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品格》 第1章 辛夷花 我出生时母亲逝世,就此背上克死母亲的衰名,一直与母亲的贴身宫女杜若住在公主所最偏僻的角院里。长到六岁,没有名字,也没有序齿。 燕国皇帝为他最宠爱的六公主庆祝寿辰时,终于想起来,他还有其他女儿,命人带她们过来,给六公主祝寿。 有人提起还有些公主没有序齿,燕皇就趁着这个机会一步到位,把那些被遗忘在宫廷中的公主全记上玉碟,名字按照词牌来,总难听不到哪里去。 我赶上这个大好机会,分到一个名字,叫江临仙。 我那小院本该有四个宫女,只剩杜若姑姑,其他三个在多年前已经找关系投奔到更好的下家去了,一直没补齐。 祝寿总要寿礼,可我什么也没有,就在小院唯一的树上摘了一捧辛夷花,拿竹条编了花篮,送给六公主。 宫人送来新衣服,从头到脚把我梳洗一遍,匆匆打扮好了再带到华翎宫去。一路上我左右张望,从来不知道院子外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六公主看起来十二三岁,肤如脂玉,面若敷粉,金尊玉贵,眼睛清澈如水,笑容明快。 “这花叫什么?” “辛夷。” 公主所里那一棵原是枯树,近年才生新芽,再开花时,盈盈满树,灿若烟霞。 “十一妹送的花我很喜欢,近来就陪我住一段时日吧。” 六公主拉过我的手,见我指头上生了冻疮,什么也没说。筵席结束后,她带我回后殿,叫来太医,开了一堆药,瓶瓶罐罐,内服外用,十分繁琐。不仅睡前醒后都要涂抹,有时还要伸进很烫的药汤里泡,痛得我门牙都咬掉了一个。 杜若姑姑让我听六公主的话,不要惹她生气。 六公主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她见我可怜,自那以后,把我留在华翎宫同吃同住。大约过了三月,看着镜中胖成圆球的人,我不太认得出来。 六姐姐的母亲也过世了,与我一样。只不过她母亲是皇贵妃,而我母亲是宫中优伶,上不得台面。 虽说六姐姐受宠,燕皇却不常来,赏赐倒是常有,连带着我也有一份。全天下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尽数汇于宫廷。第一次看见时,我什么都想看,眼珠子都忙不过来,后来看得多了,也有点习惯。除了吃食,其他物件再好,也就那个好法。 六姐姐又教我识字,整日拿着戒尺让我背书,凶得很。 我看错她了,原以为她是个很温软的人,没想到打起我来毫不手软。 书背得好时,她就把库房钥匙给我,让我去挑一样东西。每次都让我看得眼花缭乱,斟酌取舍后,我尽挑大的拿,也不管有没有用。 中秋佳节,宫中很喜庆。 六姐姐在席上弹琴助兴,燕皇赏了很多东西。 回去后她并不高兴。 她与我讲另一个公主的事。 原来六姐姐还有一个胞妹,自胎中带出一股病症,药石无医,养到三岁时病逝了,连名字也没有。小公主病逝那天也是中秋。 听六姐姐说,我与她的胞妹眉眼有些相似,一看见我,她就觉得是妹妹又回来了。 原来她对我好是因为这个缘故。 倒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很替六姐姐难过。 明明很伤心,还要笑着和那些人一起过节。 席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子夸我长得有福气,一看就身强体壮。六姐姐很高兴,让我每天围着华翎宫跑一百圈,下雨时在宫内跑,争取变得更强壮。 我开始埋怨那些妃子,她们害了我。 又是三年,我九岁,六姐姐十六岁。 也是这年,六姐姐被异国使臣接走,她嫁人了。 同样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成婚,在宫内叫法却不一样。宫里人都说六姐姐和亲去了。 六姐姐要嫁的人是苍国的皇帝,听说是个很厉害的人,手段高明,行事果决。 苍国比燕国要强大得多,每年燕国都要派使臣去送礼物。 我花了不少银钱才与一个使臣混得脸熟,虽然肉痛,但这钱花得值,每次他从苍国回来都会把与六姐姐有关的事记在纸上带给我,比如她近来爱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色的花。就好像透过纸能看到六姐姐一样。 虽然一直与六姐姐通信,但没见到真人,我不太放心。 不出意外,六姐姐这一生都不能再回燕国。 第2章 德妃 年节时,燕皇会顺带赏一赏华翎宫。平日里这里一片清寂,说话的声音都很少。 六姐姐不在的时候,我没有再围着华翎宫跑圈。似乎又胖了一圈,新分来的小太监腿还没有我胳膊粗。 杜若姑姑说我该继续跑圈,但春天风冷,夏天太热,秋天寒气重,冬天爱下雪,时机都不对。 日子太无聊,我只能想方设法找点乐子。 花墙下有蛐蛐,打起架来特别有趣。就算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也不能撅着屁股找蛐蛐,小太监就代我找。他很机灵,长得也好看,如果不进宫,靠脸也能入赘富户家。 别的太监都叫什么小李子、小福子,他不同,格外卑微一些,叫小孙子。姓孙的人,在这上头,总得吃点亏。 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华翎宫的人又少了一些。 偶尔其他公主会来找我说话,三句不离嫁人。不订下婚约,是要去和亲的。不止是苍国,塞外有戎族,南方有梁国,都需要适龄的公主嫁过去。 如果是去苍国也还好,能与六姐姐见面。塞外就可怕得很,风沙漫天,干旱少雨,而且那边的人还喝生血,非常凶恶。梁国与燕国国力相近,关系不怎么好。近来收到丧报,燕国嫁过去的四公主逝世了,葬在梁国,葬礼十分隆重。十公主才十三岁,就被送去梁国和亲,哭昏过去好几次。 我这样胖,去和亲,别人也看不上我。 燕皇上回说让我少吃一些,御膳房就只送咸菜,稀粥。还好宫里能吃的东西多,树上有瓜果,湖里有游鱼,我一斤肉没掉,反倒因为寻找食材晒黑了一圈。 德妃娘娘是四公主的生母,很好一个人。自四公主出嫁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以前六姐姐常常带我到她那里去玩,娘娘待我很和气,有什么新鲜吃食都送我一份。四公主去世后,德妃娘娘病重,我每日都在床前侍奉,喂水喂药,不敢怠慢一刻,德妃娘娘始终没有好转。 她求燕皇把我记在她名下,又为我定下婚约。男方是德妃娘娘的侄子,才十四,今年刚考上秀才。 我只见过他一回,匆匆一瞥,五官不错,就是身形纤瘦,豆芽菜一样,看见我时他眼睛瞪得滚圆,脸色煞白,似乎被吓得不轻。听说他出宫后弃文从武,寒暑不缀。家里人都很担心,想到习武能强身健体,也由他去了。 华翎宫仍是我在住,为了照顾娘娘,我的东西几乎搬了一半到延龄宫,近来也习惯了这里终年不散的香火味。 德妃娘娘拜了许多年的佛,最后也没能保住四公主,可见拜佛是没有用的。 那做什么才有用呢? 我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答案。 其他公主都说我会拍马屁,表面上胖得像猪,心机却很深,一下子就有了身份,未来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年关将近,德妃娘娘咳嗽得愈发厉害了。 德妃娘娘还有一个已成年的儿子,在皇子中行二,有腿疾,不良于行。 二皇子很少出门,脾气也不太好,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皇妃。大皇子的女儿都会跑了,二皇子连妾侍也没有。改玉碟时他来过一回,我斟茶端过去,他不肯接,娘娘呵斥,他才端住。 事后他又警告我,让我不要耍花花肠子,好好照顾德妃,不然就要让我尝尝他的厉害。还说什么,他可不会被三言两语收买,也不吃我卖惨那一套。 他想得太多了。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惨。 虽然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杜若姑姑对我很好,就和母亲一样。六姐姐待我那样好,皇家当真少有我这样有福气的人。德妃娘娘也很好,每年生辰时都为我亲手缝制衣裙。 现下我开始后悔了,要是我瘦一些,衣料用得少,娘娘绣花时也没那么费眼睛。 德妃娘娘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当真一点光也没了。 德妃娘娘希望二皇子娶一个合心意的人,不要让她死不瞑目。二皇子嘴上答应,实际上却没行动。 他也惨得很,手底下没多少人能使唤。 后来又问我知不知道京城里哪家姑娘合适,只要不嫌弃他的腿就好。求人有求人的态度,他把腰间的玉佩送给了我,看起来没以前那么讨嫌了。 我只好厚颜无耻的去蹭各种宴会,细心观察,把各种姑娘画在册子上让二皇子选。 首先要是低门,其次要性情坚毅,人品正直,长相倒没太高要求。 我眼睛都看绿了,二皇子还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后来耳根通红,问我最凶的那个姑娘意愿如何,能不能代他去问问。 原来他们见过一回,那个脾气火爆的姑娘为二皇子打过伞。 她今年已经快二十了,因父亲病逝守孝三年,婚事耽搁下来。原本定下的未婚夫另取高门女,为了表示自己不改初心还要接她过去做妾。这姑娘二话不说,逮到机会把前未婚夫毒打一顿,名扬京城。她嫁妆不丰,还这样凶残,门前访客寥寥。 姑娘一听是二皇子,二话没说,立马同意。 燕皇没耽搁,快速定好婚期让二皇子妃过门,还给二皇子加封郡王,划了一块封地。 德妃娘娘让我带二皇子妃进宫给她看看,说了好些话。原来二皇子的腿不是天生的。他小时候冲撞了苍国来的菱妃,在雪地里跪了一晚,落下病根,治不好了。 二皇子妃好虎一个人,鼻涕眼泪糊在袖子上,眼圈通红,想说又不能说。 我没见过菱妃,听德妃娘娘说她嚣张跋扈,早年是宫中的恶霸,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人坏自有天收,她雪天非要在冰上跳舞,掉进了冰窟窿,捞出来时已经小产,此后缠绵病榻,没几年就死了。 现在宫里还有个苍国公主,比菱妃会做人一些,深居简出,低调稳重。 常常有人用婚礼来冲喜,也许高兴的事能让人身体好一点。二皇子成婚后,德妃娘娘精神头好了不少,药也吃得少了,天气好时就给未来的孙子做衣裳,我怕她劳累,抢着干,以前没认真学针线活,现在倒捡回来了。 六姐姐在宫里时没教我针线,也没教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只让我字写工整,再读那一面墙上她手抄的书,余下时间都由我自己做主。她抄有史书,游记,佛经,道书,稀奇食谱,奇闻轶事,唯独少了一本《女则》。 有时我也带书念给娘娘听,念到好笑的地方,娘娘笑成一团,接着便要流泪,想起六姐姐,想起四公主。 入夏时德妃娘娘病逝。 我与二哥一起守夜。 我不让他跪,他非要跪。 二嫂有孕在身,现在已歇下了。 本来他们想快些要个孩子,养在德妃娘娘膝下,让她心里有个盼头,却已经来不及。 有个孩子也好,三年孝期,不至过于伤心。 六姐姐来信,信纸薄了很多。 她最近升了一级,原本是从二品的懿妃,现在是正二品的懿贵妃,掌有一半宫务,开始忙了起来。还说给我攒了嫁妆,等我出嫁时就托使臣带来燕国。末尾让我好好照顾德妃娘娘,要是未来夫婿欺负我,就找德妃娘娘告状,娘娘肯定站在我这边。 苍国那么远,她不知道德妃娘娘已经去世了。 娘娘过世时,我和二皇子一样,该哭的哭,该跪的跪,直到这一刻,才觉得心中绞痛,不能呼吸。 我伏在案上,哭得直不起腰,打湿了厚厚一摞宣纸,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一整晚都在想德妃娘娘,想六姐姐,宫人劝不住,杜若姑姑端来我一直想吃的冰酪乳,被泪水一冲,味也变了。 怎么这世间非要有个生死别离? 身边的人,全离我远去。 第3章 燕皇 一想到永远也见不到德妃娘娘,见不到六姐姐,就觉得胸口闷痛,哭着哭着,我有点头晕,一头栽下去,竟把桌案撞翻了。 砚台、笔架都是上好的东西,我只来得及抢出最贵的,剩下的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脚被碎瓷片扎了一下。 晚上我这里请了太医,宫人们各自忙碌。 我躺在加大号的贵妃榻上,拿扇子盖住脸,开始想怎么给六姐姐回信。 现在倒没那么难过了,就是脚痛,非常痛。 有个人走了进来,我哭累了,以为是小孙子,懒得移扇,就让那个人给我把茶杯放到手里来,我想喝水。 他叹了口气,依言把杯子递过来。 我把扇子往上挪了挪,露出嘴,开始喝水。 眼睛哭肿了,又痛又涩,很不舒服,盖着倒还好一些,冰冰凉凉的扇骨贴在上面,舒坦。 “你就懒成这样?” 一个我绝对想不到的声音出现。 吓得我一口水喷了出来,扇子也飞了。 燕皇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素淡的月白色衣袍上有些水渍,满脸都写着嫌弃。 我想站起来行礼,他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疲惫。 屋内的光不亮,我现在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和铜镜相差无几。哭果然伤眼睛,德妃娘娘最后那几个月总扎到手,不知道躲着人哭了多少回。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难过了。 “你真要少吃些了。”燕皇也有点难过。 “父皇,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刚处理完政事,听说华翎宫叫了太医,就来瞧瞧。” “阿宴不在,这里有些空……”燕皇话没说完,眼神在我这里转了一圈,闭口不言。 六姐姐名江清都,小字阿宴,只有燕皇一人这样喊。 或许是他觉得空旷吧。 实际上我往屋内一坐,瞬间就有点拥挤。 “你好好休养,缺什么只管传话,少吃一些,昔年你母亲能在鼓上舞,换作你,一上去就把鼓皮捅穿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母亲。 杜若姑姑怕我难过,从来没提过。 “又瘦又好看。”燕皇想了想,这样说。 “有画像吗?”我突然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我画给你看。” 桌子被重新收适过,燕皇扎起袖子,我站在边上替他磨墨。 “劲还挺大。”燕皇看我如此卖力,给了个赞许的眼神。 他落笔如飞,很快勾勒出一个裙裳翩跹的女子,姿态曼妙,只缺一张脸。 他凝神不语,盯着未干的画。 我不由得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忘记了我母亲的长相? 然而他看起来一派镇定。 他又开始动笔,极细的笔锋,勾出如画眉眼,连神态也极其逼真,似嗔似笑,还有点清高。 我也不知道画中人与我母亲有几分像,但这一刻看着画上的人,心中陡然生出些亲切感。 更深露重,他要回去了。 我踮着一只脚送他,动静太大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无奈,摆摆手,渐渐远去,很快隐在夜色里,只能看见一条蜿蜒的灯笼光。 燕皇今年四十三岁,鬓边白了一片。 去年还没老得这样厉害,四公主与德妃娘娘相继逝世,他便愈发显老了。不知道是哪年,他来华翎宫让六姐姐给他拔白头发,那时才一两根。现在再拔,怕是要秃。 第4章 偷工减料 之后几天我都躺在屋里养伤,让小孙子弹琴助兴。未入宫前,他在戏班子里混,弹得一手好琴,曲儿也唱得不错,只是声音略显阴柔,唱不得高音,低声哼哼也很有韵味。 我问他唱的什么,他笑笑,说不知道。再追问下去,原来是幼时他娘哄他睡觉时唱的歌。他没进戏班前家中也是诗书世家,不知道长辈犯了什么错,全家被查抄,他与家人失散,几经辗转,随戏班子流落到燕国。后来得罪了权贵,一刀下去,清净了。 以他这样的容貌,气度,应该能去太后娘娘宫里当红人,却在华翎宫里闷着,一呆就是几年,也是个闲散低调的人。 近来我越来越爱听他念书,简直到了痴迷的境地。他念书的时候,温温润润,声音和珠玉一样好听。听他念书,就像在亭中避雨,水珠打在菏叶上,凉风习习,惬意慵懒,不知不觉眯起眼睛,什么都不想做,就那样听到天荒地老。 我总觉得他声音变化很大,念书时尤其悦耳,问及这件事,他当即模仿出好些人的声音,惟妙惟肖,甚至连我的声音也学得十成十。我想试试其他人能不能听出差别来,他就装模作样捏住嗓子,用我的声音朝门外中气十足喊道: “杜若姑姑,我有些饿了。” 很快杜若姑姑就送来了小厨房新做的羊肉粉。汤还烫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羊肉浮在上头,粉丝晶莹剔透,顶上浇一小勺辣油,红得诱人,香气四溢。我要了三碗,吃完两碗,还给小孙子留了一碗。希望他长些肉,大腿一定要粗过我的胳膊。也希望我能因为少吃一碗瘦上一点。去年夏天的衣服今年已经穿不上了,宫人们都说是因为我长高了,但卡住的是腰身……我骗不了自己。 我不知他改变声音说话会伤到嗓子,有几日他告病,我悄悄摸过去,发现他张口连声儿都没有,才改掉那个听书的习惯。后来想跟着他学这门绝活,他很敷衍的教了两次,说我没天份。我总怀疑他在骗我,毕竟像我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实在不多,至少也要教三次,说不定就成了。 以前念书时,他不止读闲谈杂记,也读史书、诗集,而且能做到过目不忘,看得多了,平日里说话的时候,也爱带上几个典故。 他成了华翎宫最有学问的公公,常常被小太监们围着讨教。被奉承得厉害时,他有些羞赧,白净的脸上泛起薄晕,低头握拳挡住脸,平复了心绪才敢露面。现在华翎宫的公公们都流行学诗词,说话也文绉绉的,若是得了我一句称赞,要高兴半天。 十公主出嫁后,我是宫中最年长的公主,有二哥这个郡王当靠山,未来夫家在京中是大族,燕皇时常念叨一二……后台又多又硬,活得很是畅快。奉承我的人越来越多,太后娘娘偶尔也召我过去说话,今夏反倒忙了起来。 即使再忙,我都要留半个时辰与小孙子一起玩,或是看书论史,或是行军布阵,在沙盘上推演前人的战局。有时候他累了,也不客气,把书一放,到外头喝口水润润嗓子,开始弹琴。有时有曲,有时只是信手闲谈,光看他的眉眼,心中的不平便消散大半。 不平多是因为苍皇。苍国人都说懿贵妃恃宠生娇,轻狂无礼,德不配位。六姐姐是怎样一个人,我再清楚不过,那传言多半和苍皇有关系。一想到六姐姐被这样诋毁,气得我肝都痛了。具体如何我又不太清楚,六姐姐写信只说好,附带着各种新奇点心、菜品的方子。使臣说她今年爱穿银红色,越接近大红越爱穿。六姐姐在华翎宫时,穿得总是很随意,一身搭配妥当,便叫人挪不开眼。她从未表现出对某种颜色的偏爱,我很慌,除了维持与她的通信,什么忙也帮不上。 十二公主也听说了这件事,特意来华翎宫感慨人心易变,我与她争论一番,最后把她赶了回去。难道做了妃子人就会变坏?德妃娘娘就很好。十二公主却说娘娘求神拜佛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实际上她满手血腥,是个有手段的人。 宫内都传我痴肥如猪,心机深沉。前者过于夸张,后者更是子虚乌有的事。可见传言假多真少,只能听着玩玩。 宫内一如既往,表面和谐,内里风波不断,华翎宫从不掺合任何事,像是与世隔绝的一块净土。 今春惊蛰那日,二嫂生了个儿子,很健康,满百日时天气正热,燕皇赏赐了不少金银布帛。我送了一份厚礼,把以前的玩具收拾了几箱,一起送到二嫂那里去,没见宾客,又回来了。华翎宫的玩具是六姐姐传给我的,现在我又要把它们传给小侄儿。 不管他玩不玩,总好过留在宫里吃灰。 六姐姐的房间一直空着,隔几日宫人就要打扫一回,仍然散发出没有人住的特殊气息。也许是灰尘味,也许是潮湿的味道,连熏香都盖不住。我偶尔在里面躺一会儿,希望身上的人气能熏熏屋子。 等过了最热的时候,二哥和二嫂就要搬去封地了。二哥想带上我一起,燕皇没同意。未出嫁的公主没有跟随兄长同住的道理,除非燕皇出游,不然在出嫁前,我永远也出不了京城。 有时候我也后悔为什么自己是个胖子,夏天特别怕热,出门不管怎么乔装打扮,总会被认出来。久而久之,我也不爱出去玩了。年纪越大,反而越发沉闷。 有回燕皇来问我,为什么没到湖上泛舟采莲,其他公主都玩得热闹,我不爱撒谎,只得告诉他,湖里的竹筏只美观,不具备实用性,太小太轻,盛不下我。 燕皇欲言又止,沉默许久。 隔几日宫人告诉我,湖里的竹筏全换成了另一种,又长又宽,很是安全。 虽然我没有心情,但竹筏换了,我总要去一回,不能让它白白被换。燕皇做事越来越隐忍,从不说出来,只让人猜。他很久没说我胖了,有什么好吃的都记着给我送一份。这下,宫里人又说我心机深,毕竟让燕皇每次看到好吃的东西想到我,也是一种特殊的荣宠。 以前有个妃子自称燕皇看见云就会想起她,后来失宠于宫中,惹了一阵讥笑。因为燕皇日理万机,没机会抬头看云,便也把她忘了。像我这样就很好,他总要吃饭,不可能会忘记一顿能吃三大碗的我。 某天吃了三碗还没饱,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到底是我变得更能吃了,还是食物的量变少了? 我研究了好半天,才发觉平常用的那套瓷器,碗底、杯壁都变厚了。这样一来,能装的东西少了一截。 内务府竟敢在这种事上偷工减料,还做得让我看不出来,我憋了满肚子气,听杜若姑姑说是燕皇让人干的,好半晌没说话。 第5章 王大力 白天太晒,夜里我去采莲,竹筏上站着一个会凫水的侍卫,负责保护我。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感觉他有些面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垂下头,试图挡住脸。 但他身形修长,脖子也不短,就算低头,我也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在宫中见过那么多侍卫,只有这个最好看。 或许好看的人总有些相似,以至于我有曾见过他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王……王大力。”他声若蚊呐,看起来很没底气。 “怎么叫这个名字,你力气很大吗?能不能划动竹筏?” 我现在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不然光这个名字,我就能记上几年。虽说我不如小孙子能过目不忘,但记性也不差,六姐姐当年让我背过的书,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大力,握着竹竿,开始划水。他还有两把刷子,竹筏行的又快又稳,我主动与他搭话, “大力,你是哪里人?” “北方人。”他语气沉闷,态度认真而敷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想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对话。 “听你像京城口音啊。” “京里人说话好听,我特意学的。”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很真实。 在宫里住久了,我也爱问东问西,接着问: “娶妻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娶了。” “有孩子没有?几岁了?有几个?” “三个。” 夜色愈发深沉,灯笼放在我脚边,他垂头时脸上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却是一惊。 没想到这王大力看起来二十不到,孩子都有了三个,难道不止有妻子,还有几房小妾? “你在宫中一个月当值多久?” “二十七日。” 我摇了摇头。一个月只有三日才能见妻妾,未免过于凄凉。 “你知不知道京中有哪些趣事?” 竹筏上只有我与他二人,不问他就没人同我说话了。再说,就算华翎宫的宫人们一起上来,我也问不到什么新鲜事。也许侍卫们的消息更灵通一些,能让我有点收获。 “没有。”王大力语气平淡无波,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你知道什么笑话吗?” “不知道。” “算了。”我失去了与他谈话的兴致。让他停在湖中央不动。 这里离岸边有些远,灯笼光忽明忽暗,蝉鸣时有时无,蛙叫声不绝入耳。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我看什么都不太真切,伸手把水扇到荷叶里,看它们噼里啪啦滚进湖中,别有一番趣味。 莲蓬没剪几个,未开的荷花倒剪了许多。带回去可以让宫人养在水缸里,盛开时也是一景。 水清凉入骨,非常消暑,我不禁灵机一动,想做点什么。 “殿下,不要脱鞋。”王大力突然开腔。 我以为他不会主动说话,没想到定力不怎么样。 “我脚臭吗?” 他顿了顿,仿佛在感受,而后诚恳说道: “不臭。” 看他大热天还穿得严严实实,头上浮出一层薄汗,我有些同情,想把这份洗脚的快乐传递给他。 “很舒服的,你要是想洗也行啊,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不,这于礼不合。”他态度很坚决。 “不被人知道就不会于礼不合了,你怎么这么迂腐?我又不会看你的脚,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清白。” 我现在背对着他,剥了两个嫩莲子,连着芯一起吃了。 “不了。”他站在我身后,应该也背对着我。 “你不脱鞋,是不是脚臭?” “……”他沉吟片刻,说道,“是。” “难为你家夫人了。” 我叹了口气,想着,这世上总是人无完人,王大力长得这么俊,却有一双臭脚,真是人不可貌相。 “公主,夜深露重,还请回吧。” “我想六姐姐了,不想回去。” 今夜月亮缺了一点,不够圆满。同样的时辰,六姐姐在做什么?她一向睡得早,应该已经歇下了。 我看着月亮,很想赋诗一首。突然想到,宫里的侍卫大都是军中升上来的,没什么文化,我随便做首诗,他岂不是会被我的文采所震惊?不求扬名,但求让他耳目一新。 “月照玉清池,风起影波横。游鱼惊灯火,水叶动星沉。” 绞尽脑汁东拼西凑一番,我遥视前方,想着后面该说什么,突然听到呕吐的声音。 一回头,王大力正伏在另一边呕吐,我慌忙把脚从湖里拿出来,他正好转头看见我的脸,高大修长的身体猛然一颤,又低头去吐。 “诗做得不好,你也没必要这样。” 我第一次受这样重的打击。 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就低头吐上一阵。 我顿时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侍卫。 他应该也不想再看见我。 现在我们的心情都糟透了。 他略微清理一番,划船出去。 本来他周围有种呕吐物的怪味,难闻得很,划了一段距离,被夜风一吹,味道散尽。 竹筏上的东西我再也没有想看的欲望,让宫人们处理了,不要拿到我房里来。 杜若姑姑问我,我只说是天气热心情不好。 晚上做梦,王大力几乎贴在我脸上,他看我一眼,就稀里哗啦吐了起来,遮天蔽日的呕吐物张牙舞爪冲来,前所未有的可怕,把我半夜吓得坐起来,嗷嗷直叫。 “殿下,可是魇着了?” 小孙子在外间扣门。 德妃娘娘去世后有一段时日我夜里睡不着,他就在外面低声哼唱,没几句我就能睡过去。 “小孙子,你觉得我的诗做得好吗?” “尚可。” “没骗我?” “不敢欺瞒殿下。” “那我长得很吓人吗?” “殿下珠圆玉润,瘦下来就能胜过天仙,现在这样就很好,请给我等靠脸吃饭的人留一条活路。” 我高兴了。 后半夜听他唱京中流行的新曲,很快睡着,没再梦见王大力丑恶的嘴脸。 第二天小孙子一直打瞌睡,我放他一天假。 床榻上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杜若姑姑早给我讲过这回事,我倒不害怕,大家都有这么一遭,习惯就好。就是昨夜碰了凉水,接下来几天都腹痛不止,只能喝苦药调养。 早知道我就不洗脚了。 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一阵懊恼。 几日不出门,便听到宫人议论纷纷,说我母亲是个低贱的伶人,我流着她的血脉,就爱那些低贱的玩意儿,半夜还叫太监唱曲,不清不楚的。 燕皇突然送了几个能歌善舞的伶人过来,都是清一色的女子。他还特意传话说皇家公主未出嫁时可以自在一些,爱听曲子就去司乐府召人,不用拘谨。 二哥不久以后就要去封地了,燕皇待我远不及待六姐姐那样好,有些人就想一次把我摁死,编出这样阴毒的流言来……实际上燕皇待我也有几分慈父之心,流言蜚语很快消失,燕皇说他书房里缺个太监,把小孙子要过去,有栽培的意思。 前几天甚嚣尘上的那些流言仿佛被什么怪兽吞吃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小孙子去父皇那里还算不错,比留在我这儿有前途。想到以后睡不着再听不见他唱的小曲,心中失落。新来的伶人有一副好嗓子,可我听惯了小孙子的声音,再听别的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大力,这个仇,我记住了。 要不是他吐了,我就不会做噩梦,更不会叫小孙子唱曲。 其实,也不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那些流言。 即使燕皇是为了我好,那种被掌控的感觉并不好。 我悄悄地把小孙子当成朋友,燕皇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去留,也同样能决定我的命运。 心中惶然,总是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醒来一身冷汗。 第6章 不敢冒犯 德妃娘娘给我留了一些人手,以前我没打算动用,这次流言传得蹊跷,我特意让她们查一下。其实宫里就这么多人,谁想害我,猜一猜也能知道个大概。 等那几天过去,我还瘦了一小圈。 华翎宫新调来的主管太监徐来很会来事,把我好一通夸,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神仙倾倒饿鬼打架,让人怪不好意思。 当然,比起小孙子来,徐来的嘴上功夫还是差了一些。我让他唱个歌,那鬼哭狼嚎的腔调……华翎宫的宫人全笑翻了。 原来小孙子靠脸和才华担任华翎宫主管,无人不服,徐来空降过来,不少太监都在我这儿悄悄告他的黑状。终究是燕皇安排的人,我不好直接撤掉,就让徐来查一查王大力,看看这个侍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殿下,这宫里的侍卫,没一个叫王大力的。” 徐来苦着脸来向我汇报。 “奴才查遍了侍卫名册都没看见王大力这个名字。” 好家伙,这人太坏了,居然敢骗我,他到底图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徐来还没那个本事在宫里翻出一个侍卫来。 我也没强求,开始让他查为什么王大力那天给我撑船……我平时在御花园遇到的侍卫也有不少了,不说每个都记得,至少看见一回心里有个印象,王大力没在御花园当值过,他是哪里蹦出来的? “这事……与陛下有关。那王大力应该是御前侍卫。” 徐来又忙活几天,才告诉我这件事。 原来是燕皇安排的人。 燕皇是想告诉我,继续胖下去,俊美侍卫一看见我就想呕吐? 既然与燕皇有关,也不必查下去了。 德妃娘娘留下来的人则查出来,流言的事不少人掺了一脚,大多是生有女儿的妃嫔。苍国来的云妃,也在其中.出了大力。前者我能想到,云妃为什么参与,我却猜不出来。 哦……我突然想起来,这云妃就是那个说“燕皇一看云,就会想到我”的那个妃子。 也许她在嫉妒我……可这也太荒唐了,她不和那些妃嫔斗,害我干什么?或许是她脑子有问题,才混成今天这样。 听说燕皇几年没进她宫里看上一回,估计已经忘了后宫里还有这么个人。要不是她是苍国公主,现在说不定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天气炎热,杜若姑姑不让我用冰,痛苦。 一大早就被热醒,不想闷在殿里看小宫女摇扇,就带了几个人去御花园闲逛。 夏天总能看见一些穿得飘飘欲仙的妃嫔在御花园穿梭,听她们说说笑笑,言语藏刀,还挺有意思。起的早才能看见,等太阳一出来,一个个怕晒黑,都回住处了。 早晨在御花园走了一圈,特意避开玉清池,远远看见一些小妃嫔,没凑近。省得她们看见我还要行礼,万一谁踩到了谁的裙子,谁又落胎,那我真是黄泥巴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远处一行人走过来,其中有个全身白衣的女子,步伐飘幽,十分醒目。要是晚上她也这么穿出去,宫里铁定有人传闹鬼的流言。 白衣女子边上有个穿绿衣的小姑娘,她们正往我这边来。 我本来打算避开,发现附近站在那里值守的侍卫有点眼熟。 即使他竭力把头垂下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面目可憎的王大力。 “把你的头抬起来。” “我长得丑,不敢冒犯公主殿下。”他故意放粗声音。 第7章 打伞 我只得站在他边上,把头一扭,从侧面伸头与他对视。 他又是一颤,我立马缩远。 该不会是要吐了吧? 我很警觉。 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有吐。 大大方方把头抬起来,沉默不语,看起来很老实。 但我不会被外表蒙蔽。今天要是不报仇,难消我心头之恨。 “给我打伞。” 太阳刚冒头,还没照过来。 宫人提前备了伞,雪青色伞面,绘了一丛木兰花。 王大力一声不吭,站在我身后,给我举着伞。 “太高了。”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伞面至少里我的头有一臂之遥。 王大力又打得很低,伞面几乎扣在我头上。 “太低了。” 我挥开伞面,感觉他在故意气我。 “哎哟哟……今天什么风啊,竟把十一姐吹出来了。” 穿绿衣的正是十二公主。她的话特别多,又不有趣,我不爱和她来往,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来我宫里一回,说她表哥如何如何待她好,又送了什么稀奇玩意给她玩。 “什么风能把我吹动?你做梦呢?”我呵呵一笑。这也未免太轻视我这一身肉了。 她可能想看我嫉妒她的样子,然而我从来都没让她得逞过。 吵架她吵不过我,讲道理也讲不过。或许是因为她书读得不够多,只知道首饰胭脂衣裳表哥。 “十一姐说笑了,我没那个意思。”十二委屈巴巴,她边上的白衣女子冷哼一声,以示存在感。 “这是云妃娘娘,她想来采荷叶上的露水泡茶,今早我们就一起去了玉清池。” 十二献宝似的把那个盖着荷叶的陶罐露出来给我看。想必里面是荷叶上的露水。 “十一姐,听说荷叶茶喝了能瘦身,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用了,我现在这样就好得很。” 我这身肉,是吃了多少好东西养出来的,说不要就不要,未免太薄情了。 云妃又在边上哼了一声。 “十一姐,我和云妃娘娘要用荷叶上的露水煮茶,还取了湖水,打算在亭里做一顿荷叶餐,你觉得如何?要不要与我们一起玩?”十二公主邀请道。 原来十二公主听云妃哼一声就知道云妃想说什么,这本事有点厉害。 但我一听见玉清池、荷叶、露水,就想起王大力稀里哗啦呕吐的样子,就算他没吐,我也洗过脚,一想到这里……食兴大竭,午饭都只想吃两碗。 “十一姐,你就不想吃荷叶鸡吗?还有莲子粥,荷叶饭,莲花酥,加上玉清池的水,味道必然新奇。” 王大力或许也想到了什么,打伞的手,微微颤抖。 “打稳点,怎么当差的!” 我恶声恶气吼他。 王大力握稳了伞,面无表情。 “姐姐,别人都让宫女打伞,你怎么让侍卫打?他也没得罪你吧,人家好好在这里当差,你为难他做什么?”十二公主同情地看着王大力。 呵呵。我默默在心底冷笑。 云妃又冷哼一声。她鼻子有点歪。 “云妃娘娘都觉得你做得不好,十一姐,你就放过人家吧。” 十二公主小嘴整天叭叭叭,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 “哼,你不知道真相乱说什么?” “这侍卫见本公主貌美如花,主动要来打伞,我难道还要拒绝他吗?” 我也学云妃冷哼一声,满脸傲气。 果然这样子说话爽得很。 十二公主显然很震惊,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王大力,又看看我,仿佛自己在做梦。 她不禁把视线投向王大力,云妃也好奇的看过去。 第8章 纸团 “是,诚如公主所言。”王大力表情诚恳,语气真挚,莫名让人信服。 但我看他握伞的手,很用力,手背上青筋微露,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十二公主与云妃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他长得高,又会打伞,太阳一点都照不见我。” 我全身被笼罩在伞荫下,得意洋洋。 “十一姐,你怎么能和一个侍卫眉来眼去,难怪你未婚夫喜欢他表妹,从来不来宫里看你。” 十二公主说完后捂住嘴,一副嘴快不小心说错话的样子。 伞轻轻晃了晃。 我没功夫去理王大力。 眼看十二公主就要跑了,我连忙叫住她问: “你看玉清池那么多飞鸟、游鱼,它们吃饱了会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十二公主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人吃饱了会如厕啊,你说鱼吃饱了会不会从水里跳出来找个干净地方……”我只提点到这里,剩下的靠她自己领会。 “你!十一姐!你太过分了!”十二公主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我可从来不说假话。” 我摇了摇团扇,往另一边走了。 王大力跟在我后面,寸步不离,伞始终保持在同一个高度。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未婚夫,表妹,未婚夫喜欢他表妹。 那也是难免的事。 十二公主就与她表哥定下了婚约,平时她最爱和我分析哪对夫妻是表哥表妹,从幼时到白首,相伴一生。我母亲不知是何方人士,给我准备一个表哥没有? “我好像忘记什么事了。”一边往回走,我一边想。 “殿下,您忘记给云妃娘娘行礼了。”小宫女提醒。 “下回提醒我。”难怪云妃鼻子都气歪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宫中没有皇后,宫务由几个宫妃来执掌,里面不包括云妃。那些妃子每次都穿得华贵端庄,我一碰见就直接行礼,云妃这样素静,像那种穿不起好衣服,我不用行礼的低位妃嫔,下意识给忘了。 现在我还没有封号,等及笈才有,在宫中的位置要稍低于有封号的妃子,高于其他嫔、妾。皇嗣只在大场面行跪拜礼,平时就算遇上燕皇,连腰也不用躬,问一声就好,忘记给云妃行礼还真不算什么事。 “殿下,耳听并非为真。”王大力一直送我到殿门口,临走前还这样说。 想必是在说流言的事?还是说我的未婚夫喜欢他表妹? “我又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到心上。”我摇扇一笑。 正要进去,王大力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 “殿下,那天晚上的事,我……” 他递给我。 我猛然把纸揉成一团,往远处一丢。 王大力到处找纸团,无果。 “我可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今天你伞打得不错,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再听见。” 看他因为纸团不见了,满脑门子汗,我让宫女拿半个西瓜给他带回去吃。 打发走身边的人,我悄悄从袖子里倒出纸团。 王大力这傻瓜,没看见我藏起了纸团,我倒要看看他写了什么。 第9章 送别 “殿下,臣那天晚膳吃了四个韭菜包子,喝了凉水,深感不适。夜里凉风一吹,头晕目眩,肠胃有疾,冒犯了殿下,是臣之过。殿下花容月貌,才华横溢,臣心甚悦。” 后面就没了。 韭菜包子,一股味道。看来这御前侍卫的伙食也不怎么样。 但他那手字十分好看,风骨嶙峋,让人过目不忘。 我仔细把纸展平,想把它烧掉,见他的字写得这样好,又觉得可惜。 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还说了句“臣心甚悦”。这话可从来没人和我说过,太难得了。 自从小孙子离开,再没人会翻我的书。我随手拿出一本,见是诗经,便把这页纸夹在里面。 我还是很想知道未婚夫和小表妹的事。 他叫王琅,是王家的二公子,少年时期就声名远播,是有名的神童,十四岁时考上秀才,名次很高,若非年少,家人怕盛名重负,或许已中了举。可惜他弃文习武,不知道学成什么样了。 偶尔我也让宫女买些话本子进来打发时间,什么种类都有,表哥、表妹那是常有的眷侣。要是王琅真喜欢他表妹,我也不做那拆姻缘的恶人。现在离成婚还早得很,我懒得管这样不知真假的事。 今天十二说王琅与表妹如何,我冲过去发作一阵,明天要是她又说王琅与其他闺秀如何,我又冲过去发作一阵,岂不是成了炮杆子?跑来跑去累得慌,何况我没见过他几回,犯不着动气。 二哥二嫂眼看就要离京,我翻了好些书,画出地图,标注好各处的山川地势,以及那里的风俗人情,做成一本书册,送到二哥府上去,希望他在封地一切顺遂,把持住手头的权利,不要因为腿疾被人轻慢。 我与二哥二嫂都不是多话的人,看见他们总觉得心里分外亲切。每次去郡王府,二嫂都备着各类时蔬,瓜果,点心,全是我的心头好。自从德妃娘娘去世后,二哥得了燕皇一点垂悯,心中却更加仓惶了。平时总是板着脸,不准任何一件事出错。只在我们几人之前才有个笑模样。 “这书可帮了我大忙,二哥不和你客气,凡是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知道知道。你也别太着急,慢慢来,平时谨慎行事,有拿不准的事情和二嫂商量商量。” “我与你二嫂相互扶持,反倒是你,独自在宫中,万事都要小心。” “好。” 二嫂怀孕的时候爱吃芋头,侄儿的小名就叫芋头,长得白嫩可爱,眼睛转来转去,不爱哭闹,特别讨人喜欢。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小孩子长的快,下次再见时,他必定不认得我了。 酷暑难挨,太医说我幼时受了寒,不好好调养,要吃大苦头。即使内务府从不克扣我的份例,我也只能望冰兴叹。即使这样难受,我依然希望时间慢些过,能让我时常去二哥府中串串门,不至于以后连个走动的地方都没有。 接连下了几场暴雨,天气凉了下来。 二哥走的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城门口为他们送行。 燕皇派了很多侍卫随行,还有太医,特意嘱咐,让他们慢些走,一切以身体为重。 等城门口看不到车队了,我站在城楼上,远眺,只见车队变成了一条细线,消失在天际。 如果二哥没被召回来,那只能等我出嫁后再去看望他们。具体是哪一日,我也不知道。 六姐姐离宫那日……我也是这样望着她的车架远去,我想让她留下来。 第10章 读书 “十一,你还小,等大了就会明白,亲人、挚友都会离你远去,始终陪着你的,只有自己。” 燕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有无穷落寞。 “父皇。”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事。就算是一国之主,燕皇也有许多无奈之处。 “近来倒瘦了一些……以后若是没人陪你玩,就来朕的书房看书吧。” “好。” 我与燕皇在那里站了许久,又跟着他回去,蹭到了帝辇,有点晃悠。除了排场大,也没有那么舒服。 王大力跟在燕皇后面,永远微垂着头,看起来稳重可靠。 这一刻我倒猜不出他的年纪了。 他像是发现我在看他,飞快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等燕皇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王大力已变回了那副严肃正经的样子。 燕皇只笑笑,突然又说: “你看这个侍卫如何?要是喜欢,我让他做你的贴身侍卫,以后你想出宫玩,就让他随身保护你。” “不、不、不喜欢,换一个吧。” 即使上次王大力表现得不错,我还是不想天天看到他。 “这人武艺高强,换成别人我不放心,这样……你要是出宫,就提前与我报备一下,到时候就让他跟着你,平日还是照旧。” “好。”这次我答应得很利落。 以前每次出宫,二哥府中的马车都在宫门口等我。他也不准我单独上街玩,尤其是热闹的时候。 “二郎,你觉得如何?”燕皇去问王大力。 “谨遵圣令。”王大力面无表情。 我第一次听父皇叫他二郎,太亲近了。不知道父皇叫二哥有没有这么叫过……好像一直是喊老二来着。我情不自禁在心中为二哥叫屈,更不想看到王大力。 二哥二嫂不在,我真没有地方可去。 其实我和十二妹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糟,每次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我一份,我也送她一份,只要不见面、不说话,我们就是全后宫最好的姐妹。 十二妹的母亲高妃娘娘分掌宫务,待我很不错,每次有了新衣料都喊我过去和十二妹一起挑,其他公主要稍慢一些。但明面上也说得过去,毕竟长幼有序。 “这个料子我好喜欢啊,十一姐,你什么时候能瘦下来,我们做一身一模一样的,穿出去参加宴会,一定很好看。” “唉,这料子你拿去,和十三一起穿,我就不凑合了。” 有时候十二说话也没那么讨厌,我们一对视,瞬间觉得这样好腻,就和那些假模假样,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妃嫔一样。 十二妹瞬间变脸,把料子塞我怀里,说道: “这颜色我突然就不喜欢了,你自己穿去吧。” “是吗?今秋京中最流行这个,反正我也不爱参加那些宴会,拿回去也是压在箱子里,可惜可惜。” “那还是……还是给我吧。”十二妹不太过意得去,眼神飘飞。 “你说一声谢谢十一姐,十一姐最好了,我就让给你。” “可恶!我说还不行吗!”十二根本没有傲骨这种东西,咬牙切齿,悄悄在我耳边说完,抱着衣料气呼呼走了。 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 现在只能靠逗逗十二来获得快乐了。 十三公主的母亲分位不高,十三公主被她教得文静怯弱,平时说话都要斟酌三分,我与她聊天总觉得很累,也心疼她这样战战兢兢,说句话都要想一想得失。其他公主年纪太小,都在各自的母亲那里学这学那,很少出门。 跟着六姐姐长大的我,与其他公主格格不入。她们聊绣样、配色,我干瞪眼,她们聊发簪、首饰,我还是干瞪眼。她们与我对视时,很快就会低下头去,手帕捏着搅啊搅,想说话又不敢。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燕皇的书房里看书,各朝史书、古籍、游记,我都看。以前我只看那些故事性很强的书,后来发现那些故事大致都差不多,便重新把目标移到史书中来,越读越觉得有趣,平时能想一个问题想一整天,实在不知道就问父皇。他偶尔能解,偶尔不能解,让我记在纸上,等他有空了拿去问能解的人。 有时候燕皇也很郁闷,问我是不是要考科举,不然怎么钻在书堆里不出来。 “读书又不是为了用它去做什么……看书的时候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这才是最让我开心的事。” “若你能保持这份心,以后朕对你也放心了。” “这又如何说?”我其实没多大信心,因为我光看书,既不能倒背如流,也不能做出震惊文坛的诗词歌赋,很是不务正业。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要有件事来打发时间,若你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很不稳妥。那人可能变心,可能害你。若你痴迷于书卷,反而能高兴得久一些。” “那倒也是。”我大致听进去了一半,剩下的还要用未来的大半辈子去体会。在燕皇书房里,我听他说的话比前面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他也想找个人说说话,讲一讲大道理。 第11章 憨傻 燕皇忙起来的时候,我独自在书房看书,偶尔也能看到小孙子。 现在他很得燕皇看重,其他太监看见他都尊称一声“孙总管”。以前他脸皮薄,经不得重夸,现在却发生了一些变化,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别人都叫他孙总管、孙哥哥,燕皇爱叫他的全名孙青,我也不好再叫他小孙子,觉得实在有损他在其他太监心中的形象,就像燕皇一样叫他孙青。 这个名字也确实适合他。青,不喧宾夺主,不张扬刺目,像雨后山色,像春时新芽,静静等在原地,看到他的时候,心里总觉得很舒服。 燕皇住在前庭,而我住在后宫,每天一大早就到了他的书房,那时他还在上朝,下午与他一同吃过晚饭才回华翎宫。 燕皇已经对女色失去了兴致,最近宫中并无新的皇嗣,也没有新进宫的妃嫔。他的贴身宫女都上了年纪,变成其他小宫女口中的姑姑。 我与他一同吃饭时,燕皇总吃得多些。 以前他还限制我的饭量,现在不管了,让我一饿就自己去找小厨房要东西吃。 本以为日子能一直这样快乐,突然,京中一个大官的胖儿子病死了。太医说是因为太胖。 原来胖也会死,燕皇要对我下手了! 我已经胖了好些年,不是一时半刻能瘦下来的。刚到华翎宫的时候,六姐姐疼我,一听我喊饿就立马喂上,不出三月我被喂得圆滚滚,人见人爱,一出门,脸都要被揉掉一层皮。 我没胖到痴肥的境地……但站在一群身形纤细的宫人中,我总是显得那么卓尔不群。 养成吃东西的习惯后很难改掉。 在公主所那几年,我从没体验过吃饱的感觉。能活下来全凭杜若姑姑想方设法弄到一点食物,省给我吃。那时我白天、梦里都想吃东西,床板都啃过,后来真能吃上,顿顿都要吃撑为止。 太医说我幼时底子不好,这一生脾胃都不会好到哪里去,饿了就吃,控制一下量,不能饮用那些瘦身的药茶,多活动活动就行。 燕皇听太医说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皱眉,后来又与我说,一直觉得我身体健壮,没想到只是一个花架子。 托太医的福,燕皇有旨,不到雨天,去书房的路没有车马接送,如果我哪天没去,以后就一直别去。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我只能靠两条腿走。一趟接近一个时辰,每天来回,就是两趟,走到呕吐。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整整十五斤。相当于两天瘦一斤,想想还是很恐怖的。下个月,还要继续这样走下去。迈的步子多了,身形也轻快起来。 有时候实在不想去书房,如果不去……我可能再也不能离燕皇这么近。那是其他人求也求不来的圣眷,也是我能活得恣意的保障。就算脚底磨出血泡,疼得要命,我咬咬牙,也能继续走下去。 我摸到御书房的时候,听到燕皇在和王大力说话,挥了挥手,让宫人不要出声。他们迟疑了一下,在我威严的注视下,没通报。 平时总板着脸的王大力竟然在给我说好话, “十一殿下年纪还小,不必如此。” “朕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看到什么时候。这些孩子里,小六有燕国撑着,生命无虞……老二有个好媳妇,唯独十一憨傻,又没有母亲。除了朕以外,还能靠谁?” “等朕不在了,她受了委屈,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如现在就让她多受些罪,也好过以后摔跟头。” 原来在燕皇眼里,我很憨傻。 有心想争辩一二,突然想起他说的身体不好…… 燕皇生辰将至,正要满四十五。 在他之前,上任皇帝活到五十一。 燕国传至本朝共有九位皇帝,没有一个长寿的,最长命的那个活到五十九岁。朝中至今未立太子,几个成年的皇子已经各自去了封地,未见燕皇对谁有所偏爱。 平民百姓也有活到八、九十的长寿之人,不说这么长,燕皇至少还要活二十年。他的脉案是机密,我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何。 这两个月走下来,我腰不疼腿不酸,打喷嚏都比以前有劲多了,看来还是要经常拖着燕皇走动,省得他一直坐在御书房,精神越来越差。 “偷听什么…还不进来?” 我一惊,只得敲敲门,又推开。 第12章 书信 “父皇怎知我在外面?”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在这儿能在门上看到你的影子。那身量,不是你还能是谁?” 燕皇指了指墨砚,示意我过去磨墨。 王大力重新退回到角落里,屋内只有细微的水磨声。 燕皇这里实在无趣,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翻看奏折,就是喝两口茶。 刚开始墨干了,我还能添一添,后来实在困不过,就伏在御案边睡着了。隐约还听见“心宽体胖”、“心里藏不住事”这样的话。 偶尔我也能看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每一本都充斥着大量的华丽辞藻,大多是盛赞燕皇如何英明、如何仁爱。他的确是一个手段仁和的好皇帝,在位这几十年,燕国比上任皇帝在位时强大了太多。奏折中的批阅总是恰到好处,偶尔还能看见他关怀臣子的亲眷,言语温笃。难怪他的臣子都这样爱戴他,言语中的直白、狂热,看得我脑门淌汗。 我问他为什么连一些臣子的生辰都记得,他笑了笑,说道: “人以诚心待我,我以诚心待人。” 或许是我母亲待他心不诚,所以至今仍然是个无名无姓、没有封号的人。 以前总要怪一怪燕皇,现在倒怪不下去了。 他待我越好,我就越觉得自己难以回报。父母待子女之心,子女要如何做才能回报一二?他富有四海,我的一切都仰仗他的赐予,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二小事,让他也像寻常父亲那样,体验儿女承欢膝下的快乐。儿子牵涉到皇权,他慎而又慎,女儿合适很多。以前站在这个位置的是六姐姐,如今是我。 今秋,我奔波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很久没见后宫诸人。这样连续几月都与燕皇朝夕相处的优荣,在我之前,谁也没享受过。现在天黑得早,每天王大力都送我回华翎宫,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有时一些不懂的问题向他请教,他略微思索就能说出答案。久而久之,我也不去叨扰燕皇了,只找王大力。作为回报,我常常从华翎宫带一些瓜果点心给他,或者送些宜食的菜,日复一日,交情还算不错。 因为燕皇的缘故,华翎宫中的待遇较夏季提升很多,样样都是顶好的,宫人一如既往安静沉默,显得很有规矩。六姐姐出嫁时留了两个贴身宫女,让我等她们到了年纪时就赐一笔厚嫁妆放出宫,但她们都不想嫁人,梳起了头发留在华翎宫当姑姑。每回收到六姐姐的信,我都与她们一起看。 以往是一个月两封,今年是两个月一封。她的信里见不着几件趣事,大多是回应我上一封信写的内容。这回来的信上说,久在深宫不见天日,不知今秋景山落叶如何厚。 第13章 来都来了 六姐姐在时,我们去过京郊不少地方,春赏桃花夏赏荷,秋来金叶落满山,冬时飞雪漫江天……算来,自她离京,我再也没出去玩过。她喜欢花草树木、园林山水,我喜欢热闹的街道、各种铺面。每次我们看完山水就回京城,看中什么买什么,带回宫四处分发,很是阔气。 我不喜与人深交,也不爱同别人出游。 这次却带上了王大力出宫,前往京郊的景山。 “十一姐,你出去玩都不叫我!” 十二半路横插出来,挤上我的马车。 “十一姐,你瘦了好多啊……”她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就要来捏我的脸,我把她的手拨到一边,对她这样自来熟的样子很无奈。 “这不是王大力吗?”十二满脸诧异。 现在宫中都知道燕皇非常喜欢一个叫王大力的御前侍卫,早对他脸熟了。 “见过十二公主,公主金安。” 王大力行礼后骑上马,行在队伍最前方。 十二悄悄缩在我耳侧,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认真去听,却听她说: “十一姐,你发现没有,王大力长胖了。” 我对比了一下王大力以前的样子,发现他真的胖了一圈。 “该不会你的肉都移到他身上了吧?” 十二看看他,再看看我,露出羡慕的眼神。 “是做法吗?” “做你个头!” 我敲了敲她的头,她才消停下来,过了会儿又说发髻歪了,让我给她梳头。高妃娘娘稳重端庄,十二这样活泼爱闹,不知道是随了谁。 “十一姐,我们去山上拜佛吗?” “嗯。” 虽然慈恩寺已经去过很多回,每次仍然要去转转。寺院后山平时不对普通香客开放,我与十二去的时候,外面有侍卫警戒,诺大的一片山,落满了梧桐叶,只有我们一行人赏玩,景致格外清幽。 我找了一处视野不错的地方,开始画画,十二在旁边叽叽喳喳,嘴就没停过。实在没人理她,她也开始画。等我画完,看一眼她的画纸。 山峰陡峭,云雾飘渺,漫山金叶,美不胜收。 嗯……比我画的好。 或许这就是天分吧。 王大力在边上偷笑,等我看过去,他又一脸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十一姐,我好久没画过画了!十一姐,你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十一姐,我就随随便便一画,也不知道好不好,你给我看看……” 十二一脸无知,我却看出她眼中的小得意。 罢了,她难得安静这么久,夸夸她也好。 “画得真好,形意俱全。” “也没有那么好啦。”十二立马摆摆手,像撸顺毛的小狮子一样,摇头摆尾,说不出的快乐。 “十一姐,你画这画做什么?难道想裱起来挂上?” “送给六姐姐。” “那我的画能不能也送给六姐姐,我那里还有好些,春夏秋冬都有。” 十二笔力深厚,布局清旷,颜色晕染得恰到好处,一看就下过苦功夫,倒比我强多了。六姐姐看到她画的美景,也许会高兴一些。 “到时候我们挑些好的寄过去。” 游玩过后,我与十二捡了一些叶子,打算带回去了挑一片最好的送给六姐姐。 来都来了,就拜一拜佛。 佛祖垂目拈花,怜悯众生相。 我燃上最贵的香,恭恭敬敬三拜九叩。 一愿六姐姐一切安好,二愿父皇长命百岁,三愿二哥一家平安康健。 人力不能及处,只能向神佛祈愿。 下午在慈恩寺吃素斋,味道不错,没吃饱就被宫女制止,说少吃多餐、太医嘱咐、陛下说过云云云……我望食兴叹,郁郁寡欢。 回去的路上一直让王大力去买街上的小食,看见什么都要买一份,不让我吃,闻闻味道也好。 第14章 特产 回来的路上吃了两颗糖葫芦,剩下的半支让王大力帮我拿着,等我再想起来找他要时,他义正言辞道: “先前人多,为了保护殿下,糖葫芦不慎遗失。”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看不出来。他长得太正直了,一看就是忠臣良将。糖葫芦之事就此作罢……其实我心中仍然有些惋惜。 没吃完的糖葫芦,丢掉实在太可惜了。那样薄而脆的糖壳,裹着微酸的山楂,内里的籽儿被挖空,填上小小一团绵软的红豆沙,一口一个……我还剩三个没有吃,心里总放不下。 第二天晚上,我去十二公主那里看画,拜见高妃娘娘,娘娘夸我瘦了,送了些料子给我做新衣裳。高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不同,她话少而尊高,不说话时气质沉肃,有种其他妃嫔没有的威严,她是京中一位老将军的长女,听说少年时马术超群,枪法不弱于男儿。 她把持宫务并非一碗水端平,当然也从不期凌其他妃嫔,只是对她偏爱的人更亲厚一些。高妃娘娘每次为我留着什么好东西,我心里都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一想到她以前那样厉害,心中就不自觉生出崇敬之情。这样一想,更为十二公主惋惜,要是她学了高妃娘娘的枪法,我必定不会介意她话多。 今年的使臣要带的礼物比去年多了十箱。 送给六姐姐的东西精简再精简,仍然有一小箱。我特意在下朝的时候让燕皇的随身宫女拦住近期即将出使的张简,好把东西交到他手里。 张简看见是我,眸中划过些意外之色。看着我写的厚厚一沓信,附带一个箱子,冷峻的脸有点崩裂。 他是前几年的探花郎,学识渊博,口才了得,一直负责出使苍国。若非他出身微薄,家中钱物不多,我绝对没机会让他当我与六姐姐之间的驿使。 “张大人,请您多打听些六姐姐的近况,我很担心她。” “十一殿下,微臣一定把东西带到。” “至于六公主……实在多有不便,微臣上次差人打探,差点被苍国人误以为和六公主有私情,此事于微臣而言只是一场误会,对六公主来说,是他人口诛笔伐的引子。” “还请公主谅解。”张简躬身一礼,神色冷肃。 “张大人言重了。”我抬手让他起来,祝他此行安全,之后又让人去他府中送了些钱物。 他官位不高,月俸只能让他饿不死。京中花销甚多,他还有个体弱多病的母亲,日子着实有些艰难。 几日不见燕皇,他看起来又老了一点。 我托张简送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燕皇也会让我给六姐姐送些好茶。茶都是举世难寻的珍品,不到年节时分,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 秋来天高云淡,候鸟南迁,华翎宫种的葡萄藤黄了。我在宫中闲得不行,被十二公主叫出去参加京中闺秀的集会。每次她们一起玩都要想个好听的借口,今秋赏过菊花,开过诗会,蟹肥了聚上一回,酿菊花酒聚上一回……以前不觉得有趣,最近我也和她们玩了起来,或许是因为闷在宫中实在无趣了些。 年关将至时使臣才回来,这次六姐姐也回了厚厚的信,说起她在宫中的好友,字里行间都透着轻快。还让我多给张简一些银钱。 这下,我终于能放心过个好年了。 六姐姐托张简带了一箱子苍国特产,各种熏肉、腊肠,咸鱼,带过来时因为路途太远,过分入味,拿水泡过,仍然咸得要命。 燕皇说他年纪大了,口味重,就该吃些咸的,要了大半过去。剩下的我挂在华翎宫里,给高妃娘娘、十二公主送过去一些,张简那儿我也没忘记,送了一刀腊肉。 二哥那边……再送过去怕是咸得不能吃,只写信言明了因由。作为补偿,再寄今年上贡的白狐狸皮三张,可以镶在披风边上,好看得很,非常衬脸小。他们仨,正好一人一件。 王大力来找我要腊肉……没给。 最近玩得开心,很久没与他说话,他竟主动送来一些东西当新年礼物。 上次去京郊,慈恩寺后,他虽然没有作画,事后补画了一幅,这次特意送给我,说是可以装裱起来挂上。景物竟比十二妹画得好一些……画中有我。只有我专心作画的侧影,并不算唐突,十二妹也在画中,被我挡住,只露出些许衣饰。 除了这卷画,还送了宫中没有的书,都是些稀奇的游记、野史,京中很难买到,应该是从其他地方收来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回礼,仓库里那些金银布帛,玉石摆件似乎都俗了起来。我决定再也不惦记他第一回撑船吐湖里这件事。 若是六姐姐在这里就好了,我就能问她该送些什么给王大力。 这样的话是不能写在信里的。我们之间的信,不知被多少人看过。我这边,至少燕皇要看一遍。 我该私下附耳去说……她定然不会笑我,还会认真给我出主意。 夜里,梦见一片风雪,王大力率万千兵马向我奔来,红色披风在风中烈烈,他眉目分明,竟有些灼目。 第二日,我在京中高价买了一柄开锋宝剑,送给王大力作回礼。 希望他未来步步高升,得偿所愿。 第15章 猪头 在宫中过年,礼节繁多,我也得以见一回朝臣,以及他们的家眷。然而人实在太多,表情又十分一致,看两眼就觉得累。我的座位就在燕皇边上,看我的人分外多。虽然不会直视我,但那种不经意间的打量,依然让我觉得不适。 我仿佛能读懂他们的眼神。 原来这就是燕皇最宠爱的十一公主,也不过如此。 就像被人群围住,表演杂耍的猴子。 虽然并没有那么不恭敬……新奇、审视的意味要多一些,仍然令我不舒服。 我也开始在心中反问自己,公主应该做什么? 纳贤举能?我可能明年就没机会上年宴了。 才惊天下?我实在编不出来什么高雅诗词。 温柔和善?天下所有的公主都这样太无趣。 索性也不想了,反正我又不会改。 年前没下雪,燕国地处南边,要比苍国暖和一些。到了初三,开始飘起小雪,我愈发不爱出门,整日窝在华翎宫里。燕皇怕冷,年初就往后宫去了一回,在高妃娘娘那儿吃饭,把我也召去,赐了些新奇宝物,此后一直住在前庭。上元节时再看到他时,感觉他的精神比以前好了一些。或许是因为年节时分,政务不多,他也忙里偷闲,过了几天安逸日子。 上元节,灯火成海。 我与十二妹,王大力一起出宫,还带了一些随从。 今夜有许多妙龄少年男女出游,若是未结婚约,又彼此心悦,可互赠花灯,商谈婚事。 “十一姐,你让王大力先送我去威宁候府好不好?” “不是说要与我同游么?” 十二与威宁候府的世子自小定下婚约,感情甚笃。我本以为她是为了陪我才出来,没想到竟然一出宫就想找表哥。 “十一姐!就这一次!我是真心想和十一姐一起玩……表哥生病了,我想去看看他,看一眼就出来,十一姐你在府外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很快就出来。” “让你看一眼也好。” 王大力在外头当车夫,我让他往威宁候府走,他也不问,车赶得极好,四平八稳,就是有些慢。 天色已晚,十二不想惊动旁人,带着两个宫女从角门进去了。 没多久,我又见她出来,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如何?” “没见着,他怕过病气给我,不准我进去,也不同我说话。”十二那双噙泪的眼睛在灯火映衬下闪烁着微光,像藏了星子。 “那我们先回宫传个太医。”我不想看见十二难过,上元节年年有,今年不看也无妨。 “已经看过大夫了,只是风寒,药已服下,听姨母说已睡下了。先等几日,若是不好就请太医。寻常人家,一点风寒就往宫里请太医,哪有这样的规矩。” 十二垂头,拿手帕小心翼翼沾掉眼下细碎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 “十一姐,我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我只是一时心急。” “还去看灯会吗?” “看!等回宫了,我画给表哥看。”十二又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威宁候夫人是高妃娘娘的庶妹,我见过一两回,与高妃娘娘一点都不像,生得珠圆玉润,是富贵乡中养出的丰腴美人,眼眸多情,温柔和婉,声音也轻轻的。威宁候世子谢承安性子像她,面容也精致俊美,与十二还算相配。 我们虽然去了灯市,十二一直郁郁寡欢,我也无甚兴致。来往的人都戴着面具,我与十二、王大力在面具摊各挑了一个,虽然遮住了脸,却能从衣饰辨认出谁是谁。 我戴着虎脸面具,十二随手拿了一个恶鬼面具,王大力脸上那个是我挑的,他一脸诚挚的说,我不会挑,殿下给我选一个。我便给他挑了一个猪头面具。绝没有私心,只是觉得他这样挺拔而俊俏的人,戴猪头面具分外有趣。 第16章 谢承安 我一直知道这世间人多,可我认识的人,记得住名字的,不超过一百个,街上人来人往,绝对不止这个数。他们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有各自的生活。 提着灯笼的人在街市穿梭,灯火也随之移动,天地万物都离我远去,我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看一切都模糊如雾,只能窥见灯火游走的轨迹。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是孤身一人。天地间所有人都是如此。纵然可以同行几年,也会在未来某个岔口分开。 “殿下,可有喜欢的灯?”王大力微微附身,清朗的声音落在耳侧,把我惊醒。 我便去看那些高高挂起的灯盏,看了一圈,也没瞧见喜欢的。宫中也有能工巧匠,上元节前夕,四处已挂满了宫灯,宫人还送过一批让我挑选,论精美程度,尤有胜之。 “没有。” “那殿下喜欢什么样子的灯?” “等它出现我就知道了。” “殿下圣明。” 王大力夸奖得很真诚,但他顶着一张猪头脸,让人一看就想笑。 十二妹不时也看看灯,若是遇到好看的,身后的宫人便掏钱替她买下来。她目光游离不定,每每触及人群中并肩而行的年轻眷侣,视线都要凝滞片刻,黯然神伤。就像我看的话本子里那些带着忧愁的春闺佳人。一想到她平日里话多得用箩筐都装不完,什么事情都要横插一脚,顿时觉得她完全不是那种悲春伤秋、单薄瘦弱的书中美人。 正在想十二什么时候能恢复成常态,突然她就像被火烧着屁股一样冲进人群。 我带着王大力、以及一些宫人追在她后面,听见她几乎喊破音的嘶吼,我惊呆了。 “谢承安——” 她追在一个戴面具的男子身后。 那人长身玉立,气质脱俗,却有佳人在侧,听到那声呼唤后,步履明显匆忙许多。 我没见过几次,不太认得出来。 十二只叫了一声,追在他们后面。 耍龙舞狮的队伍正好上街,涌入的人流将我们这行人冲开。 有的宫人已经追上了十二,我稍微放了些心,一回头,周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人群密促,我茫然若失。那些关于拍花子的故事又重新涌进脑海,吓得我身躯僵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每年人多时都有拍花子偷走孩子、年轻小姑娘,卖到远乡,一旦走丢,就很难再回来。 王大力把猪头面具推上去,露出清俊英朗的脸,他在我侧前方,向我伸手。 “十一小姐,抓住我,别走丢了。” 出门在外时,他很少大声喊我殿下,怕让外人知道。 这时也是如此。 我往那边过去,只抓住一截袖子。身后不知谁撞过来,我一时间站不住脚,扑进他怀里。 他胸膛很硬,把我鼻子撞疼了,眼泪水也涌出来。 “你是铁打的吗?” 王大力突然伸手给我揉了揉鼻子,低声说道: “是,都是臣的错。” 一直以来,我的耳朵被孙青养叼了。王大力骤然压低嗓音,温哑低沉,像带了钩子似的,让人心中空空,落不到实处。 我躲开他的手,还踩了他一脚。 糟糕的是,他的靴子也很硬。 这么宽广的大街,除了他怀里,我竟没有地方可以躲。 “稍安勿躁,我们先去与十二殿下汇合。” 他像哄小孩一样,拍拍我的背。 我倒真被他安抚下来。 现在最要紧的是十二。 第17章 牵手手 我四处张望,奈何身高不够,只能看见许多人头。 王大力突然环住我的腰,把我举高了一些。 我差点被吓得叫出声。 很快,被举高的我看见十二与宫人们站在地势稍高的店门口。这样高,看人果真方便很多,可惜我长得太慢了,连十二都比我高上一寸。 “看见没有?”他问。 心跳得格外快,我离他很近,他也是如此。 我告诉他方向,心里却在想,他长得那么高,应该能看到十二在哪里,为什么要把我举起来看?难道是因为我是一个工具人? 他在侧前方走,本来我牵着他的袖子,差点被抓住,他主动握住我的手,力道适中。 听说习武的人血气旺,他的手特别温暖,有些薄茧。我心里很安稳,没有试着去挣开。只要我内心足够端正,就能把王大力当成一个嬷嬷。 宽袍大袖掩盖下,外人并看不出来我与他是双手交握还是牵着袖子。 不知道怎么想到他以前说,娶妻,有妾,还有三个孩子,心里瞬间被浇了盆冰水。 呵,王大力,工具人而已。 “十一姐。” 十二低低唤了一声。 我立刻从王大力手中脱出去。 今夜只是情势所迫,我不应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王大力应该也不会。 “如何?是不是他?” “我不可能认错的,只是没追上。”十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神色复杂。 那玉佩是谢承安送的,以前十二还来华翎宫拐弯抹角炫过,一会儿说成色如何好,一会儿说心意如何真。 她现在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眼泪在转圈圈,强忍着没让掉下来。 “回宫?还是去威宁候府?” “回宫吧,这件事请十一姐为我保密,我不想让旁人知道。”十二向我行礼。 “那是自然。” 我挥挥手让她起来。 回宫后,十二并没有回高妃娘娘那里,跟我一起回了华翎宫,要我弄点酒给她喝喝。 华翎宫确实埋了不少酒。 别的公主擅长笔墨丹青,我吃了好些年,偶尔也动手捣鼓捣鼓,厨艺尚可,也酿酒,制花蜜。 起出来的酒年份不高,滋味也不算浓烈。 总要配些东西才好,干喝人受不住。 华翎宫有小厨房,一直炖着汤,留着火,煮锅子方便极了。羊肉片、牛肉片薄薄的,往煮得浓白、滚开的汤锅一放,再一提起来,熟了,味道刚刚好,蘸些花生碎、芝麻油等调出来的酱料,完美。 十二以前话很多,今天却像个闷葫芦。只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也不吃菜。 “十一姐,晚上我能不能和你睡在一起?” “你吃口嘛。” 我夹了一块烫熟后卷好的薄牛肉片,往酱料里一摁,塞过去。 她眉头微皱。或许是嫌弃我没换筷子。 最后还是拧着眉,张口,把肉吃掉了。 我瞬间觉得自己是那逼迫小娘子就范的恶霸,而十二,就是那委委屈屈的小娘子。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生动,眼睛也亮了起来。 “这么好吃的吗?” 我得意的挑挑眉。 那可不,这几年,华翎宫里的小厨房可不是白开的。要是没点绝活,早就被御膳房压扁了。 “十一姐,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以前……圆滚滚了……” “现在……脸……嘟嘟嘟嘟……” 十二打开了话匣子,哈哈傻笑。 我想让她重新把话咽下去。 吃都堵不住她的嘴,叭叭叭叭叭叭…… 念及谢承安一事,我觉得至少今天晚上应该让着她。 第18章 一言为定 十二睡着之后很老实,就是有点打呼噜。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打呼噜……但那个躺在我身侧呼噜呼噜呼噜不停的就是十二。声音不大,像只小猪。以往我睡得很沉,今夜格外难以入睡。 我在某本杂书上看过一个止呼噜妙招,好像是让她嘴张开又闭上,就不会打呼。我小心翼翼掰开她的嘴,她猛的合上,卡巴,牙齿相撞碰出脆响,听得我毛骨悚然。好在这之后就没打呼了。 后半夜我也渐渐睡过去,梦见自己变成了驮碑神兽霸下,驮着一方巨碑,不能动弹。 第二天醒过来,才发现,那块巨碑是十二。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纤细苗条的人,睡着之后压在我身上,和石碑一样,死沉死沉。 我醒了她还睡着,高妃娘娘传贴身宫女翠微来问,我就说昨夜十二贪杯,多饮了几樽。翠微见十二睡得正香,笑着回去复命了。 日上三竿,十二才起来。 她不说话的样子还挺好看,忧郁难过的时候,更让人心疼。一旦开口,就令我打心眼里恐惧。 我从没见过话比十二更多的人。她不停问,十一姐,你说我哪里不好?为什么谢承安喜欢别人? 一天下来,她的嘴就没停过。 我耳朵都要聋了,便问她: “你在谢承安面前也是这样?什么都与他说?” “他喜静,我只喜欢与十一姐说话。”十二垂眸,似有些哀愁。 我一时无言。 “那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谢承安?” “当然更喜欢谢承安,我又不能嫁给十一姐。”十二义正言辞道。 我顿时想把她毒打一顿。 我的酒,都喂了这只没良心的小猪。 我好心痛。 “去找你的谢承安吧,别赖在我宫里。” 我轻轻推她一下,她立刻柔柔弱弱跌坐在地,哭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无言以对,或许这就是十二吧。 她跌坐的动作太慢了,生怕我看不清楚似的。 “你打算怎么办?当作没看到,还是去抓奸?”我问。 “我不想去抓奸,但一想到这事,心里就和吞了苍蝇一样。” 十二擦了擦眼泪,拍拍屁股上的灰,重新坐回椅子上。 殿内几个宫女嘴角抽搐,似乎在忍笑。 是了,外人都知道十二公主高贵优雅,善水墨丹青,诗词歌赋,礼仪极佳,哪里知道这头猪的真面目呢? 只有我生来一双慧眼,早把十二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不想弄清楚那人是谁?”我问。 “想。但告诉母妃,她一定不会让我嫁给谢承安。本来母妃就不喜欢谢承安,说他性子优柔寡断,没有担当。要是知道这件事,她会让我解除婚约的。” “十一姐,你是不是有办法?” 十二捧着脸,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活像眼皮子抽了筋。 “有倒是有,可能要等几天。” “十一姐你最最最好了!要替我保密啊!”十二抱着我的胳膊拼命摇晃,声音甜的发腻。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想把她推开,又想到她说的相煎何太急,顿时忍下来。 十二真是一个撒娇精,她也这样向高妃娘娘撒娇吗?我突然有些羡慕她。 “等我查到了,就让宫女请你过来喝酒。” “一言为定。”十二伸手要与我拉勾,我看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和幼稚的十二拉了勾。 十二洗了脸,又让我这里的宫女煮鸡蛋给她滚眼睛,直到看不出来红肿,才悠然回去。 看她步子轻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又开始佩服起十二来。我向来不喜欢遮掩喜怒,不高兴的时候,也很少给人笑脸。也许应该像十二那样,才能活得更好。 十二的事,我打算问问王大力。他快放假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要是王大力不愿意,我也能让宫中的小太监找机会出宫打听。我经常让小太监出宫买东西吃,打听消息也方便,但终究不如家在宫外的王大力。 想到这里,我让小厨房做点好吃的,给王大力送去。 他是御前侍卫统领,后妃不能送东西,我却可以。大家都知道我是因为得父皇看重,才能与御前红人王大力有几分交情,这是燕皇准许的事,其他人都不敢胡言乱语。 听说燕皇以后是要让王大力戍边的,也许他会变成大将军,这样一来,我在前朝也算有个帮手。 第19章 我要厨子 王大力轮值结束后,到我宫里来求见。 我一般在前厅见他,满殿宫女太监,大大方方,任谁也传不出有私情的话。 “今日怎么有空?” “殿下有事,臣时时有空。”他恭敬道。 这样的马屁话我时常听,大家也习惯了。 “听说你要放假了?”我问。 “回殿下,明日放,放三天。”王大力一板一眼说道。 “回去了好好休息,我在明月楼定制了一些首饰,劳烦你下回进宫的时候,替我带来。” “是。”王大力行礼。 “明日你再来我宫里一趟,我有东西送你,正好带回去送给你家内人。” 王大力听到内人两个字,似乎被呛住,开始疯狂咳嗽。 我很奇怪,便诧异道: “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殿下,臣有罪。”王大力突然单膝跪地。 燕皇赐他不用在宫中行跪礼的特权,我极少见他下跪。 “你何罪之有?” “臣并无妻室,也没有孩子,欺瞒殿下,臣有罪。” 王大力一脸坦诚道。 “……”那我用什么借口让他明天过来呢? 我有些心烦,挥挥手,让他离开。 他垂眸不语,神色莫测。步子却缓慢。见我看他,他似有些欣喜。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但今天找他有事,他出去时我便送他一段路,顺便把想给的东西给了他。 这几年,我与王大力交情一直不错,我在宫里关照他的衣食住行,他在宫外帮我办事。 有些事放在明面上,我便大大方方与他说。 有些事只能背地里做,我会写纸条,在宫里传给他。如果话少,我就压在茶盏下,他端茶的时候会无声无息拿走,话多,便只能亲自交接。 一般我送他出宫门,他就知道我有信要传。 他教我一手障眼法,和宫外的人变戏法一样。我与他身影交错时,便能瞒天过海,在众目睽睽之下传信。这样终究不太妥当,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然而经手的人越少,知道我与他之间联系的人便越少,我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次也顺利传信,只不过,他触到了我的手,那时也看了我一眼,仿佛有话要说。 他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独自提着灯笼离开。 十二的事,我在信中提了提,要是他同意,明天就挂长型玉佩,要是不同意,就挂圆形玉佩。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会去燕皇那里坐会儿,届时可以亲自看到。 本来打算明天送他一些布料首饰,让他夫人用,现在却不必了。 翌日,我去御书房内阁外看书,瞥见王大力腰间挂着长型玉佩。 我麻烦他的次数不多,让他帮忙做的事也不算难,都是太监们不便做的事。当然,每次他都挂长型玉佩。 “临仙,你觉得王大力腰上那蟠龙玉佩如何?” 燕皇本在一边批阅奏折,突然问我。 我只不过多看王大力两眼,就被燕皇逮住,心中哀叹,嘴上却说: “父皇专赏他好东西。” “你要是喜欢,朕还有好玉,让人给你雕个凤凰。”燕皇笑道。 “我不爱那些,父皇还不如给我赏两个厨子,今日的点心甚好。” “别的可以,这个不行。”燕皇一脸防备。仿佛在说,好不容易让你瘦下来,怎么能给你再度膨胀的机会。 王大力垂头,似在憋笑。 我哼了一声,继续看奏折。 这是燕皇给我的特权。 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他会留下来给我看。 除了一些马屁奏折,还有各地的琐事。比如某地一女,未婚夫在婚前病逝,她主动嫁入夫家赡养老人,至今已有十三载,当地官员请立贞洁牌坊。 燕皇批的是,该女年仅二十七,可改嫁良人。 燕国风气比较自由,民间夫妻和离后可再嫁。不怎么爱立贞洁牌坊。偶尔立下的都是特例。 我又翻出特例来看。 某地一秀才之女,嫁入商户为嫡妻,商户病逝,留下一嫡女,三庶子二庶女,原是该女随夫殉情,请立贞洁牌坊,然而后来闹出大事,这女子竟还活着,状告家中小妾以及庶出子女蓄意谋害。 此事爆出后,当地官员卸任,新任知府查出真相,竟真是小妾与庶出子女联手害嫡母。便将罪人依律发配。那位夫人不愿再嫁,燕皇赐贞洁牌坊,并许她家女儿招赘。 这样的事比话本更精彩,我能看一整天。偶尔也心情沉重,商户家的嫡妻运气好才能活下来,那些真正死去的女子,谁能为她们申冤呢? 燕皇坐在宫廷里,不能耳目通天。 世间总有诸多不平事,我闷闷不乐。 转头看殿内香炉,轻烟袅袅,气息清远。 这香中有药材,极其提神,熏得人脑中一片清凉,困顿不生。 第20章 送灯 在御书房呆了一天,蹭饭两顿,傍晚时在王大力护送下回华翎宫。 我留他喝杯茶。他总是坐得很端正,低眉顺眼,一副忠诚正直侍卫样子。 “公主说的事,臣必定会办妥。” “好,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王家二公子?”毕竟王琅是我未婚夫,我打听他的消息,名正言顺。 王大力脸色便古怪起来。 “殿下想知道哪些方面的?” “比如,他长得丑不丑。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他一回,和豆芽菜一样,弱不禁风,我真担心他病怏怏的,让我守……” “咳咳,殿下,慎言。”王大力突然咳嗽起来,似乎喝茶被呛着了。 “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放心吧。” “是,臣一定守口如瓶。”王大力声音低沉,看起来很是可靠。 “还有。他有没有和什么女子交往过密,或者,去不去逛花楼,我听说文人都喜欢和青楼女子吟诗作对,弹琴作赋……”想到这里,我也有点想去看热闹。在京城里呆了这么久,连一次青楼都没去过。 “臣会查清的,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王大力问。 “没有了,其实他什么样子都行,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是个人,是个活的就行。” “殿下对未来夫婿,没有什么要求吗?”他问。 “左右我是要住在公主府的,他讨我欢心,就让他住两日,他若是入不得我眼,我也愿出银子,供他在王府风流快活。”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悲观,说不定他是一位良人。”王大力语气倒很真诚。 “天下乌鸦一般黑,良人,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我认识的几个人里,只有二哥当得上“良人”二字。这其中,有太多外部原因。若不是他受了太多苦,又有腿疾,且无倚仗,怎么会珍惜与他相依为命的二嫂。 我端起茶盏,小饮一口。 “一定是殿下打的灯笼不够好,等我回宫,就为殿下带一盏好灯笼。”王大力躬身行礼。 “看见我宫外挂的那些灯笼了么,都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每年都会送来新的,库房都堆不下了。” 也许是谈到这个话题让我心情不好,我说的话也不够好听。 我很排斥嫁人,又期待着嫁人后住在公主府的自由生活。 我很期待良人,又心知这世上太多事求不来。 终究是意难平。 “那殿下想要什么礼物?” 王大力语气有些小心。 “我什么都不缺,想要的也求不来。你要是想送灯笼,那就送吧,库房总容得下你那一盏小灯。我今日心情不好,若是说了什么话让你心中不快,改日再向你道歉。” 王大力客套几句,离宫。 我心中郁郁,提笔写下对于未婚夫王二的怨念,并问六姐姐,她过得如何,那位皇帝姐夫可还体贴。 我第一次问这种问题。以往都是旁敲侧击,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通过两个皇帝的手传到六姐姐手里。 燕皇至少要看一遍,苍皇想来也要看一遍。 唉,这样他们都知道我在抱怨未婚夫了。可恶啊,但我太想问问六姐姐,想知道,遇到这种问题该怎么解决。 六姐姐与我差不多,都由长辈订下婚约。只不过她嫁得要比我远很多。德妃娘娘生前定下的婚约,不出意外的话,很难改动。 我这辈子就钉在王琅身上了。可我已经想不起他的脸,只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隐隐有些惊恐和排斥的眼神。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希望他以后不要讨厌我。 想来苍皇也不会关心我与王琅之间的事,燕皇嘛,他是我亲爹,说不定还会关怀我几句。 信这边是传出去了。 燕皇宽慰我,说等我见到王琅,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我很给面子的说是是是,心里却想,豆芽菜长大了不还是豆芽菜。 三天后,王大力回宫,来华翎宫送灯笼。 他常常给我带些宫外的东西进来,宫人们早就习惯了。 灯笼不大,外面还罩着黑布。 他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装模作样的让我把华翎宫的灯熄了。 我也想看看这灯笼如何,就让宫人灭灯。 殿内瞬间变得黑漆漆的,王大力往我袖中放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刚放好信封,他就把灯笼外的黑布扯掉了。 看样式是一个走马灯,做工精致,景物应该是他自己画的,有华翎宫春夏秋冬之景,也有花灯节那日,灯火如潮,人流成海的盛况。轻轻一转,灯笼里似有万千星火流动,月升又月落,十分精巧。 宫人们都发出惊叹的声音。 “很漂亮。” “殿下喜欢就好,臣先回去了。”他笑笑,似有些腼腆。 我低头,他手笼在袖中。 “把手伸出来。” “殿下,我手长得丑。” “我又不是没见过。让你伸就伸出来。” 王大力乖乖伸手,那双十指修长的手比之前肿了一点,有的地方还有伤痕。 “这灯笼是你自己做的吗?” “几年不动手,有些手生。”王大力语气分明是很骄傲。 “青杏,把金疮药拿来。” “是。” “我皮糙肉厚的,过两天就好了。”王大力睁眼说瞎话,他那长相,哪里有半分和皮糙肉厚有关系? “记得上药。”我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我有四个一等宫女,分别叫青杏,红药,白露,紫烟,都是跟着我过了很多年的老人,迟迟不愿出嫁。 青杏取来金疮药,让王大力带上,再恭恭敬敬送他出门。 我先回房把信封放好,再去沐浴更衣,心中越是迫切,行事越沉稳有度。 安安静静卧在床上,留了盏灯,便让宫女们都出去,这才拆开信封。 我不喜欢和别人共处一室,夜间就算有守夜的宫女,也睡在外间,没有我的传召,不会进来。 第一页竟是王琅。 王琅,年十九,王家二公子,品貌出众,无不良嗜好,没有小妾,文武双全,是栋梁之材。 第21章 江如梦 这的确是王大力的字,我半信半疑。总归心里舒服了一些。转而又想,王大力该不会被王琅收买了吧?他们都姓王,虽然王大力是北方人,但他好像不太有钱的样子,大有可为之处啊。 我没再多想,开始看十二的事。 谢承安这个混蛋,竟真与他人有了苟且,而且……那女子还怀有身孕。 威宁候夫人的生母只是普通良家女,生母那边人丁凋零,留下一个父母双亡的外侄女。 威宁候夫人没有女儿,就把这姑娘接到候府,一养十多年,当亲生女儿疼,养着养着,这姑娘和谢承安两情相悦,且感情甚笃。 威宁候夫人非常疼爱侄女,便偷偷瞒了下来。这姑娘先天不足,又忧郁多思,怀孕后不能打胎,怕会一尸两命。 所有人都说十二公主性情温柔,威宁候夫人觉得十二应该能容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妾室,问题在于高妃娘娘。 自从那位姑娘有孕,怕被高妃娘娘发现端倪,威宁候夫人把侄女送去了庄子上。花灯节谢承安特意接她出来游玩,正好被十二撞见。 我看得一阵气闷,十二还没出嫁,就给别人生的孩子当母亲?谢承安也配? 威宁候夫人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她有如今这等优渥的生活,可和高妃娘娘脱不开关系,竟这样欺负十二。 十二并不是一个性情温柔的人,她脾气其实和高妃娘娘很像,特别火爆,只不过平时很少有事儿能惹她发火。大家觉得她温柔,是高妃娘娘希望十二温柔。我简直不敢想象十二得知真相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事必瞒不住高妃娘娘。 王大力倒真有几分手段,连那女子住在什么庄子上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一整晚我都没睡好觉,后来迷迷糊糊睡着,梦见十二抱着一个婴儿,兴奋道: “十一姐,你看我有儿子了,还不用自己生,多好!” 梦里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跟着点头,我们俩对视一笑,可开心了。 翌日,我请十二来喝酒,把这事告诉她。 果不其然,她双目几乎喷火,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愤恨道: “我早就听说过他这个表妹,当时还想让母妃为她指一门好亲事,谢承安那个狗东西连连推拒,说他表妹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呵呵呵,还小……他表妹今年才十四岁,真是一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你也是他表妹。”我默默补刀。 “呸!他是什么狗东西,也配当我表哥?”十二恶狠狠道。 “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我问。 “我……我不知道。”十二暴躁的抓了抓头发,很快,头发就和鸡窝一样。 “十一姐,我没想过要嫁给别人。”十二闷声道。 “不如你去问问高妃娘娘?”我摸了摸下巴。 十二疯狂摇头。 “你不会还想嫁给谢承安吧?”我揪住她两边脸上的软肉,用力一拧。 “不,不想了。”十二使劲往后退,捂住脸,含糊不清道: “嘶——臭女人你下手可真狠……” “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嫁给除了谢承安以外的人,现在大部分适龄的世家公子都被定下来了,我上哪儿找个更俊的去?”十二振振有词。 “……”我太服十二了。 “所以说这事该怎么办?”我问她。 “我想看看他表妹长什么模样,以前可没见过,难不成是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十二眼神渐渐危险起来。 “你冷静一点,犯不着为这种小事动杀手。谢承安除了那张脸以外,什么优点都没有,何必为了他赔上自己的名声?而且这事也不单是那女子的错……”我连忙劝她。 “不,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十二附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眉头紧皱,不想答应。 十二扑通跪在我面前。 “姐姐姐姐好姐姐,我最喜欢你了,求求你帮梦梦一回好不好?” 十二大名叫江如梦,这一撒娇,差点把我隔夜饭吐出来。 “这事儿太荒唐了,叫父皇知道,一定会训死我们。” 我喝了口热茶压压惊。 十二仍跪着,抱着我的腿开哭。她向来是想哭就哭,眼泪水像瀑布一样,我此刻倒分不出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临仙姐姐,求求你,你是天上的仙女转世,一定能救我出苦海。”十二眼泪汪汪,仰头看着我。 我虽然腻得不行,难得见她这样求我,不禁有些意动,问她: “你刚刚说谁是臭女人?” “我是,我是臭女人。”十二连忙接话。 “那好吧,这事儿我答应了,成与不成就看天意。”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给她拍灰。其实殿内很干净,没什么灰,拍一拍纯属心里慰藉。 第22章 莺娘 那庄子就在京郊,最近在招有生育经验的妇人,我差了几个探子过去,其中有两个通过选拔,留在那位姑娘身边。一个是生了俩大胖小子的白面妇人,另一个是会腌渍果脯的小丫头。 人手是德妃娘娘留给我的,非常隐蔽。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看看她们好不好用,她们被闲置太久,终于接到任务,一个个磨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场,一步到位。 十二很有耐心,一边留意京城里长相俊美的少年公子,给自己找下家,一边与我谋划,报复谢承安的行动。 他们之间仍有往来,谢承安装作无事发生,十二轻轻提过,见谢承安丝毫没有要坦白的意思,也就彻底死心。 十二难不难过,我不知道。但她宫中与谢承安相关的东西越来越少。那些谢承安送给她的东西,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我想起她以前得意洋洋冲我显摆的样子。要是她有尾巴,想必尾巴会翘到天上去。近来她行事仿佛与以前没有区别,只是偶尔发呆,神思不属。 二月末,那位怀有身孕的姑娘打算去城外上香。 我与十二就等着这一天。 十二负责拖着谢承安,我收拾好,坐上前往寺庙的马车。 十二出了一个惊为天人的主意。 她让我女扮男装去认识认识谢承安的心上人。 我见她诚心诚意央求,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悔。但已经答应十二,也不能反悔。 此行,知道我要做什么的人不多。宫人们见我身穿男装,也没有多想。 十二说我男装后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少年公子,宫女也无一不赞。是不是最好看的我不清楚,但绝对要胜过谢承安。 我继承了燕皇俊秀的眉目,稍稍画粗眉毛后,显得极清俊,常年养尊处优,又因为身量比寻常男子瘦削,便一副病弱贵公子的模样。轻咳两声,眉头微蹙,周围的宫女纷纷露出心痛的表情。 我早就瘦下来了,父母都是容貌出众之辈,我运气好,净挑好的长,近年抽条似的长,容貌日盛,反倒愈发不爱出门,外人对我的映像仍然是胖。 之前在华翎宫偶尔穿过几回男装,被十二看见,她迷得不行,才会在那个档口,想出这种馊主意。 我内心其实也有些小期待。 主要是在想,谢承安的小表妹,到底长什么样? 由于谢承安的小表妹身怀有孕,又不宜张扬,所以没去景山那座享有盛名的寺庙,只是随意择了一座不用爬山的小寺。 我欲进大殿,她家两个丫鬟拦住我,语气温和有礼,说有女眷在内,我在外等候。 只瞥见一个穿着浅绿新衫的瘦弱少女,梳双螺髻,跪在佛前,身形纤细,弱不胜衣,自有一种新芽初生春意慢的体态。 十二曾说谢承安喜欢穿绿衣的姑娘。眼前这位姑娘把绿衣穿得极好看。 她出来了,低头,不敢看人,娇怯可怜。 似发觉有人在看她,悄悄抬头,望向我这里,我冲她一笑,她有些失神,清醒过来后脸上迅速升起一层薄粉,原本并无血色的容颜,一下子生动起来。 她往后院去了。 既然路过佛寺,我也进去拜拜。 仍然祝愿燕皇身体健康,二哥一家平安顺遂,六姐姐幸福快乐。 我先用完素斋,再去山寺后面看桃花。 这寺香客不多,几个和尚举止有度,行动时周身仿佛环绕着禅意,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 青石路上有层老苔,下过一场小雨,苔痕微湿,留下了几行足迹。 我顺着台阶往上走,见桃花树中有一抹绿影,正对花垂泪。满地残花凋零,枝上花间,与人同悲,如诗如画。 “姑娘可是与人失散?”我压低声音,远远问道。 她惊慌转头,见是我,又垂下头去。 “我不想有人跟着才让丫鬟在另一边等着……”她声若蚊呐。 “那你为什么哭?”我想起野史上记的一个故事,也是我见犹怜这个词的出处。 我觉得我有点叛变了。 我默默在心里向十二告罪。 “这桃花在枝头开得漂亮,因一场小雨,就飘零落地,陷入泥土之中,有些感伤自己的命运。” 她神色空芒,竟有几分死寂。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姑娘小小年纪,正是无忧的时候,多想些开心的事罢。” 她与我年纪相仿,已有身孕,谢承安不像是个良人,不知她未来会如何。 这事儿真被捅出来,一碗药下去,她也会如枝头的桃花一样,碾为泥与尘。 “你看起来不像年纪很大,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她歪头,发间坠了几片花瓣,自己却浑然不觉,看起来格外可爱。 “书读得多了,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样。”我握拳,轻咳两声。常听燕皇讲大道理,我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他的腔调。 “我也喜欢读书……我想去看看山水……” 她说到这里,眼眶转红,如桃花色,姿态极妍丽,叫人心怜。 “若让我化作一阵春风,从天南吹到海北,死在此刻也甘愿。” 她低声说着,十分认真。 “你不要总想这个,想些别的,你看这桃花,可以酿酒,可以制茶,可以做成胭脂,可以做成点心,闲时,也能铺纸磨墨,画一画。” “你不想它落得可怜,就把它的样子留在画里,或者把它吃进肚子里……” 我看见这些好看的花花草草,就想吃进肚子里,很少感伤,如果她也能这么想,应该会开心很多。 “你、你真有趣。”她又低头,笑起来,睫毛微颤,乖得很。 她比我矮一个头不止,看上去小小一只,弱不禁风,可怜极了。 “请公子也把我记在心里吧,我想让公子记得,曾有我这样一个人。” 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指节泛白。 “好。” “我叫莺娘。草长莺飞那个莺。” “临仙。”知道我名字的人不多,她必然不会知道。我还特意没提姓。 “是敢为天下先的先吗?”她眉眼弯弯,看过来。 “是仙人的仙。” “和公子你很相称。”莺娘小声念了一遍临仙两个字,脸微红。 “莺娘,名字很好听。” “要是早些遇到公子你就好了。”她笑笑,向我行礼。 “现在也不算晚。”我扶她起来。 “我要回去了。”莺娘向桃林深处走去。我见她绿衫微动,裙摆在台阶上漾过,沾上水痕,颜色变深,我仍看着,她突然回头,嫣然一笑,四周的桃花在此刻失色,我眼中只有她的笑,觉得她眼睛里有光,有我的倒影。 山花烂漫,伊人举世无双。 糟了!我答应十二的事怕是要黄了…… “殿下满意了?”等她走远,王大力从附近一颗大树后出来,脸色很臭。 “满意、满意……”我真挺喜欢莺娘的,觉得她像稀世奇珍,名贵花草。 “那就回宫吧。” 王大力语气有点冲,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脸上被蚊子咬了两个红包。 难怪心情这样不好…… “你把头伸过来。” 我招招手。 王大力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十分紧张,却还是乖乖伸头。 第23章 送花 他长得太高了,我让他蹲下来一点,他半蹲着,保持着一个艰难的姿势,我看着都觉得累。 他看起来很紧张,眼睛都闭上了。 我立刻在他脸上的红包上掐了两把,掐出一个十字印。 “再去涂点药膏,很快就好了。” “哦。”他呆呆张口,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捏住他两边软肉,揪来扯去,松手一弹。 他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不知道是被我揪红的还是自己变红的。 我正要取笑两句,他突然把我揽到怀里,低声说: “殿下以后不能对别人这样轻狂。” ??? 他他他做什么呢?他疯了??? “临仙公子……我……” “我手帕掉了。” 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 我立刻把他推开,感觉心跳得厉害,脸也有些发热,恨不得把王大力锤进地底。 莺娘也脸红红站在台阶上。 “我帮你找。” 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心里却很暴躁,可恶啊!都是这该死的王大力!现在莺娘该不会以为我有龙阳之好吧! 答应十二的事,可彻底黄了。 不过……王大力发疯这件事我是不会说的。 莺娘一会儿看看王大力,一会儿看看我。她欲言又止,并没有什么害怕或者鄙夷的眼神,有些新奇。 我在心里哀嚎着,感觉很久没这么丢脸过了。 “在那里。” 王大力看向不远处梨花树上的一方青绢丝手帕。 女孩子的东西不能遗落在外,被人捡到再蓄意陷害,一辈子就毁了。 “你去替莺娘拿下来吧。” 王大力黝黑的眼往我这看了一眼,一声不吭上树。 他身手果真很好,一下子就爬到了树上,拿到了手帕。 “多谢临仙公子。” 莺娘再度行礼。 王大力直接把手帕抛向她,莺娘差点没接到,也许是觉得尴尬,快步离开,走得有点急,不时喘气,仿佛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你怎么把东西丢给人家,凶死了。” “男女授受不亲。”王大力面无表情。 “那我不是女的?”我仰头问。 “殿下现在穿着男装。”王大力一本正经道。 “哦。”我不想与他讲话。 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很好看很正常很合理吗? “臣有罪,这花送给殿下作赔罪礼。” 王大力举着一捧盛放的梨花。他挑好的摘,护得也好,看起来像模像样。 “我把你当兄弟,就不和你客气了。”我接过花,看了眼有点稀的树,示意王大力看: “你把人家树折秃了。” 王大力立刻从袖中取了两块碎银子放在树下。 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升起让燕皇赐婚的念头。 转瞬一想又放弃了。 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因为这件事变得沉郁。 王大力见我闷闷不乐,想与我说话,我一挥手,宫女就把他挡在马车外。 呵,男人,就知道惹我生气。 马车帘突然动了,外面塞进来一串又大又圆的冰糖葫芦。 那手我认得,是王大力的。 “我不想吃,你吃了吧。” 王大力一直攥着那串糖葫芦,一手握着马缰,沉默不语。 他在认真看路。 我掀开车帘,见街上行人来来去去,王大力脊背笔直,一切都沦为他的布景板。 回宫后,留在宫里的红药告诉我,张简从苍国回来了,六姐姐送我许多东西,还有书信。 我立刻让她把信取来,王大力已被忘到九霄云外。 第24章 仙人 六姐姐说,王家二公子如果实在不是良配,另择良人也可。 这话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六姐姐又说,她在苍国皇宫里的好友,想与我做朋友,这次也送来了一封书信,如果我喜欢她,可以回信。 六姐姐现在好像过得很不错,听说长胖了一些。 可惜张简告病,说是得了风寒。不然问问他也好。 红药说张简看起来的确不太好,不过也病得不重,似是舟车劳顿,积劳成疾,好好休养就行了。 我看完六姐姐的信,才拆第二封信。那字写得很好,清隽有力,不像女孩子的字。 信中写,她喜欢燕国的山水,民俗,又听六姐姐提起我,觉得我很好,所以要与我交朋友。最后说,她很有钱,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能找来。 我感觉这封信她写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费了好大劲才挤出来的。 素昧平生,就想与我做朋友,可惜连话题都不会找,呆呆的。 有钱又怎么样?难道我会缺钱吗? 落款是溯洄。 这名字不像女孩子,但也很好听。落在纸上的时候,让人浮想联翩。仿佛伊人在水中央,如白露,如清霜。 六姐姐说溯洄是苍国公主,并未提及是哪一位。 苍皇如今才二十多岁,膝下并无子女,那就是长公主了。我不太清楚那些长公主,也没有深究溯洄到底是谁。 信是要回的。我不知道该亲近一些还是该客套一些,想到六姐姐在苍国,有个这么好的朋友不容易,我要是能与她处得来,她也能帮我照顾照顾六姐姐。 我在信中写了一些燕地的民俗,特产,让十二画出来,装成厚厚一个信封,收拾出一些可以久放的东西,当送给溯洄的礼物。 十二一直追问我莺娘的事,我就和她说,见是见到了,还聊了一会儿,莺娘看起来不太心动。 十二不可置信,连连摇头,问: “难道世界上会有不喜欢你的女孩子吗?” “……”这话说得过于智障,我不想接。 我当然知道莺娘不可能给谢承安戴绿帽子,她都看到我和王大力抱在一起了,怎么可能会心动。当然,这事我是不可能告诉十二的,太丢人。 “我又不是银票,怎么可能人人喜欢?” “十一姐,你不知道你多好,我就喜欢得不得了。” 十二抱住我的胳膊,蹭来蹭去。 “梦梦,你不告诉高妃娘娘?” “告诉是要告诉,既然他们两情相悦,我就让母妃为他们赐婚!要是莺娘真有你说得那么好,我还能让母妃收她做义女。我最喜欢成人之美,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你就不怪谢承安,还要替他解决这样大一桩麻烦?” 我总觉得谢承安应该被毒打一顿。 “当然不会啊,谢家其实还有一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只是身体虚弱,外出修道去了,我昨天拖着谢承安,看到了他的兄长,比谢承安长得更好看,仙气飘飘,一下子就心动了……” 十二小脸晕红,在纸上画出那位谢家嫡长子的模样。他与谢承安有三分相似,但更加贵气,雅致,像只活在画里的仙人。 谢承安的母亲是继室,名声极好,很是端庄娴雅,可京中竟无人知道谢承安之前,还有一位谢家嫡长子。看来她并不是很好,难怪这么多年,很少见高妃娘娘召她进宫,姐妹情淡泊如水,远远比不上我和十二。 “他真人比画还要好看,性子也好,一直住在山里,连姑娘手都没摸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真的太喜欢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世界上有这样好的人!再也不为谢承安那个狗男人伤心了!” “他叫谢临徽,名字里还有个字和你一样呢,今年二十有三,身体养得不错,他不喜仕途,就一闲云野鹤,我要是嫁给他,就能大江南北随他游玩……” 我也从来没见到十二这么兴奋过。 前几天,十二还在为谢承安落泪,今日就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喜笑颜开。 呵,女人就是善变。 “你有没有问过他的心意?” 如果那个谢临徽,真有那么好,又是真心实意,配十二也还算可以。至于谢承安,自然是给十二提鞋都不配。 “问过,他自然是喜欢我的!他说此生如果不能与我在一起,便再也不入红尘。” “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震惊了。 十二该不会又给人骗了吧? “以前也见过一两回……其实,其实我喜欢的谢家表哥就是他。小时候我掉进谢家的荷塘,是他救了我,但是谢家人把功劳安在谢承安头上……可恶!我现在才知道,他救我之后,病得厉害,才去道观养病的……” “我问母妃,她说的确是临徽哥哥救了我,见我实在喜欢谢承安,临徽哥哥身体也不好,才没有告诉我。” “原来还有一桩英雄救美的旧事,你已经与娘娘说了?” “我只问了这件事,没说谢承安和莺娘的事。”十二脸红红的,目光闪躲。 “那……娘娘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十二总不会无缘无故过问这件事,高妃娘娘必然会差人查探。 王大力都能查到的事,高妃娘娘未必查不到。 “母妃,母妃该不会给莺娘赐药吧?”十二急冲冲带着宫人离开,像一阵黄旋风。 她现在不穿绿,改穿黄色,显得明亮可爱,比穿绿色更好。 我让白露送十二回宫,有什么事给我通通气。 青红白紫四个宫女中,白露最为稳重,她做事我很放心。 第25章 赏花宴 其实我不太担心莺娘。 高妃娘娘应该不至于对她出手。 这几年谢承安和十二的感情一直不错,大家都很看好她们的婚事。 如果谢承安不弄出这破事,十二应该会嫁给他。 我静静在殿中等结果。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白露带着一盒点心回来了。 “殿下,您就放心罢,十二公主与高妃娘娘说开了,还让奴婢在边上听着。高妃娘娘查出了谢世子的事,有些生气,气十二公主瞒着她,十二一撒娇,娘娘气就消了。” “高妃娘娘说了,她要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会接莺娘姑娘进宫,十二公主的婚事,赏花宴之后再议。” “娘娘知道殿下等着,让奴婢装了刚做好的奶酥卷送来,特意嘱咐,不能多吃。” 白露说着说着笑起来。 高妃娘娘宫里有个点心做得极好的厨子,刚做好的奶酥卷鲜甜绵软,奶香扑鼻。入口温热,的确是刚出炉不久。奶酥卷味道是好,就是容易长胖。 至今华翎宫都没有做点心的厨子。 我哪是那样贪嘴的人,我会吃点心重新膨胀吗?燕皇的不信任,让我始终没机会胖回去。 甜食吃多了容易腻,我只吃了三块,再吃不下,喝了杯清茶,才算把甜味压下去。 小时候吃再多甜点心都不觉得腻,仿佛怎么也吃不饱。 以前我独自就能干完一笼,现在却不行了。 六姐姐爱吃什么点心我想不太起来,她好像从不吃零嘴儿,严格按照宫规上菜。她爱吃的东西不多,只喜欢应季的新鲜蔬果,随意下筷,差不多就停。 也许她以前不爱吃,现在就爱了呢? 我让白露搜集一些点心方子,到时候给六姐姐送去。 一别多年,我记忆里的六姐姐,还是那个有倾国倾城之容、礼仪完美、上敬父母、下爱兄弟姐妹,无一处不好的人。 信中提了,让溯洄也尝尝燕国的点心,希望她也喜欢。 张简说有个大商贾常年在苍国与燕国之间来往,是溯洄的人,可以将东西交给那个商贾,比官驿更快,而且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手续,不用经燕皇的手。 那个大商贾身家性命都握在溯洄手里,很是可靠。 我有些心动,便把这次的信和物品交给张简,让他转送。 他母亲病逝了。张简要致仕三年。不然我也不会搭上那个商贾。 张简瘦了不少,更显得清骨嶙峋,气质出众。 我让他出去走走,别总闷在一个地方。 不然总困在亲人过去的音容笑貌里,只会愈发伤感。 张简说他母亲久病在身,去世反而是解脱,他自此孑然一身,要在三年内游遍大江南北。 既然如此,我就赠他一笔银钱,希望他给我多写一些见闻。 我出不去,可以让人代行。 高妃娘娘举办的赏花宴不止请了莺娘,还有京城不少世家小姐。 正好燕皇在御花园请了一些世家公子,说是考较,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是相亲。 以前也有这样的事,只不过是在科考之后。今年没有科考,举办一场赏花宴也不突兀。 春花正好,风也温柔。 我早早到了,在十二房间里听她讲谢临徽的好话。 今日燕皇也请了谢临徽进宫,十二正紧张着。 “万一父皇难为他怎么办?他本就不通世事,也不会奉承人……” “不会的,父皇怎么会特意为难谁,他最近几年越来越仁和,百姓都说他是明君。” “你说得也是,不知道王家二公子进宫没有?十一姐,你想不想看看他?” “不想。” “真的不想吗?十一姐,你现在还能看看,以后出嫁再想后悔就晚了。” “不后悔。” 我上回只是鬼迷心窍,实际上不想变更这个婚约。 王家大公子战死沙场,少夫人悲痛欲绝,生下一个女儿后撒手人寰。 德妃娘娘待我亲厚,嫁过去,王家人也不敢欺负我。当初娘娘定下婚约是怕我被送去和亲,它救我于水火之中,我怎么能背信弃义?而且这门婚事有抚恤的意味,燕皇也很满意。 他总不会害我。 “十一姐,你放心,要是以后王琅对你不好,我就带侍卫打上王府,把他打得服服帖帖。” “说得什么胡话,要打也是我自己打。” “不愧是十一姐,哈哈哈……” 十二发出傻笑,高妃娘娘在外轻咳两声。 十二立刻噤声。 “我上次在莺娘面前男装过,今日就回殿躲一躲,省得遇见了尴尬。” 我想起重要的事情。 “……也是。不过姐姐你不出去见见那些世家小姐吗?十三、十四都会来,独缺你一个也不好。” “莺娘现在还没进宫呢,你在她进来之前露露脸不就行了?” “你说得也是,外面来了哪些人?” “丞相的孙女,还有几个王府、候府、伯府、将军府的小姐。” “她们离得近,所以来得早,以前也是一起玩过的,姐姐你不会忘了她们吧?” “这……我还真忘了。” “忘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你点点头就行了。” 十二正要出去,高妃娘娘叫住她,替她整理衣冠,说道: “外人面前别露出疯疯癫癫的样子,像你十一姐这样,懂事点,不要总让母妃替你操心。” 十二眼睛瞪大,看看“懂事”的我,有点不敢置信。 不过她不想被高妃娘娘唠叨,就乖巧点头,一副听进去了的样子。 赏花宴不止有宫外的贵女,也有宫中妃嫔参加。 我与十二去瑶池殿的路上,瞥见一抹白影,单薄如纸,夜里出现一定能吓到不少人。 等走近,我才认出来,这是云妃。她身后跟着两个垂眸敛目的宫女,也是一身素色衣服。 云妃总是一身纯白,让人印象深刻。我近年经常呆在前六宫,很少见她。 她看到我时吓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你是……” 云妃怔住。 “云妃娘娘,这是十一公主啊。”十二在边上提醒道。 “哦、哦,本宫太久没见到十一公主,都认不出来了。” 云妃匆匆行礼,与我们错开。 我与十二都呆住,云妃娘娘怎么回事?怎么朝我们行礼? “或许是病了,有些恍惚。” 十二说道。 云妃年纪应该不大,却比记忆中瘦了不少。她没生过孩子,以后应该也不会生。即使没有宠爱,作为苍国公主,她也不会缺衣少食。 但这宫里,住久了,心里没个盼头,日子会很难过。 第26章 殿下 赏花宴在瑶池殿举办,很久以前这里是菱妃娘娘的寝宫,种了很多珍惜花木,菱妃病逝十多年,这里一直空置着,近几年,燕皇怕瑶池殿没有人气,枯朽,偶尔后宫有什么人多的宫宴,就在这里举办。 别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只按照他说的做。 瑶池殿有一片皎洁如雪的梨花,细看,梨花是玉白色,重瓣堆积,莹莹如玉。听说这花是从苍国移来的,早年燕皇当真十分宠爱菱妃。 我与十二介绍的京城贵女打完招呼,听她们说了会漂亮话,吹得我飘飘欲仙。青杏说莺娘快进宫了,我便推说身体不适,回宫歇息。 十二送了我一截,我从另外一条路绕回华翎宫,路上下了小雨,我随意找了处亭子避雨,王大力站在宫墙边看我。 他也没带伞,我招他过来。 “我今天看见好些漂亮女孩儿,你有没有中意的?” “……”王大力皱眉,欲言又止。 “你前程似锦,足以配得上那些世家贵女了。” “殿下,微臣心有所属。” “是谁?我替你看看。” “殿下。”王大力看着我。 “啊?是谁?” “殿下。” “你倒是……” “是殿下。”王大力定定看着我。 我心中一惊,很快反应过来,毫不在意道: “我把你当兄弟。” 宫女太监全眼观鼻、鼻观口,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王大力十分想开口,犹豫了一会,才艰难道: “那殿下要怎么样,才能不把我当兄弟?” “你要是个姑娘,我们就当姐妹。”我下意识说道。 “……”王大力脸上的表情很为难。 我竟有些想笑。 “蛤蛤蛤蛤蛤蛤蛤……” 这不是我笑的,宫墙另一边,燕皇爆笑出声。 “父皇,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我瞬间有点想钻地缝。 偷听就算了,还笑成这个样子。 过分! 王大力的脸一下子涨红。 “你也偷听过朕和王大力说话,扯平了。” 燕皇从宫门边走出来,身后跟着举伞的宫人。 “……”王大力一言不发,呆如木鸡。 “父皇,你吃饭没有?饿了没有?渴不渴?”我只想让燕皇忘记刚刚发生的事。 “上朝前用了些点心,这会儿确实有些饿,顺路跟朕回宫,蹭一顿?” “嗯,父皇就当今天的话都没有听到,好不好?” 我去晃他的胳膊。 “朕的胳膊都快给你摇脱臼了,今天什么话?朕听到什么了?” “父皇什么也没听到。” “好好好,朕真没听到王大力说心有所属。”燕皇笑眯眯的,实际上促狭得很。 “……哎,父皇你这么闹,以后我嫁到王家,王二公子知道了,生气怎么办?” “你放心,他不敢的。”燕皇拍拍我的肩膀,看向王大力: “是吧?王大力。” “是的,王二公子不生气。”王大力闷声道。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殿下,有件事一直想与你说。”王大力认真看着我。 “什么事?” “微臣,姓王,家中行二,单名一个琅字。” 第27章 小猫咪 “……” 仿佛有一道炸雷劈在我头上。 王大力,竟然是王琅? 难怪他与我私交过密,宫内也没有流言。 难怪我向他打听王琅,他写一些厚颜无耻的话。 啧啧,没想到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如此奸诈。 “骗我好玩吗?” 我拉住他胸前的衣服,往下拉,把他的脑袋拉得低下来。 他似是不敢直面我,死死把眼睛闭上。 “你闭什么眼睛啊,睁开看看?” “难道我长得很丑吗?” “给我睁开!” 我把他眼皮扒开,他睁开又闭上。 我揪着他的耳朵,吼道: “啊!!!你这个大骗子!” 王大力脸红得发烫。 燕皇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看他们俩,越发觉得他们狼狈为奸。 气冲冲走了。 我越走越快,连前面岔路走来一个人也浑然不觉。 那人被我撞得往后踉跄,脚一滑,栽进了池水里。 “快!快救人!” 青杏会水,直接下水把那位夫人捞了起来。 人救得快,安然无恙,就是妆发花了。 这里已经离华翎宫不远,我就把她给带回去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已经无法顾及跟在那位夫人身后的莺娘。 好巧不巧,被我撞下去的就是威宁候夫人,正是谢承安的母亲。 她在华翎宫沐浴更衣后,重新上妆。 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她憔悴了很多。 我等在外面,莺娘一直看着我。 我只好过一会儿就喝口茶,不敢与她对视。 她笑起来,削瘦的肩膀一颤一颤的。 “我有话想单独与公主说。”莺娘看向周围的宫女。 她身后的侍女显得很为难。 莺娘看着我,眼神希冀。 我怎么舍得叫她伤心,便挥挥手让其余人都出去。 莺娘凑近我,在我耳侧小声道: “殿下,其实威宁候夫人看到你了。她是故意……” 她只说到这里。 “夫人待你不好吗?”我小声问。 莺娘摇摇头,轻声道: “未曾缺衣少食。” “是我不好。我不想让您因此自责。” “我知道了。莺娘,你不用怕,高妃娘娘与十二公主都是很好的人,你只要不失礼就好。” “我已经很失礼了。”莺娘垂头,看向自己未显怀的腹部。 “你且安心,总会有个结果的。”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 “能遇到殿下,是此生幸事。”莺娘轻笑。 她眼神专注,我有些心虚。 这应该是感激的眼神吧?可我没为她做过什么。 “我这里有些料子,花色都很好看,你回去的时候来华翎宫一趟,带回去制衣吧。” 我让青杏取些柔软的衣料,挑花色浅的。 “殿下……”莺娘望着我,眸中有些水汽。 “你肚子里还有个小孩子,别哭,会伤眼睛。” “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有,都给你取来。” 她看起来娇娇软软,一阵风就能吹跑,性子也温柔可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 我心软极了,只想哄她高兴。 若我是男子,就娶一个这样的夫人,带她游山玩水,让她天天开怀。 “殿下不必费心,能再见殿下一回,莺娘就很高兴了。” “那以后我去找你玩,你是不是要高兴得晕过去?” 莺娘震惊,十分不可置信,她小心翼翼问: “殿下,殿下要为我出宫吗?” “我愿掷千金,搏红颜一笑。”我故意逗她。 “殿下不掷千金,我也笑的。” 第28章 文武试 莺娘多可爱一个姑娘……若我早些遇到她,一定不让她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但我很少出宫门,她也久在深闺,若不是因为谢承安,怕是无缘相见。 世人总爱把罪责怪在女子身上,莺娘已承受了足够多的非议,我与十二并不因此事讨厌她。 莺娘总是认真、温柔的看着这个世界,也这样看着我。 威宁侯夫人梳洗完,见我与莺娘聊得正好,神色有些欣慰,我向侯夫人赔罪,她把责任都担下,说是自己没看清。但是她不想让落水的事叫外人知道,就求我陪她去赏花宴,说是路上遇见,觉着投缘,就多聊了一会儿。 我左右闲着,且与莺娘很谈得来,她不介意我曾男装在她面前晃悠,我便坦荡下来,送她们去瑶池殿。 十二见我又来,上来相迎,看见威宁侯夫人,不如以往那样亲近。倒是看了莺娘好几眼,从不太情愿变得柔和。 莺娘实在让人心里喜欢。是那种不分男女,都让人想把她捧在手心的喜欢。 外人并不知道莺娘与谢承安之间的事,见威宁候夫人带来一个漂亮女孩儿,纷纷围上去。姑娘们对漂亮女孩儿的热情不输于男子,何况是莺娘这样丝毫不带攻击性的美。 问清身份后,即使莺娘出身微寒,那些世家贵女也态度极好,一会儿问莺娘妹妹喜欢吃什么,一会儿夸莺娘口脂真好看。 为什么以往威宁侯夫人去各种宴会不带莺娘呢? 竟无一个世家贵女认识莺娘。 我打入敌营的小丫鬟说,莺娘没有手帕交,因为威宁侯夫人觉得莺娘体弱,不许她出门。 上回看花灯还是谢承安偷偷带着莺娘去的。 等十二进府,威宁侯夫人才发现谢承安不在,匆匆圆谎,却让十二在街上看到了谢承安。 我并未深想,坐了会儿,见她们开始玩游戏,想起身离开,莺娘望着我,似有些不舍。 我又坐了下去。 “十一姐,你站起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又要走呢!每次这种场合你就和兔子似的,溜得没影。” “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我强忍着没说出屁股麻这种话。毕竟人多。 正襟危坐,保持仪态,头顶几斤首饰,是很辛苦的事。 虽然我簪的钗不多,却很扎实。 轻一些的镂空、攒丝首饰太废神,做出来也慢,普通发簪、金锁等物,全都很压秤,真想让工匠把那些发饰都打成空心的,可惜不行。 没多久,我见莺娘带着几个侍女离去,还悄悄冲我眨眼睛。 我有些领会她的意思,就不远不近跟在她后头。 在场人甚多,这样眼神来往,有种偷情的刺激感。 我以为莺娘有事,却见她在亭中坐下。 “殿中香气驳杂,我有些头晕,出来透透气,现在好多了。” 莺娘冲我笑道。 “我也一样。” 我坐在她身边。 “殿下会下棋?”莺娘歪头看着我。 我简直要被她这个样子可爱得晕过去。 “会一些。” “那我们手谈一局?”莺娘有点没底气。 石桌上正好摆了一桌棋,棋子已乱,仿佛是被谁随意给抹了两下,看不出原来的棋局。 “好。我不爱学这个,你要是很厉害,就让一让我。” “……”莺娘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种话,惊呆了,看着我,酝酿了一会儿才说: “殿下真是个实在人。” “我就当你在夸我啦。” “莺娘本来就在夸殿下。” 接下来几盘,莺娘都让我赢了。 不管我怎么下,她都能让我赢。我见她蹙眉,似乎正因下在哪里才能输给我而苦恼。 “这样让着我,是不是会觉得很无趣?” “不,我觉得很有趣,从来没有这样玩过。”莺娘笑着说。 “那你以前都是怎么玩的?” “翻翻古棋谱,或者与表哥对弈。我没输过。”莺娘有些得意。 “谢承安?” “嗯。” “殿下不要像我这样,将一生系于他人手。” 莺娘低声道。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我未曾有一日觉得自己安全过。 也许是从一无所有到万人之上太突然,我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会化成泡影。 仿佛哪一日就会变回原样,我还是公主所僻静处无名无姓的人,守着辛夷花,守着杜若姑姑,眼中只有高大肃穆的宫墙,四季花开花谢,朝暮日升日落。 “莺娘,你觉得谢承安如何?”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他是乔木吗?”我很怀疑。 “他是。天地浩渺,乔木算不得什么。殿下要找绝世名器,削铁如泥,寒光湛湛,且有一颗真心,只向着殿下您。” “承你吉言。” 说到这个问题,我难免会想到王大力。 竟有些心烦意乱,脸也有点发热。 怎么他就是王二公子?为什么初次见面,他很抵触,几年后,在宫里重逢,他又瞒着我真正的姓名? 等这场赏花宴结束,我就去问他。 “对了,上次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很是紧张殿下,许是良配。”莺娘低头,提起王大力。 “良不良我不知道,配是一定的。我早有婚约,正是王家二公子。” “王家世代忠良,王二公子一定很好。” “是啊。” 我知道他很好,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还骗我很久很久。 “殿下不开心吗?” “有一些。” 莺娘突然伸手,抚平我的眉头,甜甜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殿下就特别喜欢。殿下皱眉的时候,我心里跟着皱起来。” “莺娘,你与谁说话都是这样?” 左右宫女都已退到亭外,我们小声交流,她们也听不真切。 莺娘声音极小,认真看着我,说道: “并没有。殿下对我来说,与其他人不同。” “殿下,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动的接受一切,直到遇到殿下你,才觉得世界上有人这样有趣,想离你更近,终于有了向前走的勇气。” “你觉得我是男子好,还是女子更好?”我不知道莺娘这样是好是坏,但有点慌。 “进宫遇到殿下,我先是一惊,又高兴起来。如果殿下是女子,我不必担心毁坏你我清名,兴许能多见殿下几回。” “我知道殿下是女子,也并无不平,所以并不是殿下想的那样……”莺娘眨眨眼睛,似乎在告诉我,她不是一见钟情。 “十二已经见过你,应该印象不错,你小心行事。” “是。” 我们在外已经呆得太久,瑶池殿开宴,十二的贴身宫女找来,我与莺娘一先一后回瑶池殿。 宫中菜色,我已经吃了好多年,仍觉得好吃。 御膳房离这里远,所以重开了瑶池殿的小厨房,呈上来的菜肴都是热的。只有大殿、副殿被启用,菱妃娘娘曾住过的地方仍然锁着。 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那个曾经受尽宠爱,嚣张跋扈的女子,应该长得很美吧。 听说云妃娘娘尚且不及菱妃三成,那菱妃岂不是美如天仙?不知瑶池殿有没有菱妃的画像,我想看看这位美人长什么样子。 午宴结束,贵女们被请到御花园,这里已有许多年岁正好的世家公子等着,他们正在燕皇考较下展示武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尔等礼节周全,不必再考,乐乃雅好,今日不考,御花园伸展不开,故只考射、书、数。射为武,书、数为文。” “文已经比过了,王琅略输一筹,赢的是谢临徽。” “武嘛……朕觉得王琅赢面更大。” 燕皇亲自讲解,精神不错。 御花园虽然大,却没法跑马,他们只能比射箭。 王大力张弓搭箭,齐射而出,箭箭正中靶心。 他神色专注,侧脸尤其迷人。 宫中贵女都盯着他看,等谢临徽张弓,她们又看谢临徽去了。 十二这次眼光倒不差,谢临徽的确比谢承安长得好,一身白色道袍,眉目如画,出尘若仙。他神色清冷,只有看见十二时,才会柔和几分。 燕皇特意准许谢临徽在宫中穿道袍,还赐他拂尘等物。 谢临徽射得极准,最后一箭稍稍偏了一点,不及王琅。 我听见有人说, “谢公子前几箭都那样准,这次是故意让着王小将军吧。” “王小将军可是未来的驸马爷,谢公子当然不好越过他。” 我回头瞥了她们一眼,一个个低眉敛目,乖得和鹌鹑一样。 “少年英才,朕甚欣慰。膝下二女,就托付给你们了。” 燕皇一开口,震死不少人。 尤其是在其中战战兢兢的谢承安。本来今日谢临徽占尽风头,他就觉得有些不好,没想到、没想到燕皇竟然想把十二许给谢临徽! “陛下……” 谢承安跪下,似想求情。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十二与威宁侯世子谢承安早有婚约,如今燕皇见谢临徽更出色,竟想换人? “谢承安,你可有不满?” “十二殿下是臣的未婚妻。”谢承安鼓起勇气说道。 十二把头扭到一边,不想看他。 “朕的女儿,如珠似宝,你待她不诚,自然有更好的人与她相配,非要朕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你做的丑事?” 莺娘就在我身侧,她脸色微微泛白。 是了。 谢承安如果真心喜欢莺娘,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与十二的婚事。 “谢临徽,你可愿娶我家十二?” “臣谢陛下赐婚。”谢临徽恭敬跪倒,并未看谢承安一眼。 “众所周知,十二与威宁侯世子订婚,谢临徽,如今朕把这世子之位还你可好?” 谢承安脸色剧变。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可谢临徽神色如常,淡淡道: “若臣想要千秋功名,荣华富贵,伸手取之便是。不愿蒙先祖余荫,取那烫手山芋。” “别人想要都求不得,谢临徽,你为何觉得那是烫手山芋?” “得先祖余荫庇佑,便能安享荣华富贵,不理世间疾苦,不做利国利民之事,这样的位置,臣觉得烫手。” “那谢承安,你可觉得这世子之位烫手?”燕皇有些想笑,看向谢承安。 不知道以前谢承安觉得世子之位烫不烫手,现在肯定是烫的。 十二眼睛里都快冒星星了。 不得不说,这一刻,谢临徽的风采,过于灼目。他这话也许轻狂,也许会得罪一大批勋贵,可他长得这样好,又敢于说出心中所想,锋芒毕露,是京中贵女从未见过的出众。 “兄长以往身体羸弱,如今恢复正常,世子之位,自然该还给兄长。”谢承安应该想展现一下自己的谦逊、友爱兄长的形象,然而谢临徽就粲然一笑,说道: “陛下,既然承安这么说了,我这做兄长的不答应,岂不是罔顾兄弟情谊?” “是,那就这样吧。”燕皇点头。 谢承安瞬间脸色惨白。 他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其余人都跟着燕皇他们离开了。 威宁侯夫人在人流中看了谢承安一眼,十分失望。 谢承安更是一颤。 莺娘突然从我身边离开,小跑到谢承安面前,扶他起来。 我也没有走。 怕谢承安失去理智,做伤害莺娘的事。 有的男人明明先动了色心,出了问题总要怪在他人身上。 好在这世间还有一个谢临徽,不然十二,以及无所依傍的莺娘,又该如何呢? 第29章 木芙蓉 “对不起。”谢承安低声说完,迅速跟上其他人。 好在他不是那等癫狂之人。 等他走远,我才对莺娘说: “我看他不是值得托付的乔木。” “殿下,乔木一词他当得起,只不过,谢临徽是玉树。” “如果侯夫人教导谢承安友爱兄长,他必不会如此。”我有些失望。 “这世间,有几人父母双全且都心胸开阔、行事坦荡?”莺娘神色怅然,又道: “不提那些,身边有一亲人时时护持,已是大幸。” “的确如此。” 晚些时候,十二带莺娘回高妃娘娘寝殿,我见天色已晚,先回华翎宫。 事到如今,我也不太担心高妃娘娘会对莺娘怎样,假若有人要害莺娘,威宁侯夫人可能性反倒大一些。 今天没找到与王大力说话的机会,明天再找。 或许是一天转的地方多,我有些困乏,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没人叫我,等我睡醒,日上中天。 我不需要向谁请安,有时也能偷偷闲。 青杏、红药带着几个小宫女进来为我更衣,捧着洗漱用具,白露问我午膳吃什么,紫烟说高妃娘娘收莺娘为义女,并向燕皇求了一道恩旨,封莺娘为婉柔郡主,赐婚谢承安。 也许是因为燕皇觉得谢承安没有职衔,娶莺娘不太好看,就以兄弟情深为由,给谢承安一个三等将军的爵位。 谢家世子之争已落幕,现在的世子是谢临徽。十二与他的婚事也定下了。 我不愿事事都往差了想,只希望谢临徽是真心对待十二,而不是因为什么世子之位。 正吃着,莺娘过来了。 如今她是郡主,宫女们都该向她行礼。 “免礼免礼!” 莺娘眉宇间的郁色少了一些。 “我是专程来殿下这里蹭饭的,下午就要回府了,殿下记得来看我。” “好。” 只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 莺娘仪态极好,学识也不错,比不少贵女都要出色,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像是宫中女官教授的礼仪。短时间内很难练出这种浸骨的仪态,威宁侯夫人如果把莺娘当成亲女儿,想让她嫁入世家贵门,才会自小开始培养她。 那侯夫人为什么不早早收莺娘为义女?绝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就算谢承安再不羁,也不会对名义上的亲妹妹下手,那会让他仕途尽毁。 我思绪纷乱,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莺娘吃的很少,很慢,正好与我同时放下碗筷。 “你如今是郡主了,有娘娘为你撑腰,什么都别怕。”我安慰道。 “我不怕的。” “要是有人欺负你,直接按照宫规处理。” “好。”莺娘乖巧的看着我。 “殿下,我不想出宫了。” “那我留着你住几天?” “虽然我也想,但婚期快到了。”莺娘沮丧道。 “什么时候?” 虽说谢临徽年长,但皇家公主,除非和亲,其余都出嫁得晚,谢承安先与莺娘成亲也很正常。再晚一些,孩子叫人知道就不好了。 “五月。” “也好,那时我为你添一份厚厚的嫁妆。” “不必如此。殿下,我吃得不多,做衣服也省料子,那些金银珠宝、文玩古器,我都不热衷,送去侯府,也只有吃灰的份儿。” “那也要送的。” “殿下待我真好,莺娘无以为报,不如……” 莺娘拉着我的手,情真意切,似乎要说什么话。 “十二公主求见。” “莺娘也在啊~” 十二见莺娘这模样,惊了一下,默默喝了两口玫瑰露。有些心虚。 “即将出宫,特意来拜谢十一公主在宫宴之中的照抚,故来此地。”莺娘笑着说。 “照顾你是应该的,以后我是你嫂子,十一姐是我姐姐,也是你姐姐。” “是。”莺娘笑得更开心,反而有点傻乎乎的。 十二说不下去,如坐针毡。 是了,在外人面前,十二公主娴雅温柔,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脱缰野马,唱念做打俱佳。 十二八成是来炫耀谢临徽的,我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要做什么。 “两位殿下慢聊,莺娘先告辞了。” “你们护着些婉柔妹妹,路都给我看仔细了。”十二语气很有些严厉,气势十足。 “是。”莺娘身后的几个宫女一齐行礼,护着莺娘离开。 “十一姐,你还骗我说没成,我现在真觉得谢承安头顶上绿绿的。”十二露出后怕的表情。 “那还不好吗?绿人者,人恒绿之。”我笑道。 “十一姐,你可别当真,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莺娘看起来是不错,你又不知她心里想什么,还是远着些吧。” “哦,我知道了。” “十一姐,我不要你知道,我要你远着她。” “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啊,你要是天天和王小将军来往,我绝对不说什么,莺娘嘛,不要走太近。” “连我母妃都被她收买了。”十二怕我不信,又补上一句: “母妃多聪明的人,待莺娘体贴入微,以往给我的东西,都给她分了一些,还认她做义女,难道莺娘就这么好,你们全都喜欢她?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你女扮男装去勾引她了……” “这话你可别再说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怕十二把女扮男装这件事说出去。 至于与莺娘走得近……我得空的时候,去威宁侯府看几回,也不算走得近,届时再把十二拉上,不就妥当了? “对了,十一姐,你怎么没告诉我,王二公子就是王大力,亏我为你担心那么久!” 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不能说,不然岂不是显得很傻?我还给他找了一个借口。 “他想低调一点。” “这样啊,不愧是王小将军,就是与那些肤浅的男子不同。” 知道王大力是王琅以后,十二对他的看法好转了许多。 “对了,你看我头上这个玉簪……”十二扶了扶发髻,露出一朵粉玉雕纂的木芙蓉,栩栩如生,工艺精湛。 “好看好看,谢临徽送的?” “是啊,十一姐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他亲手做的!” “我猜的呀。谢临徽手艺不错,你回礼没有?” “回了一套笔墨纸砚。唉,母妃说我现在还不能给他送衣服,这样不端庄,总觉得心意有些不够。” “以后再送也不迟。” “对了,王小将军有没有给你送过礼物?”十二小声问。 “送了一盏灯笼。”我本不喜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看,不过这会儿不说,岂不是显得王大力很不通人情世故? “十一姐,你知道的。”十二摇了摇我的胳膊,用眼神暗示我。 “晚上看要更好看一些。” “那我们晚上再看,我今天要是不回去,十一姐不会赶我走吧?” 想到十二打呼噜,我语气坚决: “会赶你走。” “那我睡在地上。”十二笑道。 “睡到半夜老鼠把你抬走。” “十一姐你怎么这样啊……”十二超级害怕老鼠,哀嚎一声,大声道: “我才不相信华翎宫会有老鼠!” “怎么不会有?华翎宫储藏的食物可多了。” 突然,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像真的来了!” 我提醒十二。 地毯边爬出一只速度极快的小玩意,形状像极了老鼠。 “啊啊啊啊啊啊啊!十一姐!真的有老鼠啊!你快弄它!快弄它!” 十二暴躁起来,要不是我坐着,她都蹿到我身上去了。 现在也没多好,她蹲在桌子上,碗碟落地,两个灵巧的宫女已经冲向了那个老鼠。 “殿下,我进来了?” 我听到王大力的声音。他有些担忧。 十二惊惧,从桌子上下来,拉扯变皱的裙子。 “殿下,是只假老鼠。” 宫女提着木老鼠的尾巴。 “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我感觉现在的状态不是很适合见人。 “见过熤皇孙。”王大力似乎在向人行礼。 “十一姑姑,你看到我的小宝贝了吗?一松手它就跑远了!” 一个胖乎乎的男童卡在门槛上,正朝我这边看。 第30章 熤皇孙 “哇,十一姑姑,我找到了!” 江熤看着宫女手中的木老鼠,试图爬进来,然而他又矮又胖,蹆短无力,只能在殿门口蹭来蹭去。 “冒犯了。” 王大力伸手抱住江熤,把他送进殿内。 我便看着江熤向我跑来。 “十一姑姑抱!” 江熤是大皇兄的小儿子,也继承了大皇兄的体型。贪吃得很,平时总爱来华翎宫玩,蹭点肉吃。 “小熤,慢些跑。” “我想姑姑了!”他才两岁多,说话奶声奶气。 十二这会子也生不起气来。 江熤现在还小,胖乎乎的,只显得可爱。不像大皇兄,三十了,硕大一只,素爱花鸟美食,清闲安逸,早已禀明燕皇,他这辈子就当个安乐王爷,伺花弄鸟,清逸一生。 “你只想十一姑姑,不想十二姑姑啊?”十二捏住江熤的小肥脸。 “都想,都想。但我心里更想十一姑姑,因为十一姑姑不捏我的脸。” 江熤吐字清晰,井井有条,眼瞳清亮,很讨人喜欢。 “十二姑姑不用你想,今天就好好捏个够……” “咕……咕……救……窝……” 江熤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 想到十二被吓得上窜下跳,蹦上桌子的样子,我闭上眼睛。 王大力轻咳一声。 十二瞬间松开江熤的小肥脸。 我也睁开眼睛。 糟了,忘记王大力在这里了,都被他看到了! “呼……” 江熤大大松了一口气,本想来我这里,又有些犹豫。 “小熤,那只老鼠是怎么来的?”十二问他。 “谢表哥送的!”江熤笑起来,眼睛弯弯。 江熤的母亲是谢临徽生母的幼妹,因此江熤称谢临徽为表哥。这样算起来,十二还比谢临徽高一辈,然而皇家的辈分一直很乱,各叫各的,不违背伦常,就没人管。 “哪个谢表哥,谢临徽还是谢承安?”十二笑得无比和善,我却隐约听到磨牙声。 “当然……当然是谢临徽谢表哥啊,我只有一个谢表哥。谢承安又不是大姨母生的。” 小孩子直觉敏锐,江熤乖巧答完,抱住我的腿,浓长的睫毛扑闪,分外讨人喜欢。 “看来今天不能住在华翎宫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十一姐不必留我,不用想我。” 十二飞速离开。 我忘了叫住她,现在她衣服上还有点乱。 然而她实在跑得快,身后的宫女都追得气喘吁吁的。 要不是高妃娘娘时常打赏宫人,想必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十二公主有一双、飞毛腿,跑得贼快。 “十二姑姑吓到我了,小熤想吃点东西压压惊。” 江熤仰头,眨巴眨巴大眼睛。 大皇兄觉得自己胖可以,儿子胖不行,势必要让江熤减肥,就克扣他的饮食,为了吃点东西,江熤跋山涉水来华翎宫,也是不容易。 大皇兄那边,已经与我打好招呼,每次江熤过来的时候,都给点东西他吃,肉片要切到最薄,肉饼要多添青菜。让他尝点甜头,这样他就会经常从宫外进来,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华翎宫。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燕皇与大皇兄还是很像的。 都是为了让子女减肥而不择手段的人。 “乖,下次让十二姑姑给小熤赔礼,好不好?” 小孩子皮肤嫩,现在江熤脸上红了一片,要是让大皇兄看见,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江熤是大皇兄唯一的儿子,他前头还有三个亲姐姐。大皇嫂已经伤了身体,不会再有孕,大皇兄早年喜欢寻花问柳,调戏良家妇女,后来长胖了,再不爱那些调调,近年来一直与大皇嫂感情不错,非常怕老婆。 据说大皇兄不想争位是因为他很多年都没有儿子,不管是正妃还是侧妃,侍妾,都只生女儿,背地里有官员取笑大皇兄有个“女儿国”,大皇兄气不过,又心灰意冷,就越吃越胖,竟发现这样的生活很舒服,彻底没了争位之心。 等江熤出生,大皇兄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想让江熤被卷入夺嫡风波,平日里愈发懒散。 “小熤不生气,不用赔礼,就是肚肚饿了。” 江熤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 “那十一姑姑带小熤去吃饭。”我牵着江熤,带他去侧殿,那里被我收拾成吃饭的地方。 “今日小熤在,你若有事,改日再来。”离开前,我看向王大力。 “殿下上次托我带的首饰,微臣已经办妥。”王大力低头,双手奉上木匣,不敢看我。 什么时候托他带了首饰?我怎么不知道? 但我还是接过去,让青杏像往常一样给王大力准备些吃食带走。 “姑姑买了什么首饰?我也想看。” 江熤眼巴巴看着我手中的木匣。 “我先看看。” 我怕里面装了别的,特意把木匣打开,里面有支玉镯,清透莹润,品质不凡。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短信。 是了……他喜欢写信。 “姑姑,里面是什么啊?” 江熤仰头问。 “不让你知道……这样吧,下回来,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只是首饰盒,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江熤说着这样的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的手。 他求知欲旺盛,又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现在他应该特别想知道,犹豫了一会儿,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姑姑,你等着。” 江熤费力爬出殿门,跑了几步,消失在我视线中,又很快爬进来,兴奋道: “姑姑,我离开了,又回来,你该告诉我了!” 我已经在他出去时把信收了起来,这会儿把玉镯给他看也没什么。 “好看,姑姑戴上,更好看。” 江熤非常笃定,眼神真诚。 “咕咕……” 我戴上玉镯,这次听到他肚子叫了。 “哦,我知道了,你肚子也觉得姑姑戴玉镯好看,跟着应和对不对?” “对!”江熤飞快点头,小心翼翼问: “姑姑,我今天能吃几块肉?” “三块。”三块切得很薄的肉片。 “能不能多一块?” “好啊。” “姑姑真好,我最喜欢姑姑了!” 等江熤去等肉的时候,我让小厨房的公公把其中一块肉片切成两半,变三为四。 江熤看到他心心念念的肉片时,眼神呆滞。 “姑姑,这个肉好小啊……” “当然啦,你看姑姑这么高,你这么矮,肉也分大小,有的肉天生长得大,有的肉长得小,你要是不喜欢吃小小的肉,姑姑帮你吃掉好不好?” “姑姑,我不是那等厚此薄彼的人,我都喜欢!” 江熤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 “别噎着啦。” “不会……” 江熤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等他吃完,喝了半盏茶,在宫女、内侍护卫下步行出宫。 可怜他年纪小小,为了吃口肉走这么远,常常在路上就饿了,回王府只有清粥配青菜,寡淡至极。 我这才打开王大力的书信,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有写很多话解释,只写了一句: “词不达意,希望能与殿下亲自解释。” 亲自解释? 何时何地何日? 罢了,他总会与我说。 我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传去苍国的信已有回信,还不足半月,果然比官驿快。 六姐姐再度过问了我的婚约,十分担忧,并表示还送了绢绸纱等百匹,让我挑些喜欢的做春装,其余的分给朋友们,不必攒起,夏日还有一批。 我不禁想,六姐姐是不是发大财了? 我写上王大力的事,表示,下一封信就告诉六姐姐为什么王大力要瞒着我他是王琅。 当然,泛舟湖上时发生的细节没写。 溯洄依然附了书信,依然挤得很辛苦,我都有些心疼,想必我能看见的每个字都来得不容易。 她说衣料是她与六姐姐一同挑选的,不知道我喜欢哪些,到时候她好继续挑选,最近苍国收到附属国贡献的一车宝石,她取了一匣送给我,不管是打首饰还是拿着把玩,都极好。 她去狩猎,打到白狐皮,说燕国难有品相顶好的白狐皮,等硝好了再寄给我。 狩猎? 难道苍国的女子也能狩猎吗? 她送我这么多好东西,我也不知该回些什么。 孤本字画,或是古玩珠宝? 就像十二说的那样,回的东西,心意不够。 我想送她几套燕国服饰,又不知道她的身量。 便在信中附上这个问题,附上华翎宫特制的果脯等物,让张简介绍的商人送到苍国。 翌日,春风和煦,十二约我出去玩。 有京中一些世家贵女,也有年轻俊秀。 我不喜人多,没去。 若说赏花,没有什么地方比得过瑶池殿。 平日瑶池殿外围没有被封住,想起前几日看到的梨花,我让宫女们带点小酒,果脯小食,以及一面琴,前往瑶池殿。 草木深深,我找了个僻静地方,宫女们已经摆好软榻,有的处理水果,有的替我温酒,有条不紊。 林荫下,风正和煦,比起去外面玩,我更喜欢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闭上眼睛,迷蒙间闻到一阵焚纸的味道。 我起来,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找过去。 虽说春日不容易起大火,但宫殿都是木制,一点火星都沾不得。 一个白衣女子跪在火盆前,泪水涟涟。 “你在做什么?” 她惊慌摇头,看清我的脸,失声道: “皇姐!” 我愣住。 第31章 诉心声 这不是云妃吗? 她神志不清?连辈分都记错了。 “原来是十一殿下,本宫眼花了。一时间把你认成了我的皇姐。” “是菱妃娘娘?”我问。 “是。” “我与菱妃娘娘很是相像?” 云妃点头,眼神飘远, “殿下眉目稍清丽一些,菱妃娘娘艳而不妖,容貌冠绝天下……” “皇姐在我幼时便出嫁了,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她的样子,但凡见过她,没有人能忘记。”云妃露出怀念之色。 我突然想起,燕皇与我说,少出宫。还说那些宴会无甚可取之处。自那一年宫宴我觉得无趣,连年宫宴都没参加,他有意纵容,我从善如流。 以及从未有任何消息的生母。 “敢问殿下,生辰是何时?”云妃低声问。 “人人都知道我乃伶人所出。”我不愿去填充云妃的臆测。 “既如此,殿下只当今天的话,我没有说过。”云妃道。 “你为何在此祭拜?” “今日是皇姐的忌日。我想,燕国没有人会祭拜她,就来此处烧些钱物,也好让她在地下安逸一些。” “处理干净些,不要引火。”我不欲深究此事。 宫中不准私下祭拜。 菱妃的牌位不在宫中,据说已葬入皇陵。 云妃又盯着我的脸看。 “是。” 我想起二哥的腿,想起菱妃,只觉得头大如斗。 世间会有两个毫无干系,又长得无比相像的人吗?难道父皇后宫中曾有个长得像菱妃的伶人,或者云妃在诓我? 云妃的话不可全信,我得弄一张菱妃娘娘的画像。其实,直接去问燕皇也好。 我直觉,他不会那么高兴。 杜若姑姑一直在公主所照顾我,她总该知道一些。 她已出宫荣养,日子很是安逸,我怕扰了她的清净。有的人说了封口的秘密,就会死。 手中虽有德妃娘娘的人手。可菱妃与德妃有大仇,那些人手既忠于德妃,在这件事上,就不能放心用。 我竟又想到了王大力。以往总让他帮我做事,倒不觉得如何,只当他是宫中侍卫,是我的好友。现在怎么好理直气壮求他帮忙? 思来想去,我想到大皇兄。 他见过菱妃娘娘,一定知道我与她长得像不像。 傍晚,十二带了些宫外的糕点过来,问我为什么郁郁不乐。 “早知道应该和你一起出去,在宫外多待一会。”我编了一个借口。 “现在知道后悔了,过几日又去玩,你去不去?” 我摇头。 “女人心,海底针,猜不透啊。”十二摇头晃脑的,很是感慨。 “明日我去拜访大皇兄,你去不去?” “我与大皇兄不熟,就不去了。”十二与大皇兄谈不来,只维持着年节互相送礼的关系。我以前也与他们关系平平,后来因为江熤,才慢慢处出几分亲情。 “大皇嫂还是很好的。” “唉,就是王府里的小群主太多了,嫡出加庶出,十几个。”十二说到这里就有点愁,其实我也有点愁。 每次大皇兄领着所有女儿进宫的时候,我见面礼都要准备一大包,更何况上门拜访。 大皇兄的女儿们挨个满月酒、周岁宴,我曾一次次备礼,回想起来仍觉得心累、肉痛。 总觉得大皇兄是收礼太多,才养这么胖胖的。 …… 大皇兄得封安王,王府在宫外,王大力来护送我出宫。 即使知道他名王琅,叫习惯王大力,就一直当他是王大力。 昨日已送过名贴,正好安王府有空,其实王府大多数时候都有空,偶尔大皇兄会带孩子们去庄子里玩,怕碰不上,我才特意问过。 一进安王府,就听到高低起伏的“姑姑”,一大群侄女看着我。 我挨个摸过她们的脑袋,分发礼物,最后摸了摸江熤的小脑袋。 孩子们散去,大皇兄带我去书房。 “临仙,找大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京中官员都给大哥一个面子,只要不冒犯父皇,大哥都给你摆平。” “皇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 大皇兄让书房里的人都出去,等在院外。 “问吧。” “我与菱妃娘娘,长得像不像?”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大皇兄皱眉。 “真话。” 大皇兄沉默两秒,说道: “像。”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便向大皇兄请教。 总觉得大皇兄是个很聪明的人。 “好坏参半。” “你小时候还看不出来,十一二岁的时候,像父皇多些,近年长开了,越来越像菱妃。只要见过菱妃,都能看出来。” “二弟走时,还没那么明显。如今,父皇不知道如何处理,才迟迟没有调回二弟。” “菱妃娘娘并不如传言说得那样坏,父皇的确很喜欢她。父皇未继位以前,正妃就已经过世了,他一直未立皇后,后来想立菱妃娘娘为后,朝臣以死相逼,他才收回昭令。” “燕苍两国交战,燕国朝臣欲以菱妃娘娘为质,父皇不许。菱妃娘娘是苍国前任皇帝嫡亲的妹妹,前任苍皇十分疼爱她……那时燕国因战事朝局不稳,父皇只能向朝臣妥协,最后,菱妃娘娘被带上战场,用以威胁苍国。” “那苍国退兵了吗?”我只觉得心神剧震。 这样的往事,宫中任何人都没有说起过。 “没有。” “苍国上任皇帝连夺燕国七城,愿以七城换回菱妃。” “那父皇,换了吗?” “没有换。”大皇兄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觉得父皇不是那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 “菱妃死了。” “原是如此……” 菱妃并不是那等身份低微之人,燕皇与曾经的苍皇都十分重视她,所以敢传轶闻的不多。 “七城,如今回来没有?” “你六姐姐出嫁时,苍国送还三城。” “哦……” 难怪燕皇舍得让六姐姐和亲。 “当年针对菱妃娘娘的人太多,菱妃之死,亦有太多人动手,如果他们知道菱妃娘娘有女儿在世,一定会有所动作。” “你的身世,怕已有人猜到。” “只是相像,怎能笃定?”我问。 “别人未必这么想。”大皇兄意味深长。 “王家大公子风采出众,文武双全,比如今的王琅更出色,他在燕苍交战时,死守城门,带三万兵马,与苍国十万兵马相抗,城破之时,大公子万箭穿心而死。若你身世爆出,你与王二公子的婚事,恐生波折。” “王老将军,当年便是提议将菱妃绑在城墙上的人。” “这些年,父皇可让你见过王琅的家人?”大皇兄眼神中透出几分怜悯意味。 “那我……”我一时间,觉得喉咙干涩起来,浑身僵冷。 王大力为何隐瞒名字,已不再重要。 这一刻,有千沟万壑,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曾在德妃宫中见过王琅的母亲,她一身素服,清瘦严谨,至此之后,再没见过一回。 王老将军双腿残疾,燕皇每年都会亲自探望,可从来没带我去过。 那为什么要定下这个婚约? 难道是因为我幼时没有现在这么像菱妃? “临仙,此事大哥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你。大哥未曾有半句虚言,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大皇兄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爱哭,这一刻,突然升起泪意。 前所未有的仓惶,也不能与其他人说。 王大力知道吗? 他初次见我时应该不知道,那时我有些胖,他也许是不喜欢胖的。 他知道后会如何?我又该怎么说?怎么做? 我努力平复好心情,问大皇兄: “我想看看菱妃娘娘的画像。” “只有父皇那儿有,其余人都不敢私藏。” “你想看,我可以画给你看。” 我为大皇兄磨墨,他落笔粗大,勉强能认出是个黑乎乎的人形物体。 “多年不画,有些手生。” “……”我现在心中倒没有那么不安了。 假如一切是既定的事实,那我也没有办法改变过去。 “大哥,谢谢你告诉我。” “客气什么,这件事,大哥帮不到什么。只能告诉你一些往事,总比你什么都不知道,撞得满脑袋包好。” “……”今日知道的事对我来说冲击太大。 我竟有些丧失言语能力。 “临仙,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燕国的好男儿多的是,王二不行,还有别的,也不是人人都抗拒苍国人,通婚者不知凡几。父皇疼你,总舍不得你受苦。” 是了……我在公主所时,虽缺衣少食,可从未生过大病。 宫里的孩子,没有生母照抚,很难活下来。只凭杜若姑姑,是很难把我养到六岁的。 此后一路顺遂,从没有人欺负我。只因六姐姐,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是,我知道了。” 我心中苦涩,脑中晃过许多年轻俊杰的脸,全记不真切,最后清晰的是王琅的五官。 要是父皇,早些调开王大力就好了。 “别担心,大哥有钱,你要是想养男宠也行,以后大哥给你养一百个。”大皇兄拍着胸脯说道。 “……” “大哥,谢谢你。”我心中很难过,还是忍不住被大哥逗笑了。 “我不要一百个,一个就够了。” “那以后大哥给你找个最好的,当然也要多备几个类型不同的,你什么时候需要了,大哥立刻就动手。” “好!”我倒是没有拒绝大皇兄,说不定以后真用得上。 回宫路上,我突然醒悟过来,到底我都和大皇兄说了些什么啊!万一他真给我找一百个男宠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简直心惊胆战。 车帘又动,两支糖葫芦递进来。 “殿下像是哭过?”他低声问。 “眼睛进了沙子。” 我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只吃出来酸味,越吃越酸。 马车驶了很远,路也有些不平。 我掀开车帘,发现不是回宫的路。 “殿下,此处落日甚佳。” 他带我爬上一座古城墙。 这里地势高,能看到京城中诸多街道,来往行人,以及朱红宫墙,琉璃飞檐。 落日就在天边,毫无遮挡,直直往天边坠。 此时直视那一轮火红赤珠,也不觉得扎眼。 云霞漫天,从火红转为烟紫,瑰丽至极。 “殿下,明日又是新的一天,不高兴的事,就留在今天吧。” 我点头,脸上还带着笑,却鼻酸眼涩。 无论如何都忍着泪。 “对了,你为何要说自己叫王大力?” “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我自小身体不如大哥,家中父母便想让我习文,可我实在没有兴趣,只喜欢兵法。” “然而我连一柄长刀都拿不动,大哥就给我取了一个大力的小名,父母也跟着这么叫我,听说这样,我就真的能越来越大力。” “后来大哥战死,父亲想让我习武,母亲不许,她也不准备让我上战场。” “我仍然在夜间偷偷练习,父亲也教我拳法,教我武艺。” “夜里睡得不够,白天就容易打瞌睡。那时我在宫中上学,每次考试都不如人意,但其他人都敬重大哥,也待我很好。” “听说我与殿下定下婚约,朋友们就告诉我,殿下有两百斤,一屁股坐下去,像我这样的豆芽菜,就死了。” 王大力说着说着笑起来。 我心中五味杂陈。 这都是谁编的?那时我才多大,怎么可能有两百斤?而且,王大力居然信了。 “那时我真的很害怕。在德妃娘娘宫中,我第一次看见殿下,见殿下略有些圆润,心中惶恐,从此决心习武,强身健体……” 我一时语塞。 “第二次看到殿下便是那日玉清池中。我实在是肠胃不适,训练过又吹了冷风,本想夸赞殿下诗做得好,却做了不雅之事……” “可是,你没吐之前就说自己叫王大力啊?” “因为我不敢告诉殿下名字。我那时心里有些害怕,怕殿下知道后,会不自在。” “之后又在殿下面前吐了,更不敢说。” “陛下便说,我先隐瞒身份,与殿下相处一阵,要是自觉与殿下无缘,可以解除婚约。” “如今,我觉得与殿下缘分深重,不能割舍。” 第32章 大力妖精 以往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总是高兴的。 可惜……要怎么样,才能做到不割舍? 他说起大哥的时候,眼神怀念而悲恸。 我忘了问当年燕苍两国是如何打起来的。国与国之间的争锋,从来不受一人之力影响。强者生,弱者死,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菱妃娘娘何错之有?王大公子英年早逝,过于凄烈。 两国之间既是世交,又是世仇。 王家人,应是恨极了苍国人。 “殿下能不能与我说说,为什么不高兴?” 夕阳下,他眉目间镀了一层金辉,更显温润。 “这很难说,我现在只想和你说高兴的事情……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好。” “我为殿下吹曲子吧。” 王大力折了片树叶,笼在手中,吹了一曲悠扬的小调。 “殿下试试?” “就当把心里不高兴的事都吹出去。” “bu——” 我很卖力,吹出放屁的声音。 王大力咳嗽起来,极力忍笑。 “bu——” “bu——” “bu——bu——bu——” 我不管他,吹得愈发认真。 声音没多大改善。 “殿下好些了吗?” “好些了。” “这是和谁学的啊?”我没听说过京中有人会吹树叶。 “我大哥。” 王大力再度露出怀念的神色。 “殿下轻一些吹,但也不能太轻,会没有声音。” “军旅途中,将士们少有乐器,思念亲人时就会折树上的叶子吹故乡的小调。” “大哥在时,我还年幼,只学会了一首。其他曲子虽然也能吹,但总不如它们本来的乐器演奏得好听。” 王大力吹了段古琴曲,怪里怪气,吹了一半就停下了。 “殿下,有时我也想,以后我会像兄长一样为国征战,或许会遇到不测,便心生忧虑,不敢诉明心意。” “殿下嫁给我,势必会担惊受怕。一想到这里,就有些犹豫。” “但我不想看着殿下您嫁给别人。” “我也不想。”我低声道。 他目光灼灼,我心中一深一浅地痛,似乎被柔情填补,转而又化成一种更深刻的痛楚。 “殿下,待你及笈,嫁我可好?” 我犹疑着,一个字吞吞.吐吐说不出。 “我以为,殿下待我,终究是有几分倾慕的。” 他语气低沉而失落,距我只有一步之遥。 我该如何说? 我真想鼓起勇气在他面前说出真相。 可我太留恋这一刻的光影,留恋他温柔的眉眼。 “王琅,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我转身,背对着王大力,试图盯着即将落下的夕阳,把眼泪倒回去。 “殿下没有否认我的话?”王大力站在我身后。 我没有回答。 傍晚风大,城楼外有沙。 这下我真是迷了眼,眼泪稀里哗啦流下来。 如果王家人不介意我是菱妃娘娘的女儿,我一定会答应王琅。 如果介意,王大力又该如何自处? 怕是介意的。 王大公子是顶顶出色的人。这样的人,死在与苍国的战争中,身为亲人,一定痛彻心扉。 而菱妃娘娘,如果燕国没有以她为质,她是不是,不会死?我从来没见过生母,看着十二向高妃娘娘撒娇,我不知有多羡慕。如果她在世,那些不能与人倾诉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她听? “都是微臣不好,带殿下来城楼上吹风。” 王大力很是歉疚,想与我擦泪,又很笨拙。 “不关你的事。今天的落日很好看,我很喜欢。” “还是微臣的错,没有给殿下挡住风。” 王大力低头看着我,急急忙忙掏出一块手帕。 “擦一擦眼睛。” “王公子,沾点热茶。” 宫女把手帕打湿,王大力拧干后给我擦眼睛。 他待我越好,我心中越是难过。 沙子早就出去了,我流泪是因为心中难过。他还手忙脚乱,慌得不行。 “我回去想想办法。以后再答复你。” 我只能这样说。 “这也要想想办法?”王大力很惊诧。 “是的,我不可以?” “当然可以,殿下做什么都可以。要是殿下想不出来,我替殿下想。”王大力见我不哭,舒了口气。 复而低声道: “我从未见殿下哭过,突然觉得心跟着揪成一团,恨不得以身相替,或者去闯刀山火海,只要殿下开心。” 是了,我与他之间,正隔着一片刀山火海。 “你好好的,我一直开心。”我总算控制好情绪,心境平和下来。 先前在大皇兄府里,情绪就起伏汹涌,压在心里,直喘不过气来,如今哭了一场,觉得好多了。 “不许告诉别人今日发生的事!” “遵旨。” “殿下,我学了几个笑话,要不要听?” “你讲。” 去掉第一次彼此印象都不好的见面,第二次在湖中时,我问他会不会讲笑话,他说不会,现在会了。 “从前有个人擅长放屁,有一日去铁匠铺打铁锛,连放十多个屁,铁匠铺的老板说,你要是能连放一百个,我就把铁锛免费给你。那个人就放了,临走时又多放了几个,便对老板说,这几个能不能换一把钉子?” 大风吹过,同行人静默。 “我之前吹的那几下,能不能换把钉子?”我问王大力。 “不能换钉子,可以换这个。” 王大力解下他的佩玉,放在我手里。 “殿下若有事,只管使唤微臣。” “玉质地坚硬,色泽莹美,正如我对殿下的心意。” “我不喜欢配玉,你自己收着吧。”我又重新把玉挂在他的腰间。 “殿下既不喜玉佩,我欠殿下一物,以后殿下想到了,就与我说。” “好。” 王大力极有耐心,也十分温和。 虽是谦谦君子的品格,却有叱咤疆场之锐。 我轻叹一声,望着远方的宫墙。 “再不回去,宫中就落锁了。” “我送殿下回去。” 回华翎宫时天色已晚,十二等在那里,冲我眨眼睛。 “哟,这是被哪个小妖精勾去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可怜我一腔真心,那郎君却这样负我,教我心碎成雪……” “被大力妖精勾去了。” 回宫路上,我彻底平静下来。好好的活人难道能被一纸婚约难死? 在王大力心里,必然有比婚约更重要的事,我心里同样有。 能嫁就嫁,不能嫁,我自有活法,难道女子不嫁人就会死?好男儿为国为民,他亦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 这时候已能与十二如常谈笑。 “上回说要看的灯,十一姐还没给我看,对了,这镯子水头极好,以前没见姐姐戴过,是不是从那大力妖精手里弄来的?” “老老实实看灯。” “哼,臭女人。”十二鼻子朝天,作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流光溢彩的宫灯很快收买了十二的心。 “哪儿有卖的?我也想要一盏。” “大力妖精自己做的。” “啧啧啧……”十二摇头感慨着,最后又拍拍我的肩膀,笑道: “把你养到这么大,终于能看到你出嫁,我心中甚慰啊……” 也许是最近谢临徽让十二飘了,她的戏越来越多,不搭戏台子,就能开腔。 “对了,上次那老鼠是怎么回事?”我试图转移话题。 “临徽哥哥送给小熤的玩具罢了,用机关术做的,上了发条就能自己跑,有趣得很。知道我怕老鼠,临徽哥哥连连道歉,最后做了一只会飞的小鸟送我,我不敢让它飞高了,怕找不见。” “那倒真是很有趣,我下次找几本书看看。” “十一姐,你要是喜欢这个,我就让临徽哥哥借几本书你。” “只是一时提起兴趣罢了。” “所以说你想不想看?”十二问。 “想。我誊抄一下,就还给谢世子。” “呵,女人就是口是心非。”十二冷哼一声,又得意道: “你看看,谁才是对你最好的?那大力妖精虽然又美又媚,哪比得上我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噗……” 我真要被十二笑死了,连连作揖,道: “我晓得了,燕国的十二公主对我最好,待小人高中状元,立刻求娶。” “这还差不多,灯也看过了,我先走了……哦,我找了一只天赋异禀的猫,今日带了过来。它父母都很会抓老鼠,等它长大,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实在不想让华翎宫这么好的地方被老鼠糟蹋,才费尽千辛万苦找猫的。” “谢殿下恩典,小人一定会好好照顾猫大人。” “改日再来瞧你。” 十二高傲仰头,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华翎宫。 第33章 不太聪明 “这是十二送来的猫?” 我看着篮子里巴掌大的橘白奶猫,没想到它才这么点大。 “十二公主说从小猫养大才亲人。” “它吃什么?” 小猫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如水,懵懂新奇,爪子又小又粉,我有些想摸,或许是累了,没伸手。 “十二殿下说了,这个月喂温热的羊乳,等它大些了才能吃别的。” “分个细心的小宫女照顾它,好好养着。” “是。” “对了,十二取名字没有?” “十二公主说了,名字由殿下取。” “那就……叫大宝吧。” 我原以为知晓了这等大事,会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只做了个梦。 我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正是撒娇的好年纪。仪容极美的女子笑容柔和,呼唤道: “来母妃这里……” “来,娘抱……” 温暖、柔和、安全。 一时间不愿意醒来。 天光蒙昧,我重新想起住在公主所的日子。 困在一方小院,日复一日,只能看着四方的天。 即使近十年养尊处优,也无法抹去过去的回忆。 让我想离开这座人人敬畏、渴望的皇城,又因羁绊而眷恋不舍。 “十一姐,你怎么取个叫大宝的名儿?难不成这猫是王大力的亲戚?” 十二一大早就来了,连早膳也要蹭一顿。 “十二送的猫,自然视若珍宝。” “那大又是怎么回事?它才这么一点点……” “我看闲谈杂记,发现橘白二色混合的猫极容易长胖,等它长大了,就是很大一团,正好与这名字相配。” “那倒也是。” “大宝呢?来,喵喵喵喵喵——”十二看到殿内怯生生的小猫咪,蹲下来,环翠叮当,朝它勾手指。 大宝被吓得连连后退,重新爬回竹篮。 “真可爱,我也想养一只,但是母妃闻不得猫毛味道,一闻就打喷嚏。不过十一姐养和我自己养也差不多。” “你喜欢就常来同它玩,这么小,也不知何时能抓老鼠。” “小猫长得很快的,再过半年,保准会了。”十二算了算时间,又道: “总觉得华翎宫有些清冷,有大宝陪你,应当会好些吧。” “哪里清冷了,这么多漂亮宫女,我都看不过来。” “是是是,我竟是看错了。”十二告罪,在这里腻了一上午,下午要去谢府,问我去不去,我也跟着去了。 十二用的理由是看望婉柔郡主。总不好明晃晃的说,她是去看谢临徽的。 “说到底,我也只是有些伤心自己看准的人,不是所想的那样。如今有临徽哥哥,也不大介意了。” “而且我有个毛病,别人碰了我的东西,我就不想要了。任他如何好,曾如何得我心意,也弃之如敝履。” “天下这般大,总有一人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如果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 十二在出宫的马车上,这样说道。 “我亦如此。”我觉得十二正好说中了我心中所想。 父皇只会说,若什么东西让你不高兴,就换更好的,不必为了一些身外之物,叫自己不爽快。 长久以来,就养成了和十二一样的习惯。 “这才是亲姐妹。”十二满意了。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进谢府。 世家贵门,宅邸精致,不外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名花奇石、古器字画。看多了也不觉得如何,建得再好,只是个住处罢了。 “先去莺娘那儿罢,我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但姑娘家,总是喜欢胭脂花粉、好料子,或是首饰,钱财,我都备下了一些,也算关照这个义妹吧。”十二仪态优雅,端庄温婉中有些矜贵。 外人面前,她永远是温柔端庄的十二公主,不曾失礼。 见过她真实一面的,都是自己人。 “我也差不多。” “十一姐是想和我一起去看临徽哥哥,还是在谢府走走?” “我在莺娘那儿坐一会吧,天黑前要回宫,不要忘了时辰。” “十一姐最好了!” 十二高兴起来。她叫我一道出来,有打掩护的意思,我自然要给她遮掩好。 十二在时,莺娘颇有些拘谨,话也不多,竟无几分存在感。她似是瘦了一些,算算日子,她肚里的孩子应有四个月了,或许是衣裳宽大,看不出来。 等十二离开,莺娘才笑眯眯道: “殿下今日来看我,我好欢喜。” “怎么瘦了?谢府待你不好?” “近日没有胃口,叫殿下担心了。” “想吃什么就让厨子做,或者让他们多做些菜,一份少些,每碟吃一口,挑喜欢的,多吃些。谢府底蕴深厚,总养得起你。” “都听殿下的。”莺娘乖巧地看着我,眼神专注,很是顺从。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谢承安向我行礼。他一会儿看看莺娘,一会儿看看我,似是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与公主有话要说,今天没空与你下棋……”莺娘道。 “莺娘,我不是要和你下棋,我来看看你。”谢承安如今不像以往那样意气风发,依旧俊美,反而内敛起来。他有些捉急的解释着,反倒失去了从容,显得笨拙。 “殿下难得才出宫一回,你却能天天看我,今日就让我陪着殿下罢。” “噢,我先走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或者有别的事,就去叫我。” 谢承安一步三回头,像是担心我把莺娘给吃了。 “殿下,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承安不太聪明。”莺娘叹息一声,低声道: “天资有限,又被养大了野心,越求越不得,也是可怜。” “我见他现在还好?要是你哄得住他,过一辈子也无妨。” 莺娘笑起来,说: “他确实好哄,原本不甘心,现在觉得有个三等将军的职位也不错,就像白捡的一样,整日高高兴兴去兵部办闲差,比以前顺眼多了。” “这倒也不错。”我钦佩起燕皇的手段来。谢承安像小狗似的,被打了一棍,再给颗甜枣,他又欢快起来。 “也多谢了高妃娘娘,我原以为会得一杯毒酒,未曾想娘娘会收我做义女。殿下,我想不明白。” 莺娘神色有些空茫。 “难道是为了给侯夫人添堵,或者,不让谢承安娶其他高门贵女?”我猜测道。 莺娘摇摇头。 “或许有些添堵的意思,那只需要让我嫁给承安,没必要亲封群主。娘娘总不会因为,想给我撑腰就给这样大的恩赏。” “做母亲的,怎么会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收我做义女。十二殿下一定很隔应。” 我也不知十二如何想,但她对莺娘态度淡淡,周全有礼,看不出有多少厌恶。如果十二提起谢承安,必是一脸嫌恶。 “我亦猜不透。”这事儿的确有些疑点。京中诸人只以为是燕皇为了补偿谢承安。 “殿下,我查过了。侯夫人的母家凋零,当年,并没有人生过女儿。” “我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姓氏、出身。” “这些年,侯夫人待我一直不错,就像是……对待贵客,也有拉拢之意。我原是拿她当亲人看,早已不能了。” “我想求殿下帮我找一找父母亲人,如果在世,看看他们过得如何,或许可以关照一二,如果已经过世了,就修缮坟地,每年拜祭。” “待我有空,替你查一查。只是这事过得太久,怕是很难找到。” “殿下请受我一礼。不管能不能找到,今日殿下的恩德,莺娘永世不忘。” 屋内只有我与她,莺娘跪下来,恭恭敬敬磕头。 “以后不必如此。” “殿下待我好,莺娘却不能将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那不如……以身相许?”我调笑道。 “咳咳咳!”谢承安重重的咳嗽声响起。 “你怎么又来了?”莺娘去开门,有些埋怨。 “我再不来,你就跟十一公主跑了,是不是?”谢承安满脸控诉。 “我与莺娘说几句玩笑话,你当什么真?”我瞥了一眼谢承安。 狗男人开不起玩笑。 谢承安幽怨、埋怨,敢怒不敢言,看着我。 我傲然一笑,你自己不聪明,难道还能怪我过于优秀? “我来给你们送点心。” “点心送完了,你该回去了。谢世子文武双全,作为谢世子的弟弟,二公子总不能差得太远吧?” “我这就去看书。”谢承安愤然离开。 等他走远,我和莺娘对视一笑,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整日闲着,与殿下做身春装如何?我实在不想给侯夫人、谢承安做衣服,殿下就给我一个借口,让我阻拦一二罢?” 莺娘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些央求意味。 “尺寸给你,稍大一些也可,我明年穿。你不必着急。” “殿下是叫我一身衣服做一年?” “两年、三年都可以,旁人问起,你就说,要给我做衣裳,没有空暇。” “又得了殿下关照,莺娘只能以身相许了。” “我知道,你定是贪图我的美色。”我露出了然之态。 莺娘大方点头。 “的确如此。” “你如今这样,不同我拘谨,很好。”我实在不想看莺娘唯唯诺诺、胆小慎微的样子。 “原来殿下喜欢我这样,我知道了。” “咳咳!” 谢承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过没进来,他故意高声道: “王小将军,你渴不渴,来喝茶?不用同我客气,自从上次一别,王小将军英明神武的形象就深深根植于心中,我一直有些问题想请教王小将军……” “不必。”王大力隔得有些远,明确拒绝了谢承安。 难道谢承安看不惯我与莺娘调笑,所以他也找王大力调笑? 谢承安的想法,果真与常人不同,叫人叹为观止。 傍晚,我与十二一同出府,她先回宫,我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堆没看过的话本。 王大力拎着东西,询问道: “殿下,我怎么感觉,谢二公子,像是脑子不太好使?” “知道就好,可不要声张。” 王大力点头,深有所感。谢承安完全是一手好牌输到精光。 “殿下,你想到办法没有?”他问。 我回头,只见他面红耳赤,十分期待。 “什么办法?没有能让人脑子变聪明的药,有也不给谢承安。” “我不是说这个,殿下难道忘了吗?”王大力陡然失落起来。 “没忘,这不还没想出来吗?” “怎么就这么难呢?”王大力离开时,一脸问号,看起来也不太聪明。 “喵喵喵!” 我回寝殿,一只软乎乎的小猫咪向我跑来,扬起下巴,像是求摸摸。 “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它把爪子搭在我手上,像是要舔。 一缩手,它就焦急地喵喵叫。 “殿下,大宝在同你玩呢。” “你们先去收拾,我玩一会就去沐浴更衣。” 一躬身把大宝抱起来放在膝上,它似乎很高兴,顺着袖子往上爬,精力十足,滑下来也不气馁,又继续往上。 六姐姐说的衣料已经寄到了,都是苍国特有的,最好的那几匹,价值连城。听说苍国已与多国通商,愈发繁荣,可惜燕国不擅长造海船。 我又想起十二说的机关术来,不知有没有记载造船的书籍? 第34章 定婚期 “稀客啊,十一公主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燕皇挑眉。 “父皇说笑了,我今日是来找书的。” “哦。”燕皇复而丧气起来,问: “想要什么书,让孙青替你找。怎么,有心事?我见你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父皇,你瞒我太久了。” “哦,是说王大力那事儿啊?朕早让他说,他非不说,怎么能怪朕瞒得久。” “父皇,你觉得我与他如何?” “十分般配。” “真是如此?” “只要你愿意嫁给他,父皇必让你如意。” 他皱眉,语气平淡,自有一种生杀予夺的至尊气势。 “……”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危险。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王大力可能要父母双亡? 不妥不妥,还是先缓一缓吧。 他迟早会知道真相的,燕皇应该不会这么做。 “父皇,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我想要自己的人手。” “怎么,不够用了?” “哎,我有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父皇也不能?” “父皇日理万机,我怎么能拿小事烦你?给我几个得用的人手,我再培养些班底出来……” “早给你备好了,原打算等你及笈时再交给你,早一些也好。” “多谢父皇!” 我向他一拜,他笑得开怀。最近他是越来越不拘形象了。 “凡事谋而后动,只要你想得到,就一定能握在手里。” “父皇,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亲人安好,余生自在。” “这有何难?”燕皇轻笑。 “父皇,这并不容易。” “的确,世间哪有容易的事,只不过是一物换一物罢了。”燕皇叹息道。 我也不在乎他说话前后矛盾,只觉他已生老态,叫人忧心不已。 “朕欲立太子。” 在我来的时候,燕皇已禀退左右,这会儿只有我与他在。 “十一,你喜欢哪个皇兄一些?” 我惊住。 怎么,这样重要的事也要问我? “父皇,我喜欢哪个皇兄与立太子有什么关系?太子是一国储君,自然要才学出众,心胸宽广,知人善用,贤德□□……” “若非你大皇兄惫懒,朕也不必发愁。再则,他的子嗣着实少了一些。” 燕皇叹了口气。 大皇子就江熤这么一个独苗,若是立长,江熤便被放在火上烤,他年纪又小,万一糟了算计,大皇子夫妻怎么受的住。 “你二哥要回来了。” 若我不知道菱妃娘娘的事,必然是高兴的。 如今想到这一遭,便觉得煎熬。 “几年没见,倒真有些想念。”我笑着说。 “十一,”燕皇似有话想说,又没说。 “听说二哥的腿好了很多。”二嫂说他们碰到了医术出众的神医,二哥能慢慢行走了。 “那是好事。我如今只希望你二哥,能不忘初心。” 我无法接话。 我太难了。 “你觉得王琅如何?”燕皇问。 “他很好。” “朕为你们定下婚期,今秋八月可好?” “父皇,太早了,我还想留在宫里,多陪父皇几年。” 我心中一惊,却无多少喜色。 “昭昭,再晚一些,父皇便不能看你出阁了。” 燕皇温和地看着我,眼神悠远: “昭昭,这是你母亲为你取的名字。她说,若是个男孩儿就叫江天阔,若是个女孩儿就叫江明昭。当初她生了一对龙凤胎,你哥哥体弱多病,先天不足,我送到苍国去了。” “他身体不好,操劳不得。朕没法将皇位传给他。这些年来,也未曾见过他一次。他一直知道你的存在,日后你不愿留在燕国,或者想出去玩,就去找你哥哥,他会照顾你。” “有时候,朕也后悔,是不是不该把你留在宫里?养在寻常富贵人家,或许你更自在一些。朕把你养在膝下,倒委屈了你几年。” “我从来都不委屈的。”我抱着他的胳膊,很依恋。 “朕很害怕。怕宠爱太盛,反倒害了你。早年不敢把你交给任何一个妃嫔教养,怕她们发现异常,怕她们待你不好。” “你六岁那年,朕有意让你显得凄惨些,免遭猜忌,没想到把你饿坏了。旁人都忘了往事,见你瘦骨嶙峋,也没往菱妃那儿想。朕想着阿宴心软,必会留你在华翎宫,果然如此。待她出嫁,朕多照顾你两分,旁人只以为是移情。” “如今为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想把你交到能托付的人手里。王琅人品正直,且与你两情相悦,实是良配。” “朕把兵符交给你,日后新帝上位,必不敢欺你。” 他语气平静,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问: “父皇,我真是菱妃娘娘的女儿吗?” “老大告诉你的?”燕皇皱眉。 “父皇,没有人能被瞒住,除非我换一张脸。王老将军、老夫人都会知道。二哥也会知道。你今日与我说了这样的话,说起哥哥,我也能猜到。”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像她,早年明明像我。” 燕皇叹气。 这还真是很无奈。 谁能料到女大十八变,越变越肖母呢? “若你长得不像你母亲,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可你既然像她,朕又很高兴。” “朕也觉得把你嫁到王家不妥,但来不及了。朕找不到比王琅更合适的人,他心思赤诚,想明白之后,必会善待你。” “若他想不明白,昭昭一定也有办法,对不对?”燕皇笑问。 “父皇,你身体究竟如何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人都是要老的,父皇只是年纪大了。”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长发。 “小儿女情真意切,朕不想让这难得的真心,修不成正果,也不想撑着病容送你出阁。昭昭,朕欠你母妃太多了,朕没能护住她,待朕老去,也不能再保护你。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呢?” “朕看重、提拔王琅,待他如亲子,他会对你好的。” “父皇……” 我虽一直忧心,真面临事实,只觉得摧心断肠。 自六姐姐走后,我唯一的依靠就是父皇。他日理万机,仍然抽空陪我,教导我,保护我,让我开开心心活了几年。 我无法去想他的离世。 眼泪已经遮住了视线。 “父皇,何不召集天下神医?” “临徽医术高超,举世少有。他已为我延寿几年,如今我大限将至,活不了太久,早则年底,迟则明年六月。就算召集名医,也只是打草惊蛇。” “十一,不必难过。父皇是要与你母亲团聚了。” 我说不出来话。 他竟豁达至此。 “你母亲就葬在帝陵里,等我死去,便与她同棺。今生今世,已不能封她为后,若有来生,必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若我运气好,还有一年可活,你难过什么?”燕皇问。 “这……这难道不该难过吗?”我愣愣问。 “谁都无法逃脱生老病死,朕也一样。告诉你这件事,是想让你心中有个准备,有什么想做的事,趁这段时间,赶紧做了,朕为你撑腰。” “除了让父皇好起来,我别无他想。” “生死是天命,无法逆转,朕要是长生不老,岂不是成了老妖精?这些年,朕太累了。” “父皇真变成老妖精才好。” “说的什么傻话,怎么跟十二一样?”燕皇笑道。 “你既然知道了,就多来陪陪朕。反正你也不出宫,不如来朕这里,还能学些东西。” “那我天天都来父皇这里蹭饭。” “所以,婚期定在八月?”燕皇问。 “我与王大力说清楚,如果他同意,就……就定下吧。”我迟疑着。 “他会同意的。”燕皇胸有成竹,又道: “若不是怕他守孝耽搁婚期……” 这话我真没法接。 知父莫若女。 燕皇对谁都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 王大力的父母……唉。 “你也别怕,朕并没对他父母下手。老王脾气火爆,战场上亏损了身子,年纪也大了,拖不了多久,王琅他母亲常年茹素,瘦成皮包骨,说不定会走在老王前头。谢临徽一直吊着王老夫人的命,应该能撑到年底。” 燕皇一番话,让我目瞪口呆。 “除了稚安,王家还养了一个傻姑娘,以后留在王府或者送到庄子上养着便是,你不必在意。”燕皇道。 “朕已着手为你建造公主府,堪舆图拿去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改了就是。” 王稚安我倒是知道,是已故的王大公子的女儿,王大力的侄女。她父母双亡,算命的说她八字轻,养在佛门才能活下去,年纪应该比我小一些,自小就住在城外的清月庵里。 傻姑娘我却没听说过,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父皇,你可有什么心愿未成?” “大约是看你出嫁罢。” “为你哥哥安全着想,朕不打算见他。苍皇待他不错,朕很放心。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他就越安全。” “父皇与我说说往事可好?” “……也好。”燕皇迟疑一会,答应下来。 第35章 发糖发糖 “我对你母妃,始于容貌,倾于才华,忠于人品。” “她性情温和,坚韧刚强,行事有度,端庄娴雅……” “我从未见过任何比她更好的女子。” “若她是燕国人,也许如今仍安在。” “可宿命如此,朕虽富有江山,却无逆天改命之法。” 燕皇说着,带我进入一个常年上锁的房间。我曾对这个房间好奇过,如今终于得见。 里面堆满了画像,纸墨香气萦绕。 我一一看过去,慢慢在心中描出母亲的样子。 以前让父皇画出母亲的样子,他是骗我的。 他那时只画出了三分容色。 她眉目清湛而绝美,笑时灿若星辰,怒时气势凛然。 “我母妃真能在鼓上跳舞吗?” “是。她跳的是将军令,并非你看过的那些靡靡歌舞。苍国与燕国不同,那里的女子,更加坚韧一些。甚至能学骑射,能上战场。” “你母亲会剑舞,在鼓上舞剑,飒飒剑光,飞云出岫。朕虽在剑法上稍有涉猎,哪敌得过她。北国的女子,像浓烈的酒,朕醉得不成样子。” 原来我母妃竟这样厉害。 这样我不羡慕十二的母亲会枪法了。我有这样好的母妃,心中温暖而酸涩。 “是朕无能,护不住她。” 父皇摩挲着画像上的人,眼神已有些浑浊。 “昭昭,你要记得她。不止父皇疼你,她比父皇更疼你。” “她怀你时正处战乱,她无力为你做些什么,临终前让我一定照顾好两个孩子,否则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燕皇笑中带泪,凄凄难言。 “这一副,是朕为她画的第一副画像,送给你。好生保管。” “好。” 我把那副美人舞剑图收了起来。 她那时眼中并无情意,坚定无阻,后期的画像,眼神越来越柔和,亦是情根深种。 离开时天色已晚,王大力送我。 后面跟着一群父皇安排的人手。我让他们先回华翎宫,自己还要散步。 又与王大力走到玉清池边。 “我已经想出来了,在此之前,要与你说一件事。” 我们站在亭中,宫人都隔了十步左右,静默垂首。 “何事?”他问。 “我是菱妃娘娘的女儿。” “我母亲是苍国人。” 王大力沉默。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变得灰暗起来,心也跟着颤抖。 “这并不是你的错,殿下。” 他转头看向湖水,轻声说道。 我们对坐亭中,一齐望着月下泛着银辉的湖水。 早春已过,湖面偶尔冒出几支细尖的小荷。 夜风吹过,湖水粼粼,正如心中思绪,翻滚无止。 我在想,最坏也不过一句,婚约就此作罢。或者是,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干。 他总不会来一句,苍国妖妃的女儿,休想蛊惑我。 彼此无言。 白天温煦,我穿得不多,湖边风大,已有些冷。不知是心冷,还是身体更冷。 他侧脸立体,轮廓分明,不言不语时,有几分坚毅,看起来仿佛一樽没有感情的石像。 他突然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 残余的温热,酣淳的气息,像是某种木香。 我看向他。 一时间心乱如麻。 “国仇家恨,不该由殿下来负责。” 这一刻,他的声音恍如天籁。 “我想娶殿下。一约既定,万山无阻。殿下是我燕国的公主,王琅娶得。” 我站起来,扑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腰。 劲瘦有力,结实精韧。 “王大力,你不能骗我。” “要是我骗公主,就天打雷劈而死。” “你说这么快干嘛?骗就骗了,说什么死不死的?” 我揪住他腰间一块软肉,转圈一拧。 王大力气息一乱,并不吭声。 “我该早些说的,吓到殿下了。” “我叫明昭,这是母妃为我取的名字,你是否介怀?” “明明如月,昭回于天。与殿下很相配。”王大力温言称赞,语气真挚。 “两国交战,不该用女子为质。若我为将,必不会如此行事。”他认真说。 “我相信你。” 这一刻,我觉得他可以托付终身。 他值得我倾心。 他是我要找的良人。 “明昭,我字珩之。” “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 “我以为你更喜欢叫我王大力。” “珩之也很好。” 我仍然抱着他,一时间舍不得撒手,直到他无奈道: “殿下,我脚麻了。” 我也脚麻了,最后他背着我回华翎宫。 迷迷糊糊在他背上睡着,听他对宫女说: “殿下睡着了,明日再叫醒她。” 我甚是满意,一觉到天明。 第36章 兄妹相和 二哥一家回来了。 大皇兄去城门口迎接他。 我在皇宫里,与父皇一起看奏折。他丝毫不介意女子不能干政这一点。反倒细细与我讲奏折中暗藏的意思。 “不管以后你想不想掺合,你总要学会看朝堂的形势,猜天子的谋算,只可顺,不可逆。” “若是一定要逆呢?”我只是以防万一。 “那就想好保全之策,安排后路。父皇不怕你做危险的事情,只怕你无法周全。” “我知道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父皇一直以为活着是最重要的事,如今才明白,有时候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即使能活下来,余下的日子,也不算真正活着。” 只有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时,才算活着…… 我记住这句话,虽然对它的感悟并不深。活着就是活着,还分真假? 二皇兄住在宫外,今天刚入京,尚在休整,父皇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拜见。 “二哥的腿,以前是怎么伤的?” 人人都说二哥是被菱妃娘娘罚跪,才会残疾。 可以前也有人说菱妃娘娘是落入冰湖中小产而亡。我早就不信宫中的传言了。 “你母亲经历了太多波折,回宫时已是强弓之弩,奄奄一息。我召集宫中御医为她诊治,希望她能平安生产。怎料德妃那夜动了胎气,二郎来求御医,被拦在宫外,他也固执,一直跪在雪中,朕早已封锁瑶池宫,不许任何人进来。无人通传二郎的事,等朕知道时,他的腿已经跪废了。” “二郎跪在雪中,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一直在唤,求父皇开恩,救救母妃……那夜寒风凛冽,雨雪交加,宫内人声嘈杂,他亦年幼声小,朕并没有听见。他昏昏沉沉病了半年,此后沉默寡言,古怪别扭。娶妻后才好一些。” “德妃那胎也没保住。” “那时她还不是妃子,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嫔,朕愧对他们母子,才提了德妃的位份。” “此事过后,朕惩治了一大批宫人,却再也治不好二郎的腿。好在他有缘法,自个治好了。” “他若介怀,你远着一些。” 我点头。 心中亦忧亦痛,二哥待我像亲妹妹一样,他要是知道,以后会怎么待我? 我如今记在德妃娘娘名下,怕是会让二哥如鲠在喉。 便是再好的感情,因这几年的分别,因以往的旧怨,也回不到从前了。 却想到另一件事。 原以为父皇与菱妃娘娘情深似海,可我母亲生产时,德妃娘娘亦怀有身孕。 难道天下男子总是如此?还是只有皇帝是这样? 若非十二不是公主,谢承安这事,她就得忍下来。谢承安原与十二定亲,却与莺娘有私情,莺娘怀有身孕,谢承安仍想着求娶公主。他这作态,真叫人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可普天之下,男子大多如是。 京中人只说,谢承安不该在与十二成亲前就偷腥,更不该弄出孩子,难道成亲后就可以了? 天下女子何其多,公主只有十几位,尚不能决定自己的婚事,何况其他身份低于公主的女子。遇到这样的事,都要忍下来吗?还是说,这是古往今来、理所应当的遵循的条例? 王大力是否和他们一样? 这样的事,显然不能问燕皇。 要是问女子,她们不是男的,想必不能说准。 问男子,我也分不清话真话假。 只觉得很不舒服。 女子不能善妒,否则夫家能以此休妻。 倒没有皇家公主被休弃的,想来善妒一些也无伤大雅。终究叫人膈应。 “书可以看看,船是造不成的,只能当个消遣。” 我想要的、与造船相关的书,孙青已经找到了。燕皇却这样说。 “为何?” “耗资甚大,国库不丰。” “原是如此。”就是一个穷字。 “也许以后会有转机,不可急于一时,书你收着,可以做些小玩具试试。”燕皇道。 “我知道了。” “不必忧心,强求不得,且看缘法罢。”燕皇笑着宽慰我。 我仍在宫外散步,与王大力说了关于二哥的事。 “殿下如何看二皇子?” “我一直将他当作同母所生的亲哥哥,以后也是如此,还觉得心中有所亏欠,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殿下只要让二殿下知道你的心意就好。如果二殿下有意疏离,以后就只做寻常兄妹。如果二殿下能释怀,还同往常一样。” “要是他恨我呢?”我轻声问。 王大力叹息一声,温和道: “若是他能外露,殿下来一出苦肉计就好。” 我们都不再谈此事,应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如果他心里恨我,表面上却瞒着,未来的日子,必不会太平。可要如何才能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想起以往相谈甚欢的情形,我心中郁郁,难以开怀。 “明昭,我会护着你。”他信誓旦旦。 “哪有那样可怕?”我仰头道。 “人心难测,且小心罢。”他眼神幽深,这一刻,倒叫我看不清他心中所思、所想。也看不出绵绵情意。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看我,一时间后退两步。 他轻轻拥我入怀,哄孩子似的,在我背后轻拍两下。 “莫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明昭。” 我点头。心想,我应该是相信了。 回宫时,大宝仰头喵喵叫,很是热情,我逗了一会儿,睡不着,把二哥以往送我的东西找了出来。 那时候我还胖着,他有时嘴上嫌弃,却会买京中我喜欢的点心送我,或是路上看见的小玩意,或是新出的书、意境不错的字画。我们一起在月下饮酒,一起畅谈人生,曾在德妃娘娘膝下尽孝,像亲兄妹一样。 近年,我们的书信越来越少。因为他很忙。 他把封地治理得很好,刚开始还会写些趣事,近来,只是客套的问安。 二嫂倒一直亲近,会说说她的孩子,以及当地的闲谈趣闻。 我与二哥早已渐行渐远,只是此刻才发觉。 可我要去怪父皇吗?也怪不得。 我始终睡不着,便看了一页书信,从现在的看到以往的。信已泛黄,他的字,如今沉稳厚重,以往神采飞扬。 我亦看出,兄妹情分早已从深转淡。 天光破晓,我才惊觉,一夜未眠。 即使青杏取粉为我遮掩,眼下仍有淡淡的痕迹。我惶惶惑惑,不知东西南北。 我去御书房等父皇下早朝,四周寂静,未点熏香。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时听见清朗的声音笑道: “妹妹瘦得我都不认得了,不过还是同以往一样,率真赤诚,敢睡在御书房里……” 我抬头,二哥失语。 他看着我的脸,话戛然而止,怔怔无言。 良久,才意味不明道: “妹妹真叫我认不出了。” “人还是那个人,端看你如何想了。”燕皇让人准备膳食,却说道: “今日是家宴,只有你我、十一,三人。有话就直接说出来,免得闷在心里难受。” “父皇,你怎好……叫母妃记下十一?” 二哥眼圈渐渐变红,看起来格外悲愤、震惊。 “朕未如此想,是你母妃与十一投缘,病重时求的。” “你明知道……明知道……”二哥不愿看我,只盯着燕皇,语气已有质问之意。 “老二,你冷静些。” 燕皇冷冷看了他一眼。 二哥沉默,深深埋头,跪着请罪: “父皇是燕国之主,做事自有深意,是儿臣逾越了。” “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你如今行动如常,或是苍天补偿。此事与十一无关,何必迁怒于她?若你要恨,就恨朕吧。” “父皇待儿臣极好,儿臣从不怨恨父皇,也不恨十一皇妹,只是一时意难平,没想通。”二哥仍然跪着。 “起来罢,想不通就慢慢想。皇家难有几分真情,你与十一亲如兄妹,互相扶持,还不好么?且惜缘罢。” “是。又想起在京中时,与妹妹一同饮酒畅谈的时日,那时真是难得的轻松畅快……儿臣一时想岔了。” 二哥这才起来。 他初时还满脸不愉,像是沉浸在回忆中,时而感伤,时而皱眉,难以释怀,后来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着为我夹菜,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什么。 可我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意。一顿饭吃的味同嚼蜡,脸上还带着笑,说二哥真好。他过场走得太快,像唱戏一样。究竟是早知真相,还是今日才“大彻大悟”? 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好哥哥,真没一处破绽。眉宇间带着怀念之色,说我早年闯过的祸、犯过的傻,把燕皇逗得哈哈大笑。 我偏觉得,这都不是真的。我们以前不是这样。 旁人都看不出。 往事如厚雾,沉沉压在心里。 不能说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说。只配合着,兄妹相和。 这一顿饭,大约只有燕皇吃得开心。 离开时,我眼前直发黑,还是宫女搀回去的。 二哥也要离开,与我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他问是否要传御医。 我摇头,说道,昨夜看二哥所有寄来的书信,一夜未眠,只有些精神不济,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他点点头,说,何须看那些书信,时常来往就好。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身形颀长,肩宽而有力,已是一个挺拔俊俏的成年男子,和过去瘦弱、一瘸一拐的身影大不相同。 为他高兴。 也郁郁难言。 我再也没有二哥了。 第37章 机关算尽 燕皇让二哥进户部,平时还是让我去看奏折,旁人都不知道这样隐秘的事,只以为我与过往许多年一样,为他研墨添茶。 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让我短短几天内学会。我怕自己忘记,或记不真切,每日晚上躺在床上,都要回忆一天所学,反复记忆,还要回忆前几日学到的东西,若有遗漏,就翻翻手札,重新记一遍。 本打算亲自誊抄十二送来的书,也没有时间,只好让宫女代劳,闲暇之时翻翻,虽然看得很费劲,却也有一番趣味。 大宝长得很快,送来一个月不到,大了一圈,整日在殿里喵喵叫,宫女们都很喜欢它,有时我也把它抱起来,逗它玩。 谁喂它,陪它玩,它就喜欢谁。 若是人与人之间也这样简单就好了。 二哥送我许多东西,二嫂也带着侄子们进宫看我。如今二嫂膝下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已经开蒙了,最小的是女儿,只会爬,特别爱笑,很招人喜欢。 仿佛我与二哥仍同以往那样要好。 偶尔碰见,他也笑着喊妹妹。 我仿佛在做梦,一会儿觉得他有几分真心,一会儿又觉得危险至极。 有时父皇会突然犯困,便沉沉睡过去,复而惊醒,汗如雨下。有时他眼睛发昏,看不清奏折上的字,需得我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我已有一个多月没出宫了,十二寻我不得,也不敢直接来找父皇。她向来很敬畏父皇,在他面前,是个温柔贤淑的公主。 除我以外,父皇待其他公主并不亲近,态度淡淡,年节之时赏些东西,很少过问。 直到白露提醒我,莺娘婚期将至,我才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询问她的婚事。 之前,父皇送我十个暗卫,四个宫女,其中两个会武功,一个医术出众,还有一个会改容换貌,各有所长,皆沉稳有度,行事谨慎。宫外亦有一些人,经营酒楼、青楼、各类铺子,我来不及一一细看,把人安顿好之后,就整日在华翎宫、御书房来回打转。 莺娘父母之事早已交代下去,时至今日,也没查出个结果。我本以为会有些线索,然而莺娘仿佛凭空出现,威宁侯夫人说她是娘家侄女,她的来历便成了威宁侯夫人的娘家侄女。太干净反而不同寻常。 我欲深查,暗卫道,燕皇不许。 我选了些好东西为她添妆,高妃娘娘作为莺娘的义母,添十箱,十二添八箱,我亦添八箱。 库房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好些东西我都没看过,只交给宫女、女官管着,平时年节时做个礼单,又送出去。 看得多了,反倒觉得寻常。 比如什么金丝凤凰缠枝小炉,精巧细致,价值不菲。只是用来熏香的香炉罢了,金、银、玉、铜材质各异的香炉库房堆了好些,我要是一天换一个,一个月都换不过来。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以我的身份,已到了极致。总觉得华翎宫已生烈火烹油、盛极转衰之象。 如今因燕皇的身体,时刻惊惶,恨不得能让时间慢些慢些再慢些,叫他活久一点。 他纵有一些不好的地方,也是我的父亲。何况他称得上是明君,更是我的慈父。 我因他的偏疼所得甚多,愈发觉得亏欠。 恍惚间又想起德妃娘娘死前那段时间,终日连绵的药香,歇斯底里的咳嗽,还有她殷切的恳求……叫我照顾二哥。 父皇倒很少吃药,他不是病,只是衰老,平时缓缓养着,说说笑笑,足矣。 我心中仿佛有一盏沙漏,每与他相处一天,其中就落下一缕沙。脸上笑着,心里始终被诸多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体状况知道的人不多,我不能同任何人说,甚至不能在外面表现出丁点苗头。 二哥表面上待我好,实则言语藏刀,我亦不能说。 德妃娘娘为我制衣,替我梳头,留我用膳,定下婚约……昔年的音容笑貌,仍在我心里。 父皇似有意让二哥继位。自从二哥回京,大哥彻底销声匿迹,只顾着养花种草,也不让江熤出门。 我想,等二哥继位,我远远避开,就像大哥这样,最好跟王大力一起去边疆,总不会碍着二哥的眼吧? 有时我与二哥相谈甚欢,好像我们彼此都忘了旧事,只是寻常兄妹。 除去二哥,其他皇兄都有些不适合的地方。 大哥体胖且闲赋已久,只有独苗苗江熤。 三哥早年争过,父皇冷眼笑看,任他造作,没想到三哥竟心态膨胀,养出一副顺则昌、逆则亡的性格,得罪了不少官员,也做了些恶事,被告倒,贬为平民。三哥自饮毒酒,吐血而亡。 四哥喜爱男子,荤素不忌,常被诟病,出入与烟花巷陌,常住南风馆,沉迷音律歌舞。 五哥去疆场后,被吓狠了,生了向佛之心,要不是燕皇拦着,他早就出家了。 六哥生母是宫女,性情柔弱,燕皇声音稍大,他都能被吓哭。文才不错,却镇不住人。 七哥向大哥学了养花溜鸟,和三哥学了男风,和五哥念过经,拜过佛,最后入了道门,要修成金丹才肯出关。 八皇子如今才十岁,性情似乎不错,可年纪太小了,握不住朝政。 自三哥之后,几个哥哥都怕了,怕像三哥那样,曾离尊位那样近,却又跌落尘埃,摔得头破血流,连命都没保住。他们不敢做违纪乱法的事,只纵情声色,做个富贵王爷。皇家总养得起。 其实每一个哥哥都有长处,也都不傻,只是不擅长治国安民。 二哥手段温和,知人善用,在封地上颇有贤名。他亦重视法度,从不姑息养奸、包庇门人,养出一股威势,已有储君之相。 大哥不愿争,其他皇兄皆活得好好的,该吃吃,该玩玩,明眼人都知道帝位会落在谁身上。 我与大哥闲谈,他让我早做打算,别留在京中。 我亦如此想。 陪父皇度过最后一段时间,便和王大力去边疆。 我与他说起这件事,王大力也觉得不错。 ………… 五月初八,莺娘成婚。 郡主府虽已建好,婚礼却在威宁侯府举行。 我原本答应莺娘要经常来看她,却未兑现。端午家宴后,我去侯府看她。 她反倒落泪,说,殿下消瘦不少,她做的衣裳怕是宽了。 “宽些更好,衣袂飘飞,更显仙逸。”我觉得她也瘦了不少,连忙宽慰。 “殿下还是原来那样好。现在这样,被风吹回天上可如何是好?” “就你嘴甜。” 谢承安在边上看着我,很有些敌意。就像我抢了他媳妇一样。 也许他满意现在的日子,倒与莺娘越过越好。不想往事,这两人看起来很是般配。 谢承安身边并无通房侍妾之流,他不像是色中恶鬼,风流成性,当初怎么偏偏和莺娘在一起,我想不明白,也许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莺娘把谢承安打发走了,悄悄问我她的身世。 我只说查不出来,没说燕皇制止的事。 莺娘一叹,说道: “如今也比我想的好多了,寻不到也罢。” “谢承安像是不错,日后你养着孩子,会越过越好的。”我说着些俗话。 “殿下,我有一件事一直藏在心里,久不见光,阴阴郁郁。现下无人,说给你听可好?” “好。”我一惊,脑中转过许多想法。四哥喜欢男子,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在一起,想来女子间也可互相倾心,万一莺娘说……我该如何拒绝? “殿下想什么?怎么脸红了。” “有些热。” “那我们站在窗前说。”莺娘笑道。 窗外有一丛芭蕉,绿意盎然,细风不时偷入,室内阴凉。 “夫人一直有意把我许给谢承安,时常让我和他独处。暗示我,只要我和谢承安在一起,以后她就让我做平夫人,天天画大饼,把谢承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实际上我早知道谢承安不太聪明,那时,他一心想娶十二公主,拿我当亲妹妹。” “我就这样拖着,心里想,等谢承安与十二公主成亲,夫人就愿意让我嫁出去了吧。” “我不想留在府里当谢承安的妾室。我有时甚至不想活着。日复一日,住在锦绣楼里,仿佛自己没有活过,只是楼里的一件死物。” “生辰那日,本是家宴,夫人突然有事离去,只剩我与谢承安。醒来时,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我便和谢承安说,是我主动勾引。他果真厌恶我到了极致,非要让侯夫人把我送走,她没送。” “我虽有猜测,却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便向她告罪,说,这事不好爆出去,最好给我安排一个新身份,比如丧夫的小寡妇,把我送远些,给些财物安置就好。” “她反倒说,既已有夫妻之实,就留在京中,她疼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我做谢承安的平夫人。我就算再蠢,也不会信。” “夫人送来避子汤。我把汤吐了。” “我不想留在侯府,这里没人待我好。” “更不想做妾室,一心求宠,仿佛活着就是为了伺候男人,为争几分宠爱,低到尘埃里。” “我那时心想,要是有孕,说不定能叫十二公主知道。驸马先有庶子,那肯定是不成的。运气好,我能脱离侯府。运气不好,残命一条,死了也无甚可惜。” “上天眷顾,真有了这个孩子。” “上元灯节,我早知谢承安与十二公主有约,故意求他带我出门。他素来心软,求得可怜些,事便成了。他装病,十二公主亲自探视。又在街上碰到,我听到十二公主喊他的名字,不知道多高兴。” 我那天戴着面具,她应该没认出来。 她那日好像戴着一张猫脸面具,手里提着兔子灯,小心翼翼拉着谢承安的袖子,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的关系。 “我亦想过自尽,却太不甘心。凭什么夫人毁了我的一生,却不付出任何代价?左右是要死的,我非要拼个鱼死网破。若是金钗能扎死人,我早就戳穿了她的喉咙。碎瓷片也藏了些,可我连布帛也划不烂。真不知,我这样没用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轻悄悄笑着,话音温柔婉转,仿佛在同心上人撒娇。 “做梦都没想到,我竟也有命做郡主。好像一切都该到此为止,合该是皆大欢喜好结局。” “谢承安以往觉得我心如蛇蝎、贪慕权势,却因为孩子要对我负责,时至今日,他像是动了真心。” 莺娘声音小而轻,我听得很清楚。 她不傻,我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 “殿下,夫人待我有养育之恩。可我天生反骨,最恨被人操控,恨活成了一颗棋子,不甘心,不认命……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落在局中,进退不得。” “现在应该比原来要好一些,你也算为自己走出了一条路。”我宽慰道。 “殿下,旁人都觉得我捡了个大便宜。” “就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不知是孕中多思还是别的原因,我心中惶惶,一点也不高兴。”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就像莺娘说的那样。这场婚事,已经是她最好的结局。所有人都这么想。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执棋人是谁?威宁侯夫人,还是另有其人? 第38章 夫妻 我在宣纸上写下莺娘、谢承安、十二、谢临徽、威宁侯夫人、高妃娘娘、父皇,试图分析出真相,想了许久,依然毫无头绪。如果六姐姐在,她一定能找出最关键的一点,从而抓出真相。拿同龄的她与我相较,越发觉得她聪慧难言,而我,呆呆傻傻。 将宣纸烧掉,抱着猫发呆。 “殿下,骨汤还温着,不若下几箸龙须面,您用些?” 我点头。 现在早就过了饭点,华翎宫时常留着灶,方便加餐。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吃点什么,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 很快,就闻到一阵浓醇的香味。 清脆爽口的笋片浮在碗里,还能见着木耳、山药、鹌鹑蛋、鱼豆腐,量不多,恰好两口。面极细,软硬适中,浸入熬久的骨汤,鲜而饱满,让人一下子就满足起来。 吃完又喝了几口汤,大宝闻到香味,十分渴望,等汤放凉,我让它尝了个味,便让宫人把汤碗收拾了。许多人能吃的食物它都不能吃,尤其是油盐酱醋辣这些调味品,为了让它活得更久一些,口腹之欲必须克制。 大宝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爪子勾住我的宫裙,抓出好几条印子。 我拎起它的后颈皮,发觉它真是重了不少。 “喵喵……” 它爪子耷拉下来,立刻变成可怜兮兮的样子,无辜地看着我。 是了…… 我要是这样看着父皇,他说不定会告诉我莺娘的身份,今日太晚,过几日也不迟。 …… 父皇准备立太子,没有空暇,直到莺娘出嫁我都没机会问。 莺娘一如既往,温柔和顺。 婚礼那日,她大红嫁衣,鬓发如云,凤冠华美,流苏颤颤,我为她放下盖头。 “愿你前路无忧,一生幸福安好。” “多谢殿下。” 她声音含笑。 她本就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的娇弱花朵,盛妆时容貌惊人,仿佛花骨朵彻底绽放,美得让人心惊,又因体态羸弱,离她近些,都觉得心颤。 即使谢承安曾被人取笑过,这一天,仍然宾客如云。 他是京中贵公子,自小按照侯府继承人标准培养,即使不算聪慧,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大红喜服,愈发衬得他肤白如玉,俊朗逼人,他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每每看到莺娘,笑容就变大两分。 二人共执红绸,并肩而立。 “一拜天地——” 谢承安与莺娘一同屈膝。待莺娘起身时,谢承安伸手搀扶。 十二也来观礼,面色如常,视线常常在谢临徽那里流连。若是二人对视,便一笑,又移开视线。 礼毕,莺娘回婚房等待谢承安。 她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一樽玉像。 我心中升起难言的感慨,与她道别,再与十二一同回宫。 “十一姐,你婚期定了没有?我好定下来啊……” 十二进了我的轿辇,问。 “还没呢,我先等等吧,你要是着急,先定下又不是不可以。” “那我先你嫁出去,多不好啊……”十二面露为难之色。 “我们都还没有及笈,那么着急做什么?”我弹了弹十二的额头。 “你是不知,我现在整日都想和临徽哥哥在一起,他一笑,我就要醉倒了,一两天没看到他,就觉得像是隔了很久。他和谢承安又不一样,他比谢承安还大两岁,再不娶妻就老了。” “我倒觉得谢世子还很年轻,一两年还是等得。”也不知十二在操心什么,谢临徽不管老嫩,都掉到她锅里了,还着急这一时半刻? “十一姐,要不要定在同一天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嫁……” “若是可以,同一天也行。” “十一姐真好,等婚期定好,内务府就能开始做嫁衣了……莺娘今天穿的那身真好看,我也喜欢这样冰肌玉骨的小美人,要是没有谢承安掺合,我倒想和她做个朋友。” “等你成婚,一定也很好看。”我替她扶正将要滑落的玉簪。 “我倒想看看姐姐你盛妆的样子,想来应该冠绝京华罢。” 十二突然挑起我的下巴,就要扑过来亲在我脸上。 我伸手糊住她的嘴。 “唔唔唔……唔唔……”十二扭来扭去。 “翅膀硬了是吧?我来检查检查!”我去挠她的腰际,她笑得一颤一颤。等我松手,她已是鬓发散乱,面泛红霞,哀怨又控诉地看着我。 我替她重新绾发,整理妆容,一会儿夸她头发好,一会儿夸她长得好,很快就把她哄得开开心心,将谢临徽忘到不知名处。 回宫后,听宫女说,王大力已告假三日,还没回宫。今日由其他侍卫护送我来去,总不如以往那样自在。 父皇给我安排人手后,我早已不像以前那样被动,想知道什么都能打听出来。 “王老夫人病重,王小将军回去探病了。” “知道了。” “他可求了太医?” “陛下让他带了两个常用的太医回去。” 我想起王大力的父母,不自觉忧心起来。他只说有事,没与我说他母亲生病,不知病得如何了? “殿下,六公主的信到了!” 我暂且放下对王大力的担忧,去拆信。 六姐姐仍如往日那样,说些日常小事,转而又问,我可定下婚期,上次说的那个王家二公子如何了? 这实在叫我为难。我总不好在信纸里写,我的身世,以及纠结的地方。但真和六姐姐说一切都好,也觉得不好。 再看溯洄的信,她说自己喜欢骑射,常穿男装,能不能做男子款式?我看了一下她的尺寸,发现她身量极高,腰细腿长,胸前平平……这样的话,男装的确要好一些。 我让宫中绣娘按照溯洄的尺寸做几套男装,也没忘做两套女装,到时候再送过去。 与六姐姐的回信就写,王二公子不错,但是家中父母年迈多病,婚期暂时未定。 至于溯洄……我实在对苍国姑娘的生活好奇,她们全是在马上驰骋,学刀枪剑戟吗?便拿此事问她。 “殿下,王小将军求见。” “让他来。” 我让宫女把信笺收起,晾干墨迹。 “珩之,你母亲可好?” “尚好,劳公主忧心。我母亲……她想见殿下一面。” 他眼下青黑,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迷的气场里。我一点都不信他说的,母亲尚好的话。 父皇说他的母亲应该能活到年后,但阎王才是断生死的,他一介人皇,想来也说不准。 “珩之,要是我不长这样,一定常去探望你母亲。但……我肖似菱妃娘娘,你母亲不会愿意看到我的。” “所以,我想让殿下……”他微微俯身,压低的话音落在我耳侧。 “我想让母亲放心,并非有意冒犯公主。”他语气低哀,有几分哀求。 “我答应你。” 我正在想,他未免对我的身份接受得太快,又想得太周到。说像菱妃,他便信了,立刻提出让人假装是我,去看望王老夫人。 “殿下,此事便劳烦你了。母亲见过十二公主,寻常宫女怕是不能让她相信。” “你放心罢。” “多谢殿下。” 他欲向我行礼,我扶他起来,说道: “若以后你我结为夫妻,自当同心协力,我从不瞒你,你若有难处,也别向我隐瞒。” “好。”他这时才笑出来,剑眉星目,光芒璨璨,眸中似有无尽柔情。 第39章 骸骨为基 要找一个顶替我的人,说是容易,其实还是很难的。宫女仪态倒好,只是内敛久了,少了些皇家威仪。这事儿也不好叫太多人知道。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索性去问父皇。 “分明是你受了委屈,王家还一副可怜样子,要不是看在二郎份上……” 父皇近来脾气已算很好,听到这件事还是忍不住生气。 “我原以为他是个好的,竟想出这样的主意!” “父皇,此乃两全之策,我倒觉得甚好。一能让他母亲放心,二能让我受些委屈,他必然觉得亏欠,日后更会待我好。” “你什么错都没有,却因为他人的偏见,活得如此辛苦。” 他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些歉疚。 “除了生死,其他事都是可以改变的。我一直过得很开心啊,有父皇保护我,我哪里辛苦了?” “你现在还小,不知道,有些人,偏见已经长进了他的血肉里。就算叫他死去,他也情愿抱着那点腐肉烂骨,不肯挪动分毫。” “遇上这样的人,就别搭理,冷眼看着就是。” “好。”我笑着点头,他便笑了。 “我来找父皇,是想问问请谁合适。若是随意些,选个宫女或者女官就好,就怕王夫人看出破绽来。” “虽说她不常出门,也参加过一些宴会,京中女儿她都认得……朕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保准万无一失。”燕皇笑道。 “谁啊?” “莺娘。” “她素少出门,你也是一样,而且她与你交情不错,更不会露馅。”燕皇说着说着,煦然一笑。 “莺娘怀有身孕,王老夫人那里要是有什么药味冲撞到她,就不好了。她怀相本来就不好,如果因我出了什么事,反倒因小失大。” “让王琅那边,把屋子收拾干净就好,难道他们敢委屈朕的公主殿下?” “父皇,莺娘的父母是谁,告诉我好不好……她虽得封郡主,却孤苦无依,总觉得自己是无根浮萍,我答应了她,您却不让我查。她的身世,有什么不可说的地方吗?” “你怕是不会想听。”燕皇微微垂眸,眼神一凝。 我更好奇,问: “难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朕为你准备的身份,是宫中优伶之女。那优伶自然不可能是凭空造出来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真的……就是莺娘。” “……”我骤然呆住。 冷意慢慢从心口传遍周身。 明明已是五月,我却觉得殿内如隆冬。 莺娘……莺娘竟是这个来历…… “朕本欲斩草除根,她母亲求我送她出宫,叫她住在寻常百姓家,只做个最普通的女儿家,一生平安就好。” “朕答应了,却不想那孩子受太多苦,就送到威宁侯府,让威宁侯夫妻锦衣玉食养着。” “朕本以为莺娘能许给谢承安,两人青梅竹马,正好相守,到时候给她赐个县主封号,也是不错的亲事。” “没想到谢承安与十二定亲……现在兜兜转转,竟又绕了回去。” “父皇,当初十二是因为觉得谢承安救了她,才与谢承安定亲的吗?”我努力理清思绪,试图找到莺娘被摆布的真相。 “是。许是高氏怕谢临徽影响谢承安的地位,才叫他顶替认下。”燕皇揣测道。 “父皇!莺娘本不想嫁给谢承安的,她是被算计了。” “哦。你又是如何知道的?”燕皇微微眯起眼睛。 “她和我说的。” “你总不能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的事,少掺和。她本就是要许给谢承安的,左右现在也不错,省得旁生枝节。”燕皇语气淡淡。 “明昭,你要听父皇的话。父皇总不会骗你。” “父皇知道她过得不好吗?”我仰头问。 我不是替莺娘问这一句。我想到了其他公主。和亲后早早去世的那些,宫里温婉柔顺、未来会和亲的那些……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燕皇反问。 “她也是父皇的女儿……” 我心中酸楚,不知道在气什么,语气也激动起来。 “朕有数十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半数,哪里能个个周全。十指有长短,朕亦有所偏好。况且,她与你之间,感情并不深,你竟为了这样一个人顶撞我?” “我没有顶撞父皇……父皇待我好,我心里知道。我只是有些心疼莺娘。”我不想哭,却想起十二每次惹怒高妃娘娘,哭一哭就过去了。我不想因这件事和父皇生出间隙,便任由眼泪落下。就像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人第一次撞到这样的事,惊慌失措,懵懵懂懂。 我心中并不是这样想。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区别对待,他对莺娘的冷漠。更因为,不可捉摸的命运。 我从未如此迷茫过。 既不知生于世间的意义,也不知未来该如何走下去。我心中一片冰凉,殿外的虫鸣早已远去,只听见燕皇温哑的声音,似叹息,似告诫,他一字一句道: “生在皇家,最要不得这妇人之仁,你早晚得学会取舍,父皇告诉你莺娘的身世,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与莺娘之间,命运千差万别,如今你立在这里,能理直气壮与朕说话,不是你有多出众,多可人,是因为你得到了朕几分看重。” 我一直清晰明白这一点,此刻的体会尤为深刻。寒意入骨,他言语却温润,我听得真切,牢牢记在心里。 “我的权势能让你站在这里,等我不在了,你这副性子?又该如何立足?你既做不了那等奴颜婢膝、承附君主的事,就做个有本事的人,让人忌惮,让人敬重。你已经立在许多人的骸骨上,就不要为那些被你踏在脚下的人声张正义。” “但凡你生出一丝慈悲心,不忍下杀手,就会有一日被推倒,跌落尘埃。” “你说莺娘要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该继续喜欢你,把你当作挚友、当作依靠,还是恨你入骨?” “明昭,父皇没有办法将身后事安排得处处妥帖。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若你有本事,就在这段时间借我的势,把你以后的威胁都除去。若你没本事,在朕去之后跟上来了,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也是一桩美事。” “我……我知道了。” 我镇定下来。他望着我,眼睛像看不到边际的深海,温和,坚定,还有些怜悯。 “父皇,我明日就去和莺娘说。”这时候,我反而能笑出来,只是没有镜子,不知此刻的笑是何模样。 “我会处理好的。” “多谢父皇的教导。” 我深深跪伏在他身前,叩首。 “明昭,你该长大了。”他抚在我头顶。 那双手一如既往,修长,洁白,温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细瘦伶仃之感。 他鬓角白发丛生,眉宇也不如昔年俊朗,显出些老态。 我知道该怎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