啊。” “梁院判的医术是殿下亲口称赞过的,又是太医院里唯一去过南疆的人。”李承淮摇了摇头,“我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李承景迷糊地问。 “若是有人将你视若珍宝的那幅沈其昌沈大人所绘的扇面偷走了,你会怎么办?”李承淮问。 李承景立刻强打精神,“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那个偷了我东西的贼人把扇面找回来!还要揍他一顿,叫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李承淮温和道,“这就是我眼下最担心的事情。” * 得了李承淮的提示,知道宋家肯定不久便会对顾南衣出手,秦朗忙活两日将小院里外布置了大量暗器陷阱。 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却招招都很致命。 杜云铮刚进门就险些中了招,好在他阎王殿门上打过无数次转,千钧一发险之又险地避了开来,呸了一声,“我皮糙肉厚也就算了,要是伤了顾姑娘你怎么办!” 秦朗没理杜云铮,倒是顾南衣说道,“每一处我都知道位置,小心避开便是了。” 有顾南衣打圆场,杜云铮不好再骂骂咧咧,撇嘴进了门里,正要关门,却听背后有人冷冰冰地说,“杜云铮,你真在外面养了个小情人?” 杜云铮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猛地扭回头去,动作夸张,险些再度触发了另一道暗器,“云照?!” 穿着一身灰扑扑劲装的杜云照抱着剑在门外站着,两兄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杜云铮突然手上一个用力将两边门扉往一块儿合。 杜云照的反应也很快,他抬脚就稳稳地踩在了门槛正当中,让杜云铮再怎么使劲儿也没办法将门紧紧闭上。 两人在门口角斗了一会儿,还是杜云铮先放弃,他松开门页,揪着杜云照的领子就往里面拖,烦躁道,“快点,没被人发现吧?” “刚才没发现,现下这阵缠斗不好说。”杜云照拆台。 杜云铮没空斗嘴,他警觉地从门缝里抬出去扫了一圈,才飞快地将门紧紧关上。 杜云照看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冷嘲热讽,“金屋藏娇也选个好点的屋子,这到处漏风的破院子你也拿得出手,太丢杜家面子了。” 杜云铮脸色一黑回头就拿巴掌扇杜云照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的什么屁话!这是顾姑娘的家,你小子说话干净点!” “还喊姑娘?你这小情人是白……” 后头“养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扭过头去的杜云照一打眼就看见了望着他的顾南衣,顿时牙关一合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认认真真地改口,“顾姑娘。” “这是我弟弟,杜云照。”杜云铮抓了抓后脑勺,给顾南衣介绍,“不知道怎么地跟着摸了过来,给顾姑娘添麻烦了。” “顾姑娘,没有冒犯的意思。”杜云照却充耳不闻地上前两步,他直勾勾地看着顾南衣道,“我想问问你定亲了吗?” 秦朗还没出手,杜云铮已经大惊失色地把杜云照的脑袋按了下去,“胡说八道什么,快给顾姑娘赔礼道歉!” 他把杜云照的头往顾南衣那边按低,眼睛却警惕地盯着立在一旁的秦朗。 秦朗冷笑一声,扔下手里种花的铲子。 汴京城中的竞争对手大大小小太多,如果每个都大动干戈打上一顿,他早就累死了。 比起和别人计较出个一二三来,不如想办法在顾南衣心里争个一二三来得实际重要。 “抱歉,顾姑娘。”杜云照一板一眼地道,“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还没定亲,你如果要嫁人,可以考虑考虑我。” 杜云铮尴尬地笑着用胳膊肘把弟弟的脖子卡紧打断他继续发言,“哈哈哈,我弟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开玩笑,也不看场合,哈哈哈哈。” “你弟弟要被你掐死了。”顾南衣道。 杜云照她倒是也记得的,甚至比李承景的印象还深一些。 因为杜云照和杜云铮不同,他年纪小了好几岁,心思却比杜云铮灵活得多。 同样是文官世家里抱着习武愿望的人,杜云照却想办法让杜云铮当出头鸟关了禁闭,自己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离家出走、找个武馆拜师学武,悄无声息地一呆就是两年半,杜家差点找疯了。 等好不容易将杜云照找到时,杜云铮早就靠着昭阳的帮助去参了军,杜家自然也不好再阻拦杜云照什么,捏着鼻子准了他去练武。 ——于是杜家又多了个能在宫中佩刀行走的子弟。 “这怎么掐得死呢!”杜云铮干笑着把杜云照的脖子拧了开去,低头恶狠狠地威胁他,“别连累老子跟你一起被踢出门去!” 杜云照被掐得脸颊涨红,表情却很平静,伸手拍了两下杜云铮的胳膊,示意他自己听见了。 杜云铮这才放松了力道,警告地瞪了一眼杜云照。 杜云照摸了摸脖子,又咳咳地清嗓完,就转头道,“见到顾姑娘,我就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晚上宋太后连觉都睡不好了,她肯定已经知道了顾姑娘的长相。” 顾南衣倒是不怕宋家,她同宋家斗了许多年,宋家管用的手段更是熟悉得很,即便得了李承淮的预警,心中也并不紧张。 ——宋家这么多年,在她手里讨过一次好? 不过多年来的手下败将、跳梁小丑罢了,上不了台面,拿来给秦朗练个手倒是勉勉强强。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慈爱):小秦,来,老师教你打怪。 薛振:老师我也想上课! 顾老师:教过你的都还给我了? 薛振:…… 自学成才的老秦在此话题没有姓名。 第53章 第 53 章 杜云照对着杜云铮一口一个名字丝毫没有敬重之情, 在顾南衣面前却端坐乖巧得像个邻家弟弟。 看杜云照认认真真地剥着瓜子壳心无旁骛的样子, 杜云铮扭头不屑地嗤了一声:装乖老子也会。 “对了, 樊家也有点动静。”杜云照突然对顾南衣道, “樊家顾姑娘听说过吗?八世家之一, 很有钱的那个。” 顾南衣当然知道了。 甚至于,她还能猜到杜云照突然提起这个姓氏的理由是什么。 “秦朗不是秦北渊的儿子吗?他的亲生母亲安平郡主有个同胞姐妹,后来嫁到了樊家二房。”杜云照清楚又直白地道, “大概樊二夫人想借着这点亲戚关系和丞相府示好搭个线吧。” 杜云铮:“……”这比倒豆子还快, 他都没来得及阻止,杜云照已经把重要的事情给说完了。 听见杜云照的话,秦朗才抬起了头来,“见过了。” 这下顾南衣也讶然,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没见着?” “我没放人进来。”秦朗面无表情,“不过是个攀亲戚关系的,还跟我称兄道弟。” 想到那说着“咱们一算这关系可是表兄弟呀”便想挤进门来的樊家子弟,秦朗冷哼了一声。 “不过樊家二房跟你关系也不近了。”杜云照无所谓地说,“你母亲的本家十几年前就从汴京迁走,十几年没再回来过,樊二夫人也就是矮子里拔高子,拿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缘说事罢了。”他顿了顿, 又说,“毕竟你现在也算是汴京城里的高枝。” 这话他本是夸奖的,听起来却跟讽刺似的。 秦朗对这位权倾朝野的亲爹却很不感兴趣, “我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秦北渊与我无关。” 秦朗还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令顾南衣抬脸多看了他一眼。 “听你口气平和,看来确实不在意。”杜云照就更淡定了,他像是评价菜品咸不咸似的说,“那时我也小,多的都是听长辈说的,的到底个中冷暖只有你自己清楚。” 秦朗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杜云照自觉完成了提醒,低头又认真剥起瓜子来,才刚捏碎一颗瓜子的壳,就突然动了动耳朵。 院里四个人,三个是习武的,耳聪目明,外头一丁点儿的响动他们便能听得明明白白。 顾南衣倒还没察觉,杜云铮便站了起来,他自觉地道,“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杜云照看了眼秦朗,也起身道,“我也去。” 秦朗一时没动。 顾南衣趁着这个机会小声问他,“安平什么都和你说了?” 秦朗垂眸去看靠过来的顾南衣,“说过一些。” 尽管所作所为在世人看来是不齿之举,但秦朗记得自己的母亲从来没后悔过。 她字里行间透露出自己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意思,却又觉得自己这错误犯得很值得。 “‘我还以为他第二日醒来就会杀了我。’”秦朗面无表情道,“这是她说过的话。” 顾南衣歪了歪头,试图从记忆中找出安平郡主的影子来,却只记得对方是个从小便过于有主见、行为在一众贵女里怪异得出挑的女孩子了。 可薛家这么多年,郡主县主太多,实在没有叫顾南衣一一记住的价值。 安平做得最让顾南衣惊讶的一件事,便有些贬义地惊天动地。 而安平当时脑袋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清楚。 她受的是所有贵女所受的教导,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所有人都会唾骂的事情,更对自己所爱之人来说是冒犯侮辱的,但她到底还是头也不回地犯下了错。 “所以我不恨秦北渊。”秦朗接着说,“我和他本来就不是父与子。” “我呢?”顾南衣问。 她问得没头没脑,秦朗却沉默了片刻,才说,“她提起过你,说有个人帮助她离开,才能将我生下来。” 安平当年的这半句话秦朗是听懂了的,另外半句“尽管她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看戏”却没有听懂。 秦朗没法说母亲做的事是对的,但他却因为这个错误才诞生于世上。 甚至于他在秦北渊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对母亲的厌恶,仿佛那双眼睛里只能映照出两件事情来。 一件是国家社稷。 另一件是秦北渊深深掩埋的私心私情。 秦朗的视线在顾南衣脸上打了个转,又移开,他岔开话题,“门外声音像是来过的樊家人。” “和你称兄道弟那个?”顾南衣还记得刚才秦朗说的话。 “对。”秦朗不感兴趣地扫了眼,杜云铮和杜云照将门堵得严严实实,樊家子弟肯定是闯不进来的。 这门神的活今日就交给杜家两兄弟去办好了。 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献殷勤,总要体现自己的价值、派上点用场。 不消多久,随着一声痛呼,杜云铮和杜云照就关门回来了。 来访的樊家子弟根本没能进门。 杜云照认真地说,“顾姑娘放心,那小子肯定不敢再来了,我威胁他把他三条腿全部打断。” 杜云铮:“……樊家想找的不是顾姑娘,是秦朗。” 被点了名字的秦朗却因为杜云照说的“三条腿”还在脑子里想那天顾南衣念出来的打油诗。 “樊家那老头儿精明得很,不会让整个樊家都掺和进来的。”杜云照条理分明地道,“眼下要多提防注意的是宋家——顾姑娘放心,我一定力所能及地给宋家找麻烦,让他们分身乏术疲于奔波,没心思再折腾什么邪魔外道。” 顾南衣知道这小子真的做得出来。 能小小年纪就用亲哥哥做靶子来离家出走两年的狠人,不管利益关系给宋家一刀简直太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杜云铮也不阻止,他甚至觉得这个主意棒得很,“反正最近我不能常来,也去找宋家的事好了。” 其实不光是他们俩这么想,有人已经亲手开始做了,譬如李承淮。 宋家旁支接连两人贪赃枉法入狱,隐隐约约牵扯到的是宋家本家,虽看着还不显山不露水,可若一路追查下去,哪怕当朝太后的娘家也得伤筋动骨,宋家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别无其他,李承淮这个人一动手便是要你命的,这些年宋家已经很了解了。 昔日昭阳长公主座下第一谋臣,即便瞎了双眼也没人敢小觑。 于是在长安巷里安插的人手被宋家抽回去不少,调用在了别的地方,生怕被李承淮揪住小辫子提起来就狠狠摔死在地上。 ——这便间接导致了宋家在执行宋太后命令这件事情上颇有点力不从心。 刺客倒是趁夜来了两次,一次叫楼苍负伤便收拾了,第二次秦朗半夜起来从暗器陷阱里提出来半死不活的几个黑衣人,让猴子等人趁着夜色抄小道都扔回了宋家的大门口。 自那之后,宋家好像知道来硬的不成,一段时间都没再有动静。 顾南衣抽空从秦朗那儿打听了两句他和宋家斗的事情,对于宋家这么多年来没有进步感到十分失望。 当年宋太后成了皇后时,宋家便仿佛找到了一条上升的新路子,疯狂地将女儿嫁了个几个高门或前途明亮的寒门官员,将家族发展的希望寄托在这些年轻的女孩子身上。 结果最后也就宋太后一个地位是最拿得出手的,下一个皇后的位置,宋家争了许久也没能从昭阳手中争到。 其实光用脚趾想也能明白,昭阳不可能同意给薛振找一个姓宋的皇后——宋家不该有、也不值得两朝皇后的荣耀。 “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褒奖的。”顾南衣中肯地评价,“从宋家嫁出去的姑娘,一个个心里都向着宋家,这教导他们算是成功了。” 秦朗:“……”他觉得愿意娶这种女人的都是傻子。 “或许叫人不喜,但也是种发展起来的法子。”顾南衣笑道,“宋家这几年男丁没有一个出挑的,这便也是曲线救宋、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喝了口茶,又像是在教导秦朗似的,循循善诱道,“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觉得那两波刺客便是宋家的全部伎俩,以后要吃亏的。” 事关顾南衣,秦朗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他很快就逮到了宋家的第三次尝试。 汴京的秋季到了,顾南衣再怎么闭门不出,也是时候去购置新衣裳。 秦朗像是带着随身行李似的将顾南衣带出了门,仍旧将斗笠扣在了她头上。 他想到这一日不会那么太平,却没想到这不太平的方式令他大为光火。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男人恶狠狠冲上来就想越过秦朗去抓顾南衣的肩膀,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臭婆娘,总算让我找到你了,看你还往什么地方跑!” 顾南衣刚抬眼起来的功夫,秦朗已经面无表情地将肥头大耳的男人一脚踢飞了出去。 这一脚力道极重,男人飞出三五步的距离才面朝下摔倒在地上,磕断了一颗牙齿,再抬起头来时已经血流了满嘴,看起来颇为狰狞。 他震惊地骂道,“你居然还敢让这个小白脸打我?你可是我陈大富的老婆,该在家给我洗衣做饭暖床的!” 陈大富这句话说出来时,秦朗已经实打实地动了杀心。 “哦?”顾南衣反倒不怎么生气,她道,“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我好不容易才在汴京城里找到你,怎么会认错?”陈大富擦了擦挂在嘴边的血迹,他哼哼着喊道,“我找我自己娘们还会认错?!你叫顾南衣,生得沉鱼落雁,今年十八岁,十四岁时就被你爹许给我了,拿了我的聘礼却逃婚这么多年,真当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 顾南衣拉住秦朗的手,稍稍用力地捏了他的手指,又问,“那你也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少年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顾南衣的手,发泄无处可去的气闷之情。 “知道!就是漂亮嘛!”陈大富想了想,咧嘴笑了,“你眼角还有颗小痣,不凑近都看不见!嘿,你还想抵赖?我连你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能报得出来!” 一旁有人狐疑道,“就你这样,也能娶个沉鱼落雁的漂亮媳妇?” “她爹家道中落,才为了钱把她嫁给我的!”陈大富信誓旦旦地说,“大家看,我手里还有她爹画押落印过的婚书呢!” 边将婚书抖出来给众人看,陈大富边洋洋洒洒地将顾南衣的籍贯生辰、家中几口人、分别叫什么名字都说了出来,迅速取得了在场众人的信任。 顾南衣:“……” 要不是这一切都是自己给自己编的,她恐怕都要觉得陈大富说得是真的了。 陈大富说得有板有眼,周围群众眼瞅着也从半信半疑的态度转化成了相信。 毕竟眼看着陈大富歪瓜裂枣的模样,又有三四十岁了,哪个漂亮姑娘愿意心甘情愿地嫁给他?逃婚了也算是人之常情嘛。 这陈大富和年轻姑娘身边的“小白脸”放在一起做个对比,简直是高下立判,叫人不忍直视。 甚至有好心的大婶在旁嘀咕着同情起顾南衣来了。 ——可有婚书在,再怎么荒谬的婚事也不得不算数了。 陈大富得意洋洋地将护怒输给众人展示完毕,正要将其重新收起来的时候,秦朗突然开了口。 他冷静地说,“你说婚书是四年前写下的?” 陈大富认真地用手指算了十八岁和十四岁的差距,叉腰点头道,“没错,就是四年前,她亲爹顾老爷亲自盖章的!” “可婚书用的是洛阳今年新造的‘洒金笺’。”秦朗冷冰冰地质问,“今年三月才开始贩卖,你四年前从什么地方买得到?” 陈大富的动作一僵,他迷惑又带着点儿慌乱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婚书。 那纸张上确实带了点儿像是细碎日光一样的金色,同“洒金笺”的名字很是相称,但陈大富是个不学无术的,自然也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那什么今年三月才刚刚做出来的“洒金笺”,他眼睛一瞪便强词夺理道,“这明明就是随处可见的纸,小子不要胡说八道!” “还有上头的墨。”秦朗又说,“前几日刚写的吧?我离你三步远,仍能闻到新鲜的墨味——顾家都没落了,还能用得起一两金子一锭的墨条?” 秦朗一张面孔上神情冷漠,看着吓人的同时却又显得他说出口的话非常可信。 于是墙头草似的被吸引来的民众们便又相信了秦朗的话。 甚至有个书生上前道,“我家做文房四宝生意,对笔墨纸砚还算了解,倒是可以代为鉴赏。” 陈大富却警惕地将婚书往怀里塞了塞,支吾片刻后大声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一伙儿的!万一你拿了婚书就跑怎么办,我可只有这一个证据,被你抢走我还找谁哭去!” 好心上前却被人指着鼻子恶意揣测了一顿的书生面色不太好看,但仍然一揖道,“这位陈……陈兄可能刚来汴京城不熟悉,但我家的铺子在汴京城开了九家,也算是个面熟的行当,定不会做出败坏自己名声的事情来。若是陈兄不放心,移步一小会儿便能到此处最近的我家铺子了。” 陈大富的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俨然一幅正在思考新借口的模样。 旁边有个提着竹篮的少女噗嗤一声笑了,“这癞蛤蟆还动起脑子来了。” 她这么一说,周围不少听懂其中意思的人也跟着笑。 陈大富这模样还想强娶一个年轻貌美闭月羞花的姑娘,这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陈大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气得涨红了脸,一时又仿佛没想出来说辞,恶狠狠地瞪了说话的少女一眼,干脆把婚书往怀里一塞,不管不顾地上前伸手去推秦朗,“你这个小白脸给大爷滚开!” 陈大富脚步移动的时候,秦朗的匕首已经准备完全、随时能弹出鞘伤人了。 但他没出手,而是眼神黑沉沉地护在了顾南衣身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威严的喝令阻止了陈大富的举动。 “何人当街喧哗闹事!” 听见这声怒骂,陈大富不仅不紧张,反倒脸上露出一丝窃喜的表情,飞快地收回了伸向秦朗的手,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顾南衣立在秦朗的身边也看了过去,见到一队巡逻的官兵正往此处走来,为首之人相当面生,顾南衣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起来。 也不知道是真没见过,还是见过又被她给忘了。 “大人!”陈大富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见了亲人似的喊道,“大人来评评理啊!” “……好好说话!”小队长嫌弃地将坐骑扯开了些,他居高临下地问,“发生什么事,聚集这么多人是想干什么?” “大人,草民陈大富,婆娘跟人跑了,草民花了好几年才辛辛苦苦找到她,她竟然翻脸不认人啊!”陈大富抹着眼泪哭诉道,“我知道我生得不好看,因此出聘礼才特别大方,想着至少不能让岳父岳母家中吃了亏。可谁知道这聘礼是给出去了,结果我婆娘却根本没讨到手就拍拍屁股跑了,留下我一个人打光棍,钱也要不回来,这天底下还有王法没有啊!” 他一阵先声夺人有气势得很,在马上穿着盔甲的小队长也仿佛受到口水溅射似的往后躲了一躲,才将目光投向了秦朗与顾南衣。 小队长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秦朗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但他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清清嗓子威严地道,“陈大富,你说的媳妇是?” “就是她!”陈大富转头往顾南衣一指,肯定地道,“虽然她没把脸露出来,但我知道肯定就是她!” 小队长听罢便理所当然地对顾南衣命令道,“你把斗笠摘下来。” 想也是宋家安排的人。顾南衣心道。 可就这些?宋家也掉份儿了。 顾南衣还没开口,又有另一个人紧接着打断了小队长的话。 来人的声音很平和,他说:“清白姑娘家的脸,是你想看就看的?” 小队长面露不快,他扭头往说话的人看去,愣了一愣,见着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才猛地反应了过来,表情一紧从马上翻身落了地,毕恭毕敬地道,“见过李尚书。” 李承淮穿着一身常服,身旁没了李承景的身影,反倒多了个嘴里叼着草梗、一脸不悦的杜云铮。 “你叫陈大富?”李承淮问道。 他的口气实在是太过温和,陈大富毫无戒备之心地就点头认下了,“草民陈大富见过李大人!” “我怎么记得你的真名唤作王大强,是个臭名昭著的人拐子?”李承淮又笑着问。 陈大富猛地一个抬头险些拗了脖子,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了李承淮一会儿,突然一个转头,不要命地朝外狂奔起来,“给老子让路!” 一旁的小队长已经面如土色、手软脚软地跪到了地上。 顾南衣看得有趣,扭头问秦朗,“你叫来的?” 秦朗低低嗯了声。 知道宋家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自然要提防。 “他们想帮忙,这就是帮上忙。” “你这叫利用。”顾南衣含笑说。 “你教我的。”秦朗说完,牵着顾南衣的手往前轻轻带了一下,“我们走。” 顾南衣还没迈步,她道,“不看戏啦?” 在宫里时,这般直白愚蠢的闹剧倒是很难闯到她面前来,今日看小丑跳梁颇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同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不一样。 秦朗:“……”他将声音压得很轻,“我不喜欢你也站在戏台上。” 秦朗走前回头看了眼杜云铮,带着顾南衣离开时潇洒得很,仿佛是大官儿挥挥手就把要干的活都交给了底下的小官儿。 杜云铮呸地把草梗吐了出去,不满道,“他还真使唤起我了。” 李承淮偏头“看”了杜云铮一下,他很温和地说,“先将眼前的事办了。” 杜云铮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抖了抖脚,“知道了!” 将陈大富和那不知名的小队长都扔给了李承淮和杜云铮后,顾南衣走出一段路才突然道,“宋太后总这么挂心我也挺麻烦的,他们几个事情多,总盯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太浪费了。” 秦朗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道他正好能使唤几个天天想往顾南衣面前凑的人去解决,一点都不浪费。 “不如给她传句话吧。”顾南衣想了想,道。 “什么话?” 顾南衣笑了起来,她晃了晃和秦朗相握的手,道,“咱们往苏府去一趟,让阿妩给宋太后传话。” 宋太后不是个真蠢的,应当早就猜到苏妩知道当年的内情比其他人多。 因而苏妩传话,更能轻易地取信于宋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感觉两章合在一起比较好,下午没有更新啦,顺便求一波营养液吧月末了! 还有快看我的新封面!看!! * 话说假如顾老师真的摘了斗笠。 围观群众:……………… 买菜少女:不可能,不可能,你梦里也讨不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第54章 掉落加更 顾南衣叮嘱的事情, 苏妩当然隔日立刻就去办了。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 皇宫便和第二个家差不多, 再加上薛振的刻意无视, 入宫比旁人容易得多。 尽管宋太后仍在禁足, 她也还是想办法进去了——这办法不提也罢。 宋太后本不想见苏妩,可迫于无奈,第二日等着苏妩前来时脑中已经转了十几个如何将她快速赶走的法子。 自从昭阳走后, 宋太后总觉得苏妩看自己的眼神阴恻恻的, 好像把她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一般。 想到苏妩确实是昭阳一手带的亲近孩子,宋太后心里不安定,干脆尽量不同苏妩见面。 苏妩也懒得同她多相处的样子,两人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 苏妩非要到宋太后宫里来请安这种事儿便很少见了。 宋太后不耐烦地蹙着眉把玩手上长长的护甲, 打发时间地同自己身旁嬷嬷道,“方才宋家送来的信,你念给我听听。” 嬷嬷应了一声便去将信取来,一五一十地将信中所叙、这几日试图铲除顾南衣的事情念了一遍。 听见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之词,宋太后的脸上越来越难看,直听到最后王大强锒铛入狱,宋太后便一掌拍在了桌上,怒不可遏道,“怎的都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破招式, 等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嬷嬷没接着念后头的话,她想了想,劝道, “也不知道李承淮李尚书是中了什么邪,这几日似乎逮着宋家咬,您的家里人恐怕也抽不出来对付一个小小的顾南衣,难免精力手段分散了些。” 宋太后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稍微平静了些,她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胸口,过了半晌才道,“那就等些日子吧,李承淮不知道脑子里抽的什么风又和宋家对上,过了这一阵子再动手……这期间,找人好好盯住了姓顾的那妮子!” “太后娘娘放心,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妮子罢了。”嬷嬷好声好气地安抚。 “对了,陛下受伤的事情查得如何了?”宋太后眯起眼睛问道,“他可是一国之君,如果有人敢伤他,那便是叛国之罪!” “什么能打听的方法都用了,”嬷嬷无奈道,“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福林更是守口如瓶,怕是很难问出来。不如等陛下下次来看望您的时候,您亲口再问他?” 宋太后重重地叹气,“他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嬷嬷正待再劝,外头通传说苏妩已经到了,她便住了嘴。 宋太后烦躁地摇了摇手,道,“让她进来。” 穿着一身明艳宫装的苏妩跨进殿门时神情淡然,仿佛和走进了自家的后院似的。 她身旁没有丫鬟侍女,只孤身一人进了宫殿,低头行了一礼,“苏妩见过太后娘娘。” 这一礼标准优雅,任是谁也挑不出一丝错来。 宋太后疲倦极了似的半合着眼睛道,“起吧,哀家倦了,没什么事便早些退下。” “我来看看太后娘娘身体是否康健。”苏妩直起身笑了笑,“我问了杜云照,他说您养病这么久,一步没有迈出过宫门,叫人怪担心的,便问陛下讨了恩来请个安。” 宋太后才不觉得苏妩有这么好心。 这个养在昭阳身边长大的丫头,全身心都是向着昭阳的! 宋太后满心想着尽快把碍眼的苏妩赶走,可苏妩自小体味过人情冷暖,又在昭阳身边耳濡目染地长大,虽说平时懒得去做,但真要打起太极来也是个中高手。 她好似看不出宋太后在想什么似的,坐在宋太后宫中同她拉家常便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宋太后的耐性逐渐告罄,她甚至怀疑苏妩只是为了到她面前耀武扬威一番、看她热闹的。 “苏妩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太后压着怒气问道,“哀家可是病体,经不住你这么耗着的。” 苏妩哎呀一声,好似才发现时间过去了许久似的,“我今日可真是来探望您的,只不过顺便也受人所托给您传一句话。” 宋太后早就没了耐心,她只想着苏妩说完这一句话便能麻溜地离开,便想也不想地问,“什么话?” “那人让我问太后娘娘,”苏妩收起了脸上明媚笑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宋太后的眼睛,“‘新历十九年四月十二’这个日子您还记得吗?” 宋太后初听时眼神有些茫然,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这日子有什么特殊似的。 可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她便从记忆里找到了这个日期的存在。 回忆复苏的那瞬间,宋太后整个人便恐惧得忍不住颤抖起来,她惊恐地对上苏妩的双眼,“昭……昭……!!” 她想吐出昭阳的名字,可光这两个字对她来说都是无底地狱一般,两排牙齿上下打架了半天竟然没能顺利地念出来。 苏妩对这结果很满意,她微笑了一下,起身道,“看来太后娘娘是真乏了,那苏妩便不打扰您养病,改日再来请安。” 她说罢,不等待宋太后的回答便掉头走了出去,裙摆摇曳,发钗玲琅,显然没将宋太后摆在眼里。 宋太后这时候却完全没有制裁苏妩的空闲,她仿佛溺水了一般地大口大口喘息着,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吓得整个人都抖得像个筛子一样。 旁边的嬷嬷吓得以为宋太后是犯了急病,连声喊着让宫人去找御医来,又上前试图扶着宋太后躺下。 宋太后却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抓了嬷嬷的手,口齿不清地道,“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知道……她来杀我了……她要索我的命!!” 嬷嬷被宋太后神神道道的语气吓得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她不敢应声,只低头飞快地将宋太后给按到了软榻上,快步往殿外跑去,喝道,“派人去太医院了没有!” 苏妩前脚刚踏出殿门,后脚就听见了里头连声“传御医”的呼唤,不由得快意地勾起了嘴角。 她连头也没回一次,高高兴兴地就出了宫去。 ——当然没这么容易。 薛振身旁的大太监带人在宫门口不远处将苏妩一行人截停了,他礼数周到地道,“苏姑娘,陛下托我问您一句话,得了您答案,我便绝不纠缠,立刻让路。” 苏妩冷冷一笑,从辇车上居高临下地望过去,“我要是不答,他想怎么着?让我在这宫里再住上一晚?也不是不可以啊,我去从前住的地方就是了。” ——苏妩从前在宫里住的地方,那是昭阳的寝宫。 自从昭阳逝世以后,就被薛振封存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大太监想了想,聪明地没接话,自顾自地接了下去,“陛下问苏姑娘,给太后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苏妩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才高傲地一笑,“我也没过问。要是他想知道,不如梦里问问比较简单。” 大太监擦了把冷汗,求饶道,“苏姑娘就不要和咱家过不去了。” 他也算是看着苏妩长大起来的,从前和苏妩相处还算融洽,和薛振到底不同,便试探性地卖了个软。 听福林连“咱家”都用上了,苏妩轻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那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要是非要刨根究底要个答案,该找的人不是我。” 她说完,不再理会福林,轻斥了一声“走”便靠了回去。 福林也没再拦,率人退到一旁便恭送苏妩出了宫,又掉头回去将苏妩的话转述给了薛振。 薛振闻声冷笑,“梦里?她难道以为自己和秦北渊一样能梦叙情思了?” 福林乖巧地低头不语。 苏妩的答案字句都是指向昭阳的,听着跟臆想一般,福林明知不该相信,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顾南衣的脸来。 过了半晌,薛振又慢慢地说,“明年就是朕年号的十九年了。” 福林想着十九年四月十二也不过半年多的功夫,轻轻地应了声是。 “朕不记得那日子从前怎么操办过。”薛振道。 福林对宫中大小事宜知道得更仔细些,恭敬地答,“陛下记得没错。” 薛振眯起了眼,“可这个日子却能将母后吓得面无人色。” 福林已经想了一路,至今没摸索出来四月十二有什么特殊之处,想了想只得从另一方面旁敲侧击地道,“不如将太医院方才给太后娘娘看诊的人召来问一问?” 薛振眼也不抬,低头将奏本上的字句逐行扫过,而后低头用朱笔圈两处地方做了批注。 做完了这些后,他才没带什么情绪地道,“好,去召人来。” 福林应声后麻溜地离开跑了趟太医院,将给太后看诊的院使给带了过来。 “微臣见过陛下。” 薛振扫了眼院使,忆起这是个惯会在说话上做功夫的人,便直截了当地没和他绕圈子,直接道,“太后说了什么?多一句没用的废话,朕削你一品官位。” 院使满肚子圆滑的“太后娘娘只不过受了惊……”被他自己咽了回去,迫不得已地改口道,“太后娘娘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冲撞,似乎有些……胡言乱语之像。” 薛振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院使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花了好大的决心才开口道,“太后娘娘一直在重复说什么……她要来了,只有她知道,云云,可微臣问话时却全然听不见,看着像是魇住了,需得好好静养。” 薛振无视了院使的后半句话,他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时间久到在奏本上晕染出了一个红色的圆点。 福林极有眼色地让院使退了出去。 半晌,薛振才回过神来,他边阴着脸提笔边问福林,“上午传回消息,说纪长宁从宣阁墓里出来了?” “是。” 薛振啪地一声将笔搁下,他冷冷笑道,“好,倒要看看他和秦北渊在找什么东西——能夺便夺走,夺不了,也要当场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tat这本来是3.1早上的更新,定时发布的日期选错了qaaaaq只好当加更了…… 明天的更新重新写,嘤,好想哭。 第55章 第 55 章 纪长宁由一队士兵护送着从宣阁墓中出来的时候, 其实满心只想直接去见顾南衣。 但秦北渊的心腹仿佛早就意识到了纪长宁的想法, 带人牢牢地将他看管住, 一路跟押送犯人似的往丞相府送去——连带着纪长宁终于从宣阁墓室中找到的东西一起。 纪长宁就差被五花大绑了,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长条形盒子, 暴跳如雷地喊道,“我又不是不告诉他秦北渊!我只是想先见见顾姑娘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心腹面不改色,“既然如此, 前后掉个个儿也无不可。再说, 你这幅样子,恐怕不适合去见顾姑娘吧。” “我这幅样子怎……!”纪长宁倏地哑炮,他摸了摸自己满下巴的络腮胡,惊觉自己在墓里的这些日子几乎没好好打理过自己, 现下恐怕又邋遢得跟个流浪汉似的了。 确实不适合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纪长宁哼了一声,把盒子往自己怀中又警惕地护了一点,“我收拾好了再去,能耗上多久?” 心腹的声音里风雨欲来,“可能会耗很久。”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你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多珍贵吧?很多人想要,也会有人想毁掉。” 手无缚鸡之力的纪长宁严肃起来,“谁?” 心腹没有回答纪长宁的话, 他带着严阵以待的一群侍卫将纪长宁围在了当中,“先回丞相府,才是最安全的。” 纪长宁咬紧牙, 仿佛察觉到有人阴冷的目光已经在暗中盯住了自己。 他自己死活倒是都无所谓,但长公主必须救回来。 这是宣阁交托的任务,也是纪长宁自己心甘情愿接下来的。 “好,”纪长宁决绝地说,“先去丞相府。” ——眼下,秦北渊反倒成了最能倚仗的助力了。 * 秦北渊早就得到快马传回的情报,他将无关人等遣散,独自在书房中等待了许久,才等到纪长宁一行人带伤回到丞相府中。 心腹哑着嗓子道,“折了一半。” 尽管早知道薛振定会在这时候动手,也提前做好了准备,但心腹仍没想到薛振竟会下那样的狠手。 那阵仗简直说是剿匪都不为过了。 纪长宁整个人颇显得有些灰头土脸,正双目凶狠地怀抱着盒子,仿佛里头装着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秦北渊颔首让心腹离开休息,才转向纪长宁,“先喝口水?” 纪长宁恶狠狠地瞪了秦北渊一眼,“你倒是不急。” “你已经找到了该找的东西,不差一口水的功夫。”秦北渊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真给纪长宁倒水的动作,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纪长宁怀中的盒子上。 木盒颜色暗沉,看起来有些老旧。 宣阁为昭阳留下的一线生机,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纪长宁没心情喝水,他呸了一声将盒子放到桌上,却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往秦北渊脸上扔去,“先看信。” ——但到底文人出身,准头不靠谱,信还没砸到秦北渊脸上就轻飘飘地落了地。 秦北渊没对纪长宁的举动做出什么表示,好似一点也不觉得冒犯一般地低头将信拆开了。 轻飘飘的信里头果真只有一张纸,上头更是只有寥寥几字。 “一年蛊一醒,一命换一命。”秦北渊念了一遍,声音很冷静。 前半句相当容易看懂,秦北渊只要粗略一思索就能猜得到这每年蛊虫醒来的日子只有两个可能。 不是昭阳忌日的三月初四,就是昭阳生辰的七月初九。 若说昭阳因蛊虫的原因没有死去,那三月初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命换一命,说的不知道是谁?”纪长宁冷笑着问,眼睛却定定地盯着秦北渊。 秦北渊看了信纸一会儿,将其放下卷起了衣袖,他淡然地说,“宣阁将另一半的蛊种在了我身上。” 纪长宁立刻冲上前去,跟看杀父仇人似的低头看那颗显眼的朱砂痣,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宣阁这个老糊涂,居然选了你!我离开时,还以为他会选他自己。” “但宣阁死了。”秦北渊道,“他若死了,便不能当解药。” 纪长宁冷冷一哂,“你忘了那句话?‘敢问殿下,何年我死?’——宣阁明明该今年才死,为何早死那么多年?” 秦北渊垂下眼去片刻,仿佛思考了什么,但又没有回答纪长宁的问题,而是道,“一命换一命,或许指的是我的命。” “不敢?”纪长宁立刻眯起了眼睛。 “……”秦北渊沉默半晌,才道,“我不是不能死,只需我死的价值比生更大。” 纪长宁暴躁道,“你到底——” “若昭阳真能活过来,便值得。” 纪长宁收声,说不上相信还是怀疑地盯着秦北渊看了几息。 “但在那之前我有许多安排要做。”秦北渊恍若不觉,“半年的时间,够了——眼下的问题是,该怎么做?” 纪长宁回头两步,啪地把盒子打开了。 盒中横放着一支样式怪异的笛子。 “这叫虫笛。”纪长宁轻轻用手指抚了一下通体红色的虫笛,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南疆人用来控制蛊虫用的,但并非人人都吹得响。” 秦北渊打量了几眼,道,“宣阁的意思是让我在蛊虫醒来时吹响虫笛,一命换一命。” 纪长宁皱着眉道,“当是如此,但在日子来到之前,还是尽量多摸索些别的出来。” 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若是贸然使用,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或许错过一次机会,便要等到下一年了。 “还有另一个问题。”秦北渊又说,“如果昭阳没有死,顾南衣身上的蛊虫将她一丝生机留住,那她究竟将如何死而复生?” 纪长宁的眉皱得更紧。 秦北渊的问题也是他一直在心中思考的。 就算昭阳真还有一线生机,也不能凭空便活过来,总能有个凭借,譬如说身体…… “年初就是祭天。”秦北渊道,“陛下会去皇陵。” 纪长宁抬眼看秦北渊,眼神很是锋利,“你要闯入皇陵看殿下的遗体?” “不然她如何复活?”秦北渊反问。 纪长宁一时找不出反对秦北渊的话,他敛眉思索了半晌,道,“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究竟谁在从中作梗,不想殿下复活?” “……这我会处理。”秦北渊淡淡地说,“不会让昭阳出意外。” “呵,”纪长宁不吃这套,他冷冷道,“是不是六年前杀了殿下的人?” 秦北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因为他知道纪长宁并没有猜到是薛振对昭阳动的手。 “你最好能处理!”纪长宁嗤笑着说,“这是殿下能回来唯一的机会,我绝不能容忍因为你的失误而功亏一篑!” 秦北渊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我也不能。” * 顾南衣没能见到虫笛,纪长宁懊恼地说了一遍,刻意隐去了一命换一命的部分,又说秦北渊不肯让虫笛离开丞相府。 “确实是丞相府更安全些。”顾南衣颔首,“左右我不是吹笛之人,不必特地送来让我看一眼。” “顾姑娘身上的蛊虫,是否是每年三月初四发作?”纪长宁仔细地问道,“因蛊虫或许是在那一日醒来,那解蛊之日便该定在那一日。” “是。”顾南衣点头道。 “那应当没有错了。”纪长宁看起来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眉头还是没有松开。 他犹疑地看了顾南衣几次,最终仍没有将压在心底的话问出口。 顾南衣却猜得出来,纪长宁知道得比他表露出来得更多。 “你当年离开汴京,人人都说你是逃了。”顾南衣问,“可那年正好是国师逝世,你的离开是否有他的授意?” 纪长宁的目光立刻闪烁着下意识地移了开去,他支吾了片刻才答,“是。” 这点顾南衣早就猜到了,如今只不过从纪长宁口中得到证实。 她笑了笑,又接着漫不经心似的问,“那如果我身上的蛊虫和国师、昭阳长公主有关,那他是如何种到我身上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 纪长宁愕然,像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 蛊虫说到底是个实物,总得送进人体内才能种下。 纪长宁猜测宣阁原本是打算自己做解蛊之人,可不知怎么地因故患病死去,才将蛊虫退而求其次地种到了秦北渊身上。 可另一半的蛊,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如何放到当时还是个孩子的顾南衣身上的? 在旁从头听到尾的秦朗目光微动,他骤然想起了先前便耿耿于怀的事情。 譬如顾南衣手上那几道陈年的疤痕。 就仿佛……她只是原来的昭阳,只不过陡然年轻了。 “宣阁门道诸多,或许早在那时便知道了顾姑娘的存在,算到现在的缘分,去汴京城外找到了你?”纪长宁犹豫地做了推论,自己也知道这推论相当站不住脚。 他不由得问自己,秦北渊有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 “我也只是问问罢了。”顾南衣摆手,“纪先生如此操劳,本不该再麻烦你跑东跑西,好好休息几日吧。” 纪长宁含糊地应了一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得起身告辞,最后道,“顾姑娘近日小心些,说不定……会有不想殿下回来的贼人上门。” “消息走漏了么?”顾南衣不以为意地问。 “或许……”纪长宁顿了顿,还是根据自己的直觉道,“我想或许是当年害死殿下的人知道了,毕竟我多年不回汴京城,骤然现身总会引起些关注的。” 顾南衣若有所思,“好,我知道了,多谢纪先生提醒。” 若真是薛振想要插手,那也确实说得通。 杀了一次的人又要复活,听起来便叫人油然而生一股新的杀意。 不过醒来时顾南衣便知道此事,便也没太放在心上,而是等纪长宁走后,转头有趣地问秦朗道,“如果秦北渊能吹笛,那你是不是也能吹响笛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手滑发多章节更新了九千多,前天还更新了一万字,今日只好忍着姨妈痛含泪写稿qaq 第56章 第 56 章 “……”秦朗也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他缓缓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应当可以。” 那便不需要秦北渊了。 秦北渊还不知道他身上也有一样的蛊, 只要拿到虫笛, 秦朗便能直接带着顾南衣离开麻烦缠身的汴京城。 ——他有信心顾南衣会没有异议地跟他走。 她原本就根本不想回汴京, 重新踏入这个泥潭之中。 不过在那之前,秦朗还需要确保虫笛和解蛊的一切都万无一失。 “纪长宁还有话没说。”秦朗肯定地下了定论。 “这是难免的。”顾南衣认可了他的说法,“毕竟照如今看来, 解蛊并不用你我做什么。” 秦朗不置可否, 他刚才一言不发地仔细观察了纪长宁的表情,确信他对隐瞒起来的重点感到相当高兴。 那对纪长宁来说一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若真是三月初四才能吹响笛子,那还需要在汴京城留半年。”顾南衣意有所指地道,“汴京的冬天可不太好过。” 这冬天不仅仅说的是严寒, 更是城中难以察觉的暗潮涌动。 李承淮和杜云铮能让宋家措手不及混乱上一段时间,但却难以牵制住他们整整半年多的时间。 “也不必等到那么久。”秦朗不留情地说,“等一确定我也能吹响虫笛,将虫笛抢了我们就走。” 顾南衣:“……”她扭脸看了看秦朗,失笑,“你是不是早打了这个过河拆桥的算盘?” 秦朗冷嗤,“秦北渊算什么桥。” 只要能将虫笛带走,秦朗便不用再紧张第三个三年时顾南衣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虫笛在手,他随时都可以解蛊, 甚至可以等顾南衣将该忘的都忘了后再将其解开。 汴京城的一切此后就跟顾南衣都再无关系了。 顾南衣摇了摇头,“秦北渊要藏起来的东西,不会这么容易让人抢走的。” “机会总会来。” 顾南衣没多劝年轻人, 她转而疑惑道,“但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想明白,秦北渊为什么要出这么大的力让我活过来?” 秦朗:“……”这事在顾南衣这儿居然还没翻篇。 “除非他需要我帮着稳固政局、压制世家。”顾南衣有理有据地道,“但如今社稷稳固,只要他别早死,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变故,并不非需要我才能做什么。” 秦朗想了想,“他头发都白了,说不定得了绝症。” 顾南衣托着脸颊想了一会儿,“倒也有道理……但他当丞相这么多年,手底下难道连一个能接他位置的人都没培养?” 秦朗严肃地批判顾南衣天真的想法,“良才难觅。” 顾南衣扫了一眼秦朗,噗嗤笑了,用手指头去点他的眉心,“轮到你教训起我来了。” 秦朗面不改色地将顾南衣戳过来的手指握住,不经意地揉了揉指尖,道,“是你想得太复杂。秦北渊既然在做了,不用在意他想什么。” “等他阴了你的那一天,你就不这么想了。”顾南衣道,“我从前大概也觉得他是个好人。” “……直到?” “更早的我不记得了。还记得的那些里……直到他真为了折我的势力,出手将李承淮的眼睛弄瞎了。”顾南衣低低地笑了一声,无趣地转开了视线,“秦北渊的事情,不说也罢。看就知道,他从名字开始便是个和和我南辕北辙的人。” 秦朗:“……”这两人能当这么多年政敌,果然新仇旧恨数不清。 秦朗暗自有点感谢秦北渊的心狠,实在是秦北渊自己把自己作上了如今的境地。 顾南衣想了想,百无聊赖地道,“也不知道我传给太后的话,她已经听到了没?” “明年四月十二是什么日子?” 顾南衣心情颇佳地笑了起来,她道,“先帝弥留之际,宋太后从前生怕自己当不上太后,私底下找宣阁给她占卜能活多久。” 秦朗:“……”宣阁听起来就像个住在宫里的江湖骗子。 想想顾南衣如今还能活着是靠宣阁的手段,秦朗皱皱眉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宣阁不喜太后令他做事,便装作教我卜卦,顺带给太后算了一卦,便是活到这个日期。”顾南衣道,“其实我猜他那时是为了吓一吓太后,瞎算的。” 她顿了顿,又道,“那时太后还挺开心。” 毕竟死期是二十几年后的事情,说不定宋太后这时都忘记了。 毕竟如今是新历十八年,来年四月十二,实在只剩下了半年不到的时间。 任是谁得知自己只有半年好活都会慌张,更何况是宋太后这样如今高位坐得舒舒服服的人。 歪打正着,解蛊也是明年的事情,正好让宋太后能安分些关注如何保住她自己的小命。 想到宋太后定然被吓得不轻,顾南衣顿时心情颇好。 秦朗盯着顾南衣看了一会儿,到底最后还是没提起薛振这个名字来,而是挽起袖子去做饭了。 他明明看得出薛振想念昭阳得不得了,可薛振却选择毁掉昭阳能复活的机会,令秦朗一时想不明白。 通常想不明白的问题都可以问顾南衣,但这个却是不能的。 因为顾南衣答不出来。 秦朗轻嗤一声,用刀背一下就把今日买来的螃蟹敲晕了。 * 苏妩第二日悄悄地来长安巷见顾南衣,将最新的消息带了过来,她眉飞色舞地道,“宋太后病倒啦!这会儿半个太医院都围着她转呢,说是得了癔症,喊都喊不醒。” 顾南衣知道自己带去的话能吓宋太后一跳,谁知竟能将她吓得卧床不起,不由得一笑,“不经吓。” 苏妩道,“可不是嘛!她听说我的话那会儿,整张脸可就在我眼前变得煞白煞白的,看着根本就不像个活人了——所以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南衣顿了顿,道,“长公主梦中对我提起过的,是什么意思……我倒也不太明白。” 苏妩了然,“殿下说的定然是不会有错了。能叫宋太后吓成那样,真是解了我一口闷气!最好能把她再吓狠点儿,以后都再也不能从床上爬起来就最好了。” 她说着,笑嘻嘻地凑近顾南衣身旁,邀功道,“这事儿我办得不错吧?” 顾南衣失笑,她伸手摸了一下苏妩的脑袋,“好阿妩,我知道你能办好,才特意找你去办的。” 苏妩顿时有些飘飘然起来,她害羞地捂了自己的脸,道,“就是我出宫时薛……陛下不太高兴,还拦着我不让我出宫。” 顾南衣无奈地劝,“到底是一国之君,不要同他太当面作对了。” 若知道苏妩会因为仇恨而这么多年都和薛振大小声,顾南衣定会多思考衡量一番,再决定告不告诉苏妩自己将死之事的。 薛振终归是个皇帝,能忍苏妩一时,未必能忍她一辈子。 “我不怕。”苏妩哼了一声,“他做贼心虚,该怕的人是他。近日听爹爹说陛下和秦相互相看不对眼得厉害,恐怕就连最后一个同他一条船上的人都要赶走了。” 顾南衣倒是隐约能从纪长宁的话中猜到薛振和秦北渊之间冲突由何而来,扬了扬眉毛不予置评,只将纪长宁带来的话同苏妩说了一遍。 “真的?”苏妩高兴得很,但她想的同旁人不一样,“那以后究竟是有两个殿下,还是南衣会想起来从前的事情?” 顾南衣:“……”她想,大概两个都不行。 秦朗将真相隐藏在谎言之中,这便决定了他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自己去调查琢磨。 解蛊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光从如今拥有的情报来推断,顾南衣也不能下个准确的定论。 “总之我等到明年就会知道啦。”苏妩开开心心地双手合十,又道,“秦朗动作真慢,我去灶房帮个手。” 等进到灶房里头,苏妩满面的笑容就卸了下来,她带着一身冰霜进到灶房里找到秦朗,道,“秦北渊心腹护送纪长宁回城的路上遭人袭击,有人想将虫笛夺走。” 秦朗正在拆蟹,只眼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巧得很,我正好知道另外一群人也伤亡不少,你猜是谁手底下的?” “薛振。” 苏妩一噎,随即抱起手臂,“原来你知道。”她盯着秦朗娴熟的架势,手里有点痒痒,“薛振最近没再来了吧?” 秦朗心道大概是上次的伤还没好透。 “其实我知道薛振在想什么。”苏妩轻轻地冷笑,“殿下不回来,他便能欺骗自己觉得殿下不怪他,如今一切都是好的、对的。但殿下一旦回来,他怎么知道殿下究竟会不会恨他呢?” 秦朗道,“所以他怂了?” 苏妩想了想,耸肩道,“所以他怂了。” 秦朗又说,“但他只去夺虫笛。” “这还不够?!” “他本可以选择杀了顾南衣,一劳永逸。”秦朗面无表情地说。 别说杀顾南衣,薛振在顾南衣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还是薛振根本不知道顾南衣和昭阳是同一个人的情况下。 若是秦朗精心保住的这个秘密有一日被透露出去,他无法想象会掀起何等狂风暴雨。 光是这下能想得起来的几个名字就足够叫人头痛了。 “……”苏妩低头思考了片刻,抬眼还是不屑的冷笑,“我不管薛振在想什么,他想什么都没用。就让秦北渊和他去狗咬狗,我只要殿下能好好的就行了。” 秦朗没回答,但他心中很同意苏妩的话。 在这之上,他甚至乐于见到薛振和秦北渊彼此消耗,最好薛振永远也别放弃将虫笛抢走的念头。 这对于需要不知不觉将虫笛从丞相府带走的秦朗来说,无异于最好的掩护和挡箭牌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别急,每个人都有被坑的机会,领号一个一个来。 第57章 第 57 章 虽说从宣阁墓中将解蛊的虫笛带了出来, 又有了他语焉不详的信中指引, 纪长宁秦北渊等人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忙。 一来, 解蛊的过程需要慎之又慎, 如此便需要和南疆有关的更多情报, 纪长宁几乎被淹没在了书海之中,秦北渊的大量探子也派往了南边,试图在来年的三月初四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免得届时再出什么纰漏, 便平白要再多等半年。 二来,薛振不对虫笛死心,秦北渊的应付招架便也停不下来。 ——虫笛事关重大,若是毁了丢了, 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根。 那便再也没办法截取宣阁好不容易留住那昭阳的最后一线生机了。 三来,同意赴死的秦北渊有太多后事需要准备。 他一死去,对庆朝定然有不小的影响。想要尽量减轻这种影响,便需要尽早地做大量的先手准备。 哪怕对于秦北渊来说,这也是个大工程。 因着要一命换一命,从前对自己死活不太在乎的秦北渊近来很是惜命,若非必要,丞相府的门都不会迈出去。 他一步一步铺垫自己死后种种时格外冷静又心无旁骛,好像这才是世上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心腹进书房时迟疑了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该在这时候将刚得知的消息告诉秦北渊。 这踌躇的片刻足够秦北渊注意到异样,“什么事?” 心腹行了个礼,到底是将在嘴边打转的消息说了出来, “不仅是宋家和李家,今日更多人知道顾南衣的长相了。眼下……长安巷里又有些人满为患了。” 他说完长安巷三个字,不安地抬眼看了看秦北渊的表情,拿不准对方有了虫笛之后对顾南衣又是个什么态度。 秦北渊手下写字的动作没停,他头也不抬地道,“有谁去了?” 心腹早有准备,一口气连着报了七八个人出来,又顿了一下,道,“这些是今日去了长安巷的,还有更多尚未动身的。他们好似有种默契,没有一起行动,去时也很低调。” “这些都是昔日昭阳的人。”秦北渊道,“不用多管,他们知道分寸。” “是。”心腹纳闷地领了命,又试探地问,“那……只看着就行?” “看着就行。”秦北渊淡淡地说,“这反倒是件好事。” “好事?” “顾南衣越是显眼,昭阳从前手底下的官员越是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心腹恍然,“便如同现在的李承淮一样。” 不论这些人脑中想的是光风霁月还是带点私心,总之都不会容许顾南衣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汴京城里出一丝差错。 那无论是宋家还是什么人想再对顾南衣出手,便都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这一大群人的对手了。 想想从前昭阳麾下的星光璀璨能人辈出,心腹不由得有点唏嘘。 ——不,再敢出手的,恐怕同给自己找半个京城的仇家没什么差别。 虽然当年昭阳是同秦北渊平分朝堂、谁也不强压谁,可这挡不住昭阳她还有一大群来自不同家族的追随者。 这些追随者的家族有的是被昭阳打压的八世家之一,有的干脆来自同昭阳水火不容的家族,但人心所向实在也不是能人为控制的,这叛徒悄悄地在心里当便当了。 讲道理,心腹偷偷觉得秦北渊他自己便是最大的叛徒之一,只是从前没人看出来过。 * 近日的长安巷,又格外热闹起来。 但同从前打发管家来送礼的那些不同,一个个都是安安静静地亲自前来,斯文有礼地报上家门,再询问是否能叨扰片刻,规矩得实在让人不忍拒绝。 ……但秦朗不是普通人,他冷酷无情地拒绝了所有人。 在打发了不知道第几日的第几个人之后,秦朗冷着脸道,“都是冲你来的。” 顾南衣正吃着热乎乎甜津津的蛋酥,闻言捏着调羹抬头看了看秦朗的表情。 好容易清净下来的日常又被打破,他会不快也是理所当然的。 吃人的嘴软,她老老实实道,“都是从前站在我这方的,大抵是和李承淮一样,想来见见同我长一样的人。” 她用调羹舀着蛋酥,也很是无情地道,“没关系,你都是拒了便是,他们不会添麻烦的。” 毕竟不明事理的人,也不能在她手底下干那么久;但凡能留下来的,都不会脑子太蠢。 “这是你说的。”秦朗像是得了承诺似的道。 顾南衣失笑于他的小心眼,“你这几日加起来都拒了有十几二十来个人,看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 这话是真,秦朗得了便宜就不再卖乖,他在顾南衣身旁坐了下来。 见秦朗不再说话,顾南衣放心地把最后一口蛋酥送进嘴里,抬头道,“再来一碗。” 秦朗:“……” 他太熟悉顾南衣这套路,知道自己刚才肯定是表情有所松动,令她觉得自己已经消气,才放心大胆地又提出了新要求来。 秦朗觉得必须找回大厨……饲主的尊严,他开口道,“不……” 后面一个“行”字还没出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和先前的来访者一样,规规矩矩地敲了几下便停了下来。 秦朗有意当作没听见,可外头的人很快道,“老夫沈其昌求见。” 那是个相当苍老的声音,秦朗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年纪的人跑来长安巷里求见,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顾南衣,却见她已经敛了笑意将碗放下。 “别的我见不见都可以,”顾南衣轻轻叹息道,“这位便例外吧,好不好?” 她问得又轻又软,尾音听来给人一种被撒娇了的错觉。 秦朗知道苏妩是最抵挡不住这招的。 面无表情地盯着顾南衣看了两眼,秦朗起身拿了空碗往灶房走,扔下一句,“你自己开门。” 回到灶房里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第二碗蛋酥,秦朗没立刻出去,而是立在灶房窗口往外看,见到顾南衣动作轻柔地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进了门。 --真是个老头儿。 他从没见顾南衣对什么人那么陪着小心过,对她自己都没有过。 秦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地哼了一声,见老头和顾南衣都坐下,才将蛋酥带了出去。 “这位就是秦小公子吧?”沈其昌转头看向秦朗,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意来,他称赞道,“英雄出少年。” 秦朗拧眉,到底没能给顾南衣亲自开门带进来的人甩冷脸,更何况对方是个态度和蔼的老人家。 他在沈其昌的注视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沈老先生也同昭阳长公主认识吗?”顾南衣边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边问道。 秦朗面无表情地在顾南衣之前把铜壶提了起来。 刚换的滚水,铜壶又沉,顾南衣哪里提得起来? 少年沉默着给沈其昌倒了茶。 “多谢秦小公子。”沈其昌颔首道谢接了茶,而后慢悠悠地答道,“老夫从前是先帝身边的伴读,又被先帝委任了太子太傅一职,从前在汴京城中时,也曾见过昭阳长公主。” 秦朗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顾南衣脸上。 她明明忘记了许多,可显然不包括这位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了的老人。 这位老人似乎对她来说包含了许多意义。 秦朗的视线微微一撇,在心里把沈其昌的存在记了下来。 “您如今住在汴京城的什么地方?”顾南衣柔声问道,“我看您独自前来,是家中没人陪着吗?” “老夫已经致仕多年了。”沈其昌呵呵笑了起来,他捋了一下胡子,道,“也不住在汴京城,不过身子骨还算结实,不必走到哪儿都有人搀扶着,有劳顾姑娘关心了。” “您过得还好吗?”顾南衣又像个普通的后辈似的问道,“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的?” “好,都好,比从前做官时还清闲些。”沈其昌顿了顿,慈爱地说,“顾姑娘同长公主年轻时太像了,她也常这么关心我。” “那若能见到您,想必昭阳也会很高兴。”顾南衣静静地道。 “我这老头子,也是放不下长公主年纪轻轻便病逝的事……因而一听门生说有个姑娘长得同她一模一样,便特意赶回汴京城来看一看。”沈其昌注视着顾南衣,“我只想问顾姑娘一句话,若是不方便不愿意的话,不答也无妨的。” 顾南衣轻声道,“您请问。” “你是不是长公主的后裔?”沈其昌问。 坐在一旁的秦朗都能看得出沈其昌眼中的希冀之情,他下意识将视线转向了对老人格外温柔的顾南衣,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回答来。 顾南衣笑了一笑,她轻柔地说,“我不是,让您失望了。” 沈其昌怔忡了片刻,神情又有些了然,“是我冒犯了。” 他仿佛早就知道答案,却还是遥遥赶到汴京城里,就为了当面问顾南衣这一句话。 将沈其昌送走时,是顾南衣一路扶着到了门外,又送上了马车才松手的。 秦朗就站在顾南衣背后看她将老人送离,等顾南衣驻足望了片刻回转到院中后,才道,“他于你而言很特殊。” “我常常回想起他。”顾南衣叹息着道,“我想自己若有位祖父、父亲,大抵就是沈太傅那样的,乐呵呵惯着你,任你怎么闹也不生气。” “然后?”秦朗抱着手臂问。 “然后……”顾南衣抬眼道,“他却因我的失误而家破人亡了。” “……” “若说汴京城中真有我打从心底觉得愧疚的人,便是沈太傅。”顾南衣慢悠悠地说,“无论我赔偿了他再多,也不能将他失去的东西还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沈太傅之前提到过一次哒。 第58章 第 58 章 不知道是因为顾南衣的出现, 还是得知了虫笛的存在, 薛振近来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都是同昭阳有关的。 但薛振又没有秦北渊那样的能力, 他只能梦见过去的事情。 譬如他和昭阳的第一次争吵, □□来自于一个在薛振看来微不足道的人。 沈其昌的老来子沈贺之在宫中当画师, 得了昭阳青眼,薛振吃味得很,早想找机会给对方点教训, 可谁知道动手时一个阴差阳错, 沈贺之竟就这么死了。 因为此事薛振第一次直面昭阳的斥责,慌得没了主意,只有咬紧牙关抵赖。 “朕没杀他。”他坚持道,“沈贺之死了和朕有什么关系!” “陛下自己知道。”昭阳脸上没带一丝笑容, 她甚至没有多看薛振一眼,而是冷淡地道,“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陛下怎么当一国之君?” 薛振恨恨地转眼,“他只是个外人!皇姐居然为一个外人和朕生气?” “沈太傅待你不好么?”昭阳只反问。 少年薛振顿时语塞了一瞬。 沈太傅受先帝之托,在薛振还不会走路时便当了他的太傅,十几年下来,同血亲没什么两样。 薛振出手时是一时头脑发热,虽说埋了一颗祸心, 倒也不是冲着杀人去,更未想到间接杀死一个人是这般沉重的事情,确实生了几丝懊恼和慌张。 可当昭阳为此而对他生气时, 薛振刚刚熄下去的不满顿时又烧了起来。 “皇姐不知道他对你抱的是什么心思!”薛振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他……他对皇姐不敬!” “你是皇帝!”昭阳啪地一声将笔搁下,她伸臂指向殿外,不容置疑地斥道,“你往后要管这一国人的性命,难道一条人命在你眼中便这么轻易可以任你拿捏?你若这么想,这皇位此后便不必再做,我也不用再辛辛苦苦辅政了!” 这话说得极重,薛振打从出生也从没见昭阳对自己这么严厉过,一时间被她厌弃的恐慌甚至超过了手上血淋淋的一条人命,吓得手脚冰凉,甚至眼眶都跟着酸涩起来。 直到脸上一凉,他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把脸颊,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 “皇姐是不是对朕失望了?”薛振哽着喉咙问。 昭阳的怒气来得毫无预兆,散去得也很快。 她重新将朱笔拾了起来,淡淡道,“是,我对陛下很失望。” 光是这句话已经薛振垂在身旁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可我更失望的是我自己。”昭阳慢慢地接着说,“我竟让陛下学成了现在这样,实在愧对先帝,也无颜再见沈太傅。” 薛振还想再说话,昭阳却没给他机会,唤了福林进来将薛振带走。 薛振没敢再留,被福林半拖半拽地带出了昭阳的宫殿,回到自己寝宫之后哭了许久,宋太后亲自赶来安抚他了半晌,才叫他冷静下来。 后来薛振再仔细回想,原来他同昭阳的间隙便是在那时候由宋太后埋下的。 昭阳那似疲惫似厌倦的眼神,过了七八年,薛振一日也没能忘掉。 薛振从梦中醒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总是不能梦到同昭阳有关却明媚的回忆,每每做梦,梦里都是与她的争吵、嫌隙、诀别。 福林上前问了安,得到薛振的应声后便上前来服侍梳洗,边小声道,“陛下,沈其昌昨日入京了。” 听见这个遥远又临近的名字再次出现,薛振的动作一顿,“来看顾南衣?” “正是,今日当去长安巷了。”福林道,“他独自来的,陛下看是否要派人过去?” 沈其昌桃李满门,即便他已经致仕,薛振也一直防备着这位老人因为儿子的死而发难,因此多少关注着对方的举动。 愧疚归愧疚,他既然是皇帝,便要尽皇帝的职责。 “既然独自来的,就随他多留几日。”薛振将手浸在温水中,不经意地道,“虫笛呢?” 福林低头小心地答道,“据回报,丞相府戒备森严,若非硬闯,实在进不去。” 薛振轻轻地哼了一声,突然问,“如果皇姐真的能活过来,你高不高兴?” 福林一惊,动作灵活地跪了下去。 他琢磨不清楚薛振这句问话究竟从何而来,只敢颤巍巍地答了句“不敢”。 薛振没多看福林一眼,将双手抽出,又拿了软布自己拭干,才道,“我看高兴的人会有许多,反倒朕显得是个异类。” 福林跪伏在地上没敢接话。 “虫笛一时拿不到,先去长安巷看看。”薛振像是随意做了个决定似的道,“等沈其昌走了,朕去见见顾南衣。” 福林轻声应了是,才在薛振的叫起之后惊魂未定手软脚软地爬了起来。 年轻的帝王显得比从前更为喜怒难辨,即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福林也不能再说自己明白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沈其昌走了再去。”薛振吩咐道,“不要同他碰面。” “是。”福林细声细气地应下,又偷偷瞧了薛振脸色,方才的惊吓难以忘怀,因着到底还是没再多讲废话。 等时间到了晚些时候,福林等宫外回报说沈其昌在顾南衣院中坐了片刻已经离开后,才轻声请了薛振更衣出宫去。 薛振忙活了一上午,午饭也没对付就出了宫。 一上马车,他吩咐完福林到了长安巷再来唤,便在车中睡了过去。 福林只得让马车慢了再慢,生怕将小睡的天子在颠簸中惊醒。 这样一来,到顾南衣院子时便用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 福林探头眺望了一眼,没见到门外有人,也没听见里头有说话声,顿时安心不少:看来是没撞上其他人。 他轻手轻脚地唤醒了薛振,得了含糊的一声回应后,便立刻一溜小跑去敲门,小声唤道,“小人福林,顾姑娘和秦小公子可在家中?” 说完,福林附耳在门上仔细地听了会儿里头的动静,顿时眉毛一扬。 ——院内传来了脚步声。 福林清了清喉咙,准备好赔上笑脸说顿好话——总之得让陛下这一天过得顺畅了才行,否则总这么阴沉不定的,整个皇宫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福林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还是有的,满肚子让人无法拒绝的马屁之词都已经写了半本书。 可一个字也没用上。 因为从里头打开门的不是顾南衣,更不是秦朗,而是一张对福林来说并不陌生的面孔。 “福总管?”开门的人皱了一下眉毛,狐疑道,“你怎么在这里?” 福林灵活的头脑顿时僵了一下。 “福总管替陛下办事,出宫奉的是陛下的令?”这人又看了一眼福林身后的马车,深深皱眉,“陛下让你来这里干什么?” 福林脑中迅速编织出了个完美的谎言来。 但这谎言需要对方配合着不被院子里头的人发现才行。 于是福林飞快地弯腰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朝对方招了招手,“张大人,借一步说话。” 张武半信半疑地盯着福林看了一眼,跨出门时十分谨慎地合上了门。 福林发挥自己全部聪明机智,瞬间将第二个谎言糊在了第一个谎言上,“张大人既然来了长安巷,定然也是为了看这顾姑娘的。各位都知道了,陛下自然也知道……咳,陛下不便出宫,便派我来亲眼看看,若这位顾姑娘有什么短缺的,也方便从旁关照着点不是。” 张武长长地嗯了一声,说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虽说都是给昭阳卖命的,可也不是人人都看薛振顺眼。 有人觉得“既然长公主扶持薛振当皇帝,那我也跟着这么办吧”,自然也有人觉得“格老子的能当皇帝的多了去了凭什么长公主要为这小屁孩劳心劳力”。 张武早年就是后一种人。 昭阳死得突兀,虽说太医院拿命担保是重病不治,可总有人接受不了这结果。 前一天昭阳还在好端端地同他们说话,从没传出过生病的消息,怎么后一日就从宫中传出了一睡不醒的噩耗? 张武的视线在福林毫无破绽的脸上打了个转,又看向了那辆悄无声息的马车,似不经意地道,“那马车里的是?” “自然是陛下想赏给顾姑娘的东西。”福林笑呵呵道,“听说此处拜访者众多,主人家烦不胜烦,不知道张大人怎的敲开了门?说出来让我也学一学?” 张武扬了扬眉,他道,“这也很简单。首先在门前需得谦逊,自报家门,好声好气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若是对方不愿开门也不可因此恼怒大动干戈,而要规规矩矩地道歉离去,不要给主人家添麻烦。” 福林怎么听怎么觉得张武话里有话,赔笑了两声,“受张大人指教了。既然这么巧,张大人正好在此处,不如我便先离开,稍后再回来叨扰主人家?” “不用那么麻烦!”张武豪爽地道,“正好我已经迈过了这门槛,便顺便问问顾姑娘和秦小公子愿不愿意受福总管的礼了。” 福林连忙拦住张武脚步,小声道,“陛下说了,低调行事,不想让身份被察觉。” 张武恍然,“这个简单,我不喊你福总管便成了!”他说着,一挽袖子便直接往马车而去,“福总管怎么就带了这么几个人,我来帮你搬东西吧。” 福林哪里拦得住彪悍的张武,赶紧使眼色让围着马车的几个御林军上前阻拦,心中砰砰跳个不停,直觉地知道接下来恐怕是要大事不妙了。 果然,张武嘿嘿冷笑一声,以一种和身形毫不相配的速度窜过了御林军身旁到了马车前头。 离得最近的御林军心中一惊转身去拉张武,正中后者下怀。 张武半真半假地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往前探的手好死不死地抓住了车厢前头的帘子。 嗤啦一声,帘子被这个浑身肌肉的硬汉给拽了下来。 张武团身在地上卸了力便抬起头来朝车厢里看,直接便撞上了薛振冰冷的脸,顿时装模作样地大惊跪下,“臣张武见过陛下!”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跟太监们在殿门口通传似的,方圆半里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要顾南衣在院子里,只要她不是聋了,这句话必定听进了耳朵里去。 想到这之后会发生的事情,福林眼前顿时一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时间若回到两个时辰以前,福林觉得自己一定会死活劝阻陛下今日出宫的。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还不到掉马的时候,先让陛下掉马吧╮( ̄▽ ̄")╭ 第59章 第 59 章 沈其昌来过之后, 秦朗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 但接下来登门拜访的, 只要看着诚恳有礼数、不会纠缠的, 他都默不作声地放进了门里。 其中就包括了张武。 张武闲着没事干, 在院子里干了一堆话——将柴火砍得规规整整还摞在了一起,眼看着就够七八天用来做饭的量了。 秦朗:“……”这是请了个砍柴工来。 听见敲门声是,张武也立一个扭头便往门口去了, 根本没给顾南衣起身的机会。 秦朗看着他背影, 道,“薛振来了。” 顾南衣转了转在指尖的茶杯,神情有些凉薄,“他遮着掩着这么几个月, 也该露真面目了。” 因着早上刚刚见过沈其昌,想起了同薛振相关不愉快的事情,顾南衣一想起门外有薛振在等着,整个人都有点儿提不起劲来。 怎么过了六年,小崽子反倒没有从前心硬手狠了? 就该按着那晚毒汤送到昭阳嘴边那样,比宋家更狠地想个让顾南衣死的就办法才成啊。 秦朗倒是很乐得见薛振的假名“邵阳”被掀开,他想看看那之后薛振是不是还会厚着脸皮时不时地往长安巷跑。 于是秦朗也没动作——他看得出张武又不是个傻的。 没过多久,外头果然传来了张武声如洪钟的声音,“臣张武见过陛下!” 顾南衣笑了一下, 像是纵容了属下的调皮之举一般。 秦朗站了起来,他直言不讳,“我去看热闹。” “他很快会进来的。”顾南衣坐着道。 秦朗睨了顾南衣一眼, 心道薛振的丑多看一秒是一秒,为什么要浪费。 等薛振进来时,说不定都已经收拾好心情了。 秦朗清了清嗓子,突地低头道,“我出去,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顾南衣抬眼道,“除了说昭阳是如何死以外,你说什么都可以。” 被猜中了心思的秦朗撇开视线轻轻地“嘁”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大步流星朝着门外就去了。 ——好啊,不直说,但他总可以暗示吧? 薛振既然去抢夺虫笛,想来就已经知道骗秦北渊的那一套话。 换言之,昭阳在梦里对顾南衣提起过自己的死因……不奇怪吧? 秦朗三步并作两步到院门前将其拉开时,张武还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姿势半跪在地,而薛振则眼神冷凝地从大咧咧敞开的车厢里盯着他。 光看那被张武踩在脚下的车帘,秦朗也大致能想得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显然张武作为昔日昭阳的忠心下属,没打算给薛振留一点儿面子,干脆利落不留情地就把皇帝的面具给粗暴扯了下来。 手段虽然直白得莽撞了些,却是很有用的。 秦朗冷笑了一下,他道,“邵阳?” 薛振的视线自从秦朗出现时便移到了他身上,“朕名薛振。” “昭阳长公主对你有恩,你从前少有见她的机会无法报答,所以见到顾南衣就忍不住想同她说话?”秦朗嘲讽地将薛振从前编的幌子重复了一遍。 薛振冷冷道,“你该跪下行礼。” 秦朗一动不动,“顾南衣就在里面,我把这话转告她一声?” 薛振不说话了。 静坐半晌后,年轻的皇帝动身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看动作显然是要下马车。 秦朗在旁盯着薛振的动作,突然冷不丁地道,“她应该不想见你。” 薛振眼也不抬,“你怎么知道。” “顾南衣从前不知道你是皇帝,”秦朗顿了顿,他有意强调了后半句的重音,“也不知道你和昭阳长公主的关系。” 薛振握在车辕旁的手猛然收紧,抬头将不善的目光刺向了秦朗,“朕和皇姐的什么关系?” 秦朗眯起寒星点漆的眼,他嘲讽又轻蔑地道,“皇帝陛下自己不明白吗?” 薛振立刻便联想起了秦北渊为何执着于一根虫笛,又为何相信顾南衣身上蛊虫能令昭阳起死回生。 盖因为顾南衣在梦中能见到昭阳和宣阁,得知了许多只有那两人会知道的事情。 有些陈旧的秘密,薛振瞒得很好,却不可能连死人也一起瞒过去。 若是昭阳自己的魂魄,当然会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死的。 想到这里,薛振往院中走的脚步都顿了一下。 他险些就去讽刺秦朗的身世了,但又实在觉得掉份,干脆没有搭理秦朗,偏头对还跪在地上的张武道,“免礼了。” 张武麻溜起身的功夫,薛振已经往门里走了。 秦朗的动作更快,他直接掉头回去,走在了薛振前面,最后堂而皇之地站在了顾南衣的身旁,恍惚像是她坚实可靠的守卫者。 薛振只当秦朗不存在,他在顾南衣三五步外驻足,正要开口,却被顾南衣抢了先。 “邵公子来了,”她缓缓地道,“我听外面方才喊‘见过陛下’,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薛振紧紧抿了一下嘴唇,“没听错,朕……我姓薛。” 顾南衣抬眼似笑非笑道,“那我欠了邵公子……不,欠了陛下好几次大礼。” 薛振喉咙干涩,喉结上下滚动,却一口唾液也没有分泌出来,“不……你不用对我行礼。” “我的礼,陛下不想收吗?” “……我不敢收。”薛振沙哑地道。 刺了薛振两次,却都没得他暴怒的反应,顾南衣便停了下来。 她静静端详如今已长成大人模样的皇帝,回想从前自己耐心地教养对方学着去做个好皇帝时的那些年头。 或许也是她没将这孩子教成完美的模样,只不过觉得时间还多,便对少年皇帝的小毛病或多或少地纵容了一些。 沈贺之的意外之死却成了这些点滴纵容的牺牲者。 数年前的疲惫仿佛顿时便穿越时光落到了顾南衣肩头,令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以后不必再来了。”她慢吞吞地说。 薛振的瞳仁一缩,上前半步,“我——” “不,陛下以后请不要再出现了。”顾南衣改了口,好似没有听见薛振的声音似的,“我不想见到陛下。” “——”薛振的“放肆”两个字在舌尖滚动两圈,到底还是没能脱口而出。 他怎么能对着这张脸说出那两个字。 “隐瞒你身份,是我不好。”薛振深吸了口气,垂脸低声下气地请求,“可无论我是邵阳,还是薛振,你都可以同从前一样对我。” 顾南衣蹙起了眉。 “……不要赶我走。”薛振艰难地道。 “我从前对陛下也不曾有过好脸色,陛下是天子,何必委屈自己。” 薛振嗫嚅道,“……我不委屈。” 顾南衣不可思议起来。她权衡了两息,干脆直接问道,“陛下不想杀我?” 这下别说薛振的脸色倏地退去全部血色,就连在远处几步的张武也被唬得飞快走近,警觉地按住了腰刀。 薛振用力咬了嘴唇,像是在克制情绪,松开时上头还留着清晰的齿印。 他一字一顿,像是真要杀人似的问,“谁和你说的。” 没等顾南衣的回答,薛振便暴怒起来,“是秦北渊,还是皇姐告诉你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往顾南衣走去,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守在一旁的秦朗。 “不,秦北渊没有接近你。”薛振在极度的盛怒中保持了冷静的判断,他到石桌边俯身去看顾南衣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那就是同秦北渊所说,你也能在梦中见到皇姐、和她说话、知道过去的真相?” 注视着那双仿佛盛满了世间万家灯火、九天星光的眼眸时,薛振恍惚看见了自己十三岁那年的昭阳。 她冷冷地对他说,我对陛下很失望。 薛振听不得这句话。 他的手指微微一蜷,眼神黑沉下去。 想要阻止昭阳回来对他再露出那种眼神,除了毁去虫笛,其实还有一个更为简单的方法。 这方法就摆在了薛振的眼前。 顾南衣脖颈纤细修长,成年男人只要用力便能折断。 薛振用力地握紧石桌边缘,指节指尖都泛起用力过度的白色。 可他下不了手,手指一寸也不能往前探。 他能狠心去毁虫笛,是因为“死而复生”太虚无缥缈,他也大可以说服自己是在阻止某件还没来得及发生、也未必会成功的尝试;可昭阳若真的活了过来,薛振内心深处怀疑着自己其实除了匍匐在昭阳脚边哭泣什么也做不到。 而昭阳甚至可能连一个嫌恶的眼神也不愿意施舍给他。 薛振害怕极了那样的可能,他宁可不要昭阳回来。 “陛下请回吧。”顾南衣注视着薛振眼中的血丝,她懒懒地道,“不要再来了。” 她察觉得到薛振动了一丝杀机,而立在她身旁的秦朗也绷紧了神经。 可薛振终究没动手,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道,“皇姐不会这么对我的。” “但我是顾南衣,”顾南衣回,“也不知道昭阳长公主会如何对待陛下……我想只有陛下自己心中最清楚了。” 薛振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倒抽一口冷气。 他当然清楚。 所以才会害怕。 紧张的对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薛振终于缓缓直起腰来,道,“朕不杀你,朕要留着你。” 他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森冷的视线从秦朗脸上掠了过去,带着天子的轻蔑与傲慢重复道,“朕要像秦北渊所做的那样留着你。” 顾南衣还没听懂,秦朗的袖箭已经从薛振的眼睛旁边嗖地一下刺了过去。 “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会留手。”秦朗冰冷地道。 薛振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甚至古怪地笑了笑,“不是现在……我以后再来带她走。” 作者有话要说:半年前的薛振:秦北渊你居然给皇姐找替身! 半年后的薛振:啪。 第60章 第 60 章 福林这一日的大起大落可谓人生之最,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刺激的一天了。 在顾南衣门前被张武戳穿了薛振的身份时, 福林已经觉得这一日不能再糟糕;可当秦朗将匕首扣在了薛振的脖颈旁时, 福林开始思考自己其实压根不应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事情了。 ——否则这天底下最不该发生的事情怎么会就在他的眼前发生了呢? “放肆!”福林厉声呵斥, 希望秦朗能听得进去, “你竟敢挟持陛下!” 接着,福林就惊悚地瞧见那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生动表情的秦小公子嘴角翘了翘。 “正好啊,不是人人都说从前昭阳长公主挟天子令诸侯吗?”他说, “我也想干一次。” “秦朗。”顾南衣不赞同地唤道。 然而秦朗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重新移回到了薛振脸上, “你是皇帝,但你也不过只有一条命。”他压低声音说,“你杀了人,也得偿命。” 薛振眯起了眼睛, 瞳孔像是冷血动物似的向内缩了一下。 他讥讽地反问,“那你手上的人命又怎么算?” 顾南衣打断了两人尖锐的言辞,她站起身来,“秦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秦朗脸也没有转,“我也知道后果。” 薛振会发怒,那又如何?他秦朗也会发火。 秦朗不会真杀了薛振,最糟糕的下场不过放薛振活着离开后,薛振咽不下这口气对他痛下杀手。 那么一来, 生命被威胁的秦朗也有了顺理成章去动薛振的理由——主要是在顾南衣这儿理直气壮。 二来,此事难免波及顾南衣,秦北渊必定会出手阻止薛振动顾南衣这颗眼下来看相当重要的棋子, 汴京城里会是一场混战。 这对秦朗来说,是拿了虫笛趁乱就走的最佳时机之一。他从长水镇带来的人如今都在丞相府外静静潜伏等待着那个时机的来临。 而重要的另外一点是,秦朗有六成的把握薛振不会动他。 很简单,因为有顾南衣在。 “后果?”薛振闷声冷笑,他反手抓住秦朗握着匕首的手腕,丝毫不畏惧那就横在自己喉咙前面的利刃,“汴京城这么大,你能为她做什么?一条野狗,也敢妄想天上的月亮?” “她于我而言从不是天上月。”秦朗轻嗤了一声,他几乎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恶意对薛振道,“对你来说才是碰不到的水底月影。” 薛振被踩中痛脚,脸色立时沉得好像要滴出墨来。 不愿意昭阳回来,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留顾南衣当昭阳的影子,这便意味着真正的昭阳他永远都得不到了。 “够了。”顾南衣头疼地叹息,她上前两步,在张武和福林紧张的注视下直接插手了秦朗和薛振的对峙。 ——她直接伸出手去,在薛振和秦朗一个惊恐一个紧张的注视中,将纤细白皙的手指捏在了寒光四射的刀刃上。 “松手。”她偏头对秦朗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手上只是捏住了一块荷花酥。 秦朗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随身的兵器有多利,只有他自己知道。 别说顾南衣这一身细皮嫩肉,就算换成旁边皮糙肉厚的张武来,也就是轻轻一划拉就见血的事情。 可顾南衣却轻描淡写、赤手空拳地就捏住了刀片。 薛振已经早一步松开了手,他不安地盯着顾南衣的手指——刚才脖子贴着匕首时,他已经能察觉有多锋利了。 可那时命悬一线,薛振并不害怕,顾南衣只是将手放上去,他却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下来,仿佛一口气也会让刀刃不受控制地摇晃割伤她。 秦朗动作极为小心、一寸一寸地将匕首放了下来,单手持平到腰腹高度,正好是顾南衣手臂平伸的高度,仍然没敢放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匕首便失了平衡。 顾南衣复又道,“松手。” 秦朗闻言看了她一眼,抿直嘴角将手慢慢地松开了。 下一刻,顾南衣也将两根手指分开,匕首从她指间摔落到地上,丁零当啷地蹦了两下才躺平。 院中其余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松了口气的声音。 阻止了薛振和秦朗的剑拔弩张,顾南衣才转眼看向了薛振。 恍惚觉得自己刚才去无尽深渊里走了一趟、又不知道怎么地被拽了回来的薛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他乖巧道,“朕回宫去。” 顾南衣又偏头看秦朗。 秦朗同她对视半晌,倔强地撇开视线不说话。 “陛下九五之尊,不会同我家弟弟计较的吧。”顾南衣只得转头对薛振道。 薛振闻言皱起眉来,似乎还能察觉到刚才颈侧的杀气凛然——他当真不怀疑刚才如果给了秦朗机会,这小疯子真能一刀抹了他的喉咙。 他想到这里又有点愤懑:顾南衣总是这样护着秦朗,这次是,上次是,上上次也是。 这次是“不会计较的吧”,上次是“让你的人停手”,上上次是“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不问缘由的回护,简单明了得叫人忍不住心生嫉妒。 明明从前能被皇姐护短的都是他薛振。 薛振酸溜溜地想着,从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嗯”。 ——但这只是看在顾南衣太像皇姐的份上给她一次面子。 就一次。 得了薛振的承诺,顾南衣便没再多给他好脸色,淡淡扫了一眼福林,将后者吓得浑身过了个激灵。 薛振也将视线沉甸甸地落在了福林的身上。 好不容易爬上太监总管这个位置的福林又重新回想起了给长公主看门办差的日子。 他反应飞快地低头道,“顾姑娘,小的名叫福林,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 说完这半句,福林谨慎地抬眼偷瞧了顾南衣的表情。 然后他不知怎么的就突然福至心灵、摸索到了顾南衣眉梢眼角细微的情绪,脱口建议道,“天色也不早了,陛下既然要回宫,我……咱家就出去准备好马车。” 福林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感叹起来,他说完后,焦急难耐地在原地等待了两三息的功夫,没听见人反对,顿时喜上眉梢,匆匆退了出去招呼马车掉头。 薛振抿了嘴唇,上头仍然能看得见刚才咬得重了留下的齿印,“朕改日再来。” 顾南衣蹙起了眉。 眼看顾南衣很快要无情地再重复一遍“不要再来”,薛振的反应也很快,他一个转身就走了,没给顾南衣说话的机会。 ——反正他是皇帝,不告而别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他要离开,不必和任何人打招呼。 快步出院门上了马车,薛振还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平平无奇的校园,才命令回宫。 在车中坐了一会儿,薛振猛地闭眼敲了一记自己的脑袋。 气势汹汹地去,又夹着尾巴回来,真把她当皇姐了不成! 门外马车轱辘声逐渐远去,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张武憨厚地挠挠后脑勺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地道,“刚才顾姑娘可真有几分长公主的架势,我这个上过战场的人都给镇住了。若不是你看着太年轻,我真会把你和长公主认错都说不定!” “我装模作样罢了。”顾南衣弯下腰去将落地的匕首捡了起来,重新站直时看见秦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扭回脸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 顾南衣既觉得有趣,又有点好笑。 她轻轻翻转了两下手腕,寒光毫无规律地四射几下,险些闪了她的眼睛。 “张大人,我家差不多该是做饭的时候了。”顾南衣道。 张武愣了愣,了然哈哈笑了两声,“那我是该走了!呃,顾姑娘,且问一句,我同陛下不一样,以后还是能常来打扰吧?” 他问话时一脸正直地无视了秦朗投来不善的视线,心里嘀咕这小鬼怎么跟野狼护家兔似的那么凶残,别人多看两眼都不成。 “来见过一次便好了,”顾南衣却回绝了,“诸位不过也只是想见一见我,并非想将我同昭阳长公主混淆起来,不是吗?” “是啊!所以我这不是来看顾姑娘,而不是长公主的嘛!”张武振振有词。 顾南衣却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似的转过了脸来,轻轻一笑,“这我可要说了,我不喜家中常人来人往的。” 从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张武无奈地又挠了两下后脑勺,这下只能直爽地道,“顾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了。” “张大人是个明白人便最好不过了。”顾南衣柔和地道。 张武:“……”这反过来大概就是在骂刚刚离开的薛振了。 张武顿时警觉起来:他可万万不能沦落到皇帝陛下如今那般没有尊严的境地! “顾姑娘,告辞了。”张武严肃地道,“若无琐事,绝不贸然来打扰二位,还请保管放心。” 张武说走就走,一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刚才还有点拥挤的院子里顿时只剩下了顾南衣和秦朗两个人。 而顾南衣手里还握着险些取了当朝天子性命的那把匕首,轻巧地抬头对秦朗笑了一下,“快到午饭的时辰了。” 秦朗:“……”这在他和顾南衣之间,通常是个双方默契的和好信号。 他没说话,伸手去取顾南衣手中的匕首,任劳任怨准备去灶房劳作时,顾南衣却将匕首往后收了一下。 秦朗:“……?”他顿时敏锐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果不其然,顾南衣轻轻晃着匕首道,“今天我想下个厨,你说我能不能用这好好切个菜?” 秦朗懂了。 这是秋后算帐。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篇基友的文《摄政王的小哑妻》by 骈屿。 一只小狼狗追妻护妻的故事。女主穿越,男主无记忆重生。 下面是文案: 阮澜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朝穿越,竟穿成了个小哑女,守着个破瓷窑度日。 阮澜能说话,但一开口就要泄底不是“原装货”,只好继续装哑巴。恰巧“捡”了个瘦骨伶仃的脏小子,给吃给喝只想和他说说话。 谁知道这小子不但老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自己,个子还拔尖儿似的往上蹿。 三年后,这小子突然不见了。 又过了几年,小镇来了个大人物——传闻中性情阴戾狠辣的摄政王陆追。 传闻中他因儿时经历,不喜他人靠近自己三步之内。胆敢有僭越者,必死。 可就是这传闻中的煞星,却突然出现在刘家村,屈尊降贵的住进了阮家小院。 陆追:“听闻你要成亲?” 阮澜:“阿追…” 第61章 第 61 章 秦朗觉得自己这一生中其实没犯过什么大错, 除了让顾南衣进灶房这件事以外。 ——倒不是说顾南衣做出来的东西有多难吃。 一个手握无数宫廷膳食做法、能有条有理指导他一一烹调出来的人当然不会在这方面出错。 问题在于顾南衣动嘴皮子的功夫是够了, 上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花架子。 烧水搬不动锅子, 蒸碗被蒸架烫着, 烧火不是点不着就是被火星子烧了裙摆…… 哪怕光是切个菜也叫人心惊胆战。 秦朗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南衣手握匕首切萝卜。 匕首小而窄, 本就和菜刀不是一个用途,顾南衣光看就不是舞刀弄枪的料子,拿着那和纸一样薄的匕首一刀一刀将白萝卜的皮给削了, 又艰难认真地切出相当不规则的萝卜块, 刀刃就在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旁边危险地晃来晃去,叫秦朗看得心惊肉跳。 “差不多了。”顾南衣对自己的成果露出满意的表情,“我来烧水。” 秦朗上前两步堵到了灶台口子上,他义正言辞, “你去舀水,我来生火。” 怎么着水都比火安全点。 “不,”顾南衣坚持道,“我要生火。” 秦朗:“……”他手握张武刚劈好的柴火,真心诚意地认了错,“我错了。” “你哪有错?”顾南衣笑了笑,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切完萝卜的匕首,“你可是万事都知道后果的秦小公子。” 秦朗膝盖一痛,不由得还嘴道, “只准他大放厥词,不准我也生气?” “他只是嘴上说说,你却是先动手的那个。” “能动手, 何必和他废话。”秦朗冷酷道,“他那张嘴怎么不想想下场——是皇帝又怎么?你不是说过,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说完顿时觉得自己的论点很有道理,又将顾南衣也一起拉下了水,“你对薛振也一直不假辞色,说不定他早也怀疑你的身份。” 顾南衣的动作停了下来,她重新拿稳了匕首,笑吟吟道,“该剁排骨了。” 秦朗:“……”他看了看那不过小臂长的匕首,又看看从集市买回来一整块的猪排,忍气吞声,“对不起,是我错了,不该和薛振起争执……你先把匕首放下。” “不是不让你与他争。”顾南衣叹息道,“只是没什么好争,他当惯了皇帝,多少有些睚眦必报。” “……”秦朗没说话,他定定看着顾南衣的手,心中又酸涩又火烧火燎的。 到底是顾南衣带在身边十几年的,和他这个才相处三年的不一样。他想。 “明知道结果的事,又何必去争个无谓的过程。”顾南衣道。 “……知道了。”秦朗的视线撇开一会儿才收回来,他平静地走到顾南衣身旁,握住她的手腕将匕首收了回来,“下次不会了。” “他薛振如今和我没有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顾南衣这次没反抗,她声音柔和地说,“你本就立足于不败之地,为什么要大动干戈?” ——不败之地。 秦朗手腕一抖,险些被自己的武器划了手指。 但他管不上这些,而是低头略带急切地去找顾南衣的视线,想确认这句话是不是他所想象的意思。 顾南衣毫无所察,她正慢条斯理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边道,“十八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跟人家争地盘。” 秦朗忍不住去扣了她的手腕,道,“……我不用争?” 顾南衣失笑起来,她觉得秦朗就像是刚领回家的流浪猫似的,家中出现个异类就炸起一身毛,领地意识浓厚。 想到自己从前在宫中饲养过的幼虎,顾南衣温和地搭上秦朗的手背,“你不用争,他抢不走你所有的。” 秦朗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南衣,两人距离近得他能看见她眼尾睫毛根处藏的那颗小痣。 他知道顾南衣不明白秦北渊薛振……等等这么多人心中争的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顾南衣一句承诺就已经足够令他胸中翻腾了数月的偏执与阴暗沉寂平息。 秦朗忍不住想,若是他这时候低下头去亲一口,顾南衣是不是会明白两分? 她能不能明白憧憬仰慕和占有爱慕之间的差别? “我在你……”秦朗沙哑地道,“我在顾南衣心中,有多重要?” 顾南衣答得很快,眼里带着点儿纵容的笑意,“是我的天命之人。” 秦朗既满意,又不满意。 隔靴搔痒,到底不够痛快。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解释似的道,“是薛振先挑起来的,我只是应了战——吓吓他罢了,我要杀他,上次夜里就能杀。” “可我不想你受伤。”顾南衣道。 于是秦朗剩余那点隐秘的不满就给这七个字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熄。 他别别扭扭地将视线从顾南衣脸上稍稍移开一下,很快又挪了回来,嘟嘟囔囔又有点咬牙切齿地道,“你等着。等你懂了,我就让你知道说这种话是什么后果。” 顾南衣:“……?”她疑惑道,“什么后果?” 秦朗松了手,他冷酷地说,“让你知道我厉害的后果。” 顾南衣思考了一会儿秦朗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个威胁,而后在旁倚着看少年动作利落地抄刀下厨,诚心诚意道,“我已经觉得你很厉害了。” 这等厨艺可不是几年间就可以练出来的,还需要出色的天赋才行。 秦朗偏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幽深得望不见底,“下次换个地方夸。” 顾南衣:“……?”她看看秦朗手底下有条不紊的道道程序,坦然道,“好。” * 汴京的秋日格外地短。 炎炎夏日仿佛还是前个月的事情,转眼便满大街都穿起了保暖的夹衣,就连树上的叶子也落得满地都是,看起来颇有两分萧瑟之意。 ——但顾南衣心中更萧瑟。 她面对着梁院判苏妩秦朗三人相似的眼神,狠着心肠道,“我不喝。” “不行!”苏妩是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的,“这药能克制你的蛊虫再伤害身体,虽然闻着是……怪了点儿,但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顾南衣:“……”这何止闻着怪了点儿,要是周围院子里有住人,恐怕都要捂着鼻子来敲门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顾姑娘,良药苦口。”梁院判苦口婆心地说,“这药最重要的不是口味,而是效果,为了能治病,药难喝些又有什么呢!” 这道理谁都懂,可顾南衣已经不是从前什么苦都能眉也不皱地吃下去的昭阳了。 她蹙眉盯了两眼放在自己面前黑漆漆又带点儿紫色的汤药,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秦朗。 秦朗:“……” 苏妩立刻道,“秦朗,事有轻重缓急,你该知道这对南衣来说是最重要的。” 秦朗硬起心肠撇开视线不去看顾南衣的眼睛,伸手将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就一个字,“喝。” 眼前三人达成一条战线,顾南衣有苦难言,她低头再度凝视那一言难尽的汤药,脑中已想象出了能苦涩得将舌头都麻痹的味道,下意识地将眉拒绝地皱得更紧。 ——烧得半生不熟又焦了的菜也没有这刺鼻的味道啊! 梁院判咳嗽了两声,心虚地道,“只是闻着怪异,其实味道……或许并没有这般古怪。” 顾南衣头也不抬地道,“梁院判替我尝一口味道?” 梁院判面不改色地扭开了头。 煎药时他可是被气味给硬生生呛着过的。 苏妩深吸一口气道,“以后每次煎两碗,我陪你一起喝,有难同当!” “浪费。”秦朗冷声拒绝。 总共只那么一小瓶珍贵的药粉,怎么可能分一半给苏妩? “那你说怎么办!”苏妩拍桌光火。 秦朗思索片刻,转向顾南衣,“每日按时喝药,我就做你想吃的点心——不喝就没有了。” 顾南衣幽幽道,“不喝药你就饿着我么?” 秦朗顿时觉得良心被捅了一刀。 顾南衣长长叹息,也知道这药来之不易,好不容易才到她面前,不喝便真的是浪费了许多人的心意劳动。 她视死如归地深吸了口气,正要捏着鼻子将毒药似的汤药一口气喝下去时,院子外有人敲了门。 来人是李承淮。 “我听说梁院判今日来长安巷,便也来看看顾姑娘。”李承淮迟疑了一下,询问道,“……不过这是什么味道?” 梁院判轻咳一声,“正是成药。” 苏妩撇嘴,“可不是,但凡味道好些,南衣便咽下去了。” 李承淮颔首,“可良药苦口利于病,顾姑娘即便每日少喝点儿,也总得服下去才好——不如先尝一口试试?” 他劝得温和,脾气再坏的人也没理由反驳。 顾南衣在四人殷切的注视下皱眉举碗抿了一小口,被五味陈杂的口感薰得眼前一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碗下去,恐怕一整天舌头都不会再有知觉了。 南疆人封为圣药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吗……? 苏妩赶紧手忙脚乱地上前将茶递到顾南衣手边,“快漱漱口。” 茶水并没起到冲淡口中怪味的作用,顾南衣哑声控诉道,“这也太难喝了。” 苏妩看得心疼,还没来得及倒戈,李承淮已经率先犹豫地倒了立场,“既然这般难以入口,不如还是再让梁院判调整一段时日看看?” 眼看着四个人里顿时被策反了两个,秦朗只能沉着脸自己上阵,他将碗往顾南衣面前一放,“一口喝完,不然我就去找薛振麻烦了。” 苏妩:“……” 梁院判:“……” 李承淮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去,仿佛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顾南衣无奈地睁开眼睛看了秦朗一眼,“你倒学会怎么威胁我了。” 秦朗翻过手腕露出袖箭给她看,逼问,“喝不喝?”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陷入沉思:我觉得我以前不是这么娇气的。 小秦深藏功与名。 第62章 第 62 章 秦朗赌的根本不是顾南衣在不在意薛振的安危, 而是顾南衣在不在乎他的安危。 ——他其实心里也没多大把握, 毕竟顾南衣真固执起来那可是相当地难以撼动。 好在顾南衣只是无奈地看他一眼, 随后就视死如归地把药碗端起来一口气喝了。 秦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伸手正要去接空碗时, 顾南衣便跟卸了力似的往他身上倒了下来。 苏妩险些心脏骤停,惊呼出声,“殿下!” 秦朗哪里还有空管碗, 心里漏跳了一拍, 飞快伸手护住了一头栽过来的顾南衣,一瞬间连药里是不是又被人下毒的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直到顾南衣哑了大半的声音在他耳旁重新响了起来。 “……毒药也比这味道好两分。”她控诉又抱怨地说,“你做什么甜的给我吃都没用了。” 秦朗深深呼吸, 这才发觉自己在一瞬间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用顾南衣从前对待他的那样轻轻抚过她的后脑勺,动作很不熟练,“那走着瞧。” “真这么难喝吗?”苏妩担心地蹲到秦朗旁边,抬眼去找顾南衣的正脸,“可若真有效的话,便好好坚持下去,好不好?” 顾南衣有气无力地趴在秦朗肩膀上,整个人都被一碗药灌得快失去知觉,闻言睁眼看向可怜巴巴的苏妩, 无奈道,“你们好不容易才折腾来的药,我乖乖喝就是了。” 苏妩同情得不得了, 正要再柔声安慰几句时,秦朗却抱着顾南衣一下站了起来。 他看了眼苏妩,道,“你去灶房。” 苏妩:“……” 她看着秦朗抱顾南衣回屋,忿忿地转头对李承淮抱怨,“你看看这小子,以前从不肯把下厨的机会让给我,现在却当成麻烦事就这么扔到我头上来了!我又不是他雇来的厨娘!” 李承淮静静听完苏妩泼辣的言辞,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比起这来,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方才是不是脱口而出了一句‘殿下’?” 苏妩倏地一个收声,下意识地回想一番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确实是在慌乱之下不小心喊了那一声“殿下”。 还好死不死被李承淮这只老狐狸听见了。 苏妩紧紧皱起眉来,扭头看了一眼立在旁的梁院判。 梁院判眨眨眼,猛地回过神来,“恍然大悟”,“我还得赶紧回太医院去,二位见谅,我先走一步!” 难得圆滑了一次的梁院判提起自己的药箱,麻溜地走人了。 苏妩慢慢地吐了口气,才冷凝地道,“借一步说话吧,李大人。” …… “……我明白了。”听完苏妩的简述,李承淮沉思片刻,道,“但秦北渊真的信了?” “换作你,你不信?”苏妩反问。 李承淮笑道,“我没有秦北渊那般执念,恐怕是不行的。再者,哪怕是有那虫笛在,秦北渊应该也永远不止做一手准备的。”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苏妩狐疑道。 “别的倒没什么特殊的,”李承淮淡然地说,“但我听到风声说丞相府有人去订了一口棺材,这算不算知道了什么?” “棺材?”苏妩蹙眉,“怎么,秦北渊在给谁准备后事?” “我也好奇这棺材是为谁准备的。”李承淮道,“但现在……我有个猜测了。” * 这药再怎么难喝,顾南衣也只能一天天地灌到自己肚子里去,再被苦出眼泪来。 ——顾南衣觉得实在不是自己太娇气,而是这药难喝得超过了人的接受限度,就好似热豆腐吃快了也会烫到嘴一样。 又一日拖到晚上才不得不将药喝完,顾南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张嘴。”秦朗的声音传来。 顾南衣眼也不睁地张开嘴,接了一勺甜甜的羊奶冻进嘴里。 她没立刻吞下去,而是谨慎地在口中含了一会儿,妄图用微弱的甜味覆盖满嘴都是的苦味儿。 秦朗在旁举着勺子等了半晌,不得不命令,“……吞下去。” 顾南衣睁开一边眼睛看了看秦朗,有气无力道,“下次分你尝一口试试,你就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秦朗意味深长地盯着顾南衣嘴唇看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将视线移开,“行。” 将甜而不腻的羊奶冻慢吞吞地吃完,顾南衣才觉得自己活了小半过来。 ——但想到明天还得这么来一遭,顿时眼前又是一片不见天日。 秦朗完成一日的所有投喂任务,收拾了碗筷调羹,不放心地皱眉叮嘱,“早点睡。” 他好几次深夜仍然见到顾南衣屋内亮着烛火。 顾南衣懒洋洋地倚在自己屋门口朝秦朗挥了挥手,没作任何承诺便回了屋内。 油灯之下,顾南衣将藏在书柜上的一本册子抽了出来,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时而蹙眉时而思索。 等到全都认真看完一遍之后,她坐了片刻,才又低头研墨翻找着册中空白的地方重新填了字句上去。 这一切做完已经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情,顾南衣将晾干的册子合起,正要重新放回柜子上不起眼的地方时,突然猛地生出一股无法言明的危机感,好像被什么毒物自暗中盯住一般。 曾经历过数次生死危机,顾南衣对这直觉相当信任,当下一手将册子往柜中一放,另一手便随意抄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件瓷器,狠狠往地上砸了下去,而后一个转身抓起烛台便往屋外跑。 ——若真有危机,顾南衣知道自己肯定是打不过的,只得先跑为上,再以声响惊动秦朗醒来御敌。 时间仓促之下,顾南衣连自己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也没来得及看,握着烛台便一口气跑出屋子,刚刚迈出门槛就一头撞进了秦朗的怀里。 “到我身后来。”秦朗的声音紧绷。 明明是面对着比自己小的少年,顾南衣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我觉得屋内似乎有人……你小心些。” 秦朗的五感较顾南衣敏锐得多。 屋门一开,他已经能听见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作祟声紧贴着地面,不细听根本听不真切。 “别离我太远。”担心有人声东击西,秦朗不敢让顾南衣离得太远,将她护在身后一步一步进了内室之中。 屋内没有光源,唯一的烛火在顾南衣手中,只照亮了两人脚下一片地面。 顾南衣举起烛台正试图照向更远的地方,却听见了一声短促又怪异的笛声,只两三个音节便消失不见,光听声源几乎是近在咫尺。 笛声响起时,不知怎么的,顾南衣的心口突然空落落地停跳了一拍,那仿佛一脚踩空的感觉令她不适地动了动眉。 “人在外面。”秦朗道。 顾南衣立刻回神,“那不用追了。”要么早就跟泥鳅似的滑溜溜跑远,要么总会惊动其余被留在外围的护卫们。 ——没错,各方留下的护卫暗卫们。 秦朗侧耳又听了半晌,再没听见刚才那诡异的窸窣声。 仍旧不放心地接过烛台检查了顾南衣的整个屋子,秦朗才道,“去对面看看。” 他不能离开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南衣身边太远,可就在对面养伤的楼苍就没这个顾虑了。 临出门前,秦朗一言不发地将挂在屋内的外袍拎出来,不由分说地将顾南衣给裹住。 汴京已眼看着落叶萧瑟、即将入秋,顾南衣这小身板哪里经得住夜里的冷风? 顾南衣毫不反抗地被带着滚毛边的外袍包起来,若有所思地问,“刚才的笛声有些蹊跷,不知是不是撤退的暗号。我听过许多笛子的音色,却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 秦朗自然也听见了那声短促的笛音,结合刚才听见房内的响动,他有个更为针对性的判断。 “先去楼苍那里看看。”他沉声道。 “楼苍回来了?”顾南衣讶然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 秦朗含糊道,“他刚回来。” 一方面是秦朗不想见楼苍带伤在顾南衣面前找存在感;另一方面是楼苍自己也不想因这伤引起顾南衣的愧疚。 双方倒算得上是一拍即合,养伤期间楼苍等同于和之前一样销声匿迹,顾南衣又闭门不出,还真不知道楼苍已经回了汴京。 不必进楼苍的院子,秦朗就能听见隔着巷子传来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有人受伤的闷哼声。 秦朗敲响门后,楼苍很快来应了,打开门时面色冷峻肃杀,“是南——” 他才脱口了两个字,看见顾南衣就站在秦朗身旁,反应很快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脸上自然地调整出了个灿烂的笑来,“顾姑娘。” 顾南衣拢着外袍的前襟颔首,道,“南什么?” “男人,两个。”楼苍面不改色,“一个逃得快,我抓住了一个,已经在里头绑住了,明日就送去报官。” 他说着,和秦朗飞快地交换了个凶恶的眼神。 ——老子差点说漏了嘴! 秦朗无视楼苍威胁的视线,他短暂地思索权衡了一下,低头对顾南衣道,“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房里应当安全了。” 顾南衣扬了扬眉,哪里还猜不出来这两人之间有小秘密。 但夜已深,她又确实有些困倦,干脆没同他们争辩便乖乖回去了。 秦朗送顾南衣回去,又谨慎检查一遍她的屋子,确认绝无潜伏的危险后,才关了门再度去找楼苍。 楼苍脸上只属于顾南衣的笑容再次无影无踪,他蹲在院内一个躺倒在地、呻-吟不止的男人旁看向秦朗,冷声道,“这是南疆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是不是都复工上网课了啊,感觉文下的人逐渐变少_(:3」∠)_ 第63章 第 63 章 秦朗走入院中, 借着月光看清了倒在地上那人的衣着装扮——显然同汴京城内人有着肉眼可辨的区别。 “他的同伴?”秦朗沉声问。 楼苍冷笑, “杀了。” 在顾南衣面前他不方便说实话, 对着秦朗时自然就无需再顾忌, “这个活口我留着正准备拷问, 你来得倒是很快。” 秦朗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去,将当胸被捅了一刀的南疆人翻过身来,上下仔细搜寻了一番, 果然找到一根短又微微扭曲的笛子。 楼苍去过南疆, 一眼将其认了出来,“……虫笛。” “刚才我听见笛声。”秦朗检查了一遍虫笛,“猜到是南疆来人。” 楼苍奉了秦北渊的命令去南疆调查,又冒了大不韪将南疆的圣药强行偷出, 自然会引起南疆人的愤恨追杀,只是这人来的速度还是比秦朗所预测的快了两三分。 楼苍听罢只是微微皱眉,接着便低头毫不留情地捏了地上南疆人的脸,道,“你们来汴京得的是什么命令?” 重伤的南疆人只用一双仇恨明亮的眼睛狠狠瞪着楼苍,看起来如果尚有余力的话还能吐一口唾沫出来到他脸上似的。 楼苍逼供过不知道多少人,只微微冷笑了一下就抓住了南疆人的衣襟,对秦朗道,“我来拷问。” “等等。”秦朗阻止了楼苍, 他低头问南疆人,“世上有没有能将生死一线之人留住的蛊虫?” 楼苍的动作一顿,冰寒的视线落在了秦朗脸上。 南疆人像是才发现秦朗的存在似的, 咳着血扭头看了看他,不屑道,“这等圣物,我们族长都不敢动用,你们庆朝人更是不用痴心妄想了。” 秦朗只见过这么一个南疆人,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问了一遍,谁知道竟然真的得到了答案。 南疆人话中的意思很明显——这种蛊虫真的存在。 “再说了,”南疆人嘲讽地说,“没有蛊师的帮助,蛊虫即便种上了,也会倒行逆施,说不定还让人死得更快,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别来觊觎我族的圣物。” 楼苍冷漠道,“我已经抢了,怎么,南疆只派你们两个人来找我算账?” “族长足智多谋,你们这等当强盗和贼的人怎么看得穿?”南疆人重重咳嗽了两声,才道,“我今日叫你们捉住,是我自己技不如人,可夺药之仇,南疆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这话一出口,楼苍便觉不妙,飞快地伸出手去将对方的下巴卸了,硬是从南疆人口中抠出了毒药来。 年轻人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只能重重喘息着瞪向楼苍,那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剐。 楼苍熟视无睹,他一手就将南疆人像只死狗似的提了起来。 秦朗没有第二次阻止楼苍,而是站起身看着他们重叠的身影一起消失。 他知道楼苍审问完了便会灭口的,并且也从南疆人口中得到了最重要的一条情报。 顾南衣眼下恐怕便是靠着南疆那圣物在续命。 但南疆人另外那一句“倒行逆施”却令秦朗记在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给顾南衣种蛊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宣阁,那宣阁究竟是不是个合格的蛊师?如今顾南衣身上种种古怪的症状,是否都和宣阁当年做得不够好有关系? 怀着重重心思回到院子里时,秦朗发现顾南衣院中的烛光已经熄灭,暗自皱了皱眉,心道顾南衣倒是舒坦,刚刚被人这么突袭了一波,居然毫无负担地躺下就睡了。 ——他还打算回来时若是见到顾南衣的灯亮着,便去敲敲门安抚她不要害怕。 秦朗少年气地撇撇嘴,也回到房中再度睡下,保留了警惕浅眠的习惯。 一夜无梦,第二日起来时,院子里清爽得跟昨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除了秦朗提着扫帚簸箕去顾南衣屋子里把昨日碎掉的瓷瓶碎片都给扫了出来以外。 “是南疆人。”秦朗轻描淡写地说,“楼苍捉住了。” 顾南衣正吃着早饭,闻言想了想便很肯定地道,“是你们弄来的药和南疆有关系?还是我身上的蛊本来就是南疆的珍贵之物?” 一猜便是两两命中靶心。 秦朗将碎片都倒了出去,面无表情道,“南疆有能留住人一线生机的蛊虫,奉为圣物,那大概就是如今你还活着的理由。” 顾南衣的动作顿了顿,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东西。 可那模模糊糊的记忆点一下子便像是调皮的风一样从脑子里掠走,连尾巴都没能捉到。 她太熟悉这感觉了,每每试图回想自己年轻时的事情,便是这样类似空落落的感觉。 “怎么?” 顾南衣摇了摇头,将那怪异的感觉掩下,道,“既然是南疆人,那昨日听见的笛声便是虫笛了?” 秦朗将扫帚搁到树旁,走回桌边时已将虫笛掏出放下,道,“我拿来了。” 顾南衣:“……”这倒是机灵得很。 因着纪长宁带回的虫笛被秦北渊严格保护了起来,顾南衣还是第一次见到虫笛,她好奇地伸手拿起来把玩了片刻,觉得大致构造与普通的笛子也差不了太多。 只是这虫笛不知道为何笛身造得歪歪扭扭,像是根短树枝似的。 顾南衣用手指按了按上头的三个孔,低头辨认过虫笛两端,便送到了唇边。 秦朗疾电般出手将虫笛躲了回来,黑着脸道,“干什么?” “吹一吹试试。”顾南衣无辜道,“长得和别的笛子也差不多,说不定我也能吹响。” 秦朗冷面将虫笛没收,“这是男人吹过的。” 顾南衣好笑,“那擦一擦再吹。” “可能还有毒。” “你都摸过了。”顾南衣道。 秦朗冷酷又不讲理,“总之不行。” 他带着虫笛走了,没让顾南衣再多看一眼,生怕她真的一时好奇就去吹了。 事实上看过许多书,秦朗知道不同的蛊虫和不同的虫笛是成双的。譬如宣阁墓中找到的笛子便只能控制顾南衣和他身上的子母蛊,那昨夜南疆人带着的虫笛便也只能控制昨天顾南衣屋内的蛊虫。 ——况且,秦朗昨夜已经试着吹过了。 别说吹出听见的那种古怪音节来,他就连将其吹响都很难。 蛊师果然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秦朗想着,又掏出虫笛试了一试,这次不知道什么地方试对了,虫笛猛地“呜”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哭声。 坐在院里的顾南衣偏耳也听见这一记怪音,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她又蹙眉按了一下自己心口。 等到吃完了饭,顾南衣回屋内折腾了一趟,出来时对秦朗道,“我想起来了,宣阁确实去过南疆。” “去做什么?”刚把虫笛锁起来了的秦朗立刻道。 “他不归先帝管,也不用上朝,离京一两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情,不会告诉其他人是去做神乐。”顾南衣道,“但那次有些特别。” “特别?” 顾南衣肯定地道,“回来之后,他就将纪长宁逐出了师门。” “宣阁将自己墓中的秘密托给了纪长宁。”秦朗顿了顿,他道,“纪长宁肯定知道什么。” * ……纪长宁当然知道什么,他知道得太多了。 不必秦北渊告知,纪长宁就知道顾南衣才是能将昭阳带回来的关键。 他甚至知道顾南衣和秦北渊身上的蛊虫叫什么名字。 “不渡。”纪长宁对秦北渊道,“民间传闻只要过了冥河、喝下孟婆汤便会忘却前尘、走上轮回桥,但这蛊能从冥河之前将人截回阳间,所以取名叫不渡,能和阎王抢人。” 秦北渊问,“等我吹响虫笛,昭阳如何回来?” 他并不在意是否要一命换一命,又或者这蛊究竟叫什么名字。 但如果真要死,秦北渊必须确定虫笛真能将昭阳带回来。 他只有看过那一眼,才能平静地代替昭阳离开。 纪长宁犹豫了半晌,还是咬牙道,“我要去一趟南疆。” “不行。”秦北渊立刻否决,“楼苍刚从南疆夺回春生,南疆此时杯弓蛇影,不会接纳外人入内,你去也打探不到什么。” “不渡是南疆之物,我甚至不知宣阁究竟是不是从南疆得到,连一知半解都说不上,只能去南疆找精通此道的蛊师了。”纪长宁却很坚持,“眼看着就要是三月初四,时间可等不起人!” “年后再做决议。”秦北渊道,“先去皇陵一探究竟。” 纪长宁大骇,“皇陵你是进不去的!就算真让你找到办法进去,你不会真的想……” “若她没死、她能回来。”秦北渊冷静理智地抬眼做出最合理的推断,“她的身体一定仍然是原样。” 纪长宁连连摇头,大为反对,气得不行,“秦北渊,你这般所作所为,等同于是掘别人的坟你知道么!” “我已要侵犯阎王殿,还差这点冒犯?”秦北渊面色如常,“倘若昭阳的棺木中躺着是一具腐朽的尸骨,你难道还能坚信昭阳能活过来?” 纪长宁倏地沉默了下来。 事实如此。 一个人能死而复生已是听起来天方夜谭的事情,若是没了“身体”这个来处,却还想着能招回魂魄令其复生,这便更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纪长宁一方面相信宣阁死前模糊不清的说辞委托,一方面却又有些害怕三月初四、乃至于祭天那日的到来。 他害怕着自己这么多年的信念将会在届时毁于一旦。 沉默了半晌,纪长宁才咬牙道,“但你进不了皇陵,定会引起皇帝注意。” 这便是妥协的意思。 秦北渊轻轻地拂了一下面前的纸张,他淡淡地说,“只需比他更快一步便好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祭天是每年汴京城中最重要的庆典之一, 也是薛振一年一度能光明正大离开皇宫的日子。 皇陵就坐落在汴京城郊, 薛振在每年的元月初一都要身着登基那一身龙袍, 在百姓的夹道迎接下出城走一遭皇陵。 从尚不更事开始, 薛振年年都要做一样的事情。 小时候他是很喜欢过年这段时节的, 因为一来不用上朝,二来昭阳也能空下来陪他说话玩耍;三来便是可以难得地离开皇宫去看看外头的风景。 ——即便只是皇陵和皇宫的两点一线,有昭阳作为陪伴, 对年少的薛振来说也等同于是次郊游踏青。 可自从昭阳死后那年开始, 薛振开始对祭天产生了抵触。 他是孤零零一个人去,又一个人回来,甚至不敢去昭阳灵前探望一眼。 这便从一年一度的欢乐成了一年一度的折磨。 正因如此,听见礼部官员提起祭天一事时, 薛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将事情扔给了礼部去办,没再多过问。 他只要再多多过问那么一下下,就会发现祭天里关于皇陵护卫的几处关键位置,都被悄无声息地换上了秦北渊嫡系的心腹下属。 秦北渊没有动太大的手脚,只更迭了几处最关键的位置,确保自己届时能找到机会避开薛振进入皇陵中一探便抽了手。 然而皇陵之大超出常人想象,其中光是帝王便躺了五位,每一位的墓都相当恢弘, 更不要提除却帝王之外的其他人了。 再者,这些墓在一旦放入了主人的棺木之后,便是封存起来不得入内的, 昭阳也不例外。 秦北渊既然要找到昭阳的墓室一探,需做的准备便还有更多。 譬如,他要先找到负责修建昭阳墓的那个人,了解墓室的准确结构。 昭阳走时年轻又毫无预兆,她的墓室更是根本没有来得及修,是寻了天下闻名的巧匠,又硬生生延长了停灵时间,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才勉强建起来的。 秦北渊在拿到虫笛时便派人出去搜寻这位昔年名震庆朝的能工巧匠,却发现此人的名字已经有数年没有在庆朝各地出现过了。 搜寻了近一个月的结果,却是找到了这位匠人的墓碑。 “又是一个英年早逝。”秦北渊道。 心腹不敢轻慢,认真道,“我让人亲自去墓碑看过,又在他生前最后逗留之地做了寻访,此人确实是病故的,他的妻子儿女仍住在那附近,一切无误,不像是有人加害。” “不是有人加害,便是天意如此。”秦北渊平静地说,“无从得知进入的办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皇陵的地形他早已掌握,昭阳墓的位置也有所了解。 哪怕真要将门破开进去,秦北渊也不会动摇。 ——薛振若真会发现,便让他发现。 秦北渊早做好准备要带着虫笛进去以备不测了。 * 临近年底,整个汴京城似乎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年关和来年年初的祭天之上。 三省六部都忙着准备祭天事宜,太医院则是因为旧病不起的宋太后而忙得焦头烂额。 另一方面则是薛振终于在立后这方面稍稍松了口,令老臣们深感欣慰,也令诸多世家心中蠢蠢欲动。 薛振说要替昭阳守孝,暂不立后,这一等便是六年多,眼看着再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够整整七年了。 后宫里的嫔妃倒是不少,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传出喜讯来,即便薛振还年轻,太医院又再三保证他身体强健,朝臣们还是难免心中想些有的没的。 因而薛振的态度一松动,言臣们便一个个地搜肠刮肚给此事找合适的推动理由,最后口径统一将推到了宋太后身上。 举国的大喜事,太后自然也能沾天大的喜气,或许身上的怪病就不治而愈了呢! 这皇后必须立,必须马上就立啊! 而至于究竟立谁的问题,薛振没透露过口风。 不过这也不妨碍众人各怀鬼胎地战成一团,想要争夺这个一国之母的位置。 因去不了南疆而暂时闲下来的纪长宁颇有点不屑,“殿下不是早有中意的人选?我看皇帝一定是选那个的。” 秦北渊却道,“不一定。” 纪长宁哼了声,“我记得皇帝不是最听殿下的话了?” 秦北渊没有说话。 纪长宁离开汴京得早,自然不会猜到昭阳真正的死因,秦北渊也没必要告诉他,难免坏事。 “殿下当年就对小皇帝诸多偏爱,”纪长宁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她回来后是不是还要对那小皇帝鞠躬尽瘁。” “不会。”秦北渊答得很肯定。 他了解昭阳的性格。昭阳若不是决定对薛振完全放手、任由他自己去闯帝王之道,是绝不会喝下薛振递来毒汤的。 尽管知道昭阳离开前身患不治之症,秦北渊其实并无法肯定昭阳那时候还能活多久。 毕竟她成功地将病症瞒了数年,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竟无一人在她死前提前知晓。 或许,她还能撑着活许多年。 只是那碗掺了毒的药令她觉得没必要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纪长宁偏要和秦北渊怼个是非对错来,他流里流气地架起腿道,“你和殿下不是一路人,少揣测殿下的心思。再说了,等殿下回来做决断的时候,你早就都不在了。” 秦北渊被纪长宁捅了伤口,仍旧面不改色,道,“昭阳已死,她用什么身份回去辅佐陛下?” 就算昭阳真的肯辅佐,这辅臣薛振又真的敢接吗? 纪长宁眉毛不屑地一扬,正要继续和秦北渊斗嘴下去,忽地门就被敲响了。 心腹低沉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相爷,小公子来了,还带着顾姑娘。” 刚才还活像个地痞无赖似的坐没坐相瘫在椅子里的纪长宁嗖一下就把架在右腿上的左腿给放了下去,还一脸严肃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摆,做出一幅斯文的模样来。 秦北渊朝心腹点了一下头,“让他们进来。”而后又看了纪长宁一眼。 那眼神明明古井无波,纪长宁却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被嘲笑了,他声厉内荏地道,“怎么!” “你第一次见到顾南衣便朝她下拜口称殿下,”秦北渊淡淡地问,“宣阁是不是早告诉过你会见到昭阳的有缘人?” 纪长宁嗤了声,“我会告诉你?” 秦北渊颔首,“我知道了。” 纪长宁:“你知道个屁!” 屁字刚刚落下,秦朗已经踏入了书房。 纪长宁哪里想到这两人来得这么快,连把话吞回去的机会都没有,讪讪地起身道,“顾姑娘。” 顾南衣摘了斗笠,含笑朝纪长宁点了点头,“纪先生。” 纪长宁眼里除了顾南衣根本没有别的人,他迟疑地上前一步道,“顾姑娘怎么亲自前来了?是否出了什么事?” “这倒没有。”顾南衣道,“是陪秦朗来送件东西给秦相的。” 秦北渊原本只是随意地扫了顾南衣一眼,可听见她说到“秦相”二字时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语调,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 ——然后就被秦朗挡住了。 秦朗直接将暗红色的虫笛放到了桌上,“南疆来人了,他们知道顾南衣的住处。” 秦北渊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拿起虫笛,口中却喊的是顾南衣,“顾姑娘最近梦中是否还有见到长公主殿下?” “秦相有话大可以直接问。”顾南衣道。 但若是真的有话直说,那就不是秦北渊了。 他平静地道,“顾姑娘越来越像长公主了。” 纪长宁眉头一皱。 “再像,也不是一个人。”秦朗冷声打断秦北渊试探似的话语,“人被楼苍捉了,虫笛交于你调查,汴京城出入管紧点。” 秦北渊道,“长线才能钓大鱼,几个小喽啰,你自己就能应付得了。” “我一人无所谓,”秦朗不悦地沉了声,“但顾南衣不能被置于危险之中。” 秦北渊闻言又抬了眼,他同秦朗对视了两息,心道这个儿子确实不太像他。 两人看起来虽差不多,可秦朗心上却还有一块软绵绵的净土,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南衣硬凿出来的,秦北渊只知道秦朗将这块净土守得密不透风牢不可破。 可秦北渊没给自己留那软肋的机会。 “从那人口中问出了不少情报,”秦北渊道,“此时不方便南下,他们派越多人来越好。” 在眼看着几个月就要解蛊的当下,他们对于神秘的南疆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有送上门来的情报,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就让你自己的人去犯险,”秦朗冷笑,“我不想犯你犯过的错。” 纪长宁刚才那一刀子和秦朗这一句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全然上不了台面了。 光是纪长宁在旁听着,都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又心中觉得十分痛快。 可不就是他秦北渊,明明手眼通天,却连昭阳长公主重病三年、薛振要对她下毒的事情都被瞒了个彻底,没能将她保下来? 秦北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平静的脸上鲜少地露出了一丝反感的情绪来,“这不是求助于人的态度。” “这本也不是秦朗求助于秦相。”顾南衣在这时候插了嘴,她不紧不慢地说,“若不是秦朗非要我解蛊,我其实倒也无所谓这蛊虫在不在我身上的。” 秦北渊只听见顾南衣的声音,视线却仍然被秦朗挡得严严实实。 跟防贼似的。 秦北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敛起了眉眼之间外放的神情,道,“若我教出的儿子,必不会是他这样的。” 秦朗嗤之以鼻,正要反驳,顾南衣却又抢了词。 “如果秦朗该被教得像秦相这样,那我一定讨厌死他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老秦:不知为何但膝盖突然一痛。 第65章 第 65 章 顾南衣一番利落的抢白针对, 纪长宁猝不及防, 听得有点瞠目结舌。 他光知道秦朗对秦北渊鼻子不是眼睛, 却没有想到原来顾南衣对秦北渊也是个一样的态度。 秦朗的嘴角稍稍翘了翘, 便被他压平下去。 “东西送到, 我们走了。”秦朗说着,牵过顾南衣便直接出了书房,旁若无人。 站在门边的心腹十分复杂地看着两人离去, 回头请示道, “相爷?” “这虫笛封起来。”秦北渊脸上没有怒色,“南疆来人,小心提防。” “是。” “像倒是像殿下,”纪长宁又不规矩地把腿翘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说,“但如今也只能勉强算半个殿下罢了。” 秦北渊看了纪长宁一眼,料到这人定然隐瞒了不少事情。 可如今两人利益统一,只要都是想将昭阳带回来,秦北渊并不在意纪长宁掩藏着什么事情没有说出口。 祭天只剩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三月初四也几乎就是近在眼前,秦北渊有忙不完的事,没时间和纪长宁砸破砂锅。 * 宋太后浑浑噩噩了数日,不知道身在何方、今夕何年。 她一时间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只记得那个明明只有宣阁和昭阳会知道的日子,只知道一定是昭阳来警告她死期将近,光是想一想便觉得神魂俱裂、惊恐万分。 就在这等沉沉浮浮之中, 宋太后恍惚梦见了另一位已死的故人——肖忠。 肖忠比昭阳死得还晚,他也曾在铲除昭阳后盛极一时,但很快就被薛振和秦北渊联手铲除,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地杀了。 宋太后当时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也成了被秋后算账的一员。 因为她心里太清楚不过了,肖忠也是昭阳之死的罪魁祸首之一。 昭阳和秦北渊是朝堂上的两座巨峰,肖忠想要上位,必然要破坏他们之间的平衡,因而他另辟蹊径,和宋太后傍上了关系。 ……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宋太后那时还年纪不大,先帝走后她一直小心谨慎地当着太后,却硬生生被肖忠勾得没能守住底线,将他暗地里招做了入幕之宾。 肖忠借此靠着太后的名号和宋家的帮助发展自己的势力,做得最大的一票便是借着薛振的手除去了昭阳。 但好景不长,肖忠上位了没几年就被拉下马去,死相凄惨无比。 宋太后既害怕又同情,还有些侥幸——幸亏她是皇帝的生母,否则说不定也和肖忠一样被秦北渊杀了。 肖忠一死,至少替她挡了罪。 宋太后恐惧了没多久,见秦北渊没有接着算账的意思便放下心来,寂寞难耐时便找个样貌身段好的年轻人玩耍调情,不再同以前一样如履薄冰,更是把肖忠全然忘在了脑后。 而这个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人,现在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面色可憎、如同索命的恶鬼。 宋太后想要尖叫,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肖忠穿着他死时那身脏污的囚服,朝宋太后阴冷地笑了一下,缓缓朝她靠近过来。 宋太后浑身动弹不得,好像被人硬生生压住了似的,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肖忠走到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肖忠原本有张斯文儒雅的脸,但走到近前时宋太后才发现对方已经是一幅七老八十、风中残烛的模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太后娘娘,久违了。”肖忠嘶哑地道,“罪臣还没死呢,太后娘娘是不是吓了一大跳?” 宋太后何止吓了一大跳,她几乎都快给这噩梦给吓死了。 “罪臣很快便会回来的。”肖忠桀桀地笑着说,“届时还要请太后多多照顾担待了。” “你、你早就死了!”宋太后结结巴巴地为自己壮胆,“还不快去下地府!” 肖忠阴恻恻地说,“昭阳长公主能死而复生,为什么我肖忠不可以?” 宋太后一想居然觉得很有道理——昭阳都能作祟,说不定这也是肖忠的鬼魂在作祟。 这个可能性叫宋太后的两排牙齿都战战兢兢地打架起来了,她颤抖着问,“你、你要做什么?” 肖忠嘶哑如恶鬼的声音在宋太后的四面八方萦绕,“当然是……寻人复仇!” 宋太后一声尖叫终于成功地从嗓子里挤了出来,“啊——!!” 她猛地睁开眼睛,竟然真的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这一醒,宋太后才发现自己被好几个宫人合力按在床榻上,难怪方才梦中怎么挣扎也逃不了。 守在床边的嬷嬷被宋太后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道,“太后娘娘!” 宋太后只觉得浑身都冷飕飕的,她呵斥道,“放开哀家!都滚出去!” 宫人们大惊失色地松开手,一个个告罪跪爬着迅速离开。 宋太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虚空得跟下一秒就要死去一样,仿佛没有重量地飘在了半空中。 噩梦犹在心中回荡,宋太后头昏眼花地抓住身旁信任的嬷嬷,张嘴便道,“我梦见肖忠了,他说他要来复仇……!” 嬷嬷迟疑了一下,安抚道,“您昏睡了许多天,太医说是魇着了,兴许只是个噩梦。” “昭阳,肖忠……”宋太后连连摇头,她心有余悸地说,“我知道,他们肯定是都要回来了!这些梦一定都是真的!” 嬷嬷见宋太后短暂清醒后似乎又有疯魔的症状,只得再度大声喊人让御医进来,又回头好声好气地安慰,“您别急,马上便是年关祭天了,陛下说了,今年去皇陵要特地向列祖列宗替您祈福,还有意用立后这样的大事来为您冲喜呢。” “陛下要为我祈福?”宋太后愣愣地重复道。 “正是。”嬷嬷颔首,“陛下可是真龙之子,有他去皇陵祭天向列祖列宗祷告,这些如今缠着您的邪祟宵小一定闻风丧胆、再也不敢靠近了。” 宋太后怔忡片刻,似乎终于安心了些,顺着嬷嬷的动作靠到了床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问,“我病了多久?” “有月余了。”嬷嬷低声道,“陛下来看望过您,可您什么也听不见。” 宋太后喜出望外,“陛下愿意来看我了?” 嬷嬷笑道,“是啊,所以太后娘娘得赶紧养好身子,我这便去求见陛下说您已经醒转了。” “好!”宋太后顿时有了不少精神,哪怕想起刚才梦中肖忠那张苍老了几十岁的脸,也不觉得像刚才那样害怕了。 她可是天子的母亲,受的是真龙福泽庇佑,怎么可能害怕区区的两个鬼魂? 哪怕是宣阁预言的死期,也绝不会是她真正的死期! 见到宋太后逐渐冷静下来,嬷嬷松了口气,等另一个嬷嬷带着御医进来后,便道,“太后娘娘,我去禀报皇上。” 宋太后颔首,难掩期待之情,“快去。” 嬷嬷轻手轻脚地放开太后的手臂,举步向殿外走去时,若有所思地回了一下头。 ——太后的手臂上,原也有那颗黑色的痣吗? 宋太后身体好转的消息并未隐瞒,而是很快便传遍了半个汴京城。 文臣们个个喜出望外,将功劳都归到了薛振和那尚未举行的祭天以及立后大典之上。 薛振不置可否地接下了这些空泛激昂的夸奖,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他稍有立后的意向一传出去,果然各家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明里暗里都有着互相争斗的迹象,将汴京的水搅得更浑了。 薛振就站在水池边上静静观望,等待着丞相府被牵扯其中、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 第66章 第 66 章 一晃两个月过去便到了年底。 皇宫内相比起宫外来, 尽管宫人侍卫等等加起来人数众多, 却分外没有新年将至的欢快气氛。 宋太后仍在养病, 薛振不冷不热地去看望过她两次, 但这魇病癔症却如同绝症一般治不好, 宋太后始终觉得浑身无力、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 因此这一年宫中的宴会便没有大肆举办,甚至于也未将官员们召入宫中,而是用宋太后生病的借口取消了。 宋太后原本还想借这次宫宴的机会好好想想办法, 将宋家的姑娘运作到后宫去的, 争取让宋家出个两朝皇后,可薛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取消了,令她扼腕不已。 再有她以为可以借着这次生病的机会同薛振好好修复一番母子关系,却两个月下来只见了三次薛振的人。 这还算得上是见得多了的。 宋太后看着冷冷清清的宫殿, 心头一股恶气却撒不出来,又不敢再想起什么“四月十二”或者顾南衣的事情来,思索半晌只好对身旁嬷嬷道,“皇帝看着属意谁当皇后?” 两个月了,薛振总该多多少少漏点口风、百官世家也该斗出个差不多的结果来了。 “似乎尚未定论,”嬷嬷道,“不过这次祭天,陛下似乎准备将严贵妃一同带去祈福,我猜着像是要选严贵妃的模样?” 宋太后沉吟了片刻, 深沉道,“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若宋家不能出两朝皇后,那和宋家没有交恶过的严家也可以。 严贵妃是个聪明人, 宋太后不担心自己这个做太后的会被一个小辈暗算了。 只要严贵妃成了皇后,严家自然和宋家也坐上了同一条船。 “还带了别人么?只严贵妃一个?”宋太后询问道。 “正是,还是破例带的,照规矩,祭天本就只有皇后可以跟随同往的。”嬷嬷道。 宋太后心中大致有了定论:严贵妃应该就是薛振中意的皇后人选了。 她颔首道,“你往宫外跑一趟,跟父亲说说我的意思。” 嬷嬷点头领命而去,出殿门时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道,“最近杜侍卫长不常在。” 守在殿门口的侍卫长一脸平静地道,“杜侍卫长家中事多,嬷嬷也知道。正逢年关,他告假了几日。” 嬷嬷点了点头,仿佛随意一问似的,径直出宫去也。 杜云照告假那是真告了,可说是为了杜家的事儿,那边纯粹是个借口。 * 顾南衣看着眼前素净沉稳的院子,摇头觉得也应该让此处沾染些过年的气氛。 从前住在栗山村中时,好心的村民们每每逢年过节便会送些充满喜庆色彩的东西给顾南衣和秦朗,哪怕他们不刻意准备什么,院子里外看起来也颇为红红火火。 可到了汴京城后,顾南衣周边都是空房子,唯独偶尔住一住的也就是楼苍这个完全不过年的人,更不会有什么热情的邻居来送窗花红辣椒等等,因此看起来竟是和往日没有任何差别,颇为冷清。 顾南衣有心仿照民间习俗写一对门联贴在门口,想到自己的笔迹并不难认,写了少不了诸多麻烦,只得硬是将任务交给了秦朗。 秦朗倒是没推辞,他道,“写什么?” 顾南衣拧眉想了会儿,道,“就写个年年有今朝岁岁有此日吧。” 秦朗:“……” 他也不说顾南衣没见识,低头认真地写了最俗的门联,又贴去了门口。 但光门联也增添不了几丝年节气氛,需要购置的东西太多,顾南衣拉着秦朗前前后后出门跑了三趟才给买全了。 ——这一路上碰见多少心怀鬼胎上来“偶遇”还一脸惊喜的人,秦朗已经懒得数了。 顾南衣的存在如今算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从前她麾下的官员将领们大大小小挨个来拜访过。 有像沈太傅那样好像来看一眼便安心离开了的,也有像李承淮那样闲着无事便来一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回到小院内将门关上、也隔绝了所有意味不明视线之后,秦朗才一声不吭地照着顾南衣的指挥将整个院子布置得里外一新。 顾南衣看着总算觉得有了过年的气氛,满意地点头道,“今日小年,你忙了一天好好休息,我来做饭。” 秦朗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不必。” 他知道顾南衣最多嘴皮子说说,这个人哪里会真的委屈自己的舌头吃她自己煮出来的东西。 顾南衣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她支颐笑着道,“按照我从前的习惯,这时候总该赏你点什么。” 秦朗看了她一眼,道,“我确实有个想要的东西。” “说来听听。”顾南衣大方道。 秦朗低低哼了一声,他直白道,“你现在给不了。” 顾南衣不以为然,“说说嘛。” 秦朗站在三五步外盯着顾南衣看了两眼,忽地把手里东西随手一放朝她走了过去,不言不语地伸了只手。 坐着的顾南衣不明所以,试探地将手放到了秦朗手掌心里。 秦朗轻轻捏了下她柔软的手掌心,将其摊平,面无表情道,“闭眼。” 顾南衣乖乖地合了眼,察觉到秦朗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划来划去,痒得笑了起来,“写的什么?” “别动,好好猜。”秦朗冷酷道。 顾南衣只得忍了笑意,偏头细细感觉手心里粗粝指腹的缓慢滑动来辨认笔画,可双眼看不见便总是有点不得要领,等秦朗暂时停下来时,顾南衣回想了一番笔画。 ——只能想起一堆乱麻,哪里能拼凑个字出来。 她只得讨饶认怂,“我猜不出来。” 秦朗没说话,又重新写了一遍。 顾南衣疑道,“这好像是另一个字。” 秦朗又写了第三个字。 顾南衣全神贯注地感受,可秦朗的动作并不慢,她只能察觉到开头是个点,后头还是鬼画符。 她只得道,“不如让我看着你写?” “眼睛闭好。”秦朗无情地拒绝了她。 但他却没有再写第四个字,而是像把玩研究似的将顾南衣的指尖到掌根都摸索了一遍,突然又问,“这伤是哪一年的事情?” 顾南衣动作一滞,迟疑了片刻才道,“二十三岁?” 秦朗不置可否,他抬头看了看顾南衣,见她仍然乖顺地闭着双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盖成小小的扇形阴影。 随着时间推移、记忆消失,顾南衣对他越来越有潜移默化的信任感了。 秦朗捏了两下顾南衣软软的指腹,垂首在那莹白如玉的指节上落下一吻。 轻如春风,顾南衣丝毫没有察觉。 “我要的东西,等时候到了,会自己问你讨。”秦朗道。 他看见顾南衣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就好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一样。 她合着眼,十分有余裕道,“好啊,那时候到了,可要记得开口讨。” “……一盏茶都不会耽搁。”秦朗低哼着站起身来,“我去做饭。” 顾南衣睁了眼,她理所当然地道,“今日想吃佛跳墙。” 秦朗回头看看她,心中很是明朗。 ——这人果然就没想过真要自己下厨。 他前脚刚进到灶房里,后脚就听见苏妩的声音欢快地闯了进来,道,“南衣!” 秦朗面色微冷,手底下仍旧是准备了两人份的吃食。 接着他又听见顾南衣的声音道,“带了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已经过年了。” 苏妩仗着自己家里不缺钱,三天两头往长安巷送东西,亏得是顾南衣不介意收,换成是别的寻常人,连院门都跨不进来。 秦朗低头用筷子打着碗中蛋液,很快又听见了紧跟在苏妩身后的另个声音,是楼苍说话。 “顾姑娘,上次你说一品堂的东西好吃,我今日跑去各买了一份都带来给你尝尝!” 秦朗撇了撇嘴,知道顾南衣对楼苍的态度肯定和对苏妩不可相提并论。 “这么多倒也吃不完,不如分去慈幼局吧,正巧要过年,那些老人孩子也该吃点儿好的。”顾南衣道。 再接着还有人再发言,“顾姑娘,我前日练了套新的枪法,翩若惊鸿特别好看,我耍来给你看看!” 秦朗:“……”杜云照真不愧是武馆里头卖艺出身的。 “我可看不懂。”他听顾南衣慢悠悠地说,“再说了,你宫中不当差么?” “我告假了,”杜云照一本正经、甚至十分理直气壮地说,“这当差哪有陪顾姑娘过小年来得更重要呢!” 秦朗冷笑着将筷子抽出,心想这一个个的就像丢了主人的宠物,摇头摆尾倒是都很擅长,可惜都没命中要害。 ——想要获得顾南衣这个人多几分的注意力,就不能从讨好她开始。 大抵是顾南衣在高位上坐得太久,见过太多芸芸众生,便只会被出类拔萃的人所吸引;而向她献殷勤的人实在太多,顾南衣是一眼都看不进去的。 秦朗想自己能被顾南衣捡走,除了要感谢成对的子母蛊和他这张脸,其余的功劳全要归在他当年对付自己身后追杀之人毫不留情的态度上。 若是他那时候看见顾南衣便双眼一亮黏上去,八成也没有什么下文了。 不过秦朗自觉他也没特意做什么。 到底还是他和顾南衣天生有缘分。 想着,秦朗不紧不慢地推开了灶房的窗户,打断院中几人不知道算争宠还是聊天的对话,道,“顾南衣。” 院里的四个人都扭头朝秦朗看了过去。 秦朗理所当然地道,“来尝尝味道,够甜了没有。” 顾南衣果然起身便慢悠悠朝他靠近。 秦朗的视线扫过其余三人,心中微微冷笑,待顾南衣走到跟前时,将调味的小勺递到了她面前。 顾南衣不疑有他,低下头去同平日一样尝了一下,认真回味。 秦朗低头问她,“怎么样?” 两人本就靠得很近,他这一垂首更是和拥在一起似的,令院子里头的三道视线瞬时变得杀气腾腾。 但秦朗是谁?从杀手堆里又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人! 他会怕这点儿杀气? 不仅不怕,秦朗还顶着那三人的威胁目光,伸出空余的手将顾南衣从耳边滑落的头发顺着耳廓夹到了后面,道,“小心头发。” 顾南衣随手一撩碎发,给出首肯,“你做饭如今已经不用我操心味道了。” 秦朗面不改色地把勺碗放下,“那就好。” 顾南衣却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他道,“你这是在向谁示威呢?” 秦朗的动作一顿,他盯着顾南衣看了两眼,确认她眼里没有不悦排斥,只有纵容打趣的笑意。 于是秦朗干脆伸手扣住顾南衣后腰将她揽到了自己身前,有恃无恐地说,“你不是默许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苏妩拍案而起:放肆!还不快松手! 第67章 第 67 章 顾南衣的力气哪里比得过秦朗, 不得不伸手抵了一下他的胸膛才没整个人撞上去。 秦朗垂眼看她虽趔趄这一下, 但神态却很自如, 一点也没有窘迫羞恼的模样, 眉锋不由得稍稍压了下去。 但秦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苏妩在那边已经发出一声怒吼,“秦朗!” 秦朗只抬眼扫了怒不可遏的苏妩一眼,心中突地升起了个符合他年龄的念头来。 ——他堂而皇之地当着苏妩楼苍杜云照的面, 微微低下头去贴近顾南衣的面庞, 在她唇角停顿不到一息的时间,将带着凉意的嘴唇印在了那瓷白的脸颊上。 几乎是下一刻,带着杀意的破风声就从秦朗面前削了过来。 秦朗早有准备,将顾南衣轻轻往旁一带, 自己偏头就避开了楼苍这一击。 突然被秦朗亲了下脸的顾南衣一愣,见四个人眼看着就要在灶房这么个小天地里打成一团,立刻制止,“住手!” 刚要去接着追杀的楼苍动作一顿,神情剧烈变幻两番才转向顾南衣,委委屈屈地道,“他亲你。” 苏妩则怒道,“秦朗,我们出去打, 看老娘不教教你什么叫脸蛋开花儿?” “顾姑娘,这小子狼子野心,不能纵他。”杜云照更是义正言辞。 顾南衣扶额, “一个个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都和孩子一样。” ——从前苏妩和薛振不也是这么争夺她注意力的? “好了,都出去。”顾南衣不容拒绝地道,“秦朗还要继续做饭。” 苏妩咬着嘴唇道,“我来做!楼苍杜云照你们和秦朗好好聊聊!” 她有意强调了“好好”两个字,神情十分不善。 秦朗对顾南衣抱的是个什么心思,第一次见面时苏妩就知道了,但这和秦朗刚才当着众人的面刻意做出来的事完全不是一个道理! 这完完全全就是示威! 苏妩气昏了头,一时间在心里把秦朗和自己暂时的合作关系都给唰一下干脆利落地割断了。 “不要调皮,”顾南衣道,“秦朗只是同你们开个玩笑。” “不是玩笑。”秦朗却突然说。 顾南衣怔了下,讶然地侧脸看了秦朗一眼。 少年低眼回视她,神情冷然又坦白,“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完,又扫了楼苍杜云照,道,“出去打。” 苏妩和顾南衣真就被留在了灶房里。 苏妩对锅碗瓢盆熟悉得很,马上就接手了先前秦朗做到一半的活儿,但做得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偷偷瞧了倚在门边的顾南衣好几眼,到底还是忍不住地道,“南衣,他从前也跟你这么……开玩笑么?” 顾南衣沉默了会儿才道,“这是第一次。” 苏妩怔忡了下,她放下手中的木筷,嗫嚅了片刻又问,“那你……不讨厌?” 顾南衣却反问,“阿妩早知道了?” 苏妩惭愧地垂下头去,“我原是想,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我不可左右你的想法,要你自己选出一个最喜欢的才算数……” “我不讨厌秦朗,”顾南衣道,“可他想要的我给不了他。” 苏妩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些黯然,却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谁在叹气。 “大概这小子一直不说,也是因为知道我怎么想。”顾南衣懒洋洋地说,“你也不必叹气,他是个通透的人,既然做了,便不会后悔的。” 苏妩嘟嘟囔囔了几声,心里想都能亲到那一下了,换成谁都不觉得后悔啊! 她心里愤懑,手中的动作便跟着大了几分,乒呤乓啷了片刻才安静下来。 待再抬头去看时,顾南衣仍然半靠在门边,视线看着不断传来刀剑相撞生的门外。 苏妩不情不愿地道,“若真是担心,不如出去看看?刀剑无眼,说不定便受伤了。” “不碍事。”顾南衣却没动脚步,她带着笑意调侃地道,“我亲手捡回来的崽子,不会斗输的。” ——诚如顾南衣所言,等门外那三人回来时,没人受什么重伤,只一个杜云照的衣服上被割裂了两道伤口,楼苍面色漆黑,秦朗反倒是看着最平安无事的人,好像只是出门又买了一趟东西再回来一般。 苏妩看得心里一跳:楼苍是秦北渊手底下武艺最精湛的人,杜云照也是年轻一辈中出挑的身手,两人夹击秦朗一个,竟然好像没给他造成什么麻烦? 顾南衣见三人回来,指了指桌上,“伤药给你们备好了,自己看着用吧——该吃饭了。” 这便无异于是逐客令的意思。 杜云照在秦朗手底下吃了个小亏,走时带了瓶伤药,朝顾南衣一抱拳,“顾姑娘,我还是回去磨练武艺,总有一日能将秦朗斩……败于刀下!” 杜云照走得十分潇洒,楼苍却很不乐意。 如果不是估计顾南衣还在这里,他能再和秦朗大战三百回合到你死我活。 秦朗的身手增长太快,跟窜天猴似的速度令楼苍暗自心惊不已:才三年多四年不到的功夫,秦朗已经从被他稳稳压制到隐隐约约超过他一头了。 若是再过个两三年,汴京哪里还有秦朗的对手? 秦朗又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要是连打都打不过,用什么从秦朗手里把人抢走? 楼苍咬牙站着没动,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念头。 “楼苍,”顾南衣点了他的名字,“还有事?” 楼苍恍然抬起脸来,遥遥同顾南衣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自己心中万般念头都被这个第一次见面时便捅了他伤疤的少女看穿,狼狈地扭了一下视线,道,“我也回去了。” 他掉头就走,连伤药也没带走。 倒是秦朗拿起伤药看了眼,把玩了两下,不知道心中想了些什么。 苏妩端着菜出来,见到秦朗完好无恙,不由得有点气恼,嘲讽地道,“功夫见长,早知道我跟他们出去三个打你一个。” “姑娘家不要喊打喊杀。”顾南衣道,“穿这么好看的裙子,弄坏了不漂亮。” 苏妩被夸赞了好看,顿时脸上微微一红,“好,我听你的。” “今日你也先回去。”顾南衣又说,“我和秦朗有话说——楼苍带来的那些吃食,你带着走吧。” 苏妩动作一僵,看看秦朗又看看顾南衣,瘪着嘴妥协了,“好嘛,我替你送到慈幼局去。” 等苏妩将桌上布置完,便提着楼苍送来的大包小包走了,只余下了顾南衣和秦朗两人。 “你要是现在改口,我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南衣道。 秦朗皱眉。 他完全能想象出来顾南衣作为昭阳长公主处理政务时说这句话的模样和场景,就好像给犯错之人一个回头认错的机会一般,令他心中很是不喜。 “我说了不是玩笑。”他硬邦邦地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顾南衣问。 秦朗倏地抬起头来盯住顾南衣的眼睛,他一字一顿、语句清晰地道,“对你做他们都想过但没敢做的事的意思。” 他刚才做的事情有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偷偷地想过却不敢付诸现实,但秦朗敢。 如果没那胆子,就活该得不到自己渴望的人。 顾南衣沉默了半晌,隔着美食的氤氲热气淡淡地将刚才说给苏妩的话也说给了他听,“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知道。”秦朗应得很快。 他当然知道顾南衣心中没有这根筋,若不是他今日一时冲动挑破窗纸,顾南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秦朗原本确实是打算徐徐图之的。 可头脑发热这事儿谁说得准。 既然已冲动完了,秦朗也不懊恼,他直白地道,“我的话不会收回,你要么赶我走,要么便是默许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想到秦朗落下亲吻前的短暂犹豫,顾南衣下意识地触了触唇角,又见秦朗的视线像是受到了指引似的跟随她的动作,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生出一丝别扭来,轻咳一声就把手放下了。 ——倒也不是全然任性乱来,还是顾虑她想法的。顾南衣想道。 她却没意识到这想法多少有点太过偏袒秦朗了。 “不会赶你,少用这话来激我。”顾南衣无奈道,“不是早对你许诺过,你不想走,便没人能赶你走?” 秦朗当然不可能忘掉这句。 但直到顾南衣这么说了之后,秦朗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松下来两分,他观察着顾南衣的神情,试探地道,“那我以后再……” “没有‘再’。”顾南衣收了面上多余的神情。 “那我问过你,得你首肯就是了。”秦朗不以为然地得出了结论。 “谁给你首肯?”顾南衣凉凉道。 秦朗想了想,将匕首归入皮鞘,上前两步道,“你看。” 顾南衣掀起眼皮扫了冷峻的少年,不冷不热道,“怎么?” “楼苍伤了我。”秦朗说着将胸口的衣服拉下来给顾南衣看,“差点就捅进我心口了。” 顾南衣低头瞧了眼少年胸前,只见到他身着的内甲上有一道不浅的划痕,隐约可以瞧见后头的肉色。 楼苍是当杀人兵器培养起来的,出手自然不会轻到什么地方去。 这样想着的顾南衣道,“又没真伤着你——上次陛下来时你好歹是真见血了,这次连血都没见也来找我耍赖?” “你仔细看。”秦朗坚持道,还伸手将内甲的暗扣解了。 顾南衣只得定睛又细瞧了一眼,还是只能看见年轻人身上结实流畅的肌肉和力美结合的线条,顺着秦朗的指引凑近两寸之后,才瞧见刚才划痕的位置后面稍稍被擦破了皮,渗出一点儿几不可见的血色来。 顾南衣哭笑不得,“你这要是被承淮看见,立刻就会得句‘伤风败俗’。” 她这句话说完,秦朗便撇开了脸去。 ——这时顾南衣才从秦朗的侧面瞧见他的耳根已经红了一半。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看。 顾老师:…………?等等,你自己把衣服拉起来的,你脸红什么。 第68章 第 68 章 得了伤风败俗四个字的评价, 秦朗的目光往旁边飘了一下, 又挪了回来。 “这里没有别人。”他镇定地摆出了冷酷的表情。 顾南衣却已经悠悠然地道, “那你脸红什么?” 秦朗面无表情, “不可能。” 顾南衣偏头看了看他的耳朵, 肯定道,“红得跟被腊月寒风吹了半个时辰似的。” 秦朗反应过来,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皱了皱眉。 “好了, 衣服穿上,大冬日的也不怕冻着。”顾南衣含笑道。 秦朗将衣服扯好了,他拧眉盯着顾南衣看了一眼,伸手拿筷子给她, 忍不住又问,“不好看?” “好看。”顾南衣认真道。 秦朗的身材自他更少年的时候便矫健又强韧,舒展紧缩时都蕴含着习武之人独有的力量感,同顾南衣这样细胳膊细腿的不是一条道上的。 顾南衣从来是手无缚鸡之力,自然很羡慕这样的身形。 得了她肯定的回答,秦朗的视线撇开了下,道,“食色性也,你怎么没反应。” 顾南衣拿着筷子无辜道, “我正满脑子想着食色性也里面第一项呢。” 秦朗:“……”他黑着脸拿起筷子,也跟着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吃起饭来。 这日的事情就算这么轻描淡写、心照不宣地在两人心中带了过去, 再也没有提起。 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又似乎有很多事情在暗中悄悄地改变了。 又过了七日,便是年关。 因着也没有什么团圆饭要吃,还是和平日里一样两个人吃饭,顾南衣倒也没觉得这天多么特殊,只是想到自己复生之后又过去了这么一年的时间,不由得有些感慨万千。 “明日有祭天,是一年一度的大事。”顾南衣道,“帝后要从宫中出发,沿步道一路坐辇车出宫去黄陵祭拜先祖,叙说过去一年是否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百姓卯时便夹道欢迎,中午去走亲访友、相聚小酌,酉时再恭迎帝后回转,这一日绝大数的汴京人都是在外面度过的。” 秦朗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对薛振怎么风光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有皇后?” “倒是还没立。”顾南衣随口道,“亲政没几年,许是不想受世家挟制,又需要再看看谁家够聪明的,再挑一个皇后的人选出来。” 秦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他是亲口对顾南衣说了自己爱慕的心思,硬生生在顾南衣面前将被她无视的窗户纸捅破了,但这可不代表他好心到会帮别人做一样的事情。 薛振不立皇后或许真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最大的一个绝对是他心里有人。 所以朝臣往死里劝都不会有用——薛振先前在这院子里说的话,秦朗还记得一清二楚。 薛振打着等铺好路之后将顾南衣直接带回宫去的念头,这秦朗岂能看不出来? 别说秦朗,就连那日在旁围观的张武后来都言辞隐晦地提醒过秦朗要仔细护好顾南衣。 “不过我听承淮说,明日陛下会带着贵妃一同去祭天,”顾南衣若有所思道,“这是个很明显的暗示了。” 秦朗也停下磨刀的动作,认真思考了一下薛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以他对薛振的了解来看,此事背后绝对有阴谋。 “要去看看么?”顾南衣问道,“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不看。”秦朗对看一看薛振能有多被拥戴毫无兴趣。 薛振哪怕现在是个再好的皇帝,都跟他秦朗没什么关系。 “也好,明日能睡个懒觉。”顾南衣不以为意道,“差不多该睡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回房,秦朗头也不抬地道,“把药喝了。” 顾南衣脚步一顿,无可奈何又深恶痛绝地看向了桌上的药碗。 搁在那儿有小半刻钟了,只是顾南衣不想看见它,就刻意将它无视了——谁知道还是被秦朗记挂得个正好。 皱着眉将药咽下,顾南衣下意识地张嘴就接了秦朗塞进嘴里的甜杏仁,表情还是很不好看。 苦得她神智都快涣散了,区区一颗甜杏怎么够覆盖的? 但聊胜于无,顾南衣珍惜地将杏仁含在嘴里,睁开眼睛控诉地瞪了秦朗一眼。 秦朗就站在她面前,正低头拍掉手上的糖屑,一抬眼正好捕捉到顾南衣含着被药逼出来的泪花望来的视线,立时动作一顿,又忍不住想言语威胁一番顾南衣了。 从前他怎么说顾南衣都不懂,几日前干脆说开了之后,顾南衣这聪明的脑子果然便能联想到那地方去了。 “我喜欢你笑,”秦朗道,“但我也喜欢你哭。” 顾南衣:“……”她伸手从秦朗刚放下的碟子里又拿了一块甜杏仁,这次直接塞进了秦朗嘴里,没好气道,“少说两句,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秦朗很无辜。 他没跟谁学过,唯一能算得上老师的人也只有一个顾南衣。 于是说出口的自然就是心里想的话。 看顾南衣合上院门,秦朗才稍稍动了下,用舌尖将甜腻的杏仁低到了口腔侧边。 论甜度,也不过如此。 * 天子出行,万民敬仰。 为了祭天这一行,薛振天不亮便已经起身,比平日的早朝还要早上两分。 他需穿上作为皇帝最郑重的那一套服饰,再端坐在辇车上,一脸威严地经过整个汴京城、接受民众的敬爱之意。 这听起来风光得不行,但事实上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光是挺直腰杆坐着不动一个时辰便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还要维持脸上的皇家威严,哪怕薛振年年都干,也年年都觉得头疼。 但这事是不得不做的,甚至从前每年昭阳都会带着他一同做。 薛振带好龙冠,在心中慢慢地将昭阳两个字划去,抬头间不经意地往长安巷的方向看了一眼。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皇宫巍峨,长安巷矮平,隔着高高的宫墙和马车半个时辰的路程,一眼怎么望得见。 薛振垂眼看向一早便梳洗打扮得当来服侍他更衣的严贵妃,突地问一旁的福林道,“一会儿路上看不看得见长安巷?” 福林心里一个咯噔,没想到严贵妃在场时薛振会直接问这话,他仔细认真地寻思片刻,才道,“长安巷静僻,陛下稍后走的是最繁华宽阔的步道,恐怕是看不见的。” 他说完顿了顿,偷眼去瞧时没从薛振脸上发现任何破绽端倪,只得照着自己的想法往下补充,“可今日是祭天,人人都知陛下会出汴京,想来都会出门一睹圣颜,陛下想见什么都能见得找。” 严贵妃正跪在地上为薛振佩戴腰间九龙佩,听了这段对话面上也没什么波动,只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将九龙佩挂好了,才轻轻唤了声“陛下”。 薛振点了点头,“辛苦贵妃了。” 严贵妃含笑垂首,“为陛下更衣,是臣妾的荣耀。” 她顺服地低头时颈后露出一截又白又光滑的细致皮肤,带着柔婉女子独有的柔顺,像是已经驯服的猎物。 薛振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心中却想起的是顾南衣在长安巷对他的种种不假辞色。 奇怪得很,明明原来昭阳对他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的,甚至常抚摸他的头顶;可薛振回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部分却是她寥寥几次发怒,和最后的平静赴死。 因而严贵妃便是越相处、越看着和昭阳不像。 而顾南衣,和昭阳越来越像,像得简直是昭阳再世。 薛振很小时便知道昭阳不是自己的亲生姐姐了,但碍于玉碟上的记录和两人的身份,还是只能一口一个“皇姐”地叫。 而他那时又还太小,只知道自己不愿意昭阳被任何人夺走、不愿意昭阳和任何人亲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对皇姐抱的是什么心思。 如今他对顾南衣,却又和当年对着昭阳时的心情不太一样。 顾南衣恍惚间已成了一个同昭阳相似、却又流露出昭阳内心从不示人一面的崭新存在。 即使薛振明知道自己着了魔,也停不下来这往毒药里迈的脚步。 “召韩校尉进来。”薛振道。 严贵妃明了地起了身,识趣地告退去偏殿等待。 福林出去一趟,很快将等待在殿外的韩校尉唤了进来。 薛振低头整理着自己已经十分平整的袖口,道,“今日之事,酉时之前必须办成。” 祭天是举国的大事,秦北渊身为丞相、薛振作为皇帝都会去皇陵,丞相府正是守卫最为空虚的时候。 哪怕秦北渊早就做好了防范,这防范也不可能如他本人坐镇丞相府那般森严。 需知薛振和秦北渊还没完全撕破脸,总不能下一道手诏就把自己家丞相的府邸给团团围起来,那是要引起众臣喧哗的。 因此两人斗了几个月,一直是暗中交手,各有输赢,只是那神秘的虫笛,薛振从来没真正拿到手过。 韩校尉单膝跪下行礼,严肃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全力以赴!” 薛振点头,“秦相必定有所防范,小心应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韩校尉沉着有力地应下了命令。 薛振再度细细考虑了今日所作的一切安排,觉得他和秦北渊都不可能提前赶回汴京,届时在丞相府里发生什么,秦北渊也没法光明正大地归到他身上来。 一日……不,只这半日的时间,就够毁去虫笛了。 纵然没有昭阳,但他以后会有仿佛是昭阳一般、但更为真实的顾南衣,看上一辈子,也聊作慰藉。 “陛下,是时辰了。”福林轻声提醒。 薛振站起了身来,他缓步走出殿门,朝着太阳跃出的方向眯了眯眼,掩去那过于刺眼的光华,沉声道,“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小秦偷偷开车居然被你们发现了23333 第69章 第 69 章 汴京许多人家元月初一便会赶早起床上街, 试图在街上找一个靠前的位置, 携一家老小翘首以盼皇帝的出现, 将这当成一整年的好运预兆, 和拜佛差不多, 也是庆朝多年来的习惯。 甚至许多外地人都会提前几日赶到汴京朝圣,将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了个人满为患。 ——但这都和顾南衣没关系,确认过秦朗并不想去看帝王出巡, 她自己就更是不感兴趣了。 自从薛振当了皇帝那年开始, 她每年都陪着去皇陵祭天,这过程早就腻了,哪怕不是坐在辇车上微笑而是在旁围观的那个,顾南衣也不乐意去人挤人的地方。 于是她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梳洗,在床上卷着被褥躺了一会儿便听见了外头热闹的说话声。 顾南衣偏头仔细听了一会儿,辨认出了最清脆的是苏妩的声音,再有便是杜云铮和李承景的声音。 秦朗肯定是起了,大约是懒得同其他人说话。 顾南衣不由得笑着从床上起了身,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踩了鞋子去镜前梳洗,又看了一眼时间,发觉早就过了卯时三刻钟, 想来薛振早就已经率百官到了城门口。 她边漫不经心地推论着祭天的行程,边不紧不慢地将头发随手一挽便要将簪子插进去,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扯着了头发, 吃痛得嘶了一声。 ——快四年了,她还是不擅长自己挽头发,也不知道秦朗是怎么精通的。 顾南衣瞅了一眼镜中慵懒散发的美人,颇有点嫌弃自己的长发。 就在她寻思着和平日一样随意束上算数的时候,屋子的门被人敲响了。 “南衣,起了吗?”苏妩唤道。 “进来吧。” 苏妩果然毫不犹豫推门入内,她穿着一身水红的衣裳,黛眉朱唇,明艳动人,确实当得汴京第一美人的名头。 而在苏妩眼里,坐在镜前不施粉黛的顾南衣才是心里的天下第一美人。 她笑嘻嘻将门在身后合上,道,“我在外头听见响动,便猜到是你起了。” 苏妩边说着,边很自然地走到顾南衣身后接过了她手中梳子,继续了挽发的步骤。 从前在宫中时苏妩也替她做过同样的事,顾南衣也没反对,只道,“简单些便好——今日来这么早?” “拜年嘛,”苏妩弯着眼睛道,“反正我爹他们都去皇陵了。” 顾南衣一想也是。 李承淮肯定是得随同去的;秦北渊更不用提,楼苍必与他同去;至于杜云照,他是大内御前行走的侍卫长,不论留在宫内还是出宫,今日肯定得不了闲。 反正杜云铮这个从前领兵打仗的还能稍微偷个懒。 “难怪我听外头这么热闹。”顾南衣道。 苏妩笑着道,“要不是李承景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定得再打上一场。”她动作灵活地将黑绸般的长发挽成松松的垂髫,没扯痛顾南衣一根头发,“上次的事情,你都和秦朗说好啦?” “说什么?”顾南衣笑着反问。 “自然是……”苏妩急着出口了三个字,又咬咬嘴唇停了下来,“自然是随你高兴了。” “秦朗自己做的决定,有什么需旁人劝的。”顾南衣说。 “至少不能同他住一个院子了!”苏妩嘟嘟囔囔地说,“万一他再和前几天一样行不轨之事,你可打不过他。” 顾南衣:“……”秦朗就算搬到另一个院子里去住,她也照样打不过。 “可恶。”苏妩小声埋怨,“他虽比……他们好上一些,但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以后怎么让你过得舒心快活!” 顾南衣坦诚道,“除了喝药,我现在万事都挺舒心的。” 至于容人之量……秦朗要容什么人? 苏妩轻轻地哼了一声,放下梳子道,“好了。” 知道苏妩手巧,顾南衣也不看镜中景象便起了身,“那出去用饭吧。” 苏妩道了声好正要跟出去,眼角余光瞥到妆奁边上放着本看起来常常翻阅的蓝皮册子,却没写书名,好奇道,“南衣睡前也读书么?” 顾南衣道,“话本倒是看,读书便不了,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看得头疼。” ——都是从前看那些溜须拍马、洋洋洒洒几千字写不到点儿上去的奏疏落下的毛病。 “那这本是……” 顾南衣回头瞧了眼,漫不经心道,“是我用来记东西的,闲时便翻一翻。” 苏妩恍然,“是家中账本?”她往门外看了一眼,不悦道,“这事儿怎么让你来干,明明钱都放在秦朗那儿,该他自己好好记着才是。” “区区两口之家,能记多少帐,”顾南衣失笑上前将册子放回了柜上,“不过一小会儿便能理清的事情罢了——走吧。” 苏妩不疑有他,同顾南衣一道出了屋门,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道,“这算哪门子的两口之家,秦朗他是个寄人篱下的,养家赚钱的可是你,他合该好好做饭打扫干活儿!” “顾姑娘!”李承景闻声抬头,满面红光地行了一礼,“大哥去了皇陵祭天,叮嘱我务必同你道一声好。” 杜云铮立刻接上,“云照那小子抽不开身,缠着我让我把他的礼带到,顾姑娘务必收下!” 苏妩瞧他们两人杠上,也不甘示弱道,“我也带了礼来的,一会儿饭后就给南衣打开看看。” 顾南衣对他们这幅闹哄哄的样子已经日渐习惯起来。 从前在宫中时倒没这么闹嚷,大约是她如今没有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反倒叫人轻松了下来。 秦朗强势打断三人的对仗,“先吃饭。” 他不发话还好,一说话顿时是三人的仇恨一下子都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苏妩怒目而视,杜云铮和李承景虽然没亲眼见着小年那天秦朗的胆大妄为,但也都听说了一遍,对秦朗简直鼻子不是眼睛,就差一句“竖子尔敢”了。 顾南衣淡然无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坐到桌边腾出的空位,低头尝了一口热乎乎的甜汤,愉快地眯起眼睛。 耳旁几人叽叽喳喳谁也不让谁的争执声显得她跟坐在街边似的,倒阴差阳错地带了点儿市井味。 顾南衣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的争吵也没听进去,全跟树梢上的鸟叫归为了一类。 当她慢吞吞将一碗甜汤喝完时,又有人敲响了门。 “顾姑娘,在下纪长宁。”门外人道。 苏妩几人停止争吵,互相看了一眼。 秦朗和苏妩倒是知道纪长宁曾经和将来的作用,可杜云铮李承景便都是一知半解了。 苏妩和秦朗交换了个眼神,回头朝杜云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 杜云铮哪里乐意,又给李承景示意了一下。 地位处于底层的李承景只得气哼哼地收起折扇跑去给纪长宁应门。 顾南衣在李承景身后疑惑道,“大冬天的,这扇子用得着么?” 苏妩道,“这是风流,风范,他心里美着就行了。” 李承景听这诋毁,险些脚下一个趔趄摔了狗吃屎,好不容易才稳住,开门时自然表情很不和善,“哪位?” 纪长宁看了李承景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李家六公子?劳烦让让,我来寻顾姑娘。” 李承景上下打量了纪长宁两眼,并没认出对方来——纪长宁这个名字离他实在是有点遥远了。 但既然是苏妩和杜云铮都首肯的,李承景也没多拦,侧身道,“既然是顾姑娘的客人,便请吧。” 纪长宁颔首道了谢便跨过门槛入内,一眼瞧见了院内的几个人,顿时脚步一顿,心中叹息。 ——他猜到元月初一顾南衣这儿不会冷清,果然如此。 还好最棘手的几个这会儿干脆不在汴京城里,这倒还好些。 可一旦想到今日秦北渊有个什么打算,纪长宁便觉得浑身的血液似结冰似沸腾,坐立难安地等待着秦北渊回转时带来的结果,实在等不住,便干脆往长安巷跑了这一趟。 再者,丞相府今日不一定太平,纪长宁自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是别搁在那儿当个摆设给人添麻烦。 “纪先生,”顾南衣点头道,“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同秦朗谈么?” 纪长宁连忙摆手道,“并无变故,只是新年已至,来同顾姑娘拜个年。” 顾南衣看了他一眼,笑道,“那便坐下喝杯茶吧。” 李承景皱眉小声问杜云铮,“这人什么来历?” 杜云铮没立刻回答,他深深看了一眼敛起笑容的苏妩后,才低声道,“昔日的国师门生。” 这下李承景顿时就想起来了纪长宁这个名字,他抱着手臂挑剔地将纪长宁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我看也没什么特殊之处,还不如我大哥高人风范呢。” 杜云铮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了李承景后脑勺上,“少说两句。” 李承景哎呦一声被打了个正着,敢怒不敢言地跟着过去一屁股坐下占了个位置。 “今日祭天,皇帝带了严贵妃去,”纪长宁道,“许是打算立严贵妃当皇后了。” 他说着,有意观察了下顾南衣的神情。 “陛下想立谁当皇后,应当有他自己的考虑。”顾南衣无所谓道,“我们旁人操心什么。” 薛振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连个老婆都挑不好?那她十几年也是白教了。 纪长宁沉默片刻,又开口道,“我听说皇帝这几年祭天,从未去昭阳长公主灵位前上过一炷香。” 这话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顿时都有些难看。 顾南衣倒是无所谓道,“人若是死了,一两柱香不过是上给活人看的罢了。”她停了一下,抬眼看向纪长宁道,“陛下的事情,纪先生就不要再提来扫兴了。” “……是。”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我教这么多学生,薛振最调皮,好容易毕业了,不要再提,脑阔疼。 第70章 第 70 章 祭天的程序相当繁琐, 不光是随行的众人要在皇陵外的祭坛上站半日的功夫, 就连皇帝本人也得前前后后走上几百级的台阶外加几万步路。 薛振一个月中走的步数加起来恐怕也不会有这一天多。 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 薛振的心思却都集中在了汴京城里。 他不知韩校尉究竟能不能成功趁着今日丞相府守备空虚将那虫笛毁去, 这已经是半年内最好的的机会了。 过了今日, 再到三月初四之间,恐怕没有什么更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正在念祭天檄文的薛振用眼角余光朝着秦北渊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头白得雪一般的头发在朝臣之中太过容易辨认, 更何况他就站在百官的最前方。 薛振只是轻轻一瞥便将目光收回——他看不出秦北渊脸上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也不觉得秦北渊会这般容易地将情绪外露。 结果、胜负,都只能在回到汴京城之后见分晓了。 诸多繁琐的步骤一一庄严完成后,薛振便独自一人进入了皇陵之中。 皇陵是只有皇帝能进入的地方,即便破例, 也最多是由皇帝带着已立下的储君一同入内祭拜先祖。 薛振膝下尚没有孩子,一直都是自己进去的。 这套流程他从记事开始做到如今,早已经刻在了脑子里,不必特地注意步骤也能顺手地做出来。 ——当然皇陵里只有皇帝一个人的时候,他做得是否俺么标准也无所谓。 薛振在里头祭拜了一圈,不到一个时辰便从里面出来了。 他在里面犹豫许久,到底还是同往年一样没去顾南衣的墓室。 等薛振出来之后,便是祭天众人用午饭的时间。 这么多人吃饭自然也成个问题,因此御膳房也派了不少人随性做饭。 祭坛这等尊严的地方自然不能进食, 因此吃饭的地方便分散着安排在有屋顶遮盖的别处。 不然这许多官员加上皇帝都要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整天,这滋味可不是人受的。 薛振进的是同百官不同的屋子,他心不在焉地用了饭, 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却见福林面色紧绷地从外头跑进来,压低声音道,“陛下,刚才御林军禀报有人闯皇陵!” 薛振的点星睡意飞快化作了灰烬,他睁开清明一片的眼底,森寒道,“没拦住?” “没全拦住,”福林擦了把汗,“猝不及防那群人便出现了,几名死士护着一人拼死钻进皇陵之后御林军又不敢追进去,这才连忙上报。” 皇陵虽是一座一座建起来的,但照祖训,又全都是地底下连在一起的。 如果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结构的人,恐怕会在巨大的墓室群中直接迷路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到出口。 薛振也是花了好几年才将里头的道路都记住,这还是照着图纸去记的。 换言之,哪怕有个人突然闯入皇陵,一时半刻也无法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有着明确的目标,还是准备饿死在里头。 皇陵太大,又只有薛振能名正言顺地进去——难道要让薛振亲自去捉贼?这肯定是没人有胆子的。 薛振思索了片刻,沉沉道,“请秦相过来。” 福林赶忙去出去匆匆地找秦北渊,回来时脸色比上一次更难看,“陛下,找不到秦相!” 薛振的脸色阴晴不定了几下,最终站起身来,“朕也再进去一趟。” * 秦北渊进入皇陵的时候走的是几乎荒无人烟、只站了几个侍卫的偏僻角落。 那几名侍卫是特意安排好的,见到秦北渊带人前来,行了礼便纷纷往两旁让开了路。 皇陵是外人严禁入内的皇家禁地,秦北渊也从来没有踏入过一步、更不知道应该怎样打开一道入口。 因为他选择入内的根本不是薛振每年选择进入的那个口子。 秦北渊在隐蔽的入口前侧身,对身后人低声道,“劳烦先生。” 跟在秦北渊身后的矮小汉子应了一声,便弯腰仔细地摸索起入口处的角角落落每个细节来。 秦北渊心中计算着他所能利用的时间,明知道时间紧促,脸上却没有一丝焦急,也没有出口一声催促。 他为今天的计划甚至特地找来了掘墓人中的老手,这要是传出去,秦北渊定然是声名扫地的。 可秦北渊还是做了。 他不得不。 矮小汉子默不作声地钻研了近一刻钟后,突地出声道,“找到了。” 他说着,双臂突然同时用力按下了什么机关,喀地一声,秦北渊便听见了门轻轻震动松开的声音。 “有劳。”秦北渊朝矮小汉子点了点头,又和身后的心腹交换了个眼神,便自己上前打开门,一侧身入了内。 心腹没有跟着进入,他还要飞快将这名偷渡入内的开门汉子尽快带出去,再回到用饭的地方替秦北渊打掩护,避免他人的怀疑。 他只得对门口几名侍卫点头示意,提起手旁矮小汉子便小心迅速地离开此处。 至于秦北渊独自入皇陵一探的事情,其他人自此刻开始已全都帮不上忙了。 皇陵内的走道壁上到处嵌着壁灯,同白昼无异,根本不必担心目视的问题。 秦北渊前段时间从工部拿皇陵仅有的几处图纸看过,记住了其中大概的构造和路线,但仍有小部分缺失,只能靠着他自己在路上一点点补充上去。 这对平常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秦北渊做起来却连纸笔也不用动。 每到要做选择的岔口时,他往往只是停下脚步驻足几息的时间思考,便能立刻选定前进的方向。 ——这也实在是秦北渊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浪费。 午饭过后,众人便又要聚在一起进行下半日的祭天,他作为百官之首是不可能缺席而不引起注目的。 秦北渊只有这么短而又短的一个时辰功夫,不能在任何地方耽搁。 皇陵不是那么好入的,错过这次,便只能等下一年。 就在秦北渊估算着差不多靠近了昭阳墓室的时候,他耳旁突然听见一直寂静得好似灰尘掉落也能发出声响的墓道里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秦北渊立刻停了下来,凝神仔细辨认动静。 然而另一个人仿佛也在同时止步,原本便很轻微的异响立刻消失不见,周围静得秦北渊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声。 但秦北渊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在。 秦北渊将视线投向昭阳墓室所在的方位,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距离。 如果说这皇陵之内现在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刚好和他离得这么近,秦北渊直觉地便猜测对方和他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息也没再度听见别的声音后,秦北渊还是重新迈动步伐朝着既定的方向而去。 那个脚步声若隐若现地始终跟在秦北渊的不远处。 秦北渊全神贯注地听着,辨认出对方的脚步虚浮无力,听起来像是个已经受伤的人、抑或是没有力气的老人。 但无论哪一项都是很奇怪的。 ——当脚步声又再多了一个的时候,就更加奇怪了。 秦北渊终于第一个赶到昭阳墓室门口,回头扫视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墓道,毫不犹豫地率先闪身而入。 昭阳的棺木就被安置在正当中的台子上,是秦北渊亲眼看着被送入皇陵的那一副,他至今仍记得上面的每一道斫刻。 秦北渊正要举步靠近,突然脑后传来一阵风声,令他下意识地偏开头整个人往一旁倒下去做了个躲避的姿态。 一把短短的匕首从秦北渊耳旁刺出,因他闪避得及时只削掉了几根头发。 秦北渊摔倒的同时十分冷静地用余光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观察到位——皮肤布满皱纹,像是干枯了的树皮,还点着浅褐色的斑,这显然是一只属于老人的手。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在秦北渊的认知中却被拉长了好几倍,足够他做出许多的推断来。 当他重重摔倒在地后,秦北渊迅速地撑起身体转了个方向,同自己身后的偷袭者打了个照面。 像是没想到秦北渊的身份如此敏捷似的,偷袭的老人眼中露出明显的惊愕来。 但惊愕过后,老人的反应也很慢,他毫无章法地再度挥动手腕将匕首往手无寸铁的秦北渊身上刺去,那架势显然是趁你病要你命。 秦北渊这时候也顾不上揣摩对方的身份目的,皱眉避过刀刃,起身和老人纠缠了几招。 就这几招的功夫,秦北渊已经发觉老人的面容虽然苍老得过分,但他仍然在其中找到了些许熟悉的影子。 “何人皇陵内作乱!”薛振的喝声自墓室外响了起来,强势插入了秦北渊和老人的缠斗之中。 听见第三人的声音,老人皱起了眉来,像是遇见了难题。 秦北渊趁这功夫一掌将其击退,另一手利落地捏住老人手腕将匕首卸了下来。 这样一来,拉大两人实力差距的东西便消失了。 这片刻功夫已经足够薛振出现在老人背后,他冷声道,“秦北渊。” 秦北渊没功夫和薛振说话,只扫了他一眼便全力出手试图拿下已生出退意来的老人。 他看得出这老人原先是想要和他斗出个胜负来的,听见薛振的声音出现后才果断选择了放弃。 薛振眯了眯眼看清局势,倒也没犹豫便上前帮秦北渊的忙。 老人露出一丝懊恼之情,突地伸手到怀里掏了个东西出来,转身就往薛振脸上扔去。 不比秦北渊还有点护身本领,薛振从不练武,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扔过来,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地避了开去。 那老人抓住这短暂的空隙,从薛振身旁一跃而过反向狂奔而走,身手居然还算得上矫健。 薛振一愣,立刻伸手去抓,可那一息的耽搁就足够让对方拉开距离了。 老人似乎对墓中结构很是熟悉,绕了一下便飞快遁走,薛振追了几步出去看时哪里还有对方的人影。 皇陵之内四通八达,薛振也没有立刻去追,而是冷笑道,“除非他打算饿死在皇陵里,否则总要从出口离开的。” 他说完,回头阴恻恻地看向秦北渊,咄咄逼人地道,“倒是秦相怎么会擅闯皇陵,想冒犯列祖列宗里哪一位?” 秦北渊静静地拂去袖子上刚才打斗间沾上的灰尘,他镇定地反问道,“陛下猜不到吗?臣是来看望昭阳长公主的。” “看望?”薛振冷笑,“朕和你无论谁踏入那墓室一步,都应该叫冒犯。” 秦北渊道:“臣无论如何是要进去的,陛下若不愿自然不勉强。” 他说完竟然真的不管薛振是什么反应,自己仔细正了衣冠,便转身往墓室内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远方的小秦发来了对战五渣的嘲笑。 第71章 第 71 章 薛振是真的不敢跟着秦北渊进去, 他进入皇陵时尚算得上冷静, 让御林军守在外面, 命令所有出口戒严, 等半个时辰后见不到他人再入内查探。 半个时辰差不多刚好够对皇陵内部十分熟悉的薛振走一趟来回, 再耽搁一会儿,就不得不跑着出去了。 更何况,秦北渊进入的还正好是昭阳的墓室, 那是薛振最害怕去的地方。 庆朝之大都是薛振的国土, 天下之大他哪里都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去,唯独这一方天地是他的禁地。 秦北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后,薛振后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老人离开的方向,站在原地踌躇了再三, 心中怯意始终占了压倒性的阴影。 他和秦北渊不一样。 薛振垂了眼,转身正要原路返回时,突然听见墓室里传来咣当一声响,像是什么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砸得他心里也跟着一跳。 秦北渊在里面做了什么!? 薛振不及多想,掉头便追到墓室门口,没再迈进去,只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往里面望,竟见到置放于室中央的棺木已经被掀了盖子, 而秦北渊就站在棺木旁一动不动。 薛振大怒,“秦北渊,你对皇姐的棺木干了什么?!” 怒火上头, 薛振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胆怯和害怕,焦急地迈步跑入内去,扳住秦北渊的肩膀打了他一拳,“朕以为你来是为了看望皇姐,你竟对她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情来!” 秦北渊闷哼一声,视线却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打开的棺中,他喃喃自语似的说,“这不可能。” 见到秦北渊丢了魂的模样,薛振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他僵硬地梗住脖子,不敢去看棺内情况,僵硬地问道:“皇姐怎么了?” “我进来时就看见棺木盖子是移动过的,”秦北渊低声道,“打开了一角。” 薛振眼前顿时一黑,心想难道皇陵也有狂徒敢来盗墓吗? “陛下何不自己亲眼看?”秦北渊问。 薛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地扭头看向了棺中。 他做好了任何心理准备——无论是里面被盗墓贼翻得一团糟,又或者是对上已经干瘪的遗体。 可棺内什么也没有。 ……除了遗留下来的各种陪葬品被人扔在一旁,还有原本被昭阳穿在最外层寒暑不侵的玉石衣裳也被脱了扔下,这是一口空棺。 没有尸体的棺材,叫什么棺材? 薛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握住棺木边缘盯着里面看了好几眼,聪颖的头脑一时间被无穷无尽的念头冲昏得无法思考。 只丢了尸身?谁会做这种事情?那昭阳现在在什么地方? 薛振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直到身边传来秦北渊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他才跟着回过了神来。 除了七年前的三月初四,薛振从没在秦北渊脸上见到这样失态的表情过。 “这是个骗局,”秦北渊语气急促地重复道,“这是个骗局。” 他说完,竟然是礼也不行转身就往外跑,将薛振这个九五之尊直接扔在了原地。 薛振反应极快,转身伸手抓住了秦北渊,“什么骗局?” 秦北渊回头看了薛振一眼,他素来冷淡矜持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个冷笑,“从头到尾的高明骗局。” 说罢,秦北渊一甩手挣脱薛振的牵制离开。 薛振比他在原地多站了片刻,也思考了更多的内容。 骗局,什么骗局? 昭阳的尸身不在此处,那必然是被人带走了。 要么,是有人怪异到不偷走这些价值连城的陪葬品而只执着于将昭阳带走;要么,就是…… 薛振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他回过头去再度看了空空荡荡的棺木一眼,仿佛受了一道晴天霹雳,也终于明白了秦北渊的话是什么意思。 皇姐没死,她根本不需要别人召她回来,她一直活着。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薛振也立刻拔足往外奔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希望韩校尉还没来得及潜入丞相府将虫笛毁去! 秦北渊跑在薛振前面,走的是进来的那条路,出去时外头的守卫已经翻了一倍,刚被派来封堵出口的御林军见到秦北渊就是一愣,“秦相?” “若见到一个老人从内逃出,不计一切代价捉住他!”秦北渊脚步不停,口中下令的同时人已经匆匆步下台阶。 他不能再在皇陵多待一刻,必须立刻赶回汴京证实自己的猜想。 若这一切真是一个骗局…… 秦北渊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了一下眼又猛地睁开。 他必从顾南衣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不可。 御林军一脸茫然地看秦北渊堂而皇之地从只有皇帝能入内的皇陵中出来,又大步流星地离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拦他。 怎么好像丞相进入皇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似的? 这稍稍的一犹豫,秦北渊已经跑得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了,几名御林军只得作罢。 谁知道才过了一小会儿的功夫,薛振竟然也跟着从同一个出口里跑出来,这下几名御林军更为震惊,一同下跪道,“见过陛下!” “取马来,”薛振沉着脸命令道,“朕要回汴京。” 御林军大惊失色,领头之人忍不住抬头道,“陛下,今日是祭天,下午还要去宗庙……” “不去了!”薛振怒喝。 他是追着秦北渊出来的,不知道秦北渊究竟有什么别的事这么急,薛振却害怕恐惧着自己离开汴京前的计划会真的成功。 秦朗和秦北渊费尽心思都要弄到的东西,一定是有用的。 如果这珍贵的、只有一根的虫笛碎了,他拿什么来还? 薛振归心似箭,但他是皇帝,而今日又是个实在特殊的日子,想脱身并不容易。 朝臣们已开始列队准备下午的祭天内容,几名近臣先是看见秦北渊居然只带着心腹两人骑马飞奔出皇陵时便已经纷纷诧异地交头接耳起来,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才令秦北渊如此急迫地离开。 再看见薛振也沉着一张脸从同个方向走来的时候,文武百官心里都有点没底了。 ——难道是要打仗了?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宋太后病逝,也不是需要秦北渊从祭天半路直接离开的理由。 “陛下,陛下!”福林远远瞧见薛振的身影,不得不一路跑着追上前去,压低声音道,“陛下要去何处?” “牵马,回京。”薛振沉着脸说。 福林大惊失色,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音量,“不可啊陛下!” 薛振阴鸷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慢下步伐。 福林只得苦哈哈地追着他劝,“陛下,百官还在此处等着您,大半个汴京的百姓也在等着您酉时回去,若是您现在回京,这之后的事情可怎么办啊!” 别的事尚且好说,祭天没有皇帝还怎么继续得下去? 见薛振充耳不闻的样子,福林咬咬牙,道出一句劝薛振时极具杀伤力的话来,“陛下不是答应长公主要当个好皇帝的吗?” 这话一出,薛振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 他身周的气氛沉得像是雷雨前的天空,“你拿皇姐来威胁朕?” “陛下,这是一年一度的祭天。”福林都快急哭了,“您即便有什么急事,也不耽搁这两三个时辰,先派人快马加鞭回程去办就是了!” 别的不说,将领侍卫拉一个出来,总比足不出宫的皇帝御马来得更熟练、更快吧! 薛振克制地闭了闭眼,双手捏紧的拳头被掩在宽袍大袖之中。 他觉得自己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可身体却如坠冰窟、感觉不到一丝热量。 回到汴京去阻止韩校尉是薛振唯一的念头,可他这一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恐惧、狂喜,还是别的什么? “让韩校尉待命,什么都不要做,”薛振哑声道,“用最快的马。” 福林悚然一惊,不敢多问,立刻称是离去安排。 薛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往汴京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仿佛能隔着这遥远的距离看见长安巷,可一眨眼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伸手触不到的距离能将人逼疯。 薛振答应过昭阳要当个好皇帝,而好皇帝不能在祭天这样的大事上任性一丝一毫。 年幼时,薛振是能偶尔任性的那个人,而秦北渊从来一丝不苟;可现在,秦北渊抛下了一切赶往汴京,薛振却不得不被困在这恢弘的皇陵之中。 在百官的注视中过了不知道多久,薛振才踩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每一步都仿佛陷入泥潭沼泽之中一般,走得格外艰难。 严贵妃匆匆走到薛振面前行了礼,担忧地伸手试探去扶他,“陛下,可是宫中有什么变故?” 薛振没有避开严贵妃的手,他疲惫地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无事。” 严贵妃仍然不太放心,劝说道,“若是陛下身体不舒服,祭天便晚一些再开始吧。” “不必,”薛振不知道自己的面色有多苍白,“按部就班地来,朕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严贵妃不明所以地应下,小心翼翼地扶着薛振到了百官前列,那架势颇有几分未来皇后的架势。 临到台阶下时,薛振低低地问,“什么时辰了?” 严贵妃瞧了一眼时间才答道,“午时过了三刻钟了。” 薛振喃喃道,“不久,还能赶上。” 严贵妃显然不知道薛振说的是什么,但她聪明地保持了沉默没有追问,只乖巧地在薛振身旁当了一个富丽堂皇、前程远大的花瓶。 第72章 第 72 章 事发突然, 秦北渊本来能万事算无遗漏的脑子也一片混乱, 只匆匆命人牵了马来便直接往汴京而去, 也不管什么祭天不祭天了, 没什么能比他心里所做那个猜想更重要的事情。 一件也没有。 心腹是唯一一个陪着秦北渊的人, 他一句话也没来得及问秦北渊,只找了两匹快马来,便也只能独自跟着秦北渊往回赶。 一路风声呼啸, 心腹在赶路的中途忐忑不安地看了好几次秦北渊的脸色, 最后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敢多说,只往死里驱使两匹千里马用最快的速度一路驰骋回了汴京城。 等待皇帝回城的百姓们这时候也纷纷在忙着用午饭、走街串巷,两匹快马一路沿街狂奔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和慌乱。 心腹知道这不是秦北渊能做出来的事情,可秦北渊的状况眼看着不对劲, 他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咬牙紧紧跟住秦北渊往长安巷的方向而去,希望这一遭发生的不是什么大事。 秦北渊到了长安巷外才翻身下马,他几乎是跑着冲向了顾南衣的院子,却看见门是开着的,内里一片混战。 一方是秦朗杜云铮苏妩楼苍打头,另一方则是一群使着古怪武器的黑衣人。 秦北渊的视线立刻扫向秦朗背后,顾南衣果然正立在那处最安全的位置,被众人保护得很好。 秦北渊几近贪婪地凝视那张年轻的面孔, 得到了对方不冷不热、漫不经心扫过来的一瞬视线,呼吸顿时一窒。 ——他竟然会愚蠢到一直没发现,那从来就是昭阳的眼神, 她几乎不屑于对自己做过多的掩饰。 她向来是个如此傲慢的人,秦北渊向来都知道。 心腹追上前来见到这阵混战,一皱眉便抽出武器,“相爷小心。” “你也去。”秦北渊吩咐道。 心腹犹豫地应了是,上前援手,特意到了秦朗身边,存了个保护的念头,谁知道险些被秦朗敌我不分、大开大合的动作给捅了一刀,只得赶紧拉开距离。 院子周围早就安排了不少暗卫——哪一方的都有——即便来的刺客数目众多,也还是逐渐落了下风。 眼看着半数同伴都已经倒下,刺客中为首的一人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嚎叫声,像是狼叫又像是鸟类的凄鸣。 他的同伴立刻朝他靠近收拢过去,一群人毫不犹豫地便掉头从院墙上纷纷离开。 即便做了简单的掩饰伪装,可南疆人的攻击手段还是太过容易辨认了。 秦北渊做出这个判断,但他此刻无暇多想,情况一转危为安,他便立刻进入院中,不顾兜帽掉落,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顾南衣面前去捉她的手。 秦朗的动作比秦北渊更快,匕首一横便挡住了他,皱眉道:“干什么?” 秦北渊不得不停住脚步,他越过秦朗去看一脸淡然、丝毫看不出刚目睹一场厮杀的顾南衣,“让我看看你的手。” “凭什么给你看?”苏妩消耗巨大,原本正靠着杜云铮在一边喘息,听见秦北渊的话后却是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讽刺的,“今日不是祭天?丞相竟然可以半路离开,就为了能摸一摸别人的手?” 秦朗却眉梢微动,似乎已经由秦北渊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 “顾南衣,我也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开口。”秦北渊沉沉地说,“只要你不介意他们听见。” 秦北渊这时候念出“顾南衣”三个字时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令纪长宁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顾南衣的视线在秦北渊脸上转了一圈便猜到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如何,但显然秦北渊知道了秦朗是骗他的。 “我去拿伤药。”顾南衣说完便转身道,“阿妩,杜公子,楼公子,李六公子,纪先生,看来秦相有急事要说,你们今日先回去可好?” 别说苏妩不愿意,就连这院子里最没地位的李承景看着也知道气氛不对,哪里肯就这么贸然离开? “你们不听比较好,”顾南衣笑道,“改日我再同你们一一道谢。” 她说完没理会苏妩忿忿的眼神,回去房中取了伤药来一一交予方才战斗中的几人,又特地轻声细语地叮嘱了苏妩要小心养伤不可留疤,才将他们一股脑地送出了门。 心腹半路接下了顾南衣的活儿,又吩咐受伤较轻的暗卫将院子里横七竖八的人飞快地拖了出去搬走。 这过程中院内竟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秦北渊就站在原地盯着顾南衣看;而顾南衣拿了伤药替默不作声的秦朗上药,一眼也没有多看秦北渊。 心腹打从心底里叹了口气,最后一个出院门,还将院门从外面关上了。 顾南衣专心致志地将秦朗身上几处外伤大致处理好了上药,确认不必再包扎,才将瓶子放下,偏头不紧不慢地看向秦北渊,“秦相有什么话便说吧。” “你右手五指内侧都有伤痕,是遇刺时握住匕首留下的。”秦北渊说得很慢,但却很笃定,是思考过后的结果。 顾南衣懒懒笑了一下,“你没看过,怎么知道呢?” “今日祭天,我去了皇陵,”秦北渊沉声说,“你的棺中是空的。” 秦朗倏地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顾南衣。 在摸过顾南衣手上伤疤那时他就在思考时间上的错位,某个念头也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可当秦北渊真的说出这句话时,秦朗也好似整个人从头顶到尾椎过了一道雷电。 顾南衣不是“复生”,她是“未死”。 这对秦朗来说差别实在不太大。 但对于从前并不知道真相的其他人来说,有着云泥之别。 譬如秦北渊。 秦朗原本好不容易另辟蹊径让秦北渊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秦北渊到底不是蠢货。 秦朗回头看了一眼顾南衣,又垂眼去看她的手——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然而秦朗动了动手指,仍旧没这么做。 “你不是能梦见昭阳,”秦北渊说,“你之所以知道宣阁专门为昭阳留下的问题是什么答案,只不过因为你就是昭阳。” 顾南衣和秦北渊对视了一眼,而后她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问,“是又如何?” 哪怕心中已经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在听见顾南衣亲口承认时,秦北渊还是一阵条件反射的天旋地转,明明没有移动,却连脚跟都差点站不稳。 一旦想通了一个点,以秦北渊的头脑便能倒推出太多太多。 宣阁果然有能令人不死的宝物,他自己舍不得用,却珍惜地留在了昭阳的身上,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死亡。 “你是……”秦北渊艰难地动了动喉结,“你一直没有死,也一直知道自己是谁。” “我知道。”顾南衣懒懒地道,“但昭阳死了,活着的是顾南衣,这话并没有错。” 秦北渊沉默了一下,领会了她话中的意思,“你不想再当昭阳。” “她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你也不想认识从前的人。” 顾南衣歪头,“从前的人,是指的谁?” 秦北渊闭了一下眼睛,“……苏妩,李承淮,沈其昌。”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根本不该在此处被提起。 顾南衣轻轻地啊了一声,她笑道,“这些人顾南衣都认识了,以后也可以继续做朋友。” 后半句的意思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 ——有些就不必继续做朋友了。 秦北渊整个人像是重病似的头重脚轻起来,他掐住自己掌心转向秦朗,问顾南衣,“这也是你选的?” “我怎么选,需要你一一过问吗?”顾南衣眯眼道。 “——是我选的。”秦朗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冷然道,“不是她。” 秦北渊定定看了秦朗半晌,意识到那个“顾南衣能梦见昭阳和宣阁”的骗局并非出自顾南衣,而是秦朗。 然而秦朗没必要特意骗他,那便说明骗局定然是半真半假的。 秦北渊道:“你身上确实有蛊虫。” 顾南衣也不讶异于秦北渊会这么快将一切推断出来。 不如说,能瞒秦北渊到现在才叫她觉得有些吃惊,不知道秦北渊究竟是怎么相信这怪力乱神到今日的。 “我是吹笛人,”秦北渊又接着说,“虫笛也在我手中,只有我能为你解蛊。” “你若不想解……”顾南衣张口才说了几个字就被秦北渊打断。 “解。”他一口咬定,毫不犹豫,“但我有交换的条件。” 听见秦北渊的话,顾南衣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秦朗还是第一次见顾南衣这样笑,那完全不是“顾南衣”的笑容,轻蔑中又带着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属于那位曾经辅政十多年的昭阳长公主。 “我不会和你秦北渊谈任何条件。”顾南衣斩钉截铁地说。 院中的气氛一时冷了下去,秦北渊没有立刻说话,秦朗也在迅速思考。 秦北渊不吹笛,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反正他也可以吹,只需要将虫笛自秦北渊手中取走便可以。 就在对峙之中,院门突然被人推开,心腹顾不上里面情况匆匆入内,他迟疑地看了一眼顾南衣和秦朗,低声对秦北渊道,“府里的虫笛断了。” 秦朗听得一清二楚,手上一个用力就将暗器硬生生折断了,他一字一顿地问,“怎么断的?” 心腹还在犹豫回答还是不回答的时候,秦北渊开了口,“陛下说过绝不让解蛊一事发生。” 他虽然没有明说是薛振做的,但这句话也和明说差不到哪里去了。 既然不让解蛊,那毁了虫笛当然是最保险的措施。 薛振从前就出过手,就连纪长宁之前也是同顾南衣提起过这件事的。 祸水东引,也不都一定是栽赃诬陷。 作者有话要说:【全服公告:资料片2.0南疆秘史已更新完毕,请各位玩家自由探索。】 昭阳服务器: 玩家【秦朗】上线了。 玩家【楼苍】上线了。 玩家【苏妩】上线了。 玩家【杜云铮】上线了。 玩家【杜云照】上线了。 玩家【纪长宁】上线了。 玩家【薛振】砍号重练了。 ……排队等待中,等待人数:4030…… 玩家【秦北渊】加入了游戏。 第73章 第 73 章 薛振赶回汴京时, 归心似箭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去皇陵时身旁还带着一个严贵妃, 回皇陵时辇车上却少了她的身影。 不过大多数民众百姓并不会注意这一点, 仍旧热烈兴奋地在道路两旁庆贺欢呼。 薛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耳中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在城门口换辇车时, 他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韩校尉,对方紧张又不解地告诉他,在第二道命令追到之前, 虫笛刚刚被摔成了三段。 ——和秦北渊斗智斗勇这数个月都没能成功毁掉的虫笛, 偏偏在今次成功了。 薛振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结成冰,令他行尸走肉般地坐在辇车上一路回到宫门口也没能成功露出哪怕一个笑容。 “陛下?”福林担忧地在旁询问,“是否先去沐浴更衣?” 薛振没有回话,他恍然地抬头看向眼前皇宫, 一眼根本望不见尽头。 福林顿了顿,大着胆子问,“那是否去长安巷看一看?” 像是突然被长安巷三个字唤醒,薛振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他转头唤道,“韩校尉。” 韩校尉应声上前了几步。 “笛子带回来了吗?”薛振问。 韩校尉迟疑道,“虫笛在打斗中落地断成三截,臣只带回了其中的两段。” 他说罢,不用薛振吩咐就将那两段断笛呈给了薛振看。 薛振垂眼仔细地抚摸了一阵, 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福林,唤擅笛的乐师来。” 福林轻声应了, 又犹豫着请示道,“陛下不如先回寝宫?一会儿若是还要出宫,也得换一身衣服。” 他心中不由得想,经历了今日这么多事,恐怕只有顾南衣能安抚陛下了。 薛振仿佛被这话说动,握着断笛恍然地走了两步,又疲惫地停下对韩校尉道,“今日之事你完成得很好,是朕……” 他没能将话说完,只摆了摆手示意韩校尉离开,而后便慢慢地朝着寝宫方向走去。 韩校尉疑惑地看了福林一眼,只得了对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福林道,“陛下今日……我也不太清楚,改日得空再说,我还得先办陛下吩咐的差事。” 韩校尉点头,心想发生了什么事,他出去找今日祭天的同僚问上一声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而福林同韩校尉分开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吩咐人去准备马车,自己又火急火燎地去唤了宫廷乐师中擅长吹笛的人见薛振。 这短短的时间里薛振只来得及换了一身衣服,他指着断笛问宫廷乐师,“这笛子还能不能补好?” 乐师不安地抬头观察了一会儿那显然碎片都没拾全的怪异长笛,低头思索了半晌,才保守地道,“若是将碎片都找回来,再让能工巧匠来修复,应当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不近看是见不到裂痕的。” “作用呢?”薛振问。 乐师不太明白笛子能有什么作用,遂理解为吹奏的效果,答道,“还能吹响,只是乐器毕竟精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恐怕音色会与从前有些不同。” “……不同。”薛振低声重复,“那便不是同一根笛子了。” 乐师低头没敢接话。 薛振沉默了半晌,道,“下去吧。” 等宫廷乐师松了口气退出去,薛振便珍惜地将两截断笛放到了一个刚令人翻找出来的盒中,接着又站了起来。 福林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薛振的脚步,见他才迈了两步到桌子边上便停了步,便跟着安分地将视线垂向地面。 没过几息的时间,薛振又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福林。”他唤道。 “陛下。” 薛振顿了顿,低声问,“朕看起来如何?” 福林不明所以,他抬头小心地扫了一眼薛振,又垂首道,“陛下贵为天子,自然是……” “朕看起来精神吗?”薛振道,“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福林悚然一惊——这问题哪里是他一个太监总管该回答的?别说是他,满朝上下有几个人敢当着薛振的面回答后头那个问题? “若是皇姐还活着,朕能这样去见她吗?”薛振又接着问。 福林冒出了冷汗,强自镇定道,“长公主定然是什么时候都愿意见陛下的。” 薛振又不说话了,看不出他对这答案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殿中安静了许久之后,薛振才哑声道,“出宫。” 福林心中稍稍一松,应了一声是。 可这松懈也只是一两分,每次去长安巷时福林都能得到意外的惊喜,不由得叫他怀疑起今日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马车再度直奔长安巷,驾车的御林军已经颇有点轻车熟路的架势。 实在是他替皇帝驾车从来只来回走同一条路,几趟下来闭着眼睛都快能认路了。 他却不知道坐在马车中的薛振几度忍不住想要开口改命令,不去长安巷,转而直接回皇宫。 但又一次次被薛振自己给咬着嘴唇咽了回去。 眼看着轩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黑沉下去,薛振想长安巷应该也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紧张地舒展了一下一路攥紧的拳头。 这一舒张之下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因为绷紧得太久而有些麻木僵硬,好像几年没有活动过一般。 薛振失神地低头看向自己发白的的手掌,微微蜷了一下手指。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福林的声音在车外道,“陛下,到了。” 薛振肩膀一抖,猛地再度握紧拳头,“扶朕下车。” 福林应了是,随即车帘便被打了起来。 薛振直觉自己有些腿软,扶着福林的手下车时,冰冷的手将福林冻了一个激灵。 那温度简直和死人也没什么差别,吓得福林赶紧使眼色让小太监将刚才带出宫的狐裘抖开披到了薛振肩上。 薛振毫无察觉,他抬头看向面前仅三五步距离的院门,觉得这几步距离比天堑还要难以迈过。 他太过害怕恐惧打开这扇门后要面对的事情,以致于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直到他看见门底下薄薄的积雪似乎颜色有些不太对劲。 ——纯白的雪从底部氤氲出了一点腥红色来。 薛振瞳仁一缩,飞快上前两步蹲下身去抹了一把,果然雪下真的有一小滩鲜红的血色。 薛振顿了顿还是探到鼻下嗅了一口,闻到血腥味的瞬间便脑中嗡地一震,匆匆忙忙站起身便去推门。 一下没推开,薛振拍了拍门板,“皇……顾姑娘!” 他才拍了两下,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出现在仓皇的薛振面前的,却是秦北渊心腹的脸,他沉声朝薛振道,“见过陛下。” 薛振回京之后脑中一团糟,早就将秦北渊忘到脑后,更是没想到几乎和秦北渊形影不离的这个人会还在长安巷中。 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秦北渊在这里?”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飞快地往院里走去,心腹也没拦他,而是默不作声地侧身让开了路。 薛振几乎是冲进去的,但在院中只见到了坐着的秦北渊,立时眸色一沉,质问,“皇姐呢?” “陛下不喊顾姑娘了吗?”秦北渊起身行礼,姿态做足,话语却一点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你我都不是傻子!”薛振怒道,“今日所见,你我都知道顾南衣就是皇姐!” 秦北渊淡淡地说,“可陛下已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薛振倏地失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声音也低沉两分,“将断笛重新拼回去,或许还能修复。” “驭蛊之术精妙,虫笛既毁,恐怕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 “不试怎么知道?”薛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这是后话,你将皇姐带到了什么地方去?门口为什么有血迹?” 秦北渊平静地看了薛振一眼,问,“陛下不是不想长公主回来吗?为何如此紧张顾南衣的下落?” “皇姐没死!”薛振几乎是咆哮着说,“她不是要虚无缥缈地起死回生,她根本就没死!” “于陛下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若是没死,朕就没有杀她;”薛振道,“她若是没死,朕就不能杀了她!” 这话实在有些拗口,但秦北渊听明白了。 或者说,不用激薛振说出口,秦北渊也早就明白。 若是昭阳已死,薛振甘愿沉溺于这个事实,便不愿意见到任何的改变;可若是昭阳一直活着,那薛振若是做了什么错事——譬如毁去虫笛,那才是真正杀了昭阳的举动。 这个念头在秦北渊脑中只转了一圈,他便平静地说,“陛下觉得如今算不算杀了她?” 薛振猛地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之后才用力睁开,“朕不和你废话,立刻告诉我皇姐她究竟被你带——” 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院内的一闪屋门便被人打开了。 顾南衣懒洋洋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别问了,我就在这里。” 薛振倏地扭过脸去,眼底还带着震怒的血丝,他张了张嘴,可怜地低声唤道,“……皇姐?” “不必这么喊我,”顾南衣倚在门口道,“陛下早就不需要昭阳了。” “不,皇姐!”薛振不自觉地抬高音量,又强自镇定地压低几分,他紧张得几乎想转身就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句,“朕知错了,朕不该……” “几年前的事情何必再提,”顾南衣无所谓地打断了薛振的话,“陛下忘了,那碗药汤还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薛振的身体颤了一下,将惊恐又哀求的视线投向了顾南衣,“皇姐,我……” “陛下后悔了?”顾南衣问。 “朕……”薛振咬了咬嘴唇,到底闭眼向自己足足六年多的后悔屈服,“朕后悔了。” 若说那后悔之情一开始只是一根羽毛的重量,一日比一日沉重起来之后,便逐渐成了压在薛振背上的断罪石,令他每每想起便被镇得喘不过气来。 但后悔无济于事——这一点薛振被昭阳提点过无数次,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于是他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让自己忘却这份追悔莫及的心情,也日复一日地对自己重复“朕不后悔”的观念。 可到底嘴硬是比不过心中真正所想的。 薛振对自己死不投降了近七年,好不容易在心底建起一座坚固的堡垒,却在见到皇陵内那口空棺的瞬间便灰飞烟灭。 ——他根本就后悔得恨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将昭阳换回来。 对秦北渊说的什么“弑君”之词都是做戏,若是时光倒流,再听到宋太后提起“陛下和昭阳之间只能活一人”,薛振必会眼也不眨地做出一个相反的决定来。 这几年薛振反复警告自己“昭阳已死”,才将理智之弦绷紧。 而今日,这根弦已经被他亲手扯断了。 第74章 第 74 章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 金口玉言,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怎么能后悔呢?”顾南衣蹙眉道。 薛振从她口中听过许多次类似的教导, 哪次也没有这次一样令他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地疼痛过。 可想到眼前之人是活生生的昭阳, 从那刀割之痛中却又生出一丝令薛振恍惚的甜美醉意来。 “更何况,那也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决定。”顾南衣又道,“陛下如今不是也将国家打理得很好么?” 刚说完这句, 顾南衣背后就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 声音里含着不满,“别忘了他今天做的事情。” 薛振往顾南衣背后看去,这才见到秦朗就像个影子似的立在顾南衣身后阴影里,想到这人的身份、行为, 又想到秦朗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和顾南衣住在一起,顿时皱了一下眉。 他若是早知道……一定毫不手软、尽倾巢之力将秦朗杀了。 光是想一想能有人和皇姐这样亲密、这般受着皇姐的偏爱…… 秦朗对上薛振阴鸷的目光,冷冷笑了一下,一分也不让地用视线瞪了回去。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顾南衣目前最大希望的虫笛被薛振的人捣碎,秦朗眼下对薛振的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简直快能将汴京城给烧成废墟残壁,根本不下于薛振那点暴怒。 ——这个几乎要了顾南衣两次命的家伙还有资格摆脸色给谁看? “……”顾南衣偏了一下头,她带着点无可奈何地对秦朗说,“别从我身后冷不丁开口。” 薛振心脏猛地一缩。 他太了解皇姐了,这不是训斥, 而是纵容。 果然,秦朗闻言只是冷哼了声,不仅没应答反而还将手中深色外袍抖开压在了顾南衣的肩膀上, 然后才上前两步走到了月光里,比顾南衣的位置还前半步。 薛振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肯定是秦朗自己的衣服,搭在顾南衣的肩膀上后因为过长,在地上堆了三寸有余。 “她说今天不让我动手,”秦朗说这话时手还扶在腰间匕首上,他的视线依次从薛振扫到秦北渊,“……但你们再不滚,就没这么容易了。” 福林这时候本该开口斥责的,可他也叫眼前的状况砸了个晕头转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皇姐!”薛振立刻道,“你听我解释。” 顾南衣看了薛振一眼,眼神很平静,仿佛在看一个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路上行人,“陛下是九五之尊,无需解释什么。” 薛振心神大震,他忍不住上前两步,追问,“皇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朕的?” 顾南衣漫不经心地道,“一开始。” ——一开始。 难怪她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对他不假辞色。 想明白这一点,薛振整个人都晃了一下,靠着身旁福林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打击之下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又喃喃地问,“皇姐还是怪朕?” “不。”顾南衣道。 薛振垂死的双眼中还没来得及绽放出光华,顾南衣便接着道,“陛下如今于我而言不过是国君,谈何恨与不恨之分?” “皇姐的意思是,”薛振头疼欲裂,他艰难地抬头盯着顾南衣的脸道,“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顾南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启唇道,“陛下从来都是先帝的独子。” 这话一出,接连受到打击的薛振闭了闭眼,微微低下头去,皱眉按住胸口,弯腰时竟然直接呕了一口鲜血出去。 福林吓得一声尖叫,“陛下!” 这哇的一口鲜血吐得实在吓人,顾南衣也皱了皱眉,“还不快送回宫唤御医。” 福林整个人也恍如梦中,听了刚才这么一出的他下意识应道,“是,殿下。” 薛振却不肯顺着福林的力气走,他死死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甩开福林的搀扶后,居然用摇摇晃晃的身子直接朝着顾南衣跪了下去。 一国之君的膝盖重重磕在雪地里,砰地一声将在场人都惊了一跳。 “皇姐不能不要我,”薛振跪在地上偏执地说,“我跪着给皇姐赔罪,直到你消气为止。” 顾南衣冷下了脸色,她盯着面色惨白嘴角挂血、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的薛振,转脸将矛头对准了秦北渊,“你就是这样当丞相的?六七年过去,你让他长成了这样?” 一直没说话隔岸观火的秦北渊:“……” 他上前两步,说不上多诚恳地劝道,“陛下这是在为难长公主,身为天子,实不该对人下跪。” 薛振充耳不闻。 “福林!”顾南衣又冷声斥道,“手断了?随行的御林军呢?” 被吓懵了的福林连声应是,跑出去喊了个御林军进来,两人合力去拽跪在地上的当朝皇帝,硬是没拉动。 “七年前我做的事情无从辩解,”薛振强硬道,“但今日发生的事情,求皇姐听我好好解释。” “堂堂一国之君,谁教你随意对人下跪?”顾南衣不理会薛振的请求,她冷然地问,“你登基之后,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对任何人低头弯腰?” 薛振扯了扯嘴角,“皇姐放心,我只跪你。” 秦朗看到这里,忍不住不放心地扭头看了顾南衣一眼。 他实在觉得薛振这惨卖得挺像样,皇帝之身居然就这么跪下了,连他当时也吓了一跳,说不定顾南衣想着是自己多年抚养过的小皇帝,就心软了也说不定呢。 顾南衣没有注意到秦朗的目光,她沉着脸举步向外走去,长长的外袍在身后拖出一道阴影。 秦朗一怔,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如果秦北渊和薛振这时候抢人,又是一场恶战,他不敢离顾南衣太远。 顾南衣最终停步在薛振面前,她隔了一步的距离低头同薛振对视,冷漠地无视了对方眼瞳里的祈求,一字一顿道,“起来。” 薛振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艾艾地唤,“皇姐……” “我让你起来。”顾南衣冰冷地重复了一遍。 薛振不敢再顶嘴,他已经是二十岁的当朝皇帝,可此刻却仿佛一朝梦回到了才几岁时的孩童年月。 他实在怕极了昭阳发怒,比什么都来得害怕。 在这之上更害怕的,是那句“我很失望”。 福林终于机灵了一回,和一旁的御林军交换了个眼神再度使力,这次终于成功地将薛振从地上拉了起来,又赶紧矮身去拍掉薛振腿上的雪花。 薛振站起来时已经比顾南衣高出许多,他不得不低头看对方,小心翼翼地试图伸手去扯她的衣袖。 秦朗还没动手,顾南衣已经先一步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道,“回宫去。”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挥之不去的慵懒,听起来总能叫人耳朵一痒,像是听了耳畔低语。 可落在薛振耳中,却不亚于惊雷刀锋。 “我不记得我教过陛下这等卑躬屈膝之事,”顾南衣退了一步,道,“若是你连皇帝也当不好,这多年来我便真的白教了你。” “我会当个好皇帝!”薛振立刻道,“国泰民安、安居乐业……皇姐教的这些我都记得!” “我还当陛下都忘了一干二净。”顾南衣扫了一眼薛振的膝盖。 薛振张了张嘴,百口莫辩,只觉得言语措辞一切都是那般苍白,什么也挽回不了。 他再也见不到从前那个温柔的皇姐了。 想到这里,薛振只觉得世间百般颜色都顷刻褪去只剩黑白,同时喉头一甜,险些吐出第二口血来,因着顾南衣就在面前,他竟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陛下尚无子嗣,更无储君人选,”顾南衣看着他道,“不可生病抱恙。” “皇姐是说,我连死的资格也没有?” 顾南衣没回答,但薛振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皇姐教训得是。”薛振只能苦笑着应是。 这么说完,薛振却仍然没有见到顾南衣的神色软化两三分,他忍不住问,“在皇姐眼中,我只是个皇帝了?” 顾南衣不解地蹙了眉,她停顿了片刻才答道,“陛下在我眼里一直是皇帝。” “……只是皇帝?”薛振追问。 从这句话的重音里,顾南衣总算听出薛振执着于问的是什么,她淡淡道,“只是皇帝。” 薛振不说话了,只一双灰暗的眸子像是钉住了似的落在顾南衣脸上不肯挪动。 福林却有些不敢再让这姐弟重逢继续下去,他恳求地唤道,“长公主……咱家这就送陛下回宫去。”求求您高抬贵手少说两句吧! “嗯。”顾南衣颔首,“不要惊动太多人。” 既然身份已然暴露,她便也懒得再多作遮掩,直接用从前的态度吩咐了福林。 福林松了口气,这下也顾不得薛振怎么想,和身旁御林军一道将薛振拉出了院子,脑子里乱成一团,只凭着本能安排道,“回宫,召……召梁院判入宫!” 听着院外几乎是兵荒马乱地离开,顾南衣心中竟然异样平静。 大不了她便再死一次就是了,只是浪费了秦朗的计算。 ——毕竟谁能知道秦北渊为了确定她死透没有而闯入了皇陵里面。 她转脸看向硬在院子里留了一个下午的秦北渊,对他比对薛振更不客气,“还留着等我赏你一口饭吃?” “长公主愿赏,臣便愿接。”秦北渊道。 顾南衣还没说话,秦朗已经从她身后伸出手来,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往自己这边扣,一边冷声道,“我只给顾南衣做饭。” ——哪有秦北渊来分一口饭走的份? 秦北渊的视线落在秦朗胆大包天捂住顾南衣嘴的手背上,停留两息,才和秦朗对视了一眼。 “不该让你留在栗山村。”他哑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又要加更了……拔自己头发.jpg 第75章 第 75 章 秦朗闻言只是冷笑了一下, “留在她身边是我自己选的, 不用你同意。” 秦北渊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同自己七分相似的年轻人。 只从目前的状况来推断, 秦北渊知道自己在顾南衣的心目中比不过秦朗。 秦北渊和昭阳的积怨实在太深, 哪怕昭阳换了个身份, 也仍旧对他不假辞色。 哪怕是薛振也不过是在昭阳面前被冷漠对待,而昭阳这辈子真能谈得上“厌恶”的人却只有一个。 秦北渊多年前就很有自知之明——这位置甚至是他亲手讨来的。 可在从皇陵赶回之后,秦北渊仍然在顾南衣视而不见的情况下硬留在了长安巷足足一下午。 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而是昭阳确实活了过来。 别说一下午, 秦北渊甚至可以住在这里。 他理智得太久,一朝跨过那道线,便再无可能让自己退回去了。 社稷与这个人之间,秦北渊曾经做过一次选择。 他可以断言薛振一定会后悔, 但旁观者清,他无法对自己也这般斩钉截铁。 如今他却意外得到了重新选一次的机会。 秦北渊摸了摸藏在袖中之物,看向顾南衣道,“你身上确有蛊虫,梁院判不会看错。” 顾南衣用指腹拍了拍秦朗手腕示意他松手。 秦朗装作没发觉。 于是顾南衣不得不扣着年轻人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掰了下来,然后道,“既然虫笛毁了,和秦相就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声秦相喊得漫不经心,却令秦北渊的眉眼微动, 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朝堂之上。 “不解蛊,今年蛊虫还会发作。”秦北渊按住情绪平静地道,“此蛊名叫不渡, 解法还需从南疆再寻。南疆人一而再寻来汴京,从他们身上定能获得更多线索。” 顾南衣睨了秦北渊一眼,突而笑了笑,“秦朗给你下套时我便想问了,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即便真的将我的魂魄召回,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秦北渊会希望我回来?” 秦北渊垂低了眼。 和昭阳针锋相对多年来,他学了宣阁的路子,从不曾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在昭阳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就像挖了个深不见底的洞,再将无用情感一股脑扔进去填平压实。 这洞口如今已封不住了,可秦北渊即便将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说出口来,也知道昭阳是断不可能相信的。 于是沉思片刻后,秦北渊抬眼冷静地道,“殿下本就不该死。” “我生了重病,早该死了。”顾南衣不以为然地说罢,又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瞒了我些事。” 秦朗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腕,不让顾南衣碰到自己飞快跳动起来的脉搏。 就连面不改色的秦北渊都不自觉地动了动脚尖,“……臣瞒了殿下什么?” “我死前,陛下提过,你有没敢告诉我的事情。”顾南衣轻轻一哂,“你没反驳他,不是吗?” 秦朗:“……”薛振当真能坏事,这种破事有什么好说出口,还偏偏让顾南衣听见。 “……”秦北渊道,“殿下可知臣不敢说的是什么事情?” 陪同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心腹不自觉地屏住了气等待顾南衣的回答。 “无论是什么,都同我无关。”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说,“我且警告你一句,朝堂的事,便留在朝堂,你利用不了一个死人。” 心腹:“……”他克制着没将同情遗憾的目光投到秦北渊身上去。 这十几年的死结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秦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也是,拐外抹角的情思顾南衣尚且意会不到,更何况秦北渊这样倒着走的呢? 顾南衣要是能察觉得到秦北渊那份心思,她早几年就该察觉到了,拖得到今天? 秦北渊出乎秦朗意料地没有作更多解释,白发丞相只是静立在原地,背脊挺直地道,“南疆自先帝时便自立一国不听诏,殿下身上蛊虫或许没那么简单。” 说到国家大事,顾南衣果然顿了顿,但她只是短暂地思索片刻便道,“朝中能人辈出,这点事情总能办好。” ——堂堂一个朝廷,总不可能没了她就完蛋。要真是那样,真被南疆灭国夺位也是活该的事情。 她说完也不再和秦北渊废话,扬手指门道,“不送。” 秦北渊果真不再纠缠,他行了一个臣对君的礼,道,“臣告退。” 离开前,秦北渊看了秦朗被顾南衣扣住的手腕一眼,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上移,对上了秦朗的双眼。 比顾南衣高出一头多的秦朗几乎是贴着顾南衣站在她身旁,稍一低头就能将下巴搁到她肩上。 多年来,秦北渊还没见过苏妩以外的人离昭阳这么亲近过。 察觉到秦北渊的注视,秦朗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梢,接着反过手来卡入顾南衣的指缝,牵着她往里走,“该喝药了。” 顾南衣顿时拧眉,“这才什么时辰。” 秦朗铁面无私,“早晚要喝。” “我现在喝不下。”顾南衣垂死挣扎,“再等半个时辰。” “少来,”秦朗将她推到灶房门口,道,“你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了。堂堂长公主要食言而肥?” 顾南衣生无可恋地迈入萦绕着难闻药味的灶房,而秦朗则回头不客气地道,“劳烦秦相将门带上。” 秦北渊:“……”这尽管是做给他看的,也显然是为了激怒他,但确实有用。 心腹在旁保持了难能可贵的沉默,等待了半晌才见秦北渊举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忍不住道,“相爷,其实小公子只是一人……” “动不了他。”秦北渊道。 “为什么?”心腹不解地问。 “你只看到他恃宠而骄,”秦北渊淡淡地说,“但那是因为昭阳纵容他如此,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秦朗在顾南衣心中保持这地位一天,不想同顾南衣翻脸的人便一天动不了秦朗。 毕竟所有人都是冲着能在顾南衣眼里争一个落足之地而去的,即便要排除异己,也不能将自己赔进去。 否则薛振早就能不管不顾地下令千军万马冲入长安巷。 心腹哑口无言了半晌,换了个话题,“虫笛被毁,断成三截,两段被陛下的人带走,府中只留下了一截。” “今日是元月初一,”秦北渊答非所问,“离三月初四只剩三个月了。” 心腹不明所以地点了一下头,道,“因此时间更为紧迫……汴京城已戒严,今日下午逃窜的那些南疆人定能捉捕归案。” “从前每年只能见她一次时,三个月的等待看来漫不可及;”秦北渊停下了脚步,他将在自己袖中存了一日的东西取出,叹道,“可现在我觉得,三个月的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改变。” 心腹顺着秦北渊的动作看去,见到他手中执的居然是那支从宣阁墓中取出的红色虫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 秦北渊手里的虫笛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出被摔毁的痕迹。 “我原想今日在皇陵中,或许能用得上它。”秦北渊平静地说,“加之今日是陛下出手最好的机会,我猜测陛下会有所行动。只要所有人都以为虫笛被毁,便不会再纠缠不放。” 原本这日秦北渊的计划是相当缜密的。 他入皇陵出皇陵不会惊动任何人,探过昭阳墓室之后便立刻离开,虫笛可用可不用。 假虫笛放在丞相府中任由薛振毁了,此后薛振以为万事无忧,秦北渊便不必再提防他出手。 可偏偏就是探皇陵这事上出了差错。 墓中出现那身份不明的老人将薛振也引入皇陵之中,撞破了秦北渊的行动;而这老人直到祭天结束也没能抓住,真实身份更是无从查找。 空棺固然将顾南衣的真实身份揭露了出来,但秦北渊却不是唯一的知情人——薛振和他一起猜到了真相。 秦北渊的目的唯独达成的一点便是:假虫笛被毁,所有人都以为这条生路被断绝了。 “那相爷……”心腹不安道,“还是要在三月初四吹响这虫笛为长公主解蛊?” “还是?”秦北渊抚摸了一下虫笛,“原就打算这么做,今日之后也并无更改。” “可……”心腹忍不住争道,“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 即便抱了些侥幸的心思,但其实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秦朗薛振现在都以为虫笛被毁,必定都卯足了劲去找另一条能解蛊的道路,集众人之力说不定便能找到别的办法。 秦北渊平静地转脸拍了拍心腹属下的肩膀,他眉眼淡然地说,“但若没有,这条路还是要走。” 他连自己的后事都办好了一半,即便知道顾南衣就是昭阳本人,对计划的影响并不大。 若真说什么影响,那顶多就是秦北渊心中有些升起舍不得死的念头罢了。 “相爷!”心腹深吸了口气,急切地劝,“长公主如今就在那儿呢,她也明说了自己不再是辅政的那位,您为何不直白对她表明心意!若真是只剩三个月,那您……您总不能带着这份……”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哽噎起来,喉头酸涩,没办法将这后面残忍的字句吐干净。 ——藏了这么多年的念头,难道真到死都不打算说出口告诉那人听吗! “这份?”秦北渊将虫笛重新收了起来,他道,“即便真要说,也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 秦北渊没有回答,他走向马车,吩咐道,“去李家。” 还不到宵禁的时分,李家门口还点着两盏明晃晃的灯。 听说秦北渊到访要见李承淮,管家立刻亲自将秦北渊迎了进去。 不过片刻,李承淮便步出来见了秦北渊,他手中未提灯火,在府中行走却全然不用他人指引。 “秦相这个时间来访,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了。”李承淮笑着说。 “尚书不必谦虚,今日祭天发生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秦北渊道,“但皇陵以内的,你却查不到。” 李承淮在秦北渊两步以外停住脚步,他凝神思考了片刻,含笑道,“看来秦相要同我相商的事,不能让其他人听见。” “否则又何必来寻你。” 李承淮于是挥退了众人,他掀袍坐了下来,对秦北渊做了个请的动作,“秦相且坐下说话。” 秦北渊也让心腹退到门外,才将虫笛放到了桌上,道,“尚书请看。” 李承淮听得东西置于桌面的声音,伸手探过去便摸到了虫笛,他细细地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笑了一下,“原来真品一直被秦相带在身上,此事陛下恐怕不知道吧?” “你果然知道。”秦北渊并不意外。 “秦相不是也知道我知道么?”李承淮用虫笛轻轻地在扶手上敲了一下,问,“那秦相打算让谁来吹响这虫笛呢?” “另一半蛊虫在我身上,当然是我吹。”秦北渊道。 “秦相这话听起来倒是很平静。”李承淮笑道,“倒是准备好了为殿下赴死?” “昭阳没死。”秦北渊说,“皇陵之内,只有她的空棺。” 李承淮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顿了许久才将虫笛缓缓放回了桌上,好像怕自己震惊之下将它真的摔了,“秦相这话骇人听闻了。” “我已见过顾南衣。”秦北渊道,“她是不是昭阳,你应当能辨认出来。” 李承淮是个瞎子,自然能注意到的细节比旁人更多。 即便他数次惊诧于顾南衣和昭阳的相似之处,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同一个人。 “……”李承淮轻而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半晌才再度开口,“那秦相来,看来是要同我做一个交易的。” “我只有三个月,要选一个没有立场冲突又足够聪明的盟友,选择只有你一个。”秦北渊说。 李承淮顿了顿才轻轻地道,“一命换一命,我倒要感谢秦相高义了。” 对于李承淮知道宣阁留书上的内容,秦北渊并不觉得讶异。 李承淮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几个人之一。 “高义?陛下都明言过我是私心。”秦北渊注视着那支造型古怪的虫笛半晌,淡淡地道,“但只要能换回我要的东西,便够了。” 李承淮温声问道,“秦相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三个月,”秦北渊道,“还要后顾无忧。” * 薛振从长安巷回宫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热,梁院判火急火燎地在天黑之后入宫,看了薛振的情况,一头雾水地问福林,“祭天回来时不是好好的吗?” 福林哪敢说今日在长安巷所见所闻,只得敷衍地一笔带过道,“梁院判就别问这么多了,还是赶紧看看陛下吧。” 梁院判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在按照福林的暗示检查过薛振膝盖底下两块明显是跪出来的淤青更是恨不得立刻辞官,“这伤也能得?!” 福林:“……梁院判,您是个聪明人。” 梁院判脸都绿了,他屏着一口气给薛振开药,忙了一宿,薛振身上热度才稍稍退下去些,这时他和福林两人已经忙得快瘫下了。 “你实话实说,”梁院判气若游丝道,“陛下昨夜是不是去长安巷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第二个能让薛振如此失态的地方,更何况薛振一边发着高热,一边梦里一句句喊着“皇姐”? 福林苦笑道:“梁院判何必多此一问?” 梁院判长长叹了口气,感慨地道:“也是顾姑娘同殿下实在太像了。可陛下也见了不止一次,怎么如今才……” 福林什么也不敢说,稍回复了力气便亲自送了梁院判出宫,叮嘱他晚上还得再来。 好在元月里在祭天之后早朝停七日,倒免了薛振病得起不来也去不了早朝的麻烦。 这般想着,福林稍稍松了口气,回到皇帝寝宫内时却听见薛振正喊他的名字,顿时快步跑了过去,应道,“陛下,陛下醒了?” 薛振腥红着眼睛问他,“皇姐的画像呢?” 福林连忙跑去案边拿了双手捧到床边。 紧绷的薛振认出画卷,将其接过抱入怀中,翻了个身侧躺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福林看着薛振这幅模样,越发没了主意——皇帝这病怎么看怎么来势汹汹,不像是立刻能恢复过来的样子。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不早朝,也有无数国事政务等着薛振去处理。 福林左思右想,最后等到第二日薛振还是这番模样,一咬牙找人去请了秦北渊入宫。 秦北渊倒也很干脆地进皇宫见了薛振,见到薛振烧成迷迷糊糊的模样,负手在床边看了两眼,道,“福总管拿杯冷茶来。” 福林茫然地去办了,却见秦北渊接过茶便直接往薛振脸上泼去,大惊失色,“秦相!” 秦北渊一杯冷茶倒在薛振脸上,俯身下去对他道,“陛下莫忘了,您在长公主眼中若连当皇帝都合格不了,便真的一无是处了。” 这时福林已经扑到了床边,正好便见到薛振的眉头皱了起来。 “毕竟陛下在长公主心里,只是皇帝罢了。”秦北渊又说。 福林听得手都在抖,惊恐地唤道,“秦相慎言……” 秦北渊的视线只落在薛振的脸上,他平静地道,“害长公主死了两次,陛下还想让她再失望一次?” 薛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疲倦地转动眼珠,将目光对上了秦北渊冷凝的双眼,嘶哑地道,“……不用你激朕。” 秦北渊直起腰来,行了个迟来的礼,“陛下醒了。” 福林大喜过望,连忙扶了薛振起来。 薛振整张脸仍然烧得潮红,可神智很是清醒,他虚弱地开口道,“虫笛毁了,修复未必有用,还需双管齐下。” 秦北渊点头道,“南疆派过两次刺客,前日那批的审问已有眉目。” “宣阁死前,去了南疆。”薛振力气不太足,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换口气,“蛊定是南疆而来。” “蛊名不渡,”秦北渊顿了顿,“宣阁将另一半蛊种在臣身上。” 薛振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原来秦相早知道了这么多。” “臣原来早做好了解蛊的准备。”秦北渊道。 薛振不说话了,他阖眼安静了一会儿,就在福林都以为他再度睡过去的时候才再度开口,“无论如何,先救皇姐。” “这是自然,”秦北渊说,“陛下同臣想到一起去了。” “……”薛振抱紧了怀中画卷,他森冷地道,“还有,皇姐的身份务必保密。” 床边的福林几乎立刻觉得脖子一凉,小命挂在了悬崖边上。他期期艾艾地看了秦北渊一眼,等待着这位权相的回答。 秦北渊没有在意福林的注视,他垂下眼去,平和地同意了薛振的说法,“当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文,加更大概在六点_(:3」∠)_ 第76章 4000评加更 到元月初四这天时, 顾南衣已经将那日在长安巷中大战南疆刺客的几人一一安抚好了。 将第二难缠的苏妩送走之后, 顾南衣才喝着茶松了一口气, 转而去对付最难缠的那个, “你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秦朗看了她一眼, 脸上还真看不出气恼的模样来,“我没气你。” 毕竟三天前的晚上顾南衣的表现无可挑剔,秦北渊和薛振都被她用话捅了个心口对穿, 若是言辞能杀人, 那两个已经在这院子里死去活来过很多次了,秦朗对她没什么不满。 他气的是自己来汴京的安排付诸东流,还让顾南衣的真实身份暴露给了那两个人。 “我也未必会马上就死,”顾南衣想了想, 试探着道,“说不定再过几年,又能有别的转机。” 秦朗:“……”小孩也不会信这异想天开、白日掉馅饼的话。 “也不是你的错。”顾南衣对秦朗这总是跟他自己暗自较劲的毛病没有办法,温声道,“我也没想到自己竟不是换了个身体,谁也没想到蛊虫有令人返老还童之效不是?” 醒来的这三年多来,顾南衣还一直当自己是某种志异话本里的借尸还魂——否则她怎么长不大? 因而顾南衣压根没想到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甚至还从皇陵中悄悄跑了出来。 “醒来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顾南衣若有所思地道, “我醒来时,便是在河边见你第一面时。” 秦朗道,“离皇陵有好几日的路程。” “我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的衣服。”顾南衣支着下巴道, “可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将我从皇陵里偷出来而不惊动任何人?” “万一宣阁也没死呢?”秦朗问,“既然你活着,他说不定也是假死。” “纪长宁都去他墓中翻个底朝天了,”顾南衣蹙眉道,“况且,宣阁是我看着死的。” 秦朗看了她一眼,总算坐了下来,似不经意地问,“宣阁对你很照顾?” 虽然一直只听旁人提起宣阁,但秦朗总觉得宣阁对顾南衣过于重视了。光是听那些他人口中的侧面描述,秦朗都觉得宣阁说不定是为了顾南衣而死的。 然而顾南衣的回答却出乎秦朗意料的干脆,“没有,宣阁对我从来没给我好脸。”她顿了顿,道,“不过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秦朗:“……”跟秦北渊一个路子的? “不过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说,“现下就连宣阁死时候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但想来他安排了如今的一切,大约多少也对我有些愧疚之情。” “愧疚?”秦朗皱眉,“他逼你做过什么?” “是他将我带回汴京的,”顾南衣道,“这么说吧,他一开始并不将我当做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而是一件没有感情的道具。” “但他和从前的皇帝都死了,谁也不知道他把你带到汴京的理由。” “这确实不好查,”顾南衣颔首,“我也只知道自己从前是南疆人,叫顾南衣。” 秦朗的动作猛地一滞,他倏地看向顾南衣,“你出身南疆?” 顾南衣失笑,“这我不是早就同你提起过?不过我应当出生不久就到了汴京,并不记得南疆有关的任何事情。” “南疆人来了两次。”秦朗沉着脸道,“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为了你身上的蛊虫,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譬如,顾南衣在南疆还有别的身份、代表着别的意义。 “应当还是为了蛊虫,”顾南衣摇头,“否则过去那么多年,南疆怎么从没来找过我麻烦?宣阁种在我身上的蛊一听就价值连城,换作我是南疆人,我也不会甘心这种宝物流落在外。” 秦朗抿了嘴唇,“上次来袭那群人已经被秦北渊的人找到,楼苍会将审问结果带回来。” 顾南衣点了点头,正想任由秦朗自己去处理,转眼间却正好瞧见秦朗神色郁郁,到了嘴边的话便改了口,“——你是不是想离开汴京了?” “是。”秦朗稍稍停顿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解释,“秦北渊已经用不上了,我预备去南疆。” 宣阁这条路眼看是死了,蛊虫发作的时间又近在眼前。 既然已经知道了蛊的名字,不如直接走一趟南疆,找到解蛊之法的可能更大些。 更重要的是,顾南衣的身份在秦北渊和薛振面前暴露,以后说不定还会带来什么麻烦。 秦朗不觉得那两个人、和之后可能更多的人会静坐旁观。 “……你忘到什么时候了?”秦朗低声问。 “记忆?”顾南衣想了想,无所谓地道,“药虽难喝好像还有点儿用,没忘记太多。” 她说罢将自己的手伸过去给秦朗看,“你看,我的指甲是不是长了一些?” 秦朗低头看了一眼,拧眉不语。 长是长了那么一丁点,如果他不是对顾南衣的身体了若指掌,这点程度根本分辨不出来。 用药克制蛊虫的作用终究太过轻微,他必须尽快找到另一个解法。 “你说过,你醒来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些变化。”秦朗摩挲了下顾南衣圆润的甲盖,道,“这些变化你都照实告诉我了吗?” “没有。”顾南衣诚实地道。 秦朗立刻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她,手上用了两分力气捏她的指腹。 顾南衣笑了起来,她懒洋洋地托着腮道,“你弄一碗加了杏仁的甜奶酥来,我就告诉你。” 秦朗却没那么好骗,他坐在原地盯着顾南衣,道,“你不说,我就用我的办法了。” 顾南衣:“……”她倏地敛起了笑容,谨慎道,“你的什么办法?” 秦朗眉也不扬一下,手指往顾南衣指缝里滑进去,动作很慢,“长公主这么聪明,何必多此一问。” 顾南衣当真有点后悔小年时没有言辞制止秦朗心里的念头,才叫他一步步得寸进尺起来。 换作从前,秦朗才做不出这么明显的暗示来。 短短几天工夫,他说这种话时竟然连耳根都不会再红了。 顾南衣还是第一次见到脸皮能厚得这么快的人,心中琢磨着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异禀。 “第四次客栈时见面,你对我说了一半真话。”秦朗用粗粝的指腹去揉顾南衣的掌心,他的语速不紧不慢,“随后那个七月你昏睡过去,又对我坦白了小半;再就是去年你突然吐血……三次下来,还没有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明白?” 顾南衣被秦朗这幅认认真真翻旧账的架势镇住了,下意识抽了抽手,却被秦朗加了两分力道握住。 “三年也够我摸清你的脾气。”秦朗道,“要么你就像对他们那样严词拒绝,不会给人多留一分奢想;但你没有严厉禁止我做什么,那就是随我怎么做的意思。” “这歪理一套一套你从谁那里学来的?”顾南衣啼笑皆非,伸手去摸秦朗的脑袋,半路就被秦朗轻轻扣住了手腕。 秦朗面无表情又理所当然地说,“我的老师是你。” 他说着,侧过脸去亲了下顾南衣的手腕,视线却仍然流连在她脸上一寸未挪开,一双点漆的眼睛里盛着寒夜星光,像他从小摸爬滚打中自己摸索着练出来的匕首一般无往不利、避无可避。 顾南衣一怔,下意识地挣了挣手腕。 像是较劲似的,秦朗的犬牙下一刻就咬了下来。 他倒也没太用力,但顾南衣毫无准备,被刺得轻喊了一声,好笑道,“早觉得你像只狼崽子,还真没看错你。” 秦朗松牙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见到上头两个浅浅的牙印,复又低头去黏黏糊糊地亲了第二下。 “好了好了,”顾南衣痒得发笑,只好退了一步,“我知道的事情,这就全告诉你。” 秦朗桎梏着顾南衣两只手,闻言没松开,意犹未尽地抬头道,“说。” “我是南疆人,但这件事情在汴京城里应当只有先帝和宣阁知道,就连太后也不清楚。”顾南衣停顿了一下,道,“若再多一人,便是沈其昌,他是先帝至交,抵足而眠无话不谈,从先帝口中听闻过也不奇怪。” 秦朗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我醒来后知道的事情有三件。”顾南衣慢吞吞地道,“其一,我如今的模样不能存活太久,若不解蛊终会死去;其二,能成我解药的人有一朱砂痣的特征;其三……” 前两件秦朗都早就知道或者猜到过,听顾南衣说时神情并唔变化。 但当顾南衣在第三点时停了下来,秦朗便立刻意识到这第三点才是顾南衣一直以来隐瞒的重点。 “代价。”顾南衣道,“我想要活下去,终会付出代价。” “代价”二字实在语焉不详,秦朗追问,“什么代价?” “我原来想许是我未来寿命会变短,又或者是如同现在这般逐渐忘记从前的事情。”顾南衣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如今看来,代价或许不仅仅是从我身上获取的。” 秦朗拧起了眉,“那就是从我身上也取走一部分。”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介意。” 哪怕真要付出代价,这蛊也是必解的。 ——有什么能比让顾南衣活着更重要? 顾南衣无奈地缓和眉眼,正要说什么,院门却被人敲响了。 秦朗没松手,顾南衣起不了身,自然没人去应门。 好在那人很自觉地自己便跳上了院墙,笑意满满地道,“顾姑娘,那日袭击你的南疆人审问出结果来了,事关重大,打扰了。” 他似笑非笑的视线在秦朗的手上打了个转,显然打扰的意图没那么单纯。 正握着顾南衣手的秦朗同楼苍对视了一眼,目光对撞时几乎有凶猛的火花迸射三尺。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的时候!发现鼠标没电了!艰难地用触控板复制黏贴到晋江后台_(:3」∠)_ 第77章 第 77 章 见到楼苍来了, 顾南衣立刻趁势将手从秦朗手里抽了出来, 难得觉得稍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道, “审出什么来了?” “审出不少。”楼苍笑嘻嘻地从院墙上跳了下来, 走向顾南衣身旁,“秦北渊知道我要来,让我问顾姑娘准不准备亲自去见一见?车已在外头备好了, 要是顾姑娘有什么想当面问的, 去一趟方便些。” 顾南衣闻言轻轻挑了眉毛。 前几日对秦北渊说的话难道是还不够清楚,才让他觉得仍然能将她拖到这事儿当中去? “见,”率先答话的是秦朗,他肯定地说, “我带她去。” 秦朗抢了个先,于是顾南衣原本到了嘴边想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无奈地转眼看了秦朗,心下大致猜到年轻人为何做这个决定。 ——刚刚从她口中知道她和南疆可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是要去亲自试上一试的。 或许南疆人真是冲着她来的呢? 明白了秦朗的想法,顾南衣也不能当着楼苍的面拒绝,只好跟着秦朗的动作起了身,提醒他道,“回来要将那碗甜奶酥赔给我。” 秦朗:“……好。” 顾南衣又道, “我懒得和秦北渊多说话。” 这回接话的是楼苍,他眯着眼意味不明地说,“这自然是随顾姑娘的心意。” 秦朗总觉得楼苍这句词是话里有话, 转头看了他一眼。 楼苍迎上秦朗的目光,挑衅似的朝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更像是讥讽。 秦朗短暂思考了半晌楼苍的表现,便肯定地下了结论,“你知道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顾南衣的眼神也立刻落在了楼苍的身上。 楼苍脸上笑容一僵,死撑着道,“知道什么?” “知道了她是谁。”秦朗按住了顾南衣的肩膀,他凉凉地道,“你是最开始在栗山村就想将顾南衣当成替身的,现在反应过来倒不是最慢那一个。” 楼苍对秦朗的敌意在这三年多间其实磨灭了不少,可现在突然暴涨起来,当然是有原因的。 至于这原因,秦朗又不傻,随便想想就知道了——楼苍八成是也知道了前几天刚捅破的秘密。 骤然被提起在栗山村里并不光彩的过往,楼苍脸色变幻了一瞬,好容易才稳住。 他没理会秦朗明晃晃的言语攻讦,而是转向顾南衣讨好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长公主容禀,秦北渊将消息隐瞒得死严,我只是前几日隔着院墙听见了响动,又得知皇帝受伤生病,稍打听了一番,但心中并不确定猜测是真是假,所以才……” ——楼苍毕竟是秦北渊的手下,又向来不怎么受管束,人也不傻,更是就住在顾南衣和秦朗对面,林林总总的发现加在一起,总能拼凑出个大概的真相来。 元月初一时的事情闹得太大,秦北渊心神失守之下一开始掩饰得也不那么高明,楼苍心里模糊又天方夜谭的猜测自然能成形。 但若不是秦朗戳破,楼苍是不会这么快表露出自己知道的。 ——他哪知道秦朗这小子眼睛这么尖! 楼苍正绞尽脑汁为自己解释,可话才说到一半,顾南衣就无所谓地摆手打断了他,“既如此,你就继续装作不知道吧。” 楼苍一噎,话也停了下来。 他有些可怜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突地干脆朝顾南衣单膝跪下去,脸上也没了笑容,低垂着脑袋道,“请长公主罚我。” “罚你?”顾南衣垂眼去看楼苍的头顶,神情很是淡漠,“楼苍,你是秦北渊的人,你我之间没这等上下关系。” 她说罢,对秦朗道,“我去拿件外袍再走。” ——便就真的这么扔下楼苍走了。 饶是秦朗一直看楼苍不顺眼,这时候看他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被扔下,也生出一点疑惑来。 这待遇和秦北渊薛振也差不太远了,而薛振和秦北渊分别做了什么,秦朗还是知道的。 那可不是普通人干得出来的。 “你做了什么?”秦朗问。 楼苍垂着脑袋半晌没回答,好似没听见秦朗的问题。 秦朗倒也不是非要个答案,见他不回应便扔到了脑后——左右他又排除了一个敌人。 “我辜负了长公主的厚望,”楼苍突然道,“薛振是活该,秦北渊是活该,我也并不无辜。” 秦朗横了楼苍一眼,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你是秦北渊的人,顾南衣不会对你寄予厚望。” 楼苍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我本是有那个机会的,但我在最后关头因为一个自私的念头将她的命令扔下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秦朗冰冷地勾了一下嘴角,“对长公主来说,一个人只有一次获得信任的机会,你只是比我运气好那么一线。” “不,”秦朗想也不想地道,“我只是比你们都值得这份信任。” 楼苍:“……”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腰间长剑,对秦朗发出嘲讽,“我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秦朗抱着手臂瞅楼苍,突地冷笑了一下,道,“你们都已经一败涂地,抱成一团舔伤口也就罢了,一个个死不认输有什么用?” 从薛振到秦北渊到楼苍,难道都觉得自己还有挽回在顾南衣心目中形象的机会? 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够顾南衣拿了外袍从屋子里出来,她边走边低着头折腾系带,细眉微微蹙起,看起来很有些不得要领,令秦朗也跟着皱起了眉。 “你不是也很清楚吗?从她那里获得信任的机会只有一次。”秦朗扔下这句便迎着顾南衣上前,三两下帮她把大氅给合拢系好了。 楼苍隔着几步路距离看着这一幕。 他眼神好,将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都能收入眼中。 譬如秦朗伸手时毫不避讳地就碰了顾南衣的手指,后者也没闪避,而是顺其自然地便松了手将系带交给秦朗,就好像她早习惯了对方这般照顾似的。 楼苍却心知肚明昭阳曾经宫内能近她身的几名內侍无一不是女人,更是陪伴昭阳许多年的老人。 一个毛头小子才和她认识了四年不到,却已经和她这么亲密,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手段。 “对了,”顾南衣临走到楼苍身旁时,随口问道,“你既然知道了,还打算告诉别的什么人?” 之前还真打过这个主意的楼苍背后一凉,“定会替长公主保密。” “这倒也不必,”顾南衣道,“我又不能命令你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这话落在楼苍耳中却不亚于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下来,叫他五脏六腑都搅作了一团。 秦朗跟着顾南衣从楼苍身边经过,余光瞥见对方紧紧抿在一起、苍白的唇角,将心中的一丝好奇扔到了脑后。 楼苍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顾南衣其实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刺过他一句“用这双真诚的眼睛骗人”,秦朗当时以为真是碰巧戳中楼苍痛处,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另有意味。 ——再说,难道顾南衣可能无缘无故冤枉楼苍吗? 秦朗心安理得又偏心地站到了顾南衣的立场上,将她护送上了楼苍随行来的马车。 楼苍只慢了片刻就跟上来,默不作声地驾车掉头离开长安巷。 顾南衣还从来没坐过秦北渊府中的马车,怎么都觉得心中带着不悦,一路都没说话,临下车时神情冷淡地对秦朗强调道,“我不和他说话。” 秦朗道,“这很好。” 他也不想顾南衣和秦北渊说话。 要不是为了让顾南衣见一见那些南疆人,秦朗甚至不想让她有和秦北渊面对面被他看见的机会。 楼苍对汴京城中十分熟悉,马车走的都是人烟稀少的小道暗巷,绕着汴京城走了小半圈,最后到了一处牢狱门口。 顾南衣从马车内看了一眼,眉梢轻轻扬了一下。 汴京城内有三处关押犯人的地方,一处是天牢,只用来关押重犯,归三法司管辖;一处由刑部直辖,是用来关押罪不至死普通犯人的。 剩下的第三处便低调隐秘许多,哪怕朝臣平日里也不会随意提及的。 ——这里这关押意图叛国的犯人,常年空空荡荡,一旦里头被关了人进去,便是一个叫所有人头皮绷紧的暗号。 顾南衣辅政的年间,便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倒也不算陌生。 她正打算收回目光对秦朗说明一番,眼角余光却正好瞧见不远处的一头白发,顿时拧了眉。 秦北渊亲自带人在门口候着。 既然两人早互相表明了身份,顾南衣也不和秦北渊绕圈子,下车时视而不见地将目光移开,好似没见着这个人一般。 “殿下。”秦北渊倒是神情平和地行了礼。 顾南衣从他身旁径直路过,冷淡道,“我姓顾,不姓薛。”她说着,将秦朗拽到中央,道,“这里的事,说给秦朗听就行,他比我上心。” 秦北渊道,“殿下当对自己身体更上心些。” “这话从秦相嘴里说出来可真叫人发笑。”顾南衣懒懒地道,“算一算我这些年里在鬼门关上来回走,有几次没有你的功劳呢?” “远的不提,最后一次便不是。”秦北渊不卑不亢地道。 心腹:“……”他在旁擦了一把汗,看着针锋相对你嘲我讽的场景居然还有些怀念。 “这也值得稀奇?”秦朗打断两人对话,他嘲讽地道,“一次就够万死不复,你和薛振还要比谁次数多,谁次数少?怎么,顾南衣是猫有九条命可以耗?” 心腹:“……”是了,这也是个一开口就不饶人的。 第78章 第 78 章 “说到陛下, ”秦北渊平静地转移了话题, “陛下那日回去后便病了, 不过殿下放心, 梁院判医术精湛, 已让陛下醒过来了。” 听闻薛振生病,顾南衣倒是稍稍偏了下脸,听他没事后才道, “好好一个皇帝我放心地交到你手里, 就成了现在这样。” 虽说和秦北渊是全然不对盘的政敌,但接受死亡之前,顾南衣却的的确确是想着有秦北渊在,薛振虽然年纪小些也不怕被世家拆吃入腹。 谁知道薛振胡天闹地, 秦北渊堂堂丞相居然只旁观不劝谏。 “殿下为何不觉得从前便没真正将身边人认清楚?”秦北渊道。 “他还小,需要的是引导。”顾南衣冷声道,“早知你派不上用场,我死前便将太后一起带走。” 秦北渊知道顾南衣不明白。 薛振的变化其实是早就埋下种子的,宋太后固然在其中起了不小的推波助澜之用,最后令薛振成了如今这样的,恰恰是顾南衣的存在。 但不明白也很好。 满打满算三个月,秦北渊没有余裕再分给薛振一些。 “能听见声音了。”秦朗突然道。 他一开口,就将顾南衣的注意力拉了回去。 “此处统共才四十四间牢房, 走一圈也只要一小会儿。”她对秦朗解释道。 秦朗点头,将顾南衣拉到自己身旁,道, “小心脚下。” 他就这么打断了秦北渊和顾南衣的对话,叫秦北渊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牢中确实光线昏暗,但也不至于就到了连脚下路也看不清的地步。 顾南衣闻言也瞧了眼自己脚底下的路面,有点好笑。 好歹也是个严密守卫的牢狱,怎么可能连走道都铺不平?她又不像李承淮伤了眼睛,这点路根本用不上人搀扶。 但秦朗的小心思昭然若揭,顾南衣也无所谓顺着他,只啼笑皆非地屈指在对方手心里弹了一下。 ——秦朗一声不吭,反手将她的手指轻轻攥住了。 一路走到了那四肢都被镣铐扣着的南疆人面前时,秦朗也没再放开手。 顾南衣打量了一眼披头散发的人,辨认不出这人是前几日的哪一个刺客,但秦北渊这点小事总是办得好的,她并不担心是抓错了人。 “他招认是为了你身上的蛊虫‘不渡’而来。”秦北渊道。 “南疆的圣蛊原来就是叫你们盗走了!”南疆人听见秦北渊的话,情绪激动起来,“不要脸的庆朝人,难道没想过这不是属于你们的东西吗!” “丢了十几年,怪得到她身上?”秦朗冷声打断了南疆人的斥责。 “圣蛊只此一对,她身上既然有母蛊的气息,就肯定认识那个偷走圣蛊的人!”南疆人恨恨道,“圣蛊上身,非我族中大蛊师不可操纵,无论偷走圣蛊的人是谁,都不可能知道如何正确驭蛊。你们以为你们把她救活了?不,她终有一日还是会死的!” 听南疆人这么一说,顾南衣心中微动,想起了自己醒来时脑中记得的话。 虽不知道是谁将这些信息情报灌输到她脑中去的,可显然这名为“不渡”的蛊虫不能一劳永逸地将她救活。 这蛊虫像是另一种毒药,以毒攻毒令她暂时从死亡中脱身,可若是不将蛊虫解开,终有一日便会再次回归死亡。 “谁都会死。”秦朗面无表情地道。 “小子懂什么?”南疆人龇牙冷笑,他的视线掠过其余数人落在顾南衣身上,笃定地说,“这不是她原来的样子吧。” 听他一言便戳中真相,囚室中有那么瞬间竟好似静得连呼吸声都消逝了。 南疆人带着恨意继续咬牙切齿地说,“圣蛊不过暂时让她回光返照、苟延残喘,更何况你们没有大蛊师来种蛊,就如同饮鸩止渴,她没几年很快就会死了——而这,就是你们盗走圣蛊的代价!” “多活几年就已经很足够了。”顾南衣开了口,她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扯秦朗的手臂,口中平淡地道,“更何况,你作为一名俘虏,交代得太坦诚了些。我曾见过和你一样的人,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自尽了。” 南疆人从杂草似的乱发间盯住顾南衣的眼睛,阴森森地嘿嘿一笑,“他们要你活着,我就要他们适得其反、痛苦不堪,所以我把不渡的事情都说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们你已经没救了!” 顾南衣哦了一声,并未被南疆人诅咒似的话语吓到,她偏头凝视了对方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秦朗突然道,“但我们已经找到解法了。” “不可能!”南疆人语气激烈惊愕,他瞪大了眼睛道,“你在骗人!” 秦朗无情又冷酷地道,“怎么不可能。” “是一支虫笛。”顾南衣笑着道,“你看,想救我的人早做好了准备。” “虫笛?!”南疆人喃喃自语嘀嘀咕咕片刻,而后想通了什么似的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是得有那支专门为圣蛊制作的虫笛和愿意为你吹笛的子蛊宿主,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我问你,你的蛊难道是精通驭蛊之术的大蛊师亲手为你种下的吗?” 顾南衣和秦朗合伙从南疆人口中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片段内容,这会儿又低头沉思了片刻,道,“你怎知道不是呢?” “大蛊师从不离开南疆,更不可能将圣蛊种给外人!”南疆人斩钉截铁地说,“圣蛊在二十年前就被盗走,举族皆知,大蛊师亲自出去捉人,这还有假?” 他说完,像是要强调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似的,又重重哼了一声,道,“等你死后,我族人定会来将你体内圣蛊取出带回南疆。” 顾南衣倒是不在意对方的威胁,她在心中算了算年数,便确定了宣阁死前去南疆那一趟,应当真是为了取不渡的。 或者也正是这一趟旅程令他受了重创,才突然身体虚弱、迅速死去。 但向来和她泾渭分明的宣阁……又为什么要为做这种事? “种蛊的是外行人,有什么后果?”秦朗问。 南疆人扫了秦朗一眼,大约真是抱着说出真相折磨他们的目的,很轻易地便回答了,“那后果就多了,任何的异常都可能是外行人种蛊不当的后果,说不定你们还没等到解蛊那一天,她突然就猝死了也说不定!” 秦朗下意识地握紧顾南衣的手,想起了去年三月时她突然便吐血不止、浑身抽痛的一幕。 蛊能救人也能杀人,宣阁种蛊时必然已经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且不论宣阁是怎么预测到顾南衣会死而提前将不渡留在她身上,也不追究不渡给顾南衣如今的身体带来多少负面的影响。 ——至少不渡确实留住了她的性命,令她从新历十二年的必死之灾中逃脱,又活到了现在。 宣阁的做法是对的。 可接下来的每一步,却都那么难走。 “与其不切实际地想着解蛊,还不如在家吃好喝好等死,你总是逃不过那一日的。”南疆人带着快意下了必死无疑的定论。 顾南衣终结了思考,她抬头睨了仍在喋喋不休的南疆人一眼,问道,“为何不直接寻我合作,只要解了不渡,你们就能将它带回南疆了。” “解不开的蛊虫才能活取出来,”南疆人冷笑,“解开后不过是一对死蛊罢了!” 顾南衣了然道,“所以你们想杀了我将不渡挖出来带走——只需带一只走吗?” 原本同南疆还算有一线合作的契机,现在看来是没有了。 即便再怎么是既得利益者,顾南衣也做不出自我了断将不渡送还南疆手中的事来。 “母蛊有母性,只要取出,自然会主动领我们去找它心爱的子蛊!” 顾南衣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她没有回头看在场人皆知的子蛊宿主秦北渊,而是对南疆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宣阁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脱离了圣蛊的话题后,南疆人立刻警惕起来,“你别想从我口中再骗出任何其他的话来!” 顾南衣只短暂观察了他的神情,便点头道,“你听说过他。” 但恐怕也只是听说过罢了,照这人所交代的内容来看,南疆——或者至少南疆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抢走圣蛊的人是宣阁。 这或许便是南疆在宣阁死后这么多年没有大举报复的原因。 找不到仇人,自然无从谈什么复仇。 南疆人脸上划过一丝愕然,声厉内荏地喝道,“胡说八道!” 顾南衣没有理会,偏头询问秦朗,“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秦朗沉默了片刻,逼近南疆人一步,冷声问,“真的没有别的解法?” 南疆人被他身上寒冰似的杀意压得身体一僵,片刻后才艰难地发出冷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绝路倒是有一条,就怕你们没胆子去做。” 听得南疆人喑哑的这句话,顾南衣蹙起了眉,将注意力转回了这位狼狈的蛊师身上。 ——既然恨得铭心刻骨,这办法又怎么会就这么说出来? “什么办法?”秦朗神情稍稍松动,立刻追问道。 “让子蛊的宿主生取蛊虫破体,或许可以将母蛊引出。”南疆人发出了不怀好意的桀桀怪笑,“但子蛊宿主不仅痛苦无比,说不定还会因此一命呜呼!小丫头,要是那人敢这么做,你倒是可以让他替你去死上一死!” 顾南衣维持着皱眉的表情回头看了秦北渊一眼,权相黑黢黢的一双眼睛也正落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必了,”顾南衣听见自己无所谓地道,“那就不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头保命! 第79章 第 79 章 顾南衣和秦朗是同楼苍一道来的牢狱, 离开时却没再坐那辆马车, 也没带上任何人, 而是两人并肩慢慢一路走回去的。 在顾南衣放话说不解蛊了之后,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难捱的沉默中, 好几个呼吸的时间都没人开口说话,就连南疆人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难以想象世界上有人能这么对自己的死活无所谓。 顾南衣没将其他人的反应放在心上, 只牵了静立的秦朗往外走, 头也不转地道,“你们接着审,这人肚子里还有东西。” 从转身到重新走在日光中,秦朗一言不发的静默持续了足足有一刻钟, 直到两人慢悠悠地拐过了两条巷子,他才开口道,“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能用。” “不行,”顾南衣道,“我从来不信一命换一命的事情。” “不一定会死。”秦朗道。 刚才南疆人的话虽说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但没必要在这点小小的细节上说谎。 “也不行。”顾南衣再度强调地拒绝,“你换不行,秦北渊换也不行。” 她说罢,半晌没等到秦朗的反应, 扭头去看时只见少年低垂着头露出小半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就有些可怜委屈,又不由得心软起来, “刚才的情形不太对。” “他交代得确实太爽快,但应当话是不假的。”秦朗闷闷不乐地说。 “这人是秦北渊亲自审过的,他身上有审问的痕迹。”顾南衣摇头,“我说的是,秦北渊就这么立在一旁、轻易地让我知道了解蛊的办法是用他的命去换这一点,不对。” 顾南衣和秦北渊作对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性当然是十分了解。 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对于顾南衣来说,秦北渊便是这一生之敌,他们俩不知道斗过多少次,对彼此的城府暗思都能揣摩个□□不离十。 “他原本不必特地让我来这儿一趟,只需要楼苍带话便够了,可偏偏特意请了我来亲耳听见这俘虏的话;”顾南衣耐心地对秦朗数道,“秦北渊也不知道他不是唯一的子蛊宿主,当俘虏明说要他用命来换我解蛊的办法时,也不曾有过动摇。” 秦朗静静听着,思索片刻便道,“他也没有告诉俘虏虫笛的事情。” 顾南衣赞许地点头,道,“既然秦北渊说他审问的重点是不渡,却连虫笛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和对方提起过——那你说他审问的这些日子,究竟和那俘虏谈论了些什么呢?” “他是为了什么?”秦朗问。 “我不必弄清楚秦北渊到底想做什么,”顾南衣一哂,“我只要知道他确实暗中有所谋划,这于眼下来说就够了。” 再多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比较谁的手段更加高明罢了。 秦朗想了片刻,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可能性来。他问顾南衣道,“如果想要和一个讨厌你的人拉拢关系,你会怎么做?” “我不做这种事。”顾南衣直言道,“讨厌我的人,便没必要去拉拢,当敌人就很好。” 秦朗:“……”他换了个方式给顾南衣解释,“秦北渊有求于你,所以想用这个方式让你有求于他。” 顾南衣疑惑地抬了眼,“你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但秦北渊难道不知道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都不亚于天方夜谭吗?” 闻言秦朗沉默了半晌。 但他觉得自己灵光一闪的推论是很有道理的。 虫笛被毁,秦北渊如果知道能用这个苦肉计的办法从顾南衣手中取回一些好感来,那这办法他是一定会去用的。 秦朗来汴京一年不到,见秦北渊和顾南衣会面不过几次,已经深刻地知道顾南衣对秦北渊的恨意之深了。 就连薛振给她喂毒,顾南衣也从不私心记恨对方,可放在秦北渊那儿,便是连门都懒得给他开的待遇。 秦朗设身处地假设,如果他是秦北渊,也会用这么个迂回的方式曲线救国的。 “或许风险还比刚才俘虏说的更小。”秦朗合理推论道,“不然秦北渊就是真的打算好死了。” “无论如何,你不要轻举妄动。”顾南衣扭头看向秦朗,她明确又直白地道,“我不用你拿命来换我活下去。” 秦朗的目光不自觉地从她眉梢眼角旁边擦过去,闪烁地晃动偏开两寸。 “秦朗,”顾南衣蹙眉,“听见没有?我不准你去冒险。” 在她的逼迫下,少年抿起嘴唇,半晌才垂眼应了一声好。 “你不行,秦北渊更不行。”顾南衣这才又继续往前走,她漫不经心地说,“要让他给我续命,我还不如死了干脆,全天底下我欠谁人情都可以,秦北渊就不行。” “秦北渊不行”这五个字她硬是在一句话里说了两遍,反感的态度是明显得不能更加明显。 秦朗追上顾南衣的步伐,低首看她的左手在身旁垂下随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晃动,犹豫片刻就探出手去碰了一下那白皙如瓷的手腕。 顾南衣还没转头说话,秦朗不等她回答便霸道地张开五指握了上去。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他坚定地道,“不过是对蛊虫罢了。” 顾南衣原想回答“无所谓”,可侧眼瞧见秦朗脸上是百般的认真,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应他,“嗯,不急。” 马车从长安巷出发到牢狱时花了半个多时辰,这回程时没有马车可谓是遥遥望不见尽头了。 刚出发时,顾南衣还饶有兴致地牵着秦朗的手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倒着路线走回去;可等拐过第五次拐角时,她那不堪一击的体力便落到了低谷,迈步的速度更是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秦朗配合地放慢脚步,虽然心中明了顾南衣肯定是体力不支了,嘴上却一个字也没说。 第六次拐弯后,顾南衣终于停了下来,她扭头道,“我走不动了,眼看回去还要走上小半个汴京城,不如还是找辆马车来吧。” 秦朗道,“走的是绕城的小路,想找到租赁马车的地方,也还要再走一两刻钟。” 顾南衣哪里还走得了一两刻钟,她蹙眉道,“那就……” “我背你回去。”秦朗道。 顾南衣眼睛一亮,但又很快了然,“你想干什么?” “回去就喝药。” 顾南衣:“……”她倏地甩开秦朗的手,细细地观察两人所在的位置,道,“此处离张武家挺近,不如去问他家借一辆马车,他想必不会介意的。” 秦朗伸手就把顾南衣拽了回来。 顾南衣还没来得及反抗,秦朗单手就捞着她的腰肢将她像是个孩子似的提溜了起来,“我这样提你回去,还是我背你回去?” 这和强买强卖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了,顾南衣无言以对半晌,细腰被秦朗手臂勒得难受,到底还是选了不吃苦的那条路,“背我。” 秦朗遂将顾南衣放下来,背对着她稍稍弯了膝盖。 顾南衣无奈地跳到秦朗背上,被年轻人有力的双手稳稳托住往前行去,不由得扶着他的肩膀道,“你说只有我一个老师,但这可不是我教你的。” “你看的话本里有不少。”秦朗道。 “没有这样的。”顾南衣肯定道,“我忘的是从前的事情,不是认识你之后的。” “那就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要从别人那里学?”秦朗面不改色,“婴儿落地便知道怎么吃奶,从来不用人教。” 顾南衣:“……”她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秦朗的脑门,“这诡辩的功夫学得挺到家。” 秦朗顺着她手指的力道偏了一下头,没做反驳。 到底被人背着走是不用费力也不觉得哪儿哪儿疼的,顾南衣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自在了片刻便淡定下来。 毕竟比起被夹在腋下跟绑架那姿势来说,还是趴在别人背上不吃苦一些。 ……不对。 昏昏欲睡的顾南衣倏地睁开了眼。 苦头等回到长安巷还是要吃的,还是苦得叫她每天都忍不住掉眼泪的那种。 可贼船都上了,顾南衣也不好再跳下去,只好恹恹地趴在秦朗背上希望这路能再长一点儿,苦药入口的时候能晚一点儿到来。 “楼苍到底做了什么?”秦朗突地问道,“他骗了你什么?” 正在看夕阳风光的顾南衣被唤回了神来,她无所谓地道,“倒也不算骗了我——我死前重病的消息瞒了任何人,但有一句传言是瞒不住的。” “你和薛振只能活一个人。”秦朗道。 “对,”顾南衣停了片刻,像是回忆了什么后,才接着往下道,“在我明令禁止后,楼苍背着我去刺杀了陛下,险些便得手了。” “……” 秦朗没有答话,他轻轻将顾南衣往上托了托,继续往长安巷的方向走去。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为了救我,情有可原?你和他的性格多少有些相似。”顾南衣笑道,“所以我刚才明令禁止你去做一样的事情。” 秦朗低声道,“楼苍本应该做得更好。” 他如果真要做顾南衣明令禁止的事情,不会让顾南衣发现,也会做得不留后患。 杀了薛振并不能治本,楼苍本应该做得更高明一点。 “那陛下便真死了,庆朝没有第二适合称帝的人选,我连死都不敢死。”顾南衣无奈道,“你不要学他,我头疼得紧,训斥完他一顿后他就离开了汴京,那是我死前最后一次和他碰面。” 秦朗沉默片刻,重复道,“我不会做和楼苍一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是图榜,殷切地等待着新读者来夸我的封面好看,然而一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突然怀疑人生(°ー°〃) 第80章 第 80 章 翌日苏妩不放心地再度找到了长安巷来, 那架势好像此刻天天都会出现似的。 “秦朗呢?”苏妩四处一看, 没见着秦朗的影子, 立刻皱眉道, “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最近不要紧。”顾南衣无所谓地道。 秦北渊和薛振都知道了她是谁, 如果他们真要动手杀她,随时都能动手;薛振似乎是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暂且不说,但秦北渊既然不动手, 便是暗自另有打算, 也不会让南疆人抢先得手取了她性命。 因此秦朗终于舍得放心地将顾南衣放在家里自己出去一趟了。 顾南衣正嫌在家中闲着没事干,苏妩一来她立刻找到了打发时间的途径,“有点儿想吃粘豆包了。” 苏妩哪里会有异议,堂堂第一美人二话不说捋了袖子便往灶房走, 边道,“这我拿手,从前殿下也喜欢吃,我十天半个月总得做一次。” 这是实情,因此顾南衣唔一声应了下来。 就算是长公主,偶尔也想吃点儿朴素的东西,譬如粘豆包。 苏妩偷偷瞧了她一眼,转了转眼珠,又补充地问道, “要不要再吃些别的?” “我让秦朗帮我带碗胡辣汤回来,”顾南衣遗憾道,“先不能吃太撑了, 粘豆包还能留着晚上喝完药再吃,甜甜嘴。” 即便药都快喝完了,顾南衣也还是一想到它的存在便头皮发麻。 真不是因为它是虫子做的,而是因为……实在难喝。 苏妩点头,态度很严肃,“药还是得好好喝。”她边净手边道,“秦北渊还是干了点儿人事的,至少让楼苍去南疆取了能救您……你的药回来。” 半年多时间早就够苏妩习惯新的称呼,特殊情况以外,她已经很少没有再叫错过顾南衣了。 于是跟着走到灶房门口的顾南衣顿时察觉到了异常之处,她抬眼朝苏妩看了看,叹息着道,“楼苍和你说什么了?” 苏妩悚然一惊,立刻摆手道,“楼苍没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顾南衣:“……”一个两个都猜得出来,还都要怪元月初一那天的秦北渊和薛振将事情闹得太大,只要关注此处的多多少少都能见到端倪。 说到底,还是他们俩的错。 苏妩期期艾艾地解释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打从一开始就认出殿下您来了!加上我又老是想着秦北渊和薛振若是见到您肯定后悔得青了肠子,所以那天秦北渊一说那种话,我其实立刻就猜到了……”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起顾南衣的神色来,水灵灵的明眸像是初生小鹿似的往她脸上一下一下地瞥。 “倒也是,你一开始便认出我了。”顾南衣道。 苏妩的眼睛顿时点亮了,她将双手哗地一下从水盆里抽出来,原地跳了两下,“真的是殿下?您想起从前的事了?” “不曾忘记过从前的事情。”顾南衣淡淡道,“只是太骇人听闻,便一直没有说罢了。” 说不曾倒也不那么确切,毕竟现在忘起来还有点儿快。 苏妩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尖叫的冲动,她看着这会儿比自己瞧起来还小上几岁的顾南衣,脸上浮起羞怯的红晕,“原来殿下您少女的时候是这样的。” 顾南衣失笑,“怎么能一样?” 她真正十五岁、十八岁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般的心思和成熟,如今的顾南衣不过是一个被困在少女躯壳中的成熟灵魂罢了。 “一样的!”苏妩撒娇地蹭上前来抱住顾南衣的手臂,又轻轻地歪头在她肩膀上靠了一下,“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再见到殿下的,您果然又回来了……可您明知道再骇人听闻的事情我都会信,为什么连我也瞒着呢?” 顾南衣不置可否地抬手摸了摸苏妩的头发,汴京第一美人开心地将柔软顺滑的发丝往她手掌心里送,像只撒欢的小狗。 “难道我在殿下心中,和秦北渊薛振一样不可信吗?”苏妩噘着嘴问。 “你不一样,所以更不能告诉你。”顾南衣揪了一下苏妩的颊肉,“若你知道……以后会更难过的。” 苏妩不闪不避地任由顾南衣拿捏,脸上笑容淡去几分,“殿下不用怕,一定会找到解蛊办法的。” 光听她这句,顾南衣就知道虫笛摔断的事情也让苏妩知道了。 她叹着气将手松开,轻轻拍了一下苏妩的脸颊,道,“粘豆包。” 苏妩重新挂起笑容,默契地无视了先前的话题,她笑容盈盈地直起身,道,“我早就在想了,殿下不论是什么模样,果然都还喜欢我的手艺,秦朗和我怎么能比呢!” 顾南衣想了想,开口替秦朗说话,“我更中意他的手艺一些。” 苏妩大惊失色,“这……这不可能!殿下那么讨厌秦北渊,怎么会对他的儿子看得顺眼?” 顾南衣懒洋洋地斜倚在门边想了想,道,“大抵要怪宣阁。” 苏妩:“……?”和死了快二十年的宣阁又有什么关系?“我接着便苦练厨艺!” “你以后嫁了人,又不会是做饭的那个。”顾南衣道。 苏妩下意识道,“我不嫁人,我爹不会逼我的。” “胡闹,”顾南衣蹙眉,“我早替你择好夫家了,杜云铮和杜云照不是都还没定亲吗?” 苏妩连连摇头,“我是和他们俩一起长大的,怎么能成亲呢!多尴尬呀。” “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才好。”顾南衣道,“他们也不会害你,又都一表人才,和你这位汴京第一美人很相配。” 苏妩立刻惊呼一声红了半张脸。 要换作别人用这个名头打趣苏妩,她是一笑便能大方接下的;可当心目中的九天明月说出这话时,苏妩顿时羞得想找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殿下不要调侃我了!有您在,汴京城里谁也不能比过您去。”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从前也没人将这个名号冠到我头上来,”顾南衣无奈道。 苏妩:“……”那是因为没人胆子大到当着昭阳长公主的面说这话,岂不是登徒子一般的浪荡行为? 顾南衣只当苏妩在插科打诨,想了想委婉地问道,“若是你有其他喜欢的人选,说来听听?” 苏妩笑盈盈道,“我想一辈子陪着殿下。您看,您现在看起来才十几岁,等解蛊之后再重新生长起来,还比我更年轻呢,我正好能照顾您。” 顾南衣闻言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我不需你多操心。” 苏妩拐弯抹角说的都是未来的事情,顾南衣却不能肯定自己还有没有那么久的将来和永远。 蛊能不能解,怎么解,解后又如何,不解又如何……这些问题一个个都太过缥缈、无法确定,顾南衣便懒得多想。 如今的她已经是多活一天就算是赚一天的了。 苏妩抿了抿嘴角,仍旧笑得甜蜜蜜地道,“那我的婚事我也自己有主意,殿下如今不好插手,便还是由我自己来操心吧。” “你是最叫我放心不下的一个,”顾南衣慢吞吞道,“怕你偏执想不开,才在死前将我的打算告诉你,如今看来却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你若是不知道真相,倒也不会和陛下秦北渊闹得这么僵。” “自然是好的,”苏妩取出粉,边道,“我至少是个明白人,比云铮楼苍他们蒙在鼓里来得好。不过殿下不告诉楼苍却是对的,否则他大概比我更冲动。” “再去刺杀一国之君第二次么?”顾南衣淡淡道。 苏妩轻轻哼了一声,“要是他第一次成功就好了。” 顾南衣蹙眉轻斥,“阿妩。” “……”苏妩委屈地咬咬嘴唇,“殿下过得这么坎坷,说不定都是应了国师那句预言,如果薛振死了,说不定您身上的蛊都跟着自己解了!” 顾南衣沉默下来,她注视着苏妩颤抖的睫毛,意识到这个念头在小姑娘心中其实已经种下不短的时间。 阴差阳错,楼苍和苏妩都对这个两者只能活其一的说法深信不疑,别的知情者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苏妩低着头揉面团,不敢去看顾南衣的表情,努力将恨意按在舌底却怎么也不能全藏起来,“如果不是殿下叮嘱过我这个那个,我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早就想办法……” “我养你长大,不是为了叫你生出这种想法的。”顾南衣叹气,“你要恨,不如恨我,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我偏不。”苏妩嘀嘀咕咕地说,像是自己跟自己斗气,“殿下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要有谁做错,那肯定不是殿下。” “我将你带回宫时,想的是让你长成一个普普通通小姑娘的样子,”顾南衣道,“因而回汴京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心中很高兴,觉得自己没做错。” 苏妩揉面团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动了动嘴唇,却没立刻发出声音来,也没看顾南衣。 “我从来不希望你变成我、秦北渊这样的人,阿妩只要当个骄傲自主的汴京第一美人就好了。”顾南衣说,“不要为我而绊住你自己的脚步。” 苏妩仿佛发泄似的一下下揍着手下软乎乎的面团,“可我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我想要的是殿下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薛振不用您操心、秦北渊不能碍您眼、世家不能让您动气伤神……您能长命百岁,活得比我还要久。” 顾南衣轻轻笑了起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祈愿起来还像个贪得无厌的小孩子。” “实在不行,就只最后一条。”苏妩低声道,“可就这一条,贼老天也实现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话说:作者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不甘心地留下了一句废话。 第81章 第 81 章 顾南衣以为秦朗出门时果决又毫无犹豫, 其实秦朗在门外来回晃了两次, 最后才黑着脸离开长安巷的。 虽然秦朗和顾南衣都知道秦北渊和薛振现在不会动她, 但两人的理由是截然不同的。 顾南衣笃定秦北渊和薛振是有所谋划、静待时机;秦朗却门儿清那两个人若是从前敢出手抢夺顾南衣, 在知道了顾南衣就是昭阳之后, 谁也不敢逆着她的意思硬来。 因此长安巷都快围得跟个行宫似的那么严密了,几方的人手秘密抽调出来住进周围的院子里,训练有素, 动静并不大。 可就算明知道将顾南衣一个人放在长安巷里很安全, 秦朗照顾她这几年早成了习惯,总是下意识地犯操心的毛病,犹豫了好几下才终于出了门。 也不知道是意识到了跟不住他还是如今除了顾南衣之外的人都不重要,秦朗走出一条街, 并没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他随意地绕了几个摊子,很快便没入了人潮之中,在一处遮顶的棚子下面和一个高瘦的年轻人打了照面。 “秦哥。”瘦得竹竿似的年轻人见秦朗便笑了起来。 秦朗朝对方点了一下头,“怎么样?” 这高瘦的年轻人是秦朗从长水镇一路带来的,绰号瘦猴,小时候当过偷儿,身形灵活敏捷,腿脚又快,在汴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想要打探消息简直是如鱼得水。 瘦猴双手揣兜, 嘿嘿一笑,道,“按照您的命令, 我跟了那韩校尉几日,又跑了几趟丞相府门口,虽然没发现笛子什么的,但探听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秦朗沉声问道。 “宫里那位太后娘娘,好像得了什么怪病。”瘦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靠近秦朗道,“听说是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奇怪的黑痣,太医们看不出个名堂来,宋家正四处寻访名医呢。” 秦朗神色微动,“长在什么地方?” “这倒是没听说。”瘦猴挠了挠后脑勺,道,“只知道太后害怕得紧,叫了好几名太医也没得出个详情来,宋家才忙活起来,希望能找个民间神医什么的——前不久太后不是刚重病过一场?到她这个年纪地位,肯定比咱们平头老百姓怕死得多!” 秦朗沉思片刻将这消息记下,又陆续问了瘦猴几个问题,最后道,“这几月仔细盯着秦北渊。” “好嘞。”瘦猴爽快应下,又忍不住道,“秦哥,你和秦相长得可真的像。” 秦朗面无表情地将瘦猴的废话盯了回去。 瘦猴摸摸鼻子,左右逃避了下眼神,突地道,“对了,皇帝和严贵妃好像也身体不适,太医院兵荒马乱,大概是忙不过来。啧啧,我看这祭天也没什么用嘛,宫里的贵人怎么就病倒了一片?” 秦朗心道怎么没用,给他带来的麻烦大得数也数不清。 让瘦猴自己去忙后,秦朗没有立刻回到长安巷,沉吟片刻后果断绕路去了另一个地方。 * 太医院确实忙得是一派四脚朝天的景象。 通常宫里的贵人们注意保养,御医们只需定期去诊个平安脉之类的便罢,可元月前后这段时间,宫中地位最高的几人几乎是同时病倒,这一下子人手便显得相当不足起来。 梁院判一身疲倦地和同僚换了值,拖着脚步在夜色中回家,却发现自家的灯亮得有点多,不由得警觉起来。 ——实在不怪梁院判多想,他近期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口口又沉又黑的锅简直是往他头上不要命地砸。 别的不说,他一个太医院里的边缘人物突然就在祭天的当夜里被福林硬是用皇帝的名义召入宫去,此后就成了皇帝专用的御医——这也就罢了。 紧接着太后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得了绝症,叫了几个太医看不出端倪后,居然也想找梁院判了。 梁院判心中一阵骂娘:太后什么时候信任过他这个前长公主的心腹御医! 什么绝症,怕不是编出来就想找借口砍他脑袋用的! 梁院判立场坚定,抱紧了薛振这块金字招牌不肯放手,万事都同一个借口:陛下还吩咐了微臣做这做那,实在抽不开身。 即便如此,也仍然是一整天都绷紧了神经闲不下来。 ——明明家中该是只留一盏夜灯的时候,却颇有些灯火通明的架势,简直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鸿门宴”三个字。 梁院判咽了口口水,小心地推开了自己家的正门,试探地唤道,“夫人?” “哟,这才回来!”梁夫人声音嘹亮地道,“客人等你半天了,赶紧进来!” 听夫人仍旧中气十足,梁院判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合上门入内,还以为是自己的哪一位同僚故交上门来拜访。 见到正坐厅中的秦朗后,梁院判一阵哑口无言。 梁夫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拉着梁院判便强行往秦朗对面的椅子上按,道,“这茶凉了,我去重新拿一壶来,你们慢慢说话,啊。” 梁院判:“……”夫人!你不想和这冷脸说话,我也不想啊! “梁院判,”秦朗点了点头,直白道,“有一事相询。” 梁院判清了清喉咙,“秦小公子请讲。” “听闻宋太后身上生了一颗痣,梁院判见过吗?” 梁院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尚未去过太后宫中,这传闻秦小公子如何得知?” “秦北渊身上的痣是红的,”秦朗没回答梁院判的问题,接着道,“宋太后身上是黑的。如果你见到,能不能判断那是否是蛊虫?” “……”梁院判拧眉沉思了半晌,摇头道,“恐怕不好判断。红痣不常见,黑痣却很常见,不一定和蛊虫有所关联。南疆这么多年不曾出世闹出大动静,不至于一下子将手动到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身上去。” “若有机会,请梁院判想办法见上一次。”秦朗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宋太后早年就是想杀顾南衣的人,又凑巧在这时候擦边地沾上点关系,秦朗放心不下来。 梁院判是顾南衣多年信任的下属,秦朗便也信任他的为人。 ——至少不会是偏向宋太后、秦北渊、薛振任何一方的。 梁院判皱眉衡量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又道,“那顾姑娘身上的蛊不知道解法寻得如何了?” “药在吃,多谢。”秦朗顿了顿,道,“永久的解蛊之法,还没有找到。” “这怎么行!”梁院判急道。 “所以我今日来,除了宋太后,还想问另外一件事。”秦朗道,“这事是关于顾南衣身上蛊虫的。” 梁院判点头,“你说。” “蛊虫多是子母蛊,这我知道。”秦朗盯着梁院判,面无表情地道,“但如果母蛊有了两只子蛊,又会如何?” “两只?”梁院判立刻摇头道,“这不可能,子母蛊虫是一同养好的,怎么会说多一只,就多出一只来呢!退一步说,若一共三只蛊虫,岂不是操控起来更加困难了?” 虽然对南疆蛊术的研究并不和普通医理一样深刻,梁院判还是很快做出了符合常理的判断,他连连摇头否定秦朗的说法,还没来得及开始长篇大论,就见到对面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把手放到桌上,三两下把自己手上护甲拆开捋起了袖子。 “你这是干——”梁院判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圆了眼睛借着油灯的光去看秦朗手臂上明晃晃的那一点红色,一时惊愕失声,“你也有?!” “数年了。”秦朗冷静地道,“这事加上梁院判,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 梁院判惊恐地抬头看向秦朗,“就连秦相也不知道?” “他不必知道。”秦朗伸直了手臂,“这是千真万确的第二只子蛊——如果子蛊有两只,是否对解蛊有所影响?” “这……”梁院判脑中一片混乱,他忙摆手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秦朗却没给梁院判逃避的机会,他接着把话说完了,“如果解蛊时需要子蛊宿主一命换一命,是我和秦北渊都要死,还是只需要一个人豁出命去就够了?” 梁院判的动作一僵,“什么一命换一命?” “也不一定就会死。”秦朗道,“但万一秦北渊不愿意,我要逼他愿意。” 梁院判原本一片混乱的脑子猛地一滞,他惊愕地看向秦朗,结结巴巴地道,“可万一子蛊两只都要……” 他的话说到一半,见秦朗的神情毫无动摇,显然比他想得透彻万分,临要说出口的残酷话语也忍不住咽回了肚子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起昨天想说什么了!!! 有个评论说“明明是宿敌的儿子养大了我”(大意,找不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老师好歹是赚钱养家的! 顾南衣:秦朗,你说,谁是一家之主? 秦朗:…… 顾南衣:家里每天吃什么都是我说了算! 秦朗:…… 顾南衣:四年前你连饭都吃不上。 秦朗:……家里几口人? 顾南衣:你和我。 秦朗(锁门):那行,你当一家之主。 第82章 第 82 章 沉默良久之后, 梁院判乱糟糟的脑子才冷静下来, 他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 眉头皱得死紧, “我对蛊术了解实在不多, 但曾听过一种是上位者用来控制自己手下忠心的,多可达数十只子蛊,也没听说那些手下要死便一起死的。” “行尸走肉蛊, 我在书上见过。”秦朗点头。 梁院判诧异地看了秦朗一眼, “你知道得挺多——啊……” 话说到一半,他也想明白了秦朗为什么会钻研这么多关于蛊术的事情,讷讷住了口,亡羊补牢地转移话题道, “太后那边我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有什么相关的消息,我想办法告诉你。” “好,”秦朗道,“有劳了。” 梁院判见多了秦朗面无表情的模样,突地被他道了一句谢,整个人都有点儿懵,结结巴巴地哦了一声,下意识没话找话道, “这么晚了,秦小公子还不回长安巷?” “我现在就回去,今日有苏妩陪她。”秦朗站起身来, 低垂眼睛看了梁院判一眼,“昭阳长公主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你是唯一知道她病情的御医。” 梁院判一僵,梗着脖子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点头,也不知道秦朗突然问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 秦朗盯着梁院判,审判似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开,“……知道的人不少了,你可能很快也会知道。” “知道什么?”梁院判茫然地问。 秦朗没回答,再度道了一声谢便转身离开。 梁院判如梦初醒地追上去,“秦小公子,天色暗了,提一盏灯照路吧!” “不用。”秦朗头也没回,他大步流星地离开梁院判的家,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当中。 去倒茶倒了老久的梁夫人悄悄冒出头来问梁院判,“这是哪家的公子?看着比李尚书还来得吓人。” “看脸不也认得出来?”梁院判重重地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内厅,只觉得这一年来的一切都像个线球似的绕在一起,乌七八糟根本理不清楚,顿时头疼不已。 “怎么了?”梁夫人还真提着热茶进门,给梁院判倒了一杯新的,压低声音问他,“难道又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梁院判呸了一声,“你别胡说八道,要是被人听见,咱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梁夫人耷拉下脸不说话了。 梁院判一时没心思哄她,愁眉苦恼了一刻钟,最终还是决定照着刚才允许秦朗的去做。 ——翌日回太医院当值时,梁院判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名同僚宋太后宫中的情况。 同僚唉声叹气,也没对梁院判这个太医院里出了名耿直过头的人起什么怀疑,直接便告诉他道,“太后非说自己梦里有人要害她,你说这让我们能查出个什么虚实好歹来?还不如叫个神婆干脆?还有太后身边那个嬷嬷,非说太后身上长了颗莫名其妙的新痣,说不定是疾病先兆云云……她是御医还我是御医?!” 梁院判听到一半就已经提起了心,他艰难地迎合了同僚几句,才合情合理地道,“不过到了太后这个岁数突然体表生痣,也说不定就是病症预兆,这得看痣生在了什么地方。” 同僚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特地请罪上前看了——只俺么一小颗,就在这儿!” 他说着,举起手来给梁院判示意了一下位置,手指就点在手肘内侧的位置。 同僚后头的喋喋不休,梁院判都没能再听进去,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敷衍着和同僚告别离开的。 ——这太巧合了,说宋太后身上没被种蛊,梁院判自己都不太相信。 可若说真的是蛊虫,那又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多? 光是梁院判如今知道能数出来的——顾南衣、秦朗、秦北渊、宋太后,就已经有足足四人了。 梁院判甚至想找个借口给皇帝诊脉顺便看看他是不是身上也带着一颗了。 “梁院判!”医童快步跑到门口唤道,“皇上召您过去!” 梁院判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虽然什么亏心事也没做,但莫名生出两分心虚紧张来。 他下意识地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清了清嗓子才道,“我这就去。” 有了前面那个念头,梁院判在给薛振诊脉时,眼神就很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往薛振的胳膊肘上瞥,每每意识到不对劲就飞快地将视线收回来,这一顿诊脉花的时间比往常多得多。 还好薛振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梁院判心里舒了口气,恭敬地道,“陛下年轻,身体强健,但病去如抽丝,近一个月还是不要过于操劳为好。” 薛振不置可否,他将一个盒子往梁院判面前推了推,“你带上这盒子。” 梁院判看了眼长条的木盒,猜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可薛振不说,他也只得道,“谢陛下赏赐。” “不是给你的,”薛振病症初愈,声音还带着无力的沙哑,“你拿着去一趟长安巷,这是给顾南衣的。” 梁院判恍然大悟:这就解释得通多了。 但想明白了前一个问题之后,第二个问题又在梁院判的脑袋中浮现了。 皇帝赏赐,就抠门成这样? 怎么也得十几车过去,才能彰显帝王的青眼宠爱不是? “你送正适合,”薛振摆了摆手,“出宫去吧。” 梁院判也不知道他自己堂堂一个御医怎么就成了跑腿的最适合人选,但皇命难违,他只得低头称是,又接了大太监福林递来的木盒,提早出宫去了。 ——这盒子还忒轻,里头的东西真的值钱吗? 梁院判边嘟囔着边往外走,心中一遍犯着乱七八糟的嘀咕,一边想着至少今日得了陛下开恩能早些回家去总也是件好事儿。 只不过跑一趟长安巷,能花多少时间? 梁院判没到宫门前时还在这么想,等到了之后迎面撞上李承淮,顿时便无语凝噎。 贼老天和他作对。 “陛下的赏赐?”李承淮很感兴趣地道,“还只一个盒子?梁大人知道其中放的是什么吗?” 他问得温和,像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在询问朋友今日愿不愿意去他家中吃饭。 可勉强和李承淮当了几年同僚的梁院判知道这人肚子里比乌贼还黑,他的表象当真是一个字也信不了的。 当下梁院判便干脆地将自己撇清了关系,“我不知道,陛下没说。” 李承淮的表情有些遗憾,“没想到陛下这么神秘,这下我却更好奇了。” 梁院判下意识地把盒子往自己身后揣了一下。 虽然李承淮目不能视,但他很多时候看起来简直和普通人一模一样,行动自如,根本看不出是个瞎子,梁院判便忍不住防他一下。 李承淮好奇不好奇是一回事,他要是不小心把皇帝亲□□代跑腿要送的东西摔坏了那可是另一回事。 “只是个长长的盒子,”梁院判随口形容道,“看起来不像是能放首饰头面的。” 李承淮哦了一声,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似的,嘴角含笑道,“梁大人辛苦了,往长安巷跑时说不定还能遇到秦相呢。” 梁院判:“……”这怎么遇到? 顾南衣虽然像昭阳长公主,也只不过是像而已,秦北渊还不至于被一张脸给骗得不知东南西北。 “我便不耽搁梁大人时间了。”李承淮谦和地让出了路,“既是替陛下送东西,梁大人便别走路了,坐我的马车吧。” 梁院判平日里或许还会推辞一下,今天怀里揣着御赐之物,稍稍犹豫便点头应了下来,“那就多谢了。” 不管磕了碰了被人抢了还是送迟了,梁院判都觉得能在薛振那儿被穿小鞋。 ——于是他干脆上了李家大公子的马车,对车夫道了声自己要去长安巷。 在路上时,梁院判掐指一算,发现自己虽然早掺和进这摊子破事里,但真的见顾南衣也不过两回,还每次都是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今日反倒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过去。 梁院判不知道昔日那些昭阳一党的官员将领们纷纷跑去长安巷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多看顾南衣,一看便心绞痛。 这份心痛和男女情爱没关系,倒有点像是痛失知己、好友、主公的感觉。 “秦北渊头发都白了,他看着肯定更心痛。”梁院判对自己嘀嘀咕咕地说着,低头犹豫地抚摸了一下规规矩矩放置在腿上的木盒。 ……怎么说,偷看的冲动还是有一些的。 毕竟皇帝出手送礼,却只送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盒子,梁院判一只手便能轻易举起来。 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会送一些见不得人、送不出手的东西呢! 梁院判的良心备受折磨,手指几度搭在盒子边上都没胆子使劲掀开。 “——梁大人,到了。”李家的车夫提醒道。 又一次差点偷看的梁院判回过神来,舒了口气,赶紧抱着盒子下了车,“多谢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回宫门口等李大公子吧。” 车夫客气地朝梁院判点头,便熟稔地驾驭着马车掉头回转。 梁院判这才上前敲响面前的院门,但不知怎么的心中甚是紧张。 来应门的是秦朗,他见到梁院判,立刻皱了一下眉毛,“梁院判怎么来了。” “我来送东西,这是给顾……”梁院判将盒子抽出来,话还没讲完,秦朗已经伸手将盒子拿走打开看了。 见到盒中放置之物,秦朗眯了眯眼,抬眼瞥了梁院判,“这不是梁院判该有的东西。” 梁院判摸摸鼻子,“怪我没说清楚,我替陛下跑腿的。”他刚说完,就被秦朗眼底冷笑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道,“里头放了什么?” 秦朗没给梁院判看,他转身拿着盒子往里走去,喊了顾南衣的名字。 立在门口的梁院判只能从摇晃的缝隙间看到被固定在盒中的是一支怪异的笛子。 作者有话要说:游戏真好玩……更新迟了,发个红包吧_(:3」∠)_ 第83章 第 83 章 “虫笛?”顾南衣微微讶然地接过秦朗拿来的盒子, 低头瞅了一眼被好好用金线固定在盒内鱼口绫上的红色虫笛。 她只从纪长宁口中听说过这笛子的存在, 又听秦北渊心腹说这笛子被弄坏了, 前前后后竟然是一眼也没看到过, 今天还是第一次。 这笛子看起来完好无缺的模样, 拿起略一把玩也见不到什么异样,可当凑近了去看的时候,就能看见上头有两截几乎看不清的断痕, 又被能工巧匠细细地黏贴在了一起。 “修得倒是很快。”顾南衣轻轻抚摸被填补平整的裂痕, 笑了一下。 既是薛振送来的,定时让宫中专门的工匠赶工出来的。 可一根笛子断了之后和以前还是不是一样,难道薛振心里不清楚? “这就是虫笛?”梁院判的求知欲上来,心痒难耐道, “顾姑娘可否借我一观?” 顾南衣扬眉,“你拿去看便是。” 梁院判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接过研究了一遍,连里头也没放过,最后失望地叹气,“我不是南疆人,果然看不出其中奥秘。”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根长得稀奇古怪的笛子,缘何能驭蛊、又如何驭蛊这些内行的门当便一窍不通。 “这一定就是原先的解法了。”梁院判可惜地将虫笛交还给顾南衣, “可惜,断笛的音色不同,不知还能不能再使用。” 他说着, 悄悄地看了一旁的秦朗一眼,摸不定秦朗昨日来找自己这一遭究竟有没有在顾南衣面前走过明路。 若没有,他便不好直白地说子蛊的事情了。 “陛下送来,大抵也是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顾南衣漫不经心地道,“毕竟他是断笛一事的罪魁祸首。” 梁院判瞪大了眼睛,“这是陛下摔的?那难怪陛下拐弯抹角地让我来?”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逾矩,梁院判刚出口就心里暗道一声不妙。 然而秦朗没做反应,他只是低头问顾南衣要了笛子查看;而顾南衣听见梁院判这句,更是毫不意外地轻轻笑了一下。 梁院判或许不太明白,但顾南衣知道,这显然就是薛振的低头道歉了。 不过薛振也很明白这点儿弥补不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让梁院判来跑腿。 “咳,”梁院判有些尴尬地别开眼去,重重地清了一下喉咙,“但万事没有个定数,顾姑娘若是有时间,可以让子蛊的宿主试着吹响这虫笛……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死马当做活马医一番,或许还能用也说不定?” 他自觉这话说得很隐蔽,但一说完就被顾南衣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的就心里一凉,好似想法都被看穿了似的。 “七年了,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谎,当个院判也真是为难你。”顾南衣道。 “院判至少俸禄多。”梁院判下意识接道。 这话说完之后,梁院判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顾南衣话中的意思,他愣了两息,瞪大眼睛看向顾南衣,“你、你——” “你堂堂一个御医,难道真相信有人能在断气之后附到别人身上?”顾南衣笑道,“即便南疆有蛊术,也做不到这种事情。” “那你是……”梁院判的嘴唇颤抖起来。 “原不想告诉任何人,但陛下和秦北渊都知道了,你也被牵扯入内……便也不瞒着你。”顾南衣道,“你尽心尽力医治我数年、替我隐瞒病情,我走前竟没来得及和你道一声谢。” 梁院判眼眶一涩,掀袍跪了下去,忍泪磕头道,“殿下走后,臣不仅官位稳妥,就连清算也未曾被波及过一分一毫,便知道这一定是您所做的安排部署,可恨人微言轻,从没有去皇陵拜祭感谢您的机会。” “皇陵里头也没有我能让人拜祭,”顾南衣笑了笑,“梁院判起来说话吧,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了。” 梁院判抹了下眼角起身,下意识道,“皇陵里没有殿下是什么……” “意思”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梁院判就明白了过来。 难怪祭天那日薛振晚上突然发起急病! “那秦相是如何得知的?”梁院判急急地问道,“陛下尚且不论,我恐怕秦相身为子蛊的宿主,会用此事来要挟殿下!” 到了这会儿将万事联系在一起,梁院判才明白过来昨日秦朗为什么来找他。 他狠狠心,也不管秦朗是不是背着顾南衣来找他了,咬牙道,“既然殿下身边还另有一人身上带着这蛊虫的子蛊,便先试上一试吧。” 顾南衣似笑非笑地看向身旁的秦朗,道,“虽时间还不到,你试上一试?” 眼下时间还在元月里,距离估算好的解蛊时间还有将近三个月。 可人算不如天算,好好的计划急转直下,连虫笛都被摔了,原先的打算便没什么用了。 秦朗道,“上次南疆来人,我看过他们的虫笛,吹起来需要纯熟的技巧。” 梁院判点头,“哪怕生来就是南疆人,也要学上一两年才能入门。” 说完之后,梁院判又开始操心起哪儿来一两年给秦朗学怎么吹虫笛的事情来——再者,人家南疆多的是蛊师相授,秦朗去哪儿找个老师? 顾南衣却扬眉对秦朗道,“你留着看了好几天才给秦北渊,难道不是已经弄明白了?” 秦朗当然弄明白了——不然他怎么会轻易将笛子交给秦北渊? 可顾南衣理所当然的信任态度却将秦朗的嘴角往上提了提,郁郁寡欢的心情也转好不少。 别人一两年才入门的技巧,他研究了几天,顾南衣竟相信他真的学会了。 “每支虫笛都是手作,世上没有同样的两根虫笛。”秦朗解释道,“我试一试。” 顾南衣托腮看着秦朗,“那你吹吧。” 秦朗看看她懒洋洋的姿势,到底没纠正,举起虫笛,试探性地轻轻吹了一下,只谨慎地送了一小口气出去。 虫笛发出了一记“呜”的短响,与别的笛子听起来并没有太大差别。 梁院判紧张得不行,“殿下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异状?” 顾南衣歪头道,“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同秦朗对视了一眼。 秦朗将虫笛放下,顿了两息,道,“也可能是修复时出错。” “这可怎么办!”梁院判急得蹦了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道,“虫笛不奏效,就只能找别的办法了,哪个不是血淋淋要人命?” “别急,”顾南衣道,“还有另一个可能。” 秦朗低声道,“——这本就不是虫笛。” 秦朗和顾南衣都亲耳听过南疆人驭蛊时吹响虫笛的声音,那显然并不是乐器,不以普通笛箫的方式发声,因此声音是全然不同的,听起来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可这支被修复好的断笛,声音实在过于清脆了。 梁院判屏着呼吸听完解释和来龙去脉,整个人头昏脑涨,“那到底是一开始就没有虫笛,还是虫笛在什么时候被人掉包了?” “都有可能,”顾南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虫笛。” “不会是薛振,”秦朗说,“是秦北渊。” 以薛振那天表现出来的懊悔之情,不会造假来欺骗顾南衣——这欺骗行为对薛振来说是完全无利可图的。 薛振要的是顾南衣的原谅、是力挽狂澜,送一根假装修复过的伪虫笛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听见秦朗直接喊了那两位的大名,梁院判惊悚地看了他一眼。 “我虽也觉得秦北渊的嫌疑最大,”顾南衣道,“只我一时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梁院判疑惑道,“那当然是因为秦相想您活下去。” 顾南衣支颐笑了,“这我知道,可他秦北渊究竟想在我身上换来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秦相心悦殿下。”梁院判嘴一溜把这话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身上一痛,好似被人捅了一刀,转眼看去竟是秦朗冰冷的眼神正盯在他的脖子上。 梁院判:“……”说错啥了?这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 “茶楼里说书先生瞎编来讨赏钱的话,这你也信。”顾南衣失笑起来,她摇头道,“秦北渊这番大动周折,一定是想与我交换什么我不愿给他、又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身上竟有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 长公主的地位早就没有了,汴京如今的权力也和顾南衣毫无关系,若说是她的身世秘密那顾南衣自己也不甚明了……想来想去,除了一个秦北渊的儿子,顾南衣想不出秦北渊还有想从她这里带走的第二样东西。 可若真是要带走秦朗,实在没必要在她身上花费功夫,还不如好好同秦朗拉近关系——这父子俩跟仇人似的,见了面就呛。 “如果秦北渊调换了虫笛,就解释得通了,”秦朗转移话题,“比如虫笛为什么会在丞相府里被毁。” 细细回想起来,那日心腹来报说虫笛被摔断的事情时,秦朗并未见到秦北渊大惊失色。 他原来没有多想,以为是那个男人心机深沉。 可没人能在那个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得下去。 “那岂不就是说明了……”梁院判跟着道,“若虫笛还在,那应该仍在秦相手里?” 顾南衣抿了一口茶,才道,“三月初四前,他总是会有动作的,等等看他要同我交换什么再说——你们这么瞧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今年不解蛊马上就会死。” 梁院判欲言又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秦北渊。 ——难道真的是他眼瞎,秦北渊对殿下是有所求,但求的不是情爱? 作者有话要说:梁院判:忠诚使我失去判断力。 第84章 第 84 章 梁院判临离开之前, 秦朗起身送他出门。 顾南衣好笑道, “行啦, 什么小秘密还要背着我说。” 秦朗哪里是个会送客人出门的性格? 秦朗低头看她, 道, “南瓜羹差不多可以吃了。” “哦,又拿吃的堵我嘴,”顾南衣道, “你就笃定我吃这套。” 她嘴里这么说着, 却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转身去灶房了,真没计较梁院判和秦朗接下来要说什么。 梁院判肃然起敬道:“殿下素来挑嘴,秦小公子的厨艺想必已经登峰造极了。” 秦朗:“……”他没搭理梁院判这句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道, “宋太后的病?” 梁院判神色一正,“确实也是在同秦相和你一样的位置,只是颜色不同,只是我没机会亲眼去看。” 秦朗垂眸沉思了片刻,道,“有劳了,日后如果再有相关的消息再告诉我。” 梁院判点点头应下来,但很显然心思并不在此。 他忧心忡忡地往灶房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道, “我先前没打算说,但今日是憋不住了……这蛊虫对殿下很明显也有弊处,她除了看起来模样变小、每年发作周身疼痛之外, 还有没有其他的不适之处?” 秦朗摇头道,“没有。若有的话,会是什么?” 梁院判不疑有他,短暂思考了片刻便道,“病症都是因人而异的,更何况我对蛊术了解不多,因而还需要秦小公子多多注意,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适,说不定都是那蛊虫引起的。” 秦朗颔首将梁院判送走,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整理思绪。 他至少知道顾南衣的记忆消失是和蛊虫有关的。 开始喝药之后,她记忆消失的速度明显地变得比从前慢了,但楼苍只带回了这么些药粉,元月过完就差不多该用完了。 眼下南疆不仅有了防范、甚至派人来汴京取蛊,恐怕再让人去一趟南疆取药比登天还要难。 秦朗算了算顾南衣忘事的速度,正准备估一个最完美的时机出来时,顾南衣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背后响了起来,“蜜罐在哪儿?” 秦朗向来五感灵敏,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顾南衣近身却没发觉,身体下意识紧绷了一瞬才转头。 “不够甜,”顾南衣举着碗不满道,“你往日做得都很合我胃口。” “我故意的,”秦朗道,“你口味太甜。” 顾南衣看了秦朗一眼,“这碗羹要是堵不了我的嘴,我就要问问你刚才和梁院判嘀嘀咕咕私底下说什么了。” 秦朗低头看向她手中盛着金瓜的碗,道,“我尝尝。” 说罢,他不待去取新的调羹,靠近两步直接伸手便取顾南衣用过的调羹尝了一口。 ——秦朗摸着良心讲,已经足够甜了。 但顾南衣嗜甜得紧,像个小孩子一样贪恋所有的甜味,一幅要用天底下的糖来换自己开心的架势。 尽管知道顾南衣不是个孩子,日子久了,秦朗还是开始担心。 ……比如说,龋齿之类的。 “你吃是够了,我吃可不够。”顾南衣道,“蜜罐是不是也你藏起来的?” 秦朗没有老实交代,他低头凑近顾南衣颈边嗅了一下,一脸严肃认真地道,“你知道你身上也带甜味吗?” 顾南衣:“……”她也跟着认真思索了片刻这个问题,然后才啼笑皆非道,“怎么可能。” “下次苏妩过来你问她,”秦朗面不改色,“你闻起来就像是蜜罐里打滚过。” 长久岁月里都是威严长公主的顾南衣绷不住了,“胡说。” 秦朗偏头看了她一下,“你自己闻不到而已。” 顾南衣还真有自己闻一下的冲动,好在及时遏制住了,将碗往秦朗怀里一塞,“不吃了。” 秦朗刚接住碗,顾南衣已经转身往她自己的屋里跑,背影颇有些匆忙。 他拿着碗站在原地,心中颇有点想笑。 堂堂昭阳长公主,突然就这么好骗。 秦朗这么想着,三两口就把碗里的羹喝完了。 入夜之后,秦朗照例拿药放到顾南衣面前。 顾南衣盯着看了一会儿,抬起了头。 秦朗还等着她今日又准备用什么借口推延,却听顾南衣张嘴便道,“这苦药喝得这么多,我早该变苦了。” 秦朗:“……”还记挂着这事儿,记性这时候倒好用得很。 他坐在桌边想了想,干脆地道,“苦一点好。” 顾南衣不解地挑了挑眉,“好什么?” “能赶癞□□,”秦朗说着,敲了两下桌子,态度很是大公无私,“——喝。” 顾南衣慢吞吞地端起药碗,道,“我回过味来了。梁院判今日说的传闻,难道你也偏听偏信?” 直到顾南衣仰头喝完这碗药、又苦着脸把碗放下,秦朗都还没从这句话的冲击当中回过神来。 “糖。”顾南衣哑声道。 秦朗闻声抬眼朝顾南衣看去,见她两眼带着点儿水光,眉头蹙在一起,看起来好似刚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般天真。 ——确实喝药对顾南衣来说算是委屈就对了。 每日在顾南衣喝完药后给她塞一点甜的当安慰的秦朗今日不想这么干了,他稍稍俯身逼近顾南衣,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真的?” “秦北渊和我怎么可能成事,”顾南衣紧紧拧着眉,说话都觉得舌头被麻得不太听使唤,“只要有点脑子就知道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不说。”秦朗说着,伸手将扭头需要蜜饯的顾南衣正脸转回来朝着自己,“但我知道他要的和我要的一样。” “你要的——”顾南衣才说了三个字就闭上了嘴。 年轻人靠近过来,不由分说地在她嘴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一样。”他说。 顾南衣想要强调的“不一样”三个字被她关在了牙齿后面。 秦朗顿了顿,突地道,“确实苦。” 只是尝到她唇上一点余味都苦涩得叫人皱眉,更不要说那一整晚喝下肚子去了。 “有些人还不让我吃糖。”顾南衣凉凉地道。 秦朗的视线往灶房转了转,又落回了顾南衣脸上,“不如我来分担。” “分什么……”顾南衣猛地反应过来,立刻抬手去推秦朗的脸,“少胡言乱语,把我的蜜饯拿来!” 秦朗被捂了嘴也不急着说话,顾南衣那只手能遮他半张脸都得靠五指张开,能挡得住什么? 他从指缝间观察顾南衣的神色,看了许久,才像是放心下来似的,环住她的手腕,低头又亲了一亲那白玉一般纤细漂亮的指节。 “也有不一样的地方,”秦朗说,“是你对我和他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会儿,自己纠正了自己的话。 “是你对我和别人都不一样。” 顾南衣深吸了口气,半晌没说出话来。 细细思量,她确实对秦朗比对很多人都来得容忍。 但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因为你年纪小。”她道,“又是我现在记得最清楚、最多的人。” 秦朗注视着顾南衣的双眼,捕捉到她按捺住的几分坐立不安,心中舒缓许多,有了更多把我,“说谎,你见过的孩子太多了。”他停了一下,又强调,“我比苏妩年长。” “我对阿妩也很纵容。”顾南衣又说。 这次她开始转动手腕想要挣脱秦朗的桎梏了。 可不知道怎么的,秦朗的动作虽然完全没让她觉得痛,但她就算用上劲儿也没挣脱不出来。 “说我是不自量力也罢,”秦朗垂眼去看顾南衣往外抽的手,和那纤细得从来不沾阳春水的五指,“我问过你,你没有严令禁止,这便是随我怎么做的意思了。” 顾南衣无可奈何地卸了力,道,“你怎么做,和我怎么选,是两回事。” 秦朗才不管这细微的分别。 他在顾南衣心中已经开始是特殊的那个了,实在没必要勉强自己畏畏缩缩。 “再说,你的行为也太过……”顾南衣想了想,选了个词,“放浪形骸。” “我已经很克制。”秦朗摸着良心道。 他知道顾南衣肯定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才一步步都走得谨慎小心,每一个举动都要观察她的反应才敢让尘埃落地。 ——就这,对顾南衣来说似乎还是太凶横了。 顾南衣:“……”她难以置信道,“这都克制,你不克制起来是什么样?” 秦朗想了想,低头问她,“想知道?” 两人就隔着一拳的距离,只要秦朗想,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用就可以再次亲到顾南衣。 同时意识到了这点,顾南衣立刻道,“不必演示给我看。” 秦朗有点想笑。 于是他真的牵起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紧了紧自己的手指,对顾南衣道,“是不是觉得我没用劲,但是你却挣不开?这是有技巧的。” 顾南衣顺着秦朗的话低头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手腕。 少年的手看上去苍劲有力,比她大了足足半圈。 哪怕秦朗没怎么用力,顾南衣也知道这只手如果握住武器后多么有杀伤力,又只需要多久就能取走一条性命。 对待她的动作却近日来越发轻拿轻放,好像她一不小心就会摔碎似的。 “我从前意外学过一些,”秦朗动了动自己的手指,道,“像你这样的,让你一点都不痛却怎么也逃不了的办法,我现在就能想出五个。” 他说得意味深长,顾南衣却想别的事情有点出了神,别出心裁地接道,“就算没这些技巧,你想擒住我,难道我反抗得了?” 话一说完,她就察觉到自己手腕上秦朗的手指倏地往里收紧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别问,问就是看顾南衣的话本学的。 第85章 第 85 章 “不是这个道理?”顾南衣疑惑地道, “你决定同我一起生活的第一日开始, 不就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了吗?” ——秦朗拿条鱼都能吓得她退避三舍。 秦朗沉默着动了动拇指, 无意间摸到了顾南衣的脉搏。 她腕间的跳动十分平和, 这份平和令秦朗分外不爽。 他就是不喜欢顾南衣对什么都是一幅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好像只有吃吃喝喝能让她提起三四分兴趣来,其余世间万物都是无需如烟的渣滓。 “我说的是不是缚鸡之力,长公主不是个孩子, 不明白吗?”他低声道。 猛地被秦朗喊了一声“长公主”, 顾南衣怔忡了下,才道,“那你说的是——” 话才出口一半,顾南衣就抿起嘴唇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秦朗光是握着她的手腕时她倒没觉得什么, 可当秦朗的手指顺着小臂往上抚了两寸后,哪怕顾南衣是个傻子,也该反应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年轻人的指腹一路只是轻轻地蹭过去,温热肌理上的薄茧就令顾南衣想要打个激灵。 ——出于一种莫名的自尊心,顾南衣硬生生忍住了绷紧肌肉打寒颤的冲动。 “我知道了,”她镇定地道,“这样的话不必一天说上好几遍。” “你但凡懂得再快一点,我就不用说这么详细。”秦朗道。 顾南衣:“……” 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似乎全然说不过秦朗, 顾南衣打定主意不和秦朗斗嘴,扭头就道,“不听, 我回房了。” 秦朗没松手,他道,“离你睡下的时辰还差足足两个时辰。” “今日乏了,早睡!”顾南衣提高两分嗓音,瞪了秦朗一眼,“松手。” 秦朗眨了下眼睛,用尾指按上了顾南衣腕间,又探了下她的脉搏。 不过一息的功夫没放手,顾南衣就一脚提到了秦朗的小腿上。 顾南衣力气本来就不大,秦朗皮糙肉厚,这一下对秦朗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但指腹探到那明显加快了不少的脉搏跳动还是让秦朗松开了对顾南衣的桎梏。 顾南衣得了自由,立刻站起身来提着裙摆就走,只给秦朗留了个急匆匆的背影。 秦朗注视她直到屋门关上,才低头去看自己的小指。 ——仿佛那纤细的跳动韵律还残留在他的手指上似的。 顾南衣也会紧张。 秦朗倏地收紧五指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了出去。 这原本是他多年来静气凝神的办法,这会儿做了两三次却完全不顶用。 秦朗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往灶房走,到门口时满脑子已经满是顾南衣绝不会同意的内容。 秦朗歪头就很干脆地在门框上撞了一下,钝痛立刻让他清醒了不少。 蜜饯其实早就准备好,只是秦朗没拿出去。 他拿着小碟装的蜜饯去敲顾南衣的门,知道顾南衣肯定还没有睡下。 果不其然,敲了两次门后,顾南衣便带着一身墨锭的香气来应门,“还有什么事?” 秦朗举起瓷碟,“糖。” 顾南衣当然瞧见了秦朗手里的东西,她挑了挑眉梢,道,“锦上添花比不了雪中送炭,我嘴里早不苦了。” 秦朗:“……”他维持着一脸冷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顾南衣,“平时不都说嘴里要苦半个时辰?” 顾南衣张嘴正要说话,突地想起刚才的经历,顿时警惕地闭了嘴,决定不再和秦朗消磨时间。 ——万一秦朗又说“那我尝尝”怎么办! 想到这里,顾南衣伸手就把瓷碟从秦朗手里拿了走,另一手顺势关门,“当你是赔礼,收下了。” 啪地一声,秦朗被关出门外。 凭他的身手当然能在顾南衣将门完全关上之前阻止她这么做,但秦朗到底是忍住了。 小不忍乱大谋,秦朗安慰自己道。 总有一天这扇门他能在任何时候都光明正大地进去和出来。 * 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到第二天早上时顾南衣也没能忘,喝着粥一下一下瞟秦朗劳作的背影,在他转身时若无其事地将就目光收回。 秦朗将茶放到顾南衣手边,冷不丁道,“为什么盯着我看?” 顾南衣一口刚含到嘴里的茶顿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秦朗身手好,这她已经知道了,可身手好也不能仗着自己五感敏锐这么欺负人。 秦朗当然是明知故问,他在顾南衣手边坐下,道,“我又不会强迫你。” 他哪次不是小心翼翼碰过顾南衣就立刻看她的反应,下次才敢稍稍再进一步? 顾南衣讶异道,“你都是先斩后奏,还占理了?” “喜欢你的人那么多,只有我得到你的许可,不占理吗?”秦朗反问。 顾南衣:“……”她又喝了一口茶,才道,“或许确实曾经有人仰慕我的权力容貌……” 秦朗学着顾南衣平时的姿势,一手撑着下巴微微偏头准备听她胡说八道。 “但时过境迁,人都死了多年,感情怎么留得住?”顾南衣道,“更何况如今我手中连权力也没有。” 光这张脸还不够大杀四方吗。秦朗心想。 “世间果然情情爱爱最惹人眼,就连茶楼里说书先生也爱编排有的没的。”顾南衣半是抱怨地道,“还总有不少人听那毫无证据缘由的胡编乱造后就信。” 秦朗心道这说的肯定是昨天梁院判不小心说漏嘴那事了。 也难怪,说一个你死我活十几载、对付你从来不曾手软的死敌居然死心塌地喜欢你许多年,这换谁都觉得天方夜谭。 顾南衣身在局中,更加看不清楚了。 “秦北渊喜欢你,那么不可思议?”秦朗问,“那你也绝对不会喜欢他?” “绝无可能。”顾南衣斩钉截铁地答道,“别的不说,我助安平逃走是他奇耻大辱;而他弄盲了承淮的眼睛,是我平生最大憾事……这也只是多年来党争的冰山一角。” “那他喜欢你、不喜欢你,对你来说没有分别。”秦朗道。 顾南衣皱眉想了片刻,这说法虽然是个歪理,但听着还有几分道理。 只不过这话听起来…… “他也不可能喜欢我,”顾南衣纳闷地道,“外头究竟多少人和梁院判一样信了这鬼话?” 秦朗盯着顾南衣好半晌,突然道,“他确实喜欢你。” 顾南衣无奈,“连你也……” “你要是不信,下次再见时,我们可以试他。”秦朗道,“他确实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那是回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秦北渊为什么信我的骗局?因为他喜欢你,所以哪怕通过志异话本天方夜谭的方式也想要你活过来。” 秦朗说得有板有眼,顾南衣捧着茶杯认认真真听完了,诚恳询问,“那在你看来,还有谁是我的裙下之臣?” “只有我,”秦朗道,“他们连跪到你脚下的许可都没有。” 秦朗丝毫不怀疑自己是第一个能亲到顾南衣的人,更不怀疑他是第一个被顾南衣允许在她面前这么做的人。 顾南衣被他逗笑了,“那也曾经是有一个的。” 原本支着脑袋微微歪斜身体的秦朗立刻放下手坐正了,他一脸冷酷地盯着顾南衣,“什么人?” 见秦朗如临大敌的模样,顾南衣又笑了半晌,才道,“是沈太傅的老来子,叫沈贺之。” 说出这个名字后的瞬间,顾南衣面上的笑容便淡去了。 秦朗回忆了下沈其昌来拜访后顾南衣说的话,皱眉猜测道,“他死了?” “死了。”顾南衣顿了顿,再度勾起嘴角道,“所以,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秦朗正要再追问其中详情,门却在这时候被人敲响了,还是十分急促的响声。 他只得起身道,“我去看看。” 顾南衣支颐点头,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兴致。 她每次提到沈其昌的家事,都会变成这幅样子。 秦朗边想着边拉开门,门外是个家仆模样的人,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顾姑娘在吗?”来人急切地道,“我家老爷沈其昌,有一封急信要送给顾姑娘!” 说来就来,秦朗皱了皱眉就把人带了进去。 他知道沈其昌大抵是顾南衣除了李承淮以外抱有愧疚之心的人之一,不好拒之门外。 沈家家仆见到顾南衣,再度低首一拜,将来意重复了一遍。 “沈先生给我送信?”顾南衣讶然道,“他致仕后不是回了通宝?你赶来送信得需要七八日,年前就出发了?” “正是,”沈家家仆恭敬地答道,“老爷的信写得紧急,小人是廿九出发的。” “信交给我吧。”顾南衣道。 沈家家仆抬眼看了看,犹豫地将信交给了面前的秦朗,目光忽闪着没敢往顾南衣身上瞥。 秦朗用手指捏了一下才转手交给顾南衣。 信件很薄,最多两页纸。 顾南衣接了信,道,“你即日便要返回?” 沈家家仆愣了愣,道,“小人想在城内休整一晚,明日便启程回转,若是顾姑娘方便回信的话,我明日清晨来取可好?” “既是急事,我便现在打开看吧。”顾南衣道,“你等上片刻,我便写好回信了。” 她实在想不到沈其昌寻她能是为了什么事情。 别说是如今的顾南衣,就算是曾经的昭阳,沈其昌在心灰意冷地致仕之后都不曾再联络过。 可沈其昌居然要找的是顾南衣? 沈家家仆连声应是,“这就最好不过了,多谢顾姑娘!” 顾南衣抬眼又打量一眼这家仆,才垂眼将信函拆开抽出了其中的信纸,一目十行地将两页纸上的内容看完了。 “确实是沈先生笔迹,”看罢后,顾南衣若有所思地将信纸重新折起,偏头对秦朗道,“或许要出一趟门到通宝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朗:你要是不信,下次再见秦北渊时,我们可以xiu试en他ai。 第86章 第 86 章 沈家家仆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说自己明日便一早启程先回通宝向沈其昌回信, 让顾南衣不必急着出发赶路。 等他走了后, 顾南衣才转手将信纸给秦朗看了。 秦朗有点讶异地接过, 大致扫了其中的内容, 立刻皱了眉,“这信的措辞很怪异。” 他从顾南衣口中得知沈其昌应当是个浸淫诗词歌赋的读书人,遣词造句本都应该字字珠玑, 这封信看着却仅仅是差强人意罢了。 “因为这是一封求助的信, ”顾南衣道,“你将每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了。” 秦朗再度飞快掠过不重要的字眼,果然两张纸里每句话头一个字连起来是另一句话。 ——受困于通宝,近日方知殿下身份, 万望相助。 秦朗最先注意到的当然不是沈其昌是否要求助,他道,“沈其昌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祭天的时候,他早就离开了。” 眼下知道顾南衣就是昭阳的,也只有从前同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几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就传到了通宝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就要等见到他的时候才能知道了。”顾南衣道,“在那之前,总得去一趟通宝,看看究竟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如果是有人诈你怎么办?”秦朗皱眉道。 “虽然不是什么太精妙的藏秘手法, 但从前他在宫中教课时常有用到,”顾南衣顿了顿,又道, “况且,字迹确实是他的。” 见顾南衣显然就是要去,秦朗只得低头计算时间,“一个月应该够走来回,我去看看要带什么东西。” 收拾行李细软这种东西,想也知道是指望不上顾南衣的。 秦朗负责收拾,而顾南衣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身份暴露后,她就不能随意离开京城而不引起骚乱了,因而离开之前需要对几个人道别。 苏妩虽然不舍但也是最好摆平的,她在问过了顾南衣确实不是一走不回之后便点了头,顺势又飞快地让府中人送了一堆有的没的,美名其曰路上或许能用得着。 接着是杜家兄弟,苏妩拍着胸口揽了下来,说她会去跑一趟杜家。 于是顾南衣想了想,道,“也就是承淮承景兄弟俩了。” “他们俩知道了?”苏妩立刻警惕地问道。 “我没告诉他们,”顾南衣叹息道,“我观承淮现在很好,比从前轻松写意,便不去烦他了。” 苏妩一挑眉,道,“不如也让我去吧,我知道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承淮和云铮,哪一个在你眼里是鬼?”顾南衣好笑道。 “那当然是李承淮不是人,”苏妩答得毫不犹豫,“他太聪明了,我现在都不太敢见他,怕一个照面他就把殿下的秘密给揭穿了。” “都说他多智近妖,那也不是真成了妖怪。”顾南衣顿了下,觉得苏妩去跑一趟倒也可以。 左右苏家和李家当年都投在她名下,两家关系一直不错,苏妩便相当于是李家两兄弟侄女这么长大起来的。 “殿下什么时候走?”苏妩舍不得地道,“您这一走,我不是又要好久见不到您了?” 顾南衣偏头喊秦朗,“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上午。” 答话的秦朗头也不抬地整理着一个盒子,苏妩站得近,眼尖地看见里面竟然全是亮闪闪的武器暗器。 苏妩:“……”这是要出一趟门,还是要去一路踢馆? 腹诽完,苏妩转眼看见一旁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顿时脑子里的想法就拐了一个弯。 秦朗显然是保护者的角色,那无论怎么准备都是不过分的。 “要是殿下伤了一根头发,你就别回来了。”苏妩恶狠狠地威胁秦朗,“要不然还是按照我的方法来,带一队侍卫上路吧殿下?” “我不想带,”顾南衣回绝得干脆,“有秦朗就够了。” 苏妩听到这句,立刻转头看了秦朗一眼,果然见到他虽然没抬头,手上动作却停了两拍,立时气闷道,“殿下如今最惯着的人不是我了。” “以前也不是你。”顾南衣道。 这话对苏妩来说实在太过震惊,她瞠目结舌了半晌才跳了起来,“这……这不可能!明明人人都知道殿下从前最宠的人就是我苏妩了!” 顾南衣扬了下眉毛,不置可否道,“我自问对你的教养还算用心,可没惯坏你。” “可……殿下明明就是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特别宠我呀!”苏妩情急之下居然有些词穷,“薛振他从前都不敢和我正面交锋!那……那如果不是我,殿下说的是什么人?” 顾南衣啼笑皆非,“过去的事情了,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秦朗抬起眼来,冷不丁地加入了对话,“我也好奇。” 苏妩和顾南衣同时扭头看他,两张如花美颜也没能让少年的神情动摇一丝一毫,他甚至盯着顾南衣重复了一遍,“我也想知道。” 如果答案是苏妩,秦朗还勉强能接受。 一来,苏妩是个女人;二来,秦朗知道顾南衣假死时苏妩才几岁。 秦北渊曾经用来刺秦朗那句“沾了苏妩的光”,尽管已经从顾南衣口中得到满意的解释,秦朗始终没完全忘记。 顾南衣:“……”她原本是想同苏妩开个玩笑,说自己最惯着的是养在自己殿中那只小老虎,可苏妩和秦朗一人一句顿时就将她逼上绝路,这话再说出来便显得很不合适。 “殿下?”苏妩凑近唤道。 顾南衣无奈地转开脸避让秦朗犹如实质的注视,摆摆手道,“我从来也没刻意惯过谁,不过是你从第一次见我开始便很听话、知道怎么讨人欢心罢了。” 若非如此,顾南衣一早也不会动了将苏妩从苏家接出来抚养的主意。 苏妩瘪嘴,不情不愿地道,“殿下敷衍我。” “你们怎么着的一个较一个能吃味?”顾南衣干脆祸水东引,“不如你们俩先决出个胜负来再说?” 这一招实在用得太直白了。 但挡不住它就是能派上用场。 当下苏妩便哼了一声,“现在我不管,但从前都没他秦朗这个人。” 秦朗啪地将装暗器的特制铁盒盖上,冷然道,“还用我和她决胜负?你不是早就回答过这个问题?” 顾南衣想了想,诚恳道,“记性不好。” 秦朗闻言看了她一眼,低低哼了一声,“我帮你回想?” 顾南衣想来想去不太记得自己脑海中有这幕回忆,但看秦朗笃定的模样又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说过什么模棱两可的话,一时之间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我和秦北渊比,你更喜欢我。”秦朗一字一顿地道,“我和薛振比,你更喜欢我。” 顾南衣终于想起来了,随即放松下来。 她确实和秦朗有这么段对话,可也就进行到这儿了,还是因为秦朗非要问,她才答。 否则顾南衣真不会做这种比较。 “殿下,那我和秦朗比呢!”苏妩不服道,“我和秦朗比,殿下更喜欢谁?” 顾南衣刚松到一半的那口气又堵在了胸口。 她无可奈何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好声好气道,“不必互相比较,你们在我心中本就各有各的好。” 两个活生生的人,若不是有敌我之分,怎么能轻易地就做出高下的对比来? 反正顾南衣不行。 “殿下心中总有个高低之分!”苏妩反常地倔强起来,“殿下心中如今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已经变成秦朗了?” 这话的味道就和先前那句不太一样了。 顾南衣动作一顿,抬头朝苏妩招手,语气轻柔道,“过来坐。” 红了眼圈的苏妩撇开视线,不自觉地噘起了嘴,“殿下这是想哄我作罢,我不上当。” “不哄哄我?”秦朗冷笑着问顾南衣。 听他问得三分嘲讽,苏妩立刻瞪了他一眼扭头干脆地坐下了,还特地朝秦朗做了个鬼脸。 顾南衣温和地劝这两个突然就变得五六岁一般的年轻人不要钻牛角,“阿妩很好,秦朗也很好,在我心中你们都很重要,因而你们互相争执反倒是最让我为难的事情之一了。” 苏妩动了动耳朵,垂眼不语。 从前她虽然觉得顾南衣和昭阳是同一人,但觉得顾南衣没有那份记忆,便也对秦朗的心思没太多反感。 可现在不一样了。 苏妩看秦朗就跟难缠婆婆看儿媳妇一样,觉得没有一处地方是值得称道的。 ——这也就罢了,只要一想到顾南衣对秦朗那份若有似无、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特殊对待,苏妩便觉得心头酸涩难过得不行。 殿下要被区区秦朗给抢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不是xxj吵架的级别,而是幼儿园(。) 顾老师:哎呀不要吵了,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第87章 第 87 章 “人和人哪里分得出简单的高低来, ”顾南衣腾出手来去顺苏妩的头发, 笑着道, “你很少和别人这么对比, 今日怎么就和秦朗杠上了?” 苏妩撇了撇嘴, 但没躲开顾南衣的手掌,温温顺顺地坐在那儿让顾南衣顺毛,嘟嘟囔囔地道, “别人又不在我面前天天用各种方法叫嚣。” 顾南衣扭头看了看秦朗, 恍然发觉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安抚苏妩,一只手仍然按在盒子顶上,寸步不动,但那双眼睛投来的视线却好似一根无形的□□要将她穿胸钉住、无处可逃。 若是再早个一个月, 顾南衣会觉得是苏妩想得太多。 可换作现在…… 顾南衣悄然转开目光,私心觉得苏妩说得也不算错。 秦朗确实就跟护卫自己领地的大型野兽似的,哪怕有人只是在周边打个转儿,他都要凶狠地跳起来咬断对方的脖子。 顾南衣左思右想,最后只得对苏妩道,“我今非昔比,现在要是遇见不高兴的事情,是绝不会委屈自己的。” ——所以要是有什么不快的,她肯定自己就会第一个开口表示拒绝。 顾南衣自觉话中意思已经很明了, 苏妩却抽了抽鼻子,垂着脸可怜巴巴地道,“那就是说, 他做这些都是殿下默许的了。” 顾南衣:“……” 她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秦朗,怀疑他是不是也扭曲了自己这话的意思。 ——秦朗仍然看着她,但那目光似乎比之前稍微平和了一些。 顾南衣同秦朗对视了片刻,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说苏妩将她的话领会出了另外一番意思,但这理解其实并非是错的。 她近来对秦朗确实有些放纵。 秦朗的性格向来我行我素,见了薛振也没低过头,只有在对着她的时候会观察她的反应、拿捏自己的态度。 顾南衣总想着这是因为她的记忆消退得太快,原本漫长的人生被缩短半数,而在这半数中秦朗又占了最为鲜明的一部分,才令她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两分特殊的对待来……苏妩一点破,才惊觉这份特殊在别人眼中或许是不一样的。 “那……殿下也喜欢秦朗?”苏妩带着鼻音问。 顾南衣眨了眨眼,断开同秦朗的对视。 苏妩问这问题时连头都没敢抬起来,像打碎了花瓶的孩子。 院子里一时只能听见风吹过时树叶的簌簌声。 半晌,顾南衣才开口慢慢道,“……要这么说也可以。” 秦朗一个手抖差点把刚整理好的暗器盒子从桌上推下去。 问出这个问题的苏妩本人顿时跳了起来,“我……我不信!” 顾南衣含笑注视着她,“但喜爱这情感并非是唯一的,我还喜欢其他很多人,比如阿妩你。” 苏妩原本气鼓鼓的,听到这里又脸红起来,害羞地撇开了脸去,嘴里嘟囔,“殿下就是不想分出个高下来。” “本来也没有什么高下可分的。”顾南衣无奈道,“好阿妩,别的我精通,这种事我可不擅长。” 这倒是实话,苏妩咬咬嘴唇承认。 大抵是把绝大多数的心神放在了国事上,顾南衣能抽空分到其余事项上的精力便少而又少。 相比起从前几乎总是只有一个表情的顾南衣,苏妩觉得如今的她鲜活了不少。 私心来说,这是令苏妩很高兴的转变。 但一想到这变化是秦朗带来的,苏妩便想要翻个白眼。 “殿下不能太惯着秦朗了,”苏妩苦口婆心地道,“他这个人的性格一看就知道,您要是太纵着他,以后他会欺负您的。” 顾南衣怔忡了下,才含笑道,“不会的。” 苏妩默默地将目光转向了秦朗。 察觉到苏妩的注视,秦朗漫不经心地将一直停留在顾南衣身上的视线朝她投去了一瞬。 光这一眼,苏妩就知道秦朗一定会。 她咬咬牙,“殿下,出发时还是多带些人吧。” “人多不好行动,也打眼。”顾南衣摇头,“来汴京时我和秦朗也是两个人,不会有危险的。” 苏妩:“……”外界的危险或许没有,但内部来的危险可就在眼前了! 虽然百般使出手段想要顾南衣带一队侍卫同行,但苏妩到最后也到底是没拗过顾南衣,瘪着嘴气呼呼地离开了长安巷。 顾南衣被她缠了足足一个时辰,等门合上后立刻不自觉地舒了口气,调侃秦朗道,“还好你没苏妩那么缠人会撒娇。” 秦朗睨了她一眼。 “你既然喜欢我,我当然要考虑你的心情。”他说。 听他拿她刚说的话来堵她,顾南衣失笑起来,“我若是不喜欢你,你能同我一起住四年?” 秦朗冷酷地戳穿真相,“一开始你只是想找个厨子。” 顾南衣没反驳,她笑着道,“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做我的厨子。” 秦朗又看了看顾南衣,放下了手中收拾到一半的盒子,朝她大步走了过去。 一直到他停在顾南衣身旁,她都没有一丝一毫要躲闪的意思,而是托腮笑盈盈地抬眼看他。 这到底是苏妩所说的纵容呢,还是她没将他放在眼里? 这个问题从秦朗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并未深究,而是撑着桌面俯身低头逼视顾南衣的双眼,“苏妩说得没错。” “哪一句?”顾南衣问。 秦朗只要再贴近两寸便能亲吻到她柔软的嘴唇,但他没动作,而是道,“我做的都是你默许的。” 话音落下后,秦朗又按捺着急躁等待了三个呼吸的时间。 顾南衣似乎终于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太近,往后扬了一下头。 才刚动作,近在咫尺的少年已经伸出手掌扣在她的脑后阻止了她。 “我也可以很缠人,”秦朗低声道,“苏妩做不到的那种。” 他知道顾南衣听不懂缠人和缠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果不其然,顾南衣的眼神变得疑惑了起来。 她似乎以为接下来的仍是亲吻,抬手就想去按秦朗的肩膀。 但秦朗只是靠过去用额头轻轻撞了顾南衣的额头一下,像是在打闹玩耍似的。 ——然后他就松手直起了身,再度认真地清点明日出门时要带的行李。 一个月的远门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顾南衣略有些茫然地捂着自己的额头看秦朗背影远去,半晌才松手,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桌上已冷的茶水。 秦朗偶尔说的这些她听不懂的话,她直觉地知道不能随意去询问请教别人。 就算听不懂,她也知道其中肯定必有深意。 ……还是接着听不懂吧。 * 有秦朗在,顾南衣万事都不用操心,第二日起来用过早饭便离开了长安巷。 从长水镇到汴京城之后就再没有放肆奔跑过的马神清气爽,即便身上被套了车辕也精神奕奕,迫不及待地打着响鼻在街道上行走。 秦朗亲自赶车,直奔汴京城门。 城门前却早有人候着了。 “顾姑娘!”福林沉着嗓子边喊边上去拦马车,“顾姑娘还请留步!” 秦朗收了马鞭没阻止,视线从福林身上一扫而过,没有见到薛振的身影,才低低冷哼了一声。 顾南衣探身掀帘,见四周没什么人注意到这处,才对福林点了下头,“什么事?” 福林脸上赔着笑道,“殿下万安,此处不便行礼,您见谅。” 人来人往的地方,他非要跪下非得引来一群人围观不可。 “无妨。” “咱家是来给殿下送东西的,”福林招手让后头的侍卫上前来,小心地道,“乍暖还寒,陛下担心您体弱着凉,出远门时准备不周全,让咱家带了些路上或许能用得着的东西给您。” 后头两个侍卫果然每人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虽颜色暗沉,但顾南衣只看一眼便知道造盒子时用的是上好的材料,里头的东西肯定差不了。 她沉吟片刻,在福林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这边准备得很充足。” 这过程中秦朗一直看似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前把玩着手里头的马鞭,听到顾南衣回绝,他的眉宇才稍稍舒展了开来。 “不是什么麻烦的东西,几件厚衣裳和一些保养面容的东西,从前殿下也惯用的。”福林乞求道,“殿下便收了吧,这可是陛下亲口吩咐咱家送来的,这差办不好,咱家不敢回去复命啊!” 见福林可怜巴巴的模样,顾南衣笑了一笑。 福林在她身边跟着服侍过不短的日子,薛振特地用这个人选来跑腿,焉知没有想她对旧人心软的意思? “马车不大,放不下再两个箱子,”顾南衣道,“你便这么回去复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你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我!你只是想要个厨子! 第88章 第 88 章 福林哪敢强迫顾南衣收礼, 又试探性地劝了一句, 见没有转圜余地, 立刻点到为止。 从前顾南衣只是顾南衣时福林见她都怵得慌, 现在顾南衣还是昭阳, 福林哪敢有一丁点儿不敬? “那殿下您……一路顺风。” 顾南衣点头,轻轻按了一下秦朗的肩膀后就松手让车帘落下了。 福林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没直接回宫, 而是掉头上了城墙,找到了并肩伫立在那儿的两个人,上前道,“陛下, 您送去的东西,殿下没要。” 身着一身便服的薛振垂眼望着顾南衣的马车缓缓从城门另一端驶出,没应福林的话。 福林松了口气,心领神会地退开几步。 半晌,薛振才开口道,“朕以为你会去拦皇姐。” 站在他身旁的秦北渊也看着同一个方向,闻言道,“臣不去的原因,同陛下一样。” …… 马车缓缓离开汴京城的城门, 秦朗突然道,“你觉得薛振真没来?” 顾南衣探身将马车帘子打起钩住,边道, “依他从前的性格,怕是不可能。” 她没有秦朗那么敏锐的感官,但看着薛振长大,多少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 薛振若真有上次表现出来那么后悔,那么让人跑腿、自己躲在不远处看着这事儿,他真做得出来。 秦朗头也不回地道,“他就在城门上。” 顾南衣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他可真是做戏做全套。” 秦朗:“……” 他想想自己前几日刚刚让顾南衣知道秦北渊喜欢她的事情,薛振也一样这件事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好了。 总得给顾南衣点时间反应消化。 “去通宝的路你认得吗?”顾南衣问。 “看了地图,知道怎么走。”秦朗顿了顿,强调,“走官道。” 知道顾南衣对沈其昌多有关注,秦朗担心她会想走偏僻的捷径,可他一说完,顾南衣便毫无意见地道,“你驾车,听你的。” 秦朗立刻回头看她,“你不急?” “急。”顾南衣道,“但也不急。” 她含笑说完,看着秦朗是什么反应。 秦朗低头只沉默了片刻便抬头道,“有什么蹊跷?” 他头脑聪明,想事情便真的不需要太久,哪怕本是他不熟悉的领域,也只需旁人稍稍点拨一两句就能明白过来。 谁能不喜欢和自己站在一个立场上的聪明人呢。 “沈先生的信确实是用从前常同我一起用的方式写的,字迹也确实是他的,”顾南衣道,“但信中有一处地方不对——他的独子逝世后,发妻也跟着病逝,他几乎跟着走了。” 对沈其昌来说,妻儿的逝世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伤痛。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将他压垮,太医院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顾南衣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 沈贺之的死对她来说也仍带着几分感伤。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儿子的名讳了,即便避无可避和旁人说到时,也只用‘犬子’来代替。” 秦朗也看过那信的内容,他看不出任何不对。 用词上的习惯,怕是只有最亲密熟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出入和蹊跷之处了。 “或许这也是他在求救?”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写藏头信?”顾南衣失笑,“比起沈贺之的名字来,藏头的写法才是我最容易认出来的。” “那信是伪造的,或者是他被人逼着写下的?”秦朗揣摩了一下,问道。 “若是伪造,这人应当认真研究过沈先生的字迹,才能形神具在,一眼看不出差别来。”顾南衣懒洋洋地倚在车厢靠前头的地方,欣赏着城郊风光,边道,“所以我说急,但也并不是那么急。若我猜想得没错,说不定半路就有人找上门来呢。” 秦朗沉默片刻,他道,“防身的武器带了不少,果然都用得上。” 顾南衣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又问,“暗中有人跟着我们吗?” 她一问完,就看见秦朗偏过头来,像是讶异似的朝她挑了一下眉毛,像是在说“你居然知道”,不由得好笑道,“我是发现不了,但我能推测。” 无论原因究竟是什么,跟随在她身边暗中护卫的人恐怕不会少。 在汴京时是如此,出了汴京也还是如此。 只不过在汴京城之外总归没有里头来得安全,也不可能安排太多人手随行保护。 “跟着两队人。”秦朗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看路,“也好,万一南疆人跟着出来,他们能派上用场。” 想到挡箭牌多了也没有坏处,秦朗察觉到这两路人的存在,但也没有开口阻止。 “你前两天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顾南衣突然道,“——秦北渊爱慕我这事儿。” 秦朗握着马鞭回头,“想明白什么?” “将我能记得的都回忆了一遍,我想明白一件事,”顾南衣不解地蹙眉,“他不像是想我喜欢他,他想我恨他。” 秦朗:“……”他沉默片刻,道,“那你恨他吗?” “说恨便过于私情了,”顾南衣平和地道,“我只是厌恶他、也以为他厌恶我罢了。” ——试问,一个天天和你斗得死去活来、党争下手时从来互相不留情的人,怎么喜欢你? 秦朗放心了。 “我手上的伤,你也见过,”顾南衣又说,“就是秦北渊手底下人做的。” “……”秦朗沉着地道,“下次见面,我帮你砍回来。” 他亲手摸过顾南衣手上那几道锐物留下的疤痕。 无需将她的手指合拢,秦朗就已经能想象出那柄用来刺杀的武器长什么样、又是在如何惊险的距离被顾南衣退无可退地徒手握上去抵挡。 ——那是千钧一发、几乎丢了性命的生死关头。 “这倒不用了,□□的早砍了头。”顾南衣道,“后来楼苍同我解释,说那人并非受到秦北渊的指使,而是他自己动的主意。不过那对我来说也并无差别。” 走在路上被狗咬得鲜血淋漓,怪罪的当然是没将□□教好的主人。 顾南衣轻轻冷笑着道,“他秦北渊的喜欢爱慕要是这番模样,天底下谁敢被他喜欢。” 秦朗没说什么,但将这梁子牢牢地在心里记下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倒过得很快,等天色接近黄昏时,马车已经到了第一个驿站。 驿站中自有马厩和马车的保管处,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秦朗去里头询问住宿价格、商量借用灶房的功夫,一回头就发现顾南衣正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聊上了天。 老人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岁,拄着拐杖,看起来颤颤巍巍的模样,脸上带着笑容对秦朗点了一下头。 秦朗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这老人看起来毫无危险性,可秦朗看着就是觉得不舒服。 ——并非观感上的不舒服,而是好似体内生出了某种排斥,令他想要远离对方。 这丝怪异的感觉很快被秦朗强行压下,他上前两步,直接对顾南衣道,“有房,走吧。” 顾南衣应了一声,朝老人道了别便率先步上了楼梯。 秦朗跟随在她身后,临要拾级时又回头看去。 老人已经转身,用拐杖支撑着身体艰难地走出几步远。 看起来实在是个行将就木、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 可秦朗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他一路若有所思地进了房间里,头也没抬,一直想着这件事。 “……你跟进来做什么?”顾南衣讶然的发问打断了秦朗的思考。 秦朗抬起头来,他面无表情道,“驿站生意兴隆,只有这一间房。”他扫视一眼房内,冷静地道,“你睡床上,我打地铺。” 驿站的房内当然会多备着被褥,秦朗随手打开一个柜子就看见了。 他将被子单手抱出来放到外头,一转头才发现顾南衣正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神情带着两分微妙的为难。 秦朗低头看了看被子,询问,“床上被子不够厚?” 他能想到顾南衣会为难的也就是这件事了。 “……”顾南衣动了动嘴唇,委婉道,“你就不觉得同我一间房很不合适吗?” 秦朗陡然不太确定顾南衣说的究竟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了。 “第三次见面就是在你的客栈房间里,”秦朗道,“我没见你紧张害羞过。” “那时不一样。”顾南衣立刻道。 秦朗顿时觉得心口好像撞了下,痛倒是不痛,留下的是叫人难以忍受的酸胀之感。 ——从来没将自己当个女人、也没将他当个男人的顾南衣还真是这个意思? 在沉默中和顾南衣对视了半晌后,秦朗低声问,“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顾南衣再度欲言又止,张嘴又合上,重复两次后才破罐子破摔地道,“不一样在,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你喜欢我!” 顾南衣长这么大,实在不太记得自己上次觉得羞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理智上,她也觉得自己不该介意——出门在外,总没有住在家中舒服,驿站看着便很热闹,客房不够也不奇怪。 可问题出就出在,她明明心中是这么想的,想到秦朗也要在这个房间内睡一夜,顿时就觉得坐立不安起来。 “……我不会半夜到你床上去。”秦朗保证。 “我没觉得你会做这种事。”顾南衣道。 “那你在纠结什么?”秦朗将被褥随手一放,他立在原地,看似十分冷静地问道,“不是说从前也有人对你表白心意?你见他们也这样紧张?” 顾南衣:“……”这倒是没有的,她仍然能平常心以待。 她想不出理来,不自觉地撇嘴道,“但他们又不是你。” 第89章 第 89 章 秦朗自觉地退出房间关上门, 去冷静一下发热得要炸了的头脑。 顾南衣显然没意识到她自己说了什么。 秦朗立在门边做了几个深呼吸, 用额头在门框上哐哐撞了两下, 才终于觉得平静不少。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立刻再进房间, 而是就在门外观察了一圈驿站一楼的各种人。 再没有谁给他和刚才那老人一样的怪异感觉。 况且, 那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现在已经不在驿站的大堂中了。 秦朗干脆先去灶房,顺便问了掌柜是否认识刚才的老人。 掌柜想了想, 恍然道, “确实,我这驿站里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但像他那个年纪的还是极少有,光是走路都看得人揪心, 也不知道这把年纪还特地出门想做什么……好在老人家不是独自出行,他身边总带着几个侍卫样子的人帮着,倒也还算轻松。” “他也是从汴京回来的?”秦朗问。 “这老人家倒没提起过,”掌柜摸了摸下巴,道,“不过我有次听他的两个侍卫聊天,说起最近喝的酒是胭脂醉,这可是汴京八仙楼里的招牌!” “可能是探亲。” “谁知道呢!”掌柜连连摇头,“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 家里子女早就该接他回家安享天年了,怎么好让他在外奔波呢?” “或许他已经没有家人了。”秦朗若有所思地道。 掌柜一惊,“那可真是人间惨事, 我要是活到他这个□□十的年纪还孤苦伶仃的,不如早就去了呢!” “世间总有人不想死,”秦朗说,“换成是我,我也不想早死。” 掌柜哈哈笑了起来,他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善意地调侃,“小哥看起来还年轻,二十都不到吧?你要想着死,可真是太远了!” 秦朗在四年前倒确实是个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亡命之徒,但现在……他很惜命。 从掌柜处能打探的消息都打探得差不多后,秦朗端着菜回到了顾南衣所在的房间里。 他两手都是满的,原打算用肩膀顶门进去,顶了一下才发现被从里面反锁住了。 秦朗:“……”这防范倒是做得到位,就不知道防的是他还是歹人。 “秦朗?”顾南衣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秦朗应了声,听见顾南衣的脚步靠近门口,接着毫无停顿地咔啦两声将门打开了。 “我猜你一去不回就是做饭,”她语调轻快地说,“你还站在门外时我就隐隐约约闻到香气了。” 虽说在外头赶路住宿时,顾南衣的要求没平时那么多,但要是秦朗愿意做饭,自然是最好的。 有这一茬,顾南衣甚至能暂时忘却两人共住一间房的事情了。 坐下吃饭时,秦朗拿起筷子便道,“刚才的老人,你怎么和他搭上话的?” “他来找我搭话的,”顾南衣漫不经心道,“说了些这驿站十年前是什么样之类的话,看起来像是个老人家怀念过往。” 秦朗顿了顿,直白地问,“他在附近时,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顾南衣疑惑道,“他又没对我做什么,怎么会觉得不舒服?” “我觉得。”秦朗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想起刚才那瞬间不知从何而起、也完全无法解释的排斥感,抿着唇道,“光看着他就难受,我的直觉很准。” 一个冷酷的杀手直觉当然必须非准不可了。 “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他和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顾南衣夹了一筷子菜,进食的动作都比别人优雅从容几分,“不过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位算一算年纪恐怕都能当他的爷爷,不应该。” “万一呢?”秦朗不放过。 “那下次他要是再出现,我一定多多上心提防。”顾南衣认真起誓,“现在能吃饭了吗?” 秦朗没话找话,“桌上放着的什么书?” 他进屋时就看见靠窗的桌上摊开放着本书一样的东西,只是上头的内容看不清楚。 “话本。”顾南衣道,“来回一个月,我总得找点儿路上的乐子。” 秦朗恨铁不成钢,“看了这么多话本,你连其中一二都没有学到。” “学到了的,”顾南衣立刻反驳道,“刚从里头看了一道苕溪名菜,叫‘山海傍临鲜’,做法说得明明白白,等你有空了做来尝尝。” 秦朗举着筷子不知道就是该觉得抬爱还是该皱眉不悦,“不是谁都能当你的厨子,嗯?” 顾南衣眨了眨眼,夹了一筷子秦朗爱吃的鱼虾到他碗里,“……多吃点。” 秦朗一点面子也不给地冷酷道,“哄苏妩时巧言令色,到我这里就只有‘多吃点’?” 话虽这么说,他从顾南衣对视了片刻,还是默不作声地端起了碗来。 ——顾南衣就是这个性子,他难道第一天知道? 见秦朗乖乖吃下她夹过去的菜,还是第一次干这事儿的顾南衣舒了口气,“我还当你不喜欢吃别人筷子夹来的菜。” 两人在一起生活近四年,一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给彼此夹菜吃的。 “我亲你的时候都不介意。”秦朗面无表情地道。 顾南衣手指一错,刚夹住的一块鲜笋就掉回了盘子里。 ——她明明记得从前秦朗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秦朗,能说两个字,就绝不开口蹦出三个字,很是符合顾南衣第一次见他时的形象。 可一道住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秦朗就变化了。 他会冷声冷气地叮嘱她吃好喝好穿好睡好,也会到了饭点附近不用顾南衣催便自觉地去灶房。 这些都是顾南衣喜闻乐见的,但福祸相依,便总有些令她还摸不清该如何应对的部分。 譬如秦朗刚才这句神来之语,顾南衣就全然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拿着筷子愣了一会儿,镇定地又夹了第二筷子给秦朗,“爱吃就再多吃点。” 秦朗:“……”他再度恨铁不成钢道,“看情情爱爱的话本时学点有用的!” 顾南衣认真低头夹菜吃饭,决定该装聋作哑时就装聋作哑。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早,刚用晚饭时天还是呈现灰蓝色,等顾南衣放下筷子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自有驿站的老板娘上楼来将碗筷收走,还热情地询问了顾南衣是否需要热水梳洗,又何时再送来,得了答案和银钱便笑呵呵地离开。 老板娘走后,顾南衣想着时辰还早,便抽了话本准备接着消磨时间,却见秦朗一身完备的劲装站了起来,握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利刃就贴着他的手腕,乖巧得不行。 他道,“我出去走一圈。” “好,”顾南衣头也不抬地应了是,“小心一些。” 秦朗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打开窗便翻身出去了。 顾南衣余光瞥见他只单手一撑,整个人就又韧又劲地从窗口中一跃而过,甚至连打开的窗页都没被撞到一丝一毫,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欣赏这般敏捷矫健的身手,也没什么不对的。 打开一半的窗户顿时倒灌进冷风,顾南衣不得不放下话本上前几步去关窗。 她才刚走两步,窗又被外面的一只手推着合上了,动作轻缓,几乎没发出什么响动。 “好好的门不走非要飞檐走壁,”顾南衣好笑道,“好歹算你还知道关窗。” 她知道秦朗耳朵尖,一定听得见。 果不其然,下一刻窗杦就被人笃笃敲响两下,像是发出了警告。 顾南衣抿唇努力地将笑意收了回去,道,“去吧。” 窗外再没传出响动。 想着是秦朗已经离开了,顾南衣过去抚了下窗杦,到底没坏心眼地将窗里头的插销给插上。 有秦朗在周围,窗一时不关也不碍事,没贼人能越过秦朗摸进驿站里来。 不过秦朗这会儿出去了,顾南衣想来想去,有一件事是特别适合现在立刻就做的,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立刻唤了小二先将热水送上楼来。 ——秦朗不在,自然是先尽快梳洗,否则一会儿等他回来,干什么都得偷偷摸摸。 将话本扔到一旁,顾南衣将门反锁上,因着算不清秦朗究竟“走一圈”要花多久,她动作飞快地梳洗换了身衣服。 结束时秦朗还没回来,顾南衣放心地松了口气,将话本带到了床上,掀开被子钻进去,舒舒服服地半靠在床头翻开刚才看到的那一页,不消片刻就沉浸了进去。 看到话本里验尸那一段时,窗户突然被人吱呀一声拉开,顾南衣险些没能拿稳手里的书。 秦朗踏着月色轻巧落地,一抬眼就见到顾南衣已经解开头发靠在床头。 “……”他突然有点后悔。 第90章 第 90 章 顾南衣没察觉到秦朗的异样, 她把刚才被开窗动静吓歪了的话本重新拿稳, 年长者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再一次发作, 于是故作镇定地回头问秦朗道, “外面还好?” “有点冷。”秦朗放下匕首, 道,“明日可能会下雪,记得多穿件衣服。” 顾南衣应了声, 又若无其事道, “热水在那边。” 秦朗:“……”别说了,更后悔了。 但作为一个冷酷无情的前杀手,秦朗当然不可能把这遗憾表露出来,他一脸冷静地将身上武器外衣除去, 光这过程就花了好一会儿。 顾南衣有趣地看着秦朗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却一连又掏了三柄匕首出来,好奇地请教道,“你都怎么藏的?行动间不会硌到吗?” “就这么藏。”秦朗扫了她一眼,“你也能藏下,只是不知道技巧。” 顾南衣对个中技巧有点好奇,偏头端详观察秦朗的身体。 若不说明的话,她真是想不到人体竟有这么多地方可以藏东西的。 她看得专注又正直,被观察的秦朗反倒觉得有点不自在地抿紧了嘴唇。 顾南衣看了一会儿, 又回忆了半晌,道,“我记得从前有人想私自带军机密报去邻国, 也是藏在身上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 “是个妇人。”藏在不可告人之处,但最后还是阴差阳错被人发现了。 秦朗:“……” 他接不了这话题,只能沉默地去梳洗。 这下不自在的变成了顾南衣,她低下头去又翻了一页话本,假装房里并没有存在另一个大活人。 不得不说,话本里的故事确实精彩纷呈,原本颇有点儿心浮气躁的顾南衣重新看了两页就又迅速沉迷其中,等看完一本想下床去找第二本时,身旁一只手已经将下册递了过来。 顾南衣下意识接过道了声谢,连床都没离开就低头一口气把第二本也读了。 结局酣畅淋漓,顾南衣将话本合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 她将话本放到床头,转头想去看看秦朗在做什么,却直接撞上了他直直盯着自己的视线,动作登时一滞。 两人对视半晌,顾南衣率先打破沉默,“你看多久了?” 秦朗沉默片刻,伸手将桌边一摞话本顶上那本拿起来随手翻开一页,道,“没多久。” 顾南衣:“……” 这孩子连说谎都开始不打腹稿了——好歹早点儿将书拿在手里做个样子啊! 她轻咳一声,干脆卷着被子躺了下去,背朝着秦朗的方向道,“夜深该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秦朗干脆地将话本一合,去打地铺。 他其实连话本的名字都没看清。 * 一晃四日过去,从汴京到通宝的行程也过了半数。 第一夜之后,两人就如同有了默契似的。 秦朗用过晚饭后出去周围巡视一圈,等他回来时顾南衣已经梳洗更衣完毕。 尽管遗憾,秦朗还是打从心底知道欲速则不达这道理。 适当逼一逼顾南衣可以,她那个性格却是不容冒犯的。 第五日在驿站里吃完了饭,秦朗照旧整理装备跳出窗去。 他离开时,顾南衣正沉迷于一本情节紧张新奇的汴京城去年卖得最好的话本,仿佛连开窗关窗的声音都没听见。 秦朗照平时的速度转了一圈再回去,窗户一打开,就见到了还是原来那个姿势、那身衣服坐在原处的顾南衣。 顾南衣略显茫然地抬头和秦朗对视了一眼,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闹出了个什么乌龙。 ——她竟沉迷得将时间都忘了! 秦朗沉默片刻,道,“……我再出去。” 顾南衣诚恳地道,“但我想先看完这本,不然你先洗?” 秦朗:“……”难道顾南衣想等他换完一身衣服、武器暗器都卸下之后再把他赶出去? 但看顾南衣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模样,秦朗只好照她说的办。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秦朗地铺都打完两个时辰了,顾南衣还在认真严肃地捧着话本。 看了眼时间,秦朗上前无情地将顾南衣手中话本抽走,看了一眼页数便合上,“该睡了。” “但我还没……”顾南衣下意识地伸手追过去,被秦朗半路捏住。 “明日还要赶路,车上可以看。” 这道理顾南衣是明白的,但正看到抓心挠肺处的她自然是想一口气看到结局再睡觉,否则梦里都是这话本接下来会如何发展的内容了。 “再看一刻钟,一刻钟我就能把这段情节看完了!”顾南衣道。 “你已经看三个时辰了。”秦朗铁面无私,将话本往后一扔,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扔到房间最那头的一张小桌上。 顾南衣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努力地想同秦朗再讨价还价一番,“那半刻钟,我看快点儿也够了。” 秦朗干脆不回应她的话,他支着桌子低头道,“你要是还不困,也可以做别的事情。” 顾南衣:“……” 她抬眼将目光从话本上收回、移到秦朗脸上,一时间福至心灵,想起了秦朗前几日那句“看情情爱爱的话本时多学着点”。 倒也不是她刻意去学什么,只是秦朗提了两遍过后,再看到书中男女相爱相授的部分时,顾南衣不自觉地便多看了几眼。 ……从前她都是一目十行看过去的。 四日下来,怎么也学了些东西进头脑里。 于是秦朗这话一进耳中,顾南衣便立刻想到了话本上的插画。 秦朗实际也真是只过过口头上的瘾,他威胁完了这一句其实便打算起身来着。 可顾南衣愣了愣就倏地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后,秦朗就不想退开了。 他回忆了一番刚才被自己扔出去那话本,名字似乎叫《断肠相思知不知》。 看名字也知道确实是本情情爱爱的书。 秦朗不急着睡了,他用脚勾过椅子坐到顾南衣对面,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他偏头听了两息,按住顾南衣的手对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顾南衣差点抽手回去,看见秦朗的动作才冷静下来,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往门外看去。 秦朗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举了桌上油灯,往门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那声响越是听起来令他觉得熟悉。 ——就像是南疆人第一次驭蛊夜袭顾南衣时,她房间里发出的声响。 秦朗早猜到南疆人不会这么快死心,他们能拖将近一个月才出手,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临到了门边,秦朗按上门页,回头确认了一眼顾南衣离门的距离,伸手就将门拉开了。 地上正爬着一小片黑漆漆的虫子,跟有自我意识似的汇聚成一片想往门里爬去。 秦朗手腕一斜就将油灯翻转倒了一小片油出来,两枚暗器几乎是同时接连射出,迸射出的火星一瞬间便将沾了油的蛊虫点燃包围了。 几只侥幸没被溅到的还想往门里钻,被秦朗用小巧的袖箭一只只钉在了地上。 顾南衣胆子大,歪头看了死得离自己最近的那只,一时竟认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虫子。 长得又像是天牛,又像是实在体型过大的蚂蚁,黑漆漆的,口器超乎寻常地大。 不说有没有什么别的效果,顾南衣光看着就觉得被咬一口一定会很疼。 她研究虫子的这短暂时间里,秦朗已经将蛊虫赶尽杀绝又干净利落地灭了火,重新将门关上。 顾南衣抬头对他道,“没有虫笛声。” 上次南疆人就在长安巷里吹笛驭蛊,顾南衣听得真真切切,可这次秦朗三个时辰前刚将驿站外巡逻过一遍,也没听见虫笛的声音,这些虫子居然也能听人指使。 秦朗道,“或许离得远。” “远处不是还有另外两队人?”顾南衣蹲下身去将钉在地上的袖箭连着被穿透的虫子一起拔出,近距离看了两眼,道,“总不至于比那更远,虫笛的声音还能传到?” 秦朗皱眉将袖箭从顾南衣手里取走,“虫的听觉比人灵敏。” “也是,”顾南衣点头,“但还有一种可能……这并不是和先前同一批南疆人做的。” 秦朗面无表情地将死透的蛊虫扔进灯盏里,“至少知道驭蛊之人离我们很远,否则不会在房内还亮着灯时就袭击。” “但往日这个点,你我都已经睡下了。”顾南衣叹息,“出门人多眼杂,一路换了几个驿站,被人打听去也很正常。” 若不是她今日沉迷话本不可自拔,这时候屋内的灯早就熄灭了。 不过有刚才这么一番变故,她看话本的兴致也被打断了。 虽然有点好奇后头的发展,顾南衣还是起身道,“今晚说不定还会再有人来,今夜还睡吗?” “你睡你的,”秦朗道,“有我在。” 他颇为可信地说完这句,扫了顾南衣一眼,“水都凉了。” 顾南衣扭头去看房内的热水——早就一丝热气都没有了。 半夜三更,她也不好去找人重新烧热水,只好草草用冷水梳洗一番,在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时忍不住双手合在一起呵了一口气暖手。 秦朗正在灯下看刚才被他扔出去那本《断肠相思知不知》。 这书实在和他太不搭了,顾南衣看得好笑,问他,“好看吗?” 秦朗被书中复杂纠缠的两男两女之间的爱恨情仇看得皱眉,闻言定定抬头看了顾南衣一眼,见她颊边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脸侧,两边手指和鼻尖都泛着冻过的红色,我见犹怜。 他顿了顿,诚挚道,“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没想到你也是狗血文学爱好者。 卡文更新迟了_(:3」∠)_发个红包吧这章。 *《断肠相思知不知》纯属虚构。 第91章 第 91 章 虽然诧异于秦朗居然会喜欢看这种痴男怨女的话本, 顾南衣还是善解人意地道, “这话本虽然俗气, 但下里巴人的写法倒也另有一番风味。” 她边说便往床边走, 姿态仍然同平时一样淡然, 躺到床上用被子裹起自己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两分。 还没出元月就让她用冷水梳洗实在是有些难为人了。 顾南衣哆哆嗦嗦地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团,试图用驿站的棉被取暖。 她听见秦朗合上书、又起身的声音,心想大约是他也准备歇下, 便闭上了眼等着屋内一片漆黑。 片刻后, 顾南衣却突然觉得身上一重,平添两分暖意。 她讶然地抬头一看,是秦朗将另一床被子也扔到了她身上。 “你怎么睡?”顾南衣说着下意识地撑起身,被被窝外头的冷气冻得又缩了回去。 秦朗抱着手臂看她, “今晚不睡,他们八成还会来。” 秦朗很确定今晚驿站里外都没有可疑、心怀恶意的人,驭蛊之人绝对距离驿站有相当远的距离。 那么无论这些人放蛊虫是为了什么,都必定会一段时间后接近驿站查看计划是否生效。 秦朗冷笑着准备教教这群人瓮中捉鳖四个字怎么写。 “那我也……”顾南衣下意识开口,才说了一半秦朗便舒展开手臂弯腰靠近了她。 顾南衣立刻闭嘴裹着被子一个转身,“我睡了。” 这夜因着前头的折腾,顾南衣比平日睡得晚了足足一个时辰,先前还不觉得,一躺到床上暖和起来, 困意便如山纷至沓来,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连秦朗什么时候吹的灯都不知道。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在半夜。 刚睁眼时顾南衣还以为是已经大早了, 随即才发现外面天都还没亮,黑漆漆的一片。 她下意识地撑起身来,唤同住人的名字,“秦朗?” 房内静悄悄地一片,无人应答。 顾南衣几乎是立刻就能确定秦朗根本不在房间里——秦朗耳朵好得很,前两天还同她说她晚上说了梦话,又打死不肯讲究竟是什么梦话。 半夜三更,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这情形叫顾南衣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裹着被子起身去点油灯,就这两三步路的距离还不小心将腿撞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摸索着好不容易将油灯点着后,顾南衣根本没去在意自己的腿被撞成了什么样,而是举起油灯立刻将房内门窗及各处照了一遍。 一切完好,看起来不像是有过打斗的模样。 顾南衣稍稍放心了两分,又到秦朗之前坐着打理他浑身上下那些杀人道具的地方细细翻找。 睡前卸下的那些,似乎变少了些。 既然没有过打斗,大概是他随身带走了。 顾南衣不放心地又翻了会儿,意外地从中发现一柄特殊的匕首——它看起来甚至有些生锈了,刃部也有些坑坑洼洼像是使用过度的痕迹。 这匕首虽然看着有些眼熟,顾南衣还是扫了眼就将它放了回去,接着看秦朗的衣服。 外衣也穿走了。 这样来看,走时应当是准备充足、可能是追敌而去的。 顾南衣胸口大石落了一半地,整个人却被这变故惊得浑然没了睡意,干脆就着油灯歪在椅子里接着看话本、边等待秦朗回来。 可睡前还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本这时候却翻来覆去有些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意思,叫顾南衣有些恼火。 她已做过了判断,知道秦朗应当没有危险,而是自己去追击敌人的,可怎么偏偏就不能完全放心下来! 她不悦地将话本啪地合上,起身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干脆举起油灯到门边去观察刚才蛊虫惨死的地方。 那处被灼烧过的地面弯腰凑得近了甚至还能闻到残留的焦味。 顾南衣照着看了许久,直到秦朗再度从窗外回来也没起身。 秦朗开窗时动作极为谨慎,一手推窗、另一只手还横持着匕首,森冷带着血腥气的目光投向室内,看见的却是蹲在地上的顾南衣,顿时动作一滞,“怎么起来了?” “醒来发现你不在,睡不着。”顾南衣从昏黄的灯火后转头看了秦朗一眼,道,“这些人不是蛊师,或者至少应该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蛊师。” 秦朗跃下窗杦,手里像是玩花活一样地将锋利的匕首玩得寒光四射,“是。” 顾南衣见过秦朗这动作,也知道其代表的意义,“你出去果然找到什么了?” “半夜来了四个人,我杀了三个,最后一个逃了。”秦朗道,“他们身上根本没有虫笛,更不会用虫笛来驭蛊。” 顾南衣叹道,“他们用的是引虫驱虫用的药粉。” 她也是刚才闲得无聊研究这些虫子时才发现有些没被完全烧焦的虫子身上还带着些奇怪的粉末。 “对,”秦朗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匕首随着他手腕的翻转乖顺又无害地被收回了腰侧鞘中,“我跟着逃走的那个到他同一个人见面。” 顾南衣叹了第二口气,“你不用说,我知道了。” 秦朗走到她身边,无情地道,“是刚出汴京那天晚上遇见的老头。” 先前还是“老人”、“老人家”,这下子就变成“老头”了。 “我早说他和你搭话是另有目的。”秦朗说着,弯腰将顾南衣手中油灯取走,“小心烧到自己。” 还裹着棉被毫无形象气质地蹲在地上的顾南衣:“……” 烧到棉被才是正经。 “能起来吗?”秦朗朝她伸了另一只手。 想想自己一钻研起东西来就忘了时间的毛病,顾南衣没敢托大,搭了秦朗的手起身,果然腿早就蹲麻了,险些整个人倒进秦朗怀里。 秦朗一手还拿着油灯,另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顾南衣。 他的动作小心,嘴上却很不留情,“没了我你怎么活?” 顾南衣想了想,诚实地告诉他,“我本来也没有一个人过日子过,从来都有人照顾我。” 就算是几年前刚醒来、还没有秦朗贴身照顾生活起居的时候,顾南衣也从来没委屈过自己。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顾南衣当了这些年长公主,方便又适合她生财之道自然知道那么几条。 秦朗没再说话,耐心地站在旁边等顾南衣双腿恢复。 过了好半晌,顾南衣才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她正要松开秦朗的手,突然察觉不对,往他身前倾过去了两三寸的距离。 秦朗的心脏几乎在那么一两个呼吸间都停止了跳动。 他还没想好是要按住顾南衣的脑袋防止她一会儿逃跑,还是干脆将她拉到怀里抱住,顾南衣就笃定地道,“你受伤了。” ……两个选项都没用。 秦朗闷闷不乐地答,“小伤。” 顾南衣抬眼看看秦朗的表情,提醒他,“你可是只划破一道不出血的伤口都要找我喊疼上药的。” 敢情编出这一条的人自己给忘了? 秦朗沉默半晌,一口咬定,“疼。” 顾南衣好气又好笑,开始回想自己刚才翻秦朗的物品时有没有见到过伤药,就又听秦朗继续了下去。 “但比起上药,我想要别的。”他说。 顾南衣差一点就开口问“要什么”,随即反应过来秦朗这是又挖了个坑,抬眼瞪他,“皮。” 她甩开秦朗的手去找伤药,不得头绪地一通乱找无果,回头一看,秦朗果然优哉游哉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好像笃定她找不到东西似的。 顾南衣:“……”虽然可能是事实,但秦朗这态度就很气人。 像是看穿了顾南衣的不服,秦朗开口道,“在长安巷住了快一年,除了你自己屋子里的东西,别的你从来没记住过存放位置。” 顾南衣更气了,“我知道扫帚簸箕放在什么地方!” 秦朗面无表情地问她,“你天天要喝茶,茶罐放在什么地方?” “……” “你买多了的墨锭和话本,屋里放不下的,存在什么地方?” “……” “家里天天要用钱,钱藏在什么地方?” 顾南衣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这么被人当着面羞辱过。她蹙眉将秦朗的盒子一放,没好气道,“我不管你了。” 她说完裹着被子就往床边走,打定主意再理秦朗死活她就是小狗。 可顾南衣还没来得及走到床边,秦朗就上前两步拉住了她。 顾南衣下意识低头一看,好么,又是那种“看起来没使劲但你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握法。 “你不听一听我想问你要什么,怎么知道不愿意?”秦朗道。 作者有话要说:我跟你们讲,是这样的,塞尔达传说真的太好玩了,想着就玩一小时,然后就一整天过去了(。) 第92章 第 92 章 顾南衣看都不看秦朗, “你说什么我都不愿意。” “我想你回到床边去再睡两个时辰, ”秦朗没理会她的反对, “在那之前, 让我看看你的腿。” 全身都被棉被裹住的顾南衣愕然, “看我的什么?” “你站起来时姿势不对,”秦朗道,“右膝外侧怎么回事?” 顾南衣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从黑灯瞎火当中起身去点灯被撞了一下, 似乎就是在右边膝盖附近的位置。 秦朗不说, 她自个都要忘了。 “刚才起身撞了一下,”她轻描淡写地想要揭过,“不碍事。” “我看看。”秦朗坚持。 顾南衣抿唇同他对视片刻,道, “那你给不给自己上药?” “……上。” 得到了勉强满意的答案,顾南衣这才回身坐到床边,将被子抖开下半部分,又把宽松的裤腿提起来,自己先低头看了一眼。 大约是因为才撞伤不久,伤口看着颇有点吓人,红紫色,细看还能见到星星点点的暗红。 她肤色本就白皙,膝上带着浅粉色, 哪怕腿脚也像是被精心雕刻过的佳作,这一小块的破损和不完美被衬托得更是触目惊心三分,秦朗一看就皱了眉。 顾南衣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给秦朗看了一眼伤口,便道,“没破皮,过几天转成淤青便消了。” 秦朗却蹲了下去靠近细看,好像那微不足道的伤对他来说是个多么大的难题似的。 被注视着的顾南衣不自觉地晃了晃左脚,被秦朗头也不转地攥住了脚腕,“别动。” 他仔细检查完了伤口,确认确实几天就能好转,才点头道,“要先揉开。” “放着别管就行……”顾南衣浑不在意的发言说到一边就险些被一声痛呼打断,好在她及时闭嘴掩了回去。 ——秦朗居然伸手就直接用大拇指朝着她的淤青按了下去! “痛?”秦朗冷哼着边问边将她的脚提高了两寸,一手握住,另一手按在狰狞的红紫色窗口上。 顾南衣紧闭嘴唇不发言,生怕再不小心惊叫出声,只狠狠地瞪了秦朗一眼。 秦朗朝她扬了一下眉毛。 随即而来的是更叫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一时间顾南衣都辨别不清究竟是秦朗把她再度按伤了,还是这化瘀本来就有这么疼。 膝盖连着被攥住的脚腕一起发烫起来,顾南衣双手拢住被子,抿唇看着秦朗动作。 人认真做事时总比平常来得更有魅力几分。 第一眼见面时顾南衣就觉得秦朗好看,是五官的每一分都生得恰好、又同他自小磨砺出的气质相应,若不是几乎隐居在了长安巷里而是个四处走动的世家子弟,恐怕想嫁给他的女孩子多如过江之鲫。 人人都说秦朗和秦北渊有七分像,顾南衣却是不同意的。 秦朗和秦北渊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这便导致他们即便外观细看相似、呈现出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秦北渊积怨太深,顾南衣看秦朗比看秦北渊顺眼多了。 越是对比越是顺眼,哪怕被秦朗化瘀得想哭,顾南衣还是忍住了抬起腿踢他一脚的冲动。 ——虽然她也知道凭她的力道一脚过去,恐怕秦朗连晃都不会晃一下就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顾南衣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痛觉,整个人都暖烘烘得昏昏欲睡时,才听见秦朗说了句“好了”。 顾南衣撑起眼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膝盖,竟觉得它比之前看起来更加凄惨了。 “刚化瘀就是这样,马上就好。”秦朗道,“睡吧。” 本就不怎么在意这伤口严不严重的顾南衣哦了一声,卷着被子就想往床上躺,突地反应过来不对劲,“你不松手我怎么躺下?” 秦朗仍在低头看那伤口,眉宇不快地皱起,“我不该给那人空隙去追他。” “你是为了收集情报,这是正确的做法。”顾南衣认真说完,又掩嘴打了个哈欠,后半句话顿时就变得比平日听起来更加懒散,“不然怎么知道是那老头儿在背后指使?” 她知道秦朗肯定探听到的不只是这些,但天仍没亮,她便想让眼看着没有休息过的秦朗眯上一会儿。 “先睡,明日路上再细说你刚才发现的事。” 秦朗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 “记得给你自己上药。”顾南衣又道。 秦朗抬眼看顾南衣,正巧见她连着打了第二个哈欠,油灯的橙红火光将她眼角涌出的一点泪水照得格外晶莹明显。 就算明知道顾南衣不会因为这点小伤而示弱、就算这伤换成在任何人身上秦朗都觉得不值一提,可“顾南衣受了伤”的意义在秦朗这儿不一样。 秦朗不自觉地动了动大拇指,正好从顾南衣脚踝外侧突起的那块圆圆的骨头上擦了过去。 顾南衣浑然没有察觉,她打完了哈欠,懒洋洋道,“舍不得放开?” 秦朗知道她这八成是困迷糊了,否则这话说不出来。 但他还是几不可见地翘了翘嘴角,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顾南衣的同时缓缓低下头去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轻得顾南衣若是没盯着秦朗、便不会察觉到碰触的程度。 房内一时空气几乎都停止流动,桌上的油灯似乎都识趣地停止了火苗的晃动。 顾南衣张了张嘴,却觉得词穷无比,倏地将脚往回抽,试了一次没成功。 秦朗适时松手让顾南衣第二下成功地将脚藏回了被子里,接着便看到顾南衣一个翻身背对他躺下了。 他站起身来问,“曾经会对我念淫-诗的那个顾南衣被你藏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短小君参上。 时间有点迟了,先发一半,晚点发另一半,字数会比一起发多个几百,等我_(:3」∠)_ 第93章 第 93 章 顾南衣的背影一动不动, 看起来一幅打定主意要装睡的模样。 秦朗想了想, 稍稍加重脚步往床边走了两步。 顾南衣立刻回过头来, 十分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你睡你的, 不然就去另开一间房——别跟我说只有一间房,一个驿站如此,这么多个驿站都只有一间房?” 她又不是没反应过来不对劲, 只不过没找到机会开口罢了。 “吓吓你。”秦朗十分直白地道。 顾南衣立刻又把脸转了回去。 过了片刻, 她冷着脸再次坐起来,将身上第二条被子掀了扔给秦朗,然后才继续用后脑勺对着他躺下了。 秦朗估摸着这一晚上逼迫逗弄顾南衣的份已经足够,再继续下去恐怕真把顾南衣惹恼就不太好。 于是他识趣地见好就收, 掉头去包裹里寻了伤药,脱了衣服随手将三道并不深的外伤处理了。 做完这一切,秦朗正要把药罐放回去,突地听见床那边传来了些轻微短暂的动静,立刻敏锐地抬眼看了过去。 顾南衣仍旧面对墙躺着,姿势也还是刚才那样。 秦朗凝神细听她的气息节奏,半晌后试探地伸手往自己伤口上戳了一下,发出一声忍痛似的闷哼。 果然顾南衣的呼吸几乎是立刻便跟着被打乱了一瞬。 秦朗舒展了眉宇,转头将药罐一放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地起身去梳洗, 将带着血迹的外衣换下后窗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光亮。 顾南衣的呼吸绵长,这次恐怕是真的睡着了。 秦朗走到床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其实只能瞧见一边耳朵和旁边一小片皮肤, 可还是看不腻。 窗外响起了第一声鸟叫。 秦朗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扭头看窗外时总觉得天色比刚才他看时又亮了不少。 他弯下腰去将一丝落到顾南衣脸上的头发拨开一旁,指腹只是若有似无地从她耳朵上边掠过去绕了一圈,最后落在耳垂旁。 仅此而已,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做。 ……倒不是说这便能让秦朗满足。 但他向来是个对生死攸关重要事情非常非常有耐心的人,所以才能被追杀多年却坚强地活下来,因着他知道如何抽丝剥茧地削弱对方的力量、一点一滴增强自己的手段能力,不嫌时间长,也不嫌时间短。 ——直到有一天他能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成为最后的胜者。 * 第二日两人动身自然比前几日要迟了不少,干脆在驿站里提前做好了午饭,用一个食盒装着带走了。 顾南衣从醒来便一直寡言少语,这时候终于没忍住,“我没想到,你连食盒都带了。” 秦朗:“……”这还想不到?顾南衣自从摆脱了昭阳长公主这个身份之后,半个脑子里都是吃的,和吃有关的秦朗自然是能带上的都带上了,免得这位舌头刁钻到不行的食客半路发难。 顾南衣坐在马车前头另一侧和秦朗对称的地方,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倒也不觉得难受,反倒暖和得很。 她看了会儿秦朗的动作,破觉得有趣,伸手摊平问他讨要道,“马鞭让我看看。” 秦朗顿了顿,没直接交给她,而是谨慎起见地问,“从前学过骑马吗?” “骑过不就成了,”顾南衣朝他勾了两下手指,“我又不会扔了它。” 秦朗手里的马鞭通体漆黑,一节一节、从握处到尖端逐渐变细,最后多出块像是方片的东西来,是用来拍马屁股的,虽然赶马专用的鞭子比鞭类兵器短许多,但对顾南衣来说已经足够长了。 他低头略微估量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才将马鞭递给她,“小心点,等我要用时还我。” 顾南衣将马鞭拿到手,先钻研似的从一头到另一头观察了一遍,最后才学着秦朗刚驭马的动作,一扬手往马屁股上轻轻打去。 坐在她身旁的秦朗猛地一偏头避开了失去准头、险些直接抽到他眼睛里的鞭尾,认识到能骑马和能挥马鞭是两回事。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觉得连个菜都不会切的顾南衣会使马鞭。 最可怕的是,秦朗闪得悄无声息,顾南衣只觉得自己第一次是没有瞄准位置,揉揉手腕就准备再试第二回。 秦朗看得清清楚楚,顾南衣扬手先是越过头顶高度,再从背后将鞭子划一道弧线抽过去。 可马车的车门到底是有高度的,难免抽到顶上,再胡乱变换方向,这就不是顾南衣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控制得住的了。 顾南衣第一下抽险些抽到秦朗,这紧接着的第二下啪地打在她自己背后的门上,如同一条伺机而发的毒蛇往她身上飞去。 秦朗吓了一跳,飞快地探身过来,险之又险地在鞭子落到顾南衣脸上前徒手握住了,手心被抽得一疼。 他没敢再让顾南衣玩耍马鞭,无情地出手取了回来,正色道,“不适合你。” 顾南衣终于也觉得不太适合,心有余悸地将双手都放到自己腿上,正色道,“接着说今日凌晨的事情吧,你应该知道了和那老头儿相关的更多情报。” 秦朗握着马鞭道,“我不敢离开你太久,听了一会儿就返回,没听到几句重要的内容。” “什么内容?” “一来,他想生擒你并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二来,昨日操纵虫子来夜袭的人是他的手下;”秦朗顿了顿,他偏头冷静地道,“第三是,那些人喊他时大多都不直呼姓名,但我听见其中一人喊他‘肖大人’。” 顾南衣愣了愣。 “你认识几个想让你死的‘肖大人’?”秦朗问。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掏出游戏 第94章 第 94 章 秦朗这么一问, 顾南衣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个名字来。 “对不上, ”顾南衣道, “肖忠已经死了, 况且……就算肖忠诈死, 他如今也应该只比宋太后年长几岁,他当年还活着时也是出了名儒雅风流好相貌的。” 不然宋太后怎么在先帝死后和他勾勾搭搭到了一起? 算一算年纪,肖忠今年四十五还不到, 顾南衣和秦朗出汴京时遇见的那个老头儿却怎么看都七老八十了。 虽说人老了之后便不太如同年轻时一样分辨得出年纪, 可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个四十五岁的人。 “肖忠的家人?”秦朗问道。 顾南衣又低头细细回忆了片刻,“他的家谱我记不全,但至少没几个他这么有手段有出息的,即便名字拿出来, 也都没有肖忠响亮。” 秦朗冷笑。 能爬到太后床上,用半个面首加半个朝臣的身份爬上高位,还能挑唆太后去离间薛振和昭阳之间的关系,当然有出息。 “不过他父亲病死了,他当时还报了丁忧,”顾南衣道,“是送到我手里的,这我记得。” ——难不成肖忠的祖父都还活着,蓄意报仇? 她不禁有些愕然。 秦朗沉默片刻, 突然道,“宋太后身上有痣。” 顾南衣正在回忆肖忠的祖父是个什么角色,下意识接道, “还有几个人身上能不长痣?” 她等了片刻没等到秦朗回话,不由得扭头看了他一眼,仔细琢磨了片刻秦朗这句简短却包含了许多信息的话,讶然道,“也在这里?” ——顾南衣边说着,边伸手按住了秦朗的手肘。 秦朗点头。 顾南衣压根就没办法想象宋太后当自己解药的场景。 宣阁得是昏了头才干这事儿。 “但颜色不同,”秦朗道,“是黑的。” 顾南衣立刻舒了口气,在心里将自己的前一个想法抹去。 “之前我不解谁给她种了蛊,姓肖的手底下有人玩蛊但又功夫不到家,可能是他让人做的。”秦朗道。 这推测合情合理,顾南衣靠着车厢思索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地道,“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归根结底,还是知道关于蛊术的信息太少了。 扣留了南疆俘虏的秦北渊或许知道得多一些,可要跟他做情报利益上的交换,顾南衣想想都要皱眉毛。 “不渡在你身上,”秦朗答,“令你的时光回转了。” 她如果还是从前的模样,和他走在一起时从别人那儿得到的便是不同的目光了。 秦朗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当成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你是说,或许姓肖的那人也想要返老还童,变年轻上许多岁?” 顾南衣说完,仔细揣摩这个想法,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底,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想追求长生呢? 特别是手中有过权力、对权力所带来的快感而着迷的人,更加是如同疯了一样地想要延长自己的生命,从而享受更多的权力。 皇帝里求长生的人就特别多。 “更何况,如果不解蛊,你便长不大。”秦朗又说。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视前方,抿紧嘴唇只用余光打量顾南衣的脸。 她现在看起来便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甚至言行举止也从一开始隐隐的违和转向和谐,活生生便带着叫人看着便展颜的少女气息。 秦朗觉得自己还能等几年再解蛊,但如果再过十年,他二十七岁时顾南衣还是这幅模样…… “这感觉像是将我年轻时的岁月换了一种活法,”顾南衣歪头道,“我还挺喜欢的,跟在宫里时的十五六岁全然不同。” “在宫里是什么样?”秦朗问。 顾南衣好笑道,“这我怎么记得?” 她记忆退却的速度虽然有所减缓,但十五六岁肯定是追溯不到了。 那些秦朗碰触不到的时光对他来说始终像是块心病,但想到顾南衣也几乎忘了个干净,他又觉得好受不少。 “我凌晨回来前去见了跟着我们那两队人,再过几天就到通宝,那时候应该查出眉目了。”秦朗轻轻挥了一下马鞭,在顾南衣手里跟自己有想法似的鞭子在他操控下变得十分乖巧,末端啪地一下落回他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顾南衣看了颇觉得羡慕,“我从前也想过习武。” 秦朗眼角余光还能瞥见她细得能掰断的手腕,不由得保持了沉默不语。 “还特地找了将门家的夫人和女儿来见我,问她们我适不适合习武。”顾南衣笑道,“她们俩为难地对我说恐怕我没有那份天赋,我还失望了好一阵,回头想来,她们那是压根不敢应下。” 学武是条摸爬滚打、摔断骨头的路,谁敢让公主千金之躯去做这种事? 当时先帝无后,昭阳对外便是唯一的皇嗣,所有人都得恭恭敬敬轻拿轻放。 “这你倒记得。” “不是我记得,是后来她们母女俩常讲着玩地同我提起,倒成了我的笑料,”顾南衣摆摆手,“但我当时做了些钻研,知道习武的基础得要师父领进门,还得有根骨,得了她们俩的评判后虽不甘心倒也放弃了,若是真的练了,不知道后来、如今会是什么样。” 光看秦朗如今的身手稳压年龄差不了几岁的杜云照一头,顾南衣也知道秦朗在这方面的天赋恐怕是万里无一了。 “我没有师父领我进门,”秦朗将马鞭放下道,“没人教过婴孩怎么喝奶,但他从降生的第一天便无师自通,我一开始只是为了逃命,但逃着逃着就自己推开了那扇门。” 他这么一说,顾南衣陡然想起来,苏妩私底下确实对她抱怨过秦朗的招式出手诡谲、全然看不出路数,叫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接招。 “对你来说也算因祸得福?”她问。 “至少让我活了下来。” 秦朗说完,突然又看了顾南衣一眼。 他早猜到追杀自己的杀手当时会突然被打乱后方,让他逮到了机会一口气反杀了个干净,这其中应当有顾南衣的功劳。 但她一直不说,他也就一直没有提起。 直到最近,秦朗才又突然回想了起来这件四年前便终止的旧事。 “……追杀我的人,你知道属哪方势力吗?”秦朗问。 “只第一次见你时看到几个,不熟悉。”顾南衣摇头。 “那几人只是想杀我的恶徒,不是一直追杀我的人,”秦朗垂着眼道,“我在去栗山村前见过想追杀我的一群人、亲手将他们杀了。” 顾南衣正是从中帮了秦朗一把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秦朗在来栗山村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置可否地点头,“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们人人身上带着一根怪异的笛子。” 秦朗那时并没有注意太多,确认一个个都死干净便离开了——他那时候突然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顾南衣,便顺应着自己的心意往栗山村而去,带着一身新鲜的伤口出现在了顾南衣的面前。 在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原本逐渐忘记的事情,最近又被秦朗从记忆中翻了出来。 无他,那几人随身携带的笛子显然就是虫笛,只是秦朗当时动作很快,没让他们有用出来的机会便归了西。 顾南衣敛起了脸上笑容,她垂眉凝神思索了片刻,道,“若是如此,南疆或许有人早就发现了你。按照上次那个南疆人所说,只要蛊虫尚未生效,哪怕人死了也能将蛊挖出来带回南疆。” “不渡是他们的圣蛊,他们一定想要回去。” 或许是他们一眼就能辨别出谁身上被种了蛊,又可能秦朗不慎露出了朱砂痣,总之他被南疆人发现,一追杀便是好几年。 这灾难因顾南衣而起,却又阴差阳错地因为她的半路插手而终结,细细品来倒有些宿命之感。 顾南衣叹了口气,“那接着想下去,便有件更麻烦的事情浮出水面了。” “……什么事?” “我找人帮了你,这你早就知道。”顾南衣无奈道,“但你知道那时候刚刚醒来的我是如何帮你的吗?” 秦朗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鼠有鼠路,民间有情报贩子,朝廷自然也有,而且生意做得比民间更广,几乎什么都能交换。”顾南衣道,“从前掌握在我手中,我死后便到了秦北渊手里。我用几个消息换他们帮你脱困,他们也出手了。” 既然出手,就一定和那几个南疆人交手过。 做这门生意的人,怎么会不将怪异离奇之事细细记录在档? “换句话来说,秦北渊可能是现在南疆之外、对蛊术最了解的人。”顾南衣蹙了眉不快地道,“……藏得这么深,是他一如既往的作风。”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信心满满早起码字,被在意大利的同学逮住吐苦水,她回不了国,真的好惨…… 许愿世界和平_(:3」∠)_ 第95章 第 95 章 尽管路上出了这样那样的差错, 顾南衣还是决定继续前往通宝看看沈其昌再回转。 无论沈其昌是不是真的受困求救, 他的地位特殊, 顾南衣放心不下。 可能是被秦朗一举杀了三名并不正宗的蛊师镇住了, 随后的四天两人并未受到任何袭击, 平安地抵达了通宝。 沈其昌在当地实在是个过于有名的人,随便一问路上行人就知道他家坐落在什么地方。 将马车停到通宝城内的客栈里后,顾南衣便带着秦朗直接去了沈家。 她还是第一次来通宝, 也是第一次见到沈其昌的祖宅, 发现比想象中小了许多,不由得有些疑惑。 “有什么不对?”秦朗问。 顾南衣摇摇头,轻声对他解释,“沈家祖上是很荣耀的, 祖宅不应当这么小。” 她说罢便敲响了门,半晌才有个中年人来应了门,见到两人后一愣,“二位是外地来的吧?是要寻我家老爷?” “正是,有些事想请教老先生,”顾南衣含笑道,“通报的话,就说我姓顾。” 中年人连连摆手,“哪里用通报这么麻烦, 两位请进吧,我这就去喊老爷。” 他说着便将门全然拉开,请了顾南衣和秦朗入内。 进到沈宅中后, 顾南衣才发现这房子里面比自外面看还要冷清——她甚至没看到任何除了眼前中年人以外的人。 “宅中没有下人吗?”她问道。 “平时打扫这些杂事便是我来,另外还有一名厨娘。”中年人解释道,“老爷不喜欢热闹,平日得了闲就只看书作画,因此也就够了。” 顾南衣嗯了一声,转眼看了看秦朗的表情。 宅中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譬如埋伏,秦朗总会比她先发觉的。 中年人将他们带到了正厅坐下,便道了声歉去寻沈其昌。 “看脚步是个普通人。”秦朗道。 “这里太冷清了,”顾南衣叹息,“原本这个时候,他说不定都该有孙子孙女膝下承欢,家中三代同堂热闹不已了。” 秦朗道:“沈贺之?他不是爱慕你?” 顾南衣一怔,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同秦朗说过沈贺之的事情。 ——不应当啊,她是几乎不同人说起这件事的。 即便是沈其昌到了汴京看望她那一日,她也只是侧面同秦朗提起一句,绝没有说出过沈贺之的名字。 “我有我的办法知道。”秦朗打断她的思考。 大抵是因为正在别人家中,秦朗说到沈贺之时的声音很低,“他会轻易和别的女人成亲?” 顾南衣偏头想了想,“这我不知道,但我当时已经替他挑好了赐婚的姑娘,女方出身好,和沈贺之一样擅丹青,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心慕沈贺之,是她母亲亲自来同我说的。” 秦朗沉默片刻,道,“你这是在回绝他。” 给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寻觅媳妇人选,这不是再明显不过拒绝的意思吗? “自然。”顾南衣点头,“他是个知道进退的人,该明白个中意思的。若是他不愿,也可以选择私底下同我拒婚,自然就不会下诏赐婚。”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过沈贺之的意思,意外便先发生了。 顾南衣再没机会问他愿不愿意和那个喜欢他的姑娘成亲。 秦朗回味了一会儿沈贺之的故事,再开口问的却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怎么没这么拒绝我?” 顾南衣要是看他和看沈贺之一样,不应该也早就想到一个办法来果断却又婉转地回绝他了吗? 但没有。 不仅没有,他甚至现在还能同顾南衣住在同一间房里。 秦朗觉得这其中肯定不止是他比沈贺之会做饭那么简单。 “给你找妻子?”顾南衣连连摇头,“那我得累死,不了吧。” 秦朗:“……” 他立刻不满地转过身体盯住顾南衣,“我哪里让你这么不满意?” “数你的缺点我虽然能数出十条二十条来,但问题是,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你,还能被你接受?”顾南衣无视秦朗的冷视,无畏地道,“想想挑的人选都会被你一一回绝,我就觉得没必要白做工。” 说不定沈贺之也都会一一回绝。 秦朗这么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只是不想像拒绝他那样拒绝我。” “……”顾南衣没说话,她只是有些恍然地看了秦朗一眼。 “不用你回答,我心里有答案。”秦朗朝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人来了。” 顾南衣尚未听见脚步声,但知道秦朗不会听错,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若真要反驳秦朗那句话,顾南衣不是找不出词来。 只是每一句都似乎显得立场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或许真是同秦朗朝夕相处几年,被他喂出了些感情。 但顾南衣自忖虽然不是和秦北渊一样从来只顾全局面上更大那方的人,却也多少有点这毛病——混在官场的人,有太多事情需要衡量选择,难免沾点相同的习惯。 短短四年,对顾南衣来说本不会这般深刻。 苏妩同样在身边养了数年,顾南衣决定离开人世时也不过有些不忍罢了。 两人做饭的手艺几乎不相上下,这肯定不是吃的问题了,到底哪里不一样? 眼看着沈其昌就要来了,顾南衣的心神却被秦朗几句话扰得有些乱。 等沈其昌真的踏进正厅时,她起身的动作都慢了秦朗一拍。 “顾姑娘,”沈其昌上来便和蔼地行礼道,“前次说到若有需要可以随时来寻我,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但顾姑娘若是有事,送封信给我便是了,不必亲自从汴京到通宝来找我的。” 虽然是早就预想到的结果,顾南衣还是扬眉笑道,“我是收到了沈先生家仆送来的信,才一路赶来的。” “信?”沈其昌讶异地道,“我不曾给顾姑娘写过信。” “信中说您有事想要见我,我想若无急事也不会给我送信,左右闲着,便走一趟安心。见您没事,我也就放心了。”顾南衣说罢,又挑挑拣拣着信里的内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了沈其昌听。 信中直接点明她身份的那句话自然没说,她认得沈其昌字迹的事情也没说。 沈其昌听罢便皱起了眉,“这是有人借用我的名义来设计陷害顾姑娘……一路上可还平安?” “有惊无险。”顾南衣含笑道。 沈其昌了然地看向一言不发的秦朗,摸着山羊胡笑道,“是这位小公子的功劳了——只是这回去的一路上,说不定对方不死心还会发生什么事,顾姑娘若是需要人随行保护,我倒是可以从通宝城里介绍一二。” “我不喜欢身边人太多,有秦朗便够安全了。”顾南衣拒绝了沈其昌的好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人越多秦朗操心得也越多。 沈其昌也不勉强,他转而询问道,“顾姑娘对于伪造那信的人有什么猜想?有谁还害你?” 顾南衣道,“领头那人年纪挺大,姓肖,这也算不上什么线索了。” 她只提了这一件事,因为沈其昌年纪大,对于更早的事情想必知道得比她更清楚。 “肖?”沈其昌皱眉沉吟了半晌,“我想到了一个人。” “先生请讲。”顾南衣点头。 “几年前伏诛的贪官奸臣肖忠生前向来与长公主不合,他的家人或许知道了顾姑娘的存在,将气发泄在了你的身上。”沈其昌顿了顿,又道,“但肖忠已死数年,他的祖父父亲比他去世得更早,家中也并没有更为年长的长辈了。” 顾南衣先前猜测的祖父论顿时便被推翻了。 虽说她政敌不少,但大多数都是立场不同,同昭阳你死我活彼此算计也就罢了,对一个长相同昭阳相同的小姑娘没必要赶尽杀绝。 更何况那伪造的信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顾南衣不得不上心。 那肖姓老人大约已经在暗中观察了她很久很久,确定了她的身份和软肋,才在沈其昌拜访又离开、薛振秦北渊陆续得知她是谁之后这个颇为巧妙的时机里选择将她引出守卫森严的汴京城进行伏击。 这个人甚至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与沈其昌别无二致的笔迹,还知道沈其昌从前在宫中同她常玩的藏头信写法,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 ——接触不到沈其昌和昭阳的人是绝不会知道这种细节的。 这般缜密费心的局,绝不会只是一次袭击不得手便作罢那么简单,一定还会卷土重来。 但既然许多话不能告诉沈其昌,顾南衣便也不能再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信息,简单问了沈其昌身体情况后便起身告辞。 沈其昌坚持亲自送他们出门,穿过正厅出垂花门的路上,顾南衣瞧见一幅挂着的字,她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来那是沈其昌亲手写的。 她对沈其昌的字太熟悉了,看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秦朗却在这时候突然开口问,“那是先生写的?” 沈其昌显然没想到看着便不爱讲话的秦朗会和他搭话,转头看了一眼,含笑应是,“献丑了。” 顾南衣几乎是在秦朗开口的同时就知道了他想做什么,但也没有阻止他。 于是果不其然,下一句秦朗便道,“和信上的字迹一样。” 沈其昌惊诧地停住了脚步,“此话当真?” 秦朗面无表情道,“我看着一样。” 他说得硬邦邦一点没有说服力,顾南衣只好开口给他找补,“我原先没注意,见了先生书作才发现确实有□□分相似,只可惜没将那信带来给先生过目。” 沈其昌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起来,“顾姑娘,不是我自夸,但我这一手字并不好练,就连我亲手教的学生也不过学去六七成,唯独一个人例外。” “谁?”秦朗立刻追问。 沈其昌低眉,脸上挣扎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是李承淮,顾姑娘应当已经见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准时这种事情,只能等到我打完塞尔达之后了…… 虽然已经预购了动物之森,但一个种田游戏应该不会沉迷的吧! 第96章 第 96 章 离开沈家之后, 顾南衣仍有兴致带着秦朗在通宝城内转了几圈, 看起来心情阒然没受影响, 还尝了不少当地美食。 有的好吃, 有的是真难吃。 秦朗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南衣身旁, 任劳任怨地接过顾南衣塞过来的每一份小吃。 ——多半是尝一口后就皱着眉往他手里塞的,好像生怕他拒绝,塞了立刻转头走。 然而秦朗从前颠沛流离时能一两天吃不上饭, 口味当然没有顾南衣这么挑剔。 一言不发地连着解决了三四份口味各异的风味小食后, 他才开口阻止顾南衣道,“不能再吃了。” 对顾南衣来说还是正餐更为重要,她恋恋不舍地停下了走向下一家店铺的脚步,“那回客栈吧, 怎么走?” 秦朗指了个方向,顾南衣不疑有他地转身就往那头走。 她倒不是不认路,只是有秦朗在时,便惯性地让他去记路了。 秦朗静静跟在顾南衣身边,把她和街上来往的人流隔开。 这会儿没了别的东西吸引顾南衣的注意力,秦朗酝酿了一路的话终于能开口,“李承淮,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顾南衣道,“承淮确实尤其擅长模仿他人字迹, 也知道我和老太傅写藏头信的爱好,更有可能晓得了我的身份,但他不会做这种事。” 秦朗没说话, 但顾南衣只侧脸瞄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明白你心里不同意,我也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含笑道,“但哪怕是从前的我,也不可能谁都不信任的。” 顾南衣怀疑再多人,也不会怀疑到李承淮头上去。 天底下会模仿老太傅字迹的人不可能只有李承淮一个,肖姓老人看起来对很多事情了如指掌,他要找到这么一个人、再祸水东引到李承淮身上,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秦朗当然没顾南衣这么信任李承淮——他才见过李承淮没几次,对那人的印象是他根本不像个瞎子,也性格温和得不像是昔日顾南衣手底下第一谋臣。 尽管李承淮对顾南衣没有男女之情这点已经足够秦朗对他善待两分,但在涉及顾南衣性命安危时,这两分善待秦朗可以立刻眼睛都不眨地扔掉。 想到这里,秦朗又瞥了顾南衣一眼。 就让顾南衣接着信任李承淮,有他暗中防备就行了。 非要说服顾南衣李承淮可能就是个坏人这任务有点过于艰难,还有可能和她拌嘴,秦朗选择绕路。 * 两人沿路慢慢回到客栈之后,秦朗按例去了灶房。 他前脚才离开没多久,后脚客栈里帮工的姑娘就来敲了房门,怯生生地说有人想见秦朗。 她看起来怕生得紧,连视线都不敢往顾南衣脸上放。 ——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他们落脚的客栈,还直接要见秦朗? 顾南衣想了想,道,“说了是什么人吗?” “说、说了……”年轻姑娘颤声回答,“是那位公子让他们办的事办好了。” 若这不是肖姓老人再度的阴谋,便只能是前几日那事查得出了结果。 “姑娘要是不想见的话,我去打发他们走?”年轻姑娘小声问道。 “我去看看,”顾南衣道,“你们客栈人来人往,总不会有人光天化日行凶。” 她出客房将门掩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年轻姑娘,善意地提醒了她,“在这种地方做工,可不能总这么害羞,会被人欺负的。” 年轻姑娘:“……”不,真不是害羞,是你太好看都不敢多看,怕眼神如狼似虎。 走到能看见客栈正门的地方,顾南衣在二楼廊上驻足向外看了片刻,找到了在门口等待的一人。 他实在是太好认了,一身沙场里练出来的肃杀气息往那门口一杵,硬是把客栈变成了铁匠铺。 要打自然是十个顾南衣绑在一起也打不过的。 但正好这人她认识,是从前宫内的的御林军统领,负责皇宫内和外围的巡逻警戒,对皇家忠心耿耿,也深得先帝信任,绝不是什么歹人。 “这人我认识,我去和他说话就好。”顾南衣回头对跟过来的年轻姑娘道,“一会儿等和我同住的少年出来,你就和他说一声,叫他别找不见我心慌。” 年轻姑娘重重点了三下头,“我这就去灶房门口守着等他出来!” 一件小事被她说得跟要上战场一样严肃,顾南衣看着忍不住又笑了笑,可立刻又觉得自己这时候不该发笑,赶紧抿唇将笑意隐了去,道,“若是他出来时我还没回来,便拜托你了。” “放心吧漂亮姐姐!”年轻姑娘下意识秃噜了嘴,再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也来不及了。 正待迈步往前走的顾南衣停了一下,她扭头看向年轻姑娘涨得通红的双颊,终于意识到对方不是在怕生,而是害羞。 “多谢你夸奖,我很开心。”顾南衣顿了顿,“——是真的吗?” “当然了!”年轻姑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漂……姑娘长这么大,难道不应该是在万千夸赞艳羡中长大的吗?” 顾南衣哑然。 她倒是觉得自己之所以在这些声音当中长大,依靠的是那本不该属于她的地位和出身罢了。 “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说话又这么轻声漫语,性格一定很温柔,”年轻姑娘羡慕地道,“你身边那位英俊小哥才对你死心塌地的吧。” 顾南衣沉吟片刻,问了一个她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我和他相配吗?” 年轻姑娘露出了谨慎的表情,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顾南衣看了两眼,犹豫地道,“姑娘不可能配不上他,但若你问的是反过来……我不知道怎么答才能讨你欢心。” “这些年我明白一个道理,”顾南衣道,“只有实话最能讨人欢心。” 年轻姑娘夸张地舒了一口气,道,“那你们当然很相配!今日客栈里上上下下从老板娘到厨子,都在讨论你们俩登对的话题呢。” 顾南衣半信半疑道,“不觉得我比他……稳重成熟许多吗?” 年轻姑娘自从说秃噜嘴后整个人便放开许多,听见顾南衣这句问话甚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怎么可能?姑娘你看起来就比他年轻一些,不是吗?” 听到这里的顾南衣虽然不能说全信,到底是松了一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气。 可年轻姑娘接着说出来的下一句话就令她险些没能保持住笑容。 “而且我看一直都是他在照顾你,一定是觉得你年纪小,所以才这么面面俱到!”年轻姑娘信誓旦旦地道。 顾南衣:“……”想到这些事秦朗从四年前就在日复一日地干了,突然有点良心作痛。 她顿时失去了接着问下去的兴趣,摆摆手便下楼去了。 可一句“都是他在照顾你”在顾南衣脑中萦绕不去,烦不胜烦。 问过在门口的崔天鹰名字和身份后,顾南衣忍不住问他,“崔统领见过秦朗吧?” 崔天鹰是第一次见顾南衣,仍震惊于她的面容,磕磕巴巴地答道,“见、见过一次,正是前几日的午夜。” 顾南衣点点头,往下问,“我和他看起来,是不是他更加成熟稳重?” 崔天鹰拿捏不准正确的答案是什么,试探地道,“……是……?” “何以见得?” 崔天鹰一下就知道自己答错了,脑中飞快运转了下,正色道,“他看起来比顾姑娘高大,又总板着一张脸生人勿近,当然看起来比你年长一些。” 尽管知道这是崔天鹰刚刚编出来的瞎话,顾南衣也觉得心中好受了些。 她一边唾弃自己竟然也有了爱听谗言的昏君毛病,一边终于能将话题扯回了正道上,“崔统领来找秦朗,要说的就是前几日那些人的消息吧。你是要等他回来当面和他说,还是先告诉我,再让我转达给他听?” “告诉顾姑娘也是一样的,”崔天鹰立刻道,“我离开前陛下口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护好顾姑娘——你才是做主的那个人。” 原本崔天鹰还不太懂,见了顾南衣一眼马上茅塞顿开。 薛振怎么可能舍得顾南衣死。 “那换个地方说吧,”顾南衣道,“进来找个雅座我请你喝酒?正好等一等秦朗。” 崔天鹰干脆地应了声是,跟上了顾南衣的脚步。 落座时他随口问道,“秦小公子将顾姑娘单独留在此处,是不是因为有什么重要事务要去办?” 顾南衣想了想,道,“是挺重要的。” 民以食为天,吃饭的事情怎么能说不重要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准时的一更!感动落泪。 第97章 第 97 章 顾南衣说“挺重要的”这话时脸上并无笑意, 看起来十分正经。 于是生性正直的崔天鹰也不疑有他, 只当秦朗有什么急事不得不离开, 随着顾南衣去客栈角落的一处方桌旁落座了。 坐下后短暂思索措辞片刻, 崔天鹰便开口叙述道, “那日晚上秦小公子前来将贼人所在方位告知后,我立刻率人前去,但贼人并非乌合之众, 抵挡之间看着颇有些门道, 不是普通的流寇之辈,倒像初经训练过的民兵。交战之后除去死者,只留下两名俘虏,剩下的已当场逃之夭夭。” 原本崔天鹰还以为是想要抢劫的绿林山贼, 等带着人过去打了个照面,才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逃窜训练有素地分成了几股路线,因带离汴京的人手不够,我并未全部追击,只派人悄悄地跟在了那老人的后面,尾随之人今日才回来,说被贼人发现了踪影不得不提前回转,但一路看着贼人仍是绕路靠近通宝,一定是还贼心不死、想要再次下手。” 顾南衣边仔细听着边招手叫过了小二, 点了酒和茶水。 崔天鹰趁这功夫停了下来,想了想接下来该说哪些、怎么说,才能不吓到面前的顾南衣。 不怪崔天鹰瞎想, 顾南衣看起来实在年纪太小了些,秦朗又护得密不通风那么严实,崔天鹰便理所当然留下印象觉得这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哪能说些血腥的打打杀杀来吓得她睡不好觉呢。 等小二离开,顾南衣才转向崔天鹰道,“崔统领,我只有两个问题想得到解答。” 崔天鹰听了个开头就不自觉挺直了腰——这类似的简洁开头,他曾经在昭阳长公主口中听过不知道多少次。 ——难不成就是因为这张脸,他竟生出了自己在面对昭阳长公主的错觉?崔天鹰不由得心里嘀咕。 顾南衣双手十指交错握着杯子道,“第一,秦朗说那日来了四个蛊师一般的家伙,虽然是三脚猫的驭蛊驱虫功夫,但他杀了三个,留一人逃窜、用于跟踪,才找到贼人落脚之处,这漏网之鱼的蛊师抓到没有?他们究竟是不是南疆人?” 听完第一个问题之后,崔天鹰的面色顿时有点尴尬起来,“抓……是抓到了,但是具尸体。短兵交接,刀剑无眼,那人想往我身上撒一种粉末,我一时反应不及就把他……” 崔天鹰顿了顿,自觉委婉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顾南衣没想到这最后一名伪蛊师死得那么容易,沉吟了下,道,“其他人总有知道他们四人存在、能力、以及又是从何而来的。” 她最在意的是那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而这次的事情又究竟是不是同之前一样仍然是南疆在作祟。 崔天鹰松了口气,“正是如此。之后我亲自审问了抓住的两个俘虏,他们招供说这几人平时只跟随在领头的肖姓老人身边,并不和他们过多交流,但官话说得流畅、并无口音,而且其中的三人虽然尚不确定,但其中一人可以确认出身并非是南疆。” “好。”顾南衣颔首。 光这一条虽然不能当做铁证,但也是十拿九稳这些伪蛊师并非是从南疆出来,而是肖姓老人不知道如何招募来的了。 换言之,这肖老头恐怕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她身上的蛊虫。 那么接下来亟需得到解答的问题便是:他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蛊虫在她身上?目的又是什么? 听见顾南衣的这个“好”字,崔天鹰感觉就像当年参加武举,忐忑不安中终于成功地过了第一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正巧小二送了酒水上来,崔天鹰悄悄地动了动桌子底下有点发麻的双腿,紧张地等待着顾南衣的第二个问题。 顾南衣却没急着问,而是自然地提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才将酒壶推给崔天鹰。 她的动作很自然,好像大多数人喝酒时“先客气地给他人满上”这习惯不存在似的。 崔天鹰愣了愣才赶紧斟酒。 顾南衣举杯道,“听说这是通宝本地的特产酒三碗倒,远近驰名,崔统领尝一尝?” 崔天鹰刚想推辞,顾南衣已经一口喝了下去,他只好也跟着一饮而尽。 这“三碗倒”崔天鹰也听说过,据说不论是多能喝的壮汉,三碗一定倒下,后劲特别大。 他一口闷下去,入口的酒液香醇厚重,竟一点也不觉得辣得难受,反倒像是琼浆玉露一般令人眼前一亮。 崔天鹰立刻诚心诚意地赞道,“好酒!” 豪爽先饮的顾南衣却抿着嘴唇半天没说话,蹙眉重新拿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崔天鹰:“……”他小心试探,“顾姑娘不会喝酒?” 顾南衣喝了口茶才道,“喝,只是这酒不甜。”难怪秦朗不让她尝,她确实不能多喝。 “……”这不就是不会喝吗! 崔天鹰不敢将想法说出口,尴尬地放下酒杯转移了话题,“顾姑娘刚才说有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 “那位姓肖的老人究竟是谁?”顾南衣淡淡道,“他和肖忠有什么关系?这查了吗?” 虽然知道第二个问题也不会好答,但听到顾南衣问出来时,崔天鹰还是一阵头大,“实不相瞒,顾姑娘,查了,但没查出来。肖忠已死,他父亲祖父死得更早,兄弟几个在他死时便没落了,家中长辈挨个查了一遍,没有行踪下落不明、近来在通宝附近。既是秦小公子听见人这么唤他的,那可能是‘萧’或者其他相近的字,也可能只凑巧是个假名,恐怕查起来还要些时间。” “不如去问问秦北渊,”顾南衣想了想,道,“他或许知道不少。” 她喊秦北渊大名的架势实在是熟门熟路,崔天鹰都愣了下,“秦相?” “对。”顾南衣点头,“问就是了——还有一路人马是秦北渊的,对吧?” 崔天鹰硬着头皮应了下来,“正是……这一路还有些互帮互助。” “那就去问吧。”顾南衣捧着茶杯道,“我想知道的就这些了,等秦朗回来,你可以再同他说说,他或许有被的事情想问。” “秦小公子去什么地方了?”崔天鹰道,“若是棘手的事情,我也可派人去协助他。” “做饭。” “做……?” “做饭啊,”顾南衣托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崔统领不饿吗?” 崔天鹰:“……”确实是饭点了,但不是说去办重要的事了吗! 这几天他们只是远远跟着,稍稍不注意靠得太近,晚上一定会在驿站附近被秦朗揪出来警告。崔天鹰只佩服秦朗这个年纪的身手之高,觉得虎父无犬子,哪里想得到这看起来比铁还硬比冰还冷的少年会收起一身利刃杀意、洗手作羹汤? 崔天鹰欲言又止,但看看对面的顾南衣,心中又是很认同不该让她下厨。 他就完全不能想象昭阳长公主挽着袖子去御厨房里劳作。 “对了,”顾南衣对崔天鹰的沉默熟视无睹,“崔统领替我往汴京送一封信可方便?” “自然方便,顾姑娘是要送给……”崔天鹰压低声音,“陛下?那陛下想必会很高兴。” “当然不是。”顾南衣果断道,“希望你送给李家大公子,刑部尚书李承淮。” 崔天鹰:“……” “方便么?”顾南衣又问了一遍。 崔天鹰赶紧点头,“方便,不管送给谁都方便。顾姑娘是手写一封,还是让我传话?” “我写好了,”顾南衣慢条斯理地将袖中的书信抽出来,“只要说是我给他的就好。” 这信是她刚才在楼上客房里时刚刚写好的,只一两行字,不花多少功夫。 崔天鹰双手接过,略一思索,道,“顾姑娘放心,我让人快马加鞭,五六日便能到李尚书手中。” 顾南衣知道崔天鹰为人可靠,便点头放心交给了他。 崔天鹰收好了信,忍不住问了个一直憋在肚子里的问题,“顾姑娘究竟是从何处知道肖忠的?” “昭阳长公主的事情我知道了不少,知道肖忠,很奇怪吗?”顾南衣问。 崔天鹰哑口无言,因为这理由一想还真是很合理。 顾南衣生了这张脸,又到了汴京,当然不可能不和昭阳旧部扯上关系,随后自然而然地便会知道很多事情了。 将崔天鹰糊弄了过去的顾南衣又往灶房方向扫了一眼,扬眉道,“秦朗回来了。” 崔天鹰跟着看了一眼,正好见到秦朗端着菜出来,竟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笑,只是手里拿着的不像菜肴而像是兵器。 他忍不住回想起顾南衣问自己的第一件事,心中对自己的回答深以为然。 ——怎么看都是秦朗更为稳重成熟,这答案压根没错啊! 秦朗横穿客栈大堂到了桌边,先冷冷看了一眼崔天鹰,才将手里端着的东西放下。 顾南衣正要去拿筷子,却听秦朗道,“你喝酒了?” “没喝,是给崔统领的。”顾南衣眼也不眨地道。 崔天鹰:“……”他只能挺胸而出,“是,多谢顾姑娘,只是我仍有命在身,不得多饮,剩下的若是秦小公子不介意便接着喝?” 秦朗冷笑着拿了顾南衣手边空杯,都不用凑近鼻下,就能闻到其中残留的酒气,“顾南衣,你再答一次,喝酒了没?” “喝一杯怎么能叫喝呢。”顾南衣轻快地道,“而且喝了才知道不好喝,你早告诉我我就不会好奇了。” 崔天鹰不明觉厉。 哇,世上竟然还有这种诡辩法。 作者有话要说:猛虎跪地道歉m(__)m 评论发红包。 顺带一提,这文里实打实反派……就两个人。 第98章 第 98 章 崔天鹰悄悄瞄了一眼秦朗的表情, 觉得对方肯定发火了, 赶紧打圆场, “一杯而已, 杯子这么小, 我刚才连酒味都没尝出来。” “那崔统领多喝点。”顾南衣立刻将还有大半的酒壶放到了崔天鹰面前。 崔天鹰有苦难言,只得木着脸应了下来,硬着头皮转脸对秦朗道, “秦小公子坐下说话?” 秦朗这才将视线从顾南衣身上转开坐下, 他对桌上热腾腾的饭菜熟视无睹,开口便直接和崔天鹰说起公事来。 ——崔天鹰既没有吃饭的功夫,也没有喝酒的功夫,肚子里的东西几乎都要被秦朗掏空了, 只有顾南衣举着筷子在他们旁边细嚼慢咽地进食。 等秦朗和崔天鹰停下的时候,顾南衣已经吃饱喝足、托腮听了他们的对话好一会儿,却一句话也没有插进来。 秦朗瞥了她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补充?” “没有,”顾南衣眨眨眼道,“你已经想得很周全了。” 连回去时换一条路线、又在原本预定的返程路线上布下诱饵引肖姓老人上钩的事情都办了,她还有什么可补充的? 秦朗低低哼了一声。 “还有菜要冷了,”顾南衣又道,“崔统领的酒也没来得及喝。” 话题一回到酒上面, 崔天鹰顿时暗叫不好——他都忘记这事儿了。 可当崔天鹰用眼角余光去看秦朗、准备他一有发怒的倾向便立刻上去拦人时,却发现秦朗沉默地拿起了筷子。 崔天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今天才知道有恃无恐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崔天鹰终于放心下来, 他将“三碗倒”都喝了干净后便起身告辞,说是回去和手下的御林军们一起吃饭。 顾南衣盯着崔天鹰身姿挺拔地离开,目光一直追到他从客栈门口离开才收回来。 “看什么?”秦朗状似无意地问。 “这酒不叫三碗倒么?我看一壶怎么也有一碗半,崔天鹰走时看不出醉意。”顾南衣道。 “这酒凶在后劲,他才刚喝完。”秦朗说完,又特地观察了顾南衣一眼。 ——她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异样,不过一杯确实很难叫人喝醉。 “你也尝尝看?”顾南衣撺掇,“你从前应当没机会喝酒,同我一起住之后也没练过,这样不好,该是时候学学了。” “你就是想见我‘三碗倒’,不用冠理由。”秦朗冷漠道。 顾南衣一偏头,举手叫了小二再来一壶酒,装作没听见秦朗说了什么。 秦朗重新拿起顾南衣刚才喝酒时用过的杯子嗅了嗅,仰头将还留在杯底的一滴酒倒入口中尝了尝味道,皱起了眉。 ……确实不甜,饶顾南衣一回。 * 没了顾南衣在的汴京城,似乎比过去一段时间稍微地……不那么暗潮汹涌了些。 李承淮花费不少时间处理完了公务,起身舒展筋骨时顺口问身旁的人,“今天是不是该去和秦北渊见面议事了?” “正是。” “那天黑了再去,”李承淮半是调侃地道,“我和他见面密谋,实在是很见不得人的一幕。” “——大哥!”李承景连蹦带跳地从院子外跑进来,一叠声喊着大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十岁。 李承淮倒是没斥责李承景,他偏头准确地看向李承景的方向,“什么事这么高兴?” 李承景停了下来,他一脸神秘地道,“大哥,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字帖?”李承淮已经闻到了墨味。 “不是!”李承景得意道,“大哥你肯定猜不到,我看到时都吓一跳呢——顾姑娘给你写信啦!” 李承淮怔忡,“她给我写信?不是去了通宝?——信给我。” 在听说顾南衣写信来的瞬间,李承淮的第一反应就是她遇到了困难。 但凡对象换成任何一个不是昭阳的人,李承淮都不会这么想。 可偏偏就是她。 皇帝和秦北渊都派了人跟去,李承淮觉得人足够多、又有崔天鹰在,便没有过多操心。 难道出事了? 就听见李承淮的话,李承景不但没照办还将手往回缩了缩,腆着脸道,“大哥,我来读给你听呗。” 李承淮哪里听不懂他就是想看看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内容罢了,皱着眉摆手,“你念,或许是有急事,不要耽搁。” 李承景哦了一声,飞快拆信展开,见到信上字迹的同时顿时愣住了。 “念。”李承淮提醒。 李承景如梦初醒,整个人见鬼了似的看看手中的新纸,又看看面前的李承淮,咽了口口水才道,“也没说什么,只讲了一路上似乎被人跟踪……一笔带过,剩余是致好的。” 他说完,不信邪地自己上下患了几个角度来研究,翻得信纸哗啦啦地响。 “……没了?”李承淮有点捉摸不透顾南衣的意思了。 “哦对了!”李承景又道,“奇怪的事情倒是有一件……大哥见过顾南衣的字吗?” “不曾。”李承淮摇头。 李承景挠了挠脑袋,“我也没有见过,可这字迹怎么看怎么像是……大哥你的啊!” 李承淮一怔,“你没看错?” “大哥的字我从小看到大了,还是你教我提笔写字的呢。”李承景不满道,“不然你让盛叔看看我认错没!” 李承淮偏了偏头,“盛叔。” 身旁忠仆接过信纸一扫,也愣了下,“确实……有九分像,哪怕我和六少爷来模仿,也不会有这般相似。” 李承景得意道,“你看,我一个人或许有可能看错,两个人总不可能都认错吧!” 他顿了顿,又疑惑地问,“顾姑娘的字怎么和大哥这么像?” 李承淮沉吟片刻,转身道,“我换身衣服,这就去找秦北渊。” 李承景一愣,快步跟了上去,道,“大哥怎么了?顾姑娘的信怎么和秦相扯上了关系?” “顾南衣是给我传信,但信的内容并非是她要传达的内容。”李承淮道,“这还不一目了然?” 李承景:“……”哪里一目了然!? 李承淮没同弟弟解释太多,让盛叔去准备马车,自己换了身低调的衣服便离开了李府。 马车行驶到见面的地方还要一段路程,李承淮的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不断地轻轻敲动着。 昭阳长公主走后,他鲜少因为什么事情紧张成这样了。 可一来,顾南衣就是假死的昭阳,这李承淮自己早有猜测,又得到了秦北渊的确认;二来,偏偏她选择了仿字迹、还是他本人的字迹,用这手法给他写了信。 李承淮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他非常擅长于模仿他人字迹。 这就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天赋,李承淮只要看过一个人的三五张字帖,再动手随意琢磨一会儿,便能□□不离十地将那人的笔迹模仿出来,这能力可谓骇人听闻,官场中谁人听了都要忌惮三分,因此李承淮向来是保密的。 当然,在昭阳面前保不住密。 当从前李承淮的眼睛还完好、昭阳政务繁重忙不过来时,他甚至还给昭阳代劳代笔过。 ——意思就是,他模仿着昭阳的笔迹和语气去批复原本应该她一一过目的卷宗奏本,分担去一些次等重要的政务,好让顾南衣能有喘口气的功夫。 这原是他们两人之间才心知肚明的事情,信便是用这一点巧妙地传达了一条信息给李承淮。 李承淮皱眉正坐在马车内沉思。 他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但还不算太糟的是,顾南衣愿意提前发出警告。 按照她习惯,这是不会将他列为敌人的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缓缓停下,李承淮起身下车入了面前的茶楼。 茶楼中空无一人,只有小二在门口等候,“李尚书,里面请。您传话得突然,丞相府又离得远些,秦相恐怕还要过会儿才到。” 李承淮略一点头便往里面走。 这是秦北渊名下的产业,是个见面密谈的好地方,李承淮这是第三次来,自然轻车熟路。 在秦北渊抵达之前,李承淮坐在椅子上,已将能推算出的内容都推算得差不多,只等秦北渊来补全最后的几处漏洞。 听见秦北渊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时,李承淮已经冷静下来,他甚至能提起小二送来的茶壶给秦北渊倒了一杯茶,而后道,“我答应同你合作那日就知道你一定瞒了我什么,但我没想到竟有这么重要。” 重要到连还没有联想到全部个中内情的顾南衣都会动手给他写信、主动戳穿自己的身份。 ……当然了,李承淮早就猜到,他也觉得顾南衣早就知道他猜到。 秦北渊步入室内,坐到了李承淮对面。 “顾南衣在去通宝的路上被人袭击,”他道,“这是你我事先都预想到的,她收到的信多半是引她离开汴京城的诱饵,但为了沈其昌,她一定会去。” “——而这是个引蛇出洞的机会,你我说好了。”李承淮笑了笑,“但你没告诉我,你早就知道背后那人是谁。又或者,你甚至知道那人要在殿下面前栽赃我?” 秦北渊淡淡道,“擅长模仿他人字迹的不止你一个,托你的福,我也是前不久才刚刚确认他的身份。” “同秦相合作果然随时都要小心引火烧身,一不小心就成了你的踏板。”李承淮不无讽刺地道,“难怪殿下以前从和你冰炭不容。” 秦北渊面不改色,“你知道我是在祭天的时候进入昭阳墓中、见到空棺后,才去找她当面对质确认身份的,但关于那日,我没有将全部都告诉你。” 李承淮温文尔雅地笑道,“秦相惊讶到在下了。” 他当然一点也不惊讶。 哪怕是合作,但这人可是秦北渊。他心里想十,说出口的能有一二便相当难得了。 “当时皇陵中除了我和薛振,还有一个人,”秦北渊说,“也是个老人。他同肖忠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年龄差距太大,对不上。” 肖忠才四十多岁,秦北渊在墓中见到的那老人却已经连眼睛都浑浊了。 “肖忠没有能兴风作浪的家人,这在判他死罪时已经再三确认过了。” “因此最不可能的变成了最可能的答案。” 李承淮垂了垂眼,他以肯定的语气接上了秦北渊的话,“所以那只能是肖忠本人,只是他因为某种原因无故迅速衰老。” “他千方百计要进入皇陵中,又想捉住顾南衣,”秦北渊说,“而顾南衣有如奇迹的假死复苏后,数年来一直保持着十五岁的模样。” 李承淮抿了口茶,下了定论道,“肖忠想要殿下身上的不渡救自己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准时! 第99章 第 99 章 “既然确认了老天赋安然无恙, 便不用急着离开, 在通宝先住两天未尝不可。”顾南衣道, “我走时多打几壶酒, 带回去让阿妩云铮他们也都尝尝。要是出一趟门却不给他们带东西, 怪吝啬的。” 她说着,伸出手去捏着秦朗面前酒壶提起来晃了晃,扬眉:空了。 “感觉如何?”顾南衣善意地询问秦朗现在的感受。 “……不好喝, ”秦朗道, “不知道纪长宁那样的酒鬼有什么好沉迷的。” 顾南衣笑了起来,“这世上大多数喜欢喝酒的人,都不是因为酒好喝才喜欢喝酒的。” 借酒浇愁才是喝酒的真谛。 “不过对你这个第一次饮酒的人说这个太早了,”顾南衣道, “今天早些就寝吧。” 秦朗定定看了她半晌,眼神是直直的,“……好。” 顾南衣这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倾身靠近秦朗,轻声唤他,“醉了?” 秦朗沉默着伸出自己的手,五指舒展开又收拢成拳,动作缓慢,指节修长有力、赏心悦目。 “什么样算醉?”他严谨地问。 顾南衣歪着身子托腮, 将手肘支在桌上有趣地打量秦朗此刻的反应,“舌头不听使唤,身体反应迟缓, 头脑也没有平时清晰,就是醉了。” 秦朗沉思了会儿,肯定地道,“我能说话,能动作,能思考。” 顾南衣真被逗笑出了声,她伸手掐了一把秦朗的脸,动作飞快,“疼吗?” 秦朗眨眨眼,又眨眨眼,才慢了不止一拍地道,“……疼。” 少见秦朗这幅慢吞吞的模样,顾南衣笑了一会儿才有功夫下定论给他听,“你少说也有个半醉了。” 秦朗抿了抿嘴唇,突地出手如电也在顾南衣脸上揪了一下,动作快得不像是个喝了酒的人。 他松了手道,“你看,我反应没有慢。” 说完,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好像手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似的那么稀奇。 “手怎么了?”顾南衣见状询问。 “……指尖有点发麻,”秦朗有问必答,格外老实,“我不太喜欢这感觉。” 顾南衣好笑道,“所以说你醉了——得,你床上躺着去吧。” 还好这一回是在屋里喝的,不然秦朗要是走不动路,顾南衣寻思自己可搬不动他。 “我不想躺下。”秦朗果断拒绝。 看在秦朗醉了的份上,顾南衣好声好气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想干什么?” 秦朗的神情陡然严肃了两分,“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秦朗皱眉思索半晌,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能操之过急。” 顾南衣心想你已经够急的了,“不说就去床上躺下。” 秦朗的眉宇皱得更紧了,他的面色并没有任何异样,肤色同平时一样,除了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呆滞外,说他没醉还真能唬住人。 “二选一。”顾南衣警告他。 认真在两个选项中纠结了半天后,秦朗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去躺下。” 顾南衣也立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生怕半路他突然脚步一个虚浮就摔了,那时她还能扶一下。 ——当然扶是扶不住的,恐怕结果是两人一起摔了。 但顾南衣还是不放心地一路跟着秦朗走这五六步路到了床边,监督着他脱了鞋躺下、又掀开被子钻进去,方觉得舒了口气。 她正转身要去桌边重新坐下,秦朗却道,“你别一个人乱走,很危险。” 顾南衣:“……”这把她当三五岁小孩儿看管着呢。 她耐心解释,“不乱走,就在桌边坐着看看话本,到你醒来我都不会出门。” 秦朗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突然开口,“这是客栈的被子。” 顾南衣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不知道这位新任醉汉有什么对于被子的意见要发表。 “但我觉得闻起来已经有了你的味道,”秦朗说,“盖着很安心。” 顾南衣翻书的动作一顿,扭头去看秦朗的表情。 ——他一点为难害羞也没有,好像这话本来就应该被人这么直白坦率说出口似的。 “那你盖着好好睡。”她只能道。 “其实……”秦朗当然不会好好睡,他自言自语似的接着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美得不像俗世中人,但我怕你是追杀我的人找来的,所以没理你。” 顾南衣:“哦。”可不是嘛,刚在栗山村住下时,天天说她是妖怪。 “你送我的匕首,被我用坏了,但现在我还收着。”秦朗又说,“别人求平安符、开光佛珠,我有你送的匕首就觉得比什么都安全。” 顾南衣一手捧着话本,另一手却托腮盯着秦朗,专心听起他的滔滔不绝来。 倒要看看他能酒后吐真言到什么地步。 她见的人也算是够多了,第一次见到喝多了酒就真把自己平时不说的心底话一箩筐倒出来的。 ——都不用她问就自己说个不停,简直是拦都拦不住。 也不知道秦朗醒来后记不记得,又会是什么心情? “其实我不想你去汴京,但你活下去更重要。”秦朗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你会遇见什么人……但我到汴京之前设想得还是不够全面。” “比如?” 秦朗看了她一眼,动作并不明显地撇撇嘴,“我光知道你的爱慕追求者多,不知道这么多。” 顾南衣有心解释那些不是爱慕追求者,想想对一个醉鬼也没什么好费力气解释的,遂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还行,我能顶住。”秦朗认真地道,“我喜欢你,这没办法。” 顾南衣翘起嘴角笑了笑。 秦朗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顾南衣的方向,像是说够了似的暂时安静了下来。 可当顾南衣刚低头又看了几页书后,秦朗再度开口,“其实我不想你这么快解蛊。” 顾南衣抬眼端详年轻人那双有点儿涣散的眼眸,“因为你想我多忘记一些从前的事情?” “对,”秦朗坦白又诚实地说,“而且这确实有用。” 顾南衣不置可否,“你可知我最开始为什么接纳你?” 秦朗的眼睛似乎亮了两分,“不是因为秦北渊?” “最开始?那不叫接纳。”顾南衣一哂,“我接纳你是在后来,因为我喜欢你有话直说、从不隐瞒的性格。” 虽然顾南衣一直这么喜欢秦朗这份坦诚,不过……她确实从来没当面对秦朗说过。 眼下这一说,秦朗却从中简单粗暴地提取出了他想听的内容,“你喜欢我。” 顾南衣:“……”她好笑道,“等你醒来我可要嘲笑你。” 秦朗没回嘴,他乖乖地侧躺着,头枕在交叠的手上面,就那么定定看着她。 顾南衣只当他一个人念叨久了就会睡着,便也没有理会这灼人的视线,垂眼翻过一页纸。 “……我刚才,是想亲你。”秦朗冷不丁地道。 顾南衣抬眼看看他,回忆起来这是个最开始的话题——他说不能告诉她的那件想做的事情。 “你都做过几次了,有什么不能说?” “但……”秦朗停顿了半晌才接着道,“但我总是要很小心,因为做错就不能再重来了。而且,我也想做比亲吻更上一层的事。” 顾南衣:“……秦朗。” “嗯。” “闭上眼睛睡觉。” 秦朗哦了一声,但顾南衣仍能察觉他的视线如影随形,不由得在心中轻轻叹息,只有强行当做察觉不到。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顾南衣不得不放下话本、动作不甚熟练地点起油灯时,那对视线才终于消失。 顾南衣越过灯火仔细凝视秦朗的面孔,心中琢磨了下刚才秦朗要是一开始就直言“我想亲你”的话…… 她倒也不是一定会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秦朗:?申请重拍。 第100章 第 100 章 秦朗觉得自己喝多了的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否则足足连着好几日的时间, 顾南衣不会一看见他就开始笑。 要知道顾南衣虽然如今比从前爱笑许多, 也绝不是这个一刻钟里不说话也能笑三次的性子。 “我昨天到底……” “什么也没有, ”顾南衣道, “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这态度堪称敷衍, 只差没有明摆这着告诉他“是有什么,但我就是不告诉你”了。 秦朗纳闷了半日,思来想去自己应该也没做什么冒犯的事情, 最多干了什么蠢事取悦顾南衣, 一时从她嘴里问不出,只得暂时按下记在了心里。 来日方长,他总能找到机会挖掘出真相。 眼看着秦朗一脸郁闷地起身去灶房,顾南衣想起他昨日愣头青的模样就又忍不住趴在桌上笑了半晌。 他们在通宝城又住了数日的功夫, 期间沈其昌还到客栈来寻了一回顾南衣,看模样很是担忧她一路回汴京城路上的安全问题。 顾南衣好言安慰对方说自己身边有秦朗,又有别的保护,不会出事,才好容易将操心的老太傅劝走了。 在通宝城里好好玩了几日、得了崔天鹰传信说一切准备就绪后,顾南衣才和秦朗一道离开了通宝城。 他们走时大大方方,路上在一家饭馆用了便饭的功夫,就已经和崔天鹰安排好的人互相换了身份、往另一条多绕两天的路线走了。 来时便不是火急火燎的赶路,顾南衣琢磨着回去只会更缓, 临走前便托崔天鹰给苏妩传个口信,让她等不到也不必太过担心。 否则以苏妩的性子,掐着日子等顾南衣回汴京, 等不到人一定觉得出事要大动干戈,不如提前送个口信让她心安。 崔天鹰只得应了,恭恭敬敬告辞。 这路上和替身互换、暗度陈仓的事情,顾南衣以前也经历得不少,如今再做起来也十分熟练,坐在崔天鹰临时找来马车的她还有心思耐心地一颗颗剥着核桃,道,“这条路上会经过另一个地方,叫陶源,做陶土的工艺闻名遐迩,酿酒也很出名。” “……我如果说不喝呢?” 顾南衣故作讶然,“我又没说要让你喝。” 秦朗:“……”这还用说,顾南衣想看热闹的心情都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叫他想看不见都难。 他百思不得其解,“我要是喝酒了,应该想做什么都立刻去做了。” 秦朗甚至有点怀疑自己会把平日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都强行加诸到顾南衣身上去,刚醒来时甚至有点忐忑不安,谁知道顾南衣醒来看了他一眼,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若不是自己干不出来,秦朗那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在她面前脱衣服裤子了。 听秦朗猜了半个擦边,顾南衣想了想,友善提醒他道,“你倒是想说什么都说了。” 终于等到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秦朗却沉默了下来。 他开始思索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实话才能取悦顾南衣到这地步。 “别想了,”顾南衣乐不可支,“我可不会照原样说给你听。” 秦朗默不作声地扭头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将一点落在她睫毛尖儿上的雪花摘掉了。 这一场雪姗姗来迟,一路下到了两人回到汴京城。 崔天鹰准备的那路诱饵果然路上受了伏击,比上一次还要凶狠,双方一阵交战,最后时分还是叫肖姓老人被几个心腹护着逃走了。 “他折了不少手下,短时间掀不起风浪来。”秦朗道,“从前的汴京城里他不敢动作,之后势弱更不敢,应当会去找个地方修生养息、准备卷土重来。” “换作是我,富贵险中求,这时候最适合回汴京城去藏着了。”顾南衣却道,“既然他是为了我身上蛊虫而来,就应当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去重新养一批好用的属下了。” 秦朗皱了下眉,“要解蛊,还要先找秦北渊,虫笛一定在他手里。” “他如果愿意拿出来,就不会自导自演那一场,还将陛下也蒙骗其中。”顾南衣道,“再者解蛊也不急着赶在这一两个月。” 元月都要过完了,三月初四实在也就是个迫在眉睫的功夫了。 但顾南衣却不太急,她道,“反正年年都有三月初四。” 秦朗侧脸看了看顾南衣。 其实最开始急着想要替顾南衣解蛊的人是他,顾南衣自己觉得白得了第二辈子,根本不在意解蛊不解蛊的。 但在知道顾南衣的记忆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在消失后,秦朗的急迫态度便缓了下来。 他仔细算过,三年时间够顾南衣忘却近二十年的记忆,那再等上个一两年就足够顾南衣将过去的人忘了七七八八。 只要她身上的蛊虫等得起。 可顾南衣突然这么一说,让秦朗陡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想法被她看了出来,不由得多观察了她一会儿。 再者,虫笛被秦北渊悄悄地藏起来这件事还是让秦朗心里犯起嘀咕。 秦北渊明知道顾南衣不解蛊会死,他应该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还是说,秦北渊仗着觉得他自己是唯一的子蛊宿主,就想让顾南衣付出令他满意的代价? 除此之外,还有身份尚不明确的肖姓老人,他的存在像是潜伏在暗中、随时准备窜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也不得不分心留意防备。 最后,南疆那边对他们的圣蛊态度显然也是不可调和的。 秦朗最开始听顾南衣“天命之人”这番胡说八道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一点朱砂痣能扯上这么多的相关势力。 也没想过他会对一个人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秦朗刚想到这里,顾南衣将已经剥不动的山核桃往他身旁一放,“我剥不动了。” 刚在脑子里过了“言听计从”这个词的秦朗只好将马鞭放下,用那双取项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的手拆起了核桃。 他恍然觉得顾南衣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可细细去想时又捕捉不到,只得咋舌放下。 ——归根到底,还是他喝了三碗倒那日究竟对顾南衣说了什么! 千古难题。 * 等两人回到汴京的时候,被白雪皑皑覆盖的皇城已经同离开时是一番大有不同的风貌了。 顾南衣在城门口时果不其然又见到了带人恭恭敬敬等候在哪儿的福林。 “您回来了。”福林恭顺地行了个便礼,低着头道,“长安巷许久不住人,陛下让我带了人来替您打扫院子,免得您浪费功夫。” 顾南衣瞧了眼,果然福林这次多带了四个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的宫女,侍卫倒是比上次少了。 “汴京的雪下多久了?”她问。 “从您走后第三日下到如今,”福林立刻道,“如今院中积雪恐怕有一尺厚,只是先前您不在,您的院子便也没人敢擅自入内,便懈怠了打扫。” 顾南衣想了想便点头同意道,“行,带着人随我去吧。” 她自小便是被人服侍惯了的,自然不介意这些。 福林面露喜色,立刻应了下来,让三辆马车跟在了顾南衣和秦朗后头。 顾南衣只一眼就知道这些马车里除了几个人,一定还装了别的东西。 八成又是薛振叫人送来的。 “我也能扫雪。”秦朗突然道。 “你当然能啊,”听他这么说还颇有点儿不满的意思,顾南衣解释道,“但雪下了这么久,清理肯定颇费心思力气,我不想你累坏。” 累坏了秦朗,谁来做饭? 但后半句话顾南衣当然没说出口,她知道加上这一句效果便大相径庭了。 果然,只听了前半句的秦朗低低冷哼了一声,没有再反驳她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一百章了!估计下个月能完结! 第101章 第 101 章 不得不说福林带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一个个也不多嘴便沉默利落地将院子与院墙上的积雪清理了个干净。 不是到了必须询问顾南衣意见的时候, 她们甚至连动作都放轻了声音。 宫人內侍大多都有这般素养, 更何况福林特地带来的, 定然也选了沉着、会看眼色的, 顾南衣倒也习惯了,她捧着个手炉立在屋檐下看宫女们清理积雪,恍惚间觉得好似回到了从前还在皇宫里的日子。 这念头一从脑中划过, 顾南衣便自己失笑起来。 ……倒也不是, 若还是从前,她连站在屋檐下赏雪一刻钟的空闲也多半是没有的。 宫女们动作很快,秦朗刚将行李分别拆开收拾好,院里基本便已清理了大半。 秦朗看了眼进度便道, “我去做饭。” 顾南衣颔首,“今儿天冷,想吃些辣的。” 秦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直接便走了。 福林立在顾南衣不远处,见了这番相处,不由得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顾南衣的脸色。 “我从前不喜欢人忤逆我,是因我的立场身份不允许如此。”顾南衣却开口道,“但现在不是从前,你也不必对我这么谨慎害怕。” 福林被她冷不丁的开口吓了一跳, 讪笑道,“殿下永远是殿下,若是您愿意回宫, 陛下一定高兴得很。” 顾南衣没答话,她盯着已经被铲得极薄的积雪下青色的石砖,半晌才问道,“你是还活着,其他当年在我宫里服侍的人呢?” 如果说福林原本还想帮薛振敲个边鼓、说两句好话,听顾南衣问完这句后顿时噤若寒蝉。 虽然福林不知道昭阳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但他知道的是,昭阳宫中服侍的宫人几乎都下场不好。 要么是早就在这之前离开了皇宫的,要么就是来不及走、以各种理由在短期内死去的。 福林不是傻子,光凭这一点就能知道昭阳的死一定是另有内情。 直到元月初一那日他瞠目结舌地亲眼看见薛振对顾南衣跪下,才终于猜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个中实情。 福林好几日都以为知道了这个秘密的项上人头要不保了,但最后似乎是薛振觉得他是个用来给顾南衣送信的好人选,便放过了他。 因此,福林这几次跑腿都尽心尽力尽善尽美,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更好,生怕自己连这一点儿作用都在薛振面前失去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顾南衣蹙着眉问福林道,“我不计较,他却反倒计较得很。” 这个“他”,只有可能指的是薛振了。 福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想了半天只能委婉道,“殿下这般的奇迹都发生了,兴许陛下觉得还能再发生一次呢。” “他想我原谅他?”顾南衣一针见血地道,“但我都说了,不曾憎恨他,便不需要原谅。” 福林哑口无言。 正是因为顾南衣的不在意,才会让这成了薛振的一块心魔。 ——但这大逆不道的话,他一个太监总管能说得出口吗? 当然是不能啊! 福林正转动着脑子思索究竟该怎么回答顾南衣这句话时,几名宫女却依次收了工具,一道上前来禀报说院子已清理好,询问是否要打扫屋内。 顾南衣想也不想地回绝,对福林摆了摆手,“回去复命领赏吧。” 福林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又道,“陛下还让咱家带了些……” “那些不收,你原样带回去。”顾南衣道,“家里起居用品是秦朗在管,我想他是不乐意用陛下赏赐的。” 福林心里苦。 御赐的好东西家家都想要,拿了也引以为豪,只有顾南衣不仅不想要还毫不留情地拒绝。 但想到好歹今日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福林觉得自己勉强能交差,便没再废话,带人干脆地告退了。 才刚刚离开长安巷,福林便远远瞧见了一辆眼熟的马车与他们相对行来,他仔细看了两眼,等马车到了眼前时,还同赶车的车夫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才错身而过,互相之间默契地谁也没有和谁打招呼。 “相爷,是福总管。”赶车的秦北渊心腹回头道。 坐在车内的秦北渊嗯了一声,“她回来的日子不是秘密,福总管一大早就到城门等着了。” 心腹心中纳闷地想那咱们怎么不也早点出发,但到底是咽了下去,沉默地将马车驶入了长安巷。 顾南衣的院子没人贸然进去,但院外的巷子是每日两次有专人清理的,因此格外干净,马车行来行去倒也没有任何阻碍。 等到了关闭的院门前,心腹道,“相爷,到了。我去敲门?” 秦北渊道,“我来。” 他掀帘下了马车,手中还握着一幅画卷便去敲了门。 听见敲门的声音,顾南衣倒不觉得是福林不死心又回转,只猜测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她已经回到长安巷便来探望。 ——总之这安安静静的敲门法,不可能是苏妩。 她懒得动弹,扬声问道,“是谁呀?” 光一句简短的问话就让辕门外秦北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低头短暂思考了下,道,“是我,有关于肖忠的事想和殿下商讨。” 院门内顿时没了回应。 心腹:“……”就说还是我来敲门吧! 原本长公主就不待见相爷,但至少朝事上避不开,就总得打照面……可现在没了朝事,长公主还不是想不见就不见? 心腹气沉丹田地等了好几个呼吸的功夫,还是没听见里头传来相应,顿时稍有些沉不住气。 秦北渊似乎察觉到他的浮躁,偏头看了他一下,做了个耐心等待的动作。 心腹气短,心想能让堂堂丞相在门口孤零零等回应的,恐怕全汴京城也就这么一位了。 皇帝都不会这么对他。 心腹边胡思乱想着,边又等待了比刚才更长的时间,才终于再次听见了顾南衣的声音。 “肖忠活着?”她懒洋洋地问。 “十之□□。”秦北渊答。 这下心腹竖起耳朵,终于听见了院内传来的脚步声。 他放心下来:到底不用相爷在这门口等到肩膀头顶都是雪花,那也太凄惨了些。 秦北渊却恍然不觉时间流逝,也不觉得顾南衣是有意为难。 两人水火不容,曾经的昭阳尚且不怎么掩饰自己的反感,如今的顾南衣自然更没必要掩饰了。 秦北渊求的本就不是能和顾南衣成一对眷侣、白头偕老。 ……或者说,他本来求的并不是这。 但算不上失而复得的失而复得——他本就从来没得到过——之后,秦北渊觉得自己大约是变了。 正如薛振所说,他生出了私情。 顾南衣终于打开了门,她的视线从秦北渊和心腹身上一扫而过,那眼神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在意肖忠不肖忠的事情,“进来说,门关上。” 关门这事儿当然是心腹来干,他等秦北渊跨过门槛后才跟进去,回身小心地关了门,才往院中一扫,见到了灶房飘出的炊烟。 ——难怪应门的是顾南衣。 “那是肖忠的画像?”顾南衣看了一眼秦北渊手中的画卷,笃定地问。 “或许是,或许不是,还要等最后的确认。”秦北渊道。 顾南衣很不喜欢他这明明不是故弄玄虚、看起来却很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 心腹看得急上火,干脆插话解释道,“元月初一祭天时,相爷在殿下的墓中撞见一个老人,御林军至今没有抓到人,这是那名老人的画像。” “我墓里倒还挺热闹。”顾南衣闻言挑眉,她道,“画像我看看。” 秦北渊依照她说的将画像展开,照着顾南衣看起来最顺的方位放在了她的面前。 顾南衣看了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她在第一个驿站时见到的老人。 她道,“这人确实长得很像肖忠,但未必就是肖忠,年纪太老了。” “查到了一年前见过他的人,那时他虽也是老人,但比画像中年轻十几岁。”秦北渊道,“况且,殿下如今也不是自己的年纪。” 顾南衣轻嗤,“你怀疑他身上也种了蛊。” 她根本不必太去猜测揣摩秦北渊在想什么,就能凭借着对他的了解推论出大半。 可偏偏是秦朗这么个不怎么耍心眼的愣头青放在那儿,却叫顾南衣觉得非常、非常难懂年轻人的心思。 “但他既然追着殿下,无论用的是药还是蛊,效果都不理想。”秦北渊说。 顾南衣不置可否。 在她如今看来,蛊术总有些难以捉摸,说不定同一种蛊虫在她身上能使人重返年轻,到了肖忠身上却就是让他迅速变老也说不定呢。 “你接触那么多南疆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不由专门的蛊师来种蛊,后患本来就无穷。”顾南衣漫不经心道,“肖忠光看我年轻这么多岁,难道不知道我只不过续了短短几年命、很快还是会死?” “殿下的蛊会解的。”秦北渊道。 顾南衣托腮看了他一眼,凉薄道,“可我不想领你秦北渊的情。” 心腹在旁听到这句话都要窒息了,秦北渊的表情却很平淡,“殿下放心,定不会让您为难。今日前来,只是想将画像给秦朗看一看,是不是您和他前日遇上的人。” “不用等秦朗来看,我可以告诉你就是他,”顾南衣直接道,“他主动同我搭话过,我当时便觉得他的长相像肖忠了。” 当时她一思索,觉得年龄差距得太大便将这想法按下了,谁知道事情后来走向越来越指向肖忠。 要知道,秦北渊口中的“十之□□”基本就是“只差这人亲口承认”的意思了。 “事情办完,你可以走了。”顾南衣毫不留情地赶客道。 秦北渊见状却沉默了下,道,“陛下将断笛修好送还给殿下了。” 顾南衣玩味地抬眼,“所以?” “三月初四时,我试试为殿下解蛊?”秦北渊问。 他问得冷静又诚恳,可惜顾南衣早知道秦北渊已经将真的虫笛掉包藏起来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神情更像是冷笑,“不必了。” 假的虫笛,即便吹响也没用。 顾南衣大有赶人的意思,连接话的余地也没留,秦北渊只能站了起来,“殿下珍重身体。” “你少算计我便能让我身体康健许多了。”顾南衣意有所指地道。 秦北渊垂了垂眼,他临走前最后道,“我已经没有算计殿下的立场与余裕。” 他走时并未纠缠,神情更无不舍,总共只花了一盏茶不到的功夫,等秦朗终于腾出手快步走出灶房的时候,哪里还有秦北渊的影子。 刚才炸锅沸腾离不开身的秦朗恨得磨牙。 顾南衣却对他道,“你看,毫不留恋,怎么可能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秦朗:那是你……傻。 顾老师:?你是天底下第一个敢这么说我的人。 第102章 第 102 章 “所以他来干什么?”秦朗撇嘴问。 “祭天时他在皇陵中见到一名老人, 绘了那人的画像给我看。”顾南衣大致给秦朗解释了一番, 总结道, “我们见的人就是肖忠, 他身上十有□□种了蛊, 可效果与我不同,反倒飞快老了几十岁。” 秦朗立刻将线索与线索串在一起,“他想要你身上的蛊。”他顿了顿, 又想到了宫中的宋太后, “既然他曾经和宋太后是姘头,那她身上的痣可能就是肖忠种的。” “但你身上子蛊是我的解药,宋太后于肖忠来说又算什么?”顾南衣道。 秦朗道,“新历十九年四月十二, 不是马上就到了?” 他这么一提,顾南衣才想起来这个令宋太后花容失色的日期。 这是宣阁曾经预言过宋太后的死期,顾南衣还让苏妩拿去吓过宋太后一次。 “如果解蛊真的会死,”顾南衣沉吟着道,“肖忠难道将他的子蛊放在宋太后身上,四月时打算解蛊?” 提到解蛊的事情,秦朗沉默着站了会儿,又回了灶房。 无论解蛊会有什么下场后果,该做的事情, 也总归是要做的。 * 顾南衣光回来这一天,院子里便来来往往不少人,都是得知她终于回京来看望上一眼的, 一个个也不多话,说两句话放下礼就走,一点儿也不讨人嫌。 ——苏妩例外,她自从中午饭后到了长安巷,一直拖到了天黑还没回去,缠着顾南衣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宋太后听说又病啦,”她热切地给顾南衣分享这段时间汴京城内的种种,“又做梦又说胡话,看着祭天给她祈福是没什么用,怕是报应来了。” 顾南衣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苏妩的脑袋,“不要乱说话。” 苏妩吐吐舌头,“我只在殿下面前说嘛。” 顾南衣没将关于肖忠和宋太后的猜测告诉苏妩,只是道,“怎么也是太后,她病重,你在外也要做个样子。” “那关起门来可没人管我。”苏妩眉飞色舞道,“我还记得我刚到宫里的时候她对我横眉冷目看不上眼的样子呢,如今看她病成这样可真解气。殿下还记不记得,您带我去给她请安,她的嬷嬷居然说她还没起身,让我们等了半个时辰!我那时候就觉得她是个阴阳怪气的老妖婆了!” “我不太记得了。”顾南衣笑道,“然后呢?” 苏妩不疑有他,接着道,“然后您就带我边等边吃她宫里的点心,吃得我肚子都撑了她才出来,面色慌乱……” 说到这里,苏妩停了下来,她狐疑地皱起了眉。 “等一等,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不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而是好像隐瞒了什么事情?” 顾南衣想了又想,确实已经忘记了这回事。 不过算一算时间,那时候的宋太后应当刚刚和肖忠有所接触……开始得那么早? “罢了,总之她如今过得这样惨,我心中只有幸灾乐祸。”苏妩展眉道,“——殿下放心,我在别人面前一定不会叫人看出来幸灾乐祸的!” 顾南衣颔首,“你是个大姑娘了,不会叫我太担心。” “不嘛,”苏妩立刻缠上去撒娇,“殿下要一直关心我到我变成老姑娘。” 秦朗冷笑着强硬地拦住了苏妩的动作,“想得美。” “又是你!”苏妩恶狠狠地瞪秦朗,“你都和殿下同行这么多天,我可是一眼也没有见到她十多日了!” 秦朗的手臂横在苏妩和顾南衣之间,他冷酷地道,“不仅同行,还同住一间房,你待如何?” 顾南衣顿觉不妙,正要开口,苏妩已经瞪大眼睛跳了起来,赤手空拳地就朝秦朗攻了过去。 顾南衣只能低头又挑了一块核桃肉吃,假装自己听不见后头的打斗声。 苏妩当然不是秦朗的对手,但好在秦朗也不会将她打得太惨。 果然才吃了两块山核桃,顾南衣就听见后头传来苏妩的一声痛呼。 接着便是苏妩啪塔啪塔跑回顾南衣身旁冲她抱怨,“男女有别,殿下怎么能和他住同一间房呢,和我还差不多!” “秦朗打地铺。”顾南衣道。 “那也不行!”苏妩异常坚持,“谁知道殿下睡着的时候他有没有不轨之心?” 顾南衣无奈地往苏妩手里放了一把核桃肉,道,“你仔细想想,秦朗真要有不轨之心,我能是他的对手?” 苏妩:“……”她怒视秦朗,“你敢对殿下不敬试试!” 秦朗抱着手臂看了眼苏妩,走到顾南衣身旁,俯身在她头顶发丝堂而皇之地亲了一下,“不敬了,怎么样?” 顾南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妩怒不可遏,她在原地跺了跺脚,想到自己又打不过秦朗,咬牙想了半天,弯腰嘟嘴也要去亲顾南衣的脸颊,看着像是要将场子找回来。 顾南衣哭笑不得地阻止苏妩的动作,“好了,这继续下去可没完。” “殿下偏心!”苏妩跳脚,脸气得通红。 为了表明自己一视同仁,顾南衣只好举起另一只手也意思意思地阻止秦朗再靠近,“阿妩该回家了。” 苏妩哪肯这时候离开,转了转眼睛正要说话,就见秦朗垂眼捉住顾南衣放在他身前的手,猖狂地扣住她的五指,动作亲密又暧昧,立时大怒,“秦朗!你少得寸进尺!” ——这一件件的简直都是特地做给她看的! “幼稚!”苏妩破口大骂,“无耻!” 秦朗不痛不痒,甚至坐到了顾南衣身旁。 他刚一坐下,立刻察觉到手指被人用力地捏紧,像是种无声的警告。 秦朗转头往顾南衣看去,果然得了她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但顾南衣并没有抽手,这对秦朗来说就已经足够领悟其中奥妙了。 就在苏妩即将被秦朗气得出离理智之前,院门再度被人敲响。 苏妩叉腰瞪着秦朗,秦朗摩挲着顾南衣的手指,两人似乎都没有要去开门的意思。 顾南衣:“……”她眨了眨眼道,“那我去应门?” 秦朗无所谓道,“该来的都来过了,天黑后来的客人没必要见。” ——谁天黑了还特地跑来提灯拜访的?难道不觉得失礼? 三人僵持了一会儿,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还带了人声,“顾姑娘,咱……我有急事相求!” 是福林带着焦灼的声音,光听就能想象他满头大汗的模样。 顾南衣想了想,抽手道,“我去看看。” 秦朗不仅没松手还跟着她站了起来,“一起。” 苏妩像是表明立场似的站在了顾南衣的另一边,“那我也一起。” 顾南衣:“……”她像是带着两个守护神似的走向院门口,用一只手略显困难地将院门打开了。 “殿下!”福林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见到救星的神情,“求您同我入宫走一遭吧!” “怎么了?”顾南衣平静地道。 “陛下他……”福林左右看了看顾南衣身旁两人,见她没有摒退的意思,只得咬牙压低声音道,“陛下突发怪病,倒下了,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 秦朗扬了扬眉,心中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薛振在装病。 白天还能派人到城门口等着顾南衣,天刚黑就是病倒到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 “太医院都治不了的病,我去便能治好了?”顾南衣问。 福林低着头道,“陛下神志不清,一直喊着要见殿下,咱家实在是别无他法,才出宫求您去见一眼陛下,指不定陛下见到您、听见您的声音,便能好转清醒过来——” “哪有这样治病的。”顾南衣道,“哪个庸医出了叫我去的主意?” 福林尴尬。 太医院里又哪有人知道昭阳还活着呢?这当然是福林自己的主意。 “让太医院守着吧,”顾南衣淡淡道,“与其来找我,不如去找秦北渊,陛下病倒,还需要他主持大局。” 福林连声应了是,还想再争取两句,秦朗却已经将门关上了。 ——一同被关在门外的还有被猝不及防推到门外面的苏妩。 门板啪地一声在福林面前关上,吓得他浑身一个机灵。 苏妩难以置信地站稳身体,回头看了眼已经紧闭的大门,“秦朗你敢!” 若不是顾忌这门是顾南衣住所的,苏妩能上去踢两脚门。 福林擦着冷汗离苏妩远了些。 听见响动,苏妩扭头看了福林一眼,冷漠道,“殿下说得没错,福总管还是去丞相府吧。”她轻嗤一声,“薛振病得再重,也不该奢望殿下会去看望他——他想得倒是挺美。” 第103章 第 103 章 福林沮丧又两手空空地回到宫中, 不仅没能将顾南衣带至, 还受了苏妩的一句冷嘲热讽。 ——虽说福林自己也知道劝说顾南衣入宫这想法不异于天方夜谭, 可薛振的突然病倒和梦魇都是千真万确, 他的求助自然也是千真万确。 只是放在他人眼中或许像是卖弄惨状的一番苦肉计了。 福林苦笑着和正在薛振寝宫外的梁院判交换了个眼神, 摇了摇头。 梁院判顿时会意地长叹了一口气,他想了想,走近福林身边低声道, “不如先骗一骗陛下, 等陛下醒来再说。” 福林吓了一大跳,“这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和伺候死了皇帝的罪名,你选哪一个?”梁院判问。 这哪里能做得出个决定来! 福林瞪了梁院判一眼,心中却也知道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只得一咬牙道,“我与梁院判共进退。” 这就是要梁院判帮着打边鼓、拉他一起下水的意思了。 可梁院判心中多少比福林有点倚仗——他得顾南衣信任,万一真到了性命危机的时候,落下老脸请出顾南衣来,一颗脑袋总是能保住的。 可薛振晚饭之前突然病倒,太医院众人聚集起来一个多时辰,连是个什么病症都没得出结论来,这架势是颇为吓人的。 要是真治死了皇帝,梁院判觉得自己的脑袋才更危险。 于是他一点头, 道,“福总管放心,就这么办!” 福林清了清嗓子, “那一会儿我进去,梁院判看我眼色行事便是。” ——他也很清楚梁院判医术人品虽好,这讲话的技术却是几乎没有的。 福林同梁院判达成了一致,在皇帝寝宫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幅严肃的表情快步走了进去,不容置疑地寻了个有密报的借口让众御医暂时退开一刻钟,只留了韩校尉在旁守卫。 等御医们一个个欲言又止又庆幸地往外退开时,福林像是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诸位大人,还是留一位下来吧。” ——这听着便不是个好差事。 皇帝眼看着就是一幅病危的架势,留守在皇帝身边的哪怕医术再精湛,都会是掉脑袋的第一人。 众御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院正凛然道,“梁大人医术最好是诸位同仁公认的,便让梁大人留下吧。” 其他人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赞成了这个决定,将梁院判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随后便一窝蜂地逃离了皇帝寝宫。 梁院判:“……” 虽然看见福林这方法生效,但他此刻只觉得有种众叛亲离的萧瑟之感。 福林伸长脖子看着御医们的身影消失,镇定的神情顿时转为焦急,“梁院判,速来!——韩校尉,有劳。” 佩剑守在殿门口的韩校尉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福林拽着梁院判就往龙床旁边拖,焦急地道,“我该怎么说?” 梁院判想了想,低头小声地和福林窃窃私语了一阵。 福林听得面色发白,“梁大人没有诓我?” “不下一剂猛药,如何能生效?”梁院判瞪眼指着床上紧闭双目、嘴唇煞白的薛振道,“快来不及了!” 没了办法的福林只得大着胆子跪到床边,凑近了薛振面前。 离得近了,他就能听见薛振正一声一声连着喊“皇姐”,虚弱得叫人提不起讨厌他的狠心来。 想到自己是在要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欺君,福林就双腿都在发抖,他颤着声音道,“陛下,陛下?我去长安巷寻了长公主殿下,同她说您病了。”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这一句,顿时发现薛振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立刻精神一震,同身旁的梁院判对视了一眼。 梁院判用力地做着一个“继续”的手势,示意福林继续说下去。 “长公主殿下此刻就在陛下的寝宫外候着,陛下若是不醒,咱家不敢请她进来……”福林颤颤巍巍、心虚无比地道,“您再不醒,长公主殿下等不及,就该走了。” 梁院判在旁用口型不停提醒福林“秦北渊,秦北渊!”。 福林一闭眼,又道,“陛下,秦相也在来的路上,想必这会儿已经入宫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福林紧张地盯着薛振的脸,屏气凝神等待了几息的时间,仍没等到薛振醒来,顿时万念俱灰。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颓丧地转头问梁院判,“这可怎么办?最后的办法也都用了!” 梁院判却没有理会福林,他惊愕地盯着薛振的脸,唇舌磕巴了半天才道,“你、你看,陛下是不是哭了?” 福林一悚,转头往龙床上看去,果然见到薛振眼角湿漉漉的一道痕迹没入发鬓,看起来像是泪痕。 他愣了一愣,突然狂喜地跳起来,“陛下一定是听见了!陛下能听见!”可这兴奋极其短暂,福林又揪着自己的头发愁眉苦脸起来,“可陛下怎么就不醒呢!” 梁院判一时也没了主意,道,“不如再重复说几遍?” 福林:“……陛下都听见了!我重复念叨什么?” 梁院判头疼地捋着自己的胡子,“就我们两个怎么拿得出主意来……秦相怎么还不来?” 薛振突然倒下,一个太后自己也病得云里雾里,宫中又没有皇后,嫔妃们没有一个是得薛振欢心、能在这时候出来主持大局的,叫他们几个怎么能不心慌? “快到了,一定快到了。”福林重复说了两遍,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不过刚才我去丞相府时,听见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听起来怪吓人的。” “……福总管,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听曲儿?”梁院判翻了个白眼,在龙床前焦躁地走了两圈。 “这不是太难听,我就上了个心么……”福林嘟囔道,“我原想直接请秦相同我一道回宫,他却让我先回宫,他稍有些事处理完了立刻便来,想必这会儿也快到了。” 福林这话尾音还没来得及落地,殿外韩校尉便扬声道,“秦相到!” 立在龙床前手足无措、黔驴技穷的福林和梁院判同时双眼一亮,几乎是用跑着出去迎接秦北渊。 “陛下在里面?”秦北渊问。 福林毫不废话,领着秦北渊便往里面走,边道,“正是,陛下突然晕倒后便醒不过来,口中一直唤着……咳,唤着长公主殿下,似乎能听见些外界的说话声,只是方才照梁院判的意思试了试,并未将陛下唤醒。” 秦北渊道,“梁院判对陛下说了什么?” 梁院判摸了摸后脑勺,坦白地将刚才的话都告诉了秦北渊。 说完的时候,几人已经再度入了内殿,秦北渊也见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薛振。 他沉吟片刻,道,“我去和陛下说两句。” 福林等的就是这主心骨出手,连连点头,“秦相快请。” 看着秦北渊往龙床走去,福林和梁院判彼此交换了个放心的眼神:秦相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有把握将陛下唤醒了! 秦北渊几步走到薛振床边,垂眸看了他两眼,低声道,“陛下,臣来了。” 薛振说是昏迷,但也并非是安安静静的昏迷,他的呼吸声并不平稳,眼睛虽然紧闭,眼皮底下的眼珠却颤个不停,像极了人做噩梦时的模样。 “听说陛下能听见人说话,臣便也说两句。”秦北渊道,“陛下今日若真病死了,国民固然悲痛万分,对长公主来说,却只是件不值一提、令她失望的事。” 福林和梁院判听前头秦北渊镇定的话语还在纷纷点头,听到后半段登时惊得同时抬起了头。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秦北渊竟然就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 他这可是在咒天子驾崩! “长公主如今虽然不认陛下这个弟弟,但至少认您这位皇帝。”秦北渊面不改色地说,“但若陛下就这么驾崩……长公主会怎么想,陛下应该心中很清楚。” 福林瞠目结舌,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断秦北渊的忤逆之词——这哪里是要叫醒薛振,这是要活生生将薛振气死! 梁院判的目光却停留在薛振的手上。 就在秦北渊说完“陛下应该心中很清楚”之后,梁院判清清楚楚地看见薛振的手指像是抽搐似的往里收了一下,看动作像是要握成拳头。 他顿时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往龙床前冲,边搭住薛振的脉搏边连声催促秦北渊,“秦相快继续说啊!说些更难听的!” 秦北渊沉默片刻,接着道,“福总管是去了长安巷,但陛下想必不会天真到以为长公主会因为您病重,就入宫来探望。她不想见您,这是数次都摆明了的态度。” 福林听秦北渊的一句句觉得简直都是捅在薛振的心窝上,不由得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陛下要是与世长辞,就再也见不到长公主了。”秦北渊淡淡道,“不知道她会不会来送您一程?” 福林听得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觉得下一刻听见秦北渊话的人都要脑袋落地时,终于听得梁院判一声惊呼,“陛下!” 福林连忙抬头去看,果然躺在床上昏迷不行将近两个时辰的薛振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怒视着秦北渊。 薛振明明已经醒了过来,秦北渊却还接着问道,“臣想长公主得知此事时,说不定还在心中觉得是陛下装病,陛下觉得呢?” 薛振被福林扶着半坐起来,咳嗽两声,哑着喉咙嘲讽道,“真病还是假病,皇姐都不会来看朕,两者有什么区别?” 第104章 第 104 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福林说薛振生病的缘故, 顾南衣晚上竟真梦见了薛振重病不起的苍白模样。 梦里的薛振已经没了动作和说话的力气,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虚弱得除了胸膛一点起伏看起来全然是具尸体, 但一双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顾南衣, 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顾南衣没见薛振真的开口,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她静静地站在床前,直到看见薛振慢慢地闭上眼睛失去气息, 这个梦境才终于破灭。 顾南衣叹息着睁开眼睛醒过来, 随即便嗅到了外头飘来的地瓜粥香气,顿时精神一振,将多少显得有些伤感的梦境抛到了脑后。 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人都在太医院里,随时为皇帝所调动, 若真是病到一整个太医院倾巢之力都救不回来——譬如从前的她那样——那便真的是救不回来了。 仔细想想,她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多余又无用——她一个外行,还真能去给薛振治病不成? 顾南衣想着便悠哉地起身梳洗,将头发随意束了下后出门去吃饭。 ——院中却已经很热闹了,李承淮和李承景兄弟俩都坐着,旁边还有昨日铩羽而归的苏妩,看起来气还没消,脸颊赌气地鼓起老高。 “今天是什么日子?”顾南衣笑道, “一个个都起得忒早,总不是我忘了什么事?” “就算今天不是什么日子,我也能来呀, ”苏妩双手捧着脸颊气呼呼道,“昨儿的事我可还没忘呢。” ——硬生生被秦朗扫地出门的耻辱,苏妩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要不是顾忌着现在一旁的李承景还不知道顾南衣的身份,苏妩简直坐不住又想去和秦朗算昨天的帐。 打不过归打不过,口头气势不能输。 “二月二龙抬头,”李承淮则正经地答道,“今晚宫中还设了御宴。” 顾南衣恍然才记起来已经入了二月,“那今日早朝便取消了?” 每年都有如此的惯例,龙抬头这日要在宫中设宴,皇帝更要赏赐群臣,算是出了正月的第一个大日子。 因着晚上繁忙,一早的早朝便应景取消。 “正是。”李承淮点头,又问,“听说昨日福总管来长安巷了两趟?” 顾南衣缓步走到桌边,闻言颔首道,“你消息倒灵通——情况如何了?” 她一句“情况如何”问得没头没脑,李承淮却立刻心领神会,“您无需担心。” 李承淮这么说就是薛振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的意思,顾南衣漫不经心地坐了下去,接过苏妩递来的茶水,道,“没闹出大事来就好。” “我倒是可能知道昨夜那事的缘由。”李承淮沉吟片刻,道,“……往后会多替您注意的。” 李承景在旁终于吃完了一个来时路上买的包子,奇怪道,“怎么大哥和苏妩你们俩今天说话都奇奇怪怪的?” 苏妩白了李承景一眼,心道还不是因为“殿下”在你面前不能喊,又不能态度太平起平坐,说话自然怪里怪气。 “对了,顾姑娘,”李承景丝毫不察气氛的怪异,他兴致勃勃地道,“你的字和我大哥看起来可真像!我给我大哥念信时,打开一看都吓了一跳,以为我大哥疯了自己给自己写信玩儿呢。” “这倒巧了。”顾南衣含笑道,“这么像?” 李承景连连点头,“几乎一模一样了都,我当年启蒙是大哥教我写字,我也模仿不了这么相似!” 顾南衣笑着看了看李承淮的表情,见他仍是一股面带微笑的模样,便轻描淡写地在李承景面前岔开了话题,问了些她不在汴京时的事。 李承景如逢甘霖,滔滔不绝地将这半个月间的琐事倒了个干净,直到秦朗带着早饭出来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道,“真好,只有顾姑娘乐意这么耐心地听说我这么多话。” 苏妩却是消息灵通、这些事情都一早知道的,听得耳朵起茧,百无聊赖道,“那现在你说完了没?说完你就可以走了。” 李承景怒目而视,“凭什么赶我走?” “你不是还有事要替母亲去办?”李承淮问。 李承景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出来,确实是有事在身,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 李承景这一离开,苏妩才长出了一口气,追问道,“殿下还给李承淮写信了?为何我没有收到?” 听见“写信”二字,秦朗动作一顿。 ——他怎么不知道顾南衣什么时候给李承淮送了信? “若是这样的信,我倒宁可不收到。”李承淮轻轻叹息,“明白殿下的意思后,我可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竟叫你也吓成这样?”顾南衣笑了笑,“那你可知道我听老太傅口中说出你名字时是什么念头?” 李承淮道,“那换作是我,也定是会愕然不已的。” “原先那封冠了老太傅名字的信我还收着,一会儿你看看。”顾南衣说着沉思了下,扭头去问秦朗,“信放哪儿了?” 秦朗面无表情地夹了块黄金糕到顾南衣面前,道,“你的信,我怎么知道放哪里。” 顾南衣:“……”这好端端的大早上,第一句话怎么就听着像在生气呢。 “就是那伪装成沈家家仆的人送来的信,假装是沈老太傅向我求援的。”她耐心地道,“我还给你看过的,后来收在哪儿我不太记得了——家里万事不都是你在管嘛,问你你一定都清楚。” “你先吃饭。”秦朗不置可否道,“看看什么时辰了。” 顾南衣瞅了眼,也不过比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不知道是不是梦做累了的原因。 她将秦朗夹来的黄金糕送进嘴里咬了小口,果真不讲话了。 李承淮将桌上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温和地笑了笑,道,“殿下哪怕是小时候,在宫中也没被这么管教过。” “现在有了。”秦朗冷酷道。 苏妩发出一声令人难以忽视的不屑冷笑。 顾南衣则是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黄金糕,心道什么时候再灌秦朗喝一次酒、让他自己清醒清醒好了。 “殿下若是这样惯着,我做臣子的自然不好说什么。”李承淮道。 他这话听着像妥协,仔细一品却像是指责秦朗恃宠而骄似的。 顾南衣歪了歪头,放下筷子又去舀粥,决心不加入这场对话。 辅政的时候她就明白一个道理,别人争论起来的时候,她压根不用说话;等他们吵累了,她再出来主持大局、各打五十大板,这事儿便算是完了。 秦朗没继续这段对话,他半路截走了顾南衣的碗,边盛粥边道,“我知道那个假扮的沈家家仆在什么地方。” 别说李承淮,就连顾南衣也没想到这一茬地讶然看向了语出惊人的秦朗。 “你危机缠身,突然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送信来点破你的身份、贸然求救,希望你离开汴京城,我不应该觉得事有蹊跷?”秦朗冷笑着把盛了粥的碗放到顾南衣面前,“那傻子还在汴京停留一天,不是白白送到我面前的把柄?” 他说得有理有据,顾南衣被说服了,低头拿了调羹认真喝粥。 ——好歹也是她这些年潜移默化教出来的年轻人,电光石火之间能想到这些不奇怪。 李承淮却道,“信刚送到时,殿下一看字迹和信中行文习惯便知道可不可信,秦公子却派了人去暗中追踪那家仆,看来秦公子习惯怀疑所有人。” 以他的性格来说,这句话实在是过于直白锋利,惹得顾南衣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纳闷李承淮和秦朗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 “确实习惯,”秦朗针锋相对地回敬,“就像顾南衣相信你和这封信没关系,但我不相信。” “就好像你明明身上也带着能为殿下解蛊的子蛊,却隐瞒了所有人不曾开口?”李承淮问。 苏妩原本只是隔岸观火地在旁听着他们针尖麦芒,听到这一句时却惊得跳了起来,“什么?!子蛊不是在秦北渊的身上吗?” “他也有。”李承淮道,“子蛊的宿主有两人,你若不信,可以让他露出手肘来给你看看。” “停。”顾南衣头疼地放下调羹阻止这场眼看着就要愈演愈烈的争吵,“这事我一早就知道,是我决定隐瞒的,不必争论。” 顾南衣开口,苏妩只能气呼呼地坐了回去,无名火没处发,只得转向李承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李承淮平和地说,“重要的是,秦北渊也知道。” 第105章 第 105 章 苏妩前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 就被李承淮这句话给吓到了, 她一巴掌用力地拍到桌上, 又惊又怒道, “既然秦朗从来没说过, 秦北渊又怎么会知道?!” 顾南衣听到这里级,倒是若有所思地道,“从前南疆有人发现秦朗身上异样, 派人追杀他多年。我从旁协助他解决此事时, 动了一条秦北渊也知道的路子。” 这是她早就在前几天的路上猜想到的事情,因此现在听李承淮说出来倒也不觉得多么惊诧,反倒还转脸拍拍秦朗的手背安抚他不要紧张。 “……原来殿下早就知道,是我班门弄斧了。”李承淮怔忡了下, 笑道。 “我根据蛛丝马迹有过推论罢了,倒是谢谢你替我做了个确认。”顾南衣摇头,“更何况他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 李承淮心中叹息。 秦北渊到底发觉他不是唯一能救顾南衣的那个人了。 只是这话对顾南衣说似乎就有些不太对味儿——李承淮哪怕看不见顾南衣的表情,也能知道这点。 这张桌子边上的四个人,恐怕除了顾南衣之外的三个人都知道差别在何处。 只是在顾南衣说完话后的一段时间里,竟没有一个人出声,各自都在心中想着各自的念头。 苏妩思考秦北渊有什么目的;李承淮想如何能顺顺利利地为顾南衣解蛊。 秦朗想的却是…… ……反正顾南衣打死不信秦北渊对她有私情,这事儿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说个百八十遍都没用。 片刻的沉默后, 还是苏妩开口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她道,“所以……那个假扮沈老太傅家仆的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又是什么身份?” 秦朗报了个地址,道,“人关在这处,我本来今日要去审问。”他顿了顿,对李承淮道,“既然你来了,就交给你吧。” 几乎没和秦朗说过话的李承淮扬了扬眉梢,“好。”他干脆地应下,转向顾南衣道,“殿下刚才说的那封信,可否让我带回府中让人观看分辨字迹?” 顾南衣偏头瞅瞅秦朗,挑眉道,“那要看秦朗乐不乐意帮我把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的信找出来了。” ——她自己是真想不起来了。 秦朗:“……”他臭着脸起来去取了保存完好的信件交给李承淮。 顾南衣瞧秦朗来时的方向,恍然大悟,“是,我确实放那儿了。” 她说完又撑着自己的下巴有点疑惑地思索,虽然是开始忘记从前的事情了,难道连最近的事情记性也变差了吗? 秦朗面无表情地把信交给李承淮,看着碍眼的人离开了一个又一个,将视线落到了最后的苏妩身上。 “干什么?想赶我走?我偏偏不走。”苏妩恹恹道,“我还帮着你骗秦北渊折腾了这么久,结果殿下身上的蛊没有解也就算了,秦北渊现在眼看着都反应了过来。一想到他那个性子,我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谁知道秦北渊闷声不响地在背地里要做什么? 苏妩越想越郁闷不安,无视秦朗气势逼人的眼神,硬是抱着顾南衣的手臂缠了她一上午,足足等到苏家派人来三催四请之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等她也走了后,长安巷内终于再度安静下来、回归了往日的平和。 “秦北渊知道不奇怪,”顾南衣这才有空转头去安慰秦朗的心情,“不如说,他到现在才发现你也是解蛊之人之一,已经很令我惊讶了。” 要知道算一算时间,她让情报阁出手替秦朗解决麻烦,可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情了。 哪怕只算秦北渊知道蛊虫一说,也有半年多。 按照秦北渊的敏锐,将线索联系起来应当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是三年前的事情再翻起旧账来没那么容易。 所以才拖了半年多的时间。 “我不紧张。”秦朗低声道。 顾南衣仔细端详秦朗片刻,发觉他似乎真的并不紧张,反倒看着像是早有准备,便扬了扬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中颇有些欣慰。 孩子长大了。 她脑中刚掠过这个念头,秦朗伸手从她背后将一缕卡在了衣领和脖颈之间的头发顺了出来,动作轻巧灵敏,几乎只是一根手指一挑的功夫,也只是指节在顾南衣后颈碰了一下的程度。 可紧接着,他就低头在那一绺青丝上落下一吻,道,“只需要再多一点你的祝福。” 顾南衣扬眉,“若你要的是祝福,尽管拿去便是。” 秦朗闻言面无表情地看了顾南衣一会儿,确认过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叫人误会后,才动作轻柔地将顾南衣的头发解开重新束起,把掉落的散发束入其中,暂时中止了前面的话题。 但在这一日入了夜、顾南衣睡下之后,秦朗就悄无声息地换上一身夜行衣离开长安巷,径直去了丞相府。 他对丞相府的构造清楚得像是自家后院,左绕右绕之间几乎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不消一个时辰便避开守卫护院的耳目将整个丞相府翻了一遍,没惊动任何人,又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第二日顾南衣一起身,就听秦朗用一种轻描淡写过了头的语气道,“我知道秦北渊把虫笛放在什么地方了,等三月初三深夜,我去丞相府取。” 他这话说得顾南衣乍一听时以为只是在告诉她今日午饭晚饭吃什么,仔细一听话里的内容后,她一口云吞差点没有咽下喉咙去。 “慢慢吃。”秦朗道。 他甚至还有闲心给顾南衣倒了一杯豆浆推到她面前。 顾南衣冷静下来,喝了口豆浆,又不紧不慢地将云吞咀嚼咽下,这过程中已做出了定论,开口时问的是,“你一直在准备?” “当然。”秦朗点头。 ——从纪长宁将那支虫笛从宣阁墓中取回的时候,秦朗就已经在准备着取走虫笛这一日。 丞相府的地图他早就吃透,里头护院、外头护卫巡逻的习惯更是记得滚瓜烂熟。 在昨夜之前,秦朗早就悄悄去探过两次路,为的是能从纸上谈兵转为真正的娴熟记忆。 要不是元月初一那天,薛振先和秦北渊闹了个玉石俱焚不可开交,本来秦朗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虫笛,在任何人发现异样之前就带顾南衣离开汴京城的。 只是一来丞相府的守卫过于森严,二来是薛振半路横插一脚得了三截断笛。 一开始听见这消息的秦朗也信以为真以为虫笛被毁,好在后来才确定是秦北渊的调包之计。 再紧跟着就是有人用沈其昌的名义诱顾南衣离开汴京去通宝、路上肖忠的夜袭等等,足足半个多月的时间,秦朗没有时间对丞相府动手。 这本来也不是一件必须急于一时的事情。 但昨日从李承淮口中确认秦北渊知道他身上也寄宿着子蛊之后,秦朗直觉地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秦朗就是知道秦北渊打算在今年的三月初四有所动作。 秦朗决心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将虫笛从丞相府中带走。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最好,若是惊动了丞相府的人马以及秦北渊本人……那惊动也就惊动了,解蛊的道具在手比什么都重要。 “想从丞相府里偷东西,你的胆子真的很大。”顾南衣道。 秦朗冷笑,“偷?又不是他的东西。虫笛不是宣阁为你准备好的吗?他秦北渊凭什么扣着藏起来?” 顾南衣没想到秦朗计较的是这个,好笑地道,“最重要的是此事危险,若是被发现可不好收拾。” “我去过三次,都没惊动人。”秦朗道,“我有把握。” “我又没拦着你,也没说你做不到。”顾南衣无奈地说,“只是告诉你事情不简单,不要掉以轻心。” “不会。”秦朗抿唇,“你的性命相关,绝不会掉以轻心。” 从南疆带回的春生只那么一点,梁院判好不容易调配出的药更是已经喝完,虽说按照规律来看,顾南衣是每三年的三月初四才会产生异状,如今才刚到她死后第七年,可秦朗心中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哪怕这个三月初四他不为顾南衣解蛊,虫笛也必须拿在手中才愿意放心。 “……说起来,你都悄悄夜探过丞相府三次了?”顾南衣道,“那丞相府如今也真是换了一波人。” 秦朗:“……”皇宫大内他也试着摸进去过一次,但没能成功摸到御林军把守的皇帝寝宫附近。 但眼下这就没必要说了。 “今日早朝似乎顺利进行了,那陛下的病况看来不严重。”顾南衣又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看福林来时的样子,还以为是病入膏肓,看来只是轻症。” 秦朗冷笑,“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装病?” 他知道这事儿薛振一定干得出来,只是他知道干了没用,所以大概不会选择这么做罢了。 装病求得他人关心,最重要的一道前提是,对方得是真的关心在意你。 否则哪怕你病得要死了,和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顾南衣闻言却皱眉道,“堂堂皇帝,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同我耍小心眼,太上不得台面了,同后宅争宠似的。” 秦朗:“……”他觉得这说法话糙理不糙,并不算错,但就是感觉自己也跟着被一起囊括进去了,心里不太乐意。 这一大群人换着法儿手段全出地在顾南衣面前找存在感,可不就是跟别人后宅里莺莺燕燕争宠的场景差不多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那我必须是正宫。 第106章 第 106 章 龙抬头往后的一个月里, 秦朗专心地做第四次入丞相府的准备, 顾南衣悠悠闲闲在长安巷里寸步不出, 每日访客倒也变着花样地络绎不绝, 只是前段时间的种种危机却再没出现过。 不论是南疆人, 还是肖忠,似乎都忘记了自己先前还要死要活地想取走顾南衣身上蛊虫一般,一次也没冒过头。 上巳节这日, 苏妩带着鲜嫩的芍药一早到了长安巷里, 想要献殷勤地将花送给顾南衣。 可到了顾南衣的院门口时,她便沉下了脸——这门口早就已经摆满了遍地的鲜花,放眼望去简直不像是家门口而像是个花会。 相比之下,苏妩千挑万选、今早才亲手剪下的这一支, 简直有点上不了台面。 苏妩眯着眼从一头看到另一头,见到了无数该见到的、不该见到的署名,就连她爹都凑了个热闹。 ——她爹居然都不提前告诉她!可真不愧是亲爹! 苏妩气呼呼地将稍乱的裙摆理顺——她今日穿着一身隆重又昂贵的华服,只因着是上巳节,她又未出阁,今日稍后有许多事情要和汴京城里的世家女和世家夫人们一道去做,没得多余的空闲。 所以就只能赶早来送花儿,谁知道还根本算不上早。 理完了裙摆后,苏妩才敲响了门, 重振旗鼓:其他人的花都放在门外不敢打扰,她的花可是要第一个送到殿下手中的,这能是一个意思吗? 门是被秦朗打开的, 苏妩近来同他非常不合,交换了一记不善的眼神就和他擦肩而过去找顾南衣,欢欣道,“殿下!” 被呼唤的顾南衣闻声转过半个身体,苏妩顿时看见了她怀中抱着的一支芍药,鲜嫩欲滴,显然也是刚刚采下来的。 苏妩:“……”谁又捷足先登! “阿妩也来送花?”顾南衣笑道,“我可不是要在这日手持芍药的年轻姑娘。” “门外还全是花呢……”苏妩嘟囔着上前几步,“殿下如今看着比我还小上一些,怎么不能持?” 她说着,心机地伸手想将顾南衣怀中那支芍药抽走换上自己带来的,谁知顾南衣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的动作,好笑道,“怎么,区区一朵花,你还要帮我拿?” 苏妩咬牙,“这是不是秦朗送殿下的?我就知道他种了这么多花是不怀好意!” “他说随我挑,我就选了一支开得好的。”顾南衣扬手给苏妩看了自己另一只手里的剪子,“这不,刚剪下来呢。” 苏妩:“……”可恶,今天回去就亲手种,明年就是也能送自己种的花的人了! 顾南衣将锋利的剪子放下后才接过苏妩的芍药,两朵一直揽在怀里,“你刚才说门外怎么?” “大家给您送来的芍药呗,我爹都凑了一份。”苏妩撇嘴道,“一个个赶得比我还早。” 最靠近门边的那两盆品相最好的,苏妩一看就知道是万金难求、有价无市的孤品。 换句话说——都是珍贵的贡品,只能是从宫里御赐下来的。 “我可不会养花,”顾南衣失笑着转头对秦朗道,“你看着办就是了。” 苏妩:“叫他看着办不就是都扔了的意思?” 顾南衣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是,那将苏尚书的先搬进来放着吧。” 苏妩哼了一声,“我说的才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不懂。” 但看在顾南衣好歹接了她的花的份上,苏妩没有过多纠缠芍药的问题,她拉着顾南衣抓紧时间撒了几句娇后,便不得不离开去参加夫人姑娘们的聚会了。 顾南衣原本倒是想出门去逛一逛的,只是上巳节里头官家夫人们到街上一走的几率比平时大得多,她顶着这张脸走出去,恐怕三五步就是一个熟人,实在太麻烦了些。 再者……想到今晚和明日或许都不太平,顾南衣便彻底歇了这份出门的心思。 秦朗真就一上午加一下午都在处理那些堆积在长安巷里的各色芍药花,等到晚饭时分,顾南衣出门看了一眼,发现巷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都放哪儿去了?”她随口问秦朗。 “你在意?”秦朗却反问她。 “我看都没看上一眼,这一日也就收了两朵花,怎么就在意了。”顾南衣失笑着戳了戳秦朗的脑门,“你不要乱争风吃醋。” 秦朗没做抵挡的动作,可顾南衣想戳他额头实在是还得踮个脚才能戳得到。 他随着顾南衣手指上的力道向后仰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让猴子搬去送了,街上小孩儿多,谁要就送谁。” “这倒也好,花总算物尽其用。”顾南衣点头道,“本来这么多放在我这儿,我也欣赏不过来。” “但秦北渊和薛振的没送。”秦朗说,“我让猴子互送了。” “互送?” “薛振的搬到了丞相府,秦北渊的送去皇宫门口。”能让他们俩互相膈应,秦朗就觉得心情愉快。 顾南衣:“……”她转移话题道,“猴子辛苦了,你好好谢谢他。” 秦朗随口应了声,“晚上见他时再说。” “今晚他也去?”顾南衣问道。 “去,多个照应。”秦朗点头,“这里附近我留了人,又有他们的护卫,你尽管睡,天亮我就回来了。” 他话是这么说的,真入了夜后,顾南衣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却没能睡着。 虽然勉强也算是将秦朗带着成长这些年,极少真的出手干扰他的想法与做法,但秦朗今晚的做法在顾南衣看来也是极为大胆孤勇的。 丞相府是什么地方?按照纪长宁的说法,薛振都花费了足足三次的功夫才将虫笛毁去,这还是在秦北渊有意无意的放纵下才发生的。 秦朗却几乎是单枪匹马地仗着艺高人胆大就要长驱直入、找到秦北渊藏得严严实实的虫笛。 焉知秦北渊是不是已经知道秦朗的打算,在守株待兔了? 顾南衣想来想去,神智清醒得不行,干脆翻身坐了起来,披了厚重的外衣到窗边眺望了一眼丞相府的方向。 汴京城里是那么安静。 谁能知道今夜、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情? ——顾南衣的担忧,秦朗当然也是想过的。 秦北渊能算计薛振,就极有可能连秦朗也一起算计。 但无论如何,在秦北渊已经知道子蛊宿主不止一人的情况下,虫笛是秦朗必须要取走的,即便今夜之行是个陷阱,他也得往里跳进去试一试才行。 对丞相府已经闭着眼睛都能从南走到北的秦朗悄无声息跃上院墙,沿着路线往秦北渊的书房行去。 丞相府有两处书房,这是秦朗第二次探时才发现的。 一处大书房,是秦北渊平时和同僚们议事、处理公务之处;另一处小书房离秦北渊居住的院子不远,专门存放一些机密要务相关的卷宗图纸等等,外人别说进去看一眼,就连它的存在都不知道。 秦朗第一次进丞相府,也被这不起眼的小书房的外表骗了过去。 第三次目的明确地再探时,秦朗果然在小书房中找到了被安置其中的红色虫笛。 但当日他没有立刻将其取走、打草惊蛇,而是等到了三月初四前的这个夜晚才再度潜入,以免生出什么始料未及的变故。 可秦朗没事先预想到的是,他确实顺利潜入了丞相府,虫笛也仍在小书房中,可小书房里居然不是空无一人。 ——甚至还不止秦北渊一个人,纪长宁和秦北渊的心腹都在一旁,一坐一立。 装着虫笛的盒子就放在秦北渊的面前,盒盖掀开,从秦朗的角度能看见小半截。 秦朗不能上去强抢,只能落到小书房旁的屋顶,动作轻巧,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他蹲下身,通过窗户细听着那边小书房里三人的对话声传来。 并不太真切,但也足够秦朗听见他们大致的谈话内容了。 “相爷,还有一刻钟就过子时了。”心腹道。 他看起来一脸欲言又止。 “你真要这么做?”紧接着是纪长宁问,“一命换一命,你准备好了?” 秦朗心中一跳。 “一命换一命”? 这不是上次去牢里时,那个南疆俘虏半真半假说的另一个解蛊之法吗?是真是假尚且不论,秦北渊虫笛在手,怎么要用到那个办法? “万事俱备,只差一条,”秦北渊道,“……只差今晚等的那个人出手。” 正蹲在秦北渊侧面屋顶上的秦朗将这句听得清清楚楚,他盯着房中三人,眨眼的时间里已经下意识地将手移向了腰间暗器按住。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一半,电脑重启更新,我太难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但秦朗没有立刻出手, 他耐心且大胆地稳住自己的姿势等了三息时间。 秦朗有自信眼前三人都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更不可能将他落在小书房外的时间计算得这样精确到几句话的时间。 若是他们真发现了他就在外面, 定然立刻有大批人马来包围。 一息, 两息, 三息。 秦朗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停留在屋顶上,暗色劲装同屋檐几乎融为一体。 周围仍然安静得像刚才一样,没有任何埋伏的人手出现。 秦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却没有立刻松开按着暗器的手。 看来秦北渊要么是给别的人设了套, 要么……确实在等他,却不知道他已经摸到了这般近的距离。 秦朗的目光在虫笛上转了一圈,静静蛰伏等待时机。 只需一个混乱的时机,秦朗就能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破绽将虫笛带走、扬长而去, 秦北渊甚至都不会知道他是谁。 若秦朗的前一种猜测是对的,他甚至还能就地找到一个背黑锅的。 “……陛下已经知道了吗?”那头纪长宁又开口问道。 “我准备好了信。”秦北渊道,“若一切顺利,信便连夜送去宫中。” 纪长宁欲言又止了半晌,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朝堂里的事情我不懂,但你决定这么做,我是举双手双脚同意的——我当然不能勉强你,如果可以, 我甚至想自己代替你。” 秦北渊闻言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即将要死的人, 让秦朗在对面屋顶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 难不成是秦北渊把纪长宁也骗得晕头转向,让他以为解蛊要用命去换? 秦朗刚想到这里,就敏锐地听见了不远处传来动静。 原本四处巡逻的护院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异状,隔着两个院子发出了骚乱声。 ——来了。 秦朗心中立刻划过这个念头。 肯定是秦北渊今晚守株待兔等的那一方人来了。 他不疾不徐地潜伏在屋顶上,只一双眼睛鹰隼似的盯着嘈杂之声传来的方向,另外留了两三分的注意力到秦北渊三人身上。 两名护卫一路急匆匆跑到小书房门口,满头大汗地禀报,“相爷,有身份不明的一行贼人从东墙闯入!” 纪长宁霍然起身,他道,“肖忠来了!” 秦朗扬了一下眉毛:原来等着捉的这只王八是肖忠。 秦北渊倒是一招鲜吃遍天,这支虫笛只要在他手中,想当多少次的诱饵都可以。 先是薛振,再是肖忠,最后是秦朗。 秦朗心中冷笑,决定一会儿就真把这鱼饵从钩子上撕下来吞了。 “拦得住吗?”秦北渊问。 两名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来势汹汹,恐怕不好抵挡!” 秦北渊沉吟了片刻,道,“先拦着。”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将面前盒盖按上,一面回头对心腹道,“去看看。” 心腹低沉有力地应了一声是,便大步从小书房行出,令两名护卫,“跟上来!” 然而就在心腹才离开小书房的门两三步的那一瞬间,变故突生。 ——原本只在小书房门口等待着的两名护卫突然行动起来,一个悍不畏死地上前拦住心腹的背后,另一个则是如同捉兔的鹰似的一弓身便冲进了小书房之中,伸手直直抓向了被放在桌上的长条盒子! 事情来得突然,就连秦北渊的脸上都有有一丝意外。 发觉不对的心腹猛然回头,厉声喊着两名护卫的名字道,“你们干什么!” 两名护卫均没有理会他的骂声。 秦朗隔着几丈的距离将这一起诶看得清清楚楚,但仍没有动作。 他脑中迅速出现了从小书房最快离开丞相府的两条路线——若肖忠安排的奇袭能成功,那这两人带着虫笛离开的路线必定就是这其中的一条。 而秦朗只需要跟在后面,黄雀在后就行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是一眨眼的时间里,冲在前的护卫就已经到了桌边。 眼看着他的手只差那么半寸就要碰到盒子时,纪长宁居然抢先一步将盒子抢过去抱在了怀里。 纪长宁瞪大眼睛,像是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真做成了这事儿,随即一个转头便往后撒丫子跑了。 追进房里那护卫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就要追着纪长宁而去,却被秦北渊拦住过了两招。 即使秦北渊的功夫是三脚猫,这两招的时间已经足够纪长宁跑到小书房的最后方、手脚并用地试图从窗子里翻出去了。 秦朗却已经能捕捉到有一人气息缥缈地包抄到了小书房的后头等候着。 ——那人是刚刚才悄无声息地摸过去,显然不会是秦北渊事先安排好的人。 纪长宁比秦北渊还不能打,碰见那人也就是一个照面倒地的事儿。 秦朗想到这里,也决定不再隐藏身形,将黑色斗篷的兜帽扯了扯,确认脸遮得严严实实后才掠身直接往纪长宁的方向去了。 他没给底下缠斗的几人眼神,像是一只信天游一般从空中划了过去,自一边的屋顶落在另一边,几个起落的功夫就已经消失在了心腹的眼里。 堪堪将缠住自己那死士一般的敌手压制住的心腹就看见了这一幕,顿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张嘴往不远处大喊道,“楼苍!” 已经越过屋顶的秦朗听见这声呼唤,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如果楼苍来阻挡,就有点麻烦了。 楼苍的身手可不是普通护卫能比的。 如果只是当面动手,如今的秦朗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楼苍;可他今夜又不是为了切磋比武而来,是为了尽量不暴露身份地带走虫笛,这就不一样了。 脑中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的同时,秦朗的动作并没有慢下来,他从小书房的檐边一拧腰翻身落下,正好看见纪长宁已经被人打晕抢走了虫笛。 拿了盒子的黑衣人毫不恋战,转头就走。 秦朗更是不假思索地就跟了上去,生怕跟丢了虫笛的痕迹。 如果让这人跑了,那下次想再找到它,就难于登天了。 肖忠只要有那么点儿聪明,就应该知道在自己用完虫笛之后立刻毁了它,免得再被他人所用。 紧紧地追了黑衣人两座院子的距离后,秦朗就已经能看见丞相府最外围的院墙了。 但就在黑衣人跃上院墙之后,他一直鬼魅得像是一缕黑烟的身形突兀地在墙头停了下来。 秦朗心中一沉,已经猜到了原因。 ——定是楼苍赶到拦人了。 果不其然,黑衣人的动作顿了才不到一个呼吸,便不得不一个后仰从院墙上倒翻了下去,堪堪避开了从前方低处砍来的凶猛一击。 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秦朗都能察觉到楼苍剑上的寒意。 下一瞬,楼苍已经从院墙外纵身跃入,悍然追击,将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起来。 趁着黑衣人和楼苍交战的功夫,秦朗短暂地在脑中做了一次权衡利弊。 丞相府的护卫不是吃素的,反应过来时部署调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后头的追兵已经不远,而丞相府外不远处,秦朗已经隐隐捕捉到一股十分异常的气息。 ——在这刀光剑影、功夫稍差些就上不了台面的凶煞之夜中,有一名连呼吸都十分困难的老人就在一条街之隔的院子里。 那老人的身份几乎也是呼之欲出了。 肖忠的胆子竟然大到就在丞相府外等着虫笛送到他手里? 这个疑问从秦朗心中一闪而过,却没有时间再仔细地做过多的思考推测了。 电光石火之间,秦朗已经做了最终的决定。 他从腰侧取下一柄平时不用的弯刀,点足落地加入黑衣人和楼苍的战局之中,骤然打破了这场战斗的平衡。 ——但他确实是有偏向的,攻击招招都朝着楼苍而去,只留了三分力来防备黑衣人。 这选择太容易做了。 黑衣人急于脱身,而楼苍想将虫笛留下。 秦朗要将虫笛带走,定然不可能选择帮助楼苍。 ——真将黑衣人留下了,秦朗即便从楼苍手里将虫笛夺走,也不能将黑锅甩在肖忠的头上。 有了秦朗的半路加入,原本相形见绌的黑衣人终于有了喘口气的功夫。 当然他对伸出援手的秦朗毫无感谢之情,得了个空隙之后便想也不想地提气往院墙外跑,一幅哪怕死也要将虫笛送出去的架势。 秦朗冷静地用势大力沉的一击将楼苍击退三步,在楼苍调整姿势站稳要再上前时低声道,“你欠她的,别忘了。” 楼苍愣了一下。 这瞬间的愣神里,秦朗已经掉头追着黑衣人而去,将楼苍和丞相府的守卫都甩在了后头。 只要将黑衣人收拾了再将虫笛带走,除了楼苍谁都不会知道他秦朗今晚也在这里出现过。 至于楼苍究竟能不能保守秘密……秦朗吝啬地给予了五分的信任。 黑衣人负了伤,逃窜得并没有一开始那么快,秦朗追踪得并不太费力气,很快便赶上了对方,也和肖忠打了照面。 秦朗扫了一眼已经接过虫笛盒子的肖忠,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不见,肖忠似乎肉眼可见地又苍老了不少。 “你老得倒是很快。”秦朗冷笑一声,只嘲讽了这一句便不打算再废话,握了手中弯刀便走上前去。 肖忠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伸手将盒子直接打开取出了虫笛,下一个动作竟然是直接放到了唇边、将要吹响!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在玩动物之森吗……没玩的千万别玩……这游戏是个时间黑洞啊!!!!一睁眼一闭眼啥也没干就一整天都在砍树钓鱼抓虫子当中过去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没料到肖忠拿到虫笛后最先要做的事情居然不是立刻逃走, 而是就地吹响, 秦朗瞳仁一缩, 立刻便逼上前去阻止他的动作。 可肖忠身边的黑衣人反应也很快, 竟是不要命地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肖忠面前, 用一命换一命的打法强行制止了秦朗的来势。 尽管强弩之末的黑衣人早已不是秦朗的对手,可只妨碍他那么短短的一息时间就很足够了。 因为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肖忠已经吹响了笛子。 ——或者说, 他做出了“吹响”的这个动作。 然而不同于秦朗听过南疆蛊师驭蛊时那样鬼泣般的笛声, 肖忠这一吹之下,虫笛却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就仿佛是一支被做坏的哑笛一般。 那一瞬间,秦朗甚至连秦北渊是不是又造了根假虫笛的念头都冒出来了。 脑中是这么想, 秦朗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他两招就将身上带伤的黑衣人用刀背砍晕过去一脚踢开,冷冷看向了面前的肖忠。 肖忠将虫笛从面前移开几寸,盯着它看了一眼,才桀桀笑道,“果然如此。” 他苍老得已经脱了形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意外之情,好像在做出“吹响”这个动作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秦朗皱眉,没时间多问究竟什么“果然”, 伸手从肖忠手里把虫笛取走。 虽说肖忠绝不可能是秦朗的对手,但他也全然没有反抗的意思,就任由秦朗这么做了。 “你是想给昭阳解蛊?”肖忠沙哑地问罢, 又是一连串意味不明的诡笑,“——那也得看看她同不同意你们一命换一命!” 肖忠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这话大声说完,而后便弯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命悬一线、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一般。 “一命换一命”的说法,秦朗今晚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但与其问肖忠这是什么意思,不如到时候找个机会再逼问纪长宁。 更何况,后头丞相府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眼下将虫笛带走藏起来是最重要的事情。 ——再者,就这么片刻的时间里,又有一名黑衣人悄然出现,扶住了肖忠。 秦朗早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发现这名黑衣人作为接应悄然靠近,但并没有阻止,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不够用了。 再同这第二名黑衣人交手太浪费时间,而肖忠眼看着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秦朗懒得在他身上多作纠缠。 解不了蛊,肖忠根本没几天好活。 既然虫笛已经到手,秦朗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上院墙,一记唿哨便扬长而去。 隐藏在暗处的猴子听见唿哨声后,应当知道事成,会立即离开。 而肖忠由他的属下带走,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自有他们帮忙拖住、引开丞相府的追兵。 秦朗自忖他只和肖忠见在驿站里见了那么一面,肖忠的注意力还几乎都放在顾南衣的身上,断不可能今天认出隐藏面容身形的他来,更不可能告诉丞相府的人什么确切线索。 除了受他一句威胁的楼苍是个意外之外,今晚秦朗想做的事情已经都达成。 份量并不重的虫笛握在他手中沉甸甸的,倒不像是根普通的笛子了。 确定自己身后没有追兵后,秦朗才避开长安巷的诸多耳目回到了顾南衣的院中。 ——他立刻发现顾南衣屋里的灯是亮着的。 秦朗翻身入院墙的动作顿时滞了一下,他落地后沉思片刻才去敲了顾南衣的房门。 “你回来了?”顾南衣直接从屋里推开窗道。 秦朗偏过头去,见到顾南衣身上披着件外衣,神色清醒,显然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抿了抿嘴唇,走向顾南衣,将手中虫笛给她看,“我取回来了。” 顾南衣只是扫了一眼虫笛便颔首道,“受伤了吗?” “……没有。”秦朗说完,快速地瞥了顾南衣一下,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有话不直说可不是你的作风。”顾南衣撑着窗杦笑道。 秦朗沉默半晌,道,“今日是三月初四,可以试着解蛊。” “我好似记得有人说不想这么快给我解蛊?”顾南衣揶揄地问。 秦朗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想的却是纪长宁和肖忠刚才说过的话。 如果用虫笛解蛊也是一命换一命,那和先前南疆人说的强行解蛊又有什么不一样? 可这些念头在秦朗心里翻腾着,在顾南衣面前却找不到最合适的方法说出口。 说舍不得,也并不是舍不得。 秦朗深吸了口气,刚要再度开口,顾南衣却突然道,“醒了小半夜,我有些饿了。” 刚刚鼓足勇气要将今夜一切见闻告诉顾南衣的秦朗:“……?” “把东西放下换身衣服,做点宵夜吃吧。”顾南衣道。 她说着,踮起脚来将秦朗头顶的兜帽掀开,含笑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动作像是在安抚。 秦朗不自觉地稍稍低下了头去迎合顾南衣的动作,嘴里却道,“你明知道我要的安慰不这么简单。” 顾南衣好笑道,“少得寸进尺,快去。” 秦朗撇撇嘴走了,眉梢却带了些符合他年龄的意气风发和飞扬。 顾南衣目送秦朗离开,面上的笑意才淡了下来。 光看秦朗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就知道今晚在丞相府恐怕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不过天下哪有能十全十美、按照计划一步不差的现实呢? 做饭小能手秦朗换了身衣服进灶房后,生火到一碗浮元子出炉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 顾南衣坐在灶房的小桌子旁一勺一个慢吞吞地吃着浮元子,神情很是悠然自得,一幅根本不打算过问秦朗究竟先前想说什么的态度,反倒叫秦朗觉得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折腾了大半夜没睡,你不饿?不困?”顾南衣看秦朗半天没吃一个,问道。 “不困。”秦朗哪里有一丝睡意。 想到纪长宁和肖忠语焉不详的说法,他就忍不住又要皱起眉来。 ——秦北渊竟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难道秦北渊本就打算用他的命作代价解蛊? “我困了,”顾南衣掩嘴打了个哈欠,又将碗里没吃完的最后两个浮元子盛到了秦朗碗里,道,“不好浪费粮食,你记得吃完再睡下。” 秦朗看看碗中浮浮沉沉你撞我我撞你的浮元子们,又抬眼看了看顾南衣。 这般普普通通的日常,哪怕再过几十年,他也全然不会觉得厌倦。 可他究竟有没有和顾南衣的几十年? “别想那么多,”顾南衣柔声道,“有什么事,等天亮了,你想好了怎么说之后,咱们再慢慢说。” 秦朗垂下眼去,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有点想问顾南衣要一点亲昵的举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可顾南衣起身后看了秦朗一眼,又靠近两步弯腰对上了他的眼睛。 近在咫尺的对视让秦朗浑身绷紧了一瞬——他的精神紧张了大半夜,还没全然放松下来。 “你倒也学会撒娇了。”她笑道。 秦朗:“……?”谁?学会?撒娇?? 秦朗张嘴就要反驳,顾南衣却笑着揪住他两边脸颊扯开强行阻止了他的话。 秦朗的脸硬生生被顾南衣摆出个笑容,眼神却保持了一贯的冷酷。 顾南衣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弯下腰去,轻轻用自己的额头撞了一下秦朗,“虫笛拿到了,看来秦北渊也没发现是你做的,无论如何,这都是成功的一步棋,哪有你这样还一脸苦大仇深的?” 秦朗沉默不语。 “再说,解蛊不解蛊,从来也是听你的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非要解蛊、非不解蛊了?”顾南衣又道。 “……如果要一命换一命才能解蛊呢?”秦朗低声问。 顾南衣皱起了眉。 她第一反应想到的是那次去牢中听南疆俘虏说的,退而求其次的解蛊法;可秦朗这时候突然提起,显然不可能为的还是那件事。 “哪怕有虫笛在手,也要一命换一命?”她问。 “……或许是。” 顾南衣松开了手上的力道,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年轻人的脸颊,她叹着气道,“差不多的答案,我不是上次就给过你了吗?” “我不想你死。”秦朗倔强道。 顾南衣无奈地看了年轻人一会儿,几乎是叹息着贴近两寸在他眉间亲了蜻蜓点水的一下,“可你要知道,我也不想你死。” 她顿了顿,在秦朗愕然的抬眸注视中补充完了下半句话。 “——更何况还是为我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并没有在撒娇。 顾老师:我都能看见你尾巴耳朵耷拉下来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于汴京城来说, 这注定了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丑时刚过, 宋太后所居住的宫殿中便点起了灯。 宋太后身边最受倚重的嬷嬷迷迷糊糊在外殿听见了里头传来响动, 听着像是宋太后在说话, 她立刻打起精神小声靠近门边唤道, “太后娘娘?” 她没听到宋太后的回应,只是那喃喃自语的声音似乎又大了些。 宋太后这半年来梦魇的时候比从前几十年加起来都多,嬷嬷便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又是魇着了, 揉揉眼睛便打起精神推门进了内殿查看宋太后的情况。 这门刚推开一半, 嬷嬷就觉得眼前一黑、像有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似的,顿时惊了一跳。 她赶紧后退半步,方才看清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宋太后本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太后娘娘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去办就是了。” 宋太后双眼茫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没听见嬷嬷说话声音似的继续往外走,行尸走肉一般从嬷嬷身旁绕了过去,眼看着就是要通过外殿出去的意思。 嬷嬷一愣,赶紧上前阻拦,“太后娘娘,夜深露重,您别出去了。” 宋太后双目发直, 推开嬷嬷的手慢吞吞往外走去,脚步虚浮无力地在地上缓缓拖动,听得人毛骨悚然。 “……娘娘?”嬷嬷强自镇定地又唤了一声, 这次大抵是离得近,她终于听见了宋太后口中喃喃自语着说的是什么内容。 “我要出宫去……”她声音缥缈地道,“他在等我……” 嬷嬷硬生生被悚得原地打了一个机灵,想了想快步往外跑去喊人来帮忙拦着宋太后,又急声让人去太医院请御医过来。 ——开玩笑,深更半夜,怎么可能真让这般模样的宋太后出宫去? 即便在深宫里也算见多识广,嬷嬷见宋太后这幅模样也还是背后一阵发凉,想起了曾经嫔妃们宫斗时用的厌胜之术。 可宋太后如今在后宫是独一辈的,又有谁会这样对她? 嬷嬷边在心中想着,边连着几个帮手一起七手八脚地去拦宋太后,又谁也不敢动重手,折腾了一会儿不但没将宋太后弄回殿内,反倒还让她往外走了十几步,眼看着殿门都在门前了。 一行人急得满头大汗时,太医院的御医们终于到了。 宋太后眼中全然没有旁人的存在,只一门心思用尽全力地越过众人的百般阻拦往殿外去,那架势看起来简直有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若不是宋太后此时没什么力气,这近十人都未必拦得住她。 好一番争斗后,宋太后终于被好几只手硬扯着坐在了离殿门口不远的一张椅子上,挣扎几下无果之后,她突然疯狂地大喊挣扎起来,“让我出去见他!” 太医院为首的正是院正,他急得满头是汗,连把脉的机会都摸不着,望闻问切只能草草进行了前两步就卡在了当中。 听见宋太后的厉喝,他下意识地接话道,“太后娘娘要去见谁?” 宋太后闻言稍稍安静了一会儿,像是自己也有些疑惑要去见谁似的。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尖声道,“肖忠要见我!” 殿内众人不知道多少人同时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肖忠是人尽皆知的太后宠臣,同宋太后关系亲密,这谁都知道却不说破。 可肖忠都死了好几年,宋太后突然一幅失心疯的样子说要去见肖忠,这光听着就足够渗人了。 院正擦了把冷汗,道,“太后娘娘心情激动,我先让她镇静一会儿——几位劳烦替我稳住太后娘娘的一条手臂!” 旁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磨磨蹭蹭地一起动了,好容易才制住挣扎扑腾个不停的宋太后,将她的左手臂固定住,由两名嬷嬷将袖子捋了起来。 院正掏出一盒金针,深吸口气便照着手臂上一整条脉络的穴位从虎口到大臂一路往上扎去。 ——这本该是一条能让人从狂躁中逐渐冷静下来的办法,只是看起来吓人,院正本来也不敢用,眼看着宋太后的模样实在吓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招也并没有顶用。 第一针扎下去时,宋太后的呼声似乎小了一些,可当院正再接再厉将第二针扎下去的时候,宋太后却突然发出一声吃痛的尖叫声。 院正吓了一跳,险些将针给插歪了,只得将动作又加快了三分。 第三针、第四针…… 等第五针的时候,五个人已经按不住宋太后的身体了。 一个明明正在病中、向来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突然爆发出的力道大得叫人惊诧无比。 院正狠了狠心,将第六针也是最后一针扎进了穴位里,正好没入一颗小巧的黑痣旁边半寸的位置。 宋太后的尖叫戛然而止,仿佛被人突然掐断在了喉咙里。 在众人紧张不安的注视中,她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院正几乎觉得自己的官途和身家性命也随着宋太后一起倒在了地上。 但能做到太医院院正这个位置,他到底还是有过人之处的——譬如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弯腰探了宋太后的鼻息,又小心地翻看了她眼皮底下的眼睛。 宋太后还活着,只是似乎难以忍受痛苦,又昏死了过去。 院正松了口气,觉得至少到宋太后醒来之前自己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他赶紧招手让人将宋太后送去床上,又让几位同僚去查看情况,自己则是转身揪住药童压低声音叮嘱道,“快去找梁院判入宫!” 药童显然很是熟悉这般做派,脚底抹油就飞快跑了。 院正摸了摸自己冰凉一片的额头,苦笑着发现自己果然连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都浸透了。 这一夜、宋太后这一病,恐怕对太医院来说是很难熬啊。 梁院判赶到宫中时,又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即便一路上已经隐隐不安地有了一个猜测,在听说了宋太后的喃喃自语、又查看过她手臂上的金针后,梁院判的心也还是沉了下去。 “怎么了?”院正观言察色,立刻问道,“有什么不对劲?” 梁院判脸色难看地道,“此事需得禀报陛下作定夺了。” 他凝视了一会儿宋太后的手臂,出手坚定地将金针一根接一根地拔去了。 这些金针深入血肉经脉中,恐怕相当程度是激怒了宋太后体内的蛊虫。 梁院判心中虽然一直模糊猜测宋太后身上的蛊虫很可能也是成对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另一半的蛊虫竟然是在肖忠身上。 ——肖忠不但没死,还想让宋太后给他续命! 梁院判将六枚金针扔到一旁药童捧着的盘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控制不住地想了更多。 宋太后这边情况突变,那是不是另一边也有什么变动? 他沉思再三,对宋太后身边嬷嬷道,“劳烦再派个人往丞相府跑上一趟,将今晚的事情告诉秦相。” 嬷嬷愕然了下,显然是不解这种事有什么好连夜和秦北渊通气的,但犹豫半晌还是应了下来。 皇宫中的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见到秦朗安然无恙地归来后,原本辗转难眠的顾南衣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只不过起来时也差不多接近晌午时分,肚子更是饿得扁塌塌咕咕直叫。 顾南衣无奈地喝了杯水才梳洗出了院子,谁知道在院子里根本没见到秦朗的踪影。 她远远瞧见院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便迈步走向秦朗的屋子。 才走了几步,秦朗就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你醒了。” 顾南衣歪头看他,笃定地猜测道,“你在看虫笛?” 秦朗没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反手将房门带上,道,“你醒得太晚,已经是午饭的点。” 顾南衣的视线一路跟着秦朗往灶房的方向去,见他仍旧面色红润、脚步踏实的模样,才缓步缀在了他后面,含笑道,“至少你还好好的,说明即便你研究了一宿加一个早上,也没擅自吹响它。” “我先要去找纪长宁。”秦朗硬邦邦道。 在弄清楚“一命换一命”这说法到底是怎么来的之前,秦朗当然不会贸然吹响虫笛。 ……但肖忠先前试图吹奏却连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那一幕叫秦朗记忆犹新,他盯着虫笛许久,“拿起来只试着吹一下看看能不能出声”这个念头不知道从心中掠过了多少次。 为此他甚至将虫笛好好擦洗过一遍。 ——肖忠吹过的笛子,秦朗才不会毫无芥蒂地直接就上手接着吹。 可每每这个鲁莽的想法刚刚闪现在秦朗脑中,就会被另一个声音所覆盖:谁知道是不是一个音节也算解蛊? 于是秦朗纠结了一上午,还是没吹。 一年才一度的三月初四,眼看着就已经过了一半。 ——不过半日过去,楼苍或者秦北渊都没出现在长安巷里叫秦朗稍稍安心。 楼苍应当是没把昨夜他也出现了的事情说出去。 “等问过他,我说不定就吹了。”秦朗道。 “我可真不放心你,”顾南衣无奈地立在门口看他,“真想叫你将虫笛交到我手里保管算了。” 秦朗:“……”他沉默半晌,开口坚决道,“不行。” 顾南衣原也没觉得他会同意,轻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坚持,歪着脑袋往门框上一靠便安安静静地等起午饭来。 饭菜香味才刚飘出,顾南衣便瞧见秦朗动作一顿、转头往外看去,显然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她也循着秦朗的视线看过去,等了片刻就见苏妩惊惶失措地从院墙上直接跳了进来,“殿下!我听梁院判派人传话说您可能也不好了!……您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又快要加更了_(:3」∠)_ 第110章 第 110 章 “什么叫我可能也不好了?”顾南衣半转了身子去看苏妩, 半开玩笑地问完, 却见苏妩已经哭了起来。 苏妩边哭边抽抽搭搭地道, “宋太后好像要没了……梁院判刚才让药童来给我悄悄传话, 说宋太后身上蛊虫看着出了问题, 他抽不开身,让我来看殿下有没有……” “太后?”顾南衣垂眸想了片刻,朝苏妩招了下手示意她走近些。 苏妩小跑到顾南衣身边求安慰的这时间里, 秦朗已经想明白了宋太后身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将菜出锅盛盘, 对顾南衣道,“是肖忠。” 尽管秦朗还没解释过昨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但他这么一讲,顾南衣也明白了大半。 看来昨天晚上的丞相府热闹得很。 只是看秦朗没有在苏妩面前明讲的意思, 顾南衣也没追问,只耐心地安抚了苏妩好一会儿,才让被吓哭了的她平静下来。 一冷静之后,苏妩整个人的思路便又通透起来,她道,“知道殿下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就回去再打探打探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等我一知道,就回来告诉殿下!” 她说做就做,风风火火地一提裙摆便离开了长安巷, 倒是和往日依依不舍的模样全然不同。 等苏妩走了,顾南衣才回头对秦朗道,“昨晚上肖忠你也碰见了?” “他也去夺虫笛, 还吹了一次。”秦朗道,“但没吹响,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是母蛊宿主的原因,谁知他吹也有用。” 这确实是之前不知道的。 肖忠却将解蛊的规律摸得很清楚。 顾南衣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秦北渊拦住肖忠没有。” 虽说肖忠此时完全可以将宋太后的性命当作自己的筹码来同秦北渊利益交换,但若是能抓到他逼问一番,显然能获得许多用得上的情报。 “他手中有那些似是而非的蛊师,想来或许是他自己一直在钻研蛊虫之术培养出来的。”顾南衣说,“早些年曾听朝中传过一阵子宣阁留下了能让人死而复生、长生不老的秘密,最后不了了之,或许也与肖忠有关。” 肖忠明明被处决却并未死去、再加上顾南衣自己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只能说这秘密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再等一等吧,或许今日晚些时候还能有别的消息来。”顾南衣半开玩笑地警告道,“你可别再动虫笛的主意。” 秦朗面无表情地道:“吃饭。” 但顾南衣这话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午后的一整个下午,她都有意无意地盯住了秦朗的动作,没让他有机会回自己房里再摸过虫笛。 直到天将将黑下来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官服的梁院判匆匆赶到了长安巷里。 他双眼带着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倦劳累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摔倒一般,几乎是扶着门进院子的。 “坐下说话,”顾南衣讶然道,“情况这么紧急?” 梁院判天生是个劳碌命,一两个晚上不睡觉都比别人来得精神,让他累成这幅模样可不简单。 梁院判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才苦笑道,“托今日的……”他本来想说“福”,一转念不太对,又给收了回去,直接接了下一句,“我总算对这蛊虫了解得透彻些了。秦相说,这蛊虫的名字叫不渡,是南疆的圣蛊,传闻有白骨生肉之效……这些夸张之词也就不说了,但它确实有保住人最后一丝生机的奇效。” 顾南衣颔首。 这些她之前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梁院判匆匆赶来要说的并不会只是这些。 梁院判又倒了第二杯水,这次却不急着喝了,而是苦笑道,“太后娘娘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种了子蛊,而母蛊是在……” “肖忠身上。”顾南衣道。 梁院判闭了闭眼,一眼沉痛,显然早知道了答案,“……可这蛊虫同殿下身上的并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粗制滥造的赝品,虽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譬如肖忠现在还活着那样,但据臣推测,又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错漏差别,比如……” “比如肖忠已经老得半截身子进棺材了。”顾南衣接了下去。 梁院判愕然了一下,他震惊道,“果真如此?” “我见过他,”顾南衣颔首,“我甚至将他当成了他自己的祖父。” “这就说得通了……”梁院判低头急促地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双眼发光地抬头道,“殿下,这蛊虫并非能治病!只是借助其中生机达到一种好似疾病治愈的效果!就好像……一道延长了的回光返照!如此,您醒来四年一直是这幅模样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顾南衣听到这里,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原来激越慷慨的梁院判闻言骤然停了一下,半晌才苦笑着道,“……正是如此,因而殿下若是解蛊,也并非是一劳永逸的。” “……什么意思?”第三个人的声音倏然加入了对话。 梁院判一悚,转头看去,发现是站在一边听了不知道多久的秦朗。 他扭回脸去重重叹了一口气,艰难地出口解释道,“殿下先前便是身染重病,我至今仍没有想到医治的法子。蛊虫虽留住殿下身上一丝生机,可若是解了蛊,那怪病便又会再度缠身了。” 他咽了口口水,再度补充,“况且我记得,每年特定的时候,殿下身上是会有异常的。我从前以为只是蛊虫发作,并未细问……如今斗胆一问,是否同殿下的旧疾发作有相似之处?” 顾南衣沉吟良久,才低声肯定了梁院判的猜测,“确实如此,但只要有秦朗在身旁,症状便减轻许多。” 梁院判轻轻拍了一下大腿,笃定地道,“正是因为蛊虫每年一度醒来时并不稳定,子母蛊靠近便能平静下来,再度生效之故。” 他下了这个定论之后,院中一时竟无人说话,只有风静悄悄从一边院墙吹到另一边发出的轻啸声。 “……所以,这蛊或许还是不解来得好。”梁院判等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再度开口,“至少在找到殿下从前的病如何医治之前,不解更好。否则蛊虫解开,那最后的一线生机便……未必能抓得住。” 顾南衣仍旧沉吟着没有说话。 摆在眼前的两条路都有风险,可又是必须选上一条的。 解蛊,或者是不解蛊,如今看来都不是上策。 解蛊,她还要重新面对先前无论怎么医治都没有起色的怪病;不解蛊,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记忆一路丢失消逝下去,未来是否会变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人。 顾南衣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世上果然没有轻轻松松便得了第二条性命的道理。 “我听过一条传闻,”秦朗突然说,“薛振和顾南衣之间,只能活一个人。这和顾南衣之前的怪病有没有关系?” 梁院判古怪地看了秦朗一眼,“是有些许这消息的传闻,可从医理上来讲是说不通的……” “蛊虫在医理上说得通吗?” 梁院判:“……”确实说不通,和变戏法似的。 “解蛊是否必须要一命换一命?”秦朗接着又问。 梁院判愣了一下,摇头,“我看着不像,但我对蛊虫的了解并算不上详尽。” 秦朗点了一下头,他又问,“秦北渊在宫里?” 得到梁院判肯定的回答后,秦朗转脸对顾南衣道,“我有一个猜想……需先找纪长宁才能做确定。” ——或许只有纪长宁有可能替他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苏妩入宫后还没来得及到宋太后的殿内, 就已经能听见里头传出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了。 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宋太后的声音。 想到梁院判语焉不详、听起来叫人汗毛倒立的转述, 苏妩皱了皱眉才靠近殿门, 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福林, 心知他既然在这儿,薛振应当也正在里面。 毕竟宋太后疯癫得厉害,薛振就算和她之间母子之情再怎么薄弱, 这时候也是该到场的。 福林赔着笑道, “我去通传一声。” 苏妩点了点头,道,“秦北渊是不是也在里面?他们要是不让我进去,就说我是刚从长安巷回来的。” 福林:“……”这威胁用得也太过顺手了些。 趁着福林一脸一言难尽地转身入内去通传, 苏妩立在殿门口看了看周围来往众多宫人的表情,发觉一个个都显得多少有些缓缓惶恐不安。 看来宋太后今日情形是真不怎么乐观。 可四月十二,还足足有一个月才到呢。 福林进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出来时还是那一言难尽的表情,示意苏妩跟着他进去。 苏妩一提裙摆便入了内,对里头的鬼哭狼嚎淡定得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 宋太后倒霉,她就开心,这道理一直都是这么明摆着的。 殿内除了忙碌的宫人和御医们,剩下便是一前一后站在一道的薛振和秦北渊了。 苏妩上前敷衍地行了个礼。 薛振没同她计较, 侧脸看了她一眼,道,“看你能来, 皇姐应当安然无恙。” “这是自然。”苏妩道,“殿下她好得很,毕竟好人有好报,老天长眼看着呢。” 她嘴上说的是顾南衣,讽刺的却是宋太后坏事做尽才遭了今天的报应。 薛振皱了皱眉,“皇姐让你来的?” 苏妩笑了一下,她看向秦北渊,道,“我听说这事儿和肖忠有关,可肖忠不是已经伏诛了吗?” 秦北渊深深看了苏妩一眼,他说,“肖忠从前就一直暗中招人研习蛊虫之术,看来他死时已经小有所成。” 他虽然是对苏妩说话,但却是让这些消息从苏妩的口中传到顾南衣的耳朵里去。 “赝品罢了。”薛振冷哼,“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将子蛊偷偷种在了母后的身上,当务之急是将子蛊从母后身上拔除。” “臣同梁院判等人商讨过,强行取出子蛊未必能成功,但……”秦北渊停顿了片刻,道,“但若是等到肖忠找到办法解蛊,太后的性命危矣。” 薛振紧紧皱起了眉。 他对太后的孺慕之情虽然在几年前开始就被缓慢磨灭,可到底是生身母亲,他也无法坐视不管。 “只有强行取蛊一条路,”薛振冷声道,“堂堂太后,不能被区区佞臣拿捏住。” 苏妩却道,“我从殿下那里听过一个日子,眼看着只剩一个月出头几天了。” 薛振脸色沉郁地盯住苏妩,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苏妩抬头迎着薛振阴鸷的注视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道,“今年的四月十二,听说是国师当年替太后占卜出来的死期。” 薛振抿着嘴唇,一时没有说话,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秦北渊平静地说,“宣阁曾预言过自己的死期,差了足足十几年,可见他的卜卦也常出差错。” 苏妩无所谓道,“那就看看四月十二时,太后的病是不是治好了吧。” 就算不准,苏妩也在心里祈祷着这一次宣阁是算准的。 ——宋太后凭什么能苟活到现在! 薛振别开眼不去理会苏妩的挑衅,厉声唤了院正和梁院判上前询问强行拔出蛊虫的事情。 太医院在场的人里官位最高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是有苦难言。 蛊虫这种本来就不归他们研习的东西,他们做起来又能有多少把握? 眼下却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做了。 梁院判心知是指望不上身边这个当官很可以、医术只是差强人意的上司,他沉思片刻便直白地道,“启禀陛下,臣恐怕只有四成把握。” 院正在旁露出了被雷劈过的表情,显然是压根没想到梁院判能耿直到这个地步。 就算真的只有四成把握,也不能就这么毫不婉转地说出来啊! “但太后如今不吃不喝、神志不清的模样,恐怕连两日都坚持不过去。”梁院判跪了下去,他沉声道,“请陛下早做决断!” 虽然梁院判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其实这只是缘由其一。 缘由其二便不好明说出来了:如果能在宋太后身上强行取蛊,无论失败成功,总归对蛊虫多了些了解;若是下一次要再动手,梁院判便能有更大的把握。 ——身为昭阳心腹的梁院判,哪能对宋太后有什么好感? 薛振只是沉思了片刻的功夫,便令道,“取蛊。” 他下令时一丝犹豫之情也没有,叫苏妩在旁侧目不已,心道不愧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又亲政了七年,连自己母亲性命攸关都能这般铁石心肠。 梁院判松了口气,领命下去繁忙地做起了准备。 苏妩看了这好一会儿的戏,这时候才又开口道,“不知太后身上蛊虫怎么突然发作得这样厉害?” 薛振同样皱起了眉。 他当然能猜得到是肖忠做了什么,可皇宫内没有丝毫动静,肖忠又是怎么影响到宋太后的? “肖忠昨日出现在丞相府,”秦北渊淡淡道,“他盗走了我原本打算今日为长公主解蛊的虫笛。” 薛振猛地转头看向秦北渊,甚至失控地朝他迈了一步,“虫笛?” 苏妩也惊得不轻,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薛振抢先了。 “陛下派的人确实在我府中摔断了一根虫笛,”秦北渊道,“但我何时说过那就是从宣阁墓中带出来的虫笛?” 苏妩微妙地侧脸看向薛振,果然见到薛振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汁来——若是条件允许,薛振说不定能当场把秦北渊砍了。 “秦北渊,你真是好!”薛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朕还一直以为虫笛毁于朕的手中,以为自己毁了皇姐的生路,原来只是你的一道幌子?原来早在你知道皇姐身份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 “臣一向认为有备无患,陛下是知道的。”秦北渊垂首道。 他的姿态恭谦又高傲,明明低着头、立的是臣子该立的下首,可薛振却觉得秦北渊压根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秦北渊所认可的对手政敌,似乎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薛振深吸了一口气,他嘲弄道,“那昨夜你怎么不再用假的虫笛去骗肖忠,反倒让他得手了?秦相知道这是多大的渎职吗?太后若是今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要算在秦相头上一半!” “肖忠与陛下不同,他粗通蛊术,假的虫笛瞒不过他的眼睛。”秦北渊有条不紊地道,“此外,昨夜追击肖忠时,已经设计将他困于一处山林,将人捉住不过时间问题。但肖忠此人狡猾,定会拿太后身上蛊虫作为要挟,陛下方才的决断甚是英明。” 薛振看起来仿佛想一捋袖子自己上去揍秦北渊一顿的模样。 苏妩在旁看他们俩内斗,隔岸观火了半晌,这时候忍不住插嘴,“肖忠和太后死活我都不管,可能救陛下的那支虫笛呢?!” 她一问完,便发现秦北渊抬脸看向了她。 “……今日之内,必定取回。”秦北渊慢慢地说。 ——今日不为顾南衣解蛊,便要再等一年了。 * 月已升起,秦朗趁着夜色再度进了丞相府,早做好了守卫比前一夜还要森严的准备,临入了内才发现情况恰恰相反。 他一转念便领悟过来:恐怕大多数人马还在外面追捕肖忠,秦北渊自己又不在府内,所以守卫反倒松懈了许多。 这让秦朗的潜入变得愈加轻松,他几近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纪长宁的住处,悄无声息地从屋檐跃了下去,门也没敲便直接将其推开闪身进去了。 屋内酒气四溢,纪长宁正趴在桌上烂醉如泥地哼哼唧唧。 秦朗皱了皱眉,也猜到了纪长宁借酒浇愁的原因——虫笛被盗走了,换谁都愁。 以秦北渊的性格,秦朗可不觉得纪长宁从元月初一开始就知道被毁掉的那根是假虫笛。 秦北渊定然是最近才刚刚告诉纪长宁的。 因而对纪长宁来说,便是刚刚从失望中取得希望曙光没多久,狂喜便被再次打碎,意志再坚定的人都难以承受这许多。 ……虽然纪长宁看着一派惨状,但该问的话,秦朗还是要问的。 他左右看了看房中布置,最后还是将桌上茶壶举起掀了盖儿,毫不留情地将冷茶泼了纪长宁一脸。 纪长宁在醉生梦死里打了个机灵,抬头睁开了眼睛。 秦朗几乎立刻便发现纪长宁的双眼是虚的,比李承淮还来得茫然。 “纪长宁,”秦朗伸手毫不留情地拍打纪长宁的脸,“清醒点,我有话问你。” 纪长宁的视线左右飘忽,花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秦朗的脸上,而后他露出了个嫌恶的表情,大着舌头道,“秦……秦北渊!” 秦朗咋舌,但也没声明自己的身份,只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地问道,“解蛊必须一命换一命的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怎么!”纪长宁骂骂咧咧地去揪秦朗的衣领,连着抓空了两次,“你现在舍不得为殿下死了吗?我告诉你秦北渊,不论要用命去换殿下安然无恙的人是你还是皇帝,我纪长宁觉得统统都值得!值得得不得了!” 秦朗确信自己没听错纪长宁的话。 他沉声道,“关薛振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_(:3」∠)_第一章的伏笔终于扒出来了!去做个晚饭,等下写三更! 第112章 第 112 章 “薛……”纪长宁醉眼朦胧地说, “那天皇帝晚上突发急病, 一整个太医院围着他都诊不出是什么原因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秦朗记得那个晚上, 福林满头大汗跑来想请顾南衣入宫, 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那晚的薛振果然并不是装病。 “我想来想去, 那晚上只有一点异常——你试着偷偷吹了虫笛!”纪长宁拍板道,“不然怎么皇帝本来病得要死要活,你一入宫就好了起来?” 秦朗将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的纪长宁提起来摆好, 沉默着听他继续往下说。 “宣阁留下的信太故弄玄虚, 他根本是故意不说清楚‘一命换一命’是用谁的命去换谁的命!”纪长宁骂骂咧咧地说,“他大概就是想让你觉得是要换你的命——他知道你肯定愿意——但其实,要为殿下而死的是皇帝!多年传闻都在说殿下与皇帝之间只能活一个人……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秦朗几乎已经将他这一趟来想要知道的内容都从纪长宁口中问出来了。 ——他都没怎么问, 喝得烂醉的纪长宁自己一股脑倒了出来。 纪长宁交代得太多太详细,秦朗甚至都没急于离开,而是在纪长宁对面坐了下来,顺势拿空杯给自己倒了酒。 计划被全盘推翻,在回长安巷之前,秦朗得先为自己做好打算。 如果是秦北渊死,还是先斩后奏,顾南衣顶多是耿耿于怀;如果是秦朗自己死,他除去觉得万般不舍, 也认为这般交换是值得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愿意换命,顾南衣没办法真的拦他。 可偏偏是薛振。 顾南衣可以不在意薛振的死活, 但她却非常、非常在意国家社稷的安稳。 想要让薛振去一命换一命,恐怕只有瞒着顾南衣这一条路。 可秦朗一来不确定能不能成功瞒过顾南衣的眼睛,二来又不想承担被顾南衣发现隐瞒一事的后果。 ……而今天这个三月初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几个时辰就要过去了。 秦朗坐在原地想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对面的纪长宁已经打起了鼾。 一刻多钟后,秦朗慢慢地饮掉了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杯酒,起身从丞相府离开。 他没有立刻回长安巷中,而是照着脑中的汴京城地图去了一趟李家。 他有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还需要其他人的配合。 因为不知道李承淮究竟住在李府的什么地方,秦朗没和丞相府一样翻墙进去,而是摘了兜帽走的正门。 门房原本一脸不耐烦要赶一看穿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的秦朗走,还是他走老本行亮了刀子以后才变了脸色去请李承淮。 “我姓秦。”秦朗提醒他。 李承淮很快来接了秦朗进去,他夜行时甚至不需要提灯笼,走动和普通人无异。 “你来有何事?”李承淮挥退下人,又温和地问,“我记得你夜间视力极好,不打灯笼也不要紧吧?” “我知道怎么解蛊了。”秦朗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一命换一命,但无论谁去解蛊,要被拿去换顾南衣平安健康的,是薛振的命。” 李承淮原本平稳又有节奏的脚步此时都顿了一下。 但他并没有问秦朗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这么肯定,而是道,“若真是如此,殿下一定是不愿意的。” “所以我来找你,”秦朗道,“你能立刻入宫见薛振。他若愿意解蛊,让他今日子时之前来长安巷。” “太后病重,恐怕陛下抽不开身。”李承淮沉吟片刻,又道,“更何况……就算陛下愿意,殿下也未必会纵容你们这么做。” 秦朗压低了眉锋,冰冷神情中压抑着几分郁郁,“但总要一试。过了今日,就只能等明年了。” 李承淮考量了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时间不多,我这便更衣入宫。”他又忍不住提醒秦朗,“你若真要这么做,还是回去先同殿下提前说上一声。” 秦朗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这么不置可否地对李承淮沉声道了一句谢。 “并不是什么值得道谢的事情。”李承淮叹息,“当年殿下……我也没能留住她。私心讲,我确实希望殿下安然无恙,但……” 这个“但”字后面的内容,李承淮并未说出口。 秦朗盯了他两眼,见这人始终是一脸温和无害的表情,告了声辞便从李府离开。 这次他直接回了长安巷,一进门就看见顾南衣正拿着虫笛把玩观看,顿时心里一紧。 “回来了?”顾南衣头也不抬地道,“花的时间有些长。” “……纪长宁喝醉了。”秦朗说着,皱眉举步往顾南衣身边走,脚步带着谨慎。 ——他甚至有点怕顾南衣直接扬手就把虫笛砸了。 她若真不想解蛊,什么都没这方法来得快。 “那结果如何?”顾南衣灵巧地用手指转动着虫笛,漫不经心地道,“从醉鬼嘴里问出答案来了吗?” “问出来了。”秦朗在顾南衣身边停了下来。 他明明有把握出手从顾南衣动作间抢下虫笛,可因为这物太过珍贵,竟一时有些投鼠忌器。 半天没听见秦朗有下文,顾南衣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笑道,“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虫笛不再旋转个不停、看着下一刻就要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似的。 秦朗悄悄松了一口气,开口道,“应该是确有此事,是宣阁在墓中留信所提到,但语焉不详,只是说了‘一命换一命’。” “倒是他的风格,”顾南衣沉吟片刻,又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的虫笛,叹气道,“宣阁实在不该将这祸端留下的。” 虽说身为既得利益者的她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秦朗抿唇伸手去抽顾南衣手中虫笛,动作很小心。 但他没想到顾南衣完全没做抵抗就任由他将虫笛抽走了。 秦朗讶异了一下,抓紧这机会将虫笛握回自己的掌心里,终于觉得踏实不少。 可顾南衣冷不丁的下一句问话却叫秦朗差点没抓紧它。 “你今晚是不是还听说了什么别的事情?”她问,“你的神情不对,眼睛也同离开时不一样了……你身上是承淮家中熏衣惯用的香料,还去了一趟李府?” 秦朗:“……”明明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理直气壮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可刚回家不到半刻钟就已经被顾南衣戳穿了个干净。 秦朗觉得自己先前想得很对,他果然是瞒不住顾南衣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偷工减料的三更……这个就不算在加更里了吧_(:3」∠)_明天继续努力 第113章 第 113 章 尽管如此, 秦朗还是绷住了自己的底线。 “等会你就知道了。”他顺势用百试不爽的方式转移话题, “吃夜宵?” 顾南衣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打量秦朗, 不答反问, “你身上还有点儿酒味。” 秦朗:“……就喝了一杯。” 他有种连衣服都要被顾南衣扒光的危机感, 低了低头干脆直接往灶房走,还不忘把虫笛牢牢攥在手里。 虽说他今晚不一定会吹响这虫笛,但总之……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顾南衣直接将它砸了。 刚走了没几步, 秦朗就听见后头顾南衣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不用拿那么牢, 我又不会和陛下一样直接把它砸断。”顾南衣好笑道,“我要是真想这么干,你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完了,等得到现在?我只是对它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秦朗谨慎地把虫笛放下, 掀开了锅。 “好奇肖忠知道得太多太详尽,他甚至连自己吹虫笛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都知道。”顾南衣倚着门道,“他若真的对此一道钻研诸深,那只要他一天还苟延残喘着,就必然是一天不会放弃从我身上拿到不渡的。” 秦朗沉默地听着,心道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今局面越发混乱,又多了一个肖忠虎视眈眈,秦朗也顾不上是不是要让顾南衣再多失去些记忆的私心了。 “照先前那个南疆人所说,解蛊之后, 蛊虫便失去作用,”秦朗说出自己的判断,“那南疆和肖忠都没了再针对你的必要。” 顾南衣道, “这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了,解蛊是有代价的。” 秦朗抿直了嘴唇没有接顾南衣的这句话,认真生火烧水。 即便不去看顾南衣,他也能察觉到她的视线长久又平静地停留在他身上,一寸也没有移开过。 ——被人这样盯着看一小会儿也就罢了,可时间无限延长之后,秦朗几乎觉得浑身都发烫起来,就连平日里娴熟的事情都做不熟练了。 他没好气地转头道,“门口风大,你坐下。” “今晚不冷,我穿得厚。”顾南衣道。 “那你去看话本……”秦朗顿了顿,拧眉道,“别一直盯着我。” “四年前第一次见你时,我没想到会变得像现在这样。”顾南衣突然道。 “……现在什么样?” 顾南衣歪了歪头,将脑袋也一同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笑道,“我没想到会同你和现在这样亲近,四年前的我想得还是过于傲慢了。” 亲近。 秦朗反复咀嚼了片刻这词,在心底轻轻咋舌。 “我确实很中意你,因而若你能承诺不会背着我去做傻事就好了。”顾南衣柔声道。 秦朗被前半句顺了毛,他在蒸腾的水汽当中朝顾南衣扬了一下眉毛,“我骗得过你什么事情?” “有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总能做得到的。”顾南衣无奈地说,“你坚持不说,难道我还能把你吊起来打、还是关起来饿几天不给吃饭,逼你坦白?” 前者,她打不过;后者……饿的是她自己还差不多。 秦朗面无表情地别开了眼,他盯着锅中沸腾的水道,“不会背着你做。” 要做,他就当着顾南衣的面做。 只要薛振今日敢来,秦朗就敢把事情摊开来说、在子时之前做个决断。 问题是……薛振会不会来。 刚从纪长宁口中听说薛振才是祭品时,秦朗脑中掠过的第一个想法是肯定的。 他觉得薛振会为了能得顾南衣原谅去做任何事情。 可等从离开李府之后,秦朗开始越想越不确定起来。 薛振或许心中确实想这么做……但他不得不顾忌自己皇帝的身份。 堂堂九五之尊,如果为了一己私情将国家社稷抛下,听起来简直像个昏君。 顾南衣教了薛振那么多年,不说是千古明君,至少不会当个头重脚轻的皇帝。 “怎么,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做我不赞同的事?”顾南衣失笑。 秦朗捞了龙须面放进沸水中,沉默了片刻,突然道,“若不是我或者秦北渊,拿别人的命来换呢?如果那人你素不相识,他也愿意交换呢?” “一命换一命本就不公平。”顾南衣道。 秦朗却像被戳中什么地转头看她,问道,“如果你是我的立场,难道没有心甘情愿为某个人去死的意愿?” 顾南衣敛了笑,她静静看了秦朗半晌,语气十分柔和地道,“但我不是你的立场。” 秦朗被她噎了一下,闷声不响地把脸转了回去。 “你不欠我什么,若说亏欠,反倒是我欠你的旧账多一些,”顾南衣继续说道,“而若是真正觉得对我有所亏欠的人……我也并不需要他们的补偿。” 她说到最后,温和的语气变得凉薄起来,秦朗恍惚从中听出一声冷笑。 “我从前就对你说过了,”顾南衣说,“我死也不要秦北渊救。” 秦朗:“……”现在抓起虫笛就吹、先斩后奏,还来得及吗? 这念头从秦朗脑中一闪而过,想到以后可能和薛振那样跪下请罪都没用,又被他给默默地收了回去。 秦朗用筷子搅动着锅中面条,深刻地头痛起来。 明明知道的东西比从前更多了,却不知怎么的,眼下状况竟成了个死局? * 李承淮入宫时,大半个皇宫仍然是灯火通明的。 ——宋太后一天一夜也没能好转,宫中众人自然也停歇不下来。 取蛊的准备俱已完成,但第一次尝试时,宋太后尖叫挣扎得厉害没能成功,一夜没睡的梁院判更是疲倦得刀都拿不稳,薛振见状便准了他先回家歇息一晚,第二日再入宫取蛊。 但有这待遇的也不过是梁院判一个人,包括太医院院正在内的所有人只有在偏殿打个地铺的待遇。 好在半强迫地给宋太后灌了安神的药后,她安静下来不少,众人也能沾枕头便睡着,不必被她歇斯底里的喊声吵醒。 终于得了片刻安宁,薛振正在宋太后寝宫外侧熬夜看奏本,听见福林的禀报,疲倦地揉了一下额角,“李承淮?让他进来。” 福林应了是便去外头将李承淮带入内里。 “臣参见陛下。”李承淮行礼道。 “你这个时候入宫,肯定是急事。”薛振头也不抬地道,“直接说吧。” 李承淮却问,“敢问陛下,太后病情如何了?” 薛振皱了眉,模棱两可地道,“明日方能见分晓。” “那今晚子时之前,陛下可能出宫去长安巷?” 听见长安巷三个字,薛振手中游龙走凤的笔停了下来,他倏地看向李承淮,几乎将朱笔硬生生捏断,“——皇姐出什么事了?” 太后是因为蛊虫躁动而状似疯癫,难道顾南衣也跟着出了什么变故? 李承淮这话一问出口,就连先前坐在薛振下首、一直安安静静的秦北渊也跟着抬起了头。 “殿下一切安好,陛下大可放心,”李承淮道,“但错过今日之后,却未必还是如此了——秦相,我说得对也不对?” 突然被李承淮针锋相对的秦北渊沉吟片刻,慢慢地道,“我不懂李尚书的意思。”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解蛊之日,错过便只能再等明年的三月初四。”李承淮用温和的语气道,“秦相两个月前便与我说过,解蛊需得一命换一命,你手中仍有完好的虫笛,且已经做好准备用自己的命去换殿下的,请我助你一臂之力。” 薛振将笔缓缓放下,脸色铁青地听着朝中位极人臣的两人对质。 “这些陛下都已经知道了。”秦北渊道。 “可秦相一直没说,要豁出性命去换殿下安然的,是陛下的命。”李承淮道。 他讲话仍然是那样温文尔雅,好像每一个字都是精心雕琢过才吐出口的,令人听了便身心愉悦。 可这样温润如玉的嗓音讲出来的话却叫薛振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沉默了半晌后,薛振按着龙案一字一顿地问,“果真如此?” “臣尚不能确定。”秦北渊平静无波地道。 “——那李尚书又是哪里来的言之凿凿?”薛振冷笑着问。 “陛下上次突发急病又无缘无故好转,不正是因为秦相在家无事、试了试虫笛能不能被自己吹响吗?”李承淮问道,“秦相一吹笛,陛下便昏迷不醒;他一入宫,陛下便醒转,岂不怪哉?” 秦北渊沉默不语。 李承淮微微一笑,道,“秦相这样的聪明人,不该猜不到其中的联系才对。朝中不是早有那句传言——陛下与长公主之间,只能活一个人下来?” 他说完,抬头看了薛振的方向,温和又咄咄逼人地问。 “敢问陛下今夜可愿去长安巷?” 第114章 第 114 章 李承淮的双眼从来看不出他是个盲人, 明亮又温柔, 像是春日里的暖风。 此时被这双眼睛盯着的薛振却如鲠在喉。 李承淮和秦北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 他刚才全部都听清楚了。 可细细品味他们话中的意思, 却让薛振如坠冰窟。 “传闻是真的?”薛振喃喃道, “那不只是肖忠的离间之计?” 也就是说——数年前他误打误撞,是真用昭阳的命换自己多活了这四年? “而你今日……”薛振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秦北渊,一字一顿道, “打算解蛊。” 若秦北渊真的猜想到各种佶屈聱牙, 那么今日他就是用他自己的性命和薛振的性命同时去当了赌注。 想到这里,薛振冷笑起来,“竟连这也没告诉朕。” 他几乎是被气笑的,但往深处一想, 这又确实是秦北渊做得出来的事情。 秦北渊连虫笛都能造个假的犯欺君之罪,为什么解蛊的凶险要对他坦白? “怎么,怕朕不愿意死?”薛振质问道。 秦北渊和李承淮都没有接这句话的意思。 薛振却被两人的沉默激怒,他用力地拍着龙椅的扶手,怒声喝道,“若朕不是皇帝,倒是可以立刻肝脑涂地!但若是一朝没了皇帝,谁来坐这个位置?谁来保庆朝安稳太平?!” 这一连串的怒吼是放开了嗓子骂的,薛振几乎没时间去计较究竟会不会被候在殿外的人听见, 一口气骂完后,才冷静了稍许。 他深吸了口气将胸口冲撞得要将他碾碎的情绪压下,低声道, “难道朕不想救皇姐?朕害死了她!朕比谁都希望弥补四年前的错误。可朕死了,朕的身后事怎么办?” 薛振连自己的皇位才坐稳没有多久,他没有给自己培养过继承人,更不会容许有野心勃勃、想继承皇位的人存在。 眼看着马上就是深夜,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怎么够安排后事? “……皇姐教导朕当一个好皇帝,”薛振卸了身上的力气,他向后靠去,疲倦地道,“她不会允许朕这么做。” 李承淮却道,“我想也是。” 薛振看了看他,尖锐地道,“刚才从李尚书的态度里倒看不出。” “臣虽然不济,姑且也是长公主从前的谋臣之一。”李承淮道,“长公主一贯教导陛下的,若您还记得,便不会同意——即便如此,方才的问题,臣总还是要冒死问一次的。” “冒死……”薛振讥讽地重复了李承淮的用词,“你是想朕死。” “若是臣的一条命能用来顶陛下的,自也是二话不说的。”李承淮道。 薛振的脸色沉了下来,“朕不是不敢死,只是现在不能死。” 李承淮叹了一口气。 “可长公主等不了太久。”他说。 “……”薛振握紧了拳,“那你说,朕今日为皇姐死了,明日谁来当皇帝?你们俩中的谁来么?” 这几乎就等同于是质问谁想篡位了。 李承淮和秦北渊同时道,“臣不敢。” “你们敢得很。”薛振掷地有声、忿忿地道,“一个早准备好今晚让朕死,另一个当面逼着朕今晚自愿赴死,都是一丘之貉!” “那陛下觉得准备多久才够?”李承淮轻声道。 薛振顿时语塞。 培养一名皇帝要多久? 薛振自认比常人聪慧,又自小在顾南衣身旁耳濡目染,夫子老师辅臣乃至每日接触的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即便如此,薛振初亲政时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若是当个昏君或许容易许多,但要当个能做事、哪怕只是无功无过的皇帝,天赋与历练都不可缺其一。 历练可不是看着看着便能有的。 可别说十年时间来养一个皇帝胚子,薛振就连十年的一半时间恐怕都没有。 “皇姐还能撑多久?”薛振苦涩地问秦北渊。 秦北渊沉默片刻才道,“无人能做出确切的回答。但长公主是七年前的今日假死、四年前的今日醒来,一年前的今日呕血不止才来到汴京。据此来看,三年为期必然发生大事,只怕最迟最迟,两年内必须做个了断。” “两年……”薛振皱紧了眉喃喃自语着盘算时间,可怎么算都不够。 两年时间,怎么够他培养出一个能立刻继位的继承人来? 再想到肖忠和宋太后这一堆乱账尚未厘清,薛振心烦意乱地闭了一下眼睛,问道,“就算朕今日真的赶去长安巷又如何?虫笛在肖忠手里,谁来解蛊?你刚才怎么不逼问秦相敢不敢去长安巷?” 李承淮目不斜视,“秦相他敢去,况且……解蛊之人也并非一定要是秦相。” 薛振皱眉,立刻睁开了眼,他笃定地道,“只有子蛊才能解母蛊,否则肖忠不必费这么大力气。” “可子蛊不止一只,”李承淮道,“况且这也是秦相早就知道的了。” “……还有谁?”薛振难以置信道,“这不是成双的子母蛊?” 他问完立刻看向秦北渊,显然知道他才是能做出最详细解释的人。 “南疆圣蛊被盗是二十年前的事,”秦北渊开口道,“那时候宣阁正巧离开汴京,回来后不久便染上怪病不治身亡。而我是宣阁死前见的最后一人,算起时间来,宣阁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才将蛊虫种到了我身上。” 薛振那时候根本不记事,但宣阁死的日子他是知道的,粗略算了算便道,“那是先帝驾崩后一个月左右?” 秦北渊颔首称是,接着道,“随后不过几日的功夫,臣身上发生了一件事。” 薛振:“……?”他刚要追问这语焉不详的是什么事情,就看见李承淮握起拳头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薛振顿了顿,反应了过来,嘴角一抽。 ——秦北渊被安平郡主下药的日子。 “蛊虫刚种,尚未落稳,那时发生始料未及的变化也并非不可能,”秦北渊平静地继续道,“就现状来看,秦朗身上也带有子蛊,结果已是最确凿的证明。” 薛振愕然,“另一只子蛊,在秦朗的身上?但就算如此,没有虫笛,他也解不了蛊,就算朕真的今日过去,又能如何?” “或许只是同陛下商议此事。”李承淮道。 “商议?他是只想把自己在皇姐面前摘个干净吧!”说到一半,薛振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难怪他从来对任何人不假辞色!他从一开始就只想利用他人找到为皇姐解蛊的途径工具为他自己所用。” 薛振看不惯秦朗,就和秦朗看不惯他是相互的。 别的不说,光是秦朗和顾南衣同住四年、关系那般亲近,就足够薛振视他为眼中钉。 在知道顾南衣就是昭阳之前,薛振只是不喜轻蔑秦朗像只狗似的维护领地和所有权;但知道顾南衣和昭阳是同一人之后,薛振嫉妒得几乎想杀了秦朗。 ——但到底是没杀。 一来秦朗身手好,想悄无声息杀他几乎不可能;二来是因为顾南衣。 就像苏妩能当面尖锐指责薛振,而薛振始终能对她容忍退让三分一样。 顾南衣看重的人,薛振不敢轻易地去动。 他怕和顾南衣之间已经是如履薄冰的关系彻底碎裂。 薛振沉默的当下,秦北渊已经向李承淮发难,“李尚书连夜入宫,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消息?” 李承淮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渠道。秦相关心此事,不如迅速抓住肖忠,或许能从他手中夺回虫笛、找到救太后的关键?” “……秦相的人追着肖忠也有一天一夜了,”薛振也开了口,“还没捉住他吗?” “总会落网。”秦北渊道。 薛振觉得和秦北渊比谁更有耐心实在是没必要,他按了按额角,道,“什么时辰了?” 福林不在旁,李承淮又目不能视,还是秦北渊开口到,“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不到。” 他竟是直接回答了薛振并未明说的问题。 薛振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他扭头看了一眼内殿,咬咬牙道,“朕要去长安巷见皇姐。” 哪怕今日不解蛊,他也必须去走上一趟。 或是和顾南衣解释,或是给她一个期限……又可能只是想见她,终于有了一个能见她的理由。 薛振甚至有些不太确定自己上次见顾南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元月初一听起来不过相距两个月,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李承淮温声道,“我与陛下同往。” 秦北渊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承淮已含笑堵了他,“——秦相还有别的要事去办吧?” 闻言,秦北渊微微偏过脸去看了一眼李承淮。 这个人还没瞎时,对他的言辞反倒更不客气一些,在失明之后却情绪越发内敛起来。 就连对着能算半个失明罪魁祸首的秦北渊,李承淮都能笑着同意合作。 当然,秦北渊也从来没觉得李承淮有多信任自己。他们只是暂时地利益一致,因而暂时地合作,这“暂时”是双方心知肚明有一日会撕破脸的。 今日李承淮突然发难,便早在秦北渊的意料之中。 不过至少托李承淮这一发难的福,秦北渊发现了自己的一处盲点。 他自始至终都太小看了秦朗。 薛振更衣的功夫,秦北渊和李承淮一道步出了殿外。 秦北渊开口道,“是秦朗让你来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个推测,秦北渊却说得非常笃定,显然并不需要李承淮的确认。 李承淮果然只是一笑。 “我的人从昨夜便紧紧追在肖忠身后、将他逼入绝境,虽说也不是无用功,看来仍是百密一疏。”秦北渊淡淡地道,“虫笛是不是根本就不在肖忠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写完了!薛定谔的三更还没开始_(:3」∠)_ 第115章 第 115 章 李承淮没有说是, 也没有说不是。 他不置可否地道, “不能放任肖忠在外逍遥, 将他捉回是必要之事。” 两人并肩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儿后, 福林的脚步声已经从后头传来。 李承淮最后又不无讽刺地说, “秦朗未必比你聪明,但他的做法却比你高明许多。” 这句话尾音落下的时候,福林已经打开了殿门。 秦北渊回头望了一眼, 看见换了一身便服的薛振正从门的深处走出来。 年轻皇帝只来得及摘了龙冠、脱去龙袍换了暗纹的外衣, 对于没有太多时间、又不需要再对顾南衣遮掩自己身份的薛振来说,已然足够了。 “秦相去忙吧。”薛振扫了眼秦北渊,他紧皱着眉道,“务必将肖忠带回, 若他负隅顽抗,当场格杀也可。” 肖忠所知道的诸多情报固然重要,但若他不乖乖合作,这些情报也等于是空。 杀了他至少能绝后患。 秦北渊躬身应了是。 薛振看了一眼时辰,匆匆吩咐离开——从皇宫去长安巷路上还要半个时辰,今日几乎已经不剩多久了。 秦北渊跟着几人到了宫门外才分道扬镳,他望了一眼远去两辆马车的影子,心中模糊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秦朗投鼠忌器不敢忤逆顾南衣的决定,但秦北渊和顾南衣的关系早跌入谷底, 不担心再往深渊多走一步两步。 错过今日,便要再等一年。 谁知道这一年当中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他也跟过去,或许能找到一个机会, 抓住今日的尾巴强行解蛊。 这等行为却同弑君无异了。 早几年十几年,打死秦北渊,他也想不到未来的自己竟会生出这种祸国殃民的念头。 “相爷,”心腹在旁等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地道,“肖忠那边……” 秦北渊没有作声,他又盯着长安巷的方向看了片刻,才如同放弃了什么地轻轻出了一口气,问道,“还没抓住他?” 心腹立刻道,“已包围那处郊外树林,正在逐步往内缩圈,只要肖忠不会飞天遁地,天明之前一定落入笼中!” “……去看看。”秦北渊道。 心腹毫不迟疑地应了声是,等了几息却不见秦北渊迈步,便疑惑地抬头看了看。 秦北渊仍然看着薛振和李承淮离去的方向。 “相爷?”心腹试探地唤道。 秦北渊低声道,“不知今日,我是否又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心腹不明所以,但仍然立刻答道,“相爷自然一直是正确的。” 秦北渊摇了摇头,这次没有再多驻足,转头便上了一直在旁等待的马儿,他摸了摸坐骑的头顶,令道,“走。” 若是今日不能解蛊,暗中钻研蛊虫多年的肖忠反而成了最重要的人之一。 秦北渊定不能就这么当场格杀肖忠,他必须从肖忠口中得到一条情报。 ——顾南衣和薛振之间,究竟为什么只能活一个人下来? 这和当年年轻的宣阁非要远赴南疆将顾南衣带回汴京、记成长公主、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 长安巷里。 顾南衣慢条斯理地挑着龙须面一口一口地吃,间或抬眼看看坐在自己手边、神情显然心不在焉的秦朗。 虫笛就跟一道线似的被摆在两人面前的桌上,红得耀眼。 两人虽然都在等着子时过去,等的人和事却是不一样的。 将面吃完后,顾南衣有趣地道,“你在等谁来?” 秦朗:“……”他故作冷酷地撑住架子,“如果来了,你自然就知道;如果不来,也不用知道。” 顾南衣对秦朗这幅负隅顽抗的模样有些好笑。 秦朗和她共同认识、又在汴京城里、还正好要和蛊虫一事利益相关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但顾南衣体贴地没有戳穿秦朗的最后伪装,而是耐心地在桌边陪他等了下去。 左右她也怕子时不到,秦朗就头脑一热抓起虫笛解了蛊。 将秦朗放在身边这些年,又不是真把他当成一颗将被消耗的解药在养。 从一开始就不是。 月亮悄悄地往天穹的西边沉去,眼看着只差半个多时辰便到下一日的时候,院门终于在这深夜被人突兀敲响。 秦朗和顾南衣几乎是同时抬头看了过去。 “看看,是不是叫你等得这么心焦的人。”顾南衣半开玩笑地道。 秦朗抿直嘴唇起身去应门,将脸绷得死紧,不想透露出一分自己的紧张之情。 将门拉开时,秦朗几乎屏住呼吸。 看见门外站着薛振和李承淮时,他才将憋了许久的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李承淮立在薛振身后,含笑朝秦朗点了点头。 薛振则是没好气地道,“让开,朕要见皇姐。” 本来就是给他开门的的秦朗:“……” 话都不会讲,活该他跪下都没用。 换成往日,秦朗肯定一点面子也不给当朝皇帝,直接将门甩他脸上,但今晚不同,秦朗捏着鼻子把门给拉开了。 薛振也没有和秦朗多纠缠计较的意思,他立刻同秦朗擦身而过往里走,目光第一时间找到坐在院中的顾南衣。 刚进院门时,薛振的脚步很急促,可在看见顾南衣时,他突然又猛地停在了原地不敢再靠近过去,咬了咬牙才唤道,“皇姐。” “陛下又来了,”顾南衣叹着气站起身,将两边手臂都收进披着的斗篷里,朝秦朗挑了一下眉毛,“秦朗?” “……解蛊必须有他。”秦朗惜字如金地说。 顾南衣稍稍一弯腰就拿起了放在桌上的虫笛,她用手指轻轻地笛身上摩挲了下,突而笑道,“所以你先前才会问我,如果要死的人不是你或者秦北渊的话又如何。” 她说完,将视线转向了薛振。 被注视的薛振几乎是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声,怕毫厘之间的动作都会将顾南衣的视线惊走。 “要用一国之君的命,来换我的命?”顾南衣道。 薛振一来,她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四年前是为了这件事,四年后还是为了这件事。”顾南衣淡淡地道,“——听说太后重病不醒,肖忠仍未落网,南疆虎视眈眈,陛下不好离开宫中太久,尽快回去吧。” 薛振深吸了一口气,他尽量冷静地道,“皇姐放心,朕不会不负责任地将一切扔下,因此今日朕不会同意解蛊。” 秦朗皱起了眉,观察了一眼顾南衣的神情反应。 ——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根本不像是生死悬于一线寄在他人身上的那个将死之人。 “今日不行,以后也不行。”顾南衣冷淡地拒绝了薛振的话中含义。 “四年前朕做错了事,从前不认,是因为没有重来的机会;”薛振咬咬牙道,“但现在有改正的机会,朕便会改——朕欠皇姐一条命,就用这条命还皇姐。” “陛下知错能改自是很好,但这份决心用在别的事情上便够了。”顾南衣仍是道,“我不需要九五之尊的陛下豁出性命去救。” 薛振用力咬住嘴唇忍了半晌,克制地道,“……反正解蛊原就不需要皇姐做什么。” 说着,薛振将视线转向秦朗,阴鸷地盯了他一眼,“就算皇姐能按得住他,朕去找秦北渊解蛊便是。” “胡闹,”顾南衣冷斥,“你的性命岂可儿戏?” “朕的性命,朕自己能做主。”薛振恨恨地大声道,“况且,这件事根本不用皇姐同意!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薛振这一句掷地有声,像是一记惊雷,让院中一时没了其他动静声响,只余下他情绪激动的粗重喘息声。 “秦北渊和太后总是问我,四年前的事情我后不后悔?”薛振厉声道,“我当然后悔,我一日比一日更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我犯的错,如果不是宣阁曾种过蛊,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弥补?” 顾南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双眼通红的薛振。 “皇姐不需要我的道歉,好,我不道歉;但补救不是因为因为我觉得皇姐需要而给,是因为我想这么弥补——歉疚后悔压在身上太久,我已经背不动了。”薛振厉声道,“皇姐愿不愿意解蛊,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给你解蛊,只是我想自己能好受解脱罢了!” 说到后半段,薛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说气话了。 他忍了太久,对他人一句句说着“从未后悔”,却始终没能把自己骗过去。 若解蛊能成为解脱之道,薛振心中有一部分觉得几乎是如释重负。 曾经杀她犯的错,用自己的命还给她就是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薛振宣泄似的嚷了一堆话, 顾南衣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边轻轻地用虫笛一下一下在自己手心里敲着。 ——秦朗不知道薛振怎么想, 反正他看得是心惊胆战。 只要顾南衣一个念头, 秦朗都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冲过去将虫笛在被砸断之前救起来。 去开门之前, 他怎么就没想到先把虫笛拿到自己手里? 秦朗这厢专心致志地关注着顾南衣手中虫笛,等薛振喘着气停下来之后,顾南衣不说话, 李承淮便也不开口, 院中的沉默几乎重得能压垮人的肩膀。 “皇姐为什么不说话?”薛振冷笑道,“又对我的所作所为失望了?……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今日的事皇姐就当没发生过,上次我要杀你时, 你不拦我;这次也别阻拦我!” 他说罢,阴沉地盯了顾南衣两眼,竟掉头直接向外走去,好似来长安巷这一趟完全就是为了和顾南衣吵上一架似的。 李承淮沉吟片刻,朝顾南衣行了个礼,转身去追薛振。 那两人走得急,没把门带上,秦朗也没心思去关门,他抿直嘴唇看着顾南衣的双手, 倏地道,“你是不是想把虫笛砸断,一了百了?” 顾南衣沉吟片刻, 坦率地承认,“……我心中确实有些想这么做。” “不行。”秦朗脱口而出。 顾南衣抬头看了看他,神情并不意外,“我知道,你不甘心。” 秦朗暗自撇了一下嘴,心想何止是不甘心。 他觉得这简直是最好的结局——杀人偿命,薛振代顾南衣受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唯独麻烦的也不过是薛振的身份这一点。 趁着顾南衣又低下头去思考的间隙,秦朗悄无声息地朝她靠近了一步、又一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不了别人的生死。”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等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已经到了顾南衣面前两步左右的位置。 ——对秦朗来说已经是个足够突然发难的距离了。 他毫不犹豫地箭步上前锁住顾南衣两边手腕,将她手中的虫笛取回,才松了口气。 “已是三月初五了。”顾南衣却道。 秦朗把虫笛往身后藏,“但你想撅断它,却哪一天都可以。” “你去见了纪长宁后一直心事重重,想的就是这?”顾南衣问道,“纪长宁说若是我解蛊,要陛下用性命来交换我的?” “是。”秦朗毫不心软地将黑锅扔到了纪长宁头上,“他说那夜薛振突然生病,就是因为秦北渊试着吹了虫笛。” 听完秦朗的话,顾南衣轻轻出了一口气,她轻声道,“‘昭阳和太子之间只能存活一人’这句话,我其实很早便听过了。” 秦朗怔忡了下。 薛振三岁就登基当皇帝了,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岂不是才刚出生没多久? 像是知道秦朗心中在想什么似的,顾南衣接着道,“那时宋太后才刚有喜几个月,但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出来。宣阁那时尚在人世,他和先帝雷厉风行地将这流言扼杀终止,可我总归是听过的。” 听过的话,便很难就当作没有听见过了。 尤其是当十数年后相同的流言再度传出,顾南衣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旧事。 但当时先帝和宣阁都去世多年,知道秘辛的人屈指可数,即便顾南衣一路追查宋太后和肖忠,关于流言源头的线索却断在了他们身上。 到了最要紧的那几个月时,顾南衣的身体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多去追查背后更多真相。 她死时留了不少未完之事,谁料四年过去,悬案仍然是悬案。 “眼下级我只能想到一个人,或许还对陛下出生之前的事情还了若指掌。”顾南衣像是怕冷似的抚了抚自己的手臂,道,“若非必要,我本实在是不想去打扰他的。” “……沈其昌。”秦朗稍作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能叫顾南衣在成了顾南衣后仍然觉得愧疚的,秦朗只见过这么一个。 ……虽然秦朗心中觉得这该愧疚的人显然是薛振而非顾南衣就对了。 “要再去通宝一次?”秦朗道,“还是写信吧?” 顾南衣沉吟考虑了片刻才道,“写信吧。”她顿了顿,抬头朝秦朗似笑非笑道,“反正今日已经过了,接下来少说也得有一年时间空闲着,是不是?” 秦朗警惕地把手往背后藏了一下,心想他必然得找个隐秘安全的地方把虫笛保存起来。 “藏什么,我抢得走你手里的东西?”顾南衣道。 “……”秦朗拧眉,给自己找了个听起来更顺理成章的理由,“多的是人想来抢。秦北渊本来不知道昨晚截胡的人是我,但不久之后他肯定就知道了。” 薛振这一出宫,只要秦北渊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各种缘由是什么。 在让李承淮去找薛振时,秦朗是当真以为这晚上就能解蛊的,因此也不在意虫笛的所在被暴露出来。 “我还以为今天能解蛊,”秦朗低声嘟嘟囔囔地说,“谁知道是这个结果。” “今日不行。”顾南衣摇头道,“你再不喜欢陛下,也该想想一国之君突然消失,对国家是多大的震荡。” 薛振若真这么立刻点头让秦朗放手去做,才是更不可能的事。 秦朗紧闭嘴唇不作评价,但他心里对此是相当的无所谓。 对秦朗来说,他打小活的就是看不见律法和秩序的世道,天王老子都和刀口舔血的他没关系。 他只是知道国家、社稷对顾南衣有多重要。 “那如果薛振将后事都安排好了呢?”秦朗忍不住问。 这问题角度刁钻,顾南衣垂眸认真思考了片刻才道,“那答案你先前已经说了。” 秦朗:“……?”他说了这么多,里头哪一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顾南衣道,“若他真是为了他自己而做的决定,又何须旁人左右。” 秦朗立刻开始思考薛振如何才能迅速安排好后事。 “只要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去做这做那,而是从心去做任何事,我哪里管得了世上这么多事。”顾南衣轻轻拂去衣襟上积的薄薄一层霜露,懒洋洋的嗓音听起来却比夜露还凉薄冷淡两分,“从前不管他,现在更不用管。” * 汴京城入了夜便有宵禁,还有守城军巡街,严防偷盗抢劫等事件发生。 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有着管束作用,但当秦北渊带人连夜要出城的时候,却是管不到的。 更何况秦北渊去办的是和当朝太后休戚相关的事。 几乎已经是完整的一天一夜过去,哪怕秦北渊早知道肖忠狡猾,也对他这躲藏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秦北渊到城郊时,率领追捕的校尉匆匆赶来向他汇报详情,神情颇为凝重,“这处树林中有不少陷阱埋伏,都是有人提前精心准备好的,开始往内搜索包拢时不察,伤了不少人,后来谨慎前行、一一排查时又拖慢了速度。” 心腹闻言皱眉道,“准备这么多陷阱,恐怕他不是慌不择路逃窜到此处的。” “定然不是。”校尉立刻答道,“肖忠身边虽带的护卫不多,但他们却一个也没伤到,陷阱定然是他们一早准备好的后手。” “天亮之前,能否将树林排查完毕?”秦北渊问道。 校尉为难地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地道,“恐怕要等天亮以后了。夜间昏暗,找四处的陷阱耗时得很。” 秦北渊颔首,“慢慢来,我随你们一起进去。” 听到秦北渊的前半句话时,校尉便松了一口气。 等这口气还没舒完,他就听见了后半句,顿时脸上一僵。 ——堂堂丞相,要同他们一起进入那要命的树林里追捕逃犯? 陷阱无眼,又是半夜三更,万一伤到了这位百官之首怎么办? 校尉脸色难看地瞅了一眼秦北渊身后立着的心腹。 心腹:“……”看我做什么,我能拦得住是怎么的? “无妨,你们做自己该做的,不必理会我。”秦北渊道,“我跟在你们后面一些。” 校尉闻言轻松了些:既然跟在后面,应当就不会碰到未排除的陷阱了。 他领了命,转过半个身子毕恭毕敬地请秦北渊往树林的方向走,边捡了一些追捕过程中肖忠及其手下的反应来说。 “……贼人中的三人已落网,绑了在林子入口不远处着人看守,只是都一言不发,无论对他们说什么,他们都好像听不见的木头人一样。” 秦北渊仔细听完校尉的话,偏头对心腹道,“稍后让人提回去检查。” 只怕这几人都是肖忠的傀儡,只替他卖命,确实是吐不出什么情报来,所以才被肖忠像是废弃的棋子一般用一枚扔一枚,丝毫不担心会从他们口中泄露什么情报出去。 但反过来,这又正好证明了肖忠确实从蛊术的钻研上得出了些邪门歪道的门路来。 树林并不大,秦北渊从边际进入、行至排查到的陷阱边缘时,也不过小半刻钟的时间。 校尉道,“这大约是到中心的一半路程了。” 秦北渊颔首,“你去忙。” 校尉也不客气,抱拳告罪后便快步走向自己麾下士兵。 秦北渊注视着树林中心的方向,片刻后唤了心腹的名字,道,“你身手好,先往里走一趟,小心避开陷阱。” 心腹愕然地应了是,又道,“相爷让我进去将肖忠带出来?” “若真见到肖忠,也不必强行交手,立刻返回即可。”秦北渊沉声道,“但只怕肖忠在此处做了这么多布置,不是为了束手就擒的。” 心腹领命单枪匹马地越过举着火把的士兵们先行了一趟,半个时辰后才脸色难看地返回,对秦北渊禀报道,“林中空无一人,只留一条粗制滥造的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祸不单行,今天例假君来了,嗑止痛药昏睡_(:3」∠)_ 第117章 第 117 章 尽管早就猜到如此, 听到心腹的话时, 秦北渊的心还是往下沉了一截。 地道不是一两日就能挖成, 肖忠果然早有准备。 “相爷, 要不要调一支精锐进地道看看出口在何处?”心腹征询道。 秦北渊思索片刻, 道,“这么久过去,他早逃之夭夭, 但地道中可能仍留有埋伏。你带几人去烟熏一番再进入。” “是。”心腹领命而去。 秦北渊在林中步了几步, 将这块不起眼的郊外树林在汴京城的地图上定位。 挖地道需要耗费人力物力,又必然会产生动静,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悄无声息、不引起人注意就完成的。 地道要么早就存在于此,肖忠只是意外发现、或者向此地主人借用;又或者, 肖忠干脆认识这处土地的主人,才能得其同意挖掘地道。 虽看着只是一片无主的树林,但毕竟是汴京城的郊外,天子脚下不远处,去查一查地契,自然能找到地主。 查完此地主人,或许能有线索。 想到此处,秦北渊心中叹息。 肖忠到底还是又苟延残喘地拖着那副身子逃跑了。 肖忠没有露出任何要入宫去找宋太后的意思,一路逃窜只为抵达留在这片林中的递到, 恐怕……对如何解蛊也早有准备。 若说此前秦北渊还不能肯定,但今夜之后他便能确认,肖忠背后一定还有人在帮他。 且那一定是个对宣阁、南疆等等诸多事情相当了解的人。 就连秦北渊细数自己如今在这些方面搜集到的情报, 可能还不如对方了解得详细。 这样的人选,秦北渊一时也难以想象出来。 “相爷,人选好了。”心腹回转禀报道,“这就去地道入口。” “交给他们吧,”秦北渊改了想法,“你随我入宫。” 心腹愣了愣,干脆地应了,又小声问,“陛下不是方才看着去了长安巷?一时半会儿能回来吗?” “能,他待不久。”秦北渊笃定地说,“他说不定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 ——就今天薛振去长安巷的那个目的理由,他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跟顾南衣说上三句话都是个问题。 秦北渊能忍受顾南衣的冷眼相对,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得的是这般待遇;薛振从前在昭阳那儿得的纵容爱护,和现在比起来却是添茶地被,他怎么忍得住? 秦北渊不必去长安巷就能猜得到,薛振定然是大吵一架后负起离开,一刻钟也待不到。 心腹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将手头烟熏的事情交给旁人,便随着秦北渊离开,边道,“那相爷入宫是为了?” “宋太后凶多吉少了。”秦北渊道。 这话虽然极短,心腹听得却是一激灵。 本来太后、皇帝、皇后等等殡天就是件惊动国家的大事,更何况像是宋太后这次一样、显然是有人加害的情况? 哪怕薛振再同宋太后冷淡不对付,罪魁祸首的肖忠也是必死无疑的了。 “四月十二,”秦北渊慢慢地说,“也不知道她还撑不撑得到。” * 三月初五这日,顾南衣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写了封信送往通宝。 提笔时,她还特地将自己的字迹修改过,看起来同以前并不相似,免得沈太傅认出她的字来。 信中的言辞她再三斟酌过,巧妙地避开了会暴露身份的部分,但也以“同昭阳长相一样被牵扯其中”的理由,将该问的问题都在信中提及了。 事关先帝太后和皇帝,顾南衣觉得沈其昌很快便会详细回信。 可她没想到的是,一段时间后她收到的回信却很是简短。 “他要来汴京同你当面说?”李承淮也露出两分惊讶之情,“沈大人年岁已高,去年能来汴京一次已是不易,但那时是为了见您一面,尚可理解,可短短半年之内奔波来回通宝与汴京,不知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顾南衣拿着信纸反复看其中的字眼,确实能从其中察觉到沈其昌的急迫之感。 她想了想,道,“兹事体大,他或许担心陛下出什么意外才这般重视——上次沈老太傅的信,我交给你有段时间了,发现什么没有?” 说到那封伪造的信件,李承淮也有些头疼。 ——信显然是要栽赃到他头上,可无论怎么查看信中字迹的蛛丝马迹,李承淮也找不出一丝线索。 “……仿写的人定然与沈大人相交密切,又或者苦心钻研过他的字迹,否则仿不成这十成十的相似。”李承淮无奈道,“虽说我是看着嫌疑最大的人,可我敢说,即便我来仿,也不会有那封信上的字迹那么像。简直就像是……” 后面的话,李承淮没有说出来。 听这几乎是条死胡同,顾南衣又换了个方向,道,“假装沈家家仆来送信的那人呢?” “趁他和人接头时捉住了,”李承淮流畅地道,“已能确定是肖忠的人,且交代了部分三月初四那日肖忠的计划和路线。” 顾南衣笑了笑,“我听说了,他从地道逃了,秦北渊没捉住?” “正是。”李承淮道,“不过虽没能留住肖忠,也折了肖忠不少人手。一而再、再而三,恐怕他手中已经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若他还有计划尚未完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若他有帮手就未必了。”顾南衣道。 李承淮颔首,“殿下说得是。秦北渊已经顺着树林的地契主人去追查,可对方一口咬定自己不在汴京半年多时间,压根不知道树林中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是道幌子罢了。”顾南衣不以为然。 “那就是秦相要担心的了。” 他们一来一去说着正经事,旁边则是传来有规律的一声声“咔啦”的动静,是秦朗在旁无所事事边听地替顾南衣剥核桃肉。 他手劲大,一下便稳准狠地将外壳捏碎,里头的果肉却是完好无损,三两下便是两块完整的果肉放到顾南衣面前。 顾南衣专心同李承淮说话,却没有吃的功夫,面前的核桃肉很快堆成了一整盘。 而秦朗还在面无表情地往上垒。 话稍停歇下来的功夫,顾南衣偏头半是警告半是无奈地瞪了秦朗一眼。 也就是李承淮看不见,秦朗才越发嚣张。 换作苏妩,恐怕这桌子上少不得又要吵上一架。 秦朗撇开脸,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没看见顾南衣递过来的眼神,手指一用劲,又是清脆的一声“咔啦”。 “还有一事想询问殿下,”李承淮停顿了会儿再度开口,他疑惑地道,“苏妩入宫时曾提过四月十二这个日子,说是宣阁为太后占卜得的终焉之日?” 想想以苏妩对宋太后的痛恨,将这事情说出来也不奇怪,顾南衣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 李承淮轻轻出了一口气,他道,“恐怕这占卜要成真了。” “尚有二十来天,”顾南衣扬眉道,“她的身体这般不乐观?” 李承淮摇了摇头,低声说,“神志不清,太医院四次想取蛊都没成功,如今每日灌药才能令她躺着,稍有疏忽,她便立刻起身喊着肖忠的名字往外跑。” 说得难听点,宋太后已经是疯了。 而太医院屡战屡败,如今和用天材地宝的药物吊着宋太后的性命无异。 宋太后如今自己不吃不喝甚至也不睡觉,全靠外界旁人强制进行这些常人每日必做的事情,就算是整个太医院费心费力地续命,也坚持不了多久。 ——已是强弩之末,只看哪一天崩断。 四月十二,算来确实是个恰当的日子。 “宣阁的算法也不一定总是那么准,”顾南衣笑道,“他算自己的死期,时间可是在去年。” 李承淮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心中其实关于宣阁之死有个猜想,但在顾南衣面前却是不好说出来的。 ——宣阁或许本来真能好好活到新历十八年,但他本可以不去的那一趟南疆之行,却成了催命符。 李承淮同宣阁未在一个时代绽放光华,只听闻过国师种种光辉事迹,心中不免为对方有些遗憾。 可宣阁已经死了,李承淮也只能将这遗憾按下,接着说起正事来,“等沈大人来拜访殿下时,臣也想来听一听当年的事。” 顾南衣不以为意地道,“他入城时你自然会知道,自己看着时间来就是了。” 李承淮和秦北渊是差不多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难道还用她找人去李府跑一趟通知? 李承淮含笑应是,起身告辞,有些促狭地道,“秦小公子可以停手了,殿下可吃不了这么多核桃仁。” 秦朗冷哼一声,将手里刚刚拿起的一个核桃扔了回去,“算你识相。”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一定!会写出三更!! 第118章 第 118 章 李承淮前脚刚走, 顾南衣后脚拿起核桃仁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道, “多的你吃。” 秦朗眉毛也没扬一下, “做核桃糕。” 这顾南衣倒是爱吃, 既能做成甜的,又能做成咸的,交换着吃也不会觉得腻味。 既然桌上这一大碟子的核桃仁不再是问题, 顾南衣也就放过了刚才秦朗明摆着在旁捣乱的举动。 她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一块完整的核桃仁看了两眼, 突而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肖忠吹响虫笛,宋太后便没了神智地想去找他,若是我试着吹笛呢?” 秦朗:“……”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 顿时脸色冷得能掉冰渣。 自己理智全无、不堪入目还是其次,顾南衣的子蛊可不止一枚。 “若不是宋太后身份特殊,说不定只需将她放出宫去,便能顺藤摸瓜找到眼下行踪不明的肖忠了。”顾南衣笑道,“子母蛊虫之间的感应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别的不说,顾南衣四年前醒来的地方,可跟皇陵相差了好几天的路程;在那之后同秦朗几次意外又不意外的相遇更为玄妙。 一开始,顾南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被某种力量影响着和秦朗互相靠近的。 “就因为她是太后?”秦朗撇撇嘴。 “也因为肖忠的目的尚不能确定,让宋太后照着肖忠的意思去做是很危险的。”顾南衣简单给他解释了两句, “眼下最不能做的便是由着肖忠的计划发展,所以太医院想尽方法去破解宋太后身上的子蛊,若能将其取出, 肖忠的计划便白费了。” 若是子蛊死了,还指不定母蛊的宿主身上能发生什么呢。 “如果解不了呢?”秦朗问。 顾南衣道,“那就如承淮方才所说,四月十二送她走。” 秦朗不由得转头看了看皇宫的方向,皱眉问道,“你……想入宫看她走吗?” “为什么?”顾南衣讶然片刻便反应过来,失笑道,“她虽数次想方设法加害于我,我也如数奉还了不少。她死了还是活着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太后这样敌视她的,顾南衣随便算算都能举出一大堆的例子来。 如果每个死之前都要跑去看人咽气,顾南衣一年能参加不知道多少场葬礼白事。 她实在对无关紧要的人提不起这个闲工夫。 秦朗观察了片刻顾南衣的表情,确认她真是这么想的,才撇撇嘴道,“那就好,我怕你进宫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为什么?”顾南衣好奇道,“皇宫里怎么走,我可是熟得很。” “你自投罗网,薛振会把你关起来。”秦朗笃定地说。 ——换成是他,他就会这么干。 顾南衣:“……”她谨慎地想了一会儿,才道,“应当不会。” “你现在只是个方绅的女儿,家破人亡,薛振就算把你强留塞进后宫,伦理上也无不可。”秦朗冷冷地道。 在顾南衣再度开口之前,秦朗抢先打断了她的辩白。 “他在不知道你是谁时就这么想过,你别说你看不出来。”那一日秦朗对薛振动了白刃,就是因为他听懂了薛振话里的意思。 这旧事一重提,顾南衣果然沉默了下去。 难得在唇舌之争中能获胜一次的秦朗冷哼一声,毫无得胜的快乐,他没好气地将话题转回了宋太后身上,“你懒得理太后,我看她对你是恨之入骨。” 否则宋太后怎么一知道顾南衣生的是什么模样,就迫不及待想要杀她? “或许如此,”顾南衣闻言洒脱道,“但那难受的人可不是我。” …… 宋太后诚然也真的是难受得紧。 太医院几次取蛊虽然最终结果都是失败的,可也不是毫无进展。 至少他们找到了间或能让宋太后短暂地清醒过来、进食如厕的方法。 宋太后第一次因为蛊虫被金针短暂封住而清醒之后的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间。 她的脑袋仿佛被人放在高台上用锤子硬生生地砸了十二个时辰、碎成八瓣,不仅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更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就连想要开口说话,嗓子也跟被灌了哑药似的。 当太后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宋太后也就最近的一年时间里受过这么多的苦。 三番两次生病的她几乎没有下过病榻,而且还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宋太后记不起自己这次是怎么生的病,只在察觉到有人扶住自己的手臂时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了对方。 嬷嬷的手瞬间就被宋太后尖锐的指甲挠破,吃痛地低呼了一声,唤道,“太后娘娘?” 宋太后隐隐约约听见耳边有人在喊自己,便下意识地侧了头。 嬷嬷大喜过望,回头对御医们道,“太后娘娘能听见!” 御医们赶紧擦着冷汗在薛振的逼视下上前围着宋太后一阵忙活,扎针又灌药又揉按穴位,终于将宋太后折腾得更为清醒了些。 “太后娘娘,您感觉如何?”院正被众人推到前面,紧张地询问道。 宋太后咳了一声,喉咙听起来比男人还哑,“……勉强能瞧见重影了。” 见宋太后能好好说话,院正松了一大口气,道,“您癔症许久,想着累着了,赶紧趁现在用些药膳吧。” 宋太后难受地皱着眉点了点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她努力将视线往床边扫去,果然看见一个身着黑衣色便服的身影就站在那儿。 宋太后知道那一定是薛振——宫中如今只有她自己和薛振二人能穿这样配色的衣服了。 可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年轻皇帝就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她醒来也没有靠近慰问的意思,沉默冷硬得像是一尊雕像。 宋太后眼眶酸涩,又想不出如何同自己的独子搭话,就着嬷嬷的手尝了一口送来的药膳。 也不知道怎么的,那明明闻起来很香甜清淡、曾经也是宋太后最爱吃的参鸡汤一入口中,顿时引起了她一阵剧烈的反胃。 见宋太后一扭头便哇地在床边吐了起来,太医院众人吓得三魂都没了两魄,赶紧上前检查药膳是否有什么不妥。 ——药膳自然是没问题的,因为此后换着法儿地试了许多种吃食,宋太后都一口也没吃下去。 院正小心地询问宋太后腹中觉得是否空虚,宋太后合着眼虚弱地摇了头。 她肚中根本不饿,但不知道怎么的,心灵却觉得好似被人挖空了一块出去一般没有着落,叫她一细想便觉得心慌得不行。 那感觉便像是忘却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又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空虚得能叫人发疯。 宋太后不知道自己的这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她艰难地开口问扶着自己的嬷嬷,“发生什么事了?” 嬷嬷面露难色。 她身为宋太后身边亲近的人,这几日来一直在近前伺候忙活,该听不该听的早就都听了个遍,晚上睡觉都能被个中不可告人的秘辛惊醒,哪敢在宋太后面前明晃晃地说出来。 嬷嬷期期艾艾地扭头看了看薛振的方向,没得到皇帝的指示,她只得跪到了床前,低声道,“老奴不知。” 宋太后一皱眉,下意识地想要发作,喉咙身体却俱都坚持不住,刚迸出一个愤怒的音节,便疼得自己给憋了回去。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放声大喊了一天一夜,喉咙才会被折磨成了现在这样。 “肖忠没死。”薛振突然开了口。 虽然只是四个字,却已足够将宋太后吓得浑身一震、面色惨白。 她惊恐地抬头看向薛振,整个人发着抖重复了他的话,“肖忠没死?” “他对蛊术是不是相当感兴趣?”薛振问。 宋太后面色一僵,正要摇头时,薛振仿佛根本不需要这个问题答案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他在母后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种了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宋太后瞪大了双眼,身体上的疼痛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这一刻如坠冰窟、被人凌迟的恐惧。 “他将母后当成了他的解药,”薛振冷淡地说,“因此他不仅逃过了一次死劫,现在还要用你来解蛊。” 照见过肖忠几人的描述来推测,肖忠若是不解蛊,只怕没有一两个月好活就会老死了。 可他既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汴京,便说明根本不担心宫中之事。 “母后若是知道关于肖忠钻研蛊术的什么,便赶紧说出来吧。”薛振盯着宋太后几乎吓得面无人色的模样,“……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母后未必还有下一次机会了。” 宋太后剧烈地哆嗦起来,整个人往床头蜷成了一团,只顾得上用力地摇头,却咬紧牙关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薛振并未继续逼问,他连脚步都未移动过分寸。 不消片刻,恐惧到了极致的宋太后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叫声。 床边候着的众御医只得又立刻上前施救,这次却发现无论怎么也没办法再将蛊虫压制下去,只好跪着同薛振请罪。 薛振却并不意外。 如果蛊虫这么轻易就能被压制,那宣阁就不会留下一命换一命的法子,而是如何一劳永逸地压制住蛊虫、却不伤人性命的办法。 “母后清醒了大约一刻钟。”薛振道,“下次再能压制住蛊虫时,再着人来喊朕。” 虽说刚才只是试探,但果然……宋太后是知道关于肖忠秘密的。 至少,她知道了不少。 这一次碰见宋太后清醒过来,是薛振赶了巧,宋太后再度陷入疯癫中后,他便很快离开了。 就如同秦北渊花了两个月处理他自己的后事,薛振也有许多紧要的事情需一步步铺好。 ——他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皇帝和丞相到底不同。秦北渊可以说死就死,但薛振不行。 可一意孤行这四个字已被薛振刻进了骨子里,哪怕顾南衣不同意,他也一定会想办法解蛊。 还她就是了。 全部都还她。 * 宋太后此后果然又陆陆续续清醒了两次,到了三月下旬时,已经整个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原本富贵端庄的鹅蛋脸瘦脱了形不说,整个人面如菜色,往那儿闭着眼睛一躺时,乍一看简直和死人没什么分别。 还是死了许久的那种尸体。 梁院判在旁这近一个月,光是看都觉得不是人能受得住的。 这可比什么酷刑都来得恐怖。 可取蛊次次都失败,蛊虫狡猾得像是能思考一般,令梁院判愁秃了头。 第三次宋太后醒来时已经完全没了说话的力气,只颤颤巍巍地在嬷嬷手里写了一个“帝”字。 嬷嬷连忙张罗着让人去请陛下过来。 薛振果然很快赶到,面色也有些灰暗,但同宋太后这一宫殿的人比起来,倒还能算得上是好的。 嬷嬷立刻朝薛振跪下,尽量镇定地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想同您说话。” 薛振挥退众人,只点名留下了一个梁院判在旁守着。 梁院判在一众同僚“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同情眼神中留了下来,心中却很镇定。 他一点也不害怕听见不该听的东西。 恰恰相反,关于这诡异蛊虫的情报是梁院判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之一,仅次于即将到汴京城的沈其昌所要讲述的秘密。 前者关系到能否绕开一命换一命的限制解蛊,后者则同解蛊的代价息息相关,无论是哪个都极为重要。 梁院判上一次想尽方法也没能治好昭阳长公主的病,从天而降地得了第二次机会,自然不愿浪费。 宋太后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赶梁院判走,只能睁着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盯着薛振的方向。 殿中只剩下三人之后,薛振才走到了床边,他注视了宋太后一会儿,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坐到床沿,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她。 宋太后用虚软无力的手指飘忽地在薛振手心里写字,有时候连一个字也写不完便要停下来休息片刻,整个人简直比刚出生的婴儿还来得脆弱。 写完一整句话对她来说太过费力,只能挑着写几个重要的字眼。 薛振辨认着笔画,先是一个肖字,再是一个虫字。 他稍一思索便将字与字之间连起来,道,“肖忠确实研习蛊术,这母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了。” 宋太后的手指顿了顿,却接着又写了一个宣字。 薛振拧眉,“……宣阁?” 宋太后动作幅度极小地点头,再度写的还是肖字。 薛振沉吟了半晌,才问,“肖忠知道宣阁为皇姐种蛊,垂涎不渡的作用,所以暗中研习蛊术自己制作了一件赝品种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宋太后点头又摇头,还想再写字,却似乎不知道怎么言简意赅地用一两个字解释,急得咳嗽起来。 梁院判在旁插了嘴,“陛下容禀。据秦相所言,肖忠对蛊术的钻研并不到家,他自己应该也知道如此,不敢贸然使用。恐怕他是在得知自己将死之后,走投无路,才将自己研制出的子母蛊分别种在了他自己和太后娘娘的身上。” 宋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点头确认了梁院判的说法。 她枯败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自己的手臂,好像要穿透衣袖看到那颗令她厌恶又恐惧的黑痣。 梦见肖忠的时候她就直觉地知道大事不好,发觉自己手上突然长出这颗痣时更是急迫得策动了半个太医院来诊治,终究是一无所获。 可到底是没逃过,肖忠早说过,他要死也会拉她一起下地狱。 宋太后从前还以为是肖忠大放厥词,现在才知道他是有的放矢,却已经迟了。 四月十二,这个日子光是在脑中闪现就能叫宋太后浑身血液停止流动。 宣阁到底是算准的,那就是她的死期,她已经能看见阎王殿了。 宋太后心有戚戚的短暂期间,薛振思索了片刻梁院判的说法,却揪住了宋太后话中一点细节,“此事宣阁保密得紧,消息从未传出,被宣阁种蛊的秦北渊都没听说过,肖忠怎么会知道?” 肖忠虽然也能仗着同太后的亲近当宠臣权臣,可他那点呼风唤雨的本领要和秦北渊比,还是差了不止一截的。 宋太后面露茫然地摇头。 从她的神情中,薛振看得出宋太后根本没考虑过这问题。 “母后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只能接着问。 宋太后眼睛一亮,写字的动作都快了两分,费力地在薛振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密……室。”薛振缓缓地将其念了出来,“肖忠从前有一处密室?” 宋太后点头。 “就在汴京城中?”薛振又问。 得到宋太后的再度确认过,薛振立刻令梁院判出去找人取汴京城内的地图来给宋太后指地点。 梁院判跑着离开,宋太后突然又紧紧握住薛振的手,在他手掌心里写了一个“顾”字。 薛振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顾南衣?” 宋太后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她用力地点了两次头,而后又潦草地写了个“见”。 薛振沉默了下来,没有作答。 宋太后急得将“见”又写了一次。 她想在死前亲眼见到顾南衣究竟长什么样、亲口问顾南衣究竟为什么知道“四月十二”。 得不到顾南衣究竟是不是昭阳的答案,宋太后只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 薛振这才开了口,思考过后的结果是干脆利落的拒绝,“朕不会让皇姐来见母后。” 宋太后先是愕然,而后领会了薛振话中意思,惊恐地睁大了那双已经在枯瘦的脸上显得相当突兀的眼睛。 “母后曾经为难皇姐诸多,没必要再见一面。”薛振冷淡地说,“……她连朕也不想见,母后自是也不想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短了一点儿……勉强当三更加上了!(??????)?? 第119章 第 119 章 顾南衣就是昭阳, 昭阳就是顾南衣。 这念头在宋太后脑中疯狂闪动着, 几乎将肖忠没死的震慑都给压了下去。 她回想起自己曾经是怎么听信肖忠的话对昭阳和薛振百般离间, 甚至最后真让薛振准备毒汤给昭阳灌了下去。 昭阳的死讯刚传来时, 宋太后快意得不行, 觉得自己终于为儿子铲除了登基亲政的一大障碍,也解决了那句听着玄乎又吓人的传言。 可薛振随即跟着大病一场,后来又同宋太后的关系渐走渐远, 这导致宋太后惊惶失措地找了唯一一个能商讨此事的人求助——肖忠。 再不久之后, 肖忠也被薛振和秦北渊揪住错处毫不犹豫地杀了,还是赐的一杯毒酒。 肖忠死前一日曾到宫中见过宋太后,说了几句怪异的话,宋太后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 等第二日听见肖忠被赐死,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她一时之间如同惊弓之鸟,以为秦北渊下一个要杀的便是自己,惶惶不可终日了好一段日子才恢复过来。 接连从薛振口中得知肖忠和顾南衣都没死的消息,宋太后终于将这些线索在脑中连了起来。 肖忠想杀的人明明是昭阳!却都无端端祸害到了她身上! 宋太后立时觉得自己是给昭阳当了替罪羊,愤恨地抓紧了薛振的手,张嘴便想说话,却忘了自己的喉咙早已说不了话,只能徒劳地发出几声破碎喑哑的气音。 梁院判还没回来, 薛振扭头看了宋太后的神情,他道,“母后恨肖忠是情有可原的。” 宋太后当然恨肖忠, 但她更恨昭阳。 若不是昭阳最先被带回宫中,怎么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昭阳住在宫中、把持朝政十余年,丞相和六部尚书都要看她的脸色办事,究竟她是皇帝,还是薛振是皇帝? 即便宋太后不说话,薛振也将她眼中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但哪怕薛振是皇帝,他也不能更改别人心中的想法。 好在这时候梁院判已经带着一张详尽的汴京城地图从外头匆匆赶了回来,薛振顺势别开了脸去接地图,耐心地摊开后放到了宋太后面前,“母后看,肖忠的密室在什么地方?” 肖忠死后,他的府邸被抄了个干净,后来更是推倒重建,若真有密室,显然不可能就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而是建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宋太后能提供这点信息,对薛振来说是意外之喜。 他还以为肖忠当年就将宋太后全然瞒死,没将任何涉及自己秘密的事情告诉过她。 不过但凡这两人之间还有些感情留着,肖忠也不会用宋太后来当自己的解药了。 “母后慢慢看,不用急。”薛振顿了顿,道,“肖忠定会落网,母后不会因他而死的。” 这话既是安慰,也是诱导。 其实就算肖忠被抓住,就算肖忠死了,被折磨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宋太后也未必还能恢复过来。 但对于强弩之末的宋太后来说,这便是莫大的鼓励。 她勉强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辨别地图上的形状建筑,在薛振的低声解释下找了许久,才终于确定地将手指点在了一处位置上。 薛振看了一眼,是片说偏僻不偏僻,说繁华又不繁华的地带,具体附近有什么,薛振从未去过,便不清楚。 可他能确定当年抄了肖忠家时,他绝对没发现这条地方和肖忠有关过。 人人都觉得宋太后是个草包,她却也有心机在觉得情况于自己不利时隐瞒自己所知道的消息,等到能谋利时才转手倒出来。 薛振将宋太后指的地点牢牢记在心中,拿着地图便要起身离开。 宋太后赶紧抓住薛振,祈求他能再多留下来陪自己一会儿。 薛振看得懂宋太后眼中的情绪,却沉默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转头扬声道,“来人。” 候在殿外的宫人御医们快步跑进门里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薛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很忙。 眼下哪怕不吃不喝不睡,时间也不够他用,没有时间用来哄宋太后了。 福林刚往宫殿里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薛振,赶紧转了个头又跟着薛振往外走,余光只瞥见薛振手中的地图被捏得发皱。 “让李承淮来,”薛振说到一半顿了顿,改口,“把地图给他送去,让他带人去查泗水街附近的民居。” 福林赶紧应了是,不敢细问。 ——皇帝没说的,那八成要么是李承淮听了就会明白,要么李承淮压根就不用明白。 而为什么这事交给了李承淮而非秦北渊,就更不是福林一个小小的太监总管能过问的了。 薛振又道,“还有。” 福林赶紧侧耳恭听,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文,眼看着都要走到下一处宫殿了,薛振也没有继续的意思,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临到了御书房前的时候,薛振才终于开口道,“……还有,明前茶送来最好的那批西山云雾,你带着出宫捎给皇姐。” 福林恍然大悟,“是长公主殿下从前最爱喝的茶。” 薛振紧紧拧着眉,觉得顾南衣可能不会愿意收他送去的东西,特地对福林叮嘱,“无论如何都要交到皇姐手中,不能让秦朗拦住。” 见识过秦朗大杀四方的福林:“……”我哪儿有不被秦朗拦住的能力? “实在不行,你卖个可怜,皇姐不会太为难你。”薛振道。 福林懂了,他带着贡茶和地图出了宫,先去寻了李承淮,又转头去长安巷送茶。 结果果然是被秦朗给堵在了门外,不得不先是嚎惨又是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容易才越过秦朗让顾南衣好笑地将装在精美漆盒中金贵的三小罐贡茶给收下了。 茶叶再金贵,秦朗看着也不顺眼。 福林扶着自己跪得生疼的膝盖离开后,秦朗打开盒子看了看,轻嗤,“劳民伤财。” 知道他这是没事找事,顾南衣好笑道,“我从前可都是这么劳民伤财长大的。” 秦朗撇嘴,“你和他不一样。” 顾南衣也不问究竟哪里不一样,她取了个小罐出来看了眼,道,“光是这用来装茶的茶罐都是每年西山最有名的瓷窑专门烤制,千金难求,更何况是里头的茶。有权有势这么好,难怪有的人不想死。” “你说肖忠?”秦朗道。 “这样的人天下难道只肖忠一个?”顾南衣反问。 宋太后也是其中的一个。 她刚才没问福林宋太后的病情如何,但只看就连福林都体型消瘦不少也能猜得出来。 宫里一定是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正好,老太傅也喜欢喝这个。”顾南衣道,“他一会儿就来,沏西山云雾给他喝就好。” 秦朗抛了一下手中的茶罐,动作很随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失手把这再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给砸了。 “这不是只有宫里才能喝到的茶?不会让他怀疑你是谁?”他问。 顾南衣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到了这时候,他怀疑不怀疑已经不重要了。” 沈其昌这么急切地来汴京,非要同她面谈不可,显然是知道什么不得了的内情——对顾南衣来说,不是显然,而是果然。 身为先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沈其昌果然已经知道一些事很久很久、却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秦朗瞥了顾南衣一眼。 他可还没忘记沈其昌那封信的蹊跷,和最终突然就扯到了李承淮身上的怀疑。 和顾南衣不同,汴京城里无论是谁,对秦朗来说都是初次见面不久的陌生人,谁都和他没旧。 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怀疑任何人是居心叵测。 秦朗把漆盒的盖子合上,道,“等他来了再沏。” 家里的东西一直是秦朗管着收藏,顾南衣向来当个撒手掌柜,这次便也就直接交给了他。 沈其昌昨日便送了信来,说已在汴京外五里地的一个驿站歇脚,明日启程再出发小半日便能到汴京城里,下午便到长安巷。 他年纪大了,赶路更是不易,从通宝到汴京这一路走走停停居然花了近二十天的时间。 因此顾南衣算了算路程,觉得或许要等到黄昏时才能见到沈其昌,谁知道才晌午刚过,沈其昌便匆匆到长安巷敲响了她的院门。 见秦朗将沈其昌带入门时,顾南衣还有些惊讶,“我道先生还要晚些时候才能到。” “我入城便直奔此处而来了。”沈其昌笑了笑,迈入门内后却是感慨地凝视了顾南衣一眼,随即弯腰向她郑重地行了个礼,“草民沈其昌拜见殿下,前两次草民见殿下似乎有意隐瞒身份,便顺势而为,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谅解。” 顾南衣倒不惊讶于沈其昌的做法,她扬了下眉,柔和道,“您如今致仕成了平民,我不也是一样?先生过来坐下说话吧。” 沈其昌同顾南衣到底认识多年,闻言也不拘束,应是起身便慢慢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今日这桌子边上会有许多人在呢。” “承淮说他要来,”顾南衣道,“倒是迟了,想必有什么事情耽误。” 话刚说完,门又被人敲响了一次。 顾南衣以为这次总该是李承淮,谁知道又猜错了一次。 来的人被秦朗堵在了门外,顾南衣一开始还没发觉,直到听见一声熟悉的求救才哭笑不得地反应了过来。 “顾姑娘!”秦北渊的心腹扯着嗓子喊道,“相爷这边也是带着可用的消息来的!” 沈其昌诧异地转头看了过去,“秦相来了?”他很快又恍然地自己领悟了过来,“也对,他理应来的。” 见顾南衣不起身,沈其昌便有闲情逸致地同她叙旧两句。 “这蛊虫其实早有传闻,宣阁曾经同先帝和我说起过一次,原是想用在先帝身上的,但先帝说自己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便拒绝了宣阁去冒险。后来宣阁再去南疆之前,其实又同我隐晦地提起过。”沈其昌叹息道,“他原本是想将子蛊种在自己身上,等适当的时候为您解蛊,可……” “可他没想到南疆对他而言竟险些成了葬身之地。”顾南衣道。 沈其昌缓缓点了头,“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选了秦相来当这个人选。” 沈其昌的话却叫顾南衣觉得有点好笑。 明明从前人人都知道秦北渊同她势不两立,怎么她只是死了三年,突然又这么多人觉得秦北渊对她抱着绮思多年不曾开口了? “宣阁的选择倒不能算错,”她懒洋洋地说,“毕竟秦朗阴差阳错,身上也带了子蛊。几年前,我便是凭着子母蛊的吸引同他遇见的。” 也亏得是遇见秦朗,如果顾南衣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汴京城,阴差阳错总是和秦北渊遇上,还不得呕死她? ——再紧接着,就该发现秦北渊是她的解药了。 顾南衣想到这可能的走向,不由得暗自摇头——还好事情不是如此。 她转头朝门口喊道,“秦朗,我渴了。” 正和秦北渊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的秦朗撇了撇嘴。 这不是叫他退一步的意思?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秦朗虽然退步让秦北渊带着心腹进了门里,但去沏茶的时候,他只带了两个杯子出来。 一杯放在顾南衣面前,另一杯是给沈其昌的。 沈其昌只一嗅便道,“这是西山云雾,定是今年才到宫中的了——陛下送来给您的吧?” 顾南衣颔首道,“我想先生喜欢,便用这来招待了。” 沈其昌握着茶杯半开玩笑地道,“致仕之后,最怀念的,却是这同别人不同的杯中物。” “陛下赏的还有许多,您带走便是。”顾南衣无所谓道。 沈其昌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但这次草民恐怕会在汴京住上一段时间了。” 话说到这里,也算闲聊结束,转向正题的意思。 顾南衣举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确实还是从前宫中时常喝的味道。 不过若只喝街上一两银子便能买一两的茶叶,顾南衣觉得日子也是一样地过。 她可不想再回到从前每天都累得头疼的生活中去。 “我在信中问先生的事情,先生想必有重要的答案要告诉我了。”顾南衣道。 她全程没看秦北渊一眼,好似那儿根本没坐着个大活人似的。 秦朗更是直接坐在了顾南衣身旁,把她和秦北渊隔了开来——要知道,原本这两人中间就隔着两个椅子那么远。 秦朗这一坐,秦北渊便离顾南衣足足一个空位又一个秦朗那么多。 顾南衣侧脸瞧了秦朗的动作,也不发话就将目光收了回去,显然是放任的态度。 “李尚书抽不开身,陛下另外派了要事给他。”秦北渊道,“想必要等事情告一段落才能再来拜访。” 沈其昌点了一下头,沉吟片刻,开口道,“其实殿下信中所问——” 才说了几个字,门又被人敲响了。 秦朗这回坐着没动。 他担当着这个屏障的重任,正好阻挡了秦北渊的视野,将顾南衣藏了个严实,当然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秦北渊的心腹只得去应门,还见了两张熟面孔,一愣,道,“苏姑娘,福总管。” 来人正是苏妩和上午刚来过一次长安巷的福林。 前者想也是自己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后者却是才回宫不久就被薛振派过来的。 福林环视一圈,尴尬地解释道,“陛下繁忙,令我原模原样地将听到的话都带回去转达……殿下宽恕则个。” ——他来之前,可没想到能有这么多人在场!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我们开个小会。 李承淮:申请加入会议。 秦北渊:申请加入会议。 苏妩:申请加入会议。 薛振:申请加入……不是,我代人申请加入会议。 第120章 第 120 章 苏妩到长安巷之前可没想到秦北渊也会在, 她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在顾南衣的另一侧坐下, 和秦朗一起将顾南衣安安全全地包围在了中间。 福林坐看右看, 就剩下两个位置, 还都在秦北渊的旁边。 福林:“……”这还是算了吧。 太监总管擦了把自己额头的冷汗,巧妙地道,“我也站着听便是。” ——还好秦北渊身后也站着个旁听且不坐下的! 顾南衣瞟了福林一眼, 念在他算是自己半个故人的份上没说什么, 只对沈其昌颔首道,“先生讲吧。” 虽说人比她想得多了些,但这些人即便不在当场,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信息, 因而赶他们走实在也意义不大。 顾南衣眼下想的只有早听完早将众人都打发了,她得了闲便能躺下再打个瞌睡。 也不知道怎么的,近来她总是容易犯困,本有些睡前醒后该做的事情都经常一个不小心就忘记了。 沈其昌显然也没想到这本算是秘密的面谈居然呼啦一下子来这么多人,但见顾南衣不在意,他便坐正接着刚才才开了口就被打断的话说了下去。 “殿下在信中所询问我的事……”沈其昌顿了顿,将话换成了听起来更简明的说辞,“关于‘皇帝与昭阳长公主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传闻,其实并不是假的。” 即便众人心中对这句说传言不传言的话早各自有所定论, 从面前这位先帝心腹口中听到确切的回答时,还是一个个神情有了变化。 尤其是苏妩,她的脸色几乎是瞬间便变得冰冷起来。 “怎么说?”顾南衣淡淡道。 “殿下从前生的怪病, 其实并不是您自己得的。”沈其昌顿了顿,神情有些为难地道,“实是代人受过。” 沈其昌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但在场的人也没有人催促他。 片刻后,沈其昌抬眼再度开口接着往下说,“宣阁早在数年前便算出先帝将有一独子继位,但身体孱弱、终生疾病缠身,药汤作伴,不到而立之年便与世长辞。先帝忧心不已,请宣阁设法改变此事。而宣阁最后找到的办法……就是带回了昭阳长公主。” “我怎么代人受过?”顾南衣扬眉道。 “这个中具体是如何实现的详情,我和先帝都不甚清楚。”沈其昌摇头道,“宣阁将殿下带回时,只说您必须住在宫中,身份也必须保密,先帝便将殿下记作了自己的女儿。之后十数年,后宫果然毫无所出,等到如今的陛下出生时……殿下应该记得,他生了一场大病。” 顾南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倒是秦北渊开口说,“陛下满月时突发天花,最后安然度过,先帝称是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才度过此难关。” 沈其昌苦笑了一下,他道,“陛下染天花的时候,正是宣阁替先帝解忧的时候。他究竟对殿下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他有一日突然告知先帝‘明日便无需再担忧’,翌日,陛下的病果然就好了,且在那之后,一日比一日身子结实强健起来。” 说到这里,沈其昌似乎是口干舌燥似的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杯中温热的茶水,又神情复杂、紧张地看了顾南衣一眼。 “先帝怎么这样!”苏妩义愤填膺地小声嘟囔着抱怨。 ——虽然是小声,这么张桌子,再轻声说话周围人也都听得见。 秦北渊道,“但此法确实有用。”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将苏妩气得柳眉倒竖,“那又如何?就算对方是先帝、是皇帝,难道殿下合该代人受罪吗?” 秦北渊沉默了半晌,道,“若换成从前的我,也不会觉得这做法不对。” “现在的你就改变主意了?”苏妩冷笑着尖锐地道,“若这人不是殿下,你是不是又觉得先帝做得很对?” “阿妩。”顾南衣阻止了苏妩,又轻轻拍了身旁少女的头顶,淡淡道,“先生不必停下来,于我而言都是过去的事情,无论如何我都并不在意,接着说吧。” 苏妩跟被揪住了后颈的猫似的安静下来,表情却仍然忿忿,却不看秦北渊的脸。 ——哪怕再生秦北渊的气,苏妩也知道沈其昌刚刚说的这些,实在不是秦北渊的错。 可先帝和宣阁都死了,眼前可能是剩下的唯一一个知情人也是老态龙钟的模样,她难道还能朝着连顾南衣都礼待的沈其昌发火不成? 沈其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愧疚道,“其实先帝原也是不忍心,若不是陛下真得了那场大病……断也不会让殿下去代人受过。殿下在宫中同先帝相处这么多年,当是知道他的。” “从前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顾南衣只道,“若我活着,我能替陛下受罪,是这个意思?但若我先死了怎么办?” 沈其昌再度摇头,“这宣阁并未提及。但有一事,我记得很清楚,他曾经说过,殿下和陛下这双生取一的关系,是绝无可能以生死以外的方法断开的。” “传闻就是此处流出的……”苏妩喃喃自语地说着,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地方,“——此事还有什么人知道?为何会流传到肖忠和宋太后耳中?” 沈其昌面色凝重地摇了一下头,“知道此事、如今又还活着的,恐怕只剩下我一人。我近年来久居通宝,消息也没有从前灵通,恐怕在这事上是爱莫能助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万事便也摆在了众人面前。 薛振和顾南衣之间恐怕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去承受怪病折磨的。 福林在旁听的这一小会儿便已经是满身冷汗浸透后背的衣服了。他猜想到今日这第二趟到长安巷不会容易,却也没想到会不容易成这个样子。 沈其昌刚才的这番话,他怎么原原本本带回去给薛振听?他怎么敢? ……恐怕不能一个人回宫去复命。 想到这里,福林小心地偷眼瞧了一下秦北渊,寄希望于丞相能和他一道回宫面圣。 可这一抬眼的功夫,福林的心就凉了一半。 秦北渊的视线正直直望着顾南衣的方向。 当然,顾南衣的脸被秦朗挡得掩饰,但她一双放在桌上、十指交握握着茶盏的双手却暴露在秦朗的遮挡以外。 福林正好便撞见秦北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手的场景,心里一惊,赶紧飞快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刚做贼似的将视线凝到自己脚底下,就听见秦北渊开了口,“先生此番特地赶来汴京,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 福林不由得又抬头看了看,这次秦北渊的眼睛却是平静地落在沈其昌的脸上,同往日一般毫无波澜,叫福林这个出了名眼尖的人都怀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刚才看错了。 可当福林又探究地看了看顾南衣时,顿时嘴角一抽。 秦朗正用冷得能冻死人的视线瞪着秦北渊呢。 福林眼观鼻鼻观心地想,看来发现刚才那一幕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只这事还不够我这把老骨头赶来么?”沈其昌苦笑道,“我和先帝当年俱是想不出替代之法,先帝直到走时都对殿下满是愧疚,若是此次能亲眼看后生栋梁们能解决此事,先帝在天之灵也当得几分慰藉了。” “如果不能两全其美呢?”秦朗冷声问。 他这话一出口,便和当场将桌子掀翻没有什么两样了。 ——替代之法如果真有这么好找,当年难道找不到? 秦朗实在觉得今天这张桌子上该讨论的不是什么两全其美、替代之法,这般天真的幻想他根本想都没想过。 桌上气氛一冷凝下来,苏妩也咬咬嘴唇开口了,“别的我都不管,只要殿下好好活着。殿下从前遭的罪难道还不够?她……她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沈其昌面露难色,他难掩愧疚地垂脸道,“是我失言了。若有什么我还能帮得上忙的,诸位尽管问,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只是提供些微的帮助也好。” 福林默不作声地听到这里,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秦北渊。 在他心中,这时候就应当轮到掌握最多情报的秦北渊发问了。 “有一件。”倏地开口抢先的却是秦朗,他道,“顾南衣不是薛振的亲姐姐,这我早就知道。先生刚才说了当年宣阁将顾南衣带回宫中的原因,这也用得上——但顾南衣究竟是什么人?” 沈其昌愣了愣,像是很诧异秦朗会这么问似的,“这……我也并不清楚。” “宣阁不作声地将一个婴儿带回宫中,你们就一句话也不过问地任由这个婴儿成了皇帝的女儿?”秦朗面无表情地问,“一点也没有追问查证?” 沈其昌苦笑,“只知殿下是从南边来的,可汴京靠北,南边的疆域太广了些。” “南疆也在汴京的南方,这么巧?”秦朗咄咄逼人。 “宣阁确有这个权力。”秦北渊突然道。 秦朗冷冷地转头同秦北渊对视了一眼。 福林在旁一个激灵,心中立刻道要糟要糟,这父子之间跟仇人似的,眼看着一言不合随时都能打起来一样。 “今日就到这儿吧。”顾南衣及时开口打消即将可能上演的一场争执,她蹙着眉道,“沈先生要说的是否就是这些了?” 得到沈其昌的肯定回答后,顾南衣又道,“先生远道而来,一路颠簸,辛苦了,快去安置歇息,若再有别的事,便日后再谈。” 沈其昌应是起了身,其余人便不好再继续多留,纷纷跟着站了起来。 福林率先跟在了秦北渊身后,想让对方和自己一道进宫面圣禀报今日见闻。 ——当然按照福林的想法,直接召沈其昌入宫也可以,只可惜顾南衣已开口让沈其昌回去休息,福林自然不好再让对方奔波,只得硬着头皮去缠秦北渊。 “秦朗,你代我送沈先生到客栈。”顾南衣道。 沈其昌连忙摆手推辞道,“多谢殿下,但草民带了两名家仆随行的,不必相送了。” 顾南衣只笑了一下,她轻轻摇了摇秦朗的手臂,道,“你辛苦些,跑一趟。” 本来坐着没动的秦朗抬头看了她一下,心中很是不屑一顾。 顾南衣不就是觉得沈其昌知道这么多,肖忠说不定也会找上他,就想他去护卫这一路? 但沈其昌有危险,难道顾南衣就没危险? 她才是肖忠首当其冲的第一目标! 苏妩在旁趁势蹭上去抱了顾南衣的手臂,得瑟地道,“你尽管去,有我陪着殿下,你不用急着回来。” 顾南衣无奈地回头看看苏妩,正要再接再厉劝说秦朗时,秦北渊站了起来。 “我护送沈先生到客栈,”秦北渊开口解围,“长公主放心交予我办吧。” 他这话可谓是合情合理,但偏偏这个说话的人是秦北渊,于是解围也变得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了。 顾南衣敛起脸上笑容扫了一眼秦北渊,漫不经心地道,“那就你……” 苏妩猛地站了起来,道,“我护送沈老先生去客栈!用不着劳烦秦相大驾!” “分内之事,”秦北渊朝沈其昌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先生,请。” 沈其昌不解地左右看看,不知道正事都谈完了,怎么气氛突然又变得紧张了起来。他谨慎地对顾南衣行礼告退,便往秦北渊的方向走去。 苏妩跺了跺脚,愤恨地对秦朗道,“殿下交办的差事怎么能让他抢着去办!” 她说完,松开顾南衣的手臂便强行追了过去,也要一起“护送”沈其昌到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傻不傻,他去就让他去,我就在顾南衣身边不比什么都值当? * 今天捋了下到完结的细纲,已经在收尾啦,大概再半个月就可以正文完结,写番外了! 这个月因为没有全勤,所以更新大概就是从日三千到日一万这样波动_(:3」∠)_ 第121章 第 121 章 沈其昌刚出门时, 在门外等候他半晌的家仆上前同他耳语了几句, 沈其昌才恍然转头对顾南衣道, “这是草民家中埋了数年的梅酒, 口味清浅不醉人, 从前殿下曾称赞过的。此次过了霜降,时节正好,得了两小坛, 都顺道带来了。” 顾南衣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称赞过沈其昌家中的梅酒, 不过凭她和沈其昌的关系,应当不是什么逢场面说的客气话。 那梅酒定然是符合她口味的。 “那我便收下了,有劳先生。”顾南衣含笑接了,心道也不知道秦朗喝这会不会醉。 沈家的两个下人将两个小巧的酒坛搬出来放到院中桌上时, 顾南衣多瞧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她去通宝寻沈其昌时见到的门房,应当是沈家的老人了。 将酒坛放下后,沈其昌再度告退,秦北渊和苏妩一前一后履行“护送”职责,这下反倒福林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他擦了把汗,低头朝顾南衣告了声罪正要离开时,却被顾南衣慢条斯理地叫住了。 “今日听到的话, 你真打算回去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她问。 福林顿时膝盖一软,不知道自己是该应这个是还是不应。 不应吧,是欺君之罪;应吧……感觉比欺君之罪还要罪加一等。 福林想来想去哪个也不敢应, 哭丧着脸求饶道,“殿下您是个什么意思,还是直接告诉咱家吧。” “你随他们去客栈,”顾南衣道,“等先生安顿好了,让秦北渊跟你一道入宫。” 福林正愁没办法将秦北渊劝着跟自己一道走,就得了顾南衣这句吩咐,顿时喜上眉梢,“得嘞,那咱家这就去追沈先生!” “等等,”顾南衣道,“李承淮干什么去了?” 虽然薛振看着像是要保密的模样,不过福林想着对顾南衣保密便大可不必了。 ——哪怕是皇帝这会儿亲自在场,顾南衣这一问,他也得乖乖作答不是? 因此福林只是稍作思考便放心地小声道,“太后方才清醒过来,说肖忠曾有个不为人知的密室,陛下让李尚书去查,怕就是这原因才耽搁了。” “密室……”顾南衣沉吟片刻,直接问道,“太后知道得不少,瞒了数年才说出来,是不是病重了?” 福林:“……”他也没想到只这么一句密室就让顾南衣察觉到了宋太后的病情,顿了顿才做贼似的朝顾南衣悄悄点了一下头。 这倒不出乎顾南衣的预料,得到自己想问事情的答案后,她便朝福林摆了摆手。 福林如蒙大赦地掉头去追已经走了的几人,走时还不忘把院门轻手轻脚地带上。 等福林一走,秦朗就有话要说了。 他反手握住顾南衣的手腕拉她重新坐了下来。 顾南衣被拽时一低头,才发觉自己的手原来一直搭在秦朗手臂上没放开,才叫他捏了个正着。 “沈其昌……”秦朗皱着眉说,“他真不知道你是南疆人?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南衣好笑道,“我不记得了,但应当是宣阁告诉我的。兴许他没告诉其他人,只私底下告诉了我——主要为的,是告诉我,我的真名究竟叫什么。” 她思考了片刻,道,“他大约是对我也有些愧疚。” 秦朗轻轻嗤了一声,不予置评,而是笃定地道,“我觉得沈其昌隐瞒了什么。” “事关先帝,他是前臣,有些话当然是没办法说出口的。”顾南衣道,“他这次能说出这些,已令我有些惊讶了。” 毕竟既然已经将秘密藏了这么久,也看她死了一次,为什么不干脆继续将这个秘密保存下去、带入坟墓呢? 秦朗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再说话。 顾南衣太熟悉他这幅自己跟自己犟上的神情了,她安抚地晃晃和秦朗交握在一起的手,道,“我乏了,睡一会儿。” 秦朗这才扭头看她,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才面无表情地道,“你最近睡太多了。” “春困秋乏,如今我又不需繁忙处理看不完的卷宗,自然比从前容易犯困。”顾南衣不以为意地道,“我一天加起来也不过睡四五个时辰,不多吧?” 四五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确实算不上异常。 但秦朗早从苏妩口中得知顾南衣从前一日只需睡上三个时辰便一整天都很精神,在栗山村时虽然没这么夸张,一日也睡不到四个时辰就要起身。 和现在比起来,是一日比一日来得长。 有时候秦朗甚至觉得顾南衣是不是准备这么一觉睡下去,就和七年前一样不会再醒来了。 “睡多久?”他皱着眉不讲道理地问。 顾南衣:“……”这还是她能控制的? 她想了想,委婉地道,“你一刻钟后叫醒我,好不好?正好先生带来的梅酒在户外多放一会儿,冰凉凉的才好喝。” “……”秦朗道,“醒来就喝酒?” “应当不烈,”顾南衣道,“毕竟从前我也不怎么饮酒。再说,我少喝些,你多喝些就试了。” 秦朗沉默片刻,一针见血,“你又想灌醉我。” 顾南衣被逗乐了,她边起身边道,“那你可得好好练练酒量,等千杯不醉自然就不会再怕我给你酒喝了。” 说完顾南衣就要转身往自己屋里走,谁知秦朗硬是没放手,还将她往回拽了一把。 这一拽极有技巧,顾南衣没察觉到任何疼痛就被往后拉去桎梏在桌子旁边。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秦朗骤然站了起来,用影子将她全然罩进去,锁在了桌子和他中间窄小的空间里。 顾南衣无奈道,“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话音刚落,秦朗就用手按住了她的后背。 顾南衣讶然地想往后退,那点力量无异于蜉蝣撼树,挣扎了一下无果,便也干脆地放弃,被少年按进胸膛里,好整以暇地昂了昂下巴,才温和地询问道,“怎么了?” 她一扬头,说话的气息就正好往秦朗耳朵里吹,叫他痒得稍稍偏了一下头,浑身肌肉也绷紧了一瞬。 但秦朗绷住了表情姿态,他严肃地教育顾南衣,“不是我怎么,是你。” 顾南衣睡眼朦胧地靠在秦朗肩膀胸口问他,“那我怎么了?” “你无所谓。”秦朗道。 顾南衣原本困得半梦半醒,听到秦朗这铁石般的四个字,却猛地清醒了不少,偏了半张脸抬眼去看年轻人的表情。 秦朗正低头一瞬不瞬盯着她,道,“薛振当年为了活命选择杀你,现在为了还债选择死……也算人之常情,但你全都无所谓。” 顾南衣哑口无言,半晌才开口试图解释道,“我是……” “不用你说。”秦朗冷酷地打断她,他半是赌气地说,“我做什么,也不要你管。” 秦朗这么一说,顾南衣却想起了薛振来长安巷大闹一场的那天。 她也是这么评价了薛振。 “管,管。”顾南衣叹着气伸手去拍秦朗的肩膀后背,动作非常轻柔,“怎么能不管你呢。” 秦朗冷哼,“你只有嘴上说得好听。” 他这么说着,却把顾南衣往怀里扣得更紧密了两分。 “——你又主动亲近,又什么也不明说,就是想敷衍了事。”秦朗咬着后槽牙发狠地说,“你觉得自己会死,你怕真给我什么承诺却兑现不了,干脆就什么也不说——把我当成小孩子来糊弄!” “不是这样。”顾南衣无奈地道。 秦朗立刻怀疑地质问,“那是什么?” “你不是也常说,我不懂?”顾南衣坦白地道,“但我确实是不懂。” 秦朗被噎了一下。 不知为不知,是真的诚实。 顾南衣柔声道,“对他人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天生一般就会做的事情,我却要好好学习之后才能入门,因此在那之前,不想委屈你。” 她说得轻声漫语,字字句句都没有可反驳的点,总是懒洋洋的声线绵软得不像是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叫人没办法起同她计较的心思。 秦朗本来已经是靠着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抱怨到此刻,撑着一脸冷漠不开口是最后的倔强。 他满腔愤懑开口时因为顾南衣软绵绵在他耳旁讲话就已经泄了三分气,余下七分也走得飞快,等顾南衣说到这里时,他已经极为不自在地撇开了脸去隐藏自己脸上的表情。 “你以为现在就不委屈?”他用质问的语气接着道。 顾南衣咬了咬嘴角才忍住笑意,她认真地请教,“那我该怎么做呢?” 转开了脸的秦朗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下,“很简单。” 顾南衣嗯了声,严肃听讲。 “……就一件事,”秦朗低声道,“你要想着活下去。我就要你做这么一件事。” 顾南衣含笑应他,“好。” 秦朗的表情很不满意,嘴角向下压了两分。 “我发誓,”顾南衣只得无奈地对他承诺道,“我一定今后比现在更上心、更专注地想着怎么活下去,不把你一个人留下。哪怕不为我自己,也会为了你在合理的情况下竭尽全力,行不行?” 秦朗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了下。 顾南衣看得心头一软,半开玩笑地问他,“你只要我做这么一件事情?那我不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也没关系?” 话已出口,顾南衣就察觉按在自己背后秦朗的手重了一下。 “不用你做,”秦朗面无表情道,“这是我要做的。” 这回顾南衣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她朝秦朗招了招手,年轻人瞥她一眼就把视线转开了。 顾南衣在他怀里耐心地站着等,等年轻人转过眼瞥了她一眼、两眼、三眼,然后才像是很勉强地将骄傲的头颅朝她低了下去。 顾南衣顺势就抓着秦朗的手臂踮脚去亲他。 秦朗下意识撑住顾南衣的手,被亲了个结结实实,动作顿时一僵。 但怔愣只是一瞬间,秦朗迅速地反应过来,追着推开的顾南衣就追过去讨要更缠绵的亲吻,但顾南衣逃得比他还快。 “这个没学,我还没学!”她振振有词地边抵赖边挣扎。 秦朗面无表情地低头看顾南衣挣扎,那就跟只小鸡仔在老鹰爪子底下扑腾一样是徒劳的,他连动都不用动,顾南衣就连他一根手指也掰不开。 等顾南衣意识到除非秦朗放手、否则她是跑不开的之后,秦朗才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学。” 顾南衣刚才好一番动静,成果虽没什么,却累得气喘吁吁,先前的睡意都被吓跑了。 闻言她好笑地抬头看秦朗,调侃道,“难道你竟什么时候比我先入门了这学问?” 秦朗眯眼盯着不知死活的顾南衣,刚要开口,就再度听见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秦朗:“……”又是谁!还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你什么时候学的? 小秦:……梦里。 顾老师:? 小秦:……还是你教的。 * 对了对了,隔壁奶酪西瓜太太的《丞相家的小花娘》正在参加营养液活动,大家有多余的营养液的话可以浇灌给她么么哒! 第122章 第 122 章 李承淮敲了门便安安静静在门外等着秦朗来应。 他知道自己正巧前后脚错过了沈其昌和其他人, 这会儿院中应该只有秦朗和顾南衣。 饭点刚过不久, 只要秦朗不在做饭, 来开门的便不会是他。 可以李承淮这么灵敏的耳力, 在巷中站了好一会儿居然也没听见有人走来开门的声音, 不由得有些疑惑。 ——不应当是出事了,否则长安巷不会这么安静。 或许是里头秦朗和顾南衣两人都正好手头有事、没有听见? 换成苏妩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乱了方寸提起裙摆就翻墙就进去了,可好在李家大公子的脾气好, 他耐心地又等了片刻, 耳朵才终于捕捉到脚步声从门内接近的声音。 开门的是秦朗,吱呀一声门被拉开后,李承淮就听见他半哑着嗓子道,“有事?” 李承淮顿了顿, 含笑道,“殿下方便的话,李某自是有事想要禀报。” 接着,李承淮听见秦朗轻轻地咋了一下舌,像是将心中不满都压在了舌下唇后似的。 “进来吧。”他说道。 李承淮没想到秦朗明明隐隐是不情愿的态度,却这么容易地就放行了,不由得扭头看了看秦朗脚步声的方向,温和地询问道,“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秦朗低低哼了一声, 他勉为其难地道,“还行,但你不来更好。” 身为一个孩子都能跑了的家庭美满人士, 李承淮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半是挑剔半是恭喜地道,“殿下选的人,我们当臣子的自然是都该恭贺的。……殿下识人的眼光向来好,希望这次也如是。” 秦朗轻嗤一声,没有回嘴。 换作他自己,当然也会有同样的担心。 看在李承淮没有歪心思的份上,秦朗不和他较劲,一言不发地把人请进了门里。 李承淮是独自一人前来,进院之后便直接开口唤道,“殿下安好。” 顾南衣轻轻咳嗽了声,才道,“来坐着说话吧。” 她说罢,扭头瞪了一眼秦朗,用指节轻轻敲了桌上的茶壶。 秦朗正是春风得意心满意足的时候,也不在意顾南衣这明显故意差使他的架势,单手提了冷却的茶壶便去重新沏茶。 李承淮倒是道,“不必续茶这么麻烦了。” “让他去,”顾南衣道,“瞧他一天天都是闲的。” 李承淮便不说话了,他甚至还听见秦朗意味不明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才走远。 等秦朗的脚步声远去,顾南衣才开口问道,“你去了肖忠的密室?” “正是。”李承淮脸色一肃,他认真地道,“是宋太后说出的地点,确切的位置应当只有肖忠本人极其心腹、太后、陛下还有我带去的几人知道,方才去时里头的东西仍有新翻动过的痕迹,肖忠恐怕近期刚刚去过那处。说是密室,其实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民居,其中堆砌大量书信资料,关于蛊虫之术真假难辨的古籍志异更是数不胜数,据臣粗略估算,恐怕全整理造册需要小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也算抄了他老巢了。”顾南衣淡淡道,“不过肖忠既然最近刚刚回去过,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应该应被取走了。” “只剩下的那些恐怕也已经够揭露出许多秘密来。”李承淮顿了顿,他将声音压低两分,道,“光今日中午一扫而过的内容里,已发现了肖忠试图根据古籍自己养蛊的记录,他招募了不少奇人异士,想要制造出一种能将人从弥留之际救回来的蛊虫,看描述就像是不渡。” “这你我都已经猜到了。”顾南衣道。 当时与肖忠交往最密切的宋太后俨然就成了肖忠的替死鬼。 “殿下说得是,只是这番证据又确凿了许多。”李承淮道,“此外,还在一本书上找到了肖忠翻读时写的注解。” 顾南衣扬眉,“什么注解这么稀奇?” “注解倒是并不稀奇,”李承淮摇了摇头,他慎重地说道,“是那字迹相当稀奇,模仿的是他人的笔迹。其中不仅有我的,有宣阁的,有沈太傅的,甚至还有……殿下的。” 若不是李承淮让人逐字逐句念过注解的字句和用意,确认写字的人□□不离十就是迫切想要找到仿制蛊虫之法的肖忠,他甚至觉得是有个善于伪造他人字迹的人在这书上写字玩耍。 “殿下可还记得由肖忠的人送给您的那封信?”李承淮道,“或许其实根本就是肖忠仿造着写的。若他那时就有这个心,多年练习修正,写一封以假乱真的信来骗您并不难。” 这猜想对顾南衣来说倒是崭新的,盖因她从前并不知道肖忠还有这一手技能。 她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他若这么做,定不会只有一本书上有痕迹,你再仔细寻找对比。” “是。”李承淮行了个便礼,神情轻松了一些,道,“时间仓促,今日只来得及发现这些了,等后几日好好整理一番,应当能将肖忠的家底挖出更多。” 顾南衣颔首,问了更为在意的另一件事情,“看得出背后是否有人在帮他吗?” 只看肖忠身上那不仅半吊子、效果还是倒着来的蛊虫,他应当没得到南疆的帮助。 可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宣阁当国师呼风唤雨的时候,肖忠还是个根本没法和宣阁搭上话的小角色,怎么会对这些不宣之秘知道得这么清楚、宛如进了宣阁的脑子里似的? “恐怕……”李承淮犹豫了短短一瞬,“有。在肖忠的那处院子里,有一些锁起来的柜子和房间,还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打开,其中保存的东西应当更为宝贵。此外令我注意到的一点是,这院子里有一处鸽舍,虽然看起来多年不曾使用,但寻常人家中绝不会特地造那般专业鸽舍。” “你觉得他自己驯养了鸽子,同人暗中传信?”顾南衣道。 李承淮点点头,有些遗憾地道,“可惜肖忠死后那院子看起来便荒废了,鸽舍中还有因被关住而饿死的信鸽。若是一直有人饲养,这时只需要放出去,或许就能找到另一方的蛛丝马迹了。” 信鸽只要经过训练便能飞快精准地记住路线,平时飞在天空中时也少有人会关注,只要能舍得训练饲养的价钱,自然能养出秘密通信的信鸽来。 “有信鸽,便证明有信。”顾南衣若有所思地道,“肖忠留下这么多书与卷宗,那么或许书信也是留下的。我见过的恶徒不少,人人无一例外地都会在暗中留下能钳制合作者把柄。” ——大约小人之心,永远都觉得对方会出卖自己,便总是早一步捏着对方的把柄在手里才来得安心吧。 “我同殿下想得一样。”李承淮赞成地点头道,“只是须得等整个院子里的东西都搬出来、再一一翻阅之后才能知道了。” “世上没有万全的事情,肖忠既然有帮手,就必定会被揪出来。”顾南衣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要快些找到那个人才行。肖忠不足为患,我担心的是他或许只是这个人手里的一把刀罢了。” “殿下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李承淮问道。 顾南衣沉吟着摇了摇头,“你觉得呢?” 李承淮想了想,道,“如今知道当年内情的人都在汴京城里,除非是从前先帝身边的近侍……但也该告老还乡十几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顾南衣摇头道,“先帝最倚重的近侍早已经死了,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沈先生也说过,此事恐怕只有他们三人知晓,先帝同宣阁都是已逝之人,消息能走漏出去本就蹊跷。” 秦朗正好走回来,道,“那就只可能是沈其昌隐瞒了的事情——说不定宣阁根本就没死?” 顾南衣扭头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转开了脸。 倒是李承淮接话道,“方才正好错过,我明日再去客栈拜访沈太傅询问些细节,看看两两结合能不能得出些新的情报来。” “肖忠追捕得如何了?”顾南衣问。 李承淮笑了笑,他无害地道,“这是秦相在办的,若他不曾对殿下提起邀功,就必定是没有进展了。” 顾南衣皱了皱眉。 “殿下今日似乎对肖忠一事上心了许多,”李承淮又诚恳道,“换作前几日的殿下,定不会同臣商讨询问这许多详情,臣倍感欣慰。” 顾南衣原本就是个性子慵懒的,她身边关系近的人多少知道两分。 只不过当她还是昭阳的时候,许多时候根本没有这样的余裕罢了。 一等她变成了肩头上没什么重担、只需赚钱养家的顾南衣之后,这懒洋洋的劲头便从骨子里散漫了出来。 和处理一整个国家的事务比起来,用手腕赚点儿吃喝不愁的钱实在是太容易了。 李承淮倒觉得顾南衣是该好好休息下来、不必再同从前一样通宵达旦地匡扶国家社稷,可生死大事时顾南衣也仍旧这般提不起劲来,总叫李承淮痛心疾首。 可他偏偏又是懂顾南衣为何如此的,因此连劝说的话都一句讲不出口。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日顾南衣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李承淮不由得也很为此高兴。 顾南衣:“……”她的动作一顿,伸手啪一下打开秦朗想牵她的手,才不冷不热地道,“是吗?” 刚刚才答应了秦朗不会再得过且过,她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就改变了。 可想到方才李承淮明明已经敲了门,秦朗还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硬生生将李承淮晾了一盏茶时间的事情,顾南衣就忍不住气恼得想踩秦朗一脚。 ——他可不就是仗着人家看不见才这般大胆? 年轻人压根不接受拒绝当答案,不闪不避地接受了顾南衣打的这一下,手腕晃都没晃就稳稳扣住了顾南衣的手。 顾南衣:“……”毕竟论动起手来,她是毫不夸张连秦朗一根手指也打不过的。 秦朗垂眼轻轻揉捏顾南衣的指节,动作慢条斯理的,可顾南衣总觉得他眼睛里闪的不是什么慢条斯理的光。 那双点漆寒星似的眼眸朝她望过来时,里头酝酿着的情绪顿时便叫顾南衣后背一热,恍惚瞬间便被他看出了一背细密的汗似的。 即便知道这只是错觉,顾南衣还是立刻错开视线不同秦朗对视,转而对李承淮道,“今日的事,你还要回宫对陛下禀报?” ——她尚且不太明白年轻人眼瞳里藏的是什么,却已经下意识地觉得不自在起来。 “下午整理出些结果,黄昏时再入宫面圣。”李承淮应道,“宫中繁忙,陛下想必也不急这两个时辰。” “那你忙去吧。”顾南衣道,“我不留你了。” 尽管知道李承淮看不见也听不见桌子对面的这点小动静,但当着李承淮的面被秦朗握着手细细把玩摩挲,顾南衣总觉得有些羞窘。 李承淮含笑点头道,“那臣便告退了。” 他按着桌子作势要起身,突地又道,“殿下见谅,臣觉得秦朗虽也不差,但配您总归还是差了些的。……不过只要殿下喜欢,臣等便也为您欢喜。” 秦朗挑了一下眉毛,手指轻轻地从顾南衣的指背上抚了过去。 他有些不爽李承淮的挑衅,但又并不是太过在意。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他现在能光明正大地拉着顾南衣的手随便做什么都能得她的默认。 但李承淮既然开口了,秦朗觉得自己也该回敬一番什么,他在脑中短暂地做了思考,正要开口时,却被顾南衣抢了先。 “你的担心我理解,但以后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见,承淮。”她温和又不容置疑地道,“他不比任何人差,为我做的事也不比任何人少,我不希望你对他做出偏颇的评价。” 还在琢磨着怎么稳准狠地把李承淮的话驳回去的秦朗顿时卡了壳。 而李承淮总是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之情。 ——他实在是极少听顾南衣说这样的话。 不是她不会这么亲和中带着严厉地说话,而是她从不这么直白地用话语去偏袒任何人。 顾南衣说完之后,顿了顿才语气平和地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承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躬身朝顾南衣行了一礼,沉声道,“臣知错了。” “去忙吧。”顾南衣道。 李承淮不再多言,转身便缓步离开了,步伐稳健,谁也瞧不出他是个瞎子。 秦朗没空理会李承淮关没关门,他正在竭尽全力严肃地绷紧自己的嘴角,不让笑意过于容易地从唇边流露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顾老师:……你想笑就笑啊。 小秦:我有酷哥人设。 第123章 第 123 章 像是知道秦朗心中在想什么似的, 顾南衣回头看了他一眼, 道, “没在夸你。” 秦朗深沉地唔了一声, 心想随你怎么说。 ——这句不叫夸, 那这世上对秦朗来说没有任何别的话语能称作是夸赞了。 顾南衣提壶给自己续了茶,转而将刚才李承淮带来的消息大致说了一遍,慢慢地道, “这条线索也不知能不能追查到背后那人身上。” “就算能, 也需要不少时间。”秦朗说。 掐指一算,四月十二可就在眼前,宋太后若真是在那一天死了,那秦朗就更觉得……宣阁或许根本就还活着。 顾南衣屈指敲了敲放在桌上的酒壶, 漫不经心地道,“急也没用,等着查出结果来便是。” 这日的酒最后到底也没喝个爽快,顾南衣和秦朗谁也没有灌醉谁,只小酌浅尝了几杯就又重新封上、放到院子的一角去了。 顾南衣倒确实觉得味道不错,只是即便喝着同梅子汤差不多,秦朗也没让她多喝。 只三杯清浅的梅酒入肠,顾南衣的睡意便卷土重来,还在屋檐下坐着看话本时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坐在她身旁也专心看书的秦朗立刻转头伸手托住顾南衣的头, 没让她一下给摔了。 他拧眉用另一只手将顾南衣手中话本抽走,一直撑着她脑袋的那只手却相当无处安放,犹豫了片刻才坐正身体, 小心地将顾南衣的身体引着向自己靠近,最后枕到了他肩上。 顾南衣无知无觉,秦朗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挺直脊背小幅度地低头去看顾南衣,被收窄的视野只恰巧能瞥见她的小半张脸、半截眉梢、还有卷而浓密的眼睫。 秦朗定定看了许久,伸手将她偏头时落下的耳际碎发轻轻拂开,无声地出了口气,重新翻开手中书籍刚才读到的那一页。 顾南衣身上名为“不渡”的南疆圣蛊,秦朗从前没有听过;但沈其昌今日来时提到的“代人受过”,秦朗却记得自己是在某本奇书中见到过的。 只是当时他搜寻时目的明确,对不相干的事情便一扫而过,少不得再花费些时间从浩渺书海当中将其再搜寻出来。 ——偏偏时间追赶着人,叫秦朗根本不敢缓下脚步。 被时间毫不留情追逐着的人,又岂止顾南衣一个? 随着四月十二越来越近,宋太后即便在太医院的努力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多,心头的恐慌和阴影却是不减反增。 在四月十一这日的深夜,宋太后甚至瞪大了眼睛不敢入睡。 身旁的嬷嬷小声安慰她,“宫中守卫此时比以往更为森严,您不必担忧,定然不会有什么歹人能突然混入宫中来的。” 宋太后用力地摇了摇头,她连眼睛也不敢眨,只道,“你去让太医院再给我弄些能提神的东西来,明日一整天十二个时辰,我定然都是不会闭眼的。” 嬷嬷无奈地应了是,去内殿门口唤了太医院的人来。 已是深夜时分,宋太后的寝宫内加起来也只十人左右,毕竟不可能人人不吃不喝不睡地在这儿候着。 嬷嬷这一趟吩咐下去,人就又少了几个。 宋太后接连一个多月没有好好休息过,整个人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精神更是衰弱得经不起折磨,有时光一点儿脚步声都能令她陷入歇斯底里的崩溃当中,因此内殿只留了少数几人伺候。 嬷嬷轻手轻脚返回的时候,轻轻唤了一声宋太后,道,“已经照着方子去熬提神的汤了,再等上半个时辰便好。” 宋太后躺在床上紧盯着床顶,一双眼睛看起来毫无活人的精气神,若不是还在喘气,看起来简直是就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嬷嬷说完话之后好半晌,宋太后才突然开口道,“扶我起来。” 嬷嬷应是上前,极为小心地扶了她靠在床头坐稳,又抽了两个软垫来当靠背。 光这么些移动的动作,就足以耗尽宋太后所有的力气,叫她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容易喘匀了这口气,宋太后便满是怨恨地挥手让嬷嬷和其他人一道退了出去,“让哀家静静。” 宋太后这辈子只对三个人付出过感情。 已逝的先帝将她当做成功生出了皇子的工具;死而复生的肖忠将她视作续命的灵药;登基称帝的薛振同她形同陌路。 在宋太后最为担忧自己生命安全的这一日,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人是能陪伴她的。 身旁用了多年的嬷嬷,对宋太后来说终究也只是个下人。 听见嬷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紧接着是整个宫殿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点得辉煌的灯火烛芯偶尔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宋太后越发觉得寂寞孤独起来。 她不由得想起在宫外过着另一种日子的顾南衣来,恶毒地揣测那个从锦衣玉食、万人追捧中长大的昭阳离了宫中人的伺候服侍,过的又是什么样的艰苦日子。 加上昭阳又能算得上是被背叛而死了一次,一定满腔都是想报复却无法报复的怨恨吧? 宋太后极尽可能往最糟糕不堪的方向想象顾南衣的现状,这种近似于癫狂的臆想就像是毒药一般,能短暂麻痹她的病痛与恐惧。 不知道诅咒了多久顾南衣之后,宋太后再度听见了脚步声。 她迟钝地将视线朝来人转过去,见到是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的嬷嬷。 “太后娘娘,这是提神汤,您小心烫。”嬷嬷轻声道。 宋太后已经拿不稳汤药和碗了,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床头,由嬷嬷将碗小心地递到了自己的嘴边,一口接着一口将药喝了下去。 药汤味道古怪,宋太后喝完后不由得皱紧了眉闭上眼,口中道,“你退下。” 嬷嬷却没有立刻应声。 宋太后拧眉睁开眼睛便要训斥嬷嬷,可甫一睁眼见到的便是对方手中的一抹寒光。 ——这利器是怎么带入她寝宫的?其他伺候的宫人呢?还有守卫的侍卫? 这一刹那的时间里,一连串的问题从宋太后的脑中如同呼啸般地涌了过去,可什么也不及嬷嬷手中那柄短刀来得更快。 宋太后下意识地张嘴便要叫唤,但嬷嬷早有先见之明,早一步地将她的嘴捂上了。 久病将死的宋太后哪有挣扎的力气,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嬷嬷发狠地在自己的肚子上连捅数刀。 嬷嬷紧紧捂着宋太后的嘴,没让她发出任何声音。 她阴冷地道,“太后娘娘不知道吧?我曾受过昭阳长公主恩惠。七年前那碗汤药里掺毒的事,也是我告诉长公主的。若不是她身患重病、已存死志,怎么轮得到您逍遥这么多年?” 闻言,宋太后本已垂死的双眼中射出了精光,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张嘴便咬住了嬷嬷的手。 嬷嬷的眉毛都没扬一下,她甚至面无表情地将匕首往宋太后肚子里又用力地捅了一下,道,“您不是一直想知道肖忠怎么在您身上下的蛊?自然也是我帮忙让您服下去的。从前都不是能让您死得痛苦万分的日子,今日却再好不过。” 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宋太后只觉得神智逐渐模糊远去,只能又惊又怒地继续听着嬷嬷在自己面前低声絮语。 “您看,如今昭阳长公主还活着,您却在天定的死期死了。”嬷嬷凑近宋太后的耳边,轻声对她道,“天道好轮回,您上路的时候到了。” 宋太后这一生最后听见的话,便是这一句“上路的时候到了”。 她满怀不甘和怨恨、眼睛瞪得老大地死了。 嬷嬷将短刀放下,不急不缓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才一步步走出去唤了轮值的侍卫入殿。 侍卫长还当发生了什么急事,急急入殿一看,才瞧见嬷嬷的衣服、双手、甚至脸上都溅到了鲜血,模样极为骇人,立刻抽刀将人就地拿下,又大声喊人去内殿里查看。 宋太后这时候早就死透了,大罗金仙亲至也没有回天之力。 时间刚过子时。 四月十二刚到,宫中便因为宋太后的死讯而被惊动,不知多少人一夜无眠。 顾南衣听到消息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皇宫的方向传来了钟鸣的声音。 那钟非重大国事,从不敲响。 顾南衣转脸朝皇宫望去,数了六记钟声。 那是太后薨了的鸣钟规格。 顾南衣恍然问秦朗道,“今日是不是四月十二?” “是。”秦朗点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宋太后死了,肖忠的蛊解了没有?” 肖忠大胆地种在自己身上的蛊虫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赝品,效果差强人意,可又处处都是漏洞,宋太后这一死,更是无从判断肖忠的现状如何。 “要是他也跟着一起死就最好了。”秦朗无情地道。 “祸害遗千年,只怕没这么容易。”顾南衣摇头,“但无论他解蛊了还是没有,子蛊已死,母蛊不可能独活。” 她说得慢条斯理,与其说是推断不如说是一种引导。 秦朗拧眉听完,想了一想,试探地道,“既然没了蛊虫压制,就算肖忠还活着,也要面对他的死因?” 就像不渡于顾南衣来说是一柄双刃剑,对肖忠来说应当也不外如是。 顾南衣含笑点头。 秦朗顺着这思路想下去,骤然领悟,“肖忠是怎么死的?” “一杯毒酒。” “那只要他还活着,就必定想尽方法找解毒之法。”秦朗笃定地道,“只要能知道用哪几种药能延缓、解毒,就有办法找到他的踪迹。” “正是如此。”顾南衣颔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我能想到,承淮也应当能想到,只等他们查出个结果便是了。” 秦朗撇了撇嘴,心道虽然又多了一条找人的路径,但他心中私底下还是希望肖忠就这么暴毙来得便捷。 那能省下不知道多少麻烦。 “紧接着怕是要国丧,最开始几日是不出门的。”顾南衣提醒道,“家里还缺什么今日赶紧去买。” 秦朗道,“你跟我一起去。” 安全问题是其一,紧随其后的却是秦朗实在担心顾南衣又不知不觉一闭眼就睡过去,把自己这里那里磕伤。 显而易见,她的解蛊也迫在眉睫了。 “哪里让你这么担心了,”顾南衣好笑道,“我一个人在家待一个时辰又不会出事。” “不行。”秦朗斩钉截铁地道,“昨天枕着我腿睡了半个多时辰的人是谁?” 顾南衣哑口无言,只得从了秦朗的意思起身出门,觉得自己活像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孩儿,秦朗只有把她拎在手里、揣在口袋里才觉得放心。 已过了倒春寒,但秦朗还是特地给顾南衣取了外衣穿上再出门去市集,顺带用兜帽遮住她那张招人的脸。 今时不同往日,秦朗如今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来得占有欲十足。 要问为什么,从前他只是心里想想,可现在……他已经得了顾南衣的首肯,自然对领地所属权更为护食。 自己家的宝贝,拿出去叫别人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吃亏了。 ——要不是秦朗觉得自己需得成熟稳重,他甚至能将这些念头都倒给顾南衣听。 但因着两人之间的年龄差,秦朗硬是给忍住了,他冷静地将顾南衣的衣襟整理好、又系上系带。 顾南衣本就是被人服侍惯了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站在那儿淡定地让秦朗摆弄,神情看着淡漠又有点儿发困的模样,倒显得十分乖巧。 秦朗系完了系带,垂眼多看了顾南衣一会儿,没忍住低下头去又亲了她。 年轻人第一次越过那条线后就食髓知味,亲起来再没从前那么克制,还常早有预谋地按住顾南衣的后脑预防她逃跑,将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完善,只为了自己能一次餮足。 顾南衣原本还被外衣暖烘烘地罩着生出两分困意,一转眼就又被秦朗扣着掠夺,立时清醒了不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等年轻人终于稍显满足地退开两分、亲昵地舔过她下唇的时候,顾南衣才哑声问道,“你怎么就喂不饱?” 秦朗动作一顿,他像是只终于心满意足的大型猛兽般眯着眼反问,“你什么时候真喂过我?” 顾南衣沉默片刻,转移话题,“该走了,这会儿街上全是人,再等会儿便什么也买不到了。” 秦朗舔舔嘴唇,寻思自己已经得寸进尺够了,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端详了顾南衣一眼,又亲手将她的兜帽掀起戴上,将大半张脸都罩进了阴影里,只能瞧见一小截光洁精巧的下巴,才道,“走吧。” 第124章 第 124 章 街上行人果然比往日更多, 一个个神色匆匆, 面上也没有笑意, 只顾着赶去相熟的店里购买需要的商品便低着头匆匆离开。 平日还互相问候的商户顾客们, 这会儿也显得安静许多, 就连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都听不见了。 太后薨了,这可是大事。 更何况皇帝为昭阳长公主守孝才刚结束不久,太后就又紧接着走了, 不由得有些人心惶惶。 顾南衣随在秦朗身边, 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带路,左右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摊位商铺,秦朗拉着她往哪儿走,她就乖乖地顺着他的力气往哪儿走。 借着秦朗掏钱付账的功夫, 顾南衣站在一家面店门口向外张望而去。 路过这家店门口的行人们几乎都是各走各的,没人互相说话。 这时候皇帝便该尽快想个办法让百姓们安下心来过日子了。 顾南衣这般想着,漫无目的四下移动的目光同一个弯腰钻进面店的顾客撞了一下。 ——这实在是个有些奇怪的客人。 他看起来就像是只顾读书、不沾柴米油盐的书香世家出来的青年人,却和顾南衣一样穿着一身厚实的外衣买入了这家面店之中。 不过考虑到五谷不分的自己也正站在这儿,顾南衣没有多想什么,轻轻朝对方点了一下头,侧身又给他让出了更宽阔的通道。 青年的步伐停顿了一下,他低声道,“多谢。” 正当两人擦肩而过时, 顾南衣察觉青年有意无意地向自己靠近,两人的肩膀几乎都快要撞上,不由得蹙眉往后退了退。 青年悄无声息地逼近前来, 一双黑眸澄澈又专注,不含丝毫冒犯的情绪,可手却直直扣向了顾南衣的手腕。 顾南衣怔忡了下,眼看着就要被青年制住时,一条手臂从背后揽住顾南衣的腰将她向后带了一步的距离。 她毫不意外地直接跌入了秦朗的怀里。 顾南衣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有秦朗在身旁几步时,她的警觉性实在降低到了差劲的地步。 青年伸手捉了个空,立刻抬头看向了秦朗,眼神中露出两分了然来。 顾南衣冷不丁地道,“你认识他?” “他是秦朗,”青年将目光转向顾南衣,“你是身上带着圣蛊的顾南衣。” 这话一出口,顾南衣便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她笑着低声道,“你是南疆人。” 南疆人果然还是不死心地再度派了人来取回圣蛊。 “你……”青年皱着眉注视了顾南衣半晌,目光在她露出的小半张脸上反复巡视,像是在找什么线索似的,但又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圣蛊是从南疆盗走的,合该归还南疆。” “解蛊之后不渡便失去效用,你希望我不解蛊。”顾南衣说。 青年比之前的来人看起来都讲道理得多,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那我就会死。” 青年沉吟了一下,他左右看过两旁的行人,声音极轻地道,“人各有命,勉强不来。” 秦朗几乎是贴着顾南衣站在她背后听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谈,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盯在青年的脸上,随时都做好了利刃出鞘的准备。 “抱歉,但我现在不能死。”顾南衣叹着气道,“若是他日能找到两全之法,无需解蛊,倒也不是不能将圣蛊归还……可现在不行。” 青年正要再度开口说话,秦朗已经动作极快地将顾南衣护到了另一边。 “想动手,问过我再说。”他冷冷地道。 青年皱眉看秦朗,像是在评估两人之间武力差距似的,他道,“我知道子蛊在你身上,这也是要取走的。” 秦朗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眼看着两人就要在大街上动起手来,顾南衣也没插入其中,只目光四处看了看,寻找一个他们动手时自己能安全躲好的角落。 可青年却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他甚至给一个急匆匆跑进店铺的人让开了路,随后脾气极好地询问,“解蛊之前,你遇见什么性命危机?或许我有办法解开,如此这般你便不需要圣蛊了。” 对于这位看起来地位不低的南疆人的友善程度,顾南衣也感觉到了两分惊讶,她轻轻拉了一下秦朗的衣袖,对南疆青年道,“你在南疆能做这个主?” 青年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头,“我是这一任的大蛊师,凡事都可由我裁决。” 大蛊师这个词,顾南衣曾听南疆俘虏提起过,但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的一位继任者。 她短暂沉吟了一下,便道,“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既然年轻的大蛊师有好好商谈的意思,自然没必要撕破脸。 对于蛊虫,当然还是南疆人更行家。 有秦朗在旁,顾南衣也不担心会在一言不合动手时吃了亏。 大蛊师凝视了他们半晌,才点头同意下来,“离这里不远有个僻静的地方,我刚才发现的,就去那里谈吧。” 他却谨慎地自己选择了地点。 顾南衣同意了下来,拉着秦朗跟大蛊师离开面店门口,果然很快绕到一处没有商贩的凹处。 “我先看看你的面色,”大蛊师站定后直接道,“你应当也知道,圣蛊若是不解,于你的身体而言也是有坏处的。” 顾南衣先是握住了秦朗的手,而后才用另一只手将兜帽摘了下来,在柔和的光线下同大蛊师清澈的双眼对视。 真切见到顾南衣整张脸的瞬间,大蛊师就愣了一下。 秦朗知道很多人在见到顾南衣的刹那会被她的容貌摄住,可大蛊师的情况显然不同。 他就像是那些以为顾南衣死了、又再度见到她的人一样,露出的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秦朗顷刻间便做出判断,他毫不犹豫地将顾南衣往身旁拉近,警戒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大蛊师没做任何侵略的举动,他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突地道,“所以你姓顾。原来宣阁夺走圣蛊,是为了救你……”他喃喃自语了半晌,才笃定地道,“你就是昭阳长公主。” 顾南衣还没说话,秦朗便冷笑道,“我以为南疆早就知道了。”结果是现在才凭脸认出来? 大蛊师闻言只是摇头,“我早听说过顾南衣的名字……但一直以为那只是个巧合。”他迟疑了片刻,开口再度做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顾川。” 顾南衣偏头看了他一眼,半开玩笑道,“宣阁说过我是南疆出身,怎么,你同我还是亲戚关系?” 她本是调侃一番,谁知道大蛊师脸上竟显出几分犹豫之情,随即避开了这个话题,“我原先想问你的,现在也不必问了。至于你想找的两全之法……恐怕是没有的。” 顾南衣早就听沈其昌说过此法无解,听见顾川这么说也不觉得失望,不置可否地颔首道,“所以我同南疆便自然而然是对立的关系了。” 顾川欲言又止,他看了顾南衣几眼,又去看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身旁的秦朗,神情像个孩子似的为难起来。 虽然同南疆人数度遭遇不快,但对眼前的顾川,顾南衣倒是没什么恶意,她道,“你走吧,今日就当我们没有见过面、没有说过话,以后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顾川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离开了这处暗巷。 “他避而不答,看来就是答案了,”顾南衣若有所思地道,“我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宣阁第一次去南疆,带走一个婴孩;第二次去,又夺了圣蛊——难怪南疆人这么恨他。 秦朗注视着顾川离开的背影,沉默地攥紧了顾南衣的手指。 顾川的欲言又止中可能包含着太多的意味了,由不得秦朗不多想。 这位来自南疆的大蛊师一定知道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 秦朗打定主意尽快将人找到截住,在没有顾南衣在场的情况下重新逼问一番。 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任何线索都不容错过。 “明日承淮他们当都会过来,将今日碰见顾川的事情告诉他们吧。”顾南衣说着打了个哈欠,她将兜帽重新戴上,懒洋洋地道,“指不定他艺高人胆大,是孤身入京,也说不定他还带着不少人,总得先做防范。” 刚才顾川没动手,可不代表他以后也不会动手。 秦朗沉默半晌,问道,“你不在意自己的身世?” 顾南衣奇怪地扭头看向他,反问道,“你不是也不在意?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秦朗可从来不在意自己亲爹是谁、亲娘的身份又是什么,顾南衣自忖自己年纪比他大,更不应当纠结这种事情了。 “更何况我允诺了你,只得霸占着南疆的圣物不还,怎么好意思和他们攀亲戚套近乎。”顾南衣摇头道,“这时候,我同南疆越生分越好。” 她想了想,方才顾川说不定也正是为了她的身份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才暂且退走的也说不定。 ——圣蛊确实被人偷出了南疆,可这正好又是用在了南疆人的身上,可不是恰巧一个圈子又绕了回去? 原本南疆喊打喊杀的,想必这会儿也多少有些懵。 不过想必缓过神来也不用多久。 这般想着,第二日李承淮和沈其昌一同来到长安巷时,顾南衣便将见到顾川的事情同二人这般说了一遍。 李承淮紧紧锁起眉头的同时,沈其昌扶着胸口后怕地道,“还好昨日没动起手来,否则若真让殿下受伤、蛊虫被活取走可怎么办!” 顾南衣笑道,“有秦朗在呢,我看那大蛊师先开始想过动手,见到秦朗后才罢了这念头,双方实力应当至少是在伯仲之间。” 甚至,秦朗应当是更胜一筹的,因为他身旁尚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成为软肋弱点的顾南衣,顾川却也选择了罢手和谈。 “听大蛊师的话,不渡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取回去的,”沈其昌正色道,“先礼后兵,此番不成,下次他们再出现恐怕不会再有这般和善的态度——李尚书,正是太后殡天的时候,下令封城便能将南疆一干人等困于城内,再细细搜查清剿,不过是耗费些时间,却能一劳永逸地将南疆这块庆朝国土上的顽疾铲除!南疆即便来了再多人,又怎么能比得过军队?” 李承淮闻言轻轻颔首,“大蛊师亲至,确实是过于轻率了,大蛊师在南疆的地位便等同于丞相,听殿下所说,此人又这般年轻,如果他死了,整个南疆恐怕都要群龙无首、找不到下一位大蛊师的继任人。” “这是最好的时机了,”沈其昌笃定地说,“必须得在他们对殿下动手之前先封城搜查!” 第125章 第 125 章 万事有防范总比没有好, 南疆曾数次试图暗杀顾南衣, 更有曾经追杀秦朗数年之久的举动, 这次大蛊师亲至汴京, 自然更令人无法放心下来。 因此经历了一阵商议后, 众人便决定借这次宋太后死讯封城哀悼。 “一来能堵住那大蛊师;二来……”李承淮对顾南衣低声道,“或许肖忠还胆大地潜入在汴京城内。” 听他这么一说,顾南衣便知道对药店的排查居然已经出了结果, “消息倒是灵通。” 李承淮含笑道, “原先我只猜测肖忠胆大,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一直并未出城,而是躲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宋太后薨了之后,李承淮几乎也同时做出了和秦朗一样的判断——肖忠会需要大量能解他生前最后饮下那杯毒酒的解药。 根据杀死宋太后的嬷嬷招供, 她虽然同肖忠见过面,但也不过顺水推舟同意杀死宋太后,并未约定过确切的时间。 也就是说,在宋太后带着子蛊一同突然死去的时候,肖忠根本来不及提前做好准备,只得就近购买大量需要的药材救急。 虽说等情况缓解之后他便立刻逃跑,但狐狸尾巴已经被李承淮和秦北渊给捉住了。 “做得不错,”顾南衣听罢这一两日内发生的事情,点头道, “再加上今日封城,他跑不掉,势必会选择铤而走险。” “殿下放心, 臣已做好了安排。”李承淮笑着道,“您昨日既然上街,想必该采买的应当都备齐了,接下来的时间便安心留在长安巷中吧。” 顾南衣心道她是能安心坐得住,秦朗可坐不住。 封城的当晚,半夜三更时顾南衣起身喝水,端了水后又晃晃悠悠跑去敲秦朗的门,果然里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秦朗自然不可能是听不见,而是根本就不在。 顾南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寻思怎么秦朗三天两头地半夜不睡摸出去办事,却天天晚上都能盯着她熄灯睡觉、早上又比她起得早、白日里看着还总是比她精神奕奕? 年轻人当真可怕。 顾南衣摇着头回了自己屋里,就着凉凉的茶水将书架上并列的两本册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看到最后一页时秦朗还没回来,她便不再等,吹熄油灯睡下了。 她只当自己一睁眼之后便是翌日的大上午,谁知道被敲门吵醒的时候外头还是黑漆漆一片。 “顾南衣。”秦朗在外头声音紧绷地喊她的名字。 顾南衣带着一丝睡意撑起身体,第一时间应他,“门没锁。” 秦朗立刻推门而入,见到顾南衣坐在床边揉眼睛,神情才放松下来两分。 顾南衣掩嘴打了个哈欠,估摸着眼下距离自己刚才第二次睡下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她细细观察了走到自己面前的秦朗,柔声问他,“怎么了?你身上带着的是……柴火味儿?” 她不太确定地嗅了嗅秦朗身上的味道。 这同普通灶房里做饭时的柴火燃烧味道不太一样,隐隐约约又带了点刺鼻的气息。 秦朗皱着眉道,“有人在城中放火。” 顾南衣讶然地反应过来秦朗身上染到的是什么味道,她道,“是石流黄的味道。” 秦朗低低嗯了一声,他在顾南衣面前停了下来,见她要起身,又主动半跪了下去,一字一顿道,“着火的是一处偏僻的民居,前日刚刚被人租下,我问了住在附近被惊动的房主,他说里面的租客是个很好说话、外来的青年人,姓顾。” 他说得很慢,将手放到了顾南衣的膝盖上,像是要将温度传过去似的。 “……如果没有意外,里面住的应该是顾川。”他说。 秦朗这么长一段话讲下来,原本还有点儿睡意的顾南衣逐渐清醒起来。 她安安静静地听罢,偏头想了一会儿,道,“没事的。” 顾川哪怕真同她有什么亲近的血缘关系,到底也是人生第一次见面,能关系紧密到什么程度去? “再说……他好歹是大蛊师,远赴汴京总归有所依仗,不会这么简单就死了。” 秦朗蹲在顾南衣面前看她,抿了抿嘴唇才道,“我回来前火已经扑灭,在里面发现了三具尸体,纵火之人逃之夭夭,下落不明。” 顾南衣笑着伸手去捧秦朗的脸,尾指抵在他耳根下,不经意地拍了拍,才道,“秦朗,你同我认识四年了,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一面之缘的人,即便死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秦朗低低嗯了一声,下意识地偏头把脑袋的重心往顾南衣手掌里压了压。 片刻后,他又幅度更大地转过去,在顾南衣手掌边缘烙下轻吻,“但肖忠露出了马脚,这次他跑不远了。” “你见到他了?”顾南衣好奇道。 “没有,但他手下只剩小猫两三只,苟延残喘,汴京又封城,再怎么藏都是徒劳的。”秦朗森冷地道,“……但这次找到他,我不会立刻动手。” 在肖忠背后站着的那人才是最危险的。 肖忠走投无路,一定会去找那个人帮忙。 秦朗想杀肖忠,但要永绝后患,就必须让肖忠去当这只捕蝉的螳螂才行。 “用不到李承淮和秦北渊,”秦朗像是较劲似的说,“我就能办妥。” 顾南衣嘴里嗯嗯地应着,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年轻人颊边,逆着摸过去时,似乎还能摸到一点儿胡茬的痕迹。 “……让他再多活两天。”秦朗道,“等时机适当,我就杀了他。” 年轻人嘴里放狠话时光滑的脸颊还乖巧地贴在顾南衣掌心里,她用手指前后摩挲了一下,忍俊不禁地道,“但现在是你该去睡觉的时候了。” 秦朗立刻抬眼不满地瞪她,“我不是小孩子,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顾南衣眼里含笑地弯腰亲他的额头鼻尖,“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 秦朗顿时噤了声,他扣着顾南衣的手腕静默看她半晌,咬着牙像是在克制什么,最后冷哼一声甩手起身就出去了。 顾南衣好笑地斜倚在床头看秦朗出去,好心地没真在秦朗背后笑出声来。 她陡然脑中生出个想法来——若是在她还没“死”时就和秦朗认识,其实说不定日子也会过得挺有意思的。 而如今,顾南衣虽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未来都不觉得害怕恐惧,心中却多少有些惋惜留给和秦朗相处的日子不够长。 毕竟天不由人,哪怕用尽全力也挽回不了的事情、改变不了的命运……这世上也是存在的。 * 日上三竿时顾南衣慢腾腾从床上起来,打开窗向外看了眼,果不其然秦朗的屋门已经敞开着了。 ——年轻人的精力是当真相当旺盛。 她一面这样感慨着一面回过身去梳洗更衣,半路就听见苏妩清脆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苏妩都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该定亲了? 顾南衣忍不住想。 汴京第一美人家的门槛不是应当都被媒人踩烂了,怎么从没听苏妩提起过? 这念头一从顾南衣脑中闪过,她便一怔,觉得自己大概是年纪大了,到了爱为小辈这里操心那里也操心的时候。 可哪怕是上辈子她阖眼时,眼角也没长出半条皱纹来过,这辈子就更是如此——她如今看起来甚至比苏妩还要小上好几岁。 想到这里,顾南衣忍不住拿起铜镜照了自己的脸,仔细观察了自己吹弹可破的脸颊。 那是没人能昧着良心说一句不好的冰肌玉骨。 顾南衣心情复杂地将铜镜放下推门出去,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念头,吃饭时也是心不在焉。 见顾南衣两次三番没听见自己的话,苏妩撒娇地趴到她身边,拉长声音道,“殿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在想万一哪日解蛊之后,我会不会变回从前的模样。”顾南衣认真地道。 苏妩:“……” 秦朗:“……” 两个人忍不住同时设想了一下。 秦朗没见过从前的顾南衣,但他也毫不介意,道,“什么样都行。” 若真有个两全之法让顾南衣换一具身体、一张脸,只要能保证她安然无恙,秦朗就毫无异议。 他又不是因为顾南衣好看而喜欢她。 倒不如讲,他一开始觉得顾南衣漂亮得不像人,甚至打算刻意避开她。 苏妩慢了一步,只得别别扭扭地赞成秦朗的话,“殿下无论从前现在,在我心目中都是这世上最最最美丽的人!” 面对他们二人的吹捧,顾南衣却只是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低头喝起粥来。 苏妩顿时觉得不对劲,转头和秦朗交换了视线,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 秦朗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谨慎地说,“我和梁院判讨论过,解蛊之后,最可能的是你从如今的模样再开始像正常人一样慢慢长大。” 苏妩惊讶了下,又喜道,“那正好,等殿下身体健康了,这次就轮到我来当长辈照顾殿下了!” 顾南衣抬眼看了看两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这倒不错。” “宋太后死后,肖忠身上蛊虫的效果应当也没了。”苏妩转了转眼睛,又出主意道,“虽说他自己在身上瞎种的是个赝品,但若是找到他,不也能大致推断出殿下以后会如何?” 秦朗觉得这也是条突破之路。 虽然他不知道顾南衣心中牵挂的是什么,但既然有了肖忠的线索,他找到肖忠时多看一眼就行了。 为此,秦朗在追踪肖忠时更谨慎了两分,一日后从猴子的传信得知肖忠现身后,秦朗特地又准备了麻药以备不时之需,才趁着夜色出门。 秦朗夜间出门次数实在太多,巡城官兵的路线被他摸得一清二楚,夜半三更在汴京城里转悠也跟自己家后山似的。 即便因为封城,巡夜的官兵人数变多,对秦朗来说也只是小问题。 他顺着猴子所说的位置一路赶去,很快找到一间偏僻又不引人注目的小屋。 这一带住的是普通的小商户、农户,房子不大,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个院子里通常住了七八口人,还容易出黑户,排查起来确实不容易,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秦朗在阴影里站住脚,艺高人胆大地绕着肖忠藏身的院子绕了一圈,果然没惊动任何人。 一来,肖忠手底下确实已经没什么可用之人了;二来,秦朗和肖忠两度交手,还没吃过亏。 这一圈绕完以后,秦朗在靠近屋子的院墙一角隐藏了身形,寻思要不要再进去看一看。 肖忠怎么和他背后之人联络,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赶巧捉到下饵钓鱼的机会,需要不松懈地每日盯着蹊跷。 现在秦朗主要是想看看肖忠现在长什么样。 顾南衣白日里说的话总挂在秦朗心上。她一露出担忧的模样,秦朗就很不得劲,想立刻排忧解难。 侧耳仔细听了屋内的呼吸声总共只有三人后,秦朗便下定决心入内一探。 他正要跳下院墙时,屋里的一道呼吸声却突然发生了变化,这立刻让秦朗的步子停了下来。 先醒的这人叫醒了其他两人,三个人窸窸窣窣起了身,又一言不发地更衣,半盏茶的时间便推门出来了。 秦朗眯眼观察并行的三人,两人合围形成护卫之势,被围在当中那人自然只可能是肖忠本人。 只是三个人都穿着夜间隐蔽身形的衣服,脸笼罩在阴影中什么也看不清。 但秦朗蹲着看肖忠匆匆远去,觉得他的步伐似乎不如之前蹒跚,若跟之前行将就木的模样比起来,反倒算得上精力充沛、健步如飞。 作者有话要说:等小秦抓住肖忠的时候。 肖忠一梗脖子:要杀就…… 小秦:等等,让我看看你的脸。 肖忠:?!士可杀不可辱! 小秦:……(嫌弃的眼神) 第126章 第 126 章 肖忠果然去与人深夜暗会, 秦朗一路不近不远地缀在后面, 大约跟了半个时辰, 途中绕开了七八支巡夜的官兵小队, 可见肖忠对此也早做过了解。 秦朗倒是不在意今天能不能抓住肖忠, 他在意的是能不能揪出肖忠去见那人的身份。 因此当肖忠终于带着人停下脚步的时候,秦朗也提起了神。 他没有贸然靠近,反倒停了下来看着肖忠往那处河边的树影下走, 树冠底下最黑的地方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 只是夜间昏暗,他又几乎都被罩在树的影子里,秦朗眼神再好也看不清楚。 肖忠带来的两人呈护卫的姿态在几步外望风,肖忠则是站到树下同阴影里的人说起话来。 隔的距离实在不短, 秦朗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他也不急,静静蛰伏在原地耐心等待着。 ——这人都来了,他不怕今天见不到对方的真面目。 肖忠的藏身之地更是已经摸透,秦朗甚至有把握后半夜再悄悄杀过去一趟。 肖忠与那人的交谈看着并不顺畅,说了几句便情绪激动地挥舞起手臂来,看起来仿佛陷入了争执当中。 随着他们声音的抬高,秦朗听见了被风送来的几句只言片语,先是“封城”, 然后又提到了“放火”。 肖忠眼下暴露了行踪,只剩最后一条裤衩,想必也是急着脱身, 封城于他而言十分不利。 而“放火”若也是肖忠做的话,只能说明同他说话这人知道顾川入京的事情。 ……这留下的可选人就很少了。 秦朗眯起了眼。 肖忠同那人的争论很快告一段落,他重重挥舞了一下手臂,肢体语言看起来十分愤怒,随后便回头去喊自己的两名手下。 ——翻脸了?秦朗这么想着,刚翻转手腕扣上一枚暗器的时候,突然又听见了一人的脚步声。 又有人来了。 秦朗停住动作循声望去,发现这人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得极好,如果不是刚才呼吸骤变发出异动,秦朗几乎也没能注意到他。 就就在秦朗的注意力被吸引的这瞬间,不远处树底下的情况突地发生了转变。 肖忠转头喊人的那一瞬间,原本站在树影下一动不动的那人突然发难,猛地朝肖忠扑了过去,那架势简直凶悍得像要同归于尽。 肖忠猝不及防,他的两名手下也离得好几步远,根本来不及上前施救。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两个人影交叠,肖忠发出一声惨叫,显然是被伤到了。 秦朗只远远地看动作,觉得肖忠大概是被人照着脖子捅了一刀。 两名手下急着去扶踉跄倒地的肖忠,行凶那人却飞快地转身就沿着河道跑了。 秦朗不太在意肖忠能不能活着,更何况这么一声凄厉的惨叫,巡夜官兵很快便会赶到,根本不怕肖忠这半条命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他只是短暂做了一番衡量便决定去追已经跑出不少距离的行凶者,可刚要动手,在他不远处的另一名围观者已经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追了上去。 秦朗向来能按捺,他慢了一拍去看最后那名潜行者的身份,发现他竟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还勉强算张熟面孔。 ——是本应该已经葬身于大火之中的顾川! 秦朗立刻就改变了思路,他落地先去了肖忠身边。 两名手下想也不想地朝秦朗攻去,被他三两下制服敲晕扔到一旁。 秦朗走到捂着自己脖子低声急促喘息的肖忠身旁,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猜测没错,肖忠被一刀又准又狠地刺进了脖子里,鲜血一股股地向外疯狂喷溅,周围又没有愿意救他的大夫,已经没救了。 秦朗蹲下身去,干脆地掀了肖忠的帽子。 果不其然,肖忠已经年轻了一些,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虽然同他的真实年龄还有差距,但比从前行将就木却好了许多。 若不是满脸鲜血,倒也能看得出他从前儒雅俊美的模样。 秦朗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他没和肖忠说一个字便准备起身去追离开的顾川和神秘人。 可肖忠却猛地伸手抓住了秦朗的脚踝,用了十成十的劲道,压根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秦朗低头看了一眼,神情十分冷漠。 在秦朗踢开自己的手之前,肖忠艰难地发出了诡异的笑声,因为脖子上被捅了个洞,笑声听起来从喉咙里漏了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 “你需要证据。”他说。 秦朗给了肖忠两分耐心,“能让你狗咬狗的证据藏在哪里?” 肖忠勾起了嘴角,扭曲地大声笑了起来,他断断续续地道,“我在树下……藏了……书信。” 秦朗思索了一下。 肖忠说的肯定是李承淮正在搜的那块地方,但听他提起的几次,都没说过院中的树有什么异样,可能是错过了。 毕竟已经是个堆满了重要情报文书的院子,谁能想到肖忠还特地将最重要的东西埋到了树下? 若是新埋的或许还能发现,几年前的却很难分辨出来那块土地有什么异样了。 只秦朗拧眉思考的这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肖忠眼中的光彩便迅速委顿了下去,方才不知道怎么爆发出来、拉住了秦朗的力道也消失不见。 秦朗再低头看去时,肖忠的手已经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秦朗见过太多死人,不必去探鼻息便明白肖忠这得来不易的第二条命已经还回去了。 巡夜官兵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秦朗轻巧地拧身跳到河道旁的商铺顶上,往顾川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决定先去肖忠的密室。 肖忠显然是猝不及防被合作对象反咬一口之后不甘心,将死之际把对方的把柄交了出来——那才是最有力的证据。 况且杀了肖忠这人一定也担心自己的尾巴,说不定得空之后便会立刻想尽办法毁灭留下的证据。 他和肖忠合作这么久,这时候突然翻脸,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迟了,便不一定能再得到这份证据了。 秦朗不再迟疑,掉了个头便直接往宋太后先前交代的肖忠密室赶去。 密室在几日前就已经被李承淮带人尽数搬空,屋子里除了陈旧的家具之外空无一物,周边也没有人把守,秦朗进去得很容易。 院中就那么四棵树,秦朗挨个绕了一圈,最后停步在废弃鸽舍的位置,面向院中设想了一番。 鸽舍旁边就是桌椅,可以坐着看信中内容。 若是他收到飞鸽传书后要将信藏起来,便不会选一个离鸽舍太远的位置。 秦朗四处看看竟没找到适合的掘地工具,干脆掏了匕首从离鸽舍最近的那棵树底下开始挖土。 匕首削铁如泥,小半刻钟的时间便将树干周围挖了大半圈。 随着叮的一声,秦朗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了。 他手腕一挺一翻便将匕首撞到的铁盒从土里翻了出来。 铁盒看起来已经相当陈旧了,因为被埋在土中多年,看起来锈迹斑斑。 秦朗将匕首抛了下反转角度,谨慎地只用匕首尖去撬铁盒的盖子。 他正要用力的时候,突然外头传来了又一阵脚步声。 秦朗立刻收了力,足尖一点便顺着树干借力上了树,将身形隐藏在了茂密的树冠当中。 这树多年不经修剪,倒是长得茂盛,在黑夜间挡住一个秦朗不在话下。 脚步声靠近了院门,在门口处驻足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闪身入内又飞快地将门掩上,动作虽快,看起来却很不熟练,活像是在脑中设想过一遍,可从来没半夜三更出来干过这种月黑风高的事情一般。 对此等手段已经相当熟练的秦朗静静地蹲在树上,一手扶着旁边的树杈观察来人的身形。 那人进了院中,如同没头苍蝇似的焦急地转了两圈,先进去查看了空空如也的各个屋子,接着才看到树下被人新翻动过的痕迹,急得跺了跺脚。 近处根本没有他人,秦朗不怕这个一看就没有功夫的人插翅飞走,他冰冷地从树上俯视这人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来人不死心地低头在土里反复又挖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 过了一会儿后他便站起身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拍拍手上的土就要往外走去。 秦朗这时候才出声道,“你在找这个?” 院里一直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秦朗倏地开口将树下的人吓得一个趔趄,但他竟然没有下意识地回头朝秦朗看去,而是头也不回地拔足便向外狂奔而去,像是要就地甩开秦朗似的。 然而就算是楼苍这等高手,也未必能在夜间甩开秦朗,更不要提这么个脚步虚浮、不通武艺的普通人了。 秦朗在对方打开门之前就揪住他的后领将他制住,“盒子里的东西和你有关?” 他边说着,边轻松地卸了对方的两条手臂。 还没来得及刺向秦朗胸膛的锐物随着对方手臂的失力叮当一下摔到了地上。 想要在秦朗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偷袭他成功的人世上也没几个,至少眼前这位不是其中一人。 秦朗这才将要逃跑的人翻过身来,扯下对方脸上蒙住脸的黑布。 他盯着这夜间访客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真不想见到是你。” 他顿了一顿,皱着眉不悦地道,“……这会让她很难过。” 闻言,来人干巴巴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他干脆地说,“我也没想到会被你捉住,你明明应该被人引到了另一头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可以完结正文了!搓手。 第127章 第 127 章 在真的拦住来鬼鬼祟祟来到此处的人之前, 秦朗脑中对于此人的身份猜想其实不止一个。 他虽然多疑, 但心中真正怀疑的人还是从最可疑到有些可疑从上到下有一条名单的。 沈其昌在其中实在算不上最前列的, 甚至他都没排到前三之位。 但真的见到沈其昌的脸时, 秦朗又倏然想通了许多从前并未完全解释得通的细节, 让一切看起来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许多。 譬如那封将顾南衣骗出汴京的信为何有和沈其昌一模一样、真假不辨的字迹;又譬如肖忠为何知道那么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再譬如沈其昌这次为什么非要赶来汴京、强硬建议封城。 沈其昌虽然致仕多年,但弟子桃李却是满步天下的,他想要办什么事情, 只需找一个弟子便能办到。 同沈其昌对视的几个呼吸间, 秦朗已想了许多许多。 他和沈其昌就见过这么半生不熟的几次面,当然不在意对方究竟有什么难处、为何要犯错、以后又会怎么样,可顾南衣不一样——沈其昌是她如今仍然念着旧情的人之一。 因着手中已经握着最重要的证据铁盒,秦朗甚至都不需要从沈其昌口中问出什么, 一切想必都能在这小小的盒子里获得答案。 但秦朗终归是要将沈其昌带回去对质的,他不愿去想顾南衣若是知道此事,心中会是什么想法。 “我若是说我今日同你一样是来寻找证据的,你会信吗?”沈其昌问。 他显然知道自己问的是一个不切实际的问题,脸上表情十分平淡。 “你的意思是,我打开这个铁盒以后,里面的东西不会和你有关?”秦朗反问。 沈其昌淡然道,“这可以是肖忠陷害我的,我才不想被别人找到。” “你真这么无辜, 就不要人代你去和肖忠见面、杀了他,又蓄意引走我了。”秦朗道。 如果不是顾川正好出现,秦朗大概率会追着杀人凶手而去, 自然就没有机会和时间一发回马枪将沈其昌堵个正着。 偏偏顾川出来得正巧,秦朗被肖忠拦了一下,得知他藏匿了关键证据,才正好阴差阳错地逮住了沈其昌。 “被你发现也就罢了,”沈其昌沉吟了片刻,居然坦然地摇了摇头,道,“这次来汴京,我本就没想能瞒到最后,我只想看到最后罢了。” “什么的最后?”秦朗皱眉,“肖忠已经死了,你也想顾南衣死?” “自然不是。”沈其昌斩钉截铁地道,“殿下是我的半个学生,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我怎么会希望她死?” 秦朗冷冷道,“你助力肖忠,肖忠想杀她。” 沈其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道,“不如先召集所有人再说吧,也省得同样的话我还需要说上好几遍。” 他说这话时已经没了狡辩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居然异常平静。 就仿佛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根本没想过瞒到最后似的。 秦朗也不怕沈其昌耍什么花招,将铁盒收起后便一手提起两条手臂还软绵绵用不上劲儿的沈其昌,往长安巷的方向而去。 要通知其他人,根本不必特地跑去那些人家里。 只要秦朗回到长安巷的时候稍稍刻意地多弄出些声响来就可以了,自然会有他们安排下的人跑腿通传。 这回长安巷的路对于秦朗来说是烂熟于心,可临到了长安巷面前的时候,他却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了一眼被他制在手中的沈其昌。 察觉到秦朗的目光,沈其昌淡然道,“你若怕殿下伤心便大可不必了,她经历过比今日更不可置信的背叛谋逆。” 秦朗拧起了眉,他对沈其昌的态度很不喜。 “她经历多了,不代表就会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他说,“哪怕一次也不该多受。” 沈其昌骤然沉默,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从前总想为何你生着这张脸却能被殿下留在身边近前,现在我明白了。” 说完后,他也没等秦朗的回应,而是直接上前便用肩膀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道,“可一来长痛不如短痛,二来……你焉知殿下心中对我的身份没有数?” 扔下这句话后,沈其昌郑重地正了自己的衣领,又脱下黑色外袍,才迈步跨入了门里。 秦朗观沈其昌不急不忙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被抓了个现行的犯人,跟上去时眉宇不由得皱得更紧。 沈其昌入院后率先在院中坐了下来——虽然碍于手臂不好使唤,他的动作有些滑稽,但到底是稳稳地坐下了,表情看起来甚至算得上平和,“时间尚早,在人到齐之前,不如让殿下再多睡上一会儿。” 既然沈其昌没有逃跑的意思,秦朗也没将他五花大绑或者吊起来,只一言不发地坐到沈其昌对面,将自己身上配着以防万一的各种暗器以及多备了一份的麻药都取了出来。 这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日常习惯,动作时很轻灵熟悉,各类暗器都分门别类地摆到一起,方便下次继续取用就。 沈其昌饶有趣味地在旁看他动作,不插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任谁被卸了肩膀又跟袋米似的被扛过半个汴京城,恐怕都会面无人色,更何况沈其昌也不年轻了。 但秦朗丝毫没有尊老的意思,他低垂着眼将自己的暗器兵器挨个检查完毕收好,期间除非沈其昌突然移动身体,他一次头也没抬起过,好像对沈其昌一点也不好奇似的。 沈其昌知道那能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铁盒就被秦朗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中央,可秦朗却全然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 乃至于沈其昌几度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比低着头的秦朗率先碰到铁盒了。 但沈其昌从肖忠口中听过这个年轻人的身手,清楚地知道这“我能抢先”的念头只是个错觉。 半夜三更秦朗扛着个人返回长安巷的举动实在算得上是大张旗鼓,长安巷数路人马均被惊动,不肖一个时辰的功夫,沈其昌要等的人便大致到齐了。 看起来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秦北渊李承淮自是最先到,紧跟其后的是杜云铮和随意将头发挽起未施粉黛的苏妩。 不过薛振到底没有亲至,他派了一个福林、还有一个显然刚刚从家里被拽出来的梁院判一同前来。 梁院判强忍倦色地拖了个凳子坐到一旁,边把哈欠吞到肚子里边古怪地打量着沈其昌。 ——别人看不出来,他一个大夫难道还能看不出来?显然沈其昌的两条手臂是被人干脆利落地卸了关节,现在动弹不得、痛不欲生呢。 而这怎么看,怎么都只可能是秦朗干的了。 梁院判觉得自己今日肩上责任有些沉重,好似不仅仅是要将沈老太傅的两边手臂接上去那么简单。 “其实最好是陛下亲至的,不过有福公公转述也可。”众人都坐定后,沈其昌才开口道,“请秦小公子去唤殿下起身吧?” 秦朗扫了一眼众人,起身时将桌上的铁盒抄起带走了。 ——他可以不看,但他要保证在顾南衣首肯前没人先看到里面的内容。 这动作实在毫不掩饰,苏妩和杜云铮低低咬了一阵耳朵也没猜到脏兮兮铁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南衣出来得很快,只简单地劈了外袍,头发都没来得及束,显然是骤然起身。 她先于秦朗走出门,步伐比平时快上两分,走了几步后抬眼,视线在满院子的人中选中了沈其昌。 同沈其昌对上目光后,顾南衣便倏地停住了脚步。 怔忡片刻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居然是您。” 沈其昌站起身来,朝她深深鞠了一躬,两条无力的手臂摇摇晃晃坠在身体两旁,“草民一意孤行,不求殿下的原谅。” 顾南衣定定地看了沈其昌半晌,脸上的神情让人几乎瞧不出什么喜怒之色来。 半晌后,她拢住两边衣襟,轻声道,“我来了,您说吧。” 秦朗正好从顾南衣身后走出来,他不由分说地在顾南衣头顶按了一下,动作略显粗鲁又像是安慰,“我来说。” 扔下这三个字后,他在众目睽睽下拉着顾南衣往桌边走,将她按在了唯一的空位上。 苏妩牙痒痒地看着秦朗好似理所当然地做这一切,一幅想开口又强行忍住了的模样。 将顾南衣安置好后,秦朗直接将铁盒拿出来让桌上一放,他言简意赅、骇人听闻地飞快用几句话将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概括了个全,“肖忠今晚和人暗中碰面,被会面之人所杀,临时前告诉我一处他藏物证地点,我去将寻物证时,碰见了沈先生。” 说到物证两个字时,秦朗用指节敲了两下桌上铁盒,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沈……”苏妩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投向面无异色的沈其昌,她摇头喃喃道,“不可能是沈太傅,他将殿下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怎么会协助肖忠去害殿下?” “我确实不欲害长公主性命,”沈其昌开口道,“更甚者,我这是在救长公主。” 李承淮在这之后几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秦北渊亦从沈其昌的话中得到了结果,他下了定论道,“你的目的是解蛊。” “不错,”沈其昌居然笑了一下,他转脸对顾南衣道,“我给殿下不远千里带来的梅酒,殿下想必已经喝了吧?” 顾南衣颔首,道,“味道清冽,我确实很喜欢。” “那就更好不过了,”沈其昌的笑容逐渐变得古怪起来,“近日殿下身体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第128章 第 128 章 顾南衣闻言仍是叹息, 她摇了摇头, 轻声道, “我很好。” 沈其昌笑意不减, 他笃定地说, “都到此时了,殿下实在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顾南衣再度摇头,这次却缄默不语。 她虽然不说话, 她面色尚算得上红润, 整个人被养得容光焕发,只是肤色比常人更为白上两分,那也不过是她常年不出门的结果,众人早就看惯了。 哪怕在场的是最关心顾南衣身体的苏妩, 也没有觉得顾南衣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异常的模样。 沈其昌见状只得暂时放下了针对顾南衣的话题,他有技巧地转而看向了福林,低头行礼道,“福总管。” 福林几乎是跳起来侧开身让了沈其昌的这一礼——和先帝能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人,这一礼他一个太监总管怎么敢受? “这礼是给先帝的。”无法活动双手的沈其昌行了这个半礼,他平静地道,“福总管记得将我的这句话带给陛下听。” 福林绷紧了脸没有立刻应下。 实在是沈其昌的这句话听起来太过古怪了。 给先帝行礼也就行礼了,并不是什么特别需要福林去转告薛振一声的大事。 果不其然,福林没有立刻应答, 沈其昌紧接着便坐正了上半身,而后道,“对今上的一礼, 这次沈某便不行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慢慢地道,“这是给我儿贺之的。” 这个名字一出口,在场的人或多或少神情都发生了变化。 苏妩甚至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 沈贺之死时苏妩才十岁光景,但她懂事得早,脑子又聪明,那时候已经足够明白很多事情了。 譬如,她很清楚沈贺之是为什么死、又是死在了谁手中的。 苏妩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圈坐在院中的众人,借着月光和秦北渊心腹手中并不明亮的灯笼将所有人的表情扫了个遍。 大半的人都是一脸恍然,苏妩自己也不例外。 她忍不住低头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沈其昌明明是有这条动机的啊! “先生致仕离开汴京时除了悲痛欲绝并无异常,”秦北渊开口说,“就连我也被您骗了过去。” 即便在这种涉及死者的敏感时刻骤然开口,秦北渊的声音语调也丝毫没有柔和的趋势。 沈其昌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杀了我的儿子,我却不能让他一命还一命,只因他是君我是臣,我儿子便这般白白枉死了——那年长公主让今上去皇陵跪三天三夜,我知道长公主的意思,那跪的不是列祖列宗,是让今上跪着对我道歉,可哪怕这双无上尊贵的膝盖跪碎,我的妻儿也回不来了!” 沈其昌原先态度还算温和,越说语气越是激动,到最后几乎是怒声质问。 “我心中恨他,难道有错!?我一个做臣子的,难道不得有人之常情!?” 被直直瞪着当面质问的福林默默地低下了头,安静地代替薛振当了这个杵在原地的靶子。 “若是太傅当年便把话说出来,也不至于到如今。”李承淮温声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柔和语气感染了沈其昌,后者低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之后,看起来平静不少。 ——笑容渐渐地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不,先帝走时将今上嘱托给我,本就有托孤之意——身为臣子,我一家人为今上死了都是应当的。”沈其昌说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南衣听到这里蹙起了眉。 “我虽无法再为今上尽忠,但也不能对他有不利之心。”沈其昌感慨地说,“因而我只是辞官回了通宝。” “……只因你知道你还有另一次机会,在不违背忠义的情况下得到你所要的东西。”李承淮说。 沈其昌微微一笑,“不错。明明选了长公主当作今上渡劫之器的人是宣阁,他亲手动了手,却又因为舍不得而远赴一趟南疆,把性命都赔上之后,得了这一个能让长公主留得一线生机的办法。……若殿下问我,我觉得这也是宣阁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软弱之时了。” “怎么软弱?”杜云铮忍不住道,“他可是把命都赔上了。” “今上和长公主之间两者只可选其一,这宣阁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却踌躇不决、左右逢源,他一死了之,却将真正的难题抛给了后人来解决。”沈其昌居然相当耐心地解释了杜云铮的疑问,“宣阁决定不了究竟让谁活下去,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如今的诸位。” ——薛振死,还是顾南衣死,这是摆在了众人面前无可避免的问题。 “这便是我想见到的了。”沈其昌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道,“七年前长公主死讯传出后我就知道,下一次长公主再出现时,今上一定愿意把性命豁出去作为交换她能安然无恙!” 沈其昌一段一段接着说下来,条理分明,却总显得字句闪烁模糊。 到了这里时,秦朗出声冷酷地替沈其昌的长篇大论做了个总结。 “你要薛振死,还是心甘情愿地死。”他说,“所以才一等这么多年。” 沈其昌看了秦朗一眼,并没有被戳穿的窘迫,而是坦率地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我想要的。” 院中又恢复了鸦雀无声。 不知道多久以后,顾南衣缓声道,“我想喝口水。” 秦朗没动,苏妩踩了一脚杜云铮,杜云铮又将视线转向了福林。 ——不是没人不愿意去倒这杯茶,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桌边,漏听掉什么重要的事情。 福林抽了抽嘴角,硬是装傻充愣当作没看见杜云铮的眼神。 他虽是个当太监的,可这会儿是来替薛振当耳朵,哪能擅离职守?万一不小心错过了什么对话怎么办? 为了一杯茶而被打板子、甚至掉脑袋,福林可不乐意。 一杯茶这点事儿居然叫一众人僵持住了。 几息功夫过后,梁院判无奈地准备自告奋勇时,顾南衣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她轻声道,“我去就是。” 秦朗立刻便要跟上去,被顾南衣回头一个眼神制住了。 “让我静一静。”她说。 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人顿时也被钉在了原地。 顾南衣转身往灶房走去,她的步伐很慢,似乎又恢复到了往日里的那般波澜不惊。 秦朗咬紧后槽牙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追着顾南衣的背影去了。 苏妩却没他这反抗的勇气,气得在桌子底下跺了跺脚,“我不管这些从前的旧账,沈太傅说的梅酒是怎么回事?” 虽然顾南衣给予了否认,不从沈其昌这礼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苏妩却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的。 “诸位既然已经知道我的目的,那就该猜得到我要做什么。”沈其昌转头注视着顾南衣的背影,他喃喃道,“苏妩丫头,你尽管放心,这一次长公主不会有事。” “我丢了殿下六年,你说我怎么能放心!”苏妩怒道。 沈其昌像是看顽皮后辈似的无奈地望了苏妩一眼,摇摇头,“梅酒中我放了肖忠提炼的药,对人体本是无害的,但若饮酒之人身上带着母蛊,这蛊虫便会反常地活跃起来。” 李承淮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散去,他喃喃道,“你在逼陛下尽快解蛊。” ——顾南衣身上不渡原先是一年才苏醒一次,可沈其昌用了这药以后便常常活跃,对她的身体来说是愈加沉重的负担。 难怪刚才沈其昌要问顾南衣身体是否觉得有所异常! 甚至在刚刚知道沈其昌就是肖忠背后之人的时候,李承淮都没有现在这般紧张。 他不由得倾身质问,“宣阁究竟用什么手法为陛下移灾?” “宣阁也精通蛊术,”沈其昌不答反问,“你们不知道么?” “蛊术,又是蛊术!”苏妩气恼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殿下身上如今带着不止一只蛊虫吗!” “这重要吗?”沈其昌问,“你们只需记住,今上和长公主之间,必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就是了。” 沈其昌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福林的方向,显然最希望的是福林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传到薛振的耳朵里去。 撑了这么久,沈其昌早就被双肩的疼痛折磨得面无人色,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面色嘴唇都是煞白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好似深夜里的两点鬼火,叫福林看得心里一唬,移开了视线去。 “该说的,也就是这些了,”沈其昌喃喃道,“长公主刚刚离开得倒也巧。” 没头没脑的一句“倒也巧”让苏妩疑惑地抬头看了沈其昌一眼。 “能否将我的手臂接上?”沈其昌询问道,“只一条也行。” “等长公主回来,先生再询问她的意思。”秦北渊婉拒。 李承淮却是皱眉深思着什么,没有回答沈其昌的问题。 最后到底还是从小喊对方“沈爷爷”的苏妩看沈其昌满头大汗、嘴唇煞白的样子不忍,道,“我替您街上一边的肩膀,但此处这么多人,您也逃不走,不要做徒劳的事了。” 沈其昌微微颔首,一幅已经精疲力尽的样子。 苏妩犹豫了一下,上前托住沈其昌的手臂和肩胛,确定了位置后很快便将卸掉的关节重新接了上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啦一声。 沈其昌闷哼一声,随即活动左手,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多谢苏妩丫头。”他笑着道谢,忍不住咳嗽起来,于是用刚刚能动的手去捂自己的嘴。 “不必……”苏妩离沈其昌最近,也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悚然一惊,飞快地伸手去阻止沈其昌将手送到唇边的动作,但没想到沈其昌早有准备地往旁边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竟正好错过了她的手。 在场三个半会功夫的人,竟谁也没来得及拉住沈其昌。 沈其昌重重摔倒在地,还没接上的那边手臂垫在身下,叫他痛得流下了豆大的汗珠。 可就在在电光石火的瞬间,沈其昌已经将一小枚药丸模样的东西送进嘴里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几乎就是一两个呼吸的拖延,当苏妩扑到沈其昌身边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灰败了起来。 ——他竟是早就准备好了给自己用的毒-药。 “我先行一步……”沈其昌躺在地上,他其实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但仍十分执着、含糊不清地道,“同犬子一同在……黄泉路上……候着……” 梁院判急匆匆跑到沈其昌身旁,好一阵忙活,最后也没能将服了见血封喉毒药的沈其昌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一定!会有二更!握拳! 第129章 第 129 章 顾南衣自然不是真的口渴, 她只是需要安静片刻。 因而进了灶房以后, 她也没有去找水壶和水, 而是立在新鲜的果蔬旁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她知道是自己疏忽了。 沈其昌只一妻一子, 沈贺之更是他期待已久、好不容易盼来的老来子, 半路夭折自然令人接受不了。 顾南衣明明是知道的。 可沈其昌从来都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他不曾表达出对薛振的任何怨恨,最后的反应也不过是坚持致仕回乡罢了。 顾南衣记得自己对沈贺之有两分对待出色年轻人的欣赏, 但她确实不可能为了沈贺之杀了薛振。 她只能想尽办法在除此以外的地方补偿沈其昌, 后者也在两难中选择了远走的结果。 顾南衣觉得自己在那时就该知道沈其昌心中一定仍有一处解不开的疙瘩,可她却忽视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当时一个不察,就到了如今的局面。 若是她能在那时候就注意到沈其昌深藏内心的想法, 是不是能想到办法避免如今的一切? 顾南衣说不出来。 她一阵头晕目眩,扶住面前的台子低头做了个缓慢悠长的生呼吸。 秦朗正好这时候从后面跟进来,见到顾南衣背对他体力不支的模样,心中顿时一紧,想到了沈其昌刚刚说过的话。 他默不作声地上前两步,原想去伸手扶顾南衣,临出手时又转变了念头,走到她面前后微微弯腰去瞧她的神情。 顾南衣这下就算低着头也能看见几乎是半蹲下了的秦朗,她无奈地道, “不是说了别跟过来吗?” “你没这么说。”秦朗理所当然地道。 他说罢,像顾南衣从前撒娇那般去握她的手,然后僵硬地晃动了两下。 不像撒娇, 反倒像是要抖出什么东西来似的。 有秦朗这一打岔,顾南衣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她伸手碰了碰秦朗的脸。 先是指尖,再是柔软的手心整个往上贴去。 “不必担心,我没事。”顾南衣轻轻地道。 秦朗一瞬不瞬地抬眼凝视她,像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 “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的。”顾南衣说。 秦朗低沉地应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秦朗立时反握住顾南衣的手站了起来,白杨似的身形笔直地挡在她身前。 顾南衣被遮了个严实,什么也看不见的她只能道,“我们出去看看。” 这么多人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是突然的敌袭。 “嗯。”秦朗应罢举步,走了两步,突地觉得手里一沉,好像是顾南衣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交到了他怀里似的。 秦朗立刻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自己身后的顾南衣,却见顾南衣双眼紧闭整个人朝他倒了过来。 伸手接住顾南衣时,秦朗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能一眼就判断出人是生是死、还有多久才死,顾南衣这一倒却将他的这些眼力瞬间打碎了个干净。 苏妩匆匆跑到灶房门口,声音急促,“殿下,沈爷爷他服毒死……殿下?!” 苏妩这一声尖叫却恰好将秦朗从极度的恐惧震惊中唤醒过来,他迅速恢复镇定,咬着自己的舌尖去摸了顾南衣的鼻息。 ……她还活着,只是又如同睡着了一般。 得出这个结论,秦朗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皱眉。 沈其昌的话像是什么咒语似的萦绕在他耳边,让他忍不住将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去。 “他说……”苏妩的声音却是颤抖的,“他给梅酒里下了药,让蛊虫变得比从前活跃……是为了逼薛振解蛊。” 短短一句话,苏妩足足换了三口气才好不容易说完。 秦朗弯腰将失去知觉的顾南衣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沉声喝道,“梁院判。” 原本还蹲在沈其昌的遗体旁边试图回天或者做点什么努力的梁院判闻声回头,见到顾南衣倒在秦朗怀里,顿时吓得火烧屁股地跳了起来,“糟糟糟,他说的是真的?!现在就发作!?” 秦北渊下意识地立起来,足尖微动便想跟随他们进入屋中,坐在他身旁的李承淮却适时地开口道,“秦相,你和我该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秦北渊才抬起一般的脚落了下去,他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看包括苏妩杜云铮在内的几人都跟进了那屋门里。 留在外头的只剩下了四个人,福林则是探头探脑地在顾南衣门口张望。 “若沈太傅说的是真的,秦相知道你我该做什么。”李承淮说。 秦北渊没有说话,他仍旧注视着那扇黑洞洞没有关上的门。 那么近,又那么远。 “已经不是你的了,”李承淮站了起来,他轻轻拂了自己的衣摆,笑笑又改口道,“也从不是你的。国师没得到,秦相没得到,阴差阳错……如今已经是其他人的了。” 这话说得是几乎是直接照着秦北渊的胸口捅过去的。 可也不是假的。 李承淮此时尤为庆幸自己有个一生钟情的青梅竹马,没有沦落到和宣阁秦北渊薛振等人站到一条船上。 这船实在已经是站不下更多的人、眼看着就要翻水里了。 毕竟谁能猜得到,秦朗会是最后的赢家? “……入宫。”秦北渊低声道,“陛下很快会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陛下已在做准备了。” 就像从前秦北渊以为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顾南衣时,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一般。 他能肯定自己哪怕是死了,也不会在朝局上掀起太大的风波——所有能想到的、能准备的,他统统已经留好了后手。 然而现在要死的人不是秦北渊。 “沈太傅说了那么多谎,”李承淮答非所问地道,“你真的觉得他最后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秦北渊没有应,李承淮也不介意,他继续说了下去。 “——秦相手里最新的一张底牌,也该掀出来了。” 说到这句的时候,李承淮和秦北渊俱已踏出了院门。 秦北渊回过头去,亲手将门页重新关上,动作很轻。 “既然李大人这般好奇,我们便先去见这张底牌吧。”他道。 * 梁院判面色沉重地将连着秦朗在内的众人赶开,动作毫不留情,大夫的尊严此时不容任何人亵渎。 “掌灯来!我要找殿下身上蛊虫的位置。”他擦去自己的冷汗道。 自有杜云铮自觉地去找灯油等等,很快将屋里照得亮了起来。 梁院判眯眼借着火光判断顾南衣身上蛊虫究竟藏在何处。 即便有了先前在宋太后身上的多次实践,但母蛊和子蛊到底不同,正品和赝品又再有不同,导致他半懂不懂,此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你站在床边,”梁院判指了指秦朗,他道,“握住殿下的手。子母蛊虫之间相互有吸引,有你在,应当能起些吸引的作用。” 苏妩这时候也没发出什么怨言,她任劳任怨地举着烛台为梁院判照亮视野,杜云铮则是苦哈哈地又去找更多的油灯和光源了。 秦朗一言不发地握紧顾南衣放在床边的右手。 她的手仍然柔软得好像没有经过一天的苦日子那般,即便细细去抚摸指根和指腹的位置,也找不到任何老茧。 这是一双没有受过苦难折磨的手,而秦朗希望顾南衣也能成为从未肩负过任何她本不该肩负责任的少女。 他愿意从今往后几十年陪顾南衣慢慢变老,走一条不同的路。 只要他有这个机会。 梁院判急得几乎要上火,整个人却越发镇定下来,他动作迅速地顺着顾南衣的手臂一路检查过去,已顾不上冒犯不冒犯。 ——可始终找不到本该十分活跃的母蛊踪影。 汗水一直流到眼角边上,梁院判用袖子粗鲁地擦了一下,在心中催促自己: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屋里点了许多灯,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十分明亮。 苏妩掉头想将手中的烛台放下时,竟已经没了摆放之处,只得转头多走了几步去书桌边上。 将烛台放下时,她意外看见有两本交叠在一起的册子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是刚才被杜云铮走动时撞到还是怎么,一角凸出了桌面之外。 苏妩顺手便去扶了一下。 恰巧就在这时候,梁院判惊愕地从后头道,“殿下您醒了?” “殿下!”苏妩立刻惊喜地转回头去,手上猝不及防地将那两本册子给打翻在地,摔得连内页都翻了出来。 然而听得顾南衣醒了的消息,苏妩根本没空理会这些,她匆匆跑去了床边,杜云铮见床边已经没了位置,只得咋舌弯腰去收拾苏妩的烂摊子,可一将册子捡起来,上头熟悉的字迹便倏地夺去了杜云铮的全部注意力。 他凝神看了一眼,顿时被其中的内容和所蕴含的意味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转头看向了床铺的位置。 而此时的顾南衣刚刚从床上扶着额头坐起来,轻轻叫了一声秦朗的名字。 秦朗应声的同时握紧了顾南衣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出了一口气。 但他知道顾南衣这一晕并非碰巧,若不找到原因、根除隐患,不仅同样的事就会接连发生,甚至越来越糟糕。 苏妩喜极而泣,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顾南衣的目光转向了她。 那双从来慵懒妩媚又令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心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便令苏妩觉得同往日里的神采不同了。 就好像…… “这些人是谁?”顾南衣好奇地道。 苏妩浑身一冷。 ——就好像那双眼睛的主人真的不认识她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终于有二更了,抹泪 第130章 第 130 章 原来以为已经没事了的梁院判一口气还没松完, 险些直接摔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不认识我了?!”苏妩难以置信道, “殿下, 我是阿妩啊!亲手带着长大的阿妩, 您认不出来了吗……” 苏妩情绪几乎崩溃哭起来的时候, 秦朗察觉到顾南衣也有了两分罕见的无措。 “抱歉,”顾南衣轻轻地说,“你先别哭, 若我忘了你, 那是我的错,你不要哭。” 这般安慰着苏妩的同时,顾南衣却不自觉地加重了施加在秦朗手上的力道。 她在紧张。 秦朗想。 这样一点小事居然让顾南衣觉得紧张。 秦朗沉默着将想去安慰苏妩的顾南衣按回了床头,转头对苏妩等人道, “我们出去说。” 杜云铮率先上前两步,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将苏妩带了出去,梁院判长吁短叹地离开,到门边时顺势将目瞪口呆的福林也推了出去。 “你先睡。”秦朗看向顾南衣,他用手指当作梳子轻轻梳理过她的长发,“此时夜深,别的事明日起来再说。” 顾南衣仰头看着他,眼瞳澄澈又通透。 “夜深时还有这么多人在我院中,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叫我怎么安心下来?”她无奈地问。 秦朗边抽了顾南衣背后枕头让她躺下,闻言顿了顿道,“那饿不饿?” 顾南衣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顺着秦朗的意思躺了下去,侧着头问他,“那些人我真的本都认识?” 秦朗顿了顿,将被角掖好的同时道,“明天再说。” 顾南衣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坚持追问便闭上了眼睛。 秦朗静静地等了片刻,直到顾南衣的呼吸平静下来,才悄无声息地从床边起身走了出去。 杜云铮正在安慰抽抽搭搭的苏妩,看起来刚见了些成效,听见门开合的声音,他抬头同秦朗对视了一眼。 秦朗冷静地道,“她早就开始忘记从前的事了,随着时间逐渐忘得越来越多,越久远的事情,忘得越快。” 梁院判喉咙干涩,咽了口口水才道,“想必是蛊虫作用。” 苏妩深吸了口气,她粗鲁地抹了自己的眼泪,冷声质问秦朗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说?” “他不想说。”答话的是杜云铮,他硬邦邦地道,“……但殿下也不想说。” 说这话的同时,杜云铮把自己手中一直拿着的两本册子放到了桌上。 苏妩扫了眼,发现是她刚刚碰掉在地上的那两本,“这是什么?” “是殿下的私物,本不该看的……”杜云铮苦笑了一下,“上面记着殿下的往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应俱全,你们觉得这是什么?” 苏妩咬紧嘴唇忍住泪意,拿起其中一本便翻看起来。 “这其中最早的记录能追溯到新历元年,大约殿下二十岁出头时候的事情。”杜云铮道,“我草草看了,不止是国家大事,连日常的小事她也记了许多,看起来常常翻阅,她定是怕自己忘了,才……” 说到这里,杜云铮都忍不住停下来忍了忍喉头哽咽。 在顾南衣的身份暴露后,众人同她相处谈话自然都会情不自禁地提起从前和过往的事情,顾南衣自也会搭话。 可谁知道,这些记忆对顾南衣来说,是需要她亲笔记录下来,时不时翻看一遍才能印在脑子里的? “殿下她……”苏妩只看了几页就鼻头一酸,赶紧将册子重新小心地合上放到一旁,半晌才道,“若是解蛊后,她能不能恢复?” 梁院判沉吟着没有回答。 “不光是为了我!”苏妩急切道,“你们想,殿下若是忘得越来越多,如今已经只认得秦朗,以后万一连她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呢?” “所以必须解蛊。”秦朗开了口。 这时候天际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折腾了整个后半夜,眼看着天都快要亮了。 梁院判喃喃地道,“看来今日的早朝怕是黄了……” 什么早朝不早朝的,薛振他只怕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 * 薛振果然称病罢了这一日的早朝,天蒙蒙亮时就赶到了长安巷。 同他前后脚到的正是秦北渊和李承淮,然而他们又另外带回了一个人。 正是先前众人只听秦朗提起过的南疆大蛊师顾川。 大火的事情在座的人都听说过,但顾川这一出现,就说明了显然火灾压根没能收了他去。 顾川坦然自若地朝一院子的陌生人点了点头,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名顾川,诸位现在能在此处,应当都是知晓我身份的人了。” 他说完这话之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阴沉着脸坐在一旁的薛振。 薛振注意到这一眼,立时皱紧了眉。 “大蛊师同长公主见过面后,我便同他见了面,”秦北渊解释说,“他同意以身作饵引肖忠出现。” 这之后的事情也不用秦北渊再多说什么,众人都能想得明白。 ——随后肖忠果然为杀顾川而暴露行踪,顺带着将他背后的沈其昌也带了出来。 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在其余人不知不觉之中,秦北渊便在背地里做好了的。 秦朗扫过顾川的四肢,并未见到他增添太多伤痕,“你昨夜追的人呢?” 顾川的神情有些讶然,他认真看了一眼秦朗,道,“原来你昨夜也在,我竟没有发现你。” 但这院里顾川认为唯一一个能潜伏叫他不发现的人,也只有秦朗了,便很快接受了此事,回答了秦朗的问题。 “我追着那人几乎绕了汴京城小半圈,好不容易才截住他,人已被秦丞相李尚书带走了。” “是太傅从前的学生。”李承淮温声补充道,“他知道大概详情,愿意为了太傅杀人。从前肖忠逃走那条地道的主人也是沈太傅的学生之一,只是才教过一年半,当时并未查到这细处。” 沈其昌早就服毒自杀,这时候追究他究竟是不是幕后黑手、又怎么做到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唯一的意义便是仍躺在屋内安睡的顾南衣。 沈其昌几乎称得上是玩了一手光明正大的阳谋。 他将自己的手段和目的都坦然说了出来,将选择留给了众人去做,便欣然奔赴黄泉。 沈其昌虽然想薛振死,但也不曾把刀架在薛振的脖子上。 薛振只要能狠得下心来不解蛊,那沈其昌的计谋便失败了。 ——只要他能狠得下心。 薛振握紧了拳,他闭了闭眼道,“朕已在准备了,若要稳妥还需要数年,即便草草了事,至少也需要一年的时间……” “殿下等不了那么久。”苏妩沙哑地将刚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沈太傅给殿下用了不知道什么药,方才殿下醒过来时,只认得秦朗;共处一室的我、云铮、梁院判,她统统不认识了。” 秦北渊的视线不由往顾南衣所在的屋子扫了一眼,心头一跳。 如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皇姐是不是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薛振将秦北渊心中的话问了出来。 苏妩不由得转眼看了看秦朗。 那两本从顾南衣屋内拿出来的册子,秦朗又收了回去,不让别人多看,他自己也没多看一眼。 “——那她也不会再对朕冷若冰霜了!”薛振脱口而出这句话,心中居然非常不合时宜地察觉到了一丝惊喜之情。 “但她会越忘越多,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记。”顾川突然加入了对话,他认真又直白地说,“因而不渡虽是南疆的圣蛊,却也绝不会轻易用在人的身上。尽管救命良药,却也是致命毒药。” 苏妩立刻针锋相对,“你来汴京是为了取走圣蛊吧?” “依照南疆祖训,圣蛊是不能种在外人身上的;”顾川顿了一顿,面露难色,“可用在顾南衣身上,却不一样。” 顾川生得也俊朗,但只看五官,同顾南衣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只除却一点,他们都姓顾。 “若要算关系的话,我恐怕得唤她一声姑姑。”顾川苦笑着道,“宣阁当年从南疆带走的,是我爹的妹妹。我的爷爷……正是那时的族长。” 顾川只囫囵说了了大概,他没说的是,想要李代桃僵,药人自然难挑,千万人中也选不出一个能与蛊虫那般契合的身体,若要选,自然是从蛊术的老本家南疆找来得方便。 宣阁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幸运的是他初至南疆便成功地见到了尚未满月的顾南衣,将她强行盗出南疆带走,导致那之后南疆和汴京之间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迅速跌落谷底。 他不幸运之处,便是算天算地没算到自己的感情,到最后又因为自己年轻时的一念之差,重回南疆取圣蛊救人,将性命也赔上了。 “我生得像母亲,但父亲长相精致……”顾川说到这里像是有些不妥似的,强行将话拐了个弯儿道,“长公主同我奶奶年轻时相似,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既然殿下是南疆人,这圣蛊用在她身上,你也便不能强行取走了!”苏妩反应极快地道。 顾川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圣蛊珍贵、尚无下一代是其一;再者,听你们方才所说,长公主……小姑姑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能再承受蛊虫附身,必须尽快取出了。” “取出之后呢?”薛振铁青着脸问。 “宣阁此前用在陛下身上的李代桃僵之法仍在,”顾川道,“因而小姑姑应当还会同几年前一样怪病缠身……当然,这么多年过去,这病说不定是能治好的。” 梁院判却摇头道,“从殿下初现病症到如今已经十年了,我医术不精,仍旧没能找到任何医治她病症的法子。若是真的解蛊,恐怕……” 后面的话,梁院判并没有说出来,但在场之人没有听不懂他未竟之言的。 “解,”苏妩率先开口,她毫不犹豫地表明态度道,“我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但今日谁要伤害殿下,就从我苏妩的尸体上踏过去。” 刚蒙蒙亮的院子里在她这句威胁之语后静得可怕,好像连风都识趣地避开了这一小方天地似的。 “李代桃僵之法……”李承淮沉吟着道,“难道真的解不开?” 顾川闻言偏头诧异道,“应当是可以解的,谁同你们说解不开?” “是沈太傅……”苏妩反应了过来,“沈太傅不知道你没死,所以说谎骗我们这法子是解不开的,他就是想——” 她咬住话头,看了看薛振。 对沈其昌来说,薛振自然是越快死越好了。 顾川笑了一笑,他语气纯真平和地问薛振道,“只是解开宣阁的这法子以后,承受那怪病的人便要变成是陛下了。南疆虽会看在小姑姑的份上协助治这天夭之病,但也不敢说真能治得好,陛下以为如何呢?” 他说得轻巧,好像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地给薛振提供了一条看起来可行的生路,但不过是将薛振推向了另一扇死门罢了。 薛振握着拳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手,他问,“那朕能有多少年?” “不好说。”顾川道,“或许一两年,或许五六年,或许……寿寝正终。” 他的每句话乍一听都像是安抚,可细品时却尽是叫人细思恐极的推搡和催促。 薛振身为当事人,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 顾川是南疆人,自然不可能对庆朝的皇帝有好感;更甚者,顾南衣还是顾川的亲人,是南疆丢失了多年的孩子。 要顾川在薛振和顾南衣之间做一个选择出来,答案根本是明摆在那儿的。 但得到了顾川的答案后,薛振仍然阴鸷地抬起眼来,干脆利落地给了一个字的答案,“好。” 他本就决定了要把这条命还给顾南衣,如今甚至还能白争取至少一两年,又有什么不可以? 薛振甚至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体验顾南衣曾经代他承受过的怪病。 曾经疼爱他的昭阳为他吃过的种种苦,薛振都想去亲自尝上一遍。 顾川露出满意笑容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杜云铮却开了口。 “我不说解和不解,”他道,“因为这该是殿下的词,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没资格替她下这个决定。” 苏妩诧异地扭头去看杜云铮,难以置信地道,“你难道不知道殿下有多注重这个皇帝?” 她这回没喊薛振的名字,用的是“皇帝”,自然代指的是皇帝这一重身份。 杜云铮异常冷静地道,“因此现在将我们都忘记了的殿下,不是恰巧最适合做出选择的时候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番外有点想写……假如秦朗是在汴京长大的故事! 第131章 第 131 章 顾南衣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甚至迷迷糊糊之间还察觉到了陪着她入睡的秦朗起身离开的动静。 但天色仍是灰蒙蒙的,顾南衣努力了一把便也睡过去了。 只是这途中她反复醒了又睡, 辗转反侧数次之后,窗外的天色终于大亮了。 顾南衣如释重负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下意识地朝书桌上扫了一下。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应当有一件什么事儿是起身不久后就要做的,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就想不起来了。 于是顾南衣懒洋洋地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穿了鞋去梳洗。 门外很快传来秦朗的声音, “醒了?” 顾南衣应了声, 脸上就还沾着水珠就去给秦朗开门,笑道,“你又起得比我早。” 秦朗伸手将顾南衣颊边还在往下滑的一滴水珠抹去, 但很快又有新的水滴顺着被打湿的鬓发往下接上。 “那些人走了吗?”顾南衣问。 “还没有。”秦朗摇头道, “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顾南衣歪头想了想, 道, “那就见吧,我有些担心昨日那个漂亮姑娘, 希望她不要太伤心了。” 秦朗道,“苏妩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是她的名字,但我不记得自己听过了。”顾南衣蹙眉道, “不过我将你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偏偏将她忘了?” 秦朗垂眸注视顾南衣的神情。 她身上终于多了一分与外表年龄相匹配的天真,仿佛真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娇俏少女一般。 ……但这却不是顾南衣。 秦朗不能对自己说谎,他确实心中早就想象过这一幕。 顾南衣终于将其他人都忘记, 将他当成了唯一重要的人。 当这个昏暗的念头终于在面前成为现实的时候,秦朗却并不觉得高兴。 他固然欣喜于顾南衣的主动亲近,但这种亲密之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令秦朗觉得胸口压抑沉重十足。 这只是不完整的顾南衣,而他从不想只屈就于得到部分、小部分、大部分的她。 “这些不记得就算了,”秦朗低声问道,“薛振、秦北渊、楼苍……这些人你还记得吗?” “没有印象。”顾南衣摇头得很爽快,随即问,“也是像苏妩那样,知道被我忘记便会哭的人吗?” “……不一定。” “姓秦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顾南衣又问。 秦朗:“……” 他转头牵了顾南衣的手往外走,道,“你见了就知道。” 顾南衣好奇地跟在秦朗身后,不太老实地歪了半个身子去看前头的情景,目光在一院子或站或坐的人当中率先找到苏妩,开心地朝对方绽放笑颜。 饶是这等紧要的关头,苏妩也还是心头被这灿烂笑靥撞了个正着,捂着胸口呻-吟了一声。 ——十几岁时的殿下居然这般天真友善! 走到近前时,顾南衣特地凑近仔细看了苏妩的眼睛,蹙着眉道,“你是不是后来又哭过了?” 苏妩面红耳赤地别开脸往旁边退,讷讷地应道,“没、没有……这是因为肤色偏白,眼睛才看起来红一些。” 顾南衣笑了起来,“那就好。” “殿下?”李承淮适时开口唤道。 顾南衣闻声偏头朝李承淮看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两分茫然,抬头征询地望向了秦朗。 “这是李承淮。”秦朗道。 “李公子?” 李承淮顿觉夭寿,他连忙摆手道,“殿下唤我承淮便是。” 顾南衣点了点头,但显然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些年纪比她大的人为什么对她尊敬又诚惶诚恐,便直白地问道,“为什么喊我殿下?” “您身份尊贵,从前我们都是这么唤您。”李承淮顿了顿,道,“您可以问秦朗是与不是。” 得了秦朗肯定的回答后,顾南衣坐了下来道,“那其他几位又是谁呢?” 杜云铮沉着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竭尽全力地没将自己吊儿郎当的那面在这个年纪的顾南衣面前露出来。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顾南衣时,也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了个性情稳重之人那般。 “云铮。”顾南衣点点头,视线转向梁院判。 薛振就立在不远处,心跳得如同战鼓一样,仿佛下一刻便能锤破。 他这辈子再没这么紧张过。 当顾南衣的眼神依次扫过来落在薛振身上时,那好奇又友善的陌生目光几乎叫薛振就瞬时便鼻头一酸红了眼眶,他狼狈地捂住脸撇开了头去,哑着嗓子道,“邵阳,我叫……邵阳。” 顾南衣于是便爽快道,“邵公子。” 因着薛振没有再说话,顾南衣的视线就顺势落在了一旁的秦北渊身上。 她盯着秦北渊看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开口。 秦北渊也真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任由顾南衣打量,光从他的脸上,任凭谁也看不出当朝丞相心底的滔天巨浪。 顾南衣惯能伪装和掩饰,否则也不能将重病瞒上三年悄无声息地死去,可同眼前的顾南衣对上双眼的瞬间,秦北渊就能知道她是千真万确地全忘了。 这个顾南衣不再恨他,过往恩怨情仇全部一笔勾销。 秦北渊忍不住想,若是顾南衣不曾遇见秦朗,又在这个时候被他找到…… “这一定是你刚才问的秦北渊,”顾南衣突然转头对秦朗道,“他同你长得太像了,是你的亲人?” 秦朗不置可否。 “殿下……”秦北渊开口说了两个字,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吓人,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唤我的名字便可。” 顾南衣露出两分为难,抬头又看了看秦朗,显然觉得自己不能这般直呼秦朗长辈的姓名。 秦朗却道,“没关系,我也这么喊他。” 顾南衣眨眨眼,这才应了下来。 院内众人一一都自报家门过了后,剩下的就是顾川了。 “除了秦朗外,我唯独觉得你有点熟悉。”顾南衣直言不讳地说,“你也从前同我认识?” “一面之缘。”顾川含笑道,“但论辈分,我要喊你一声小姑姑。” 顾南衣睁大了眼睛,“可你比我年长。” 顾川的笑容更温和了些,他道,“这其中自然有原因。我同小姑姑一样姓顾,名叫顾川。” 顾南衣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颔首道,“顾川。” 大蛊师含笑应了是。 这下院里的人顾南衣都认了个全,当下倒是记得很牢,人名和脸孔都对上了。 她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道,“我也不知道自个儿怎么突然就将诸位都忘了,但这会身体并没有不适的地方,大家不用担心。” 可以说在座除了顾南衣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因而一时众人脸上神情各异,居然没人立刻搭腔接话。 最后还是顾川开口道,“诸位,我来同小姑姑说,可以吧?” 他是院内唯一一个才刚刚同顾南衣认识的人,又是蛊虫的主人,先前众人一番唇枪舌剑,最后便是顾川胜出得了这个开口的权力。 苏妩动了动嘴唇,第一个开口同意,“好。” 她太知道顾川偏向哪方了,两人是同一条船上的。 其他人或是点头或是沉默不语,秦朗则是直接站起身来,摸了一下顾南衣的头顶。 顾南衣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不饿?”秦朗问。 顾南衣诚实地捂着肚子点头,“饿了。” “那小姑姑听完我的话便可以用饭了。”顾川道。 秦朗这时已经往灶房走去,顾南衣的目光下意识追了他几步路,才重新回到顾川身上,问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是这位邵公子的难题,想让小姑姑拿个决定。”顾川指了指薛振,他道,“邵公子有位长兄,自小体弱多病,有得道高人给了个法子,说可寻一孩童代为受灾,如此便将邵公子领回了家,做成药人,将他长兄的病痛都用这法子转移到了邵公子的身上,因此邵公子已被病痛折磨了数年。” 这番阴阳颠倒令薛振的脸色沉了下去,可当顾南衣讶异又怜惜地注视他时,薛振又浑身发烫地低下了头去,一阵窒息。 “怎么能这样?”顾南衣不赞同地道,“就算是自家的孩子再怎么重要,也不该祸害无辜的人。” 薛振张了张嘴,他嗫嚅道,“我……我愿意的。” 顾南衣闻言叹了口气,“那你一定同长兄很要好,才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 薛振不敢再说话了,他颤抖着将双手落在膝盖上,无地自容地捉住了自己衣服的下摆。 “不过那是从前的事情了,”顾川话锋一转,道,“小姑姑看邵公子的脸色也不像久病之人吧?” “确实,就是看着疲累了些,”顾南衣道,“邵公子是不是今日太过操劳,没有好好休息?” 薛振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已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无声地噼里啪啦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掉。 他想要的或许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简单。 不是当个好皇帝,也不是真要得到皇姐不可。 他就是想再听一遍她真切的关心之词。 只一句关怀,就足够击溃薛振的所有防备,让他变回了那个连自己父母亲都不认识,只会满眼信任地追在昭阳长公主身后跑的孩童。 顾川及时地将顾南衣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他半真半假地道,“邵公子早就用以毒攻毒的手法将原先的病痛克制下去了,个中凶险,他等同于是死过一次的人。但时日渐久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自然有所隐患,如今邵公子面临的是个两难的选择:他可以放弃以毒攻毒,但那样他的长兄便要忍受病痛折磨了,邵公子心善,不忍这么做,我们看着心焦,才想请小姑姑拿个主意。” 顾川话里内容都是真的,甚至还直接将薛振拿出来当了主角,顾南衣自然没有怀疑什么,她只是敛了笑容道,“别人的家里事,为何要我来做个决断?” “邵公子一向敬重小姑姑,才来请教您的意见。”顾川说。 顾南衣皱起了眉来,“可若是他自己乐意,那怎么做都是他的选择,旁人无需置喙。” “殿下只需将自己当作是邵公子想一想,给出个结论便是。”秦北渊突然说,“不过是给邵公子个参照,他听后自有判断。” 顾南衣瞅了秦北渊一眼,凝眉细细思考了一会儿,才转向薛振耐心地道,“邵公子,我不知你同长兄的关系有多好,可若是我的话,觉得为一个人死了一次后,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你给了他一条命,如今并不再欠他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苏妩按捺不住地问。 “邵公子本是无辜之人,”顾南衣不假思索道,“再说了,邵公子的长兄怎么不来?他当真觉得自己值得他人为他死上两次?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也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在零点。 下面是推文时间!骈屿太太的新文《奉旨吃糖》: 宁姝与晋国公世子打小青梅竹马,眼看就要成亲了,却被横插一手,竹马娶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众人都等着看她好戏,谁知她入了太后的眼,召她入宫。 他们都以为宁姝进宫只是陪伴太后,谁知道宁姝陪着陪着,竟陪成了皇后。 ———————————————— 谁都不知道,宁姝能听到瓷器说话。 青花龙纹扁壶教她如何批奏章; 邢白瓷粉盒教她美容保养; 青釉六棱洗教她吟诗作对…… 在诸多瓷器中,宁姝最喜欢的是一个孔雀蓝釉罐。 她在里面偷偷藏了很多糖,但是孔雀蓝釉罐从不说话。 宁姝每天摸啊摸啊:“小孔雀你为什么不说话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给大家乐呵乐呵。” 一日,孔雀蓝釉罐终于受不了开口道:“摸了朕,就要对朕负责!” 宁姝:“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知第二日,皇上寝殿里真来人把她接走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等众人都纷纷找借口散去的时候, 顾南衣仍然有些耿耿于怀,她边吃着早饭边问秦朗, “邵公子怎么突然哭成那样了呢,是我说的话哪里不对?” 秦朗面无表情道,“你说得很对。” 薛振就是从小被顾南衣给惯坏了,是时候打几巴掌让他清醒一下。 “等两天后顾川来过,我有东西给你看。”秦朗道。 “什么好东西?”顾南衣立刻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正坐在秋千架上, 双脚离地两寸多的距离前后轻晃,闻言停住了动作朝秦朗倾身,道, “能不能现在就看?” 秦朗:“……”他凭借意志力略显艰难地扭开脸, 硬邦邦地回绝, “不能。” 顾南衣撇撇嘴, 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从前每天起床是不是都要做什么事儿?我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却又回忆不起来。” 秦朗一猜就知道顾南衣这突然忘记的是什么。 她大约每日早上起来都会翻翻那册子看自己需不需要对记忆查漏补缺。 “等顾川来后你就知道了。”他搪塞。 顾南衣鼓起了脸,“那得要两天,不如我让顾川现在就掉头回来,他不是说自己是我的晚辈?这点话总该听。” 秦朗:“……”他发现自己不太会应付眼下这个顾南衣。 于是秦朗想了一会儿, 祭出了屡试不爽的大招, “马上中午了,今天吃什么?” 往日里这招对付顾南衣简直是百发百中,只要秦朗挖了这个坑, 顾南衣立刻就跟在后面掉进去。 可这次秦朗问完后,顾南衣眨眨眼道,“都行呀,你是不是想扯开话题?” 秦朗绝望地捂住了额头。 ——难不成从前几年顾南衣都是在哄他好玩的? 顾川临走时说自己需要两天时间准备,众人便约定后日再见,即是说,秦朗还嘚用尽洪荒之力应付半失忆的顾南衣至少两天的时间。 可别说两天,两个时辰都让他有点手忙脚乱了。 从前对付顾南衣的套路全都不顶用。 最后那条耍流氓的手段,秦朗又不敢立时用在顾南衣身上。 ……当然从前不顶用的,现在还是不顶用。 秦朗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刚到栗山村的时候,日日对着顾南衣和新生活都是无言以对、无所适从。 他花了三年才摸索出一条路来,现在想要再来一次,想想就有点焦头烂额。 好在秦朗估摸了一下,顾南衣的心智顶多等同十五六岁,而不是五六岁。 十五六岁的顾南衣好歹还是讲道理的,若是五六岁光景的顾南衣,秦朗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一日在秦朗的狼狈应对当中过去,等顾南衣终于打着哈欠回去睡下之后,秦朗居然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晚上睡过去,随后也就还剩一日功夫了,他想。 翌日,像是老天要帮秦朗似的,顾南衣刚用完早饭便有人来敲了门。 秦朗听出对方是个不通武艺的,也并非常来长安巷的人,抱着或许能给顾南衣打发点时间的念头去开了门。 自从两人搬到长安巷,秦朗还是第一次这么迫不及待应门。 打开门后,秦朗才发现门外站着的其实也不是陌生人,是有两面之缘的沈家家仆。 沈其昌那日服毒之后当场暴毙,秦北渊李承淮走时将他的尸身带走,并未声张。 看薛振的态度,应当是不打算真治沈其昌的罪,而是悄悄发丧让他能全尸回到通宝去安葬。 秦朗想到这里,长相忠厚的沈家家仆果然低头朝他一礼,恭敬道,“小人是代老爷来向顾姑娘辞行……并请罪的。” 考虑到沈其昌同顾南衣的关系,秦朗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预备让沈家家仆进去一遭。 虽说沈其昌给顾南衣下了药,但到底以死谢罪,药也并非致命之用。 再者,家仆说了请罪,定然也知道沈其昌的目的、以及他究竟做了什么。 在侧开身之前,秦朗叮嘱沈家家仆道,“她已经不记得了。” 沈家家仆露出两分惊讶之色,但很快又低下头去,低低应了一声是。 精力过剩的顾南衣正拿着剪子祸害秦朗种的花,听见响动立刻转头笑道,“来的是谁呀?” 沈家家仆行了个礼,说自己是沈家的下人,然后便跪下为沈其昌请罪。 顾南衣正拿着剪子蹲在地上,见到沈家家仆朝自己跪下,却没同常人一样立刻起身避开,而是偏头思索了下,问,“大家都说我失忆了,难道就是因为你家主人?” 沈家家仆磕了个头称是。 “那他人呢?”顾南衣问道。 “目的已达,当场自尽了。”秦朗道。 顾南衣略显讶然地朝秦朗看了一眼,才对沈家家仆道,“那已抵他的罪了,至少在我这处是如此,你不必向我请罪,起来吧。” 沈家家仆唯唯诺诺地磕三个响头道了谢,却没立刻起声,而是说手中有沈其昌的遗物,想要交给顾南衣。 顾南衣虽然不记得沈其昌是谁,但对遗物倒是挺感兴趣,把剪子往旁边小凳上随手一放,拍了拍手上沾的泥土便起身道,“那我看看。” 秦朗看着那摆得一半露在外面摇摇欲坠的剪子:“……” 然而顾南衣已经开开心心地走了,秦朗只好自己上前去把剪子提起来放好。 沈家家仆不过是个脚步虚浮的普通人,甚至年纪也不大了,只这几步的距离,若是他有什么歹意,秦朗根本不怕来不及拦下对方。 可他偏偏疏漏了一点——若是这人拼了性命不要,还不是直接对顾南衣出手时,目的是有可能达成的。 沈家家仆将怀中之物取出时,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秦朗的方向与距离,接着猛地将藏了许久的东西抽出,却不是朝着顾南衣扔去,而是一转头便抡圆了胳膊扔向秦朗的屋子。 秦朗的反应迅疾,回头的同时已经将剪子向着沈家家仆的方向掷出,根本不确认这一击的结果便上前将顾南衣抢了回来。 顾南衣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人就已经在秦朗的怀里了。 她根本没受到什么伤害,因为沈家家仆这一下惊人之举根本不是冲着她去的。 秦朗如同一枚暗器一般掷出的剪子深深没入沈家家仆的肩膀,没入一寸多,扎得鲜血直流。 顾南衣记得自己从未见过这般血腥场景,合该是被吓到的,可心中却十分平静,好像早就见识过就更为凶险的境遇似的。 站定之后,她甚至有空拍了拍秦朗圈在她腰上的手臂,道,“我没事。”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下的时候,顾南衣觉得面前不远处炸起一声轰鸣。 她的眼睫被这巨响震得下意识合了一下,还来不及去看前头发生了什么,就被秦朗扣住腰肢转了个身面朝了后方。 整个院子都随着这一声惊雷震动起来,脚底的地面仿佛活了过来,顾南衣根本站不稳脚跟,更何况后头击来一股巨力,像是无形的滔天浪波一般将顾南衣拍在了地上。 ——还是连着背后的秦朗和她一起跌倒了。 顾南衣几乎是脸朝下摔在地上——若不是秦朗提前一步预知般地扣住她的双手,又用另一只手替她护住了额头的话。 饶是前后双方的冲击力都让秦朗挡住,顾南衣这一下也被摔得七荤八素,耳边阵阵尖锐的鸣响不止。 爆裂的瓦砾、石块、树枝等等纷纷从背后砸来,顾南衣却只能听见它们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的声响,其余的不用想也是被秦朗给全部挡住了。 轰鸣只这么一声便没了动静,顾南衣来不及等耳鸣消退便挣扎着要翻身去看秦朗的状况,便伸手去掰秦朗的手,谁想居然一下子就拉开了。 不仅如此,顾南衣甚至还觉得秦朗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稍稍轻了一些,好像他撑起身体、不想让她觉得难受似的。 “秦朗?”顾南衣抓住这个机会狼狈地在逼仄窄小的空间里翻了个身,尘土飞扬中去找秦朗的双眼,边咳嗽边急促地问他,“你伤得怎么样?” “无碍。”秦朗惜字如金地说。 顾南衣哪能相信,周围全是被爆炸掀起的灰尘,她看不真切秦朗的伤势,只能小心地用双手去确认,先是找到了秦朗的脸,然后顺着去抚他的脖颈,按了一圈确认脖子上没有什么大的伤口,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往背后探去。 ——她摸到了一大块湿润黏糊之处,想也不可能是被水打湿的,而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伤了。 顾南衣有些慌神,但又咬着自己舌尖很快冷静下来,道,“坐不坐得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秦朗含糊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过了片刻才向后缓缓退去,撑着身体坐在了地上。 顾南衣立刻手脚并用地上前去检查秦朗的伤势,好在身前除了狼狈些并没有伤口。 正当顾南衣要转向秦朗后背时,从几乎迷了人双眼的飞沙走石之间,她居然有如神助地瞧见了一只正向着他们这边的鞋尖。 ——那个沈家家仆还没死! 这念头划过脑海的一瞬间,顾南衣汗毛倒立,她几乎没作思考,竭尽全力地扳住秦朗的肩膀,借助自己整个身体的力道拽着秦朗向后倒了下去。 几乎就是同时,一抹刀锋从秦朗的后脑勺旁砍了过去。哪怕只慢上一刹那,这刀也是直接砍在秦朗后颈上的。 顾南衣尚未跌到地面,冷厉的视线在下坠中同握着一把刀子、自尘土间隐隐约约现出身形的沈家家仆对了个正着。 第133章 第 133 章 沈家家仆根本没想到秦朗能躲开这一刀, 十拿九稳的一击失之交臂,想再变招时已经招式用老、来不及了。 沈家家仆方才离爆炸处是最近的人, 最后孤注一掷的这一下攻击已经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一击没有得手,整个人精气神泄了个干净,顺着惯性委顿地倒在了地上。 而顾南衣向后栽去,刚才摔的那一下还有秦朗护着, 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地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前一黑。 好在看见沈家家仆已经倒了下去、无力再战, 顾南衣心中也松了一小口气。 她抱着秦朗的头轻轻抚了一下对方搀着砂砾的头发,吐出一口气,轻声对他道, “没事了。” 不知道怎么的, 她心中就是很笃定自己身边应当是有人跟随护卫的。 果然话音刚落, 院门就被人大力踢开, 一行持着兵器护卫模样的人便匆匆涌入内里,俱是顾南衣不认识的脸庞。 为首一人穿的衣服和他人不同, 他几乎是飞奔到了顾南衣身旁,伸手去提秦朗的后领,满面担忧道,“殿下伤着没有?” 顾南衣下意识抱着秦朗没放手, 竭力避开了对方的动作, 皱眉道,“你是谁?” 来人愣了片刻,才收手回答, “属下……我是楼苍。” 顾南衣低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并不觉得熟悉,只道,“秦朗受伤了,你去叫个大夫来。” 楼苍迟疑片刻,道,“我先替您将秦朗扶起来便去叫人。” 顾南衣确实仅凭自己的力气也没办法将秦朗弄起来,想了想正要答应的时候,察觉怀中的秦朗动了一下,立刻低头去看他,“秦朗?” 秦朗低低应了一声,几不可闻。 但他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很快将身体支了起来,复又道,“不用帮忙。” 顾南衣几乎是立刻察觉到楼苍的眼神冰冷了一瞬间,她拧眉道,“那人还没死,但重伤了,也需要大夫和审问。” 楼苍沉默片刻,恭声应了是,起身便离开了。 秦朗这才慢慢地重新坐了起来,他凝视了顾南衣半晌,伸手去擦掉了她脸上被蹭到的一点血迹。 “伤得重吗?”顾南衣担忧地问他。 “小伤,”秦朗面无表情道,“从前受的伤比这重多了。” 顾南衣又气又急地瞪他一眼,又转头去看被炸毁了的院子,喃喃道,“他明明有机会将那雷丸扔向我,却选择炸了你的屋子,为什么?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秦朗轻咳了一声,将满喉咙的血腥气强行咽了下去。 他也在想同一个问题。 雷丸这等珍贵之物都用上了,总不可能是为了什么钱财。 而他整个屋子里,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一些银票地契,再有就是…… 被方才声势浩大的爆炸震晕了的秦朗瞳仁一缩,猛地看向了已经变成小片废墟的屋子。 ——虫笛被他藏在屋中! 见秦朗这幅表情,顾南衣正要问他想到了什么,可张嘴的瞬间却觉得喉头一甜,弯腰不由自主地呕了一口鲜血出来,喷在秦朗的前衣襟上。 她记得自己曾经也这么吐过一次血,正是那一次发作叫秦朗决定带她回了汴京。 顺着模糊的记忆,顾南衣本能地往秦朗身前靠了过去。 她知道离秦朗身边越近,这游走于全身的疼痛便越容易减轻。 可这次的发作不知道怎么地同上一次不同,即便握住秦朗的手,也只能令那无处不在的痛楚稍稍减轻片刻,随后仍然不断加剧,仿佛是在将一根又一根的毒针往她身体经脉里面扎似的。 顾南衣咬着嘴唇忍耐疼痛,却无济于事,到了极致之时,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沈家家仆正被几名侍卫提起来往外走,却一直伸着脖子往顾南衣的方向看,见她脑袋一垂晕了过去,立刻报复地开怀大笑了起来,“这下你们没办法了吧!老爷用命做的安排既然不顶用,我就让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楼苍皱眉,上前亲手拎了狂笑不止的沈家家仆往外走。 秦朗知道他要去审问此人详情,咬牙撑起身体抱着顾南衣踉跄往她的房里走,根本来不及管自己背后的伤势。 将顾南衣放到床上后,秦朗本要去打水处理伤口,谁知顾南衣紧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根本掰不开,就跟生在了一块似的。 秦朗走不掉,只能用脚勾了张椅子坐到床边。 长安巷里动静这么大,其他人很快会赶到,他也不必急这一时半刻。 况且对秦朗来说,这些伤一时半会也弄不死他。 他就这么静静地在床边守着顾南衣,拇指偏移两分按在她的手腕上探着脉搏,生怕一不小心那跳动便会消失。 顾南衣的脉搏一向细若游丝,今天却不一样。 她的手腕皮肤发烫、脉搏跳得飞快,整个人好像刚刚绕着汴京城疾跑了一圈一样,汗水流个不停。 ……就仿佛,她在昏睡中仍然经历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一般。 楼苍再度回转的速度很快,身上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他见薛振将沈其昌尸体送回,宫中又毫无动静,是因为沈其昌计谋失败。”楼苍冷声道出审讯结果,“所以他想拉人陪葬。毁去虫笛能就让蛊虫狂暴,折磨宿主到死亡为止。” “……他要是有本事,应该拉薛振陪葬。”秦朗冷笑道。 还不是因为进不了皇宫,所以柿子捡了软的捏,觉得杀了顾南衣、令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地经历折磨,也能回本? 楼苍道,“但他不知道顾川还活着。” 秦朗没有接话。 虽然顾川说他能解除宣阁二十几年前施加的李代桃僵之法,便可以将圣蛊安然取出,薛振也不必立刻暴毙而亡,怪病虽会在他身上出现,但过程缓慢,能捱个数年,甚至若奇迹发生,还能治好。 但虫笛仍然被作为备用的办法留了下来,众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它的存在。 万一顾川失败,最后还是得用上老办法。 沈家家仆尽管一知半解,但也算误打误撞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虫笛被毁,兴许就真的只剩下孤注一掷相信顾川的法子了。 静默了半晌,秦朗才说,“顾川需要两天时间准备。” 但到现在,时间才过去一天。 顾川赶到的速度几乎是最快的,他没有别的事务缠身,又住在离长安巷不远的地方,听见轰鸣巨响便往长安巷赶,便见到了一半都成为废墟的院子。 他长出了口气,飞快往院中跑,不敢想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姑姑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顾川此番来京,身上带着能准确搜寻不渡的蛊虫,它们此刻正疯狂不安地在竹筒中翻滚,好似已经预见了什么。 护卫们不明就里见生人硬闯,还和顾川交手了几招。 还是楼苍听动静转头喝止众人,让顾川入了内。 顾川焦急地检查了顾南衣的情况,又听罢秦朗简短的解释,面色不豫道,“我尚未准备周全……可此时也不得不取蛊了。我原打算先解了李代桃僵,再取不渡,这样对小姑姑伤害小一些。可现在不渡暴动,就算尚未万事俱备,也需得立刻取蛊了,否则别说圣蛊无法活取,就连小姑姑的性命都要受到影响。” “什么影响?”楼苍逼问。 “自然是死了!”顾川生气道,“而且还死相丑陋、痛苦不堪,因为蛊虫狂暴后会在人体内四处乱钻啃噬,万蛊噬心听说过没有?” 楼苍被吼了一顿,不说话了。 秦朗沉声问,“你需要什么?” 顾川发了一通脾气,整个人冷静不少,他急躁地来回走了几步,道,“让梁院判速来,我需要他协助取蛊,另外我歇脚处的东西都要取来,再力所能及地替我准备这些药材……” 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串,最后仍旧是眉头紧皱。 “我去办。”秦朗道。 “不用。” “不行。” 楼苍和顾川几乎同时制止了他。 顾川扭头看了一眼楼苍,直白地道,“小姑姑身上的母蛊暴走,你身上带着子蛊,不要离开她身边,多少有些用处。” 楼苍则是道,“时间紧迫,这些珍贵药材只有从宫中最好取,外头买不到。” 电光火石间便分完了工,顾川一掀袍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变戏法似的取出不少备用的器具,大多数看着都稀奇古怪,显然是只有南疆人才会使用。 “我要在小姑姑身上取两重蛊,个中凶险自不用说。”顾川边忙活边说,“常人便是同时生了两种病,大夫开药都得小心着来。她唯独记得的人是你,说明你是她最中意的人,如果有个什么万一……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秦朗眼也没转,他凝视顾南衣片刻,慢慢道,“遇见她以前,我根本算不上是个人,甚至还比不上路边见谁咬谁的一条流浪狗。” 他停顿了一会儿,将顾川的问题抛了回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顾川这才终于抬头看了秦朗一眼,简短地应了他一个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可恶,没写完,再一章应该就够了! 第134章 第 134 章 顾南衣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记得身旁尽是黑暗,伸手即便想去触碰什么, 也处处都是屏障,好似躺着被禁锢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世界刺入一丝光线,又很快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那是个听起来上了年纪的妇人家,用平和的声音同顾南衣有条有理地讲了许多她半懂不懂的事情。 什么“解药”, 什么“死了三年”云云, 匪夷所思又天方夜谭。 可是听着听着,顾南衣又觉得自己脑子里似乎多出了些画面来。 她恍惚觉得自己从前似乎是住在一处很大很大的宫殿之中,数十宫人在旁服侍, 穿着朝服的官员在她面前也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所以大家都喊她殿下? “殿下。” 顾南衣这么一想, 果然就有人喊了她一声。 这如同一句指令一般, 让顾南衣的身体立刻重新获得了知觉。 她睁开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发觉这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你是谁?”她问。 如山巅皑皑白雪一般冰冷的男人定定看了她半晌,才低头一揖道, “臣欠您的,该给的、不该给的,如今已经都还上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虽然没有表情,抬头之后眼睛也仍旧没有温度, 可顾南衣隔着几步看他, 总觉得他似乎只是深深地将情绪埋了起来。 他并没有说太多,顾南衣却觉得自己都懂了——好像这人只是她自己从脑中勾画出来的假人一般,想的是什么自然也由她随意捏造。 “殿下珍重。”男人又行了一礼, 转身便慢慢步入在了黑暗之中。 虽然不认识此人,但顾南衣心中直觉地知道,这一次辞别以后,她应该再也不会见到对方了。 梦境漫长得吓人,顾南衣在里头漫无目的地飘荡,时而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时而被扔进冰窟冻着,有的时候还因为浑身针扎的疼痛而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休息完这片刻之后,她又打起精神往前走。 虽然从前的记忆仍然雾里看花一般模糊,但顾南衣记得自己似乎和谁做过不轻易放弃的约定,她又记得自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只好每每歇息够了后便再度踏上旅程,等待梦境的终结。 越是往前走,她越是能获得自己从前的记忆。 这些原先从她脑中突然消失了的记忆,又猝不及防地回到她脑中,却严丝密合,一点也不显突兀,叫顾南衣瞬间便能确定那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最开始是走路都不顺畅的小女孩在宫人看顾下独自玩耍,先前自称臣下来向她辞行那人站在远处,既像是护卫,又像是监视。 再接着,是女童被两个身着华服的人手把手教着识字念书,其中一人头上还明晃晃地戴着龙冠。 然后,小少女见到了横空出世的新科状元秦北渊。 国师收徒、又驱逐徒弟;储君出生、大病一场又康复、随后登基;二十出头的少女因先帝的嘱托坐上了辅臣的位置,一留就是足足十二载。 将往事事无巨细地全部回忆起来的时候,顾南衣就好像将那几十年的岁月时光又重新过了一遍般,其中的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以及最后几年病痛的折磨都不得不重复经历一回,叫她整个人从灵魂深处疲倦了起来。 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几十年、还没有停下脚步喘口气的顾南衣不由自主地停住步伐。 她想要休息一会儿。 当薛振将毒汤送到她面前时,她想的也确实是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当时诸事已经安排得完全,顾南衣便终于可以将手头的重担交给他人,不再牵挂后事。 更重要的是,她那时真的被朝政、病症耗尽了精气神,只想能闭上眼睛长长久久地睡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安稳觉。 这样想着的同时,顾南衣的眼皮居然跟着沉重了起来,她捡了个地方坐下想缓上一阵,谁知道这一坐便整个人沉重得跟地面黏在一起似的,下一秒便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 眼皮子刚打架时,顾南衣对自己嘟哝着道“只睡一会儿”。 可当真放任睡意滋生的时候,顾南衣发现自己竟有点一睡不醒、再也不起来受累了的冲动,就像数年前那一次安然合眼时一模一样。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不可磨灭,如同狂潮浪涌一般吞噬席卷了顾南衣的理智,将她往黑甜的梦乡深处拉去。 可思想才飘忽空茫了一小会儿,顾南衣便又听见一个紧绷的声音唤她名字。 不是“殿下”,那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声音直接喊的是“顾南衣”。 顾南衣勉力睁开了眼皮,去听对方在说什么。 语音断断续续,顾南衣支着脑袋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那是秦朗的声音。 顾南衣于是又打起几分精神去辨认秦朗话中内容,打着哈欠琢磨了会儿,心想照着秦朗的性格,指不定拿什么来威胁她醒过来。 她这会儿又想起了最近今日的经历。 先是突如其来的完全失忆,然后就是顾川在她面前半真半假讲的那个故事,和她做的回应。 平心而论,顾南衣知道自己若是事不关己,必定是会做出那番言论的。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失忆的她,做出那个抉择的人也是失忆的她。 顾南衣再赖皮,也不能把自己说过的话给赖了不算账。 想到醒来后又要面对的一切,顾南衣便头疼不已,想要重新躺回去,可秦朗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变得清晰起来,直往顾南衣的耳朵里钻。 “你说过不会让我独自一人。”他一字一顿地道,“说没人能赶我走,说你身边就是我家。” 顾南衣:“……” 她掀了掀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就从秦朗的话里听出几分委屈幽怨的意味来,好像她顾南衣是个无情无义始乱终弃的花心烂人、承诺了就跑一般。 “说让我信你,说完就陷入昏迷。”秦朗还在控诉,“记忆一直在消退,却隐瞒着我一字未提。” 顾南衣:“……”她撑着自己重千钧的眼皮,艰难地挺直了腰。 这么一说,她仿佛真有点……十恶不赦。 “要么不救我,要么救我到底。”秦朗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我要死了,你也不醒来看我最后一眼?” 顾南衣被秦朗唬了一跳。 这小子自小偏执得不像样,天生就有些长歪的架势,早先更是杀人都不算个事儿,好不容易拗回来一些,这时候若是又钻了牛角尖,一点也不奇怪。 “顾川说,你只是不想醒来。你要是再不睁眼,我就……”秦朗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隐没了下去。 顾南衣:“……” 她无奈地按了按突突跳疼的额角,没了办法地重新站起来,踩着梦境里的刀山火海遍地荆棘往外走,困意宛如恶鬼的双手一般要将她将不见底的深处拉去。 可想到自己曾经认真捧着少年脸颊对他许诺的词,顾南衣只得一一都接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前行,哪怕她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方。 顾南衣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失去时间的概念、直到双脚感觉不到疼痛,才终于见到面前出现一点光斑。 她如释重负地跌入了那一线光芒之中。 * 几日前长安巷的混乱暂且按下不提,事后诸事处理得都是雷厉风行。 废墟似的长安巷已经清扫完了,只是怕响动太大并未开始修葺;顾川费尽千辛万苦活取了一母二子的圣蛊,不得不尽快赶回南疆重新将养这对半死不活的子母蛊,等了两天不见顾南衣醒转后,虽不舍也只能匆匆离开;梁院判每日不去太医院,在长安巷里待八个时辰守着顾南衣,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需知那一日救治凶险,两度取蛊时顾南衣的呼吸心跳停过不止一回,哪怕最后有惊无险,回想起来也仍旧叫所有知情人心中后怕不已。 可尽管人人都担心不已,最后没日没夜守在顾南衣身边的人还是秦朗。 经过顾南衣失忆那一遭,仿佛众人之间突然就多了某种默契似的。 秦朗对其他人的默契漠不关心,他几乎长在了顾南衣的床边,每日离开她身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 但无论秦朗怎么寸步不离地守着,顾南衣就是不醒。 顾川和梁院判都查看过她的情况,最后无奈地说是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恐怕沉溺梦中不想醒来。 秦朗闷声不响地等了足足四日,终于忍不住了。 他咬牙对顾南衣做了一番长长的批判,从头到脚足足好几百字。 这后面原本还要接一段威胁,但秦朗张了张嘴又没对顾南衣说出口,只是摸了一下不离身的匕首。 要成熟,要稳重,这样才与她更接近、更比肩。他对自己说。 秦朗长长吐出一口气,扫了一眼时间,正是午饭光景,他便起身随便去灶房拿些东西对付。 虽守着顾南衣,但秦朗也不至于不吃不喝不睡——那在顾南衣醒来之前,率先倒下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而秦朗这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顾南衣便悠悠醒转过来,开嗓想叫人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干涩得跟几天几夜没喝水似的。 顾南衣一时顾不得自己浑身哪儿哪儿都痛,一睁眼见到秦朗不在自己身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以为秦朗真钻牛角尖去了,吓得赶紧用了全身的力道往床下爬去。 ——床边甚至都没有放着她的鞋子! 顾南衣只得赤足往外踉跄着走,尝试张嘴说话,却只能吐出微弱的气流,到桌边时颤颤巍巍地拿了茶杯干脆往地上砸,哗啦一下便溅了满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整个人四肢发软头晕眼花,就算出门也追不了几步路,还不如闹出点声响来,以秦朗的耳力自然能听得清清楚楚,无论他去做什么了,只要跑得不远,必定会立刻赶回。 可这动静是折腾出来了,瓷杯碎片却溅了一地,叫光着脚下床的顾南衣一时竟然无路可走,反倒被困在了原地。 她试探着往周围跨出一步,只觉得脚掌底下踩了不少不知道锋不锋利的碎渣子,只好扶着桌子又慢慢地将脚收了回来。 急促的奔跑声恰巧在这时由远至近,顾南衣松了口气抬头去看门外靠近的身影。 秦朗出现在门口,手中握着一把已经出了鞘的匕首,见到房中居然不是歹人而是站着的顾南衣,顿时愣了一下。 顾南衣脑中不甚清醒,第一反应便是秦朗果真做了什么傻事,下意识便举足往他的方向走,一脚落下去,顿时钻心地疼地轻呼了一声。 秦朗本来还有点耿耿于怀顾南衣的“不想醒来”,念头才刚升起,就被她的痛呼给迎面砸了个正着、缩了回去。 “……别动。”他抿着嘴唇收起匕首,大步上前将顾南衣拦腰抱起回了床上,又捉了她的脚踝去看脚底,果然扎了两道小口子。 伤口倒是并不严重,但微红的划痕出现在那白皙的肌理上就是叫秦朗觉得刺眼得不行。 顾南衣借机将两脚都踩在秦朗身上,使劲儿压住他,用气声问他,“什么你要死了、最后一眼?”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几天后这点儿压制的力道施加在秦朗身上,对他来说就跟没有一样。 秦朗抬头看了看她,“我骗你的。” 顾南衣:“……那你刚才举着匕首。” “我以为有敌袭。”秦朗面无表情地说。 顾南衣哭笑不得,抄着破碎的声音和年轻人讲道理,“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不这么说,你醒得过来?”秦朗问。 顾南衣琢磨了下,她确实先前在梦境里想过干脆一睡不起的念头,觉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果断哎呀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虚弱道,“脚痛。” 话音一落,顾南衣便察觉秦朗圈在她脚踝上的力道猛了一下,又飞快地被他收了回去。 “我昏迷时一直在做梦,梦见从前累死个人的几十年……”她眨眨眼,立刻接着唉声叹气地说,“若不是听见你喊我,差一点儿就回不来了。” 秦朗:“……”避重就轻,明明是她自己不想醒,这一转口原因就给模糊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盯着顾南衣看了半晌,复又低头去看她脚底的伤口。 “我许诺了你,自然不会反悔的。”顾南衣倾身靠近秦朗,边观察他的表情边道,“所以这不是回来了嘛,你也莫要……” 听她说话吃力,又说个不停,秦朗不由得皱起了眉。 几日昏睡不开口,又发过高热,自然难以正常说话。 他扫了一眼桌上,好在顾南衣只砸了茶杯没砸茶壶,还能倒杯水。 见秦朗骤然一言不发松了手就要起身,顾南衣赶紧截了话头伸手去拉他,少不得又蹭到伤口蹙起眉毛来。 ——自然是三分真七分假。 顾南衣想装相时,当着早朝痛症发作也能面不改色,哪里是脚底叫碎瓷划破就能皱眉的。 但她一皱眉,秦朗果然就不动了。 顾南衣试探着晃晃秦朗手臂,果然见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抿直扯平,赶紧道,“我头也好晕。” 秦朗:“……苦肉计没……” 顾南衣叹气:“唉,肚子也饿了。” 秦朗:“……” “人事不省这么好几天,好不容易醒来见你,连口水都没得喝。”顾南衣叹着气说,“枉我这么担心你,在梦里受这么多苦。” “……”秦朗冷冷道,“恶人先告状有个数。” 顾南衣眨眨眼,并不怕他,得寸进尺地道,“看,你还吓唬我。”她顿了顿,强调,“两次。” 秦朗拧着眉重新闭上了嘴,转头去倒水,这次顾南衣没拦他,实在是看得出年轻人的火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她拿回杯子抿了小口润嗓,用眼角余光去看秦朗的表情,发觉对方也正定定地看着她,于是又好笑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你全都记起来了。”秦朗突然笃定地下了结论,又问道,“不生气?” “生哪门子的气?”顾南衣淡淡道,“木已成舟,再说,那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能安然醒过来,又将从前的记忆一一取回,顾南衣自然知道顾川和梁院判的联手是成功了的。 她总不可能翻脸将“自己”说过的话推翻、再让时光倒流。 回想起那个失忆了的自己好不犹豫往薛振心口上干脆利落捅的那一刀,顾南衣竟都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一直对他毫无恨意了。 故事开头因薛振而起,如今也终结在薛振手中,不过一切就此尘埃落定罢了。 “况且,也是我对你承诺过的,”顾南衣笑着道,“你反倒一幅恨不得我不认账的模样了。” 秦朗沉默了一会儿,扭开脸道,“我怕你想起来就反悔。” “我是那么口不对心的人吗?”顾南衣哭笑不得道。 秦朗一针见血:“你不是口不对心,是避重就轻。” 顾南衣太会这一招太极了,轻飘飘地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也瞧不出她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那你问我,”顾南衣张了张嘴,只得再哄,“往后只要你问我,我就回答你。” 秦朗低低哼了一声,说不上满不满意,只倾身朝顾南衣逼过去取了她手里杯子,道,“那我问你。” “嗯。”顾南衣不知怎么的有点紧张。 “你失忆时我问你想吃什么,你态度随意地说‘都行’?”秦朗问。 顾南衣难以置信道,“就这?” “你是不是敷衍了我四年?”秦朗眯眼逼问。 “不是,真没有。”顾南衣立刻澄清,“是因为我……” 只需要个理由借题发挥的秦朗根本不需要听顾南衣的解释,他将空了的茶盏随手放到床尾,稍稍再欺近一些,便轻而易举地吻到顾南衣干燥起皮的嘴唇。 他先用舌尖细细濡湿顾南衣唇纹,又抬眼看了看她。 顾南衣朝秦朗笑了一下。 秦朗动作一顿,立时按着顾南衣的肩膀略显凶狠地亲了一顿,直到察觉到她呼吸急促才停下,方觉得胸中四处冲撞无法发泄的五味陈杂好受了些。 顾南衣还在抵着秦朗肩膀喘气,呼吸尚未匀过来,就被年轻人手臂环了起来拢进怀里。 “你能选择醒来,”他低低地道,“我很高兴。” 从见顾南衣第一日起,秦朗便觉得她身上少两分活人气息,因而一直患得患失,总觉得哪一日顾南衣觉得第二辈子活够便甩甩手将他扔下。 所以他掠夺,他守卫,他将顾南衣圈在自己的领地中不准任何人窥伺念想。 这终归只是饮鸩止渴,除非顾南衣亲手递给他一壶甘霖。 秦朗四年前寻到一片绿洲,得了一瓢珍贵的泉水,便不愿再离开绿洲寸步。 ——时至如今,他才真正有了弯腰去掬泉中水液的资格。 顾南衣怔忡了会儿,轻喘着伸手去抱秦朗的肩膀,仍记得他背后有伤,小心地避开了。 “你若是想,我们可以回栗山村过从前不同人来往的日子。”她轻轻拍着秦朗的肩膀道。 孰料秦朗居然一口回绝了。 “不行,”他说,“横竖他们都会想尽办法来见你,不如留在汴京让他们每天只能看着你我干瞪眼睛。” 顾南衣:“……” “反正有资格碰你、亲你、抱你的人,只有我。”秦朗扣着顾南衣的腰低声说,“是你准许的。” 他说这话时仍旧带着点儿咬牙切齿,好像下一瞬就要去撕碎谁,手中力道却把握得刚刚好,半分也不会叫顾南衣觉得疼痛。 活像是从前顾南衣养在宫中那只被驯养得日渐温顺起来的老虎,伸出锋利的爪子时,会下意识瞧瞧她的表情。 顾南衣没了辙,又忍不住笑,得了秦朗在腰间不轻不重的一掐后才敛起了笑意轻声应他,声音轻柔得像是羽毛落在秦朗心头。 “嗯,我准许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 ̄▽ ̄)/$:*.°★* 。 明天开始更新番外啦!这章只想写个三千结果一路写到六千这谁想得到呢…… 下本开的是《嫁给死对头前一天我恢复记忆了》,是时候写个和从前不一样的追妻火葬场啦! 第135章 番外一 薛振午前收到长安巷巨震、顾南衣的小院坍塌大半后心急如焚地出宫,等他回宫时, 却已经是深夜时分。 福林紧张地跟在薛振身旁, 想去搀扶随时可能倒下的皇帝。 这大半日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福林全都看在了眼里。 虽说现在昏迷不醒的人是顾南衣, 可薛振的情况绝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福林同身旁的梁院判对视了一眼, 看见对方脸上是和自己一样的凝重。 薛振却没要任何人的搀扶, 他一步步地往寝宫里走, 步伐的速度只有平时的一半不到,但每一步都很稳。 福林和梁院判只能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直到薛振在寝宫里坐了下来,福林才小心地上前道,“陛下出宫至今尚未进食……” 薛振走神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 “去随便弄些清淡的来。” 福林松了口气,应是离开,走前还对梁院判使了个眼神。 梁院判斟酌片刻,开口道, “陛下龙体如何?” 薛振撑着龙案慢慢坐直了身体,他伸手去拿桌边叠得高高的奏本最顶上那本, 道, “浑身虚软,手脚无力,头疼欲裂,血脉里流的不像是血而是牛毛细针……说半句话, 便想停下来喘一口气重新积攒力气。”他详细地描述了一遍,顿了顿,才接着说,“大抵就是从前皇姐的感觉。” 梁院判张了张嘴,好歹婉转了一回,没立刻接话。 但他知道,这确实是长公主从前日日承受的。 一开始倒只是间歇的,可到后来药石无用,便不得不一直忍着,如今只是轮到薛振尝这滋味。 “朕可真不是个东西。”薛振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很轻。 梁院判的眼神闪了闪,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这一句皇帝的自嘲。 “皇姐习惯这些花了多久?”薛振问。 梁院判弯腰道,“长公主一开始病状并不严重,在半年的时间里才逐渐恶化成陛下如今这样。” “什么时候开始?” “……长公主走前病了三年。” 薛振扯了扯嘴角,“朕却从没发觉她有异常。” 梁院判只好道,“其实陛下不必……长公主虽在人前掩饰,但当臣去看诊时,还是会显露一些的。” 薛振:“……” 梁院判耿直地继续说,“再者,那时的长公主也比如今陛下年长。” 虽然明白梁院判说这些话的用意,也明白梁院判的性格,但这两句落在薛振耳朵里,可真不是宽慰的意思,听着倒像是讽刺。 “常人确实是忍不了这疼痛的。”梁院判最后总结,“陛下已经令臣刮……深感佩服了。” 刮目相看这词儿才说了一个字,梁院判就自己悄悄地咽了回去改了口。 薛振虽然听出来,也懒得理会,摆摆手就让梁院判离开,“朕不用你看着,这几日多注意皇姐。” “长公主的蛊虫已解,此后不过是身体虚弱,醒来后仔细将养便是。”梁院判坦诚地说,“倒是陛下……还需日日服用解毒的方子。” 也不知道究竟是李代桃僵了太久,还是取蛊的时候过于仓促,顾南衣七年前服的毒到底是起了作用。 不仅是薛振注定会得的怪病以重症之态回到了他身上,就连那药汤里掺的毒,都出乎顾川的意料一同还给了薛振。 顾川好不容易将李代桃僵之术解开时,薛振便觉不适,当场出现了毒发的症状,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薛振要是真死了,整个庆朝说不定都会立刻陷入战乱当中! 好在梁院判和顾川两人都在,毒性又似乎减弱不少,当场废了不少功夫才勉强压了下去。 这一来又拖延了再取子母蛊的时间,才忙到深夜时分。 若说毒刚发作时,薛振的疼痛有五六分的话,如今两种痛叠加在一块儿,已有了□□分。 薛振轻轻吸了一口气,以比平时慢了太多的速度看至手中奏本的结尾处,缓缓提笔落了批复。 一日不在宫中,便累积了许多政务未处理,因此作皇帝的他几乎是连半日也停不下来。 将笔放下之后,薛振才道,“你能替皇姐瞒三年病情,也能为朕守口如瓶三年。明日开始,你半日留在太医院,半日去长安巷。” 梁院判应了是,这才低声告退——他实在也被这一天累得够呛。 * 顾南衣醒得比顾川和梁院判的预计要迟,但好歹是醒来了,让关注此事的人都放下了心。 薛振也终于有心思将另一件事提上来处理:宋太后还没送入皇陵。 尽管宋太后有这般那般的劣迹数不胜数,但她毕竟一是薛振的亲生母亲,二来也没有被废,自然要送去皇陵入土为安。 宋太后的死因不能公布,便只称是病故,停灵的日子已经拖了不少,只不过顾南衣没醒、薛振身体虚弱等种种原因拖到了现在。 同祭天相似,宋太后也要一路在汴京百姓的送行下离开汴京城,薛振这个当皇帝的自然也需要全程随行。 几日下来,薛振已经开始逐渐习惯无时不刻的疼痛,在认清这是报应赎罪之后,他甚至开始有些上瘾。 当仪仗缓缓进入汴京最繁华的街道时,坐在辇车上的薛振也提起精神、挺直了腰坐正。 街道上早有官兵把守两旁,不知道宋太后究竟为何而死的百姓们挤在路边,人人脸上都是哀戚之色,啜泣声更是不绝于耳。 薛振目视前方、面色凝重,唯独苍白的唇色令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不过他正替亲生母亲送葬,谁也不会多怀疑这一点。 仪仗行至长安巷附近的时候,薛振还是忍不住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当他收回目光的时候,竟然在街旁人群中见到了苏妩那张在人群中显得分外惹眼的面孔。 苏妩恨宋太后恨得不能生啖其肉,就算现在顾南衣已死而复生、安然无恙,也绝不可能来给宋太后的棺材送行。 这也就是说……她一定是陪着谁来的。 这念头在薛振的脑中飞快闪过,他的目光迅速在苏妩身旁绕了一圈,果然见到了杜家兄弟和秦朗,还有一个被他们围在中央戴着帷帽、看不清面貌的人。 但薛振几乎是瞬间便知道了那是谁,他痴痴地看了对方半晌,可仪仗走得很快,他又不能动作突兀地回过头去追着看,只能闭了闭眼将情绪冲动按下。 …… 看着皇帝的辇车缓缓从面前移开,苏妩道,“我觉得陛下看着还算精神。” 加“还算”这两个字,是苏妩最后的底线。 周围人挤人,苏妩也没贸然喊出殿下二字,而是顺理成章往顾南衣身旁挤了挤,问道,“看也看完了,咱们回去吧?” 顾南衣将目光从辇车上收了回来,轻轻应了一声。 看着薛振虽算不上精神,但也不算太糟糕,总归不是立刻死了,顾南衣也算放心下来,转头往人群外走。 虽说摩肩接踵的,可一群人一起往外挤便容易许多,走在中央的顾南衣几乎没受到任何推搡便离开了人群,一行人说着话走回了长安巷。 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本来是跟在薛振身旁的福林却突然也拜访了长安巷。 顾南衣算了算时间,想是薛振一出城便令福林掉头回城,才能这时候赶到。 “殿下,咱家替陛下来传个话儿的。”福林瞧着一院子人,挨个行了礼,笑着道,“陛下说您不必担忧,如今比他事先料想得好得多,还说太医院此后会再入两位民间的神医,对南疆有所了解,有七成把握治好陛下的病。” 苏妩在旁嘀咕了一下“七成”两个字,低低哼了一声,像是心有不满。 福林听见了也当没听见,规规矩矩把话带到后,便赔笑又行礼告罪道,“殿下见谅,咱家还得再出城去追仪仗……” 顾南衣摇摇手让他回去了。 太监总管也不好当,皇帝有什么跑腿的事儿都得他去办,有时这跑腿传话可都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福林知道顾南衣惯来好说话,利落地告退便抄人烟稀少的小道再度出城,这一路再追上仪仗时,已经是在皇陵为宋太后入墓了。 仪式当中,福林没敢同薛振说话,只扶正自己的帽子悄悄地到薛振身后站定。 薛振的余光朝福林身上瞥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等宋太后的棺木被抬入皇陵内里,福林才敢上前小声禀报道,“话已带到,长公主没说什么便让我回了。” 薛振点了点头,他近日来越发懒得说话,省一两分力气也是好的。 站在薛振背后不远处的秦北渊目睹这一幕,脑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倒是越来越像从前的昭阳了。 将宋太后按部就班地下葬后,仪仗掉了个头准备回程,薛振立在辇车旁,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对秦北渊道,“朕有看中的人选了。” “陛下选了哪一位?” 薛振慢慢地道,“越王有个才三岁的儿子。” 秦北渊颔首,“听说天资尤为聪颖,满岁时便能人言,两岁学识字算数,今年开始请夫子了。” “看来你也是同意的,”薛振顿了顿才接下去,“那便召到宫中看看。” “陛下也可选年纪稍长些的。”秦北渊提议,“时间拖得越久,越可能生出变故。” “……”薛振嘲讽地笑了一下,“教一个好皇帝太难,不知朕能教多少年,往后还要靠你接着教了。什么时候他够格了,再什么时候让他坐这个位置。” 听他这么说罢,秦北渊便不再多言,他低头恭声应道,“定不服陛下所托。” “这一次,你就当是为皇姐做的吧,这样她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薛振说完,忍不住低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福林立刻上前抖开手中大氅替他披上。 眼看着就要步入夏季酷暑了,薛振却变得畏寒起来。 秦北渊在心中估算着时间,暗自叹着气觉得能用上的时间实在太短。 哪怕薛振已经将身后事匆匆安排好了,可教导出一位合格的皇帝这件事,谁敢拍着胸口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一定能完成呢? 顾南衣劳心劳力,也并没能教出一个她心中全然满意的皇帝来。 可无论是于公于私,秦北渊觉得当下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于是白发丞相只能再度郑重应道,“臣必当全力以赴、死而后已……且对长公主守口如瓶。” 薛振听到这里,像是嘲弄似的冷笑了一下,他边转身往辇车走,边道,“这最后半句,朕倒是绝不怀疑你能做好。” 年轻的皇帝坐上辇车,像是疲倦了似的轻轻抬了一下手,福林立刻高声宣布起驾。 因为宋太后而在皇陵立了半天的薛振合上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发凉的双手缓慢地搭到了微微发抖的膝盖上。 第136章 番外二 沈贺之刚入宫当宫廷画师的时候年纪在一众画师中是最小的, 但名气已经相当大了。 一来, 他是当朝帝师沈其昌的儿子, 这身份并未保密、也保密不了;二来, 他虽然才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可丹青水准却比许多画了一辈子却还平平无奇的人高超许多,俗称的老天爷赏饭吃。 这第三点就更简单了,沈贺之生得面红齿白, 小时候常被认成是女娃娃, 长大后摆脱了雌雄莫辨,那是貌比潘安、眉眼生辉, 哪怕宫中这么个随便扔块砖都能砸到美人的地方,沈贺之安安静静站在人群里也十分出挑。 偏生沈贺之生了这张脸,性格却是个愣头青,若不是后台太大, 入宫早叫人吃得骨头不剩。 沈其昌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在他入宫之前便打过一圈招呼, 从上到下一个没落,就是生怕老来子吃了亏。 沈贺之年少气盛,本来很是不以为然, 觉得清者自清,可入宫才几日, 便感受到了来自同僚们不着痕迹的排挤。 这排挤之事说起来叫人不齿,可真一群人做出来的时候,便相当挤兑人了。 画师们做得小心谨慎, 对沈贺之时也客客气气赔着笑脸,沈贺之试了几次想融入他们的圈子都失败后,干脆将这念头往脑后一扔,懒得与这些人为伍了。 又不是非要和别人抱团成堆才能做好这宫廷画师的职责,沈贺之想。 可紧接着,最棘手的任务便都被扔到了他头上来,碰见难度高的、不好画的、要风吹雨打的、主子不好伺候的,画师们就纷纷露出惭愧的表情将沈贺之推出去当出头鸟。 太后姿色平平,为她绘像时既要不着痕迹地美化、又要令最后的结果让太后满意,谁都不愿意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众画师推推搡搡让沈贺之去了。 宫中宴会,人头攒动,正是画师最不喜欢花功夫去描绘的场景,这些背景又全推给沈贺之去画。 用到的丹青用具颜料等等,最高等级的总是分不到沈贺之手里,等他拿到的虽也不是什么次品,但也比不上在沈家时练习挥霍用的。 诸如此类种种,数不胜数不提。 沈贺之却傲气得很,硬是没对家里诉一个字的苦,咬着牙将这些任务一个个完美圆满地完成了,一时间名气反倒在汴京城里越传越广,又一次为宋太后画像了之后,还被召去得了一次奖励。 “做得不错。”太后笑眯眯地说,“今日正好你父亲入宫在陛下那里,你去寻他吧。” 沈贺之谢了恩离开,尽管对宫中的地形早已熟悉,但还是跟着宋太后身后嬷嬷一路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现在的皇帝年纪太小,在御书房里八成也是在认字念书而不是处理公务。 走出一段距离,嬷嬷突然开口道,“陛下近来忙于跟着昭阳长公主和秦相学习如何处理国家大事,不常来见太后娘娘。” 沈贺之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嗯”。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若得了机会,想让沈画师绘一幅她与陛下一道的画像留念。” 沈贺之恍惚明白过来嬷嬷话中的意思,答了一声明白。 ——可究竟这能不能画,还是得听皇帝的意思。 沈贺之见过皇帝两次,倒觉得同先帝不太相似,大抵是还太小的缘故吧? 不过年纪再小,皇帝也是皇帝,见面要行礼。 想着这念头的时候,沈贺之已经到了御书房门口,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太监进去通传。 不过今日门口这个太监,好像不是从前小皇帝身边跟着的那个……? 这想法只是从沈贺之脑中一闪而过,等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御书房里规规矩矩行了礼,听见小皇帝一声强作威严的“平身”抬头之后,才被坐在案后托着卷宗的美人吸引了视线。 沈贺之打小进出皇宫这么多次,却阴差阳错从来没见过昭阳长公主。 一开始沈贺之还很想见见这个能让先帝信任交托国家和幼子的女人,可总是见不到,便也想着是对方太过繁忙放弃了。 入宫以后,他又常常从那些凉薄的同僚口中听他们提起昭阳长公主的名字。 这些人一个个已经是整个庆朝最好的国手了,虽说各自的技法流派擅长之处不同,但他们的水准仍是顶尖的。 即便如此,他们私底下常讨论的却是,谁能画出昭阳长公主的模样来。 这个说“反正我画不出来”,那个说“我倒是能画,却觉得始终不能跃然纸上,缺了灵韵反倒下品”,你来我往一阵子,所有人跟着一起叹气。 沈贺之却最会用寥寥几笔就抓住人物精髓所在,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叹气的是什么事情。 这世上哪有会画不出来的人?年少成名的沈贺之不以为然地想。 ——然而这会儿在全然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见到昭阳长公主后,沈贺之却立刻明白同僚们发出那些感慨的原因。 沈贺之都不必去猜就能知道这个能一直坐在皇帝身边、还面色如常翻阅着机要文件的人,只有可能是昭阳长公主。 身为一名画师,沈贺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脑中用画笔试图描绘面前人的模样,然后郁卒地在脑海中那那张并不存在的画像撕去。 他也画不出她。 原来人人都说的汴京第一美人,是这个样子…… 沈贺之恍惚地想。 见到儿子跟被吓住了似的盯着顾南衣不动,沈其昌在旁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想要唤他回神。 沈贺之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半晌才愣愣地道,“微臣沈贺之见过长公主。” 昭阳抬了抬眼,她并未计较沈贺之的无礼,而是道,“听说你画师当得不错,太后也给了赏赐?” 怔忡的沈贺之同她的眼神撞了一下,这才受惊地低下了头去,脸的两颊飞起引人注目的红晕——他皮肤白,一点点脸红羞窘都会叫人看出来,更何况是现在整个人从脖子开始烧起来。 “回……回长公主的话,”沈贺之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烫,“微臣……微臣只是做了份内的事。” “若是人人都能把份内的事做好,我早就能安心退隐了。”昭阳淡淡地说。 她的声音特殊得叫人过耳难忘,酥酥痒痒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羽毛轻轻地从耳旁刮过去,却又沉得像是一块黑铁落在人的肩上。 “皇姐不能退隐,皇姐还要陪着朕……呃,还要为朕辅政呢!”一旁的小皇帝立刻道。 有皇帝插话,沈贺之才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没有失去理智地打断这对皇家姐弟的对话。 “陛下手中的书还没翻页,”昭阳道,“沈太傅等您好半晌了。” 小皇帝撇撇嘴,他这时候才八岁,正是爱玩的年纪,看书能坐得住一个时辰都算不错了。 昭阳看完了一卷卷宗,抬手往旁边一送,便有训练有素的宫人上前接过、整理好后分门别类地收好。 沈贺之的手落在昭阳的手上,不自觉地停留了许久。 画人的脸是不难的,想将手画得栩栩如生却很难。 光是想着怎么画好她的手,沈贺之脑中已经反复推翻了六种他平日引以为豪的技法。 “若是我在殿中让陛下分心,便不打扰陛下了,这就回……” 顾南衣的话才说了一半,小皇帝立刻坐正了身体,他认真严肃地道,“皇姐别走,你看,我这就翻页了。” 沈贺之事后回想起这段对话,觉得谁听了都该莞尔一笑的。 可这时的他却只看见昭阳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便又接过了宫人递来的第二道卷宗展开,开始阅览的同时,她眼也不抬地道,“沈贺之?” 沈贺之险些打了个激灵,硬生生忍住后应道,“是。” “母后想要一幅同陛下一道的画。”昭阳说。 沈贺之立刻想起刚才来时路上嬷嬷对他说的话,明白了昭阳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无非是表忠心、臣定全力以赴不令陛下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失望云云,可不知道怎么的,当话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沈贺之自己也没控制住自己的舌头。 “若是画得好,长公主可会赏微臣些什么?” 沈贺之把话说完,险些就羞愤得要咬自己的舌头,匆匆低下头去,恨不得能钻进御书房的地砖缝里去。 昭阳所看卷宗一直在展开发出的摩擦声消失了,皇帝看书时书页的翻动声也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沉甸甸地落在了沈贺之的身上。 静默了片刻后,沈其昌尴尬地开口道,“殿下恕罪,犬子被……” “无妨。”昭阳打断了沈其昌的请罪,她又抬头看向了沈贺之,注视着他问道,“你既然这么问,一定心中已想好所要的赏赐了。” 沈贺之是真没想过要什么赏赐。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如同先前的十几年人生一样,一次见到顾南衣的机会都没有。 “赏赐微臣并未想好。”沈贺之老实地道。 小皇帝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开口道,“何必要皇姐费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等你画好了,母后和朕自然会再赏你,不会委屈了太傅的儿子。” 他几乎是直言了昭阳的时间宝贵,不应该耗费在国家大事以外的地方了。 沈贺之讶然地觉得自己竟然被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排斥,可想到这孩子一来注定是皇帝、二来又从小被昭阳长公主带在身边,难免依赖孺慕她,便也觉得顺理成章。 换他有个这么漂亮、这么好的姐姐,一定也觉得人人都想和自己抢。 皇帝都这样开了口,沈贺之本应该立刻告罪,可沈贺之还是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接道,“回陛下的话,微臣虽然没有想要的赏赐,但遗憾却有一件。” “说说看。”昭阳道。 沈贺之咬了咬舌尖,用尽一生的冲劲和莽撞和昭阳对上了眼神,“听说没人绘得出长公主的画像,微臣不信。” 他不知道自己整张脸都红得要滴血,嘴唇更是被自己咬出了齿痕,整个人看起来跟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羊羔似的。 昭阳凝视了他一会儿,居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顿时满室生辉。 沈贺之原先还保有三五分清明,见了这一笑便立时消弭,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太傅的儿子果然也不是个无趣的,”昭阳却是笑罢转头对沈其昌道,“等他将幕母后和陛下的画作好了,太傅先前请我答应带一带他的事,我便应允了吧。” 第137章 番外三 “爹!爹?”沈贺之回家路上兴奋得不行, 绕着沈其昌一个劲追问, “您求了长公主什么事情?什么叫带一带我?是不是长公主要出宫散心还是别的什么?” 沈其昌不胜其烦,又好笑得不行, “长公主哪有空出宫?” 沈贺之叹了一口气, 又飞快振作起来, “那难道是,往后我就专门只听长公主吩咐了?” 确实是有这样的宫廷画师的。 当被某位主子特地看中后,他便几乎只听这一位主子的调遣了。 但沈贺之家世好地位高, 和别的宫廷画师不一样,这会儿宫中的主子又没几个, 这般的指派便没发生过。 可现在,沈贺之恨不得这指派立刻就落到他头上, 谁也不准来抢! 沈其昌唔了一声, 眼里带笑故弄玄虚地说, “等你办好了差事,自然就知道了。” 沈贺之哎呀了一声,立马上前搀扶沈其昌, 狗腿又殷勤地道, “爹, 儿子扶您走, 您慢点儿,小心点儿。” 等回到沈家以后,沈贺之替沈其昌又是拿官帽又是揉肩膀捶腿的,看得沈夫人一阵惊诧, “我儿今日在宫中犯什么错了?” 沈贺之不满道,“娘!” “犯错倒没有,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沈其昌慢悠悠道。 沈夫人立刻不乐意了,她瞪起眼来,“说谁的儿子是黄鼠狼呢?” 沈其昌:“……” 他干咳了一声,把架在沈贺之膝盖上的老腿收了回来,这才正色道,“带他去见了一趟长公主。” 沈夫人身负诰命,见过昭阳多次,也将她当自己的半个女儿,一听便神色柔和起来,道,“长公主身体如何?还那么操劳?” “何时能不操劳呢?”沈其昌叹了一口气,但很快便转移了话题道,“我托长公主对贺之照看一二,免得这小子无论碰见什么都想自己扛着不跟家里说。若光是我的名字不顶用,长公主的名字总是有用的。” 沈夫人笑道,“可不是!光是长公主戴过的首饰,哪怕只是长得略相似的,三五天之内也就在汴京城内卖脱销呢。” 沈贺之托腮在旁听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沈其昌那句“何时能不操劳”和不久前被他逗笑了一瞬的顾南衣。 他自言自语似的道,“我知道要做什么了。” 沈夫人闻言扭头看沈贺之,“做什么?” 沈贺之从地上跳起来,把官帽往沈其昌的腿上随手一放,自己提着画箱便撒腿往书房跑,边跑边喊道,“晚饭我等会儿再自己去吃,不用管我了!” 沈夫人无奈地看着儿子一骑绝尘的背影,叉腰道,“又一惊一乍地不知道想的什么?” 沈其昌却若有所思地道,“贺之年纪还小,我再看看。” “看什么?”沈夫人没好气道,“早该定亲了!” 沈贺之一路是跑回了自己作画的书房里,有条不紊地将笔墨纸砚颜料等等从画箱中取出来摆好了阵仗。 他花了足足两刻钟研墨,脑中构思着即将要绘的画像细节,觉得脑子里已经想得十分完美的时候,才气沉丹田地提笔在纸上勾了几条线。 光这几条线画完,他就立刻皱起了眉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虽是管中窥豹,但光这几笔就足够沈贺之将画的成作在脑中勾勒出来。 不传神。 他拧着眉换了一张纸,这次换了个地方最先动笔,也就多描了两笔便匆匆换上了第三张画纸。 这一次,沈贺之犹豫了许久,笔尖也没能落下去。 他沮丧地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笔。 难怪宫廷画师都觉得自己画不出那个人来。 老天给了她能掌一国之政的才,却还偏心地给了她倾国倾城一眼生死的貌,怎一个偏颇能诠释? 沈贺之把笔随手一放,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被人称赞是神童、天才,都白费了。 沈贺之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了一晚上,第二日出来时眼下便挂着两块憔悴的青黑,把沈家夫妇吓了一跳。 “钻研什么叫你落得这幅模样?”沈夫人好笑地问。 沈贺之唉声叹气,“娘,我这双手是白长了,一点儿也不听话。” 沈夫人啪地在儿子手上拍了一下,“少说胡话,赶紧出门!” 宫廷画师虽是个闲职,但毕竟也是和御医们一样随时待命的。 沈贺之撑着眼皮上了马车,到宫中不久后便有人来传话让他去太后宫中。 想到这是得到昭阳长公主赏赐的前提,沈贺之立刻来了精神,喝了一壶浓茶后便跟內侍去见了太后。 小皇帝果然也在,但比起昨日的精灵古怪,今日的他更有一国之君的模样,像个小大人似的坐在太后身旁,面上没什么笑。 见到沈贺之后,他也只是随口问了两句,便让沈贺之让一旁候着了。 贵人们自然是不可能摆一个姿势不动、让画师花一两个时辰去慢慢画的,画师便得自己靠着回忆和想象琢磨出一幅画来。 这对沈贺之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题,他对太后的长相喜好已经了如指掌,最多在揣摩小皇帝长相神态的时候多费些劲儿,一个时辰下来便交了画作。 小皇帝先接过去看了片刻,又抬头看了沈贺之一眼。 那眼神若有所思,看着绝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然而小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宋太后在旁瞥见画上人像,欣喜地道,“画得好,赏。” 沈贺之立刻注意到刚张嘴想说话的小皇帝将嘴闭上了。 不论小皇帝先前也是想夸奖他,还是和昨天一样找他茬,沈贺之都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自觉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圆满的沈贺之当日回家便将好消息告诉给了沈其昌,沈其昌任儿子献殷勤了一晚上,也没告诉他自己拜托昭阳的是什么事情。 直到第二日沈贺之在宫门口便被一个叫福林的太监接引走后,才知道自己捡了一件什么好差事。 ——他竟被直接安排到了昭阳长公主身边待命! 一般来说,会这么做的都是受宠的貌美妃子,目的是想要多留下一些自己的倾世画像。 可沈贺之摩拳擦掌数日,昭阳就将他当做普通的宫人一样使唤,几日下来干得最多的居然是研墨和端茶倒水拿书的活儿。 沈贺之书香门第,家世深厚,对墨的研究很深,研墨这点上很得昭阳的欢心,也因此得以长久立在她的案旁侍奉。 沈贺之常常借着这机会悄悄观察昭阳的模样,可每每试图提笔将她留在纸上时,结果却都同第一次一样。 这原本只是纯然欣赏的观察和揣摩,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很快演变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沉沦。 夜半时分,沈贺之悄悄步入殿中,将参汤送到昭阳身旁,瞅了一眼砚中残留的墨,无奈道,“殿下该歇息了。” 昭阳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而是移手用朱笔末端在砚台上轻轻敲了两下。 这是要他研墨的意思。 沈贺之磨磨蹭蹭地拿起墨锭,消极怠工地磨了两圈,忍了又忍,在昭阳将将合上一本折子时,忍不住插嘴道,“您至少将参汤喝了。” 他顿了顿,犹觉得这话的威力不够,赶紧接了下面半句。 “否则我明日就给父亲和梁院判告状了!” 昭阳本来充耳不闻去取下一本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她笑了笑,道,“在我宫里,威胁起我来了?” 沈贺之早将昭阳的脾气摸清楚,知道她不是在生气——她笑的次数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又不是笑面虎的性格。 正是因为如此,沈贺之难得将她逗笑时,总觉得分外自豪,心里跟泡了蜜罐似的。 “喝口参汤的功夫,又不耽误您多少时间。”他大着胆子道。 昭阳轻出了一口气,将笔搁了下来。 福林适时地插嘴道,“参汤从出御膳房到进殿已验过三次,均是无毒。” 昭阳颔首,将参汤取到面前,却没用勺子,而是像饮酒似的抬头便灌了进去。 那碗是真的不大,虽价值千金,但两三口咽下去是真的不难。 在一旁的沈贺之目瞪口呆又嘟嘟囔囔,“您连这几口汤的功夫都要省。” 昭阳将碗放下,拭了嘴角淡淡道,“还有废话?研墨。” 自有一旁的宫人轻手轻脚地过来将已经空了的碗端走。 沈贺之撇撇嘴,想着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废话,低头认真研墨打起下手来。 虽然做的是平常人家中书童侍女的活儿,但想到这些墨是要被昭阳长公主用在国家大事上的,沈贺之顿时便浑身充满了力气。 不过这墨需要得再多也不过一个砚台,很快沈贺之的用处就到头了,他退开两步想了想,又勤快地上前给昭阳续了茶,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她一眼。 此时已是丑时过半了。 沈贺之担忧地望着仍伏案阅文书的昭阳,心中转着念头想找一个能劝动她去休息的法子。 可昭阳显然是遇见什么难办的事情,已在手头那一卷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眉头轻轻蹙到一块儿。 沈贺之没立刻打扰,边打着腹稿边等待。 风从窗外温温柔柔地刮进殿内,带起像是有人哭泣一般的呜呜声。 沈贺之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了嘈杂的声响,顿时一凛清醒了过来。 “有刺客!”外间的侍卫高声喊道。 “护驾!”沈贺之吓出一身冷汗,快步往昭阳身旁走去,紧张地护卫在她身旁。 昭阳放下了文书,疲倦地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感慨这些刺客来得不是时候、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手无缚鸡之力,挡我面前做什么?”她吩咐道,“退我身后去。若是你受了伤,我和太傅怎么交代?” 沈贺之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两名不知道从何冒出的侍卫提着远离了昭阳身旁。 殿外的打斗声很快便停了下来,有人匆匆从殿外进来,浑身浴血地禀报道,“殿下,刺客已尽数伏诛!” “活口呢?”昭阳淡淡地问,“招供没有?” 侍卫迟疑了一下,“他们口中藏毒,没来得及留下活口。” 沈贺之心中一紧,心想这些恐怕是专门做杀手刺客一行的人了。 昭阳扫了一眼阶下的侍卫,又问,“为何是你来复命?侍卫长吴谦何在?” “侍卫长负伤,起不了身,令属下来回报。” 昭阳不置可否,“他是负伤,还是已经被你杀了?” 原本觉得危机已经过去了的沈贺之心神大震,抬头盯住了阶下那名面容声音都相当陌生的侍卫。 第138章 番外四 听罢昭阳这一句, 那侍卫猛然抬起了脸来,几乎是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一跃而起,朝着昭阳的方向拔出软剑刺了过去。 “殿下!”沈贺之瞪大眼睛, 想也不想地就想去挡这一剑,却被身旁的侍卫按住了。 沈贺之身边的另一名侍卫如同一缕青烟般飘向前去, 后发先至,稳稳地挡住了刺向昭阳眉心的一剑。 昭阳几乎全程便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过,丝毫不在意那森冷的剑尖离她的眉心只差两三寸的距离, 也不曾露出任何惊慌的表情。 沈贺之恍惚觉得是昭阳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凶险,已经不以为然;一转念,却又觉得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刺客不是侍卫的对手,抵挡几招后便被击退, 一咬牙拧身便向外夺路而逃。 侍卫毫不犹豫地点足便追。 昭阳喊住他, “楼苍, 留活的。” 侍卫停足回头笑了一下,“殿下放心。” 沈贺之发现这还是个长相相当英俊的年轻侍卫, 只是他从前似乎没有在昭阳身边见过。 ……况且刚才这人不是还一脸冷峻, 怎么突然笑得就跟雨过天晴似的?能变脸? 关于楼苍的事只在沈贺之脑中一闪而过,他甩开桎梏奔到昭阳面前,忧心忡忡地劝道, “殿下今日还是早些就寝吧……” “马上。”昭阳说。 沈贺之只得在旁等待, 这“马上”的一等便是接近天明。 窗外悄悄浮起鱼肚白时,昭阳才放下笔去歇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 但紧接着便是每日都有的早朝了,昭阳从不缺席。 沈贺之想着都等了一夜, 也不怕再多这一两个时辰,便也强撑着在殿外打了个瞌睡便用冷水净了脸起身。 早朝之前,小皇帝穿着龙袍匆匆跑进了昭阳的寝宫,“皇姐!昨晚遇刺怎么不派人告诉朕?” “有惊无险,小事罢了。”昭阳平淡地道。 小皇帝鼓起了脸,“那刺客应该拿下了吧?审问了没有?” “楼苍拿的人,三法司已收监了。” “朕一会儿就喊人来问,”小皇帝恨恨地跺了脚,“怎么隔三差五还总有人想来刺杀皇姐,把这皇宫大内当成什么地方?” “冲着我来,总比冲着陛下要好。”顾南衣说。 “还不如冲着朕来呢!”小皇帝气冲冲地喊着,拉过昭阳的手看她掌心指节上的旧伤,眯着眼道,“一定要好好审出来幕后指使究竟是谁,朕要诛他九族!” 昭阳不为所动,她轻轻拍了一下小皇帝的脑袋,“陛下来得早了,用早膳没有?” 小皇帝含糊地应了一声,“朕担心皇姐,没来得及……” “我去更衣,陛下先用早膳,稍后再一同去早朝,可好?” 小皇帝抬头朝昭阳天真无邪地笑了一下,“好,我等皇姐出来一道用膳。” 昭阳颔首入了内殿,除了脸色稍显苍白,根本看不出是个一夜未眠、通宵达旦的人。 沈贺之只在旁侍奉都觉得眼皮子沉重得要打架,这会儿却是强打精神戒备着小皇帝发难。 ——这段时间下来,他太明白小皇帝对他的处处针对了,这小子简直不乐意见到任何男男女女和昭阳关系亲密! 别说他沈贺之了,就连苏妩也被小皇帝当作眼中钉来看待。 苏妩能仗着年纪小和小皇帝针锋相对,沈贺之都要弱冠之年的人了,自然不能这么做。 “沈画师在皇姐宫中也留了有两三个月吧?”小皇帝在桌边坐下后,果然开口问道。 “是,从殿下身上学到许多,微臣受益匪浅,谨记于心。”沈贺之小心谨慎地答道。 “母后还惦记着沈画师,说等秋菊开了让你再去画上一幅。”小皇帝淡淡地道,“到底是宫廷画师,不要将正职耽误了。” 沈贺之又不是蠢货,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要把他寻个借口调离的意思。 他低头道,“回陛下的话,正是分内之事,只要太后传召,微臣莫不敢怠慢。” “就今日吧。”小皇帝笑了笑,“你横竖都是太傅的儿子,不必在宫内做內侍的活,传出去好像皇宫里多缺人似的。” 沈贺之心转电念间飞快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长公主令我今日起教导阿妩学丹青……” 这理由当然是假的,顶多也就是苏妩好奇提过一嘴想学罢了。 小皇帝没有立刻说话,他眯着眼瞧了沈贺之两眼,“苏妩不是回家去住三日么?” 昭阳步出门来,闻言道,“今日便回来了。” 小皇帝闻声转向昭阳时顿时又是一脸笑容,“那皇姐宫里好容易安静了几日,又要吵闹起来了。苏妩那性子,能耐得住跟沈画师学画画?” 沈贺之没料到昭阳出来得这么快,心里咯噔了一下,忐忑地抬眼去瞧她的表情。 比起借口被戳穿,他更担心长公主将他看成个信口雌黄的败类。 “正好叫她修身养性。”昭阳不置可否地道,“陛下若是感兴趣、抽得出空,也可同阿妩一道。” 小皇帝似笑非笑地瞅了沈贺之一眼,“既然皇姐这么说,朕得空时便也来沾沾光。” 沈贺之在心底长长出了口气,又升起另一种不安:他当然不觉得是长公主没听出他在说谎。 因此早朝一结束,沈贺之便迫不及待地上前迎了昭阳,小声请罪,“殿下,早上时我……” 昭阳微微蹙着眉对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停下脚步往不远处看了一眼。 沈贺之不明所以地跟着望过去,见到了立在那儿的丞相秦北渊。 虽然早就听说过秦北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真见到这人时,沈贺之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好像自己的秘密都被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翻出来看透了一般。 这对视不过是两三息的事情,接着沈贺之便听见昭阳发出了个嫌恶的断音,是她平时绝不会做的事。 接着身旁微风拂动,是昭阳已经转身离开了。 沈贺之疑惑了一下,又看了看秦北渊。 这下他发现秦北渊的视线已经落到了自己身上,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却一路看到最深处那个从未对任何人言明的秘密。 沈贺之呼吸一滞,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似是而非的明悟。 或许秦北渊也…… 沈贺之毫不退让地和秦北渊撞上目光,几乎是气势凶狠地瞪了当朝丞相两眼后,低头遥遥朝对方一礼,便转身去追昭阳了。 在那之后,沈贺之便真将错就错地开始教苏妩画画。 巧的是苏妩吵着闹着要学的就是画昭阳,正中沈贺之的下怀。 昭阳惯来宠爱苏妩,偶尔得闲也跟着画个两笔,倒是很有天赋,一幅自画像被薛振软磨硬泡地拿走了。 说过有空便来的小皇帝果然偶尔也会来听课,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般看似太平又暗潮汹涌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小皇帝私底下对沈贺之道,“朕听说你对皇姐提过,有一件遗憾之事,现在圆了没有?” “……长公主天人之姿,凡间画笔岂可玷污。”沈贺之道。 小皇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话锋一转,道,“恐怕皇姐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心思了。” 沈贺之的画笔一停,沉稳道,“微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若是有胆子,怎么不对皇姐坦白你留在她身边的原因?”小皇帝像是引诱似的道,“你只要一日不说,皇姐便一日不会明白的。” 沈贺之沉默了片刻。 他当然知道昭阳不会将注意力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但他更知道的是小皇帝这次撺掇的居心叵测。 沈贺之揣着明白装糊涂,便可以想留多久留多久;他要真是一个冲动去对昭阳袒露心意,那第二日就不用想继续留在这宫里了。 昭阳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沈贺之感受得到。 或许以后有,但现在必然没有。 或许以后沈贺之会说,但现在必然不会。 “偷得一日是一日。”沈贺之最后这样回答了小皇帝。 小皇帝没有再说话,离去时脸色阴沉得如同疾风骤雨前的天穹。 沈贺之耐心地勾勒完手中最后一笔色彩,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他已比刚入宫中稳重太多,即便面对小皇帝的威胁也不会轻易惊惶失措。 “沈公子,”福林道,“殿下说外头将要下雨,让您今日早些出宫去,免得稍后路上泥泞,不好走。” 沈贺之含笑谢过,整理了画箱便施施然出宫去。 这一日沈家公子的马被雷雨所惊,本该结实牢靠的车厢在翻倒时砸得四分五裂,车中的沈家公子不慎被辕砸中脑袋,大半个太医院赶去救治,最终仍旧是回天无力、英年早逝。 沈太傅闻讯病倒,沈夫人更是旧疾发作、一同撒手人寰。 好好的沈家便就这么散了。 …… 沈其昌从摇摇晃晃的马车当中醒来,仿佛还能看到梦中妻儿的嬉笑打骂,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痛得仿佛被剜了一块肉去,疼得他揪着胸口弯下了腰。 “老爷,看见汴京城门了。”家仆在外道。 沈其昌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来,沉声应道,“等入了汴京,莫要忘了我先前的吩咐。我此来汴京,只为确保终局,早做好了赔上这条命的准备。等我死后,你便立刻离开汴京,回通宝去,知道吗?” 家仆执拗道,“老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与老爷同生共死。” “何必如此!”沈其昌连连摇头,他掀开车帘遥遥望着汴京城的方向,低低地道,“他们没有一人是蠢货,定然已经知道我是最可疑的几人之一,此行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沈其昌还是必须要来,还是带着自尽的毒药一起来。 若不是心中有那么一个报复的念头令他熬到今日,数年前他便干脆和妻儿一道奔赴黄泉了。 明知汴京城等着自己的只有一个“死”字,沈其昌也要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拖延到将薛振逼入绝路。 “等我死后,便代表着局已做成,你再做别的也是无济于事,”沈其昌道,“你虽也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从今往后都忘了吧,回到通宝,带着我给你的钱好好过日子。看在我死的份上,他们不会为难你。” 家仆没有回应他的话,扬鞭又抽了一下马儿。 沈其昌见劝不动对方,只得叹了口气。 车辙滚滚,将马车一路引入繁华热闹的汴京城中。 “这条路我许多年未走过了,”沈其昌自言自语地对家仆道,“如今再走一遭……却是回家的路。” 第139章 番外五 新历二十二年将至, 汴京城中又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 本是家家户户都喜笑颜开的团圆佳节,对秦朗而言却是十分烦心的日子。 原因无他——明明是两个人的年,前前后后却根本落不了安生, 总有人拿着各种理由上门打搅。 从小年开始,皇宫中的赏赐便流水一般朝长安巷倾倒过来, 这之后从丞相府到将门世家等等的贺礼数不胜数,送礼的缘由千奇百怪。 秦朗觉得这些在官场里混久了的人果然会说话,即便不点明顾南衣的身份, 不知道怎么的就又表达出一种“长公主笑纳”的意思来。 在汴京城里留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即使知道这些礼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秦朗还是对这等繁文缛节提不起兴趣来。 但光是送礼的也就罢了,这世上还存在非要亲自上门来打搅的, 尤其是今日晚上和明日早上。 想到这里, 秦朗皱眉叹了口气, 从床上坐了起来。 “才刚到除夕夜,有些人就开始唉声叹气啦。”身旁有人含笑揶揄道。 秦朗自觉动作已经很轻, 愣了一下转头去看顾南衣, “吵醒你了?” “你叹那——么长一口气,硬生生把我愁醒了。”顾南衣打了个哈欠,往秦朗手边靠, 懒洋洋地道, “早说回栗山村,你又不愿意。” 解蛊之后两年过去,顾南衣身形高挑两分, 眉眼逐渐长开,较之从前更为动人妩媚,但仍比秦朗小上一圈,蜷在他手边汲取暖意时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秦朗顺势去抚那头铺在他身旁如黑绸一般的长发,他眯着眼道,“他们碍我眼,我也要让他们打断门牙往肚子里吞。” 顾南衣闭着眼睛似醒非醒,闻言翘着嘴角笑起来,“谁不知道你已经将我圈住了?逢年过节来一趟,也不算什么冒犯。” 秦朗俯身逼近她,“顾南衣,我再给你重新回答的机会。我和他们,你选谁?” 顾南衣不得不睁了眼,好笑地伸手轻轻捏了捏秦朗的下巴,“选你,选你好了吧。” 秦朗觉得顾南衣很没诚意。 他盯了身下人半晌,正要再低头给她个不轻不重的教训,就听见院外传来了全然不收敛的脚步声,接着是苏妩欢快的唤声,“殿下起了吗?” 秦朗顿时脸一黑。 ——天才刚亮,苏妩铁定天不亮就起身了。 好家伙,不就是拿捏住过年时他忍耐力比平常高上两三分、不会当着顾南衣面动手? 秦朗沉着脸往门外看去时,顾南衣含笑缠住他的脖子往下扯,细密温柔地送了个短暂的亲吻。 “才这个时辰,我可要再睡会儿。”她亲了亲秦朗的嘴角道,“阿妩和其他客人……还要劳烦你耐心招待应付了。” 秦朗:“……”他深吸了口气,想到那群不速之客,冷声要求,“同甘共苦。” 他顿了顿,在顾南衣的笑而不语中吐出另一半条件。 “……要么,再多亲两次。” 有心要搞事的苏妩砸了好一会儿门,最后还是气呼呼地一捋袖子抱起自己的华丽裙摆翻进了墙里。 长安巷经过这两年的调动,周围没住一个不知道内情的,都是知道顾南衣身份、或者多少猜到些实情的宫人、侍卫等等,因此她刚才才会在门外那么直接地喊出“殿下”二字,是真不怕惊动什么人。 苏妩跳上墙头,左右看了看,不见院里有人影,不由得轻哼一声起了个蔫坏的主意,眉飞色舞起来。 她潇洒恣意地跳落地面,尽可能小心地放轻自己的脚步往不远处的屋门走去。 ——秦朗的屋子被雷丸炸塌之后,秦朗有好一段时间只能打地铺。 这地铺打着打着,等那间屋子被重新修好后,他竟也没有再搬回去过,一直睡在了顾南衣屋中。 当年骤然得知此事的苏妩气得和秦朗大打一架,然后愕然地发现她只认识秦朗一年多的时间,这人的身手居然还稳定上升,压制得她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 那再过几年还得了?不是天底下没什么东西拦得住他?! ……不对,应该说,秦朗这会儿不太可能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但万一他这会儿还没醒呢,对吧。 苏妩安慰着自己,悄声移动到屋门外,深吸了口气便准备去推门吓里头的人一跳。 这口气才刚刚提到嗓子眼儿,门就被从里面拉开了。 失去重心的苏妩险些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好在身手灵敏硬是给稳住了。 面前的人根本没有扶苏妩一把的意思,他冷漠道,“不要吵到她。” 苏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见恶作剧不成功也不纠缠,挺直腰后踮着脚往里面看。 秦朗哪会给苏妩机会,反手将门关上阻绝了她的视线。 苏妩恼得牙痒痒,又不好真的擅闯——主要是闯也闯不过秦朗这关。 “今日起得倒迟。”她酸溜溜地嘲讽,“你练武这样不精,总是会倒退的。” 秦朗自然知道自己每日花在武艺上多少功夫、又究竟是倒退还是进步,无需和他人辩驳。 但他仍旧看了苏妩一眼,回敬道,“你试试。” 苏妩:“……”好想打他,但是打不过。 别说她一个人不是对手,拉上杜云铮杜云照楼苍一起,也占不到上风。 众所周知,哪怕打成一团,只要等顾南衣出现,这一架也就该默契地停了。 从前苏妩觉得是秦朗有能力在四人围攻之下拖延到顾南衣出现,现在她却觉得……顾南衣好像每次带着笑意出现时都是给他们四个解围的。 形势比人强,苏妩磨了磨牙便道,“今日团圆饭,我劝了我爹晚上也来长安巷。”见秦朗皱眉,她立刻开口道,“我可是早先就请示过殿下的!” 秦朗轻嗤,“我知道。” 顾南衣惯来是个细心的人,从前不将秦朗当伴侣来看待也就算了,现在怎么可能会将邀请他人来吃年夜饭的这种事情给忘了。 况且,要知道这个家里负责做饭的人可是秦朗。 苏妩撇撇嘴,挽起袖子道,“所以我大早就来帮忙,我爹午后才能到。” 秦朗没答话,兀自提了水壶去给花浇水。 苏妩却忍不住问他,“既然殿下都和你提起过我爹了,那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晚上还有其他什么人要来?” 秦朗沉默了许久。 “不少。”他面无表情地说。 苏妩唉声叹气,“怎么就这么多人要来凑热闹呢!” 秦朗浇完了水,将水壶随手一放,道,“她不回绝,就是同意。” 苏妩顿时安静下来,抿了抿唇。 顾南衣并没有要回自己的长公主身份,说太过惊世骇俗,仍旧留在了僻静的长安巷中。 薛振当然没有强迫她,但在那之后却并未掩饰过自己对长安巷中人的态度。 朝中百官又不是吃干饭的,当然或早或晚地都察觉到了事情真相,一个个心中骇然的同时,便将长安巷当作了一座行宫,无人敢去轻易冒犯。 ——摸着良心讲,谁还没有在当年的昭阳长公主手底下吃过亏? 可这些人到底大多对顾南衣只有敬爱惧怕,说到顾南衣真正看重亲近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人。 能将这些人凑齐团聚的机会并不多。 苏妩恍然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殿下解蛊之后这两年,变得柔和了许多?” 秦朗不置可否。 他当然知道顾南衣从前不那么柔和是为什么——她将汴京的人和事一点一点忘却,自然许多时候都事不关己。 再者,她那时刚从杀伐果决的昭阳身份脱离不久,总带着些上位者不自觉的矜傲和距离级感。 解蛊之后又过了两年平和日子,顾南衣那好得过分的记性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有天晚上喝醉了,顾南衣甚至抓着秦朗的袖子给他讲了一晚上自己所知道的文武百官糗事。 从张大人十六岁还尿床说到盛大人曾经把秦北渊看成姑娘家过,絮絮叨叨将大半个汴京城的高官听了都想灭口的消息都塞进了秦朗耳朵里。 秦朗:“……”其实并不是很想听,但还是得打起精神认真点评并给顾南衣改好她时不时踢掉的被子。 秦朗觉得顾南衣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应该喝酒了。 顾南衣一旦喝醉就叫人很想欺负她……又不忍欺负她。 这于血气方刚的秦朗来说十成十地难熬。 因此当日头亮起来后,杜家兄弟送了一扯好酒来时,秦朗油然而生一种把他们俩连着马车扔出门去、此后杜绝往来的冲动。 “不是送给你,是送给殿下的。”杜云照一针见血地道,“也轮不到你拒绝,除非殿下说不要,我立刻让马车掉头滚蛋。” 秦朗冷笑,“顾南衣亲口说过,这是她家,也是我家,我做得了区区一车酒的主。” 他可还记得杜云照第一眼见顾南衣就求娶的事儿,至今耿耿于怀。 顾南衣正巧起身梳洗了出门,听了半截,问道,“什么酒?” 杜云照抢先开口,“就是八仙楼一年只得二十叹的逍遥游,殿下赞过好酒的!” 顾南衣笑了起来,“确实味道不错。” 主要是秦朗喝不惯逍遥游,比平常酒容易醉,她才这么夸过一句,不想杜云照倒是记住了。 “正好今日晚上吃团圆饭,便喝这逍遥游吧。”她颔首道。 杜云照朝秦朗扬了一下眉毛,眼神像是在说“你倒是做主啊”。 杜云铮则是已经回头让人把车上酒搬下来了。 见杜云照这眼神,顾南衣也知道几人先前八成起过冲突,好笑地走到秦朗身边小声问他,“怎么还气?” 秦朗垂眸看看她,低头干脆利落地捏着她的下巴落了一吻,扭头再见周围几人喷火的视线,顿时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