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废帝生存攻略》 第1章 楔子 毒酒无味,刘辩倒下的时候,视线里只剩下一隅晴空。 鸟雀在那狭小的苍宇里扑棱而起、毛羽四落,他仰躺在冰冷的宫殿上,耳边是急促的脚步声和一片哭嚎。 然而不久,他的视线慢慢消失,被推攘的身体也逐渐失去了知觉,人世烟火正在快速地远离他的驱壳。 【恭喜您匹配到实习系统,点击确定即可重启人生!】 脑海本已陷入混沌,一道僵硬的女声突然闯入,使他重启清明。琐碎的信息被灌入他的脑壳,繁杂难耐,但是他的注意全被那句“重启人生”给吸引了。 十五载,匆匆而过。 幼时的他在史道人家无忧无虑,回宫后,面对喜怒无常的父皇,却变得如履薄冰。 接着,黄巾叛乱,父皇殒命,他被舅舅推上帝位。 再后来,舅舅和宦官搏斗,引狼入京,自己也惨死。 董卓废帝改立,独掌朝纲,诸地军阀联兵讨董,最终他被赐毒酒,叹歌而亡。 其中的不甘不舍不愿,无人能道。如今,得此际会重启人生,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确定。 随后,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刘辩一个趔趄,踏入了陌生的地界。 “此为帝王路,小兄弟年纪轻轻,想不到也是一世王侯啊。” 面前有个老丈,蓄着把白须,眯着眼瞅他,细缝中精光四溢。 刘辩闻声看去,一个缺了三个角的破牌子,上书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帝王路”。 他沉默了,突然生了悔意,转身欲走。 “唉小兄弟别别别,正好有个实习系统与你匹配,时不再来啊。” “不信你看,那个坐在石头边上的,等了上百年都没等到。” 刘辩走了几步,倾身望去,那边的石头附着一层白毛,阴冷瘆人,细看才知是一个耄耋老人,竟生生与石头融为一体。 他迅速退回到老丈面前,转而发问道。 “系统是何物?” 老丈见他又生了兴趣,急忙拉起他的手腕,抵头相告。 “人有轮回,时间也有循环往复,因此诞生了系统。它会选取有缘人重回往生,给予助力,当然是互取所需......咳,只要你完成系统给的任务,便会得到奖励。” 当然,得到什么奖励我就不知道了。 老丈捋了捋胡须,将最后一句掩没喉头。 “为何会选到吾?” 刘辩稀里糊涂地听了,还是一知半解。 “接上言,系统也是有需要的,而在我这黄泉,系统内核便是那些冤孽颇深、无法投胎的魂体。近来一只魂体游离许久,然后就遇到了你,此等缘分稀世罕有啊。” “你们互相帮扶、共同成长,宿主得以重启人生,魂体也能慢慢洗去冤孽、顺利转世。” “岂不美哉!” “那它能予吾何等助力?” 刘辩眉梢一挑。 老丈广袖一挥,那破牌子便映出个鲜活情景来,把刘辩看得一愣一愣的。 “上次有个闲散王爷,得了个暴君技能书,一朝重生,权倾朝野,以摄政王之身拔除蛀虫,任贤用良,荡涤敌寇,硬生生将倾颓的王朝破而后立,重新复苏,护佑着小皇帝平稳长大。” “不过嘛,到底是什么系统,还得看那个魂体生前的本事,他的系统魂体啊生前是个拓土开疆的武皇,二人契合度极高。” 说着,他打量了刘辩的王服,继续道,“既是帝王路出来,想必小兄弟也能寻到个强大的系统。” 但看你这落魄样,估计匹配的也是个末路皇帝...... 老丈是个生意人,话说半句就停了。 刘辩见此情景,心动异常,不觉有他,当即应允下来。 老丈立即眼冒精光,拉着他的手就摁了指印,然后不等他反应,一脚将他踹进了“帝王路”隔壁的“往生路”。 刘辩:??? 【滋滋——】 【实习系统正在连接】 【玄黄亘古今,来回往生路】 【恭喜您已连接系统,“废帝生存攻略”】 刘辩恍惚回过神,废帝?生存?这不是要步前世后尘? 喂?现在还可以退货吗? 然而,系统不等他辩驳,便传出来一道冰冷的女声。 【第一个任务:平安返回洛阳。】 第2章 章一牛邙遇刺 一脚踏空的眩晕感席卷了刘辩周身,他干呕了两声,只觉得脏腑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呼吸极度不顺畅。 “皇兄,皇兄!” 动了动已经有了麻意的臂膀,刘辩在自己的胸口上摸索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皇兄,你没事吧?” 刘协瞪圆了双眼,担忧地扒着他的衣襟。 旷野寒风呼啸而过,刘辩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将刘协掂了掂重新搂入怀中。 望着头顶星野,他忽然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十常侍作乱,他们被张让、段珪掳出城的时候。因为,自从被接回宫,他从未见过如现在这般辽阔的穹宇。 “张让......”他张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张让投河了,皇兄那一脚踩空将我们两人都带了下来,此坡陡峭,黑夜中段珪肯定不敢找我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刘协听他开口也兀自叭叭说了一通,显露出几分不合年纪的成熟来。 然而,他虽然面容平静,但耳尖不免染上了绯色,话也比平时多了几倍。刘辩深知他还是有些紧张害怕的,便伸开掌心裹住他的双手,眉眼放缓,低声道。 “没事,皇兄会保护你的。” 前世,他俩像两只待宰的兔子蹲伏在草莽中,相抱而哭,这一世,至少他知道了接下来的走向,肯定能护好刘协。 【你以为走向不会改变?有因便有果,等你重生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女声,刘辩惊讶地“咦”了一声,刘协立即冒出小脑袋,左顾右看,最后眨着明亮的双瞳对着他,一脸疑惑。 “没事,皇兄看错了。” 安抚了刘协,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与系统交流起来。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走向会变动?那我和协弟不是危险了?] 【生存攻略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平安回到洛阳,可是我读取了你的记忆,上辈子你们回洛阳的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但是既然下了任务,这次可能就不一定了。】 明明系统的声音毫无感情波动,刘辩却硬生生听出了幸灾乐祸。 他上贼船了,那个老丈不靠谱,这个系统更不靠谱。 [别忘了,我们是共生的,我死了你也别想投胎了!] 系统顿时沉默了,随后冷静地说道。 【其实,我还是个实习系统,等我去查查资料,你先顶着!】 ...... 刘辩猛地磕了一下脑袋,脑中的声音瞬间彻底消失,一边的刘协诧异地看向他。 皇兄摔了一跤,脑袋给摔坏了? - 伏了少顷,刘辩探出身察看,上方毫无动静,只偶有虫鸣,当即对刘协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另寻活路吧。” 刘协点了点头,和他一起以衣而结,爬上岸边。 哪知,行了半里路,迎头便撞见了神色慌张的段珪。 “协弟,快走!” 段珪握着剑,见到他们愣了半瞬后立即反应过来,就要拿他。刘辩左躲右闪,一把将刘协推入黑暗之中,不料就在此时,有流萤聚集到他身边,千百成群。段珪被萤群包围,急忙后退几步。 前世也确有流萤引路,但并未遇到段珪啊,莫非他们出来的时间不对? 不等刘辩细思,后面就传来了段珪咬牙切齿地叫喊。他拽着刘协慌不择路地在夜中奔跑,幸亏有流萤相伴,不至于被满地荆棘绊倒。 “皇兄,我跑不动了......” 跑了近两里路,刘协的脚步虚浮起来,刘辩忙放缓速度背起他,他如今才九岁,体力自然比不过青年人。 哼哧哼哧又跑了一段路,段珪却离他们越来越近,刘辩在脑中叫了半天系统都没有回应,当即在心里破口大骂不靠谱。 “协弟,你随着流萤一直跑,寻到救兵就回来找我,寻不到就躲起来,我去拖延时间。” 段珪离他们已近在咫尺,刘协还想说话,刘辩将他推到树后,迅速回身向东跑去。 段珪的脚步顿了半刻,也随他而去。 “陛下!” 他的声音尖细又刺耳,刘辩捂着耳朵咬牙奔了几百米,实在跑不动了。 [系统!系统!] …… 又一次没有得到回应,刘辩停下脚步,躲到树后平复呼吸,而恰在此时,他极少动用的脑袋极速运转开来。 密林里甚是安静,只有刘辩沉重的呼吸声在此回响。段珪提着剑警视周边,一眼就盯住了他所在的那棵树。 哪知刚到附近,就被一脚绊倒。 刘辩欲夺剑,却被段珪侧肘击中,闷哼一声倒退半步。他从未练过剑术,近身搏斗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在段珪提剑刺来的刹那,微侧腰身,抱起冠冕就砸了过去。 他一直不喜欢戴沉甸甸的冠冕,此时却莫名发现了他的妙用。 段珪的剑也没入了刘辩肩部,但是他不敢停下。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一次下如此重的手,一下接一下,直砸得段珪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而他的左手也因为肩头的刺痛开始脱力,爆发出成倍的痛意。后背也不知不觉生了一层薄汗,让他在夜中哆嗦起来,最终蜷缩到地上痛苦呻‖吟。 - 意识散了许久,等刘辩回过神来,身下却是柔软的床榻。左肩还是那般刺痛,他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就见眼前围了一圈的人,各个神情担忧。 “皇兄醒了!” 先开口的是刘协,他这一声呼唤,其他人忙退开,让太医进到榻前来。 左肩的血直流个不停,刘辩疼得直吸气,这帮人心也太大了,就看着他插把剑躺着? “陛下勿动。” 太医颤着手指给他止血,但是剑还在,擦得哪有流得快。 【他们是怕拔剑的时候,你一命呜呼,担待不起。】 “闭嘴!” 系统突然冒出声,吓他一跳,情不自禁就斥责出声。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他。 饶是身为皇帝的刘辩,近距离被这么多人注视,也不免有些郝然。 “咳,朕失言了。” “哪位臣工愿意帮朕拔下剑来?” 闻言,百官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司徒王允随即进言道,“陛下,太医认为在此拔剑不妥,还是回宫再......” 刘辩阖了阖眼,耐心听他说完,才收敛住脑袋上爆出的青筋,磨着牙道,“朕知众卿心意,但朕已经失血过多、头晕目眩了,怕是撑不到回宫。” 屋内立即响起了“陛下慎言”的起伏劝谏。 刘辩的左肩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疼痛逐渐蔓延全身,这一闹腾,惹得他头都疼了起来。 【你是皇帝,他们还敢抗命不成?】 系统突然提示,他便以眼神示意太医扶他起来。 背后垫了褥子,他缓口气倚靠到榻边,这才细细环视这群臣工。 司徒王允已是老臣,还是不折腾他了。太尉杨彪文文气气的,还是算了。他的视线最后在四个校尉中间晃来晃去,然后一顿,落到司隶校尉袁绍的身上。 “袁司隶,你来。” 袁绍愣在原地,他立即不悦地挑了挑眉,“怕什么,百官在此,朕又不会怪罪你。而且,协弟也在这儿,若是朕出了事,一国也不至于无主。” 刘协坐在榻边,一脸不可思议地与他视线相接,他只能抽出只手糊了一下毛茸茸。 “协弟,你可听清了。” “皇兄,我......” “袁司隶是要抗命?”他敛眉高喝,终于显出几分帝王威严来。 袁绍行礼遵命,与太医齐上前来。 段珪的剑宽一寸二左右,没入他的左肩约三寸,刚动了一下就疼得要他亲命,袁绍当即停下手来。 刘辩猛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快到嘴边的不雅言语,大叫道。 “来人,摁住朕!” 百官迟疑了片刻,左军校尉淳于琼和后军校尉鲍信相视一眼,赶忙上来将他摁住。袁绍也是个心狠的,“噗嗤”一瞬就将剑拔了出来,其速度之快就连刘辩都没反应过来。 太医迅速抖着手上药止血,刘协被王允蒙住眼睛带离了屋内。 诡异得安静了片刻后,里屋传来了杀猪般的嚎叫,绕梁许久才散去。 - “幸好只伤在肩部,妥善处理了,多注意便无大碍。” “陛下真龙护体,万福长安。” 太医给他上了药,包布裹得紧致,一边动作还一边叨叨。刘辩翻了翻眼皮,不停地在心中诽谤,这精瘦老头看起来哆哆嗦嗦,下手也忒重了。 见他无事,百官都心安地站到原位去了,只有袁绍还坐在榻边,一脸欲言又止。 “唔......” 刘辩发出了一个音节,刚欲开口询问,才发现自己还咬着袁绍的袖口。那束甲都被他蹭的移了位,露出一节广袖来。袁绍出身世家,自是喜爱锦衣华服,看着自己一团糟的衣袖不由痛心疾首。 “咳,袁司隶辛苦了。等朕回宫,必有重赏。” 将尊贵的龙嘴从他袖口挪开,刘辩不出意外地发现了咬痕和几丝涎液,当场毛褥一扬,忍痛当起缩头乌龟。 暂时还是不要见人了...... 【呵,你还知道要脸,刚才怎么不知道要命了。】 系统的冷嘲热讽总是来得及时,刘辩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当即回斥道。 [你还好意思说,叫你半天不见人,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不然被他追到,我哪打得过。] 【你还知道,下面发布私人任务,回宫找个剑术老师,也不用你太精通,至少能自保吧。】 [还有私人任务???] 【我请教了已经实习转正的前辈,像你这种情况,除了自己变强,没啥办法,以后我会监督你的。】 [???] [那要你何用?] 【不应当,我只是只负责发布任务的小猫咪。】 [......] 刘辩被这破系统气得吐血,当即猛咳了几声,一旁的太医吓了一跳,忙掀开毛褥给他抚了抚背,这才平复下来。 “陛下注意通风顺气,闷久了对伤口不好。” 太医说起话来絮絮叨叨,但是刘辩为了小命只能端正态度仔细听教。 最后等他一副孺子可教样捋了捋胡须出门的时候,药都煎好了。 忍着苦味灌下汤药,刘协神秘兮兮地朝他嘴里塞了一个东西。 嚼了两下,他才发现是果脯,果肉外面裹了厚厚的糖霜,融化后甜滋滋的,苦味立刻就散了许多。 “杨太尉给我的,皇兄是不是觉得不那么苦了。” 刘协本来生得就圆润可爱,这么看着他直教心都融化了。 只可惜吊着肩膀,不能抱他,刘辩只能捏了捏他柔软的面颊,换来一个甜甜的笑。 【哔——】 系统突然发出乱音,噪耳又难听,刘辩皱了皱眉头,暗骂它又发什么疯。 然后不久就将它抛却脑后,忍住伤口的疼痛,心平气和对刘协道。 “朕感觉良好,太医也说无什大碍,如今宫中大乱,又恐夜长梦多,你去与王司徒说,我们尽早回宫。” 第3章 章二回驾洛阳 旭日东升,朝霞将高耸的山脉笼罩在红晕之中,那山脉连绵至天际,只在中间留下一道天堑,透出耀眼的光线来。 董卓大军便是在这时疾驰而至,浩浩荡荡,旌旗飘扬,密集整齐的马蹄声,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将好不容易睡着的刘辩都震醒了。 前夜被掳出宫,经过一夜奔波、疗伤,刘辩此时正乏得很,而系统就很及时地在他耳边来了句“吾欲废帝立陈留王,何如?” 刘辩前世被董卓折磨得神经紧张,听见这句阴恻恻的女声,当即垂死病中惊坐起。 “臣西凉刺史董卓,前来救驾。” 董卓进屋的时候,小皇帝睁着惺忪睡眼坐在床上,吊着左臂,披着破烂的冕服,却神情严肃。 刘辩深知前世说了不该说的话引董卓不喜,导致后面对他好感暴跌,当即含起一抹笑,道,“董刺史天未明便驭马千里、疾驰护驾,如此这般,实在令朕感动。” 说完,他又对在列的诸臣继续道。 “此次,众卿辛苦,在列者皆有重赏,尤其是掾吏闵贡,太医及司隶校尉袁绍。” 他一念名字,座下的臣工聪明的便懂了。闵贡救驾当属大功,无异议,太医治疗也是功劳,然而袁绍这个就水的多了,多半还是为了拉拢世家。 而董卓,终于没有居大功。 然而,还不等刘辩高兴,董卓就谦恭地上前搀扶住他。 “陛下负伤,其余诸人皆骑马而来,不利伤势,还是乘臣的车辇吧。” 刘辩眼皮一跳,刚想拒绝,没想到董卓的手下迅速围了上来,以不容置喙的气势将他“请”上了马车。 “董仲颖,汝欲何为?” 太尉杨彪当即站了出来,怒骂道,董卓肉笑皮不笑,对答如流。 “我欲何为?我为陛下身体着想,你们说说,马背能有我的车辇舒适。” 他言辞凿凿,占尽道理,众人不得不闭上嘴。 而后,他便拎着太医一齐上了车辇。 - 董卓的车辇极度奢华,柔软的虎皮就那么铺开来,帘布一层纱一层锦缎,倒却是个“温柔乡”。 内置的檀几上燃着袅袅青烟,辇外四个角还坠着玉环玉佩,一动便环佩叮当。 刘辩被扶着躺在了虎皮上,旋即将重心歪到右边,给左臂挪了个舒适的角度。 “陛下,臣把太医也给带过来了。” 董卓露出了在刘辩看来有些诡异的笑容,而后大咧咧地坐到对面,任太医跪坐下,给刘辩换药。 伤口结了痂被磨开,流血后又继续结痂,瘙痒和疼痛交复,惹得刘辩倒吸了口气。 董卓炙热的眼神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心窟都洞开,来看一看那跃动的心脏能否被他的手心完全掌握住。 余光瞥到董卓快要吃人的神态,刘辩吓得已经双腿打颤了,幸好太医压着他才不至于失态。 “陛下,可需要臣帮忙?” 太医闻声停下手来,被他一把夺过包布。 董卓常年征战,双手粗糙不堪,摩挲过裸露的肌肉引起他阵阵颤栗。 “陛下可知臣这道伤口是何来由?” 他下手狠得毒辣,一紧一桎,痛得刘辩眯起了眼,看向了他所说的伤口。 那是一道狭长且窄小的口子,绕着虎口蜿蜒至手背,宛如一条毒蛇,狰狞地盘踞其上。 “先帝初年,臣与羌人力战,斩其首领,俘虏万余人,留下这陈年伤口。” “臣也为汉室江山立下过累累战功啊,到头来被种劭拦在洛阳城外。昨夜见城内上空浓烟滚滚,匆忙驱兵赶到显阳苑,才知陛下被张让劫持到北邙山。” 他握着刘辩的手,粗糙的茧子磨得他生疼,句句触心,声声泣血,漆黑的虎目里饱含风霜。 若是刘辩未重来一世,未每日被系统的“吾欲废帝立陈留王,何如?”洗脑,倒可能真会信了董卓的“肺腑之言”。 “朕知董卿,朕知!” 他反握住董卓的手,抖动着声泪俱下。 夸张的动作好不容易将他的不安与惊惧抹去,但是董卓暗露的精光还是让他感到窒息。 一路“推心置腹”,终于到达了洛阳城,至此,刘辩悬在心口的大石才落下。 【恭喜您完成任务:平安回到洛阳。】 【奖励:弟弟的“禁忌之吻”一枚。】 [……] 【哔——】 - 顺利抵达宫门,董卓还欲继续前进,刘辩当即叫停车马,冷声对他道。 “董刺史,王宫内苑岂是任意车马可进,当与朕一齐步入。” 阳光下,他的眸子半透金光,轻微一扫,便有小黄门温顺地到辇旁扶他下来。 一夜动乱,宫阶上零落着枯叶,还有新鲜的、干涸的血迹沾染在宫道、雕壁上。 黄门还算机敏,绛色毯子当即铺开,从正殿一直蔓延到他面前。 群臣立于两侧,唯他披着冕服立于中央,虽吊着左臂,但仍挡不住眉宇间的俊逸。朗目星眸,剑眉斜飞入鬓,薄唇嗡阖间,棱角已慢慢脱离少年的稚嫩,愈发刚硬起来。 “陛下,请上前来,臣为您着冠。” 听到呼唤,他才将目光从臣工将兵间收回,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 王允抱着帝王冠冕立在阶前,就那么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先帝说他轻佻无威仪,因此他特地学习了步伐,学着他的父皇昂首阔步,睥睨众生。 于是当他踏出脚步时,感觉世间万物都在离他远去,群臣目光均落在他的身后,远不及衣裾。 “陛下。” 王允将简单擦拭过的冠冕举过头顶,但是刘辩还是窥见了上面的秽血和污渍。他就是用它砸晕了段珪,而听刘协说,闵贡已经将其割首。 深呼了一口气,他打心底厌恶这顶不知沾了多少血的帝王冠冕。 汉室四百年,历代帝王接过他的时候,不是踩着父兄的尸体,就是踏过宫苑的血河。 但是,他还是躬身,由王允为他戴上这无上的象征。 王允的手虽抖但稳,将冠笄精准地插进发髻间,固定住这沉重的冠冕。 而当刘辩再一次直起身时,只能透过晃动的冕旒俯视跪伏下的臣工,听他们齐声诵道。 “汉室永昌,陛下万年!” - 平稳踏过台阶,刘辩如愿回到了帝位。 隔了一世一日,再次坐在王位上,他的周围却还是那群贪心的虎豹,暗中窥伺。 “众卿护驾有功,待朕与太后商议后,择日共赏。” “诸事劳累,今日暂且不议事了。” 太后高座在珠帘之后,听议朝事,而他不过是具摆设。如今,大将军何进一去,下次这朝堂上掌握话语权的又不知道是哪个了。 朝会退得干脆,董卓临走前却意犹未尽地停了片刻,直到黄门唤他,才转头离去。 而刘辩回了宫,立即召太医,重新处理了伤口。董卓手粗,下手还没轻没重,仿佛要他的命。 夜里奔逃,一天亮就被董卓迎回京都,在车辇上,还要时刻提防着,刘辩实在头痛欲裂,喝了汤药便由黄门服侍睡下。 等到夕阳落山,他才迷迷糊糊醒了。 梦中的他被董卓要挟着退位,他的好太傅袁隗亲自将他带下殿,东拜新帝。 许是魇着了,他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一旁的刘协吓了一跳,忙唤他,但是仍然叫不醒,看着他越皱越紧的眉头,突然灵机一动,探出身亲上他的额头,奇怪的是,真的抚平了他的躁动。 刘辩蓦然睁开眼,与刘协两相对视。 他心气未平,双眼隐有血丝,是从所未有的阴鸷模样。 “皇兄”,嗫嚅地唤了声,刘协并未退缩,而是继续道,“我觉得自从你摔了一跤之后,变得有点奇怪。” 刘辩并未答复他,只伸出手将他的掌心覆到自己的胸口。 他穿着里衣,那心脏的猛烈跃动就这么一阵一阵传了过去。 “原来皇兄也是害怕的......” 他以为刘辩已经如面上一般,变得宠辱不惊。可是,等心脏的跃动到达他的掌心时,他才知道,他的皇兄并没有变,变得是这个世道,这个时局,在不停地拉扯他们长大。 “协弟,皇兄也该长大了。” “不得不长大了。” - 小黄门进来问膳时,只看见当今陛下和陈留王的睡颜,难得的平和恬静,当即让膳房先暂缓。 圆月中天之时,刘协被乳母带了回去,刘辩用了膳,难得翻开了竹简。 何进何苗一死,大将军之位旁落,部队也搁置了,那庞大的现成军队,哪个不虎视眈眈。 小黄门为他掌灯,却发现墨已干涸,不好磨揉。刘辩握着笔踌躇片刻,当即吩咐。 “唤守宫令来。” “诺。” 他吊着左臂,有些酸麻,便搁下笔,半倚着。 “陛下,荀宫令来了。” 小黄门率先进来,随后跟着的青年一露面,就夺去了整个永乐宫的光彩。 润目明眸,身姿如苍竹般挺拔,珠玉颀长,最重要的还是那股自带的气质,直教人如沐春风。 “你们都下去吧。” 逐退了小黄门,他又对荀彧道。 “荀宫令,这简,你帮朕写吧。” “诺。” 他依言跪坐下,亲自磨墨削简,而后循着刘辩的言语,一笔一划写下姓名。 刘辩端详着他的神态,却觉得他看着温润如玉,下笔却犹有刀光剑影。 完毕,伸手卷来竹简,一道一道望过,他竟然觉得这些熟悉的名字有些陌生。 偌大的永乐宫阴冷又萧瑟,窗台映着婆娑叶影,将其描摹成张牙磨爪的妖冶之景。 刘辩突然倾身至他眼前,低语道。 “荀宫令,觉得这上面哪个才是大将军人选?” 荀彧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伏身至垫席,久久不敢起身。 “陛下请勿为难荀彧。” “朕没有为难你,阅后即焚,你知我知。” 烛火摇曳中,刘辩的墨瞳里一片清明。说完后,他便落座下,饮了口茶水,继续览阅经防兵布。 以前他甚少读书,被接回宫后读的也是些礼经博论,这些东西他的父亲还未教他便一命呜呼了。 荀彧平静地奉上竹简,刘辩轻轻一瞟,便了然于心,倒也正合他意。 永乐宫焚的燎炉多是安神香,荀彧为他打开炉盖,竹简便被扔入其中。 阴火沿着竹简边缘逐步吞噬,荀彧就那么半蹲着相等,直到慢慢燃尽,才阖上盖子。 “今夜无事了,荀宫令也不必值夜了。” “诺。” 第4章 章三学宫试探 次日,晨光熹微之时。 忽然阴云密布,细雨缠绵。 池中莲花被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小巧的圆叶淹没水中,直至根茎枯朽腐烂。 那曲折的水榭回廊边立了一道孤直身影,被雨幕冲刷的模糊。 “太傅,绍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吧。” 回廊顶上尽数封闭,两侧垂着竹帘,用玉坠悬着,而在玉坠旁立着的,便是如今的太傅袁隗。 袁太傅蓄着长髯,体态丰腴,眉眼间却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宽和。 “侄儿拜见叔父。” 袁绍由侍人领着,进了这精美的水榭中,一见袁隗立马拱手行礼。 袁隗抱着白玉瓷碗,捞起一小把鱼食洒下,拿池中迅速聚拢的文鱼逗趣。待袁绍直愣愣地看他喂了好一会儿,才不疾不徐道。 “本初啊,这次做的太过。” 袁绍握着腰间的佩剑,满脸不解。 他欲诛杀宦官已久,叔父也是知晓的,何来出格之说啊。 “请叔父赐教。” “诛杀事小,你可知何事为大?” 他将鱼食递给一旁的侍人,责令退去,只余他二人在水榭中。 “国库空缺,少府素来人寡俸薄,汝等今纵火青琐门,蔓延诸宫,致使废墟成片,重建必费尽钱财,小皇帝不得与我们袁家拼命。” “帝王家一向心狠利己,自奢无甚,若是旁人动其物约等于要其命,非得扒你一层皮下来不可。” 他单手负于身后,捋了捋胡须,目光深邃。 “绍愚钝,当今陛下思智尚幼,疗伤还需衔着我的袖袂,岂会想得如此深远。” 袁绍看着自家叔父悠然思忖的身姿,疑惑问道。 “本初啊,你还是太年轻。” “汝谓先帝愚乎?非也,其明‖慧之时可狠矣,能将世家都剥下层脂膏来。只可惜......” 袁太傅将视线转回池中,看着在这一方水域里遨游的文鱼,嗤着叹息道。 “只可惜,驻足宫苑,闭目塞听。他们目光所及唯有朝堂,唯有近身的朝臣、后妃、阉宦。当天下大乱之时,他能知道民生多艰、将士劳苦吗?” “不能。” “所以,外有黄巾起义,内有军阀割据,而他们只能在一尺宫苑里做梦。” “叔父还是多虑了。” 袁绍闻言倒是有些惊奇,不过汉室衰微至此,加上阉宦外戚已除,小皇帝还能掀起什么水花来。 何况目前,还有更值得他在意的地方。 “叔父可知,董仲颖命他的西凉军在洛阳城进进出出,巴不得让全洛阳都知道。” 他咬牙切齿,逐字逐句说得铿锵有力。 袁隗却只宽慰了他一句,便让他自行领会。 “叔父自然知道,不过本初啊,仲颖曾任过我袁家掾吏,还是自家人。” “他今日还大排筵席、遍请公卿,惹得百官怨愤连连,但众人皆惧怕他,谁敢不去?” “如今这洛阳城军备稀缺,只有他的西凉军横行霸道,谁敢同他作对。” 袁太傅唉声叹了口气,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须臾,侍人见水榭安静下来,忙小跑着过来上报道。 “太傅,宫门开了。” - 刘辩前世就不爱上袁太傅的课,今世也赖床赖了半天,才被太医以换药为由唤了起来。 太医仔细察看了伤口,见恢复良好,便用清水擦拭重新上药缚起来。 小黄门见他仍塌着脸,睡眼朦胧,急忙倒了杯热茶,不过递给他之前似有犹疑。 “怎么了?” 这小黄门是一直跟着他的,最懂他心,当即半跪下道。 “清晨说了晦气,等陛下从学宫回来,奴婢必定如实相告。” “嗯。” 一想到要去见袁太傅,他整个人都提不起来劲,也就囫囵准了。 “母后起了吗?” “太后着人来说,请陛下去学宫前先去永安宫一趟。” 颔首以应,刘辩起身挺立,平伸开双臂,由小黄门为他围上下裳,因无要事,作的也是常服打扮,只束了个小冠。 【还是早点跟你母后商议好,不然,不知道董卓那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许是宿主魂体相系,他不需要解释就能听懂系统的意思,但也不得不啧啧称奇,这系统的词汇量可真偏僻丰富。 [你说的对。] [不过你说的那个荀宫令倒是真有点意思。] 【等你完成的任务越来越多,系统会给你更多的提点。】 自从完成了第一个任务,系统觉得它得到了质的升华,虽然刘辩不解其意,不过见它整个魂儿都飘飘然,女声也悦耳许多,还是挺有共鸣的。 用完早膳,刘辩在小黄门的注视下平静起身,饶是发呆同系统说话,也端的一副稳重样子,让从小看他不学无术的黄门倍感欣慰。 永安宫离永乐宫不近也不远。 一路过去,刘辩还能看见十常侍之乱造成的断垣残壁,更有熏黑的宫墙发出难闻的味道。 “陛下,这边走,少府已经开始着人处理了。” 淫雨霏霏,宫苑长廊却时有时断,小黄门为他撑伞引路,却未注意刘辩的视线一直在那一片焦黑中盘旋,久久不能回神。 - 永安宫脊梁低矮,像一只蛰伏休憩的狮子,殿阁相依,楼阙并立,他们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到了正宫。 “儿给母后请安。” 刘辩敛眉收颌,在屏风外径直跪拜下来。 何太后侧躺在榻上,两侧的侍女正小心翼翼为她扇拂轻风。三足燎炉里燃着幽幽的香气,被风一带,熏得满室生香。 “起来吧,皇儿如今是皇帝,是该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的尾音拐了几个弯,哀怨又愤懑。侍人皆把头垂得更低了,刘辩却镇定如常。 他自幼长在史道人家,与父母都不甚熟悉,更别提何皇后当年的手段有多吓人,被宫人传得玄乎又玄,简直成了蛇蝎妇人的代名词。刘辩一见她就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伴随着成长,虽交流无碍,终是离了心。 “儿不敢。” “这有一份奖赏拟帖,请母后定夺。” 他将怀中的竹简拿出,一旁的侍女当即呈了上去。 片刻后,伴随着巨大的碰撞声,竹简被摔到了屏风上,呼啦呼啦散了一地。 侍人吓得跪了一地,刘辩也顾不得脏,忙上去捡起,用广袖擦了擦再度举过头顶。 “请母后定夺!” 何太后被他的举动气得差点厥过去,当即破口大骂。 “你这是引狼入室!” “试问母后,就是庶子小儿,焉有不知此为虎狼?” “吾等孤儿寡母如若羊入虎口,危机四伏,唯有引狼才能与虎相搏。” 刘辩正处于成长期,低沉的音色转变让何太后一惊,但听着听着还是红了眼眶。 - 学宫位于南宫群殿中间,与兰台相邻,巍峨壮丽。 刘辩抬首看了下牌匾,它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就那么孑立在烟火气十足的皇苑里。 袁太傅也穿着便服,与他相对而坐。 一字一顿,句句剥丝抽茧。讲了一刻,他眼神一瞥,就见当今陛下早已魂不守舍,抵着下颚晃头晃脑,呼吸温吞。 摇了摇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陛下,陛下。” 窗楣上有雨珠斜打,水花四溅。不巧,一滴就落到了刘辩鼻尖,他耸了耸鼻头,打出个喷嚏,倾身醒来,一眼便看见了面前喜怒莫辨的太傅。 “陛下忧心国事、勤力操劳,若是疲惫,大可告知一声。” 刘辩见他面色不太好,当即委屈道。 “太傅,朕是日思夜想,忧心来忧心去。” “不知拿宫苑里的断垣残壁该如何是好?” 袁隗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刘辩时不时瞟他一下,直待到他目露不屑时,才继续说道。 “不过刚才见到太傅,朕灵机一动,想到个好办法。” 他握住太傅的手腕,满脸欣喜样。 “袁本初、袁公路兄弟二人,焚我青琐门,烧我朱雀阙,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袁隗虎躯一震,稍稍瞪大双眼,暗道莫非他一语成谶? “太傅,你是他们的叔父,你说,修建宫苑这么费财费力的事,袁家是不是该出一份力?” 小皇帝面有哀色,双瞳深不见底,说的话却直教他颤抖,袁隗突然有种先帝回天的感觉,疯狂地攀着世家,啖其肉饮其血。 “太傅勿忧”,见袁隗泰山崩于面前也毫无松动的脸终于有了裂痕,刘辩继续添油加醋道,“虽然他兄弟二人毁了朕不少宫室,但也有诛宦官救驾之功,袁本初又是世家子弟,学识渊博、姿貌威容,朕与太后决议由他任大将军之位,统朕先舅何进遗军,袁太傅觉得可否?” 他从怀中掏出细心保存的竹简,袁隗伸出双手握住竹简,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那张印着太后玺印的竹简。 “臣替小侄拜谢陛下,拜谢太后!” 他虽上了一定年纪,躬身揖拜的动作却很流畅,刘辩忙把他扶起来,面上仍是那副喜色,教人看不清摸不透。 - 【袁隗老儿以为你是个傻的,居然为了钱将将军之位给了袁绍。】 [他最好真的这么想。] [当然有我父皇在前,我觉得他下意识就是这么觉得的,陛下昏庸无能,卖官鬻爵卖到了大将军之位上。] 【哔——】 耳膜刺痛麻痒,刘辩在脑海和系统互骂了百八十遍,脚步却不停,昂首挺胸回到了永乐宫。 “说来,汝有何事相禀?” 小黄门给他脱下有些湿漉的上衣,放到燎炉边烘烤,刘辩突然就想起了早上的事。 “回禀陛下,昨日膳房出了点事。” “何事?” 刘辩换了另一身衣裳,盘腿落座,闻言不禁蹙眉。 “说来也是幸运,晚膳时奴婢来唤陛下用食,见您和陈留王难得酣睡,便令了推延。” “原本的晚膳就放在了膳房,哪知有鸟雀下来衔食,竟然当场暴毙。” 小黄门声音尖厉,刘辩当场被吓了一跳。 “然后呢?” “奴婢不敢声张,将东西藏起、膳房诸人和靠近过的侍人尽数拿下,另换了人由奴婢看守着烹食。” 刘辩心里一怵,若不是耽搁了晚膳,死的不就是他。 黄门见他面色不好,当即跪下回道,“请陛下放心,如今膳食皆有专人先试尝,断不会再有此事。” 【皇宫好危险,还是去种田吧,我觉得隔壁的种田系统贼适合你。】 [……闭嘴] 【呜,等会儿……】 [???] 【有……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你怎么回事?] 【亲,您预订的第二个任务到啦,有没有想我啊!】 [……] 【第二个任务:顺利躲避刺杀。】 小黄门看着自家陛下突然一脑袋磕在檀几上,吓了一跳,当即膝行过来,痛哭流涕。 “此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你不要想不开啊!” 第5章 章四西园识才 午时未过,黄门就携皇帝诏书去了袁府。 这一下,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 包括正在饮酒作乐的董卓。 当时他正搂着个美人对饮,听闻此事的时候一口酒没咽的下去,直憋的脸红脖子粗。然后,倍加恼怒的他一掌拍在桌几上,将堂下诸人吓得肝胆欲裂。 “皇帝小儿,欺我太甚!” 陪同的美妾们吓得泪花涟涟,迅速起身悄悄退下去。 接着,一个幕僚起身开口道,“袁本初本就是何进的人,何进死前刚将他升任司隶校尉,加上其出身汝南袁氏,叔父袁隗任太傅,父袁逢位至三公,陛下任他为大将军,众臣谁会有异议?” 话音刚落,对面的短髯谋士当即接言,“可是我听说,如今国库空虚,宫苑修整尚缺钱财,袁家予了不少助力,怕是......” 他这一席话犹如平地惊雷,将在座诸人震得皆一惊,暗中交头接耳起来。 “在下以为还是陛下太糊涂,竟然为了区区小事放纵袁氏,引狼入室。” “袁氏旧吏遍布朝堂,主公不也曾是袁氏掾吏?若是让袁本初任了大将军,朝局必定剧变,往后,就算是主公也不得不屈居袁氏之下!” “私以为......” 夏末蚊蝇噪耳,董卓大袖一挥,将矮几上的樽盏尽数扫落到地上,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众人的争辩。 然后,他喘着粗气赫然起身,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好几遍,走着走着却越想越气,回身又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檀几。 诸谋臣大声不敢出,寂静的屋内可以听见陶碗底圈时不时接触地面的碰撞声,一声一声,如敲在众人心口。 “主公勿忧,吾有三计,可供择使。” 关键时刻,还是李儒阔步走到中央,打破了死寂。董卓盯着他看了片刻,倏地仰身大笑起来。 堂下人面面相觑,李儒躬身上前贴耳相言。细说之时,他又瞬间正色,面容严肃。待听完,复笑道,“惟,文优知我!” - 而在皇宫中,殿阁门扇大开,凉风习习。 刘辩从梦魇中睁开眼,胸膛起伏着瞪着乳白的壁顶,呆了一刻,才缓缓撩开薄毯下榻。 “陛下,袁大将军已在西园候着。” “嗯。” 他仍是那身王侯打扮,缚着左肩,叼着块凉糕就施施然出了门。 [你说的那个东西真的在西园?]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 自先帝过逝,西园也荒落下来,因开支过大,美人珍稀都被何太后遣散,独留了个富丽的空壳。 “陛下,您慢一点!” 小黄门在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刘辩却仍旧顾自走着,凉糕已经下了肚,他擦了擦唇边的细屑,伸臂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袁绍换了身军甲,威武地站在群臣之首,何进旧部分立在西园外侧,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他过来,群臣立即恭敬行礼。 “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 端稳地将他们都唤起来,刘辩上前执起袁绍的手臂。他尚十之有四,身量比不得这群武将,却以主导的姿态,将众人带进了西园。 “袁卿刚升任大将军,就被朕唤到此地。” “臣还未拜谢陛下和太后,是臣之失。” 他俩驴头不对马嘴地推谦了几句,诸人便来到了正中的“天川亭”。 这小亭算是西园里最简朴的地方了,四四方方,中轴端正,刘辩瞬间就踏了进去,吆喝道。 “素闻大将军棋艺了得,今日朕便与卿对弈几局。” 黄门立即铺了垫席,二人对坐下,便有棋盘端上。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刘辩一拍脑袋,群臣皆竖起耳朵。 “朕之前在这西园里丢了一个赤色绣花香囊,三炷香时间内,诸卿若是谁寻到了,朕有重赏。” “诺。” 看着一排垂下的发顶,刘辩轻点头,满意地挨个打量了,却发现除了袁术,其他都不太认识。 - 布下一枚白子,刘辩支着下颚看着棋盘,轻掂掌中棋子,询问道。 “大将军以为,何人最先寻得?” 袁绍持着黑子思忖了片刻,“臣以为,术弟和孟德,二者之一。” “袁术朕识得,孟德是哪个?”刘辩见他居然不是笃定地说是袁术,顿时来了兴趣,倾身迫不及待地咄咄逼问。 “典军校尉曹操。” “他与袁卿是何关系?袁卿居然如此看中他。” “臣与孟德幼时便相交甚笃,自是知晓,术弟与之相比,稍逊一筹。” 二人谈话稍纵即逝,一炷香已燃尽,棋局不可逆转,刘辩将手中棋子皆扔回棋奁中,拍拍手站了起来。 “朕输啦,四处走走去。” 他离了亭中,走到外边,却见一蓄髯武将立在亭外,见他出来忙拱手行礼。 刘辩盯着他看了片刻,疑惑问道。 “卿为何不去寻香囊?” 这时,袁绍也跟了出来,一见外面的人,低唤了声“孟德”。 刘辩这才仔细打量起这精壮英武的典军校尉来,他浓眉大眼、棱角分明,一派神采飞扬,和素有“美姿容”之称的袁绍站在一起,也丝毫不落下风。 “回陛下,因为臣已猜到香囊所在之处。” “哦?” 曹操自信斐然地含起一抹笑,刘辩立在亭阶之上,平视着他的发梢,发出了一声疑问,而后继续道,“细细讲来。” “臣幼时曾闻父亲言,天子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 他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小皇帝,见他面色红润悬悬而望,神情甚是期待,顺势指着面前小亭的牌匾,道,“此亭名为天川,乃天地山川也,凡天子之物,必在其中。” 刘辩闻言忙提起裳摆下阶仰视,便见遒劲的三个大字雄踞其上,当即含笑对曹操说道,“曹校尉光巧言可不行,得把香囊送到朕手上才作数。” “拿弓来!” 他高喝一声,不久便有小兵送来弯弓和箭袋。 袁绍不动声色地将刘辩撇到了身后,调笑了两句,“孟德可看清了。” 曹操不等他再言语,拉满弓便是一箭射过去,那箭破风而上,“噔”一声没入了梁木,灰尘顿时簌簌而下。 刘辩轻咳一声迅速远离了左右,却因为大幅度动作拉扯到伤口,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 小黄门反应快得及时,他立即以食指掩唇,令他噤声,然后隐忍着扯出笑容,咬紧后槽牙道,“继续。” 稍许,十几支羽箭接连射向同一个点,硬生生洞穿了梁木。然后从那窟洞里,掉出个香囊来。 曹操袖摆一卷,伸手抓住了那贵重的物什,转身呈到刘辩面前。 “臣以此物为证,绝非巧言令色。” [是这个吗?!] 【是!】 【不过这个曹孟德有些古怪。】 [哦?] 从曹操掌心拿回香囊拢到袖中,刘辩隔着锦布细细描摹,便感觉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来,笑意不由更深了几分。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爱过?] 【呵,男人。】 【应该是任务完成度不够,还无法挖掘更深。】 [那就别自己吓唬自己。] “典军校尉曹操。” 结束和系统的谈话,他扬声唤了一句,十足的少年气,曹操一愣,被袁绍暗中拍肩提醒后,才半跪下来,应道。 “臣在。” “明日早朝后,来学宫授课。” 语毕,刘辩单手掂着香囊,径直向外走去。不料,刚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到他身边,俯身道,“朕可是很挑剔的,好好准备。” 最后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才悠然而去。 - 捂着左肩的疼痛处,刘辩健步如飞,不到片刻就回到了永乐宫。 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赤色的香囊。 香囊里是一块四方碧玺,不过拇指大小,小巧玲珑,携带方便。 其主人为先帝,据说是先帝令人特制的私印,遗失许久。 “李成,唤荀宫令过来,带锦帛和笔墨。” 小黄门见他欢喜异常,当即着人去请。 荀彧进来的时候,脚步匆匆,面颊还映了几丝异样的绯红,显然是赶路太过急促。 他的身上还携带着笔墨的沁香,经微风吹拂,处处留香。 交代了书写的诏词,刘辩坐在一旁,支着下颚盯着他挥毫,期间毫不意外地魂飞天外。 等回过神来,也只能赞叹一句“荀宫令的字自有风骨”了。之后,等逐字逐句检查完帛书,刘辩小心翼翼地将碧玺抹了红泥印上去。 “谢陛下抬爱。” “荀卿不必妄自菲薄。” 伏下身吹了吹帛书上未干的笔墨,他眉眼间却是难得的认真。 【剑客游侠王越,在桓灵二帝时任虎贲将军,既可护你安全,也可教习你剑术。能想到他,本系统真是天才啊。】 系统先前为他选的剑术老师便是这位,不过他已归隐许久,若想请他出山,还需有先帝信物,而这遗失的碧玺无疑是最好的凭证。 “荀宫令可知,为何有了袁术这个虎贲中郎将,朕还要请个年迈的虎贲将军回来?” 荀彧向来知礼有分寸,刘辩不同他说话,他便一言不发。 但既然皇帝发问,他还是会依言回答。 “袁氏独大,陛下不信任他们。” “王老将军虽年迈,然老当益壮,又是桓灵二帝时的老臣,诸人都要礼让三分。” 说到尾声,偏头见刘辩还在继续捣鼓帛书,没有叫停,他犹疑了会儿,还是继续说道。 “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一死,整个洛阳城便只剩了董卓这个前将军有将军封位。” “陛下封袁绍为大将军,以引虎狼相斗,实为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百官之中唯有太傅袁隗可与董卓相抗,可袁太傅是文臣,又老矣,着其侄袁绍任大将军为上策。” “然而,陛下只予了袁绍何进的部队,何苗的迟迟没有动静。” “原来是留给了虎贲将军,形成三方之势。” 刘辩见他一一道来之时,面容还是清雅淡然,说到最后却蹙起眉头,便笑道,“还是文若知我。” “不过,文若似乎还有更深远的想法。” “臣以为,如此不妥。” “本来虎狼相斗不易和睦,若变成三方并立,倒可能使得袁董两方联手,陷陛下于危险。” 刘辩闻言连连颔首,“文若言之有理。其实,朕诏王老将军回来,最主要的还是护卫宫中安全。”最最主要的还是朕的安危! “其次嘛,朕确实不太想把何苗的军队便宜了袁绍或者董卓之中的任一人。” 第6章 章五再遭刺杀 昭宁元年,南宫崇德正殿。 群臣迎着黎明的初光,三两成群、鱼贯而入。 刘辩伤势还未转好,不过不再吊着左臂,而是紧缚创口,着冕服,戴帝冠,在黄门“天子临朝”的高喝声中坐上天子之位。 下首的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大将军袁绍及太傅袁隗居于位首。 闻声,诸臣当即跪下,将笏板平置于面前,合手伏拜,齐声喝颂。 “陛下千秋万代!” “起。” 须臾,黄门声音又响起。 众人平稳起身,重持笏板列好,便开始议事。 何太后在垂帘后听政,刘辩就如同个傀儡呆愣坐着,恰时应和两声,其余时间都在旒珠后打量着座下的臣子。 黄门回身行礼,得到应允后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诏书,面对群臣,昂首念道。 “封袁绍为大将军,统领国舅何进之兵马。” “臣拜谢陛下。” 袁绍旋即出列,躬身揖拜。 而黄门则继续念道。 “进闵贡为郎中,封都亭侯。” “臣拜谢陛下。” 闵贡许是第一次列朝,持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言辞却不失得体。 “救驾诸人皆有赏赐,赏玉带一条,明珠两颗。” “另,十常侍作乱之时获罪蒙冤的臣工皆官复原职。” “谢陛下!” …… 诏书念了快半个时辰,而后便是一些复兴提议和冗杂军政。何太后屠户之女,自是做不得女中尧舜,当即昏了头,噤声不言。 刘辩听得也是晕乎,纵使他这几日读了不少经论,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天纵英才和平庸之人间的差距如同山壑,怎么也填不平。 “退朝!” 等他回过神,群臣已经开始陆陆续续退出殿门,只留他坐在高高的位置上,不着天不着地。 “陛下伤势未愈,早些休息。” 何太后面色有些憔悴,但还是强撑着跟他说了体己话。她想做权倾朝野的太后,刘辩也想做振兴汉室的中兴之主。可是,终究力不从心。 “母后也多注意身体,安心养身。” 他的薄唇在冠帘后不停嗡阖,最终归于永寂。 他能窥见风云涌动,也能看见明枪暗箭。 斗!斗!斗! 汉室至此,军阀割据,拥兵自重。他曾见过千军万马,奋勇杀敌,但那都是州郡封国的私兵,不是他皇家的军队。如今的他,不过是个坐在皇位上的象征而已。 只要将他握在手中,他们要的权啊利啊,不是张手就来? - 永乐宫内,李成正在耐心地为刘辩褪下冕服,换了身月白色常服,广袖长裾,贴合着他的身形。 他还欲往他腰带间坠玉,当即被刘辩制止了。 “太累赘,朕还有事,你同我一道去。” “诺。” 已近巳时,曹操穿着朝服立在学宫外,翘首以盼。阳光正好迎头照下,难言的燥热令他的鬓间闷出了汗珠,簌簌而下。 “曹卿宫内请。” “谢陛下。” 语毕,刘辩便先行踏进宫内,其余人等随行。 学宫附近栽了茂密的树,如华盖般将偌大的宫殿笼罩在阴影里。 地板的纹理有些硌脚,刘辩走得缓慢,待黄门推开扇门,他才发现了内里的乾坤。 “这便是卿要授的课?” 跪坐到垫席上,刘辩唇边携了抹笑意,可看着看着,嘴角不由撇了下去,整个人彻底僵住。 那些广阔无垠的区域是他大汉的疆土,却是他从未触及的地方。 小皇帝瞬间的神色转变并没有能逃过曹操的眼睛,他走到木架前,挎着宽大的朝服,慢慢跪坐下来。然后,将官帽缓缓摘下,放置到地上。 “天下九州,皆在此地图中。” “不过今日,臣不讲宏大的州郡之争,只讲讲县政。” 他曲腿再次站起身来,将图架翻了过来。 那是另一张地图,细而密集,全都是刘辩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中平元年,臣破黄巾贼有功,被迁为济南相。” 他未着官帽,发髻蓬松,用手指轻轻抚过地图,目露怀念。 “济南国辖下有十余县,就是如今,臣看着崎岖道路也能说出那的名字,这是覃县,这是乌县......” 他的手指有厚重的茧,刘辩脚尖支地,倾身仔细看他指的轮廓,一圈一圈映到心中。 “臣第一天抵达,就被给了个下马威。” “冷冬时节,立在县长吏的门口,听里面莺歌燕舞,自己的肩头却全是落雪。” “百年难遇的寒冬,百姓缺衣少粮,昨日还打招呼的人,当晚可能就冻死在家中。” 他眉眼明朗,盯着刘辩,却见皇帝的目光澄澈无暇。 然后,慢慢、慢慢,绷出了几绺血丝。 “后来,大雪纷飞,低矮的房屋被压垮,孩童不知所踪。臣领着县民在冰天雪地里刨坑,刨得指甲倒翻,满手是血,差点疼晕过去。” “可是不敢呐,多刨一刻,便能多救一人。” 左右脚相绊,他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而后,身手敏捷地盘腿而坐,仰首大笑起来。 “臣领人救灾之时,那些县长吏在干什么呢?” “在热酒艳曲相伴的温柔窟里醉生梦死!” 曹操粗喘口气,一掌拍在地图中心,直拍得木架陷下去个坑。 “臣被彻底激怒了,不顾权贵豪强的威胁,奏免了十分之八的长吏,任免当地士人,修渠筑路,分田结社。” “后来臣大病一场,民众杀鸡宰牛,不辞辛苦地送到臣家里,臣才知道,凛冬已去,春日将至啦。” 刘辩心口一紧,颤着唇轻呼出气。 “小国尚如此难治,陛下啊,大汉又该如何复苏呢。” 他的声音越拉越长,像是民众的哭喊,也像是为这落魄大地发出的哀嚎。 阖了阖眸,驱散那些莫名的心绪,刘辩俯身拢住他的肩,待二人距离拉近后,一巴掌拍了过去。 然而,待到临近肌肤,他的手指还是不自觉蜷缩起来。最终,手掌只落在他的脸侧,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抚过。 曹操似有些惊诧又似乎早有准备,迟疑片刻,昂起头看向了面色难看的天子,迎来的却是一字一顿的冷声呵斥。 “曹孟德,你放肆!” “臣请罪。” 他旋即拜伏下来,宽大的袖摆在地面铺开,犹如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 刘辩起身退开,背手在宫内转了好几圈,才将胸口的震荡平复下来,而后平静地唤道,“李成,进来。” 门内的声响显然也传来了殿外,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仍旧恭顺垂首,不敢妄动。 “袁绍升任大将军,司隶校尉一职便空了下来,朕欲迁汝为司隶校尉,汝意下如何?” “臣拜谢陛下。” “很好,起来吧。” 听到赦命,曹操这才爬了起来,拢袖正坐好。 “这是朕的小黄门李成。” 二人微微颔首,刘辩便继续道。 “前日,他发现朕的膳食被人下了毒,曹司隶,朕命你尽快彻查此事。” “相关人等已被拿下,李成会协助你审理。” 曹操闻言一惊,潜意识想说些什么,但见到两人严肃的神情,最终只应允下来。 “此事,能低调尽量低调,如若不能,朕也不会怪罪你,宫中的诸多难处,朕比你更清楚。” “曹司隶,好自为之。” “臣定当尽心尽力。” 他欲再拜,却被刘辩双手扶住。 只听他低声沉吟道,“卿所言,朕定谨记在心。” - 离了学宫,刘辩就在北宫内闲逛了一圈,晃着晃着便来到了刘协所在的永宁殿。 刘协原住在董太后的永安宫,后来他即位,何太后便搬了过去,刘协无处可去,他便在东宫给他找了个殿暂住。 他后宫嫔妃也就个唐姬,还是年初刚入宫的,又没有子嗣,东宫空着也是空着,他便让刘协住进去了。 今日天气晴朗,刘协坐在外面的亭内读书,读的不知是什么军策典论,摇头晃脑的,憨态可掬。 刘辩就站在他身后的长廊下看着,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说,如若我的弟弟做了皇帝,是不是会不一样。] 【以前觉得会,现在觉得不会。】 系统冷笑一声。 恰在此时,清风拂过叶梢,直直扑面而来,将炎热和暑气都吹散。 刘辩立在廊下,头脑一片清明。 [你是个什么样的帝王?] 他从未询问过系统魂体的身份,而这时才突然生出了兴趣。 【生前也不明白,死后在黄泉游离,见识千人百态,才恍悟,也许只能用“荒唐”来形容吧。】 [荒唐,哈哈,朕也觉得荒唐。] [看来,魂体和宿主间的契合度不是黄泉老丈的虚言。] 他和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忽然之间,亭外有三个俏丽的侍女围到了刘协身边,捧着鲜果和新奇物件。 刘辩侧身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再看过去,却发现刘协无奈地抱住身前的竹简,推拒着什么。 “哪来的侍女,以下犯上、胆大妄为?!” 刘协被扯着衣袖,憋红了脸不敢看她们,只能整个人都趴到了桌几上。 刘辩见此情景,气得半死,当即厉声喝道,“来人,将那三个侍女尽数拿下。” “诺!” 袁绍招揽了何进的旧部以后,该清的清,该换的换,然后尽数握在手里,宫中就只剩下常设的侍卫。 然而,就算是这些侍卫,对付三个侍女也是绰绰有余。 最终,侍女一齐伏首在地,刘辩将刘协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他的声音要多冷有多冷,侍女颤栗着不敢言语。 “不说是吧?” “奴婢是董刺史/袁大将军派来伺候陈留王的。” 她们说完便都愣住了,将头垂得更低,以掩盖眉眼间的波动流转。 刘辩自然也见到了这精彩的一幕,旋即对侍卫道,“此三人欲对陈留王不利,所行所为与刺客无异,着其斩首示众。” 他在腹中打了几遍草稿,因而说得缓慢,侍卫领命就要将她们带下去,却在侍女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 突然一道寒光袭来。 那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被侍卫错手打掉,“咣当”落在地上。 刘辩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骨碌滚地将匕首捡了起来。其余两个侍女见事情败露,也面露凶狠,掏出利器直向他逼来。 李成忙拉着刘协远离,刘辩也用右手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可是,他伤势未愈,又不会剑术,没两下就被打得抱头鼠窜。 “救驾啊,还不快来救驾!”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和他呈包围之势在侍女中间周旋,为了不伤到他,不敢轻易动手。 那些侍女显然也是半吊子刺客,但厉害在身姿轻盈、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几人围着转来转去,让刘协和李成站在远处干着急。 可还没等刘辩再说话,一把长戟突然袭来,将三个侍女连成串儿,钉到宫墙上。 第7章 章六城外云涌 宫墙上的侍女不停地挣扎,可是越挣扎越只能痛苦地吟哦。长戟错着她们的皮肉串成一团,未伤及筋骨,然而一拉扯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鲜血自上至下缓缓流淌,像破败的枯枝一样张牙舞爪,将整个宫墙染成了一幅昳丽又残忍的画。刘辩见此情景,不禁腹中反胃,当即跑到树下吐了一通。 而就在此时,一个穿着玄色军甲的士兵走了过来。 他掌心还握着一柄相似的长戟,军甲上布满了划痕和尘土,阔步昂首,气势如虹。 “末将张辽,拜见陛下。” 他淡淡地瞟了眼被钉在宫墙上的侍女,随即屈膝跪在了泥地上,目光纯粹,仿佛那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李成,着人将她们放下来,能治就治,命曹司隶细查她们的底细。” “诺。” 接过绢布擦了擦唇边的污秽,刘辩深吸口气平复了喉头的痒意。 张辽还半跪在地,眼睛一动也不动,就连刘协也好奇地从李成的指缝间打量这个百步投射的猛将。 “你叫张辽?” 侍女被拖走后,刘辩才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细细打量。 他有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唇上有些许青须,但这根本掩盖不住那股浓烈的血气。 双手扶住他的臂膀,刘辩硬抬了几下,他才半知半觉般自己站了起来。 “好一个威武的悍将!” 他身高八尺,顶天一立便将刘辩笼罩在阴影下,剑眉入鬓,龙马精神,纵使面容不出众,也能让人在人群里一眼相中。 “陛下美言。” 他抱了抱拳,瞳孔波澜不惊。 刘辩当即欣喜道,“汝现为何职?” “末将乃执金吾丁原部下,后进京听令大将军何进,如今被大将军袁绍清选出来,负责朱雀阙修建工作。”他并未迟疑,依言答道。 听他提起丁原,刘辩才恍然想起。 前世先帝病死,接着大将军何进被杀,最终宦官也全被杀光,他尚幼,权力便出现真空。而此时奉命来京勤王的董卓、丁原与盘根洛阳的袁绍开始了三方角逐,袁绍优柔寡断、秉退缩之意,董卓与丁原对抗,成功策反他的下属,吞并了他的并州军,成为洛阳最大的势力, 等到这时,袁绍再想与董卓相抗,已晚矣。 刘辩虽然不知道其中细节,但如今,若是丁原的并州军再被董卓吞并,饶袁绍居大将军之职,也可能生退意。 袁隗一直想要自保,能借天子之势便攀着附着,不能的话,弃之也无妨。他至今都记得,他的好太傅将他从皇位上带下来之时,平淡的神情。 “执金吾千里迢迢前来勤王,朕却未见过他。” “还不派人去请。” 他目光一侧,身后的黄门当即应声。 他又继续道,“朕舅舅何苗的部队还未有着落,朕欲想收编其士兵,建立虎贲军,护卫宫廷,汝可愿为副将?” 闻言,张辽漆黑的眸子终于有了丝波动,却未曾显露喜意,跪拜下道,“末将领命。” “黄门未见过执金吾,张副将,要劳烦你领他去了。” 张辽虎喝一声以示明白,黄门被他的气势所慑,畏畏缩缩地随着去了。 - 等人散去,刘辩才回到了刘协身边。 自始至终,他都未有惧色,见他过来,忙挣脱开李成的桎梏,抱着他上下左右看了看,还皱起了老沉的小脸。 “协弟不必担忧”,俯身捏了捏他柔软的面颊,刘辩意犹未尽地将魔爪又伸向了另一边,“说来,你在读什么?” 李成或许是想到了新任司隶校尉还在等他,安排了侍人打扫狼藉后,便行礼离去了。 刘协拽住他的袖摆,一顿一顿地来到亭内。落座后,刘辩执起一卷竹简细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隽秀轻狂,直看得刘辩和系统连连咂舌。 [这是我弟弟!你凑什么热闹?!] 【呵呵。】 【系统提示:魂体因言语过激已被踢出实习室。】 [……] 忽视了系统每日的发疯,刘辩认真览读起了他的竹简,发现大部分都是皇甫嵩将军的用军之策,有些地方还特别标注,似乎不解其意。 “协弟喜欢皇甫将军?” 刘协惊喜地抱住他的手臂,瞪圆了明亮的眼睛,道,“皇兄居然看出来了?” “皇甫将军谋略过人、骁勇善战,以后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将军,为皇兄击破贼军、稳固河山!” 刘辩闻言,颇有些感动。 想当年他刚回宫里,父皇母后皇祖母相互使绊子,费尽心机挖陷阱坑自己的至亲之人。 当时的他还不懂,只觉得气氛诡异,每每母后咬牙切齿地同父皇说话时,他就溜出去,然后就遇到了同样懵懵懂懂的刘协。 那时候,他们一起下水上树、摸鱼捞虾,别提有多快乐了。就是每次回去,他都要被母后惩罚,这也使得母子二人关系愈发僵硬。 揉了揉脑袋,刘辩的双眼缓缓靠近竹简,就在鼻尖触碰到冰凉的竹片之时,突然一个激灵,不禁眉飞色舞地沾了墨写起来。 他先前翻书的时候见过这个军策实论,虽然想得没有旁人多,但写出自己的理解还是可以的。 刘协就在一旁看着,等他写完忙探身去瞧,刘辩通读了一遍,只觉得郝然,当即用手捂住所写,咳嗽一身转移话题道。 “既然你喜欢皇甫将军,皇兄便请他过来教导你。” “不过,只武策老师不够,还得有位学文老师。” - 正午阳光明媚,刘辩和刘协二人聊着聊着,不由饥肠辘辘。 想着自从重生回来,他还未去见过唐姬,便牵着刘协去了迎春殿。 一进殿门,便见四方大院里有一位布衣少女,正衔着一枝梗茎,久久不能回神。 唐姬是会稽太守唐瑁之女,年初入的宫,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最爱摆弄花草薯麦。若不是前世就充分了解她,刘辩差点以为她也是带系统之人,还是佛系种田风。 “玉瑶。” 他唤的是唐姬的小字,官宦氏族的儿女起字都早,她正名唐瑾,瑾为美玉,唐瑁便为她取了个小字,玉瑶。瑶者也是美玉名,双玉之字,可见其对女儿的珍爱了。 唐姬听了唤声才大梦初醒般望过来,美目流转,直教人赏心悦目。 “陛下来了”,她欣喜地叫了一声,见他左肩滞缓,又不由蹙眉低叹,“伤势可好些。” “无碍,无碍。” “对了,用膳否?我和协弟尚未进食,还请玉瑶行个方便了。” 刘协跟着软软糯糯地唤了声“皇嫂”,唐姬嗔怪地看了刘辩一眼,当即令人摆饭,自己则转去寝宫换了身衣裳。 饭食进行得快,期间唐姬寒暄了几句,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继续去了院里看她的花花草草。 因为尚且算得上难忘的童年阴影,刘辩对这种平淡又不失温情的相处方式甚是欢喜。 她神采飞扬地侍弄来侍弄去,最后用翻车渴乌为一片小田地浇水,其中才冒了个头的苗子颤颤巍巍地迎风摇摆,被她一手糊住,扶在了隆起的埂上。 刘辩望着那丝丝绿意,心中也幸然起来。 - 回到永乐宫,尚未有消息传来。 刘辩便唤来了荀彧。 刘协自幼聪颖,如若刘辩是挑挑捡捡继承了父母的短处,那他可算是集二者之长了,还拥有一颗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大心脏。 他有心为刘协选两个老师,一文一武,皇甫嵩算是定了,这文嘛,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荀彧。虽然卢植、蔡邕等老臣皆是当世大儒,但刘辩莫名就觉得,刘协隽秀的字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少年的轻狂,还是年轻人最能心心相惜。 荀彧进了永乐宫,一见除了皇帝,陈留王也在,当即心中有了计较。 简单的礼节后,他挺直脊骨,列坐在他们对面。刘协就趁着这空挡,悄悄抬眸打量他。 刘辩假意轻咳,暗中递给他一个眼神,便问道,“荀宫令,朕欲为陈留王寻个学文老师,你可有推荐?” 不曾想,荀彧偏头回避了他的暗示,细思片刻后,竟然说,“臣确有一人推荐。” 他的唇边不自觉含了笑,眉眼清朗,一副修竹君子之态,看得刘辩忘了他刚才的故意之举,反而生了兴趣。 “请讲。” “臣有一族侄荀攸,任职尚书台,为黄门侍郎,可堪此重任。” “既是文若推荐,那朕倒要亲自见一见。” “明日学宫,请他讲学。” 荀彧点头应允,刘协则好奇地探了探小脑袋。 - 夕阳西下,晚霞如红绸铺天。 等到荀彧回去值夜,刘协被他安置到永乐宫的偏殿里,上午与张辽去请丁原的小黄门才跑了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扑进宫内,将地板踩得哒哒作响。 然后,刘辩诧异地看他一个趔趄,五体投地滑到自己面前。 “启禀......启禀陛下!” “先喘口气。” 旋即有侍人奉了茶水,咕噜咕噜下肚后,他才继续道。 “不好啦,陛下!” “奴婢和张副将去寻执金吾之时,发现营寨无人,原来西凉刺史董卓和执金吾丁原在城外对垒,张副将闻言当即领着兵去了,奴婢不敢随行,就独自跑回来了。” “他是何时去的?” “未时!” “召大将军袁绍进宫,崇德殿议事。” “诺。” 不出半个时辰,一干人等齐聚崇德殿,袁绍为主,部下随行。 洛阳城消息灵通,然而刘辩久居深宫,只能在他们讨论的只词片语中了解到整件事。 原来,昨夜董卓宴请群臣,酒酣之时提及皇帝卖官鬻爵,袁绍大将军之位得来不公,明里暗里表达出对天子即位的不满。 这当然引发了一番争执,而与其冲突最深的便是执金吾丁原。 昨夜晚宴不欢而散,今日丁原更是引军城外搦战。 董卓愤而迎击,可惜丁原帐下义子吕布骁勇无敌,杀得他们连连败逃,退三十余里下寨。 “末将认为,联合执金吾诱杀董卓,方为良策。” 幕僚鲍信先一步开口,袁术却嗤笑道,“丁原此人不可同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将军请三思。”鲍信见众人神色迟疑,当即着急起来。 “陛下以为如何?” 曹操忙于审讯,疲乏劳累,见众口难调,争吵不断,不禁脑壳疼痛。却没想到,一抬眼,就对上小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到刘辩身上。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道:“朕以为,若要行动,愈快愈好,时日一长变数便多。” “丁原有大将吕布,加上朕一去不复返的虎贲副将张辽,若无反水之人,当破董军。” 话虽如此……可前世见到吕布的时候,他已经是董卓的义子了…… 袁绍当即谋定下来,着令军队休整,并火速派幕僚联系丁原。 第8章 章七谋战前夕 “陛下!” “不要!” 似乎是唐姬的声音,刘辩迅速循声望去,却有连绵的火海,窜起了几丈,横跨在他们中间。 甩了甩头,他只觉得唐姬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本能地就觉得她在哭泣。唐瑁将她送进宫时,千叮咛万嘱咐,陛下不可辜负我儿,因此她过得也算遂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悲戚的唐姬。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也好其他的话也好,可是,刚开口,火海便将他彻底吞噬。 他感受不到疼痛,入目之处却满是猩红的火舌,将一切都隔在外界。头晕目眩地转了几圈,刘辩还是寻不到出口,不久,那火焰竟然向他缩进,一道一道蔓延至脚下。 炙热的火气已经喷发到他的肌肤上,可他还是感知不到,只能连连后退。 可火圈已经近到了极致,他匆忙一退,不料后背竟抵上了一堵“墙”,有些奇怪的墙。 这时,他又突然恢复了感知。 背后温热的吐息如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脖颈,他猛然回头,便看见董卓朝他阴冷一笑,唤他。 “陛下。” 董卓的声音和李成的声音慢慢、慢慢叠合,刘辩肘部无意识一空,惊醒过来。 李成掌了灯,见他迷茫地撑着脑袋停在半空,小声又唤,“陛下。” 轻呼口气,暗道原来是梦,刘辩才徐徐想起前夜的事。 崇德殿等消息到很晚,期间制定了许多种方案。虽然袁绍对他毕恭毕敬、进退有度,给足了面子,但在座的几乎都是他的亲信,主导者自然是袁绍,他连两句话都插不进去,无言地左看看右看看。 然后听着听着,不出意外在后半夜眼皮打架,会周公去了。 “大将军他们呢。” “昨夜大将军与诸位谈到二更天,奴婢就做主让他们留宿崇政殿了。” 听完李成的应答,刘辩动了动酸麻的身体。 歪斜的睡姿让他的四肢伸展不开,只能蜷缩在软榻上,一夜过去,自然全身酸痛。 李成似乎有些犹豫,唤了声“陛下”后就楞楞地站在原地。刘辩这才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他察言观色的本领还算可以,至少每次他父皇要变脸的时候,他还是能及时闭嘴扼止的。 “有话直说。” 他的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一通,而后倾身到他耳边,低语道,“据太后的黄门说,太后已经好几夜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她还说......” 到正关键的地方,他突然噤了声,刘辩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太后说什么了?” “说......说先帝还在宫中徘徊,死了......死了也不放过他们母子。” 刘辩右眼突地一跳,他本以为何太后面容憔悴是还未从十常侍作乱中恢复过来,没想到竟是这等理由。 “其实这也不能怪太后,她或许是睹物思人。” 李成的安慰并没有能让刘辩的心情有所好转,舒展身体后,他当即理了衣裳下榻,吩咐道。 “去永安宫。” - 五更天,头顶的穹宇只有微末星子。 李成在前打灯引路,刘辩呼出口气,莫名就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火海蔓延的地方,也像北宫这么大。 快接近永安宫之时,李成将笼火熄灭了。 永安宫长廊两侧挂满了长明灯,昏黄的火光一簇接一簇,将整个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刘辩轻声进去,屏退众人,坐在了榻边。 何太后果然眠浅,不到一刻就冷汗簌簌,挥舞双手叫喊起来。 刘辩轻声唤她,见没有理睬,便不由加重声音,这才将她从魇中唤醒。她眼眶微红,一副惊魂未定的后怕模样。 以前他总是畏惧和她对视,现在认真打量才发现,她的眼尾已经蜷起了细纹,柔顺的乌发里也不可避免地染了白丝。 “母后。” 他的嗓音尽量趋于温和,不料何太后一改适才柔弱的神态,讥讽道。 “皇儿居然还有空来看母后。” “袁本初撺掇你舅舅引董卓进京,其心可诛,你还如此信任他,是不是想落得个与你舅舅一样的下场!” 能从底层爬上皇后之位,何太后的容貌可以算是倾国倾城了,只可惜细眉薄唇,一副刻薄善妒之相,但好歹是自己的母亲,因而刘辩未反驳她,顺着说道,“母后教训的是。” 他陪在永安宫,温言软语地安抚,无论她如何哭闹都是那副柔和样子,何太后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的脑壳疼,竟然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唐姬晨昏定省来得准时,刘辩同她谈笑了几句,就将何太后托付给她照顾,然后去了崇政殿。 昨夜已经与丁原联系上了,如今格局便是他们在城内,丁原在城外近郊,董卓还远在三十里之外。 与前世不一样的是,至少明面上吕布仍是丁原的义子。张辽也领着他的虎贲军去协助丁原,而不像前世在北方募兵。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还未进殿内,他就听见了袁术中气十足的声音,“董仲颖可真卑鄙,把我们都能唬住了!” “谁能想到前几日他进进出出洛阳城的凉州军竟然是同一拨人,前日装成百姓出城,等到第二天再大张旗鼓的从城外回城。” “其实他带来的的凉州军没几个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路你别说,董仲颖这招瞒天过海还真的骗过了不少人,要不是昨夜在执金吾那听俘虏说出来,我也不敢信呐。” …… 殿内声响和谐惬意,偶尔还能听见袁绍的几句斥责,然而,也就是表面的斥责而已,肆无忌惮的喧声将崇政殿包围住,倒显得他格格不入。 于是,他转身就走了。 - “陛下起这么早?” 闻声,坐在崇德殿石阶上发呆的刘辩猛然抬头,便见一道金光闪闪的人影立在面前。 朝阳将他的轮廓模糊成光晕,眯了眯眼,刘辩才发现这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曹操。 “曹司隶,也早。” 曹操一拱手,顺势坐在了他身边。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有些干瘪的饼,撕出一小块放进嘴里,其余的则递给了他。 眨了眨眸子,刘辩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而等他一口一口猛嚼,全部吞咽下,才说道。 “臣饱腹即可,其余尽予天子。” 曹操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深邃,如若唐姬的美眸如溪水缠绵,张辽的瞳孔如湖面平静,那他的便是一顷汪洋,深不见底,暗藏波涛。 迎着他玩味的视线,刘辩从饼上撕了一块大致差不多的放进嘴里咀嚼,然后从鼓鼓的双颊中挤出一道口舌不清的呓语来。 “卿食一口,朕也食一口。” 曹操瞳眶震荡,仰天大笑,“好好好!” 边说手上动作也不停,将饼分成好几个小块,二人你一块我一块,分了下肚。 饼是用糙米做得,加上摆放有些时日,咀嚼得十分艰难,刘辩鼓着腮帮子转头瞪他,然后在他挑衅的眼神中,一大口吞下去,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闲暇时光过得就是快。 “陛下,臣已经大致查出了。” 饭后消食,他和曹操并列在前缓慢行走,而黄门侍人则落后几十步,远远跟着。 曹操瞬间变了副神色,让刘辩不禁喉头一紧。 “写给朕看。” 握了握拳,他还是将广袖下的手伸了过去。 曹操的手有分布均匀的薄茧,一笔一划触碰掌心,带来痒痒的麻意,惹得他不由自主想要抗拒。可等他写完第一个字,刘辩突然就顿住了。 横撇捺,董。 然而他不停,仍旧一撇一捺继续写到,袁。 最后仍是一个董字。 “下毒的是谁的人?” 曹操见他的手微微颤抖,忙道,“董太皇太后。” 轻呼口气平复心情,刘辩心道,这宫中真是鱼龙混杂,谁都能在里面插一脚。 和曹操交谈了已知细节,刘辩不出意外地错过了荀攸的讲学。 于是也不急了,吩咐黄门去告知陈留王勤勉听学便作罢。 原来,董太皇太后的侍人们并未被遣散,而是分去了各宫,给他下毒的自然是分到膳房的那位,曹操挨个审问,终于通过对比,揪出了凶手。 而那三个侍女,一个是董太皇太后的人,另两个就是董袁二家了,而且还在招供时拖对家下水,结果暴露了自己。 据曹操所说,董卓欲废他立陈留王,因此派了侍女接近,而袁家则恰恰相反,他们要杀了陈留王,只要刘辩在帝位一天,袁绍这个大将军就是实打实的。 而董太皇太后那边的侍女则是要保护刘协,伺机刺杀皇帝,她误以为那两个侍女也是同党,结果却是三派人。 事情败露后,今日子时,她竟然暴起要杀另两个侍女,还好曹操及时赶到制止。那两个侍女都不是专业刺客,不过被收买而已,当场吓得都招供了。 “那个侍女最后要咬舌自尽被救下来了。” 曹操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刘辩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曹司隶起这么早的原因啊。” 曹操见他眼下也乌黑一片,没有呛声。 而刘辩又继续探到他身边耳语。 “不用查了,一律按董太皇太后余党处理。” 他眉头一跳,果不其然看着小皇帝一蹦一跳下了台阶。 袁绍从来就没有把他当回事,其他人也连连附和。可他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曹司隶,卷宗送到尚书台后,记得铲除宫中残存的余党。” 刘辩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话音,站在台阶下回头看他。 曹操立在廊下,将朝阳和树影尽数挡在身后,煞有其事地应了声“诺”。 - 阳光正好的上午,几番交涉,袁绍和丁原制定好计划。 今夜二更,偷袭董营。 由吕布任先锋,袁绍、张辽、鲍信分三路进攻,袁术、淳于琼绕后偷袭。 这计划看似缜密,可总有些难言之处。 因此,袁绍奏给他的时候,刘辩平淡地问了句,“部署尚且不论,发令者可有人选?若是各为各的,到时候临阵出岔子,谁担待得起。” 他一说完,先前与袁术在崇政殿谈笑的淳于琼便站了出来,“陛下说的没错,这丁原老儿还想自己上阵作主呢,可惜被他义子劝退了,但依我看,那个吕奉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样,让陛下下道诏书,就由大将军发令,不就完事了。” 袁绍当即用眼神警告他,稍一拱手,恭顺道,“臣以为,此事还需商议。” “丁原也是一方州牧,如今还迁为执金吾,陛下下诏可能会弄巧成拙,让他误以为陛下不信任他们。” 袁术也嚷嚷道,“我还真不信丁原了。” 鲍信和曹操面面相觑,没有言语。 刘辩坐在席垫上,恍若无闻,继续询问。 “另外,俘虏的话真实度是否可信?” 袁绍随即应答,“这倒是有七八成可信度,臣向种劭核对过,董仲颖领兵来京勤王的时候,确实不曾有这么多人马。” 稍一停顿,不等刘辩开口,他又继续说道。 “以臣之见,我们几路相互倚靠,听令于臣便可。若丁原军可信,则无甚;若不可信,我们也可全军会合,占人数优势。” “此外,袁术、淳于琼两支后袭兵马,臣未透露给丁原。” 袁绍的言辞已经给此次行动下了定锤,刘辩被他威压在位首,只能点了头。 第9章 章八清虚道人 然后,他就掐着点去了学宫。 荀攸穿着件麻青的外袍,正襟危坐给刘协解惑,就算刘协问的问题千奇百怪,他也耐心地逐一讲解。更甚,端着副严厉的面容,说些诙谐的拟喻。 小包子刘协被他逗乐了,睁着双瞳求贤若渴地凝视他,他却只是拢着袖口,淡淡地弯了弯唇角。 然后,开始讲《大学》,讲“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 李成当即神色一变,身旁的刘辩却提前看穿了他的动作,眼神一侧。 他随即卑躬下腰,低言道,“陛下,奴婢斗胆,以为陈留王此等年纪就学习这些不妥。” 荀攸开始为不解其意的刘协举例,举商汤灭桀、周伐商纣,举高祖皇帝起兵反秦。 然后,愤慨的音色一转,又开始冷静说起乱世无义战,民生皆苦。 “我觉得荀公达说的挺有道理的。” 刘辩听着荀攸的讲说连连颔首,而后偏头看李成,迎着他怔楞的目光眨了眨眼。 “民生多艰,自然会生乱军,乱军生则乱世起,乱世中流民四迁,不是愈来愈苦。” 李成仍躬着身,闻言抬首看他,双眼隐有泪光,呜呜咽咽道。 “陛下......陛下懂事了。” 刘辩哀叹口气,无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继而吩咐道。 “迁荀攸为陈留王郎中令。” 李成应声记下了,刘辩立在窗外又看了片刻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 用过午食,永安宫突然来人,说太后腹痛不止,刚吃进去的食物转瞬就吐了出来。 刘辩忙赶去了永安宫,就见何太后病恹恹地靠在榻边,唐姬心急如焚地为她擦拭唇边的秽物,柔声安慰。 “辩儿,这宫里我是待不下去啦。” 何太后眼窝深陷,不过半天仿佛又憔悴了好几岁,刘辩当即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抚了几句,却发现何太后还是那般病态,心思不由发散起来。 “那母后先搬出宫住些时日?” 他迟疑地打量着何太后的神色,询问出声。见她点头应允,悬在心口的大石才缓缓落下。 “师傅的清虚观是个好去处,母后觉得如何?” 在刘辩出生之前,先帝的皇子们都已夭折,母凭子贵晋升为贵人的何太后为了他能够平安长大,便将他送出宫,养在道人史子眇的家里,想凭借他的道术保护刘辩。 因而,刘辩一提议,何太后便赞同了。 她信任的人很少,就算是自己的亲兄弟也保留着几分芥蒂,唯独对史道人却十分信任,细想来,大概是对道法的盲目崇拜吧。 吩咐了准备车马,一个时辰后,刘辩、何太后以及唐姬便一道出宫去了。 车辇经过北宫后方的朔平门,过濯龙园,由上西门出来,往西面而去。 何太后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侧倚在唐姬膝上,半阖着双眸不语。 - 史道人家住洛阳西郊,篱笆围成的两进院落。 这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宅,前面有两片收获颇丰的菜田,院后也未荒落下来,建了一座道观。 一座可以说有些寒酸的道观。 不过三层矮楼,其中脏腑却一应俱全。 早有侍卫来禀报过,因而车辇一靠近,就见史道人立在院外等候。 他一身发白的道袍,三寸青须整理得一丝不苟,未着冠,只用一柄圆润简朴的玉簪固定住发髻,飘然却不松散。 远远看来,犹若仙人之姿。 车辇稳当停在了篱笆外,刘辩搀扶着何太后下去,然后平静地唤了声“师傅”。 史道人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一撩臂间拂尘,冷声应了。 何太后在清虚观为先帝设了灵位,跨进院落后,不用刘辩再扶,独自走了进去。 然而,刘辩前脚刚踏进观门,脑袋就传来一阵刺痛。他不由自主将腿收了回来,下意识唤了声系统,却没有得到回应。 唐姬忙关心地询问,他只能搪塞几句,让她先进去。 一旁静默不语的史道人突然出声,“本道与陛下有话要说。” 唐姬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先行进去了,而史道人则领着刘辩去了观后,接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雪白的物什,问他,“陛下可是在寻它?” 刘辩细细望了一圈,不禁瞪大双眼,“阿......阿九?” 他幼时在史道人家爬上爬下、胡作非为,后来长了几岁,就跑去山里玩,还救了一窝白貂幼崽,只可惜到最后只有一只存活下来。 史道人说,你俩有缘,相守必能永寿。 然而,在他回宫前一年。 某夜突降暴雨,阿九躲在积水洞中,任他叫了半夜,使出各种手段,死活都不出来,后来活生生冻死在里面。 那时,史道人遗憾地叹了口气,幽幽说,史侯命不久矣。 果然,他十五岁就死去了。 白貂见了他,圆不溜秋的黑眼珠突然冒出精光,一下子蹿到他肩膀上,炸起毛对着史道人龇牙咧嘴。 然后刘辩脑中又传来了火花般的刺痛。 【滋滋——】 【系统已重新连接】 【老子差点被这老道的符箓弄得魂飞魄散!】 刘辩一怔,再度看向史道人。 他自幼长在史道人家,他有什么本事,刘辩还是知晓几分的,能掐会算的真本事是没有的,偶尔的灵验也只是撞了大运。 为人也甚是轻浮,细想来,自己被父皇嫌弃的行为举止,貌似无意识地跟随了他的师傅。不过,史道人长了张清冷的脸,丹凤眼一瞟,就算是神棍骗子,也能作出一副高人姿态。 “师傅,这不是阿九吧。” 刘辩也散去了帝王的架子,懒懒散散地同他插科打诨起来。 史道人一捋胡须,高深莫测地说道,“这是为师今日寻到的。想必是知道你来,如那守株待兔的兔儿一样,故意撞倒在我道观边,以求取帝皇庇佑。” 刘辩一听,立马三步并两步跑上前,盘上他的后背,笑道,“还是师傅厉害,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他在宫中一直被禁锢着,许久没有现在这股顽皮劲。 史道人也显露原形,笑骂道,“去去去”。却还是将他掂了掂,背着转了两圈。 风拂过刘辩的发丝,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史道人的背上张开了双臂,像只起飞的雄鹰,欲踏着虎背一跃而起。 师徒二人其乐融融地欢笑片刻,史道人将他平稳放到地上,本来笑成一朵花的脸也瞬间变得严肃。 “陛下,还记得你回宫前,为师说的话吗?” 白貂被带着转了两圈,晕乎乎地缩到刘辩怀里,听他说话,伸出头来竖起双耳。刘辩突觉胸口一紧,低头就看到一个雪白的团子,狠狠‖撸了一把,他才回道。 “记得。” “说朕,命不久矣。” “如今,本道要收回那句话。” “因为,为师看见了新的机缘。” 他话中有话,端着副清高样子,刘辩和白貂都楞楞地望着,感觉他的身后有云雾缭绕。 然后刘辩突然眯起了眼,许久不见,他师傅怎么让他有种熟悉感。 “师傅?” “何事?” “你真的不认识一个自称黄泉老丈的人吗?” “???” - 白貂缩进他的广袖里,呼呼大睡起来,刘辩和史道人简单说了何太后的事,他俩一致认为,何太后这还是心病。 “居于观中,太后心安不少,自然深睡无梦。” 清虚观外墙漆落,内里却无比宽敞。 掠过正堂,直上楼阁,刘辩才发现原来摆放法器的小阁已经焕然一新。 一柄迁神宝幡立于左,一柄回耀灵幡立于右,居中的便是先帝的牌位。 上书“先夫汉孝灵皇帝 刘宏之灵位”。 刘辩肃穆地接过三支香,叩首三拜后置进香炉中。 何太后阖眸跪坐在蒲垫上,看不清神色,刘辩与她身旁的唐姬相视一眼,也跪坐下,无声地看着那个冰冷的牌位。 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甚少,得知他病重的时候也是恍恍惚惚,就好像,要离去的只是陌生的汉室皇帝而不是他的父亲一样。 白貂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袖口中爬出来,蹿到了牌位旁,一口咬上进贡的瓜果。 刘辩吓了一跳,当即起身就要把他拎下来,不料,何太后竟然楞在原地,眸子里氤氲的泪水无声滑落下来。 “母后,您别生气,儿立即将它拎下来。” 他扑到牌位旁,那白貂咬着果肉灵巧地避开了他的追击,在牌位上窜来窜去,最后竟然一把扑到了魂幡上。 那盏何太后怎么也点不亮的引魂灯终于亮了,摇曳的烛火将她的眼睛灼烧得发热。 “冤家,下辈子,莫要再纠缠了。” 她喃喃自语,而引魂灯也应声而灭,刘辩顺利地捉到了白貂,惴惴不安地看向他母后。 没想到,何太后一言未发,让他退了出去。 下了阁楼,刘辩将白毛雪貂拎到眼前,盯着它豆大的黑眼珠看了片刻,越发疑惑。 [你是,系统?] 【是我,你才看出来?】 系统回了他,手中的白貂也用爪子钳住了他的手指,鼻尖蠕动。 [怎么回事?] 【你的好师傅在道观门口贴了符箓,差点弄得我魂飞魄散,还好我脑袋灵光,用奖励点了化形。】 刘辩抓到重点,将白貂又提起几分,咬牙切齿问道。 [你干了什么?] 【我......我先赊取了你这次的奖励......不过没事!完成任务还是有奖励的!】 只不过功效不足而已......它怂起了耳朵,软绵绵地任他抓着,露出副可怜巴巴的神色。 刘辩冷漠地盯着它盯了许久,突然问道。 [你为何偷吃我父皇的贡品?] 白貂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胸瞅他,【你父皇临死前说,化成鬼也不会吃你母后贡的物什,如今贡品被吃,引魂灯亮而复灭,你母后心病当除,你该谢我才是。】 刘辩将信将疑地将它提拉起来,目露犹豫,[我父母之事,你怎知晓。] 白貂晃了晃小巧的耳朵,系统女声也不自觉柔软下来。 【因为我是只无辜的小白貂!】 绷了许久的严肃脸,在看到它软萌的神色后,刘辩还是不自觉心软了,轻叹口气后,无奈地将它抱进怀里。 [算了,谁让你是我的系统呢。] [以后,你就叫阿九了。] 何太后长住清虚观,唐姬也陪着住了下来,史道人倒无异议,他时不时出去云游,有人帮他照料田地自然乐意至极。 “师傅这次打算去哪儿?” 临走之时,刘辩蹲在车辇上拢住帘布,阿九也扒着他的头发,一齐看向了史道人。他眯着眼,拂尘一动,遥指西北。 “幽州。” “幽州牧刘虞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在游牧中也有崇高威望,如此仁德君子,本道也想结识结识。” 刘辩不是第一次听说他这位皇叔了,先帝在时就对他大加赞赏。听史道人这么一说,他心中也不由震荡起来,若有所思。 第10章 章九洛阳伏兵 日暮西山,刘辩的车辇顺利回到了洛阳城。 白貂懒懒散散地瘫在他的腿间休憩,据系统所说,这是动物的特性。 而且作为白貂它不能离开他一里之外,十二个时辰内也只能现身一次,也就是说如果它现在消失,明日之前都不能再出现了。 这就是提前赊账的弊处,但是,刘辩还是更奇怪于史道人的举动,他好像看出了白貂的不寻常,但还是端着熟悉的轻佻模样,一笔带过,高深莫测的话语让他不禁自行脑补。 他虽然觉得自己的师傅不靠谱,但有时候还是不得不信,也许史道人是有真本事的。 白貂发出了短促的呼噜声,刘辩下意识伸手撸了一下柔软的皮毛。 城门的守卫慵懒又闲适,盘查的队伍不疾不徐地前进着,刘辩掀开帘角,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百姓。 那一列面色红润的平民脚步匆匆,三俩聚在一起谈天侃地,从盐价、米粟收成聊到某某县吏又纳了个小妾。那些冗杂却鲜活的琐事顺风传入刘辩的耳中,他饶有兴趣地倚在窗边,聆听着市井趣闻。 不稍片刻,车辇成功进入城内,刘辩刚欲拉起帘布,却与城门守卫无意识地撞了视线。 他神散形不散地立在城门边,面色沉稳,看不出心绪,却有一对灵气的眼睛,仿佛能够驱散所有疲惫和黑暗。 洛阳城平静的水面下,掀起的是涟漪还是波涛? 遮天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将茶楼酒肆,摊铺作坊都笼罩在红光之中,绮丽又灿烂。道路旁的商贩已经开始整理物品,艰难地将撑在水泥注心的瓦缸里的大伞收拢,边擦汗还边和结伴赶路的行人高声招呼。 这是刘辩第一次认真打量洛阳城的街道,如今的景象有多平和,前世董卓进京后就有多惨不忍睹。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洛阳城一片哀嚎,甚至他还命人掘了先帝的陵墓,九月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年,烧得民不聊生,烧得群臣肝肠寸断。 每每念及此,刘辩都恨得牙痒痒。 今生,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洛阳城再度陷入如此窘境。 - 天空染上了清灰,零丁的星子也已冒了出来。 车辇平稳地驶过道路,刘辩耳朵一动,突觉不妙。 他的车夫并没有如此稳当的手法,何太后还抱怨过几句,而且身旁的侍卫也不见了声息。 他想得快动作也快,不再深思,当即撩起帘布,一个鲤鱼打滚翻下了马车。 蹭了一身灰,白貂也醒了过来,它读取了记忆后迅速跑开,为他引路。 刘辩不敢去看身后,跟着迅捷的白色影子撒腿狂奔,只隐约听得车轱辘的转动声慢慢远去,脚步却不停歇。 夜色降临,他在曲折的巷子里绕来绕去,自己也不知绕到哪里去了。 “歇......歇会儿。” 凉风猛地灌入他的肺部,引起一阵干咳。 白貂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爪子踩了踩身下的空箩筐,忙唤他过来,一并躲入了里面。 箩筐不大也不小,将他完全遮掩住,白貂拍了拍他的发顶,然后迎着他怔楞的目光,蜷起尾巴缩成了豆子眼。 【我去附近看看,你就躲在这儿,别乱动。】 刘辩点了点头,它就趁着夜色,灵活地蹿上了墙头,消失在视线中。 他的心脏还在急速鼓动,深呼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 然后,他就开始思考,有谁能悄无声息地做掉他的侍卫和车夫,完美替换上? 他的侍卫虽然不及勇猛善战的精兵,但也是洛阳城内首屈一指的卫士,能如此快速地抹杀他们,好像也只有从血泊里杀出来的精兵可以做到了。 在袁绍丁原齐讨董卓的节骨眼上,洛阳城却出现了只有州郡才会养出的杀伐之士。 他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如今洛阳附近也只有丁原董卓二人屯兵,然而,无论是他们之中派来的,都会改变之前的所有设想。 这场战役,并不是袁绍所说的那么简单。 系统还未有任务完成的提醒,也就是说,最关键、足以改变局面的刺杀还未到来。 - 不知待了多久,刘辩的腿股之间隐隐生了麻意。 白貂就是在这时,一头撞进了他的怀中。 然后,周边火把簌簌亮起,密集的脚步声将他围在中间。 而将他头顶的箩筐挪开,把白貂扔进他怀里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浓密的络腮胡子以及偏立体的五官,眼中的阴狠与其兄相比不遑多让。他冷哼一声,下令道。 “还不快扶陛下起来。” “陛下受惊了,臣奉车都尉董旻,前来接驾。” 他身后突然蹿出几个高大的士兵,将两股战战的刘辩拖了起来,见他不想移动,猛地一抬将他撂到肩上。刘辩被厚重的肩膀一硌,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董都尉,既然汝来接驾,这是作甚?为何不送朕回宫?!” “陛下受惊,需多加休息,臣会好好照料您的,明日清晨,便送您回宫。” 闻言,刘辩气得直咳嗽。 明日,等到明日,他一回宫,殿上坐着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他被关入了一间民房,里里外外环绕的全是身强体壮的凉州兵。凉州军队一直同羌人等游牧民族作战,生得人高马大不说,作战也比别的军队凶猛。这也是为何听说董卓人兵稀少,袁绍便迫不及待与丁原联合偷袭的缘由。 可董旻都能领着一只凉州军潜伏在洛阳,那俘虏所说的,或许只是个诱饵。 董卓以及身边的李儒,一直是刘辩的噩梦,思及此,他才恍恍惚惚察觉,或许董仲颖一早就下好了套,等着他们去钻,然后一网打尽。 民房内,白貂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 先前,它从墙头掠过,发现巷口全是人影,当即心里有了计较,急忙欲往后退,可树上也有埋伏,一张罗网将它困在了中间。 从阴影处走出来的男人有些眼熟,不等它细想,走到跟前便是一声嗤笑,骂道,“小畜生。” 他这声意有所指的骂声不知说的是谁,似乎连它的主人都囫囵着一起骂了,围着的士兵发出了一阵哄笑。然后男人拎起他的尾巴,将它倒悬在马鞭上,甩出个漂亮的花儿来,惹得满堂叫好。 它被晃得头晕目眩,吱着牙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男人却不痛不痒地抬手带起它,目光如炬。 然后,便有斥候来报,小皇帝被找到了。 而等它再次醒来,耳边是零零碎碎的响动。 小皇帝摔了个四仰八叉,正摸着头龇牙咧嘴,忍痛不敢发声。 两相对视,他突然跳起来,跑到它身边温声问道。 “阿九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仿佛想起什么,他闭起了嘴,在脑中又担忧道,[化形之时受伤会不会出事啊?] 阿九回了他一个白眼,心中不自觉也有了些暖意,嘴上却毫不松动。 【不会,我本来就是魂体,散形之后回了系统再生就是了。】 刘辩见他胡须弯曲,双眼无神,如同咸鱼一样瘫在地上,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手中的动作。 - 民房应该是董旻事先就准备好的,里面空荡荡得什么都没有,只堆了些稻草,还不到窗高的一半。 因而,他只能将稻草搓成绳,一段一段编在一起,然后裹着一捆精细稻杆掷到窗栏中间,卡住那个缝爬上去。 他刚做成了,也卡住了,只可惜草绳经不住他的重量,将他狠狠得摔了下来,还好屁股着地,不至于疼得死去活来。 阿九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骨碌爬起来蹲到他身边作指导。 【要按纹理编,你这样团成一团不会紧的,受力不够。】 它语气急躁,恨不得自己生出手来。 刘辩依言解开,随着它的意思重新将草绳编好,然后白貂衔着稻杆踩过他的肩头,轻巧地落在了窗沿上,用爪子将稻杆侧放进缝中横开。刘辩拽了拽,见比之前紧致,兴奋地当即踩着墙壁爬了上去。 窗户上有四根木柱卡着,他掰了掰却发现没有松动。阿九也用爪子刨了刨,那些木柱仍然岿然不动。 从窗口可以看到圆月高悬,刘辩不由心急如焚,他要赶紧回宫通知袁绍再行商议,不然洛阳军和丁原的并州军就真的落入董卓的瓮中了。 他盯着木柱看了片刻,脑中灵光一闪,然后一头磕在木柱上,撞歪了一根,不料自己也头晕目眩,额头鲜血如瀑,顿时顺着草绳滑落到地上。 倚在墙边,血汩汩流下,沿着眉睫遮住了一只眼睛,刘辩忍痛伸出手一动,将草绳拽了下来,藏到草堆中,阿九也恹恹地趴到他身边。 外面听到动静,迟疑了许久才打开门。 就见小皇帝满脸是血,抵着墙壁咬着稻草,双目赤红,歪头朝他们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快去禀报都尉。” 然而,董旻并没有来,只令人端来了一碗饭,糙米和几根青菜,外加两勺豆羹,连个肉沫都看不见。 刘辩饿得前胸贴后背,尽管饭食不丰盛甚至算得上寒酸,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的哈喇子差点就要流出来了。 阿九偏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刘辩懒得同它争论,它是魂体不用吃饭,但他现在可是人啊,吃不饱哪有力气跑路。 于是,他扔掉了手中的稻草,“呸”得一声吐出了嘴里的稻草根,宛如饿狼扑食一般上前狠狠地吞了两口饭,下肚以后却变了脸色,冷冷地看着侍卫,将手中的陶碗往地上一掷,摔成几瓣。 “董叔颖为什么不来见朕?就给朕吃这些?” 侍卫并没有理会他狂轰滥炸般的质问,垂首退了出去,“嘭”关上门,直接落锁。 [......] [这人脾气还挺大?] 【行了,别废话了,你头疼不疼?】 听它一说,刘辩才后知后觉撕下块布裹到头上,痛得倒吸凉气,等头不再晕之后,掏出草绳,如法炮制爬了上去,不过这次他怀里多了几块陶片。 用陶片猛敲了几下,那根被他撞歪的木柱就松动了,被轻松拔开。 门外听到响动,窃窃私语了几句,刘辩当即停下动作,等动静没了之后再继续手中的动作,如此拔掉了三根木柱后,他如愿爬上了窗口。 只是扯到旧伤,肩部隐隐作痛起来,左手也不由失了力。 然后,在白貂急促的吱吱声中,他整个人从窗沿往外栽了下去。 第11章 章十龙争虎斗 凉风掠过刘辩的双颊,犹如刀割般细腻的痛感缓缓刺激着神经。 皓月当空,繁星满天。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温热的软物,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的肺腑挤压得干呕难受,但是因为得到不知名的缓冲,并没有想象中的撞裂感。 “嘶——” 身下突然传来吸气声,他怔楞瞬间,迅速揉着胸口站了起来,回首望去。 地上并躺着的两个人正在满地打滚,捂着嘴忍痛吐息。 刘辩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打扮,与董旻的侍卫一模一样,当即退到墙边,目露戒备。 “陛下......” “原来你就是皇帝!” 阿九轻巧地落到他的肩头,歪着脑袋打量起地上的两个人。刘辩皱眉看了片刻,暗暗警戒着他们的动作,不料,一人起身便拉着他跑了出去。 “董旻已经将整个巷子都清理过了,百姓被他偷偷迁去了城外。”他压低了声音,沉稳的声线隐隐有些耳熟,刘辩抓耳挠腮,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最终,他们几个蹲到了一间废弃的茅厕里。 短小的蜡烛被用蜡油固定在了地上,刘辩仔细打量二人片刻,仍然一头雾水。他并没有感受到危险,却也没有感觉到多大的善意。 “臣乃何进大将军部下,吴匡。”左侧的人眉眼深邃,粗眉连成一段,见他看过来继续说道,“大将军死后,十常侍作乱,臣与董旻一起砍杀了车骑将军何苗。” 提到熟悉的人,刘辩才隐隐有了别的表情。夜风从缝中灌入茅厕内,将烛火吹得摇曳多姿,他映着烛光的面上晦暗不明,吴匡却未有惧色,只微偏头。“后来陛下任袁绍为大将军,臣素来与其不和,便欲辞官归乡,恰在此时董旻邀臣一齐去董卓手下做事。” “然而董旻却不干实事,只领着董卓予他的一百精兵潜伏在洛阳城中,迫害了不少贤臣良将,还抓走了我的师父。” 另一人似乎嫌弃吴匡的语速太慢,倾身一把钳住刘辩的手臂,就开始滔滔不绝。刘辩凝视着他锐利的黑瞳,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手臂间传来了零碎的疼痛感。 “你师父?” “董旻为何要抓你师父?” 他的思绪有些紊乱,紧迫之中便抓住了这奇异的一点反问。那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语气直冲,“不是你召我师父入京的吗?王越,我师父叫王越。” 名字从他嘴中蹦出来的时候,阿九一个小跳,跳到他肩上,豆大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刘辩这才回过神,“难怪这么久,朕的虎贲将军都没有来赴任。” “昨日我们赶到洛阳,疲惫不堪,就去馆舍喝了几两酒。董旻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带人围了馆舍,将我师父抓走了。” “我去如厕,才躲过一劫,后来探查消息的时候就遇上了吴匡兄。” 刘辩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将得到的消息一串联,便恍惚发现,董卓的手伸的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朕要立即赶回宫内,事态紧急还请二位相助。”他面色瞬间变得严肃,吴匡未有迟疑,当即拱手道,“臣,义不容辞。” 而后,他又进言道,“此处离广阳门颇近,只要寻来陛下的车辇,一路奔驰,进入驰道,即使董旻人多势众,也拿我们没办法。” 吴匡不愧是作了多年的幕僚,脑子转得极快,刘辩一思忖,当即便应了。 然后,三人商量了方案和路线,旋即开始动作。 吴匡在董旻军中人脉也算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听到车辇去处,因而由他去驾马车。刘辩和王越之徒,也就是自称史阿的弱冠剑客则是去救王越。 - 黑夜之中,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得在墙下盘旋。 同时,另一个怪影在他们头顶越拉越长,扑棱着寻着气味徘徊。 “你这小宠物真的能找到我师父?”史阿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墙头上嗅来嗅去的白毛动物,和一旁的刘辩小声抱怨道。 【让他闭嘴!打扰到我了。】 阿九听力灵敏,当即就朝刘辩吼道,惹得他脑壳一阵回音。他好歹是皇帝,虽自小未养在宫中,可也是史道人家的土霸王,脾气上来了顿时白了他们一眼,无言地蹲到一旁,紧了紧额头包着的破布。 史阿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可还没张口,就被白貂糊了一脸。 阿九记仇地踏过他的脸,落到地上,吱吱两声通知他们跟上。 刘辩噗嗤笑出声,心情莫名舒缓几分,也不顾史阿的气急败坏,起身就追了上去。 阿九带着他俩左转右转,转到了一间重兵把手的民房前。十几个人围了个里里外外,居然比刘辩的排场还大。 史阿是个急脾气,却也不是没脑子,低声就与刘辩合计起来。纵使刘辩不是习武的料,但鬼主意还是有的,和史阿咬耳朵咬了一通后,二人齐刷刷看向了阿九。 白貂顿时炸起了毛,后退几步,躲避着面前两个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小宠物,帮个忙,成了以后请你吃肉!” 史阿生得清俊英朗,一双黑瞳熠熠生辉,不过他面对的是只小白貂,不然成功率会大大提高。刘辩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也半蹲下引诱道。 “阿九,成了的话,朕就原谅你先前的不听话。” 闻言,白貂终于停下脚步,耸了耸竖起的耳朵,猛地一跃踩过二人头顶,向民房跑去。 霎时,那边陷入了混乱。 叫喊声和脚步声交错着,隐隐还有咬牙切齿的辱骂声。最终,门外只剩了两人看守。 史阿迫不及待地攥住了腰间的佩剑,递给刘辩一个眼神后,先行冲了过去,与二人扭打起来。 刘辩趁机从空挡中钻过,将怀里的陶片掏了出来,猛砸门上的落锁。 史阿的剑术虽比不得成熟剑客,但胜在年轻气盛,剑法狠绝,丝毫不留余地,直逼得那二人眼喷怒火。 而就在刘辩敲锁的时候,一个守卫突然暴起,握着刀就向他的后背袭来。 “小心!”史阿大叫出声,错着另一个守卫的鼻梁直攻过来要挡,刘辩突觉后颈间一阵凉飕飕,更有黑影盖头遮来,当即摆腰侧身躲过一击。 守卫用力过猛,瞪圆了眼看着自己的刀插进了门上,然后被刘辩一个陶片贯到头顶,顿时血流如注,歪斜着向一旁倒去。 史阿快速处理了另一个守卫,赶过来一剑劈开了门锁,一脚踹开门。 房内一片昏暗,月光从小窗倾泻下来,浇到墙边人的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银辉。 “师父!”史阿扑过去将王越身上的绳子割开,刘辩则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王越已有老态,面上沟壑起伏,一双鹰眼倒是看得人发慌,他稍一打量刘辩,就半跪起行礼,唤了声“陛下”。 他气沉丹田,声音稳当穿耳,刘辩忙上前扶他起来,欣喜地回了声“王老将军。” 寒暄几句,唯恐夜长梦多,三人立即撤了出去,朝广阳门方向赶。 然而,行了不过两里,身后突然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尘土飞扬,更有羽箭的啸声破空而来。 王越一把将他揽到身后,拔出佩剑以迅雷之势扫开密集的箭簇。刘辩一个踉跄,扶着墙稳住身形,而就在如雨的箭阵中,董旻持刀立在位首。 - 几乎是箭簇消失的瞬间,王越和史阿眼神交汇后,一齐向董旻发难。 凉州军将他们团团围住,可揪打在一起的三人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空隙。刘辩眼尖地发现了王越臂膀间的伤痕,看来箭雨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不宜久留。 与此同时,车轱辘的转动声远远传来,并逐步靠近,然后,径直冲散了包围圈。 “驾——!” 吴匡不敢停留,伸手便将刘辩拉上了马车。刘辩握住他的手掌,甚至感觉到了青筋的跃动,猛喝一声,吴匡撩开双手,将车辇掉了头,再次冲入人群中。 有些躲闪不及时的士兵直接被撞倒在地,王越和史阿的包夹让董旻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混乱的局势也扰乱了他的思维,他的抵抗变得缓慢下来,当即被史阿霸道的剑法缠住,几番相斗后,以刁钻的角度戳入了左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竖子,竟敢......?!” 史阿剑法不懂回转,一把拔下来,鲜血直流,董旻却也是个猛士,反手一拳将他打得胸肺震荡,吐出血来。 不过,他自己也后退两步痛苦地捂住左眼,不停吸气呼喝。 王越接住了自己的徒弟,将他推到人堆旁,吴匡驾着马车恰好驶过,刘辩扒着车框,伸手拉住史阿的后领,然后迎着他明亮的眸子,露出个肆意的笑来。 就好像侠客一样纵情快意,他咬牙猛拽,成功将他拖上了马车。 马儿似乎被惊到了,发出了嘶鸣,前蹄跃起踹倒了面前的人墙。接着,马车快速奔向董旻。 血已经漫出了他的瞳眶,钻心的疼痛让他异常暴躁,更别提身边还时不时跳出王越的袭击。 车辇成功冲到了他的身边,王越从人堆里现身,一把将他拎起,奋身带到了马车上,混乱的队伍终于停止了动作。 “敢追过来,就杀了他!” 如果说王越是温吞大侠的话,史阿就像是踏着血泊闯荡江湖的修罗,在场的人皆被唬住了,他赤着双眼就将董旻拖入车厢内。 吴匡驾着马车越过人群,疾驰向广阳门,然后经驰道,直入洛阳皇宫。 有刘辩在车上,公车令未曾阻拦,一路畅通无阻,行到了朱雀门。 一更已过,袁绍却还未有动作,仍旧坐镇崇德殿,静心静气。 鲍信气不过,认为不可与之同谋,当即领兵走了。 刘辩独自回到了永乐宫换衣物,将吴匡王越等人安置到了崇政殿,然后命太医秘密前去。 李成关心地询问了两句,刘辩勉强答了。额头的伤已经不再流血,简单处理后没有再包扎,他理了理头发,遮住了伤疤。 然后,他便去了崇德殿寻袁绍,并下令召三公、太傅、卢尚书等人崇德殿议事。 他对袁绍还算了解,知道以他多思的性格,皇帝不见了,断不敢再有所行动。因而,赶去之后,他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端着副严肃的面孔落座在位首。 可众人还未齐聚,城外就传来了惊天的消息。 一更左右,吕奉先直入丁原帐中,砍下其头颅,然后策反并州军,一齐投入了董卓麾下。 第12章 章十一侍庐夜话 夜色如浓墨般沉重,乌泱泱地悬在洛阳宫城之上。 宫内鼓声突起,如惊雷阵阵,击在行迹匆匆的臣工心上。 二更时分已至。 刘辩神色平淡地正坐在在榻上,撑着下颚看堂下几人争论。 董卓的西凉大部队已经赶了过来,他蛰伏在城外的这两天,可算是下足了工夫。并州军也收入麾下,如今他的军队少说也有个二十万。 洛阳守军加上卫尉部队,林林总总都算上,也不过十万,哪斗得过董卓的精锐骑兵。 因此,袁绍也未多言,沉稳地拄剑立在原地,看着袁术和淳于琼围着地图打转。 “显阳苑,是最后的机会。” 淳于琼虽然语气粗俗,但在兵法军策上也是个中好手。随着话音,他的手指如游龙一样在地图上比划起来,将显阳苑周边的各个要塞关隘都点了个遍。 显阳苑是皇家林苑,主要还是狩猎赏景之用,但其中央地势陡峭,只能容纳百人。且其周边多是山坡,利于设伏用计,若邀董卓于此相会,他不能带太过兵力进去,这便是极好的机会。 “可若是董仲颖不来呢?”袁术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刘辩给李成递了个眼神,他得令退了出去。 众人不解地望了过来,刘辩平稳下榻,负手立在殿中央,面色淡然,走了两步转身说道,“朕有邀请的筹码,他必然会来。” 不稍片刻,董旻便被带了上来。 太医已经为他处理过了,将左眼整个都裹了起来。 刘辩半蹲下看他,反被啐了一口,幸好躲避迅速,未被波及。淳于琼一个大跨步,上前钳起他的下巴,虎目圆瞪。 话更是从齿缝间硬挤出来,“董叔颖!居然对陛下如此无礼。” “呸!” “竖子小儿。” “你问他这皇位来得正不正?还不是有个好舅舅。” 他目露凶光,嘴里的话也不清不楚,但是足以传进殿内所有人的耳中。 袁绍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剑尖径直送到了他另一只眼睛前,凌厉的剑气将他逼得扬起了头,但他还是不认输得咬着后槽牙隐忍。 “臣愿领兵前往。” 袁绍反手将剑送入腰间的剑鞘中,拱手就向刘辩进言。刘辩眉头一跳,瞅着他漆黑的眸子,竟然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前世,董卓邀袁绍于显阳苑商议废立之事,袁绍不同意,提出要请示袁隗。袁隗果然应了,袁绍气不过,与董卓对讽一顿后,便弃官逃至冀州。 而如今,竟然又转到了这个时间点。 可是,袁绍的请命倒也不无道理,刘辩旋即上前将他扶起,言辞铿锵道,“那便劳烦大将军了。” 无论袁绍的心思是否在阻拦董卓上,这都是个好机会,一个拖延的好机会。 - 袁隗、王允等人踏入崇德殿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请柬夹着董旻的信件一道送去了城外予董卓,然后,袁绍领五万军队前去显阳苑,袁术淳于琼随行。以防后患,听从王允的建议,刘辩还发布了勤王令送去各州郡国。 曹操领兵诛灭收服了董旻潜伏在洛阳的部队,司空刘弘以及太尉杨彪则率百官前去遣散城中百姓。 “诸卿可先行迁移家中幼子老母,不过,擅离职守脱逃者,校尉军有权先斩后奏。” 皇命一道接一道发布下去,袁隗默然地瞥了他一眼。 刘辩又吩咐卢植去遣散宫中侍人,另将卫军全部调去城门口。 一番动作后,袁隗和王允也同去尚书台处理事情,偌大的崇德殿只剩下刘辩,如同咸鱼一样瘫在了榻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刺痛感击中了他的脑袋,系统的电流声慢慢冒了出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已完成第二个任务。】 【获得奖励:帝王的赏识。】 [……] 【该奖励为提高任一人好感度。当您对某人说出“卿xxx,朕信你”句式时正式启动。不过,因为提前赊取,奖励发生了属性变化,如果说之前提高的好感度为1-99随机,那么现在则是-99-99随机,请宿主擦亮眼睛选取良人攻略,加油么么哒。】 [……] [阿九,出来受死!] 本来算得上超群的奖励,被它这么一闹,顿时下限也浮动不少,要是发动的人本来好感度颇高,却随机到负的,那么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应当,你说好会原谅我的。】 阿九适才为了转移守卫注意力,跑了无数个弯,头都晕了。等刘辩坐上马车远离之后,超过一里,它瞬间便消失在黑夜中,回到了系统实习室。 轻叹口气,刘辩点了领取奖励,默默地塞到角落里,然后起身向崇政殿走去。 - 自从先帝去世后,阉宦被除,皇宫内许久没有这么亮堂的时候。 刘辩一步一回头,绚烂的光彩随即映入他的眼帘。他很少仔细打量这座皇宫,从小在宫外长大,对于这个矗立了几百年的地方,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可是,当长明灯一盏一盏接连亮起的时候,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处在漂泊的孤舟上一样,视线模糊不清。 “陛下。” “陈留王尚在学宫。” 李成恭顺地垂首进言,刘辩看了看眼前的崇政殿大门,终于还是退了出去。 “将奔宵牵过来。” 李成闻言一怔,却还是唤人牵来了那匹高大的大宛马。 奔宵乃是先帝命名的良驹,费心养在宫中,吃的干草精料比人的食物都要精致丰盛。 它双目有神,弧形的腹背匀称健壮,见了刘辩也是副臭脾气,从鼻尖哼出两道气息来。 刘辩却不管它乐不乐意,在侍人搀扶下一把跨坐到马背上,奔宵难耐地四处骚动,妄想将他摔下来。 “驾——” 刘辩双腿一夹,它便好像忘却先前的别扭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出去,将侍卫都甩在身后。 风从他耳边快速掠过,透心凉到四肢百骸,可那股畅快却是从所未有的。 马停在了学宫门前,皇甫嵩以及荀攸拥着刘协走了出来。刘协一见奔宵当即朝它挥了挥手,这灵性的马儿似乎还记得他的气味,拱首凑过去打了个响鼻。 “皇兄!” 黑夜中,刘协的双瞳比繁星还要耀眼。 刘辩一扬手中的鞭子,循循相问道,“协弟可愿与兄同乘?” 刘协哪有拒绝的心思,立马应了,兴致勃勃被皇甫嵩扶上了马背。 刘辩双腿一动,奔宵就如闪电一般蹿了出去,直冲过了嘉德门前的九龙柱,抵达玄武门。 九龙柱盘龙腾雾,在亮光照射下栩栩如生。扭转马身,刘辩拢着刘协,一齐望向了瑰丽的嘉德门之景。他的好舅舅何进,就是死在了九龙柱间,血溅当场。 这里承载的,不仅是汉室的雍容,更是帝王之路的血腥。 “协弟啊。” “明日,越过九龙柱来到朕身边的,尚不知是谁。” 刘协与他一同看着苍凉的枯燥铜柱,奔宵原地踏步,急促地刨了刨了地。 “无论是谁,我都与皇兄同在。” 他的音色还稍显稚嫩,却如雨后的春笋一样朝气蓬勃。 “不,皇兄要你平平安安。” 他倾身凑到刘协耳边,带着他骑马行过九龙柱,言辞却不停歇。 “大汉需要新的制度,新的引领者,在废墟上重建,在乱世中复苏。” “民心尽失,权臣当道,皇兄能做的、想做的寥寥无几。协弟啊,你要做新汉的掌旗者。” 他话音绵长、柔软,却如同春雷阵阵,将刘协的一腔热血浇灭的彻彻底底。他嗫嚅地唤了声“皇兄”,语气急躁起来,迅速转身看向他,然而,刘辩的眼中只有温凉的火焰,不疾不徐,轻轻、缓缓,将他的脏腑再度点燃。 他的嗓音低沉,缭绕在他的耳尖,久久徘徊。 “而皇兄,自然要成为新汉的奠基人。” 奔宵突然疾驰起来,将两兄弟负着跨过宫殿,跨过河山,跨过摇摇欲坠的王朝。 - “董太皇太后余党肆虐内宫,谋害天子,陷害忠臣,为彻底拔出后患,逐陈留王刘协出洛阳,远迁幽州,封地范阳、代郡。” 李成在学宫宣读了诏书,在场的皇甫嵩和荀攸均有些愣神,刘协垂首不愿接诏,刘辩倒是面色平淡。 这诏书诡异得紧,董太皇太后余党犯事,迁怒陈留王倒也说得过去,可是罚就罚了,逐出洛阳可是大事,然而不等他们紧张,后面的封地又更是奇怪,陈留王封地不在陈留,却跑到了远在幽州的范阳和代郡。 “陈留王,请接诏。” 李成细声细气地同刘协说话,他抬首看了刘辩一眼,偏头不理。 后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也隐隐有了计较。 “陛下。” 皇甫嵩也算是老臣了,他一开口,刘辩还是给足了面子,瞬间就应了一声。 “若有嘱咐,臣定当义不容辞。” 他伏地长拜,行了大礼,刘辩忙蹲下将他扶了起来,“皇甫将军多礼了”。边说边示意李成退下。 然后,殿内又迎来了两个人。 王越以及卢植。 至此,六人进了学宫侍庐,屏退了所有人。 纵使万般不情愿,刘协还是接过了那张诏书,抖着手揣进了怀里。 五人正坐围成一圈,刘辩倏地从王越腰间拔下长剑,然后掏出先帝的碧玺,猛地将其劈成两半。 先帝喜爱书法,碧玺底部刻的也是他的真迹。笔锋狷狂,如银蛇飞舞,放荡不羁,那刻着的只有四个字,“天子”、“天下”。 刘辩这一剑成功将“天子”和“天下”分成了两部分,自己留下了“天子”,“天下”那块则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到了刘协跟前。 众人皆有些意外,不解刘辩的意思。 皇甫嵩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陛下是要臣尽心辅佐陈留王,以匡扶我汉室天下。” 他这一言令其他几人茅塞顿开,荀攸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涟漪四溢,他想的比皇甫嵩更深,几乎是念头骤起的瞬间,就不经意触及到了小皇帝的真正想法。 刘辩的脸晦暗不明,迎着荀攸惊讶却闪着异样光彩的眼神,他双手撑伏着,倾身以额头贴地。 “朕,汉灵帝刘宏之子,陈留王刘协之兄,如今的大汉天子,刘辩。” “恳请诸位贤臣良将,辅佐朕幼弟,以幽州为基点,重整民生,恢复人心,振兴汉室。” 他这一跪,其他人也不由颤颤巍巍地拜伏在地,两相簇拥,竟将“天下”之玺拥在中央。 第13章 章十二不负天下 夜风从门缝中蹿进来,将燎炉里燃着的熏香吹得满堂皆是。 几人保持着拜伏的姿势,谁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刘辩鼻尖瘙痒,“阿嚏”一声打破了寂静。 卢植悄悄抬首看了他一眼,关心道,“陛下保重身体。” 这几人都是老臣了,沉得住气,饶是年轻一辈的荀攸也是个淡然自若的,刘辩心知与他们死磕对自己没有益处,当即就起了身。 “诸位也起来吧。” 他一开口,其他人都谢恩起来,重新正坐好。 之后,还是皇甫嵩最先应了声。 “陛下勿需嘱咐,臣等也定会尽己所能匡扶汉室。” 刘辩眉梢一动,看着他正直的面色不知是否该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光和七年,皇甫嵩镇压黄巾军,威震天下,封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但当时朝政日非,民生凋敝,汉阳人阎忠劝他把握机会,南面称制。然而,皇甫嵩忠君爱国,不用其计,后传为美谈。 刘辩不清楚以他的为人是否会认同自己的安排。因为,他要走的是一条新的道路,一条兄弟齐心、分头并进,若兄终则弟及的艰险之路。 “陛下的意思是”,荀攸突然出声,将一众目光都吸引到身上,“令我等辅佐陈留王在幽州建业,逐步蚕食并州冀州,放眼天下。” “荀公达!”卢植躬起身子,怒火中烧。 刘辩将几人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只觉得忧愁。这几人已是他觉得能接受的了,没想到还是困难重重。 “卢尚书,荀中令说得没错。” “朕的意思就正如他所说。诸位也知我大汉行将就木、摇摇欲坠,是时候作出改变了。” 刘辩一字一句,重击在他们心底。他们虽然守旧,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甚至有些国情现策,比如今的天子还要通晓。 王越是侠客,并没有提出异议的意思,荀攸更是支持的一方,现在就剩皇甫嵩和卢植这两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朋友还未发言。 然而,不等他们回答,刘协却先有了动作。 他将“天下”之玺握进掌中,摩挲着嶙峋的棱角,仰起头严肃地看向刘辩,说道。 “皇兄,臣弟想与你换另一块碧玺。” 刘辩疑惑地眨了眨眼,从怀中掏出那块“天子”之玺递给他。 年幼的陈留王双颊圆润,奶膘未脱,却硬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将两块碧玺并齐放在地上。 然后,将“天下”推过去,将“天子”揽过来。 “荀中令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闻言,荀攸表面平静,手指却不自禁攥住了衣摆。 “臣弟深以为然,可是……”,他与刘辩两相对视,目光如炬,神采飞扬,继续说道,“可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皇兄的天下,天下人的天子也是臣弟的天子。” “天下尽归皇兄”,他垂首将“天下”之玺塞进刘辩手中,然后握住另一块“天子”之玺,“天子永在臣弟心中。” 他说得拗口,众人却都听进了心里。 陈留王表了态,皇甫嵩与卢植对视一眼,心中终于有了定数,一齐伏下了伟岸的身躯。 “臣皇甫嵩,定全心全意、尽心尽力辅佐陈留王,以振大汉。” “断,不负天子,不负天下!” 他咬辞顿挫,刘辩瞬间瞪大了眼眶,钻进侍庐的风将他的热血也重新点燃,愈吹愈烈,生生不息。 窄小的殿内响起了地板的碰撞声,以及经久不息的起伏宣誓。 “不负天子,不负天下!” - 另一边,董卓果然收下了请柬,并约定明日辰时显阳苑一会,另要求太傅袁隗主话。 袁绍在路上接到消息,并未有停留直接送到了洛阳,刘辩看着董卓的要求不怒反笑,惊得一旁的李成为他披上了狐裘大氅。 时近初秋,气温骤降,尤其是夜里,凉风习习。 刘辩慢条斯理地将竹简卷起,递给了一旁的荀攸。他形影单薄,暴露在外的手背青筋突出,骨感修长的手指拂过竹简,眉眼间便有了轻微变化。 刘辩召李成耳语一通,他当即得令捧来了另一件大氅,予荀攸御寒。 “董仲颖此举欲以借袁太傅掣肘大将军,不愧为一方豪雄,不仅军功卓著,心思也如此缜密。” 刘辩双手拱入袖中,转首反问他,“那依公达所见,朕该如何?” “应允。”他披上了大氅,青白纶巾衬得面如冠玉。 “陛下心中早有想法,再问公达,公达也是如此回答。” 刘辩被他逗乐了,哧哧笑出声。 如果说荀彧其人,淡如水,有礼有度,可谓松竹君子;那么荀攸则是茶,初尝浓烈,久之则觉察其变幻之莫测,回味无穷。 而且,他的心性远不止眼前的苟且。 “文若与朕提及公达之时,朕未曾想过,公达会是如此有趣之人。” 荀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臣,有趣?” “是啊,有趣的紧。” 头顶穹宇只有几点星子,就连皓月都被蒙在了乌云之后。刘辩与他并立在兰台宫外,目光幽远。 “立基幽州,鲸吞并冀,放眼天下。公达所言,不是很有趣?” “陛下召集皇甫将军、卢尚书,并远迁陈留王封地于范阳、代郡,不正是为此?” “此言怎讲?” 刘辩装起傻来,揣手窃取狐裘的暖意。 “因为陈留王封地不在陈留。” 他依言而答,并未停歇。“如若陛下将陈留王封在陈留,那么一切都需要陈留王自己来积取,但是范阳、代郡则不一样。范阳卢氏盘踞幽州,得卢尚书相助,陈留王的路会好走很多。” “而且,幽州还是皇室宗亲刘虞的治地,民心向汉,更有奋武将军公孙瓒,为卢尚书学生。若能团结几人,坐幽州,窥并冀,并不是妄言。” 刘辩为谋划此事费尽心思,经荀攸这么轻描淡写一说,不由生了感慨。 谋士,奇才,总归是技高一筹的。 “可也有忧患。” “陈留王能否真的驾驭住,而不是沦为傀儡,值得深思。” “公达认为陈留王如何?” “聪明睿智,明达通透。” 似乎没有意外他的评价,刘辩上前握住他的手,丝丝缝缝相扣。继而眉眼深邃,低沉着嗓音诱导,“公达可愿辅佐陈留王,无论封王还是称帝?” “陛下。”荀攸小声阻止了他的话音,刘辩却继续说道。 “若朕出事,当兄终弟及。荀中令可领诏?” 荀攸果断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从怀中拿出一纸诏书,平举着跪下。 “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非名利之徒,今日言语凿凿,惟愿言明心意。” “臣既为陈留王郎中令,当与陈留王齐心,以天子为首,以天下为先。” 面对着他平静但坚定的眼神,刘辩缓缓蹲下,将他手中的诏书取下,折两折,复又放入他怀中。 “既如此,这诏书就与你留个纪念吧。” “希望永远都用不到它。” - 公卿尉兵奔波了一夜,等到黎明之时,城中百姓愿意散的都散了,留下的大多是恋家的老人,以及固执的守城者。 宫中侍人也遣散了大部分,不愿离开的就自行留下领原职。 该做的该说得都尽力了,再不走,他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辰时来的也快,一大早,刘辩就咬着早膳蹲在了永安宫门口。 阿九现了形,威风凛凛地踩在他肩上,抖了抖胡须一脸严肃。 与此同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宫中车辇禁行,因而来人坐的是软轿,落落大方地踏过落叶,走到他面前,然后,抬手一巴掌呼到他脸上。 “刘辩,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弟弟的?” 阿九从他身上惊起,一个侧身,对着眼前柔美的女子龇牙弓背,满脸戒备。 她一身雪青衫裙,外罩素色绒麾,螓首蛾眉,杏眼樱唇,弯髻上只绾了一柄镀金玉钗。刘辩认得,那是她的生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此时的她愤怒地瞪圆了杏眼,但仔细一瞧,眼眶微红,甚至鼻尖都染上了绯红,显然是哭过了。 她贵为公主,五指不沾阳春水,那一巴掌轻柔得如风一样,刘辩未觉得有什么,咧唇笑唤她。 “阿姊。” 这声呼唤让万年公主再也支撑不住,泪珠簌簌而下。听说天子将陈留王逐出洛阳,远迁幽州,她本不信,可不止郎君,附近的臣工都在讨论这件事,她也不得不相信起来。 她是先帝与宋皇后之女,母后被阉宦使诈、贬入冷宫而死,先帝怜惜她,早早封了个万年公主,其实她也不比刘辩大多少。 自小,她都与两个弟弟相处甚欢,因而从未想过刘辩会对刘协作出这种事。 她皮肤细腻,哭红了眼圈,也揉断了旁人的心肠,刘辩忙爬起来安慰她,可是根本止不住。 阿九也跃了上来,在刘辩肩头走来走去,试图用“美色”让她开心开心。可万年公主哭得不能自已,压根没空去瞅它。 “阿姊,你别生气。” “朕没有为难协弟,不信,不信你可以问皇甫将军或者卢尚书!” 刘辩从未遇到过此等棘手之事,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了这个法子,阿九斜睨他一眼。 【你怎么回事小老弟,哄人都不会?】 [……闭嘴。] 【呵呵,注孤生。】 然而,此等直言却是万年公主喜爱听到的,皇甫嵩和卢植都是朝中重臣、颇有威望,即使是刘辩也无法让他们说谎。思虑过后,她当即以袖掩面,慢慢镇定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她独自呢喃了两句,刘辩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到。 “阿姊为何还不出城?” “正准备走,就听到消息,正好回来看看你们。” 她目光柔和了几分,伸手为刘辩理了理纷乱的发丝,“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让阿姊担心。” “那是自然。” “待会儿协弟也要走了,阿姊不如一并去送送吧。” 刘协昨夜赖在他龙榻上睡了一夜,清早就被收拾妥当的荀攸叫了起来,现在正在学宫接受熏陶。 没想到最有可能阻拦的荀家竟然什么都没说,就将他放了出来。 或许这就是世族的任性吧。 第14章 章十三董卓进京 车辇收拾妥当,就连刘协平日摘抄的竹简帛书也一并收了进去。 荀攸仍旧一板一眼地给他上了早课,讲的经学。 本来卢植打算陪同授学,可是寄信费了不少时间,而且听说他的另一个学生游学归来,正在公孙瓒处小住。 洛阳事务繁杂,加上近年黄巾作乱,听闻学生消息,他不由有些感慨,拉着皇甫嵩说了好一通话。 刘辩便也托他随了封密诏送与刘虞。 临近巳时,刘协他们按时上路。 冗长的车队列在朔平门,然后,王越吴匡领了一百羽林军随行护驾。 万年公主拉着刘协嘱咐了一大堆,红着眼眶不忍告别,最后还是她的郎君阻止了无休止的寒暄。 先帝在时她便与袁氏嫡长子袁基有婚约,虽然几人都不赞同她下嫁,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袁氏的门。 “殿下勿要再哭鼻子了,再这样下去,反倒要陈留王来安慰您了。” 袁基身长俊朗,温文尔雅,就是身体不太好,早早便捂上了鹿皮绒氅。他柔和了眉眼,伸袖为万年公主拭了拭通红的眼角。 她这才缓了过来,将刘协拥入怀中告了别。 刘辩喉头微动,肚肠里积蓄了一车轱辘的话,但真到了嘴边,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刘协仰着头看他,双瞳隐有光亮闪烁,似乎在期待什么。 可刘辩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家常话。 “天冷多添衣,保重。” 刘协不满地撇了撇嘴,阿九突然从刘辩怀中跳出来,扑到了他头顶。 他惊奇地“咦”了一声,白貂稳稳地扒住了他的发梢,毛茸茸的尾巴圈过他的脖颈,仿佛无声的道别。 “这是皇兄养的宠物吗?” 厚重的皮毛搔弄着他的颈部,带来丝丝痒意,一旁的荀攸接收到他的眼神,将白貂抱了下来。 然后,刘协握着它的两个爪子,闷头一齐撞进了刘辩怀中。 阿九被巨大的冲击力弄得晕晕乎乎,刘辩一把揽住了笑盈盈的刘协,手掌轻抚过他的后背,眸中的情绪终究还是遮掩不住了。 他和刘协是异母兄弟,若要细说起来,其中的情感颇为复杂。何太后害死了他的母妃,就这层关系足以让他们尴尬不已,可是年幼的他们并不懂得那么多成年人的弯弯绕绕,一起玩耍一起成长。 直到父皇的偏爱,彻底扰乱了刘辩的心思。 那时候他正值少年蹉跎,为人又轻佻无厘头,灵帝甚是不喜他,与何太后的情怨也不可避免地复加到他身上。 那段时间,敏感的刘辩察觉到了父皇的冷淡和偏宠,然后内心纠结地远离了刘协。 追溯到那次,今日的别离算是他们兄弟第二次分开。或许是,比先前还要久远的分隔。 “放心大胆地去做。” 他裹紧了刘协的手,声音低沉,“不破不立,复苏前的所有灾难都会得到加倍的回报。” - 揣手凝视着刘协一行离开,最后还是史阿偷偷问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离开。 他说,当然不可以。 因为,他是大汉的天子,是王座上遥不可及的皇帝。 然后,就轮到万年公主和袁基。 袁隗袁绍袁术一同去了显阳苑,袁家便要求袁基辞官回汝南主持家业。毕竟他是嫡长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好歹也有个主事人。 “汝南不比洛阳,阿姊身子虚,和姊夫一齐保重身体。” 他的担忧也是有理有据的,万年公主打小身体就不好,因而这两人的婚约袁氏和王家都不赞同,但是董太后为了拉拢袁氏一意孤行。最重要的是,万年公主真的与袁基感情甚笃,并没有抗拒。 不然,以她过去倔强的性格,怕是天塌了都强迫不了。 万年公主颔首应了,牵着袁基的手一道离了宫。 这下,刘辩才感觉到洛阳宫的凋敝来。 鲜有人烟的宫道上积攒着不知何时的落叶,以前十几步一侍卫的夸张格局也消散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挂着天子名头的小皇帝守在这里。 他去迎春殿给唐姬的花草绿苗灌了水,阿九躺在廊下,以“美人卧榻”的姿势翘着短毛腿,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 【我在系统论坛发了个贴,问,若是他们处在你这样的环境中,该如何在自保的前提下重整河山?】 它的声音磁性得诱人,刘辩将沾满泥土的双手放进水中清洗,饶有兴趣地望向它。 [怎么说?] 阿九耸了耸胡须,故意卖了个关子,深沉道。 【他们说,洗洗睡吧。】 [……] 并未有什么额外的波动,他将翻车渴乌运转起来,然后看着清水一道一道晃荡,流经空心的翠竹,最后汇入田地。 绿苗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曳,却长高了不少,疯狂汲取着水的滋润,不停壮大自己。 [俞年后,这个问题会有一个高分答案。] - 午后,乌云开始弥漫。 一坨浓墨遮在穹宇之上,将天空压得极低,雨水欲坠不坠,入目皆是混沌。 显阳苑就在这时来了消息。 此役惨烈,五万洛阳军几乎全灭,太傅袁隗暴毙当场,董旻也身首异处。 董卓的西凉精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吕布保着,他差点也死在那里。 然而,老天眼瞎,并没有让他伤筋动骨,西凉军倒了还有并州军,即使折掉了几个校尉也无伤大雅。 最后,袁绍领着残兵奔逃冀州,袁术往南阳而去。 而董卓,领着他的军队正往洛阳赶来。 刘辩在崇政殿听太尉汇报了这个消息,平静得脑子一片空白。 回过神后,便吩咐李成为他梳洗。 层层叠叠的冕服套到身上,然后戴上沉重的帝王冠冕,他一步一步,独自一人踏进了崇德正殿。 上一次朝会仿佛近在眼前,最高处的王座却落了灰尘,被他用手一抹,游移出一幅画来。 董卓将董旻的尸体收入棺椁,然后恼怒地直奔洛阳。 洛阳守军摧枯拉朽阻挡了一阵就降了,印象里繁荣的洛阳城廖无人烟,破了窟窿的筛子箩筐就靠在土墙边,寂静的空城宛如一只潜伏的巨兽,压抑着他最后一根紧绷的弦。 纵火焚烧,入室劫掠。 黑云压顶的洛阳城内,烽火四起。 未出城的百姓被拴到了一块,如同牲畜一样被军队绑在马后拖行。 悲声和哭嚎再一次萦绕天际,徘徊着的还有震耳欲聋的笑声,肆意狂妄,如疯如魔。 曹操领着剩下的校尉军驱散了流民,最后无力地站在了金马殿前,看着董卓领兵直入皇门。 冷风呼啸而过,带来咸湿的泥土气味。 雨终于落了下来。 倾泻如柱的滂沱大雨浇灭了城内的火焰,却浇不灭彻天的悲鸣。 董贼之恶行,惊天地泣鬼神,天理难容! 董卓握着腰间的佩剑,令人扛着董旻的棺椁,大步跨进了崇德正殿。 雨水顺着他枯燥的头发缓缓流下,他好似毫无知觉一样径直行到了殿中央。 大汉的天子穿戴整齐,正坐在王位上,藏在旒珠后的面容苍白如纸,背却挺得笔直。 这一切窘境足以摧毁他,却不能压垮他。 董卓啐了一口,虎目布满血丝,不耐烦地吼道,“把他给我拖下来。” 他这一声虎啸将随行的部属都震到了,随即两个校尉上到阶上,将刘辩拖了下来。 刘辩小腿打颤,面色却平静得很,一个踉跄扑在棺椁上,还寻机稳住身形。 “好天子,你看看,”董卓掀开了棺木,弯身将他摁倒在封口上。“看看我弟弟,因为你受了多少苦。” 他压低了声音,腔调却仍旧浑厚,刺激得刘辩耳膜生疼。 他被摁在棺木上,抬眸瞥了眼里面躺着的董旻。 他眼窝塌陷,双眼都被搅烂了,身上伤痕遍布,早已寻不到一块好肉。 腹中一阵反胃,刘辩喉咙干痒,忙推开董卓吐在了殿上。 “袁本初!” 他愤怒地念了几句,拔出剑甩了个剑花,然后直插在刘辩面前。 刘辩吐完环视了一圈,目光也沉淀下来,旋即讥讽道,“你不也杀了袁太傅?不念旧恩,独此一家?” 董卓气得发抖,还未动手,一柄画戟就送到了刘辩眼前。尖锐的戟尖离他的瞳孔不过几寸距离,冰冷的血气翻涌着砸进他的眼中,眨了眨眼,刘辩抬首望向了画戟的主人。 头顶束发金冠,身披百花战袍,外擐唐猊铠甲,腰系狮蛮宝带,气宇轩昂的凶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董卓似乎恢复了些许冷静,对他道,“奉先,勿伤陛下。” 这声陛下他唤得咬牙切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恨意。 “陛下受惊了,今日臣与陛下同塌而眠。” 他回身笑了笑,刘辩后颈立即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其余诸人都有些怔楞,最后还是李儒主持了大局。 - 皇宫内静悄悄的,李成侍奉着刘辩上了榻,董卓则召集了一群倡女,和一众士兵在德阳殿寻欢作乐。 明亮又绮丽的灯火将北宫照射得如同销金窟一样,刘辩蜷缩着,将被褥整个卷在身上,伴随着殿外时有时无的笑声,浅浅睡去。 董旻的棺木被停在了崇政殿,窗外大雨淅淅沥沥,刘辩的梦中尽是难言的情景。 直到三更,他的耳边突然传来震天响的呼噜声。 他本就浅眠,被惊醒后神情复杂地看着平躺着的董卓。他身躯丰腴健硕,占据了大部分床榻,刘辩已经被挤到了边沿。 浓烈的酒气充斥着永乐宫,刘辩心底难得的躁动,盯着董卓酣睡的面孔,他不自禁伸出双手,慢慢掐住了他的脖颈。 可还未用力,就被睡梦中的董卓反手压到身下。他紧闭双眼,依旧打着呼噜,可双手悄无声息地扼上了刘辩的脖子,逐渐收紧。 刘辩的力气本就不如他,被压得满脸通红,甚至差点喘不上气,只能挥舞着双手拍打他的脸颊,然后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呼救。 已至深夜,他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眼看着自己面色越来越红,极度缺氧,阿九从梁上越下来,一口咬上董卓的手臂。 董卓似乎有所感觉,松手挠了挠手臂,茫然地翻了个身,倒在榻上继续呼呼大睡。 刘辩平躺着粗喘气,只觉得五脏六腑就要被挤压出来。没想到,一抬头,却迎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吕布提着画戟默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被褥一扬,盖到董卓身上。 刘辩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沉默着继续平复呼吸,心如擂鼓。 却只听他说,“出来吧。” 疑惑地搂着阿九走出去,直到看见外殿的情景,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董卓令他守在外面,还特地搬了张软榻来。 指了指简朴的软榻,吕布放下画戟,和衣睡下。踌躇了一会儿,睡意袭来,刘辩最后还是卷着被褥上了榻。然后,不顾阿九的挣扎,他搂紧了柔软的皮毛,侧窝在榻边,倚着温热的身躯沉沉睡过去。 第15章 章十四德阳之会 次日,鸡鸣之后,刘辩就昏昏沉沉地醒了。 只不过脑袋尚且一片混沌,摸不清状况。微睁开眼适应了下日光,他又再度阖上了眸子,企图睡个回笼觉。 因是清晨,隐隐有凉意传来,他不由揽了揽被褥,却发现拽了半天都拽不动,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在上面。 蓦然张开双眼,他出乎意料地发现不知何时吕布竟把他的被褥卷去了一半,稳稳地箍在胸口。 安睡的凶将不再透着杀伐之气,挺翘的眉羽遮住了漆黑的眸子,也让刘辩庆幸,说实话,他实在不喜欢他没有温度的眼神,令人发怵。 内室的呼噜声已经停歇,然而董卓的巨大吐息声还是透过屏风传入他的耳中。 阿九贴着他的胸口起起伏伏,好动的尾巴尖搔动着甩来甩去,恰巧一个不注意,甩到了吕布手背。 黑瞳几乎是瞬间现了出来,内敛地与刘辩双目相接。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从软榻上快速起身落了地,然后整理好铠甲和玄衣,只留个背影就匆匆走了出去。 宿醉一夜,董卓的精神力却并未有所下降。 命令李儒拟的诏书直接送到了刘辩面前。 粗略一看那诏书上的内容,他心脏一突。 诏令,罢免原司空刘弘而立董卓为司空,提拔吕布为中郎将、封都亭侯,迁李儒为郎中令,甚至还封了袁绍等人,以及远在幽州的刘虞。 “陛下将陈留王远迁幽州,真的是厌恶他?” 腰间挎着利器,董卓大大咧咧地站到他跟前,俯身一肘支在乌木案台上。 紧张地吞咽下口水,刘辩抬首直视他,反瞪回去,“董太皇太后生前就偏爱陈留王,一心想拥立他做皇帝,没想到死后,余党还暗中霍乱后宫,谋害朕,逐他出去难道错了?” 董卓大笑,撑着案沿直起了身,“陛下所言甚是。” “只是旧臣逃了不少,要倍加警惕,以防他们投奔陈留王,作出危害陛下的事来。” “袁太傅不幸身亡,臣观幽州牧刘虞博学而笃志,可为继任,不如请他进京,以为太傅。” 他言辞强硬,虽是商量意味,口气却不容置喙。缺了个口子的帝玺被呈了上来,他就那么盯着他,目光阴凉。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此时唯有隐忍。李儒将红泥烧成软态置到案上,刘辩抖着手将帝玺印了上去。 就盼着刘协一行能比诏书更快吧。 - 之后董卓顺理成章入住了司空府,然而他好像并不满足无此。 军队围住了北宫,还以为他纳妃之名掳掠了附近的美人充入宫中,夜宿龙床,颠鸾倒凤。 这还不止,谋害忠臣,要挟诸人为官,导致无数臣工连夜奔逃。而且,彻底斩断了他和王公大臣的联系,幽禁深宫。 先帝以前是个会玩的,而董卓也不遑多让,初秋时节还在西园复引活水,分成两个汤池,一个烧热,一个冰凉。 然后,效仿先帝令妙龄少女在其中嬉戏。 烟雾缭绕之间,穿着薄纱的美人身姿窈窕,若隐若现的肌肤引人遐想,士兵也褪了甲胄与之游戏。少女清脆的笑吟和逗趣的放浪之语,相应成章。 董卓躺在温汤中,一转头,就看见楞在了原地的小皇帝,顿时开怀大笑。 先帝荒淫无度,儿子倒像个雏鸟一样傻怔。 “陛下许是长在道观,不知此间乐趣。” 他伸手揽住了纤细的腰肢,一席话惹得哄堂大笑。 刘辩涨红了脸,羞愤得身体微颤,然后不知被谁一拽,摔进了汤池里。 温水迸溅,将他浇了个透顶,薄衫湿透。耳边充斥着羞辱的哄笑声,他赤红了眼角,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抹了把脸。 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刘辩突然绽开一个肆意的笑,斜睨着他道,“非朕不解情趣,实在是司空眼界太差,这些个歪瓜裂枣也当个宝。” 他这句话非旦没有惹怒董卓,倒令他再度仰头大笑起来。 “是臣唐突了。” “臣定寻个绝世美人给我大汉天子做皇后。” “好!” “司空如此为陛下着想,真令吾等汗颜。” “司空英明!” …… 漫天的赞赏和附和声将西园搅成一团浑水,刘辩拢了拢衣衫,通体发冷。 然后,打出个惊天的“阿嚏”来。 董卓的脸彻底僵住了,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不过顾及他是皇帝,并未当场发怒,关切几声后,令侍人将他带回去好生照顾。 而刘辩托了冷场体质的福,往后董卓寻欢作乐再也没带过他。 - 董卓霸占了永乐宫以后,刘辩再也没睡过龙榻,搬到了偏殿书房裹紧小被子。 旧伤未痊愈,又吹了几天风,金贵的身体受不住开始发热,他只好每天都蹲在书房看书。 当然,那些经学军策都被收走了,只留了些诗赋画本给他聊以慰藉。 李儒升任郎中令后,又兼任侍中,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直教他瑟瑟发抖。 他至今都记得前世,身为弘农王郎中令的李儒听令董卓,为他端来了鸠酒。 而今世的李儒仍然是那副普通的相貌,行为举止不失分寸,若不是他经历前世,怕是随意就无视了这个人。 存在感稀薄的谋士实属罕见,可他实打实是董卓的智囊。不开口则矣,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言,算计和阴鸷都让人发寒。 李成悄声跟他说,李儒凭董卓司空印授去了兰台,将他刘氏族谱翻了个遍,还暗派一队精兵前去拦截陈留王,不过至今没有回来的痕迹。 “王越吴匡皇甫嵩都在,若真让董卓得逞了,我大汉可真算是到头了。” 李成颔首以示赞同,如今宫中留下的侍人都由他私下管束,刘辩就借他通晓消息。 某种意义上,阉宦和外戚真的是集中皇权的不二之选。 不过,除了李成陪在他身边,永乐宫换上的都是董卓的人,用不动也不敢用。 “董还强召大儒蔡邕为祭酒,三日内连迁数职,另外,”他总是一句话不说完,留有悬念,刘辩吸了吸鼻涕,非常给面子地哼了一声。 “另外,奴婢听说,司隶校尉曹操投靠了董......董贼。” 刘辩端药的手一顿,目光微沉,“既是听来的,说说就罢。” 说完,他仰头一口饮下,药味浓烈,入喉甘苦。他不自禁皱起了鼻子,这一次,再没有人往他嘴里塞果脯了。 李成毕恭毕敬答“诺”后,躬身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李儒在殿外廊下目送着他离开,随后让侍人将竹简帛书搬到了书房木几上,当着刘辩的面就开始处理事务。 董卓麾下重武,谋士无几,担子自然落在了他肩上。刘辩裹紧被子,无言地看着他点墨挥毫。 大概半晌后,他抬起头,与刘辩眼神相碰。 寡淡的面上立即勾起了笑,道,“陛下若是无聊,可以去德阳殿走走。” 他语气甚是平淡,但刘辩莫名就觉察到了一股怪邪之气。 德阳殿本就是设宴欢庆的地方,堂宽梁高,是北宫最大的一处宫殿。 此时里面正一片欢歌笑语。 抬首望了望那掉漆的牌匾,刘辩踏进了殿内。 正堂有宴席,琴瑟吹弹的却不是风雅之词,尽是些淫词艳曲,露骨得可怕。屏风相隔,还绘着婀娜动人的仕女图,他从缝隙间穿插而过,直接沿着边上的阶梯上了楼阁。 阁内垂帘分隔,玉坠叮咛,有少女和美人在追逐打闹。 轻纱掩不住曼妙的身姿,刘辩却视若无睹,径直走了过去,诸人变了脸色,一齐退到边上。 “美人?美人?在哪里,让我好找。” 蒙着眼睛的校尉正在伸手抓揽,一抱却拥着了空气。寂静中,只有刘辩的脚步声回荡,他耳朵一动,自信斐然地转身扑过来,语气激动。 “捉到你啦!” 他身材魁梧,抱着就是一个抖抛,却突然觉察到不对劲。 怀中的人虽然衣缎柔软,但是腰身精瘦,完全不是女子那般娇软的触感。而且,没有脂粉的香气,仅有松木空净的淡淡味道萦绕在鼻尖,无比的熟悉。 “曹司隶,玩的开心吗?” 阴恻恻的声音传入耳中,呵出的气盘弄着他的耳尖。眼睛上缚着的布条被用力扯下,曹操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就见怀里的刘辩面色青黑。 尴尬地一把松开,他不禁后退几步。 “!” 刘辩脚一崴,成功屁股着地。 众人惊吓得围上来,目露关爱。可脚的疼痛感钻心入骨,让他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曹操忙令人去请太医,然后横勒住他的腋下平稳架起,将重心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 绕过翻飞的纱帘,他弯下腰身,将刘辩斜靠在了榻上。 头顶的窄窗将几绺月色送进来,银辉沐浴下,曹操的目光深沉如水。 刘辩尚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他,就听他怀念似的自说自话起来。 “臣的长子幼时也爱四处乱跑,经常在山中崴了脚,不敢告诉臣。”顿了顿,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那已经是光和六年的事了,现在的他聪明勇猛、刚胆谦和,早已闻名乡野。” 疑惑地望着他,刘辩换了个姿势,心中思忖开。 “次子如今也两岁了,可时逢黄巾叛逆、十常侍作乱,更有董贼入京霍乱朝纲,臣奔波作战,还未回乡见过他、抱过他。” “陛下,臣说过的话,臣都记得。” “您还记得吗?” 月光倾泻而下,将他的身子笼罩得半明半灭。 刘辩稍一深思,就想起那日分饼之事。 ——“臣食一口,其余尽予陛下。” 几乎是瞬间,他的唇角扬了起来,曹操这是在和他表忠心。 虽然如今他在身在董营,可结合先前,他更愿意相信,曹操有自己的谋划。 士为知己者死,欲谋事必先谋其心。刘辩从书上读的东西可以算是浅显。然而,就这么粗俗易懂的东西,知道了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曹卿可有何心愿?” “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 他半蹲在榻前,腿股支撑着平视年幼的帝王,眸中映着清泠的弯月。 刘辩倾身大笑,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可朕纵观诸将,能配得上征西将军之位的唯有皇甫嵩,皇甫老将军。” “曹卿以为呢?” “皇甫将军连破贼军,护国‖安‖邦,无愧此位,”语毕,他停了半刻,继续正色道,“然臣有信心,俞年后,不输于他。” 他满面严肃,目光坚定,刘辩噗嗤笑了出来,然后一把揽住他的脖颈。 在他诧异的神色中,话音一转,低声道,“若曹卿能诛杀董贼,还复汉室,朕便封你为征西将军。” “决不食言。” 第16章 章十五南宫之搏 等太医赶到德阳殿为刘辩处理脚伤之时,董卓也得知了消息。 所幸并无大碍,擦了药酒正骨揉捏后就已经好了大半。曹操被唤去复命,刘辩便一瘸一拐在黄门的搀扶下回了永乐宫偏殿。 偏殿虽用作书房,却也置了软榻,正好够他一人休憩。 李成掌了灯,刘辩就倚在边上翻阅先帝的遗迹。 先帝挚爱书法,辞赋功底也颇深,还为刘协惨死的生母王美人作了忆辞。刘辩粗略翻过竹简,细细览读,眼底竟慢慢露出惊羡。 正当他看得入神,阿九化了形一骨碌滚到他怀里。 “你又偷吃了?”它的腹部诡异地突起,难受地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发出低低的哀嚎。 它虽然是魂体化形,但也能偶尔吃吃供奉,刘辩见它没有回应,胡须恹恹得垂下,吓得一脸惊诧,忙直起身子,伸手去抚摸它的腹部,那鼓起的弧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跃动。 “阿......阿九,你不会是......有了?” “崽它爹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将被褥摊开,让白貂能够窝得更舒服些,没想到阿九忍痛歪过头白了他一眼。 【有......有任务......】 [……] 它突然打了个饱嗝,小肚子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 而系统的电流声也应时响了起来。 【恭喜宿主,您已触发第三个任务:在不被废的前提下,成功活过董卓。】 【另外,此任务过程含有隐藏剧情,打通隐藏剧情可以获得额外奖励哦。】 【隐藏剧情为“婵之梦”,请宿主继续努力,争取早日走上人生巅峰!】 【友情提醒:上次任务奖励只能用于下一次任务,您积攒的奖励本次不用,会在完成任务之后自动过期。】 刘辩条条框框捋顺了系统的意思,然后眉头一皱。 [活过董卓?] 【是的,这可是个重要关卡。前世折戟于此,这一世宿主可要好好策划呦。】 [那馋之梦又是甚?梦中吃饭?还是这个婵?或者,禅?蝉?] 【这个需要您自行领悟。而且,隐藏剧情也有可能不出现哦。当然,如果隐藏剧情出现并打通,任务成功率会大大提升。】 阿九哼哧哼哧爬了起来,钻进他的被褥里,蜷起尾巴。【婵之梦,应该是一个名叫婵的人的梦想或者愿望。】 [可是,前世至死,我也不认识有叫馋的啊。] 【先让你的小黄门帮着打听打听,最重要的还是保住你的皇位,不被废吧。李儒把家谱翻了个遍,肯定是想寻个新帝替换你。】 刘辩脑中乱成一团,并未发现它的措辞有什么不对劲,捏了捏下巴自言自语道。 “得想个办法,让董卓消了废立这个心思。” - 转瞬即至昭宁九月。 中旬,秋风涨曲池,落叶满雒阳。 刘辩还是那身冕服,坐在王位上当摆设,董卓由司空改任太尉,兼领前将军,加节,赐斧钺、虎贲,更封于郿,称郿侯。 不仅如此,他还为在“第二次党锢”中被捕遇害的党人平反,向刘辩举荐任命了不少名士。 眼前的旒珠晃了晃,刘辩并没什么特殊反应。他说一句便应一句,臣工皆垂首不语,偶有敢抬首给他递眼神的都被董卓给喝住了。 议了一上午,诸人皆感觉疲累。 董卓却仍旧精神饱满、双目有神,散朝后人群都散去,只有他停了下来。刘辩也顺势呆坐在王座上,饶有兴趣地看他做什么。 不稍片刻,翘首以待迎来了相等的人,他忙不迭走上前执起那人之手,走了出去。 二人谈笑风生、和睦异常,刘辩当即离了座,给黄门递了个眼神,悄声问道。 “那是何人?” “越骑校尉伍孚。”黄门瞅了瞅周围,见无人注意此处,便缩着身子挪到他身边,低声答道。 刘辩脑弦一绷,也不顾拖沓的衣裾,阔步就下了朝堂,往外而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伍校尉是刺杀董卓未遂被处死的,细想来,刺杀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行步缓慢的大臣正结伴下阶,突然感觉自己身边有一阵风刮过。 “陛下,陛下!” “慢点!” 黄门从崇德正殿追了出来,大声呼喊,刘辩的脚步却不敢停歇。 提起冕服的裾边,他哒哒踩着璧阶而下。 但是,董卓和伍孚已经上了车辇。 是董卓自制的宝车,悬锦帘坠玉环,供他在宫中徜徉。 轱辘的车轴声如琴曲般敲打着洁净的宫道,金色阳光中,地上悠悠驶过一辆线条流畅的马车倒影。车辇四面皆是昂贵精美的绸缎所装裹,镶金嵌玉的窗牖被一帘淡色绉纱遮挡,使外人无法一探究竟这雅致车厢内的情景。 然而行过九龙柱,马车突然歪歪斜斜地摇晃起来。 刘辩一怔,停下脚步。 却因用力过度,胸口猛灌进呼啸的凉风,止不住咳嗽起来。 吕布疾步从他身边掠过,几乎是本能,刘辩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身体一僵,吕布顺势停下脚步偏头看他,浓墨般的黑瞳里深不见底,眼神不善。 刘辩眉头一皱,愈加收紧了手掌,“中郎将,朕......朕胸口疼。” 那架诡异的马车吸引了大臣停驻议论,小黄门气喘吁吁赶上来,就见天子正箍着中郎将的手臂咳嗽。 然而,气早已理顺了,假装干咳也不是办法。 转头见小黄门楞在原地,刘辩旋即眨了眨眼召他过来,但小黄门仍是那副傻样,没有回应。 - “往哪儿跑?贼臣伍孚!” 骤起的喧嚣将南宫的静寂一扫而光,伍孚行刺未果,从辇上一翻而下,割断了马车的纤绳,跨身上马。 然而,马儿受惊,不停跃起前蹄想将他摔下来,他只好先勒缰原地绕圈、慢慢稳住。 几乎是同时,董卓气急败坏地从辇中钻出,就要拿他,伍孚回头一探,竟与刘辩双目交接。 吕布听闻了董卓呼叫就要走,刘辩咬牙使劲也没能阻挡住。他侧脸刚毅,冰冷的眸子一转,没有再挣脱,然后反攥住刘辩的手臂,拖带着他迅速向车辇靠去。 刘辩猛一扬头,伍孚似有所感,双腿一夹,驭马扬长而去。 他跑得快,军队来得也快。 漫天箭簇如雨,任他左闪右避,也有几支刁钻的箭洞穿了他的驱壳。 可他还是强撑着身体,从宫门疾驰而出。 “封锁城门!掘地三尺也要把伍孚给我挖出来!” 董卓立在车辇旁发号施令,见他们过来,怒目圆瞪,抢过侍卫的长戟就掷了过来。 吕布不敢退步,因而一抛将刘辩扔到车辇上,独自迎接了长戟的劲风。 那柄长戟直接钉在了吕布脚前,剧烈震颤的柄柱离他的鼻尖只有咫尺之隔。 一片肃静中,刘辩捂住胸口痛苦地扭曲了面庞。内里脏腑如若被重物碾过,气血攻心,他“噗”一口吐出血来。 跟过来的小黄门唯恐天下不乱,惊慌地扑到他边上嚎哭。 霎时,宫中大乱。 - 刘辩只是气血不通喷出一口浊血,吐完之后反而通体舒畅。 然而,王公大臣们可不这么想,一个个都觉得他跟风中凌乱的独苗苗一样,受尽虐待。 董卓忙着调兵遣将全城搜捕伍孚,没空管他。因而,他的永乐宫偏殿来了位不速之客。 “董贼潜怀废立图,汉家宗社委丘墟,欺天犯上,其心可诛,臣等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司徒王允拜伏在他榻下,刘辩心头一动,刚欲开口,门口却传来了一声刻意的轻咳,稍纵即逝。 李儒面色平淡,目光却毒辣的很,当即领着太医进了殿。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后,王允灵光一闪,突然说道,“下月月中乃是臣的寿辰,请陛下赏脸下临。” “既是王司徒寿辰,定然要去。” “这样,待臣禀报董公,到时董公与陛下一并去为司徒庆生。” 不等刘辩开口,李儒就进到榻前,谦逊地躬身行礼。 王允见他大大咧咧入主宫殿,勃然怒斥道,“放肆。” “陛下的行宫岂是尔等随意进的。” 发泄归发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董卓进宫后,哪还把天子当回事,但表面的面子也是面子。 “王司徒劳心劳力,朕自然要去祝贺。” 刘辩下榻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一敛眸,随即有道黑影蹿了出去。 此时,董卓正在城门握剑徘徊,吕布远去镇守太谷关,提防各路隘口。 而曹操自从与董卓欢乐宴饮后,就混了个熟脸,成功跻身骁骑校尉,只不过迟迟未受封令罢了。 他领着一队兵在民房囫囵搜查,实在没当回事。这些个士兵都是跟着他从西园校尉一步一步走到如此地步的,对董卓都恨到了骨子里,谁有那个心思认真查找。 然后,他进入后方的茅屋意图方便之时,突见一个拉长的黑影正站在墙头,无声盯着他。 曹操当场吓得头皮发麻,拢好衣服一细想,便觉得不对劲。 “小东西,过来。” 他出了茅屋,转去后面寻那黑影,却被软物踩过脸颊。 刹那间消失,他的怀中,多了一片木椟。 借着月光,他侧了侧木椟,只看见一行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字。喜爱辞赋诗文的他自然看不上这等字迹,不屑地粗粗一看,竟惊得生出冷汗来。 伍孚身中四箭,虽未击中要害,但失血过多,不得已躲在了最靠近皇宫的民房里。 他预谋了许久,怀匕朝服,去见董卓,然而董卓也不是好对付的,力气竟比他还要大,几番搏斗,自己便落了下风。 他本想好就义的,但真到那时候,又不甘心起来,什么都没做成,死了如何面对汉室诸帝王。 士兵正在搜查整个洛阳城,就连空房子都不放过。伍孚大气不敢出,蹲在水缸中,任血珠慢慢浸湿衣袍。 不久,一道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前。 有人径直推门而入,他竖起耳朵,却感知不到除那人之外的其余人。 随后,木盖被用力掀开,伍孚只好眯了眯眼适应光线。 烛火摇曳下,出现的是令他惊讶的面容,那人轻“嘘”一声,望进他的眼底,低声道。 “奉陛下之令,送伍校尉出城。” 第17章 章十六董氏月娥 “那么大个活人,还是受了重伤的,莫非插翅飞了不成?!” “嘭”一记重声落在檀几上,后方的刘辩手一抖,握着的毫笔骨碌碌滚到地上,将印花的铺毯都染成了墨色。 崇德殿跪倒了一片,刘辩目露怜色,矮身便钻入几下,去够那支毫笔。 哪知刚抓到笔杆,愤怒的权臣脚一动,将其踩了个粉碎,他痛惜地蜷下身子,毫不示弱地攥住了剩下的小半截笔杆。 等凹硌感传来之时,董卓才稍有所感,虎目一垂,就见当今天子趴伏在地上,一脸哀痛地瞅着手中的毫笔。 “陛下这是作甚?” 他挪了挪脚,刘辩才得以捧起碎了的笔,正坐回位上,愤懑嘟囔,“毫笔掉了,朕欲捡,哪知被太尉踩了个粉碎。” 诸将还在殿中跪着,听着声音大气不敢出。 董卓突然大笑起来,但脸色并未舒缓,甚至在头盔紧勒下,横肉溢出。 “一群废物!” “还不快滚去继续找?!” 众人作鸟兽状散去,董卓转身看了他一眼,瞳仁中掺杂着漆青的光彩。霎时间,刘辩感觉浑身发冷,仿佛被看穿般郝然。 “陛下,当时为何要拖着臣的义子?” 他俯身直视着刘辩,压迫着靠近,直至双方都可以感受到对面的吐息时才作罢。 刘辩手一绞,指盖折入掌心,刺痛便如细密的虫群一样弥漫至四肢百骸。 “朕......朕差点喘不过气,”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董卓的神色,然后语气镇定了许多,“也没注意身边是谁,就想着先抓个人撑扶一下。” “恰巧抓到了中郎将而已。” 董卓眯起眼,肆意端详他的表情,边边缝缝都不放过。 “陛下可是受凉了?” “软榻虽轻巧,到底也比不上朕的龙榻。”他顺言答道。 “哈哈哈,其实臣也睡不惯龙榻。” “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危,容臣另择一人与您同榻。” 他回到了原位,握住了腰间的佩剑,语气揶揄,“这次,定会让您睡得很安稳。” 刘辩心口一突,莫名其妙睨了他一眼。 可他并未理睬,说完就阔步走了出去。 刚至殿门口,与一人迎面撞上。 刘辩探了探身,就见那人拎着颗血淋淋的头颅站在殿外,蓄着的短髯不曾梳理,溅上了零星绯色。 他的眸子还是和以往一样深不见底,一瞥而过的目光里流露出冷戚和郁悔,稍纵即逝。 看清来人和头颅,刘辩的手指无力地扶住几沿,轻喘口气,眼神游移开,没有了着点。 “孟德!”董卓惊喜地唤了一声,伴随着大笑声,搂住曹操的肩甲。 “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他轻呸一声,在曹操平淡的神色里,继续道,“果然还是孟德深得我心。” 叨叨几句,他突然扯着曹操进到殿中,刘辩身姿一动,换成了寻常神态,无知又惊惧地向后退了些距离。 “来来来,陛下,曹校尉捉拿了逆贼,怎么也得加封个骁骑校尉吧。” 董卓从曹操手中接过伍孚的头颅,稳当置在檀几上。刘辩喉咙滚动,强忍着不适未扭过视线。头颅阖着眼,乌发紧束,只可惜头上的发笄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就像休憩一样安然躺在几上,刘辩在袖中将手攥成了拳头,隐忍着哑声回他。 “就依董太尉所言。” 而后,他仓促起身,跌跌撞撞夺门而去。 - 一更过半,李成领着两个小黄门为他整理龙榻。 从头换到尾,就连床楣都用布擦洗了百八十遍。 刘辩心绪难平,见他们还在忙碌,招呼一声就独自往园里去了。 永乐宫的小园不小也不大,因至秋日,池里的文鱼都懒倦起来,不见了踪影,唯有破败的莲叶和枯梗散布其中。 “咕咕——咕——咕咕——” 乍然出现的鸟鸣声断断续续,却有种不符寻常的怪异感。 刘辩眉梢一挑,撩开下裳前的锦绶,快步走了过去。 叫声停了一瞬,而后又继续环绕在他耳边。手掌撑着宫墙缓慢听寻,最终,他驻足在雕花窗牖之下。 可是,踮脚也瞅不见对面的人,沉寂和黑暗将周边尽数包裹。刘辩轻轻敲了敲墙壁,然后就听对面传来“扑通”跪地声。 “臣,未尽皇命,愧对伍校尉。” 四周连虫鸣都消失殆尽了,刘辩贴墙聆听着他嘶哑又低沉的声音,久久没有出声。 他的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伍孚的头颅,不过比起其他人,他的死相可以算是安静祥和。 “他可有遗言?” “伍校尉言,自己身负重伤命不久矣,不愿令天子汉臣为难。后,其以身殉国,托臣以遗志。” “惟愿,诛董贼,复河山,代他观我大汉之万年。” “好!好的很。” 刘辩咬紧后槽牙,几乎是逐字逐句从唇缝间挤出来的。 不久,曹操从窗牖里扔下来一块木椟,正是刘辩让阿九传给他的那块。 “伍校尉用冠笄在后面留了话。” “臣不能久留,只同陛下承诺,王司徒寿宴便是董贼之死期!” 成功接住了木椟,刘辩将其藏进怀中。 听闻了曹操的豪言壮语,他还未有所反应,小园门口突然传来了黄门的喊声。 他也听到了动静,忙道,“臣先走了,望陛下保重。” - 回到宫中,待众人都退下后,刘辩才拉近了灯火,对着干裂的木椟。 正面是他再平凡不过的字,普通到自己都不想再看第二遍。后面则是伍孚的遗言,用冠笄一笔一划刻出来的字,扭曲歪斜,深浅不一。 可是,夜风一拂,刘辩还是红了眼眶。 不负天子,不负天下。 熟悉的誓言以异样的姿态盘踞在木椟之上,比他的字还要难看,然而,却是最能直击他心脏的辞句。 就在他一遍遍抚摸木椟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平缓的脚步声。 蓦然产生的惊慌感从下自上席卷,刘辩转身攥住烛灯,焚起木椟,任火线蔓延、吞噬,然后在那人踏进寝内之时,一把将它扔进了燎炉。 来人站定行了礼,抬首不出意外地发现了他微红的眼角。 “陛下为何感伤?” “行字太丑,突感不适。” 他神色淡然,将被董卓踩碎的那支毫笔也扔进了燎炉里,突然蹿起的火焰映照着他的侧脸,掩饰住多余的波动。 “字如其人,字里行间便能窥探出其人性格。” 李儒的眼中也有跳动的火焰,吐露的言语却一如既往令人生厌。 刘辩果然斜瞥他一眼,道,“李中令话中有乾坤。” “因为臣所言非虚。” “先帝之字,狂狷倨傲,为人也是如此,跳脱于尘世之外,荒唐反俗。”他从榻边抽出灵帝的辞赋,卷着竹片览读,在殿中空走两步。“若要再举例,中郎将也是如此。” “他在丁原帐下任主薄之时,臣曾观摩过其字。称得上随心所欲,虽也算得上清秀,但是字字笔锋相异,简直不像是同一人所书。” “这也预示着其人的善变性格,以及矛盾的心理。因此臣进谏董公,认为其可收、可用,却不好拿捏。” 刘辩听得津津有味,反问他,“这世上又有何人会被任意拿捏?” “没有,”他答得也迅速,“这世上只有甘愿被拿捏之人。” “谋心之术。” “那李中令也是甘愿被拿捏之人吗?” 他似乎有些惊讶刘辩的询问,轻手轻脚放下竹简后,思索片刻勾唇应道,“自然不是,臣是拿捏别人之人。” 刘辩微怔,迎着他坦然的目光,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到底是董卓拿捏住了李儒,还是恰恰相反? - 自出了伍孚之事,宫中守卫轮换频繁起来。 当然,这并不关刘辩的事,禁足宫苑,他能接触到的只有一方之地。 “陛下,明明这威武将军更好斗,却不如奋武将军赢得多,您说奇不奇怪?” 清晨阳光洒下,暖洋洋照射进田地里,幼小的绿苗已经长成了茎梗硬朗的作物,在光泽下迎风招展。 刘辩放下卷起的裳摆,洗净双手,回到了小黄门身边。他捧着两个陶罐,欣喜地凑上来,让刘辩能看清里面的状况。 正如他所说,“威武将军”好斗得很,纵使罐壁圆滑,也不停地攀爬,企图逃出去。与之相比,“奋武将军”可安静多了,耸动完长须就蛰伏在罐中央,巧妙等待着时机。 然后,趁所有人不注意,一跃而起。 “啊!奋武将军跑啦!” “快快快,找啊!” 刘辩平静地饮了一口茶水,看他们爬上爬下找蛐蛐。这奋武将军也确实老谋深算,寻的地儿皆刁钻古怪,直将一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正当它得意洋洋,以为自己能够逃脱升天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喧声,接着,一把短刀横冲直撞进来,径直将它砍成两半,一命呜呼。 另一个陶罐里的威武将军或许也见到了这一幕,顿时安分下来,被小黄门搂着退了下去。 “陛下玩得可开心?” 董卓先行踏进迎春殿,随后进来的则是一位妙龄少女,着胡服束轻甲,冠起的发尾柔顺又飘逸,一派英姿飒爽。 她轻瞥了刘辩一眼,淡色的瞳孔一转,旋即倾身拔出地上的短刀,掂量着插进腰后的封鞘中。 “这是小女月娥,往后便由她陪陛下同榻而眠。” 他言辞暧昧,其中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刘辩神经一突,迷茫地去看董月娥的神色。 她并没有刘辩想象中的抗拒,平静地不出声,只是目光实在说不上和善。手按在腰后短刀上,她倏地朝他森然一笑。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朕......” “听闻陛下早有一妃唐氏,今日便将其废掉吧。” “唐氏乃是先帝在时,从州郡各国当中挑选出来予朕为妃的,岂是说废就废?” 他本能地抗拒董卓的安排,可废黜的诏书已经送到了他的眼前。 “当时,先帝迟迟不立储君偏宠陈留王,皇后歹毒之名远播,各世族官家都在观望,谁也不希望将女儿推入火坑。” “那次选妃,主持的阉宦可赚了个盆满钵满。然而,太后皇后催得紧,随意糊弄也不行。正好会稽太守唐瑁正义凛然,从不贪奢攀附,也没有与他们交涉,因而商议过后,宦官便将其女推了上来。” “陛下,唐氏现在何处啊?” 他调查得清清楚楚,讥讽意味十足,刘辩却被他最后这个询问吓了一跳,他至今仍没有收到何太后以及唐姬的消息,所以敏感得青筋直冒。 诏书早已拟好,刘辩颓然应了,只嘱咐于末尾附加一句。 “兰草如旧,苗圃盎然,勿忧。” 这样,若是唐姬看得到诏书,也能安心。不过,唐瑁是个爱女心切的暴脾气,得知此事不知要做出什么来。 而不等刘辩再细想,董卓将其女牵了上来,与他相并立。 第18章 章十七兰草八宝 然而,董卓未给她求妃位,也未给她祈封君,两手空空就将她送入了皇宫。 西风鼓啸着,迎春殿的门扉被吹得咣当作响。 董月娥蹲下身,饶有兴趣地打量长势极好的兰草,其中拔高的绿茎间,含苞待放。手指从叶片下慢慢滑过,她的神情露出些许讶异,然后来回摩挲着粗砺的叶疙瘩。 刘辩围观全场,困惑地同她并蹲下,执起小铲给旁边的兰草松了松土,就听她缓缓而道。 “我还以为洛阳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的耳边垂了碧透的银坠子,一转头,金光摄人。刘辩眯了眯眼,瞧着她古怪的神色,若有所思。 “洛阳水土养出来的花草不也有疙瘩吗?”她直言不讳,一笑便弯起一侧梨涡来。 “我还以为京都洛阳、天子脚下,金作土,银镶屋,公子都如美玉一样呢。” “看来,也只有最后一项勉强达到。”她突然凑近,直勾勾端详他的面容。刘辩一惊,忙仰头拉开二人距离。 “不过,看来看去,陛下也就只有这副好皮囊了。” 老实说,先帝长得人模人样,何太后又是绝色女子,刘辩自然也生得不错,只可惜他身子骨偏瘦,十有四的年纪看起来跟苗杆似的。 “我父亲要陛下废妃,陛下也不反抗反抗?” “他要的无非是朕断子绝孙,那朕就遂了他的心意。” 风又大了些,刘辩拢住身前的兰草,连盆一起端了起来,并排置到廊下。 董月娥跟在他身后,背手轻笑,“非也非也,他还是需要您的血脉的,一个董刘两家的血脉。”倾身折了片叶子,她继续呵气如兰,“然后,您就没用啦。病逝宫中,归于尘土,你喜欢哪种结局?” 刘辩皱了皱眉,从她手中夺过碎叶,“你干什么?兰草可是很娇贵的。” 她惊诧地眨了眨眸子,松手任他抢回,“是啊,娇贵得紧。” “凉州就没有这种精贵的花草,八宝你知道吗?这时月,打马山坡,漫山遍野都是八宝景天粉白的花团。” “可就是这么粉嫩的花骨朵儿,最爱开在荒芜蛮棘的山坡和水沟边,给凉州贫瘠的起伏山脉幻化出昳丽的景色。” 她的神色怀念又平淡,刘辩面上宠辱不惊,心中早已柔曲百转,心脏砰砰直跳。 董卓送她入宫,原来是为了留下董刘结合的血脉,然后送他归天,扶亲外孙为新帝堵住悠悠众口,继续独揽朝纲。 重来一世,怎么似乎比前世更加难以生存了。不过,从董月娥的口吻看来,她八成也是不愿意的。 喉头滑动,他决定先试探其心思。 “凉州如何?” 董月娥一听凉州,流露的情绪也愈发复杂起来。“凉州自然是九州中最广阔的疆域,黄土高坡,一望无垠。” “我自幼就奔马千里,追随父亲。可是他永不停歇,从复凉州破羌人,再到拒领并州牧,最后举兵进京......有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的野心能有多大,才会如此决绝往前不回头。” “那你为何来洛阳?” “陛下,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吧。” 她突然恢复了先前的神色,淡色眸子一眨,风光无限。 - 午膳置在永乐宫,只刘辩和董月娥二人分食。 一看那盅中饭食,他才参悟出董月娥的意思来。 漆碗里盛的是精细的豆羹,另有鹿肉羊肉成块,菜蔬则是韭菜和山药,还加了两个鸽子蛋,以及凉州运来的葡萄。 刘辩默然,这些全吃光,估计自己也得心火焚身。 董月娥几上仍是寻常的菜式,就他案上五花八门,小黄门各个垂首不言,私下眼神倒是意味深长。 “朕食得少,剩下的就赏你们了。” 黄门面面相觑,脸色精彩起来。董月娥噗嗤一笑,看他捡着吃,面如菜色。 正值生长期,总归不能饿着,因而他还是吃了不少。吃完倒没觉得有什么,等午后小憩醒来,才发现额头全是汗,腹部灼烧难耐,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然而不等他细想,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就插在了他面前。 顿时,心脏一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陛下食了不少强身健体之物,不去练练真是太可惜了。” 董月娥曲膝搭在龙榻上,左手攥住了短刀,一拔,他好不容易修整好的龙榻上,又留下了一道分分明明的窄缝。 这对父女,真是灾星! 李成服侍他穿上了骑射用的服饰,一打量又感觉不对,念念叨叨再去寻了件轻甲,给他套在里头。 奔宵难驯,被先帝逐去给它喂了个把月后,灰头土脸的刘辩终于练成了脸皮比墙厚的骑技。死抠着马辔不松手,双腿夹紧马肚子,然后矮身伏在马背上,饶是性烈的奔宵也拿他没办法。 “你这是窝囊。” 董月娥鄙夷地斜了他一样,刘辩倒是不在意,天大地上,保命最大。 “窝囊也总比死了好,这世上,哪有不死之人,朕等得起。” “是啊,哪有不死之人,哪有不灭之权呢?” “他怎么就不明白。” 她在身前自言自语说道,刘辩跟在后面,听了个真切。 他们去的是西园。 西园原本就有武场,设有校尉,不过,先帝从来不去,就慢慢荒落下来。 董卓自然也不喜欢武场,倒是吕布央求他重新收拾了,用来训练亲兵。 武场在侧门,他们二人慢吞吞行过去,还未接近,就听到里面震天响的呼号声。 门口的侍卫认得董月娥,一转头,看排场也认出了刘辩,急忙行礼。 二人顺利进了武场内。 就见成列的士兵正在练戟,动作一致,张驰有度。正中高台上有一赤甲小将挥旗发令,众人便随着多变的号令,呼喝着来回变动,待长戟用力刺出收回后,脚步继续,改为阵势迂折。 刘辩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将此情此景与书中兵法相映照,头脑来回晃动着,一一记下。 - “奉先。” 他还在入神地看阵仗如何巧变,就听董月娥一声殷切呼唤,随后身姿轻盈,迎了上去。 而那边,正和张辽高顺聊得正欢的吕布,面色慢慢僵住了。 刘辩以前觉得吕布又凶又阴冷,对着他一直面无表情,张辽也是个淡漠性子,只在提拔他为虎贲副将时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如今一看,人家哥俩好得很...... 得,用阿九的话讲就是,当个天子,连交友都是地狱模式。 面对董月娥,吕布明显有些局促,而另外二人也被她说得连连后退、不敢招惹。刘辩跟了上去,轻咳一声。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却发现,三个人已经溜出几米远。 “吕奉先,你跑什么,回来!” 三人脚步却愈发快,她气急,回首又瞪了刘辩一眼。 “中郎将还要练兵,你就别烦他了。” 刘辩稳如泰山,负手假模假样地走了两步,然后就发现她眼角微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过,吕布好像对她避之不及来着。 “咳,中郎将或许喜欢温软的女子?” 短刀一扬,她阴恻恻斜视过来,刘辩立马噤声,继续看他的演兵。 “你有喜欢的人吗?” 少顷,耳边突然传来询问,他有些愣神,依言答道,“有啊。” “唐姬?” “你父亲不是说得很清楚嘛,她也是被迫入宫的,相敬如宾算是对我二人都好吧。” “那是?” 董月娥沉眸看他,等了半晌,才听他继续道,“朕喜欢自己的父亲,可他不喜欢朕,于是感情就没了;朕喜欢自己的母亲,可她誓要与父亲纠缠个你死我活,于是感情就淡了;然后,朕喜欢自己的师傅,可是他和风一样行踪不定,如云一样缥缈无休。” “所以啊,朕决定还是喜欢这汉室的江山,唯有它不会离朕而去。” 她婉转而笑,哧哧道,“是吗?” “是啊。” 他的瞳仁里悄无声息地溢上血丝,董月娥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熟悉感。 “这世上,哪有不死之人,哪有不灭之权,哪有不变之主,山河变迁、流转,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 “那明日就让中郎将教陛下强身健体吧,我看您,怕是活不到那时候。” 董月娥突然翻了翻眼皮,径直走了出去,但刘辩还是察觉到她紧握成拳的左手。 - 看了一下午演兵,又将奔宵牵出来溜了几圈,刘辩才回到了永乐宫。 董月娥将外面的软榻换了一遍,置到靠近木架的深处,围了一圈深色屏风。燎炉已经将殿内烘得暖洋洋,他踏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翻木架上的书卷。 “这画本还挺好看。” 她话中带刺,刘辩不置可否,吩咐李成准备热水沐浴,再去用膳。 膳食还和中午一样,他仍旧挑挑捡捡吃了个大概。 然后,就是一夜无话。 ......个屁。 半夜,刘辩果不其然又全身燥热起来,捏着被褥吐息两下,却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团子。 阿九蜷起尾巴,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球,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崽啊,你还好吗?】 [不好,感觉自己不太对劲。] 忽视掉它的称呼,刘辩轻咳了起来,他感觉肺腑被烫烧得滚热,脑袋晕乎。 【等着。】 它沉默着看了半刻,猛地跃起来,往偏殿去了。 董月娥那边毫无动静,许是已经深睡。窗外皓月高悬,刘辩突然就想起了许多人,形形色色,都是艳绝天下的美人,但个个都不简单。 他的母后,弄权后宫,逼死无数妃妾。 他的祖母,权倾朝野,爱财争斗将亲生儿子推入火坑。 他的阿姊,也曾勒马玄武门,助父亲斩杀外戚。 就连他的宠姬,也在初入宫时以死相逼,空遁殿门侍弄花草。 他突然想起,他连春宫图都没看过。 然而,身体的本能让他回想起这些印象中的女人。她们都是后宫里的佼佼者,才艺双绝、名动天下,却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就在他被自己的所思所想绕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阿九回来了,叼着一本薄册子。 昏昏欲睡的刘辩被它一掌拍在脸上,留下了个乌漆嘛黑的爪印。 那册子上印有三个大字,“春宫图”。 刘辩无语凝噎,刚消下去的心火不自觉又升腾起来。白貂期待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心起,偷摸伸手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就见上面写满了明法。 [……] 【多背背,就能消火啦!】 它窝到刘辩胸口,和他一起看条理清晰的法规。 然后不久就沉沉睡去。 刘辩倒是渐入佳境,挑了灯花,又翻了一卷细细览读。 第19章 章十八弄权膳房 被明法熏陶了一夜,就连梦里都是老先生讲《论语》《管子》,等刘辩转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脑袋尖了。 他整个人都蒙在被褥里,被毛糊了一脸。 “唔。” 鼻尖像被堵塞了一样难受,轻哼一声,他一把揪住了作乱的活物。 白貂吱一声扑进人怀里,刘辩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董月娥抱着阿九站在他的榻边,白貂不安分的尾巴晃来晃去,打着卷儿。 “阿九,过来。”他咬牙切齿唤了一声,那小活物一头扎进董月娥怀里,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 [见色忘义!] 起得迟,身子也懒散,刘辩洗漱过后就在园子里溜达了一圈,回想着明法律规,争取独自做好墨义。他以前读过四书五经,但也只是照着读过而已,学到的东西不过寥寥,至如今,仅剩的丁点墨水估计也都还给太傅了。 董月娥逗了一上午白貂,不见疲累。 中午仍旧是昨日的菜式,不过换了两三样,刘辩面不改色地翻出薄册子,边看边吃。 黄门悄悄抬首,一瞅那薄册子封面,瞪圆了眼垂首面面相觑。 虽说蔡侯纸还很金贵,但皇宫里使用率还是颇高的,尤其是先帝在时,最喜欢用纸印画册。就是不知,当今天子是从哪儿寻来的。 董月娥自然也看到了那斗大的三个字,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心底还是狠狠记了一笔。 黄门间没有秘密可言,况且李成还是永乐宫侍人暗中的头头,初听闻此事,心中又欣慰又复杂。等到午后,他来侍奉刘辩换衣时,还是免不了叨叨了两句。 “陛下,那些东西还是看不得的。” 刘辩听得稀奇,“怎么看不得。”见他表情古怪,又补充道,“朕初看惊吓,但看着看着竟觉得有些意思,纵使最后寡淡了些,仍然值得百般回味啊。” 李成面色忽赤忽白,不知该如何作答,稍一细想,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忙道,“陛下,可不能觉得寡淡啊!” 刘辩诧异地看他直扑过来,钳住自己手臂,老泪纵横,脑中却不曾犹疑。 明法虽然清人耳目,晓之以理,但读多了确实觉得舌尖无趣。怪就怪在,一放下又吊起了心神,吃饭也得反复咀嚼。 - 之后,他们又去了西园。 吕布自知逃不过,所幸就没来。张辽一抱拳,正义凛然地领着刘辩去锻炼,独留下高顺一人,面红耳赤地应对董月娥。 “张副将不够意思啊。” 高顺看着就是个老实正经的,董月娥古灵精怪,歪理一大堆,他哪是她的对手。 然而,此话一出,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自先秦始,王公贵族都偏爱佩剑以显身份,冠礼也有加剑之礼,因而,张辽认为,比起枪戟,刘辩还是习剑为佳。 不过,无论学习哪样,首先都要打好下盘。 刘辩这几天吃食丰盛,脸颊也圆润了几分,顿感身体强健不少。张辽握着长戟从旁指导,他闻言双手成拳,下压到腹侧,继而跨步与肩并齐,重心下沉,稳当弓步。 可不到半个时辰,便憋的满脸通红,虚浮起来。他的姿势早就不知扭曲成什么样了,张辽刚还在看亲兵训练,一回首,就见他扭斜成虬枝的身躯,比刚入军中的毛头小兵们还滑稽。 长戟倒挽出花,他本想像以前训练士兵那样用戟棍敲打敲打,然而等戟棍送出去时,才想起来身旁的人是谁。 堪堪停住的戟棍劲风凌厉,刘辩直起身诧异地瞥了一眼,继而伸手助他稳住。不过张辽心中踌躇,只低垂着颈项,舞着长戟撇到身后,拱手行礼。 “末将失礼了。” 刘辩盯着他的发旋,慢慢收敛了神色。 他自然有很多话问他。 问他为何一去不复返,问他那夜并州军反叛的细枝末节…… 很多很多的疑问萦绕在喉头,可是他不能先开口。他要等。等张辽完完全全敞开心怀,自愿告知。 “练剑免不了磕磕碰碰,”刘辩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面上显出平和的笑容,“朕恕汝无罪。” 张辽的眸子不再古井无波,紧握着长戟的手指紧而复松,内心挣扎不已。刘辩将他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深吸一口气重新扎下了马步。 秋日的晴天万里无云,等他又扎了半个时辰起身歇息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昏目眩,拼命扼止才稳住身形。 “欲速则不达,陛下当循序渐进。” 张辽巡戒了亲兵阵队,心绪也平复下来,回来时恰好撞上他轻揉额侧。 “张副将之教诲,朕定当谨记。”刘辩轻松应了,却见他面色复杂,慢慢沉了下来。 “末将辜负陛下所托。” 他的声音低沉,有激愤有懊悔也有迟疑。他正处弱冠年纪,尚不能完全遮掩自己的情绪,刘辩直起脊骨,望进那两股墨色中。 “世人眼中,中郎将是什么样的人?” 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解所问,却依言答道,“性格多变、重利薄义,却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张副将与他相处这么久,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刘辩顿生兴趣,追问下去。 “为人友,重情重义、直来直往;为人臣,见利忘义、反复不定。” 他话止于此,可刘辩已经清楚知晓了他的犹豫之处。他与吕布共事丁原帐下,感情还算不错,但吕布之叛、丁原之死终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疤。 “他受董卓之珠宝、名驹,临阵反叛,谋杀丁公。臣欲与之决一死战,可不敌被俘。” “后来,臣在董卓帐下遇到一位先生。” “他说,吕奉先之勇武在臣之上,俘臣不杀惟念往日情义,若是苟活投帐,往后大有裨益。” 他一顿,见刘辩听得认真,便继续道。 “欲诛董贼,必先分裂其部属,再度策反吕奉先。” “臣内心纠葛,可不甘如此,便投入董卓帐下。” 张辽将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这番信任倒是让刘辩喜不自禁。 人性难以琢磨,情感本就复杂,他愿意说出来,已经算进一步了。 “朕从未后悔封汝为虎贲副将。” 他伸长手臂,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张辽的肩头。 君臣之间,六分近三分远,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 “说来,那位先生是谁?” “莫非是朕的郎中令?” 刘辩突转了个话题,笑问道。 “他叫贾诩。”张辽稳下心绪,淡然地回想着相关事宜,缓缓道,“不过,经臣探查,其与郎中令李儒关系匪浅。” 闻言,刘辩眉梢一动。 - 已近酉时,结束了疲累的训练,董月娥却又突发奇想,从高顺那套出了吕布的喜好,准备去膳房大展身手。 刘辩与他们同病相怜地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下令摆驾膳房。 董月娥体态轻盈,负手在廊下一蹦一跳前进,耳垂上的银坠子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刘辩突然回首望向绵延的长廊,目光幽远。 几年前,他和刘协也是这样在宫里跳来跳去,玩着模仿兔子的游戏,谈笑嬉闹,皇宫就是他们的家和乐土。可事到如今,这条长廊不知沾了多少血,不知被多少士兵踏过。 “陛下?” 许是感觉到后方脚步声停了,董月娥落在了原地,回首唤他。 刘辩当即回了神,疾步赶上。 “想起些往事来罢了。” “莫非,陛下也曾来膳房偷过食。”她用手肘轻轻抵了下刘辩的肩膀,语气促狭。 “我可不像某些猫儿,爱偷腥。” 膳房有内外之分,内膳房专为皇帝和后宫供食,设庖长三人,庖人若干,汤官、导官数名,各拥有侍人百千名,另有太官令负责监察,太官令下设有七丞,包括负责各地进献食物的太官献丞、管理日常饮食的大官丞和大官中丞等。 外膳房则要精简许多,负责宫廷侍卫,以及值夜郎官等的饭食。 经过之前的遣散,少了不少人,可董卓在宫淫逸,需要的吃食只多不少,因而又命人填补缺漏。 一路跪伏了众多侍人,正值晚食时间,实属正常。 径直踏进内膳门,刘辩一张望,庖长正在准备膳食,粗略看来,与他近几日的吃食差不了多少。 董月娥好奇地左摸摸右拨拨,刘辩也趁机环视了里面的环境。 一切都在平稳的运行,太官令见礼后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转悠,时不时还为他介绍一下。 鹿肉难煮,刘辩看庖长盛碗尝了尝味汤,然后蹙眉撒了几根老葱卷,用沸火烹釜,腥膻的味道旋即消了几分。 然而,刘辩还是瞧出了端倪。 虽说宫中有糕点不稀奇,但那整碟都半遮半掩置在釜后,自然就被刘辩盯上了。 那碟糕点乃是将米粟碾成粉,揉糯了捏成的花状软糕,掺了秋日独有的蜜桂花,表面撒了零星白饧。 恰巧,他前世还吃过。 他的郎中令,特爱吃这些甜丝丝的糕点,偶尔蹭个食记忆也深刻。 “这碟糕点,还挺好看。” 场下好些人蓦然变了脸色,刘辩执起一块送进口中,细糯的口感以及幽香的桂花味道,慢慢咀嚼口齿留香,可见下了不少手笔。 敛眸拍了拍掌心的糖屑和糕粉,他突然绷住脸,厉声呵斥道。 “这里,究竟是朕的膳房,还是你们谋私的地方?” 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刘辩扫过神态不一的诸人,最后将视线定在了太官令身上。 “知情上报者,赏;知而不报者,同罪。” 他这一招恩威并施直击心房,不少人在底下蠢蠢欲动。董月娥听到动静,从侧开的庖厨里出来,讶异地给他递了个眼神。 “没什么,就是有只偷腥的猫儿。” 他意有所指,语气也压低了几分,显出几分不耐烦来。 “陛下,奴婢有言上报!” 一道尖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伏在地上的侍人颤动着身躯,将头埋得更低了。 “说。” “这几日尚书台事务繁忙,经常忙至子夜,外膳房跟进了好些天。因而郎中令嗜甜并不是什么秘密,陈汤官假公济私,以为陛下新制糕点为名,实则意在行贿郎中令。”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哦?” 他所言不像有假,但真话也不一定是完整的,掐头去尾将人供出来,倒是精明。 偌大的膳房,假公济私的可能也不只一个。自从董卓进京,膳房的人员繁芜,李成也无法介入进来。 不过此时,倒是给他露了条缝。 “朕甚少过问膳房之事,但你们也清楚,膳食可事关朕之龙体,丝毫不能含糊,更何况无朕准许擅用内膳房为外臣置膳。” 刘辩目光一岔,太官令顺言颔首回应。 “兹事体大,李成,此事由你主审操办,之后向朕禀报,”李成是急匆匆赶过来的,脑袋上汗水光亮,闻言忙躬身应允。 “太官令负责协查监督。” 他又转过头,那局促的太官令受宠若惊似的瞪大了眼,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第20章 章十九初遇贾诩 穹宇蒙上黑幕,刘辩拱着广袖站在院子里,十月的冷风凛冽又刺骨,厚重的绒氅将他的肩膀都压低了几分。 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他一转首,白貂跃进了他怀里,钻入大氅中,只露出小半个脑袋在外面。 【她把册子扔进炭炉里了!】 刘辩怔了半瞬,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轻笑。 [可惜了。] 他面上确实有惋惜之意,不过那一笑稍纵即逝,不达眼底。 董卓送董月娥入宫,绝不仅有一个目的,监视还是试探,大概也只有他们父女知晓了。 因膳房动乱,她并未来得及做完饭菜,于是刘辩很大方地分了一半蜜桂糖糕予她。不过,她不爱吃甜食,只挑拣了两个裹着油纸揣在怀里。 难得的出宫之日,她表现的自然不似面上那样平淡。 [吕布不爱吃甜食吧。] 董卓食寝皆在永乐宫那几日,他将往来的人都观察了个遍,除了李儒,好像也没谁喜爱吃甜软的点心。 阿九冒出个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永乐宫敞开的殿门。董月娥换了身明亮的常服,一蹦一跳地走了出来,清丽的眉眼浅笑弯弯,如挂在梢头的皎皎新月。 【董卓。】 【不过如今他胃口不挑,看不出来罢了。】 刘辩揉了揉它的脑袋,阿九喉中发出一阵舒适的呼噜,眯着眼乖乖缩进大氅里。 “陛下亲自送我出宫,莫非是想偷溜出去玩?” 黄门在前打着灯笼,他们步履平缓得行着,刘辩看她心情不错,也懒得虚词,如实答道。 “是啊。” 她咬了咬殷红的唇,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今夜月色不错。” 南北宫连接的复道近在眼前,刘辩闻言顿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暗淡的缺月。辽阔的夜空,一眨一眨的星点将它的银光完全掩盖住。 “说来,月娥是你的小字吗?” 重新回神,他拾级而上。 董月娥露出讶异的神情,慢下脚步与他并肩。 “你怎么知道?” “猜的。”刘辩神秘莫测地压低了嗓音,换来她的一个白眼。 复道两侧有褐色的牗窗,阴刻阳雕着祥瑞的图样花纹。十常侍之乱时,何太后正是从这儿跳了下去,被卢植所救,才逃脱一劫。 “我还有个阿姊,她叫昭星。” “父亲曾说,吾得此两女,如掌星握月,余生无憾。” 复道已至尽头,正式踏入北宫地界,刘辩忽然想起,董卓确实有个女婿来着。 “你阿姊现在何处?” 她摸了摸怀里的糕点,借着昏黄的笼火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 “陇西老家。母亲早逝,祖母年迈不能远行,便由阿姊照看家里。” 稳住身形后,她突然靠了过来,迎着他诧异的眼神,歪头凑到耳边。 刘辩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甚至可以感受到细腻的呼吸声,以及唇瓣的微弱嗡阖声。 她说。 可如今,我父亲的眼中不再有耀眼的星,不再有明亮的月,他要的是,一手遮天。 刘辩喉头微动,暗中搓揉冰凉的指尖。 然后,唇边挂出讥诮的笑意,逐字逐句,咬辞顿挫,道。 “或许天色会变,但天就是天。” - 苍龙门毗邻崇德正殿,径直从门出去,便是三公府邸,太尉府则位于最南面,靠近开阳门。 刘辩止步于门内,董月娥行礼辞别后,由接应的侍女引着,往外而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流动的云雾将月亮掩在朦胧中。 静谧中,刘辩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一旁的黄门贴心靠过来,小声询问要不要传膳。 刘辩一拢绒氅,暗自摸了摸扁平的腹部,并未回应。 不动声色地迂折行进,他端详着空旷的南宫诸殿。然而,尽管宫殿门口都悬挂了长明灯,连成一片,南宫仍旧显得晦涩黯然。 可途经尚书台,却见灯火璀璨,亮如白昼,霎时吸引了刘辩的目光。 恰在此刻,一个佝偻的人影从尚书台的侧门走了出来,脚步匆匆行到殿门口。 光亮斜斜照射下来,刘辩才看清那边的情景。 那是个壮年士人,穿着葛青布袍,正与几个侍人在说些什么。 “回禀陛下,那是外膳房的人。” 黄门伶俐地开了口,刘辩挑了挑眉,继而想起膳房的事来。那个侍人说,尚书台近日总是忙至深夜,而且郎中令多夜中传食。 阿九估计是闷坏了,用爪子扒拉开绒氅,好奇地深吸夜里的空气。刘辩低头看了下它,而后脚步继续,往那边走去。 外膳房的侍人以及壮年士人看见阵仗,惊愕片刻,当即行了礼。 比起他们,刘辩则对膳食更感兴趣。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以及某种印象极深的味道,他微偏头,状似无意地打量起葛青布袍的士人。 “朕还未用膳,先生可否赏脸?” 那士人面容要比想象的更年轻些,蓄着稀松的长髯,不知是刻意打理过,还是天生就这样。 闻言,他拢袖拱手,谦和答道,“陛下亲临,蓬荜生辉。” 刘辩一听,眉梢不自禁含起笑意。这人,竟苦中作乐,把尚书台当家了。 “若是酒食不够,着人再备些来,”他偷偷看了看食盒,待侍人颔首应允后,又补充道,“朕最近口味清淡。” 葛袍士人在前领路,刘辩大大咧咧地进了尚书台,未打扰灯火通明的忙人们,齐去了侍庐。 侍庐狭窄,容不下太多人,因而置放好饭食,分餐后,他们都退了出去,留下刘辩和士人独处。 炭炉上温着清酒,丝丝香气萦绕在室内。 刘辩咬了一口炙肉,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朕突然想起尚书台有茶具来着。” 尚书台多的是文人雅士,办事之余最爱煮茶问学,甚至还自发组织了“茶会”,以辞赋学文会友。 刘辩在侍庐的旮旯里翻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套简朴的竹木茶具。 “先生如何称呼?” 他将茶具搬到炭炉边,可是许久不用,茶具早已布满灰尘,一片狼藉中,他决定还是先行煮水。 葛袍士人敛眸垂首,依言答道,“臣,太尉掾,贾诩。” 刘辩手一顿,盛茶具的漆盘一斜,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漆杯掉入炭炉中,迸溅出几寸高的火花。 贾诩迅速上前,用铁钳夹起漆杯,旋即又扶袖将炭炉里的碎炭铺齐整,让火势烧得更旺。 他手脚麻利,完全不像是已近不惑之年的人。 - 饭菜清淡,刘辩吃得腹部微圆。阿九不知钻到哪儿去了,炭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贾诩慢条斯理地搁下筷箸,与刘辩视线蓦然相接。 “陛下喜爱饮茶?” 刘辩一愣,顺着他的询问答道,“谈不上喜爱,不过嗅到先生衣袍上的茶香罢了。” “巴蜀之地的蒙顶甘露。” 巴蜀乃是产茶圣地,种类也各不相同。蒙顶甘露味涩,比其他的茶叶更苦些,因而宫中是不常备的,但是史道人游历蜀地带回了一包予他,苦得刘辩喝了一口后再也没动过。 贾诩衣袍上都沾了茶香,可见其痴醉了,加上是如此甘苦之茶,令他又不由钦佩几分。如若张辽所说勾起他的相识之心,那么如今,相知相交都不为过了。 “陛下所言甚是。” 他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和李儒一样毒辣,却淡然许多,想必是阅历的吹拂吧。 “陛下找臣,想聊的莫非只有这些?” 这话可就有意思多了,刘辩回味着张辽与他所说的细枝末节,目光怔楞,慢慢又露出惊艳之色,暗道这先生真是下了好一盘棋。 热水持续沸腾,呜呜呼啸着接近烧开的临界点,刘辩心中不由急躁起来。 “请先生教我!” 他双臂前倾,拜伏下来,贾诩眼波一动,忙伸手扶住,轻微震荡的瞳孔也平复下来,幽幽道。 “董卓之军队,自为统帅,吕布作大将。往下是几个中郎将,牛辅、董越、段煨、胡轸、徐荣,再下面则是校尉,李傕、郭汜、樊稠、张济。” “陛下既然求策,也要让文和见识下您的手腕。” 水已经烧开,正在进行最后的高鸣。 贾诩压低声音,紧盯着他道,“这些人,有的可以拉拢,有的必须斩除。” “王司徒之寿宴,汉臣有所谋,董军也有推拉反将之计,必是危机四伏。不说董卓和吕布,剩下几个之中,陛下如不能折他个左膀右臂,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刘辩蹙眉聆听,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却见他变了神色,悠然拉开了距离。 然后,门外传来求见的声音。 “进来吧。”他低咳一声,将嗓音拔高。 得了命令,小黄门和侍人推开殿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热水已经烧开,黄门进来将茶具清洗了一通,尽数规整放好。外膳房侍人则又拎来了一盒饭食,用铁架置在炭炉上温着。 然后,将二人面前的菜肴都撤下,送上煮干的手巾擦拭。更有聪颖通透的,置上糕点和果盘。 “朕让你拎着的东西呢?” 闻言,小黄门忙不迭将食盒层层卸下,露出底下的蜜桂糖糕。行了一路也未见其有损破,刘辩轻笑,果断奖赏了他。 忙碌后,一干人等又都退了出去。 贾诩将黄门和侍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董卓自然不会傻到给小皇帝留多少自己人,这些人当中有董卓的人,也有被掳来的白身,可他们皆毕恭毕敬,举止有度。 以往的困龙之君,外有权臣把控,内有悍奴欺主,水深火热,自顾不暇。可如今的天子,虽不至于笼络群心,但能保身侧安稳无虞,已是有成龙之相。 自他在董营见到领着一队洛阳军的张辽之时,他就开始了布局,一步一步走到天子身边,一步一步诱他过来。 他想看一看,困兽之斗,究竟能到何种地步。 刘辩并未觉察到贾诩忽明忽暗的愉悦目光,从侍庐木屉中寻出裹好的茶饼来。 巴蜀虽盛产茶叶,但是正处盆地,雨季阴湿,不好运送。因而,多是炙茶晒干,凝成饼状,再运往各地。 “只有粗茶,还请先生不要介怀。” 贾诩闻言一怔,尚书台的茶叶都是贡茶分发下来的,哪有什么粗茶之说。 “不过,朕宫中倒还有一包陈年蒙顶,静待先生恭临。” 未等他细想,刘辩又开了口,其中蕴藏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贾诩忙顿首道,“承蒙陛下抬爱,只是臣近日繁忙,恐怕要辜负您的盛情与美意了。” 刘辩面色平和,不曾有愠色,将茶具铺开,有模有样地筛滤起来。等茶水逐渐变得青绿、不再厚重,方才倒扣漆杯,缓缓注入。 然后,他将茶双手执起,奉到贾诩面前,会意而笑。 “先生此言,朕可记下了。” “待尚书台事务缓和下来,可别失约啊。” 第21章 章二十张燕进犯 贾诩活至不惑之年,见过的人比刘辩看过的书都要多的多,侍奉之人也都非等闲之辈。 初举孝廉为郎时,他的上官老实巴交、勤勤恳恳,但政绩卓著、被人敬仰;后来,他又跟随同乡董仲颖举事,董卓以前仗义疏财,威震西凉,后来嘛,野心勃勃,兵围洛阳。 刘辩却与他效忠过的人都不一样,看似懦弱易折,却又坚韧深沉。矛盾、敏感、屈伸有度,年轻造就了他的缺处,却也予他以优势。 张辽被俘之际,他们才知道,他领的是洛阳军,还是车骑将军何苗的军队。董卓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丁原与身处洛阳的天子狼狈为奸。 然而,也是在那时,让他们对被推上皇位的刘辩产生了深层兴趣。 北邙山救驾,群臣就如护犊的母鸡,天子躲在羽翼下残喘。 可是,越剥茧抽丝地探查,越能发现他的不一般。董卓不以为意,李儒倒是好奇得很。他一贯喜爱以字识人,但是遍寻宫中,竟没有一副天子的手笔。 李儒常跟他说,他最怕两种人,狠毒之人以及隐忍之人。不过,最想与之相交的也是这两种人。 而能兼得两者之人,若非王侯之命,也是将相之才。 “陛下折煞臣。”贾诩俯身,淡然自若地从刘辩手上接过茶杯。刘辩的手背,青筋若隐若现,面上却仍旧挂着和善的笑容。 茶叶应该有些时日了,蒸煮出来的茶水香气浓郁又醇厚,入喉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贾诩一向善于明哲保身,刘辩奉茶意在笼络他,可如今,羽翼未丰的天子还不值得他涉险。因而琢磨片刻,他对刘辩道,“陛下既以茶相赠,臣也有一事告知。” “会稽和幽州皆有信件送入尚书台,就是不知,陛下想知道的,是会稽之事,还是幽州之事?” 刘辩的表情瞬间变化,不假思索就开了口。 “幽州。” 他的回答与自己所想一致,但真说出来,贾诩又顿觉无趣。专注于细节的小聪明或许可以让他活得更久一些,但是倾颓的汉室河山,需要的不仅仅是掌权者的小聪明。 刘辩也饮了一杯茶水,平常的味道,涩中微苦。贾诩的言辞可谓吊人口味,然而他并未抓耳挠腮,直接就给出了答案。“会稽还能来信件,说明唐瑁心态平稳,定无甚事,朕选择幽州。” 贾诩应和着颔首,刚欲开口,却突然传来了扣门声以及黄门的高喝。 - “陛下,郎中令求见。” 刘辩放下茶杯,瞥了沉思的贾诩一眼,挥袖抚膝正坐好。 “允。” 门被轻轻推开,李儒领着几人陆续进来。刘辩大手一挥,他们简单行礼后便一一落座。 “各位辛苦了。” “对了,酒还温着,李中令要不要来一杯?” 贾诩爱茶,那壶清酒是谁点的显而易见。黄门恭顺着屈身,分好菜食,又挨个满上酒。 同样的漆杯,别人杯里是纯净的酒,他杯中却是碧透的茶水,刘辩面不改色,以茶代酒敬过去。李儒轻低杯沿,谄笑两声,仰头而尽。 尚书台自设立开始,久经变数,时而巩固皇权,位轻权重,时而被贬得一文不值,由权臣录尚书事,分皇权、集中到个人身上。 董卓进京前,大将军何进、太傅袁隗先后录尚书事,主持尚书台。可他进京后,两人已死,因此由太尉杨彪代录尚书事。 然而,这尴尬的职位让董卓寝食难安,半个月内连换数人,搞得尚书台纷乱滞缓,怨声载道。最后还是李儒进言,他这才改迁太尉,心安理得自录尚书事,命李儒处理尚书台的事情。 “朕送月娥出宫,路见尚书台灯火通明,一问才知近日事务繁忙。” “恰巧贾先生在外,朕就不请自来了。” 刘辩剥了一颗葡萄送入嘴里,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李儒一顿,而后如常吞下喉中的菜蔬,“陛下言重。” 侍庐内漂浮着淡淡的酒香,他与贾诩对视一眼,继续说道,“不知陛下可否记得先帝任命的平难中郎将张燕?” 闻言,刘辩细思起来。张燕乃是黄巾贼首,本不姓张,后因身轻如燕、骁勇善战改名张燕。 张角死后,他联结常山、赵郡、河内等地区的山贼叛匪,部众壮大到百万,号称“黑山军”,威胁侵扰黄河以北各郡县。然而,当时朝廷却无力派兵围剿,因此先帝给他封了个平难中郎将的名头,以作招安。 “他又怎么了?” 虽说招安了,但张燕可不是安分的主,时不时还是要去骚扰一下。刘辩虽惊讶,但此事也并非出乎意料。 “张燕率兵侵犯河内郡,进逼京畿。” 尚书台负责综理政务,汇报给上级。如今虽听令于董卓,但李儒也是个圆滑之人,就是不知,相告的是几分真。 刘辩不是糊涂蛋,一朝被蛇咬十年还怕井绳呢,对于李儒,他可绷紧了神经,一刻都不敢松懈。 “河内太守是谁?” “河内太守忧思伤身,已于不久前病故。能在河内抵挡张燕的不过寥寥,尚书台商议数日,至今还未定下太守后继人选。” “若是皇甫嵩将军在,就可保河内无虞了。” 他叹息一声,刘辩眼皮一跳。 座下立马有人接腔道,“皇甫将军诛杀黄巾贼、威名远扬不假,可还有一人与他齐名。” “说的可是朱儁将军?” “正是,正是,二位将军可都是剿匪大将,得其一必可安河内。” 侍庐内吵嚷开,刘辩左看看右望望,心中讥讽,这可不像是商议数日无结果的样子。细想来,他们的目的就是朱儁了。 “河内守军无甚,尽靠家兵,朱儁服母丧离职许久,若将此重担予他一人,朕以为不妥。” “任朱儁为河内太守可行,但必要有朝廷援兵,不然,失了河内,京畿如何自守。” 众人皆沉默下来,京畿如何自守?董卓西凉军并州军皆在,仍旧在外不停募兵,守住个京都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张燕真的有胆量独自攻入洛阳吗? 他们夸大了张燕的势力,欲劝天子任朱儁为河内太守以家兵抗敌,锉他锐气。刘辩却不退反进,顺水推舟,再进一步夸大,将董卓也拖下水。 “中郎将有万夫莫敌之勇,派他与朱儁两相夹击,莫说一个张燕,就是张角他们还在世,又有何难?” 他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可是董卓岂会轻易放吕布远去河内。刘辩语毕,便有一人拱手进言,“中郎将护卫京畿,职责重大,请陛下三思。” 李儒神态自若,贾诩也揣着广袖,剩下几个倒是涨红了脸,忙依次顺言“陛下三思”,似乎要与他辩到底。 可刘辩就像团棉花,轻柔挡住攻势,然后反弹出去,渐渐地,两边都没了劲道。 “董太尉手下良将诸多,随意派一个去,也可行啊。” “李中令,改日请董太尉召集诸将问一问,此事定能迎刃而解。” - 李儒垂首答“诺”,不过刘辩知道他耳中一分都没听进去。用食后,他便领人去继续处理事务,吩咐贾诩送刘辩出尚书台。 黄门很有眼力见,远远落于身后,刘辩紧了紧绒麾,贾诩默不作声落后他一个身量。 不料,行了一段路,突然蹿出一道灰色身影,猛地跃到刘辩肩头,耸了耸蒙灰的胡须。 它转动着黑不溜秋的眼珠,打量身侧的贾诩。“陛下,”贾诩一惊,呼唤出声,等再定睛一看,那白貂嘴里竟然叼着一卷信件,拱着洁白的胸口朝他动了动耳朵。 刘辩顺势从阿九嘴里取下信筒,揣进怀里,然后朝他眨了眨眼,“感谢太尉掾告知,会稽来信我就收下了。” 贾诩与那白貂对视一眼,只觉得灵动得瘆人,仿佛成精一般。刘辩放好信筒,不料被上面粘黏的口水糊了一手,当即颇为嫌弃地在阿九身上抹了一把。 白貂霎时炸起了毛,一个小跳跃下地,呜呜吱吱往黄门队列跑去,小黄门似乎已经习惯了,忙抱起它安慰了两句,然后朝刘辩行礼后先行走了。 “娇气得很,”刘辩无奈地笑了笑,贾诩这才感受到天子的幼稚劲。 “说来,幽州之事,先生还未告知。” 瞬间,他又变了神色,贾诩旋即拱手道,“幽州偏僻,加上道路堵塞,任诏没有送达,停在一小县好久。这几日,信件被县吏送了回来,他本是好意,未料到太尉得知此事,气急,当即持刀将其砍杀。” 刘辩轻呼出一口气,摆摆手不再追问。董卓愈加暴佞,他也懒得自讨苦吃。“命那县官好好抚慰安顿其家属吧。” “诺。” “说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尚书台大门近在眼前,刘辩好整以暇地回首看他,“朕记得,先生说,那些人中有可拉拢之人。” “明日,朕煮茶以待,先生若是不忙,记得来永乐宫赴约。” - 等刘辩回到永乐宫,阿九早已洗了个干净,软趴趴拱在被褥里。 燎炉将殿内熏得暖烘烘,刘辩留了个神,问那小黄门姓名,他一愣,凑近道他是李成新收的义子,赐名李义。 “阿九没有到处乱跑吧。”刘辩点点头,转首问道。 李义手脚利索,脑筋转得却慢,“适才,它去书房待了一会儿,滚得脏兮兮的回来,还叼着一本薄册子。” 刘辩心神一突,忙去龙榻上翻找,然后一眼就看见了那本《秘戏图》。 一掀,里面则是满当当的经学策术。 他突然有种猜测,而且莫名就觉得这猜测极准。 一把抓住酣睡的白貂,刘辩阴恻恻地靠近它,[这些壳子不会是我父皇留下来的吧。] 白貂眨了眨清澈的豆眼,无辜地摇了摇头。 [父皇不爱读书,被太傅逼急了,就将壳子撕了下来,用经学明法的书壳子裹在春宫图外面。没人敢去翻一翻他的册子,因而太傅都以为他改了性子,谁知他看得皆是春宫秘戏。他死后,那些东西都被烧了,留在书房的也就剩春宫壳子和明法书页了。] 他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挖出了什么深层的秘密,越说还越觉得可性度极高。 【不不不,你父皇是个正经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你说是不是啊崽?】 白貂被拎成了长长一条,晃来晃去,期待地看向他。 迎来的却是一个白眼,[你这话问问我父皇,想必他自己都不信。] 【……】 第22章 章二十一黄巾再起 秋末冬初时节,院中的花木已经凋零。 一老翁臂卷绒麾,踏着月色,逐渐靠近树下。 金黄的桂花如绚烂的彩云一样,给寂寥的冷夜抹上一道别样的光景。 女子一身水蓝袄裙,荆钗束发,透过婆娑的树枝凝望着面前的大堂。西凉铁骑固守在外,大堂内的嘈杂尽数被挡住。 “小姐,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老翁轻手轻脚为她披上绒麾,而后迎着她的视线瞥了眼大堂,无声叹了口气。 “福伯,父亲这几日都很忙吗?” 那女子转过头,明艳的容貌无比清晰,正是董月娥。 “这......太尉之事,老奴不敢过问。” 福伯躬下身子,董月娥眸子一闪,拢起绒麾道了声谢,继而往闺房走去。 她的闺房不似寻常女儿家,简朴又冷僻,然后用烟绯色纱缎作隔帘。唯一的屏风,绘着的也是八宝景天,一匹骏马踏着粉白的花团骤起,马上的红缨悍将高大又威猛,是她梦中情郎的模样。 用过晚食,她就在廊下练剑。轻剑无痕,软却不散,枯燥的剑术硬生生被她舞出花来。 烹热的蜜桂糕又凉了,她支着下颚坐在廊下,打着盹儿。梦中粉白的花团开满了山坡,她的父亲踏着花瓣回到陇西,将她抛举到半空,唤她婵儿。那是熹平六年的事,她才五岁,还没有月娥这个小字。 寒风吹拂而过,廊下的六角铃铛咣咣叮咛。 董月娥惊醒,被扑面而来的桂花香气糊了满脸,打出个秀气的“阿嚏”来。 大堂内的欢声笑语乘着夜风传入她的耳朵,缓慢阖上剑鞘,她将绒麾紧紧裹到身上。 “福伯,明日我就回宫了,父亲托付给你,让他少喝点酒。” “是。” 老翁立在拐角处,看着身子骨单薄的小姐将蜜桂糕再次置入食盒中。他跟随董卓几十年,看着他从陇西官吏到羽林郎,再到并州刺史、河东郡太守,最后定军凉州,一步步踏进洛阳。 凉州无论男女都爱舞刀弄枪,主母性子躁,和他结识在攻羌战场。只是后来,生了儿女,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早早香消玉殒。 留有的婉、婵二女,如名一样,长女温婉平和,次女体力超常、身形小巧。但是马背上战军功的人怎会止步如此,长女及笄后,他为她们表字星月,却心向穹宇。 忆起往事,心生感慨。他哆嗦着嗡阖嘴唇,最终还是开了口,“姑爷今日也回来了。” 董月娥一怔,迅速直起身,急促道,“姊夫屯兵陕地,为何此时回京?莫非要出大事?” - 昭宁元年十月,张燕率黑山军侵犯河内,郭太领白波军挺进河东,南匈奴单于于扶罗骑队南下,危如累卵的汉室再度飘摇起来。 乌蒙蒙的天空阴云密布,侍人们躬身拾级而上,端着水盆以及热乎的膳食。 刘辩将竹简并信筒一齐扔进炭炉中,蹿起的火焰冒着星火,将一旁的李义吓了一大跳。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 “义父说,内膳房之事还需要个两三日,请陛下再将就几天。” 亲眼看着竹简被吞灭,刘辩拍了拍手,“嗯”了一声,而后在他服侍下套上厚重的冕服。 “告诉他,不急。朕要的是,完完全全掌控在手中。” 李义应声答“诺”,为他束好发髻。 早膳虽然和前两天大差不差,但是可以窥见明显的变动。他让李成处理膳房之事,表面上是打击谋私,内里则是要重新掌控膳食。 董卓令下,他就吃了好久阳食,要是再一个令下,就算下毒他也无从知晓,怕是比前世死得更不明不白。 冠冕沉重,刘辩行到朱雀门的时候,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雨珠落在檐上,发出玉器碰撞的脆响。 “邀请函送出去了吗?” 李义闻言小步跟了上去,贴耳相告,“依陛下命令,尽数送达了。” 黄巾贼军再起,白波军更与南匈奴联合,在河东抢掠夺杀。早朝商议的正是退敌之策,自董卓进京,将臣辞官的辞官,奔逃的奔逃,仅余的也被他逼杀不少,偌大的洛阳竟没什么猛将可托。 “白波军不足为患,臣已派小婿牛辅领兵堵截,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现在重点是河内,张燕百万军队,臣以为,唯有朱儁可抵挡。” 董卓立在百官之首,天子面前,拱手进言。殿上沉寂一片,甚至可以听见外面呼啸的风雨声。 片刻,便有几人出列应和。他们之中,有的是董卓爪牙,有的则是临阵心慌,听见朱儁之名仿佛获得生机般死命攥住。 “朱儁将军孝奉先母、离职许久,加上年纪已高,委他以重担,朕心有不安。河内更是无甚驻军,太尉之言朕认为可行,但是必须有洛阳军驰援。” “否则,河内失守,朕该问谁的罪?” 刘辩语气尖酸,在外人看来,十足十的胆怯惊惧。董卓暗中啐了一口,将牛辅外调,已是乱了他的防线部署,再费兵卒去河内,外面那些个窥伺的又要开始蠢蠢欲动了。 “董太尉,你手下良将如云......” 他故意拉长了声线,当即有人接上。 “陛下所言甚是,中郎将吕布勇冠三军,若是派他前去,不出数日,危机可解。” “臣附议。” …… “臣以为,周边态势尚不稳,还需董太尉调兵遣将稳固防线,京中将领众多,何必劳烦太尉。” 堂下众多纷纭,刘辩听得脑壳疼,但一听那人之言,当即摆手叫停,紧盯住他。 “那依爱卿所想,谁可担此重任?” 一时间,朝堂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 两股战战的官卿手足无措,转首却望见同僚曹操严肃地摇头,令他噤声。 他本是下级官员,平庸至极,因与董卓寻欢作乐,马屁拍得极溜,从而连升几级,堪堪达到上朝的门槛,列于末尾。议事遇到阻碍,他们这些“董氏鹰犬”都要出声,却没想到,天子独独盯住了他。 “臣……臣……” 他拜倒在地,重复着囫囵乱语,身边的视线多且杂,要么可惜,要么幸灾乐祸,彻底扰乱了他的心绪。 “怎么,爱卿刚才还言辞凿凿,如今却说不出话来,莫非是想亲自上阵?” 闻言,他腿股一软,遍寻众人,最后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高喝道,“臣,臣推荐骁骑校尉曹操!” - “曹校尉也曾负责剿灭黄巾军,与皇甫嵩、朱儁二位将军合兵平乱。” “前几日,他还抓到了反贼伍孚。” “董太尉对其评价甚高,臣以为,可命曹校尉领兵相助,与朱儁将军共破敌军!” 他倒豆子似的将曹操的底细一咕噜全说了出来,然后伏身贴在地上,不敢再去看他的目光。 堂上顿时交头接耳起来,连连颔首。 刘辩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地看董卓气到发紫的侧脸。 曹操也是一顿怔楞,他本意是让他少言慎言,却没想到反被拖下了水。他和董卓厮混这几日,将他身边的人都了解了个遍,徐靖虽然阿谀了点,但为人还算可以。 然而,也正是这胆小的徐靖,将他卖了出去。 董卓的脸色蓦然阴沉,刘辩倒是弯起了唇角。 曹操眼皮一挑,敏锐的嗅觉让他觉察到了朝堂的暗流,司空杨彪与几个汉臣眼色往来,甚至,层层冕旒遮挡后的天子,也朝他眨了眨眼。 “既是如此,朕觉得可行。” “不知太尉以为如何?” 董卓与曹操对视一眼,回身垂首道,“臣也觉得可行。” 曹操领的是原来的校尉军,虽然得董卓赏识,但也触及不到他的利益。两相对比,他自然会应允。 退朝后,天子下诏。 迁朱儁为河内太守,抵抗张燕,并派骁骑校尉曹操领兵支援,共诛敌军。 群臣如潮水般退去,曹操特意留到最后,被小黄门引着,往学宫而去。 董卓忙得没人影,刘辩如愿去了学宫。整个永乐宫都被清理了,连典籍都看不见,也只有学宫才会有地图,囊括九州戎狄的坤舆图。 “河内郡私马养殖远近闻名,张燕进犯,其心可诛啊。” 曹操看着负手而立的刘辩,突然想起那日为他授课的情景。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无知无感、空有野心的小皇帝,几月过去,他已经被硬拔着生长,心思深沉。 “陛下有意让臣离京?可王司徒寿宴之事还未谋成。” “王司徒寿宴,董卓必定十万分警惕,所谋之事成者二三,朕细思来,还是将更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你。” 手指描摹过河内之地,曹操将辽阔的疆域尽映入眼底。“董卓不会支兵予臣,靠着几千校尉军,如何抵抗张燕百万大军?” 前世朱儁仅靠家兵就打退了张燕,因为黑山军虽号称百万,但大多是流民,装备破陋、松懈懒散不说,一遇规整的军队立马吓得缴械投降。 因而,他令曹操离京,绝不止这些。 “他信任你,所以不会派兵随行。” “这正是我们要的。” “黑山军乌合之众,朱儁将军独自就可抵挡,你此次离京,除了支援,最重要的是招服张燕,收编他的军队,募兵、精心训练。” “校尉军只有两千,但等你下次进京,朕希望,能有两万三万,甚至数十万!” 第23章 章二十二杨修怀糕 河内郡地域宽广,但和其他郡国相比,就要小得多了。 曹操心下震撼,但还是认真琢磨了刘辩的说辞,然后才开口道,“两千校尉军,臣不可能尽数带出去。” “臣领一千兵马先行,而后着从弟在乡野募兵,分两批进入河内。” 刘辩点头应允,看着河内曲折的边线,突然手一扬,指向了幽州。张燕部曲联合诸方,大部队在并幽两州的太行山脉一带,若战时剿他大本营、扰乱军心,那可就胜券在握了。 “朕会下诏予奋武将军公孙瓒,助你冲杀敌军后方,”他将公孙瓒屯驻的右北平与太行山脉一连,而后继续道,“你与朱儁将军携手,朕相信,河内定无忧。” “臣领命。” 曹操拱手齐额,宽大的朝袖张扬着散开,赤玄双色的服饰庄重又沉稳,金线缝合的褶边将他的身躯撑得愈发高大,似要把风雨都拢在身后。 “就是送诏去幽州的人,要好好考虑考虑。” 刘辩面对着空旷的地图,目光游转。 千里坤舆图上,河内不过小小一隅,盘踞在洛阳上方,但无论几分几寸,皆是他大汉的疆土。 “此时忧就忧在河东,白波军和南匈奴联手,河东又是军事要塞、天下咽喉,”曹操突然上前,将河东区域一划,跻身三州中央的寸土之地,当即引人注目起来,“牛辅匆匆集军前去,必败无疑。” “董卓手下的中郎将、校尉,朕竟然只认识个吕布。” 刘辩幽声叹气,曹操也接言道。 “他们大多屯兵在外,就连臣,也知晓甚少。朝堂之上,除了董卓,想必也只有前太尉杨彪对军事将官有所了解。” 外面的雨声弱了许多,几点雨珠打在窗楣上,迸溅到框上,铿锵作响。 门外突然传来小黄门掐高的嗓音。 “启禀陛下,司空杨彪之子杨修求见。” 曹操下意识看了刘辩一眼,他呆呆立在地图前,恍若无闻。稍许,等小黄门再次禀告时,他才出声道,“让他进来吧。” 学宫推拉的扇门轮轴有些老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凉风从缝中钻入,将燎炉上升起的青烟吹得弯弯曲曲,如蛇乱舞。 “草民杨修,拜见陛下。” “起来吧。” 杨修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撩起前摆就麻溜直起了身。他束着成熟的冠髻,眉眼间傲气十足,貂绒大氅将他清俊的脸衬得更白了几分。 老沉地拱袖站好,他灵动的眼珠也在骨碌转动,打量室内的二人。 “杨公子来所为何事?” 刘辩看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杨修,不爽地抬了抬头。 “陛下邀请父亲品茶,可惜董太尉早就拉着他商议军政,所以无法赴约。”他声线绮丽,有种天生多情的腔调,不过咬辞甚是清晰利落,听来不觉反感。 “但陛下之邀非同小可,父亲特令草民怀糕赴约。” 杨修说话喜欢拐着弯儿,趣味十足,刘辩眸中溢出笑意,曹操倒是闷咳一声。 “朕邀杨司空前来,可不单是品茶,军政要务你知晓几分?” 缓步立到侧边,刘辩将遮挡住的地图尽数展开在他眼前。 辽阔的疆域冲击着他的视线,杨修上前一步,从袖中伸出双手。 “草民少时便跟随父亲,不说全数,七八分还是知晓的。” “董卓手下中郎将,牛辅、董越、段煨、胡轸、徐荣。” “牛辅是其女婿,屯兵陕地,然而勇谋平庸,欺软怕硬。命他抵挡白波南匈联军,无异于洞开河东大门。” 他年少轻狂,言辞犀利得紧。刘辩与身后的曹操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眸中看出了惊艳之色。 “那依杨公子所见,派谁可定河东?” 杨修挑眉横梢,神采飞扬,答道,“曹校尉与黄巾军作过战,应该知道,虽说黑山军军势浩荡,但是白波军才是猛将如云。郭太、韩暹、杨奉、李乐,领的都是精兵,而非黑山军那般屯据深山,躬耕为生的流民。” “董卓此时也是焦头烂额,”曹操接下了他的话头,“出兵河东,洛阳防线必断,不出兵,牛辅铁定撑不了多久。” “州郡割据势力都在观望,暗中谋划,一旦洛阳有空可趁,必会举旗反击,以勤王之名合兵京畿。” “所以,董卓不是不愿放兵,而是不能放。” 杨修下了定论,刘辩粲然一笑。 “你们二人倒是合得来。” “所以,依你们之言,朕不必再管河东之事?” 他的嗓音压低几分,杨修一拱手,敛眸垂首。他听出了天子语气中的愤懑,可是他就是这个意思,饶是知晓不合时宜也不会更改回答。 于是,他余光一斜,给曹操递了个眼神。 曹操欣赏他的才能,但不代表喜爱他的性格,当即对他摇了摇头。 刘辩转身,正好撞上二人眼神来往,电光石火之际又恢复如常。 “河东重地,董卓断不会轻易放给他人,陛下不必担忧。” 最后还是曹操开了口,河东可是兵家必争之地,董卓不会费兵卒,但也不敢在想到计策之前将其拱手让人。 刘辩顿时心安了几分,于是吩咐他回去筹备,自己则领着杨修出了学宫。 - 杨修十之有五,本该出去历练,恰逢董卓进京,杨彪就将他关在府里。百无聊赖的他只得日日弹琴颂赋,与友作乐。 然而,随着朝堂云涌,杨彪回府时不时会跟他发牢骚,叨叨着军况政事。 杨修自幼聪慧,偶尔还能为他排忧解难,日积月累,他竟身在府中也能总知外内。 “杨公子不如来朕宫中当值?” 小黄门执着阔伞,将他们全部笼罩在风雨下。刘辩转首去看杨修,他眉眼间的惊愕转瞬即逝,随即拱手道。 “处在府中,修还能总知外内,若是和陛下一样幽闭深宫,天地难闻、耳目尽失,岂不是得不偿失?” “放肆!” 李义厉声呵斥,杨修不卑不亢地继续拱着手。刘辩看着他挺直的脊骨,突然想起了初召荀彧的那晚,他也是如此傲骨铮铮。 “朕缺个拟诏的守宫令,不用你住在宫中,记得按时点卯就行。” 杨修一顿,脑筋转得极快,忙回道,“臣,领旨。” 他们立在尚书台外面,淫雨霏霏。 已近午食,三两成群的侍郎侍中们结伴出了门,眼尖的瞧见了天子阵仗,远远长拜,眼神不好的径直走过,刘辩也未问罪。他卸了冠冕,厚重的冕服倒是能挡风御寒。 等了许久,突然一个人引起了刘辩的注意。他的服饰等级比侍郎侍中们都高上不少,但人却低调,瞬间便淹没在人潮中。 他将李义唤过来,耳语几句,然后目送着他走进人群,混在当中细细寻觅。 “贾先生!” 贾诩正和李儒商议着河东之事,突然从雨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李儒比他的反应更快,眸子一沉,就看向了雨幕中直立的皇天贵胄。 伞被缓缓撑起,刘辩嘴角抿出一抹笑意。 “贾先生,朕怕你忘了,特地来接你。” 他声音不大,听到的人皆一惊,原地行礼。李儒侧身,与贾诩目光相接,无声交流片刻,拱手沉言道,“尚书台事务繁忙,劳烦陛下空跑一趟了。” “李中令,只是午食时间,无妨吧。” “或者,你也一起来?” 李儒当然没空去喝茶,董卓还在太尉府等他汇报近况,河东之事也要他们谋划,助牛辅撑过这个冬天。 “臣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只不过近日尚书台丢失了信件,需要人守值,文和可勿品茶误时啊。” 他这话似是对贾诩说,额外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刘辩攥紧了手指,无声撇到背后,“既然李中令都说了,朕定要盯着贾先生了,免得误了尚书台的大事。” 小黄门恭顺上前,为贾诩奉上伞,一行人就此浩浩荡荡往永乐宫而去。 【李儒起疑了,放心,我擦干净脚印了。】 好久未与系统这样对话,刘辩愣了半瞬,才答道。 [如此重视会稽来信,他们想知道些什么。] 【这就要看,信中说了什么。】 [信中说,唐姬回到了颍川,母后回了南阳,师傅往幽州去了。] [是唐姬手写的信,用了花木薯麦代称名字地名,他们钻研不出来,但是猜出了其中有隐秘。] 走过复道,踏进北宫地界,系统消了声。 永乐宫内,炭炉上已经煮起了茶水,蒙顶甘露的涩香弥漫了整个外殿。 刘辩只会粗略的茶艺,自然不会亲自动手。贾诩、杨修分坐两侧,他列位首,当即有侍人奉上温汤净手。 今日的饭食正常许多,分餐后用盅碗盛着,置于案几之上。帘后有琴瑟和鸣、丝竹悦耳之声,专精茶艺的侍人净手后专心侍弄茶具,时不时观察炭炉上蒸煮的茶叶。 “礼尚往来,陛下相邀,修也带了礼物,乃是母亲亲手做的糕点,都是家常样式。” 小黄门一直给他拎着,闻声,将食盒拿了下来,送到三人案上,刘辩看着各式各样朴素的糕点,眸子一亮。 待侍人尽数退去,他突然转向贾诩,含笑问道。 “既如此,文和先生可有礼物予朕?” 第24章 章二十三董女求诏 细雨绵绵的午后,董月娥撑着把伞去了西园。就算是雨天,士兵的训练也不会中断,队列整齐有序、丝毫不乱。高顺正握着把长戟,和张辽在雨中比试。 长戟被擦得锃亮,磋磨的火花将雨水打落在地,二人步伐进退有度,默契十足。有来有往了几十个回合后,最终,还是高顺技高一筹,将张辽摔进了泥地里。 她也听闻了黄巾军的动乱,因而未回永乐宫,妄想来这儿堵吕布,想借他之手随姊夫一道去河东。她与阿姊感情深厚,知道父亲派姊夫独去河东之后,当即就怒了。 河东之地的重要,纵是她也清楚得很,可是,她没想到,父亲会派自己的女婿独往,不加支援。 “奉先现在何处?” 张辽的漆甲都湿透了,还沾着厚重的泥垢。二人面面相觑,相继倒退一步。 “你们敢跑,试试?!” 高顺无奈地挠了挠头,面对她叉腰的凶悍样,心中一怵,突然就想起幼时被阿母揍得满院子跑的情景。 “中郎将军务繁忙,练兵主要是由我们负责,他很少来。” 闻言,董月娥蹙起眉头,“若是你们见到他,就说我找他,有正事。” 她刻意咬重了“正事”两个字,高顺和张辽应声颔首,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的时刻,即使与她之前有嫌隙,却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当即就记到了心里。 回到永乐宫,她却发现侍人都候在外面。 “陛下可在?” 小黄门依言告诉她,皇帝正在宴客。 董月娥虽然为人嚣张跋扈,却也不是无礼之人,她在太尉府用过饭食回来,无意打扰刘辩。招呼了两个侍女,她负手一蹦一跳往园中走去。 - 永乐宫内。 阿九化了形,正窝在杨修的貂绒大氅里悠哉悠哉地等他投喂。 “德祖,不要喂它太多,不然夜里有的闹腾。” 虽说二十及冠取字,但是大多数官宦王室中人早早就取好了字。不过,父皇已逝,母后归乡,师傅远行,太傅也猝死,刘辩的字倒是落下了。 杨修倒不是正经投喂的人,自己吃着炙肉,然后一手夹起葵菜逗阿九。白貂爪子向上,扒拉着他的袖口,却在快碰到的时候,筷箸倏地拔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陛下,你这小白貂有趣的紧。” 他口中嘟囔着,将手中的筷子耍出了花,阿九被逗急了,一脚踩到他脸上。杨修整个人都往后仰去,白貂没了支撑,迅速下落,反被他双手捞住,叉着腋下举在空中。 它蹬着双腿,吱吱叫唤着。刘辩被它在脑内刷了满屏的怒意,便出手叫停了这场闹剧。 “若朕的永乐宫没有厚毯,你这激灵的脑袋瓜,可要破瓢了。” 刘辩也噗嗤笑出声,与贾诩对视一眼,起身将他扶了起来。杨修看着瘦削,身子骨倒是硬朗,不仅将阿九裹在怀中,还反手一把将刘辩的手腕扣在案几上。 “陛下,臣今日可就要点卯?” 他的温热气息尽数洒在刘辩颈间,言辞突然不羁起来。刘辩讶异地望向他的漆杯,执起送到鼻下嗅了嗅,竟然是酒。 “杨司空若是知道,他的儿子在朕的宴席上喝了满醉,指不定要叨叨些什么呢。” 他无奈地看向贾诩,贾诩目光平和,但隐隐流露的愉悦还是被刘辩看穿了。 “那陛下,可要好好跟杨司空解释了。” 杨修问完话,就松了手,整个人无力地滑了下去,刘辩一惊,忙伸手置在檀几上,避免他的脸颊与冰凉的案面碰到。 “陛下。” 贾诩也贴心地将软垫送了过来,刘辩小心翼翼地将垫子放到他脑袋下面,然后,慢慢、慢慢将他的脸颊贴到垫子上。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阿九整个貂却被困在杨修的怀里,挣扎无果后咸鱼瘫着,仰天长啸。 侍人早就全部退出宫外,就连精于茶艺的侍人也在为贾诩奉茶后,退了出去。整座宫殿就剩他们三人,现在又倒下一个。 刘辩给贾诩递了个眼神,然后亲自在前领路,与他往内室而去。 “先生认为,牛辅可以撑多久?” 他掌了灯火,将昏暗的内室照得亮堂。贾诩并未犹疑,顺势就道,“不超过两个月。” “还是之于臣的辅佐下。” “先生要去河东?”刘辩一怔。 “太尉命臣去中郎将牛辅军中辅军,并升臣为讨虏校尉。”他拱手回道,刘辩将脑中的记忆一串联,反问道,“莫非是李中令的计策?” “是。” “李中令曾三计定洛阳,陛下可切勿小瞧了他。” 贾诩自拜入董卓麾下,沉静内敛,悄声度过了几个年头,暗中布局无人知晓,直到名叫李文优的士人也投军而来,才彻底将他领到了明面上。 刘辩苦笑不已,他哪里敢小瞧李儒,相反,已经提防到神经紧绷了。 “既然有先生辅军,朕就放心了,河东之地终究不能丢啊。” 贾诩行礼领命,而后突然想起开宴前,刘辩的询问,便开口道。 “臣自然备礼而来。” “哦?” “尚书台门前,陛下望着的那人,可知是谁?” 刘辩蹙眉,他只觉得那人怪异,所以让李义去跟踪探查,哪知跟着跟着,到了宫外突然就没了人影。 “先生与他同事尚书台,想必比朕清楚。” “那是光禄勋荀爽。”贾诩未废话,直言相告。 “董太尉逼他进京为官,领了个无实权的光禄勋,供职尚书台。” 刘辩恍然大悟,“光禄勋官同郎中令,可有了李儒,就不需要其他郎中令了。逼荀爽进京为官,董卓这是要掐住颍川荀家的命脉啊。” 贾诩见他听懂了自己的深意,便继续道,“荀光禄为人清简,不过,府中花销倒是出乎意料。” “先生是说,他府中养了不少人?”刘辩与他思想愈发同一,光速反应过来。 “正是。” 风将扇窗吹得猎猎作响,刘辩转身看了看殿外,婆娑的灰影映射下,滂沱大雨转瞬即下,浇得枝叶簌簌而落。 他脑筋转得极快,能让荀爽藏在府中的,除了亲友还能有谁。修竹君子的身影迅速从脑中闪过,刘辩欣喜地拉住贾诩的袖摆。 “先生此礼丰厚,朕万分感激。” - 等雨势小了些,刘辩就着人送贾诩回去尚书台。 杨修也被抬到了书房软榻上,阿九缩进刘辩怀里、呼噜呼噜,腿却因为被禁锢太久抽起了筋。刘辩为它捋了捋胖了两圈的毛腿,白貂软乎乎地哼了两声。 董月娥正是在此时,踏进的殿门。 紧闭的门扉将风雨都挡在门外,她裹着厚重的绒麾,鬓发都被打湿了,修长的脖颈间围了一圈绒毛,看来甚是温暖。 “回来了?” 刘辩抬首望她,弯了弯唇角,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董月娥面色沉重,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拜伏在地。 “民女请陛下赐诏,令民女随军前往河东。” 她垂着头颅,将神色都掩在面下,攥住了微湿的裙摆,心脏猛烈鼓动着。 闻言,刘辩诧异地停止动作。 “你为何要去河东?” 她抬起头,淡色的眸子里愁云密布,不似往常明亮,“陛下也知道,河东事态紧急,我姊夫独自领兵前往,若是出事,我如何向我阿姊交代。” “董太尉怎么会让牛辅中郎将深陷凶险呢,放心。”他搭住董月娥的臂膀,想要将她扶起来。可倔强的女子并不接受他的好意,仍绷直身子跪在原地。 “他不会管的。”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父亲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咬着唇瓣拼命忍住哽咽,嗓音都不自禁柔和了几分。“陛下,求您了。” 咣咣碰地的声响撞击在永乐宫殿内,也撞击在刘辩的心上。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闷得他差点呼吸不上来。 设身处地一想,他竟然觉得董月娥的举动可以理解。若是非皇帝之身,袁基涉险,他也定会为了万年公主前去相援。 可正是这层身份,予了他便利,也给了他禁锢。 她比他,要幸运得多。 殿内还回荡着剧烈的撞击声,刘辩矮身将手置在她的额前,阻止了她的后续动作。浓稠的血水缓缓低落,伴随着的还有泪珠,如断线的玉串一样,砸在他的手背上。 温热的手背抵在她的面前,董月娥终于忍受不住,在宫殿里放肆地嚎哭起来,将心中的委屈和不解,将人生的困惑和迷茫,尽数疏解出来。 手掌无声地搭住她的臂膀,刘辩向前一步,将她揽着靠在自己肩头。氤氲的咸湿将空气都沾染,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随后,肩上突然一重,白貂也悄无声息爬了上来,蜷起尾巴围住他的脖颈。 暖意开始席卷他的全身。 “你父亲任原太尉掾贾诩为讨虏校尉,前往河东辅军,若想去,你可以混在他的军中。” 太医为董月娥处理了破皮的额头,悉心上了药,并无大碍。她感激地看了刘辩一眼,却迎来一个富有深意的笑容。 “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朕一件事情。” 第25章 章二十四光禄勋府 两日后,讨虏校尉贾诩领兵驰援河东。集结的兵马不过五百,却都是精壮的西凉骑兵。 董月娥压低头盔,原本秀丽的面容也涂黑了,混在一群男人当中,丝毫没有违和感。军队已经开始缓缓动作,随着有力的高喝“出发!”马蹄声相继响起,扬起的灰尘扰乱了洛阳城的寂静。 “洛阳,还有这么多百姓吗?” 刘辩躲在墙后,目送着军队扬长而去。他已经很久没出宫了,以为城内百姓大多都被遣散了,却没想到,城内还有很多人,群众汇聚的地方甚至还有小集市。 “群雄割据,黄巾作乱,哪里都不好过。有的是留守的百姓,有的则是逃难过来的,乱世之中,无论何处都不是长久的落脚地。” 杨修也冒出个头,回复了他的疑问。 他们俩穿着董月娥顺来的董军巡逻服,从宫中溜了出来。 “来了,来了。” 杨修眼尖地望见了巡逻队,二人迅速爬起来,趁着不注意跟到队列末尾。然后,模仿着他们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动作起来。 长戟有点重,更别说还要走得齐整,刘辩扎了许久马步,倒是能堪堪稳住,杨修则晃来晃去,歪歪扭扭地走着。 路过光禄勋府邸,二人探头探脑,忙溜去了巷中。 光禄勋府的外墙头上,粗壮的槐树枝伸了出来。杨修将两个长戟藏到巷子深处,然后用箩筐将其覆盖住,刘辩则将悬着三爪钩的绳索扔到了槐树干上。 “陛下,这绳结实吗?” 杨修拽了拽捆绳,狐疑地抬头望着落叶后依然茂密的槐树。诗词歌赋、饮酒作乐是他擅长的,可这是攀爬,一不小心摔下来,自己也就罢了,大不了躺个几月。若是天子出了事,他已经预想到自家父亲的怒火了,屁股开花都算是轻的。 刘辩也拽了拽绳索,未回话就踩着墙爬了上去。杨修急得在下面转圈圈,但并未说话,此时正是注意力集中的时刻,他不敢让刘辩分心。 掌心摩挲过粗砺的绳索,刘辩忍痛攥紧了凹凸不平的绳面,一个挺身,踏上了墙头。 “德祖,快上来!” 他在树干上稳住了身形,又缓缓将绳索放了下去。杨修将绳缚到腰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着他之前的路线一步步爬了上去。 刘辩伸手将他拉到了树干上,然后松下他腰间的绳索,二人便沿着枝干走了下去。枝叶遮住了视线,行到半路,刘辩突然踹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当即吓得扯住杨修的袖摆,跌坐在树干上。 “有贼子!” “贼子躲在槐树上!” “啊啊啊!父亲!兄长!志才哥哥被贼子掳去了,呜呜呜志才哥哥要变成贼子的压寨夫人了。” …… 院中一片鸡飞狗跳,直到荀爽赶到,命人捂住了幼子的嘴,光禄勋府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 “陛下,洛阳城危机四伏,您私自出宫,若是出了事,汉室可怎么办,群臣又该如何自处……” 荀爽也是个爱叨叨的,刘辩正襟危坐,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杨修整个人都恹恹的,戏志才扶着腰、悄咪咪偷喝了一口酒,刘辩则对着荀彧暗中吐了吐舌头。 “荀光禄,朕知错了。” “只是不放心文若,特地来寻他。” 听到还算靠谱的缘由,荀爽冷着脸点了点头,而后将躲在门后偷看的荀棐一并带了出去。 “父亲,那不是贼子?” “当时不是,那是当今天子。” 荀棐眸子一亮,即使被拎着衣领,还是挣扎着认真看了一眼厅中的情景。“父亲,天子攀爬的本领还是挺厉害的,那为什么还会被困在皇宫里呢?” 他不过七八岁,还没有明显的概念,荀爽轻声叹了口气,将他搂进怀里,坐到肩上。 “因为皇宫外面不仅有狼,还有老虎、狐狸,各种各样的猛兽都在窥伺。” “天子这么好吃?” 他回想着细皮嫩肉的刘辩,不解地揪了揪自己父亲的胡须。 “天子之位,何其贵重。群雄逐鹿,争土地争权力,图谋天下,到最后,争的也不过是一顶冠冕而已。” 荀棐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是能感受到父亲的悲伤,他伸出双臂环住荀爽的脖颈,故作老成地安慰道,“没事,父亲,我们一定可以回家的。” 厅内。 荀彧为他们三人都奉上了茶,甚至不顾戏忠眼巴巴的期待神色,无情地将酒壶收了起来。 “你风寒还未好,又偷喝。” 杨修自从那日尝了酒,嘴里也馋的不行,刘辩“刷”得拍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小心思扼杀在萌芽里。 “文若,你居然没有出城?” 刘辩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荀彧也没有迟疑,顺势就回答了他。 “臣本来奉命带族人回颍川,可是董卓进京之时,派兵将各个关隘都阻住了,因此臣并没能逃的出去。” 他顿了顿,戏忠贴心地将茶水推到他面前。饮了一口缓解喉中干涩后,荀彧继续说道,“见出城无望,臣就躲在好友志才家中。他父母被董卓逼死,整个院落都荒凉起来,我二人撑了数日后,食粮终于见底了。后来,叔父被召进京为官,找到了我,也托叔父相助,我们才能活到至今。” 刘辩庄重地点了点头,厅内顿时弥漫开深沉的氛围。名叫戏忠的青年,与荀彧年纪相近,蓄着零松的青须,面容风流多情,正是在树上被刘辩无意踹到的那人。 “文若,朕有一事相托。” 刘辩突然拜伏下来,荀彧急忙上前扶住他,显然是熟知了他的伎俩。因而,无奈道,“陛下所托,文若定潜心尽力。” “朕欲派一使臣携诏前往幽州,予奋武将军公孙瓒。” “命他在河内军与黑山军对战时,剿灭黑山军的老巢,助河内太守朱儁和骁骑校尉曹操一同消灭黄巾贼。” 刘辩用手指蘸水,在深色的案几上就地比划起来。河内郡,右北平,甚至是太行山脉,都在他的勾勒下,有了粗略的轮廓。 “原来,这才是陛下的谋划。” 荀彧突然出声,刘辩怔楞地望向他,一旁的戏志才也轻咳起来。 “臣和志才曾打赌,陛下会如何处理黑山军。” “现在看来,我二人都猜对了。” “哦?” 刘辩饶有兴趣地将他二人仔细打量了,杨修正坐好,也跟着他,视线在二人中间游移。 “臣以为,陛下会从黑山军的老巢下手,使其彻底覆灭。志才则觉得,陛下会对黑山军有所图谋,将其收为己用。” 荀彧话说的缓慢,刘辩听着听着,整个瞳孔都慢慢瞪大了。然后,他的喉中溢出一道满足的笑声。 “荀文若、戏志才,皆国之栋梁也,有卿如此,朕定将还复汉室、稳固江山。” - “志才哥哥真的被人掳走了,虽然是皇帝。” 荀棐撇了撇嘴,看着三人一齐上了马车。杨修还将巷中藏着的长戟都拿进了车厢,然后,车辇在马的嘶鸣声中,车轱辘快速转动着,往城西方向而去。 “曹校尉家中可有酒?” 戏志才懒懒散散地靠在车壁上,双手拱在袖中,握住了暖烘烘的手炉。季节交替的时候,他得了风寒,然后不加节制地饮酒,身体就再也没好起来。 荀彧知道他不自律,担心得紧。刘辩就想起皇甫嵩曾跟他说过,曹操领兵与黄巾军作战时,因为手下喝酒误事,狠得下了全军戒酒令。 荀彧这才心中舒缓,暗中勾起唇角,也不由对这传说中的曹校尉多了几分好奇。 “曹校尉家中什么都有。” 刘辩仿佛糊弄小孩一样唬他,戏志才了然于心,无声翻了翻眼皮,而后阖起眸,一个后仰,悄无声息靠在了杨修肩头。 杨修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抓个东西缓解,却不小心捏住了刘辩的大腿。 刘辩扭曲了面容,咧嘴对他阴恻恻地笑了笑,将仇彻底记下了。 曹操家在城西,在外看来,不过是座普通的宅邸,简朴又肃然。 谁能想到,院子里却堆了好几箱珠宝利器。 曹操穿着铠甲,面不改色对刘辩解释道,“这些都是董卓赏赐的,作为行军军饷再好不过。” 戏志才又咳了几声,心中却对他添了几分好感,他喜欢聪明又懂得变通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想要看看,一千校尉军,驰援河内,如何抵挡住百万黑山军,并且招服霍乱多年的贼首。 天子的要求肯定是基于人的能力,而刘辩对他的期待,甚至达到了如此程度。 “尚书荀彧,朕欲令他前往幽州送诏予公孙瓒。” 刘辩为曹操引见了二人,先介绍了荀彧,然后转向了戏忠。不料,戏志才却掐断了他的话头,先行拱手自荐道。 “在下颍川戏忠,字志才。” “往后便是曹校尉的随军军师了。” 曹操回首看了刘辩一眼,见他点头,才伸手扶住戏志才。他一向不喜太狂妄的性格,可是这人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谦逊与孤高并存,就像是竹林里乱入了一株桃花般惹人回味。 一支精锐的军队,不仅要有勇武的猛将,还要有算无遗策的军师。曹操领兵多年,自是知晓其中道理,加上素来惜才爱才,闻言当即握住他的双手,欣喜道。 “在下曹操,字孟德。” 戏志才眉眼间的错愕转瞬即逝,随后,他也含笑反握住曹操的双手,听其郑重沉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愿与志才一道,稳固河内,吞并张燕,不负天子所托。” 第26章 章二十五司徒寿宴 既然贾诩能知晓光禄勋府邸花销异常,那么不出几日,尚书台也会完全得知消息,然后送到董卓面前。荀彧和戏忠不能再住在光禄勋府,甚至,不能再留居洛阳。 西风凛冽,刘辩穿着厚重的巡逻盔甲,立在院中,看士兵们呼喝着搬运箱子。然后,身后传来踢踏的军靴踩地声。 他对于这种声音很是敏感,以前是他的舅舅,后来是袁绍,如今则是董卓。甲胄的叮咛碰撞以及军靴独特的踩踏声回荡在深宫中,如幽魂一般。战场上浴血的护甲,不知不觉,早已染上权力的毒。 “臣即日便会启程,”曹操的嗓音很有辨识度,语气也是十足适宜,调侃与威严拿捏得体。“荀尚书随军队一同上路,到达河内后,臣会派人送他入幽州,保证他的安全。” 刘辩偏头看他,微微颔首,“曹校尉行事,朕放心。” 当夜,荀彧和戏忠回光禄勋府收拾了细软,领着天子髦节和诏书,就随着曹操的校尉军上了路。 刘辩和杨修故技重施,握着长戟跟在巡逻军后方,在街道徘徊片刻,趁机溜回了宫。 李义急得团团转,见二人好不容易回来,忙命人准备热水。杨修换了衣裳去尚书台点卯,一脸正经,仿佛今天偷溜出去的事情并不存在。 董月娥事先在太尉府留了信,董卓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刘辩百无聊赖地继续枯燥的生活。 上午和杨修去学宫听学,他懵懵懂懂,杨修倒是口若悬河,被夸奖了无数次。下午则去武场锻炼,经过一段时间的扎马步,如今他已经开始练习简单的剑术。张辽特地寻了把普通的剑给他,没有过多的修饰,就是战场上最常见的武器。 “中郎将最近在忙些什么?” 刘辩卸了力,将铁剑倒扣着垂下,随意地倚在一旁,同张辽说道。 张辽却也不解地摇了摇头,“中郎将已经许久未来了。” 刘辩目视着整齐的列队,皱眉回忆着前世的事情。这个时间点,貌似是何太后下葬的日期,董卓命人打开了先帝文陵,然后趁机掳掠盗取了其中的陪葬珠宝。 铁剑一沉,他突然想起尚书台对会稽来信的重视。前世何太后被董卓逼杀,这辈子她却心力交瘁遁入道观,并无安危之忧,莫非董卓是在找寻何太后的下落?而吕布很久不露踪影,是不是奉董卓之令在探索陵寝? 细思恐极,刘辩深呼一口气,将铁剑反推进张辽握着的剑鞘内,挥挥手先行离去。 文陵位于洛阳西北,他急召了李成去询问陵园守卫,却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只不过,近来洛阳城内有流言弥漫。 起因是一个樵夫在山间砍柴,时逢下雨夜宿荒寺,却在子夜时看见山间有鬼火出现,还有响彻山谷的盔甲铮鸣声,吓得他当即跑下了山。 下山后,他告知了邻里,没想到越传越玄乎,最后竟然变成了汉室先祖令鬼兵回来,向国贼董卓索命来了。 杨修将最近的流言告诉刘辩的时候,他噗嗤就笑出了声,将案几拍得啪啪作响。可笑着笑着,扬起的唇角突然就撇了下去,眉眼深沉。 “命人去询问那个樵夫,然后去山间察看察看。” - 十月中旬来得也快,王司徒寿宴自然是群臣汇聚,百官相应。 司徒府高大宽阔,门口的两座石狮威风凛凛,还有侍人在门两侧迎客。一大清早,就迎来了一架质朴的车辇。 掀开半个帘角,随行的黄门当即上前禀告,王允得到消息忙亲自来迎。 木阶被搬到与车辇齐平的地方,刘辩一身月白常服,就着黄门的搀扶踏着木阶就下了车辇。 “陛下。” 王允垂首行礼,刘辩笑吟吟地将他扶了起来。 天色尚早,就算是寿宴,也要等到午时才会来人。趁着清早人少,刘辩当即就翘了课,先来司徒府坐坐。 白貂从他的袖口中钻出来,圆不溜秋的黑豆眼好奇地打量着府中景色。 “臣还有要事,就让小女领陛下在院中逛逛。” 虽是寿辰,但王允也不会浪费时间,更别提董卓步步紧逼,他手中的事务多得数不过来。 刘辩回首一看,从王允身后走出个貌美的女子来。她身段柔软,微微伏身行礼,烟粉色的裙裾随即散在地上,如盛开的花簇。 饶是在皇宫看惯了美人的黄门和侍人也偷偷睁大了眼,刘辩怀里的阿九更是尾巴甩得飞起,就差要贴上去了。 刘辩掐住白貂的后颈,将她唤了起来。低垂的眉眼也挡不住昳丽的容颜,稍一抬首,美目流转,惊艳得院子里的花都失了颜色。 “汝唤何名?” “民女貂蝉。” 她的声音也是婉转悦耳的,刘辩却蓦然想起系统的任务,“婵之梦”。莫非就是她? “你是王司徒的女儿?可朕好像并未听说过?” 支着白貂软绵绵的肚子,刘辩顺势捋了捋它的皮毛。貂蝉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沿着司徒府转了一圈,侍人就远远坠在后面。 “民女原是宫中歌女,十常侍作乱之时,出宫逃难,被司徒大人救回府中。因与司徒大人已故之女容貌相似,而被他收为义女。” 她嗓音清越,说起话来很是舒服。 二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庖厨。 “朕今日起得早,还未用食。” 貂蝉怔楞地看了看他调皮的神色,用宽袖掩唇而笑。“庖厨繁忙,怕惊扰了陛下,就由民女去传膳吧。” 她步履婀娜地走开,刘辩跟在侍人身后,准备去偏厅等着用膳。可刚走了两步,就有一队捧着酒器的侍人迎面走来。 她们低垂着头,目不斜视,见人就行礼,甚是规整得体,似乎特意训练过。王允与曹操的话还萦绕在耳边,不过刘辩至今还未得到什么消息。 想来,王允暗中联结诸臣,但是不打算将他牵扯进去。 “慢着。” 一声令下,打头的侍女当即绷紧了面皮。刘辩挨个观察过她们的神色,然后从捧着的漆盘上拿起一个酒杯。 这些酒杯都是漆制的,绘着奇异的神兽纹路,表面看来是完全一样的套杯。可等刘辩一个接一个看过去,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细细地摩挲过神兽星点般的眼珠,然后发现,每个酒杯上神兽的眼珠角度好像各不相同,或上扬或下垂,甚至有的灵动异常。 “这是今晚用的酒器?朕怎么看着不太干净?” 侍女们急忙将漆盘平举过头顶,拜伏下来请罪。 “好好清洗,别误了司徒的寿宴。”刘辩并未再为难她们,将漆杯放回后,就揣着若有所思的白貂走了。 - [婵之梦,来了。] 【你是说,貂蝉就是隐藏剧情的关键人物?】 刘辩手一松,阿九平稳地落在了檀几上。 [不然还能有谁,两辈子加起来我可就见过这一个蝉。] 白貂舔了舔爪子,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就懒洋洋趴在案面上,环视着大厅内部。 貂蝉陪侍,刘辩用膳用得很是欢快,时不时还能扒出些王司徒的小秘密。 “王司徒真的剑术高超?” 他有些稀奇地看向貂蝉,嘴里还缓缓咀嚼着豆羹。 明媚的女子自豪般地连连颔首,“义父志士之年,崇慕卫霍二位将军的威猛和气度,饱读诗书的同时还习武强身,终练就成文韬武略双全之才。” “就算是如今上了年纪,还坚持每日练剑呢。” 刘辩望进她眼底,骄傲的眸光比外面的阳光还要耀眼。 “那你有什么愿望吗?希望王司徒延年益寿?” 他不露声色地问了出来,貂蝉倒是没有察觉到什么,羞涩地敛眸笑了笑,“民女自然是希望义父能达成心愿,没有遗憾。” 王司徒能有什么心愿,刘辩看着厅内的摆设,了然于心。 他要的,自然是董卓被除,汉室中兴。 午时有几位官员送来了礼品,却并未摆太大的宴席。而等到申时,已经没有事务的群臣们则陆陆续续来到了司徒府。 董卓就是在这时,领着吕布到来的。王允见客人多了起来,特地在院中设了座,安排了歌舞。刘辩列在位首,貂蝉陪侍在他身侧,姣好的面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女貂蝉善舞,可为各位助助兴。” 案上的瓜果和茶酒都是新鲜的,刘辩咬了一口,目光在神色各异的诸臣间徘徊。董卓看见他,本来脸色沉了下来,眼有怒火。可当貂蝉缓步走到中央,俯身起势时,他的眼中也只容得下那绝色的身影了。 貂蝉的舞姿起势便生风,柔软的腰身十足有劲,宽袖的幅度也撩得恰到好处。风一吹拂,木芙蓉的花瓣便迎风飞舞起来,给她的舞姿添了天然的香风。 “好!司徒之女果然是真绝色!” 诸人皆露出惊艳之色,而她一舞毕,天色也黯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掉落,众人忙往廊下跑,刘辩吞下嘴里的食物,也跟着起了身。李义慌忙用绒麾将他完全盖住,接着将他往廊下带,可刘辩被绒麾彻底遮住了视线,脚步也乱了起来。 然后,刘辩就与一人突然相撞。 那人身躯魁梧,硬生生将他撞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