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娉婷(重生)》 第1章 第一章 四月初临,日头不浓不淡,今春的桃花粉灿灿地开了一树,正是宜嫁娶的好时候。 长椿街上比往常更为热闹,车马软轿熙来攘往,均停在昌平伯府前——俱是来给这位伯爷与寿康公主的指婚宴捧场的。 按说燕京脚下勋贵遍地开花,一个被降了爵的伯府原不至于有这样的排场,毕竟老昌平侯因中饱私囊而降爵罢职,忧愤离世,着实不大荣光。 但谁也未曾料到,便是在这样难堪的境地中,这位继任的昌平伯爷李延光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了官家的青眼,愣是在旁人的冷眼中扶摇直上,短短半载便官至正二品左都御史。 再加之他即将续娶的又是官家最疼爱的寿康公主,朝中同僚免不了做些人情,这才有了今日这盛况。 ———————————— 李延光方去宫里谢了恩,便打马回府。 后头守门的小厮将马牵去了马厩,便见自家伯爷阔步朝着老太太的仁寿堂走去了。 伯爷出了名的孝顺,每日早晚必给老太太请安,风雨无阻。 仁寿堂里正热闹着,妾室绾娘正领着李延光的庶长子齐哥儿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穿着暗朱色的褙子,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只步摇,正抱着孙子逗弄,笑得面颊上皱出一圈波纹来。 李延光的目光越过绾娘,落在老太太身上,他俯身道:“给母亲请安。” 李老太太收了脸上的笑意,挥了挥手,道:“陈氏,我同伯爷有话要说,你先下去罢。” 陈绾娘咬了咬唇,悄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夫君,更觉得心里不舒坦。 即便她和夫君有了孩子,她却总觉得与他仍是生份的,瞧瞧,眼下婆母与他说话,倒将她赶出来,浑然将她视为外人。 他总叫她看不明白。 譬如他明面上冷待东院那位先夫人汝阳郡主,但与她亲热时却总叫着先夫人的名讳。 先夫人谢氏娉婷是武安王的嫡女,生下来时天生异象,红霞漫天,百花胜放,人人都说这是天上的仙女投生到了人间。 她年少时是燕京里活得最肆意的少女,有着权柄滔天的家世,有最娇艳的容貌,甚至于连未婚夫都是大燕受人敬仰的太子殿下,燕京不知多少闺秀都羡慕着她。 然而不知为何,及笄前,汝阳郡主与太子退婚之事一夜之间闹得沸沸扬扬。 官家因此对谢家生了不满,谢老太君为了平息圣怒,自午门一跪三叩首,直到坤宁宫门口。 谢老太君历经两朝,曾与夫君一同上阵杀敌,巾帼不让须眉,燕太*祖称其“女中豪杰”,这样一位勋老下跪,崇元皇帝也只好轻拿轻放,对此事按下不提了。 再后来,大燕边境忽生兵乱,太子奉命出征,所向披靡,敌军望之生畏,燕军大获全胜,史称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凯旋途中,太子周怀禛遇袭伤腿,不良于行,官家在朝上驳回诸多谏言,执意废太子尊位,欲改立大皇子周怀祀为太子,但谏院上下物议沸腾,官家一时无法,只得暂时搁下立嗣一事。 但这门亲事到底还是作罢了。 之后,谢娉婷便嫁入了伯府,入门不过半月,其父谢殊突然被人检举谋逆,官家彻查一番,判了罪魁谢殊处斩,谢府其余男丁流放滇南,女眷充为宫婢,谢娉婷因是出嫁女免去一难,却也由此被贬妻为妾,屈居东院,寻常不出来见人。 陈绾娘心里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想着寿康公主做了新主母,伯府里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满面失落,抱着孩子便出了正房的门。 李老夫人望着生得龙驹凤雏模样的儿子,叹了口气。 这儿子好是好,到底是优柔寡断了些。 寿康公主哪里是好相与的,府里东院那个逆王之女谢娉婷,西院生了庶长子的妾室陈绾娘,少不得都要打发了。 “元栖,自你父亲死后,咱们府里受了多少人冷眼,你又是费了多少功夫,才替李家挣得这一份荣光,既然尚了公主,便没有退路了,儿女情长,于你没有任何助益,你若下不了决心,母亲替你下!” 李延光面上毫无波澜,他袖笼中的手紧握,皱眉道:“母亲,儿子明白,这事,儿子自己来罢,外间诸事繁琐,还请母亲多费心了。” 李老夫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她摆了摆手,道:“你且去吧,明日纳彩才最是费神,办完正事,便早些歇着罢。” 李延光朝着母亲行了礼,便转身出了门。 长随柱子在门外候着,见伯爷出来,忙问道:“伯爷这是去哪里?可用套车?” 李延光摇首,他目光落在东院斑驳的墙壁上,半晌才说出三个字来,“去东院。” 柱子一愣,纳闷伯爷多少年没进过东院的门,今日怎生有了兴致,脚步一紧,跟上了主子。 东院假山花木俱全,只是无人打理,草色荒芜,倒不像是常有人住的样子。 几个婆子坐在游廊上晒太阳,闲散烂漫,竟没一个在屋里伺候的。 李延光走近了,婆子们认出他来,慌忙俯身行礼。 “你们便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这声音隐约透出威压,吓得几个婆子立时跪在了地上,不敢作声。 李延光皱着眉头,心也沉下来,他没打算给这些婆子治罪,一个跨步便进了正房。 房里燃着檀香,黄花梨木的月洞式架子床映入眼帘,绣着海棠的帘帐闭合着。 李延光步伐沉重,他缓慢行至床前,将帘帐勾了起来。 女子倚靠在半旧的抱枕上,青丝半散,只露出半边苍白面颊,她消瘦憔悴,像秋日池塘里的残荷,了无生机。 李延光一向冷静的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他依稀记得,她嫁他时红装艳丽,如同菡萏初放,生气蓬勃,是那样一个从不肯受半点委屈的人。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活泼,更多的时候对着他只有沉默。 他费力想了想,许是武安王府抄家后,他没有替岳丈求情的时候,又或许是,他不得不贬她为妾的时候。 李延光静静望着自己的妻子,像是陷入了懊悔的漩涡,无法自拔。 谢娉婷觉得静极了,她能听见自己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 在这漫长难耐的寂静里,日子是混混沌沌的,也正是这混沌,让她能囫囵地忆起一些旧事来。 半生景象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不知为何,总是停留在西郊别院的那场大火中。 崇元十五年的夏日,酷暑难耐,她在二夫人张氏的建言下,求了祖母去王府名下的西郊别院避暑。 天干物燥,夜深人静,不知何处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焰。 她于睡梦中惊醒,门窗处俱被黑烟充斥,已是无路可逃。 生死之境,朦胧中有个男人闯了进来。 男人背着她在火海中艰难前行,火舌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蒸腾的热意从四面八方围绕而来。 她泪眼朦胧,神志混乱,紧紧地勾着他的脖颈,带着哭腔问:“我们会死吗?” 男人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低沉隐忍,带着安抚,“呦呦,别怕。” 许是生死之境,人会脆弱些,她竟在这声音中听出了温柔缠绵的意味。 就在这时,屋脊上的横梁突然烧断了,“噗通”一声就要砸到她头上…… 谢娉婷身子一抖,额上冷汗涔涔,从梦中醒来。 眼前的光亮太过刺眼,谢娉婷有些眩晕,她闭目缓了一会儿,再睁眼,便瞧见她那名义上的丈夫正站在她榻前。 自父王头七时大吵一架后,李延光这几年再没来过她房里。 今日为何又来了呢? 是又要娶妻,还是又要纳妾? 谢娉婷再也没精力追问缘由——他的事,她也早就不关心。 李延光坐上了榻,他欲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却被轻轻躲开了。 谢娉婷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她额上沁出虚汗来,吃力地说道:“伯爷无事,就请回吧。” 李延光紧紧盯着面前的人,想要从她面上看出些愤怒,醋意来。 可是她平静极了,没有一丁点异样。 李延光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他站起身来,想要避过在她目光下无所遁形的感觉,“呦呦,去西郊别院住一阵子罢,那里景色宜人,对你的病情或有裨益。” 听到西郊别院四个字,谢娉婷的身子僵硬起来,脸色更加难看,她阖上双眸,声音微弱,“不必了,到了今天这地步,横竖只是一死,折腾也没意思。” 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 李延光既借着尚公主与官家攀了关系,便注定了她谢娉婷没有活路了。 她过去不需要他自以为的假好心,如今,更是不需要。 李延光见她不领情,到底是有些怒了,只道:“今夜子时,自会有人来接你。” 谢娉婷望着他藏了怒火的眸子,倒是笑了笑。 如今父王已经去了,他装出这副深情的模样是要给谁看呢? “李延光,你骗人的伎俩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这样炉火纯青。” 李延光眉头紧蹙,只觉得她无理取闹,“你何必说这样的话寒我的心?” 谢娉婷紧盯着他,冷笑道:“崇元十五年,西郊别院救我性命的人,真的是你吗?” 她接二连三梦到救她的那个男人,同眼前之人无半分相像。 这声质问在李延光耳中不亚于惊雷炸响,他的背影僵了半晌,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用晦涩的声音道:“自然是的。” 谢娉婷闻言,嗤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火是在哪里起的?你又是在何时何地救的我?” 她黑亮的发因冷汗黏在额角,此时却无暇顾及,只是用一双清冷到极致的眸子盯着面前的男人。 李延光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讥笑。 他捏紧了拳头,不去望她,面上因为怒气显得有些青黑,寂静了一瞬,他霍然转过身来,眸色有些赤红,“没错!不是我救的你,是废太子周怀禛,可那又如何?如今他是阶下囚,我是朝廷新贵,你也已经嫁给了我,怎么,你后悔了吗?” 谢娉婷的心仿佛入了冰窖,一寸一寸凉下去,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脸色惨白。 她早该知道的,周怀禛十三岁就跟着父王上了战场,他骁勇善战,身手敏捷,有谁能废得了他的腿呢?除非……,他是自愿的。 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根烧断的横梁,本该砸在她身上的,可是周怀禛他……他挡在了她身前,因此失去了一双腿。 算算时候,那时他应当在东归凯旋途中,若无此事,他将迎来荣光加身,千拥百戴,阖朝庆贺,可为了她,他失了前半生的荣誉,失了太子之位。 他怎么那么傻,分明那时候,她都与他退婚了,他怎么还舍下性命救她呢? 谢娉婷的眼中分明有滂沱的泪意,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待理智回笼,李延光不顾屋里的人如何,几步便迈出了东院。 他心里茫然又痛苦,即便他早知道偷来的情分早晚有一天都是要物归原主的,这一刻他还是不甘心。 当年顶替了这场救命之恩,他才有机会以破落伯爷的身份娶了武安王的掌上明珠,可是娶了她,他却日日活在欺骗的煎熬里,每每见到她,这种煎熬更甚,他无法,只有冷落她,忘记她,才能获得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到了今天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作茧自缚。 * 李延光一出东院门,便有小厮报了信给仁寿堂的胡婆子。 胡婆子带着人手到了东院,她瞧着面前的女子,眼里难得带了点怜悯。 她挥了挥手,后头跟着的女使持着托盘走到床榻前。 描金托盘里放着一只酒樽,里头的酒清亮亮的,能瞧见人影。 “老夫人明察秋毫,早知道大爷心肠软,舍不得杀你,既如此,便只好委屈郡主了。”胡婆子朝着女使示意。 女使上来要按住谢娉婷的肩膀,酒液灌进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传入脑海,她厌倦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就这样解脱了也好。 此时,远远地,外间刀剑交锋,人喊马嘶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大喊,“不好了!官家崩殂,废太子拥兵攻城了!” 胡婆子一惊,想到仁寿堂里的老夫人,也顾不上看人有没有死透,慌忙带着人回仁寿堂。 谢娉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生疼着,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嵌进肉中也不自知。 木门被一脚踹开,因力道太大来回晃荡,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鲜血溢出口腔的那一刻,谢娉婷只听见来人唤了一声“呦呦”。 那声音低沉隐忍,带着湍急,似曾相识。 朦胧中,男人将她紧紧搂住,他冰凉的泪珠砸在她面上。 谢娉婷伸手,努力想要抚去他面上的泪水,却再也不能了。 当日退婚,他冷着脸对她说:“谢氏娉婷,望卿勿悔。” 如今,果然一语成谶。 她早就悔了,可一向固执惯了的人,又怎肯轻易说出口。 一切终归混沌,她再没了知觉。 第2章 第二章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仲春的冷意渐渐蔓延进阴冷的祠堂。 谢娉婷长睫低垂,目光落在金丝楠木的长案上,那上头摆着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烛火随着风儿荡漾不定。 微亮的烛光打在她婀娜的腰身上,绣着海棠的裙裾在明暗交错中光泽湛湛。 她定定地望着那一张张牌位,没有发现“先考谢公讳殊府君之灵位”的字样,长睫一颤,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这里没有父王和祖母的牌位,她终于能肯定,自己是重来了一遭。 她服毒而死,众叛亲离,在无尽的悔恨中日日忏悔,再一睁眼,便见自己容颜依旧,恍然还是少女时的模样。 前尘往事仿佛一场大梦,尽归虚空,而今又卷土重来。 门外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人穿着一身浅绿的衣裙,低声唤着:“郡主!郡主!” 谢娉婷回身望着来人,面前的少女一张圆脸,绾着双丫髻,稚气喜人。 是她的玉团。 她房里女使众多,但只有玉团和玉锦两个跟着她嫁进了伯府,王府被抄后,婆母便寻了个由头将她们遣散到庄子上,直到她撒手人寰,也再没见过她们。 谢娉婷握住了玉团的手,温热的触觉告诉她,她的玉团如今好好的,她眼中晶莹,道:“玉团。” 玉团紧张地打量着自家郡主。 面前的女子双颊生红,双眉含黛,云鬓生光,红唇水润,像是春日里沾了露水的桃花瓣。 仍旧仙姿佚貌,倒是不像报信小女使说的性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模样。 玉团这才放了心,小声劝道:“郡主,您就别再装病了,老祖宗这两日为了您的事,食不下咽。祖孙哪有隔夜仇,郡主莫要为了亲事与老祖宗生疏了。” 谢娉婷怔愣了一瞬,接着一把握住玉团的手,杏眼睁圆,荡漾出一抹光彩,颤抖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玉团忆起那日太子殿下冷如磐石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郡主,即便您不愿嫁给太子殿下,也不应该当着殿下的面说您喜欢的是韩世子啊!” 谢娉婷愣了一瞬。 她想起来了。 她的确干过这等混账事,崇元十五年,她因瞧见周怀禛审讯人的手段,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加之又与李延光初识,两相对比,愈发觉得周怀禛阴沉可怕,鼓着一阵勇气便找了周怀禛当面说退婚的事。 情急之下,她便拉了韩偓做挡箭牌。 她从前不喜周怀禛沉默寡言的性格,多难听的话都说过,他那时只是用幽潭般的目光望着她,一句重话都没出过口。 可这一次不同,当她说自己喜欢韩偓时,周怀禛陡然就变了脸色,面上是密布阴云,透着一股冷厉,他将她压在逼仄的墙角里,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来:“谢娉婷,你再说一遍?” 谢娉婷被他那番模样吓住了,只是她自小骄傲自负,即便是怕,也没什么能让她屈服,她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梗着脖子说道:“我讨厌你!我喜欢韩偓!” 她话音刚落,周怀禛的拳头便要落下来,她吓得将头扭向一边,心跳得像擂鼓似的,可是耳边一声闷响后,便见他收了拳头。 谢娉婷往背后墙上看去,那上头已经染了血,甚是刺眼。 周怀禛的面庞逆着光,她瞧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他说了一句,“谢氏娉婷,望卿勿悔。” 话罢,他便甩袖阔步而去。 承恩侯世子韩偓是周怀禛的左膀右臂,自那之后,三人再见难免尴尬。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终究还是落入了皇后娘娘的耳中,退婚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细碎的阳光透过菱花窗子照进来,谢娉婷透过槅扇望着月洞门旁灿烂缤纷的桃树,往事如烟,她的眼框逐渐湿润起来。 死前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里,谢娉婷抹了一把眼泪,她扯起淡红的裙裾,迫不及待地朝着祖母的觉满堂奔去。 仲春时节,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青烟,烂漫桃花如同团团红云,假山旁的潺潺溪流漂浮着桃花瓣。 谢娉婷踏在记忆中的青石板上,熟悉的场景反勾出心底的酸涩,眼底模糊了一片,转过苍翠的竹林,便露出“觉满堂”三个风骨遒劲的字来。 眼下正对着祖母院子的褐色木门,谢娉婷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竟是这样的感觉。 院落的大门正开着,幼时的大槐树在院落里安安静静地立着,树下的藤椅空空荡荡——儿时夏日的夜晚,她就躺在上头,祖母替她扇着大蒲扇,笑着指给她天上闪亮的星星,告诉她北斗星是最亮的星星。 槅扇处忽然传来几声缓慢悠长而慈祥的笑声。 那熟悉的声音,曾千百次出现在她的梦中,谢娉婷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脚,她跨过门槛,路过穿堂,山水屏风里露出模糊的人影来。 一屋子乌泱泱的都是人,位于最上方的人戴着墨绿色的抹额,鬓发如银,一身深蓝的褙子,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正同身边的女使说着话。 谢娉婷眼眶一酸,脚下生风似的走到祖母身边,便扑倒在祖母的膝上,嗫嚅着叫道:“祖母……” 谢老夫人望着孙女梨面上尽是泪珠儿,红唇咬得几欲滴血,却又记住她不能丢了谢家女郎身份的教诲,忍住哭声的模样,心里因为孙女当众退婚产生的恼意早就滚去了瓜哇国,只剩下心疼。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确是呦呦行事莽撞,她也不好偏心太过,面上仍旧端着,心里早就软成了一团水,她抚了抚孙女乌黑滑顺的长发,咳嗽两声,道:“起来吧。” 谢娉婷听了这话,破涕为笑,知道祖母心里还是偏疼她。 儿时捣蛋做错了事,祖母便会在众人请安时教训她,背着人,祖母便搂着她,心肝儿心肝儿的叫,半分委屈也不肯让她受,平时吃不到嘴的糖饴零嘴,这会儿祖母为了哄她开心,尽让她放开了吃。 这些年来,祖孙两人愈发默契,人前一个严肃训斥一个乖乖认错,倒教人生出一种汝阳郡主还不是那么冥顽不灵的错觉来。 虞氏在底下呷了两口茶,瞧见女儿与婆母两人的小动作,面上蹙着眉,心里对祖孙俩的行径了然于胸。 谢老夫人端的是严肃,她挑眉问道:“站好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贵女的教导去了哪里?” 谢娉婷闻言,低眉垂首,眼光却朝着祖母那边去了,她诺诺道:“是呦呦做错了。” 谢老夫人斜眼扫了一圈底下二房众人,抻起广袖饮了一口茶,问道:“那你倒是说说,错在何处了?” 谢娉婷张张嘴,幼鹿般清亮的目光和祖母对视着,言辞诚恳,“祖母,呦呦不该辜负祖母教导,不顾王府体面,与太子殿下退婚。” 谢老夫人威严睿智的目光便扫过二房一众人。 二夫人张氏被老太太一看,慌了神,低下头去。 谢老夫人冷嗤一声,对着鸵鸟似的张氏淡淡瞥了一眼,开口说道:“此事你有错,可却不是死罪。” “我已查明,有些人从中作梗,私心甚重,诚心不让这个家好过,今日便在这撂个话,若再有人敢在郡主面前乱嚼舌根,莫要怪家法严苛!” 谢老夫人心里着实有了怒意。 她便说,一向乖巧懂事的孙女儿怎得忽然做出惊天之举,与太子退婚,却原来,是张氏的人在孙女面前日日说太子暴戾可怕,昨日又故意引着呦呦见着太子审讯人时的血腥场面,吓得呦呦口出退婚之词。 按说呦呦一个女眷,如何入得按察司这样严谨的府衙,还不是老二在按察司任职,倒教他媳妇生生利用了。 老二谢殚是个老好人,耿直没有心机,可偏偏娶了一个搬弄是非的婆娘,被内帷妇人支使得团团转,混不像读书时候精明的模样。 当年皇后欲在王府姑娘中替太子遴选正妃,原本定的是温婉贤良的二房嫡女谢葳蕤,可是小太子却不满,执意选了当时瞧着跳脱,不适合做宗妇的娉婷。 离太子妃只差了一点,张氏如何能甘心,这些年整出不少幺蛾子,无非是为了给自己女儿谋取太子妃之位罢了。 她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为了家和万事兴,可是如今张氏触了她的逆鳞,动了她的呦呦,今日这事,必定不能善了。 谢老夫人眼风一扫,身旁的女使锦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到外间低低嘱咐了一声。 两个体格强壮的婆子将人提了进来,狠狠地朝地上一放,那女子便哭出来,猛地磕头道:“老祖宗,是玉蝉错了,不该偏信旁人,向郡主进谗言污蔑太子殿下。” 谢娉婷望着下首的女使,她一眼便认出来,是她房里侍弄花草的女使玉蝉,往往二房朝她屋里送什么物什,都是由玉蝉经手的。 她如此信任玉蝉,盖因十岁那年不慎落水,是玉蝉舍生忘死救了她。 可回想起来,玉蝉自打在她身边服侍,日日都在她耳边说些风言碎语,起初她不以为意,时日一长,却将那些听入耳中。 谢娉婷默不作声,她垂眸,并未开口替玉蝉求情。 谢老太太瞧见孙女的反应,暗暗点了点头。 她这些年,替孙女扫清了身边的障碍,想着让孙女无忧无虑地长大,可经过此事,她却觉得自己做错了。 心存仁善是件好事,可是过度绵软便是愚蠢。 张氏见玉蝉被带上来,心里半分侥幸也不敢有了,她下了座,扶起裙摆跪下,哭道:“老祖宗,我一片冰心,皆是为了郡主啊,送玉蝉入郡主房里,不过是看她缺个侍弄花草的人罢了,谁想这玉蝉生了坏心,倒教儿媳里外不是人了。” 谢老夫人冷冷一笑,道:“你是冰心还是黑心,我再清楚不过,旁的不说,我提点你一句,你除了是葳蕤的母亲,还是王府的二夫人,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呦呦退婚,官家必定责备,你以为,二房能置身事外?!” 张氏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她背后一身冷汗,全是后怕。 她知道婆母说的没错,娉婷与太子的婚事,是官家亲赐,若是退婚,便是抗旨不遵,谢家一门都要受牵连。 可是,她的葳蕤又差在哪里呢?除了没有郡主的封号,哪一点又比谢娉婷差? 燕京谁人不知,汝阳郡主无才无德,娇矜跋扈,若不是她爹是大燕的异姓王,若不是投胎投得好,哪里轮得到她有这番造化? 谢老夫人瞧见她脊梁挺直,心里门儿清张氏还是有怨气,她不再敲打张氏,只吩咐道:“打五十大板,将人送去庄子上。” 锦枝颔首,便着底下的婆子行事了。 从二等女使降到庄子上的杂役,玉蝉心死如灰,连求饶的空档也没有,便被拖出去了。 谢老夫人起身,目光落在张氏身上,道:“你也不必杵着了,葳蕤近日多病,你回去好生照料着,比在我这里强。” 张氏这才站起身来,低声告退,她形容狼狈,匆匆出了房门。 虞氏看完了热闹,正打算带着女儿告退,却见老夫人指着自家女儿说道:“呦呦,到我房里来。” 虞氏早料到有这么一出,便瞅了一眼女儿,俯身出了屋子。 谢娉婷望着祖母板着脸的模样,心里愈发忐忑。 谢老夫人瞧着她可怜巴巴的,缓和了脸色,招招手,叹气道;“呦呦,上祖母这来。” 谢娉婷听着熟悉的腔调,眼睛一酸,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来,伏在祖母膝上。 谢老夫人心软得不成模样,她摸了摸孙女儿的鬓发,叹道:“呦呦,你同祖母说说真心话,你真不愿嫁给太子吗?” 谢娉婷想起上辈子祖母为了给她退婚,从午门一路跪到皇后娘娘宫里,就使劲摇摇头,她声音里含了急切,眼中泪光盈盈,“祖母,不是的,我……我只是有些怕他。” 祖母出身勋贵之家,在燕京美名昭著,却为了她晚节不保,颜面全失。 这一世,她不能再任性地为了自己一人,而连累全家。 谢老夫人闻言失笑,点了点孙女的鼻尖,道:“呦呦,身为储君,个中艰辛非常人所能料,太子有手段,但你可曾见过他将那些使在你身上?祖母是过来人,能瞧出太子的真心,你若错过,日后怕要后悔。” 谢娉婷与祖母对视着,祖母的目光平和慈祥,她就在这样的目光下红了眼眶,将头埋在祖母怀里,努力笑道:“祖母,我明白的。” 第3章 第三章 出了觉满堂,只觉得外头起了大风,临着觉满堂,有一处假山清泉,清泉穿过玲珑山石,绕过古朴长亭,到绿杨树下汇成一潭清池,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 谢娉婷走累了,便想着去亭台处歇歇脚,她沿着泉水往前走,脚步一转,一时不察,竟撞上一个冷硬的胸膛,谢娉婷仰头一看,见到眼前的人,她愣了一瞬,泪珠儿便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 是兄长谢兖。 王府被抄家前,一向和她互相看不对眼的兄长谢兖忽然拿出多年积蓄,他将那些身外之物交给她,笨拙地用冷硬的声音嘱咐道:“从今往后,万事只能靠你自己了,好好活着。” 话到最后,一向泰山崩而不改其色的兄长竟然红了眼眶,他将她一把推开,冷着脸让她走。 她不愿走,回头望着他。 却见他吼道:“往前看,别回头。” 谢娉婷将呜咽哭声堵在掌间,提起裙摆一直往前跑,她知道官家派来抄家的拱卫司官差正紧盯着她。 因着兄长那句好好活着,后来她千次寻死的心思最后都熄灭了。 她从前最不爱听他的话,可是到了最后,浮在她耳边的,一直是这句话。 有那样一瞬间,她恨死了从前的自己。 她刁蛮任性,因为二夫人的话,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充满了敌意,从小到大,家中都因为她是女儿家,让大哥迁就她,而在她的恶意挑拨下,大哥与大房的关系越来越冷淡。 没想到在她心中最可恶的人,却成了最后护着她的那个人。 时光拉回现今,面前的少年瘦如劲松,一身飘飘白衣,面如冠玉,带着明显的冰冷,他望着面前的继妹含着泪水,心想谁这么有胆,惹了这个活阎王。 妹妹千娇百宠,受了委屈,自然有王府的一大家子为她出头,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外人多管闲事。 谢兖唇边挂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便打算和这个妹妹擦肩而过。 谢娉婷随着少年转身,她闪着泪光唤住兄长,“哥哥,对不起。” 谢兖身子因着这声“哥哥”一僵,却没有回头,冷冷说道:“这话原不该同我说,你该同祖母说。” 话正到此处,却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来。 兄妹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来。 王府有两个小阎王,论顽劣程度,谢娉婷只能称得上第二。 这老大,便是二房七岁的谢容淮了。 谢家容淮调皮捣蛋,已非一日,往常能制住他的,除了他父亲,便只有之前不时来王府寻武安王谢殊商议政事的太子殿下。 府里哪处有谢容淮的哭声,哪处便有风雨。 两人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却听那哭声渐渐弱了下去,间或夹杂着几声哽咽。 只听如同碎玉般低醇清冷的声音被压低了,暗处的男人威胁道:“你若再哭,孤便将你当成箭靶,射成筛子。” 谢娉婷听着这声音,如同被雷击了一般,身子僵在原地,瓷白的面上露出一抹不可置信来。 是周怀禛!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王府,难不成……难不成皇后娘娘已经下了退婚懿旨,他是过来宣旨的? 思及此处,谢娉婷心里像是数九寒冬泼了一盆冷水,原有的一丝欢欣也被压下去,她咬紧红唇,粉脸上的隐隐的桃红暗淡下去,愈发难以面对周怀禛。 她朝着谢兖说道:“哥哥,我忽然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了。” 谢兖早听说了妹妹和太子退婚一事,他对妹妹的说辞不置可否,微微颔首,算是拜别。 谢容淮被周怀禛堵在假山口,葡萄似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可怜巴巴地捂着嘴,心里却想着怎么逃脱太子殿下的惩罚。 啊啊啊,早知道玩弹弓会射到太子哥哥的下属,他就不玩了! 眼光一扫,便见他大姐姐谢娉婷正要起身朝着桃源居走去,他灵光一现,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大姐姐!有人欺负我!” 谢娉婷离去的身形顿时一僵,芙蓉面上尴尬尽显。 她就知道,被谢容淮这个小子看见,就没什么好事。 周怀禛顺着臭小子的目光望过去,便见那女子腰肢纤细,背影婀娜,浅红的裙裾随着微风漾起,也不知是满园春色成就了她,还是她成就了这番春色。 他眼神一暗,忆起前日她所出的诛心之辞,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来,面上满是冰霜。 谢容淮趁机挣脱了太子握着他的手,撒丫子直往谢娉婷身后奔去,胖嘟嘟的小手还抹着眼泪,告状道:“大姐姐,太子殿下他抢我的小弹弓,还要把我射成筛子!” 谢娉婷被迫牵起小家伙的手,僵硬地转过身来,和那人遥遥相对。 那人从假山后走出来,一身玄衣,身姿挺拔,眉眼冷厉,他周身像是藏了一团薄冷雾气,教人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即便是瞧见了也是无用,他惯将一腔心事封入心底,面上余下的也只有冷静自持。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似的走到她兄长面前,似是没有看见她一样。 谢娉婷握着容淮的手紧了紧,容淮被握疼了,方要叫出声来,目光瞥见大姐姐落寞的模样,却又住了声。 谢兖拱手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圣安。” 周怀禛止住谢兖行礼的动作,说道:“今日过府寻王爷议事,朝堂之外,长怀不必多礼。” 谢兖看了一眼谢娉婷,又望了眼捣蛋的谢容淮,赔罪道:“殿下,舍弟莽撞,还请见谅。” 周怀禛冷冷的目光射向谢容淮,冷嗤道:“无妨,他不过是顽皮,将鸟巢射下来,掉到承恩侯世子的头上罢了。” 让他停手还不肯听,这顽劣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倒同他大姐姐是一模一样的。 谢容淮闻言,将头塞回谢娉婷身后,悄悄摇头,说道:“才没有!大姐姐别信他!” 谢娉婷看了眼不远处的大榕树下,的确站着一个魁梧少年——承恩侯世子韩偓,他鬓发凌乱,一脸恼意。 她抿抿唇,芙蓉面上露出一抹春风笑意,杏眼弯成月牙,透出点点晶莹光澜来。 那少年见她望着他,脸色臭极了。 谢娉婷心领神会,知道韩偓心里怨怼她说了假话,于是便露出歉意的眼神来。 周怀禛余光暗暗观察着谢娉婷,见她的目光一直朝着韩偓,脸上阴云更甚,他埋下心头酸涩,朝谢兖道:“东宫事务冗杂,便不多作陪了。” 谢兖闻言,便伸手引路,作恭送之状。 谢娉婷听见他要走,猛地抬起头来,却撞入他幽深的凤眸里,她呆愣地望着他,心跳快得不像话。 周怀禛也只看了她一瞬,便移开了目光,面上依旧是冰冷之态。 望着兄长与他远去的背影,谢娉婷垂首,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落寞无比。 谢容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皮猴一样,一下子蹿出去,指着地上的香囊问道:“大姐姐,是你的荷包掉了吗?” 谢娉婷朝地上望去,那荷包上绣着两只……鸡子,绣工粗陋不堪,甚是熟悉,她慌忙将荷包捡起来,脸上爆红。 那是她初学刺绣时所做,本该藏于闺阁,可是有一年中秋节她去宫里拜见皇后娘娘,路上遇见了太子殿下,他执意问她要中秋节礼,而她身上,唯有这枚丑荷包尚未有主,便随手送给了他。 她本以为,他这样冷清的人断然不会收留小姑娘的荷包,却原来,他一直贴身戴了这么多年。 谢容淮眼尖,见到不远处折身返回的人影,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他人精似的问道:“大姐姐,你果真不喜欢太子殿下,要与他退婚吗?” 周怀禛本欲上前要回荷包,听到捣蛋鬼问出的话,却住了脚步。 他面上瞧着沉静,其实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既怕她说的是真话,又怕她说的是假话,一时进退不得。 从没有政事能让他如此心神不宁,也只有谢娉婷三个字,能搅乱他一池心水。 他的眉头蹙成一团,袖笼里的手悄悄握紧了,不动声色地等着那人作答。 谢娉婷欲要随口一说搪塞他,却知道谢容淮人小鬼大,若是出言诓骗,他定又要追问个没完,于是便道:“不是的……” 谢容淮听完这句,便咧开大大的笑脸,他又问道:“那大姐姐是十分喜欢太子殿下喽?就像我娘说的一样,叫什么来着,”他拍了拍脑壳,眼前一亮,“这叫欲语还休!欲擒故纵!” 饶是谢娉婷脾气再好,面上也忍不住黑了几分。 二婶成天都教了容淮些什么?这虎狼之词学会的倒是比正经经文都多,臭小子,欠教训。 谢娉婷正要揪谢容淮的耳朵教训他,却被谢容淮泥鳅似的身手躲过去了,他捂着耳朵,对着谢娉婷叫道:“大姐姐,别打我了,太子殿下来了!” 谢娉婷秀眉微蹙,揪住他的耳朵,“你诓骗人的伎俩倒是愈发长进了!” 谢容淮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一次他真没骗大姐姐呀,太子哥哥的确就站在大姐姐身后! 周怀禛耳中回旋着方才的对话,心尖微烫,却再不敢轻信,他面冷如霜,出口道:“孤方才丢了件东西,郡主可有见到?” 谢娉婷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谢容淮见大姐姐顾不上他,顺势撒丫子跑了,对着周怀禛做了个鬼脸,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溜得没了踪影。 周怀禛一向知道谢氏娉婷有副好容貌,可是再见她,心绪依旧难平。 她杏眼含光,香唇微启,粉脸上现出隐隐的桃红来,愈发显得冰肌玉骨,妩媚娇艳。 同当初拜访坤宁宫的小姑娘到底是不一样了,更撩人,却也更狠心。 谢娉婷握紧手上荷包,藏在身后,疑心方才容淮的胡言乱语已经被他听见,面上滚烫,话不知怎得就出了口,“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周怀禛听她话中意思,分明是不想见到他,又见她眉目低垂,连瞧他一眼也不愿意,心里更是冷了半截。 他不敢再多待,生怕下一刻她又要旧事重提,叫他面子挂不住。 既然她厌他如此之深,想来那日所出言辞必是深思熟虑,不是惊惧之后的口不择言,既如此,他也该给自己留分面子,留些太子的尊严。 他再次望了她一眼,嘲讽笑道:“你大可放心,孤折返,不过取丢失之物,绝不是放你不下,孤自当面禀母后,取消这门婚事,定不叫你为难。” 谢娉婷听闻这话,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的热意也下来了,她猛地抬起头来,眼里蓄了泪水,慌忙说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周怀禛早已出了园子,他玄色的衣角划过石板,到了拐角处便没了踪影。 竟是连荷包也不要了。 眼里的泪珠滚到面颊上,却比不上心里的滋味更难受。 第4章 第四章 周怀禛面上微霜,疾步快走,至月洞门下停住了。 他望着榕树下一身黑衣的韩偓,磨了磨牙,明明方才他说得那样痛快流畅,此刻想起,心里又陡然泛起一阵酸涩来。 就韩偓这样风儿一吹就倒的体格,平庸寻常的姿色,难道真的比他好吗? 韩偓老远就看见太子结了冰的脸色,心下便明白,殿下这又是在汝阳郡主处吃瘪了,他强忍住心里对汝阳的不满,问道:“殿下,汝阳郡主这是……” 周怀禛自小同韩偓一处长大,不止是君臣,更是兄弟,他哪能不知道韩偓同谢娉婷之间清清白白,可正因如此,他才更难堪。 他凤眸一瞥,冷笑道:“徐家妙锦这会同你闹退婚,你倒还有心思来管孤的事?” 韩偓脸色一垮,揉了揉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殿下,咱俩现在同为弃夫,就不要互相攻讦了吧?” 再说了,他被退婚这事追根究底,还是替太子殿下背了黑锅。 周怀禛脸色愈发冷了,弃夫?她谢娉婷哪里来的脸面叫他堂堂一国太子做弃夫?要弃,也当是他弃她! 只是心底那丝丝酸涩如何也无法泯灭。 韩偓回过神来,却见周怀禛阔步而去,他一激灵,问道:“殿下,咱们这是去哪里?” 太子为了与汝阳郡主见上一面,日夜不分将连日的政务都处理尽了,倒腾出一整日的空闲来,这会儿若回东宫,哪里再寻出些不重复的奏折给他批阅? 韩偓心里发苦,是真不知道太子一在汝阳郡主这吃瘪,就回东宫疯狂批阅奏折的习惯何时能改掉,他真的吃不消啊! 虽心下苦楚甚多,韩偓还是跟了上去。 周怀禛出宫时并未摆出太子仪驾,回宫自然也是悄无声息。 京卫指挥使左淮樟见过太子的私印,便拱手放行了。 进了午门,两旁宫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方蓝天,重重殿阁,层层宫院,都仿佛深深陷在这逼仄的甬道里。 像是隔绝了所有的人间烟火气息。 韩偓瞧着太子是要去皇后娘娘处,便适宜退下,先行前往东宫候着了。 周怀禛踏上汉白玉阶,穿过交泰殿,内侍、宫女们匍匐跪宁,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御道,跨过了坤宁宫的门槛。 殿里烛火已经燃上,蝉翼纱做的帐子随着微风浅浅飘逸着,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 沈皇后穿着金绣龙纹诸色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发髻一并散落下来,正坐在案前插花。 她并未抬头,听着脚步声,唇边便扬起浅笑,柔声唤道:“是禛儿吗?” 周怀禛俯身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沈皇后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却没有焦距,她浅浅一笑,如春风拂面,朝着儿子招了招手,“禛儿,快起来,到母后这里来。” 周怀禛望着母后失焦的眸子,眼底的深沉浮出水面,却很快便隐了下去,他上前一步,跪坐在母后面前,握住了沈皇后的手。 知子莫若母,沈皇后虽双目有暗伤,视物不清,却分明察觉到儿子心底的阴翳,她心里一酸,更为内疚。 她为着延续家族荣耀,嫁进宫来做了继后,凭着沈家的威压占了皇后的位分,却从一开始便与夫君貌合神离,连带着行止自小便不受夫君待见。 行止自懂事起,便早慧过人,事事俱要沉吟再三,待加冠后性子愈发沉稳,滴水不漏,这些年来,也唯有提到汝阳,她这傻儿子面上才有些人气来。 而她这个母亲,能教他的只有隐忍,最后硬气一回,便是替他争取了一纸他想要的婚约。 这份婚约,眼看着便要撑不住了。 沈皇后放下那些往事,问道:“禛儿,这门亲事,你有何见?” 周怀禛垂首,他的侧脸有几分冷硬,声音低沉,“母后,儿臣不愿勉强她。” 沈皇后瞧着儿子鲜见的低落模样,心里反而有了底。 她眼里闪过星微亮光,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说道:“如今这事正在风口浪尖,此时向众人言明退婚,于你于她都不好,依母后看,不如风平浪静了再说的好。” 周怀禛颔首,“就依母后所言。” 沈皇后瞧他暗沉模样,也不点破,只是扶额,从书案上拿起一封烫金宴帖,笑道:“镇国公夫人封了个帖子,京郊刚修了马场,春日里打马球,倒是不错,我想着扶宁许多日子未曾出过宫门,便接下了,行止,你替母后去一趟可好?” 周怀禛剑眉微蹙,望着那烫金的请柬,思绪飞得远远的。 扶宁行五,甫一降生,她母妃便去了,记在母后名下养着,有嫡公主的尊荣,却因为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能言语。 她虽只有六岁,心思却敏感通透,待人接物不免多了疏淡,寻常没有母后陪着,便在宫里哪也不去。 扶宁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马球会。 只是镇国公府是谢娉婷的外祖家,他若去了,两人免不得要碰面,若是去了瞧见她与韩偓眉来眼去的样子,岂不是添堵? 沈皇后边将请柬递到他手中,边揉着额头,说道:“禛儿,母后有些头疼,便先去歇着了,记着,可千万别忘了此事。”说着便打着哈欠往后头内殿去了,她背身而去,面上是隐忍不住的笑意。 她这傻儿子,追姑娘实在没有法门,她这个做母后的若不再推一把,恐怕等她半截身子入了土,也瞧不见他娶妻生子的时候。 周怀禛接过宴帖,眉头蹙成一团,半晌才将其收入袖中,起身离开。 * 王府静园里头又如同往常一样嘈杂。 院里当差的女使不用细听便知道,定是小公子在外头又闯了祸,二夫人又在园子里头开骂了。 谢容淮在正堂里跪着,腿有一搭没一搭的蹭着地,将玉白的小袍子蹭得尽是灰尘,胖乎乎的小脸上全是不高兴。 张氏坐在上首,捂着胸口,被这混小子气得肝疼,她厉声道:“给我跪好了,别瞎动!今日学堂没有去,倒是给他人作嫁衣裳去了,你说说,你到底和我有什么冤孽?!你娘我替你姐姐挣前程,被你祖母训得狗血淋头,你可倒好,歪打正着,上赶着给你大姐姐牵线去了!” 谢容淮心虚地看了一眼他娘,有模有样地说道:“娘,圣人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瞧着大姐姐除了脾气坏点,和太子哥哥挺配的,你就别给二姐姐瞎点鸳鸯谱了!” 张氏闻言,一口气闷在胸口,她两眼发黑,下了上座,寻了半天才找出一条鸡毛掸子来,作势便要朝谢容淮身上抽。 “你才多大点,就知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到底是谁教你的这些?真是气煞我也!” 谢容淮见他娘要动真格的,小腿一弹,扯过书袋便玩命似的往外跑,一头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他仰着头往上看,便见大胡子爹正黑着脸望他。 谢殚将儿子搂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威严的眸子对上儿子水灵的大眼睛,声如洪钟,“谭学究说你今日又没去学堂,这是怎么了?” 谢容淮一激灵,顺势抱住了他爹的脖颈。 他撒泼打滚轻车熟路,不过一瞬眼里就积聚起了泪水,晶莹剔透,像是水洗过的葡萄,水汪汪地看着人,教人铁铸的心肠也忍不住软下去,用软糯糯地声音哭道:“爹爹……容容今天身体有恙,不想去学堂。” 张氏见夫君回来了,面上生气去了三分,余下全是喜悦,她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放下,道:“夫君回来了?我去让小厨房上菜来。”话罢瞪了谢容淮一眼,示意他消停会儿。 听了这关心之语,谢殚的脸色并未好看到哪里去,他将儿子放在地上,沉声道:“谢容淮,从明日起,我亲自送你去学堂,即刻便去练字,没有练完一篇,不许用午膳。” 谢容淮小脸一垮,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他爹,可他爹模样不善,他只好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房门。 待孩子出了门,谢殚脸上的黑云才聚集起来,他逼近了张氏,问道:“用膳不着急,我倒是想先知道,寻常你都是派下人将午膳送去府衙,怎么那一日,倒是非要让娉婷去?!” 张氏脸色一白,紧张起来,她朝后退了两步,“我……夫君……我只是,只是怕下人门不用心,恰巧……恰巧娉婷也正想见太子殿下……” 谢殚怒极反笑,他眼里含了怒火,美髯也因怒火晃动起来,“张氏,太子参与审讯军需案的时辰,我只是在床帷间提了一嘴,隔日你便让娉婷去了按察司这样的血污之地,你同我说说,你如何肯定太子就一定会动用重刑,又如何算准了娉婷去时一定会看见那样的场面?” 他今日甫一回府,便被母亲派来的人请去了觉满堂,一向和善的母亲头一次对他冷了脸,劈头盖面便是一顿责难,他这才从母亲那处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憋着一股子怒气回到静园,忍到儿子走了再发火,已是他的极限。 张氏额间已经冒了冷汗,她脸上的肌肉颤抖着,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来,她捏紧了衣襟,诺诺说道:“夫君……我所作所为,皆是为子女计长远,再说了,娉婷她本就不喜太子……” 谢殚听闻这话,猛地将檀木桌上的茶盏摔碎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寒凉,“张氏,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谢殚阔步而去,将门口的珠帘拨得乱响。 张氏几乎站不稳了,她眼中泪水尽落,失神地坐落在玫瑰椅上,咬牙说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谢殚,你做了十几年的芝麻绿豆官,儿女的前途,靠不得你,还不许我出力?!这是什么道理?” * 虞氏掌管中馈,王府里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不过半刻,自有人禀报她,静园的那番言论传到她耳朵里,饶是虞氏是泥捏的,也有了三分气性。 同为人妇人母,她如何不知道替一家子操持的辛苦,可张氏动了阴私手段,毁人姻缘,有再多的苦心,也成了坏心。 只是这事婆母已在众人面前给出了公断,便是想要大事化小,她不想拂了婆母的颜面,也只有忍着了。 至午时,谢殊才下了朝回府,本打算直奔谢园,半道上却被老太太派去的女使截了胡。 谢老夫人对长子的性子了如指掌,谢殊万事都好商量,但只要谁让他妻女受了星点委屈,他定然能将那人扒皮抽骨,同他已经过世的老子一模一样。 老爷子在世时便不止一次说“大郎肖我”,不止是外貌相似,连性格爱好都相似,一样的宠爱妻女,喜好带兵打仗。 她今日若不先同大郎通了气,恐怕之后遭殃的便是那张氏了。 尽管如此,谢殊还是黑着脸回了谢园。 虞氏备好了午膳,左等右等总算见着人回来了,正要吩咐下人摆饭,却见夫君一个跨步进了门,将下人尽赶了出去。 虞氏走过去替他更衣,仰头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朝堂上有事不顺心了?” 谢殊由着她替自己解腰带,解了一半,便一把将妻子揽进怀里,闷声说道:“是我不好,这次又叫你们母女受委屈了。” 虞氏将他的大脑袋从她肩上搬开,后颈上被胡须刺着的痒痒感才散了去,她道:“我倒是还好,可是她们这样算计呦呦,我不能忍!若不是为了母亲……我今日就算是拼着贤淑名声不要,也让张氏再也无颜出门!” 谢殊瞧着妻子通红的眼眶,一阵心疼,他轻轻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怜惜道:“我都明白,我应了母亲,这是最后一次,倘若张氏还敢做法,我必定教她吃不了兜着走。” 虞氏听了这话,破涕为笑,锤了他一下,“你能怎么办?还能放下男人身价同她泼妇骂街不成?” 谢殊瞧着妻子娇气的模样,忍不住暗了暗眼神,他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她的唇,挑眉说道:“也不是不可以,为了卿卿,自然是什么都愿意的。” 虞氏一把推开他,脸色涨红,她见他色*欲昏心,真怕他白日里乱来,于是捂住嘴,大声叫人上来传菜。 谢殊哈哈一笑,坐上饭桌,正经了几分,说道:“回头去桃源居瞧瞧呦呦,我倒是怕她此刻心里不好受。” 虞氏一一应下,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说道:“长怀的外家前些日子来了信,要他去充州住一段日子。” 谢殊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充州何家,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倒是还有脸接阿兖回何家? 第5章 第五章 春色同晨雾混在一处,微风恰恰,细雨绵绵,无声浸润。 谢娉婷方从祖母那处请安回来,玉团替她撑着伞,只是斜风细雨,也无法挡得周全,罗裙微湿,在所难免。 到了桃源居檐下,玉团才收了伞,谢娉婷缓步上了台阶,入眼便见一佳人立在阶上,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谢娉婷缓了一瞬才认出来,那是太傅徐介的嫡亲孙女徐妙锦,自垂髫时起便与她形影不离,妙锦性子活泼,不拘小节,同注重礼仪规矩的燕京闺秀截然不同。 徐介是周怀禛的开蒙恩师,德隆望尊,太子一朝失势,徐介血谏朝堂,领着都察院众官员在谨身殿前长跪不起,接连上奏十三封,言真情挚,字字血泪,奏文传于乡野庙堂,引得众议纷纭,诸多阴谋论横空出世。 官家碍于悠悠众口,明面上虚心受教,采纳谏言,转身却给徐妙锦赐了一门婚事,许的是永安侯家的二公子,那是个顶顶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妙锦嫁了他,日子也定然好过不到哪去。 即便如此,王府被抄后,她仍旧冒着夫家的不喜,亲自上伯府探望,却被婆母拦下,打发走了。 妙锦懂她心中牵挂,辗转艰辛,将王府里父王母妃的遗物尽数周折送入她手中。 再后来,她被禁在东院,便再也没了妙锦的消息,偶听下人闲扯,说是永安侯二公子为着一个倌儿,叫自家的夫人在二门处罚跪,那夫人脾气性子烈,当下便血溅门廊,撒手人寰。 谢娉婷望着眼前俏丽之人,如何也不敢想,那永安侯二公子到底是如何磋磨妙锦的,叫这样一个活泼灿烂的姑娘丢了活着的希望。 谢娉婷望着眼前佳人,将往事抛到脑后,黛眉微扬,杏眼里露出欣喜笑意,她迎上去,握住来人的手,娇嗔道:“你何时来的?怎得也不派人去通报我一声,春意料峭,杵在这许久,着凉了可怎么好?” 徐妙锦急慌慌端详了她家呦呦一番。 脸若芙蕖,眉如春黛,秋水为神,说是凌波仙子也毫不夸张,哪里有学堂那些嘴碎小姐口中狼狈不堪,羞于见人的模样,分明美艳更甚往昔! 呦呦要与太子退婚的事不知被谁传了去,如今上至燕京闺门,下至大街上的贩夫走卒,都对此事议论纷纷,而她虽心中忧虑,想要过府探望,可奈何中间出了与韩偓退婚的风波,被她爹禁足家中。 徐妙锦见呦呦此刻无半分颓废,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最是不会安慰人,生怕见到她家呦呦伤神的模样,笨嘴拙舌的,再将人弄哭了,一路上设想了多种安慰的言辞,好在现下看来全然用不上。 她抱住了谢娉婷,哭丧着脸说道:“呦呦,你不知我这些昏暗日子是怎么过的!不能与你团聚,简直要了我半条命去!” 谢娉婷听她抱怨,面上含笑,拥着人进了屋,唤玉锦道:“玉锦,上茶。” 玉锦在隔间应了声,却被徐妙锦拦住了。 “不必了,喝茶有什么意思呀?我今日可是带了宝贝来,早些日子托人自江南运回几坛子梨花春,好不容易摆脱韩偓这个浪荡子,我今天定要痛快畅饮三大白!” 徐妙锦说着,便让贴身的女使去马车上取酒。 谢娉婷闻言,远山黛眉微微一蹙,心里不住地担忧。 她因着退婚一事被罚跪祠堂,学堂已有两日未去,还不曾知晓徐妙锦要同韩偓退婚的事,此刻听闻,只怕妙锦是因为她那日胡诌的话才与韩偓退婚,那她岂不是铸下大错了? 谢娉婷握住她的手,杏眼含着自责,“妙锦,退婚那日我莽撞失言,说出的话尽不可信,你若为了我那无稽之谈而退婚,那真真是我的罪过了。” 徐妙锦噗嗤一笑,柳眉微扬,眉目生动,她调笑道:“呦呦,连太子这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你都舍得不要,我怎会信你看上了韩偓?更何况,就韩偓那样的浪荡子弟,压根配不上你!谁若愿意收了他,我日日焚香沐浴,佛祖面前替她祈福!” 谢娉婷见她言语中对韩偓极为嫌弃,倒是在心里替韩偓捏了一把汗。 韩偓对妙锦的真心,绝不是作假,从前世妙锦过世后他再未议亲,便可见一斑。 谢娉婷纳罕,“承恩侯世子到底做了何事,叫你这般厌他?” 徐妙锦闻言,柳眉一横,咬牙说道,“韩偓做的,那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他夜逛青楼不止,还同那花魁说:世家女涩然无趣,不如春风馆里的姑娘知情识趣。这不就是在影射我么?呦呦你说,这我能忍么?他还以为,我们儿时两家父母许下的口头婚约能将我绑得死死的,我才不呢!若要嫁他,我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谢娉婷听她这话,反倒笑了,她瞧着面前人张牙舞爪、生机盎然的模样,心中欣慰,“他身为东宫属官,又是殿下的得力之人,免不得要办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差事,夜探青楼许是另有隐情,你可别将人一棒子打死了。” 徐妙锦听闻韩偓二字就脑壳生疼,她不愿去想那糟心人。 她柳眉舒张,望着谢娉婷道:“呦呦,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学堂里倒是出了不少趣事,你可还记得之前一直针对你的李家女郎?她在学堂里尽传些不堪之语,话里话外言说太子殿下瞧不上你,早就想与你退婚,结果却被她兄长训斥,哭着回家去了。” 话至此,徐妙锦叹道:“我瞧着,那李惠虽然嘴碎可恶,但她兄长李延光还真同她不一样,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比韩偓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谢娉婷再次从旁人耳中听闻李延光三个字,心尖陡然生出一股异样,她面色白了几分,又惶惶想起在昌平伯府后院那段等死的日子。 东院又阴又暗,光明永远照不进去,在那里的日子仿佛漫长得没了尽头,丈夫的冷漠,婆母的不喜,小姑的刁难,都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日渐磨去她的棱角,也让她生出辜负那句“好好活着”的念头来。 父王头七,她将七尺白绫悬在梁上,只差一刻,便能前往地府与亲人团聚。 可李延光赶了来,他眉宇间隐着慌张,倒像是有多在乎她似的,下一刻他的言辞却让人如临寒冬,他说: “你活着,我便保你家人无虞。” 她终于明了,他要的,仅仅只是让她活着而已——他自己无法解脱,也不愿她摆脱这人间阴沟。 徐妙锦见她一副失了神的模样,又想起来呦呦才从风波里抽出身来,她很不该再提起外间蜚语,叫呦呦烦扰,心里有些恼了自己,恨不能将那些话收回来。 话正到此时,徐妙锦的女使便提了一坛酒来。 酒水尚未开封,便已觉暗香浮动,醉人三分。 徐妙锦揭过之前的话题,动作娴熟地将酒封起开,倒了一樽递与谢娉婷,自己却倒了一海碗,“可不是我小气,我是怕回头你一杯倒了,我就没人品酒了。” 谢娉婷倒是被她这话说得羞愧,她脸色微红,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她评道:“这梨花春的确是难得的好酒,色呈浅绿,所谓倾如竹叶盈樽绿,酒质醇厚,香飘一屋,能饮此酒,实是人间一乐事。” 徐妙锦目瞪口呆,噎着一嘴美酒,差点呛出声来。 她明明记得,呦呦的酒量便是一杯倒,难道与呦呦相别三日,真是要刮目相待啦? 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徐妙锦便见面前美人面颊桃红,杏眼迷离,波光荡漾,素手还一个劲地晃着酒杯,漂亮干净的眸子里参杂着丝丝委屈,似是疑惑怎得没酒了,模样娇憨,叫同是女子的她也忍不住心尖一痒。 徐妙锦舒了口气,暗道自己还真是高估呦呦的酒量了。 她恍然想起自己今日是为何来的,一拍脑门,懊恼道:“把酒言欢大半晌,把呦呦灌醉了,倒是将正事给忘了。” 她伸出纤纤十指,在呦呦面前晃了晃,说道:“呦呦,明日的马球会你可一定不要错过呀!咱俩一同上场,定杀她们个片甲不留!” 谢娉婷迷糊着握住眼前乱晃的手,声音软软的,“你是不是又和人家打赌了?” 徐妙锦:…… 她家呦呦即便醉了,也是如此聪慧。 她的确同那起子不安好心的小姐打了赌,她们说呦呦现下定然无颜见人,明日打马球也定然不会到场,这话听得她心里冒火,她家呦呦分明容光焕发、仙姿佚貌,怎就无颜见人了? 呦呦瞧着是个柔弱美人,但她的马球打得极好,赛场之上张扬明媚,是她见过最美的姑娘,她就等着那群有眼无珠的被啪啪打脸。 只是算起来,呦呦有许久没打过马球了,不知技术是否娴熟? 谢娉婷摆了摆手,面颊泛着柔柔的红光,她嗫嚅道:“打……打不了,行止哥哥说我打马球的样子丑极了。” 此话一出,惊呆妙锦。 徐妙锦扣了扣耳洞,疑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岔了。 只是那声软糯的“行止哥哥”,的的确确,确确实实是从她家呦呦的小嘴里说出来的! 大燕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他表字行止,取自诗经小雅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太子殿下竟然舍得说呦呦难看?!这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她如何不知? 正疑惑时,外间忽然传来低低的询问声。 珠帘微微晃动一番,便瞧见一妇人进了屋,淡妆高髻,素履罗裙,与呦呦面貌五分相似,却多了娴静淡雅。 徐妙锦慌忙站起身来,心里暗道不妙,行礼道:“徐家妙锦见过王妃娘娘!” 虞氏蛾眉微舒,含笑道:“妙锦不必多礼。” 她闻见屋里的酒香,忍不住叹道:“这是江南一代的梨花春,果真好酒,名不虚传。” 徐妙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还以为,王妃娘娘若是见着自己将呦呦灌得不省人事,定会不喜。 只是此地不宜久留,以防王妃娘娘秋后算账,她还是先逃为妙。 正要说出告退之词,却见王妃娘娘挑眉问她:“妙锦,这酒可还有剩?” 徐妙锦替自己的美酒捏了把辛酸泪,笑道:“自然是有的,王妃若喜欢,妙锦明日便送来。” 虞氏见她一脸肉疼,噗嗤一笑,“我哪里稀罕你那点酒了?你母亲方才派人来催,生怕你醉在王府回不去,再过一刻,她便亲自到王府拿人了。” 虞氏同徐妙锦的母亲戚氏是闺中密友,太傅府离王府又只隔了两条街,寻常来串门再方便不过,两家儿女幼时便乱窜,若一家找不到儿女了,必定到另一家去找,从没有落空的时候。 徐妙锦脸上一慌,想起她娘的大嗓门就有些头疼,她行礼告退,走得匆匆忙忙。 虞氏再回首瞧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儿,姑娘黛眉微蹙,芙蓉面上带着酒醉后的桃红色,冰肌玉骨,美人销魂,更胜她当年。 虞氏拿着帕子轻柔地替女儿擦了擦面颊,便由着玉锦玉团两人将她安置到床榻上。 谢娉婷抓住她娘的手,杏眼微睁,泪珠儿滚了下来,赌气道:“我要打马球!我不丑!” 虞氏错愕之余,更是哭笑不得。 娉婷十岁起便学着打马球,这些年来倒是按下兴头不再上场,她还以为是女孩年纪大了,性子娴静,却没想到呦呦还记着小太子的戏言,再不肯上马。 第6章 第六章 旭日遥遥而起,细碎的金光普照大地,东宫便于这万丈金光中寂静而立,橙黄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相互映衬,更显金碧辉煌。 宫闱深深,樟子松下正立着两人,一人持枪,一人持剑,耳畔唯有细微风声。 只一瞬之间,便见长*枪突然红缨攒动,出势如龙,锋芒凌厉,韩偓持着长剑,抵住其攻势,缠斗来往几个回合,正欲松懈缓息一会儿,谁料对方一个直捣黄龙,力道之大,竟将他手中兵器击落在地。 韩偓见手中兵器被击落,哭丧着脸道:“殿下,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比得过您啊?” 周怀禛一身暗色长袍,腰身劲瘦,汗滴自他下颚滑落,平添一分野性,他收了长*枪,冷声道:“若在战场上,再华丽的剑也不如长*枪一柄,进攻退守,流利自若。” 韩偓颓丧道:“殿下,您自十三岁上便随着武安王上了战场,所学皆是沙场临敌之术,哪如我学剑只为强身健体呢?” 虽与殿下比试败了,但他忆起今日的击鞠赛,又止不住地欣喜。 他已打听过,徐家小娘子定然也要下场,他要同她好好解释,那日夜探青楼,皆是因公办事,逢场作戏。 韩偓默默仰头望了眼日头,满怀希冀地对着周怀禛道:“殿下,咱们该启程了。” 周怀禛将长*枪扔到他手中,淡淡道:“孤去寝殿更衣,你且候着。”话罢朝内殿去了。 韩偓慌慌接过长*枪,好心提点了一句:“殿下,您好好挑挑衣裳,莫要在场上吓着姑娘。” 周怀禛听他言语,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脑海里翻过韩偓的穿着,大多玉白色,浅蓝等明亮的色彩,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莫非呦呦喜欢浅淡色彩的衣衫? 他习惯赤色,暗黑之色,不过因着这些色彩瞧着稳重,符合身份,却不想,原来这些却都是些不讨她喜欢的色彩。 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瞬,便被他按捺下去。 呦呦已经言明要与他退婚,即便他穿得再俊朗,恐怕她也视若无睹。 周怀禛眉眼一肃,心里定了定,又恢复了往日的睿智。 寝殿里,内侍按着太子往日的穿着喜好摆了三套新制的服饰,却见太子剑眉紧皱,瞧着不甚满意。 内侍冷汗暗流,慌忙俯身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周怀禛抬眼望着内侍,犹疑问道:“可还有……浅淡些的色彩?” 内侍面上一喜,道:“有有有!” 从前太子殿下偏爱朱色、绛紫、深黑这样的深色,尚衣监按照规制纺出许多明色衣衫,尽数压在箱底,说一声用,自然是即刻便能用的。 周怀禛抉择再三,还是选了件茶白的骑马服换上了。 内侍看直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怀禛见他神色有异,心里着实没底,皱眉问道:“如何?” 内侍缓过神来,笑出了眼纹,道:“老奴许久没见殿下穿这样的颜色了,真是谦谦君子,文气十足呢。” 他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瞧着太子从一丁点长成七尺男儿,瞧着他从活泼调皮变得庄谨持重,旁人都只道太子权势在身,惹人艳羡,却不知,殿下背后要舍弃多少珍贵之物,从穿着到言行,无一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几时能像现在这般模样,任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呢? * 京郊以钟山作界,往北是峰峦起伏,往南是平野广袤,镇国公奉上谕修葺的击鞠场,便在这广袤平野上,从高处望去,真真是平望如坻,下看如镜。 此刻场上红旗咧咧,鼓声阵阵,威风八面的守门将立在两处球门前,七宝球被场上的公子打得流星飞蹿,人喊马嘶的声音自场上传来,到了精彩处,人的眼眸仿佛尽被那彩球吸了去,不知谁带头叫得一声“好”,底下便冒出雷鸣般的掌声来。 马场前的官道上俱是各家停着的翠帷马车,穿着春衫的小姐夫人们自成一景,香衣软鬓,一派繁华。 出门时,两个姑娘闹着要坐一辆车,恰巧虞氏与戚氏也欲闲聊琐事,便答允了。 到了击鞠之地,戚氏怕女儿乱窜,坏了规矩,掀了车帘喊道:“妙锦,别到处乱蹿,到宾席上寻个位置坐,听见了没?!” 徐妙锦斯斯文文掀了车帘,细声道:“知道了,母亲。” 瞧着戚氏满意地点了头,下一瞬徐妙锦便将脸转回马车内,扮了个鬼脸,大笑着说道:“呦呦,今日旗开得胜!” 谢娉婷杏眼笑成了月牙,说道:“我在底下给你喝彩!” 徐妙锦脸上笑容一顿,凑近呦呦,可怜巴巴地说道:“呦呦,我昨晚寻思了一夜,幼时太子殿下说你打马球的模样丑,约摸是醋了!他不愿旁人瞧见你好看的样子,并不是真嫌你的模样丑,所以,呦呦放心大胆地上场吧!” 谢娉婷被她这话说得一愣,猛然忆起昨日自己饮酒醉了,浑然不记得醉酒后同妙锦说了什么,她神色紧张起来,问道:“我……我昨日还说了什么?” 徐妙锦坏坏一笑,托腮道:“呦呦昨天说……行止哥哥!” 谢娉婷捂住了面前人的嘴,说道:“好了好了,你可别胡言乱语了!” 转瞬又蹙了蹙黛眉,心中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叫出声了,她咬住唇,小心问道:“真的吗?” 徐妙锦拍着胸脯,笑得灿烂,“你什么时候见我骗过你?” 谢娉婷芙蓉面上顿生懊恼之色。 果然饮酒误事,这都是多遥远的事了?她清醒时候都未必记得住的往事,饮了酒反倒翻个儿似的往外滚。 玉团在外头将杌凳搁置在地上,笑道:“郡主快下车吧,外头正热闹着呢。” 谢娉婷踩着杌凳下了马车,正要往宾席上去,却见底下马场里横空出来一名白袍男子,马上纵驰,鞠杖在他手里仿佛活了一般,他于马上侧身而立,一下便将七彩球击到对方的球囊里,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来。 徐妙锦也跟着欢呼了一声,喜笑颜开道:“那便是李惠的兄长李延光了,他才来学堂没几日,谭学究就夸过他无数次了,说他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有机辩之才。” 谢娉婷垂眸,露出一抹几乎瞧不出的淡笑来,轻声问道:“是么?” 话至此间,那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他自马场向上望,只见两位年轻姑娘正朝客席走去。 他微微皱眉,并未理会,策马回了赛场。 宾席左右拉了五彩帷幄,只余前方空出,作女眷观赛之用。 此时,学堂里的几个姑娘正聚在一处,有人笑着说道:“汝阳郡主退了婚,有两日没来学堂了,这样丢脸的事,若是我,定也是不敢出门,羞于见人,太子殿下何等龙章凤姿,怎会娶这样一个娇矜任性的女子?就算娶了,日后也是被休弃的命理!” 这话实在直白,几家小姐不由会心一笑。 领头的那位小姐穿着一身淡粉色骑装,眉目间带着些许娇纵,样貌在如百花齐放的贵女堆里头倒不是十分出彩。 她扬眉说道:“今日就瞧瞧,咱们这位汝阳郡主可敢到场!” 谢娉婷扶梯而上,至阶上便听到这番言论,她面色微凝,并未反驳。 身旁徐妙锦听了这话,气得肝疼,正要上去与人理论,谢娉婷却揽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徐妙锦柳眉横竖,说道:“呦呦,她们这张嘴巴实在惹人嫌,让我去教训她们!” 谢娉婷微微一笑,挽着徐妙锦上前道:“争口舌长短,是下下策,太*祖时,军士之间若有嫌隙,便击鞠一场,输者心服口服,不可寻衅,以求正军中风气,一心御敌,如今尔等可敢效仿?” 那粉衣女子正是李惠,她错愕地瞧着来人,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她本以为,谢娉婷退了婚定然黯淡消瘦,狼狈不堪,也定然不敢现于人前,可面前女子一身茶白骑装,面若芙蓉,颦笑皆宜,杏眼似是含着春日的水波,教人移不开眼,姿容较之前更胜。 不敢应战,那该有多丢份,李惠正了正衣衫,笑道:“有何不敢?早就听闻郡主球技了得,今日特来领教,若我输了,日后定不多言语,若是你输了,以后我等之言,你就得受着!” 话罢她便下了座,底气十足道:“既如此,我们两队自下去选马,胜负分晓,郡主可别赖账!” 谢娉婷起身,让她先行一步。 待人都下了宾席,徐妙锦才疑惑道:“呦呦,我怎么觉着,她像是成竹在胸,早有谋算呢?” 谢娉婷释然,她自然明白前世的小姑子手段如何,可是今日这一劫,迟早要历,不如此时解决,赛场之上见真章。 不过多时,两队人手便齐了,因临时人手不够,索性让玉锦玉团也充数上场了。 玉锦倒还镇定,玉团拿着鞠杖,手直打颤,拉着哭腔道:“小姐,奴婢只粗通马术,真的不会打马球!” 徐妙锦笑得灿烂,抚了抚玉团圆圆的脸蛋,说道:“玉团放心,有我和呦呦在,定不叫你丢份!” 玉团颤颤巍巍拿住了鞠杖,只见她家郡主早已上马,紧身的骑装将玲珑有致的曲线勾勒而出,随着锣鼓一敲,骏马便飞驰而出,她咬咬牙,圆脸上显出坚毅来,踩着马蹬上了马,心道决不能给自家郡主丢脸。 周怀禛方将周扶宁安置到宾席上,便听见席上尖叫欢呼声突起,他往赛场上一望,只见茶白骑装的女子立于马上,腰身纤细,胸前玲珑轮廓尽显,他脸色一黑,几个劲步下了宾席,直朝赛场上奔去。 第7章 第七章 风声飒飒,红旗飘动,马场辽阔无垠,娇娥们手持鞠杖,战况胶着,胜负难分。 李惠胯*下的枣红马矫健踊跃,她一手持着缰绳,注意到前面的队伍里头有个姑娘总是避开传球,她脸上一喜,猛地勒住缰绳,对着其他姐妹喊道:“都看着点儿,对着那个绿衣姑娘发球,她不会传球!” 其他几个姑娘爽利地应了一声,便“驾”了一声,打马朝着玉团那头去了。 进囊次数已经持平,端看这最后一球是哪队能抵住。 徐妙锦明显瞧出那几个姑娘的意图,她朗声笑道:“呦呦,她们要进坑了。” 谢娉婷微微呼了口气,玉面上浮出一抹嫩红,杏眼一眨,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回首朝徐妙锦笑道:“按原计划行事!” 两人兵分两路,天地浩渺,远远望去,仿佛只余苍穹下一白一蓝两道身影乘风驰行。 周怀禛自长梯下来,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他瞧见那姑娘丝毫不惧危险,半个身子侧到马下,长发几乎垂地,鞠杖灵活一动,便勾起了七宝球,那球升至半空,阳光照在上头,五彩斑斓,直直飞入了对方的球门。 他虽面上阴沉,却也止不住从心底里替她喝彩一声。 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声,铜锣一响,只听球平喊道:“汝阳郡主队头筹,旗十三!” 还未等欢呼声余尽,便又听远处球场上传来一声尖叫。 不知是谁的马失了控,疯了一样朝球场上的人群里冲,那马疾驰如风,眼见便要撞到还在马上的谢娉婷。 周怀禛瞳孔一缩,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也不知自己是抢了谁的马,又是谁在他耳边尖叫。 他横跨上马,凤眼微微赤红,手上用尽了力道,马儿吃痛,嘶鸣一声便飞窜而出。 宾席上的女眷都被这一幕惊住了,纷纷站起身来,紧张地瞧着底下的情形。 谢娉婷察觉到那疯马朝着她冲过来,已是晚了半拍。 她身下的马儿似被那疯马影响,也躁动起来,马蹄不安地扒着地皮,嘶鸣力竭,隐隐有将她震翻的趋势。 她额上冷汗直流,眼瞧那疯马越来越近,她颤着手拔下鬓角的发钗,眼一闭,猛地将发钗刺入马躯,胯*下骏马吃痛,朝着前方疾驰而去,她颤着身子,紧紧抱住了马儿的脖子,不敢睁眼看下头的场景。 她从没有这样惧怕过死亡。 祖母健在,王府安好,她还没有走上前世的不归路,一切都蓬勃至此,她舍不得死。 耳边是呼啸风声,她颤着心尖去忽略一切声音,可是却毫无用处,只听马蹄触落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在朝她喊: “呦呦,别怕,将手递给我!” 声音湍急冰凉,又隐着莫名的温柔,与她上辈子离世前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身子一震,睁开杏眼,泪眼朦胧中瞧见一人策马而来。 周怀禛离她不过咫尺,浮跃清透的金光落在他的白衫上,落在他半边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的面色经年累月的冰冷,已然忘了如何柔化,不至于吓着眼前的姑娘,可是藏了黑雾的凤眼里透出的焦急,却如何也骗不了人——他在乎她。 谢娉婷微微动了动身子,她颤抖着将手伸到他跟前,男人就势拉住她的手,奋力揽过她的腰身,她的背脊落在他僵硬的胸膛上,似是被烫了一下。 女子柔软的娇躯落在他怀里,周怀禛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脸黑如包公,狠狠地说道:“谢娉婷,你胆子可真大!” 谢娉婷咬了咬香唇,她惊惧地握住他持缰绳的手,芙蓉面微微一侧,泪珠儿就似泉涌般滚了出来,声音带着惊惧后的柔软颤抖,“下次……下次不会了。” 周怀禛闻言,脸色却更黑了,他磨了磨牙,阴沉问道:“还敢有下次?嗯?” 他本欲再训斥几句,可瞧见她眼眶通红,委委屈屈的模样,便疑心自己是否说话太重,将人吓着了,他不由顿了顿,将余下的话都收了回去。 怀里的女子许是坐姿不舒坦,忍不住动了动,因她这一动,周怀禛瞬间僵直了身体,他脑海像是炸出了一片烟花,一瞬生出了无数绮念,却又抿了抿薄唇,尽数斩去。 可他手持缰绳,似有若无地触及她胸前柔软,血气翻涌,实在难耐。 他气息微粗,耳尖微红,喷薄的热气落在女子如凝脂的脖颈上,惹得怀里人一阵瑟缩。 他微微蹙眉,吐纳一息,默念了几句静心咒,这才避开怀里人香软的身子,虽然面上恢复了冰冷郑重之色,耳尖却仍旧罕见地露出暗红的色彩来。 马儿闲庭信步似的回了赛场,却见场上比试已然中止,虞氏与戚氏心焦如焚,直到见太子护着人回来才安了心。 徐妙锦眼眶红着,远远瞧见呦呦同太子同乘一骑归来,想要迎上去,却又暗戳戳地察觉到了不合时宜。 太子殿下对呦呦一腔真情,若能修成正果,再好不过,如今难得有时机能让两人摒弃前嫌,她不该上前叨扰的。 她和玉团玉锦负责守卫己方球门,呦呦趁着对方只对着玉团发难,远绕截球,一时比赛终止,出了如此意外之险,她们三人相隔甚远,根本无暇营救。 万幸太子殿下赶了来,如若不然,今日呦呦遇难,她定要自请谢罪。 至人前,周怀禛翻身下马,他仰首望着上首的姑娘,剑眉微蹙,将手伸到她面前,说道:“下来。” 谢娉婷见他神色不虞,暗道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他做事一向清明利落,定然不喜她这惹麻烦的性子,于是失落道:“劳烦殿下了,我自行解决便可。”话罢她扶着马鞍,便要下马,脚踝处忽然一阵钻心的疼,她脸色一白,眼见便要从马上跌落。 周怀禛剑眉紧皱,他长臂一揽,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休憩的场所走,冷哼道:“孤就不该问你的。” 谢娉婷面上一阵窘迫,她用衣袖挡住了脸,生怕别人瞧出来她的模样。 西斜的太阳替大地铺上了一阵暗黄,众人眼睁睁看着常不近女色的太子,怀里竟然搂了一名女子,女子虽遮了面,却能瞧出来是个绝色美人,两人衣色相同,倒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 众人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击鞠场的管事早在场上出了事便被人叫出来,他此时已然知晓面前之人是太子,太子怀里的人,是武安王的掌上明珠,汝阳郡主,这两人他都招惹不起,可祸事已成,为今之计,只能殷勤些,免得太子秋后算账,他头上的帽子保不住。 于是他便上前一步,行礼道:“草民见过殿下,今日马场失事,正在彻查,让郡主受苦了,还请太子责罚。” 周怀禛冷冷扫了他一眼,质问道:“马匹何故突然有恙,孤要一个说法,伤了未来的太子妃,尔等可担得起责任?” 谢娉婷听见这句话,芙蓉面上一红,却又涌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她如此任性,退婚在先,可他人前依旧替她撑着脸面,护她周全,这样的好,她又该如何回馈呢? 管事一听,哈腰点头道:“是是是,草民定当彻查,给殿下一个交代,只是……只是郡主如今受了伤,以防后患,不如先去诊治一番,如何?” 周怀禛面色更冷了,他压低了声音,隐了几分怒气,“还不带路?” 管事额上冷汗如流,颤着脚步在前头带路。 击鞠自太*祖时便兴起,太*祖依靠骑兵起家,每逢战事,自当击鞠一场以旺士气,这本是排兵演练时的把戏,到了太宗时,自后宫兴起女子击鞠,民间多有效仿,只是击鞠以马为本,却有风险,因此,本朝击鞠场都设有诊堂,更有女大夫,便是为了应对今日这般状况。 诊堂里头人并不多,女医是位眉眼慈善的妇人,她微微拿捏过骨头,笑着说道:“不过是脚踝扭伤罢了,涂些膏药,必定好得快极了。” 周怀禛闻言,紧蹙的眉头才松散些,他接过女医递过来的膏药,便要俯身下来替谢娉婷擦药。 谢娉婷芙蓉面上一红,玉足瑟缩了一下,掩入裙底,不再外露半分风光,她低声说道:“殿下,我自己来就行了。” 女医瞧见两人这幅模样,暗暗一笑,道:“小娘子,你夫君这样疼你,是你的福气,不必害羞,我先出去便是。”话罢便提着药箱出了门,将隔间留给她二人。 谢娉婷欲要开口否认,却在周怀禛逐渐暗沉的目光下住了嘴。 他指骨修长,瞧着像是文人墨客的手,可事实上,他的手可批阅奏文,也可披甲上阵,保家卫国。 他带着薄茧的手轻轻触上她的玉足,玉足盈盈一握,似藕节似的白嫩,他暗道女子的足怎可生得这样小,眸光暗沉,从玉色的瓶子里剜了一团膏药,细细地涂在她脚踝上。 谢娉婷强忍住痒意,芙蓉面上憋出一抹轻盈的红来,她见他捯饬半天,忍不住软了声音,问道:“殿下,好了么?” 周怀禛面色微微阴翳了些,他的声音低哑醇厚,隐着不被人察觉的辛酸,“呦呦,你还要多久,才能对孤动心呢?” 谢娉婷身子一僵,对上他藏了薄雾的凤眸,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 赛场之上的疯马虽被人制服,可中间过程周折,伤了几家贵女,李惠便是其中一人。 李延光下了场,便到宾席上休憩半晌,却见他妹妹同汝阳郡主上了场。 他早听同窗们议论过这位郡主。 听闻这位郡主出生时天降异彩,百花齐放,术士皆道这位郡主生来命贵。 不过那都是些说烂了的旧事,凡是文人,心中总有些风流蕴藉,美人诗文,总是绝配,饮酒之后,更是口无遮拦,言及汝阳郡主一张玉面,颠倒众生,若是能做其裙下客,定是做鬼也风流。 他那时觉得众人夸大,对此嗤之以鼻,却不想今日一见,果然配得上那番言辞。 鬼使神差,他借着给妹妹寻药的空档,跟着太子殿下进了诊堂。 他瞧见传闻中冷面嗜血的太子殿下亲自替美人涂药,美人玉足纤纤,颦笑皆宜,他收回目光,匆匆离去,脑海中那玉足却挥之不去。 他心头拢上一股怪异之感,觉得自己丢了文人风骨,沉迷美色,可又觉得,他仿佛该同汝阳郡主有些什么似的。 第8章 第八章 徐妙锦柳眉弯弯,满是忧虑,在诊堂外徘徊往返。 她方才亲见太子殿下抱着呦呦去诊堂,瞧那般模样是伤了脚,于女子而言,伤脚可是天大的事,然则她不便进去,只能在外头候着,万望呦呦安然无恙。 她早就察觉某个呆子在她周身晃悠半天,自以为藏的好极了,鼠头鼠脑地乱窜,就是不肯上前来。 韩偓眉头紧皱,他望着徘徊的女子,早想寻个机会上前解释,可一来人多眼杂,于她名声有碍,二来她为了汝阳郡主的事忧虑,只怕也不肯和他好好说话。 他犹豫半晌,揽了揽衣衫,见此时周围没了旁人,才大着胆子上前去。 徐妙锦只是冷眼看着来人,并不想先开口。 只见韩偓收了一惯的嬉皮笑脸,肃着脸说道:“便是杀人犯,死前也有呈堂证供,如今我在你心中,便连杀人犯也不如了吗?” 徐妙锦闻言,挑眉冷笑道:“杀人犯可不会夜逛青楼,说他的未婚妻不如青楼女子风趣。” 韩偓正经的神色顿时绷不住了,他面上拂过一丝急切,结巴着说道:“妙锦……我……我是替太子办……办事,那日有个官员就住在隔壁,我逢场作戏,只……只是为了监听而已,实在没有坏心!” 徐妙锦凑近他打量了一番,她瞧着他急得满面通红,心下已信了五分。 只是她娘说得对,男人有了错处,得让他长长记性,否则忘性大,知错不改,更是难缠。 徐妙锦笑得灿烂,说道:“韩世谨,从小到大的情分,我是记在心底的,可我去鸡鸣寺算了算,方丈说我姻缘坎坷,还未遇到命定之人,可巧,你早先也嫌我不够文静,不是同你娘说,你更相中隔壁家的小姐,既如此,不如今日咱们把话说明白,这婚事退是不退,你给句人话。” 话罢,她又添了一句,道:“我先表表我的态度,我是十分赞成退婚的。” 韩偓脸色似炭黑,他七窍生烟,抓住面前女子的手,咬牙问道:“你是不是相中旁人了,怎么忽然要退婚?” 心里更是羞怒,他娘是怕他过早将媳妇娶到手吗?怎得什么事都往外说? 他那不过是一时气话,怎得到了徐妙锦的耳朵里就成了凿凿之言了? 徐妙锦被他手上劲道弄疼了,她眉头皱成一团,将他的手甩开,愤愤道:“许你夜逛青楼,属意他人,就不许我心中有一两个俊俏公子哥儿了?” 韩偓同周怀禛一处待久了,发怒时倒也有了三分气势,他脸色不大好看,问道:“你看上谁了?” 他暗暗想道,若是让他知晓是谁敢挖他的墙角,他定然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徐妙锦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她即便不看他撅屁股,也知晓他要拉什么屎,于是抱肩说道:“凭什么与你说?同你说了,你要寻他的麻烦,日后我还如何跟他比翼双飞?” 韩偓:…… 他便知道,徐妙锦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只是他堂堂承恩侯世子,即便和她退了婚,那也是有大把姑娘愿意和他成亲的,于是心下一狠一冲动,竟是转身走了。 徐妙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人,真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走了,她脸色气得通红,跺了跺脚,狠狠道:“韩世谨,我要是再同你说半句话,我就是王八蛋!气死我了!” * 膏药沁凉,缓解了脚踝处辣辣的痛感,谢娉婷这才能分神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她瞧过他许多模样,有处理政事时的沉谨,有率兵统将时的威武,可只有眼下,她才能察觉他真正的喜怒哀乐。 她能察觉,他现在紧张极了。 周怀禛袖笼下的手微微握紧了,他面冷如霜,看似淡然地说道:“为何这般瞧着孤?这衣衫……是内侍所荐,孤只是随意穿穿。” 实则他心里没底,他知自己严肃端正惯了,即便穿上文人墨客的衣衫,也无那般闲雅风韵,此刻见她打量自己,恐怕也是在嘲笑自己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心中涩然,面色微微冷淡,冷声道:“孤也不喜这衣衫,今后不会再穿。” 谢娉婷瞧着他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她软着声音道:“殿下这身好看极了,从没人能将茶白穿得这样好看。” 周怀禛面上不露形色,余光却暗暗瞥了一眼女子,她杏眼含笑,波光盈盈,不似说谎的模样。 他心尖似被热水烫了一下,这抹热意瞬间浮上了面庞。 他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肃了肃面色,僵硬道:“孤救你,不是为了这句夸奖。” 谢娉婷并不言语,她目光触及他隐在袖中的手,软声说道:“殿下过来。” 周怀禛瞧她虚弱模样,以为又是那哪出伤口疼了,剑眉微蹙,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问道:“可是有哪处……” 他话语未尽,便见面前姑娘将他的衣袖撸了上去,动作丝毫不雅致美观。 他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欲将手抽回来,却被她抓地紧紧的,他瞧见她长睫一颤,豆大的泪珠儿滚到他含着血淤的手上,姑娘软糯的声音含了怒气,又含了哭腔,“你还藏?” 周怀禛身子一颤,一向睿智的头脑仿佛上了锈,他僵硬着任由面前的姑娘轻柔地替他抹了膏药。 他心底似有岩浆翻滚,热到心尖发颤,一股喜悦冲上头脑——这是当年他册封太子时都未曾有过的狂喜。 外头韩偓忽然禀报道:“殿下,军需案有了进展,陛下正急着召你入宫。” 韩偓在门前进退为难,他也知晓殿下在乎汝阳郡主,定然想在此处陪着她,只是军需案事关重大,官家与太子关系一向不睦,若再有耽搁,恐怕官家又要寻出殿下许多错处,横加刁难。 周怀禛眉头一拧,他望着正垂首替他包扎伤口的姑娘,心里泛起一丝柔软。 他不知她方才所言,是否因了救命之恩,敷衍安慰他,可见她出事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慌了。 是初初涉政,面对群臣时都未曾有过的慌乱。 周怀禛收敛眼中的阴暗之色,他低声嘱咐道:“勿要碰生冷之物,好生照料自己,改日再过府探望。” 谢娉婷杏眼微微湿润,她察觉到他此刻心绪不稳,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脑中的话脱口而出:“殿下也是!”她对上他极具攻略性的目光,心跳慢了一瞬,快速垂下头,软软说道:“殿下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用生冷之物,切忌舞刀弄枪……” 周怀禛听着她将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冷冽的眉眼柔和几分,面上竟破天荒挂了几分笑意,他说道:“我记着了。” 谢娉婷被他的话一惊,螓首微仰,却见那人在细碎光影中阔步而去。 他竟然弃了尊称,自称“我”。 门外韩偓似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圈不知几何,瞧见太子的身影,忙迎上去说道:“殿下,陛下已派拱卫司的人来催了三回了。” 周怀禛面色不变,他淡淡道:“回宫。” 韩偓松了口气,目光触及他家殿下的手,心微微一梗,心道哪个蠢笨大夫将伤口包扎地这样丑。 * 虞氏在外头马车里悠哉饮茶,对面戚氏不得不佩服王妃的淡定,忍了一刻,戚氏道:“咱俩还是去瞧瞧吧?呦呦最是怕疼,虽有太子护着,恐怕也不好受。” 虞氏将茶盏放下,笑着说道:“有太子在,你我前去又有何用?咱们都是局外人,瞧得明白,可是呦呦她不明白,唯有让她自己用心看,日后道路才能走得长远。” 她的呦呦美貌聪慧,能担得起太子妃的重任,只是没有谁生下来心窍全通,有时须得经历过,方能明白真情可贵,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能替她绸缪一切,日后总要她自己拿主意的。 谢娉婷涂了药,脚踝倒是没那样痛了,玉团心疼地直掉眼泪,非要和玉锦一左一右搀着她,谢娉婷笑着受了,却用手刮了刮玉团的小鼻子,道:“我又不是残了腿,不过扭了一下,几日就好了,别哭了,嗯?” 玉团抹了抹眼泪,道:“郡主,我日后一定寻空好好练马球,再也不叫您受伤!” 这话引得一众人笑出了声。 徐妙锦瞧她脸色虽然白了些,但是能笑能动,心口大石才放了下来,道:“呦呦,若以后太子殿下不在场,我再不敢拉着你打马球了。” 谢娉婷芙蓉面上一红,她忆起那人极黑的脸色,杏眼里漾起了柔柔的波光。 两人说着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虞氏正站在王府的马车处候着,她瞧见女儿微红的面颊,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上前扶住人道:“方才府里来了消息,皇后娘娘得知你受了伤,特派人送了宫廷秘制的凝香丸,现下阖府皆知,少不得要进宫谢恩。” 谢娉婷惊了惊,心里涌出一股甜蜜的欢喜。 他才刚回到宫里,皇后娘娘便送了药去府里,可见他有多么雷厉风行。 可是欢喜过后,她黛眉微蹙,又惴惴不安起来。 她行事鲁莽,丢了殿下的颜面,皇后娘娘会不会因此对她不喜? 她蓦然想起他沉静的面庞,心里又重新安定下来。 是她的错,她就担着,她虽没有天大的勇气,可好在她从小就有知错就改的品性,认一回错,又何妨呢? 第9章 第九章 皇后娘娘格外体恤,因怕马车颠簸加重疼痛,特意叮嘱女官将药送到王府便自行折返,不必让郡主亲自领赏。 马车行至王府,女官早已收了王府的赏银,回宫复命。 谢娉婷腿脚不便,归府后便入桃源居安顿下来。 她扑在柔软的榻上,也顾不上将凌乱的发髻松散开来,半侧着身子,只露出一个窈窕背影。 虞氏见女儿卧在榻上慵懒的模样,不禁笑了笑,“你父王还说你不好受,我瞧你,现下分明眼里都能酿出蜜来了。” 谢娉婷芙蓉面上浮上淡红,纵然母妃说的是事实,可当着母亲的面,她还是不好意思。 话到此处,外间玉锦忽捧了托盘进来,面上俱是笑意,“郡主,皇后娘娘赐的凝香丸,传闻一粒千金,尚且难求,也只有这皇宫富贵地,才能一下拿出这许多来。” 托盘里青玉瓶小小一只,上头的刻纹倒是精巧,是一少女在马场击鞠,谢娉婷越瞧越眼熟,她将玉瓶托在手里旋转一圈,却见背面纹案是一清冷少年的模样,以眼下的角度看,却是少年在高楼偷看女子击鞠。 这分明是他和她呀! 谢娉婷水汪汪的眼睛一亮,面颊愈发红了,若是母妃不在,她真要高兴地在床榻上打几个滚了。 这样的心思,决计不是皇后娘娘想出来的,那就一定是他了。 可是,他又是何时置办了这小东西,又这样巧,在里头装了治外伤的良药呢? 虞氏瞥了一眼,心中暗笑。 她哪里看不出药瓶上的端倪,这些玩意儿,早就是她年轻时玩剩下的了,她面上并不戳破,揶揄问道:“呦呦,要不要母妃帮你敷这凝香丸?” 谢娉婷杏眼里波光漾漾,满是挣扎。 若让母妃给她敷,自然是极好的,可是,这是殿下送她的东西呀,她都没碰过呢。 她咬了咬唇,犹豫半晌,心虚地将瓶子塞在靠枕下,显出少有的认真模样,“母妃,不必了,这等小事,呦呦自己来就行了,要是把母妃累坏了可怎么办?” 虞氏终是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忍不住抚了抚女儿的发髻,道:“好,呦呦自己敷。” 真不愧是她的女儿,连护食的性子都一模一样。 转眼她又想到,东宫不比王府清净,不会只有太子妃一个女人,太子若要纳妾,也是伦理纲常,到那时,呦呦又该如何子自处? 这股忧虑被她隐在心尖,面上却只余笑意,“你腿脚不便,母妃让人将食案摆在屋里。” 这话一出,谢娉婷便知道她娘接下来的去处了,定然又要回园子给父王备膳,然后腻腻歪歪。 谢家儿女,过了七岁就要另起院子别住。 谢娉婷小时候便对此存疑,再大一点儿,便明白祖宗辈定也怕孩子同夫妇住在一处不方便,才定下这个规矩。 虞氏瞧她跳脱,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夜间别踢被子,伤筋动骨最忌受寒,否则留下病症就不好了。” 玉锦笑道:“王妃放心,玉锦一定伺候好郡主。” 虞氏这才放心去了。 谢娉婷瞧着玉锦,她眨眨眼道:“玉锦,你去瞧瞧厨房里的膳食准备地如何。” 玉锦了然,退了出去,顺带着将门也带上了。 她心中暗笑,郡主有时瞧着稳重,可有时又像个孩子,想要做什么都瞒不住旁人。 谢娉婷小心将罗袜褪下,脚踝处的红肿已经退去大半,她将青玉瓶打开,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她取出一颗细细碾碎了,粉末落在脚踝上凉凉的,舒服极了。 她盯着青玉瓶上的小人儿,芙蓉面上笑容迭起,瞧着傻傻的,但这情景不过维持半瞬,便见汝阳郡主突然哭丧了脸。 她忽然想起来,她还没有沐浴呀!现在涂了,待会儿岂不是又要用一颗! * 大内陷入昏黄灯火中,宫道甬长,林木疏影错落。 崇元帝的内侍元喜提着宫灯引路,落后太子半步,谨身殿里帝王阴翳的脸色不时浮入脑海,元喜面上挂着合宜的笑,道:“殿下,陛下近日心火有些大。” 这便是帝王身边当差的难处了,既要传达指令,又不能得罪贵人。 周怀禛面色微沉,他出声道:“多谢大监。” 石柱灯幽幽的光映在他半边面颊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晦暗。 元喜窥着太子深不可测的面容,心道天家父子不论亲缘如何,性子却总是相似的。 一样的滴水不漏,喜形不露于色。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殿柱盘龙,金碧映辉,灯火下匾额醒目,朱髹泥金,大书着“谨身殿”三个字。 周怀禛阔步入了内殿,瞧见眼前的场景,却顿住了脚步。 案几陈列,膳食具备,温酒暖灯,像极了寻常人家父子用膳的场景。 可这是天家,注定了不寻常。 崇元帝听见脚步声,转头侧目望着他,道:“进来。” 这语气熟稔无比,平静薄凉,不含一丝温情。 周怀禛依言行至案前,面上冷淡至极,他俯身道:“儿臣见过父皇。” 崇元帝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当他见到那双与皇后像极了的眼睛时,眼中本就不浓厚的温情去了三分,只留下寒凉,他随意道:“坐。” 父子相对坐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崇元帝执起酒盏,替自己满上一杯,他一口饮尽,与儿子对视着,良久才道:“军需案查到了充州,停了吧。” 周怀禛面色不变,眼中划过一丝嘲讽,他带着戏谑道:“查到二弟身上,父皇舍不得了吗?” 崇元帝耷拉的眼皮动了动,熟悉他的人必定知晓,他此时已经动了怒,可他此时的语气反而却更平和,“充州贫瘠,民众猖獗,他练兵自卫,是经过朕允许的,军需,也是在拱卫司过了明路的,不必再查了。” 充州贫瘠?民众猖獗? 周怀禛不点破帝王的偏心,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父皇,冷静到了极致,多少次想质问的话,终是问出了口,“那母后的眼睛呢?” 崇元帝闻言,目光死死望着自己的长子,他从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忤逆,看到了对他的不屑。 他轻轻一笑,怒气反倒散了一半,“那都是过去的事,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 周怀禛置于案上的手紧紧攥起,他眼中的黑雾愈发暗沉,嘲讽笑道:“是了,二弟私运军需,自建军营,可以重重拿起,轻轻放过,不再追究,母后并无过错,你却任由后妃害她,父皇,您真是公允!” 崇元帝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他深深望了儿子一眼,冰冷笑道:“这世间哪有许多公平呢?这位置原不该是你母后所有,她凭着沈家占了,那该受的苦,自然要受。” 崇元帝不欲翻那些繁琐旧账,他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 他忽然出声道:“朕瞧着,汝阳郡主也不愿嫁你,你虽是皇家子弟,也不能强人所难,太子妃换个人选如何?” 第10章 第十章 崇元帝的眼神微凉,并不是试探的口吻。 西北多战事,今岁开春,夷人冬粮用尽,青黄不接,多番于边疆劫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要征战,武安王即是大燕的活招牌,只需往那一站,就可令夷人胆寒退却。 可太子在朝中广结善缘,沈家老宰辅又是他的外家,若再添上一个武安王府,他这个皇帝简直如同虚设。 太子与汝阳郡主这门婚事,即便碍着老宰辅的面子无法解除,也要往后拖。 拖到本届殿选落帷,他手里能有可用的人为止。 周怀禛面色阴沉,他不去看帝王的眼睛,只是将杯盏中烈酒一饮而尽,再回望帝王时,眼中已然藏了暗火,他声音冷沉,如锋利寒剑刺入人心,“儿臣,非她不娶!” 崇元帝头一次被人这样忤逆,他面上青筋骤起,却又极力忍下,道:“五州淑女,你尽可取之,朕绝不拦着,为何偏是她?你就非要忤逆朕吗?!” 周怀禛目光沉沉,明明与帝王平坐,可眼中却有了睥睨之势,他嘲讽说道:“儿臣不愿同父皇一般,取五州淑女于后宫,却无一人同心。” 这话触动了帝王的逆鳞,他一言不发,却忽得将案几掀翻,杯碟落地,发出琳琅破碎之声,将在外守着的元喜吓得眼皮直跳。 元喜慌忙走进宫室,瞧见父子对峙的场景,也不敢贸然出言,只得立在一旁,鼻眼观心。 崇元帝黑着脸,咬牙切齿道:“无朕圣旨,朕倒要看看你如何成婚!” 元喜头一次见堂堂帝王被气得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他心中战战,将头埋地更低了。 却见太子殿下抚了抚袖,立起身来,声如碎玉,语调再平稳不过,“父皇,您若不下旨,儿臣便等着,一年,十年,皆可。” 元喜吓得面若菜色。 这是儿子要同老子比命长? 崇元帝胸腔起伏,他指着大殿的正门,吼道:“给朕滚!滚!” 周怀禛却做足了礼数,他行礼道:“儿臣告退。” 周怀禛出了谨身殿,便听殿里传出一声声“孽子”,他微微顿了顿脚步,嘴角微勾,面露嘲讽。 这声孽子,从小听到大,倒不觉得难受了。 他权且将这当作父皇的褒奖。 他敛去眉间郁色,踏着一路夜色回到东宫,韩偓竟还未离去。 周怀禛剑眉微蹙,问道:“今日还不归府?不怕侯夫人唠叨?” 韩偓面露难色,偷偷瞥了一眼太子殿下,又觉得直接将话说出口显得渎职,面上正经问道:“殿下,充州良田不多,水路却发达,那批军需到了充州便没了踪迹,我等可要再继续追查?” 周怀禛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追查的人手都已调遣妥当,倒还来问孤?有事便说,不必装正经。” 韩偓嘿嘿一笑,又偷瞧了好几眼周怀禛,说道:“殿下,明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可否明日请一次公假?” 上巳节行修禊事,是郊外踏青,男女相会的好时候。 周怀禛瞧了眼前人一眼,道:“准了。” 他已然想到去岁上巳节,呦呦上皇觉寺求姻缘的场景。 他那时逼着看管姻缘树的小沙弥将呦呦的解签给了他,上头是大凶的兆头。 思及此,他心中又微微一沉。 韩偓见目的达成,心想也不能自己去会心上人,却让殿下在东宫冷冷清清地处理政事,他扭了扭眉头,意有所指地说道:“殿下,每逢上巳节,皇觉寺就成了祈姻缘的文好去处,郡主也曾去过。” 周怀禛心中微动,却冷冷瞧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韩偓:…… 他能记得,还不是因着去岁上巳节,殿下分明都进了皇觉寺,与郡主仅仅咫尺之遥,却连话也没说上一句。 要他说,怨不得汝阳郡主早先那样害怕殿下,每次两人相遇,殿下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去往杀人的路上。 虽说死的都是贪官污吏,罪有应得之人,可那场面于闺阁女子而言,着实血腥可怕了些。 * 谢老夫人知晓孙女打马球将腿伤了,心疼地不得了,将房里山海般的补品流水似的送到了桃源居,偏生玉团最听老太太的话,按着老太太的吩咐,日日交给小厨房精烹细调。 谢娉婷瞧着那小盅里的燕窝,一股酸涩自肺腑而来,她拿帕子捂住了嘴,苦闷道:“看来我若不去祖母面前晃悠晃悠,她是不会信我的伤好透了!” 玉锦在一旁暗笑,她见郡主实在是没胃口,便说道:“郡主若没胃口,便放放吧。” 谢娉婷下了榻,纤纤玉足踏上了绣鞋,到了铜镜面前照了照,凝脂般的面颊上红光闪闪,黛眉悠远,可瞧着同从前到底是不一样了,她感慨道:“可不能再吃了,仿佛都圆润了一圈。” 她眉头一紧,认真道:“早就说定了今日要陪祖母赏花的,咱们收拾收拾,赶快去。” 赏花是次要,得赶紧让祖母停了她的补品,若不然,这一日一日地补下去,以后她便不能叫谢娉婷了,得叫圆娉婷。 觉满堂里,此时气氛正微妙着。 老夫人听着女使的回话,心中隐隐有些古怪。 锦枝瞧着老太太严肃的模样,不禁说道:“也许是二夫人久不见娘家人,只是叙叙旧呢?” 今晨她外出采买,瞧见侧门处偷偷摸摸进来一名男子,起先那男子不愿透露姓名,后来见她盘查得厉害,才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这男子是二夫人张氏的外甥,说是家中急用银两,想问二夫人讨些救济。 老夫人眼皮动了动,眼底不虞,她笑道:“张氏家道尚且过得去,虽说张家年轻一辈没几个中用的,可到底有老辈撑着,不至于连几两银子都拿不出,这事必有古怪。” 锦枝犹疑道:“那可还继续盯着?” 老夫人微微一笑,面上露出一抹谋算来,“自然要盯着,我向前便怀疑,张氏一内宅妇人,当日如何买通按察司的人算准了时辰,眼下看来,倒是我小瞧她了。” 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水,目光里露出一抹惆怅来,“王府大家,几代都没有太平的时候,想要家和万事兴,怎得就这么难?” 锦枝心微微一疼,她忆起当年老太太嫁入王府,不知受了其他几房多少暗气,多少委屈,好在太爷是个有手段的,将几个兄弟治的服服帖帖,更是一心看重老夫人,从没想过纳妾。 她安慰道:“老夫人的福气大着呢,大爷脾气性子都好着,又上进,郡主和世子都孝顺,奴婢瞧着,好日子都在后头。” 谢老夫人叹了口气,为难道:“我倒是不担心老大,他拎得清前庭后院,又同他父王一样,是个痴心人,后院清净,只有王妃一人,可是老二不同,他……唉。” “无论张氏做了什么,她一哄,老二的脾气就烟消云散,这样宽松,难保不种下祸根,我怕他有朝一日,将自己折进去。” 锦枝替老夫人按着穴位,轻笑道:“老祖宗可别想那么多了,待会儿郡主来请安,瞧见您愁眉苦脸的,定然心疼。” 老夫人闻言笑了笑,却又问道:“这几日倒不见葳蕤了,也不知这丫头的病如何。” 锦枝道:“听闻郎中去了几回,说是好些了。” 老夫人点点头,神思倦怠,倒有些昏昏欲睡。 谢娉婷进了正堂,便瞧见她祖母躺在摇椅上,瞧着模样倒像是睡了,锦枝姑姑正替祖母按着额间穴位。 谢娉婷索性悄声将绣墩移到祖母身旁,她杏眼微微弯起,低声朝着锦枝说道:“姑姑,我替祖母按着,您去歇歇吧。” 锦枝笑着应下,心道郡主还真是孝顺。 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能见一丁点儿风,一见风就头痛,小郡主瞧见祖母头痛的厉害,巴巴地直掉眼泪,也不知从哪得知按穴可缓解疼痛,拿着人到处练手。 郡主小时候贪玩,女工诗书样样学得脑壳痛,唯有这一样按穴学得极好。 锦枝安心出了屋,却瞧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裙,身段瘦削的女子立在外头,待瞧清了人,她上前行礼道:“二小姐怎得不进去?老太太才念叨着你呢。” 谢葳蕤透过山水屏风,瞧见那亲密如斯的祖孙俩,面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顿了顿,说道:“既然有大姐姐作陪,我便不进去了。” 锦枝想着老太太夜里翻来覆去,间睡间醒,总是睡不香,难得白日里养养神,于是便说道:“那二小姐慢走,待老太太醒了,再来也不迟。” 谢葳蕤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主仆二人往回走着,女使玉澜明显察觉到主子淡淡的不悦,她不由道:“小姐方才为何不进去呢?您已经好久没见过老夫人,就这样走了,难免让人觉得您孝心不足。” 剩下半句她却没说,汝阳郡主整日往觉满堂疯跑,阖府都觉得她顶顶孝顺,反倒显得小姐落了下筹。 谢葳蕤面上暗淡几分,她望着园里开得灿烂的花朵,幽幽道:“花开并蒂,其实并不美,你说,人们是该先赏哪一朵呢?” 玉澜听出她话中深意,说道:“小姐说的有理,是不该进去的。” 她顿了顿,又说道:“只是小姐,郡主生病了,老太太流水一般的补品往桃源居送,您病了这么久,老太太却只送了一次,真是偏心。” 谢葳蕤闻言,冷冷瞥了玉澜一眼,吓得玉澜登时住了嘴。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三月三上巳节,学堂里谭学究难得宽松,准了休假,倒成了谢家儿郎最宽松的时候,不必温书苦学,研读考课,因此倒难得齐聚了一堂,给老太太请安。 为首的是谢兖,他一身青衣,眉目疏冷,对着老太太时眼底方才有了半分暖色,躬身道:“孙子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眼中满是笑意,让他坐下,说道:“在祖母这儿,哪来的这么多礼数?” 长怀这孩子,品行端庄,好学上进,可就是性子清冷了些。 当年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身子一落不起,偏生充州何家得了消息,生怕何氏有了不测,武安王妃的名头落到别家姑娘手里,竟巴巴地将何氏的嫡亲妹妹送来了王府。 何氏性子柔顺,又念着娘家情分,苦衷憋在嘴里不说,反倒遭了何家埋怨,时间长了,淤积在心,竟害了场大病去了。 那时长怀已经记事,丧母之后性子大变,愈发不爱说话,再加之谢殊忙于政事,腾不出空来教导儿子,长怀多半时候,都在觉满堂陪着她。 后头虞氏进门,生了娉婷,谢兖虽性子冷清,却难得喜欢这个粉雕玉砌的妹妹。 谁知随着两人年岁大了,反倒不如小时候亲密。 思及此,老夫人心头又是一阵感慨。 外头忽然传来清脆活泼的童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见谢家容淮斜挎着小书袋,鸟儿一般飞进老太太怀里,小嘴一撅,甜言蜜语就连珠炮似的出来了,“祖母,容容可想你了!” 老太太哎呦了一声,笑得面上纹路尽散,蹭了蹭孙儿白嫩嫩的小脸,说道:“祖母也想容淮了!” 谢兖瞧见眼前场景,眉眼冷意散去三分,竟然有了些微笑意。 “那容容有没有想大姐姐呀?” 来人清越的声音好听极了,透出一股软软的意味。 谢兖的目光触及后脚进来的人,面上笑意却微微一顿,又冷了下来。 谢娉婷穿着淡紫的薄罗衫子,映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一双杏眼正含笑望着他。 他微微垂首,不去看她。 别以为那日叫一声哥哥便可抵去往日的疏远嘲讽,那些,他可是都还记着。 谢娉婷瞧见兄长模样冷淡,并不气恼,只是小心地叫了一声“哥哥”。 听到这声“哥哥”,谢兖有一瞬的愣神,他仿佛回到了两人幼时,小姑娘受了伤,总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只会叫“哥哥,我疼”。 谢兖将内心动容掩在平静面容下,他轻轻应了声,语气和缓不少。 谢容淮圆溜溜的大眼睛瞧了瞧大哥和大姐姐,向老太太撒娇道:“祖母,今日上巳节,容容也要和大哥哥大姐姐一同出去游玩!” 孙辈里头,谢容淮是最小的一个,又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小孙儿的请求,谢老夫人如何舍得不答应? 谢老夫人正了正小孙儿的发带,脸上皱纹笑得更深了,她连应了三声好,说道:“容容若欢喜,便去吧。” 谢容淮紧紧地抱着祖母,用甜的发腻的童音说道:“祖母最好了!一点不像爹爹,天天逼着容容练大字,它们认识容容,容容不认识它们呀。” 这怨怪的语调格外可爱,谢老夫人开怀笑出了声,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呀,还真是调皮捣蛋,也不知是随了谁。” 谢容淮滴溜溜的大眼一转,道:“随爹爹!爹爹最调皮捣蛋,每天打容容屁屁!” 谢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却仍旧嘱咐道:“长怀,春闱在即,眼瞧你苦读人都瘦了一圈,也好趁着今日出去松快松快,由你带着呦呦和容容,祖母也放心。” 谢兖微微颔首,一一应下。 * 上巳节游人如织,金水河边人满为患,女子云鬓香衣,染的燕京城都香了几分。 文人墨客举杯饮酒,曲水流觞,作诗谈文,更有伶人伴奏为庆,雅乐入耳,好不痛快。 谢娉婷牵着谢容淮的小手,与兄长一左一右护着他,生怕人来人往地将他挤散了。 一行三人,男俊女俏,就连中间的小娃娃都那般可爱精灵,倒是惹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徐妙锦在金水桥下驻足,她远远地瞧见谢娉婷,面上露出喜色,挥手道:“呦呦,我在这!” 然则周遭嘈杂,声音淹没在人海中,正主自然是听不见的。 眼瞧着人就要过去了,徐妙锦一着急,提着裙摆便追了上去,她又叫了一声“呦呦”,后头女使也跟着追了上去。 谁也没注意,桥畔正与友人参与曲水流觞的男子听见这声“呦呦”,神色微变。 因着一时愣神,李延光并未及时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盏,对面的白衣公子哥看他模样呆愣,眼中闪过一丝轻慢,又假意叫道:“元栖,怎得不敢接酒盏,莫不是怕了?” 李延光回过神来,他面上带着再平和不过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溅洒出的酒液落到衣衫上,洇出一片深色湿痕,他也毫不在意。 李延光目光微寒,起身道:“这酒水,也不过如此。” 话罢,竟转身离去。 那白衣公子瞧他模样轻狂,低低咒骂一声,道:“不过就是个破落伯府的公子,家中欠着无数外债,也敢在我面前耍横?” 一旁的蓝衣公子安慰道:“这满燕京谁人不知,老昌平侯中饱私囊,被罢官降爵,抄家充公,忧愤离世,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前几日我还听我母亲说,李家老夫人上我们家借银子,替李延光交来年的束脩呢,你何必跟这样的人置气,岂不是自掉身价。” 白衣公子嘲讽一笑,“那李延光读的学堂,原是武安王府的宗塾,武安王仁善,不论身份贵贱,只要一心向学,皆可进内研读,且分文不取,李老夫人借银子,哪里是为了束脩,恐怕是家中只余绳床瓦灶了吧。” 两人会心一笑,又互饮了一杯酒,各自按下不提。 微风拂面,带着丝丝冷意,倒将方才的酒气散了散,李延光脑子清醒了几分,却又想起那声“呦呦”来。 这名字,分明熟悉的很,可他竟一点儿想不起来,到底谁叫这个名字。 想不出来,脑子又疼得紧,他索性弃了继续想的念头。 目光无意中触及远处皇觉寺的山门,李延光不禁愣了愣,脚下一转,便入了皇觉寺。 庙宇幽深,香火飘渺,许是今日上巳节,求姻缘的男女多了些,平常肃静的山寺倒显得喧闹了几分。 他直往里头走,一时未曾注意山门前的扫地僧,脚下被僧人手持的笤帚拌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致歉,却见那沙弥施了单掌礼,定定瞧他,半晌才问道:“施主是过来求姻缘的?” 李延光瞧这小僧面目清秀,年岁尚浅,看着不像方外之人,便皱眉道:“未曾想过。” 那沙弥摇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倒是不再言语。 李延光颇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他面上不虞,大步朝天王殿走去,不再理会这糊涂僧人。 那扫地僧瞧着施主的背影,叹息道:“本有凤雏之才,却孽障缠身,可惜,可惜啊。” 这话音方落,便见一大肚僧人自他身后走来,声如洪钟,道:“才识得多少算法,便出来班门弄斧?” 扫地僧瞧见来人,面上一慌,叫了一声“惠能师兄”。 惠能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住持说了,囫囵之言勿要外露,大千世界,有相无形,变化多端,非人力可测,勿要多言,误人子弟。” 那扫地僧面露羞愧,言语低落,“多谢师兄,慧静悟了。” 惠能道了一句无妨,又问:“今日太子殿下亲临,早间的茶备好了吗?” 慧静应道:“早已备好,同从前别无二致。” 太子殿下幼时体弱,上皇觉寺修养过一段时日,殿下对皇觉寺的茶水格外钟爱,每到上巳节,必定至寺中寻住持谈经论道,风雨不动,因此到了这一日,住持便会吩咐他们提前备好。 禅房里,道宣住持正同太子博弈。 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不分伯仲。 慧静推开了禅房门,持着茶盏进了房。 道宣住持白发鹤颜,面露微笑,道:“鄙寺粗茶,承蒙太子不弃,特意叫小僧烹煮,殿下试试,比之从前,有何不同?” 周怀禛执起茶盏,掩袖饮下,只觉得神清气爽,味淡且甘,他轻声道:“比之从前,体味更甘。” 道宣住持闻言,笑而不语,抚了抚雪白长须,道:“茶未变,依旧是去冬松针,松仁,佛手和梅花混经冬雪水烹制而成,是殿下的心境变了。” 道宣趁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时竟黑子占了上风,反败为胜,道宣笑道:“殿下今日的心思,可不在与老朽谈经论道上。” 周怀禛面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春波微起。 没错,他大概是想他的呦呦了。 不过一日未见,便已是如隔三秋。 “既如此,怀禛便先告退了,劳烦住持招待,日后再来拜访。” 太子这话说得谦逊,道宣住持却早已看破一切,笑道:“殿下所想,尽可成真,快些去吧。” 第12章 第十二章 三人行至上河街,街市热闹非凡,车水马龙,街边商贩趁着上巳节,纷纷将看家的本事都拎了出来,叫卖声不绝于耳,一家更比一家卖力气。 谢容淮近日被他爹拘在王府,已好久不曾出来逛街,他在路口张望了一会儿,咽了咽口水,着实难以取舍。 到底先去吃香香甜甜的藕粉桂花糖糕,还是去吃汤汁美味的胭脂鹅脯呢? 谢容淮四顾一周,忽然瞧见卖孛娄的摊子,他眼前一亮,拉着大谢娉婷的手,小牛犊一般朝着卖孛娄的摊位上冲去。 哼,只有傻孩子才做选择,他每样都要吃!不过,得先把大姐姐哄开心了,毕竟他今日没有带银钱出来呀。 “大姐姐,孛娄可好吃了,你要来一些吗?” 谢容淮仰头望着谢娉婷,滴溜溜的眼里满是渴望。 谢娉婷瞧他嘴馋的模样,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她俯身笑道:“小机灵鬼,你自己想吃,倒还先问问我?” 谢容淮小胖脸一红,理不直气也壮,说道:“胡说,我一点儿都不嘴馋,大姐姐之前还抢过容容的孛娄,是大姐姐嘴馋!” 谢娉婷芙蓉面上一红,她连忙捂住小家伙的嘴,杏眼里波光漾漾,带着不容忽视的心虚。 谢兖面上的冷意几乎要绷不住了,他眸中含着淡淡笑意,垂首对小摊的主人说了一句:“店家,来两份。” 一大一小两个人听了这话,眼中同时生出光来。 店家爽快地应了一声,爆糯谷于釜中,又问道:“公子卜何?” 谢容淮跑到摊位前,个子只比摊位高出半个头来,调皮道:“给我卜一卜我大姐姐的姻缘!” 店家头一次瞧见这样伶俐漂亮的男娃娃,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点头,“好好好,听小公子的。” 燕京的孛娄铺子均有个习俗,孛娄开花可卜一年吉凶,卜姻缘,仕途均可,权当一笑。 孛娄经高温爆炒,炸出好看的花来,颗颗饱满,再撒上糖霜,甜滋滋的味道直入鼻腔,让人禁不住直流口水。 那店家用黄油纸包了两包孛娄,笑着说道:“这孛娄颗颗爆满,寓意姑娘姻缘顺利,大富大贵在后头哩!” 谢容淮悄悄翻了个白眼,他心想,他大姐姐将来要嫁的人,可是太子哥哥呀,这哪里是大富大贵,分明是泼天富贵。 谢兖付了银钱,道了一声谢,便将手中的孛娄给了谢容淮。 谢容淮慌忙接过两包孛娄,打开纸包就往嘴里塞,小嘴鼓鼓的,还不忘伸手抓了一把给他大姐姐。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瞧着容淮嘴边沾着的残渣,忍不住蹲下身来,拿帕子替他擦净了。 谢容淮被惊得忘记了吃孛娄,他愣愣地瞧着大姐姐,说不出话来。 大姐姐不骂人的样子可真好看,花容玉貌,黛眉弯弯,一双杏眼仿佛会说话似的,黑亮有神,比天上的星子更耀眼。 虽然他娘告诉他,他有自己的亲姐姐,大姐姐抢了他亲姐姐的位置,他不该对大姐姐好。 可是大姐姐真的漂亮啊,除了不温柔,偶尔抢他的零食,大姐姐比二姐姐更疼爱他。 二姐姐总是冷冰冰的,对着他仿佛永远也不会笑,也从不愿意亲近他,像是替他擦嘴角这种事,若是二姐姐在,定是要让丫鬟来做的。 谢容淮不想哭的,可是眼中湿热的感觉却骗不了人,他红了红鼻尖,凶巴巴地问道:“大姐姐,你还吃不吃了?” 谢娉婷察觉小家伙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但她并未深想,只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她凑到他手边,一口吞掉了所有的孛娄,揪了揪谢小淮胖嘟嘟的脸颊,笑道:“容容今天好乖呀!” 谢容淮红了脸,跑到谢兖身后藏了起来,娇气地说道:“大姐姐今天也很乖!” 都没有抢他的好吃的! 谢兖瞧着眼前的场景,眸色深深,若有所思。 他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妹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她绝不会如此随和,虽然她待容容一向极好,可从没像今天这样亲昵。 徐妙锦翻越人海,看得眼花缭乱,方才瞧见了谢娉婷的身影。 方才不知是谁家迎亲的队伍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她一时瞧不见呦呦,再转眼,便见人海翻涌,已失了呦呦的踪迹。 好在眼下总算赶上了。 徐妙锦微微松了口气,唤道:“呦呦!” 谢娉婷闻声回首,她瞧见徐妙锦,眼神不禁亮了几分,欣喜道:“不是说好了皇觉寺汇合的吗?” 徐妙锦柳眉一横,撇嘴道:“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我听闻韩偓今日也要去皇觉寺,便不大想去了。” 她本打算派人将定下婚约时的信物还回去,可恰巧被她娘撞个正着,又被训了一顿,好不容易才抽身岀府,此时还能赶上呦呦已是十分不易了。 谢娉婷听闻韩偓也要去皇觉寺,杏眼一亮,可是瞬间又暗淡了下去。 韩偓是东宫属官,与周怀禛一向形影不离,若韩偓来了皇觉寺,那么是不是殿下也来了呢? 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就被她掐断了。 殿下毕竟是一国太子,政事繁忙,旁人都在过节的时候,他却比寻常更为忙碌。 谢容淮瞧见他大姐姐失落的模样,滴溜溜的眼睛一转,便明白了大姐姐在想什么。 他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他堵一包藕粉桂花糖糕,太子哥哥今天一定会出现! 徐妙锦才瞧见呦呦身后还跟了一大一小两个尾巴,她颇有兴味地瞧着胖嘟嘟的小家伙,笑着问道:“谢家二郎可还记得我?” 谢容淮被点了名,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孛娄,皱眉道:“你是徐家姐姐!韩偓哥哥的未婚妻!” 徐妙锦刚扬起的笑脸随着韩偓二字灰飞烟灭,她脸色僵硬,尴尬道:“二郎你的记性可真好。” 谢娉婷差点憋不住笑意,瞧见妙锦埋怨的目光,她才正了正脸色,勉强不笑场,说道:“容容还有什么要吃的吗?若没有,咱们便去皇觉寺可好?” 谢容淮鼓着腮帮子说道:“大姐姐,容容还要吃藕粉桂花糖糕,胭脂鹅脯,糖醋鱼,冰糖葫芦,鹌鹑蛋,锅子!” 谢娉婷脸色黑了一半。 这小家伙倒好,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来了个遍,若这样吃下去,天黑也吃不完,还去皇觉寺祈什么福呢? 谢兖的脸色也有些一言难尽,他到底还是端着兄长的派头,强行镇压了谢容淮过分的要求,“容容,肉食难以克化,一次不可过量,待下次大哥再带你出来吃好不好?” 谢容淮小脸一苦,偷偷打量了一番二人的脸色,发现大哥哥和大姐姐二人的脸色一样黑,他的小心肝一颤,还是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哼,大丈夫能屈能伸,美食街,等来日本公子再和你相聚于江湖! 山路崎岖,今日行人又众多,爬山路时不免小心翼翼。 谢容淮个子小,钻在人堆里灵活得紧,反倒比大人走得还快些,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谢娉婷不过一垂首一仰头的功夫,便再也没见到谢容淮小小的身影,她心中陡然升起一抹慌乱,问道:“哥哥,妙锦,你们瞧见容容了吗?” 谢兖闻言,面色冷了几分,他勉强镇定,说道:“我去前边寻寻,容容许是被新鲜事物引了去,应当无碍。” 只是这话听起来,实在太没底气,让三个人心里都惶惶不安起来。 徐妙锦急切道:“容容人小,脚步慢,我们分头去寻,找得快些,呦呦你去天王庙方向,谢大哥去禅房方向,我去藏经楼方向!” 谢娉婷点头道:“好。” 她心里惶惶,想着容容出门时还是好好的,可转眼人就不见了,一时心里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混在一处,脚步倒是不由快了许多,飞一般朝着天王庙走去。 因着今日是上巳节,善男信女到姻缘树下求姻缘的多,来天王庙拜神像的倒是少了。 天王殿的正殿清清静静,只余四大金刚像安静地立在大殿的中央。 谢娉婷小心翼翼地进了门,试探地唤了一声“容容”。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回音回响着,她不禁红了眼眶,出了门准备到别处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姑娘是来找人的么?” 声色冷清,却不乏关心。 谢娉婷转过身来,她不欲让人瞧见她哭的模样,于是垂首问道:“请问您看见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儿了吗?脸盘圆嘟嘟的,穿着一身玉色的小袍子……” 李延光瞧面前的姑娘,不知为何,是那样的熟悉。 面前的姑娘一身紫衫,黛眉婉转,以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姑娘颤抖的双睫。 不知为何,他的心也跟着那双睫一块儿颤抖起来了。 他紧了紧袖中的手,忽得有些紧张,说道:“姑娘,我是……” 话还未尽,便见那姑娘抬了头,一双杏眼波光荡漾,面若芙蓉,冰肌玉骨,大抵天上的绝色也不过如此。 谢娉婷瞧着眼前的人,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瞧见他的那一瞬,全身上下就连一处自在的地方也没有了。 她想起东院里难挨的那些岁月,想起腊月寒冬里婆母的罚跪,想起小姑子在她为父王守孝时的冷言冷语,又想起了那时她的丈夫李延光——以上的困境,他通通视而不见,他总以为,留着她一条命便是仁慈,他偏要以这种方式证明他的深爱,尽管这样的方式如此可笑,他还是做了。 她以为自己能放下的,可再见到这人,还是难解。 她想要去掉心里的那些恨,忘掉东院那些难挨的日子,正常地说出一句话来,可是话到嘴边,却不成声调,“李……”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冰冷而急切的声音: “呦呦。” 谢娉婷转过身去,他逆着天光,阔步朝她走来,眉眼冷厉,触及她时却变得柔和。 她心尖一松,眼泪连珠串儿似的掉下来,软声叫道:“殿下。” 第13章 第十三章 大殿空旷,只余幽幽香火,渺渺梵音。 面前的姑娘柔柔软软,像是一朵娇艳的花儿,连触碰都怕消了她的芬芳,损了她的色泽。 她玉容苍白,慌张失色,哽咽道:“殿下,容容不见了。” 周怀禛望着她水亮的眼睛,红红的眼尾,眉头霎时皱了起来,冰冷的目光朝着殿内另一个男人射去。 李延光被那冰冷目光一刺,心里也凉了几分,但他面上沉静,并不露怯,从容道:“这位姑娘许是与亲人走丢了,来殿内寻人。” 周怀禛收回目光,并未答话,他将身上的墨色披风解下,揽过面前姑娘的肩,将披风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薄唇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容容与韩偓在一处,不必担心。” 谢娉婷听了这话,砰砰乱跳的心才从冰天雪地里扯了回来。 她心中暗道,若是让她见到捣蛋鬼,定要好好教训他。 只是眼下,她恍然想起李延光还在此处,脸色不由白了几分。 从李延光的角度看来,面前男人正与那娇美女子耳鬓厮磨。 男人身躯伟岸,微微颔首,凑在女子莹白的玉颈边,狭长幽深的凤眸却望着他,里头一片诡谲。 似是一头孤狼,在宣告自己的领地。 这男人气场实在太强,即便是不说话,也能窥见他眼底翻涌的警告意味。 李延光脸色一暗,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气愤。 眼前的场景,不知为何搅起他左半边胸腔的痛感。 像是有千百条虫子在吞噬着他的心脏。 他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就带着这样莫名的痛感,眼瞧着那男人揽着女子的肩,踏过重重岩阶,越走越远,消失在蒙蒙山色中。 随着那两人走远,他的心好像也空了。 但是,心悸的感觉却消失了,李延光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他不耐地将脚下的石头踢飞了,皱眉纳罕,最近莫不是撞了邪?只要遇到这女子,便觉得一颗心被人扼住了似的。 好看的女人,他见过不少,可没有哪一个,能像那个女子一样,五官身段,都长到了他心里去。 他将心中那股怪异感去除,又冷眼瞧着天王殿里的金刚像,道:“我虽不信佛,好歹家中老母信,就此捐个香油钱,去去近日的晦气。” 话罢他朝圆钵里扔了几个铜钱,便阔步离去。 * 周怀禛尽力放缓脚步,可他身畔的女子仍旧慢他一步,他余光淡淡瞧着她的神色,心底满是忐忑。 方才那男子,容貌上乘,俊逸有余,风度翩翩,正是时下小姑娘最喜欢的模样。 那人有没有沾染血腥的纯粹,最是难得。 而他周怀禛,从生下来那一刻,便注定与血腥为伍,再也无法拥有那份纯粹。 即便呦呦现下对他的态度有所软化,可是横在他们中间的往事,却不会轻易过去。 那天,他在她面前杀了人,那人是他二弟的走狗,也是户部的蛀虫。 他从不后悔杀了一个贪官污吏,国之蛀虫,可他后悔,让呦呦见了血腥。 谢娉婷瞧着他清冷的侧脸,咬了咬唇。 即便他不开口,她也能感知他的不悦。 可他究竟在不悦什么呢? 谢娉婷黛眉微蹙,悄悄仰首望着他。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太子殿下的这张脸,都是燕京贵女梦寐以求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却又带着一股冷清。 就如此时,他若不言语,旁人便没那个胆子搭讪。 谢娉婷自顾想着些乱七八糟的,脚下难免就分了神,山阶路滑,眼看就要跌下去。 她回过神来,脸色发白,慌忙闭上眼睛,却在下一瞬,撞进了一个冷硬的怀抱。 周怀禛环着怀里的温香软玉,一颗心才从半空中坠落,安慰下来。 想起方才的场景,他不由胆寒,这山路如此高,倘若摔下去,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 他庆幸自己眼疾手快,可不知为何,心中的郁气又上了一层,望着眼前人,冷哼一声:“从小走路就不看道,如今倒也没多大的长进。” 他等待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怀里的人说出半句话来,正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将话说重了,却见怀里的姑娘忽然仰起了头,面色涨红,杏眼水润,小声说道:“殿下,您能松一松手吗?” 周怀禛这才察觉自己手上用了多大力道,他将手从女子的纤细腰肢上挪开,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一本正经道:“孤是怕你再摔一次。” 谢娉婷终于能喘口气,她目光悄悄瞥向周怀禛红了的耳垂,点头赞同道:“殿下说的是。” 原来殿下害羞的时候,会红耳朵! 她心中偷笑,面上却不显,忽然又忆起方才殿下说的话。 什么叫“从小走路就不看道?” 难道殿下还见过她小时候走道的样子? 只是这话还没问出口,便见一只胖嘟嘟的肉团子朝她冲过来,手里还拿着两根糖葫芦,嘴里喊着:“大姐姐,我和韩偓哥哥去给你买糖葫芦啦!” 谢娉婷瞧见小家伙,快步走到他面前,却不去接他手里的糖葫芦,芙蓉面上露出一抹轻薄的怒气,她蹲下身来,语气湍急,“谢容淮,你信不信,若是你下次再这样一声不吭就溜走,我绝不会寻你!就让你被人牙子带走!” 谢容淮不是头一次看见他大姐姐发脾气的样子,可这一次…… 他怎么就觉得大姐姐发脾气的模样这么好看呢?! 谢容淮按下心中疯狂的想法,面上可怜巴巴的,滴溜溜的眼中满是晶莹泪光,软声软气地说道:“大姐姐,容容下次不敢了。” 谢娉婷正要继续训斥的心顿时去了一半。 她就知道,谢容淮这小家伙每一次都用这样的方式博取同情心,可是她瞧见他滴溜溜的泪眼,无比真诚的目光,又认命地接过糖葫芦,嘟囔道:“下一次可不许这样了。” 谢容淮连忙小鸡琢米似的点点头。 一旁的周怀禛瞧着她黛眉微挑,发脾气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有了一股酸涩。 她会为了弟弟心疼焦虑,会为了祖母心疼焦虑,到了哪一天,她才能为他担忧一回呢? 即便是片刻也好。 不过片刻,他便收了这种心思。 眼下这情况,他不该期待太多的。 谢娉婷瞧着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却犯了难。 容容也真是的,买了两串,她一个人哪里吃的完啊? 她灼灼的目光不由落到大燕的太子殿下身上。 周怀禛面色一顿,冰冷凤眼中满是拒绝。 糖葫芦这种东西,是小孩子才会吃的,他堂堂太子,怎么会吃小孩子的东西? 他蹙眉,正要说出拒绝的话,却见面前的姑娘波瞳含水,里头装满了他的模样,满是期待地将糖葫芦递到他面前。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竟神使鬼差地接过了糖葫芦,又神使鬼差地尝了一口。 焦糖清甜,山楂微酸,竟是难得的好口味。 他眉目微舒,又不会说什么夸奖的话,便只僵硬道:“尚可。” 谢容淮在一旁偷笑着,他小声提醒道:“太子哥哥,这糖葫芦是一对的哦,不信太子哥哥瞧瞧,焦糖的形状恰是一对鸳鸯呢!” 谢娉婷微微扫了一眼两人的糖葫芦,果然是一对的。 她的心跳得飞快,仰头望着面前人,四目相对,都只能看见对方面上的微薄红色。 谢容淮眼见任务完成,拍了拍手,便准备回后头小树林里找徐姐姐和韩偓哥哥了。 小树林里一片寂静,一男一女正对峙着。 徐妙锦瞧见眼前的男人,顿时脑瓜子都疼了起来,她受不了这怪异的氛围,率先发了话,问道:“你支走容容,到底有什么事要说?我闲工夫可没你多,有屁快放。” 韩偓脸色一黑,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又自动把那句有屁快放忽略了,他缓和了语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母亲同你说的话,你万不可信,我从没有说过什么要娶邻家小妹的话,那日是我使性子,没有同你好好解释……” 徐妙锦颇为稀奇地瞧着今天说话不卡壳的男人,她快速打断韩偓的话,挑眉问道:“今天这说辞背了几遍?” 韩偓瞧着她的眼睛,顿时忘了方才讲到哪了,脱口而出:“五遍!” 话一出口,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他背了五遍才背顺的话,妙锦肯定不会信他是真心的!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一声冷笑。 徐妙锦微微一笑,眼睛里全是冰渣子,“是了,同我说真心话,便要背五遍才能顺溜,同韩霜霜说真心话,你张口就来,你出宫办那种差事,第一个告诉的不是我,而是她韩霜霜!” 韩偓此时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了。 他自己有嘴说不清,只得请了那日逢场作戏的韩霜霜替他解释,可他忘了,徐妙锦是谁啊? 这是一个一句话能拆出三种意思女人,恐怕韩霜霜的话到了她心里,全变了意思。 他慌乱地欲要接着解释,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止住了。 他只听徐妙锦说道:“韩偓,你知道我父亲死了以后,我母亲有多恨他吗?” “他在外有妻有女,却没跟我母亲提过一个字。等人死了,那外室才找上门来,翻起旧账。” “你的隐瞒,让我想起了我父亲。我痛恨隐瞒,那天,哪怕你同我说半句让我宽心的话,我都不会这样气愤。” 徐妙锦望着眼前的男人,冷笑道:“你有要紧事,从来都是瞒着我,你母亲可以知道,你逢场作戏的知己可以知道,就我被蒙在鼓里!韩偓,你好得很!” 韩偓浑身冰凉,仿佛坠入了冰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4章 第十四章 韩偓瞧着徐妙锦远去的背影,呆愣地立在原地。 他抿了抿唇,面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他分明是想将误会解开的,可偏偏,将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外人瞧妙锦,都觉得这是个活泼明媚,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子,可此刻韩偓却觉得,她心思再敏感不过。 就如旁人眼中,徐父的死对妙锦没有任何影响,丧期一过,她看起来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可事实上,她将所有的怨都埋在心底,只愿别人瞧见她过得好的一面。 若非今日这一遭,他如何也不会得知,她对他的欺瞒这样敏感,又将他当做了如她父亲一般的人物,怕他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他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一股心酸翻涌而上,教他不自觉地跟上那人的脚步。 谢容淮远远便瞧见徐家姐姐眼眶通红地走出来了,他心中咯噔一下,小脑袋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怨不得方才韩偓哥哥忽然要他去买糖葫芦送给大姐姐,原来是有悄悄话对大姐姐说啊。 只是眼下看来,这悄悄话却不是什么好话,把徐姐姐惹哭了。 谢容淮皱了皱眉头,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一只大手拉住了。 他仰头向上看,却见大哥哥正一脸警告地盯着他。 谢容淮小脸白了白,食指对戳,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 大哥哥可不像大姐姐那样心软,并且最讨厌柔柔弱弱的男子,先不论现在号啕大哭来不来得及,就算他哭了,大哥哥定然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谢兖面上一派严肃,他的脸色冷得冻死人,牵过谢容淮的小手,紧紧盯着他说道:“谢容淮,归府后,先将家训抄一百遍,今后出门,你不准再松开我的手,听见没有?” 谢容淮面露绝望,被呆呆地带着往前走。 他还在用脑子算,家训一共一千字,一百遍,一百遍一共是多少字来着?不过一瞬,他的脑子就已经自动放弃算数了。 总的来说,短时间内,他再也没功夫出门了。 谢兖并未理会谢容淮无声的抗议,他牵着谢容淮的手朝前方走去,目光落到姻缘树底下的姑娘身上,眉目一紧。 仲春时节,姻缘树枝繁叶茂,上头挂满了解签,五彩的穗子在风中飘飘荡荡,荡漾起一片波浪,美不胜收。 给解签的是位胖肚子,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的和尚,旁人都叫他惠能。 谢娉婷在路旁顿了一下,她仰首瞧着周怀禛,见他剑眉微皱,心下想要抽签的心思便淡了。 殿下英勇神武,向来不信这些签文解字,且她每年上巳节都来此处抽签文,约摸各种签文都抽过一遍了,少这一次也无可厚非。 她正欲转身朝别处走走,却恍然被拉住了手。 周怀禛这次生怕弄痛了她,只敢轻轻拉着她,他心中微紧,面上神采淡淡,“咱们也抽一卦。” 谢娉婷仰首望着他如玉的面庞,心尖似被烫了一下,糯糯道:“殿下不是不信这些的吗?” 周怀禛耳尖微红,面上却波澜不惊,他收回了手,将手背在身后,镇静道:“孤是替你抽的。” 他哪能说的出口? 去岁上巳节,她抽到的签文是不祥,定是她手气不好,如今换他来,堂堂太子,一国储君,上天总会给他面子,叫他抽中一个吉祥的签文。 来求姻缘的大多是女子,堂堂太子殿下站在女人堆里,倒将平常的冷清掩去了三分。 谢娉婷芙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抹偷笑,默默地跟在周怀禛身后排起了队。 周怀禛哪能瞧不见她面上的笑,他不由微微懊恼,方才自己太心急了。 叫呦呦看出来他口是心非,她果然就要取笑他。 签文有好有坏,端看拿到签文的姑娘脸色是阴是晴,便能瞧出大概内容了。 队伍排的极快,很快便轮到周怀禛。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紧张。 倘若这一次抽中的又是不祥的签文,该当如何? 只是这股担忧到了阵前,便烟消云散了,他瞧见这和尚面目的那一刻,心中划过一丝尴尬。 去岁上巳节,他威逼利诱从这惠能和尚手中拿走呦呦的解签,这和尚恐怕对他印象颇深,今日可千万不要在呦呦面前露馅。 惠能抬头,呵呵笑道:“施主请抽签文吧。” 话罢便将抽签文的盒子递了过去,却在瞧清眼前人容貌的一瞬间,手里签盒抖了一抖。 周怀禛眯起凤眸,冷冷瞥了惠能一眼。 惠能到了嘴边的话,被这冷冷一眼堵住了。 他目光瞧向太子身后,果然站着汝阳郡主。 心中暗暗叫苦,今日这差事,早就该让慧静来的! 周怀禛修长的手触在签盒上,他眉目深锁,犹豫几瞬,才挑了一支出来,说道:“还请大师解签。” 这声大师让惠能身子一震,他面上努力维持着和善的笑容,接过签文,却在扫到上头文字时,凝固了笑意。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让他如何解签? 谢娉婷见惠能久久未置一词,面露探究,凑上去问道:“大师,请问是凶是吉?” 惠能将目光从汝阳郡主的花容玉貌移开,对上太子殿下微寒的面色,终于艰难开了口:“这……这签文不凶不吉,但……大体来说,还是吉的。” 周怀禛面色一暗,将签文从惠能手中取过来,瞧清上头的字以后,脸色愈发不好看,心中暗骂佛语误人。 他将签文扔在原处,一本正经地对谢娉婷说道:“呦呦,这是吉兆,孤很高兴。” 表情一言难尽的惠能:…… 谢娉婷瞧见二人神色不对,便想亲自瞧一瞧这签文上到底写了什么,却没料到,两人同时将手捂在签文上。 一个面色紧张,一个淡定无比。 惠能念及太子一年给皇觉寺捐的香火钱,眼一睁一闭,终于还是说出了诳语,“郡主,这签文只有亲自抽的人才能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谢娉婷黛眉微蹙,既然看了就不灵验,她不看也无妨,只是向来除旧迎新,既然好兆头来了,去岁的坏兆头就该毁掉了,于是便问道:“大师,去岁上巳节的解签都还在吗?” 周怀禛面色微微紧张,去岁那张破签,他早就给毁了,此刻还去哪里寻? 惠能额上已经生了冷汗,他收到太子殿下眼中冷冷的警告,哪里还能乱说话,于是索性将谎话说到底,用无比痛惜的口吻说道:“郡主,去岁一场大火,将施主们的签文都毁去了,这……这实在是无奈。” 谢娉婷芙蓉面上露出一抹讶异,她瞧着殿下冷清的面庞,不由道:“既然是天灾毁去了,也当做是除旧迎新了,殿下今日这签,抽的极好。” 周怀禛面上冷清,微微颔首,示意赞同。 殊不知他袖笼里的手已经生出了汗水。 倘若呦呦知晓去岁他毁了她的解签,定然又是一场灾难,如今他们好不容易氛围和缓,他哪里敢冒险? 话正到此间,却见谢兖牵着谢容淮的手往这处来了。 谢兖淡淡瞥了谢娉婷一眼,瞧见她安生站在此处,总算没有同容容一样走丢,心下安了安神,松开紧握谢容淮的手,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周怀禛垂首瞧着胖嘟嘟的小团子,眉目难得失了一半冷清,“长怀不必多礼。” 谢容淮被大哥哥紧握的手松快了一阵,心中正暗喜,下一刻,他大哥哥的大手又紧紧缠了上来。 谢容淮:…… 谢兖并不理会弟弟些微的挣扎,他答谢道:“今日舍弟让殿下费心了,谢兖改日定当答谢。” 周怀禛瞥了眼小家伙,淡淡说道:“无碍。” 虽然谢家容容调皮顽劣,但念在他在中间扯红线的份上,便既往不咎了。 谢兖微微一笑,瞧了眼逐渐暗沉的天色,道:“殿下,眼下天色已晚,若归家晚了,恐家中长辈担忧挂念,就此拜别殿下了。” 谢娉婷瞧了眼天色,果然到了黄昏时分,背阴处的禅房都掌了灯,她朝殿下的方向望去,只见他逆光站在原处,面容莫辨,声色冷清:“如此,孤便不远送了。” 谢娉婷分明从他冷清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舍,她并不说破,只是牵过容容的手,朝他说道:“殿下今日辛苦了。” 周怀禛听着女子软糯的声音,心尖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他眉目舒展,淡淡应道:“嗯。” 谢容淮苦了脸,低声抱怨道:“容容今天也很辛苦呀!” 为了给大姐姐牵红线,他将两根上好的糖葫芦都让出去了。 谢娉婷芙蓉面上漾起一抹笑意,轻声道:“是的,容容今天也很辛苦。” 周怀禛听了这话,不禁暗暗咬牙,他要将方才的话收回,谢容淮果然还是那个不讨喜的小妖精! 王府的马车早就在山脚处候着,谢兖领着一大一小下了山,瞧着两人上了马车,才吩咐车夫道:“孙伯,回府。” 孙伯应了一声,便开始赶车。 谢兖回神瞧着车内,却见他的继妹眉目温柔,正在容容脖颈上系着什么东西。 谢兖瞧了半晌,才看出来那是个平安符。 他收回目光,却忆起呦呦从前送他的平安符。 那时,容容还未出世,他与她之间,还没有如此冷淡。 他正回忆着往事,却见面前忽然多了一只纤纤玉手,掌心处搁着一枚崭新的平安符,他愣了一瞬,抬起头来。 面前的姑娘杏眼水波潋滟,正含笑望着他,他心尖一动,只听对方轻声说道:“哥哥,这是给你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已是灯火昏黄,谢葳蕤瞧着远去的马车,脸色暗了暗。 玉澜不解地瞧着主子,问道:“小姐,既然都遇上了,何不一起乘王府的马车离开呢?” 晚风寒凉,吹在面上,倒让人清醒了几分,谢葳蕤清冷面庞上浮出一抹嘲讽的笑,“大房那样尊贵的人物,合该是一处的,我去算什么?” 武安王府这三房,大伯谢殊袭承爵位,战功赫赫,三叔谢殆科举进士出身,外放闽南做了知州,在闽南颇有政绩,个顶个的厉害。 唯有她们二房,文不成武不就,父亲在按察司任了个小官,出门在外全靠武安王府的门面撑着。 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偏生她父亲虽然官小,官场上蝇营狗苟倒学得十成十,每月家中有一大半的用度,都落在她父亲的交际上,时不时还要靠公中补贴。 也正因如此,平常在大房人面前,她总觉得低人一等。 她垂首,将那些阴郁的心思按下去,这才说道:“祖母口味重,府里的厨子大多顾忌老人家的身子,不敢多放调料,做出来的膳食吃着寡淡,不如樊楼的膳食美味可口,我们买些糕点带回去,也好叫她老人家尝尝鲜。” 玉澜应了声是,正要往樊楼方向去,目光却撞见一个身影,她惊喜道:“小姐,那不是太子殿下吗?” 谢葳蕤愣了一瞬,面上露出细微的紧张神色,她循着人影望去。 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立着,面容清冷,身形挺拔,即便四周是人群熙攘,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大燕的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与众不同,教人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玉澜深谙自家小姐的心思,知道她家小姐现下只是缺个人推她一把,于是眼珠子转了转,机灵道:“小姐,既然在此处遇上了,也是缘分,不去行礼,岂不是叫殿下觉得我们怠慢?” 谢葳蕤却止住了脚步,她忆起之前瞧见的场景,不禁握紧了手。 她从未见过殿下那样温柔地待一个女子。 太子不信鬼神之说,却甘愿为了谢娉婷,去信女人家才会信的签文,即便大姐姐曾经要与他退婚,他也毫不追究。 玉澜见谢葳蕤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催促道:“小姐,您再不去,殿下就要走了。” 谢葳蕤面露犹豫之色,无法做出抉择。 她清楚地知道,太子殿下和大姐姐的婚约还没解除,皇后娘娘那里也并未传来不好的动静,只要婚约还在,太子永远是大姐姐的准夫婿。 她走近这一步,就是给了自己希冀,会让自己陷得更深,理智告诉她,她不该上前,不该靠近。 可她心底仿佛有热血在翻涌,步子也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离那人越来越近。 玉澜瞧见谢葳蕤动了身,不由地笑了出来。 这才是谢二小姐应有的模样。 就如主母所言,二小姐性子里有张家人的狠劲儿,也有谢家人的忠贞,不让二小姐受些刺激,她绝不会起争斗的心思。 可是眼下,二房在王府的地位不稳,岌岌可危,二公子年纪尚轻,立不起来门户,想要让二房有些面子,便只能靠二小姐的婚事。 大房能在官家面前如此得脸,还不是因了汝阳郡主与太子殿下的婚事? 二小姐才名远播,性子温婉,与汝阳郡主的娇蛮相比,也许更能得太子的欢心,倘若能谋取个侧妃之位,将来殿下登基,二房的风光绝不会比大房少。 韩偓远远瞧见有个女子朝这边走来,忙提醒道:“殿下,武安王府的二小姐来了。” 周怀禛专注地瞧着手艺人做糖葫芦,听闻韩偓的话,拧了拧眉头,冷声问道:“那是谁?” 韩偓无奈,闷声解释道:“武安王府的二小姐,谢葳蕤。” 也不知殿下这记性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 若说他是真的记性不好,偏偏连汝阳郡主小时候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可若说他记性好,如眼下这般,连人的名字都生疏至此。 周怀禛瞧着老伯动作熟练地熬着着糖汁,又想起呦呦喜爱糖葫芦的模样,眉目微微一舒,他脑海中想要将此人收入东宫的想法一闪而过,终究觉得有些不合规矩,便道:“还请老伯多做几个。” 韩偓瞧着殿下一点不上心的模样,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也只有对着汝阳郡主,殿下才会多几分耐心。 谢葳蕤走近了,她瞧了一会儿,见堂堂太子竟然停驻在一个小小的糖葫芦摊子前头,面上露出错愕的神情,但不过半瞬,她便将自己的笑容调到了恰到好处的程度,教人觉得亲切,却又不过分谄媚,她行礼道:“见过殿下。” 韩偓面色一冷,心想这二小姐真是蠢。 殿下行走在外,危险重重,哪里愿意暴露身份,这女子张口就叫殿下,全不避讳人,若是引来了心怀不轨之人怎么办? 好在此处人不算多,这做糖葫芦的老伯年纪又大了,有些耳背,此时也没什么露出什么异常的模样。 谢葳蕤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太子说出一句“不必多礼”。 她的腿骨微微酸痛,却还是将背脊挺得直直的。 周怀禛压根没将这句“见过殿下”听在耳朵里,他冷冷扫了一眼底下的女子,实在是一丝印象也无,恰巧老伯又将糖葫芦做好了,韩偓付了银钱,便等着殿下吩咐回宫了。 韩偓在太子身边待了许久,见过不少投怀送抱的女人,段位有高有低,但瞧眼前这名女子,显然是属于段位低的那一类。 韩偓面上带着客气的笑容,说道:“小姐,此时天色已晚,您还是回府吧。” 别在此处吹风,吹了也是无用。 谢葳蕤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话中的意思,她面色一白,慌忙抬起头,却只见太子殿下冷冷望着她,薄唇吐出冰冷的字眼,道:“离孤远一些,你挡路了。” 谢葳蕤慌忙避向一边,愣愣地看着那人携着随从阔步而去。 玉澜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添油加醋道:“也不知太子殿下的眼睛是怎么生的,眼里除了郡主,再也瞧不见别人了。” 谢葳蕤只觉得自己脸上被狠狠地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疼。 她缓缓地将阴冷的目光落在玉澜身上,冷笑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玉澜虽是受了张氏的命令做这些事,可深知她惹怒了小姐,张氏也不会轻易替她出头,于是慌忙低下头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罚!” 话罢,她利落地在自己脸上狠狠打了几巴掌,直到起了红印子,谢葳蕤才缓缓叫了一声停。 她的目光幽深,瘦削冰凉的手触碰到玉澜白皙的面庞上,笑着说道:“玉澜,别耍小聪明,我母亲那点招数,若是我不想陪她玩,也是枉然。你在我手底下做事,要时刻记着,我才是你的主子。” 这就是她的母亲啊,她从幼时就听了无数次母亲的抱怨。 母亲抱怨父亲无能,不争不抢。 弟弟没有出世的时候,母亲抱怨她是个女孩儿,数落她无用,无论她怎样努力,在母亲眼中,都比不过弟弟一个纯真的微笑。 母亲说:“葳蕤啊,你往后要嫁个好人家,多扶持扶持你弟弟,你爹是个靠不住的,以后家里就靠你了。” 谢葳蕤想着那些话,不知怎的眼中就含了泪,她心中涌起无限的痛恨,可那些痛,无人能诉说。 她恨没用的父亲,她恨贪心的母亲,她甚至有些恨自己的弟弟。 倘若父亲争气一些,皇后娘娘也不会嫌弃她出身卑微而不选她做太子妃,倘若她的母亲不那么贪心,她也能说服自己不争不抢,安稳过日子。 可偏偏,这一家子人都围在她身边,都在逼她。 为何老天爷如此不公?如谢娉婷一生下来,容貌得天独厚,家人关心爱护,连姻缘也是天下独一份,而她谢葳蕤,什么都没有,连仅剩的安分守己,都要被她的母亲磨去。 谢葳蕤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她望着黑黢黢的远山,却又轻松地笑了起来。 她为何不争呢? 既然老天生来就不公平,她便自己去争这一份公平! 玉澜瞧着主子的笑脸,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发寒,她颤巍巍地说道:“小……小姐,该回府了。” 谢葳蕤微微一笑,道:“是该回去了。” * 谢娉婷去祖母处请了安,才回桃源居安置下来,便听玉锦说道:“郡主,宫里皇后娘娘又来了赏赐,不过这回,赏赐的还有人。” 谢娉婷蹙了蹙黛眉,不过片刻就知道这是谁整出来的把戏了。 此时天色已晚,皇后娘娘就算赏赐东西,也定不会选这个时候,恐怕又是殿下送来的赏赐,只是怕众口悠悠,说出去不好听,这才借着皇后娘娘的名义送来罢了。 她面上浮起了一抹红霞,小声道:“快些将东西拿进来,我瞧瞧都赏了什么。” 玉锦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将人叫了进来。 只见两个身强体壮的女使走了进来,一人手捧着红木匣子,一人手捧着一团用黄色油纸包着的东西。 谢娉婷瞧着眼前的阵仗,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第16章 第十六章 静园里头女使们慌张忙碌,正忙着摆晚膳。 张氏听玉澜回了话,知晓女儿在外头碰见了太子殿下,玉澜来的匆忙,没来得及细说便告退了,张氏寻思夫君今晚左右晚些才来她这处,便派人去请女儿来静园用膳,也好打听具体的情景。 谢容淮在外跑了一日,此时已饥肠辘辘,他巴巴地望着膳食,不时瞧着门口,也不知二姐姐何时才到,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叫他一阵脸红。 张氏听见儿子肚子叫了,心疼道:“你姐姐不知何时才来,你先用膳吧。” 谢容淮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滴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娘,却摇了摇头,说道:“我等姐姐一起吃。” 谢葳蕤自门外听见这句话,脚步顿了顿。 她打了门帘,似是随口问道,“容容今天去了哪里?玩得可还高兴?” 谢容淮见二姐姐来了,眼中顿时放了光芒,下了绣凳奔着谢葳蕤去,嘴里念着:“姐姐快来用膳,容容慢慢和你说。” 他都快饿死了! 谢葳蕤被弟弟拉着上了座,面前的菜色丰盛,热气腾腾,眼前场景如此温馨,她本该感动的,可是她看见母亲着急的眼神,心就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平常母亲对她远没有现在热切,也极少让她与弟弟一同用膳,今日此举,不过是从玉澜那里听了回话,迫切想知道自己和太子是否还有可能罢了。 谢容淮狼吞虎咽起来,他的眼神在母亲和二姐姐身上转了一圈,终于察觉到气氛有些僵硬,于是便好奇问道:“娘,姐姐,你们都不饿吗?怎么都不吃饭?” 张氏这才回过神来,她按捺下焦急的心思,象征性地往女儿碗里夹了几口菜,笑道:“葳蕤快吃,等会儿饭菜凉了。” 谢葳蕤淡淡一笑,“多谢母亲。” 张氏听出她言语中的生疏,面色有些尴尬。 谢葳蕤不去瞧母亲,静静给弟弟夹了菜,微笑问道:“容容今日都玩了些什么呀?” 谢容淮小脸上盈起喜气,费力地将饭菜吞咽下去,兴高采烈地说道:“容容和大姐姐去了上河街,吃了好多好吃的,我们还同太子哥哥、徐姐姐去逛了皇觉寺,可热闹了。” 张氏面色一僵,连忙问道:“太子殿下同你大姐姐如何?” 谢容淮听着他娘的话有些奇怪,毫不迟疑地说道:“自然是极好的呀,太子哥哥和大姐姐很好。” 谢葳蕤瞥了张氏一眼,笑容有些嘲讽。 被这古怪的氛围包裹着,即便饭菜是香喷喷的,此刻也索然无味了,谢容淮将最后几口饭扒拉完,便糯糯说道:“娘,我吃好了,回房歇息了。” 张氏应了一声,便吩咐底下人去照料儿子。 谢容淮出了屋子,才深吸了一口气,抽抽鼻子,沮丧道:“每次说到大姐姐,娘和二姐姐总不高兴,下次容容再也不在她们面前提大姐姐了。” 照料谢容淮的嬷嬷是个心善的人,她暗道大人堆里的事如此腌臜,不该让小少爷知晓,叹了口气,哄道:“小少爷,明日还要去学堂呢,嬷嬷带你回去安置了可好?” 谢容淮乖乖地点了点头,便跟着嬷嬷回了房。 饭桌上没了小孩子,张氏倒也不掩饰了,她望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有些骄傲,又有些沮丧。 她的葳蕤哪里不好?为何同太子订下婚约的人不是葳蕤呢? 张氏问道:“葳蕤,今日你遇着太子,他可曾说些什么?” 谢葳蕤冷眼瞧着她的母亲,叹道:“母亲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 张氏脸上顿时尴尬起来,在女儿身边派个人探听消息,说出去的确不大体面,不过,若是能改掉葳蕤温吞不争的性子,这是再好不过了,安排一个小女使又算得了什么? 思及此处,张氏心中便有了底气,她道:“葳蕤,母亲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瞧瞧,如今这家里全是大房的天下,咱们二房哪有立足之地?” “这个月我不过从公中多支了几两银子,那虞氏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不是凭着与太子殿下的姻亲?” 张氏顿了顿,又自以为苦口婆心地劝道:“葳蕤,你若是争气一些,哪怕做个太子侧妃,咱们二房都有面子,算娘求求你,多在太子身上费些心思,你瞧大房那位,怎么就有机会日日同太子在一处?” 汝阳郡主提退婚这事,皇后娘娘至今还未发话,说不定此时娘娘心底早已准备好退婚了,趁着这个空挡,若是能让葳蕤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说不定侧妃之位便能手到擒来。 谢葳蕤瞧着她母亲焦急的面孔,心中忽然一松,她收起眼底的冷意,笑道:“母亲,这些不用你费心,只是,我不喜欢太灵巧的人在我身边,玉澜这丫头,还是您自己用吧。” 张氏只怕女儿不同意,听见女儿只是提了这样一个要求,不由松了口气,欣喜道:“这是自然的,你若是不喜欢身边的丫头,明日自己去外头买两个,都是可行的!” 谢葳蕤闻言,轻笑了一声,只觉得从前自己心里那些难过全都不值得。 她的母亲,只当她是一只哈巴狗,有用时笑脸相迎,无用时冷脸相待。 她又何必为了这样的家人伤心? 她该要过得好,爬的高,谁都不能小瞧她。 * 玉锦将女使手中的物件呈上去,也实在有些好奇太子殿下到底送了些什么。 谢娉婷将红木匣子打开,却见里头不过装了一份书信。 她素手展开书信,花笺泛着淡淡的黄色,有些年头了,倒不像是殿下的风格。 殿下一贯端正严肃,闺中女儿才会用的花笺纸,殿下又怎么会用呢? 她瞧着上头狗扒似的字迹,黛眉微蹙,凑近瞧了半晌,只觉得分外熟悉,心中划过不祥的预感。 认了半天,她才认出来这是自己小时候的字迹,她自小不爱琴棋书画,一手字更是惨绝人寰,这样丑的字,绝对是她那时写的没错了。 花笺上写道:“太子哥哥今天好凶,把哥哥送我的糖葫芦给抢走了,我再也不理他了,呦呦的新年愿望是,请一位会做冰糖葫芦的师傅来府里!” 临了,写信的人似乎还不解气,在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猪头,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周怀”两个字,“禛”字似是不会写,被涂成了黑黑的一团。 谢娉婷只觉得脑子咯噔一下断了弦,面庞上如火烧似的,她将花笺揉成一团放回匣子里,心跳得飞快。 有些羞怒又有些懊恼。 这是多久远的事了?为何这花笺会在殿下手中? 七岁那年,恰逢过了年节,母亲携着她和哥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她那时感了风寒,吃完药出门,嘴里苦滋滋的,哥哥心疼她,不知去哪里给她买了一根糖葫芦。 她一路攥在手里,到了坤宁宫。 太子哥哥恰巧也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瞧见她手里的糖葫芦,难得问了她一句话,“喜欢吃?” 她点点头,稚气道:“哥哥给的。” 却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太子哥哥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他拿走她手里的糖葫芦,板着脸道:“糖吃多了会坏牙,你少吃些。” 话罢,拿着她的糖葫芦走了。 她憋了憋小嘴,差点哭出来,心里讨厌极了这个太子哥哥。 后头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都在花笺上写了新年愿望,她想起那支糖葫芦就难过,于是便写下了这下些话。 她记得自己那时分明将花笺放进了莲花灯里,远远飘走了的,怎么会在太子殿下手中? 谢娉婷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蛋,她余光瞥到黄油纸包着的东西上,这下不看也知道殿下送的是何物了。 玉锦见郡主看完了信,道:“郡主,皇后娘娘还送了两个女使过来,身上都是有些功夫的,还……还送了个厨子过来,说是这厨子,做的最好的是冰糖葫芦!” 送女使还尚且说得过去,这送厨子……莫不是怕郡主在王府吃不好? 玉锦面上满是疑惑,也不敢揣摩皇后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谢娉婷面上飘过一丝尴尬。 哪里来的皇后娘娘?殿下分明是在揶揄她,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味,又是送东西,又是送厨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怎样贪吃呢! 底下穿粉裙的女使又递了一封书信上来,道:“郡主,娘娘说您身边缺会武功的丫头,叫奴婢小四,小五尽心服侍。” “娘娘”二字听在旁人耳中,自然是十分正经的,可谢娉婷一想到这位“娘娘”是某位小心眼的殿下,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收起那些不正经的想法,道:“你们二人既然是……娘娘送来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便随玉锦下去安排住处吧。” 底下二人谢了恩,便由玉锦带下去了。 屋里一时空下来,谢娉婷才有心思看那封信。 信上字体遒劲,仿佛要破纸而出,即便隔着这层纸,也能想象出殿下写信时的模样。 字迹瞧着倒是正直无比,可是里面的内容,却叫人脸红心跳。 “抢呦呦的糖葫芦,是孤不对,今日孤连人一起都给你送去了,以后日日都有糖葫芦吃,别记恨孤了,嗯?” 谢娉婷:…… 殿下难道是把她当小孩子哄了吗? 她还沉浸在收到信的喜悦当中,便听外间忽然惊雷大作,闪电透过窗棂蹿进屋子,骇人得紧。 谢娉婷自小就怕打雷,她的心跳随着闪电停了一瞬,忙披了衣裳,想要将窗掩上,却瞧见廊下照明的灯笼被风雨吹得摇摇欲坠,似是下一刻就要轰然落地,她心底忽然生出一抹不安。 大雨倾盆而下,自雨中跑出一个人来,那人淋得湿漉漉的,正是玉团。 玉团去谢园回王妃的话,不过回了一半,便听宫里的内侍慌慌张张地冒着雨来宣王爷进宫,眼下谢园里正忙成一团,她站在那也毫无用处,想起郡主最怕打雷,慌忙赶了回来。 玉团打了帘子进了屋,便听她家郡主问道:“外间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嘈杂?” 玉团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她回道:“郡主,大内忽然来了人,急召王爷进宫,眼下还不知道出了什么要紧事。” 但能让官家如此心急,连夜召人入宫,恐怕必不是小事。 谢娉婷面上惶然,忽然忆起前世抄家前,官家也是这样召了父王入宫,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也不知话是如何说出口的,“咱们等着,等宫中的消息。” 第17章 第十七章 大内雨水如注,甬长的宫道旁点了石柱灯,灯火却昏暗飘渺。 内侍元喜领着一群宫人在乾清宫门口候着。 远处一个小身板的内侍正替武安王谢殊撑着伞,两人踩着雨水朝乾清宫走来。 元喜慌忙迎上去,行礼道:“奴才见过王爷。” 谢殊一步踏上岩阶,抖了抖披风上的雨水,应了一声不必多礼,便随着元喜进了内殿。 内殿烛火幽幽,又放了夜明珠,瞧着倒是比外头亮堂不少,崇元帝并未着帝王大装,只是穿了一件松垮的中衣,正坐在书案前。 谢殊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崇元帝看着底下威武的臣子,面上露出莫测的笑容,说道:“今日夜半请爱卿前来,实在是前庭出了大事,朕朝中之武将,最看重的就是爱卿,爱卿可愿替朕分忧?” 谢殊目光略过书案上夹着红封的奏折,心中微沉。 那是加急奏折才有的标志,通常这样的奏折,都是从最快捷的驿站传来,往往是边关出了乱子,或是哪州出了天灾。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见得是个好消息。 谢殊俯身道:“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崇元帝似是对他的回复十分满意,笑道:“爱卿瞧瞧这奏折。” 话罢,元喜将红封奏折恭敬奉与谢殊。 谢殊瞧过奏章,目光中露出痛色。 充州富庶,又是太平要塞,自太*祖时期便是锦绣富贵地,从不曾出过地动这样的灾祸,此灾祸一出,又不知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怨声载道了。 他恭敬道道:“微臣明白,微臣即刻启程,前往充州协助靖王抚慰灾民。” 崇元帝目光深沉,打量着谢殊的神情,若有所思道:“光是爱卿前去,尚且不够份量,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充州地动成灾,民心不稳,若有太子同去,必可振奋民心,朕明日便会下旨,届时,劳烦爱卿照料太子,勿要让他惹下纰漏。” 谢殊心头一震,嘴上领命谢恩,脑中却已经想透了陛下的心思。 陛下冷落皇后娘娘,宠爱赵贵妃,已是阖朝皆知,连带着太子殿下也不受陛下待见。 天降灾祸,自古时便被视为不祥,更何况是地动这样严重的天灾,一旦赈灾不当,绝望的百姓只会认为,是当政者德行有失,以致天惩,陛下享国日久,想必已然十分清楚太子此去的后果。 若是赈灾得宜,有靖王周怀祀久在充州治理,百姓哪里会记得太子殿下的好?若是赈灾不得当,引起民愤,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办事不力,自然要承受百姓的怨气。 这份差事,无论做的好还是不好,太子殿下都捞不到什么好处。 世人皆言天家父子情薄,可父子情缘薄到这种地步,外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瞧着谢殊面色凝重,崇元帝不由笑道:“爱卿果然是忧国忧民的忠臣,充州事态紧急,可爱卿家有妻儿老小,若是朕让爱卿即刻启程,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些,不如明日晨时出发,届时,朕亲自给爱卿送行。” 谢殊道:“这是微臣应尽之责,陛下亲自送行,微臣担待不起。”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客套了一番,谢殊便告退了。 他望着天边破晓的晨光,又想到了同太子殿下订了婚的女儿,不由叹了口气。 他此时倒自私地想着,若是呦呦退婚之事成了该有多好。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潜龙在渊,若能谋定而后动,日后定是一代明君,可是目前的形式却不容乐观,官家偏疼大皇子靖王,宠爱大皇子生母赵贵妃,呦呦倘若嫁入东宫,要面对的,不止这些繁琐的妯娌关系,更可怕的,是天家的争斗。 * 谢园里虞氏辗转不安,打更的声音传来几遍,她都无法入睡。 她想起夫君出门前行色匆匆的模样,便料到此事不会简单,但眼见这时候人还没回来,胸口就像揣了秤砣,她索性起了身,呆呆地坐在绣凳上。 她正要拿火折子将烛台点亮,背后忽然有人搂住了她。 虞氏一惊,慌张地拿起烛台准备砸在来人的头,却听到背后男人沙哑的声音: “卿卿,是我。”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虞氏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她搂住谢殊的腰身,哭道:“谢殊,你吓死我了!” 谢殊静静地环着妻子纤瘦的腰,黑暗中眉眼柔和了几分,笑道:“别怕,有我在。” 虞氏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夫君,陛下召你入宫,到底为了何事?” 谢殊沉默了一瞬,答道:“充州地动,房屋倒塌,百姓死伤惨重,眼下充州粮仓已经见了底,陛下命我同太子殿下一同前往赈灾。” 虞氏愣了一瞬,失神道:“地动也许会时动时停,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不敢去想,倘若谢殊和太子出了事,她和呦呦该怎么办? 谢殊安慰了妻子一阵,见她心绪平静了些,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卿卿,我赈灾不过数日就能归府了,你且放宽心,打理好家中事物,等我回来。” 尽管虞氏心中有千般不舍,还是抹了眼泪给谢殊收拾行囊。 桃源居里,谢娉婷忍着困意没上床榻,杯中茶水也已换了数次,她素手扶在额前,想要小憩一阵,门外却传来悉悉卒卒的声音,她又慌忙睁开了眼睛,焦急地问来人:“玉锦,父王回府了吗?” 玉锦点点头,面上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她说道:“郡主,谢园传了消息出来,充州地动,陛下……陛下派了王爷和太子殿下前去赈灾。” 这消息不亚于惊雷入耳,谢娉婷白了脸色,又问道:“可有说何时出发?” 玉锦为难地看着自家郡主,说道:“约莫,约莫就在这个时候了。” 谢娉婷逼着自己将心底的惊慌散去,镇静下来,她努力回忆了一番,上辈子充州地动,陛下也是派了父王和殿下前去赈灾,这一趟差事很是顺利,并未有不测发生。 她握住玉锦的手,轻声道:“我们去送一送父王。” * 东宫比武安王府更早一步接到圣旨,内侍宣完圣旨后,便满头大汗地告退了,连歇息一刻也不敢。 周怀禛的目光随着内侍远去,又落在自己手中的圣旨上,面色一片冷凝。 东宫一同接旨的属官都觉得陛下此举极有深意。 一谋士上前道:“殿下,充州是靖王的封地,此去充州赈灾,无论是否办的圆满,好处都不会落在我们身上,但总要防范靖王使阴招,东宫臣僚皆是能人志士,能替殿下思虑周全,不知殿下带何人出行?” 周怀禛淡淡扫了一眼那谋士,记得这谋士叫许良,擅长机关天象,他开口道:“便带许良,周称,唐博之。” 底下三人领命,自是一番行装整顿。 众人正纳闷往日同太子形影不离的韩偓韩世子这会儿怎么不见了人影,便听外间传来通禀的声音: “臣韩偓请与太子一同出行!” 二人对视,不必多言语,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第18章 第十八章 天光微亮,东宫一行人已准备妥当,此次赈灾需要大量物资,因此众人皆是轻装上阵,并未携带赘余之物。 随行的东宫属官大多都随太子上过战场,因此众人倒也都不计较此时条件简陋,自前年与夷人交战大获全胜,大燕太平日久,东宫麾下的将领早就闲得发慌,此刻总算有事可做,倒让他们兴奋起来。 倒是韩偓与众人的兴奋模样格格不入,他板着一张脸,颇有些低落。 周怀禛瞧他颓废模样,不由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事故?若有急事,可不必随行,莫要勉强。” 韩偓闻言,仰首抱拳道:“殿下,不过琐事而已,臣心中有数,不会误了正事。” 此去充州,以最快的脚程,也要三日方可抵达,耽误一刻,充州动乱的可能便大了一分,周怀禛见韩偓并无大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上马,冷声号令众人起军前行。 韩偓紧随其后。 行了一段路程,韩偓才发觉现下前行的方向不是出燕京城的方向,他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为何不直达城门呢?” 周怀禛淡淡瞥他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武安王府就在出城路中,既然顺路,不如一同前行,也好互相照应。” 韩偓默了一瞬,却在心底腹诽道:殿下哪里是想同武安王做伴?分明是想去见汝阳郡主! 见到殿下与郡主蜜里调油的模样,他更为心酸。 殿下这婚事虽然波澜起伏,可总算瞧到了希望,如今殿下出门在外,也有皇后娘娘和郡主替他担心焦虑。 而他呢?徐妙锦那个女人估计是一刻也不会想着他的,昨日还真的将定亲的信物送回了,连同婚书一块儿送了来,一向看重他的丈母娘,这次见了他也直摇头。 还好徐妙锦派来的人与他撞个正着,他中途将人拦下了,如若不然,被她娘知道了这事,指不定又一阵数落他。 心里怀揣着这些担忧,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好在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武安王府前。 陛下召人入宫太过匆忙,锦枝虽然听到了风声,却担心老太太思虑过重,因此并未上报,此刻前来送行的,不过只有虞氏和谢娉婷而已。 谢殊看见妻子为他整顿的一大堆行装,哭笑不得,他替虞氏揽了揽披风,笑道:“我不过是去赈个灾,瞧你这模样,倒像是我再也回不来似的。” 虞氏不爱听他说这话,忙呸了三声,含泪道:“还没出门呢,天天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谢殊望着一旁眼泪汪汪的妻女,允诺道道:“卿卿不必担心,枪林弹雨我谢殊也活着回来了,这次,我也会平安回来,为了你和呦呦,更为了咱们王府。” 虞氏渐渐收了眼泪,眼中的悲伤担忧化作了坚强,她握住女儿的手,道:“夫君放心,妾身必定打理好王府,不让王爷有后顾之忧,妾身和呦呦,在王府等着您回来。” 谢娉婷瞧着依旧威武高大的父王,脑海中却忆起抄家前父王羸弱的模样,她杏眼泪光盈盈,哽咽道:“父王,我和母妃在这等您回来。” 是她重生以来太过安逸,竟然忘记悬在王府外的一把大刀时刻都有可能发作。 父王忠君爱国,怎么可能和前世圣旨上所说的意图谋逆挂上钩,只怨她上辈子过得稀里糊涂,大难临头,她不仅没有自保的能力,反而还要父兄护着她。 谢殊闻言,深深瞧了女儿一眼,喜悦道:“呦呦长大了。” 谢娉婷眼眶一酸,又欲落泪,她眨了眨眼睛,将泪水憋回去,笑道:“父王……” 话正到此处,忽然听见勒马之声,谢娉婷呆呆地望着来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殿下接旨,不该立刻赶往充州,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但不过一瞬,这个疑虑就被脑海中的喜悦冲走了,她就这样看着那人脚步如飞,朝她阔步走来。 他清俊的面颊上分明是一贯的冷漠,可她却从他急切的步伐中感知,他的心是滚烫的。 谢殊和虞氏见了太子,连忙俯身行礼,周怀禛却将二人扶起,说道:“王爷王妃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只在谢殊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了谢娉婷,却又要维持着威严,道:“充州事态紧急,还要劳烦王爷同孤尽快动身。” 谢殊连声应是,却瞧见太子殿下的目光并未落到他身上,反而朝着娉婷去了。 谢殊和虞氏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谢娉婷微微紧张,有父王母妃在侧,她只是望着眼前人,软软道:“殿下保重。” 姑娘微甜的声音落在周怀禛耳中,他面色沉静如水,心跳却快了几分,不放心地嘱咐道:“小四和小五,都是极伶俐的人,万事都可叫她们去做。” 谢娉婷应了一声,心底却不住怀疑,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充州赈灾,这才将小四小五派给她的。 谢殊听得满头雾水,虞氏却明白了,晚间玉团回话回了一半,说的就是皇后娘娘又赏赐了人下来,她起先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女使,眼下看来,这送来的两个丫头倒是深藏不露的。 不过由此可见,皇后娘娘对呦呦并无不满,倒是让虞氏放下了一颗心。 见已经耽搁了许久,一旁韩偓催促道:“殿下,该动身了。” 周怀禛扫了韩偓一眼,瞧见他眼底的戏谑,并不理会。 他忽然上前一步,并不理会底下众幕僚以及武安王夫妇诧异的目光,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保重。” 谢娉婷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张地瞧了周围众人一眼,面上飞过红霞,低下头回道:“殿下也要多保重。” 她的心跳得快极了,那样剧烈的节奏,让她怀疑,下一刻胸腔里的心是不是会跳出来。 她甚至不敢直视殿下的面容。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殿下丝毫没有为赈灾的事情发愁,反而此刻心情还有些许愉悦。 周怀禛从姑娘身上移开目光,面色又变得严肃端正起来,谢殊同他一前一后下了台阶,翻身上马。 天光已是大亮,谢娉婷只听见一声沉稳有力的“启程”,一眨眼的功夫,便瞧见父王和殿下打马而去,只在街角露出半个影子来。 谢娉婷不知怎的,神色一慌,只觉得心中缺了一块儿。 后头幕僚的马匹也动起来,韩偓情急,终于还是对着谢娉婷道了一声,“郡主,劳烦您替我照顾妙锦。” 谢娉婷微微一笑,答道:“世子放心。” 妙锦这两日心情低落,寻常最爱出去逛街听说书,这两日倒是不大动弹了,她还疑惑这是为什么呢,却原来,是和韩世子有了矛盾。 谢娉婷将此事放在心中,打算等空闲下来,便去太傅府寻妙锦。 虞氏瞧着女儿的模样,并不说破,她轻轻笑道:“呦呦,这时候你祖母也已经起身了,咱们过去请安,若不然,等你祖母从底下人嘴里知道你父王进宫的事情,又该不高兴了。” 老太太最不喜欢底下有人瞒着她。 谢娉婷颔首,挽起母妃的手,笑着说道:“这是自然,祖母最疼我,保准她见了我,想不起来生气。” 虞氏难得见女儿如此活泼,她微微一笑,不知是否是被这轻松的语调影响,竟然也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觉满堂今日可是热闹着。 张氏一大早便携了儿子女儿过来请安,谢容淮因着一大早要上学堂,请过安就急匆匆走了,生怕他爹亲自过来拿人。 谢葳蕤早先生了病,缠绵病榻,谢老太太便免了她的早晚请安,自从病好后,这算是第一次正式给祖母请早安。 她今日特意换了妆容,眉心嵌了花钿,倒显得比往日多了三分俏丽,衣衫也由从前的素色换为浅红,瞧着气色好了不少。 谢老夫人上了年纪,就喜欢瞧这些花朵儿似的姑娘们好好装扮自己,更何况这姑娘是自己的孙女儿,于是便高兴道:“二姑娘打扮得好看,我瞧着欢喜,锦枝,你去我房里将那套红宝石的头面拿来,给二姑娘戴着玩儿。” 自太爷去世后,锦枝极少见老太太这样开心,于是便笑着下去拿头面了。 谢葳蕤缓缓站起身来,柔声说道:“祖母,红宝石头面太过贵重,孙女儿受不起。” 谢老太太摆摆手,说道:“我谢家的儿女,当得起。” 张氏面露喜色,这红宝石头面,是老太太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她进门那会儿还眼馋了好久,老太太都没舍得给她,如今倒是轻易给了葳蕤,这叫张氏心中有了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锦枝方才取了头面出来,便见外面王妃和郡主打了帘子进来,便又折回茶房,让女使多煮两杯茶来。 谢娉婷瞧见祖母并未生气,便猜测祖母还不知道父亲已经离府的事,正松了口气,打算开口请安,却听二婶张氏笑道:“娉婷,晨起时见你父王离府,你怎得不去送送他?” 谢娉婷心头一跳,转眼去瞧她祖母,却见祖母的脸色已然有些不虞。 第19章 第十九章 谢老夫人握紧了手中的茶盏,询问的目光朝孙女儿看去。 谢娉婷心中着实有些恼怒,既然二婶都知道父王晨起时走的,自然也知道她和母妃是不想让祖母担忧,这才将消息瞒下来的,二婶故意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让祖母生气? 谢娉婷含着探究的目光落到二婶脸上,又收了回来。 二婶毕竟是长辈,她不好多说什么。 锦枝方吩咐底下小女使重新烫了茶,再回来,便见正屋里氛围冷凝,她心里咯噔一声,知晓是大爷赈灾的事被老太太知晓了。 谢娉婷与锦枝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替祖母捏了捏肩膀,小心翼翼地说道:“祖母,父王夜半时分被陛下召入宫中,我们担忧扰了您歇息,便擅自做主没有通报。” 谢老夫人听着孙女软乎的话,心中怒气隐忍住了,面上仍然有些不虞,她避开孙女儿的手,扫视着底下的人,“好啊,我这还没老透呢,你们一个二个便不拿我当回儿事了,左右我是个没用的老东西,以后家中再有何事,统统不必禀报我,你们自个儿怎么舒坦怎么来,我乐得清闲自在!” 这话说得实在重了,一屋子人顿时噤若寒蝉。 谢娉婷慌忙蹲下身来,杏眼水盈盈望着祖母,软声道:“祖母,您说的是哪里话?孙女儿保证,就只这一回,以后家中若再有事情,不说别人,孙女儿第一个过来通禀祖母,祖母别气了,可好?” 锦枝将头面给了谢葳蕤身边的女使岁儿,便上前跪道:“老祖宗,原本消息传到了咱们这儿来,奴婢该第一个通禀的,是奴婢瞧您难得睡个安稳觉,这才将消息瞒了下来,错全在奴婢身上,老祖宗要打要罚,奴婢绝无二话,只是您千万别气了,郡主一向与您最亲近,您心里不好受,群主也该难受了。” 张氏瞧着那汝阳郡主装模作样,心里冷嗤一声,嘴上却说道:“老祖宗,想来王妃和郡主也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您就体谅这一回吧。” 话罢,她戳了戳一旁愣着的女儿,小声道:“你瞧瞧汝阳郡主就会趁机攀亲近,怎得到了你这儿,就像个木头似的?还不快上去说两句?” 谢葳蕤冷冷扫了母亲一眼,张氏被女儿的目光吓得顿时噤了声。 虞氏只当作没瞧见二房母女的动作,她轻声道:“老祖宗,充州地动,粮仓尽空,王爷前往赈灾,临走时,嘴上还担忧着您,本想来觉满堂一趟再走,奈何事急从权,也没来得及走这一遭,让老祖宗忧心了,妾身有罪。”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心中稍顿,她念及大儿子一向孝顺,从前无论出征还是外派,都先到她这里说一声,这次不告而别,也怨不得他。 她瞧了瞧面上忐忑的大媳妇儿,又瞧了瞧杏眼含着担忧的孙女儿,终究还是放下了心里的那股气。 说到底是人老了,总担心在儿女心中没了地位,是她太过苛责了。 谢老夫人缓了一声,说道:“你们都起来,下不为例。” 满屋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想起儿子走得匆忙,谢老夫人又问道:“王爷行装打点得如何?” 虞氏慌忙道:“都妥当了,因是紧急出拔,不好多带东西,只备了必须之物。” 谢老夫人捏了捏手中的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当年她随太爷一起上过战场,沿途饥荒动乱时有发生,惨状至今历历在目,大燕自建国以来到如今,已是轮了三位君王,太*祖太宗时,虽民力不够富足,但从未有过地动这样的灾害发生。 人人都说,天灾是不祥之兆,是君主有失。 但愿谢殊与太子此次赈灾,能够顺利进行。 谢老夫人瞧着一屋子满满当当的人,疲乏道:“呦呦留下,其余人都散了吧。” 虞氏同二房那两人朝着老夫人行了礼,便告退了。 外头正是雨后阳光灿烂,树叶子上全是晶光闪闪的雨珠,阳光折射下来,亮晶晶的光芒一闪一闪,好看极了。 张氏瞧见虞氏出来,忙将岁儿手中的红宝石头面接过来,故意大声说道:“老祖宗可真是好,将嫁妆里的红宝石头面都给了我们葳蕤,葳蕤,你以后可要多孝敬孝敬你祖母。” 谢葳蕤不耐地瞧着她的母亲,并未答话。 她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母亲? 宝石再贵重,也不过是身外之物,更何况虞氏是王妃,是镇国公府嫡亲的大小姐,出身锦绣之地,什么宝贝没见过? 攀比这些,倒不如做足了其他功夫,真正能给人致命一击的,从来不是嘴上功夫,只可惜,她的母亲并不明白。 虞氏瞧着张氏这番做戏,心里只觉得不爽快,她本不欲自降身份,搭理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想起方才在屋中,这女人当着老太太的面挑拨离间,便生了一肚子闷气,打算上去会会这个女人。 她走上前去,还未发话,二小姐就朝她盈盈一拜,脆声说道:“王妃,我母亲失礼了,还望您勿要怪罪。” 虞氏轻笑,面前的女子换了往常的装扮,倒显出三分艳丽来,她扫了张氏一眼,道:“葳蕤倒是懂规矩。” 张氏心里恼怒女儿让她丢了面子,她哪里听不出来虞氏这话是在嘲讽她没规矩,还不如自己的女儿。 但两人到底身份悬殊,她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道:“妾身见过王妃。” 虞氏冷了脸色,笑道:“恐怕弟妹是忘了之前的教训,妇人在内帷,最忌讳口出闲言碎语,不仅降了自己的格调,说不得还要连累夫君。” 张氏白了脸色,听出来虞氏是在敲打她,她想起自己在按察司当七品小吏的夫君,更觉得心头郁气难以消解。 眼前王妃华服盛装,夫妻恩爱,子女也都是争气的,而她张氏,同为女人,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谢殚做了十几年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因着她成亲多年,只得了葳蕤一个女孩儿,谢殚常常不归家,后头好不容易生了容淮,丈夫待她才好些。 这些并不是让她如此嫉恨大房的理由,最让她生气的,是除了她,这一家子人都甘心居于人后,毫无上进之心,谢殚更是对他的大哥顺从极了。 上一次她不过让谢娉婷去了一趟按察司,便被谢殚冷落了许久。 虞氏见张氏眼神愤恨,心里对这个妯娌更是无话可说,她冷冷落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折身回谢园了。 张氏只觉得胸腔里升起了一团火焰,直冒到她的面颊上,火辣辣的,她瞪了一眼谢葳蕤,说道:“你倒好,知道拿你母亲去卖好!” 谢葳蕤静静地虞氏远去的模样,轻轻笑道:“母亲,口舌之争有些时候的确没有任何用处,可若是用对了,那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张氏犹疑地瞧着女儿,讷讷问道:“难不成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葳蕤对着张氏淡淡一笑,轻声道:“我能有什么主意呢?” 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 * 觉满堂里,谢娉婷安稳坐在绣凳上,颇有些好奇地瞧着祖母的动作。 谢老夫人望着水灵灵的孙女儿,笑了笑,宝贝似的从妆奁里取出一个玉扳指来,招了招手,让谢娉婷过来。 谢娉婷走上前去,按照祖母的要求伸开了手,却见祖母小心翼翼地将扳指放在她手上,笑盈盈地说道:“祖母不偏心,既然给了葳蕤红宝石头面,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 掌中的玉扳指触而生温,玉色通透,谢娉婷愣了一瞬,将扳指推回去,轻声道:“祖母,这太贵重了,我不敢收。” 谢老夫人闻言,将扳指推回去,笑道:“这扳指是你□□母留给我的,当年我随着太爷征战沙场,血海里都没舍得将这丢下,祖母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 谢娉婷只好收下,她杏眼弯成月牙,刚想说替祖母捏捏肩膀,却见她祖母立刻又要昏昏欲睡了。 谢娉婷心中一软,正准备拿起一旁的毯子替祖母盖上,忽然被祖母握住了手。 谢老夫人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道:“老头子,别盖了,太热了。” 谢娉婷心中一颤,杏眼里渐渐含了泪。 祖母这是想祖父了。 祖母前半辈子随祖父上战场,后半辈子在内宅打理家事,到了现在,她和二妹妹都过了在祖母膝下撒欢的年纪,容容也忙碌着上学堂,祖母在觉满堂里呆着,实在是太寂寞了。 谢娉婷握住祖母枯瘦的手,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锦枝煮了茶水来,瞧见老太太又睡着了,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郡主,奴婢来守着老祖宗吧,您昨夜恐怕也空歇息,今早又起得这样早,先回桃源居歇着吧。” 不说还不觉得,此刻锦枝提了一嘴,她的脑子的确昏沉起来,不由打了个哈欠,糯糯说道:“那便麻烦姑姑了。” 锦枝颔首,笑道:“应该的。” 谢娉婷打了帘子出了觉满堂,院子里草木青青,天光灿烂,一派欣欣向荣。 她伸了个懒腰,悉悉卒卒的风刮竹叶声逐渐入耳,倒是卷起了她先前埋藏起来的心思。 雨后官道也难行,此去充州,山高水远,也不知殿下此刻到了何处,是否顺利。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户部尚书也是半夜接到上谕,他急忙派人开库清点,又与太医院交接,携擅长治疗骨伤的太医前往充州,待粮草,医药,人手皆准备妥当后,才派下级官员户部员外郎魏邕护送物资到充州。 太子一行至燕京城门下与户部员外郎魏邕汇合,马不停蹄,即刻赶往充州,但一个白日,也只赶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在临潼驿站歇下了。 因携带物资甚多,安全起见,兵马司也派了守军前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倒把小小的临潼驿站挤得满满当当。 多数军士皆是四人一间房,拥挤不说,里头气味也是难闻。 临潼驿站的官员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特意将最好的上房打理出来,作太子休憩之用。 周怀禛瞧见驿站院内堆积了大量稻草,微微皱起了眉头。 临潼驿守瞧见太子的神情,冷汗直冒,只以为太子殿下是嫌弃驿站简陋,不想入住,他脑子转了几个圈,问道:“殿下,下官在这附近还有一住所,此处太过简陋,还请殿下移步。” 周怀禛并不是嫌弃这里环境简陋。 若说寻常的驿站守卫较少,也尚可谅解,可临潼驿站,是交通枢纽,四通八达,不该只有这几个留守官员,除此之外,也该有其他往来官员入住才是,而这驿站空空如也,倒像是提前就清空了,等着他们前来似的。 周怀禛整了整衣衫,从容坐下,说道:“不必了,此处甚好,你先下去吧。” 那官员颤巍巍行了个礼,道了一声下官告退,这才出去。 周怀禛冷冷瞧着驿守远去的背影,唤了一声暗三。 黑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半张面孔由冰冷面具遮住,跪下道:“殿下放心,我等已准备妥当。” 周怀禛淡淡瞥他一眼,“孤问的不是此事,小四小五那里可能联络到?” 前方豺狼虎豹不足为惧,周怀祀再有野心,也不敢拿充州百姓的性命做筏子,此去充州,路上能有几个动手脚的人,他心中都有数。 暗三默了一瞬,脸上僵硬了三分,他点点头道:“自然能够联络到,小四说,三日传书一封。” 暗三怕太子下一句话就是“三日一次太慢了”,慌忙告退。 暗卫营由殿下一手训练,光是选拔就淘汰了一大批人,能够留下的,是精英中的精英。 能够通过选拔的女子,不足十一,历经这许久,统共也只出了两个女暗卫,一下全被殿下送到了汝阳郡主身边,他们管事的几个兄弟没有不纳闷的。 周怀禛挑眉瞧着暗三落荒而逃,并不言语。 不大一会儿,便见一身文人青衫装扮的许良急匆匆入了屋子,他顾不上行礼,火急火燎地说道:“殿下,臣方才观察了一下风向,后半夜要刮东风,咱们赈灾的粮草搁置在此处,恐怕不大安全。” 驿站专门用来存放东西的库房,可不就是正对着东面,这驿站四周都是用来生火的稻草与枯树枝桠,倘若着了火,不只粮草物资受损,更怕的是,军士死伤。 周怀禛眸中划过一抹暗色,毫不慌张,他吩咐道:“提醒韩世子,叫他警醒一些。” 许良自然明白殿下的意思,他褪去了来时急匆匆的模样,从容不迫地告退了。 韩偓已经选了最靠近库房的那间卧房,他与许良、周称、唐博之同住一屋,一时倒是和谐无话。 周称是暗卫营出身,身手敏捷,若单论论武功,恐怕大内无人能敌,只这人天生瞽一目,也算因祸得福,耳朵比旁人好使不少,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周称的耳朵。 唐博之虽为东宫三大幕僚之一,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外表平平无奇,半天闷不出一个字来,韩偓身为太子伴读,跟在太子身边也算久远,却也不清楚唐博之从何而来,有什么背景,只知道殿下是忽然将人从边关带回来,奉为上宾。 韩偓瞧着三人相对无言,不由呵呵笑道:“既然二位都安排妥当了,那在下就吹灯了?” 许良:“嗯。” 唐博之淡淡瞧了韩偓一眼,转了个身,将被褥掖了掖,一言不发。 韩偓倒也不嫌气氛尴尬,他乐呵呵地吹了灯,便裹着被子上炕了。 驿站的被褥久久不用,有一股子霉味儿,外头的月光透过细窄的窗户缝进来,韩偓愈发睡不着了。 他躺在冰冷的炕上,想起那日徐妙锦红着的眼眶,心底隐藏着的忐忑又浮出水面,他这一次出拔,特意留了人去太傅府通报。 他答应过妙锦,从今以后有事情都绝不瞒着她,不管她是不是铁了心同他退婚,他都会做到。 从前两个人闹脾气的时候,也没少说过分道扬镳,一拍两散的话,可这情景真到了眼前,他一想起那份婚书就觉得浑身发冷。 他不能没有她。 世家大族的小姐是有不少愿意嫁他,可全是为着承恩侯世子妃的名头来的,她们屈己逢迎,为的是荣华富贵,全天下也只有一个徐妙锦,敢放他鸽子,对他凶悍。 许良听着身侧之人翻了几次身,终于出口道:“兄台,你身上莫不是长虱子了?怎得一直动?” 韩偓这才意识到自己惊扰别人了,他连忙转过身来,歉意道:“对不住了,兄台……” 周称忽然冷声道:“都别说话!” 其余人立刻停了说话声,屏息凝神了一瞬,只听外间忽然有悉悉卒卒的声音传来,伴着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十分可疑。 周称闭上眼睛,动了动耳朵,再睁开眼时,眸中冷光乍现,他压低声音道:“有人想烧粮草。” 不,不止是烧粮草,还想杀人放火。 他能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且不止一人,都是高手,除此之外,他还听见轻微的液体晃荡声,若是没猜错,大概是火油一类的东西。 韩偓开口问道:“可用前去叫兵马司的人手前来助阵?” 周称摇头,冷笑道:“那些人,咱们可不敢用,殿下将暗卫营的人带了来,防备的就是这一刻。”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惨叫,黑黢黢的夜色里,显得十分瘆人。 周称目光一冷,利落地提了佩剑,转瞬便不见了人影。 院中贼人与暗卫缠斗在一处,眼瞧着便要陷入困境,也不知是哪个贼人喊了一声“跑!”,其余人便施展轻功,跑得无影无踪了。 只余下一个年纪尚小的贼人,被暗卫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只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在外头。 暗三:…… 周称:…… 这波贼人是认真的吗?莫不是现在什么人都能出来打家劫舍了? * 桃源居里一片沉静,轻盈的日光落在帘帐上,淡淡的日影浮在榻上美人的玉面上,美人呼吸原本清浅,此刻却凌乱起来,她黛眉微蹙,似是陷入梦魇。 谢娉婷做梦了。 她梦见茫茫夜色里,有一支暗箭朝殿下射去,箭头擦破风声,攻势凌厉,一下子便射进了殿下的胸膛,殿下茶白的衣袍上全是血液。 她猛地坐起身来,杏眼里满是惊惧,逐渐含了朦胧雾气,微微喘息了几声,她才被炫目的阳光拉回现实。 外头是阳光明媚的大白日,并不是梦中的黑夜。 在一旁守着的玉团听见郡主起身的动静,连忙将床上的帘帐轻轻拉开,她瞧见郡主面颊有些苍白,杏眼里也有些濡湿的泪水,不由问道:“郡主可是做噩梦了?” 谢娉婷微微颔首,她笑道:“无碍,只是做梦罢了。” 实则她心里这会儿还惴惴不安。 殿下和父王离去已经一日,都没有传回消息,恐怕只有两人到了充州落了脚,才能空出心思来传信。 谢娉婷压下心中的不安,起了身,净面梳妆后,她又想起韩偓的嘱托。 妙锦这两日的确消沉了许多,往日还往学堂里跑一跑,现下倒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称病好几日了。 她送完父亲,还未来得及去太傅府探望,今日天气也好,正是好时候。 出门的物件都准备妥当,却见小四小五二人早已等候在门前,两人面色紧张兮兮,一同盯着玉团。 玉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小四小五姐姐,你们看我做什么?” 小四穿着一身绿裙,同小五比起来,性子更活泼些,她心虚地说道:“郡主,殿下派我们来时嘱托过,一定要寸步不离。” 殿下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的,但也差不了几分,她那时头一次听殿下说那么多的话,一时紧张,倒是忘了大半,只记得最后一句: “郡主安好,你们便无虞。” 这话隐含的意思让她和小五胆寒,此刻无论怎样死皮赖脸,都要随着郡主一起出门。 小四见郡主久久不回应,连忙又说道:“郡主,奴婢和小五啥都会干,您想看轻功水上飘,还是降龙十八掌,奴婢都会,查案探案奴婢也不在话下。” 小五收到小四逼迫的目光,也从冰冷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僵硬地点了点头。 谢娉婷:…… 她虽然不觉得出门会遇上什么事情,但多带些人以防万一,也总是谨慎些,于是便犹疑地点了点头,“既然你们俩这么想出去,便一起吧。” 折腾了这一会儿,用完早膳,谢娉婷便去给祖母请了安,她便乘着马车出了府,不一会儿便到了太傅府门前。 太傅府的管家对汝阳郡主已经无比熟悉,他瞧见谢娉婷,面上一喜,迎上去道:“郡主要来,怎得不提前说一声?这招待不周,害怕怠慢了您。” 太傅大人这两日为了孙女儿的婚事头发都愁白了一遭。 徐太傅只有一个儿子,从一出生便寄予厚望,少爷也算是聪慧,到了读书的年纪,总是比别人开窍早一些,科考毫无意外中了会元,当年在燕京青年俊杰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中了会元后,与名门望族的小姐成了亲,后头殿试又中了探花,一路升官,凭着老太傅在官场里的人脉,官途也算顺畅,谁料到天妒英才,替陛下办了一份差事后,回来就卧床不起,没熬过冬天便去了。 少爷去后,他的外室忽然带着闹上灵堂,叫太傅府在燕京城里子面子全丢完了,老太傅当众发话,太傅府只有少夫人一个儿媳妇,也只有大小姐这一个孙女儿,将那外室逐出府去,再没了后话。 尽管老太傅心中悲痛,但太傅府不能没有后嗣,只能从族里过继了一个孩子,将来撑起太傅府。 虽然名分上有了孙子,但老太傅疼爱孙女儿的心却人人都瞧得出,单从小姐的亲事就能看出来老太傅的用心,毕竟又有哪一家小姐,成亲的对象能自己挑选呢? 管家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便领着人往二门处去了,因着不方便进内院,只能派管事婆子领着人进去。 管事婆子恭敬地领路,说道:“郡主请。” 谢娉婷跟在身后,过了月洞门,耳边却忽然听见一位少年的读书声。 那少年念道:“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旁边有一人笑着接道:“子成饱读经书,果然不凡。” 谢娉婷听着那曾经熟悉,现在却有些陌生的声音,芙蓉面上血色尽失。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管家婆子瞧见郡主的模样,以为是读书声惊扰到郡主了,笑着解释道:“是不是吵到郡主了?春闱在即,小公子每日都上花园里温书,李公子同他一处,两人时常切磋一番,让郡主见笑了。” 谢娉婷鸦睫颤了颤,她抬首,视线与李延光撞个正着,撞上那人探究幽深的目光,她心底的恐惧如浪潮一样汹涌,脑海中一瞬闪过父王头七那日他平静却让人绝望的话: 呦呦,你要好好活着,陪我一起,天长地久地活着。 她倏忽垂首,只想逃离此地。 李延光的目光久久凝在那女子莲花般的裙摆上,他脑海中飞快蹿过什么东西,一眨眼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了。 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每次碰到这个女子,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他说不出来这是喜欢还是讨厌,只觉得心里又麻又酸,来回翻滚,不能平静。 徐良程瞧见同窗的神色,自然是明白他心底在想什么,不由放下手中书本,好心提醒道:“元栖,那是武安王的掌上明珠汝阳郡主,自小就与太子订了婚的,你可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话罢他拍了拍李延光的肩膀,表示抚慰。 汝阳郡主的确是冰肌玉色,娇媚可人,若是她是同普通的世家子弟定了亲,那还尚且有公平竞争,挖墙脚的机会,可当朝太子是谁? 那可是十三岁就随武安王上了战场的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死在他手下的官吏不在少数,谁人敢碰他的女人? 只愿元栖兄还未迷足深陷,否则大难临头,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不过说来也怪,元栖兄自家道中落后便去了武安王名下的族学,谢家族学里的谭学究谭伟又是武安王三顾茅庐请回来的大儒,据说谢家儿女都要在族学研读诗书礼仪,如此一来,元栖兄应当见过郡主,为何方才神情倒像是不认识一样。 转念又想到,族学也有男女大防,并不是混在一处的,两人未曾见过面,倒也不稀奇。 李延光幽深的目光落在徐良程身上,他喃喃说道:“她若是喜欢太子,又怎会退婚呢?” 徐良程一时语塞,听到他这胆大妄为的话,不由皱眉道:“元栖兄,你我正在准备春闱的关键时期,言行谨慎是最好的护身符,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岂不是自毁城墙,遭人耻笑?” 李延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他收起心尖那股异样,又恢复了与往常一样的谈笑风生,“子成所言有理,不如我们继续温书吧。” 他的目光越过拐角处,那里只剩和煦微风,震颤花枝,并没有那女子的身影了。 李延光收回视线,将心神重新放在温书上,他忆起那双杏眼,忽然觉得自己该更努力些。 * 管家婆子将人带到柳居,便福身告退,笑道:“老奴便送郡主到这儿了,大小姐就在里头。” 谢娉婷微微颔首,她深吸了一口气,掩去心底的惊惧,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异样,这才进了院子。 徐妙锦喜欢杨柳婀娜,因此院里倒是真的种了一株小柳树,还未到成熟的时候,清风一吹,便漾起细细柳枝,好看极了。 女使珠儿正在院里翻晒花瓣,瞧见是汝阳郡主来了,面上一喜,俯身行礼道:“奴婢见过郡主,方才姑娘还念叨着您呢,您这就来了。” 说话间又叫烹茶的小女使去煮茶来,一边引着谢娉婷往里走。 谢娉婷并不是第一次进徐妙锦的闺房,这里暖香袭人,家具摆设皆是低调内敛的,并不张扬,同妙锦外在的性格截然相反。 珠儿掀了帘帐,笑着说道:“姑娘,您瞧瞧是谁来了?” 徐妙锦在床榻上放了一只小木桌,木桌上书本堆叠,几乎看不见她的脸。 徐妙锦瞧见谢娉婷,一扫颓丧之气,眼睛亮晶晶的,将谢娉婷拉到床榻边坐下,问道:“你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瞧我了?听祖父说,陛下召了你父王和太子殿下去充州赈灾,一路可还顺利?” 谢娉婷打量着妙锦,见她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并不是生病的模样,心安了一半,她抚了抚徐妙锦的手,笑着答道:“昨日才送了父王走,眼下还没传来消息,只怕安定了才能捎信回来。” 徐妙锦点点头,又顿时没了精神。 她这两日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无缘无故掉眼泪,觉得自己委屈,可是到头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分明抛弃狗男人的时候心里是极其爽快的,怎么这会儿又矫情起来。 她一翻开书,上头全是韩偓的模样,有生气的,也有笑着的,她倒是没见过韩偓哭的模样,还真是遗憾。 想到这儿,她心里又多了一股莫名的郁气。 谢娉婷看出来她心情不佳,自然也知道症结在何处,她握紧了妙锦的手,笑道:“昨日我送父王,碰到殿下了,还碰到韩……” 话还没说完,徐妙锦便捂住了她的嘴,像是只被拎住了尾巴的兔子,又急又凶,“你可别在我面前提他,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定,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又要后悔了。” 谢娉婷瞧着她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捏了捏妙锦挺翘的小鼻子,问道:“你有什么好后悔的?不是连婚书都退给了人家?” 徐妙锦闻言,嘟囔道:“我总觉得我把他调*教得比以前好了,现在扔出去,将来倒便宜了别的女人。” 终究是意难平啊。 谢娉婷被她的话逗笑了,杏眼弯成月牙,熠熠生光,“妙锦说的有理,所以婚书还是别退了,你想想,韩偓如今随殿下出拔赈灾,多危险呀,他还要一心二用,想着同你的婚事,万一出个意外,你心疼还是不心疼?” 徐妙锦顿时觉得脑壳子有些疼,她把身子往靠枕上一仰,手掌捂住了眼睛,低低叹了一声,半晌才又高兴起来,“现在不该是我烦恼,应该是韩偓烦恼才是,毕竟现在婚书在他那那里,我就安心等他回京,他怎么选,我都没有意见。” 总是叫她选,难受的也是她一个人,这一次,姑且叫他来选,左右没了他,她也不是嫁不出去。 谢娉婷瞧着妙锦的傲娇模样,拿开她遮住眼睛的手,俯身笑道:“既然你心里有主意了,那咱们岀府一趟如何?祖母近来多瞌睡,精神不济,我想着替她寻个爱宠来养,也不求别的,能哄人开心,让祖母多走动走动就成。” 她特意问过大夫,老人家每日散散步,对身体有好处,可进了春日,祖母愈发惫懒,不爱活动,除去她陪着赏花那几次,寻常都在屋里待着,这实在是不好。 徐妙锦顿时来了兴头,她说道:“上河街哪里卖什么,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呦呦,我带你去。” 珠儿瞧见姑娘总算愿意出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暗道还是汝阳郡主有法子,若是姑娘再这样下去,她都没法同夫人和太傅大人交代了。 珠儿替徐妙锦更了衣,一行人便出发了。 临近二门,谢娉婷忽然忆起在此处遇到的那人,她不由停住了脚步,芙蓉面上苍白几分,拉住了徐妙锦,说道:“咱们走后门吧,后门离上河街近一些。” 徐妙锦柳眉微蹙,思虑了一会儿,也觉得前门不如后门方便,若是被管家瞧见她出门,又要左右配备侍卫,兴师动众了,她点点头,笑着朝珠儿招手,机灵道:“珠儿,你让车夫将车赶到后门去,咱们在那里出发。” 珠儿笑着领命退下,匆匆向马房去了。 两人自后门上了马车,平平稳稳走了一路,到了西市停下。 西市人来人往,不同于寻常的街市,这里专卖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甚至大内的上林苑都到这里来采买。 二人下了马车,徐妙锦才问道:“呦呦,你打算买什么模样的爱宠?” 谢娉婷微微思虑一番,自然是要买祖母喜欢的,又能每日引着祖母出去走走的,她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好主意。 她记得小时候祖母养了一只狼狗,那狼狗聪明伶俐极了,寻常也不乱吠,虽一脸凶相,却最为护主,听王府里的老人说,那是从边关带回来的野物,夷人奉其为神灵的使者,极为难得。 那样独一无二的生灵,又哪里是能用银子买到的呢? 徐妙锦见她没了主意,不由笑道:“既然是要引着老夫人散步的,那必定不能是猫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出去遛猫的。既如此,咱们便去瞧瞧犬类?” 谢娉婷脑中想着祖母牵着猫,在院子里遛弯的场景,不知为何忽然想笑,她收了这不正经的心思,准备随着妙锦往前头卖犬类的摊子上走。 街道上忽然骚乱起来,路人相互推拥着前进。 不知是何人说了一声“蒋先生开始说书了。” 人群哄乱着朝那家“四方茶楼”涌进去,这盛况倒是许久未见了。 小四小五一脸防备地瞧着四周,生怕场面混乱,伤到郡主。 徐妙锦许久未瞧见这些听说书的人如此疯狂了,她拉住谢娉婷,一脸兴味道:“左右时辰还早,咱们不妨去上头雅间里听听,这书究竟说的有多精彩。” 谢娉婷颔首,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些不安。 四方茶楼人满为患,好在小四小五机灵,带着两位主子走了侧方的楼梯,就此入了雅间,待小二上了茶水,便听那位说书人蒋先生敲了三下醒木,满堂立刻寂静了。 那先生声音洪亮,吐字自有一股风韵,只听他说道:“今日我便接着讲这新编的《惑凡尘》,昨日说到,那女子崔弯弯仗着父亲是朝中重臣,胆大要与皇子退婚,那皇子痴情不渝,不愿与这女子退婚,谁料这一年春季,上天就降了天灾,百姓民不聊生……钦天监测算一番,算出这门婚事不祥……” 徐妙锦起初还听得有滋有味,可越听越觉得这说书人所言故事有所影射。 身份尊贵,又在近日言及退婚,说的可不就是呦呦吗?可殿下同呦呦现下分明好得很,又怎么能与天灾联系在一处? 自古清明太平时候,也会有天灾人祸,照这说书人的意思,倒是在影射殿下和呦呦的婚事不祥,所以才引发了充州地动,这是何等的荒唐? 流言蜚语最是伤人,徐妙锦慌张朝着呦呦望去,只见她芙蓉面上浮起些微苍白,怔怔地盯着那说书人。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二更】 看台上说书人神采飞扬, 唾沫直飞, 时不时地敲一下醒木, 底下坐着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最喜欢听这些豪门贵族里的稀奇事, 听到精彩处, 嘴里瓜子都忘了嗑, 一双双眼睛直愣愣地瞧着看台, 生怕错过了半个字。 徐妙锦听那底下越说越离谱,什么女子红颜祸水, 祸国殃民,天生不祥,去他大爷的,徐妙锦简直想问一句,难道这说书人的母亲就不是女子了? 她冷了脸色,想要下去教训教训那说书人, 又觉得为难。 这说书人同往日寻衅的闺阁女子不同, 他毕竟是个男子,这大庭广众之下,也实在是说不清。 谢娉婷黛眉微蹙,拉住徐妙锦的手, 索性安定地坐下来, 继续听那说书人言语。 徐妙锦一脸错愕,问道:“呦呦,你不生气吗?还继续坐在这儿听?” 谢娉婷微微一笑, 她素手拿起一旁的茶壶,替徐妙锦斟了一杯茶,不慌不忙地说道:“总要听听他还能编出多精彩的故事,背后又有怎样的人指点。” 徐妙锦饮了一口茶,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继续听那人胡诌。 忍了几刻,那说书人总算是讲完了一段落,到了下场休息的时候。 那蒋先生收了茶楼老板几吊钱,便拎着说书的物什出了茶楼。 谢娉婷朝着摩拳擦掌的小四望去,笑道:“小四小五,现下要麻烦你们跟上那位蒋先生,瞧瞧他去了何处。” 小四正愁一身功夫无法施展,听见这话,眼里简直放光,她高兴道:“奴婢领命。” 小五:…… 既然小四这么说了,那她就只能跟小四一起上了。 二人悄悄下了楼,跟着那蒋先生往深巷里去,才跟到一半,便见一瘦弱公子将那蒋先生拦住了。 小四戳了戳小五,悄声问道:“小五你会读唇语,看看他们说了什么。” 小五英气的眉头皱了皱,仔细瞧着那年轻公子的动静。 巷子里两人相对,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见那公子拿出一锞银子,递给了蒋先生。 那公子偷偷摸摸回首看了一眼,又不放心地嘱咐了蒋先生一句,蒋先生接过银子,慌慌点头。 话罢,两人便鬼鬼祟祟,分道扬镳了。 小五听到两人方才的对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茶楼里徐妙锦等得焦急,忍不住问道:“小四小五怎得还不回来?毕竟是两个姑娘家,可别出了什么事,我之前倒还没注意过,你身边何时多了这两个小丫头?” 谢娉婷顺着外围的栏杆往外看,只见两人已经赶回来了,她黛眉微舒,笑着说道:“殿下临走时,将小四小五两个人送了来,他说若有事,皆可吩咐她们,想来殿下的人,定然都是有些功夫的。” 徐妙锦明了似的一笑,她甜甜道:“你看殿下对你多上心,我从前倒是听韩偓提过,殿下手底下的人都是要经过重重选拔的,女子就更不容易了。” 谢娉婷想起那人的眉目,心尖一软。 不过一会儿,小四小五两人便来回话了,小五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她回禀道:“郡主,那说书先生进了巷子,便与一个年轻男子接了头,那男子给了蒋先生大量银钱,叫他千万保守秘密,还让他继续在这茶楼里说书。”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这背后之人居然是一个男子。 败坏她的名声,传出殿下与她的婚事不祥,这都不像是男子做出来的事,毕竟,那人这样做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小四接着说道:“郡主,奴婢怕打草惊蛇,只能将那说书先生打晕了,从他腰间发现了这个。” 话罢,她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了谢娉婷。 谢娉婷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王府的腰牌,以往母妃派人出去采买,都要先给采买的下人一个腰牌,腰牌上有的姓名,更有支出银两的多少。 她抚着腰牌上的名字,心中却更加疑惑,为何这上头写着的是母妃的名字,却没有支出银两? 谢娉婷问道:“你可看清了那给银子人的长相?是不是咱们府里的人?” 小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奴婢也不过才来王府一日,实在也没见过几张面孔,但瞧着那人的模样,是个读书人,家境不大好。” 谢娉婷想了半天,府里除了哥哥和容容,就没有其他读书人了,族学里头倒是有不少,可族学里男女分席,她实在想不出,哪个读书人不想着筹备春闱,而去干这些全然没有好处的事情。 此时在这里想太多也是毫无用处,谢娉婷索性收了腰牌,打算回府问问母妃,她近日放出的牌子里,到底是哪一个没有写支出银两的。 除此之外,还得派人盯着这个蒋先生,此次出门,并没有带趁手的侍卫,她们一群女子,即便捉住了蒋先生,恐怕也问不出他背后的人是谁,不如回了母妃,明日派两个侍卫过来,捉贼捉脏,不露风声。 谢娉婷心中有了成算,一时也不再纠结此事,她瞧着底下热闹熙攘的街市,说道:“今日不能无功而返,总要给祖母寻个宠物回来,祖母从前养过狼狗,后来那狗随着祖父一块儿老了,祖母便再也没养过活物了,妙锦你可知道,什么物种温顺好养,又喜欢动弹的?” 徐妙锦默了一瞬,这可难为她了,往往犬类温顺的不爱动,爱动的不仅不温顺,还会拆家,如此想来,恐怕也只有松狮犬好养活一些,只是松狮犬毛发旺盛,到了春季要脱毛,毛发沾在衣衫上,也是极为难受的。 徐妙锦瞧见远处的摊子上挤满了人,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拉着谢娉婷下了茶楼,笑着说道:“我知道了,若说温顺又爱动,雪橇犬是极好的,原本是西北一代用来拉雪橇的犬类,后来有商人将它们带回燕京驯化,便风靡一时,给老夫人当爱宠,再适合不过了。” 话罢,她又顿了顿,喜滋滋地说道:“最妙的是,这雪橇犬长相同狼犬有些类似,老夫人早先养过狼犬,应当对其感情颇深。” 谢娉婷微微颔首,便随徐妙锦到了摊子上。 一排排竹笼摆放整齐,各式各样的犬类低声叫唤着,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谢娉婷心下一软,她俯身去瞧那些小生灵,有的还不会睁眼睛,柔弱地依偎在母狗身边,有的身上毛茸茸的,一双眼睛纯净乌黑,歪着头瞧人,能把人的心肠都软化。 不过也有些不太老实的小家伙,譬如她脚下的那一团,也不知是不是看管的人忘记用竹笼将它装起来了,竟然就这样放在地上,它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扒了扒她的裙摆,又无力地将头垂了下去。 那卖家也是个眼尖的,瞧出来这两位姑娘不是普通人,于是笑着凑上去说道:“两位姑娘相中了哪一只?那地上的是患了病,不能动弹的,恐怕入不了二位的眼,不如来这边瞧瞧。” 徐妙锦问道:“你这里可有雪橇犬?” 卖家慌忙点头,笑着将人往里边引,边说道:“这西市,就只我这家店铺的雪橇犬最机灵温顺,保准不让二位姑娘失望。” “这只是满了月的,可结实了,保准好养。” 谢娉婷瞧着竹笼里的小东西,它那两只湛蓝的眼睛正认真地盯着她,小尾巴摇了摇。 她心中微定,又瞧了眼趴在地上毫无生气的那只犬,索性道:“店家,便要竹笼里的那只和地上的那只,您开价吧。” 店家第一次瞧见这样爽快的客人,一时喜悦应下,想到地上那只犬,又忧心起来。 倘若姑娘买回去,那狗没养活,岂不是砸了他的招牌? 谢娉婷自然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无碍,倘若出了事,我们自己揽下。” 店家乐呵一笑,应道:“好嘞,那我给您送上马车?” * 临潼驿站的那一夜总算是有惊无险,韩偓一行人逮住的那个小贼审问了半天,也只知道这批贼人不过是充州临近地区逃难的人。 虽然督察灾情的官员主要上报的是充州,但事实上,充州临界的几个州都有伤亡,只是充州到底是靖王的封地,底下官员都看着皇帝的脸色办事,哪里不知道靖王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只好着重勘察充州的灾情,暂缓其他州的救济。 逃难的这群人不在少数,其中有不少练家子,他们打探到皇帝给充州拨款赈灾,却对临近州城的灾情视而不见,心中愤愤不平,这才决定聚集人手,劫走粮草。 那小贼人倒是个例外,他本是个乞丐,临时被拉过来充数的,所以其他贼人逃跑时并没有顾上他。 周怀禛连上三道奏疏发往燕京,至今杳无音信,他想起父王抠门的性子,便也知道,此次父皇便是打算要他拿赈济一州的粮草,去缓解所有地动州城的灾情。 周怀禛接过韩偓手中的奏报,即便不看也知道,必是户部又在哭穷,他剑眉微蹙,露出一抹冷笑。 羊毛还是要出在羊身上,端看其他人敢不敢薅了。 自殿下和郡主和好后,韩偓许久没见过殿下这样的冷笑了,他缓了缓心中的凉意,接着将手中的一封信递了上去。 韩偓心中暗道,果然还是暗三有主意,叫他先呈上朝廷的奏报,再将郡主的信件呈上,如此一来,刚好中和一下殿下的脾气,省的他们底下人遭殃。 却没想到,殿下打开信后,面上一寸一寸更冷了。 只听他尊贵的殿下颇有些不自信地问道:“韩偓,你说,孤近日是不是真有些吓人?” 不然为何呦呦给他的信上,只有“安好,勿念”四个字?! 韩偓默默垂了头,瘪着嘴说道:“也许是郡主那时刚好没墨了,又怕您着急接信,这才急忙送了来。” 一旁的暗三:…… 作者有话要说:专栏预收求收呀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觉满堂燃了檀香, 老夫人信佛, 每日晚间皆要焚香念经, 此时外间风声沙沙,伴着念经的声音, 甚是静谧。 外头锦枝远远瞧见王妃来了, 忙迎上去, 叫女使上茶来, 又低声道:“王妃,老祖宗正念经呢, 再有一刻便结束了,还请王妃稍等片刻。” 虞氏入门已久,自然知晓老太太的习惯,老太太念佛,的确是不喜旁人打搅的,她微微一笑, 道:“无碍, 既然母亲忙着,稍等片刻就是。” 话罢,虞氏便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安然坐下,她想到张氏手下女使来回的话, 心中总是觉得不妥。 这厢坐了不过一刻钟, 便听外头闹腾起来,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微弱的犬吠。 谢容淮方从学堂下了学,准备过来给祖母请安, 便撞见大姐姐携了两只小犬进院子来,张氏一向不喜欢养那些猫儿狗儿的,嫌弃脏了屋子,因此谢容淮瞧见那两只小犬,稀奇得紧。 他跟在谢娉婷身后,不住地问道:“大姐姐,你抱累了吗?容容替你抱!” 谢娉婷瞧见他猴急却又要装着沉稳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俯下身来,将怀中那只小奶狗递给他,“你瞧瞧,它长得像不像你?” 一样的表面乖巧,肚子里坏水儿多,一路上这奶狗时不时地拿眼睛瞥她,想趁着人松懈的时候逃跑,这股子机灵劲儿,可不就像容容吗? 谢容淮小心翼翼地接过奶狗,瞧见狗狗那双湛蓝的眼睛,面上闪过一抹惊奇,兴冲冲问道:“大姐姐,这犬儿可取名字了?” 谢娉婷杏眼里含着淡淡笑意,她一边摇首,一边朝着屋内走去,说道:“这是送给祖母的,自然要祖母来取名字。”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谢老夫人恰好礼完佛,前脚才踏出房门,便见正厅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跑了过来,嘴里还甜甜地叫着祖母。 谢老夫人苍老的面上露出了笑纹,她抚了抚孙儿的后脑勺,牵着谢容淮的手到一旁坐下了,等安顿下来,才瞧见容容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小雪橇犬,那小东西正歪着头瞧她。 被这小东西看着,谢老夫人又忆起了旧事。 当年她怀了身孕,方才有大郎,太*祖那里战事吃紧,王爷抽不出身护送她回京,便派了亲兵送她回来,一同跟着回来的,还有一只狼犬。 那狼犬是一早就跟着王爷的,战场上凶悍无比,似是通了人性,唯独对着她温顺一些,一路上流民作乱,危险重重,到了夜半,人都撑不住一日的困顿昏昏欲睡,这狼犬就在马车下守着,一动不动,湛蓝的眼中全是光芒。 这狼犬一直跟着她,一直到王爷病逝那日,这狼犬仿佛知晓了什么,哀鸣不止,她那时悲痛欲绝,也顾不上它,到了第二日黎明,它便随着王爷一起去了。 眼前这只小犬,分明同那只狼犬幼时一模一样,谢老夫人忍住眼底的泪水,不想在儿孙面前丢丑,努力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道:“容容,给祖母抱抱。” 谢容淮敏感极了,他察觉祖母此时的心情并不好,因此乖乖将怀中的小犬递给了祖母,又用小手给祖母擦了擦眼睛,糯糯说道:“祖母眼睛进沙子了,容容给祖母揉揉。” 谢娉婷心中暗暗难过了一瞬,早知道会触及祖母的伤心事,她便不该送的,她瞧着祖母难受的模样,心中也酸酸的,不由走近说道:“祖母您瞧,这是一对儿的,它们俩在一起,就不会孤单了。” 听了孙辈熨贴的话语,谢老夫人眼中的酸意渐渐消退了,她历经世事的面庞上浮起一抹出尘的笑,似是放下了什么。 她对着锦枝说道:“将它们带下去,细心照料着。” 锦枝应了一声,同一旁的小女使一起抱着狗下去了。 老王爷走了以后,谢老夫人便觉得这剩下的日子也是熬着了,唯独对着孙辈,才觉得有些活气儿。 她近些日子,总是梦见王爷,都想着同他一起走了,可梦的尽头,是孙女儿孙儿一声声的呼唤,她两处为难,梦里的王爷便对着她笑了,再醒来,便是白日里空空荡荡的房屋。 谢老夫人转着手中的佛珠,将心中的伤感放到一边,笑着问道:“容容,你大哥哥今日怎得没来?” 谢容淮回道:“大哥哥春闱在即,这几日总要在学堂留得晚一些,同学究探讨。” 谢老夫人颔首,笑道:“长怀最近是太用功了,呦呦,祖母小厨房里炖了鸡汤,回头,你送些过去。” 谢娉婷知晓祖母的用意,眼中一酸,说道:“呦呦知道的。” 祖母瞧着什么都不关心,其实什么都放在心里。 前世祖母知道自己同大哥哥出了嫌隙,时不时的将两人聚在一起,叫她和大哥哥陪着一块儿用膳。 只可惜那时候,她听了二夫人的话,从来都觉得大哥哥对母亲不是真正的孝顺,只是为了寻求母亲的庇护,因此与大哥哥关系冷淡,春闱过后,大哥哥中了进士,旁人都备了礼,只有她毫无所知,是祖母替她圆了过去。 如今想来,她实在是太任性了。 谢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身子有些疲乏,瞧见大媳妇坐在那许久,只是不说话,便知晓她定是有事来禀报,只是当着孩子的面不方便,于是笑道:“容容,你随你大姐姐,去给大哥哥送膳食吧。” 谢容淮乖巧地点点头,紫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大姐姐,主动牵了她的手,糯糯道:“大姐姐,咱们去吧。” 谢娉婷瞧出来祖母同母妃有事商议,她笑着行礼道:“孙女儿告退。” 锦枝早就提了食盒在外头候着,瞧见郡主领着二少爷出来,将手中的食盒递给谢娉婷身后的小四,笑着道:“天色有些暗了,郡主若是瞧不清路,叫女使掌个灯。” 谢娉婷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姑姑提醒。” 锦枝瞧着她的反应,心中愈发觉得,郡主脱了从前的稚气沉稳起来,心中也替老太太开心。 从前郡主行事不稳重,全凭自己的性子,老太太时常担忧,往后若是郡主入了东宫,还是这般性子,没人护着,怕她受委屈,眼下看来,郡主是成熟多了。 谢家族学设在王府东头,专门辟了一处院子,中间由一道门隔着,男女学不相通,也只有从内宅小路才能绕进去。 此时夜色昏暗,小路处寻常不过人,因此下人们并未挂灯笼,只能凭借隔壁的灯火辨别。 谢容淮有些害怕,他握紧了大姐姐的手,说道:“大姐姐,这里好黑,不如我们去寻个灯笼来。” 谢娉婷瞧着这路越走越黑,也实在不是个章程,于是便说道:“既如此,便让小四去寻个灯笼来。” 身后小四应了声,又想起小五被郡主派去桃源居送买的零散物件了,她此时若是走了,郡主身边就没人了。 谢娉婷见她不动,便笑道:“这里离静园近,你去寻灯笼,我和容容在此处等着,无碍的。” 这里离二婶的静园最近,寻个灯笼当再简单不过。 小四迟疑着应了声,匆匆去了。 话到此间,远处忽然走来一个小女使,那女使瞧着年纪不大,额间生了一颗痣,面容虽在夜色中瞧得不大清楚,但依稀能看出来是个窈窕女子。 小女使浅浅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见过郡主,见过二少爷。” 谢娉婷受了她的礼,等着她的后话。 小女使道:“方才主母派我来寻小公子,可巧就在此处遇见了,还请小公子同我回静园一趟。” 谢容淮往后缩了缩,又想起自己并没有逃课,也没有在学究那里插科打诨,怎得今日他娘寻他寻得这样着急? 但想起他娘的大嗓门,和常年的鸡毛掸子打人,谢容淮还是为难地瞧了他大姐姐一眼。 谢娉婷的目光在那小女使身上转了转,黛眉微蹙,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面生得紧?” 那小女使有些慌乱,却并不露怯,大大方方地说道:“奴婢是前几日二小姐选进府的,这几日在主母内院侍弄花草,郡主自然对奴婢面生。” 二妹妹重新选了丫鬟这事,谢娉婷是知道的,她将心中的怀疑收回去,对着谢容淮说道:“既然如此,容容便先回去吧,等改日,再和我一起探望大哥哥,好吗?” 谢容淮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松开大姐姐的手,认真地说道:“容容下次,一定陪大姐姐一起。” 谢娉婷甜甜一笑,朝着他挥了挥手,谢容淮又回头瞧了瞧,这才放心跟着那女使往静园去了。 四周寂静,只剩下不知名的虫鸣,谢娉婷朝着四儿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却并未看见人影,她蹙了蹙眉头,心情忽然沉重起来。 就在这时,树林里忽然蹿出个男人来,那人一身酒气,痴迷地望着树下的女子,嘴里喊道:“好妹妹,我可想死你了。” 谢娉婷被那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慌张朝后退了两步,却不知撞到了何物,脚踝处钻心一痛,便跌倒在地。 * 觉满堂里,虞氏正与老太太商量着事情,她担忧道:“母亲,今日我手底下人禀报,说是二弟妹支了不少银两去,虽然儿媳不在意这一个两个的钱,但话落到公中去,并不好说,儿媳不想伤了和气,左思右想,也就只有过来劳烦母亲了。” 谢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深知二媳妇有些靠不住,她深思一番,说道:“这事,你不必劳心劳力了,明日她来请安,我自会敲打她。” 虞氏微微一笑,知晓婆母不像寻常人家的婆婆一样偏疼小儿子,她心中舒泰了许多,又道:“王爷昨日随着太子殿下到了临潼驿站,眼下应该已经到充州了,太子殿下惦念呦呦,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倒是教人送回了信,将王爷给您的信也捎带回来了,媳妇特意送来,好叫您安心。” 虞氏的女使玉梨将信呈了上去。 谢老夫人知道儿子一向孝顺,她笑得合不拢嘴,亲自将信封打开,不过瞧了两行,脸色忽然红了红。 虞氏瞧见老太太的神色不对,以为是王爷写了什么要紧事,于是开口问道:“母亲,怎么了?” 谢老夫人并不好意思将上头的信念出来,红着老脸将信件递给了虞氏。 虞氏抻开信纸,只见上头的字龙飞凤舞,气势凌人,内容却…… “呦呦,孤思你甚深,药石无医,万望下次回信时,呦呦能多写几个字,现下已至充州,不日返回,勿念(杠掉),多念着孤。” 虞氏:…… 谢老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大型秀恩爱现场,作者日益沙雕…… 嘤嘤嘤,作者君下周一就要上千字收益榜啦,希望小仙女们继续支持!不定期掉落红包,a ^w^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四下里寂静无声, 只余黑黢黢的一片, 谢娉婷的脚腕痛得宛如刀绞, 她额上冒着冷汗,杏眼里氤氲出一团雾气, 雾气里, 那男人正逐渐靠近。 那男人明显是醉了酒, 走路摇摇晃晃, 他脸上带着痴痴的笑,神志不清地说道:“美人儿……” 谢娉婷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 她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石块,即便那石头锋利的棱角将手划出了血,她也不放开。 她怕极了,她怕自己等不到殿下回来的那一日,眼下的场景,再糟糕不过, 倘若她在这里被人轻薄, 即便有人相救,名声传出去,她同殿下也绝无可能了。 她这一世,这样努力地走到他身边, 她一点儿也不想同他分离。 谢娉婷就这样看着那个男人走近, 她抹掉眼里的泪水,借着微弱的灯光瞧清了那人的头,那一瞬间,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颤着手,用尽全力将手中锋利的石头扔了出去。 她的心跳得飞快,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小声地抽泣起来。 此刻,她心中生了最恶毒的心思,她只愿,那块石头能砸得他再也起不来。 只听那男人惨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惨烈地叫道:“啊!我的眼睛……” 那男人似乎清醒了几分,慢悠悠地站起来,他的语调含了几分恼羞成怒,“哼!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你要是能让本公子爽快爽快,说不定本公子还能将你抬回去做个妾,如若不然……” 谢娉婷忍住那股呕意,她死死地抓着靠近身边的另一块石头,抚住狂跳的心,试探问道:“不知公子是哪家的?” 她还有小四,她不能慌,只要小四回来了,一切都好办。 女子娇弱微颤又带着软糯的声音让男子身子一酥,他心尖一荡漾,瞬间忘了姨母的嘱咐,靠近暧*昧道:“本公子,是夷陵张家的嫡长公子张睿,你若跟了我……必叫你荣华富贵,享用一生……” 接下去的话还未说一半,背后便忽然被人踹了一脚,他瞬时感觉到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尾椎骨蔓延而上,还未来得及伸手揉一揉疼痛之处,便听背后陡然响起阴冷的,含着隐忍怒气的声音: “就凭你这副死人模样,也配染指我妹妹?!” 张睿被那一脚踢昏了头,他昏着脑袋滚爬起来,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如此大胆,竟敢阻拦他的好事,却瞧见武安王世面色冷淡,浑身煞气,正紧紧盯着他。 张睿此时的醉意已经清醒了大半,他仰头望着双目冒火的武安王世子,心头一沉,慌忙爬起来,不住地在石子路上磕着头,直到见血了也不曾停下,痛哭流涕道:“世子,是我喝酒喝醉了,不知道是郡主在此,犯了糊涂,还请世子恕罪!” 他颤抖着身子,头一次感到这样惧怕。 谢兖望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面上冰冷,心中的却怒气翻滚着,此刻脑中那些之乎者也,端方守礼全都去见了鬼。 从小到大,他都未曾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她若哭,便是放声大哭,她若笑,必是灿烂明媚地笑,而不是同此时一样,忍着啜泣的声音,不敢叫旁人听见。 他是怨她听信二婶的闲言碎语与他疏远,可她永远是他的妹妹,有他在,旁人都别想将她欺负了去。 谢兖冷着面庞,下脚又狠又快,重重地踹在那人的紧要处,冷声说道:“你要是敢吱一声,本世子叫你再也爬不起来。” 张睿睁大了眼睛,一声痛呼就着嘴中的血腥味咽了下去,他死死地咬住牙,颤着身子,再不敢吐出一个字。 他心里凉飕飕的,有那么一刻,他开始怀疑姨母是不是故意让他来此处的。 姨母明明知道,他最好美色,酒后更是浪荡,今日姨母破天荒的没有像往日一样责备他,反而好酒好菜招待着,酒足饭饱后,姨母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在后园里给他安排了一个美人儿,若是他喜欢,可带回去做妾室。 张睿在夷陵老家时,因母亲父亲严苛,收敛了不少,临近春闱,他爹娘更是看得紧,死活不让他近女人的身子,本以为到了姨母家,还要过苦行僧的日子,却没想到,姨母待他如此之好,特意安排了美人供他消遣。 谁知道,姨母口中的美人,竟然是武安王的掌上明珠,大名鼎鼎的汝阳郡主。 到了现在,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姨母,根本没有对他没抱任何期待,她将他当做了棋子,从未想过此事败露,他的下场如何。 张睿明白之后,身子像是处在数九寒冬里,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死神绊住了脚,此刻只能颤巍巍地等待着面前人的宣判。 谢兖冷冷瞧着地上形容狼狈的张睿,他缓缓地走近,心中头一次生出想将一个人粉身碎骨的想法,可目光触及一旁受惊了的妹妹,他忍下心中痛恨,吩咐身后随从道:“元宝,堵住他的嘴,将他绑回静怡轩,等本世子回去,再好好地处置他,记住,切勿声张。” 元宝头一次瞧见冷清的世子面上有这么大的怒气,他惶惶应了一声是,将鞋子脱下来,狠狠地将长袜塞到那张睿的嘴中,一个劈手下去,便将人打昏了。 谢娉婷瞧见兄长的那一刻,悬在半空中的心落了回去,但眼中的泪水却怎样也止不住了。 谢兖快步朝这走来,他瞧见妹妹的泪珠儿一直往下掉,心中的郁气达到了顶峰,他眼神微暗,将戾气掩下,蹲下身来,将帕子递给她,揉了揉姑娘的脑袋,低声安慰道:“别哭了,哥哥带你回家。” 谢娉婷接过帕子,杏眼含着水意,她眼眶酸酸的,说好了不在兄长面前落泪,可是这一次,她又没忍住。 谢兖转过身去,将宽阔的背脊露出来,轻声问道:“呦呦,还能上来吗?” 谢娉婷一怔,她慢慢环上了兄长的脖子,滚烫的泪水不知落到了哪里。 她忆起前世出嫁的场景。 那天没有日头,天色阴沉极了,昌平伯府的迎亲队伍早就候在门口,她在闺房中梳妆完毕,玉团和玉锦替她盖上了盖头,却迟迟没有等来兄长的身影。 李家的这场婚事,父王同意地匆匆忙忙,她那时甚至还没想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嫁给李延光,只是那时已经同殿下退了婚,没有任何的余地,再去拒绝这样一门看起来毫无错处的婚事,毕竟在父王眼中,李延光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前途一片大好,除了伯府的门第低了些,没有旁的不足。 她只听府里的下人说,定下婚事的那一晚,兄长同父王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她那日等了许久,喜娘一直在催促,怕错过了吉时。 尽管和哥哥闹得不愉快,可她那时恍然觉得,只有哥哥亲自送她上喜轿,她心中才安稳。 她含着希望朝门口张望,入目的喜庆红色并不能消解她内心的不安,甚至让她更心烦意乱。 她以为哥哥生她气,不会来送她的,就当她心灰意冷,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哥哥却出现了。 那一日,他如往常一样面色冷淡,身上却穿了绯红的袍子,如今日一样,半蹲下身来,露出宽阔的背脊,说了一声“上来”。 谢兖感受到那滴温热的泪,心中对那张睿的恨意就多了一份,他的脸色暗了暗,缓缓站起身来,极其平稳地往前走着。 谢娉婷的心神被眼前的场景拉了回来,她藏起眼底的伤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低声说道:“谢谢哥哥。” 谢兖并未有什么反应,他低低应了一声,瞧见远处散落着的食盒,心中已然有了数。 这些日子,无论他在学堂留到多晚,呦呦总是派人送去汤水,同窗没有不羡慕他的。 可就是今日,妹妹因为亲自给他送汤水,遭遇了这样的事。 谢兖清俊的眉目仿佛蒙上了一层郁气。 他怕引人注目,一路上便专门挑了小路走,一时间也没人注意这边,倒是顺顺利利进了桃源居。 桃源居里炊烟袅袅,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玉团玉锦两个人等了许久,却并未看见郡主回来,心中正焦急着,便见世子殿下背着人回来了。 两人慌忙迎上去,玉锦眼尖,瞧见郡主的裙摆处俨然有了血迹,她心中一慌,问道:“郡主怎得受伤了?” 谢兖心情不大好,他面上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吩咐道:“去烧些热水来,再去请大夫来瞧瞧,切勿声张,就说是郡主不小心拧了脚,知道了吗?” 玉锦慌忙点头,匆匆去请大夫了。 得了掌事女使的吩咐,外头顿时忙乱乱起来。 谢兖微微皱眉,他知晓妹妹毕竟不是小时候,自己也不方便再留在此处,他的目光扫过妹妹沾着血的裙摆,皱眉道:“好好养着,没好全之前,莫要到处疯跑。” 谢娉婷乖巧地点点头,她杏眼里含了笑意,忽然觉得哥哥皱眉的模样,像极了小老头,心中不由暗笑。 谢兖怕她忧心,冷声道:“至于那个贼人,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张睿是二夫人的外甥,这几日临近春闱,暂住王府,本不该朝内院来,待我查清楚,定要向二婶讨个交代。” 话正到此处,外间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小四手里提着个灯笼,瞧见郡主平安无事,一颗心才放下来,她扑通一声跪下,自责道:“郡主,是奴婢没用,让郡主身险境。” 话罢,她掏出腰间的软鞭,弓手递上去,说道:“还请郡主责罚。” 谢娉婷叫她起来,问道:“当时是我叫你去寻灯笼的,并不怪你,只是为何你去取个灯笼,直到现在才回来?” 小四面上满是沮丧,悔恨道:“奴婢原本去了静园借灯笼,可是静园的管事妈妈说,园里的灯笼都旧了,配不上郡主的风采,因此非要拉着奴婢去库房取新灯笼来,等拿到了灯笼,便是现在这个时候了。” 谢兖闻言,眼底一暗,他悄悄握紧了拳头。 他就知道,二婶见不得大房一点好,口蜜腹剑,惹人厌烦,从前派人来蛊惑呦呦,挑拨兄妹关系,如今呦呦同殿下的关系方才好转,二婶便又想出这些腌臜手段,想要以此破坏这段姻缘。 谢娉婷听了这话,并不惊讶,早在那脸生的小女使前来叫走容容的时候,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只是,二婶难免太蠢了些,张睿落在哥哥手里,便已经证明,这事同她脱不了干系,毕竟,张家是二婶的娘家。 这事终了,谢娉婷也并未责罚小四,她后头还等着小四派上用场,给二婶重重一击。 能够拥有母妃的腰牌,又可以不限制支出银两的,除了祖母,便也只有二婶有这个权力,那腰牌在说书人的身上,必是张氏通过张睿给蒋先生的,只是她不明白,真想将这事做的无懈可击,为何要把这么明显的物证留在蒋先生身上? 小四自然知道郡主的用意,她满脸失落地退了出去,却见小五正在外头看着她。 小五一向冷冷的,此刻瞧见小四,脸色更冷了。 小四被她看得害怕,低头道:“是我今日没护好郡主,等殿下回来了,我自己去领罚。” 小五摇摇头,两手抱胸,无情地说道:“不是这事,小四,你将殿下与王爷送来的信弄反了,你知道吗?” 小四脸色一白,心中暗暗惨叫。 * 静园里,张氏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她不住地问谢葳蕤:“葳蕤啊,为何那边还没传出点动静来?张睿那小子不中用得很,别出了马脚才好!” 谢葳蕤吃了一口茶,冷冷瞧着母亲着急的模样,心中却隐隐已经猜到了结果。 她收起心中阴翳,微微一笑,安抚道:“母亲何必这么着急?张睿好色成性,夷陵人人皆知,他若是被抓住了,旁人只会说他故态萌发,是舅舅教导无方,与咱们有何相干?” 张氏的着急并没有因为这话被安抚下去,她又问道:“可是,咱们派他去同那蒋先生交接,若是落下了什么把柄,日后不好脱身啊。” 谢葳蕤呷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不敢乱说话,他该知道,张家不止他一个嫡子,这些年他惹下的那些祸事,张家早就不满了,更何况,咱们有宫里那位撑腰,舅母一清二楚,即便是张睿真折在此处,舅母也不敢说一个字。” 张氏瞧着女儿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垂首,又怯怯问道:“那去接容容的女使……谢娉婷肯定瞧出来咱们是故意支开容容的,说不定,此刻她就猜出来,这事是我们谋划的了。” 谢葳蕤面色一冷,瘦削的面上陡然露出一抹笑,瞧着吓人得紧,“猜出来又如何?!她们没有证据,即便是到了祖母跟前,她们也不能红嘴白牙,凭空定罪。” 张氏被女儿说话的阴森语气吓了一跳,她从前埋怨女儿不争不抢,可是到了现在,又忽然觉得,会争会抢的女儿是这样心思缜密,阴森可怕。 她弱弱地说道:“葳蕤,娘总觉得,你变了……” 谢葳蕤听到她的话,忽然站起身来,笑得灿烂极了,她牵起母亲的手,眼中闪着晦暗的光芒,轻轻地说道:“母亲,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希望吗?你想让我争,想让父亲有出息,现在,我和父亲都争气了,您该满意了。” 张氏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她不敢与女儿对视,连忙挣脱女儿冰凉的手,掩饰道:“我出去催催膳食,眼下到了用膳的时候了,不去催,下人总偷懒。” 谢葳蕤嘴角的弧度并没有变化,她极为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乖巧说道:“母亲去吧。” 张氏愈发胆寒,她边朝外边走,边捂住跳得飞快的胸口,暗道葳蕤最近的性子愈发琢磨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期不期待太子殿下的反应?哈哈哈哈 明天就上夹子啦,谢谢小仙女们的支持,么么湫! 另外,求一下专栏【掌上娇宠】的预收,小仙女们假期快乐鸭~( ̄▽ ̄~)~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静怡轩里, 元宝亲自压着人到了后院柴房, 他毫不客气地将这人滚轱辘似的摔在地上, 张睿发出“呜呜”的闷哼声,尽管身上疼得跟裂开似的, 他却一点儿不敢动弹。 柴房里又潮湿又黑暗, 张睿的脸贴在污脏的地上, 这样糟糕的境地, 反倒教他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都到了这个时辰, 姨母那边仍旧没有半点风声,很显然,他被抛弃了。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将谢兖能问出的问题在脑海中全过了一遍,他反而不慌张了。 他清楚地知道,武安王府不能拿他怎么样。 春闱在即,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 备案在册,若是谢兖真的杀了他,会有数不清的麻烦等着这位武安王世子,毕竟, 这位世子也是要参加科考的, 出不得一点岔子。 柴房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张睿一惊,不过一刹,一双青色缎面的朝靴就落在他面前, 昏暗的灯火下闪着冰冷的光芒。 他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谢兖已恢复了平淡的模样,他蹲下身来,单手钳子似的捏起张睿的下巴,与他对视。 他淡淡地问道:“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这语气平淡极了,没有一点生气的迹象,一如这位武安王世子对着外人说话时的语气,端方守礼,温润克制。 张睿努力平息了心情,他静静地瞧着这位世子,咬牙说道:“无人指使,今日吃酒吃醉了,无意中闯入后园,惊扰了郡主,是我该死。” 即便姨母坑了他一把,他也不能将姨母抖搂出来。 临出家门时,母亲再三嘱咐他,要他讨好姨母,姨母与宫中贵人有不一般的交情,虽然父亲母亲口风很紧,他也能从中窥出一二,这位姨母背后的人物不简单。 谢兖丝毫不意外张睿的回答,他拎起张睿的脑袋,将手中的腰牌放在他面前,说道:“你好好瞧瞧,这是不是你给蒋文喻的?” 张睿吃痛,眯着眼睛瞧清了腰牌的模样,心中一慌,他从夷陵出发时,身上带的盘缠并不多,一路大手大脚,钱也见了底。 到了燕京,他向姨母借银子,姨母倒是痛快,可碍于没有现银,他又缠得紧,姨母便只能将支取银两的腰牌给了他,只是吩咐他去做一件事,叫他买通那穷酸说书人蒋文喻,败坏汝阳郡主的名声。 只是他分明记得,这腰牌支过银两便还给了姨母,如今又怎会落到蒋文喻手里? 张睿见事情瞒不住了,他只能全部揽下,倘若将姨母拖下水,回到夷陵父亲母亲也必不会饶了他。 他连声求饶,道:“是我……是我来到燕京,手头紧,这才想着偷了姨母的腰牌,去兑点银两用,本来是想拿着银两同蒋文喻去赌场翻盘的,谁知道……喝醉了酒,将腰牌落在他那里了。” 谢兖哪里听不出来他在推脱,他并不言语,只是冷着脸说道:“将人带进来。” 说话间,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男人便被扔了进来,正是那日的说书人蒋文喻。 蒋文喻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畏惧地瞧了元宝一眼。 他的目光扫到地上狼狈的张睿,跳脚道:“世子殿下,就是这个人,是他叫我说书,败坏令妹的名誉,还给了我不少银两。” 谢兖并不理会他们狗咬狗的模样,只是说道:“蒋文喻,你说,这腰牌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蒋文喻眼中慌乱,他想起二夫人的嘱托,咬了咬牙,说道:“那日我与他去赌场,回来的路上喝醉了酒,张公子便将这腰牌落在我这处了。” 这两人的说辞倒是格外一致,谢兖心中并未打消怀疑,现下的难处是,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审问这两人。 其一,昨日之事,牵连到呦呦的名声,即便捅了出去,对呦呦也没有任何好处;其二,蒋文喻放出去的风言风语已经引起了外人关注,倘若此时他出了事,就显得王府心虚,愈发对呦呦不利。 谢兖冷冷一笑,事出圆满其必妖,二婶这是下了多少功夫,才能将这谎话编造地这样圆满,她不过是料定了,即便事发,大房也不敢捅出去罢了。 他的确不能不为了呦呦着想,所以张睿得活着,蒋文喻也得活着。 留着他们在,二婶早晚要露出马脚,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呦呦的伤不能白受,张睿这厮,总要受些惩罚。 张睿听着蒋文喻和他的说辞对上了,心里不由一松,可再瞧见谢兖盯着他的眼神,他又觉得浑身发凉起来。 谢兖背着手,缓步走到蒋文喻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别让他死,但要让他生不如死。” 蒋文喻脸色一白,想到张睿做下的事,瞬间明白了武安王世子的意思。 张睿最爱寻花觅柳,让他生不如死,这自然是…… 他想到这位世子的话,不由觉得心寒,可若他不照办,谁知道世子会不会反过来让张公子折磨他? 蒋文喻只能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张睿罪有应得,他只是自我保全罢了。 谢兖吩咐元宝道:“等会儿检查一番,若事成,便放他们走,派两个人跟着他们,但凡有异样,立刻来报。” 元宝称了一声是,便见世子已经阔步离去,他敏锐察觉到,世子的心情十分糟糕。 谢兖这一行,却是往谢园去了,祖母年纪大,受不得刺激,如今手中的人证并不能定二婶的罪,即便祖母知道了,也只能干生气,他不如去寻母亲。 谢园里比往日冷清不少,谢兖自八岁开院另住以后,便极少来谢园,玉梨远远瞧见他,就到屋里通报去了。 虞氏听闻谢兖来了,心中一喜,说道:“快吩咐茶房备茶水,我记得长怀最喜欢吃云片糕,吩咐小厨房也备一些来。” 玉梨见王妃高兴,也就忍住了没提醒王妃,世子殿下已然过了喜欢吃甜食的年纪,她应了一声是,便下去准备着了。 谢兖进了屋,便见桌子上备满了吃食,他微微一愣,瞧着母妃望去。 虞氏面上带笑,实则心中有些紧张,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谢兖身上多些人气儿。 当年她嫁到王府来,谢兖便已经记事了,待人接物疏离淡泊,旁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大多招猫遛狗,正是顽皮的时候。 谢兖却不同,只要给他一本书,他便能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日,不吵不闹,十分乖巧,他小小年纪就勤奋好学,显露出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一面。 谢殊武举出身,于文章造诣上并不精通,沿袭了祖上的习性,有些重武轻文,可谢兖过目不忘,又比旁人家的孩子都要用功些,谭学究早年间便夸奖他“虽年方髫龄,已具公辅之量”。 天生早慧,处事豁达,本是好事,可这样的人,于亲情上却是淡漠的。 她名义上是他的母亲,可却与他的心隔着一道墙壁,摸不准他的心思,又因为摸不准,所以事事谨慎,不敢越过界限,反而让这孩子觉得生疏,更不知如何是好。 虞氏埋下心思,笑着说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便每样都备了些。” 谢兖淡淡扫了一眼,却愣住了。 桌上的食物,都是他喜欢的,有些他不过餐桌上多动了几筷子,母妃却都记在心里。 他心中划过一丝暖意,说道:“儿子见过母妃。” 虞氏让他坐下,“到了母妃这里,还客气些什么?” 谢兖不好拂了母妃的面子,只得动了几道菜,可呦呦的事压在心头,让他没有任何食欲,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还是开口了:“母妃,今日呦呦去族学给儿子送汤水,在后园里遇到了歹人。” 虞氏心头一跳,她在内宅多年,仅凭这一句话,便能琢磨出背后的意思,她脸色一白,霍得站起身来,语气里含了后怕,“呦呦现下如何?那歹人又是谁?” 嘴上这样问着,她心里愈发不安,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就要朝着桃源居去。 谢兖唤住母妃,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母妃,那歹人,是二婶的外甥张睿,他不仅今日想轻薄呦呦,之前还收买四方酒楼的说书先生,言说充州地动是因为呦呦的婚事不祥,违背了上天的旨意。但这些事,并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出来的。此刻儿子已经放了他们回去,端看背后之人怎样行动了。” 谢兖话中虽然没有点明,可是虞氏却知道他口中的背后之人是谁,她心中的怒火积压着,一向温婉的脸上露出冷笑,“她敢做,明日也要敢认才行。” 话罢,虞氏转过身来,温声嘱咐道:“长怀,你春闱在即,莫要为这些事分心,余下的,都交给母妃。” 谢兖正要告退,却听母妃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长怀,你真的是个好兄长,呦呦有你这样的兄长,母妃很欣慰。” 谢兖一愣,他恍然觉得此刻该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了。 * 玉锦请了擅治骨伤的大夫来,大夫瞧过伤口,只说是外伤,并不严重,只要好好涂药,便不会留下疤痕。 玉团用热水洗了手巾,替郡主敷了敷伤口,又妥帖上了药,笑着说道:“上次殿下送来的药果然效果非凡,郡主不必担心留疤了。” 郡主小时候就爱美,不是漂亮的衣衫绝对不穿,若是哪里留了疤,能伤心好几日。 谢娉婷的神思却全不在那疤痕上头,她黛眉低垂,如水目光落在药瓶上,那上头绘的人,眼下还不知道在充州赈灾顺利与否。 谢娉婷让玉团将东西收下去,忽得想起来,殿下的信约莫到了,于是问小四道:“小四,殿下的信到了吗?” 她不欲让人瞧出她的急切,因此努力平淡了语气,却见小四仍旧身子一抖,像是被吓得不轻,她三挪四挪,终于到了郡主身边,将信呈到了郡主面前,心中满是忐忑。 殿下给郡主的信,那日她亲手交给了王妃,此时不知道是否在老夫人那里,她还没得空去要回来。 眼下,郡主手里这封信,该是王爷给老夫人的…… 谢娉婷将信拆开,入目字体刚正隽永,瞧着眼熟,她心中纳闷,殿下竟然还会写两种字体,接着往下看去,才觉得天雷滚滚。 “母亲,儿子一切安好,充州重建已初具成效,军民安泰,儿子出拔匆忙,未曾告知母亲,待他日归来,必定亲自前去请罪。” 谢娉婷:…… 小四心虚地瞧了郡主一眼,说道:“郡主,是小四那天拿信匆忙,将王爷和殿下的信弄反了,此刻,殿下的信,应当在老夫人或者王妃那里……” 谢娉婷想起那日母妃来桃源居看她,顺便将父王的信带去觉满堂给祖母瞧瞧,她的脸上顿时红了一大片。 母妃同祖母,定是瞧过殿下的信了! 殿下也是的,平常瞧着冷清难以接近,可一到信里就成了登徒浪子,母妃同祖母看了,还不定怎么想呢。 谢娉婷黛眉微蹙,她唤玉团拿了笔墨纸砚来,又书信一封,交给了小四,嘱咐道:“这次莫要再送错了。” 小四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却被小五拦住了,只听小五冷冷说道:“殿下说了,从今往后,郡主的信都由我来送。” 小四闻言,心里拔凉拔凉的,她急忙问道:“那殿下有没有其他吩咐?” 啊啊啊,她最近是被人下了降头吗?怎么殿下交代的事,她没有一件是做好的?! 小五瞥她一眼,淡淡道:“自然是有的,殿下说,这许多事情你都做不了,思来想去,充州的矿山才是最适合你的。” 小四心中泪两行,殿下是要她去挖煤吗?!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让暗小四去挖煤都不足以平息孤的怒气。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太子一行到了充州已有好几日。 充州灾情同奏报上八不离十, 到处是断壁残垣, 房梁屋舍倒塌甚多, 压伤百姓不知凡几,饶是早已备了不少擅长骨伤的太医, 现下人手依旧捉襟见肘。 好在充州百姓善良淳朴, 危难之际倒也不曾生出动乱, 伤的不严重的百姓自发援助, 再加上有官军相助,场面一时稳定下来。 此次地动, 充州邻近的几个州,譬如荆州,交州,伤亡也十分惨重,现下正是暮春,新稻还未长成, 各州全凭去年的余粮支撑着, 只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临近暮时,天光暗淡,昏黄的日头逐渐西落,又到了晚膳时分。 韩偓换了一身劲装, 他将小菜摆上案几, 瞧见殿下依旧在那处查看奏折,不由说道:“殿下,该用膳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寒酸的小菜上, 心中不免有些不平,往日在东宫,殿下何时用过这样寒酸的膳食? 若说如今非常时期,只能简陋,他也无话可说,可他分明瞧见,方才驿守往靖王那里亲自送去了膳食,大盘小盘,身后跟了十几个人才将膳食送完,区别对待如此明显,想不叫人生气也难。 周怀禛双目酸痛,他搁下手中的奏章,入目瞧见韩偓神色不虞,大步下了书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韩偓不欲让殿下知道这些事,毕竟殿下这几日昼夜不眠,已是疲乏,他不能再说这些话,让殿下心生烦恼,于是催促道:“殿下,您先用膳,微臣待会儿再同你说。” 周怀禛眸色一暗,瞬时便明白了韩偓瞒着他什么,他面上的疲惫一扫而去,简直神清气爽,淡淡说道:“不必瞒着了,既然信件到了,为何不现在就给孤?” 韩偓:…… 他的演技有这么差?什么都不说殿下就知道是郡主的信来了? 韩偓讲袖笼中的信件往里面塞了塞,清咳了几声,义正言辞地说道:“殿下,郡主交代过了,必须要等您用完膳才能看信。” 殿下来充州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白日随众官员一同出去督工,同百姓一起劳作,充州虽然安定下来,却时有轻微余震,殿下时常吃了几口饭便搁下了。 只是在座几位同僚,没有哪个敢顶着殿下的威压劝说,还是暗三聪慧,在殿下给郡主的信上又附了一封联名信,求郡主劝劝殿下。 若非如此,今日他也没这个狗胆逼迫殿下用膳。 周怀禛微微眯了眯眼,用极其危险的眼神瞧了韩偓一瞬,韩偓的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就当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殿下的冰冷目光下时,却见殿下十分泰然地拿起了碗筷。 韩偓这才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郡主的话有用,早知道如此,他早该鼓励暗三这么干的。 韩偓也只不过轻松了这一瞬,心里又沉重起来,他该如何开口跟殿下说,汝阳郡主被张家大公子欺负了呢? 小四传给暗三的信里,忏悔意味十足,暗三心一软,就没上报给殿下,将苦差事推给了他,真是令人烦恼。 索性有武安王世子在,郡主也没受什么委屈,倘若此时告诉殿下,按照殿下对汝阳郡主的在乎,恐怕他会立刻抛下赈灾事宜,直接回京,到时候官家趁机降罪,更是不妙。 韩偓心里一定,最终还是打算将这事瞒下来。 周怀禛瞧着云淡风轻,实则他极为不引人注目地加快了用膳的进程,不过片刻,一碗糙米就下了肚,到充州数日,这是他吃得最安稳的一顿饭。 他瞧着杵在一边的韩偓,俊脸肃了肃,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猴急,淡淡地说道:“将信给孤。” 韩偓恭恭敬敬将信件呈上,背过身去,宛若雕塑一般静静站在原地。 上一次殿下看郡主的信,他不过瞥了两眼,便被殿下嫌弃了,他才知道,原来殿下是这么小心眼的一个人。 周怀禛感受着轻飘飘的信,剑眉蹙了蹙。 这信这么轻,不会呦呦又只写了几个字吧? 周怀禛瞥了一眼一旁站得端端正正的韩偓,这才放心将信打开了。 信上字迹清秀灵巧,他瞧着这字便能想象出呦呦写信时的模样,她写信时定是乖巧柔顺,面带笑容。 只见信上写着:“殿下,燕京一切都好,勿念,听闻殿下处理政事昼夜不分,用膳也是草草而过,还望殿下保重身体,勿要任性,此外,殿下再回信时,请注意言辞内敛些……” 周怀禛心里默念着那些关心之语,一个字都要咀嚼两三遍才放过,他面上的冷清逐渐消去,凤眸里划过转瞬即逝的笑意。 瞧见最后一行时,却又皱了皱剑眉,心中有些委屈,他写信时,怕热情太过吓到呦呦,还特意矜持了一些,却没想到,还是被呦呦嫌弃了。 周怀禛将信收起来,又重新封好,他修长的指尖拂过信封,脑海中想起姑娘柔美的面庞,冰冷的面色柔了一瞬。 这份在他看来有些短的书信,确实是他多日辛苦最大的慰籍。 但转瞬他又有了疑问,为何呦呦会知道他昼夜不眠、用膳草草? 他冷哼一声,对着韩偓说道:“以后没有孤的命令,不许私下向郡主透露孤的消息!” 他建的传信通道,只有呦呦才能用! 韩偓:…… 殿下,您怕是不知道您吃醋的样子有多明显! 外间忽然传来禀报声,来人正是许良。 周怀禛抬首,他将书信放好,面上又恢复了冷静持平的模样,全然瞧不出前一刻还存在的欣喜,他顿了顿,冷声道:“进来。” 许良俯身行礼道:“殿下,荆州知州、交州知州方才到了驿站,他们此刻去拜见靖王了,想必待会儿,便会来拜见殿下,瞧他们神色焦急,想来是撑不下去了。” 荆州交州并没有充州富足,充州在赈灾物资尚未到来前,尚且能凭借往年的物力财力支持半个月。 而荆州交州却很是不同,从出现灾情到现在,全靠地方乡绅捐助,从外乡购买粮食,但有钱人毕竟是少数,更何况,是人都会有私心,哪有人会捐出全部家产去缓解灾情呢? 现下,这两州的长官倒是终于忍不住来求人了,可先来求见的竟然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靖王。 周怀禛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靖王之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燕京运回一批粮草,他又怎么会甘心自己的辛苦打了水漂,白白地将粮食送到荆州交州呢? 费力不讨好的事,周怀祀从来不做,他必会推脱,届时,那两州长官自然会来找他这个奉命赈灾的太子。 许良又问道:“殿下,咱们该如何行动?” 粮草又不能凭空变出来,可若是放下荆州交州灾情不管,必定伤了民心,损了太子的威望,要是管,就得寻法子找到足够的粮草。 周怀禛望了一眼外头的残阳,内心毫无波澜,他道:“燕京军需案里丢失的粮草,此刻就在充州。” 许良不过一瞬就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他眼中一亮,暗道自己蠢笨,急切问道:“那殿下,现在这批粮草在何处?咱们可以设法将那批粮草光明正大地运出来,这样就可解决燃眉之急。” 周怀禛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道:“不必着急,总要见见两位知州的面再说。” 话到此间,便听门口守军来通报了,正是荆州交州两地知州前来拜见。 周怀禛冷冷道了一声“进”。 两位知州应声进来,俯身给太子殿下行礼,道:“下官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圣安。” 周怀禛对这二人颇有印象,原因无他,每年岁末送到燕京的奏表中,这两位十有□□都要哭穷一番,渴望减轻两州赋税。 周怀禛并未出声,直到两人的面色有些惶恐,行礼的手有些颤抖,他才淡淡说了句:“起来吧。” 两人如释重负,若不是此刻在太子殿下面前,要注意仪容,他们真想擦一擦额上的冷汗。 方才拜见陛下最看重的靖王,他们都没有这样畏惧的感觉,眼下太子一句话都还没说,他们就觉得心中拔凉拔凉的。 荆州知州黄立上前一步,说道:“殿下,臣等有急事奏报……” 周怀禛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就这样瞧着两人,漫不经心道:“黄大人与魏大人口中的焦急,孤可没瞧出来,两位大人方才同靖王殿下相谈甚欢,想来已是有了赈灾良策,怎得还不快马加鞭,赶回地方救灾?” 黄立和魏凡两人立刻面露苦色,倘若靖王殿下有法子,他们怎么会前来求太子殿下? 方才靖王倒是和气,他说充州也正处于灾荒之中,匀不出多余的钱粮分给二州,总之就是好话一箩筐,要钱粮一分也没有。 平常两州没少给靖王孝敬,就是图危难之时靖王能出手相助,可是眼下看来,靖王实在是有心无力,他们只能前来求太子殿下。 黄立比魏凡更圆滑一些,他隐隐察觉到,太子一定有法子弄到赈灾的粮草,连忙说道:“殿下,两州事态紧急,下官也是求救无门,一时慌了神,听闻太子殿下坐镇充州,这才连日赶过来,不过歇了歇脚,便先被靖王殿下召去了,实在不是臣等怠慢。” 魏凡跟在后头连连点头。 周怀禛眯了眯凤眸,其实他并不在意两人先去拜见了靖王,只是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让他很不爽,两州灾情,他必然要出手相助,只是他不想让自己的付出显得那样廉价,作为交换,他总要得到些什么。 他在等这两个人的诚意。 黄立在官场淫浸多年,哪里不知道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 从自己手中让利的感觉自然难受,可若等灾情报到京都,皇帝不会承认是自己抠门,治国不力,只会把锅甩到地方官员头上,到时候乌纱帽不保,什么利益也只会落在别人的手里,没他的份。 这样想明白了,黄立即刻跪下表忠心,他说道:“殿下,若殿下能解荆州燃眉之急,黄立愿肝脑涂地,为殿下所驱,除此之外,荆州矿区,也可让殿下一半。” 荆州的矿山举国闻名,黄立能坐上知州的位子,背后自然是有人相助的,黄家庶族一支靠勘矿起家,甚至周怀祀在充州屯兵,也要与黄家合作,铁矿是必须之物。 交州知州魏凡瞧见同僚表态,生怕落了下风,急忙道:“俺……俺交州虽然没有矿石,但……但瓷器是一绝,若殿下需要,俺……在所不辞。” 韩偓憋住胸腔里的笑意,不由感叹交州的方言真是博大精深。 周怀禛瞥了韩偓一眼,他轻轻将手中的宣纸搁在一侧,挑眉道:“两位也知道,孤的父皇最恨贪官污吏,从小便教导孤要清正廉明,因此,以免父皇误会孤,还请两位将方才所言尽数录下,也好叫父皇知道,咱们这是公平交易,不存在受贿一说。” 黄立:…… 魏凡:…… 韩偓:……殿下,真想让郡主看看您这无赖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除却孤以外的男人的信,呦呦以后都不能收。 谢娉婷:……父王的也不可以吗?qaq 感谢小仙女“咕噜咕噜鱼”,小仙女“su”,小仙女“流年”,小仙女“贝壳女孩”,小仙女“帆”,小仙女“砂糖橘果酱”的营养液,a(≧w≦) 小仙女们假期快乐鸭~( ̄▽ ̄~)~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已是入夜时分, 一弯残月挂在天边, 影影绰绰, 此时充州军民皆收了工,缓解一天的疲乏, 整座城池仿佛都陷入了这寂静的氛围。 忽然, 靖王府上空火光四起, 浓密的黑烟滚滚而起。 有位大爷迷迷糊糊出来方便, 瞧见这场面,立刻清醒了一半, 连忙呼喊道:“来人啊,走水了!” 地动时常半夜来临,大多数充州百姓夜晚都不敢睡得太沉,此时一声呼喊,惊醒了不少百姓。 有人瞧出来着火的地方是靖王府,连忙说道:“是靖王殿下的王府着火了, 大家快去帮忙!” 人群一时慌乱起来, 众人抄着救火的器具,浩浩荡荡地朝着靖王府奔去。 这样的声音太过嘈杂,吵醒了正在睡梦中的靖王周怀祀。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彰显自己勤政爱民, 与百姓同甘共苦, 索性同周怀禛一起住在了驿站,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他只有守在太子身边, 才能防止这位兄长出阴招。 毕竟荆州交州两地的求救,他都给推回去了,这些人求救无门,必定会去寻前来赈灾的太子殿下。 周怀祀的身子与周怀禛相比差了许多,贵妃生他时受了惊吓,母体孱弱,他自一生下来,便是汤药不离口,封到充州这两年,修养着好了不少,只是夜间仍旧睡不好,些微声响便能让他再无睡意。 他听着外头吵闹的声音,不由披着外衣下了床榻,问道:“长峰,外头出了何事,竟然如此吵闹?” 在外值守的侍卫长峰慌乱回应道:“殿下,是靖王府起了火,属下已经派了人前去救火,吵到您歇息,属下罪该万死!” 夜风寒凉,周怀祀咳嗽了几声,他苍白的俊颜上露出一抹深思,又问道:“隔壁可有什么动静?” 长峰道:“黄昏时分,那两位大人走了,太子殿下便歇下了,并未有什么动静。” 周怀祀放下了悬着的心,他关上门,又上了床榻,重新躺下。 耳边是越来越远的嘈杂声,他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太子一向在外人面前装得勤政爱民,往日都是到了夜半才歇下,今日又怎么会歇得这样早? 他一瞬间便想到了什么,胸腔里生出一丝急切,竟顾不得穿靴,朝屋外走去,厉声问道:“长峰,那批粮草你可派人看管了?” 长峰被王爷的失态吓了一跳,忽然反应过来,脸色一片苍白,他诺诺道:“之前派人守得好好的,只是方才王府走水,泰半人手都忙着先去救火了。” 周怀祀只觉得气急攻心,他猛烈地咳嗽几声,扶着门吼道:“还不快去派人看看!” 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又事先求了父皇,才成功将这批粮草送到充州,如今周怀禛来了招调虎离山,他岂不是全为他人做嫁衣裳? 长峰谨记着贵妃娘娘的嘱托,时刻将王爷的身体康健放在第一位,他连忙道:“王爷,属下立刻就亲自带人前去,保证不让粮草丢失一分一毫,还望殿下保重身体。” 周怀祀忍住心中的怒火,压抑着说了一句:“还不快去!” 眼见长峰远远去了,他才平息了心中的怒火,文雅的脸上再瞧不出一丝端倪。 他朝隔壁望去,不知何时,隔壁已亮了灯,灯火辉煌里,走出一个人影来,一身浅白中衣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来人气质冷清。 周怀祀心中再不情愿,依旧俯身行了礼,“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周怀禛的面上带着一丝慵懒,他打了个哈欠,挑眉问道:“二弟也被吵醒了?外头这是出了什么事?如此热闹。” 倘若不是周怀祀了解自己这个皇兄,恐怕真被他面上的一脸无辜骗了去,他真想问一句:你自己干出来的事,你能不知道? 可皇室的涵养让他忍住了这份冲动,周怀祀微微一笑,说道:“皇兄到了充州,本该臣弟作东,不想灾区事重,倒是委屈皇兄了。” 周怀禛眯了眯眼,并不理会二弟的客套话,他眺望着远处火光中的靖王府,一时竟没去接周怀祀的话。 场面一时冷寂下来,周怀祀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有一人从远处黑暗中走出来,正是韩偓,他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喜色,对着二人行礼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参见靖王殿下。” 周怀禛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别行那些虚礼了,有事就说。” 正准备说平身的周怀祀脸上一僵。 韩偓道:“二位殿下,许大人掐指一算,算出充州地方仍存着不少粮草,此刻已经带了百姓前去搬运了。” 周怀祀的脸色更僵了,周怀禛身边的能人他打听得非常清楚,他也知道东宫有个著名的谋士,名叫许良,擅长天象卜卦,但打死他也不信,一个术士竟然能算出他将粮草藏在了何处。 周怀禛定然早就查到了他储存粮草的地方,只是到了现在,他的这位皇兄才借机发挥罢了。 周怀祀乌黑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郁,面上却笑道:“皇兄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能人,真叫臣弟佩服。” 周怀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哪里比得上二弟坐镇充州这块风水宝地,随意寻寻便能找到大批粮草,孤十分羡慕。” 这话简直如同刀子一般戳进了周怀祀的心中,并且还不见血,他的面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十分精彩,最终只能咬牙说道:“皇兄谬赞了。” 周怀禛不去瞧他的脸色,对着韩偓说道:“快些带路吧,孤也想瞧瞧,这靠天机找出来的粮草,长的是什么模样。” 韩偓瞧着殿下的一本正经的模样,嘴角抽了抽。 殿下的演技炉火纯青,根本不需要任何磨练。 充州百姓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的谋士许大人跟着一起来救火,却算出了王府附近有粮草。 起先众人都心怀疑虑,毕竟充州地动的那半个月,百姓几乎将整个充州都翻了个遍,找不到任何粮食,那惨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竟然有人告诉他们,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藏着粮食,这让人如何接受? 可当散发着稻香味儿的麻袋被众人从地窖中搬出来的时候,百姓们都沉默了。 充州地动之后的半个月,他们将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再也没有存粮,不得已之下,还是来靖王府求了靖王殿下。 他们知道,皇帝最宠爱靖王殿下,靖王府必然有存粮,他们并非求靖王捐出所有粮食,只希望能得几袋大米,先将老弱妇孺应付了去。 可靖王殿下并未出面,只是派了下属出来相告,言说王府也已经上顿不接下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了。 可现在粮食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众人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儿。 平日里靖王待人慈善,他们不愿意相信,他们一直以来爱戴的殿下,竟是这样的人。 明明靖王殿下手中有这么一批粮食,却在百姓危难之时不肯献出。 周怀禛回去换了一身行装,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褪去了方才从床榻上起来时慵懒的模样,俨然又是一个冷清而威严的太子殿下。 人头攒动,官兵们举着篝火,温热的光照在周怀禛脸上,却没有缓下他冰冷的神色,他耳边是百姓们跪拜的声音,可思绪已经不在此处。 这半个月来,他触目所见,不再是繁华的燕京,而是遭受了地动,满目疮痍的充州,他的心情,到底是无法平静。 耳边韩偓唤了他几声。 周怀禛这才回过神来,淡淡说了一声平身,底下呼啦啦一片,又是起身的声音。 韩偓瞧出殿下的神色不对,于是低声问道:“殿下是不是疲乏了?不如交代两句,再回驿站歇息一番?” 周怀禛说了一声不必。 不过片刻,他便恢复了从容,说道:“今日寻到粮食,是件喜事,充州日前艰难已算是安然度过,朝廷送来赈灾的粮草,足够大家撑到新苗出土时,然而,与充州毗邻的荆州交州仍旧陷于危难,不知大家可愿将这些粮草献出,平荆州交州两地之难?” 底下是一片沉寂,不过片刻,便有人带头说道:“太子殿下,草民愿意!” 经历过地动,已是感同身受,更何况,他们虽身为充州人,却有不少姻亲都在荆州交州两地。 若是没有太子的臣僚许大人的帮助,这粮草,终究是发现不了的,即便此刻殿下不问他们的意见,直接将粮草送到两州,他们也不敢说一个字。 可殿下还是问了,少有当权者如此谦逊示下,如今靖王与太子谁更用心已是不言而喻。 众人心中无不感叹,大燕有如此储君,未来必然一片光明。 有人赞成,自然也有人反对,只是大势已定,反对的那拨人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一时也算是再无异议。 充州,交州两地知州现下还留在此处,他们瞧见这样的场景,哪里还能不明白,靖王当日的推脱是故意的,心中除了对太子的感激,更多的,却是对靖王的心寒。 现下已是夜深,兴师动众之后,众人也都疲乏了,纷纷回去睡个回笼觉。 等人散尽了,周怀祀才从暗处出来,他望着面前身形伟岸的兄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张口说道:“皇兄,你没赢我。” 周怀禛离去的步伐一顿,他并不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是吗?那孤在燕京等你,等你赢回来。” 周怀祀英俊的脸苍白起来,又咳嗽了几声,他瞧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胸口,终究还是有了一丝不甘。 倘若沈皇后没对他母妃做出那样的事,他的身子也不会一生下来就孱弱至此,也不会从一出生,就与那个位置绝缘。 韩偓知晓殿下今日的心情不大好,他本以为,殿下处理完荆州交州的粮草之难,会回驿站歇息,可他却错了。 只见殿下三步两步到了马厩,有只马儿听见脚步声,微微哼了几声,韩偓认出来,那是飞鸾。 飞鸾是汗血宝马,原为番邦进贡,日行千里,其汗如血,跟着殿下上过战场,极通灵性。 韩偓也寻了自己的马出来,眼见殿下翻身上马,他也忍不住上了马,嘴里却不放心地问道:“殿下,这大半夜的,您这是去哪里啊?” 冰冷的月色落在周怀禛身上,他眉目微扬,语调中透露出不为人察觉的,隐秘的喜悦,“回京。” 韩偓脸色一僵,差点从骏马上跌落下来。 殿下这是有多心急?左右明日赈灾事宜就可圆满结束,武安王也从充州南面赶回来,等着明日再走不好吗?! 尽管心中腹诽,韩偓还是跟了上去,他一想到回京能瞧见徐妙锦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高兴瞬间充斥了心房。 这倒提醒了他,殿下如此匆忙回京,恐怕是对汝阳郡主相思成疾了。 汝阳郡主四个字出现在脑海里,韩偓又瞬间惊恐,他忍不住喊道:“殿下,微臣瞒了您一件事,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孤要回京了,呦呦高不高兴? 作者君:明天除夕夜的糖,不一般的甜,哈哈哈(?w?)hiahiahia,祝小仙女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此处省略一万字祝福语) 感谢小仙女“少壮不努力”的营养液鸭!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眨眼间春光已是谢了一半, 半树桃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露出盈盈的粉色, 小径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雾色里露出个人影来, 正是玉团。 玉锦手里端着面盆从里屋出来, 瞧见玉团匆忙的模样, 问道:“出了何事, 慌成这样?” 玉团圆乎乎的脸上因喘气露出一抹红润,她顿了顿, 说道:“我方才才出了二门,便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朝咱们院子来了,身后还跟着不少宫人。” 玉锦眉头一跳,将手里的面盆递给玉团,嘱咐道:“我先进去给郡主梳妆,以免待会儿接娘娘的懿旨显得怠慢, 你在外头拖一会儿, 知道了吗?” 往日这个时辰,郡主早就起身了,只是今日不知怎得,睡得这样迟。 玉锦掀了门帘进屋, 累丝镶红石熏炉里燃着沉水香, 烟气飘渺,一室静谧。 她悄悄走近了,唤了声:“郡主, 该起身了。” 床榻里的人并未有动静。 玉锦无奈,只得分开绿纱帘帐,便见美人香脸半开,娇色旖旎,衣衫不知何时微微散开,露出细腻嫩白的肌肤。 玉锦微微叹息一声,便知晓郡主昨晚又发汗了,怕冷又畏热,还好没将锦被踢开,若不然又要得一场风寒。 玉锦心中怜惜,却也知道,等会儿皇后娘娘多半是要召郡主入宫的,眼下的确不能再睡了。 她将姑娘的衣衫揽好,又凑近唤了声,“郡主,皇后娘娘派人来了,咱们该起来了。” “皇后”两个字终究是触动了谢娉婷的心事,她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了片刻,幽幽转醒。 小腹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紧紧咬住了朱唇,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这痛捱过去。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每逢月事就腹痛的毛病,是怎样都治不好了。 玉锦瞧见郡主苍白的脸色,心神慌了慌,她只想了半瞬,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郡主昨夜定是来了月事,又怕麻烦守夜的下人,才没叫人熬汤药,女子来了月事易乏,正因如此,郡主才起得比往常晚了些。 玉锦微微心疼,她说道:“郡主,奴婢叫人煮些红糖姜茶来,您这模样,等会儿见了皇后娘娘,也不大好啊。” 谢娉婷长睫微颤,杏眼里还带着晨起时的迷茫困倦,她又闭了眼,嘟囔道:“是……不大好啊。” 本想再眯一会儿,可瞬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皇后两个字迟钝地在脑海里回旋两遍,她顿时就清醒了大半。 她猛地睁开明亮的杏眼,黛眉微蹙,竟是直接下了榻,着急道:“是皇后娘娘派人来了?我……” 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如此仓促,谢娉婷瞧着铜镜里面色苍白的自己,素手忍不住抚了抚面颊,慌张道:“玉锦,快,我要梳洗。” 上次退婚一事,皇后娘娘恐怕心中已经对她全无好感,倘若这次带着这副病弱面孔去,别说娘娘,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玉锦应了一声,又匆匆去外间吩咐小女使煮些红糖姜茶来。 净面梳妆完毕,镜中女子云鬓娥娥,朱翠溢彩,面若晓月,朱唇一点红,恍若仙子一般。 谢娉婷蹙了蹙眉,她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忐忑地问道:“玉锦,你瞧瞧,还有哪里不妥当,这衣衫的颜色会不会太艳丽了?” 她从前拜见皇后娘娘时的穿着打扮,都是随自己的心意,从来未曾考虑过,娘娘是否喜欢这样的装扮,眼下真要认真想想娘娘的忌讳,却一丝印象也无。 玉锦再次瞧了瞧,那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穿在郡主身上,愈发显得郡主腰若纨素,美人清艳。 她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差错,若非要说有何不妥,便是郡主的容颜太过艳丽了,倒压的衣裳失了色彩。 玉锦笑着说道:“郡主这一身再好不过了,端庄又大气,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谢娉婷这才稍稍放了心,只是那股担忧,总叫她手脚发凉。 玉团在外头应对了一会儿,又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朝云姑姑请到正厅里坐着,上了茶,她朝着外头看了好几眼,着急郡主怎么还不来。 朝云看出来她的慌张,抿了一口茶,笑着说道:“玉团姑娘不必紧张,现下时辰还早,出宫前娘娘特意嘱咐了,女孩子家梳妆打扮慢着些来,叫郡主不必着急。” 玉团这才放下心来,又实在有些奇怪,皇后娘娘这话隐含的意思,不就是让郡主好好打扮吗? 只是,俗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太子殿下离京日久,到现在也没传来归京的消息,郡主打扮地这样好看,也无人欣赏啊。 话正到此间,便见远处袅娜走出一个美人来,都说观美人如云端,眼下的场景,就像是云端里的仙子下了凡。 朝云站起身来,俯身朝着来人行礼道:“奴婢见过郡主。” 谢娉婷接住朝云行礼的手,“姑姑太客气了。” 朝云直起身来,瞧着眼前女子,面上露出了笑意,心中暗暗感叹道,怨不得太子殿下如此心悦汝阳郡主,单是这恍若仙子的美貌,便是其他贵女所没有的。 她在宫里当差多年,并非第一次见到汝阳郡主,这次再见,总觉得郡主没了原先的那股娇纵,要知道,这位原先可是连皇子都敢打,如今瞧着言谈举止,倒是同往日不一样了。 朝云收起心中的考量,笑着说道:“娘娘正在坤宁宫等着呢,外头轿辇已经备好了,只等着郡主了。” 谢娉婷微微颔首,跟在了朝云的身后,朝着外头走去。 因着皇后下的并不是懿旨,而是口谕,朝云便遵了皇后的吩咐,没有兴师动众,让阖府女眷在门口接旨谢恩。 因此,前庭后院倒没有混乱起来,偶尔路过的几个小女使,瞧见朝云的打扮,也知道是宫里的贵人,只是避到一边行礼。 谢娉婷只带了小四小五,她将玉团玉锦留在了桃源居,只是怕母妃和祖母担忧,嘱咐二人晚些再通报祖母,说她进宫了。 轿辇倒是抬得平稳,谢娉婷坐在里面,她的目光透过窗纱,瞧见了外头缓慢移动移动的屋舍,青墙黛瓦,好看的紧。 实际上,她却并未因着朝云姑姑方才的和善而放下悬着的心。 娘娘这次召她入宫,大约是对她早已不满,敲打一番。 若只是这些,她都不怕,她只怕,娘娘要退掉她和殿下的婚事。 思及此处,她的面色白了白,不自觉地抚着袖口的花纹。 从王府到宫中的路程太过短暂,短暂到她还没回过神,就听朝云姑姑说道:“郡主,下轿了。” 小四在外头替她打了车帘,又扶着她下来。 接下去便是甬长的宫道。 燕京皇城就是有这样的气派,远远望去,重重宫殿巍峨排列,深黄的琉璃瓦屋脊,高高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欲飞的压角兽在朝阳下灿灿发光,恢宏异常。 她不是第一次进宫,却依旧被这样的气派震慑住了。 朝云笑了笑,指着东边那所檐角第二高的宫殿,说道:“郡主您瞧,那里就是殿下的住处了。” 谢娉婷的心思就这样被戳破,她芙蓉面上红了红,怕旁人觉得她轻浮,只敢偷偷瞥了一眼。 那座宫殿,就是殿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可她一次都没去过。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失落了一番,只是下一刻,坤宁宫三个字映入眼帘,她又立刻提高了警惕,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她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朝云姑姑进去通报了,不过几息的功夫,朝云就笑着出来,说道:“郡主,您进去吧,只是……” 她顿了顿,犹疑道:“贵妃娘娘同她的妹妹也在,郡主进去之后,像往常一样就可。” 谢娉婷愣了一瞬,点头道:“多谢姑姑。” 赵贵妃宠冠六宫,是官家的青梅竹马,原本元后薨逝,旁人都以为赵贵妃会再进一步,成为继后,可不知怎的,官家却定了沈家姑娘为皇后。 即便如此,赵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也无人可撼动,她生了二皇子周怀祀,现下已经封为靖王,驻守充州。 谢娉婷不由敛眉,她不能再给皇后娘娘添麻烦,定要谨言慎行。 坤宁宫中,赵贵妃正领着妹妹赵淑给皇后请安。 说是请安,她却更似是主人,虽坐在侧位,却神情傲慢,她直视着底下那位准太子妃,抢在皇后前头,不咸不淡地说道:“今日可算是见到正主的面了,听闻汝阳郡主貌美如花,本宫瞧着,也不过如此。” 沈皇后并未急着替谢娉婷说话,她温润的眼神落在谢娉婷身上,等着她的回答。 谢娉婷黛眉微蹙,却不见慌乱,她瞥见皇后娘娘的眼神,便已经明白了,娘娘这是在考验她。 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道:“贵妃娘娘,臣女尚且年幼,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哪里看得出貌美如花,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自然没有娘娘国色天香。” 沈皇后听了她的话,眼中含了笑意,戴着护甲的纤指执起茶盏,微微啜了一口。 不愧是禛儿看中的姑娘,绵里带刺,贵妃恐怕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绕了进去。 赵贵妃不是蠢人,她自然听出来,那丫头是在嘲讽她年老色衰,她脸色一冷,忽然说道:“本宫今日来,是给皇后娘娘献酒的,既然汝阳郡主也来了,不如一同品尝?” 她虽奈何不了这位汝阳郡主,可让她丢丑却再简单不过,这缥醪酒罕见,寻常人不曾喝过,自然不知这酒后劲极大,能让人恍如梦中。 沈皇后的神色冷了下来,她正欲出口,却瞧见小姑娘已经将酒一饮而尽,面色有些酡红,杏眼里清明无比,对着赵贵妃说道:“多谢贵妃娘娘赐酒。” 赵贵妃瞧她神色正常,心中不禁疑惑,难道这缥醪酒是假的不成?怎得这丫头吃了,竟无任何反应? 谢娉婷止住脑中晕眩之感,她此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待着。 赵贵妃赐酒,她若不喝,即便有皇后娘娘护着她,也会落得个张狂失礼的名声,那倒不如喝下,虽然难受一会儿,但好歹不让娘娘为难了。 沈皇后哪里不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她心疼之余,多少有些心酸,忙低声嘱咐朝云将人安置在偏殿,顺便去小厨房领些醒酒汤来。 朝云领了命,带了宫人去偏殿,笑着朝愣在一旁的谢娉婷说道:“郡主,奴婢先去带人将偏殿整理一番,您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廊下微风阵阵,谢娉婷脸庞上的热意被吹走了一些,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谢娉婷听到耳边的杂音,吵得她脑袋疼,她只好转过身来。 面前的女子一身流彩暗花宫装,眉目清秀,只是现在的表情有些凶神恶煞,不太可爱。 谢娉婷认出来,这就是赵贵妃的妹妹,赵淑。 她的脑子已经断了线,这会儿酒劲上来,两三个赵淑的人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不由晃了晃脑袋。 赵淑瞧着眼前这人的傻样,心中的火气更大了。 凭什么这样一个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的女人能嫁给太子哥哥,而她不可以? 赵淑咬了咬牙,说道:“你知不知道,皇帝姐夫答应给我和太子殿下赐婚了?到时候,殿下不会娶你,你们的婚约就不作数了!” 酒劲逐渐上来了,谢娉婷脑子嗡嗡的,可她隐约能听明白赵淑说的话,她杏眼里含闪过一丝迷茫,却毫不落下风,仿佛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汝阳郡主又回来了,她咬了咬唇,凶巴巴地说道:“太子哥哥是我的,他不喜欢你,也不会娶你!” 赵淑瞧着面前人的模样,更加得意了,她凑近这个傻子,诛心问道:“殿下不喜欢的是你吧?你看看你,脾气又坏,长得还丑,除了哭没别的本事,哪里值得人喜欢?如若不然,这么长时间以来,为何殿下再也没提婚约的事情?” “婚约”两个字回荡在脑海里,让谢娉婷顿时泄了气,凶巴巴的模样也撑不住了,她杏眼里含了泪水,有些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殿下的确,再没提过娶她的事了。 赵淑见到眼前人备受打击的模样,这么多年来被这人压着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她傲气凛然地走到谢娉婷身旁,得意地说道:“你等着太子殿下退婚吧,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孤独终老……” 话还没说完,赵淑只觉得有阴森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缓缓地回了头,直到瞧见太子冰冷的脸,俏脸顿时白成了石灰。 周怀禛眼底冰冷,他的心底不可遏制地翻滚着一抹怒气。 他才走了多久,什么猫儿狗儿的都能跳出来欺负他的呦呦。 这样的认知让他眉眼间生出一抹阴郁,他冷冷道:“暗三,将人扔下去洗洗嘴。” 赵淑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见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侍卫走出来,生狠地提溜着她,毫不留情地将她扔到了荷花池里,在坠入水中前,她只瞧见,一向阴冷的太子殿下,竟然将那女人打横抱起,进了内殿! 赵淑只觉得一口瘀血堵在胸口,怎么都咳不出来。 朝云才收拾完偏殿,便见太子殿下将人抱了进来,她极有眼色地让宫人们都退下了。 内室一片清净,再也没了闲杂人等的干扰,周怀禛也终于能静下心来打量她的小娇妻。 才半月不见,小姑娘的脸蛋便瘦了一圈,下颚尖尖,芙蓉面上因醉意浮起团团红云,杏眼里全是迷朦,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周怀禛心尖一软,眉眼的冷清去了一半,他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抚在小姑娘的眼睑上,努力柔化了冰冷的声音,说道:“累了就睡一会儿,孤在这守着你。” 却没想到,指腹下忽然传来一抹湿意,他冰冷的脸一僵,慌忙将手拿下来,却见小姑娘的杏眼里泪光盈盈,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周怀禛愣了愣,他冷了语气,脸上阴沉了一半,问道:“是谁欺负你了?” 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勾的人心尖痒痒,“是太子哥哥。” 周怀禛冷了一半的脸色又回春了,他眼神微暗,冷嗤一声,捏了捏这个没心肝的小鼻子,“孤还不够宠着你?” 却不料,下一刻小姑娘忽然坐起身来,杏眼朦胧,认真地瞧着他。 周怀禛面上冷着,耳尖却红了红。 他不禁想到,自己一路风尘仆仆,仪容脏乱,呦呦这样瞧着他,他怕她会嫌弃,思及此处,他慌忙站起身来,严肃道:“孤去洗把脸。” 只是身子还没动弹,便被小姑娘一把拉了回去,他怕她伤到自己,只得顺从地低下头来,却小姑娘凶巴巴地说道:“太子哥哥闭上眼睛。” 周怀禛眸色微暗,剑眉皱了皱,却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姑娘能做些什么来。 下一刻,额头处便传来温温软软的触觉,只听那娇糯的声音说道:“戳了印,太子哥哥以后就是我的了,以后不能和别的女子说话,不能娶别的女人,要不然……” 周怀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底跳跃着暗暗的火苗,声音嘶哑起来,“否则要怎么样?” 只是小姑娘似是有些疲惫了,并未打算回答他的话语。 她放开他的脑袋,打了个哈欠,又滚回床上去了。 方才靠得近,周怀禛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一向保守的人今日这样热情,他磨了磨牙,暗暗在心底问候了无数次把呦呦灌醉的人。 周怀禛眼底滚烫,身下某一处更是难受得紧,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 以后呦呦饮酒,他必须在场!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这章,蠢作者差点就写成洞房花烛夜了…… 感谢小仙女“”赠予的营养液! 祝小仙女们除夕快乐,越来越美,万事如意!(≧w≦)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坤宁宫偏殿内烛火幽幽,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燃着熏香, 香味浅淡, 窗上的明纸里透出一抹残红日光,落在松绿的软烟罗帐子上, 倒叫人一眼看出来, 这是日暮时分。 谢娉婷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她黛眉微蹙, 睡眼惺忪,不经意唤出一声来, 带着细微沙哑,“小四。” 殿内一片寂静,并无人回应,只余檐下风铃阵阵,音响清脆。 谢娉婷下了榻,脑中回忆起自己饮了贵妃赏赐的酒, 又遇到了赵淑, 与她发生了争执,再之后出了何事,她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瞧着眼下这时候,已然过去了半日, 她竟然因为一杯酒醉成这般模样, 昏睡了大半日? 偏殿的轩窗半开着,有人在低声地说着话。 谢娉婷移到窗前,外头已是黄昏, 残红的夕阳悬在天上,染的云彩也红了几分,日光稀落里,她瞧见了殿下的面容。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殿下在充州赈灾的差事还未结束,父王也并未传信说要回京,殿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呢?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残存了一丝隐秘的希望,倘若此刻殿下真的回来了,那该有多好呀。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那人长身玉立,依旧站在原地,夕阳柔和的光晕落在那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叫她想起一句话来。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殿下真的回来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中卷起海潮一样的喜悦,一声“殿下”就在嘴边,可与此同时,她的脑子断了弦,忽然想到自己宿醉醒来,仪容不整,她芙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懊恼。 那句呼喊终究掩在唇齿间。 谢娉婷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因为入眠的时候姿态并不雅观,此刻衣裳皱巴巴的,已然没了才换上时的流光溢彩。 这里没有熨斗,也没有新的衣物可以更换,想要穿着一身平平整整的新衣裳出去见殿下是不可能了,此刻能稍作修饰的,也唯有面上妆容。 她黛眉微蹙,到了铜镜前,好在妆容并未花掉,只是唇上些微的疼痛叫她有些茫然,她凑近了些,唇色微红,已失了唇脂的色泽,唇瓣似是破了一块,显得更为嫣红,舌尖触及,火辣辣的疼。 因着没了之前的记忆,她实在想不起这唇上的伤口是怎样来的,只以为是自己醉酒,不小心将唇咬破了。 眼见镜中的人面上没什么不妥,她才放心出了殿门,半只脚才出了门,便听见殿下清冷又隐藏着杀意的声音传到耳畔: “张家若敢多说半个字,就将他另一条腿也废了。” 暗三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他替那不长眼的张睿默哀了一瞬,咽了咽口水,心中又替小四捏了一把汗。 小四没守好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不说,连送信这样的小事都办岔了,恐怕要被殿下丢回暗卫营回炉重造。 果然,下一刻殿下阴冷的声音就叫人胆寒,“至于小四,若下一次再这样无能,叫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暗三连声应道:“是是是,属下遵命。” 小四这丫头平常嚣张跋扈得很,若不是他护着,暗卫营里这丫头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护不住她了。 周怀禛吩咐完诸多事宜,只觉得心中凝结了一抹郁气。 他不过离开了半月,连张睿这样不入流的纨绔子弟都敢欺负他的呦呦,他派来的人,也是这样无能,连一个姑娘都护不住。 他眉目间的冷清多了几分,剑眉微蹙,想起呦呦给他的信,又是一片心酸。 这样大的事情,她在信中只字未提,到底是不信他能护住她,还是她根本只将他当做了外人,从未想过倚靠他。 周怀禛不欲再往深处想,他转了身,正想去内殿瞧瞧她醒了没有,却正对着殿门,直直地撞上了呦呦的目光。 周怀禛的心跳慢了半拍,他面上冷清,心中却忐忑。 呦呦到底听到了多少? 她知晓自己惩治张睿的手段,会不会觉得自己残忍? 上一次他在按察司审讯犯人,那血肉横飞的场面想必已经吓到了她,他好不容易与她亲近些,今日吩咐暗三解决那个登徒子,却又被撞见了。 他袖笼里的手握紧了,收敛了眉宇间的戾气,阔步朝她走去。 不管如何,张睿那厮他都不会再放过。 面前的姑娘臻首蛾眉,杏眼盈盈,正定定地望着他,软语娇柔,嗓音带着方起身时的沙哑,“殿下……” 周怀禛面上一紧,生怕她下一刻说出他不爱听的话。 却不料,下一刻姑娘用软糯的声音说道:“殿下今日真好看。” 周怀禛的心弦松了松,清冷面上浮出淡淡的红色。 他的呦呦,夸他好看。 谢娉婷眉眼弯弯,瞧着面前殿下俊美的容颜,此刻脑海里再容不下别的念头。 明明诗书中那么多夸赞男子容貌的话,但此刻谢娉婷一句都想不出了,她想到殿下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地回京,尚未除去疲乏,便为她的事劳心劳力,心中便只余柔软。 明明张睿那事都过去了许久,再提起时她也能坦然待之,但听到殿下为她撑腰的话语,心中又有一股酸酸的感觉。 就像是儿时被人欺负,父王母妃无理由地护着她一样,明明没有那么委屈,可是她只想哭。 周怀禛的耳尖红了红,他强装镇定,心中忽生的那抹喜悦却将之前的郁气都一扫而空,他瞧着面前的姑娘,眸色微暗,说道:“呦呦今日,也很好看。”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谢娉婷只觉得耳边酥麻,她的心跳快得不像话,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绯红。 这样的距离太过靠近,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糯糯说道:“殿下更好看。” “好看”这个词让脑子转过圈来的周怀禛脸色有些黑,刚刚他没注意呦呦的话,此刻才想起来,“好看”是形容女子的。 可一想到是他家呦呦夸的,他便将心底那股微微的怪异感去除了,他的目光无意中瞥到她嫣红的唇,耳尖的热度逐渐传到面颊上,好在此时天色已然昏暗,旁人也瞧不清他的脸色。 朝云从皇后娘娘的正殿赶到此处,瞧见的便是两人面色绯红,又隔着一段距离未曾靠近的模样,她心底暗笑原来瞧着冷冰冰的太子殿下遇见喜欢的人,竟是这种模样。 尽管皇后娘娘交代了,叫她们底下人别扰了殿下,可现下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叫他俩去用膳了。 朝云咳了两声,俯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郡主。” 周怀禛面上恢复了沉静的模样,他轻咳一声,说道:“姑姑不必多礼。” 朝云瞧见太子将汝阳郡主挡得严严实实,心底愈发想笑了,她低了头,说道:“娘娘正殿里已经摆了晚膳,请郡主和殿下前去用膳。” 谢娉婷微微一愣,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她忙说道:“姑姑,眼下……眼下时候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府,母妃该忧心了,娉婷改日再陪娘娘用膳。” 朝云微微一笑,“郡主不必担心,娘娘已派了人去府上通告,郡主今日就住在宫里了,明日再回府,王妃娘娘也同意了。” 话罢,她又怕面前的小姑娘紧张,安慰道:“今日不过是家宴,只有娘娘,太子殿下和五公主在,郡主寻常待之便可。” 这话一落,谢娉婷更加紧张了,她瞧着朝云姑姑远去,忍不住揪了揪衣角。 倘若她在娘娘面前表现不好可怎么办呀? 今日饮了一盏酒,就昏睡了大半日,恐怕娘娘此刻正觉得她娇气呢。 周怀禛瞧着眼前人愁眉不展的模样,冷清的眉目破天荒含了一丝戏谑的笑,他的呦呦,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他清冷的嗓音中含了一抹奇异的愉悦,“呦呦不必担心,孤喜欢的,母后和五妹都会喜欢。” 谢娉婷将这话在脑海中回旋了两圈,才体会到殿下的意思。 殿下是在告诉她,他喜欢她?! 仿佛是平静的湖面忽然波澜骤起,这样汹涌的喜悦一瞬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有垂下爆红的脸颊,朝着长廊前头走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笑,那人的声音低哑而有磁性,含着淡淡的宠溺,“笨蛋,正殿在孤的左侧。” 谢娉婷僵硬地停下脚步,芙蓉面上已然爆红,她今晚是发热了吗?为什么全身都滚烫滚烫的,连冷冷的夜风都不能让她觉得凉爽几分。 * 太傅府里,徐妙锦方才用过晚膳,她觉得腹胀,便去后花园里散散步,权当消食了。 今晚月色清明,园中草木疏影横斜,风声阵阵,倒也是极为享受的。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的瓦楞忽然响了一声。 徐妙锦柳眉微蹙,也并未搭理这声响,她心中暗道祖父太过节俭,屋舍都是上了年纪的,好久未曾翻修过,若是瓦楞掉下来,砸伤人可就不好了。 这倒提醒她,明日一定要同祖父说说,好歹将屋顶修一修。 正想到此处,徐妙锦忽然瞧见屋顶上有个黑黑的人影,她的心头重重一跳,以为是有歹人进了园子,一声“抓贼”险些脱口而出。 可她眯了眯眼,仔细瞧着那人影,愈发像极了某个人。 很好,夜闯太傅府,当她们太傅府的人是死的吗? 女使清雨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往上看,也认出来这是自家姑娘的前任未婚夫婿。 韩世子除了有时候行为莽撞些,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对她家姑娘是极用心的,但姑娘一时任性,将婚书退了回去,此刻也不知韩世子是个什么想法。 她脑子一转,便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着说道:“小姐,这散步也散了许久了,前日那位许公子送来的礼物您还没看过呢,不如现在回去瞧瞧?” 徐妙锦在脑海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许公子是什么人物。 前几日,她姑妈来府里寻她娘商议商铺的事情,顺便带了表哥许阔来,面上说的好听,说是春闱在即,叫表哥来同弟弟徐良程切磋一番,其实不过是听说她想与韩家退婚,特意上门,变相相亲而已。 许阔的确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可他说话满口之乎者也,凭她这半吊子的古文学识,同这位表哥说话简直是绞尽脑汁,筋疲力尽,表哥来的这两日,她别的没长进,引经据典倒是学了不少。 至于礼物,她碍于姑妈的面子收下了,拿回来却一眼没瞧过,只是回了一份谢礼,必定不会让表哥吃亏就是了。 此时被清雨一说,她倒还真有些好奇表哥送了何物给她,她瞥了一眼藏在屋檐上的某人,心想着索性不去理他,等夜风吹得冷了,这人自然便回家去了,于是便开口说道:“说的也是,咱们回去瞧瞧。” 这两人交谈的声音并不算小,韩偓听到表哥两个字,夜风刮在脸上的冷意都下去了不少,因为他的心更凉。 太傅府的亲戚并不多,老太傅只有一儿一女,便是徐妙锦的父亲和姑母,这表哥,自然也就是那位姑母的儿子。 韩偓对许阔有些印象,燕京之中风流才子不少,这许阔当年与他还是同窗,虽做的一手好文章,可也最是风流,因着那些风流债,连考了几年都没考中进士,就这样的人,徐妙锦也看得上?还收了他的礼? 韩偓只觉得心底传来一股山西陈醋的滋味,搅和的他难以忍受,他面上愤愤,一时忘了自己还在屋顶,一个跨步便翻了下去。 徐妙锦听到瓦片坠地的声音,柳眉蹙了蹙,叹道:“这屋顶是该修修了,明日我要去回了管家,叫他派个人修屋顶。” 清雨应了声是,不敢回头看韩世子摔得四仰八叉的惨样。 不过看世子如此激动,说明是醋了,还是在乎小姐的,她还是看好姑爷的,等小姐消了气,这婚事,说不定还能成。 韩偓泪眼汪汪地瞧着一主一仆远去的背影,牙根都快咬碎了。 枉他匆忙回京,只冲着一颗真心来找她,却原来,人家早就有了新欢,哪里还记得他这个旧爱? 若是输给各方面都比他好的,他尚可理解,可那许阔,论学识比不过他,论身份也比不过他,论人品,他绝对比这个风流才子好一万倍! 徐妙锦这女人竟然看上了许阔,她是脑子进水了吗? 还好方才站的地方不算太高,他掉下来也只是腿上破了层皮,他痛得龇牙咧嘴,将手中的婚书又塞回胸口。 哼,这婚书,他迟早有一天要还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和呦呦的捧吹日常。 太子:呦呦,你真美。 呦呦:不,殿下,你更美。 感谢小仙女“”和小仙女kris赠予的营养液鸭! 祝仙女们假期快乐,最近肺炎感染严重,大家千万要保护好自己鸭(≧w≦) 第30章 第三十章 正殿里, 穿着粉衣的宫娥们鱼贯而入, 手上皆捧着金丝托盘, 逐一将膳食摆到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上,又将食具摆放妥当, 便依次退下了。 朝云瞧见外间已经布置妥当, 便穿过紫檀木雕花屏风, 朝着里间道:“娘娘, 外头布膳好了,太子殿下同郡主也该到了。” 沈皇后一身轻罗衣裙, 朱钗从简,正在书案前教五公主题字,她闻言,眉眼含笑,对朝云说道:“本宫教公主写完这几个字便去。” 朝云福了福身子,应了一声是。 沈皇后回过头, 松开五公主周扶宁的手, 柔声说道:“扶宁自己写一个,母后瞧瞧扶宁写的如何?” 周扶宁题字的动作微微一顿,秀气的小脸上浮出担忧。 母后双目视物模糊,太医嘱咐不能太过劳累, 今日母后教她写字, 已经教了许久,她想要母后闭目歇息片刻,话到了嘴边, 她努力动了动唇,嗓子却像被人捏住了,依旧发不出声来。 她的目光暗淡了。 她还是不行,说不出话来,太傅教的东西,她永远都比别人慢一拍,正因如此,年纪同她一般大的几个皇子都嘲笑她。 即便努力了这么久,也还是没用。 周扶宁瞧见母后眼中鼓励的目光,手中的狼毫笔微微动了动,终究只写出了歪歪扭扭的“母后”两个字。 她眉眼低垂,心中涌起深深的挫败感。 周扶宁只觉得自己无用极了,像是被困在了笼子里,无法挣脱,她拼命地想要表达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现实打败。 她心中憋着一股气,索性将那张宣纸揉作一团,扔得远远的。 沈皇后头一次瞧见扶宁这样焦躁的模样,她呆愣了一瞬,忙将扶宁搂在怀里,笑着说道:“扶宁写得好极了,为何要扔掉?” 她知道女儿无法回答这句话,也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心酸。 扶宁一生下来,生母便薨逝了,又因为身体孱弱,自小便有些不足,不能言语。 皇帝只在出生那日瞧了扶宁一眼,从那之后便不闻不问,后宫妃嫔又都不愿领养这样一个有弱症,不讨皇帝喜欢的孩子,一时之间,这孩子的归属便成了难题。 她身为皇后,护着后宫子嗣是她的职责,从见到扶宁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决定要护着她,让她平安长大。 只是到了现在,扶宁再也不是那个靠她哄着就能开心的小姑娘了。 她的扶宁,终究意识到了自己与其他姑娘是不同的,这些日子以来,扶宁越来越暴躁,她身为母后,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 沈皇后将眼底的伤感收回去,她接过扶宁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搁上。 她与周扶宁对视着,直到扶宁眼中的郁气一点一点地消散,她才说道:“扶宁,不要听旁人说了什么,你永远是母后的小公主,在母后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周扶宁眼底含了泪,她倔强的眼神在母后的注视下逐渐地变软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握紧了母后的手。 是她错了,她不该朝着母后发脾气的,即便后宫中的人都不待见她,她还有母后,还有大皇兄。 沈皇后欣慰地用帕子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着说道:“扶宁,待会儿就能见到你太子哥哥和娉婷姐姐了,开心点,嗯?” 周扶宁的眼神微微一亮。 她记得那个姐姐,在京郊马场上,那个姐姐的马球打得可好了。 周扶宁扯了扯皇后的衣袖,拉着她往外走去。 她喜欢娉婷姐姐,虽然上次马球会,大皇兄不许她乱跑,导致她没能和娉婷姐姐相认,可这一次,娉婷姐姐一定能认出她来的! 沈皇后自然察觉到女儿对谢家姑娘不一般的热情。 她心中有些疑惑,按理说,谢家姑娘同扶宁不过数面之缘,扶宁因为自小不能开口说话,待人接物格外敏感,对着旁人时,性子也是冷得不能再冷,怎得对娉婷如此亲近? 但扶宁喜欢娉婷,总归是件好事,沈皇后将那些疑惑抛之脑后,牵了周扶宁的手到了前殿。 谢娉婷先周怀禛一步到了正殿,朝云姑姑说,皇后娘娘待会儿便出来了,她紧张的心弦松了松,便坐在绣墩上乖乖等着。 只可惜这种舒坦的感觉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殿下一进来,就一直盯着她看,那目光火辣辣的,她怎么都躲不开。 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来,自己就像是一头被热水泡着的猪,无处可逃。 这导致,此刻她也不怕见皇后娘娘了,甚至希望娘娘快些来,在娘娘面前,殿下总该收敛一番。 周怀禛瞧着绣墩上坐得端端正正,面颊绯红的姑娘,剑眉蹙了蹙。 他的呦呦自从入了大殿,就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也不抬头看他,只是盯着壁上的《高阁凌空图》。 周怀禛心中微酸,方才呦呦还夸他好看来着,怎得才看了两眼就看腻了,难道那画能比他还好看? 谢娉婷被他幽怨的眼神看得心慌,她忍不住抬了头,糯糯地说道:“殿下,您……您要不要喝杯茶?” 也许殿下喝了茶就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便不会着魔似的盯着她看。 周怀禛眯了眯眼睛,面前的姑娘芙蓉面上一片绯红,杏眼清亮,模样认真,眼底全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这让他的心里稍稍满足了一些,他矜贵地开口道:“孤不爱喝茶,但……” 若是呦呦泡的,他尚且可以接受。 谢娉婷眼角的余光瞥到皇后娘娘的身影,她生怕殿下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出声道:“既然殿下不喜欢,那就算了。” 话罢,她朝沈皇后那走去,行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五公主。” 周怀禛脸色一黑,但只能跟着某个没心肝的小姑娘去给母后行礼。 沈皇后瞧着儿子有些僵硬的脸色,心中暗暗笑了笑,她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儿子方才没脸没皮的模样,倒让她觉得新鲜。 沈皇后咳了一声,笑着说道:“呦呦不必多礼,今日算是家宴,没有外人,咱们便不讲究那许多规矩了。” 话罢,她又道:“母后先坐,你们随意。” 周扶宁眼看要被母后拉着上座,她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一点儿不高兴。 方才娉婷姐姐行礼,压根就没认出她来。 难道娉婷姐姐把她忘了? 想到此处,她心里沮丧起来,她摇了摇母后的手,又朝着谢娉婷的方向指了指。 沈皇后有些诧异,但她立刻就领会了女儿的意思,“你要同娉婷姐姐坐在一起?” 周扶宁狠狠地点点头,眼中闪闪发光。 谢娉婷微微一愣,方才她只顾着给皇后娘娘行礼,倒没注意小小的五公主。 上辈子她未曾出嫁时,倒是与这位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可那些算起来,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好几次进宫,都撞见官家的几位皇子公主欺负五公主周扶宁,尤其是云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周怀祐。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三皇子瞧上了扶宁身上的玉佩,他欺负扶宁不会说话,因此将玉佩抢走了,还要在妹妹身上踹几脚,恶狠狠地说:“一个哑巴,也值得拥有这样的好东西?” 她那时年少轻狂,也不知道迂回着替五公主出气,索性叫人将三皇子绑了起来,亲手教训了他一顿。 说是教训,其实她也只是打了周怀祐的屁股几下,叫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谁想到那小子竟然一路哭哭唧唧地跑回云妃的永和宫,向云妃告了她一状。 那小子不仅恶人先告状,还隐瞒了欺负扶宁的事,云妃信了儿子的话,又心疼儿子无辜被打,少不得去官家面前哭诉,后果自然是官家将她父王叫去宫里训斥了一顿。 自那之后,她嚣张跋扈,连皇子都敢打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父王回宫后不停地问她为什么要打三皇子,她知道扶宁那小丫头之所以不还手,就是怕给皇后娘娘惹麻烦,于是破天荒地好心了一回,将事情瞒了下来。 母妃气她嚣张跋扈,胆大包天,将她禁足在桃源居里,三个月没让她岀府。 自那之后,直到她死,再也没了五公主周扶宁的消息。 眼前的五公主还是个小姑娘,同前世一样软软糯糯的,她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此刻眼巴巴地望着她,眼里像是藏了星星。 谢娉婷心中一酸,她又想起小姑娘被人欺负,却连呼救都不能的模样。 周扶宁松开母后的手,她飞快地跑到谢娉婷身边,拉着她坐在了方凳上。 周怀禛宛如雕塑一般站在原地,此刻的场景便是,他的母后和妹妹,一左一右地坐在呦呦身旁,完全忽略了还站在原地的他。 周怀禛阔步走到妹妹身旁,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温和一些,他诱哄道:“扶宁,你坐到那边去,改日皇兄带你出宫玩好吗?” 周扶宁瞧了瞧肤白貌美,温温柔柔的娉婷姐姐,又瞧了瞧面色僵硬,眼底藏着嫉妒的大皇兄,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摇了摇头。 大皇兄带她出宫的次数是极少的,而且每一次都是将她带出了宫门,就让宫女们领着她逛,自己却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和见娉婷姐姐比起来,出宫简直没有任何吸引力。 周怀禛脸色冷了冷,瞧着妹妹的眼光里含着警告,他眼底划过一抹流光,说道:“扶宁,你坐到旁边去,皇兄改日带你到武安王府玩,好不好?” 谢娉婷为太子殿下无耻的言语而感到羞愧,她芙蓉面上一红,瞬间看透了殿下的心思。 周怀禛面上滴水不漏,心中却暗暗欣喜,往日他去一趟武安王府,总要找各种理由,例如找武安王商谈政事,寻谢兖切磋武艺,但不管是何种理由,他去到之后总要寒暄一番,才能改道去见呦呦。 但现在有了扶宁,一切都迎刃而解,只要说扶宁想见呦呦就可以了。 周扶宁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娉婷姐姐的家,她的确没去过,可是……她想和娉婷姐姐坐在一起。 沈皇后哪里不知道儿子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她心底暗笑,说道:“禛儿,你离京日久,母后好久没同你坐在一起用膳了,你就坐母后旁边,可好?” 谢娉婷瞧着殿下不大好看的脸色,终究还是忍住了笑意,认真地安慰道:“殿下,您就好好坐在那,等下一回再坐扶宁的位置,好不好?” 周怀禛眉头一挑,他耳边听着那娇娇软软的声音,像极了方才他哄扶宁的语气,心底便知道呦呦是在嘲笑他。 他眼眸一暗,瞧着小姑娘隐藏在娇美面庞下的得意洋洋,心尖痒痒的。 罢了,他就暂且委屈自己一回。 沈皇后瞧见儿子终于安稳坐下,眉眼间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御膳房今日极为用心,菜色丰盛,既有小孩子喜欢吃的甜点,例如牛乳菱粉香糕 ,藕粉桂花糖糕,又有口味重些的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香酥鸭子,红烧狮子头。 一时间香气十足,倒叫人食欲大增。 往日沈皇后用膳时,只和扶宁一起用,难免觉得冷清,此时倒是全聚齐了,颇有一种团圆的氛围。 她瞧见呦呦一直给扶宁夹菜,心中微微一动,仿佛瞧见了未来儿媳妇照顾孙子的场景,于是便悄悄同儿子嚼舌根,道:“禛儿,你愣着做什么,这个时候,你应该给呦呦夹菜。” 周怀禛闻言,微微瞥了母后一眼,他面色冷清,耳尖红了红,低声道:“不用您提醒。” 话罢,他夹了一大筷子鸭肉放到呦呦碗里,剑眉皱了皱,又觉得有些少,于是又夹了一块红烧狮子头…… 半晌后,谢娉婷瞧着碗里堆成山一样高的吃食,杏眼里满是尴尬,她脸色红了红,难道她在殿下心中,是能吃这么多食物的大肚女子? 周怀禛见呦呦并不动筷子,冷清的面上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沈皇后瞧见儿子的傻样,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年轻女子最看重身材苗条,儿子这夹的全是肉,呦呦能喜欢才怪。 不过她并未出口提醒,平常儿子英明神武,她鲜少瞧见儿子吃瘪的模样,今日能瞧见,何乐而不为呢? 谢娉婷听了周怀禛的话,心中微微一动,她连忙说道:“并不是的,殿下,这饭菜好极了。” 殿下风尘仆仆地回来,恐怕自己都没好好吃上一口饭,现下到了饭桌上,还只顾着她,她蹙了蹙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倘若真用语言来形容,那恐怕就是心疼。 她瞧见面前的羊肉汤,又听母亲说,羊肉汤是大补的,于是黛眉微扬,甜甜地笑道:“殿下,您舟车劳顿,不辞辛苦,都瘦了一圈,不如喝些羊肉汤吧?” 话罢,她盛了一海碗羊肉汤,推到了周怀禛面前,杏眼盈盈如水,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周怀禛眸色一暗,喉结动了动,心中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呦呦到底知不知道这羊肉汤对男子而言,是做什么用的? 还尚未成婚,便被小姑娘嫌弃自己不行了? * 天色已晚,奉天殿里,元喜正急得团团转。 陛下已经连着好几日未曾宠幸宫妃了,就连一向得宠的赵贵妃,陛下也没有要宠幸的意思。 皇后与陛下势同水火,早就不过问翻牌子这事儿,太后这几日将他叫过去训斥了几次,今日发了话,倘若皇帝再不入后宫,便罚他这个总管。 元喜两面为难,既不敢得罪太后,又不敢催着陛下入后宫,惹了陛下不快,他在殿外转了几圈,对着托盘里的绿头牌犯难。 他硬着头皮,还是决定去大殿里催催陛下。 奉天殿里烛火通明,崇元帝正对着一幅图发呆。 元喜缩着脖子,将托盘高高举在头顶,跪下身子,颤巍巍地说道:“陛下,该翻牌子了。” 崇元帝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挪开,他的面容映在灯火下,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俊逸模样来,只是帝王脸上的不耐烦那样明显,将原有的那抹俊逸也消磨去了。 元喜不敢再吱声,跪到双腿发颤,才听帝王冷冷地说道:“起来吧。” 元喜老老实实地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幅画,却愣住了。 那幅画,分明是赵贵妃跳舞的模样。 世人皆知,这位贵妃能宠冠六宫,靠的并不只是与皇帝青梅竹马的情谊,更多的是美貌和舞姿。 赵贵妃身姿轻盈,可作掌中舞,当年一舞倾城,即便后头选的年轻秀女一茬一茬的,却再也无人能在舞姿上超越贵妃。 既然陛下心中念着赵贵妃,为何又不去翊坤宫呢? 皇帝的心思总是难以捉摸的,就当元喜以为,今日陛下不会再翻牌子的时候,却忽然听崇元帝说道:“元喜,今日去坤宁宫。” 元喜一震,自当年那事后,皇后同陛下决裂,后宫人人皆知,今日怎得想起来去皇后宫中了? 他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说道:“陛下,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绿头牌早就撤了一年半了。” 这事,还是陛下亲自吩咐的,难道他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总有一天,孤要让呦呦试试,孤到底行不行! n章后的娉婷腰酸背痛,双腿无力,美人泪如雨下:对不起殿下,臣妾再也不给您喝羊肉汤了! 感谢小仙女“”灌溉的营养液鸭!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等晚膳用完, 夜色已笼罩了宫闱, 残月悬于空中, 月光盈盈如水,落在坤宁宫的屋脊上, 如临仙宫。 宫门口的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被宫人点亮了, 夜色中影影幢幢, 灯火昏黄, 显出一份燕宫极少有的暖色。 朝云正派宫娥紧闭宫门,却瞧见崇元帝与大监元喜立在不远处, 且并未乘坐龙辇。 她心头一跳,顿时以为陛下又要来找娘娘的不快,于是朝宫娥们使了个眼色,嘱咐道:“去里头通禀娘娘。” 那宫娥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崇元帝不踏入坤宁宫已经有些日子了。 太后三催四催,也不见皇帝有动静,日子一长, 太后也疲惫了, 索性不管小辈的事,只要他俩不失了皇家体面,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云心中不是不埋怨陛下的, 陛下这些年宠爱赵贵妃, 对娘娘不闻不问已是常态,只是这毕竟是主子的事,她们下人也无权置喙。 她敛下心中的怨怪, 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崇元帝僵硬地颔首,只觉得自己此刻有些尴尬。 他本想悄悄来寻皇后问话,便没带那些侍卫太监,此刻倒显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没了排场。 可转念一想,他是来见自己的皇后,天经地义,为什么要觉得尴尬? 他的目光朝旁边移了移,咳嗽一声,问道:“皇后在做什么?” 朝云微微一愣,说道:“武安王家的小郡主今日进宫了,太子殿下和郡主正陪着娘娘用膳呢。” 倘若陛下不来,坤宁宫里定然还要更温馨一些。 毕竟陛下每次前来,不是为了赵贵妃责备皇后娘娘,就是冷嘲热讽一番。 元喜急得向朝云眨了眨眼。 陛下正想找个台阶下,去皇后宫里瞧瞧,朝云姑姑说的这话,可让陛下怎么接呢? 朝云瞧见大监挤眉弄眼的模样,心中的不满收敛了一些,她领会了大监的意思,可心中着实有些不大情愿。 朝云算了算时候,这会儿娘娘该知道陛下已经来了,也有了准备,于是才勉强开口道:“陛下可曾用膳?不如进坤宁宫用一些?” 崇元帝其实早就用过膳了,他瞧了眼坤宁宫灯火通明的模样,心中有些怪异之感。 若不是为了昨夜那个奇怪的梦,他定然不愿踏入这坤宁宫半步。 他皱着眉头,对着朝云说道:“朕只是路过,既然皇后还未歇下,朕便去瞧瞧,你们不必跟着了。” 朝云不放心地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殿下和郡主还在里头,陛下应当会顾忌一些,不会再做出那么过分的事。 当年赵贵妃生二皇子时难产,贵妃不过言语中暗示了几句,装了装柔弱,陛下就认为是娘娘从中做了手脚,怒不可遏地将娘娘训斥了一番,还收了娘娘的宝册,夺了娘娘的协理后宫之权。 那时娘娘生下太子殿下不久,身子还弱着,又被平白训斥了一通,索性与皇帝撕破了脸,彼时娘娘年轻气盛,连“一刀两断”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 太后心疼娘娘,训斥了皇帝一番,又亲自下了懿旨,敲打了贵妃,复了娘娘的职权,只是娘娘早已看淡一切,除了教导小殿下,管理后宫,任是太后如何催促,她都闭门不见皇帝。 天子后宫三千,心里又只藏了赵贵妃这样一个青梅竹马,哪里会在意一个不待见自己的皇后。 直到后来,太后的寿宴上,两人才算在面子上和气了一回。 不过好日子并不长久,很快陛下又因为赵贵妃同娘娘发生了争执,那之后,娘娘的双目便不大好了,太医也没看出个究竟来,她问了娘娘许多次,娘娘都闭口不谈。 朝云叹了口气,便进了坤宁宫,元喜跟在后头,只觉得今晚太过邪门。 两人都守在殿外,一时大眼瞪小眼,终究是元喜先忍不住开了口,“朝云姑姑,不知皇后娘娘近来可好?” 朝云瞧着敞开的殿门,出声道:“娘娘过得如何,不需要总管大人关心。” 当年娘娘眼疾严重,她去求见陛下的时候,这位总管大人的面目她还没忘。 元喜尴尬地立在一旁,鼻眼观心,倒是再也不出声了。 正殿里,谢娉婷正陪沈皇后说着话。 周扶宁安稳地坐在谢娉婷身边,她偏着头,瞧见皇兄一直盯着娉婷姐姐,忍不住握紧了姐姐的手。 周怀禛瞧见周扶宁的小动作,冷嗤了一声,并不理会,他的目光一转,瞧见珠帘后站着的人影,不由愣住了。 不过片刻,周怀禛回过神来,只觉得嘲讽,当年父皇不是说了再也不入坤宁宫吗?怎么今日,他又来了? 崇元帝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他正愣神地看着大殿内的场景。 他的皇后,同几个孩子相处地这样好,此刻他若出声,倒显得打搅到她们了。 一旁的宫娥正欲通报,却被帝王警告的眼神吓到了,不由顿在原地,不敢动弹。 崇元帝转了转手中的珠串,心中莫名烦躁,他一向知道,皇后与贵妃不同,贵妃喜欢艳色的衣衫,言语中透露出娇憨,而皇后,从来只着淡色,端庄大气。 譬如此刻,皇后虽风髻雾鬓,朱唇榴齿,同贵妃一样都是美人,可言谈间却温声细语,全不见一丝娇纵。 他此时若为了一个荒唐的梦去询问皇后,倒显得自己幼稚。 崇元帝在外徘徊了两步,他恍惚了一瞬,忽然又想起了昨夜的梦。 他又梦见了身为太子时的自己。 他是太宗第九子,尽管走了狗屎运入主东宫,可兄弟间到底是不服气的。 有一年秋狩,他被兄弟设计中了箭,他在丛林深处,箭上有毒,他动弹不得,倘若没有人施救,他这条命就算没了。 就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有一位姑娘出现了。 朦胧间,那位姑娘蒙着面纱替他敷药,替他拔箭,温声细语地问他:“您没事了吧?” 再醒来,便是在营帐里,旁人告诉他,幸亏赵御史家的女儿赵云清随兄长狩猎,途中遇见了他,否则他性命难保。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他一向是个薄情的人,也从不愿回忆那些过去,可就在昨夜,他忽然做了个梦,在这场梦里,他清晰地瞧清了那个女子的脸,那分明是皇后的模样。 他三番四次做这个梦,简直不胜其烦,他从来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与其自己烦恼,倒不如上坤宁宫来,亲口问一问皇后。 只是他来了这么久,又站在这好一会儿,这大殿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到来。 崇元帝咳了一声。 一屋子的人瞬间静止了。 周怀禛的面庞不自觉地冷了冷,他站起身来,行礼道道:“儿子见过父皇。” 只是那声音里,没有半丝温情,仿若说这样一句话,只是为了缓解眼前的尴尬。 谢娉婷跟着起身行了礼,周扶宁瞧见父皇,也并不欢喜,她躲在谢娉婷身后,紧紧地握着娉婷姐姐的手。 从小到大,父皇来母后宫中,都是大呼小叫,指责呵斥的,在周扶宁心中,父皇简直就是一个大魔头。 沈皇后瞧见他们的反应,心中微微有些苦涩,这样的场景,反倒显示出,她这个母后有多无能。 她神色淡淡,下了座,朝崇元帝福了福身子,“臣妾见过陛下。” 崇元帝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到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欢迎他,他面色有些发黑,瞧见长子一副忤逆的模样,心底的尴尬与怒气混在了一处,不由责问道:“身为太子,公事不毕便率先回京,叫文武百官心中作何想?” 周怀禛剑眉微挑,从容道:“儿臣回京前,已给父皇上了折子,公事办的好不好,儿臣以为父皇是清楚的。” 崇元帝被堵了话头,脸色并不好看,正欲再斥责,却见皇后冷了脸色,一向温婉的皇后竟然出言道:“陛下今日若是来训斥禛儿的,便请回吧,他舟车劳顿,为了公事鞠躬尽瘁,不过是因为想念本宫,提前了结差事回了京城,又能有多大的罪过?” 崇元帝闻言,脸色更难看了,皇后都这样说了,他再待在坤宁宫不走,倒显得自己丢分,可那件事情不问妥当,他心里又像猫挠了似的。 沈皇后说出这话,见皇帝还不走,便知道他今日来坤宁宫必有要事,她不想让孩子们瞧见两人箭张弩拔的场景,于是忍住面上的冷硬,努力笑着朝谢娉婷说道:“呦呦,你同禛儿将扶宁带出去消消食,她今日吃了太多的酒酿圆子,恐怕不易克化。” 谢娉婷微微一愣,杏眼偷偷瞧了瞧周怀禛,殿下的眉头皱成一团,模样瞧着并不愉悦,她黛眉微蹙,应了一声是,便牵了扶宁的手往外走。 周怀禛瞧见崇元帝不善的神色,幼时灰暗的记忆又海水倒灌般地涌了回来。 母亲的眼疾是怎样来的,他无比清楚,也更为心寒。 沈皇后看见儿子眼底的郁色,怕他又顶撞皇帝,说道:“快些去吧,母后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 周怀禛犹豫了一瞬,他眼底划过一丝暗沉,拱手道:“儿臣告退。” 坤宁宫周围,有他的人,只要母后呼喊一声,他便带着人进去。 谢娉婷带着扶宁走了一段路,她见殿下还未跟上来,索性停下等着他,她搓了搓扶宁有些冰凉的小手,蹲下身说道:“扶宁的手怎么这么冷?” 周扶宁怕手太冰了,冻到娉婷姐姐,她将手抽回来,用手指在谢娉婷手上写了一个字。 谢娉婷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问道:“这是“一”字?扶宁是想告诉姐姐,你的手从小就是凉的?” 周扶宁点点头,眼中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除了母后,现在又多了一个人能认出她写的字,知道她想说的话。 谢娉婷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丝,又重新替小姑娘暖手,心疼地说道:“没事的,只要扶宁以后好好喝药,不怕苦,就一定能调养过来,到时候扶宁的小手就不会冰凉凉的了。” 周扶宁乖巧地点点头,她想起母后,又止不住地担忧起来。 谢娉婷瞧着小姑娘低落的模样,她微微笑了笑,安慰道:“扶宁放心,有你皇兄在,娘娘会没事的。” 她走的时候,将小四小五留在了殿中,倘若娘娘真的遇到了麻烦,小四小五绝不会袖手旁观。 周扶宁瞧见娉婷姐姐身后站着的人,眼睛一亮,她晃了晃手,又眨了眨眼睛。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站起身来,心有灵犀地朝后转了身。 周怀禛眉宇间的阴郁在瞧见她的一瞬间掩了下去,他阔步朝她走去。 即便殿下一句话都没说,谢娉婷也知道,他心中必定不好受。 没有人会喜欢看见父母争吵的场面,殿下也一样,他太过隐忍,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只愿别人瞧见他强大的一面。 谢娉婷只觉得心中酸酸的,但她知道,此刻殿下心中已经够难受的了,她看着他疾步到她面前,剑眉微蹙的模样,握着扶宁的手紧了紧。 夜风阵阵,将小姑娘发丝吹得凌乱了,周怀禛的眼神软了软,他将身上的大氅解开,长臂环过她的肩膀,替她寄着披风的飘带,冷声说道:“要等着孤,也不会找个挡风的地方,怎得这么傻?” 虽然嘴里说的是责怪的话,可谢娉婷竟然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怜惜,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明明是甜的,眼中却有些酸酸的,她忍不住开口叫道:“殿下……” 他方才分明是不开心的,可瞧见她的那一瞬,便将所有的不开心都藏了起来,滴水不漏,让人心疼。 她何德何能,能够被殿下这样的人喜欢。 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糯,仿佛能抚去所有的烦恼与忧虑,周怀禛心尖一软,他眸色深深,敛下心中的涟漪,轻声说道:“孤在。” 谢娉婷芙蓉面上的热意被夜风吹去了,她微微一笑,杏眼弯成了月牙,软软地说道:“殿下不要皱眉头,因为……” 我会心疼。 周扶宁好奇地仰头往上看,只瞧见太子哥哥和娉婷姐姐都傻傻地看着对方,她动了动被娉婷姐姐握着的那只手,心里疑惑道:盯着看就盯着看吧,为什么娉婷姐姐的手还出汗了呢? 话正到此处,天上忽然轰鸣一声,银白的闪电在天际飞快坠落,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这场雨实在来得太急,叫人没有任何准备,周怀禛心中微微有些遗憾,没听清呦呦的后半句话,只是此时,两人忙着躲雨,也来不及顾着这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一定要注意安全鸭,缩在家里的都是好宝宝,明天也许有大肥章掉落,a~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坤宁宫正殿, 灯火盈盈。 沈皇后柔美的脸庞含着极为明显的不耐烦, 她素手转着珊瑚珠串, 目光落在轩窗外,暴雨来临, 窗外的一切声响都化作雨声, 令人心烦。 她甚至懒得再做面子上的功夫, 连叫茶水都省了。 崇元帝对皇后的记忆, 依然停留在一年前,那时她比现在更柔和一些, 也或许,她一向都是柔和的,只是对着他的态度变了。 这短暂的沉默,对于沈皇后来说,简直无法忍受,她不想再同他耗下去, 于是开口说道:“陛下, 您到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将目光移到皇帝那处。 面前的光影是模糊的,但这样对她来说,反而更好——她一点儿也不想看清这位皇帝的模样, 不想看他冷嘲热讽的嘴脸。 崇元帝被这声询问拉回了现实, 他意识到,眼前的皇后,再也不是从前的皇后, 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承平三十五年的秋狩,你去了吗?” 沈皇后在听到问题的一瞬间,垂下的长睫颤了颤,再抬首时,她的神色平静极了,淡淡地说道:“没有。” 崇元帝并没有错过皇后那一瞬的失态,他又问道:“真的没有?” 沈皇后抓住手中的珠串,细长的远山眉蹙了蹙,她心底有些隐隐的烦躁,可她知道,这位皇帝虽然于后宫之事上糊涂,可并不昏庸,最起码,他并不好糊弄,于是她压下心底的震动,耐下性子解释道:“真的没有,臣妾那时在登州外祖家,哪里有资格参加秋狩?” 崇元帝想再从皇后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是她冷静极了,平淡极了,仿佛他刚才从她脸上看到的那点失态,全都是自己眼花了。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转,没错,对于皇后年幼时的事,他略有耳闻,并不是他对她感兴趣,而是新婚前,母后将他叫去寿康宫,亲口告诉他的。 他那时不耐烦极了,原本元后溘然长逝后,他不欲那么快再立皇后,即便是要立,这次也该立自己喜欢的,譬如那位对他有救命之恩,又能作掌上舞的赵妃。 即便不耐烦,他也听了半耳朵,知道这位皇后并不是从小就在燕京长大的,她小时候因为身体弱,在登州休养了几年,快及笄时才回的京城。 皇后没有骗他,他本该高兴的,可是此刻,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只觉得心中并不舒坦。 大殿中实在太过寂静,雨声又太过沧渺,倒让人心底生出一股难受的感觉。 崇元帝站起身来,他掩饰着自己此时的尴尬,问了一声:“皇后的眼疾最近如何了,可有再叫太医医治?” 沈皇后眼底划过一丝嘲讽,眼疾啊,拜谁所赐呢?这样的猫捉耗子假慈悲,她实在是看够了,于是她终于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身来,“陛下,您今晚的问题太多了,臣妾不想回答,您问这些无用的问题,到底是来寻乐子,还是揭臣妾的伤疤?” 话罢,她扬了扬眉,温婉的面上露出一抹极为放松的神情,“倘若是几年前您这样问,臣妾还会伤心那么几分,但是如今,臣妾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陛下若是想找个人回忆从前,赵贵妃会是更好的人选。” 崇元帝没想到皇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觉得自己被蔑视了,一股翻涌的,不知道是恼怒还是羞愧的情绪让他烦躁极了,他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挥了挥袖子,阴着脸说道:“朕是疯了才会来问你这些!” 这样一个冷心肠,又满是棱角的女人,又怎么会有善心救人?他真该找个大师来看看,自己是不是被妖魔鬼怪附了身,才会做那些奇怪的梦。 沈皇后瞧着那人头也不回的模样,心中毫无感觉,她甚至松了一口气,笑着吩咐朝云:“朝云,外头下了大雨,恐怕此刻禛儿他们正在哪处躲雨呢,派个人去瞧瞧,送伞去,天气寒凉,吩咐小厨房煮些姜汤来,待会儿禛儿他们回来了,记得叫他们用一些。” 朝云点头称是。 她方才看着皇帝怒气冲冲出去的模样,心里委实吓了一跳,她赶忙进殿来,却瞧见娘娘并未有何不妥,这才放了心。 只是瞧见娘娘精疲力尽的模样,她心里也难受极了。 大殿外,元喜瞧着皇帝脸色铁青的模样,简直吓破了胆,他见陛下就这样走出去,不顾外头的风雨,连忙说道:“陛下,奴才去给您借把伞来。” 方才出门时天还好好的,谁能想到竟然会下雨,因此元喜并未携带雨具,此时也只有向坤宁宫借了。 却不料,崇元帝又折了回来,他眼里藏着火焰,朝正殿看了一眼,冷声说道:“朕不用坤宁宫的东西!” 元喜目瞪口呆,他太久没见过陛下这么……这么小孩子气的模样了,只是淋着雨回到乾清宫,铁打的身子也要受风寒,他赶忙将外衣脱下来,冲到雨地里,用外衣替陛下遮着风雨。 * 小径离坤宁宫有一段距离,临近也只找到一个四角凉亭,暂且可以躲避风雨。 大雨倾盆,寒冷的风吹在面上,谢娉婷缩了缩身子,她攥着扶宁的小手,背后的披风勉强将一大一小两个人遮住。 方才风还正劲,这会儿却弱下去了,谢娉婷微微一愣,她仰首朝着上头望去,殿下站在她面前,将风挡的严严实实。 殿下自己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袍子,又将披风给了她,她长睫一颤,杏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这披风够大,倘若殿下也躲进来,和她一起搂着扶宁,或许就没那么冷了。 她犹豫了一瞬,开口说道:“殿下冷吗?您要不要也躲进来?” 小姑娘杏眼里像是装了星星,认真地瞧着他,软糯的声音带着关怀,周怀禛心尖一动,泛起层层涟漪,他敛眸,喑哑地说道:“孤不冷。” 他此刻哪里还会觉得冷,心火难消,让他热得快要窒息。 他怕吓到她,此刻藏着暗火的眸子也不敢与她对视。 谢娉婷杏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瞧见不远处提着宫灯,撑着伞的人,不由眼前一亮,她一下站起身来,眼中止不住露出一抹欣喜,“殿下您瞧,是娘娘派人来送伞了。” 周怀禛瞧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清冷的眉目柔了一瞬,他平淡的语气下藏着隐秘的愉悦,轻声说道:“嗯,孤瞧见了。” 那宫女手里提着灯笼,拿着几把油纸伞,她朝着两人行礼道:“奴婢蓝烟,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郡主。” 周怀禛淡淡扫她一眼,接过了伞,他将伞撑开,冷声道:“带五公主回寝殿换衣裳。” 蓝烟闻言,咬了咬唇,她仰头看了一眼周怀禛,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应了一声是。 周扶宁不太喜欢这个宫女,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她能感觉出来,这个蓝烟喜欢大皇兄。 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主动走上去牵住了蓝烟的手,她才不要让这个蓝烟破坏娉婷姐姐和大皇兄的感情,所以,只能牺牲一把自己了。 蓝烟不是第一次服侍小公主,之前小公主十分讨厌别人碰她,因此眼下五公主主动牵住她的手,倒是让她受宠若惊,她连忙扯开一个笑脸,柔声说道:“公主随奴婢回宫吧。” 她知道,殿下除了皇后娘娘,最看重的就是五公主,倘若她替殿下照顾好五公主,殿下会不会对她另眼相待呢? 想到此处,她面上的笑容更柔和了,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太子殿下,眼前看到的一切,让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了。 她头一次瞧见太子殿下眉目间的冷清变成了温柔。 他替汝阳郡主撑着伞,飞溅的雨水落在他的左肩上,可他身侧的人却被护得好好的,连半个雨滴都没溅到。 蓝烟垂眸,眼里是一片雾霭。 她有些生硬地牵起周扶宁的手,声音里含着些微的冷意:“公主殿下,咱们该回宫了。” 周扶宁仰首,看见蓝烟面上的神情,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郁,与方才乖巧可人的模样全然不同。 她可不是当初被三皇兄欺负却不敢还手的周扶宁了,这一次,换她来保护娉婷姐姐,她倒要看看,谁敢破坏大皇兄和娉婷姐姐的感情! 雨还下着,豆大的雨滴顺着伞的边缘落下,掉进脚下的水洼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周怀禛撑着伞,面上一派正色,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身旁飘。 小姑娘的脸蛋有些发红,目光一会儿飘到左边,一会儿飘到右边,就是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水洼。 不就是个水洼吗?能比他还好看? 周怀禛脸色一暗,他牵住小姑娘的手,淡淡地说道:“走路别只顾着脚下,万一撞到人了怎么办?” 他触到小姑娘柔弱无骨的小手,剑眉一蹙,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她的手怎么会这么凉?难道是方才冻着了? 他开口问道:“呦呦,你哪里不舒服?” 谢娉婷觉得自己脑子懵懵的,许是方才刮了冷风,她的小腹处又刀绞似的疼了起来,她抬起头,杏眼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反应有些迟钝:“我……我没事。” 女子来月事,本来就是会痛的,殿下如果知道了,她该多丢脸啊? 话说到这儿,两人已然到了坤宁宫檐下,一旁的宫人正准备上来行礼,却见太子殿下脸色阴沉,抱着一个女子阔步进了偏殿,只留下地上还未收起的油纸伞打着转。 众人目瞪口呆,有眼色的宫人连忙去殿内通禀皇后。 内殿里,周怀禛轻轻将人放到床榻上,此刻烛光下,他终于瞧出小姑娘脸上的红色有些不正常,他用手抚上她光滑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吓人。 周怀禛的脸色更阴沉了,他眉头的青筋跳了跳,站起身,朝着殿内的宫女冷声说道:“去请太医来。” 谢娉婷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拨浪鼓似的摇了摇脑袋,杏眼里全是拒绝。 她只不过是来了月事而已,哪里用得着请太医?等太医一来,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娉婷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周怀禛敛下眉目中的急色,他软化了清冷的声线,近乎诱哄道:“乖,只要太医看了就没事了。” 谢娉婷:……她真的不想看太医呀。 那宫女听了太子殿下的吩咐,慌慌应了一声,便准备去请太医,却见皇后娘娘已然进了偏殿,她顿了顿脚步,终究还是停住了。 沈皇后原本就在等这两人回来,骤然听了宫人的禀报,还以为呦呦真出了什么事,进了屋瞧见呦呦面色红的过分,立时屏退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闻声便都退了下去。 沈皇后瞧了一眼傻儿子,眼中含着淡淡的无奈。 儿子一遇见呦呦,脑子怎么就不好使了呢?他大概情急之下,全然忘记他的母后也是会医术的。 她上了榻,将手搭在呦呦的脉上,不过一会儿,远山眉就蹙成了一团。 呦呦的体质太过寒凉,现在又受了风寒,有些发热,发热倒是好治,可是体质寒凉,却不好说,轻者不过一年四季手脚冰凉,重者,子嗣上会有些艰难。 沈皇后的心沉了沉。 身为皇家的媳妇,倘若子嗣艰难,未来的路恐怕不好走。 周怀禛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些紧张,他见母后迟迟不说话,只以为这是什么大病,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母后,呦呦怎么了?” 沈皇后敛下担忧的神色,笑着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受凉了,又发了热,本宫让朝云去煎药,等服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周怀禛没有错过母后脸上的犹豫,他心思沉了沉,目光落到床榻上的女子身上,带了一丝暗沉。 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能让母后瞒着他? 沈皇后瞧见儿子心神不宁的模样,索性说道:“禛儿,时候不早了,你该回东宫了。” 再待下去,实在不成规矩,更何况,她还有些话要问呦呦,禛儿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 周怀禛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他又朝着床榻里瞧了一眼,小姑娘在被褥下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雾气朦胧的杏眼,他眉间一软,说道:“孤走了。” 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显而易见。 谢娉婷只觉得脸上热得可以冒烟了,她索性捂住了头,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神。 皇后娘娘还在呀,殿下都不害臊的吗? 沈皇后瞧着儿子一步一回头的模样,简直要气笑了,又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这样腻腻歪歪的,倒显得自己像个恶人似的。 瞧着周怀禛出了殿门,沈皇后才抚了抚小姑娘的额头,她微微一叹,问道:“呦呦,你是不是四季都手脚冰凉?” 谢娉婷怔住了,她摇摇头,“回娘娘,只有……只有来月事的时候会这样。” 沈皇后这才放了心,她微微一笑,倘若是这样,若是调养一番,子嗣应当不成问题。 朝云按皇后给的方子到后头小厨房去煎药,她从小跟在皇后身边,眼瞧着皇后娘娘从意气风发的沈四姑娘变成如今心如止水的一国之母,只觉得造化弄人。 倘若娘娘没有入京,此刻应当还在登州,自由自在的,没有这些繁琐的人,也没有这些繁琐的事,最重要的是,姑娘能行医救人,做自己最喜欢的事。 她生了火,药罐里的水渐渐开了,忽然瞧见门外有个人影。 她慌忙起身,问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 于武安王府而言,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静园临着王府的后街,此刻夜色沉沉,守角门的小厮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正欲将门阀插上,却瞧见一个蒙着面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他吓了一跳,厉声问道:“什么人敢夜闯……” 话还没说完,那人就抡起木棍,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小厮闷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人把小厮拖到一旁,将门插上,便一瘸一拐地朝着静园走去。 女使穗儿端着水盆往外走,乍然瞧见二夫人的外甥张公子朝这边走来,她慌了慌,连忙将人拦住,“张公子,夫人已经睡下了,您不如明日再来?” 张睿眼中简直要冒出火光来,他狠狠地瞪了穗儿一眼,警告道:“少给老子废话。” 穗儿多少知道,这位张公子替二夫人办些见不得人的差事,说不定现在有要是禀报二夫人,她这样想着,也不敢再拦,只是端着水盆站到一边,偷偷抬头瞧了一眼。 难道是她眼花了?这张公子的左腿怎么瘸了? 张氏在正堂绣着袍子,右眼皮便突突地跳了起来,她放下绣花针,揉了揉疼痛的额头,下一刻便见一个男人闯进了屋子。 她眼前一花,心里头突突的,正欲叫人前来,却见那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张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她才瞧清眼前人就是她的外甥张睿,她不免有些心虚地说道:“大外甥,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外头住不惯吗?” 自从张睿被谢兖抓住,她就知道这事儿无法善了,只是她捏准了大房的人为了汝阳郡主的名声,定然不敢将事情闹大,于是便索性放了心,给了张睿一笔银子,叫他住到客栈里去。 那虞氏也不是个软柿子,若她继续让张睿住在府里,说不得将她逼急了,倒是不妙。 张睿掩下眼底的恨意,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哀求道:“姨母,我不想再待在燕京了,求求您送我回夷陵吧!” 张氏脸色一僵,她哪能在此时将他送回夷陵? 前几日大嫂还来了信,说等春闱后她要上京来亲自带张睿回夷陵,顺道在燕京多待一些日子,瞧瞧这里的风光。 张睿这番模样,定然是考不上的,可他考不上,也得走个过场,否则大嫂定埋怨她照顾不周。 张氏的眼神闪了闪,她虚扶了张睿一把,好声好气地说道:“外甥啊,你该知道,你母亲对你的期望有多大,倘若你春闱考中了,你母亲该有多欣慰?张家必然以你为荣光,何必短了志气,急着回夷陵呢?” 张睿听出她话里的推脱,他绝望地摇摇头,状似癫狂地抓住了张氏的衣摆,哭着说道:“姨妈,没用了,什么都没用了。我的腿已经废了,就算考上了又如何,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做官了。 张氏心头一颤,她抚了抚心口,努力平复心情,问道:“你可知,是谁伤了你?” 张睿却不愿意回答了,他想起那人的警告,便觉得心寒,更觉得,自己来武安候府,不,来燕京是个错误,他只想回夷陵! 谢兖太狠了,那打断他腿的人更狠,他胆小怕死,即便此刻,他不算是个男人,甚至成了个废人,可他还是想活着。 张氏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近乎冷静地分析了一遍有胆子这么做的人。 谢兖不可能,他春闱在即,虞氏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武安王随太子殿下赈灾,也还未回京,腾不出手来去教训张睿。 到底是谁敢直接废了一个举子的腿?难道他就不怕官府追究吗? 张氏的心底无比恐慌,她硬了硬心肠,说道:“外甥,倘若你说出是谁打断了你的腿,姨母尚且能为你讨回公道,你说,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事?” 张睿哪里看不出姨母的虚伪,他知道,姨母即便知道了是谁,也定然不会替他讨回公道,说不定因为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反而找个理由将自己杀了。 他不想再掺和姨母那些事,他只想回夷陵,但此刻身无分文,他又残了腿,伤了身子,实在找不到赚钱的门路。 否则,他绝不会再来找张氏。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张氏咬了咬牙,猜到打伤张睿的人定是非富即贵,她收了眼底的阴郁之色,笑盈盈地说道:“外甥,你也知道,你走了之后,我这没个办事的人不方便,眼下我还有件要紧的事,你若办成了,姨母即刻就送你回夷陵。” 张睿连忙摆手,面露惊恐:“姨母,我不……” 下一刻,他看见张氏脸上挤出来的,甚至有些阴森森的笑容,忍不住颤了颤,点了点头。 张氏满意地颔首,轻声说道:“放心,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只是叫你去送一件东西给蒋文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应该算肥了~ 小仙女们么么湫,要照顾好自己鸭!^w^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阳光透过云翳, 落入满庭芳草, 本该是极好的景色, 只是虞氏却无心欣赏。 玉梨瞧着王妃满面冷淡的模样,也知晓此刻王妃心中定然不虞, 她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昨夜那张睿过了角门去见二夫人, 出来的时候被世子身边的元宝逮个正着, 瞧他那模样, 慌慌张张的,精神也有些不大正常。” 虞氏的面上带着一抹冷笑, 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嘲讽道:“她可算是坐不住了。” 玉梨又道:“元宝审了审那张睿,张睿只说,二夫人要他再去给那说书先生蒋文喻送一笔银子,并未额外吩咐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虞氏心中有些奇怪,她敏锐地问道:“可知道, 那张氏要他何时送?送到何处去?” 玉梨微微一愣, “是今夜子时,送到蒋文喻的家中,陋巷。” 这话一落,虞氏心里便冷了半截, “子时, 深更半夜,又是陋巷那样的偏僻之地,张氏难道……” 玉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二夫人那样一个瞧着文弱的人,竟然会对这两人起了杀心。 好说歹说,这两人一个是她的亲外甥,一个是间接帮她做了事的人,二夫人竟然想这样轻易地将人了结,想来真是可怕。 虞氏想了想,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倘若张氏怕她顺藤摸瓜,该早就将张睿蒋文喻两人打发了,可她没有,偏偏是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已派了府中的人守着那蒋文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反而是那张睿,自岀府后住在客栈,深居不出,昨晚却又贸然出现,精神失常。 虞氏又问道:“那张睿可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玉梨回想了一番,倒还真想出一处不对劲来,“奴婢听元宝说,那张睿断了一条腿,他说是自己不慎弄伤的,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异常了。” 虞氏虽想不通为何张氏会这样突然地下手,可张氏身为王府的二夫人,同王府有扯不开的关系,倘若她手上沾了人命,届时事发,还是要王府兜着。 虞氏冷了脸色,张氏这回算是逃不掉了,今夜抓住她派出去的人手,届时人赃并获,看她如何狡辩。 王爷来了信,明日便能到京,这时机正好。 这事在内宅私了,既不会损了呦呦的名声,又能让王爷心中有个底,从前王爷因着与二弟的兄弟情分,总劝她多让着张氏,这次便让王爷亲眼瞧瞧,他那位好弟妹是如何对他的宝贝闺女的。 虞氏心里压着一股气,茶水也咽不下去了,她索性叫人收了茶,朝着觉满堂去了。 今日老夫人的精神头格外的好,此时园中静谧,用过早膳,正牵着雪橇犬四处闲逛。 谢葳蕤在一旁陪着,她笑语盈盈,说话又妙语连珠,倒是将老夫人逗得笑开了怀。 张氏在一旁看着,面上倒是满意极了,她这傻女儿总算明白要讨老夫人欢心了。 谢老夫人牵着两只小犬,见它们被项圈束着并不舒坦,于是慢慢蹲下身子来,将项圈解开了,又颤巍巍招了招手,脸上笑纹横生,说道:“快去逛吧。” 那两只犬儿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摇了摇小尾巴,便径自钻进了花丛,撒泼打滚起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又颤巍巍直起身来,锦枝忙上去扶了一把,谢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瞧了一眼张氏,指了指对面,笑着说道:“玉芹,坐。” 张氏有些受宠若惊,她连连摆手,说道:“母亲,儿媳站着就好,怎么敢与您同坐?” 谢老太太笑了一声,“叫你坐你就坐。” 张氏闻言,竟是有些心虚,她不安地坐在老太太对面,心想着莫不是虞氏已经告诉了老太太呦呦遇险的事,想到此处,她不禁紧张了几分。 谢老太太瞧她坐定了,才指了指远处石碑上的字,问道:“玉芹,你可知道,那石碑上刻着的是什么?” 张氏顺着那方向瞧去,她当年嫁进王府,第一次给老太太敬茶时,谢殚就同她说过,老太爷最重家风,当年王府子弟若是做错了事,便要在那石碑下罚跪。 张氏一头雾水,犹疑说道:“兄友弟恭,亲邻和重,家门和顺,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谢老夫人点点头,笑道:“是了,玉芹,这话,我嫁进王府时便有了,我也希望你像我一样记着它。” “家门和顺,才是光宗之基,祖宗法度,才是兴家之本,咱们祖上的规矩,妇人事内帷,且长房长媳执掌中馈,你大嫂有孕时,曾将中馈交于你打理,你也该知道,公中的银两,每一笔走向都要记着,这很不容易。” 张氏听到这儿,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原来老太太并不是要质问张睿的事,而是问她之前从公中支银两的事。 她慌忙点头,笑着说道:“母亲,儿媳记着了,下次儿媳再支取银两,必然先告诉大嫂一声。” 谢老太太点头,她叹道:“别怪你大嫂严苛,这偌大的王府,收支进项不能糊涂,当然,咱们王府并不缺那几两银子,你若有急用,尽管同你大嫂开口。” 张氏支那银两,到底是为了娘家外甥,她能体谅,说到外甥,谢老太太才想起来问一句:“我听说,前几日你那外甥离府了?这离春闱没几日了,何苦折腾他,叫他住到外头去?” 那张睿来府上的第二日,倒是想来拜见她这个老人家,只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便打发了锦枝去接待,没想到不过几日这张睿就离府了。 张氏脸色一白,她还未想好说辞,便听女儿说道:“祖母,表哥他住不惯府里,又紧着学业,因此才岀府找了个僻静之所,您就别担心了。” 谢老夫人有些乏了,便也没再深处想。 张氏见老夫人没继续问,这才放下心来,她用帕子擦了擦黏糊糊的手心,却见原处虞氏正朝这边走来,她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砰砰乱跳。 锦枝眼尖,远远地瞧见虞氏来了,忙说道:“老祖宗,是王妃来了。” 虞氏向老太太行了个礼,瞧见张氏做贼心虚的模样,不由在心中冷笑,她收回目光,朝着老太太笑道:“媳妇给母亲请安。” 谢老太太瞧见她,又精神起来,说道:“快起来,呦呦可回来了?” 虞氏笑道:“还没呢,娘娘仁厚,昨晚派人来府里说了,留着呦呦在宫里住一晚。” 这话倒是叫谢老太太放了心,她昨夜也睡不大好,一直担心呦呦在宫里惹了皇后娘娘不快,眼下看娘娘的态度,倒并未记着之前退婚的事。 张氏听了这话,却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虞氏这话在她耳中,便是□□裸的炫耀,她也不想再待在这儿,索性说道:“老祖宗,媳妇忽然想起静园还有要事未曾处理,便先告退了。” 谢老夫人一向是个宽和的人,并不像其他高门大户的婆母一样,拘着儿媳在身边立规矩,于是便点了点头。 虞氏闻言,淡淡地看了张氏一眼,并不言语。 张氏心中愈发慌乱,她笑着应了一声,便带着谢葳蕤退下了。 出了觉满堂,张氏的脸色才阴沉起来,“进个宫住一晚又算什么?太子娶不娶,这婚约算不算还不一定呢。” 话罢,她又想到,张睿已经不能人道,又不知道被哪个贵人废了腿,倘若就这样将他送回夷陵,娘家嫂子虽不敢对她如何,定然也恨死自己了,现下她正替宫里的贵人筹谋大事,娘家嫂子那头,决不能乱。 她眼神一凛,心想明晚一定要将此事了结了。 今日她瞧虞氏的神情,便知晓这位大嫂已然查出了点什么,张睿同那蒋文喻是留不得了,留着他们,必定后患无穷。 谢葳蕤不厌其烦地听着母亲说这些无用的话,心中却只关心一件事,她问道:“母亲,大伯母已经起了疑心,表兄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张氏还没同女儿说自己的打算,她不愿让女儿沾染血腥,于是胡乱说道:“母亲自然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 谢娉婷睡得有些沉,昨晚朝云姑姑给她熬了药,喝完药以后,脑子就昏昏沉沉的,一觉醒来,小腹倒是没那么痛了,她瞧着床榻前的人,不由笑了笑。 周扶宁的小脸红通通的,小姑娘换了件粉色春衫,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谢娉婷,憨厚又纯真。 她扯了扯谢娉婷的被褥,又指了指外边的大太阳,笑得眯起了眼睛,露出洁白的小米牙来。 谢娉婷脸色微微一红,她握住了小姑娘的小胖手,轻快地说道:“好了,我知道扶宁想说,太阳都晒屁股了我还不起身,要羞羞脸。” 周扶宁听见姐姐说的和她心里想的一样,漂亮的眼睛里笑意更浓了。 谢娉婷放开小姑娘的手,掀了被褥下了榻,牵着扶宁的手朝妆台那处走去,顺带着朝窗外望了一眼。 她瞧见外头日光好极了,便知道时辰确实不早了,她不由懊恼几分,小四小五怎么也不叫她呢?这会儿去给娘娘请安,怎么都给人留下自己是个懒虫的印象。 小四听见屋里的声响,便进屋道:“郡主可是醒了?” 话罢,她瞧见郡主嗔怪的眼神,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道:“郡主,并不是奴婢不叫你,而是……娘娘吩咐了,让您多睡一会儿。” 谢娉婷看了她一眼,杏眼里的嗔怪并未消散,说道:“娘娘说这话,那是娘娘仁厚,可是咱们也不能因此失礼呀。” 小四连连点头,说道:“奴婢知道了。” 心里却叹道,就算没有娘娘的吩咐,还有太子殿下的吩咐呢,为了不去充州挖矿,她下次……也不能叫郡主提前起身,这年头,当个好下属实在是太难了。 洗漱一番后,谢娉婷便带着扶宁一块儿去了正殿,沈皇后正在用早膳,她瞧见谢娉婷身边的扶宁,笑道:“本宫说不过是摆个早膳的功夫,这丫头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原来是去偏殿寻你了,快坐下来用膳吧。” 朝云跟着笑了笑,五公主极少这么亲近一个人,能这么黏人,定是真心喜欢汝阳郡主,还真是难得。 谢娉婷按照规矩行了礼,这才上座。 谢娉婷瞧了眼娘娘温柔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娘娘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了眼疾呢?更何况昨晚娘娘还给她把了脉,娘娘分明是会医术的,难道这眼疾治不好了吗? 她暗暗下了决心,改日一定要去问问殿下,娘娘的眼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装着心事,这用膳也是快极了,谢娉婷看着时候不早了,想着母妃在府里恐怕也为她担心着,于是便说道:“皇后娘娘,父王不日将归,臣女该回府了,再叨扰娘娘,恐怕回府后,母妃又该说臣女不懂规矩了。” 沈皇后闻言笑了笑,“本宫恨不得你日日来这坤宁宫,哪里会嫌你叨扰呢?王爷回京是好事,你急着回去,本宫便不拦着了。” 周扶宁听见姐姐要走,颇为不舍,她跑到沈皇后身侧,在皇后手中写了一个“送”字。 沈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摸了摸扶宁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既然扶宁想送,就去吧。” 周扶宁听了母后的话,眼睛一亮,转身回去牵了谢娉婷的手,便拉着人走了。 赵淑自那日被太子的下属扔下水,湿淋淋地回了翊坤宫,只觉得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她远远地看见谢娉婷,只觉得脸上火烧似的,瞧了瞧四下正无人,便壮了胆子走上前去。 谢娉婷自然没忘记这位赵小姐,遇见赵淑,倒让她脑子更疼了,她只记得那天喝了贵妃赐的酒,晕晕乎乎听赵淑说了一堆不中听的话,她又怼了回去,再接下去,她便记不大清了。 赵淑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螓首娥眉,冰肌玉骨,身段窈窕,一双杏眼像是水洗过似的,清澈见底。 她心中挫败,收回目光,不甘心地说道:“你知道的,太子哥哥以后总会娶别人的,我答应你,你做正妃,我做侧妃,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谢娉婷听了这话,黛眉微蹙,杏眼里划过一丝难过。 一瞬间,她脑中转过许多思绪,可没有一条,能让她流利地接下眼前人的话。 只要一想到殿下以后会娶别人,她心里就堵堵的,酸酸的。 谢娉婷咬了咬唇,心中莫名有一丝怒气,她定定地瞧着赵淑,忽然说道:“你想多了!殿下无论娶谁,都不会娶你!” 这话出口不过瞬间,谢娉婷自己却愣住了,她垂眸,又眨了眨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方才那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重生以来,她改掉了从前的坏脾气,努力不任性,学会宽容待人,可是方才,她将那些克制全忘了,一点儿宽容的心思都没有,她只想攻击面前的姑娘。 谢娉婷有些难受,她有些讨厌现在的自己,这种情绪失控的感觉,总让她觉得,自己又活成了上辈子那个谢娉婷。 赵淑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姑娘,她气红了脸,颤着手指着对面的人:“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你竟敢这样对我?” 话还没说完,赵淑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冰冷的“滚”。 这声音实在太可怕,叫她一瞬间想起来被丢下水的那一天,她闪电似的转了身,看到面色阴沉的太子殿下,下意识两股颤颤,顿时什么话也不敢再说,飞一般地逃离了此地。 周怀禛瞧见面前的小姑娘红着眼眶,心中却有些复杂。 方才,呦呦没有否认他会娶别人,甚至,她的回答潜意识地暴露出,她不信他只娶她一个,她能忍受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 周怀禛只觉得,方才一路从东宫奔向坤宁宫的喜悦都化成了灰烬,尽管他面上看不出这种变化,可是愈发冷清的眉眼,却露出了端倪。 他很不开心。 也许,呦呦根本没那么在乎他,这些日子她的欢笑,她的反应,几乎让他忘记了从前的不愉快,忘记了一直以来潜存的问题。 他太在乎她,而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谢娉婷仰首望着眼前面色冷清的人,她心中惶惶,杏眼里含了一丝薄雾。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殿下看到她发脾气的样子了。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朝她走过来,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刁蛮。 谢娉婷鼻子一酸,只觉得眼睛里的那些液体一点都不听她的指挥,哗啦啦地全掉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上联【太子:呦呦她不在乎孤了】 下联【呦呦:殿下他不喜欢我了】 横批:全是瞎想 小仙女们a~仍旧要啰嗦一句,戴口罩,勤洗手,减少聚餐,看了新闻,未来一周可能是肺炎巅峰期,大家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大美腿吖^w^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面前的小姑娘杏眼含泪, 粉颊上是滴滴晶莹的泪珠, 偏生她捏着腰畔垂下的碧色丝绦, 并不抬头看他。 周怀禛面上的冰冷静止了一瞬,他垂眸, 将心底复杂的情绪收起来, 终究还是跨步走到了她身边。 他粗糙的指腹抚了抚小姑娘湿漉漉的眼尾, 目光微暗, 僵硬地说道:“别哭了。” 她一哭,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倘若别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早就失了耐性,叫暗三丢出去了。 也只有她,能让他舍不得凶上半句,偏偏他一句话也没说,小姑娘就哭的惨兮兮的。 谢娉婷吸了吸鼻子,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打量着面前的人,他眉目依旧冷清,抚着她眼尾的动作却带着些许僵硬的温柔。 并没有意料中讨厌的情绪,谢娉婷愣了愣, 杏眼里的泪水也停滞了。 周怀禛剑眉微蹙,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来,递到她面前,淡淡说道:“擦擦眼泪, 孤还要带你回家。” 谢娉婷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她无意识地接过帕子,听到回家两个字,不由一愣,嗓音带着哭泣后的娇软,糯糯问道:“殿下……不是还要去坤宁宫吗?” 倘若没有撞见方才那事,殿下早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想到此处,她又沮丧起来。 她丢丑的样子,总是被殿下瞧见,恐怕此刻在殿下心中,她就是个刁蛮刻薄的女子,毕竟,哪里会有男子喜欢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个嫉妒成性的人呢? 想到此处,她的心情便低落下来,原本要回府的开心是一点儿也寻不回了。 周怀禛瞧见她的模样,心底微叹,他的呦呦,有时候十分聪慧,可是一到了这上头,就迟钝起来。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小姑娘长而卷翘的睫毛上,那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极了黑色的小刷子,勾的人心尖痒痒的,他貌似淡然地收回了目光,说道:“孤顺道,去城下迎接武安王回京,给母后请安,回来再去也不迟。” 谢娉婷低下头,杏眼中划过一丝暗淡。 殿下刻意强调,是为了父王才特意带她一起回府的,恐怕还是因为她之前同赵淑说的那句话不讨他喜欢了。 她努力忽视心底的那股伤心,拖着鼻音应了一声,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里还牵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她对上扶宁调皮的目光,不由一阵懊恼。 她竟然忘了,方才扶宁一直在她身旁,那她岂不是给扶宁做了个坏榜样,不仅出言犀利,还哭得像个小孩子,简直一点做姐姐的颜面都没了。 她微微有些丧气,蹲下身来,歉疚地对周扶宁说道:“扶宁,姐姐要回府了,等下回,姐姐再带你去王府玩,好吗?” 周扶宁听到王府两个字,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她烦恼地皱了皱眉头,却在一瞬间想开了。 虽然今天要和娉婷姐姐分开,但是等过两日,她就可以去王府找姐姐玩了! 因此,她乖乖地点了点头,主动将小手从谢娉婷的手中抽出来,颇为不舍地摆了摆手。 谢娉婷微微一笑,也朝她挥了挥手。 一旁跟着的嬷嬷忙牵了五公主的手,朝二人福了福身子,便带着周扶宁回宫了。 目送扶宁走远了,谢娉婷才回过神来,她瞧了眼面前神色依旧冷清的殿下,别扭地说道:“殿下,我以后不会了。” 她不会再说那样的话,惹他不开心了。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可这一次,周怀禛的心中却莫名烦躁起来,他眉宇间划过一抹冷色,本想说些什么,可薄唇微动,终究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她对着赵淑说了那样的话,而是…… 罢了,就算与她说了,她也不会懂。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还是不够在乎他,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周怀禛便觉得心中坠了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向不喜让别人瞧出他的难受,于是此刻,在旁人眼中,他的脸色也不过同往常一样冰冷罢了。 谢娉婷见他的神色与寻常无异,提着的心才放下了,她黛眉微蹙,却说不出此刻心中到底是何感受。 殿下没有因为她所说的话生她的气,她本该高兴的,可现在,她一丝高兴的感觉也没有,她甚至能察觉到,殿下也是不开心的。 周怀禛眉头紧锁,他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凤眼中划过一丝流光,终究还是黯淡了,他平静地说道:“该出宫了。” 谢娉婷垂首,低声应道:“嗯。” 她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后,甬长的宫道仿佛没了尽头,红墙绿瓦,春光烂漫,本该是极好的景色,可配上他的背影,却无端让人觉得伤感。 直到了东华门,两人才停下步子,周怀禛转过身来,他目光复杂,本有千叮咛万嘱咐,可喉结一动,冷清的话语便出了口:“上车吧。” * 翊坤宫中,鎏银百花香炉里燃着安息香,烟雾缭绕,沁人心脾。 作为皇帝宠妃的宫殿,翊坤宫的确够气派,满殿金铺锦绣,玉槛玲珑,映彻辉煌。 入殿便是黄花梨木雕花合欢屏风排开,两旁是黑漆象牙雕芍药插屏,右侧是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上面摆着青花白地瓷梅瓶 。 屏风内是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旁有四条楠木雕海棠花四角宫凳。 赵贵妃正半倚在紫檀水滴雕花贵妃榻上瞧着书,手执半刺木香菊轻罗菱扇轻轻摇曳,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外头哭哭啼啼的声音让她蹙了眉,美艳的面颊上露出几分不耐烦,她下了榻,纤纤玉足触在朱红毛毯上,显得活色生香。 不大一会儿,便见外头的宫人匆匆进来通报,道:“贵妃娘娘,赵小姐求见。” 赵贵妃扬了扬眉,将手中的罗扇搁在案几上,冷冷道:“叫她进来吧。” 赵淑受了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进了正殿,瞧见长姐,便仿佛心中有了倚靠,她哭着走近,说道:“长姐,那汝阳郡主实在是太过分了,她不仅怂恿太子殿下将我丢下水,今日……今日我都那么低声下气了,只求做个侧妃,她竟然也不同意!咱们赵家也是封官拜相,钟鸣鼎食之家,哪里就比她们武安王府差了?凭什么她谢娉婷能做太子妃,我就不能?” 赵贵妃听闻这话,蹙了蹙眉毛,她丹凤眼中划过一丝嘲弄,饮了一口茶,红唇微启,慢悠悠地说道:“你倒是不忌讳女儿家的名声,上赶着叫宫里人看笑话,本宫是怎么同你说的?叫你不要心急,你偏偏不听,眼下吃了瓜落儿,倒是知道叫本宫这个姐姐给你撑腰了,你的面子,大得很!” 赵淑脸色一白,又惊又惧,竟是打了个哭嗝,她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姐姐,这事是我莽撞了。我本以为,那谢娉婷都提了退婚的事,皇后娘娘该一气之下退了这门亲事,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我一时着急,才去找她的。” 赵贵妃面上逐渐浮起了冷色,她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桌上,瓷器落下的声音叫人心头一紧,她冷笑一声,幽幽说道:“你着什么急?皇后那点儿心思,本宫看的透透的,皇后的娘家沈家出了个相爷,可那位沈宰辅早已年迈,并不能给太子过多的倚靠,皇后看中的,并不是汝阳郡主这个人,而是武安王府这个后盾。” 话罢,她眼波流转,妩媚横生,笑着说道:“淑儿,你放心,姐姐既然向你保证了,便一定能替谋取个侧妃的位置。” 赵淑一怔,旋即又欢喜起来,她擦了擦眼泪,笑着站起身来,到赵贵妃身边殷勤地给她锤着肩膀,“淑儿都听姐姐的。” 赵贵妃眼中划过一抹深沉,她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心中却冷极了。 这些人的眼光,倒是都生在太子身上了,那周怀禛有什么好?早晚有一日,她的祀儿会回京,到时候世人就该知晓,到底谁才是真龙之身。 她正想到这儿,却忽然觉得肩膀处一阵疼痛,不由得皱了眉,瞪了赵淑一眼,抱怨道:“不会捏就别捏。” 赵淑一时失手招了斥责,不由白了脸色。 话正到此处,外间忽然又有宫人来禀报,说道:“娘娘,陛下宣您去谨身殿侍奉。” 赵贵妃一愣,心中却有些纳闷。 崇元帝虽然喜欢美色,可却不是个荒淫无度的人,平常白日里他处理政事,是从来不召妃嫔侍奉的,怎么今日却破了例? 虽然心中疑惑,赵贵妃也不敢怠慢,她又问道:“前来宣陛下口谕的是何人?” 那宫人迟疑一瞬,笑着说道:“是陛下身边的元大总管。” 赵贵妃听了,心中愈发觉得蹊跷,她笑着说道:“你去通禀一声,烦请元总管稍等片刻。” 那宫人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赵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绿云连忙吩咐底下人将热水准备好。 贵妃每次面见陛下,总要沐浴更衣,换一身新衣裳才肯去,这在翊坤宫中,已然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赵淑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她正想着要不要退下,却被赵贵妃叫住了,“淑儿,这宫里的人都粗手笨脚的,比不上你的手艺好,不如,今日便由你服侍本宫沐浴吧。” 赵淑瞧了一眼周围的宫人,只觉得她们瞧着她的眼神无一不带着轻慢,赵淑白着脸低下了头,她诺诺应了声是,便低头跟在绿云身后进了浴房。 浴房里烟雾缭绕,芬芳的花香扑鼻而来,赵贵妃褪了衣衫,一身玉肌欺霜赛雪,她下了水池,笑着问一旁的赵淑:“淑儿,你可知道,姐姐为何受宠?” 赵淑垂下眸子,低声说道:“因为姐姐貌美如花,擅作掌中舞。” 赵贵妃闻言,娇笑了两声,满是遗憾地看着她,“你错了。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永远有所保留,太明目张胆的喜欢,男人都不稀罕,你得藏着掖着,记住了吗?” 话罢,她又深深瞧了赵淑一眼,笑道:“你虽是赵家的庶女,但若是跟着本宫好好学,本宫定然让你得偿所愿。” 庶女两个字刺痛了赵淑的心房,她想要反驳,长姐的母亲早就去世,而她赵淑的母亲被扶了正,她如今也是赵家正经的嫡女,可话到了嘴边,对上长姐灿烂的笑容,她下意识地低了头。 待沐浴更衣完毕,赵贵妃便带着贴身宫人浩浩荡荡地朝着谨身殿去了。 谨身殿内,崇元帝方见完大臣,又将充州等地方官员上的折子尽数瞧完了,里头全是对太子的溢美之词,他看得心烦,索性把折子丢到一边,将赵贵妃召了来。 他又将那幅美人图拿了出来,细细端详,可越瞧越觉得缺了点什么。 外边元喜进了大殿,通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到了。” 崇元帝微微一愣,抬首道:“宣她进来。” 赵贵妃一身丁香色曳地长裙,薄薄的春衫将她丰满的身姿勾勒出来,她自出闺阁前,便经过母亲身边的嬷嬷教导训练,自然知道怎样才能讨好一个男人。 她特意装扮过,此刻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用心,她就不信,崇元帝能视若无睹。 算起来,皇帝已经好几日没去过后宫了,除了昨日忽然去了一趟翊坤宫,听说还是怒气冲冲出来的。 赵贵妃想到皇后吃了瘪,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莲步轻移,走到皇帝身侧,身子像是没了骨头,一歪便进了崇元帝的怀里。 崇元帝揽住她的腰身,眉头紧紧皱着,明明这身子如同以前一样柔软,可他却无一丝旖旎的心思。 赵贵妃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满地嘟了嘟唇,媚眼如丝,嗔怪道:“陛下,您叫臣妾来,难不成是只为了看着臣妾?” 这话中的暗示已然很明显,她微微仰首,露出极好看的锁骨来,红唇便要印上面前帝王的唇。 崇元帝望着这张娇媚的脸蛋,愈发失了兴致,他冷着脸将怀里的人一把推开,意兴阑珊地说道:“朕没有这个心思。” 话罢,他的目光落到面前书案的画卷上,忽然问道:“爱妃,你可还记得,咱们初次相见的场景?” 赵贵妃第一次在这男人身上失了策,她花颜失色,赌气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臣妾哪里还记得?” 实则没人知道,她的心跳快极了,她捏掌为拳,生怕下一刻皇帝再问出什么惊天劈地的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定要相信作者君,这是个正经甜文【小声bb】 作者日常念经:宅在家里宅在家里宅在家里乖乖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马车华贵又舒适, 一路到了武安王府, 也并不觉得颠簸,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下小四忽然说道:“郡主, 到王府了。” 谢娉婷才微微转醒, 她的面上带着微微的汗意, 冷风一吹,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方才又做梦了。 梦见一片血色,官家派人来王府抄家, 只是这一次,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梦中一一展现。 譬如,兄长那时虽然落魄,可眼底却含着光,他将财物交给她,反复说着一句话, “你要好好活着。” 譬如, 抄家的人并不是没头没尾地乱跑,而是一窝蜂地往祖母房中去,他们仿佛为了一个东西而来,这个东西, 重要到让他们不顾一切。 而这些画面里, 除了容容哭喊着朝觉满堂去,二房的其他人,通通没了踪影。 这场梦来得诡异又蹊跷, 让她一时无法回到现实里来,她仿佛进了那个梦,再次经历了一遍,只是这次,她没有恐惧,没有慌张,因此看清了上辈子她确确实实经历过,却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谢娉婷用帕子擦了擦汗,她手心里全是汗,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疑问,祖母房中,到底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官家特意吩咐官兵第一个去寻。 小四见人迟迟不出来,连忙又唤了一声,她掀开车帘,见郡主面色白得像纸一样,不由吓了一跳,问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坦?” 谢娉婷只觉得恍若隔世,她微微摇头,哑着嗓子说道:“没事,不过做了个梦。” 话罢,她扶着小四的手下了马车,裙摆曳地的那一瞬,她心有灵犀地向身后望去。 殿下立于马上,日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将那冷清去了几分,他正遥遥望着她。 谢娉婷杏眼微怔,她以为,殿下到了前街就该与她分道扬镳,去城下迎接父王的,可她没想到,殿下竟然一路将她送回了王府。 她犹豫一番,想着要不要殿下请进府中歇息一番,但还未动作,便见他已经调转马头,朝着反方向去了。 谢娉婷杏眼微微黯淡了一瞬,她咬了咬唇,垂眸说道:“咱们回府吧。” 小四察觉到郡主同殿下之间有些冷淡,她摇了摇头,暗道男女之事真是难懂。 周怀禛心中有些烦闷,他剑眉微蹙,似是在望着眼前的路,可事实上,心思却全不在那上头。 马儿到了拐角处,韩偓一身锦衣,正在那处等着他,他□□的马儿看起来十分骁勇,“殿下,微臣在这儿等了许久了,您怎么才来?” 周怀禛瞧见眼前人少有的素静着装,眉头一挑,问道:“怎么今日穿的如此风雅?” 韩偓摸了摸鼻子,在充州待的日子久了,韩偓有些晒黑了,再穿这一身白衣,倒是有几分不衬,他尴尬道:“换换风格。” 打死他也不能说,自己今日是为了太傅府会会徐妙锦的那位表哥。 眼下将正经差事办完,他就要去太傅府,顺便将婚书送回去。 他娘还不知道徐家将婚书退回来了,否则定要打断他的腿。 周怀禛不置可否,他淡淡扫了韩偓一眼,说道:“走吧。” 韩偓应声跟上了,他瞧殿下同往日相比,无形中多了几分落寞,虽然这落寞在殿下一向毫无波澜的脸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但凭借他多年的经验,殿下定然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只是赈灾事过,朝野上下一片赞赏,也没什么可烦心的事,那也就只有汝阳郡主能让殿下如此头疼了。 韩偓偷偷瞥了他一眼,试探问道:“殿下,您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微臣或许能化解一二。” 周怀禛冷冷扫他一眼,说道:“孤好极了。” 韩偓:…… 得了,您就嘴硬吧。 话到此处,韩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脸上正经了几分,说道:“殿下,赵家的那位回来了。” 赵家嫡支,便是赵贵妃的娘家,赵贵妃之父赵林乃是当朝右相,世人只知赵林颇有才干,却忘了其弟赵柏也是人中龙凤,倘若没有被当年的科举舞弊案牵连,也该是个相才,崇元帝将他贬至江陵做了个地方小官,时至今日,临近春闱,崇元帝却又突然将人召回。 他的父皇到底在想什么?莫不是赵贵妃又吹了枕边风,将他迷得晕头转向了? 周怀禛面色微微一冷,他淡淡说道:“赵柏此人,虽有才,却心术不正,迟早有一日,他还是要栽到自己手里。” 韩偓微微一愣,他想让殿下关注的,可不是这事啊,赵柏的大儿子赵长卿,当年在燕京有神童之名,更要紧的是,这赵家长卿喜欢汝阳郡主,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虽然汝阳郡主并未做出什么反应,但瞧殿下今日这神态,近日同郡主必定是不大和睦的,倘若这赵长卿趁虚而入,还真是难办。 韩偓瞧了瞧殿下早有些阴沉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闭嘴。 他自己的媳妇还没着落,就不在这儿给殿下出谋划策了。 * 谢娉婷入了内院,只见母妃正指使着人翻晒被褥书籍,满院子的人都是忙忙碌碌的,倒显得她站在这有些碍事。 虞氏瞧见她回来,面上一喜,走到她身边,笑着说道:“呦呦,今日你父王回府,你祖母说,咱们府里也好久没热闹过了,因此索性晚上办个家宴,就在觉满堂,等会儿你也去那里帮衬着。” 其实真正的目的,她却没说。 今晚捉拿张睿等人,正是最好的时候,王爷在,二弟也在,都是王府里掌事的男人,张氏这次,别想再蒙混过关。 这些腌臜事,虞氏并不想让女儿知道,因此她一句相关的话都没提。 谢娉婷点点头,眼前这慌乱的场面,倒让她忽的想起方才那个梦,去祖母那里也好,她刚好打探打探。 虞氏瞧见女儿不似往日活泼,不由蹙眉问道:“呦呦,是出了何事了?我瞧你进宫这一趟,倒是憔悴了不少。” 谢娉婷仰首,她望着母妃担忧的面庞,心中一软,勉强笑道:“母妃,女儿没事的,只是觉得有些疲累,您先去忙吧,我去哥哥那里瞧瞧。” 虞氏听见她主动要去看谢兖,不由欣慰了一番,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道:“那你去吧,千万记得不许打扰你哥哥念书。” 呦呦小时候就不爱看谢兖认真读书的模样,总是要调皮捣蛋,让她哥哥陪她一起玩,长大后性子皮实了,有一次还故意撕了谢兖的书,只因为谢兖忙着做学究交代下来的课业,忘了那日是她的生辰。 这些记忆在脑海里,让虞氏恍然生出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来。 她那时还年轻着,两个孩子还没她一半高,转眼间,兄妹两人就长成大人了。 谢娉婷笑了笑,杏眼眯成了月牙,真好,她的家人都还在,梦里的,终究只是在梦里,这辈子,她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谢娉婷去后厨拿了几叠糕点,装进食盒,便带着玉团去了静怡轩。 静怡轩中一片静谧,谢兖爱竹,静怡轩里便种了大片竹子,风儿一吹,便引起阵阵清鸣。 此时谢兖正在书房里看书,他疲累之际仰头朝槅扇外望了一眼,目光却微微顿住了。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身青烟色衣裙,提着食盒,袅袅而来,她似是听见身边的女使说了什么令人高兴的话,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 待看清了来人,谢兖冷清的眼中闪过一抹柔光,他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只觉得待会儿呦呦过来,若是看见他还在念书不理她,定然又要生气了。 索性念了一上午的书,脑子胀胀的发疼,他收了书本,朝外间走去。 元宝正打算进去通报,他却见自家世子已然出来了,于是讷讷站到一旁,只顾着傻笑。 世子爷虽然嘴上嫌弃郡主这个妹妹娇蛮,可每次郡主过来看世子爷,他都是高兴的。 世子最看重那些古籍,晒书的小厮不小心将书弄皱了都要惹世子不快,也只有郡主撕了书,世子爷不仅不能怪罪,还要继续哄着人。 谢兖瞧了愣在原地的元宝一眼,说道:“还不快上茶?” 元宝幡然醒悟,连忙说道:“元宝这就去!” 谢娉婷微微一笑,杏眼里露出些俏皮的意味,她将食盒放到檀木桌上,奇怪道:“哥哥,你今日怎么不看书了?” 谢兖挑眉,“你往日不是最不喜欢我在你来的时候看书吗?怎么今日转了性子?” 谢娉婷数了数日子,黛眉微蹙,对上兄长温润的目光,认真道:“哥哥,还有五日就要下场了,你一定要好好备考的。” 最重要的是,作为大房唯一的男丁,哥哥会是谢家未来的顶梁柱,他越有出息,谢家将来才会越安稳,梦中的事,才不会发生。 哥哥上辈子是读书的好苗子,可他不爱官场钻营,又厌恶那些人情礼节,因此谢家倾颓之前的种种迹象,父亲,兄长,包括她在内,都没有任何防备。 上辈子退婚之后,殿下便去了长平镇守,她在西郊别院避暑,却遇到了走水,再后来,李延光冒领了殿下对她的救命之恩,又十分诚恳地上门提亲,父王原本打算考察一番再做决定,但父王没有,他很快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父王时常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每天焦头烂额,可他到底在忙什么,就连母妃都不知道。 今日做的这个梦,让谢娉婷愈发认识到,上辈子的事,也许并不像她眼中看到的那样简单。 可惜她前世不过是个娇蛮任性,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每日关心的,是哪家的珠宝首饰最好看,哪里卖的衣服最漂亮,想过的最深沉的事,就是嫁人之后的事。 谢兖意识到今日的妹妹有些不对劲,他瞧着她蹙眉为他担忧的模样,清冷的眉目不由缓和了几分,他说道:“呦呦放心,兄长知道该怎么做。” 谢娉婷看见哥哥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的沉闷消去了大半,她杏眼里含着一抹笑意,素手打开食盒,将精致的小点心拿了出来,愉悦地说道:“哥哥,你尝尝,这是云片糕。” 谢兖微微一愣,他的目光从妹妹瓷白的面上回落到糕点上,只觉得心底的坚冰逐渐融化了。 过了这么久,她仍旧记得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她没有忘记他的习惯,甚至于,以前那个刁蛮任性,从来不顾及别人感受的呦呦,学会了关心身边的人。 他决定原谅她,原谅她这么多年的冷落,原谅她缺席了自己最孤独的时刻。 谢兖捏起那小小的糕点,他咬了一口,清甜芬芳,同儿时的味道一模一样,谢兖敛眸,像小时候一样,将剩下的糕点推了回去。 他想起八岁那年,父王拉着他的小手去看摇椅里的妹妹,父王对他说:“谢兖,你要好好护着妹妹,知道吗?” 谢兖望着对面饮茶的小姑娘,眼中多了一份柔光。 他答应过父王的,会好好护着她,只要他在,谁都不能欺负她。 * 李家近日颇有些不太平,李家老夫人借了外债,讨债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来,只是昌平伯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拆了东墙补西墙,一家人愁云惨淡。 讨债的人分成三波,一波是原先的亲朋好友,在老侯爷获罪,家产充公后,原先他们自愿孝敬的钱也变成了伯府借的;一波是从和老侯爷有些关系的同僚那处借的;最后一波,便是从民间专放印子钱的人那处借的。 前两波都还好说,大家都是官宦人家,到底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撕破脸,可最后一波人,那是亲娘面前都不会心软的主,只要没钱还,拉着什么抵债的都有。 府里方才闹过一场,瓷器碎了一地满室狼藉,李老夫人怀里搂着老侯爷的排位,一会儿哭诉一会儿咒骂,状若疯癫。 “那些狗娘养的,当年侯爷在时,他们觍着脸上门孝敬,如今人走了多少年,反倒翻出旧账来,这群王八蛋!” “侯爷啊,你开开眼,可叫我们娘几个怎么办啊?” 话罢,她似是又想到什么,将一旁哭泣的小姑娘拉起来,急切地说道:“惠儿,快把你哥哥叫回来!” 她这个儿子总是不着调,家里都闹成这个样子了,他还在外头不回来,那人可是放话了,若是再不还钱,就将惠儿拉去抵债。 李惠被方才那波讨债的人吓得脸色发白,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此时也顾不得擦一擦眼角的泪水,拔腿就朝外跑去。 还没出门槛,就撞进一个满是酒气的男人怀里,她脸色一僵,抬头叫道:“哥哥。” 李延光面颊红红的,他将面前的人推开,又眨了眨眼睛,此刻他眼前一片模糊,倒是再也分不清,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他胡乱说道:“小二,再上一壶酒来。” 李老夫人瞧见此情此景,只觉得未来的日子全没了指望,她抱着老侯爷的牌位又号啕大哭起来。 等哭够了,她才下了座,苍老的脸上带着绝望,她咬了咬牙,将老爷子的牌位一下塞到李延光怀中,厉声问道:“我问你,你是真的要混下去吗?” 冰冷的牌位抱在手中,老母亲刺耳的质问,让李延光一下清醒过来,他恍然望着这陌生的场景,只觉得恍如隔世。 李老太太见他没反应,心肠已经冷了半截,好说歹说,这个儿子都是个不中用的,她下半辈子,不是死在追债人手上,就是死在儿子的窝囊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让李老太太闭了眼,即刻就往柱子上撞去。 李延光瞳孔微缩,他飞一般地冲了上去,却只感觉到一股温热溅到了面颊上。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和哥哥,这两个男人,小仙女们更爱哪个? 【两个都要的要打屁屁,二选一,我看看谁粉丝多哈哈哈】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燕京城下人流熙攘, 百姓围在官道两旁, 亲眼目睹朝廷亲派的赈灾官员回京, 人头攒动,显得有几分拥挤。 谢殊为首, 后头跟着随从官员及东宫从属, 再后头, 便是护送物资的禁军士兵, 浩荡的队伍从远处而来,引得百姓一片赞叹。 谢殊远远瞧见太子殿下亲迎, 面上一片震惊,慌忙下马行礼。 那日太子虽提前回京,却老早将后续事宜安排地妥妥当当,什么人适合做什么事,殿下一清二楚,心思缜密至此, 即便是当今陛下也比他差了几分火候。 听闻陛下将当年参与科举舞弊案的赵柏调回京城, 谢殊更是摇头叹息。 崇元帝宠爱赵贵妃,已经让赵家出了一个右相,如今赵家老二赵柏回京,恐怕官职也不会低了去, 只这赵柏心术不正, 陛下在用人一项上,太过草率。 到了太子跟前,谢殊便收了那些心思, 他上前行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周怀禛扶了他一把,道:“王爷舟车劳顿,不必多礼,回京路途可还顺利?” 谢殊微微一笑,拱手道:“多亏殿下安排妥当,回京路途十分顺畅,殿下亲迎,微臣惶恐。” 眼见四周百姓围观,并不适宜长聊,于是谢殊道:“殿下,此处人多,不宜久留,寒舍近在咫尺,殿下可有空闲到寒舍坐坐?” 周怀禛知道,等谢殊回府整顿一番,还要面圣复命,他此时前去,必然不便,有他在,王府之人未免惶恐,恐怕谢殊回府的喜气都被冲淡不少。 更何况,呦呦那时的话一直哽在他心间,此时见面,并不是好的时机,他面色冷淡,垂眸道:“孤出宫还有要事,便不叨扰王爷了。” 谢殊闻言,也不好强求,说了几句告退之辞,便继续朝回府的方向去了。 待人走了,韩偓才抱胸问道:“殿下,微臣怎么没听说您有事要出宫?” 周怀禛面色冷淡,瞥了他一眼,问道:“上次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韩偓脑子一时没转过圈来,他满脸懵圈,“殿下您让我办的事儿多了,您说的是哪一件?” 周怀禛剑眉微蹙,他冷声道:“四方茶楼。” 韩偓一拍脑袋,他压根没想到殿下还记着这事,当时回京途中,他同殿下坦白郡主在京中所遇之事,自然也包括那突起的流言蜚语。 不过这事,他转手给暗三做了,此时殿下问起来,他不免有些心虚,道:“那日微臣不太方便,便交给暗三做了,听说暗三又让那说书先生另编了一个版本,具体内容属下倒是记不得了,不过总而言之,都是说殿下与郡主天作之合……诸如此类。” 话罢,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殿下的脸色,虽然殿下装的波澜不惊,可看他那微微舒展的眉头,遏制不住的抿唇,必然心里是欢喜的。 韩偓看殿下这副模样,便知道殿下对这差事是极其满意的,他抹了抹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虚汗,问道:“殿下,您看这差事办的可算圆满?” 圆满了他就该溜了,他今日打探到,许阔那厮要同徐妙锦一起赏画,倘若去晚了,恐怕媳妇都跑了。 周怀禛瞧出韩偓心中的念头,他面色冷淡,微微颔首道:“还算不错。” 韩偓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他激动地说道:“既然十分圆满,那微臣能否向殿下告半天的假?” 周怀禛听见他说的话,又将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今日韩偓穿了这一身白袍,他挑眉道:“假自然是有的,不过孤瞧你还少一样东西。” 韩偓紧张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穿着,瞧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不解地问道:“殿下,微臣并不缺什么东西啊?” 周怀禛扫他一眼,淡淡说道:“你就这样空着手去太傅府?” 韩偓瞬间被点醒了,但瞬间又苦恼起来,他实在不知道徐妙锦喜欢什么,在他的印象里,徐妙锦对身外之物并不看重,金银首饰大多也是从简,一时说要送礼,还真是难办。 转瞬他又想到,既然那许阔要同徐妙锦赏画,不如他也带一幅画过去,好让那许阔知难而退。 心下打定了主意,韩偓便一刻也停不下来,他匆忙道:“殿下,微臣回府取一样东西,便不陪着您了。” 瞧着韩偓远去的背影,周怀禛收回目光,冷嗤一声,眼底却划过不为人知的羡慕。 他多想像韩偓一样,能不顾及身份,去追自己想追的姑娘,最重要的是,那姑娘心里也只有他一个,把他当做唯一。 他目光微转,瞧了一眼空荡的长街,终究还是踏上了回宫的路途。 小四远远瞧见殿下远去的身影,不由暗暗着急,她回头瞧了一眼正在挑蜜饯的郡主,不由咳了两声,假装惊奇道:“郡主,你看那里好大一只鸟!” 谢娉婷闻言转过身来,她顺着小四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她瞧见殿下身影的那一瞬欢喜,在他转身后烟消云散了。 谢娉婷心头一酸,只觉得方才试吃的那枚蜜饯,有些微微的苦。 殿下究竟是没看见她,还是看见了,却还在生她的气,连过来打一声招呼都不愿意呢? * 太傅府的后花园里摆了檀木桌,下人们忙着晒衣物被褥,徐妙锦索性搬了个太师椅出来晒太阳。 她闭目休憩,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简直舒服了,还没躺多大一会儿,便听下人来报:“小姐,许公子在前厅等着呢,二少爷也在,主母说让您过去坐坐。” 徐妙锦心中委实有些不耐烦,母亲让她去坐坐,大概是姨母又来了,长辈来到家中,不去见总是不妥,可见了面,问来问去不过是今年芳龄多少,平日喜欢干什么,绕着绕着就绕到婚事上了。 她又不是嫁不出去,怎么她娘这么着急? 虽然心里埋怨着,徐妙锦还是向母亲屈服了,倘若今日她不去,恐怕接下来几日耳朵都要生茧子。 前厅里正热闹着,徐妙锦的姨母小戚氏坐在下首,由着下人们上了茶,她品了一口,对着上座的戚氏说道:“果然太傅府的茶水就是不一样,姐姐有福了。” 戚氏统共也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今日妹妹来,她是实打实的高兴,见妹妹喜欢这茶,忙吩咐下人去将新出的茶备上一份,“这茶都是自家茶园里采的,再加工而成,难得你喜欢,我这极好的东西也没有,让妹妹笑话了。” 两人正闲话着,便见徐妙锦姗姗而来。 这个年纪的的女子正是最动人的时候,果真应了那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小戚氏瞧见来人,面上堆了一团笑容,倒显得红光满面,她笑道:“我上一次来京,妙锦还只是个小姑娘,跟在你身后连头都不敢露,如今再见,妙锦都已经是大姑娘了,瞧瞧这水嫩的模样,到底是咱们老了。” 哪个母亲不喜欢旁人夸自己的儿女,戚氏听了这话,虽然心中高兴,但还是谦虚道:“她呀,就是相貌还过得去,性子火爆极了,但凡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必然捅破了天去。” 小戚氏一听,眼里闪过一抹暗光,面上的喜色更浓了,她说道:“姑娘家的强势一些也好,省的让人看轻了,左右太傅府是京中一等一的清流人家,妙锦往后不管到了哪里,都有太傅府撑腰。” 徐妙锦面上扯着一抹笑,脸都快僵硬了,她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个货物,正被人打量着估价。 戚氏瞧见女儿杵在一旁只顾傻笑,不由皱了皱眉,朝她使了个眼色。 难得一见的长辈来了,女儿一句话都不说,难免让人觉得轻慢。 徐妙锦压下心里那股难受的感觉,笑着说道:“妙锦给姨母请安了,姨母瞧着还是当年的模样,美得像花儿一样。” 小戚氏愈发笑得合不拢嘴,她晃了晃手里的帕子,对着戚氏说道:“瞧瞧,妙锦这小嘴儿多甜。每日听她的话,我都要年轻好几岁,倘若我家有这样的人儿,我必是要捧在手心里疼的。” 这话里头含着的意思倒是深刻,一个外甥女,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到姨母家去,这暗指的,不就是让妙锦嫁过去吗? 涉及儿女的婚事,戚氏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她知晓妙锦赌气将韩家的婚书退了回去,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韩家那位侯夫人却并未放话出来,她隐隐猜测,是韩偓将婚书藏起来了,并未告知他母亲。 韩世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品性才能都没话说,除了年轻气盛,于感情一事上任性了些,没别的坏处。 小戚氏敏锐地察觉到姐姐突然的冷淡,她掩饰地笑了笑,将话题扯回来,说道:“咱们在这儿说话,小辈也插不上嘴,不如叫他们自个儿玩去吧。” 徐妙锦闻言,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生怕下一刻母亲又要留住她,于是连忙说道:“母亲,姨母,那妙锦就先出去了。” 话罢,快步走了出去,仿佛背后有人在追着似的。 等出了房门,徐妙锦才觉得心气通畅了一些,她呼了一口气,正打算回院子里宅着,却发现面前已然站了一个男人,正是许阔。 面前人突然出现,徐妙锦朝后退了两步,抚了抚跳得失常的心口,她不免带了些埋怨,于是气冲冲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知道这是后宅吗?” 还亏的他是读书人,一点守礼的模样也没有。 许阔一身白衣,一只手中撑着折扇,他瞧见面前女子发脾气的模样,心里难免带了些不喜,只是想起母亲出门前的交代,他不得不耐下性子,文绉绉地说道;“将表妹吓了一跳,是我的不是,我给表妹赔礼道歉了。” 徐妙锦见他还算有诚意,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确是有些暴躁了,于是松下心里那口气,缓声说道:“算了,表哥也是无意的。” 话罢,她便带了身边的小女使朝着回院子的方向去了,左右姨母那里她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许阔见她要走,不免有些着急,说道:“表妹且慢,我这里有一幅极好的话,你可要去前厅观赏一番?良程兄也在。” 徐妙锦跟这位表兄聊过几次,那些之乎者也,绘画诗词,她实在是听不懂,偏偏这位表兄最喜欢拉着人教那些东西,引经据典,啰嗦程度堪比她娘。 徐妙锦僵硬地笑了笑,柳眉微蹙,说道:“表哥啊,赏画这些太过高雅,该是你和二弟最喜欢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许阔眼神一暗,他的耐性快要没了,他又劝道:“这画原本是要给姨母的,她说让你瞧一瞧,若是喜欢再收下,就算表妹不给我面子,也该给姨母一个面子吧?” 徐妙锦脸色并不好看,她想起母亲的啰嗦,咬牙说了一句,“那就去看看,我看一眼就回来。” 许阔面上一喜,便领着人去前厅了。 前厅里并没有许阔口中的徐良程,反倒一片静谧,并没有什么人。 徐妙锦看了许阔一眼,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说我二弟也在吗?他人呢?” 许阔面上不露声色,他笑道:“许是有要事出去了吧。” 前厅的紫檀木桌上的确展开着一幅画,徐妙锦走到那跟前,仔细端详着,瞧上去不过是一幅极为普通的山水画,若说有多么深长的寓意,还真是看不出来。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头晕脑转,眼前的画一幅变成两幅,两幅变成三幅,她摇了摇脑袋,眼前还是一片朦胧,此时她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回头瞧了一眼许阔,那人不知何时离得这样近,几乎能凑到她跟前来。 徐妙锦一惊,总算明白自己这是中招了,她有些惊恐地问道:“许阔你想做什么?!” 此时她身子发软,只有靠手肘撑着身体不往下滑,但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小,眼见就要撑不住,徐妙锦靠着最后那点清醒的意识将桌上的茶盏扔到了地上。 瓷器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许阔冷冷一笑,将外袍解下来,扔到一旁,“你以为老子喜欢这样?你琴棋书画什么都不懂,老子还不稀罕你,若不是我娘逼得紧,我才不会理你这种草包。” 他话音方落,便听外间忽然有人将他方才挂上的门踹开了,许阔一惊,还未来得及呼救,便被人一脚踹昏了脑袋。 韩偓只觉得怒气从脚底往上蹿,他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一时冲动,搬起一旁的玫瑰椅就朝着许阔这畜牲的脑袋上砸去。 徐妙锦面色一白,她大声喊道:“不要!” 韩偓回头望了她一眼,眼底满是失望,他咬牙问道:“你到现在还护着他?!你知道他有多混蛋吗?徐妙锦,你哪天因为他死了,我都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孤真的是没看见你,呦呦,别生气了,嗯? 谢娉婷:【撅嘴】要亲亲,亲亲才能原谅你! 感谢小仙女陈蘑菇的营养液鸭! 巴啦啦能量,呜呼拉呼,全体小仙女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保护好自己!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韩偓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枉他对这个女人牵肠挂肚, 可她都到了这个时候, 还护着别的男人。 徐妙锦瞧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是误会了, 她咬牙道:“你把他打死了, 待会儿官府来人了怎么办?” 她快要哭了, 方才被吓了一通, 此刻骤然放下心弦,又看见这个人如此莽撞, 倘若他出了事,那她怎么办? 韩偓听了这话,拿着凳子的手抖了抖,这一抖,便砸在了许阔的脑袋上,许阔发出一声惨叫。 韩偓回味着方才这人的话, 品出了话中隐含的意思, 心头一股狂喜奔腾而过。 妙锦不是在担心那个混蛋,她是怕他打伤了人,被官府追究,她担心的是他啊! 他想明白了, 此刻也顾不上管那个畜牲, 只是飞奔到徐妙锦身边,紧张兮兮地问道:“你没事吧?” 韩偓靠的太近,徐妙锦几乎能瞧见他脸上的汗水, 她一向知道的,他一紧张就会出汗,不知为何,平常别人就算说多难听的话,她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她娘说她天生是泥做的,不会哭。 但此刻,她忽然就想哭了,就因为他的一句“你没事吧?” 徐妙锦飞快地揉了一把眼睛,她凶巴巴地说道:“我什么事也没有,你才有事!” 韩偓第一次看见这女人哭,他心里软了软,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傻笑来,嘴上却不饶人,说道:“徐妙锦,你方才是不是哭了?嗯?你告诉我,你方才是不是在我面前哭了?” 他边说着,边把她扶起来,将人安置到一旁的玫瑰椅上。 徐妙锦不想搭理他那欠扁的话,她瞧了一眼这屋子,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平常前厅多是会客之用,为了照料不喜欢熏香的客人,大多都是不燃香料的,但此刻屋子里浓重的熏香,只让人觉得刺鼻。 徐妙锦打量了四周一番,终于瞧见供案上冒着徐徐青烟的累丝镶红石熏炉,她捂住了鼻子,忙道:“韩偓,你快将那熏香灭掉,再将那地上的人弄到椅子上去,待会儿若是有人进来,就说是许阔自己撞到脑袋了。” 这话自然经不起推敲,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借口了。 韩偓随手拎了桌上的茶壶,动作利落地将熏炉的盖子打开,滚滚的茶水倒下去,霎时那青烟就消失殆尽了。 他瞧了一眼那地上的人,颇有些嫌弃,那许阔被凳子敲了脑袋,倒是没出血,只是额头上青了一大片,肿的高高的,现下昏了过去,瞧着并不严重。 韩偓不能再多看地上的人一眼,他嫌弃地将人拖到椅子上,说道:“真是便宜这家伙了。” 徐妙锦看他恨不得上去踩两脚,心里有些想笑,面上却还是忍住了,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外间却忽然躁动起来。 许阔的侍从早就听了吩咐,等到公子进去三炷香的时间,便带着人进去,眼下侍从看着到了约定的时候,于是便带着几个太傅府的下人往前厅去了。 小戚氏听见外边的动静,只以为是事情成了,她面上涂了太多脂粉,此刻一笑,倒让人觉得僵硬,“姐姐,我最近才得了一幅好画,想着同你一起观赏,刚才阔儿拿去前厅同良程一起瞧了,不如姐姐也同我去看看?” 戚氏微微一笑,道:“既然是妹妹带来的,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她瞧了瞧外边的日头,已是过了正午,又说道:“眼下时候不早了,厨房里已经备好了饭菜,等看完画,便能用膳了。” 小戚氏点点头,眼底难得带了两分内疚,倘若不是夫家出了那样的事,阔儿又不争气,她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可是想到家中的状况,她眼底的那分内疚也去了,只剩下一抹坚定,她扯着手里的帕子,跟在戚氏身后朝前厅走去。 她想过了,假如事成了,她会好好对妙锦,她会将妙锦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来偿还姐姐的恩情。 熏香灭了,徐妙锦总算是恢复了气力,外头的人破门而入时,她正在一旁赏着那幅画。 韩偓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本书,他像模像样地坐在书案前,一副正在看书,入了迷的模样。 许阔的侍从乘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开了门,会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 他家公子正同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坐在书案前看书,而徐小姐却一个人在那处赏画。 是他开门的时机不对吗?这同公子预料的一点儿都不像啊。 眼前的场景不由让他怀疑,公子又犯了老毛病,又瞧上了对面的人。 即便如此,乘方还是硬着头皮往那边去了,他头一次瞧见公子念书那样认真,头都插到书里去了,他试探地叫了一句:“公子?” 许阔已经昏了,哪里还能听到别人唤他的声音,韩偓看了乘方一眼,朝他努努嘴,说道:“你家公子看书看得太疲惫了,你带他回房休息吧。” 乘方面上一尬,他抬头打量了一番对方,面前这位公子面貌清秀,既有文人的清气,又有武人的魁梧,倒是符合自家公子的审美。 这让他心底更慌了,他生怕公子犯了老毛病,回头坏了事,主母又要惩治他,于是当下便打算将人带出去。 他的手方才触到公子的肩膀,便听外头主母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瞬时收了手,转身往后看。 小戚氏看见门口站着那么多人,心里便以为事情已经成了,她的心跳得快极了,一时进了屋,瞧见眼前的场景,却愣住了。 戚氏看见韩偓也在此,不由有些不解,她心底疑问,有些话到底不好在妹妹面前问,于是便吩咐一边的女使道:“韩世子来了,你们怎么也不通禀一声,未免也太过怠慢!” 那女使欲开口解释,又不免有些心虚,方才那许公子的侍从拉着她们去烹茶,说是许公子若是喜欢,便给她们打赏,众人瞧见戚氏对这位外甥的态度的确是上心的,便都想去试试,毕竟将人伺候好了,主母欢喜,还有许公子的打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女使们大多都去领赏了,倒是忽略了前厅这边的情景,这才导致方才里头那么大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瞧瞧。 小戚氏见眼前的事已经同预料中的不一样了,她一头雾水,却意外地松了一口气,她笑了笑,说道:“姐姐,下人各司其职,难免有照顾不到的时候,也别多责怪了。” 话罢,她又瞧见儿子坐在书案前,对面的那位公子眉清目秀,瞧着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子弟,方才又听姐姐称那位世子韩世子,便也知晓这位就是同妙锦订婚的那位承恩侯世子。 小戚氏不由得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恐怕往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她原本打算,这件事坐实了,就算是姐姐再生气,生米煮成熟饭,已经没了退路,为了妙锦着想,这半推半就也就成了,可谁想到,这个混小子到了关键时候,竟然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 纵然此时再恼恨儿子不中用,也已经晚了,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不能让姐姐知晓她原本的打算,因此她只朝着乘方说了一句:“还不快将这混账带出去?” 韩偓瞧着小戚氏装模作样,心底咒骂了几句,倘若不是为了妙锦,他今日就得让这个妇人知道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直接将这许阔废了,大不了回去挨他爹一顿揍。 乘方正要上去扶人,却被对面那位韩世子的眼神吓了一跳,只听对方说道:“你家公子方才进门时不小心撞了门框,你扶他的时候可得小心伤口。” 小戚氏闻言,连忙上去瞧了瞧自己的儿子,那额头上又青又肿,简直惨不忍睹,一点都不像是自个儿撞的,她几乎一瞬就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了,她抬头向那位韩世子望去。 韩偓瞧见她那恨恨地眼神,不以为意,他朝着小戚氏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嘴里说出的话气死人不偿命:“虽然这伤不太严重,不过瞧着这位公子面色微青,气血不足的模样,您还是赶紧带着他去看看大夫比较好。” 这话一出,小戚氏更紧张了,许阔因为什么亏了身子,那在许家是瞒不住的,可在外头被人揭穿,这脸要还是不要了? 她瞪了乘方一眼,因为韩偓那番话,她也不敢再让许阔留在这里,免得姐姐瞧出什么端倪。 饶是戚氏今天再迟钝,也瞧出来妹妹的举动不对劲。 戚氏犹豫着问了一句:“府中就有大夫,可用叫大夫过来瞧瞧?” 小戚氏连连摆头,慌忙道:“我带阔儿出去瞧,今日叨扰姐姐了,这孩子走个路都不长心,让姐姐见笑了,等改日再来拜访。” 话说到这,戚氏也不好再留人用膳,她说道:“既然如此,妹妹快带外甥去瞧大夫吧,拖久了恐怕不大好。” 小戚氏歉意一笑,朝着乘方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便匆匆告退了。 等人走远了,戚氏脸上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她坐下来,几乎一眼看穿了两人方才不自然的模样,她饮了一口茶,问道:“你们俩说说,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徐妙锦舒了一口气,她刚欲开口,便被韩偓抢了先。 韩偓上前一步,说道:“伯母,恐怕您不知道,那许阔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我打听过了,他在许家早已养了一个小倌,那小倌脾气大,折腾的家宅不宁,因此许夫人便想寻个厉害些的姑娘,娶回家去,整顿内宅,许宅附近的人家都知道许阔混账,没人敢把姑娘嫁过去。” 最要紧的是,那许阔之父在地方上办案子出了差错,此刻正需要官场上有人能拉他一把。 不论娶人的手段光不光明,在小戚氏看来,只要将人娶回家,既可以帮她整治内宅,又可以凭着太傅府解决丈夫官场的窘境,何乐而不为呢? 话语到了这戛然而止,显得有些突兀,接下来的话由韩偓来说,自然不大方便,徐妙锦接了话茬,她指了指一旁的熏炉,说道:“母亲只需派人验验那熏炉中的香灰,便可知晓姨母想要做什么了。” 戚氏听到这里,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她静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闹成这样……” 这门亲戚,以后便只当作是没有了。 戚氏话罢,便带着女使出去了,小虞氏的马车还在府外未曾走远,虞氏便叫下人将她来时带的东西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前厅里,徐妙锦与韩偓面面相觑,两人静默了一瞬,意料之外竟是同时开了口:“近日过的可好?” 两人脸色同时一红,又同时说道:“你先说!” 韩偓挠了挠头,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姑娘红红的面颊上,有些微的别扭,也不知哪道灵光让他忽然有了勇气,开口道:“妙锦,我想你了。” 话出口的那一瞬,他自己也愣住了。 原来他觉得这句话太过肉麻,太难以出口,甚至觉得,只要说出口就会在徐妙锦面前低上一头,从此被她压着。 可原来承认想她,承认喜欢她,是这样简单,简单到他不需要打任何腹稿,不需要对着人一遍又一遍地练。 徐妙锦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快极了,她眼神飘忽,不知落到何处,苍蝇似的说了一声:“巧了,我也是。” 韩偓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眼底闪着光芒,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高兴地像个孩子,“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徐妙锦脸色一红,她捂住面前男人的眼睛,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说,你晒黑了,穿这一身白衣真的很丑!” 韩偓只觉得自己的心凉了半截。 这衣裳是他特意挑选过的啊!他明明打探到,她喜欢白衣翩翩的公子的! 他沉着脸,正欲扒开面前女子的手,却感觉到耳边一片温热,是女子极其轻柔的声音,“但是我喜欢。” 霎那间,他平静的心底像是被砸入了一颗石子,漾起层层涟漪。 * 华灯彩旎,到了夜晚,各房都因为这场家宴忙碌起来。 谢娉婷换了一身衣衫,陪着母亲提前去了觉满堂。 屋里二房几口人都已经到齐了,张氏坐在下首同谢葳蕤说着话,连鲜少在觉满堂露面的二叔此时都到了场,正陪着老夫人闲聊。 二叔谢殚一身深蓝色长袍,眉眼深邃,同谢家其他男丁的长相并不相像,他此时远远地望了她一眼,嘴里还同祖母说着话。 谢娉婷一愣,出于礼节,她还是颔首微笑以示敬意。 这回轮到谢殚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侄女儿一贯是瞧不起他的,平日里就算见到了,也是草草问候一句,敷衍了事,不过一段时间未见,这侄女就像是变了个人。 眉眼间的那股蛮横不见了。 谢殚也只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继续同老夫人说话。 谢容淮正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看着两只雪橇犬打架,他一瞧见大姐姐,便立刻来了精神,丢了小手中逗犬儿玩的肉,跑上去抱住了姐姐的大腿,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软糯糯地说道:“大姐姐,容容好想你啊!” 他这几日被拘在府里,实在闷坏了,大哥哥临近春闱,祖母特意嘱咐他不能去打扰大哥哥,母亲索性将他关在家中,专门看着他写字,他好不容易去找了一趟大姐姐,可大姐姐却进宫了。 谢娉婷揉了揉容容的小脑袋,她黛眉舒展,杏眼里闪着笑意,“姐姐也很想容容,上次和容容一起去上河街,容容不是有许多想吃的东西吗?今日府里特意将樊楼的大厨请了过来,容容想吃什么都可以。” 谢容淮眼前一亮,他胖乎乎的手牵住了大姐姐的手,悄悄说道:“糖葫芦也可以吗?” 母亲怕他长蛀牙,便不让他吃糖葫芦了,他实在想得紧呀。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杏眼里划过一抹暗淡,心里酸酸的。 是呀,糖葫芦,殿下送来的做糖葫芦的老先生还在,可是殿下他今日却走了。 他也许是没看见她才走的,也许是,看见了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此才转身走了。 谢容淮敏锐地察觉到大姐姐十分不开心,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有些慌张,软软道:“糖葫芦蛀牙,容容不吃了。” 这话终于让谢娉婷乐了,她刮了刮容容的小鼻子,宠溺道:“大姐姐那里有很多,一个人吃不完,容容不必客气。” 话正到此间,门外谢兖便进来了。 他一身石青色长袍,眉目间带着几分清冷,瞧见弟弟和妹妹在一处,眼底软了几分,索性带着两人朝老太太那里去了。 三人齐齐行礼道:“孙女/孙儿给祖母请安。” 谢老太太连说了三声好,面上笑纹横生,“都起来吧。” 谢老夫人坐在上首,瞧着儿孙欢聚满堂的场面,不由笑道:“既然都来齐了,就上菜吧。” 谢兖瞧了一眼张氏,眼底微沉,忽然笑道:“祖母且慢,孙儿还有一物要送与祖母瞧瞧。”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雪橇犬听着高大上,其实它就是…… 哈士奇! 推荐一首英文歌,freeloop,炒鸡好听呀 谢谢小仙女“怡然iris”的营养液鸭!(≧w≦)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祖母, 孙儿有件东西给您瞧瞧。” 谢兖一身青衣, 灯火映衬下显得眉目冷清至极, 他目光淡淡,并不理会一旁紧张地盯着他的张氏。 张氏脸色一白, 心跳了跳, 她望了一眼老太太, 讪讪笑道:“长怀怎得这样心急?有什么好东西, 等用过膳再瞧也不迟。” 谢老夫人拄了拐杖,走到主位上, 由锦枝扶着坐下了,她听闻张氏的话,面上笑意淡了三分,并不理会,又朝着谢兖招招手,道:“长怀, 你过来, 要给祖母瞧什么东西?” 谢兖微微一笑,将一个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呈上。 张氏揪着帕子,先前谢兖的眼神恍然让她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此刻她紧紧盯着那个盒子, 视线仿若定在了上头, 比老太太更着急里面装了什么。 谢殚瞧见妻子的表现,不禁皱了皱眉头,但他并未说话。 谢老太太将盒子打开, 只见一枚玉石晶莹剔透,最妙的是玉的内里有天然的纹样,瞧着竟像是个“佛”的字样,极为难得。 张氏瞧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一块玉石,倒将她吓得不轻。 她朝着身后的穗儿低声说道:“叫他们快些动手。” 穗儿闻言,脸上严肃了几分,恰巧此刻有个小女使过来更换茶盏,她索性跟着一块儿出去了。 未免夜长梦多,此事还是早些解决为好,现在稍有风吹草动,她的心情就格外不安,这种感觉实在难受极了。 谢老夫人瞧过玉石,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她将盒子交给锦枝,心底满是暖意。 她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儿孙的孝心,才是她最让她动容的。 她开口道:“长怀有孝顺的心思,祖母很高兴,只是临近春闱,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在课业上,等长怀得了功名回来,祖母才是真正的高兴。” 谢兖微微颔首,“祖母说的是,长怀定然不负祖母所托。” 众人都没注意到,谢兖身边的元宝早就悄悄跟着穗儿出去了。 谢娉婷早先并不知道兄长给祖母备了礼,她瞧见兄长朝这边走来,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笑来,“哥哥,坐这里。” 谢兖眉目微舒,他垂眸瞧着妹妹含笑的面庞,敛了衣袍坐下,耳边是祖母爽利的笑声。 他只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外间的女使得了吩咐,便开始上菜了。 一时间屋内显得拥挤起来,因是寻常家宴,并未按照正经宴席的规格来办,即便如此,整整齐齐几十道道菜上了桌,也只觉得琳琅满目,芳香四溢。 众人等谢老夫人先动了筷子,才纷纷开动起来。 谢容淮悄悄扯了扯大哥哥的衣袖,他圆溜溜的眼睛像是水洗过似的,明亮黝黑,“大哥哥,容容想吃那道牛乳蒸羊羔。” 谢兖瞧了他一眼,意识到弟弟的够不着原处的菜,他动了动筷子,将菜夹到他的小碗中,淡淡说道:“容容该多吃一些,这个头蹿得太慢了。” 谢容淮只觉得心头刷刷刷被射了几箭,到口的羊羔肉都不香了,他泄愤似的咬了几口肉,忽然又想起来大姐姐还没动筷子。 谢娉婷其实没有胃口,她瞧着满桌子的菜,也只觉得嘴里苦滋滋的,皇后娘娘那日自从问过她是否体寒,便亲自给了方子,每日要服三回汤药。 她晌午之后出门买了蜜饯,却又瞧见了殿下转身而去,此刻身上心里都不好受。 她努力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殿下才会如此生气,可那日的画面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也只有那一句“殿下就算娶谁,也不会娶你。” 她咬了咬唇,愈发觉得委屈。 难道殿下是对赵淑有意,所以才对她的话生气了? 想到此处,她更加心烦意乱。 谢容淮眨巴着眼睛,他夹了一道酱汁鲫鱼放到大姐姐的碗里,软声说道:“大姐姐,这道菜好吃极了,你要不要尝一尝?” 谢娉婷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触及谢容淮胖乎乎的小脸,不由软了软,“嗯,好。” 谢殊坐在上座,老夫人瞧他赈灾回来人都瘦了一圈,心疼地不得了,她特意叫锦枝炖了补汤,倒让谢殊哭笑不得。 席间和乐融融,等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已是酒足饭饱。 张氏紧张极了,她揪紧了手上的帕子,等着穗儿的回话。 谢殚坐在她身侧,瞧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由心中有些不喜,为了不打搅老太太的兴致,他还是低声说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大嫂都会说几句漂亮话逗母亲开心,你倒是哑巴了?” 张氏哪里能同他说实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不安,仿佛面前有个巨大的黑洞在等着她掉进去。 张氏用帕子擦了擦额角,说道:“我有些不大舒服,先出去一趟。” 谢殚皱了眉头,他正欲说让她忍忍,毕竟提前离席不好看,只是话还未出口,便听外头嘈杂起来。 打头的是元宝,后面几个壮实的家丁正拖着人往门口进。 谢老夫人瞧着眼前的场景,有些纳闷,她问一旁的虞氏,“这是怎么了?” 虞氏起身,淡淡扫了张氏一眼,“母亲,前些日子,呦呦在后园里惨遭人轻薄,当时天色已晚,万全考虑,便没惊动您,只是这王府内宅出了这样的事,叫儿媳实在不安,好在今日抓到了这几个贼,母亲且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吧。” 张氏闻言,嘴唇已然抖动着,她面色苍白如纸,帕子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她定睛瞧了一眼地上的人,那被死死押住的,除了她的侄子张睿,还有说书人蒋文喻,不仅如此,就连她今晚派去解决这两人的杀手,都被一一逮住了。 张氏冒着冷汗,她虽坐在椅子上,可此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没了着落。 她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女儿,谢葳蕤垂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此时脸上平静极了,没有一丝表情,让张氏有些心寒。 她安慰自己,派人解决张睿和蒋文喻这事,她本就没有告诉葳蕤,也怨不得女儿此时没有反应。 谢老夫人听了虞氏的话,已是心头大震,她紧张的目光看向谢娉婷,问道:“呦呦,你母亲所说,可是真的?” 谢娉婷看见眼前这场景,便知道母亲和兄长是要替她出口气,整治二婶了,她眼底一酸,半晌才坚定地说道:“祖母,母亲所言,句句事实。” 她的目光落在被堵住嘴的张睿身上,那日可怕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倘若兄长来晚一步,她真的不敢想象后果如何。 谢兖瞧见妹妹面上的苍白,他侧身挡住了妹妹的视线,将张睿嘴里的布扯了出来,冷声说道:“张睿,你一五一十的说!若有半句虚假,本世子立刻押你去见官,就凭借偷盗王府腰牌,便可治你的罪!” 谢老夫人听到张睿两个字,瞬时便想到了什么,张睿是二媳妇的侄子,那么这事,儿媳妇知不知道? 谢老夫人威严的目光落在张氏身上,她看见张氏的模样,心中便凉了三分。 瞧儿媳妇那满头的虚汗,她就知道这事不简单。 张睿被放开了,他喘着粗气,只觉得又活了过来,他匍匐在地,因着一条腿废了,此时跪在地上的姿态也有几分诡异,他说道:“那日,的确是我轻薄了汝阳郡主,我罪该万死。” 他今晚按照姨母的吩咐,去给蒋文喻送银子,到了陋巷,夜黑风高,他才刚与蒋文喻碰头,两个蒙面人便拿着刀子要捅人。 幸好武安王世子派的下属将人拦住了,前因后果一想,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姨母这是不想留着他,也不想留着蒋文喻了。 他已经没了别的念想,只想好好活着,可是姨母却连这一点卑微的念想也不允许,张睿心死如灰。 他抬眼看了一眼张氏,眼底已然含了泪水:“姨母,我只是想活着回夷陵,为何您却连侄子卑微的念想都不能容纳?我已经替您做了许多事了,我替您买通蒋文喻,叫他坏了汝阳郡主的名声,我中了您的圈套去轻薄郡主,差点将命搭上,即便如此,侄子还是替您瞒着,可是您做了什么?” 张睿的语气激动起来,他的眼底赤红,显然带了怨恨,“您将我利用得彻底,今晚还想派人杀了我!” 这两声质问简直像是惊雷炸破了虚空,张氏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她摇着头,向所有人说:“不是我做的!我没有,这些都是张睿自己做的!” 然而,下一刻她便安静了。 她的丈夫,她的婆母,她的妯娌,甚至于她的儿女,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全都目睹了她当初做下的事。 谢兖瞧着她崩溃的模样,脸上更冷了,他说道:“二婶,你说张睿是自己做下这些事的,那就让我们听一听,今晚要杀张睿的杀手是如何说的。” 张氏脸上只剩下木然,她只是喃喃说道:“我不听!不听!” 那杀手可不管这女人爱不爱听,交代地利落明白:“就是这位夫人给了我们八百两银子,她说若是我们办成了事,还会许给我们更多好处。” 谢老夫人听到这里,已然不想再多问了,从听闻这事开始的怀疑到愤怒,最后再归于平静,她已经身心俱疲。 她敲了敲龙头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张氏面前,只叫道:“冤孽啊!我当初,怎么就同意殚儿娶了你!” 谢殚被点到名字,不由震了震,他心底虽然对这个妇人已然厌恶,可到底这妇人是替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忍不住开口道:“母亲,张氏她……只是一时糊涂,您千万别气了。” 谢老夫人闻言,眼底全是愕然,她头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自己的二儿子,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陌生到了极点。 从前,他不过是爱听妇人言,耳根子软了些,而现在,他已经是非不分,被糊住了脑子。 谢老夫人只觉得心底一片痛楚,自丈夫走后,她自认为将这个家打理的好极了,最起码这几十年来,两房面上都和和气气,对她也是孝顺至极,可今日这事打醒了她。 和气都是装给她看的。 谢老夫人的面色苍老了几分,她疲惫地说道:“将张氏关到宗祠里去,吃斋念佛,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探望!” 张氏此刻被定了罪,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她冷冷地瞧着老夫人,忽然笑出了声,“哈哈哈……” 直到笑得抬不起头,她才说道:“母亲啊,您嫌弃我不够温婉孝顺,可是您怎么不问问自己的儿子?他值不值得我温婉孝顺?!” “我十月怀胎生下葳蕤,因为是个女孩儿,我怎么都抬不起头来,我谦卑,我在丈夫面前伏低做小,我以为这样,他就能不嫌弃我,就能够安分待在家里。” “可是他没有!他养着那个外室,全当作我不知道,您总说,是我胡言乱语,吹枕边风,谢殚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可我告诉您,不是的!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他胆小,他懦弱,他怕恶名落到他头上,所以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把罪责理所当然地推到我头上!他表面上尊重大哥,其实一点儿都不,他嫉妒极了!嫉妒到夜晚做梦都……” 话说到这儿,谢殚已然阴了脸色,他一个箭步冲到张氏身边,反手就是一巴掌,他吼道:“你给老子闭嘴!”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已然站不稳了,她眼底含泪,若不是一旁谢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恐怕此刻她也坐落在地上了。 谢兖面色冰冷,心底却有些后悔。 早知道张氏如此,他就不该闹到祖母面前。 谢容淮紧紧拉着大姐姐的手,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直到张氏被人拖了出去,他才恍然醒悟过来,抹着眼泪追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喊道:“母亲!” 谢娉婷松了手,她怔怔地看着容容跑远,只觉得什么东西落空了。 她当初不是没想过,让二婶接受惩罚,可她犹豫的是,二妹和容容。 上辈子的葳蕤,虽然心思敏感,有时爱钻牛角尖,可是她没有坏心思,同她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上辈子的容容,即便是被她的冷漠吓到了,也会将心爱的糖葫芦让出来,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畏惧她却又想要亲近她,“大姐姐,你要不要吃糖葫芦?” 一场家宴闹成这个模样,众人心里都不好受。 谢殚被张氏方才的话说得难免有些心虚,他上前要搀住老太太,却被他大哥拦住了。 谢殊的脸色算不上好看,他安慰道:“母亲这边有我就够了,葳蕤和容容,还要你这个做父亲的照料。” 谢殚的手落了空,他尴尬着收了回去,只觉得心里阴沉极了。 谢娉婷只觉得,哪里出了差错,这些事情,上辈子明明都没有发生的,可是这辈子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她想了想,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上辈子二婶没设计她,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同殿下退了婚,名声原本就不好,二婶根本没必要再做这些事。 而今生,因为她重生了,挽回了这场婚约,所以往后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包括事,也包括人。 谢娉婷怀着复杂的心思出了房门,谢兖紧随其后。 谢葳蕤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底有些阴暗。 玉团和玉锦早就铺好了床榻,净房里也备了热水,只等着郡主回来梳洗歇息。 方才经历过一场闹剧,谢娉婷已然觉得十分疲惫,她像往常一样梳洗,然后躺在床榻上,玉锦和玉团将烛台吹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谢娉婷眼里含了泪,她忽然想到,上辈子她死了以后,殿下又如何了呢? 她阖上眸子,脑海中混沌起来,朦胧中,有人抚了抚她的面颊,低沉又无奈地唤了一声: “呦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好沉重,但是有太子殿下来暖一暖…… 狗头保命(tet)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张氏被拘禁, 宗祠里阴冷无比, 老太太到底还是念着容容和葳蕤这两个孩子, 并未继续苛责,只是叫锦枝每日前去查看张氏抄写的经书。 谢容淮知晓母亲做错了事, 他起先哭着去探望母亲, 可是张氏心底怨气过大, 她抱着儿子哭诉, 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中听的,谢老夫人瞧不下去, 索性将容容接到自己院子里养。 小孩子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有祖母陪着,谢容淮对那日的记忆慢慢淡去了,又变得活泼起来。 谢兖临近春闱,虞氏同谢娉婷都忙着替他打理, 因此桃源居里比往常热闹不少, 谢容淮换了一身衣裳,就屁颠屁颠地朝这边跑过来,满院子人忙着整理书籍,衣物, 谢容淮眼尖, 倒是一眼就认出来哪个是他大姐姐。 谢娉婷骤然被小家伙抱住了腿,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等看清了来人, 她放下了手里的书籍,揉了揉容容的脑袋,拉着他进了里屋。 两人穿过那道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到了绣凳上坐下。 谢娉婷指了指膳房才送来的糕点,笑着说道:“瞧瞧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谢容淮拿了一块牛乳糕递到大姐姐面前,他软软地说道:“大姐姐吃。”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回过神来,心中一软,垂眸道:“容容吃吧,容容今天有没有听祖母的话?” 谢容淮眨了眨眼滴溜溜的大眼睛,他颇有些骄傲地说道:“那是自然,容容今天提前将先生的留下来的课业做完了,祖母还夸了容容呢。” 今日谭学究身体不适,因此便放了这些小家伙们一天假,如若不然,容容今日也没空来寻她。 谢娉婷微微一笑,她抚了抚容容的小脸蛋,轻声说道:“容容真棒。” 她瞧着容容乖巧的面颊,只觉得心酸,思虑了半天,她问道:“容容想要出去玩吗?大姐姐陪着你。” 府里几乎没有和容容一般大的孩子,即便是想替他找个伴,也是不容易,她怕容容闷在府里,总是不好受,因此想要带他出去逛逛,免得他又想起二婶的事,心中阻塞。 谢容淮垂了头,他有些兴致缺缺,忽然想起昨日在学堂里,有个小伙伴说过昨日同家里的姐姐一起放了风筝。 他也有姐姐,可是二姐姐不耐烦和他在一处玩,想到此处,谢容淮仰头,用充满渴望的小眼神看着谢娉婷,糯糯说道:“容容不想出去玩,容容想和大姐姐一起放风筝。” 小家伙的眼神太过明亮,谢娉婷心底软成了一滩水,她芙蓉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定定地说道:“好,那咱们就去放风筝。” 虞氏在一旁吩咐女使做事,眼光斜斜扫到一大一小两个人摸着风筝往外跑,不由暗暗笑了,只是仍旧担心女儿一个人照顾不好谢容淮,因此吩咐一旁的玉团跟上去。 玉梨缠着手中的丝线,笑着说道:“郡主真的长大了,王妃教导得好。” 虞氏听了这夸奖自然高兴,她叹道:“有时候真想不让她这么快长大,可是终究有一天,她是要自己管着门户的。” 还是东宫那样的虎狼之地。 虞氏又望了一眼两个孩子的背影,忽然问道:“玉梨,从前我看呦呦不够沉稳,因此许多事都未曾教她,再过一年,她就及笄了,那时候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境况,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该放手,叫她自己试一试?” 最要紧的是,这回王爷回宫复命时,官家言语之间已经透露出对太子的忌惮,因着地方官员上呈的折子里,对太子殿下都是一片赞誉,到底还是触动了帝王的敏感之处。 王爷早年为了打消帝王的疑心,每次出征回来都将兵符交回,即便如此,因为和东宫的这门婚事,帝王也未曾放下对王府的戒心。 她怕,若有一日王府倾颓,呦呦无处可依。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杞人忧天,可她们虞家的儿女,从小被教导着的,记在心头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玉梨微微一愣,笑着说道:“奴婢从镇国公府跟着王妃您进了王府,当年王妃在闺中时,也是从郡主这个年纪开始打理国公府中的事宜,奴婢多一句嘴,俗话说技多不压身,等来日郡主入了东宫,自然也是要打理东宫内务的。” 说起来的确是这个道理,虞氏微微一笑,“到底是我和老夫人太娇惯她了,不舍得叫她受一点儿苦。” 虞氏心里已然有了主意,此刻也轻快不少。 谢娉婷带着小家伙到了后园,两人挑了一块瞧起来宽广的草地,顺势坐下了。 谢容淮显得兴奋极了,他的小脸红扑扑的,小胖手里拿着一只雄鹰的纸鸢,十分认真地瞧着大姐姐的动作。 谢娉婷瞧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抿了抿唇,她将缠绕着的风筝线解开,站起身来试了试风向,她逆着风跑了几步,燕子纸鸢在上方摆动了几下,风力一大,它便跌跌撞撞向上飞了一段距离,直到瞧见风筝稳了,谢娉婷才扭头对着小家伙说道:“容容,过来拉线。” 谢容淮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他的个子只到大姐姐的腰部,因此拉着线也有些吃力。 两人放风筝正投入,从未瞧见月洞门下那道挺拔的身影。 周怀禛面色冷清,阳光刺眼,他微微眯了眼睛,那道窈窕的身影正追着风筝,笑得像个小傻子。 他只觉得心口一闷,有些气闷又有些好笑,她那日说的话回旋在他耳边,将他搅扰得昼夜难眠,可她这个没心肝的,如今倒是欢快得紧。 没有他,她一样过得自在,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底微沉。 周扶宁拉着皇兄的手,她一脸艳羡地瞧着谢容淮,此刻恨不得是娉婷姐姐拉着的人是她。 周怀禛看出她的心思,挑眉问道:“想玩儿?” 周扶宁仰首望着皇兄,点了点头。 周怀禛瞧了眼远处跑得正欢快的人,眸色微沉,他放开扶宁的手,嘱咐道:“你去,告诉她你想她了,所以才拉着孤来王府的。” 周扶宁漂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嫌弃,啧啧啧,今日明明是皇兄拉着她过来的,这会儿倒是装上了。 不过能见到娉婷姐姐,她还是很高兴,因此毫不留恋地甩开自家皇兄的手,撇开腿朝着谢娉婷跑去。 谢容淮眼尖,远远瞧见一个粉裙小萝卜朝这边跑过来,他顾不得手中的风筝,朝着谢娉婷叫道:“大姐姐,那是谁?” 谢娉婷正仰首瞧着上空的纸鸢,她闻声低下头来。 小公主跑的很用力,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微微喘着气,谢娉婷蹲下身来,杏眼里满是惊喜,由着小姑娘抱住她。 周扶宁揽住姐姐香软的身子,她听见姐姐用轻柔的声音问她,“是谁带扶宁来的?” 周扶宁松开姐姐的脖子,撇了撇嘴,她才不想让大皇兄在姐姐这里拥有姓名,因此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 谢娉婷黛眉微蹙,她用帕子擦去了小姑娘额头上的汗水,轻声道:“扶宁是自己来的?” 周扶宁犹豫了一下,悄悄朝周怀禛站的地方瞄了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周怀禛在月洞门下来回走了两步,他瞧见呦呦将扶宁抱在怀里,脸色有些微妙。 他剑眉微蹙,瞧了瞧自己今日穿的衣衫,是朱色,已然十分显眼了,呦呦怎么还没瞧见他呢? 谢容淮紧紧盯着上空的风筝,他个头小,此时风小了许多,应该是要收线的,可惜他的手太小了,绑着风筝线的轮子握在手里,已然来不及去收线,只瞧着那风筝急急坠落下来,掉在了院墙旁边的榕树上。 谢容淮愣了愣,他的脸色沮丧起来,转身叫道:“大姐姐,风筝掉了!” 谢娉婷才将扶宁安顿好,便听见容容的声音,她微微叹了口气,将手放在前额,刺眼的阳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看风筝落在了何处。 当目光触及到树下站着的男人,谢娉婷的脑子却像是断了弦,她的脑海中飘过无数思绪,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人一身朱色衣衫,明明是极热烈的色彩,可被他穿在身上,就显得多了几分冷清,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大抵说的就是殿下这般模样了。 谢容淮瞧着大姐姐和太子哥哥的模样,仿佛明白了什么。 以往他爹和他娘吵架的场景,大致也同现在差不多,他垂头苦思了一番,终于想到了解决办法。 谢容淮眼前一亮,委委屈屈地说道:“大姐姐,风筝掉了,我够不着。”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瞧了瞧挂在树上的风筝,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朝着那边走去了。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朝他走过来,面色总算好看了几分。 谢娉婷定定站在他面前,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绞着手里的帕子,小声说道:“殿下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小姑娘低着头,黛眉深远,瞧着极为柔顺,可说出来的话却一点儿都不中听。 周怀禛挑了眉头,用极为清冷的声音问道:“怎么,不想看见孤?” 这话的语气实在有些凉薄,像极了他杀那些贪官污吏时,冷冷冒出来的一句,“怎么,还不动手?” 谢娉婷的脸色有些白了,她极为不自然地说道:“没有。” 周怀禛瞧着她别扭的模样,心底的郁气莫名去了一半,他忽然说道:“孤有时候觉得,你压根就不在乎孤。” 这样落寞的话语,简直不像一贯自信又孤冷的太子殿下能说出口的,谢娉婷错愕地仰首望着他,不知怎得,心底忽然划过一抹委屈,她咬了咬唇,赌气道:“殿下说我不在乎您,可是您为了别人生我的气,又算什么呢?” 周怀禛听着面前女子胡搅蛮缠的话语,蹙了蹙眉头,无奈地问道:“孤何时为了别人生你的气了?” 他分明将她护在手心里还来不及,为了她生别人的气还来不及。 谢娉婷眼底含了泪,她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委屈地说道:“您那天分明就是生气了,气我对赵淑说了那样的话,所以昨日在长街,您明明看见了我,可还是转身走了。” 周怀禛愣住了,他瞧着眼前的姑娘,一股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的呦呦,分明是吃醋了。 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赵淑才生她的气,所以,这些日子她不理自己,是因为吃醋了。 周怀禛眼底微暗,他修长的指抚去小姑娘眼尾的泪水,无奈地喟叹道:“孤何曾因为旁人生过你的气?” 他分明,将她高高捧在心间都怕怠慢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拜访 作者君:请问您今日的感受是什么? 太子【高冷面无表情脸】:孤很高兴。 作者君:【惊恐】拜访结束,呦呦还给您,您继续抱着。 抱着呦呦的太子:【眉目微舒】混蛋作者,今日干得还不错。 第40章 第四十章 男人低沉的声音落入耳畔, 谢娉婷神色怔怔, 她生怕自己方才听错了, 可确确实实,殿下说, 他并没有生她的气。 但那日, 殿下分明神色不虞, 掉头就走。 谢娉婷张了张嘴, 仿佛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她羞愧问道:“那殿下不是喜欢赵淑, 不是为她生了气,那日又为何不高兴,掉头走了呢?” 周怀禛目光沉沉,他瞧见小姑娘的眼睛泛着水光,杏眼里全是雾气,不由有些好笑, 他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偏生她哭得倒起劲。 他为何生气?却原来小姑娘到现在都没懂,白瞎了他冷她这么久。 周怀禛眼底暗沉,他挥去心底的压抑,索性安慰自己, 她还小, 也还不明白,厮守一生,做他的太子妃, 意味着什么。 他现在同她怄气,除了让自己抓心挠肝,不得安宁,什么用处都没有,倒不如珍惜眼前的机会,一点一点让她明白,直到她再也离不开他。 有了这样的心思,周怀禛索性放下了之前的芥蒂,他面色微冷,揉了揉小姑娘红通通的眼尾,近乎无奈地说道:“是孤错了,孤不该生你的气。” 这样柔软的话语,除了她,旁人再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记忆中的殿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幼时因学业被官家责罚,跪在奉天殿前,他也未曾说过一句软话。 然而此刻,他站在她面前,收了身上所有的硬刺,将柔软的一面对着她,愈发让她觉得是自己太过任性,谢娉婷眼中一酸,她低下头,软软说道:“殿下没错,是我错了。” 她不该那样想他的,倘若她能主动一些,也许这误会就消失殆尽了。 周怀禛瞧她软乎乎的模样,心尖一动,漾起层层涟漪,他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抹柔光,低声问道:“呦呦知道自己错了,那该怎么补偿孤?嗯?” 最后那个叹词近乎沙哑,让人面红耳赤。 谢娉婷垂首,她芙蓉面上闪过一抹绯红,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那……那我请殿下吃糖葫芦。” 天知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她不敢直视殿下的眼睛,生怕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周怀禛剑眉一蹙,他可不稀罕什么糖葫芦。 眼下和风阵阵,小姑娘乌黑的鬓发轻轻扬起,露出光洁的前额,周怀禛修长的指尖遮住了她明亮的杏眼,他微微颔首,朝着小姑娘的前额落下一吻,冷清眉目柔和了一瞬。 谢娉婷瞬间察觉到额前短暂的温热,她的心跳得快极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来,素手挥开那只捂住她眼睛,带着茧子的大手,一个机灵退了三步远。 她喘着气,面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又是羞愧又是惊奇,脑海里搜索着无数骂登徒子的话,终究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殿下……您真是太过份了!” 谢容淮本是要来催一催太子哥哥捡风筝的,他撞见方才那番景象,此刻已然震惊,滴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却被周怀禛有些阴冷的目光锁定了,他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子哥哥,容容什么都没看见,容容只是过来捡风筝的!” 此话一出,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氛围。 周怀禛冷冷瞧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家伙一眼,他挑了挑眉头,并不言语。 谢娉婷脸色爆红,她杏眼里满是懊恼,拉着容容站远了几步,低声解释道:“方才……方才不过是姐姐额头上落了灰,太子殿下帮忙擦掉了而已,容容出去不要乱说,听见了吗?” 这话说完,谢娉婷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她说完这些,又拍了拍面颊,方才那股燥热可算是下去了。 谢容淮面上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却含着窃喜,他可不是小孩子了,不就是亲亲吗?大姐姐是害羞了,他懂! 谢娉婷垂眸瞧了一眼容容憋着笑的小脸,哪里还能不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因此她愈发懊恼。 周怀禛看着站在一旁,缩成小鸵鸟似的姑娘,清冷凤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他转过身来,仰首看了一眼榕树,那坠落的燕子纸鸢刚好落在树杈上,他个子挺拔,几乎毫不费力便将风筝扯了下来。 谢容淮拍手叫道:“太子哥哥好棒!” 谢娉婷捏紧了容容的小手,示意他低调些,她还在生殿下的气呢,容容不能助长殿下的威风,否则下次在众人面前,殿下还是如此不知收敛,那该如何是好? 谢容淮被大姐姐示意了一番,顿时捂住了嘴,眼底却闪着崇拜的光芒。 太子哥哥真是太厉害了!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和太子哥哥一样威武呀? 周怀禛取了风筝,径直朝着这边走来,他听见小家伙夸赞的话,颇为受用,他将纸鸢递到小家伙手里,淡淡说道:“孤瞧你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来日孤亲自教导你习武,好不好?” 谢容淮激动的心情简直不能用言语表达,他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紧接着问道:“真的吗?太子哥哥,你真是太好了!” 谢娉婷站在一旁,只觉得有些语塞,她瞧了瞧容容的身架,这么小的孩子,从哪里能看出来骨骼清奇,适合练武了? 周怀禛原先颇有些嫌弃谢容淮这个小家伙,每次只要他一在,呦呦的目光总要分他一半,如今他可算想出了一个办法。 下次再来见呦呦,他便将暗三一起带过来,叫暗三教小家伙练功,顺便让扶宁也去学个两招,强身健体,至于他…… 周怀禛目光一顿,落在女子如海棠一样娇嫩的面庞上,眼底一暗。 他自然是陪着呦呦,再也没有旁人能打搅。 周扶宁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已然瞧清了皇兄此举的目的,她撇了撇嘴,瞧着谢容淮那个小傻子笑得灿烂无比,心底无比嫌弃。 谢容淮笑够了,又连忙追问道:“太子哥哥,那从明日开始吗?”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从前他也想跟着大哥哥一起习武,那时候武师傅嫌弃他太小,连扎马步都不稳,虽然看在他勤恳的份上勉强同意了,可是他扎马步太久,等到回家的时候腿上的淤青被看见了,母亲因此去跟武师傅说,不让他习武了。 母亲说习武粗鄙,好好读书走科举才能有出息,被人敬仰。 可谢容淮觉得,像大伯伯一样习武上战场才是男儿本色,况且家里走科举,大哥哥已经很厉害了,不需要他再添砖加瓦。 谢容淮充满希冀的目光朝着周怀禛望去。 他希望将来向大伯伯一样,当一个有勇有谋、威风凛凛的将军! 周怀禛头一次在小家伙的脸上瞧见这么认真的神情,他挑眉道:“自然可以。” 不过明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春闱在即,眼下父皇对他的防范已然很深,恐怕这次春闱,会趁势选出不少有才能的举子,他手下的人,或在明处,或在暗处,官职调动时刻都要关注。 他要将能收入麾下的举子提前列出来,以免放榜时鱼龙混杂,各派人士争相抢夺,倒是不妙。 谢容淮高兴地跳了起来,他拉着谢娉婷的手,滴溜溜的眼中满是欢喜,“大姐姐,你听见了吗?太子哥哥要教我习武了!” 谢娉婷见他高兴,心中的大石头也消失了,她之所以带容容出来玩,就是怕他一个人待着会想起二婶的事情,太过沉闷,眼下有殿下在,容容一点儿都不消沉了。 她仰头望着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杏眼里满是崇拜。 周怀禛被她灼热的目光盯得心尖痒痒,他轻咳了一声,面上冷清淡定,丝毫瞧不出一丝旖旎,只是微微红润的耳尖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思。 他还想要的更多一些,不止这样热切的目光,最好,呦呦能多夸一夸他。 只是下一刻,他便见对面的小姑娘红唇轻启,说出了不中听的话语,“容容,咱们该回去给大哥哥收拾东西了。” 周怀禛的脸色瞬间有些黑了,他广袖下的手紧了紧,清冷面上露出一抹难耐的色彩。 他今日推了东宫诸多事宜,还放了谋臣一顿鸽,特意赶到王府见她一面,可呦呦还没同他说上两句话就要回去给她哥哥整理东西了。 周怀禛剑眉微蹙,人生二十年,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 这又让他对谢兖生出一些隐秘的嫉妒来,他的呦呦,都没有为他整理过物件! 周怀禛轻咳一声,面上正经无比,他淡淡说道:“呦呦,你那日拿了孤一方帕子,可还带在身上?” 谢娉婷微微一愣,思虑半天才想起来,出宫那日,她实在不太争气,又在殿下面前哭了,殿下也的确给了她一方帕子,只是那帕子,她用过清洗之后就搁在桃源居里了,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帕子? 她黛眉微蹙,有些为难道:“那方帕子很重要吗?若不然,我重新替殿下绣一方?” 将用过的帕子再还回去,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周怀禛眼底划过一抹流光,他垂眸,十分拘谨地说道:“嗯。” 一方哪里够,要绣好多方,他轮着用。 周扶宁瞧着皇兄无耻的嘴脸,眼底的嫌弃简直要踏破天际了,但是一想到她也没有娉婷姐姐亲手做的帕子,不由默许了皇兄的做法。 反正到时候,她偷偷拿走一方,皇兄大概也不会发现。 谢容淮问妥了习武的事,这才注意到刚开始跟着太子殿下一起来的小姑娘一直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不由走上前去,好奇问道:“你是太子哥哥的妹妹吗?怎么都不说话。” 周扶宁只有对着亲人才会放下戒备,对着旁人,她只想模仿她的大皇兄,露出一张冰块脸。 她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孩,唇红齿白,眼睛炯炯有神,就是脸蛋太胖嘟嘟了,她眼底闪过一抹羡慕,又很快消失了。 倘若她是个健康的人,倘若她能像谢容淮这样流利地说出话来,也许父皇就不会那样嫌弃她,母后也不会因为她,三番四次和父皇吵架。 她羡慕眼前这个男孩儿,甚至有些嫉妒,他能笑得这样好看,一定是父母将他护得好极了,不仅如此,他还有娉婷姐姐护着。 周扶宁咬了咬嘴唇,愈发不想看见眼前这个讨厌鬼。 谢容淮见她一直不开口,滴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抹震惊,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不是……根本不会说话?” 这句疑问,在周扶宁能听懂旁人说话的时候,就无数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从一开始还会伤心难过,到了后来,她已经一片麻木。 就如此时,她听了眼前小家伙的话,一丝感觉都没有,甚至她的脸色更冷了,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她十分利落地下了石凳,只是石凳下不知是何时长出了青苔,她一时没注意,便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胖乎乎的小手被地上的石子割伤了,正呼啦啦淌着血。 谢容淮被吓坏了,他赶忙抓起小姑娘的手,眼底急得冒出了泪花,紧张地说道:“你没事吧?容容给你呼呼,给你找大夫!” 周扶宁本想挥开他的手,可目光触及到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却愣住了。 她的心微微有些颤抖,这种感觉十分微妙。 她曾经有过许多小伙伴,可是无一例外,只要他们知道了,她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她就会被抛弃。 这是生平第二次,有人知道了她不会说话,还愿意留下来安慰她。 周扶宁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采,她的心颤抖着,不停地闻问自己:他真的会和娉婷姐姐一样,不嫌弃她吗? 不过一瞬,三皇兄那冷漠的嘴脸又出现在她面前,那句“哑巴也值得拥有这么好的东西”回荡在她耳边。 周扶宁垂首瞧着眼前的小少年,她狠狠地将手抽回来,抬起了下颚——这是她在面对欺凌嘲讽时的标志动作。 她知道的,除了母后皇兄还有娉婷姐姐,其他人早晚有一天都会抛弃她。 既然迟早都要失去,倒不如从未拥有。 谢容淮觉得这个小公主奇怪极了,别的小女孩划伤了手,都会哭唧唧的,可是这个小公主,不仅不哭,还凶他! 谢容淮叫道:“大姐姐,小公主她受伤了。” 谢娉婷正与周怀禛说着话,她听到容容的叫声,瞬间紧张了起来,直到看见扶宁的身影朝这边过来,她才放下了一颗心。 她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丝,目光触及扶宁含泪的眼睛,顿时愣住了,她不由疑心,朝一旁紧张兮兮的谢容淮望去,“容容,你是不是欺负扶宁了?” 谢容淮瞬时委屈了,他说道:“大姐姐,容容没有!” 只是下一刻,他便瞧见大姐姐怀里的周扶宁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牙。 谢容淮瞬间明白了这个小姑娘是故意的,他有些委屈,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似乎,很怕接受别人的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扶宁,忽然有些难过,这个小姑娘很傲娇,又因为本身的缺陷有些自卑,她受过很多伤害,所以缩在壳子里,像小奶猫一样拿着毫无威力的爪子吓唬别人,其实她只是害怕,付出真心后再被人抛弃~ 希望小仙女们看到这里不要讨厌扶宁呀(≧w≦)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时间一晃, 便到了春闱的日子, 王府也因此紧张起来, 谢老夫人趁着请安的空档不断叮嘱谢兖,言语间颇有些担忧。 谢兖反倒一派淡然, 他心中有底, 自然不慌, 只是怕祖母担忧, 因此说道:“孙儿明白,还请祖母放心。” 谢老夫人微微颔首, 叹道:“咱们王府,终究是根基不深,虽有祖上从龙之功,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眼下你父王在朝中无人帮衬, 二房里容容年纪尚小, 王府的门户,迟早要落到你身上。” “长怀,你的路,还长着, 倘若此次不中, 也没什么打紧的,总之,咱们多的是时间应对。” 谢兖微微一愣, 他心中有些好笑,祖母前半段话还在劝他上进,后半段话又怕他压力太大,真真是矛盾极了。 可他心中是明白的,祖母说的,都是实话。 因此,他安下心,说道:“孙儿明白。” 谢老夫人笑了笑,忽然道:“你倒是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他在你这个年纪,最不耐烦听祖母讲这些的。” 谢兖头一次从祖母嘴里听到父王小时候的事,他有些好奇,却又实在想不出,严苛的父王在小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话到此处,谢老夫人忽想起一件事来,她又问:“我听你父王说,宗塾近日有些不大太平,你可有受影响?” 早些年谢殊心善,将谢家宗塾办成了公学,只要是有心学业,不问贫贱富贵便可入学,这便导致,学中愈发鱼龙混杂,近日来宗塾闹事的人,据说是为了向人讨债。 谢兖微微一愣,他想起那日场景,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孙儿无事,那日是外边的人来向昌平伯世子李延光讨债,起先打骂倒凶,后来那群人瞧见王府的侍卫来了,倒是一哄而散了,也并没有什么毛病。” 谢老夫人听闻昌平伯府四个字,神色微微变了,她转了转手中的佛珠,问道:“李家那位世子,可还上进?” 谢兖答道:“昌平伯府虽然一蹶不振,可孙儿瞧着,这李延光却是个有识之士,观他言谈举止,颇有度量,虽家道中落,却极有气节,平日里学究也是时常夸奖的。” 谢娉婷同母亲坐在一旁的交椅上裁剪衣料,她听到李延光三个字,微微一愣,手下一个不留意,剪刀竟然戳中了手指头,指尖上顿时冒出了血珠。 她并未呼痛,迅速将指尖按在手帕上,脑子里却想起了许多事,她知道,既然重生一世,便少不得要和李延光碰面,他未来会高中探花,又被崇元帝看重,委以重任。 自那日在太傅府瞧见他,她便想了一路,皇觉寺相遇可以逃,太傅府相遇也可以逃,但终有一日是逃不掉的。 她不该那样怕他,如今她的父王母妃尚在,她与殿下的婚约尚在,她不是上辈子那个一无所有,只能在后院苟延残喘,受他逼迫的汝阳郡主了。 她该坦然地面对一切,上辈子的事这辈子还没有发生,那便尘归尘土归土,井水不犯河水吧。 谢娉婷想通了,她松了一口气,将手中裁好的布料放到母妃手边。 这边谢兖又同祖母说了几句话,谢老夫人不欲耽搁孙儿复习课业的时间,摆手道:“祖母这里不需要你陪,你快去复习课业吧。” 谢兖听见祖母赶人的话,眼底隐隐露出一抹笑意,道:“孙儿告退。” 谢兖瞧着一旁坐着的母亲和妹妹,眉眼处又多了一份坚定,他阔步朝着屋外走去,又打算去温书了。 虞氏抬头望了一眼谢兖离去的背影,笑道:“你哥哥愈发用功了,将来一定比你父王强。” 谢娉婷闻言,心底默默替父王掬了一把眼泪。 眼下屋内只剩三个人,一下倒寂静起来,虞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朝着老夫人处去了,她瞧了一眼乖乖巧巧的女儿,笑着说道:“母亲,媳妇想同您说件事。” 谢老夫人鲜少瞧见虞氏如此犹疑的模样,她道:“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虞氏微微一笑,说道:“媳妇想试试将王府的中馈,交于呦呦打理。” 谢老夫人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又朗声笑了笑,她苍老的面颊上露出一抹赞同来,说道:“呦呦明年就及笄了,寻常世家,女孩儿十二三岁就要教着这些了,咱们家这已经算是晚了,我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 老太太虽然这样说了,虞氏仍然添了一句,“呦呦还什么都不懂,媳妇会谨慎些,慢慢放手。” 虞氏之前并未同女儿说过这番话,是以谢娉婷听闻这个消息还是愣了神,她芙蓉面上露出一抹不自信,站起来对着虞氏说道:“母妃,祖母,王府中馈事关重大,我怕自己做不好,不若先从桃源居开始?” 谢老太太闻言,摇头道:“你那个小院子还有什么难的?左右不过几个人,每月数着些月例银子罢了,实在没什么好耽搁的,你母妃说的有道理,若要学着掌管中馈,眼光就要放长远了,只盯着一方宅院是远远不够的。” 余下的话,她还没说。 将来呦呦嫁入东宫,掌管的事物只会比王府更复杂,更何况,太子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会管理内宅的女子,而是能共同进退,目光长远的太子妃。 谢娉婷闻言,面上有些犹豫,她迟疑了一番,还是说道:“那孙女儿试试。” 前世她娇纵任性,只要是不喜欢的,一概碰都不碰,嫁人之后,婆母本就不喜她,也没打算将中馈交给她打理,因此终极两世,她于打理中馈上,实在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她垂首,想起上辈子她死前,殿下带着兵马围剿伯府,又入宫掌控大局,养兵养马,都需要大量钱财,倘若她能替殿下打理好中馈,不也能替殿下分忧吗? 思及此处,她的面上飘过一丝坚定,杏眼里雾色消散,说道:“祖母,我会好好学的。” 谢老太太喝了口茶,她鲜少瞧见孙女这样认真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连连道:“好好好。” * 因为即将到来的春闱,东宫比往日更为忙碌一些。 周怀禛翻了翻卷宗,将本届举子的出身来历,大概都过了一遍,不过半晌,他便皱起了眉头。 这些举子背后,大多都已经有了靠山,有的出身世家,有的师承当朝高官,身家清白又是寒门出身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韩偓瞧见太子殿下的模样,便知晓殿下心中又在想什么,他轻咳一声,说道:“殿下,这份名录您都瞧了三遍了,也该歇歇了。” “臣也看了一遍,在背后扶持这些举子的人,不外乎是赵贵妃的父亲右相赵林,您的外祖父沈宰辅,还兼之,左相大人贺洵,其他大小官员自然也是有些人脉的,但都不及这三位大人门生众多,陛下想要任用的人,多半是在这三位的门下了。” 这三位之中,只有左相大人向来深居简出,保持中立,从不参与夺权一事。 周怀禛眉目冷清,瞥了韩偓一眼,淡淡说道:“也不尽然。孤猜测,父皇有了前车之鉴,大约再也不会随意扶持世家子弟,他若要选择,一定是无依无靠,唯独赖着他才能飞黄腾达的人。” 右相赵林当年也是世家子弟,因为崇元帝初登基,先皇又去的及,并未留下可信赖的辅臣,便只能任用当时已经在官场上崭露头角的赵林,以至于放权太过,如今折子递到皇帝手边,倒要先经赵林之手。 他观父皇之举动,大抵也是对赵林起了忌惮之心的,不过这点生分,根本抵不过对他外祖父沈宰辅沈重的猜忌,两边都不是靠得住的人,如今父王自然想要再扶持一位新臣出来,三权鼎立,才可平稳朝堂。 此刻他心中对于父皇定的人选已然有了定数,不由挑眉问道:“你猜猜,孤的父皇看中了谁?” 韩偓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大抵就是李家那位了吧。” 自从昌平侯贪墨被惩治,侯府被降为伯府,一晃已过去了许多年,摇摇欲坠的伯府,急需靠科举振兴家族的世子,不正是陛下此刻最想要的棋子吗? 周怀禛眉目微舒,他站起身来,瞧着东宫屋檐上振翅欲飞的压角兽,淡淡说道:“机遇就在眼前,能不能抓得住,还要看他是否有这个能耐了。” 韩偓微微一愣,他惊奇问道:“殿下,您不拦着吗?” 倘若李家那位真能做个新臣,那便意味着,必定要在赵林和沈宰辅之间分一杯羹,那殿下岂不是要受影响了? 周怀禛剑眉微蹙,冷声说道:“何必拦着,这恰巧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没有哪个能臣可以忍受帝王分给自己的信任和看重打了折扣,一旦他生了嫉妒的心思,就会不自觉地排斥另一位臣子,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消磨帝王的信任与耐心,这便是自古以来君臣关系倾颓的开始。 韩偓自然想明白了其中关巧,眼瞧着落日西斜,他想起自己同徐妙锦的约定,不由愧疚地对着周怀禛说道:“殿下,明日皇后娘娘办了花宴,妙锦答应了帮微臣挑选新衣的,所以………” 所以他今日不能留下来陪殿下处理公务了。 周怀禛凤眸微微眯起,忽然觉得心中颇有些不爽快,算起来,他的呦呦还没为他挑过一件衣裳! 周怀禛面上无比正经,瞧不出一丝内心的波澜,他轻咳一声,低声说道:“孤怕你一个大男人单独见姑娘有些不妥,索性孤明日也清闲,便陪你一同去吧。” 韩偓面色微微僵硬了,他一个大男人,见自己的未婚妻有何不妥了?! 不过他转瞬一想,便明白殿下的用意了。 呵,这个虚伪的男人,还不是想让妙锦将汝阳郡主约出来?! 即便心中腹诽,韩偓还是十分没面子地应下了这无礼的要求。 沈皇后已在门外站了多时,因着双目视物不清,行动间多有不便,她鲜少来东宫探望。 其实,她也怕来得多了,禛儿难免分心接待她,不能专心政务。 因此,此刻站在门外,她倒恍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她听见儿子方才的谈话,不由轻轻一笑,吩咐朝云道:“将东西搁在这处,咱们回宫吧。” 眼下禛儿倒是忙着政事,她不过随意过来瞧一瞧,便不进去打扰了。 朝云应了一声,便将食盒放在了门槛处,她起身正欲扶着娘娘回宫,却瞧见娘娘身后的人一身明黄龙袍,此时正面色沉沉盯着她。 夕阳的光芒仍旧有些刺眼,沈皇后眼前一片模糊,她察觉到朝云的失态,柔声问道:“怎么了?” 朝云只觉得嘴巴打了结,她磕磕跘跘地说道:“娘娘,陛……陛下来了。” 沈皇后身子一僵,面上轻柔的笑瞬间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托腮】:殿下,呦呦说要学会赚钱给你招兵买马。(≧w≦) 太子殿下【耳尖一红】:孤要兵马做什么,孤只要她! 被甩了一桶狗粮的作者君:……天凉了,夜冷了,我该钻进冰冷的被窝了【心死如灰.jpg】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沈皇后到底是有处事不惊的气度, 她的教养, 也只允许她失态了那一瞬, 片刻之后,她便恢复了从容的面貌, 她转过身来, 盈盈一拜, 道:“臣妾见过陛下。” 崇元帝心中着实憋了一股暗火。 方才他派元喜前去坤宁宫召皇后, 元喜回话说皇后身子不适,已然歇下了。 他想自己冷着皇后也多时了, 好心好意去探望,可没想到竟然吃了闭门羹,瞧她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哪里有半□□体不适? 崇元帝按下心中不满,咬牙问道:“皇后不是卧病在床,无法面圣吗?” 这样的质问, 倒让沈皇后觉得奇怪嘲讽, 从前皇帝最不喜欢去坤宁宫,每逢初一十五就像上刑似的,如今倒是上赶着见她。 难道是还没看够她落魄的样子,因此再过来挖苦几句? 沈皇后并不去瞧帝王的脸色, 她淡然道:“臣妾先前的确不太舒坦, 现在好些了,过来瞧瞧禛儿,陛下若无事的话, 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崇元帝瞧她那一派淡然的模样,只觉得刺眼,他想起这里是东宫,也不愿让太子瞧见如今这个场景,因此压下了心中的怒气,抿唇道:“朕听闻,那汝阳郡主欺负了赵家二姑娘?” 沈皇后闻言,面色一冷,她秀眉微蹙,倘若是熟悉她的人,此刻便该知晓,她是动气了的,只是崇元帝却瞧不出。 沈皇后懒得再看眼前的帝王,这样的场景,已经在她入主中宫十几年间展现了无数次,她简直觉得厌烦,“陛下听闻,大抵是听赵贵妃说的吧?赵家二小姐轻狂至极,在本宫的坤宁宫公然挑衅本宫的儿媳,难道还不准本宫惩治吗?” 崇元帝那日只是听赵贵妃说了一耳朵,并未派人深究,他只是想寻个由头过来探望皇后,不想让自己丢分,此刻听了前因后果,不由有些懊恼,但帝王的面子不容许他认错。 此刻听着皇后责怪的语气,他忍不住愣了一瞬,旋即心底便升起一抹怒气,“朕瞧着,分明是那汝阳郡主恃宠生娇,太过跋扈!赵二姑娘朕又不是没见过,她生性温顺,又怎会惹是生非?” 沈皇后的脸色已然冷到了极致,她广袖下的手紧紧捏成一团,心底横亘着一抹郁气。 自嫁入宫中的第一日,皇帝便告诉她:“朕娶你,只不过是为了安母后的心,为了沈宰辅的扶持,倘若没有你,朕便会封云清为后,你既然得了皇后之位,便该安分守己,不要再痴心妄想更多的东西。” 她知道皇帝娶她是为了什么,可是家中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场景给了她太多幻想,让她错误地认为,她同未来的夫君也该是如此的。 可以上的那些话,在她来到大内的第一个夜晚,就打破了她对这段姻缘所抱有的希冀。 她的夫君,当今天子,厌恶她,甚至憎恨她夺了他心上人的位分。 她不是没有伤心过,也不是没有痛苦过,可是到了最后,她只能坚持,并不是她死皮赖脸,而是她的家族需要她,她的亲人需要她。 沈皇后可以不在意皇帝的那些冷嘲热讽,可以不在意赵贵妃的故意挑衅,可是她绝不会允许,有人坏了她儿子的幸福,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赵贵妃打的什么心思,沈皇后比谁都清楚,想要将赵淑塞进东宫,也得看她这个皇后同不同意。 沈皇后面上露出一丝极其畅快的嘲讽,她对着帝王说道:“陛下,臣妾明白您的意思了,既然您这样喜欢赵二小姐,臣妾明日就颁了懿旨到右相大人的府衙,您瞧瞧,是妃位合适,还是贵妃之位更合适?” 崇元帝听了她的话,面上逐渐青黑起来,他怒气冲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果真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所以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将赵淑纳进宫来? 这样的认知让崇元帝心底有些不满,在他心中,他可以允许自己冷落皇后,可却不能容忍,皇后对他没有半分尊重,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物件,被对方随意摆弄。 沈皇后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平淡地说道:“陛下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本宫乏了,若是陛下想要后妃服侍,那就自便吧。” 内侍元喜瞧着帝后二人剑拔弩张,越来越充满□□味的场面,不由冒险出声劝道:“陛下,奉天殿中还有大臣等着商议国事,此刻时候不早了。” 因着这句话,崇元帝才回过神来,他放不下那份羞耻心,索性冷冷看了沈皇后一眼,说道:“朕瞧着,赵淑是个好孩子,配太子绰绰有余,赵右相的嫡女,难道还不能胜任一个侧妃之位?皇后莫要太偏心了。” 沈皇后红润的面上渐渐浮现出一抹苍白,她冷冷笑道:“陛下,您身为人父,禛儿自出生到现在,您又付出过多少?如今轻而易举想要插手他的婚事,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崇元帝被她顶撞,只觉得自己帝王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他也不知怎得,伤人的话脱口而出:“当年朕册封皇后,也没有人问过朕到底愿不愿意,他是朕的儿子,朕如何做不得主?” 话语只出口片刻,崇元帝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伤人,他张了张嘴,想要将话圆回来,可瞧见皇后那张冷冰冰的脸,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元喜眼瞧着两人又要起争执,他用衣角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磕磕绊绊地说道:“陛下……,几位大臣该等急了。” 沈皇后一片怔愣,她以为自己瞧不清那人的嘴脸,就不会伤心难过,但此刻那句“愿不愿意”仍旧触痛了她的心扉。 皇帝的委屈,尚且还有其他人可以抚慰,可她的委屈呢?又何尝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崇元帝的目光落在皇后失落的面庞上,他更加烦躁了,目光游离了片刻,丢下一句“皇后自己心里该有数”,便甩袖离开了。 元喜向沈皇后告了一声罪,便匆匆跟在帝王身后去了。 崇元帝脑子里一片纷乱,他那日问了赵贵妃当年之事,可赵贵妃所描述的场景,的确同当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许是他这些日子太过忧虑春闱之事,生了幻觉,沈应如这样心肠冷硬的女的人,又怎么会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想到这儿,他便将那场梦境从脑海中挥去,再不作他想了。 朝云瞧着主子的模样,心中也不好受,她低声劝道:“娘娘,您明明知道陛下的脾气,您越是硬着来,陛下只会越生气,您为何不将太子侧妃之事压下,稍后再做打算呢?” 沈皇后面上愈发坚定了,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声说道:“当年本宫让步了,可是代价依旧惨重,从那时起本宫就明白,在皇帝面前让步,不仅不会缓和事态,还会留给他再踩你一脚的机会。” 朝云叹了一声气,说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沈皇后闻言,面上露出一抹苦笑,对啊,她这是何苦呢? 她只是不愿自己的孩子再走上同样的道路,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过互相折磨的一辈子罢了。 沈皇后瞧着落日余晖下威严苍茫的皇城,渐渐陷入了回忆,从午门到太和殿那条长长的道路,大概是她这辈子走过最漫长,也最痛苦的道路,她只希望,将来禛儿在太和殿前迎接他的皇后时,是快乐的,欣喜的,没有后顾之忧的。 她所失去的,惟愿她的孩子能全部拥有,她这一生之所求,仅此而已。 * 昌平伯府内灯火稀落,一片寂静,因着府中日渐堆积的债务,李老夫人不得不遣散了下人。 当年煊赫一时的侯府,到了如今,竟露出这般破败的光景,真叫人唏嘘不已。 倒是仍旧有几个忠仆念在与旧主的情分上不肯离开,一个人做着三个人的活计,一时间但是没让伯府出了乱子,只这些日子讨债的人再三上门,府里但凡值钱些的物件早就被搜罗走了,每每到了用银钱的地方,便格外头疼。 这厢又到了该出去采买的时候,李老夫人身边的胡婆子不禁头疼了几分,她踏着小径匆匆往仁寿堂里去了,想要与老夫人商讨出解决之道来,再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虽然伯府如今的确破落,可但凡有底子的人家,总会在发达的时候备着些银钱,以防将来有个三灾五难的不能周济,她瞧着这位李老夫人从前又素来善于经营,总不该真的一点防备也没有。 李老夫人的仁寿堂原先该是这府里顶顶华贵的所在,但如今也是一片空寂,堂堂一位诰命夫人,所居之处竟然除了一方木桌,便只余一处床榻。 她点了灯,正在桐木桌上举杯小酌,盈盈的烛光落在这位老妇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倒映出许多人世疾苦来。 伯府早已一片空荡荡,也唯有地窖里还存着些老侯爷在时贮藏的酒水,李老夫人闲闷之时,倒也只有饮酒才能让她忘记后半生这一片狼藉。 桌上照例放着老侯爷的牌位,又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香炉,熏烟袅袅,倒也像是个悼念的模样。 胡婆子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据她所知,老侯爷生前同老夫人的关系并不是多么融洽,如今老夫人倒追念起亡夫了。 但这终究是主人家的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胡婆子心中早就有底了,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俯身道:“老夫人,如今府里的用度已经捉襟见肘了,老奴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可如何是好?” 李老夫人哪里不知道伯府的底细,正因为知道,她才更沉浸于饮酒消愁,前半辈子她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有令人艳羡的姻缘,如今到头来,竟全是一场空,这叫她无法接受。 她叹了口气,说道:“该变卖的早就变卖了,那群人也将伯府搬空了,如今府里一分余钱都没有,我又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话罢,她又饮了一口酒,年过半百的妇人,竟然又在亡夫的牌位前嚎啕起来。 胡婆子心中既是怜悯,又是无奈,她上前抚着老夫人的背脊,忽然生了一个主意,说道:“老夫人,奴婢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老夫人止住啼哭,惶然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就是,左右到了这般光景,我是再也没法子了。” 胡婆子道:“老夫人,眼下府中还存着不少的酒水,都是老侯爷珍藏的,年头并不短,倘若拿到外头去卖了,也是一处进项,若能卖个高些的价钱,说不得咱们还能将铺子盘回一个来,仔细经营,东山再起也尚未可知啊。” 李老夫人听着这意见,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想到人手,又不禁犯了愁,“你说的是有道理,可但凡做生意,没有些人脉关系哪里行得通?” 胡婆子听了,忙拍着胸脯道:“这您就放心,老奴家的那位就同一位酒楼的采买相熟,这事老夫人便放心吧。”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也并未有多大的惊喜,她只是问道:“你可知晓世子去哪了?” 这些日子,儿子早晚安都未请过,整日里找不到人,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胡婆子微微一愣,犹疑道:“世子去了西郊别院。”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了,那西郊别院,早在老侯爷在时便转手卖给了武安王府,也不知世子整日去那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大概不记得第一章的西郊别院了,哈哈哈(≧w≦)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谢娉婷没想到, 母妃如此雷厉风行, 那日才回禀过祖母接掌中馈的事, 等回了居所母妃便将王府的账本和册子尽数交给了她,玉梨姑姑亲自送来, 特意嘱咐她不必过于心急, 可细细将账本与册子看完再做打算。 家中财务到底如何, 谢娉婷之前并不知晓, 她瞧过厚厚的账本,这才惊觉, 王府其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荣华富贵。 大抵与本朝重农抑商有关,又兼之官家明文规定,在朝为官者不得借职位之便谋取私利,因此许多盈利高的产业便无法涉足,王府名录下赚钱的进项,大多是官家赏赐的田产, 各类首饰, 衣衫,胭脂水粉,酒水铺子,多半赚的是女子的钱, 像是粮食, 铁铺,与政局相关的产业,便极少涉及。 且从册子上看, 亏空的铺子不在少数,谢娉婷初初接到这些账本,简直无从下手,在她的印象中,母妃精明能干,又怎会放着这几个亏空的铺子不处理呢? 她心中想不明白,索性就打算,去瞧瞧这几个铺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玉锦心疼主子,不大一会儿便进进出出两趟,端茶送水,生怕她累着了。 谢娉婷瞧见她慌张的模样,心中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我不过是看了一两个时辰的账本,哪里需要你这样仔细的照料。” 玉锦笑了笑,说道:“奴婢从没见过郡主这样用功的模样。” 但玉锦知道,郡主自小就极为聪慧,万事只有她不想做的,没有她做不到的。 谢娉婷闻言,倒是微微怔愣。 她的确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但重来一世,大抵就是要弥补上辈子的缺憾,自从父王被派去赈灾,她提心吊胆,前世抄家的种种场景浮现于眼前,间接地让她开始明白,宠她爱她的亲人,终有一日也会老去,她们并不能护着她一辈子。 她要竭尽所能,让自己强大起来,最起码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她能坦然应对,而不是做一个拖油瓶。 她面上露出柔和的笑容,揉了揉微微有些酸痛的肩膀,瞧了一眼菱花窗外明媚的春光,说道:“这要紧的账本都瞧完了,眼下也该去铺子里掌掌眼,母妃什么都没说,大抵是想让我自己去弄明白的。” 话到此间,外头玉团忽然打了帘笼进来,她面上一团喜气,说道:“郡主,徐姑娘来了。” 这厢才说完话,一个穿着娇绿缎裙的姑娘便进来了。 正是徐妙锦。 她想起方才韩偓的嘱托,面上的笑意差点绷不住,她努力忍住了笑,正经道:“呦呦,你在做什么?这两日闲来闷在家中,实在无聊,不如咱们出去逛逛?” 谢娉婷将身侧的位置空出来,待两个姑娘坐在一起,她才指着摞得高高的账本说道:“母妃让我学着处理府中的中馈,这才刚看完一册账本,我正打算出去瞧瞧铺子,可巧你就来了。” 玉锦极有眼色,她派人下去端了些干果茶水上来,便同小女使们一同去了耳房,好叫两位姑娘方便说话。 谢娉婷瞧她脸色红通通的,就知道她又是一路匆忙赶来的,便将那茶推到她面前,笑道:“你试试,这是新来的普洱茶,清香醇厚,你应该喜欢。” 徐妙锦一路赶来,的确有些口渴,她又一贯不讲究,一口闷完了茶,便扯着谢娉婷的手道:“你听说了吗?皇后娘娘将花宴推迟了,原本是定在三月十三的,但不知为何忽然就改了主意。”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迟疑道:“那岂不是要拖到春闱之后?” 徐妙锦笑了笑,说道:“是了,我略有耳闻,听说这次花宴,是为了给云妃所出的二公主寿康公主选驸马,我瞧着这模样,大抵是要在新晋举子中挑选了。” 再次听到寿康公主这三个字,已经恍如隔世,上辈子寿康公主周建宁在丧夫之后,应该是嫁给了李延光的。 她离世的那一天,昌平伯府正在举行李延光和周建宁的指婚宴。 即便是上辈子听到这则消息,谢娉婷也毫无感觉,更何况是此时——这辈子正过得肆意舒坦的时候,因此她只是轻轻笑了笑,说道:“那也是极好的。” 桥归桥,路归路,是最好的选择,上辈子他冒领殿下的救命之恩诓骗父王,才促成了这门婚事,他不光明磊落,父王也是另有所求,算是扯平了。 至于之后王府倾颓,他不闻不问,算是薄情寡义,自古以来人走茶凉,世情险恶,大抵如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宽限,就是不去恨他。 左右这辈子再无牵扯,过去种种,便烟消云散了吧。 徐妙锦瞧了一眼外头的日光,料想那人该等急了,因此倒也按下那八卦事宜不再提,只是说道:“呦呦,既然你要出去看铺子,刚好我能陪你一起去。” 谢娉婷微微颔首,笑道:“能有你作陪,自然是极好的。” 两人话罢,便乘了轿子往西市去了。 行至罗绮阁门前,轿子便停了,谢娉婷掀了车帘,瞧见这店铺的名字,只觉得奇怪,她笑道:“说是陪我去看铺子,其实你只是想来做新衣裳?” 徐妙锦被她看得心虚,也不欲解释,她索性拉了好友下马车,径直往里头去了。 今日并不逢市集,因此铺子里唯有几个伙计并一个女裁缝正忙碌着,那女裁缝一身月白笼地长裙,虽用的并不是多好的料子,可胜在手艺精巧,自是与别家不同。 那女裁缝遥见两位女客前来,不由前来逢迎道:“不知二位是来取衣裳还是来做衣裳,若要做衣裳,还请上二楼,叫师傅量定一番。” 徐妙锦柳眉一扬,眼中含着窃窃笑意,她挥了挥手,爽朗道:“我们去楼上瞧瞧,不劳烦师傅了。” 谢娉婷只以为妙锦是要定做衣衫,因此便由着她去了。 两人上了楼,二楼的布景便与一楼大不相同了,这里插屏风雅,摆设新奇,又有茶香雅韵,若不是有量身的女师傅进了中间那一圈隔间,只叫人以为这里是茶楼旅店了。 徐妙锦带着人往最里面那处隔间去了,到了门前,她反倒停下了,因光线较暗,谢娉婷没瞧见徐妙锦面上的一抹偷笑。 徐妙锦将人带到门前,笑着说道:“呦呦,我去隔壁量身,你在此处量身,待会儿我再过来。” 话罢,她飞一般推了隔壁的门进去了,唯独留下谢娉婷一人在原地傻傻站着。 谢娉婷犹疑一瞬,便推了门进去,只是刹那便呆愣住了。 屋里茶香袅袅,隔着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光影绰绰,倒映出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男子,谢娉婷只觉得此人格外眼熟。 她联想到妙锦带她出门前的种种异状,又瞧见眼前场景,芙蓉面上露出一抹欣喜来,她软软叫道:“殿下?” 周怀禛缩在屏风后差点等得不耐烦,他瞧见门口的小姑娘迟迟不出声,心中十分郁闷,他的呦呦竟然认不出他来,可那声软软的殿下一出来,他之前的种种情绪都消散了,只剩下欣喜。 他隐了隐面上喜不自禁的神情,想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些,但脚下轻快的步伐,却泄露出他的心迹。 谢娉婷看着那人阔步而来,他面色冷清如故,黝黑的眼眸在对着她时却去了几分冷清。 谢娉婷的心跳停了一瞬,她从前原不知道,殿下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他对着旁人,冷清又威严,该狠心的时候手起刀落,死在他手下的贪官污吏数不胜数。 更遑论,他十三岁上就随着父王出征,回京之时已然一身煞气。 但在她撞见按察司审讯那事之后,殿下在她面前,就再也没了杀气,他柔软的一面,从来只对着她,这样的认知,让她心中又酸又甜。 面前的姑娘穿着一身淡蓝衣裙,纤巧削细,面凝鹅脂,唇若点樱,正怔怔地看着他。 周怀禛被她瞧得发慌,他面色依旧冷清,只是目光微沉,淡淡说道:“孤还以为,呦呦认不出孤了。” 谢娉婷心中暗笑,殿下在旁人面前清贵又冷漠,哪里能说出这样有怨气的话? 她面上泛着红光,杏眼里亮晶晶的,软软说道:“殿下龙章凤姿,见之难忘,我又怎么会认不出呢?” 此话一出,隔壁忽然响起若有若无的笑声。 谢娉婷听着那声音,便知道是徐妙锦,她的脸色瞬时红得像虾子一般。 周怀禛听见隔壁的动静,面色一黑,长腿一迈就出了门。 他的呦呦好不容易说句夸他的话,他都没听够,却被隔壁那两个听见了? 韩偓没来得及捂住徐妙锦的嘴,便知道要大事不好,他丢下一句“别出去”,便觍着脸出去见殿下了。 韩偓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瞧着殿下黑如锅底的脸,心底跳了跳,急慌慌地说道:“殿下,方才……方才只是个意外,我们立刻换一个隔间!” 周怀禛眯了眯眼睛,剑眉一挑,冷声说道:“还不快去?” 韩偓心中泪流满面,他推了房门再进去,徐妙锦那个小女人正捂着嘴笑得正欢,她白皙的脸蛋上满是红晕,此刻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哈哈哈……我……我没想到,太子殿下在呦呦面前,竟然这么软,哈哈哈哈……容我再笑一刻钟!” 韩偓黑了脸,心中虽然喜欢看她这样欢快的笑,可面上仍板着,批评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不知道吗?还在墙上开了个洞偷看,你怎么这么能耐?!” 徐妙锦委屈巴巴瘪了瘪嘴,停了笑,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又凶我!你上次明明答应我,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对我发脾气的!” 韩偓:…… 他真想扣开这女人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啥,平日他俩约法三章,对她不利的她是一点儿也记不住,刁难他的倒记得一清二楚。 即便心中腹诽,韩偓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快起来,咱们换另一间,再拖下去,我这衣裳是做不成了。” 徐妙锦在风中凌乱,难道韩偓叫她出来,真的只是想让她帮忙挑衣裳?! 周怀禛重新回了隔间,只见一个女师傅正替他的呦呦量着腰身,量索绕过女子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他的眼眸不自觉地暗了暗。 周怀禛状似平淡地收回了目光,他在位置上重新坐下,拿起凉茶便饮了下去。 那位女师傅瞧见他喝凉茶,忙说道:“这位公子,凉茶伤身,炉子上有热茶。” 谢娉婷好奇地朝那边看去,只见她尊贵的殿下薄唇轻启,淡淡道:“本公子有些上火,喝凉茶消消火气。” 那女师傅闻言笑了笑,她给谢娉婷量完腰身,又说道:“这位公子在这等了许久,茶水也喝了许多,奴家方才问他,他只说是在等自家夫人,奴家还在想,这位夫人定然是貌若天仙的,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公子与夫人的感情,真真是叫人艳羡。” 谢娉婷脸上一红,她不知道此刻是该应承着还是开口解释,殿下……殿下竟然说她是他夫人?! 周怀禛面上波澜不惊,耳尖却悄悄红了,他清冷的目光朝着小姑娘望去,见她面上并无抗拒之色,这才放了心。 那女师傅只当两人是新婚夫妻,太过害羞,因此一脸“奴家都懂”的表情,索性说道:“夫人,既然您来了,不如就由您替公子量尺寸?” 谢娉婷面上一片绯红,她杏眼里满是尴尬,朝着周怀禛糯糯问道:“您……您觉得呢?” 倘若此刻她的眼中写着字,定然是:殿下,赶紧拒绝啊!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甜吗?(≧w≦)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周怀禛微微敛眸, 他瞧见小姑娘眼中明晃晃的拒绝, 不以为意, 阔步走上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夫人两个字咬得极重, 声音清冷又撩人, 简直让人招架不住。 那女师傅面上满是笑意, 恭敬地将量尺递到了谢娉婷手中, 说道:“夫人请。” 谢娉婷木愣愣地接过量尺,她咬了咬唇, 杏眼里全是不敢置信。 殿下不是最讨厌别人触碰他的吗?据说早先殿下在东宫,有个女婢不小心滑倒,碰了殿下的衣衫,殿下就再没穿过那件衣裳了。 想到此处,谢娉婷不由战战兢兢,她垂首道:“请……张开双臂。” 夫君这两个字, 打死她也是叫不出口的! 那女师傅只以为这小夫人是害羞了, 因此极有眼色地退下了,又添了一句:“待会儿夫人将尺寸给一楼的柳师傅即可。” 那女师傅走了,隔间里只剩两个人,谢娉婷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将量尺放下, 杏眼光亮盈盈,不由道:“殿下,宫中尚衣局制衣精美, 您怎么还到这里来做衣裳呢?” 方才她不欲在旁人面前扫了殿下的面子,只有应承下来,可是眼下四处无人,她哪里能够再毫无顾忌地给殿下量? 周怀禛面色不变,他哪里能说今日是特地出宫来寻她的,做衣裳只是幌子而已,因此镇定开口道:“孤不过是外出办公,顺道路过此处罢了。” 他目光冷清,面上端正,说出来的话叫人无法质疑。 谢娉婷更是松了一口气,她忙道:“既然殿下出宫还有正事,想来是十分重要的,我做事笨手笨脚,怕耽搁时候,不如殿下自己量?”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眼底的忐忑,面上的绯红,他眼底划过些微笑意,面上却冷着,他极为坦然地张开双臂,淡淡说道:“呦呦快量,孤等不及了。” 谢娉婷:…… 谢娉婷犹豫一瞬,想起殿下还有要事要办,她不好再耽搁,于是拿起量尺,走到殿下身后,小心翼翼地替他量了臂长,她将尺寸牢牢记在脑子里,接下来却犯了难。 殿下一向不喜欢别人触碰他,量臂长还好说,只是量腰围,难免要碰到,她提心吊胆地站到殿下面前,鼓起勇气说道:“殿下,我要给您量腰围了……” 小姑娘面颊瓷白,长睫微颤,她纤细的手拿着量绳,缓缓绕过他的腰身,周怀禛目光微微一暗,他就这样仔细打量着她,仿佛时光都静止了。 只是他瞧着她的动作,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连他腰间的一片布料都怕碰到,周怀禛面上有些冷了,他想起自己近日忙于春闱事宜,的确疏于锻炼,难道呦呦是嫌弃他身材不好? 但这样的怀疑他不能宣之于口,于是只能憋在心中,自己消化。 谢娉婷终于替他量完了尺寸,额角已经沁出微微的汗珠,她呼了一口气,朝着宽肩窄腰的殿下望去,笑盈盈地说道:“殿下,量完了,只要将这尺寸交给柳师傅,过些日子殿下就可派人来取新衣了。” 只是她说完,却发觉殿下并没有一丝开心,谢娉婷微微一愣,心中却不知是何原因,她试探问道:“殿下,您不是有正事要忙吗?现在量完了,您可以去了。” 周怀禛听着小姑娘软软的话语,心中却是一闷。 他瞧着徐家那位小娘子对韩偓黏得紧,为什么呦呦却总想赶他走? 尽管心中郁闷,周怀禛面上还是镇定极了,他淡淡说道:“那原不是什么要紧事。” 话罢,他意有所指地问道:“呦呦可还要逛逛其他地方?” 谢娉婷更是怔愣了,殿下方才明明说是偶然路过,可是如今这话里的意思,是要陪她逛街? 殿下一向冷清不爱热闹,今日竟然要陪她去逛街? 谢娉婷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她心中想着母妃交代的差事,想去看看那几间铺子,但是瞧见殿下面上不显,眼中却暗含着的期待,她的心就软了又软。 她知道殿下是想去的。 殿下入主东宫十几年,从小便极为自律,幼时她入宫,瞧见最多的就是殿下临窗苦读,跟着太傅学为政之道。 有一年元宵节,皇后娘娘办了晚宴,她随母亲一同入宫,宫中灯火辉煌,人人喜不自胜,只有殿下一个人神色冷清,瞧不出节日的欢庆,对着太傅留下的《六韬》反复思索。 父皇不慈,兄弟不喜,皇后娘娘在宫中又举步维艰,殿下自小就没有太多的欢愉时光,他大把大把的时间,扔在帝王之术上,恐怕根本从未用闲暇的时光,细细瞧一瞧燕京城这繁华的景象,瞧一瞧,他未来要守护的天地。 脑海中一瞬间划过这许多,谢娉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轻轻说道:“殿下,去哪里都好。” 只要殿下开心,去哪里都好。 周怀禛一怔,他意外地从小姑娘眼中看到了一抹温柔和……心疼。 虽然这心疼来得莫名其妙,但他的心却像是被羽毛轻轻触碰了一下,酥酥的,麻麻的。 嗯,他的小姑娘在心疼他。 这样的认知,让周怀禛近日紧绷的心弦尽数消散了,他忍下这股心悸,冷清的眉目柔和了一瞬,轻声道:“那,去酒楼?” 眼下已是正午十分,恐怕她用了早膳过来,就一直未曾进食,到了这个时候,是该饿了。 周怀禛料得没错,谢娉婷急着看账本,早膳也不过匆匆用了几口便搁下了,她此刻腹中空空,还真有些饥饿。 听了殿下的话,谢娉婷险些以为他是她心里的蛔虫,连她想了什么都知道。 但是殿下没在宫外用过膳,恐怕也不知道,上河街吃食最棒的酒楼在哪里,出于地主之谊,谢娉婷说道:“殿下去过同春楼吗?那里的锅子做的好极了!” 周怀禛面色不改,微弱的光落在小姑娘的鼻翼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了暗夜里的星星。 他心中一动,微微敛眸,不忍心戳破她那样简单的欢喜,告诉她他早就已经去过了,因此只是低声道:“好。” 谢娉婷听他回答,心道殿下果然没去过,不由更想带他去试一试同春楼的美食了。 她下了楼,将记住的尺寸报给柳师傅,又转身问道:“……公子,您要什么款式的呢?” 周怀禛微微一愣,他的衣衫,尚衣局自春季便开始制作,即便是今年不再制新衣,翻着个穿他也穿不完,今日来罗绮阁,不过是想见她而已。 衣衫是什么款式,他一点也不关心。 谢娉婷见他久不回答,便以为他是不清楚有哪些款式,便一一将那款式念给他听了,又问道:“您喜欢哪一种呢?” 周怀禛一言不发,他阔步走近了,对着她道:“你喜欢就好。” 此话一出,谢娉婷瞬间怔愣了。 那柳师傅掩唇一笑,道:“小娘子,你夫君的意思,只要你给他挑的,他都喜欢。” 柳如素在这家铺子做师傅也有些年头了,达官贵人见得不少,可夫妻如此恩爱的,还是第一对。 谢娉婷的脸色轰然一红,她不敢看身侧人的眼神,连忙掩饰自己的局促,匆匆道:“那就……每个款式都来一件!” 却不料,此话一出,柳如素笑得更灿烂了,她忍住笑声道:“这位公子,您的夫人是觉得您穿什么都好看呢。” 周怀禛面色瞧着平静如水,他广袖下的手微微一动,耳根子却红了红,他微微侧目,瞧见她局促的样子,不由笑道:“凡是店中有的款式,也通通给我夫人做一件,日后派人来取。” 谢娉婷听了这话,面上的红热烧的她此刻恨不得找块冰冷冻一下。 殿下叫人通通给她做一件,不就是变相夸她,穿什么都好看吗? 凡是生意到来,商家没有不开心的,柳如素脸上笑开了花,她殷勤道:“两位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旁人,衣衫我定会让人尽快做好,等您来取。” 周怀禛闻言,微微颔首,他眼角余光往旁边一看,便瞧见一个女子正用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 来人正是徐妙锦,她听着太子和呦呦两人的话语,简直觉得被喂了一嘴的麦芽糖,甜到发腻,甜到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偓在她身后跺了跺脚,本打算趁殿下没发现,将妙锦带走,可没想到此刻已经晚了,他面露尴尬,嘿嘿笑道:“那个,我们不是故意的!凑巧,凑巧!” 周怀禛阴冷的目光紧紧盯着韩偓,他十分耐心地等着面前人说出真话。 韩偓尬笑了半刻钟,终于憨憨地收了笑,颇为自责地说道:“公子……是我们不该偷看!” 徐妙锦并不愿意像韩偓那样没有骨气,她机灵地朝着谢娉婷眨了眨眼睛,微微做了个口型,“呦呦!救我!” 谢娉婷紧张地朝周怀禛看了一眼,见他面色仍旧不虞,又瞧了眼可怜巴巴的好友,只得扯了扯周怀禛的衣袖,软软说道:“公……公子,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徐妙锦眼中一亮,她紧紧地盯着太子的举动,果不其然,在听到呦呦这话后,太子殿下的眉目舒展了,戾气没有了,甚至周身散发出一股春风和煦的氛围。 周怀禛瞧了眼面前乖巧的小姑娘,他淡淡应了一声,“嗯。” 下一刻,冷厉的眼风便朝着韩、徐二人去了,露出警告的意味来。 韩偓:…… 呜呜呜,殿下对他好冷漠,殿下难道忘记了吗?是谁在他情场失意时默默陪在他身侧的?!又是谁今日将郡主约出来的?! 周怀禛只当没瞧见他那副心伤的模样,挑眉道:“还不快走?” 韩偓彻底没话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皱眉】:呦呦她都不碰我,难道是嫌弃我身材不好?看来日后要加强锻炼了! 呦呦:殿下他身材太好,只是我不敢碰…… 蠢作者:哈哈哈哈(≧w≦)小学鸡互啄日常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出了罗绮阁, 谢娉婷便带着人往同春楼去了。 街市繁华, 人烟阜盛, 氏族官宦之家的车马轿辇来往如流,便是在这样的场景里, 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缓缓在同春楼停下。 着青衣的小厮将马凳放下, 一位白衣公子便翩翩而下。 他远远瞧见那个女子, 面色微微变了变,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打了折扇, 吩咐道:“阮英,你去替老夫人买糕点。” 那叫阮英的小厮应了一声,又担忧问道:“公子,那您……” 大公子自外边回京,老大夫特意叮嘱过,不可往人多的地方去, 以免喘鸣之症发作。 赵长卿微微一笑, “不必担心,只是遇见一故人,上前说两句话罢了。” 阮英这才放了心,他正欲朝卖点心的铺子去, 耳边忽然一传来一声怒骂。 那是个生的极其魁梧的男人, 他身旁停了轿辇,显然是哪个达官贵人的贴身侍从,此时他怒目圆睁, 声如洪钟,“这周遭无人不知,这处地方专是给我们公子停放轿辇的,你有没有长眼睛,竟然敢将马车停在这里?!” 这话倒是张狂,能来同春楼吃饭的,大约都是富贵官家子弟,都是斯文人,鲜少有如此暴躁粗俗的,因此这一声吼叫,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太子一行人方到了同春楼这处,还未来得及上楼,便撞见这样一幕。 徐妙锦离那大汉不过寸步之遥,她自以为胆子是够大的,但此时听那大汉一声怒吼,也不由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扯了呦呦的手,往旁边退了半步。 却不料,太子殿下的动作比她更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呦呦便已经被他护在身后了。 周怀禛极其平淡地看了那轿辇一眼,上头有贺家族徽,显然这壮汉的主人,是左相贺家的人。 他握紧了身侧小姑娘的手,并不打算出面。 韩偓看见徐妙锦的脑袋还朝外面探,他扯了她一把,低声道:“站好了,别给殿下惹事。”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那边的情形又变了。 赵长卿自然也认得那轿辇上的贺家族徽,他听了那壮汉的话,并不为所动。 父亲赵柏提点过他,如今春闱在即,大伯赵林正同左相贺洵暗暗较劲,此刻正在风尖浪口上,他退一步不要紧,顾全大局为重。 赵长卿便对着赵家的家丁开口道:“将马车移到偏僻一些的街角。” 那家丁听令将马车赶走了,将地方空了出来。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那壮汉却朝地上啐了一口,若有所指道:“呸,窝囊。” 赵长卿的小厮阮英听不得旁人辱骂主子,他气得脸色发青,上去便要同那壮汉理论,“我们公子以礼相待,才给你让了位置,可你竟然出口辱骂,嚣张跋扈,你的主子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赵长卿用帕子捂住嘴角,咳嗽一声,蹙眉焦急道:“阮英,回来。” 阮英却咽不下这口气,他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立时便道:“快些给我们公子道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壮汉也是个莽撞人,听不得激将,当下便与阮英缠斗起来。 只是阮英体格终究没有那壮汉厉害,几下便被他一脚踢中了胸口,吐出血来。 周遭看热闹的人被这场面吓到了,纷纷散去,也不敢多管闲事,毕竟燕京城中,天子脚下,贵人多如牛毛,谁也不敢冒险得罪人。 周怀禛早就看见韩偓按耐不住想要出手,他瞧了一眼那白衣公子,眼底划过深思,说道:“去吧。” 韩偓得了命令,可算能泄一泄心中的怒气了,他上场将那阮英扶到一边,对着那壮汉猛地拔出佩剑,挑眉道:“欺负弱小算什么?敢不敢同小爷我比一比?” 那壮汉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刚要应战,却听轿辇中年轻的公子冷冷说了一句,“普达,不得无礼,咱们回府吧。” 叫普达的壮汉恨恨瞥了赵长卿一眼,也只好听了主人的吩咐退下了。 等那轿辇走远了,赵长卿才使劲咳嗽起来,他的面色涨的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谢娉婷有些疑惑,左相贺洵子嗣并不算多,能乘坐带着贺家族徽轿辇的人,定然是贺家直系亲眷。 贺洵有三子,其中大公子外派做官许多年了,三公子又是老来子,前些年已经故去了,听方才那位轿辇中的公子说话,分明是少年的声音,难道是贺家那位二公子贺兰芝? 那这位白衣公子又是谁呢?两人有仇怨? 周怀禛眯眼瞧着那轿辇远去,心中倒是有了几分思量。 他还从未听说,贺家二公子同谁有这样的仇怨,贺兰芝当年在东宫做过伴读,性子沉稳,并不是个嚣张跋扈的人。 赵长卿让人将阮英带回府看大夫,他交代完毕,才上前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韩偓挠了挠后脑勺,笑着说道:“反正这架也没打成,这位公子不必客气。” 赵长卿面上温润,他笑道:“还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在下赵长卿,方从外地归京,对京中人物还不熟悉,若有怠慢,还请公子海涵。” 韩偓一惊,他虽听闻右相赵林的弟弟赵柏带着长子赵长卿回府了,但他并未真正见过这位赵家二爷的长子,此时打量一番,果然名不虚传。 芝兰玉树,莫过于此,只是瞧着身子骨有些孱弱,早些年赵长卿离京之时,“神童”之称便在民间传开,如今一晃已是几年过去了。 韩偓心中感叹一声,嘴上说道:“在下韩偓,赵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便不让赵公子破费了。” 话罢,他便朝赵长卿拱手道:“实在受不起公子之谢,还有差事在身,便不多作陪了。” 赵长卿自然看出来,那位身着玄色锦衣,气质冷清的人才是这一行人的主心骨,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认出来,这是太子殿下。 至于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位姑娘……赵长卿微微一愣,他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抹血色,无人察觉到,他袖笼中的手有些颤抖。 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笑着走上前去说道:“今日凑巧,不如我请几位吃顿饭,以表谢意?” 其实并非凑巧,即便方才没发生那件事,承恩侯世子没有出手救他,他也早就瞧见太子殿下了,本就打算上来打个招呼的。 周怀禛并未错过赵长卿方才的失态,他微微敛眸朝着小姑娘望去,呦呦的神态无比正常,甚至还有一丝诧异。 呦呦不认识赵长卿,可是方才赵长卿看她的目光,分明是看故人的眼光。 他眼底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此次赵家父子被父皇召回京城,又是在春闱这样敏感的时刻,目的定然不简单,但京中官员调动的名录中并未有二人的名字。 思来想去,父皇不欲赵家父子做京官,召他们回京便只有一个可能——当年外派赵柏另有隐情,也许赵柏此次回京,身上带了父皇想要的答案。 韩偓在一旁瞧着,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他记得那日殿下去城下迎武安王回京的时候,他便提醒过殿下,赵家男二赵柏带着大儿子赵长卿回来了。 关键是,这赵长卿离京之时不过七八岁,那时也不知是不是戏言,孩子圈里都传闻赵长卿喜欢汝阳郡主。 他那时还未入东宫给殿下做伴读,在学堂里同赵长卿也还算是同窗,就他看来,赵长卿的确对郡主有意。 毕竟,那时郡主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赵长卿便学会送生辰礼物了。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那日他背书背不出,学究罚他留下打扫学堂,他亲眼看见,赵长卿往汝阳郡主的书案下放了一卷画。 韩偓可不敢将这些旧事告诉周怀禛,他咳嗽了一声,正欲推拒赵长卿的邀请,可耳边却传来太子殿下极为冷漠的声音: “赵公子有心了,不过我们另有他事,不便同行,多谢赵公子好意。” 谢娉婷抬头往上瞧,只看见殿下冷硬的下颚。 方才殿下还让韩偓出手相救,怎得这会儿就对人这么冷漠了? 赵长卿闻言,到底也不便再留下,他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 赵家的仆人便在身后,赵长卿乘了马车,便往回府的路上去了。 徐妙锦跟在韩偓身后,悄悄问道:“我怎么觉得,太子殿下不太对劲啊?” 她隐约察觉出,太子殿下并不喜欢这位赵公子。 韩偓知道徐妙锦嘴上没个把门的,倘若他将当年的事告诉她,不过一日,汝阳郡主定然也从她嘴里知道了。 方才他瞧着汝阳郡主的模样,只怕郡主早就忘记小时候的事,也不记得这位赵二公子了,假如知道了当年的事,又想起来这人是谁,殿下还不恨死他? 韩偓道:“那是你的错觉,殿下哪里不对劲了,我看好得很,有人白请客吃饭,难道还不好?” 徐妙锦揪了揪他手上的细肉,没好气地说道:“就你懂的多!” 话罢便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不再理会他。 韩偓龇牙咧嘴,忍住没叫出声来,低声抱怨道:“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同春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燕京城的大街小巷,湍流人海,一向是燕京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 即便是酒楼,本是俗世人吃喝玩乐的场所,但此刻也并未见吵嚷之声,一层楼由几个雅间构成,中间是几位优伶在弹奏琵琶曲,听着颇有几分韵味。 没了闲杂人的干扰,谢娉婷依旧准备带着殿下去吃锅子,她轻车熟路地吩咐小二备菜,又让妙锦取了对牌,朝楼上雅间去了。 周怀禛跟在她身后,他瞧着她欢欣雀跃的模样,心中那些忧虑也暂且放了放。 韩偓跟在他身后,自然知晓凭着殿下的聪明才智,已然瞧出来赵家与贺家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井水不犯河水,他正欲说些什么,便听殿下说道:“待回宫后,派人查一查赵家同贺家的过往。” 韩偓立时正经了几分,应了声是。 雅间布置得十分古朴,中间搁着一张紫檀木圆桌,可团坐六人,身后是一架绣海棠屏风,四角皆有花架,上头放着美人瓠,美人瓠中几枝应景桃花,影影绰绰,可爱非常。 因是圆桌,也不必分主次,谢娉婷犹豫一瞬,说道:“殿下,您随意坐。” 殿下若不先行上座,妙锦他们自然不敢越矩。 周怀禛剑眉微蹙,他挑了离呦呦最近的位置坐下,面不改色道:“只是随意出来聚聚,并不似宫中规矩繁多,你们随意就好。” 韩偓:…… 殿下您可真够随意的,还不是为了能坐在郡主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又做了修改,后面再展开,怕小仙女们觉得突兀t_t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不大一会儿, 小二便上菜了。 铁锅下有个托儿, 火光盈盈, 能瞧出来,这锅子底下用的炭火是极好的, 不似寻常炭火, 燃烧时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锅子汤底鲜红, 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芜菜的叶子微微卷着,依旧鲜翠欲滴, 与泛着红光的肉色相互映衬,香辣微麻的气息冲着鼻子进来,让人直咽口水。 谢娉婷又用沸水将碗筷烫了一遍,递给周怀禛,轻声道:“殿下请用。” 周怀禛瞧见她明亮又期待的眼神,沉默了半瞬, 他拿起食箸, 却不知从何下手。 韩偓看见殿下的神情,又看了一眼红通通的锅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也是他今日太高兴了,竟然忘了, 殿下是不能吃辣的。 韩偓思虑半晌, 才说道:“殿下,您……” 话还未说完,他便收到了殿下微冷的目光, 他眼睁睁看着殿下夹了一块儿山芋,上面沾着的红汤俨然能一眼瞧见。 韩偓咽了咽口水,他紧张地看着殿下一骨碌地将山芋咽了下去,嚼……嚼都没嚼,过程中斯文无比,倘若他不知道内情,也该以为殿下对这锅子喜欢极了。 徐妙锦见韩偓不动筷子,低声问道:“你怎么不吃?” 韩偓这才回过神来,他随意应付道:“马上就吃。” 谢娉婷对此毫无察觉,直到她瞧见身侧的人清俊的面庞上红得有些异常,就连耳侧也是如此。 她停住动作,仔细观察着殿下,再瞧见他吃东西的动作,已然明白了什么。 她只怔愣了一瞬,眼睛里就酸酸的,她连忙垂下头,生怕旁人瞧见她的模样不对劲。 殿下定是吃不得辣,可他怕她扫兴,依旧逼着自己吃,还吃得慢条斯理,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 谢娉婷仔细回想起来,那日在皇后娘娘宫中用膳,凡是含辣椒的菜色,殿下动都没动过。 她只怪自己粗心,此刻再美味的食物到了嘴里也没了滋味。 恰巧这时小二上了她方才要的莲子粥来。 “这位姑娘,您的莲子粥。”小二话罢,拿着托盘走了。 谢娉婷垂眸,瞧不出一丝异样,她素手将莲子粥端到周怀禛面前,糯糯说道:“殿下,这碗莲子粥,我忽然又不想喝了,您喝吧。” 周怀禛一愣,他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此刻已然暴露了,只当小姑娘是真的不想喝,于是压抑了嗓子里那股火辣,低声道:“好。” 莲子粥清淡,将那股火气压了下去,他面上才稍微好看那么一些。 韩偓呆愣愣地瞧着殿下舍命陪媳妇的模样,心中一震。 倘若不是此刻的场合不对,殿下又不许他张扬,他真的要夸赞几句。 徐妙锦瞧出太子的异常,她扯了扯韩偓的衣袖,示意他别总是盯着对面看。 这样好的时候,他俩自然是保持沉默为上。 谢娉婷见他喝完了莲子粥,又递给他一碗茶水,她神色有些复杂,心中像是堵了一块石头,话到嘴边,也只是闷闷说了一句,“殿下……” 周怀禛面色冷清,他瞧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娉婷慌慌地摇摇头,她软声说道:“殿下吃好了吗?” 周怀禛微微一愣,他出宫时便已经用过膳,其实并不饿,只是见她这样喜欢同春楼的锅子,想陪着她一起来罢了。 等明日春闱开幕,他便没这样的闲工夫出来陪她,从举子入场到最后张榜,其中多少关巧都要盯着,他绝不会再让前年那样的科举舞弊案发生。 周怀禛的思绪从公事里拉回来,他说道:“用好了。” 谢娉婷朝着徐妙锦说道:“妙锦,今日不能继续作陪你和韩世子了,等改日我再请客。” 徐妙锦眨了眨眼睛,表示理解。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到了街角便停住了。 在同春楼用过膳,已过了未时,谢娉婷原本打算去看铺子,可已经到了这个时辰,终究是不便了,更何况,她心中还有话要和殿下说。 周怀禛见她面色犹豫,剑眉微蹙,问道:“可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左右孤今日得空,陪你一起也无妨。” 她未带小四小五出来,眼下时候不早了,倘若有什么意外,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有。 谢娉婷摇摇头,“本打算去城南看看铺子的,只可惜时候不早了,因此打算回府。” 话罢,她又轻轻一笑,说道:“我知道,殿下分明去过同春楼,倘若没有去过,同春楼的账房先生也不会对玉锦那样恭敬。” 方才她派玉锦去底下结账,玉锦却回来告诉她,已经有人结过了,瞧那先生态度极热络,若结账之人不是熟人,知根知底又身份贵重,账房先生又怎会如此态度? 她想到这儿,语气中带了些心疼,“往后,殿下不必委屈自己,殿下明明吃不得辣,也不喜吃锅子,为何早不同我说?” 方才在桌上,殿下只动边缘的蔬菜,仍旧面色涨红,他忍着怕她知道,殊不知她早就看出来了。 她方才在席上就想要同殿下说这句话了,可妙锦同韩偓还在,这样的话,她终究在人前说不出口。 周怀禛冰冷的面上划过一丝尴尬,他没想到,自己方才明明那样自然,却还是被她瞧出来了,他肃了肃脸色,一本正经道:“无碍的,孤也不是一点辣都吃不得。” 他这话别扭极了,谢娉婷一点儿都不信,她细细瞧了瞧他的面色,此刻已然恢复正常。 她松了一口气,心中酸酸甜甜,暗暗下了决心,今日回府后定要向小四小五打探好消息,免得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周怀禛怕再待下去,小姑娘又看出他诸多破绽来,因此说道:“孤送你回府?” 谢娉婷微微一笑,她说道:“殿下忘了,您出宫还有正事呢,此处离王府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殿下不用送了。” 她又怎么会不想让殿下送呢,只是她已经私心霸占了殿下将近半日,他出宫不易,定然还有别的事要忙,她不能太任性。 周怀禛眼底暗了暗,他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道:“好,孤就在此送你。” 玉锦已经叫王府的家丁将马车赶了来,只等着郡主上车了。 谢娉婷又瞧了周怀禛一眼,她总觉得,殿下今日怪怪的,准确来说,自从遇见赵长卿以后就怪怪的。 她想不明白,又忍不住嘱咐一句,“殿下好好保重自己,切莫太过劳累。” 她已经听哥哥说了,近日殿下为着春闱的事,已经忙碌了许久,接下来春闱一开,便更要忙碌。 殿下从小就是个极为节制的人,他要做的事,就必定要做到最好,恐怕不等到春闱结束,殿下是没空再出宫了。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她柔软的话语让他冰冷心间多了一份暖意,他微微颔首,低声道:“孤记得了。” 谢娉婷由玉锦扶着上了马车,她远远地朝那人摆了摆手,才将车帘放下。 待瞧见马车远去,周怀禛眉目间极为稀有的柔和瞬间便消失了,他冷声问道:“可查清楚了?赵长卿到底有何来头?” 暗三按照吩咐在这等了许久,可算见到了主子的面,他微微一叹,说道:“殿下,赵二这个长子,倒是个不一般的人,属下打探到,这位赵公子随他父亲到地方上任期间,准备科举和学习黄老之术两不误,拜了当地的一位道人为师,如今已是小有所成,在地方上也有些名气了,此次回京,他也是要考春闱的。” 周怀禛闻言,剑眉微蹙,黄老之术,也许他知道,父皇为何召赵家二房回京了。 * 翠帷马车行至武安王府就停下了。 谢娉婷下了马车,只听见府里有些嘈杂,不比往日宁静,行至二门处,才迎面看见两个小女使慌慌张张的朝外跑,两人走得匆忙,未曾看到面前有人,因此一头撞了上去。 待看清来人,两个小女使连连告罪,脸上一片急色。 玉锦皱眉问道:“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那其中一个小女使说道:“还请玉锦姑娘让路,是二公子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泻,总不见好,老夫人正差遣奴婢们拿了对牌,去宫里请太医呢。” 话罢,两人便又着急忙慌地赶路去了。 谢娉婷怔愣一瞬,等反应过来,便急匆匆朝着静园赶去。 静园里此时已经忙成一片,下人们端水的端水,拿帕子的拿帕子,来来往往,一条龙似的盘叠起来,已然是没了章程。 谢娉婷好不容易挤进屋里,却见张氏和二妹谢葳蕤正在床前痛哭,老夫人坐在一旁的交椅上,也是愁眉苦脸。 谢娉婷走到谢老夫人面前,也顾不得行礼,只是问道:“祖母,容容这是怎么了?” 谢老夫人面色疲惫,她说道:“下午的时候容容还在我这处好好的,可没成想,不知吃了哪个下人送来的糕点,便上吐下泻起来,大夫已经请了两拨来,方子开了,药也喝了,可就是不见好,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拿了对牌,去请宫里的太医来。” 谢娉婷也不再问了,她往床榻处走去,张氏同谢葳蕤正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似的,容容面色潮红,正蜷缩着身子,他小小的嘴唇翕动着,瞧着十分可怜。 谢娉婷抚了抚容容滚烫的额头,即便她心神不宁,也只有压下去那股不安,吩咐人先去用冷水洗了帕子来,替容容敷上。 却不料,她才方接过帕子,张氏便一下将帕子夺了过去,哭道:“不用你们假好心!容容在我这的时候,分明好好的,我一不在了,满府的人都想害他!想断了二房的后嗣,让大房一家独大!”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女使连着主子都惊住了,周遭一片死寂。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张氏的这一句怨怼, 让屋内的女使们噤若寒蝉。 谢老夫人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张氏禁足, 容容放在她这处照顾却出了事, 她本就十分自责,可眼下儿媳妇说出这样的话, 无异于是在诛她的心。 这些年除了爵位, 能分成两半的她都分了, 两个儿子, 她都一般对待,可无论怎么做, 二媳妇总嫌她偏心。 事已至此,也的确是她照顾不周,谢老夫人终究没有出声斥责。 谢葳蕤瞧了一眼祖母的脸色,站起身来,解释道:“大姐姐别在意,母亲她只是一时性急, 并没有恶意。” 谢娉婷瞧了一眼二妹, 见她眼眶微红,一副刚哭过的模样,摇摇头说道:“无事,二婶一片爱子之心, 大家都明白。” 二婶如此, 的确是人之常情,但方才祖母说,容容是吃了女使送来的东西才上吐下泻的。 即便是待会儿宫中太医来了, 到底也要查清楚是何物引起了病症,方可对症下药。 思及此处,谢娉婷对着一旁伺候的女使问道:“方才小公子吃的东西呢?可有剩下?” 那女使回道:“原也不过是一盒糕点,小公子用了两口便搁下了,也没见有什么打紧的,后头才发作起来,再去寻那糕点,厨娘只说叫狗儿碰掉了,因此索性喂了狗,眼下再没剩的了。” 张氏一听,愈发来劲了,她冷笑道:“是了,也不知是谁下了这毒手,证据销毁得倒快!生怕我们寻着踪迹似的,我们二房,左右没人撑腰,即便查出来是谁害了,又能怎么样?” 谢老夫人听到这,终是忍不住了,她敲了敲拐杖,神色严正,声音听着却有些无力:“够了!你如今在这扯嘴,容容也不会好受半点,待太医来瞧过,给了治病的方子,大家缓下神来,我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张氏到底还是忌惮着这位婆母,她也不想将人彻底得罪了,只是按着头低声啜泣,又用湿帕子敷上了儿子的额头。 谢葳蕤垂眼看着床榻上面色潮红的弟弟,眼底划过一抹暗色,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半天才松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弟弟受的苦,等来日她一定补偿。 一屋子人翘首以盼,终究还是将太医等了来。 来的是太医院的院正钟昀,他神色匆匆,连额上的汗也来不及擦,他仔细打量了一屋子的人,瞧见汝阳郡主好好的,心底松了一口气。 再一看,躺在床榻上的是一位小公子,暗想这应该才是病人,便寻了位置坐下,给谢容淮把脉。 谢娉婷黛眉微蹙,谢老夫人终究放不下心,站起身来,也到了她身侧,紧紧拉着她的手。 谢娉婷见祖母眼下已然有了淤青,更是心疼,她低声安慰道:“祖母放心,容容定然会化险为夷的。” 谢老夫人勉强点了点头。 祖孙俩齐整整地瞧着太医的动作,半天才听那钟昀说道:“老夫人,二公子这症状,倒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先前想必已经有大夫开过方子了,只是二公子年纪尚小,之前的药药性太大,一时承受不住,待他将腹中之物吐尽了,再喂些易克化的粥汤,便可稳住了。” 等这话说过了,他才得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原本到官宦人家诊病这事自有底下几个小太医管着,并非他的分内事,只太子殿下听闻是武安王府拿了对牌来请人,亲自下了口谕叫他来。 他心知能让太子如此费心,大概就只有谢家那位汝阳郡主了,一时更不敢耽搁片刻,这一路赶来,命都去了半条,等会儿回宫还要给太子殿下复命去。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连忙吩咐锦枝道:“快些,叫底下人熬了粥汤,在炉子上煨着,等小公子醒了便服侍他用下。” 锦枝应了一声,便往静园的后厨去了。 谢娉婷听了太医的话,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让玉锦拿了赏钱来,赏给钟昀,说道:“有劳钟太医了。” 钟昀哪敢收这钱,他推拒两次,见实在是推不掉了,这才收下,只是收下了钱,又忍不住提点一句:“郡主,微臣方才诊脉时,见小公子气息微薄,呼吸不畅,料想这屋里香料气味也太浓了些,恐不宜养病。” 官宦人家大多喜爱在屋里熏香,但于孩童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点头应下,又亲自将人送出了门外,这才思虑起方才钟太医的话来。 她吩咐玉锦道:“将屋里的熏香撤去,别再烧了。” 谢葳蕤一边照料着弟弟,一边观察着谢娉婷的动作,见玉锦要去动那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眼底划过一丝紧张,她开口道:“怎么能劳烦大姐姐身边的人?穗儿,你快去将那熏炉撤下来。” 谢娉婷瞧出二妹的反应有些大,她微微一顿,说道:“二妹妹,你身上的香囊也解下来吧,方才太医说了,容容闻不得刺激的气味。” 谢葳蕤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她将那香囊解下来,一把递到穗儿手中,使了个眼色道:“快去!” 穗儿便忙着去将那熏炉灭了。 谢娉婷瞧见眼前的场景,心底到底埋下了疑惑。 方才提到那熏香和香囊,二妹的举动实在有些不对劲,按理说,她是容容的亲姐姐,容容出事她也一直守在身边,难道她就没发觉容容不适应这熏香? 谢老夫人还在榻前看着孙儿,她抹了把眼泪,让人瞧着心酸,谢葳蕤忙上前道:“祖母快别哭了,这里有母亲和我守着,眼见时候不早了,您快回去歇歇吧。” 张氏听了女儿的话,连忙点头道:“母亲,葳蕤说的是,这里有我在呢,您快回去吧。” 谢老夫人看了张氏一眼,心中有些自责,也是她老了,如今孙儿在她手底下出了这样的事,到底还是孙儿的生母在身边妥当些,张氏先前做了错事不假,可如今容容病着,她也狠不下心来,叫两人母子分离。 处罚的事,等容容好了再说也不迟。 见老夫人要走,张氏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意味深长地朝谢娉婷看了一眼,说道:“母亲,虽然容容今日无碍,可那害人的女使,可一定要抓出来才是,否则,媳妇放不下心来。” 谢老夫人听了她的话,面色不虞,即便没有张氏催促,她也要好好查一查,到底是哪个下人有这样的狗胆子,竟然敢谋害小主子。 锦枝扶着老夫人往外走去,谢老夫人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大孙女,不由柔声说道:“呦呦,随祖母来。” 谢娉婷闻言,忙跟了上去。 眼下已是黄昏,天色半边透着昏黄,半边已经暗了下来,院子里的灯火已经亮了,祖孙俩的影子紧紧依偎着,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谢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摸着孙女的手道:“呦呦,你可怪祖母轻饶了你二婶?” 谢娉婷微微一愣,黛眉蹙了蹙,说道:“若是平常,虽谈不上怨怪祖母,但心底总归不舒服,可今日容容都那样了,二婶去照料,也是应当的。” 谢老夫人闻言,低声笑了笑,“孙辈里,也就只有你,肯直直将心里话说给祖母听,祖母很高兴。” 话罢,谢老夫人停顿了一瞬,慈祥又温和的双目与孙女对视着,她抚了抚孙女柔软的发丝:“祖母知道,呦呦自小便善解人意。” 今日她许了张氏从祠堂回来照料容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到底是,二子谢殚在外头做了荒唐事,对不起张氏,她既是母亲,也是做过妻子的人,这时候到底也狠不下心来,让张氏受两重打击。 待走到岔路口,又因觉满堂和桃源居在两个不同的方向,祖孙两人到了这处便分开走了。 玉锦搀着谢娉婷往回走,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道:“郡主,您不觉得二小姐太奇怪了吗?奴婢要去搬那熏炉,二小姐便有些失态了。” 谢娉婷瞧了她一眼,道:“我也瞧出来了,等回头,让小四盯着些静园,瞧瞧那熏香到底有什么名堂。” 临走前二婶说出那话,摆明了还要继续攀扯追查,即便不用脑子,谢娉婷也知道,这位二婶定然又要将这事安在大房身上。 祖母方才那话,便是在宽慰她,叫她莫要计较方才二婶的失言,虽然她不还手,总要做些防备。 * 钟昀这边回了太医院安置一番,正准备朝东宫去复命,却见太子身边的云列正在外头等着,他慌忙迎上去,赔笑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了?下官正准备前去禀报呢。” 云列习惯了听殿下叫他暗三,此时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大人,还真有些不适,不过暗三只是他在暗卫营中的代号,也只有殿下与营中的同僚才这样唤他。 他缓了一瞬,问道:“如何?王府里是谁病了?” 云列在心中祈祷,可千万别是那位郡主,否则这么晚的天,他还要替殿下出宫打掩护。 钟昀忙道:“是王府里二公子吃错了东西,小孩子体弱,大夫用药强了些罢了。” 云列听了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来塞给钟昀,说道:“这么多年,皇后娘娘的眼疾你没治好,今日总算干了件有用的事。” 钟昀脸色一白,他想起皇后的眼疾,简直心中苦死了,嘴上道:“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医术不精,治不好娘娘的病,下官该罚。” 云列看了他一眼,笑道:“别紧张,殿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好好干。” 话罢,他便朝着东宫去了,只留下钟昀一人抹着冷汗。 云列回到东宫的时候,太子正在承乾殿与礼部几位主考官议事,约等了半晌,才见那几个乌袍猩帽的大臣从内殿出来。 云列站在一旁行礼,直到几位大人走远了,他才进殿内禀报。 周怀禛批着奏疏,他瞧见暗三进殿,这才放了朱笔,问道:“钟昀可去过了?” 暗三心底倒是为殿下表面上的云淡风轻鼓了鼓掌,面上却严肃道:“自然是去过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殿下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他,他才摸了摸鼻子道:“郡主无碍,是谢家那位小公子吃错了东西,生病了。” 周怀禛紧绷的心弦才放下来,他淡淡瞧了暗三一眼,沉声道:“等谢家二公子病好些了,你就去谢家教他习武。” 谢家二郎这同他大姐姐一样弱的体格,日后如何能保家卫国? 暗三一脸不可置信,“殿下,您不是说好了要让韩世子去教的吗?” 天知道,他最讨厌小孩子了,让他教小孩子习武,他宁愿去暗卫营受训。 周怀禛并不理会他的抗议,又问道:“赵家二房的赵柏进京后,与何人联系密切?” 暗三答道:“赵柏同按察司的谢殚吃了一顿饭,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同别人见过。” 周怀禛闻言,剑眉微蹙,谢殚,不就是呦呦的二叔? 作者有话要说:谢家二叔是个坏的⊙w⊙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静园里的女使因着小公子遭了难, 愈发三缄其口, 不敢随意开口说话嬉笑, 生怕哪句话让夫人听了不中意,又要受责罚。 谢容淮在榻上养病, 也上不了学堂, 他将学究留下的课业做完了, 又百无聊赖起来, 但满园子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只让人觉得憋闷。 他索性悄摸地下了榻, 自己穿了衣裳鞋子,便要往大姐姐的院子里去。 才出了门口,便见他母亲同二姐姐正倚着游廊说话,两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一时听不见在说什么。 谢容淮有些好奇,便凑近走了两步, 躲在游廊边上的大柱子后面, 静静听着两人谈话。 他听见母亲说:“葳蕤,你用的那熏香,对容容真的没坏处吗?” 谢容淮愣了愣,他想起今晨起来, 屋子里的确没了那股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味道。 谢葳蕤瞧着张氏担忧的面庞, 心底划过一抹不自在,说道:“那香不过是让弟弟喘气困难些,病瞧着更严重些罢了。” 否则就凭那小丫鬟送来的几块糕点, 吃过了吐了也就什么都瞧不出了,祖母如何会心软,将母亲从祠堂里放出来照顾弟弟。 张氏知道是这个理,她抚了抚心口,念了一句慈悲,“莫要再有下次了。” 她虽然想看大房吃瘪,可是容容是她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她是再不想来第二回了。 谢葳蕤眼底划过一抹暗色,说道:“母亲说的是,仅此一回了。” 听完二人的话,谢容淮的小脸蛋上已是一片苍白,他也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事情的原委? 一时间,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觉得委屈,又觉得难过。 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他的亲姐姐,她们利用他博取祖母的同情心,弥补自己的错误。 谢容淮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他恨不得自己没出屋子,也恨不得没有听见母亲和二姐姐的话,可是他偏偏知道了这一切。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一团,脚下快步走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桃源居。 玉团瞧见他失魂落魄地进了院子,全没有平时半点的活泼,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上去问道:“二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不成?” 谢容淮摇摇头,只是问道:“大姐姐呢?” 玉团指了指里屋,笑道:“郡主正看账本呢,过会儿该出门看铺子了,二公子这会去,还来得及。” 谢容淮闻言,葡萄似的大眼睛微微一亮,他正准备朝着里屋走去,却又顿住了脚步。 他该怎么说呢?实话告诉大姐姐,大姐姐会不会因此厌弃他,再也不理他?可是不告诉大姐姐,他于心难安。 谢娉婷听到了外头轻微的脚步声,她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进来,不由轻声问道:“是谁?” 谢容淮打了个激灵,从外边进来,他耷拉着脑袋,低声叫道:“大姐姐。” 谢娉婷见他神色落寞,身后也没跟着服侍的人,她搁下手里的账本,朝他招了招手,等人到了面前,她才问道:“容容身子可好些了?怎么嬷嬷她们没跟着你?” 谢容淮坐上绣凳,眼底有些落寞,说道:“多谢大姐姐关心,容容好多了。” 谢娉婷听出他语气有些低落,只以为他是身子刚好,有些提不起精神,她抚了抚容容的小脑袋,笑着说道:“你上次不是吵着要吃糖葫芦吗?我叫玉锦备了些,就等着你来。” 只可惜那位做糖葫芦的老先生家里有急事,辞了工走了,往后倘若再要吃,也只有去府外买了。 谢容淮从玉锦姐姐手里接过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并未表现出欢喜的神情,他咬了一口,依旧酸酸甜甜,只是吃到嘴里,却丢了以往的滋味。 他吃着吃着,心中有些挣扎,眼底逐渐晶莹起来,过了半晌,他终究还是糯糯说道:“大姐姐,对不起。” 谢娉婷看见他紫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有了泪光,一颗心也揪住了,连忙道:“容容又没有做对不起大姐姐的事,容容不哭。” 话罢,她用帕子擦去了他眼角的泪珠,低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她哄人实在没什么技巧,只能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说些安慰的话语。 谢容淮见她蹙着眉头,一时也止住了哭泣,他不想让大姐姐露出这副担心的模样。 他犹豫了半晌,慢慢抽噎道:“大姐姐,母亲她……她是故意让容容生病的……” 此话一出,谢娉婷呆愣了一瞬,二婶她为了能够解除禁足,居然拿容容的身体做赌注? 一瞬间,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的脸色有些冷,心里更是冷飕飕的。 等缓过神来,她才问道:“容容,你想要继续和祖母一起住,还是和母亲一起住?” 谢容淮愣了一瞬,他想了半天,终于说道:“大姐姐,母亲有二姐姐陪着,不会孤独,可是祖母没了容容,觉满堂就空了,容容要和祖母一起住。” 其实,他到底是对母亲和姐姐的行为感到害怕了。 谢容淮眼底满是伤心落寞。 谢娉婷明白他心里难过,她轻声说道:“容容放心去祖母那里住,倘若想母亲了,再回去看看。” 二婶身上的习性若不改掉,容容跟着她只会吃苦,不如让容容和祖母住在一处,也好让二婶反省反省自己。 谢娉婷又带着他去觉满堂安置了,等消息传回静园,张氏更是气得七荤八素的,砸了一屋子器具才算完事。 谢娉婷并不知道静园里的事,她戴了面纱,又叫上小四小五,往城南铺子里去了。 按照母妃的吩咐,她已经将账本看的七七八八,有几个铺子亏空得厉害,她不得不亲自上门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轿子转了几个犄角,便到了路口的华缎阁,谢娉婷下了轿,打量了一番铺子的地段,虽然这铺子并不在京畿的黄金地段,可也不算差,四周也算人烟阜盛,客流如水,按理说门前不该如此冷清。 谢娉婷黛眉微蹙,还是往铺子的方向去了,一只脚还没踏进正堂,便听见一阵呵斥声。 “都说了不收这些杂七杂八的绣品,你怎么还来?好歹也是伯府里的小姐,怎么如此厚颜薄耻?” 谢娉婷听了这话,眉头蹙得更深了,她进了正堂,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正数落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朴素,身影瞧着倒有几分熟悉。 那女子被婆子数落着,面上已经有些怒火,却还是隐忍说道:“陈妈妈,这是您上次点了名要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费工夫做,难道您还要耍赖吗?” 陈妈妈显然不愿再听她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里的帕子,作势说道:“你若再不走,我就让当家的过来赶人了,到时候爷们上了手粗暴,你可别后悔。” 谢娉婷见这婆子的模样,便知道那女子说的大抵是真的,是这陈妈妈先问人家要了绣品,等人家做成了又反悔了不肯给银子。 小四得了授意,冷声道:“陈妈妈真是好大的威风!” 陈妈妈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她揉了揉眼睛,见门口站着三个女子,为首的那个冰肌玉骨,臻首娥眉,行止间衣袂飘飘,恍若神妃仙子,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只是又不图做生意,她也不必委屈自己,因此冷哼道:“你们又是哪号人物,敢到我的地方来多管闲事?” 谢娉婷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道:“我不过随意过来瞧瞧,只是没想到,吴越口中宽厚擅于经营的陈妈妈在外头,居然是这副模样。” 陈妈妈听了这话,脑子飞快转起来,武安王府里,吴管家的官算是最大的了,她们底下这些人,都是由吴管家管着的,如今这位姑娘能直呼吴管家的名讳,只怕是王府里的几位主子。 瞧着年纪不像是已经成了婚的,那便只有汝阳郡主和王府的二小姐了,她心里猜度着,这定是汝阳郡主了。 陈妈妈脸上一白,立时跪下来,磕头道:“老奴见过郡主,方才怠慢,还望郡主恕罪。” 谢娉婷并未理会陈妈妈,她瞧着那个那个来卖绣品的姑娘,已然瞧出来那是李惠,上辈子她不可一世的小姑子。 李惠也不是没认出谢娉婷,正是因为认出来了,她才更加难堪。 距离上一次姐妹们聚在一块儿打马球,不过才两个月,可是昌平伯府却内囊尽上来了,连日常的开销都成了问题,她身为伯府的小姐,却不得不学着绣娘,将自己一针一线,倾注心血的绣品拿出来明码标价,还要受老婆子的挑剔。 李惠的嘴唇颤了颤,她想起家中病重的母亲,还是行礼道:“见过郡主。” 谢娉婷早就知道,前世这位小姑子的心气是极高的,她的心思都放在脸上,即便是带着小姑娘的娇憨,真要说出扎人心的话却毫不犹豫。 上辈子武安王府抄家后,李惠特意到她院子里闹了一通,无非是说她父王谋反,罪有应得,说她德不配位,做不得正室。 谢娉婷对着李惠,实在是想不起来一点愉快的回忆,事实上,她此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沉静了半晌,她才开口道:“小四,你去瞧瞧那绣品如何,倘若是好的,按照市价给就是了。” 小四暗卫营出身,哪里分的清绣品好坏,好在她听郡主的语气,是要帮这女子一把的,她走上前去,像模像样地拿起那帕子检验一番,说道:“郡主,这绣品是极好的。” 话罢,那陈妈妈也不敢再赖账,果断地将银子给了李惠。 李惠捏着银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定定说道:“等我哥哥高中了,我定然回来赎回这些物件。” 话罢,她便匆匆而去了。 谢娉婷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 她差点忘了,上辈子这个时候,李延光是中了探花,奉天殿上舌灿莲花,一时风光无两的。 只不过,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李惠拿着银两去西街请了大夫,一路催着老郎中快些走,直把那郎中催得上气不接下气,方到了昌平伯府。 李老太太自那日同儿子生了气,身子便不大好了,又听胡婆子的话将那地窖里的酒水卖了,将债务还了一些,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她再也没银子看病了。 催债的要银子,不给就打人,她这一把老骨头,能挨几下?看病也要银子,左右都是死,李老夫人索性也放下了,不去找医生了。 眼下见女儿请了大夫来,不由热泪盈眶,只是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瞪着眼看。 李惠也流了眼泪,她抚着母亲枯黄的手,轻声说道:“母亲,惠儿将大夫请来了,您会好起来的。” 话罢,又催着那大夫诊脉开方。 老郎中把完脉,只是摇头,“老太太先前急火攻心,气血郁结五内,若想大好,需不动肝火,再配着老参的参须子熬汤,一日两回,不出半月就可小安了。” 李惠听了,一时呆愣住了,她摸了摸母亲的手,说道:“母亲,您放心,即便是砸锅卖铁,女儿定然也将药钱筹到。” 李老夫人只是流泪,却说不出话来。 李惠给了老大夫诊金,又亲自送了人出去,出门却撞见兄长回来了。 兄长身上穿的,依旧是下场时她给准备的衣衫,只是褶皱多了些。 兄长的面庞也憔悴了许多,眼窝子底下已然有了淤青。 但这并不影响妹妹对哥哥回家的欣喜,李惠面上带着笑,酝酿了半天,才激动问道:“哥哥你回来了,春闱考得如何?” 李延光心中有些疲惫,但为了不扫妹妹的兴致,他还是开口说道:“尚可。” 上辈子做过的题,这辈子再来一遍,又岂会不容易? 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老郎中远去的背影上,皱眉问道:“你哪里来的钱请大夫?” 即便李惠不愿提及这段有些屈辱的经历,她还是照实答了,她低声说道:“我把给母亲绣的插屏与帕子卖掉了。” 李延光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妹妹,知道她没将实话全说出来,“上次你不是去卖过了?不是没卖出去?” 也并不是他要追根究底,只是他怕妹妹赚钱心切,着了别人的路子。 李惠的头更低了,“这次,我卖给华缎阁的陈妈妈了,汝阳郡主也在,替我说了几句话,陈妈妈才利索地将银子给了。” 李延光的面色顿时复杂起来,他看了妹妹一眼,冷冷地说道:“下次不许再去找她,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李惠怔愣了一瞬,她看着兄长冷硬的背影,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兄长口中的“她”指的是汝阳郡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待李惠走后, 陈妈妈才又扯着笑脸, 又是端茶又是递水, 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若是想要什么料子,何必亲自上门来, 奴家亲自送到府上就行了。” 谢娉婷微微一笑, 看了她一眼, 问道:“陈妈妈真的不知道, 我亲自上门是为了什么?” 陈妈妈脸上的笑僵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若说知道, 倘若出了差错就是明知故犯,若说不知道,又要在主子心里落下一个愚钝的印象。 谢娉婷并不着急等着陈妈妈的回答,她站起身来,走到架子前停下了,素手抚了抚面料, 从纹样到材质, 虽算不上一等一的行货,可也不至于卖不出去。 华缎阁的走货都记录在账,去年的盈利十分可观,但自年后, 只进不出的状况便持续了几个月。 更何况,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这陈妈妈言语间丝毫没有要做生意的意思,底气足得很。 谢娉婷见偌大的店铺只有陈婆子一个人, 不由蹙眉问道:“掌柜的呢?缘何店中只有你一人?” 陈妈妈脸上堆着笑,解释道:“当家的出去办事了,还没回,这两个月亏空得厉害,老奴便私下做主,将几个使唤的人辞退了。” 她心底惴惴不安,怎么也没料到,堂堂一个郡主会纡尊降贵亲自来瞧铺子,瞧着这位郡主方才的动作,也不像是对生意事一无所知的,恐怕难以糊弄。 想到此处,她又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当家的男人,这个杀千刀的,早不出去赌晚不出去赌,偏偏今日出去了,待会儿若是回来的不凑巧,恐怕要被人看出点什么。 谢娉婷见这老仆人脸上直冒汗,笑了一声,道:“陈妈妈不必紧张,您可是祖母身边的老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今日只是随意过来瞧瞧,这铺子地段不差,投的本钱也不少,怎么就亏空了?” 陈妈妈瞧了一眼这位小主子,明明说话的腔调软软的,柔柔的,可说出来的话却意味深长,仿佛洞察了一切似的。 她面皮子笑得抖了抖,道:“郡主不知道,咱们铺子里的地段的确不错,可是附近住着的百姓,大都买不起这些绫罗绸缎。” “起先铺子还有几个老客源,但铺子里的布料进得多,出的少,堆积的料子渐渐都过了时候,他们只要时兴的布料,这才一日不如一日。” 谢娉婷掂量着从老妈妈嘴里说出的话,她杏眼里闪过一抹笑意,“陈妈妈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只是我仔细瞧过今两年的账目,第一次进货不过一百五十匹,即便是全部积压卖不出去,剩下的本钱也够铺子改卖寻常百姓可用的麻、绨、绫、纺。”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道:“可是陈妈妈没有,依旧进的是绫罗绸缎,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我方才初初数了数,铺子里存着的布料,同账本上的差远了,剩下的又去了哪里呢?” 陈妈妈已是冷汗直流,她不断用帕子擦着额头,结巴道:“那……那是去年夏天着了一场火,损毁了……” 谢娉婷淡淡瞥了她一眼,紧接着问道:“既是损毁了,为何不记录在册?也未曾禀报王妃?” 陈妈妈被她问得接不上话,眼珠子转了转,只道:“当时事发突然,也忘了记下,只是口头上禀报过王妃,王府事忙,恐怕王妃也不记得此事了。” 反正当初她的确去了王府,见了王妃身边的玉梨,有没有禀报过,还不是她一张嘴的事? 更何况,她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人,郡主总要顾及一个“孝”字,不能随意打发了她。 想到此处,陈妈妈也逐渐定下心来。 谢娉婷只笑不语,话到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抱怨,“今日的手气怎么这么差,才五六把便输光了!慧娘,给我倒杯茶来。” 陈妈妈脸上浮出一抹尴尬,她见丈夫走进来,不由迎上去低声道:“郡主来查账了,你还不快去应付!” 进屋的那人脸色一变,到底还是走上前去行礼道:“奴才见过郡主。” 谢娉婷对眼前这人有些印象,上辈子这个鲁七,是二叔谢殚身边的人,颇受二叔重用,平日里二叔但凡去哪里,都要带着鲁七。 只是这辈子,二叔还未见同这个鲁七有什么亲密的来往。 谢娉婷听他方才的话,便知晓这人是个好赌的,恐怕铺子里少的这些钱,大多都进了赌场,又或者,鲁七也只是替别人卖命的。 鲁七见主子迟迟不发话,也丝毫不见慌张,他憨憨笑道:“不知郡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娉婷目光忽忽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不由愣了一瞬,她醒过神来,笑道:“不过是过来瞧瞧铺子如何,王妃既然将铺子交给了我,日后如何经营,全听我的吩咐即可。” 鲁七面上并未出现任何吃惊的神色,他连连点头道:“既然如此,鲁七全凭郡主吩咐。” 谢娉婷颔首,她道:“等明日,这些绸缎全部降价出售,低于原来三成,余下的银钱,用来进麻、绨、绫、纺,过往亏空,我暂且不论,只是鲁掌柜该知道这铺子内情如何。” 谢娉婷站起身来,芙蓉面上多了一分冷淡,“鲁掌柜多费心了。” 鲁七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敲打,他点头道:“哪里哪里,应该的。” 等瞧见人出了铺子,陈妈妈才皱眉道:“你怎么又去赌了?这下那小郡主更要怀疑账对不上是你赌博的缘故了!” 鲁七冷冷看了她一眼,啐道:“蠢货,倘若我不揽下这事,难道要推到二爷身上?回头二爷还会把这么有油水的差事交给咱们?” 陈妈妈被他训斥得一愣一愣地,一时也瘪嘴不肯开口了。 谢娉婷出了铺子的门,身边小四才问道:“郡主,为何方才不直接让小四拿了那两个不忠的奴才?” 在小四看来,鲁七夫妇定然是将那绸缎卖出去了,却伪造了假账,让铺子亏空,实则银子全进了这两个奴才的腰包。 这样不忠的奴才,郡主为何还要客气留着他们? 谢娉婷看了她一眼,笑道:“方才我瞧见鲁七腰间的玉佩了,双鱼玉佩,原先是二叔的物件。” 鲁七是二叔的人,陈妈妈又跟了祖母十几年,她不可能一声不吭将两人齐齐处置了。 她开始明白,母妃为何要将这几间亏空的铺子交给她处理了,大抵是因为,这几间铺子掺杂着二房与祖母的人,太过敏感,母妃身为长媳,倘若严惩,难免有揽权不善之嫌。 可交给她解决便不同了,她只是学着接掌中馈,即便是严苛些,旁人也只会以为她初初上任,没有经验,因此这事交给她来做,最适合不过。 小四闻言愣住了,她疑惑道:“那亏空的银子就这么算了?” 谢娉婷摇摇头,“怎么会就这么算了,只是还没到时候,就怕那些银子的去处,并不只是赌场。” 更多的,应当在二叔手里。 再回想一遍鲁七的举动,他很可能早就瞧见了她的轿辇,因此急急应对,故意鲁莽暴露出自己去了赌场,好替身后之人遮掩,倘若没有那块玉佩,她还真就进了圈套。 二叔谢殚,身为按察司正五品佥事,俸禄虽有限,可是公中每月贴补的并不少,二叔又有什么难处,要背后控着这几间铺子赚钱呢? 谢娉婷眉头微蹙,她上了轿辇,正打算往回府的路上去,却从车帘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同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人说着话。 她忙道:“停一停。” 那不是二叔吗? 这个时候,二叔又怎么会往这边来? 那个穿锦衣的人,谢娉婷只觉得很是面生,但又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搜遍了脑海中的记忆,终于想起来那中年男人是谁了。 是左相赵林的弟弟,赵柏,王府抄家的时候,那位威风凛凛的按察司指挥使。 谢娉婷远远瞧着那互相作揖的两人,不知为何,心中多了一丝不安。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抄家的时候,二房除了容容,其他人都不见了。 那个时候,二叔又去哪里了? 她还未来得及深想,便见二叔谢殚同赵柏拱手告别了,转眼间,谢殚便转身朝巷子里走去了。 谢娉婷赶走心底那股惶然,静下心来思虑了一番,还是低声吩咐小四道:“小四,你去跟着二爷,千万别被发现,只需远远看着,他进了哪个院子,见了谁就成。” 小四得令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小四便匆匆回来了,她喘着气说道:“郡主,二爷进了东边第一个宅子,院子里有个极为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听他叫二爷……叫爹爹。” 谢娉婷只觉得脑子一懵,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容容。 二叔有外室?那容容怎么办?他若知道自己的爹爹在外面还有另一个儿子,又该如何自处? * 三月十九,一个朝野上下万众瞩目的日子。 盖因此日,是春闱落幕之时,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举子,都翘首以盼殿试的结果。 太子于承德殿与内阁众官员判卷,宵衣旰食,几乎昼夜不眠,禁卫军将承德殿守得铁桶一般,寻常宫人不得进入,内殿官员不得随意外出,崇元帝下诏务必公正阅卷,以前年科举舞弊案为训诫。 前年的科举舞弊案导致进士科作废,一年内补加两次恩科,简直前所未有,代价惨痛。 因此今年判卷的官员,无一不是屏气凝神,字字句句斟酌再三,不敢冒进,生怕判错了卷子,陛下秋后算账。 也不乏有官员疲累至极,神思懈怠,但一瞧见正座上太子殿下正襟危坐,手中朱笔未曾停歇,从入殿时到现在,连坐的姿势都一如初始,众官员顿时又精神起来,大有被鼓舞之意。 判卷一日,直到二十日晚间,判卷才算结束,待沈宰辅亲自誊录举子等级后,才由禁军护卫着亲自送往奉天殿,交由皇帝过目。 周怀禛自承德殿的玉阶上下来,他一日未曾歇息,此时已有疲惫之态,只是面上仍旧端着太子的威严,那股疲惫不叫人轻易看出。 暗三在廊下等着,他明面上是太子近卫云列,虽没有品阶,但众人也不敢小看,因此在这等了一会儿,倒也没人催促他。 周怀禛扫了他一眼,疲惫的眉目间不期然多了一分神采。 暗三心中腹诽,嘴上道:“殿下放心,郡主好极了,小四说,今日郡主去了南街看铺子……”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暗三特意顿了顿,直到主子冰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才摸了摸鼻子,说道:“郡主还问了小四,殿下喜欢吃什么,喜欢用什么,将那些都一一记了下来。” 周怀禛闻言,面上的冰冷在昏暗的场景里悄悄消退了,他眉目微舒,心底漾起一丝丝甜意。 暗三只觉得殿下周身三步之内都泛滥着一股酸甜酸甜的气味,他就那样看着平常精明无比的殿下直直朝着廊西走去了,他看了一会儿,不由唤道:“殿下,东宫的方向不在那边。” 周怀禛这才幡然醒悟,他心底有些懊恼,面上却十分淡定,临了还不忘解释一句,“孤瞧着那边花色不错,打算瞧一眼再回东宫的。” 暗三默了默。 殿下,您确定这昏暗场景下,你能看见花色?呸呸呸,您确定,廊下西边有花?那里分明只有陛下命人培育的矮松盆景。 东宫的内侍总管元封早已在阶下等着了,他见了太子,连忙行礼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有请,此刻正在坤宁宫候着。” 周怀禛应了一声,阔步朝着坤宁宫去了,此时天色昏暗,石柱灯的烛火飘逸明亮,一路穿过承天门,便到了坤宁宫廊下。 沈皇后正端坐着,她眼前模糊,仍旧能瞧清儿子一身明黄,正在朝她行礼。 沈皇后柔美的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忙道:“禛儿快些起来。” 周怀禛闻言,便挑了离母后最近的位置坐下了,他冷清的眉目鲜少露出情绪,此刻对着母后,终于松懈了几分。 底下的宫人上了茶。 沈皇后笑道:“今日你判卷结束,已是疲累,只是明日殿试之后还有琼林宴,再之后,便是母后办的花宴,其中有二三事,母后得提点你两句。” 周怀禛瞧了一眼母后,低声道:“母后请说。” 沈皇后微微一笑,“第一件事,殿试之时,倘若有人攻讦谢兖,你莫要出言阻挡;第二件事……” 沈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浓厚了,她轻声道:“你盼望了许久的事,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超甜的,信我【小声bb】 关于男二重生,我的伏笔埋得太远了,在四十二章……小仙女们记不得了,是我的错t_t 第50章 第五十章 三月廿一, 是进士科放榜的日子。 天色将晓, 燕京城便已陷入一片车马喧嚣中, 礼部贡院的坊门一开,士庶便争相上前观看发榜, 一时人流如堵, 声色喧哗。 世家子弟, 寒门举子, 都指望着仙榜标名,得登龙门, 当真是朝作尘下客,暮为金堂卿。 高门世家,即便是家中无人应举,也都派了人前来打探消息,更有甚者榜下捉婿,当街拦人, 好不热闹。 李延光自然不能免俗, 时隔一世,他再次站在这条路上,却已经同上辈子的感受不尽相同了,他内心并不焦躁, 甚至那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比寻常时候更加平稳。 回忆里,这是他振兴李家的第一步,亦是他往后多年回想起来, 所拥有过的最纯粹,最欢喜的时光。 按照惯例,红榜张贴在礼部贡院南院东墙,李家的家仆柱子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在红榜十步之外停住了,铁桶般的人群,再如何挤也挤不进去了。 柱子急得跺了跺脚,奈何个子不高,此时面前人头攒动,晃得红榜上的字一个都瞧不清。 身边有落榜的士子哭啼不止,状若疯癫,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骂的有之,更有举子郁愤之下冲上前去揭榜,却被禁卫军将士死死扣住。 而擢第者春风得意,含笑作揖,一派国士风度。 柱子一路往前挤着,好容易挤到能看见红榜的地方,只见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榜头又竖黏黄纸四张,合成长幅,最上头用泼墨大字书着“礼部贡院”。 柱子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左右有人惊呼道:“竟是谢家那位世子中了状头,实在了不得!” 又有人道:“榜眼竟是赵家那位刚回京的二公子,这探花……” 说到探花,那人疑心自己瞧错了名讳,揉了揉眼睛再瞧,却还是那三个字,于是又是一场惊呼:“探花是昌平伯世子,李延光!” 当年查抄昌平侯府,是今上登基后下的第一道重罚臣子的旨意,对于安逸已久的燕京贵门而言,这无疑是一次敲山震虎,刻在心底难以忘怀的教训。 所以此刻看见榜三的探花是李家那位世子,众人才如此吃惊。 昌平侯府抄家降爵,恍若就在昨日,而如今李家世子中举,不免让人感叹一声,楼起楼落自有时。 柱子瞧过红榜,面上狂喜,他牟足了劲往人群外挤去,到了自家公子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公……公子,大喜,大喜,探花!” 听了报喜的话语,李延光的神色并未见得有多高兴,他的目光悠远,落在远处的女子身上,那软糯的声音进了他的耳朵,已经恍若隔世。 “哥哥,你真的是太厉害了!” 仿佛是为了与今日喜庆的氛围相应和,她穿了一身刺绣折技小葵花金带红裙,这样浓烈的色彩,在他的印象中,她也只在新婚那日穿过。 柱子催促了两声,说要回家报喜,李延光才恍惚回过神来。 他只说了一句,“你回家去吧,我再随处逛逛。” 柱子迟疑了一瞬,还是应下了,他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只瞧见一貌美女子在远处同人说着话,他心底瞬间了悟,脚下一溜烟地往伯府报喜去了。 谢兖听着妹妹夸赞的话语,颇为受用,事实上,谢兖对这样的结果有些意外,昨日殿试时,他的策论陛下不置可否,其他几位判官有赞同的,也有攻讦他过于冒进,思虑不周的。 反而是昌平伯府那位李公子的策论入了陛下的青眼,得到了多番夸赞。 他本以为,状头必然是这位李公子担着了,可没想到,李家公子竟然屈居第三。 殿试之前,父王提点过他,陛下忌惮太子在朝中助力颇多,呦呦又同殿下有婚约,陛下绝不会放任谢家再出一个能臣,必然不会表露对他有多赞赏。 父亲猜测的没错,陛下对他不甚热情,昨日殿试之后,也只是授了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而李延光则被授予从五品翰林院侍读。 至于赵家那位二公子赵长卿,也被录为侍读。 他将那些事抛出脑外,眉眼处浮着喜悦,笑道:“呦呦,咱们回家。” 谢娉婷杏眼带笑,轻轻应了一声。 哥哥回府整顿一番,今晚还要赴陛下亲设的琼林宴,眼下也是时候该回府给祖母她们报喜了。 两人正欲往回府的路上走,却听一个人唤道:“谢兄留步。” 谢兖闻声停下脚步,他见了来人,出于礼节,仍旧拱手道:“李兄。” 李延光回礼的瞬间,目光就落在了汝阳郡主身上。 谢娉婷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李延光,她黛眉微蹙,只当他是过来与兄长寒暄,并不理会。 谢兖察觉对方的目光隐隐落在妹妹身上,他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将妹妹挡在身后,极为自然地说道:“恭喜李兄高中,日后还望互相关照。” 这样的场面话压根就挑不出错,但也显得疏离,李延光并未在意,他坦然道:“我能有今日,多亏王爷善举,将宗塾改为义学,今日特备谢礼,还望谢兄莫要嫌弃。” 话罢,他拿出一方紫檀木匣子,正欲奉上,却听谢兖道:“李兄客气了,宗塾人人受益,并非为李兄一人,收下谢礼,实在有愧。” 谢娉婷听着二人谈话,只觉得有些稀奇,上辈子她可没见李延光高中后如此感恩谢家,莫说送礼,就连一句道谢也没听他说过。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错了位,今日竟上赶着送礼了。 李延光见他不收,面上一顿,语调竟有些低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东西,谢兄若是嫌它寒酸,待改日我再送贵重些的。” 谢兖微微一愣,他犹豫半瞬,终究还是怕日后麻烦,于是便接了谢礼,说道:“元栖莫要多想,我收下就是了,今夜尚有琼林宴,元栖也该归家准备一番。” 李延光见他收下匣子,便也不再纠缠,他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话罢,他忽然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盒子来,对着谢兖说道:“差点忘了另一件事,前日家妹去南街铺子卖绣品被人欺负了,幸好有汝阳郡主相助,方才换了银钱替家母治病。” “家妹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我找个机会将谢礼送出,我想着今日谢兄定然会前来看榜,因此随身将家妹的谢礼带了来,还望世子代为转交。” 谢兖闻言,看了一眼妹妹,见她面上虽有讶异之色却并未反驳,便知道李延光所言非虚,既然是女儿家互送的谢礼,又托他这个兄长转交,合情合理,并无越矩。 他微微颔首,便将东西收下了。 谢娉婷不过愣神了一瞬,便见兄长已经收下了谢礼,她想要出口,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拒绝谢礼。 李延光最后朝着她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到底是回来晚了,不知道之前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呦呦为何没与太子退婚,但他依旧走上了同前世一样的道路,只要再给他些时间,他定能弥补她,给她一世尊荣。 等到李延光走远,谢兖正想让元宝收了谢礼,这才想起来,方才元宝这小子已经迫不及待回府报喜去了。 小四见状,忙道:“奴婢替世子放着吧。” 谢兖闻言,点了点头,便将谢礼递给了小四。 谢娉婷见小四抱着匣子,眼神时不时往上头飘,她不由说道:“想看就看吧,左右不过是寻常的东西。” 其实方才她不想让兄长收李延光的谢礼,可她若出言阻拦,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凭借哥哥的细心,定然发觉她的异态,她一点也不想露出破绽,索性一言不发的好。 小四被看出了心思,不由有些心虚,道:“还是郡主看吧。” 她凭着暗卫营里出来的经验,总觉得那位李公子的举止怪异极了,仿佛一开始就是冲着郡主来的。 谢娉婷接过那盒子,将其打开,只瞧见一支玉簪。 玉质通透,倒是好料子,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玉簪放了回去。 “放好就是了。” 左右李家兄妹送来的东西,她也不会用。 小四应了一声是,便将盒子收好了。 * 王府里众人得了元宝送回来的消息,都只有高兴的份儿,女使小厮们按照主母一早吩咐下来的,将院子稍作布置,一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虞氏得了丈夫的提点,也知道陛下对王府多有猜忌,因此即便儿子中了状元,也不敢张扬太过,只是办了个家宴,一家人热闹庆贺一番罢了。 大房二房皆在谢老夫人的觉满堂聚齐了,谢兖同谢娉婷进了正堂,只觉得今日家中的氛围严肃齐整了些。 谢兖行礼道:“给祖母请安,给父王母妃,二叔二婶请安。” 谢老夫人忙叫他起来,笑道:“都是自家人,长怀不必多礼。” 张氏同谢殚对面而坐,她看了一眼丈夫,心里多少有些气闷。 夫君好不容易升一回官,能在这个家里威风一回,可又撞上了谢兖中了状元,这回旁人只看见大房的风光,哪里还有人记得她们二房? 不过老太太上午才敲打了她一番,她也不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事,因此她面上也被迫带了些笑意,同众人一起说了几句恭贺的话。 谢老夫人拈着手里的佛珠,笑着说道:“今日双喜临门,长怀科举算是出了头,你二叔也才升了按察司副指挥使,咱们这一门,总算是有了太宗太*祖时的风光。” 谢娉婷正喂着谢容淮吃果子,待听到“二叔升了按察司副指挥使”时,心跳不由一顿。 她是知道的,前世赵柏回京后,陛下便任命赵柏做了按察司指挥使,只是上辈子这个时候,二叔是没有升迁的。 她又想起来,前天在南街看见二叔谢殚和赵柏往来亲密,一时想到这儿,她心里乱哄哄的。 脑海里仿佛一瞬间抓住了什么,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倘若前世,是二叔谢殚和赵家的人里应外合诬陷了父王,导致王府被抄家…… 但她很快又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中剔除了。 二叔同父王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谢容淮见大姐姐愣神,差点将橘子瓣塞到他鼻孔里,不由眨了眨眼睛,糯糯道:“大姐姐,你怎么了?” 谢娉婷猛然回过神来,她尴尬地将橘子扔到一旁,笑着说道:“没事,容容,刚才有点走神了。” 谢容淮并未因为姐姐的失神而低落,他附在大姐姐耳边,软软道:“大姐姐,今晚有灯会,你带容容出去玩好不好?” 谢娉婷一愣,容容口中的灯会可不是上元节那样的灯会,不过是燕京的富商赶着殿试结束的空档做出来的新鲜玩意儿,供士子们附庸风雅罢了。 谢娉婷对上谢容淮的眼睛,这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纯净,几乎一眼能看到底,让人不忍心拒绝。 谢娉婷终于还是点了头,她柔声嘱咐道:“待会儿出府,容容要紧紧跟着大姐姐,不能乱跑,知道了吗?” 谢容淮乖乖点了头,此时堂上已经开始上菜了。 谢葳蕤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弟弟跟别人亲近,放在从前,她根本不会在意的,不知为何,今晚却觉得这一幕十分刺眼。 她饮了一口茶,看着祖母与虞氏关心问候谢兖,恍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谢家四个孩子,只有她谢葳蕤,爹不疼娘不爱,这一刻,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她真的嫉妒了。 席面不过走个过场,图个好兆头,谢兖才动了几筷子,便被谢老夫人催着换衣裳进宫去了,晚间还有琼林宴,这比家宴重要多了。 谢老夫人瞧出来底下几个小辈都坐不住了,她笑道:“今晚城里有灯会,也不拘着你们了,想出去就出去吧,只有一点,不许过了宵禁的时辰。” 谢容淮小猴子似的蹦下了绣凳,笑得咧开了嘴,他利索地应道:“知道啦,祖母。” 谢老夫人见孙儿高兴,心里也高兴,只是瞧见二孙女孤零零站在那里,与这热闹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不由怜惜几分,说道:“葳蕤,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谢葳蕤行了个礼,面上含笑,应了一声是,只是那股笑意却不达眼底。 * 琼林苑中帐舞蟠龙,帘飞彩凤,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 崇元帝坐在上首,他多饮了几杯,此时已经不算年轻的面颊上多了几分醉意,说起话来倒不像寻常那样庄严,“众卿家不必拘束,只作寻常宴会即可。” 有了皇帝这话,底下人也愈发放开了,不知是哪位官员提出要行酒令,场上又有一堆附和之人。 崇元帝喜欢热闹的场景,再加之他有意给李家世子一个露脸的机会,便说道:“今日琼林宴,众卿家都是饱学之士,区区酒令又有何难?朕便在此允诺,倘若哪位卿家能拔得头筹,朕许他一件事。”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在考量皇帝这话的意思,等到想明白了,又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聪明人自然瞧出来皇帝有意给新晋举子提拔栽培的机会,于是他们便只在一旁助兴,并不出风头。 太子坐在皇帝下首,他的目光落到殿试的前三甲身上,挑眉看着三人谈笑风生,又将目光收了回来,虚饮一盏酒水,索性站起身来,对着崇元帝说道:“儿臣先行告退了。” 崇元帝皱了皱眉头,见底下群臣没注意,不由问道:“这么早就离席,急着去干什么?” 周怀禛不欲与父皇虚与委蛇,他神色冷清,面上瞧着恭敬,语气却有些漫不经心,“儿臣不胜酒力,下去醒醒酒。” 崇元帝面上虽有不满之色,其实心中正满意太子的做法,他要任用赵家和李家,必然要触犯太子外祖沈家的利益,他不希望太子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去。 因此他只是像模像样地问了一句,并不打算做出任何挽留的举动。 暗三在琼林苑外等了许久,直到看见太子殿下的身影,才止住了走来走去,无法停歇的腿。 他精神抖擞地说道:“殿下,您让安排的都办妥当了。” 只是他不敢告诉殿下,郡主身边还带了两个拖油瓶,不过这也好办,只要他暗三出马,这几个拖油瓶没有解决不了的。 周怀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很好。” 不知是不是暗三的错觉,提到郡主两个字,他一向冷如冰块的殿下就莫名……融化了。 谢娉婷沿着上河街一路往前走,在容容的怂恿下,她试着猜那些灯谜,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运气太好,从一开始到现在,她还没有猜不中的,小四小五手里的灯大大小小提了十几个,最后只能挑好看又精致的留下,其他的送给街上的孩子们玩去了。 谢容淮提着一盏小兔子灯跟在大姐姐身后,头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方才大姐姐明明将谜底说错了,那位卖灯的大伯仍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了做工最精美的走马灯,点头哈腰地说道:“这位姑娘,您真是太厉害了,本店最好的灯笼就是你的了。” 一路走来,几乎每个卖灯的人台词都一样,甚至还有个耳聋的大爷没听完大姐姐的谜底,就一把将又漂亮又大的兔儿灯塞到了大姐姐手里,嘴里还念叨着:“姑娘往前走,还有更漂亮的灯笼。” 谢容淮有一种错觉,整条街的人都被人买通了,目的只是让大姐姐往前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石桥上,花灯直到这里便没了影,四周昏昏暗暗,连个人影都没有,谢娉婷忍不住打了个寒蝉,喃喃道:“方才那个大爷明明说这尽头有好玩的,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说完这句话,又朝前走了一步,耳边却没听见容容的应和声,她心里一慌,不由转过身来,也因为这一转身,见到了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万千灯火里,走出一个他来。 他一身玄衣,面容清俊,手中提了一盏与他极为不搭的兔儿灯,兔子的耳朵红通通的,他一向冷清的面颊也红了几分。 他阔步朝她走来,将兔儿灯塞到她手里,似是朦胧着,用低哑的声音对她说:“呦呦,你说过,孤若提了兔儿灯来见你,你就嫁给孤的。” 谢娉婷浑身一僵,她的思绪飞快地转着,懵圈地回忆着自己到底何时说过这样的话,思虑了一刻钟,却是无解。 周怀禛再没耐心等她思考那么长时间,他捧住面前姑娘的面颊,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然后满足地笑了,“呦呦,孤给你戳了印,从今以后,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倘若你有了别人……” 他离她太近,清浅又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谢娉婷躲了躲,却不得不用手揽住他倾斜的腰身,她红了红脸,却又忍不住问他一句:“否则要怎样?” 小姑娘软糯的声音落在周怀禛耳中,他低声笑了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声音低沉喑哑,“亲你。” 谢娉婷面上简直要冒烟,她只觉得这话如此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清浅的气息扑打在她面上,满满的酒气。 怪不得殿下今日一反常态,原来是喝了酒! 谢娉婷芙蓉面上像是火烧了一样,她知道伺候他的近侍就在附近,因此咬唇问道:“殿下到底喝了多少?!” 隐身在某处的暗三心虚地答道:“不多,也就二两。” 殿下头一次做这种事,自然是需要些勇气的,因此他同殿下喝了两杯,谁想到…… 谁想到喝醉的殿下是这般模样?! 他嘟囔道:“这兔儿灯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方才卖灯的大爷大妈瞧着那小娘子羞羞怯怯地揽住醉酒的人,不由纷纷说道:“我们也想知道啊!” 谢娉婷:………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小仙女们,下一章我绝逼更甜!!是我的错!我明知道今天要写小甜甜,还是忍不住看完了87红楼梦后半段!!呜呜呜(┯_┯)感谢在2020-02-14 21:49:19~2020-02-15 23:4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日暖阳 10瓶;37702484、dascu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清流一带, 势如游龙, 两边石栏上, 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 不知何处传来清越的风铃声。 谢娉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微暖的光芒落在他清俊的面庞上, 许是醉酒的缘故, 面庞泛着微微的红。 他冷清的眼神在触及她时变得柔和起来,即便是在朦胧里, 他似乎也能清楚地瞧出她的模样,低声问道:“呦呦说的话还算数吗?” 喝醉酒的殿下简直就像是个小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这句话,关键是她并不记得她说过那样的话。 谢娉婷芙蓉面上红了一片,她悄悄瞥了一眼四周看热闹的大爷大娘们,不由诱哄道:“算数, 都算数, 殿下,咱们先离开这儿好不好?” 小姑娘的甜糯的嗓音落在周怀禛耳边,他的目光暗了暗,眉头蹙着, 似是在努力思考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犹豫了一瞬, 算是满意她的答案,因此又在她额前落下一吻,低声道:“好。” 谢娉婷:…… 一旁的大爷说道:“这位小娘子, 你看你夫君都将整条街的灯笼都买下了,只为了哄你开心,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带着夫君,快些回家去吧!” 大爷可算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众人纷纷应和着,催着这对小夫妻和解。 谢娉婷闻言,脸上的红云变成了火烧云,她扶着人匆匆朝石桥下走去,直走到一棵榕树下才停下来。 她喘着气,将人扶着坐下,垂首问道:“殿下不该在琼林苑么?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周怀禛看着眼前的人,他剑眉舒展,脱口而出道:“想你了。” 谢娉婷的心跳停了一拍,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眼中蒙了一层薄雾,分明是带着醉意的。 她抚了抚心口,舒了一口气,殿下寻常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一定是醉酒的缘故! 她努力平复了心情,直到心跳得不那么快了,才劝道:“殿下,您都醉了,我让暗三送您回宫好不好?” 周怀禛歪着头瞧了她一眼,沉默着摇了摇头,他眼中似是清明,又似是混沌,“不回宫。” 谢娉婷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他拉着往前走了。 人喝醉了,劲儿倒是挺大。 谢容淮被暗三捂了嘴,此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姐姐被人拉走,等两个人走远了,暗三才将捂住他嘴巴的手拿下来。 谢容淮眼泪汪汪的,控诉道:“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大姐姐?” 暗三被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得有些心虚,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不想要个小外甥,陪你玩儿?” 谢容淮眼前一亮,一个可爱的小宝宝,陪他一起玩,想想就有趣极了,他连连点了点头,说道:“想!” 暗三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笑着说道:“既然想,就别跟着你大姐姐了。” 谢容淮懵了一会儿,为什么要小外甥就不能跟着大姐姐? 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穿着黑衣的怪叔叔就拉着他往小摊上去了。 谢娉婷被牵了手,她分心瞧着眼前的路,不由问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周怀禛眼底迷离,他剑眉微蹙,瞧着周遭的环境,问道:“这里明明有个演皮影戏的,怎么不见了?” 谢娉婷:…… 演皮影戏的老伯分明就在眼前呀,殿下真是醉的不轻呢。 她扶着人做坐到底下的木凳上,轻声说道:“殿下您瞧,演皮影戏的老伯就在这里。” 周怀禛瞧上看了一眼,皮影戏的架子他是认得的,因此便安静下来,认真地说道:“呦呦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似平常冷冰冰的,而是带了一股稚气与执着,倒像是回到了少年的时候。 那老伯之前便听了吩咐,今晚只为一对小夫妻演皮影戏,瞧着底下那一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老伯不由笑了出来。 他将用具整理好,便坐在素白屏风后唱起来,光影绰绰,素白屏风上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角色来。 唱腔悠悠,讲的是天仙配的故事,不知为何,这样通俗的剧目,殿下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一场戏结束,那老伯一副看透一切,人间月老的模样,笑着送他们远去。 谢娉婷将那股奇怪的感觉从心中抹去,舒了一口气,问道:“殿下,这回可以回宫了吧?” 周怀禛并不言语,只是紧紧牵着她的手,忽然开口对她说道:“孤带你去个地方。” 谢娉婷怎么也没想到,殿下会带她来皇觉寺,已是夜间,山寺门扉轻掩,谢娉婷生怕他硬闯,她低声劝道:“殿下,都关门了,咱们改日再来?” 周怀禛挑了挑眉,他轻车熟路地朝着一旁有巨石的地方走去,脚踩着巨石,轻而易举便上了屋顶,他微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呦呦,上来。” 谢娉婷眨了眨眼睛,分明眼前这人的容貌同平日别无二致,可是殿下平常克己守礼,断断做不出翻墙之事。 她犹豫了一番,杏眼怯怯地看着高高的围墙,软着声音劝道:“殿下,这样翻墙,等会儿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话到此处,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太子殿下十分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催促道:“快上来。” 谢娉婷微微一愣,此刻若再不上去,待会儿被人撞见可就要丢丑了,她咬了咬唇,决定舍命陪君子。 等到两人齐齐落了地,便听不远处有个小沙弥问道:“惠静师兄,你没听见方才有东西落地的声音吗?” 另一个小沙弥说道:“许是哪儿的野猫又进来了吧,这几日惠能师兄又偷偷开荤了,惹得那些猫儿都往寺里跑……” 渐渐的,那声音远去了,谢娉婷才放开了捂在唇边的手,她的心依旧跳得飞快,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玩捉迷藏,本以为自己藏的好极了,下一刻却被找出来一样刺激。 她的另一只手被殿下牢牢抓着。 月光落在他的眉目上,许是沾了醉意,竟将平日里那股冷清去了一半,多了些少年人的意气,他低声道:“还要往前走一段。” 谢娉婷头一次见他如此不正经的模样,她敛眉,将浮于面上的笑憋了回去。 才走了几步,便听殿下唤道:“呦呦。” 谢娉婷一愣,她杏眼弯成月牙,软声说道:“殿下,我在。” 只是话才出口,下一刻便瞧见一只纯白的小狐狸朝着这边飞速奔来,它极为熟稔地蹭了蹭殿下的袍角,甜蜜蜜地“呜”了一声。 跟在白狐狸后面的,是一只雄壮的黑狐,它高冷地蹲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谢娉婷。 谢娉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脸色瞬间涨红,立在原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周怀禛瞥了小姑娘一眼,他面上有些热烘烘的,又叫了一声,“呦呦。” 小白狐又“呜”了一声。 谢娉婷:…… 谢娉婷的目光落在小黑狐的身上,她艰难地开口道:“你不会,叫行止吧?” 黑狐一动不动,丝毫不理会女主子的话。 谢娉婷凑近它,柔声叫道:“怀禛?禛儿?” 黑狐优雅地摇了摇尾巴,似是在让她再换一个称呼。 谢娉婷芙蓉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说道:“太子哥哥?” 黑狐“呜”了一声,一下子蹦到她怀里,舔了舔爪子。 谢娉婷只觉得脸上着火了一样,她抱着这只“太子哥哥”,就像是抱了一个□□球,丢也不是,捧着也不是。 殿下是何时养了这两只狐儿的?还是在皇觉寺这样的佛家清净之地? 周怀禛听着那句“太子哥哥”,他面色不改,耳尖却红了一片。 谢娉婷抱着狐儿一步一步踱到周怀禛身旁,喜悦,感动混在一处,让她眼眶有些湿湿的,她眨了眨眼睛,软糯问道:“殿下何时养的小狐狸?怎么我都不知道?” 周怀禛并不答话,他冷清的眉目浮上一抹浅淡的轻松,低声道:“呦呦喜欢吗?” 谢娉婷点了点头,她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明显,殿下会失望,于是软软地说道:“喜欢极了!喜欢极了!” 她望了一眼乖巧温柔的小白狐,又望了一眼高冷优雅的小黑狐,只觉得心尖一腔柔意泛滥开来,再也控制不住。 她眼巴巴地看着两只小狐狸,问道:“殿下,我能带将它们都带回家吗?” 周怀禛眼底一沉,他剑眉微蹙,低声道:“不行!” 话罢,他的耳尖又红了红。 两只都给了呦呦,倘若她反悔了不愿嫁他那可怎么办? 他要留下一只做念想,待他俩……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不解的眼神,他轻咳了一声,沉声说道:“日后……日后它俩总会在一处的,呦呦不必担心。” 这句话在谢娉婷耳中循环了三遍,她才领会到话中的意思,她的面颊爆红,想要说些什么来掩饰一下此刻暧*昧的气氛,下一刻便糯糯说道:“殿下,您该……该回宫了。” 周怀禛面颊微热,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两狐又淡定无比地翻了墙头,朝外面走去。 暗三在门口等候多时,他瞧见殿下带着郡主翻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定睛再一看,殿下手里的抱着的狐狸…… 那不是说好了,等郡主生辰再送的吗?殿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谢娉婷瞧着殿下怀里的小白狐,又瞧了瞧自己怀里的小黑狐,它俩正脉脉含情地对视着。 谢娉婷垂首,有些不忍,糯糯问道:“殿下,真的不能将两只都带回家吗?” 小姑娘的语气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只差一点,周怀禛就忍不住点了头,他顿了顿,狠心道:“不能,呦呦给你,哥哥给我。” 在一旁怀疑人生的暗三:…… 殿下,等明早酒醒了,看您后悔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殿下明早起来就后悔,把生辰礼物提前送了,看他回来再送啥! 猫猫:我只是个工具猫,还要被迫吃狗粮。 太子殿下【抚了抚小黑猫的头】:等呦呦嫁到东宫,你就□□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琼林夜宴主宾尽欢, 朝中老臣都瞧出来, 新晋的李翰林颇受陛下青睐, 一时风头无两,相比之下, 状头与榜眼就显得被冷落了。 谢兖处变不惊, 若是有人上前恭贺, 他便笑着回应, 无人上前,他便举杯自酌, 分毫没有被冷落的感觉。 赵长卿与他坐在一处,倒是十分佩服这位武安王世子的气量,宠辱不惊,值得结交。 他大抵知道,陛下是要推出一个新贵,来分赵家的权, 只是在此之前, 他并未猜出,陛下推举的竟是昌平伯世子。 他又重新满上酒,敬了谢兖一杯,低声笑道:“与谢兄十多年未见, 能在琼林苑重逢, 真是喜不自胜。” 谢兖与他对盏,听了他的话,笑道, “当年赵兄随父离京,尚且是小少年的模样,如今已是青年,说来也是时光易逝,故人久别重逢,当饮一大白。” 赵长卿微微一笑,他离京之前,谢家同赵家尚且交往甚密,因此谢兖还为他送行,汝阳郡主还称他一声哥哥,到了今日,赵家同谢家来往甚少,他们二人也不复少年时的情谊,一切终究是变了。 赵家的立场,到底与谢家不同,往后在官场上,也不能互相帮衬,这份情谊,恐怕要磨灭了。 两人说着话,这厢宴席已经过了大半,皇帝有些疲累,因此提前离席,由内侍扶着往回宫了。 皇帝离席,剩余臣子自然是自便。 李延光应付着几位翰林院的同僚,待轮完了一圈酒,他才抽出身来回府。 他远远就瞧见了谢兖与赵长卿并肩而行,不由说道:“谢兄、赵兄,请留步。” 两人一愣,拱手行了平礼。 赵长卿道:“李兄贵人事忙,竟还抽得出空与我二人同行。” 李延光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既然顺路,何不同行?” 赵长卿只笑不语。 三人的府邸的确是顺路的。 武安王府离得最近,众人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 谢兖下车同二人辞行,只是才到门口,便见太子殿下的近侍正在外头等着,而他的妹妹,怀中抱着一只小白狐,正同太子说着话。 这场景自然被李延光看在眼中,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沉。 上一世他们初遇时,是在西郊别院,那时她已经同太子退婚,虽然退婚的缘由他并不清楚,可那时,两人的的确确是退了婚的。 但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心中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脱离了前世的轨迹,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只能安慰自己,是时机未到。 七月还未来临,七月来时,呦呦会去西郊别院避暑,太子会奉命出征,这一次,他一定会比周怀禛先一步到。 他会是第一个救她的人,他会弥补前世的遗憾。 赵长卿的面色有些苍白,他本就有喘鸣之症,方才席间喝了太多的酒,此刻喉咙处有些疼痛。 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出了李家这位世子的异常,他微微留心,却不知这位世子同汝阳郡主又有什么渊源。 暗三在一旁站了许久,他帮忙把风,眼见着武安王世子回府,不由催促道:“殿下,宫门快要落钥了。” 周怀禛剑眉微蹙,他的眼中清明几分,并未理会暗三的话语,只是对着面前的小姑娘低声说道:“呦呦,该回府了。” 夜风拂在面上,将浮躁的热意带走了几分,谢娉婷揽住怀里的小狐狸,芙蓉面上露出甜甜的笑来,“殿下也该回宫了。” 小姑娘的杏眼映着灯光,显得流光溢彩,她就这样看着他,乖巧又安静,同怀里那只狐儿像极了。 周怀禛垂眸,敛去眼底的暗色,他修长的手抚了抚她怀中的小狐狸,喑哑说道:“呦呦要照顾好自己。” 谢娉婷脸色一红,应了一声,小白狐也甜蜜蜜地“呜”了一声,两种声音撞在一起,竟是奇异的和谐。 她看着殿下怀里的小黑狐,揶揄道:“太子哥哥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小黑狐清冷高贵,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呜了一声。 周怀禛面色不变,耳尖却染了薄红,他心中开始有些懊恼,给黑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原本这个称呼,呦呦只叫他一个人的,可是现在多了小黑狐,这个称呼就不再独一无二了。 但这声太子哥哥,呦呦叫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她喝了赵贵妃的酒,醉了才叫的太子哥哥。 这样一想,他被酒意充斥的脑子就不大灵光了,因此说道:“呦呦还记得上一次叫孤太子哥哥是什么时候吗?” 他的目光里带了些朦胧醉意,又有了些许固执,仿佛不得到一个答案就不罢休。 谢娉婷努力回想了一番,奈何实在没有记忆,她试探答道:“方才?” 周怀禛的脸色有些微妙,他心中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呦呦怕是不记得那日醉酒之后的事情了,他眼底微暗,抿唇问道:“不对,呦呦再说。” 谢娉婷犯了难,她微微一愣,说道:“难不成,是小时候?” 周怀禛彻底黑了脸,语气有些不妙,“呦呦说过的,现在竟然忘了?” 她那时喝的烂醉,小脸通红,对着他前额落下一吻,还说:“殿下,呦呦给您戳了印,您以后只能喜欢呦呦一个人,倘若殿下喜欢别人了……” 难道这些都是骗他的? 谢娉婷见他脸色不对,糯糯说道:“那……那是什么时候?” 她真的记不得了! 暗三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皇上不急太监急,他在这催的紧,殿下却压根不着急。 眼见着两人再聊下去,气氛就有些不妙了,他不得不开口说道:“殿下,郡主说得对,是时候该回宫了。” 早知道殿下醉了是这个模样,他绝对不会出这样的馊主意,但愿殿下明早起来之后忘记今日这些事,否则他暗三可能就要回暗卫营回炉重造了。 谢兖秉持君子之仪,已在外边等了许久,见太子动身离开,才道:“恭送殿下。” 待人走远了,谢兖才看见妹妹手中的猫儿,他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问道:“殿下送的?” 谢娉婷点了点头,面色有些羞红,她抱着狐儿飞快进了府。 谢兖眼底的笑意更浓厚了,他跟着妹妹进了门,王府的下人便将门关住了。 到了这时,停在王府前的马车才离开。 赵长卿望着对面李世子的神色,不由笑道:“李兄似乎不大高兴。” 李延光自然知道面前的人是个聪明人,他的心思太过外露,反而不好,因此收敛了眼神,缓声道:“不过是忙碌一天,有些疲惫罢了。” 赵长卿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如此遮掩,反而显得心虚,这李家世子,莫不是对汝阳郡主有心思?如若不然,方才见到那场景何以会失态? 昌平伯府得了大公子中举的消息,阖府上下一片欢欣,虽然伯府比之从前少了许多人,也冷清了许多,但守着的下人们依旧将这座府邸装饰了一番。 李老夫人一早就在正堂等着儿子回来,她将藏起来的那套最珍贵的衣服拿出来穿,就像是回到了老侯爷还在的时候,伯府风光,她也风光。 她瞧见儿子的身影,忙扶着下人的手出来迎接,老泪纵横,说道:“儿啊,你可算出息了!咱们伯府,可算是起来了!” 众人听了,也都潸然泪下,心知自老侯爷去后,府里的境况一落千丈,大少爷能中举,那就是伯府又有希望了。 李延光心中也有些难受,但他到底重来一世,再也不将情绪随意暴露人前,因此只是扶着母亲进了正堂,又吩咐下人将府里张灯结彩的装饰给去了。 李老夫人有些不解,却没有阻拦,此刻儿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何要将那些都取下来?” 李延光瞧着母亲沟壑纵横的衰老面庞,心中一疼,他说道:“母亲,儿子并没有那么大的荣光,能让府中张灯结彩,武安王府的世子中了状元,也没见王府这么铺张。” 他叹了一口气,“您该知道,当年父亲贪污被抄家,陛下心里都是有数的,他如今重用儿子,不过是朝中赵、沈两家的势力需要有人平衡,陛下选了儿子,正因为儿子出身罪臣之家,别无倚靠。” “所以母亲,日后家中越低调越好,要让陛下觉得可靠,就要让陛下觉得咱们可怜。” 李老夫人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忙催促着下人将摆着的东西都撤了下去。 她又道:“元栖,下午柱子回来报信,左邻右舍都知道你中了状元,那些讨债的人又上门了,但这一次,他们都笑呵呵的,还说以往的债务都免了。” 李延光眼底微冷,他出声道:“母亲,这债务,儿子会想办法偿还,日后家中再难,您也别去招惹那群人了。” 李老夫人听了儿子的话,不由点了点头,她后悔道:“我再也不找她们了!再也不找了。” 话到此处,李惠捧了茶水进来,她眼中满是对兄长的崇拜,笑着说道:“哥哥,喝茶。” 李延光接过茶盏,下一刻却听妹妹问道:“哥哥,我看你那日亲自打了一支玉簪,还以为你准备要送给我的,都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哥哥是拿去送给哪家的姑娘了。” 李延光的面色僵了僵,他扣了扣茶盏,道:“不过是做来打发时间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等明日哥哥带你去铺子里挑好的。” 李老夫人最了解自己的儿子,见他这般遮掩,也不说破,只是笑道:“元栖,说到这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又是天子门生,依母亲看,你也是时候娶个媳妇回来操持家务了。” 李延光皱了眉头,有些烦躁,他道:“儿子才刚入仕途,没心思想那些。” 李老夫人听了,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心中想着,要暗暗留意适合的姑娘。 * 待回了桃源居,玉锦玉团见了雪团子似的小白狐,都稀罕得不得了,亲自用锦被给它做了一个暖呼呼的窝。 谢娉婷洗漱后便上了床榻,玉团玉锦将蜡烛吹灭,呦呦却轻轻一跃,爬上了她的床,它“呜”了一声,小肉垫落在谢娉婷手上,轻轻踩了踩。 谢娉婷困极了,她一把搂住它,亲了一口,软软道:“呦呦,睡觉了。” 狐儿立刻安静下来,不过一刻钟,它便轻轻打起了呼噜。 谢娉婷做梦了。 那是一个上元节,天上没有月亮,忽然下起雨来,街上的人都跑着躲雨,她却没有。 她同大哥哥走散了,手里的兔儿灯也被雨水打湿,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蹲在地上,哭得伤心极了,一声声叫着哥哥,可是没人回应。 直到一个冷清少年站在她面前,他替她撑着伞,尽力柔和了声调,却仍旧含着一丝冷硬:“兔儿灯给你,我带你回家。” 大燕的习俗,假若上元节,男子亲手为心上人做一盏灯笼,并送给她,就能娶她回家,夫妻恩爱。 他俯身,用帕子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皱眉道:“别哭了。” 她抽噎了半晌,才站起身来,接过了少年手中的兔儿灯,糯糯说道:“太子哥哥,带我回家。” 少年冷清的眉目柔和了一瞬,他牵了她的手,低低应了一声,朝着黑得没有尽头的长街走去。 谢娉婷的嘴角含着甜甜的笑意,她牵住了太子哥哥的“手”,攥得紧紧的,再不分开。 小白狐呦呦停止了打呼噜,它悠悠醒来,瞧着主人将它的尾巴攥得紧紧的,不由“呜”了一声。 沉浸在睡梦中的主子,却对它的呼唤毫无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上上章太子喝醉说的那句话,其实是有由来的,用呦呦的梦解释啦感谢在2020-02-16 22:31:43~2020-02-17 23:3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然 10瓶;zh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一夜宿醉, 太子殿下回了东宫, 也将内侍们折腾得人仰马翻, 等服了醒酒汤,便沉沉睡去了。 暗三在心底暗暗发誓, 以后再也不灌殿下喝酒了, 往常他见太子在宴席上还挺能喝, 怎么今日却醉得这样厉害? 但想想殿下平日的举动, 大抵也猜到了几分,恐怕殿下在外头饮酒, 都是假喝,昨晚动了一次真格就不行了。 太子殿下,向来是不肯在人前示弱的,皇后娘娘生殿下时身子不好,殿下幼时体弱,刚开始学骑射时, 二皇子三皇子两个弟弟都比他学得好。 殿下骨子里就有不认输的劲儿, 旁人练半日,他就练几日,直到手上拉弓拉出了血痕,骑马骑得两腿内侧都见了血, 也不肯停下。 后来, 殿下百发百中,论骑射再也没人能比他厉害。 饮酒这事,也是一样, 殿下将自己的弱点掩饰得极好,也唯独对着汝阳郡主,才肯露出几分软弱。 此时天边已经亮出一片鱼肚白,天光落进寝殿里,周怀禛下意识地醒了过来,他皱了皱眉头,抚着额头两边的穴位坐立起来。 脑中一片昏昏沉沉,有钝痛之感,他低声唤道:“来人。” 东宫的内侍总管元封匆匆进了殿,他忙道:“奴才伺候殿下更衣。” 周怀禛应了声,下了榻,待洗漱更衣完毕,便听元封说道:“殿下,今日皇后娘娘办了花宴,派朝云姑姑来,说请您下朝后去一趟。” 周怀禛剑眉微蹙,他最是不耐烦这些花宴酒席,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十分无聊,有这样的功夫,还不如多批两道折子。 但转念一想,既是花宴,恐怕世家贵女也会前来,呦呦定然也在场,想到此处,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来,说道:“孤知道了。” 即便太子的高兴隐藏得极深,元封依旧感受到了,他也跟着一块儿高兴。 暗三在外头候着,有些瑟瑟发抖,他正琢磨着如何同殿下解释昨晚的事,倘若殿下忘记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怀禛出了内殿,见暗三一早在门外候着,神色难看,便蹙眉问道:“出了何事?” 暗三咽了咽口水,他试探问道:“殿下,您可还记得昨日晚间的事了?” 周怀禛面色微凝,他想起自己中途离了琼林苑,按照原计划去上河街见呦呦,又被暗三拉着喝了一碗酒,再之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尽管心中没底,周怀禛面上依旧十分淡定,他问道:“孤自然记得,你昨夜……” 暗三连忙出声道:“殿下,属下昨夜不是有意灌您酒的,您一杯就醉了,还带着郡主去皇觉寺的狐儿领了回来,属下昨夜没能拦住殿下,罪该万死。” 周怀禛面色微僵,“孤……昨夜带呦呦将狐儿领回来了?” 他瞧了一眼一旁的元封。 元封点点头,连忙道:“殿下放心,奴才已经派人好好照料小黑了。” 周怀禛的面色更微妙了,小黑?他养的小狐狸怎会叫如此低俗的名字?本想出口反驳,可这小狐狸的名字实在难以出口,莫不是还要他叫它“太子哥哥”? 他拍了拍脑袋,暗道饮酒误事,原本这狐儿是给呦呦做生辰礼物的,但如今提前送了出去,回头呦呦生辰,他哪里寻得出更好的礼物来?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道:“上朝吧。” 暗三应了一声,见他神色不虞,又劝道:“殿下,郡主生辰左右还有三个月,您还可以再寻些别的生辰礼。” 周怀禛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你倒是记得清楚。” 暗三:…… 殿下您要不要这么容易吃醋?! * 天色已经大明,宫门口的云板叮咚作响,已经到了上朝的时候,立时便有二十四个卫仪监拥着銮驾迎皇帝临朝,崇元帝登上銮驾,銮驾一路朝太和门去,至太和门前,由殿前太监扶上宝陛。 文武大臣纷纷列班请安,三呼礼毕,各归了班次。 崇元帝正襟危坐,他扫视了一周底下的官员,触及一处空位,不由皱眉问道:“赵爱卿今日为何不临朝?” 一位大臣忙出列道:“右相大人今日晨起忽然头风发作,卧病在床,无法上朝。” 崇元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赵林到底是真的生了病,还是因为对他的决议不满才不来上朝? 昨日奉天殿里他召见左相右相与沈宰辅,才决定将监管东南漕运之事交与昌平伯世子,左相贺洵半句话都没说,沈宰辅更是赞同,只有赵林出言阻拦。 今日索性不临朝了,崇元帝心底冷笑,面上却不露痕迹,他体恤道:“头风发作,不是小事,赵爱卿年纪大了,未免有些力不从心,朕特许他在家中修养半月,不必着急。” 那大臣应了一声,便退回原位了。 平常的官员瞧不出背后玄机,可官场中的老油条自然能瞧出陛下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 沈重与贺洵便是老油条中的老油条,此刻二人一言不发,倒引得底下的官员愈发噤若寒蝉。 崇元帝收回犀利的眼神,他又道:“今日所议,主要便是推选东南漕运监理之事,众位爱卿心中可有人选?” 漕运关乎国本民生,人人都知晓漕运监理是个肥差,每年往来商贾上交的过路税里就藏着极为丰厚的油水,上任漕运监理年岁已高,上书乞骸骨,如今这一职位空缺,无人不心动。 底下官员都活络着心思,打着算盘想举荐谁能让自己得益,又不被看出私心,一时间倒是无人敢开口。 见场上一片死寂,崇元帝并不意外,他的目光落到太子身上,出口问道:“太子有何建言?” 周怀禛面上冷淡至极,他知道父皇心中早就有了人选,此刻问他,不过是走个排场。 倘若他说出自己心中的人选,父皇也不会采纳,恐怕还要疑心那人是他的同党,如此吃力不讨好,他又何必费心监理人选? 他微微一顿,说道:“儿臣以为,朝中人才济济,若要推荐适合人选,儿臣瞧着,倒是个个都合适。” 崇元帝听着太子的话,便知道他又将皮球推了回来,眼底顿时有些不虞,他转了转手里的朝珠,终究还是说道:“众爱卿觉得,李翰林可适合做东南漕运监理?” 此言一出,底下的官员立时炸开了锅。 李延光本人更是震惊,按照前世的轨迹,他应当在翰林院熬一年,才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如今陛下却打算给他东南漕运监理一职,要知道,这个职位上辈子是由左相贺洵兼任的。 底下沸议了一会儿,都察院的御史便上前道:“陛下,万万不可,李翰林虽才高八斗,可资历尚浅,没有经验,漕运监理一职关乎民生,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周怀禛心中冷然,已然知晓为何今日赵林称病不上朝。 赵林身为右相,在朝中为官多年,资历自然是足够的,他未任右相前,在户部当差,对漕运状况颇为了解,兼之太宗朝有右相监理漕运的先例,恐怕在他心中,监理之职已经尽在手中了。 人一旦掌握太多权柄,就会将自己看得极高,倘若现实与所想不符,难免会失落,甚至埋怨。 在赵林眼中,皇帝宁愿将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新晋的举子掌管,也不愿交给他,这样的打击,自视甚高的右相又怎会甘心? 崇元帝见众人反驳,不由拉了脸色,他冷声问道:“既然众爱卿都说李翰林不合适,朕也不勉强,你们倒是推举一个合适的人出来叫朕看看。” 这话里已然含了隐隐的不满。 贺洵上前道:“陛下,老臣以为,李翰林年纪的确小了些,处事经验也欠缺,可少年人自然有少年人的好处,肯吃苦,又能灵活变通,未必不能担任监理之职。” 话罢,他又道:“但监理之职事关重大,仅凭李翰林一个年轻的后生,的确还需历练,依臣所见,不如再选一位老臣,共同理事。” 崇元帝微微一愣,他之前倒是没想过这个法子,在他之前的计划中,早就打算将漕运监理这一职给将来要扶持的新贵,漕运若按照旧例交由赵林掌管,他心中不安。 给予赵家的荣宠,不能再多了。 思及此处,崇元帝心中便赞同了再选一人的想法,“既然如此,便依贺爱卿所言,着户部员外郎张选与翰林李延光共掌漕运一事,众爱卿可还有异议?” 底下众人只是高呼:“陛下英明。” 内侍总管元喜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场早朝显得虎头蛇尾,早早结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韩偓紧紧跟在太子身后,他出口问道:“殿下,咱们不是早就知道,张选是二皇子的人,为何方才殿下并不阻拦?” 李家那位世子尚且是一张白纸,他初入官场,根基不稳,张选又是二皇子的人,舌灿莲花,老谋深算,未必不会哄着李家世子入了二皇子的阵营,倘若如此,岂非对殿下不利? 周怀禛闻言,面上波澜不惊,他语调平淡极了,“世谨,赵家才是二弟真正的依靠。” 如今是李延光动了赵林的利益,赵林今日称病不朝,便是心中有了不满。 李家世子该是个聪明人,依靠皇帝还是投靠皇子,他应当比谁都清楚。 韩偓想明白了其中的关巧,却又有了新的担忧,“如今漕运监理一职算是握在二皇子手中,手握漕运,许多事就更方便了。” 譬如囤兵器,运粮草,陛下对二皇子宽厚无比,允许他在充州自建卫军,这在将来,未必不是个隐患。 周怀禛眺望着远方黛色的西山,眉目间笼罩着一股凉意,他道:“若要取之,必先与之。” 人往往是,拥有之后再失去更痛苦一些。 此话才出,便见沈宰辅沈重阔步朝这边走来。 沈重年纪大了,鬓发虚白,但精神矍铄,微黑的面颊上一双犀利的眼睛,似是能看透一切。 这是一位历经两朝的老臣,陪太宗平定过西北,辅佐今上登基,平生的阅历已经深深藏在骨子里,即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绝不会有人将他当作普通的老头。 在亲外孙面前,他褪去了一身的刺,与普通人家的老人一样,只剩下和蔼。 沈重先行礼,却被周怀禛扶住了,于周怀禛而言,外祖更像是他的父亲,从年少时对他的敦敦教导,到如今为他辛苦筹谋,即便是亲生父亲,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沈重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外孙,眼底满是骄傲,他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禛儿,下个月是你外祖母的生辰,别忘了来,咱们祖孙喝两盅。” 他笑得灿烂,皱纹堆积在一起,倒显得更加随和,“你母亲已经给你外祖母递了信,说你与那小丫头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我和你外祖母都高兴,日后有机会,将她带来给我们瞧瞧。” 周怀禛眼底有些动容,他已经习惯应对各种人物,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但是此刻,他心底仍旧有些酸涩。 他望着外祖父已经苍老的面容,垂眸应了一声,“好,外孙会带她去见您和祖母。” 沈重笑了笑,退后一步,又行了君臣之礼,说道:“老臣告退。” 他也知道,人多眼杂,在外的礼数要做全。 辞别外祖父,周怀禛便朝着御花园走去,母后特意吩咐他,让他去花宴上走一趟,想必呦呦也在那里。 只是才到御花园,他便瞧见,那位新晋的李翰林,正站在远处偷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分明是他的呦呦。 周怀禛的脸色一下阴沉起来,他阔步朝着那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醋精太子上线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此时快到了三月底, 春光依旧明媚, 桃花“争开不待叶”盛开于枝头。 御花园中, 海棠芬菲烂漫、抚媚鲜丽,如一片片红霞, 与绿树婆婆的垂柳相衬映, 形成了桃红柳绿、柳暗花明的春日胜景。 与别的花儿比起来, 牡丹更是艳丽, 它有单瓣、重瓣,颜色有粉红、深红、纯红, 走进花圃深处,便让人如置花海。 因是皇后亲办的花宴,燕京凡是能叫出名讳的世家,都费尽心力求了帖子,让自家贵女出席。 贵女们身着各色绫罗软纱,在花前驻足, 低眉含笑, 竟分不出是人更美还是花更美。 周怀禛却没有闲心看眼前的场景,他走到李延光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道:“李翰林新登科, 如今又身兼要职, 若有喜欢的姑娘,也可告诉孤,孤替你向父皇讨一讨赐婚的圣旨, 也未为不可。” 李延光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寻汝阳郡主说话,又担心太过唐突,心中才鼓起勇气,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便猛然回过身来,他见了来人,忙低头行礼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周怀禛并未叫李延光起身,他想起方才这人瞧着呦呦时那副痴迷的模样,心中就十分不爽,他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位李翰林吃些苦头。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延光行礼的手开始抖起来,周怀禛才道:“起来吧。” 李延光微微一愣,他直起身来,潜意识里察觉到太子殿下并不喜欢他,他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此刻只有闭口不言。 周怀禛面色微霜,他蹙眉道:“李翰林,倘若有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告诉孤。” 李延光额头渐渐冒出了汗,他喜欢谁,他喜欢的人如今可是太子的未婚妻,他又怎能照实说出,因此只是闷声道:“微臣尚未有娶妻的打算,多谢殿下关心。” 周怀禛睨了他一眼,面上神色颇有些冷淡。 今日花宴,其实只是为云妃所出的寿康公主选驸马罢了。 他的这位二皇妹,自幼身子虚弱,性子却半分也不柔弱,原本与左相贺洵第三子贺衍之订了婚,却不料贺衍之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殿试刚过,云妃自然想要在新贵中挑女婿。 周怀禛挑眉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这人同二皇妹倒是十分般配。 李延光只觉得太子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诡异,他僵硬地问道:“太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周怀禛眼底划过一抹暗色,淡淡道:“无事,你去吧。” 有了这一出,李延光自然不敢再待在此处明目张胆地看那人,他匆匆退去,只是转身的瞬间,脸色有些不好看。 赶走了不怀好意的人,周怀禛便在众人中寻起他的呦呦来,只是几息的功夫,原来站在牡丹花旁的女子已然不见了。 他蹙了眉头,朝花枝深处走去。 谢葳蕤远远就看到了太子,但此刻,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然不同于往日。 她一直以为,这人是冷心冷情的,皇觉寺下偶遇,他神色冰冷,即便知道她是汝阳郡主的妹妹,也未曾因此对她说半句寒暄之语。 可是昨日所见,却颠覆了她一直以来对这位太子的看法。 他原来可以为了一个人,买下一条街的花灯,像是一个莽撞的少年郎,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没有一贯的冷清,没有一贯的嗜血,只余下一片柔软。 昨夜她不过看了几眼就落荒而逃了,心里却滋生出一个念头:她想嫁给他,她想得到他的心。 她要让大房的人看着,看着她飞黄腾达,而不是一直活在谢娉婷的阴影之下。 原本皇后娘娘,是属意她做太子妃的,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无能,二房在朝中毫无势力,所以皇后娘娘才不选她的。 除此之外,她哪一点比不上谢娉婷? 如今她的父亲升为按察司副指挥使,在朝中也算崭露头角,即便做不了正妃,按照她的姿容秉性,做侧妃也是绰绰有余。 眼见着他越走越近,谢葳蕤的心跳也快起来,她往旁边站了站,又趁着空档将衣衫上的褶皱抚平了,露出她最平和无害的笑容,行礼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周怀禛瞧见眼前的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他随口道:“不必多礼。” 话罢便要抬脚离去。 谢葳蕤第一次听见太子回应她的话,她的心跳得飞快,抬首还欲再说几句,却只见那人就要离去,恰在此时,她瞧见太子腰间的香囊掉了下来。 她迅速将那香囊捡起来,低声道:“殿下留步。” 周怀禛蹙了眉头,他一向不喜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此刻这女子的声音在他耳中,有几分聒噪。 谢葳蕤走上前去,又行了一个礼,说道:“殿下不记得臣女了吗?臣女是汝阳郡主的妹妹,谢葳蕤。” 周怀禛听到汝阳郡主四个字,总算抬头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这女子的模样,同呦呦没有半分相似,他冷声道:“孤只知道郡主有位哥哥,才中了状元,可未曾听她提过还有一个妹妹。” 这话毫不留情,谢葳蕤的脸色白了白,她捏紧了手里的香囊,原本打算将香囊还给太子,但这一刻,她又改了主意。 她很快整顿了脸上的神色,叫人看不出一丝不妥,仍旧笑盈盈地说道:“臣女出自谢家二房,自然不如姐姐尊贵,姐姐不在殿下面前提起臣女,也是情有可原。” 周怀禛听了这话,脸色却更冷了。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母后举步维艰,后宫那些妃子的模样,大抵同眼前这女子差不了几分,嘴上虽说的是甜言蜜语,可话里的意思却叫人恶心。 他冷冷一笑,看穿了面前人的把戏,嘲讽道:“就凭你说的这话,也可知晓你平日的为人,孤今日不罚你,不过是碍着郡主的面子,倘若再有下一次,往后宫中任何宴会,你都没资格参加。” 谢葳蕤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宫中的任何宴会都不能参加,那往后其他世家的夫人该如何看待她?那些花宴诗会,她又有何颜面去参加? 谢葳蕤的身子颤抖着,不敢相信一国太子会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来,她咬紧牙关,定定瞧着太子远去的背影,眼底满是不甘。 * 因着还未正式开宴,谢娉婷便携了徐妙锦去御花园后面的小凉亭歇着,贵女们都在前边站着,倒显得这小亭子无比清净,是个偷闲的好所在。 才坐了半刻,便见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姑娘朝这边跑过来,她的面颊红扑扑的,愈发显得玉雪可爱。 谢娉婷还未反应过来,小姑娘便已经扑到她身上,眼底满是依赖。 徐妙锦倒是觉得稀奇,她爽朗道:“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还这么喜欢我家呦呦。” 周扶宁躲在谢娉婷怀里,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女子。 除了娉婷姐姐,她谁也不信。 谢娉婷抚了抚她额前散乱的鬓发,柔柔笑道:“扶宁,这是徐太傅家的妙锦姐姐,扶宁会喜欢她的。” 徐妙锦虽未见过五公主周扶宁,却听过寿安公主的名讳,便是那个一生下来就有弱症,不能开口说话,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的那位小公主。 思及此处,徐妙锦不由心疼起眼前的小姑娘,她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子,但大抵小孩子都喜欢好吃的。 徐妙锦起身,不知到何处取了一盘坚果来,她笑道:“坚果好吃,公主应当喜欢。” 周扶宁又回头看了看谢娉婷,见娉婷姐姐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徐家姐姐开坚果,不由也转过头来,仔细看着。 徐妙锦此刻正吭哧吭哧地用小剪刀戳着坚果,只是戳了半天也没见果仁出来,她不由瘪了嘴道:“连个坚果都欺负我!” 谢娉婷在一旁坐着,见好友这模样,不由笑出了声,她接过妙锦手中的小剪刀,边动作边说道:“哪有你这样野蛮的开法?得找它最薄弱,有缝隙的地方戳。” 徐妙锦眼巴巴地瞧着她家呦呦开坚果,只是等了半天,这人也没将坚果戳开。 徐妙锦偷偷笑了笑。 周扶宁见状,也笑了笑,她米白的小牙露出来,显得比往日多了几分活泼。 谢娉婷脸色红了红,她将手中的坚果扔到一旁,解释道:“这个太硬了,咱们换一个。” 话正到此处,却忽然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笑,那笑声里含着些微的嘲讽,一听便知这笑声的主人身份不低。 大内之中,寻常女眷哪敢如此大声喧哗。 来人正是寿康公主周建宁,她一身杏黄色绣凤流苏垂绦宫裙,鬓上着点翠凤凰展翅步摇,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华贵,行走间环珮啷当,身段弱柳扶风,眉目间带着些许娇纵。 她身旁站着一位约莫十岁的少年,一身蟒袍,瞧着有几分桀骜不驯,正是三皇子周怀祐。 此刻周建宁也正打量着眼前这位汝阳郡主。 双眉舒黛,波瞳含水,都说美人一看骨相二看眼,汝阳郡主,倒是美貌一如往昔。 周建宁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她并不太喜欢比自己貌美的人,太美艳的人站在她面前,会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 谢娉婷由着她打量,俯身道:“臣女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周建宁眼底满是轻蔑,笑道:“郡主倒是好教养,见了本宫还知道行礼,本宫还以为,能向皇家退婚的女子是多么有魄力呢,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话倒让人不好接,谢娉婷也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她同这位寿康公主,前世今生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知道这位公主因为出生时便体弱,又加上皇帝对云妃也算宠爱,爱屋及乌,自然对这位公主多了几分疼爱,连赵贵妃所出的大公主都比不得她受宠。 这也使得这位公主脾气暴躁,性格古怪。 周建宁见这汝阳郡主木头似的,也不由更看轻了她几分,心想自己的大皇兄眼光还真是差。 留下来也无甚意思,她对着弟弟说道:“怀祐,咱们走。” 周怀祐却瞧见了周扶宁手腕处的天珠手串,少年的面上闪过一丝嫉妒,他指着周扶宁说道:“皇姐,我想要她手上那串珠子!” 原本这天珠手串是父皇请喇嘛开过光,要送给他的,如今却不知为何,到了周扶宁手上。 周建宁瞧了一眼那串天珠手串,自然认出来并非凡品,她笑道:“扶宁,这手串太过贵重,女孩子压不住,不如让给你三皇兄如何?” 周扶宁与那少年对视着,面色有些苍白,她紧紧抓住了谢娉婷的手,就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阴天。 周怀祐看上了母后送她的玉佩,逼她取下来送给他,她不情愿,就被按在一旁的石头上,挨了好几个巴掌。 假如那日娉婷姐姐没有救她,恐怕她就跌落御湖,再无生机了。 谢娉婷自然感受到小姑娘的不安,她回握住她的手,黛眉蹙了蹙,说道:“三皇子殿下是忘了之前的教训吗?抢妹妹的东西,当真如此好玩?” 周怀祐自然记得面前这个女人,当年就是她多管闲事,让他在宫人面前失了脸面。 周怀祐面上带着羞怒,他厉声道:“那原本就是父皇说好了要给本皇子的!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多管闲事?” 周建宁只觉得弟弟骂得好极了,她低声笑了笑,说道:“汝阳郡主?你还没进皇宫的门,就敢管起皇子的事来了?本宫的大皇兄娶不娶你还尚未可知,你就这样放肆?” 话罢,她抚了抚鬓角的珠钗,冷冷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一个不会说话的贱货玩到一处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怀祐满脸怒气地呵斥身边的内侍,“你们还不快去将那串天珠抢回来?!” 周怀祐身边的内侍都是自小跟着他的,内侍们知道云妃受宠,又生了圣上喜欢的皇子皇女,哪次三皇子惹了事,云妃娘娘只需去皇帝面前求求情,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因此内侍们毫不犹豫地朝着五公主周扶宁走去。 周扶宁怕极了,她的小脸上满是泪水,将那天珠手串死死地藏在身后,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谢娉婷的手。 那天珠手串,是母后给她的,是她的,不是周怀祐的! 小四小五见那些内侍气势汹汹,不由也冷了脸色,亮出了腰间的软剑。 殿下可是吩咐过,倘若有人欺负郡主,缺胳膊少腿都是轻的。 周建宁未曾想到,汝阳郡主身边竟还有会武功的丫鬟,她悄悄朝身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再多叫些人来。 只是那女官还未动作,便听见有人冷声说道:“孤倒要看看,谁敢动孤的太子妃!” 来人面色阴沉如水,周建宁对上那人阴冷的目光,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缩了缩脖子,连忙道:“大皇兄,这都是误会。” 周怀禛眯了眯眼睛,他阔步走近,直直地对着周建宁扇了两个巴掌,然后用帕子擦了擦手,沉声说道:“皇妹,这都是误会,孤瞧着你嘴里冒出来的都是脏东西,想替你清一清,结果一时手滑,还望皇妹不要介意。” 这话听起来诚恳极了。 方才正准备出手的暗三瞧见二公主脸上两个明晃晃,无比对称的巴掌印,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周建宁全然没想到,大皇兄居然会为了一个还没进门的女人打她,她捂着脸蛋,眼底泪水盈盈,大声道:“皇兄,你会后悔的!” 话罢,她便带着一群内侍,如同出现时那样浩浩荡荡地走了。 谢娉婷从未见过周怀禛同一个女人动过怒,但此刻,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上头,而是心疼地问道:“殿下,您的手疼吗?” 暗三、小四小五:…… 果然,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虽然方才殿下打了二公主的确解气, 可是二公主毕竟深受陛下宠爱, 假若陛下怪罪下来, 殿下该怎么办? 谢娉婷蹙了蹙眉头,低声说道:“殿下, 倘若一会儿云妃娘娘怪罪, 您千万别出声。” 云妃与赵贵妃平分盛宠, 又极为护短, 如果知道是殿下出手打了二公主,必然要到陛下面前告状, 连累皇后娘娘。 但若说是她动的手,那就是姑娘之间的事情,远比太子打亲妹妹好听的多。 殿下不能为了扶宁和她,丢了爱护弟妹的名声。 周怀禛自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小姑娘软糯的话落在周怀禛耳边,他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终究也只是皱着眉头说道:“倘若下次再见到寿康和怀祐, 不必对她们客气,孤将小四小五送到你身边,不是干吃白饭的。” 小五听了这话,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小四心中却泪流满面, 感情殿下还嫌弃她们出手慢了? 徐妙锦瞧着太子护短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偷偷笑了笑。 方才那场景,到底将周扶宁吓坏了, 她紧紧牵着谢娉婷的手不愿放开,她捏了捏另一只手中的天珠手串,终究还是递给了谢娉婷。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试探问道:“扶宁是让我替你保管?” 周扶宁摇摇头,又把手串往她手中递了递,她的眼神干净极了。 她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送给娉婷姐姐,这天珠手串是由喇嘛开过光的,能去除邪祟,保人平安,送给娉婷姐姐再好不过。 谢娉婷只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如今在人前,二公主同三皇子都敢欺负扶宁,在看不见的地方,她又该受了多少欺负? 谢娉婷接过手串,将它重新戴在扶宁瘦削的手腕上,轻声说道:“这是扶宁的,别人谁都拿不走。” 周扶宁眼底有了泪意,她动了动嗓子,却说不出话来。 她习惯了忍让,习惯了不给母后添麻烦,因此三皇兄要她的东西,她都给了,说到底,今日她是因为有娉婷姐姐在场,才有勇气拒绝她们的要求,可却给娉婷姐姐招了麻烦。 周怀禛闻言,面色有些冷,他一向知道,扶宁从不主动招惹事端,乖巧懂事极了,可是方才那场景却提醒了他,扶宁骨子里害怕那些人,今日若不是呦呦护着,那串天珠,想来也是保不住的。 他与母后一直以为,将扶宁护在坤宁宫,便没人能欺负她,可未曾想过,总有一天,扶宁是要走出坤宁宫的。 他心底的情绪翻涌着,到底还是阔步走到扶宁身侧,沉声道:“这是扶宁的,扶宁好好收着,往后就让暗三跟着你,倘若谁再敢动你的东西,便让暗三剁了他的手。” 周扶宁第一次听到大皇兄对她说这么多话,她眼底的泪珠滚了滚,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谢娉婷用帕子将她面颊上的泪水擦去,柔声道:“扶宁不哭了,有你皇兄替你撑腰,以后扶宁可以勇敢一些,是咱们的东西,旁人谁也夺不走。” 周扶宁红着眼睛,乖乖点了点头。 徐妙锦在一旁瞧着这模样,不知为何,她忽然脑补出以后太子殿下同呦呦哄孩子的场面,她晃了晃脑袋,好久才将这不正经的想法除去。 眼见前头的贵女们都聚到一处去了,徐妙锦便开口道:“呦呦,花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话才到此处,便见皇后娘娘身边的朝云姑姑朝这边走来。 朝云朝着几人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公主、郡主。” 周怀禛道:“不必多礼。” 朝云起身,笑着朝谢娉婷说道:“郡主,娘娘让您过去呢。” 谢娉婷微微一愣,应了声好。 周怀禛面上不显,淡淡问了一句:“姑姑,不知母后叫呦呦前去所为何事?” 太子虽然神色淡淡,可朝云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心中只觉得好笑,她开口说道:“殿下放心,自然不会是坏事。” 话罢,又添了一句:“娘娘说了,叫殿下陪着五公主走一走,开宴还要等一刻钟,殿下不必着急去前头。” 这还是朝云美化过的说辞,皇后娘娘的原话,可是直接说了“别叫禛儿跟着一起来。” 周怀禛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郁闷,母后为何不让他跟着一起去,有什么是他听不得的? 虽然心中这样想着,但他面上却不露一丝痕迹,淡定地说道:“孤知道了。” 他望着呦呦远去的背影,也只好对扶宁说道:“走,皇兄带你去逛园子。” 周扶宁也眼巴巴地看着谢娉婷的身影,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抛弃大皇兄,跟着娉婷姐姐一起去见母后,反正母后只说了不让大皇兄去,却没说不让她去呀! 她拧了拧眉头,想到方才大皇兄还替她撑腰了,又不好意思丢下大皇兄跟着娉婷姐姐走,只好僵硬地站在原地,陪着皇兄一起赏花。 暗三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微微和风都变成了秋风,吹在殿下身上,显得无比萧瑟。 * 朝云引着谢娉婷入了坤宁宫正殿。 因着皇后娘娘的眼疾,坤宁宫用的窗纸全是明纸,明纸是最透光的,由此殿内格外亮堂。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案几上,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正冒着徐徐青烟,沈皇后正端坐在案几前,近日她的眼睛瞧东西愈发朦胧,也越来越嗜睡,此刻凭着人走动的声音,才能勉强看清人站着的位置。 再见皇后娘娘,总觉得娘娘清瘦了一些,谢娉婷收敛了眼底的担忧,俯身行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沈皇后并不是在意虚礼的人,她指了指案几前的空位,柔柔笑道:“呦呦不必多礼。” 待人坐定了,沈皇后才缓缓开口道:“呦呦,你知道本宫今日为何叫你来吗?” 谢娉婷面色微怔,难道是方才在御花园中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因此叫她来问问情况? 她思虑一番,决心不能牵扯到殿下,开口道:“方才在园中,二公主与三皇子想要扶宁手上的天珠手串,是臣女性子急了些,理论间不小心伤了二公主,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沈皇后微微一愣,扶宁的那串天珠,本是皇帝送到坤宁宫给扶宁的,她知道二公主和三皇子一向欺负扶宁,因此特意问过了,是三个孩子都有,她才收下的,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沈皇后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冷,皇帝从孩子们小时候就偏心,到了如今,仍旧学不会一碗水端平。 下次他送来的东西,即便是扔了,也再不让扶宁带在身上,免得惹来这些无妄之灾。 沈皇后收了心思,平息了心中的怒气,她柔声道:“呦呦,本宫叫你来,是同你说婚约的事情。” “说实话,你从前在本宫心中,的确毛燥了些,本宫在你提出退婚前,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汝阳郡主到底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 “譬如你当初碰上怀祐欺负扶宁,也不管怀祐是陛下十分疼爱的皇子,直接将堂堂皇子揍了一顿,这明明是最莽撞的法子,可本宫放下皇后的责任,竟然觉得十分解气。” “这让本宫想到了自己初入宫的时候,那时本宫比你还要莽撞,撞破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说到这,沈皇后的面上露出一抹愉快的笑容,她柔声道:“本宫从那时候就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又比寻常的贵女多了几分勇气,这是最难得的。” 谢娉婷芙蓉面上红了红,她当初做下那些事,实在是没过脑子,皇后娘娘如今夸她,真的是抬举她了。 她软声问道:“娘娘难道不生臣女的气吗?臣女退婚,让娘娘和殿下蒙羞了。” 沈皇后微微一笑:“本宫从未生过你的气,大抵是嫁进这天家,才知道富丽堂皇的皇宫没什么可稀罕的,假如再给本宫一次机会,本宫大概,也不会想进这皇宫了。” 朝云在一旁听着,只觉得皇后今日似乎要将所有的知心话都一口说出来,她心中竟然有些不安。 沈皇后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她低声笑了笑,努力将目光落在这个还年轻着的女孩儿身上,“呦呦,你现在觉得禛儿怎么样?”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柔声说道:“殿下龙章凤姿,英明神武,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沈皇后面上的笑意更浓厚了,外头的阳光透过明纸照进来,落在她的眼前,她瞧着那抹跳跃的金光,心底忽然安稳了,“呦呦,本宫很高兴,很高兴,前几日,本宫已经让钦天监算好了日子,赐婚的旨意,等过阵子,便能到武安王府了。” 谢娉婷面色微怔,瞧起来有些傻傻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娘娘话中的意思。 她的脑子晕乎乎的,只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心中的喜悦像是汹涌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心房,她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因此她只能朝着皇后娘娘又行了一次礼,结结巴巴地说道:“谢皇后娘娘。” 沈皇后柔柔一笑,“原本云妃选婿的事,根本不值得本宫办一场花宴,本宫只不过是被禛儿催的没办法,他那个性子,恐怕从未在你面前提过婚约的事,可他操的心,不比本宫少。” 谢娉婷面上红成一片云霞,心底却有些羞愧。 她之前还以为,殿下一直不提婚约,是不愿意娶她了,原来殿下一直都……都对她这样好。 话正到此处,远处的山水屏风处忽然震了震。 周扶宁见已经暴露了,索性一把将大皇兄拉了出来,她的小脸红通通的,此刻十分激动。 周怀禛面上一派淡定,耳尖却红得不行。 他的呦呦,方才夸他了,母后同她说了赐婚的事,她都高兴傻了。 周怀禛莫名觉得自己此刻脑子也晕乎乎的,傻傻的,但他不能让呦呦瞧出来,万一她觉得他傻,又不肯嫁给他了怎么办? 周怀禛轻咳一声,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孤……孤只是随意逛逛而已……” 他的眼神飘渺地落在呦呦身上,却不料,呦呦也在看着他。 两人脸色同时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发现,一遇到呦呦,太子的智商就下降了,嘤嘤嘤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沈皇后听着儿子欲盖弥彰的话语, 低低笑了一声, 她揶揄道:“好了, 该听的不该听的,方才你都听见了, 现在出去吧。” 周怀禛剑眉微蹙, 扫了一眼缩在母后身边的小姑娘, 犹豫道:“那儿子走了。” 这话是对谁说的, 简直显而易见,沈皇后不禁在心中暗骂儿子没出息。 谢娉婷面色一红, 她抬首瞧着殿下远去的背影,却听耳边皇后娘娘说道:“呦呦,早些时候尚衣监便按照你的尺寸做了几件礼服,今日你便试一试,倘若有不合适的,再叫她们改一改。” 谢娉婷有些傻了, 她糯糯问道:“娘娘怎么知道臣女的尺寸?” 沈皇后闻言, 笑着点了点小姑娘的眉心,“本宫可不知道,这些衣裳,都是禛儿着手吩咐尚衣监的女官做的, 他是如何知道你的尺寸, 呦呦得去问他呀。” 谢娉婷听出皇后娘娘口中的调笑,她的脸色红了红,瞬间想到, 那日去华裳阁,她和殿下都量过尺寸的。 却没想到,殿下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周扶宁乖乖巧巧地坐在绣凳上,吃着朝云姑姑上的糖酪浇樱桃,一脸兴趣盎然地听着母后和娉婷姐姐说话。 糖酪浇樱桃,樱桃红如玛瑙,乳酪凝白如初雪,香甜滑腻,色味俱佳。 啧啧啧,还真是甜呀,和娉婷姐姐的笑容一样甜。 话才说到此处,便听朝云进来报:“娘娘,尚衣监的人将衣裳送来了。” 沈皇后微微一笑,吩咐道:“让她们进来。” 尚衣监的领头女官魏姚带着一群宫女入了内殿。 她行礼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趁着抬首的功夫,魏姚瞧了一眼皇后座下的女子,女子螓首娥眉,仙姿佚貌,想来便是与太子定下婚约的那位汝阳郡主了,今日送来的衣裳,恐怕也是为这位郡主做的,她想到此处,心中却惴惴不安起来。 沈皇后道了一声平身,朝云便轻车熟路地上前检验衣物了,她看着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中的衣衫,点了点件数,不由皱了眉头:“娘娘明明吩咐做了六件,怎么如今只剩下四件了?” 魏姚面上一慌,忙道:“皇后娘娘,昨日赵贵妃的妹妹赵小姐去尚衣监取衣裳,刚好瞧见了绣工们给娘娘做的衣裳,赵小姐非说是贵妃娘娘要的,便挑了两件去,奴婢们拦不住,还请娘娘责罚。” 朝云闻言,面色冷了冷,“论位分,论规矩,你们都该谨遵皇后娘娘的吩咐,魏女官究竟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魏姚一惊,跪下磕着头,认错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沈皇后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疲惫地说道:“起来吧。” 赵贵妃的性子,她不是不知道,有皇帝宠着,愈发无法无天,魏姚不过是个女官,又怎么拦得住赵贵妃? 沈皇后眼底逐渐冰冷起来,她如今不与赵贵妃冲突,只是怕影响了禛儿的婚事,可赵贵妃一再挑战她的底线,若她再忍,便枉做这个皇后了。 谢娉婷看出皇后的疲惫,她不由心疼起来,软声道:“娘娘,剩下的衣裳也都好看,臣女都很喜欢。” 沈皇后哪里能瞧不出,小姑娘说这话是为了让她宽心,不愿给她惹麻烦,她眼底微微动容,柔声说道:“那呦呦挑一件最喜欢的,待会儿同本宫一起出席。” 话罢,她又吩咐道:“朝云,带郡主去偏殿换衣裳。” 朝云应了声,便带着谢娉婷入了偏殿,那几个捧衣服的宫女随后跟了上去。 沈皇后转着手里的珠串,面上那抹柔和的笑却不见了,她低声道:“魏姚,本宫这次不怪你,可你要记着,人可以一时无用,但却不能一直无用,你拦不住贵妃,自然有能拦住贵妃的人。” 魏姚脸色一白,又跪下磕头道:“奴婢明白。” 这次的确是她失职,娘娘没有处罚,已是万幸。 * 周怀禛循着小径又回了御花园,此次花宴既然是为了给寿康公主选婿,世家子弟自然来得不少,众人都怕唐突了佳人,因此未开宴前,三五成群,都在远处待着。 众人瞧见太子前来,纷纷行礼。 周怀禛淡淡扫了一眼,“今日不过寻常花宴,并非朝堂之上,诸位不必多礼。” 众公子都起了身,但谁也不敢将太子的寒暄之语当真,与之前相比,场上到底清净许多。 周怀禛也看出他们不自在,因此便随意寻了个亭子,坐下赏花。 众人见太子落了座,这才松了口气,说起话来。 韩偓方从寒暄中脱身,看见太子殿下独自一人坐在那处,不由走上前去。 他按照寻常礼数请了安,却被周怀禛叫住了。 “孤同你说过,除却在外人面前,不必多礼。” 韩偓摸了摸脑袋,笑道:“臣都习惯了,君臣之礼,从来都是如此,罢了,也不提这些了,殿下交给微臣的事,微臣已经查清楚了。” 周怀禛的面色肃了肃,低声道:“你说,孤听着。” 韩偓道:“赵家同贺家之间的确有仇怨,微臣打探到,贺家第三子贺衍之,也就是二公主的未婚夫,并不是染了疾病去世的,而是……赵家从中做了手脚。” “微臣猜测,那时赵贵妃同云妃争宠厉害,赵贵妃害怕云妃所出的寿康公主与贺家结了亲,贺家会上了云妃的船,对二皇子不利,两家因为贺衍之的死许久不往来了。” 周怀禛心中了然,当日他与呦呦在华裳阁前,看见贺家小公子贺兰芝与赵长卿生了冲突,他那日便猜测,两家有仇怨。 传闻贺兰芝同三哥贺衍之的关系极好,那么他为了哥哥记恨赵长卿,也不足为怪。 春闱事过,朝堂之上的局势隐隐又乱了起来,贺家是保皇党,一直中立,剩下的便是赵家同沈家,而新晋的官员,大多是此次殿试选□□的人才,能如李延光那般受父皇重用的,却是凤毛麟角。 比起根基深厚的赵家,父皇如今自然更信任自己一手提拔的李延光,他只需要掌控李家这枚棋子,便能动摇父皇的心思。 用李家取代赵家,是父皇一直犹豫不决的事情,他要做的,就是推父皇一把。 周怀禛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韩偓的肩膀,沉声道:“不日李家那位便要上任,派暗三他们做点手脚出来,佯装是赵家动的手,行事一定要谨慎。” 韩偓眉间一肃,低声道:“微臣领命。” 两人商谈完正事,氛围便轻松了许多,正打算一起出去赏花,却听不远处传来几声低笑。 韩偓顺着茂密的树丛缝隙往外看,却见赵长卿正同李家那位世子说着话。 周怀禛淡淡扫了一眼,说道:“走吧。” 却不想下一刻,便听那赵长卿说道:“园中众多淑女,未曾见李兄看过一眼,倒是之前遇见汝阳郡主,李兄一直移不开眼,李兄的眼光果然是高,只可惜美人有主,李兄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李延光的面色有些难看,他冷声道:“赵兄倒是义正言辞,可在我看来,赵兄自己的心思,也干净不到哪去。” 这个赵长卿,前世还来伯府给呦呦送过谢家旧物,他虽然是借着徐妙锦的手送的,但其用意却值得深思。 赵长卿闻言,并不生气,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着说道:“我与郡主不过青梅之谊,幼年一同上着谢家宗塾罢了,李兄可是嫉妒了?” 李延光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快,索性拱手说了一句告辞。 韩偓在一旁听着,看见太子殿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暗道不妙,不由说道:“殿下,那边花宴开席了。” 自那日在同春楼遇见回京的赵长卿,韩偓便知道会有这一日,却没想到,竟然还要加上一个新上任的李翰林。 周怀禛的面色有些阴沉,说话的语气听着却很平淡,“既然开席了,那便走吧。” 韩偓只觉得周身更冷了。 因是花宴,后宫中妃子来了大半,赵贵妃坐在皇后下首,云妃同齐妃并排而坐,剩余的妃子按照位分高低依次往下坐。 再往下,便是男女分席,男席以太子为首,女席以寿康公主为首。 虽说皇后派了内侍宣了开宴,可皇后娘娘却还未曾到席,众人正等着,便听一个小黄门喊道:“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也有年纪小些的世家女子好奇心强,想目睹一番沈皇后的风光,下一刻却看痴了。 沈皇后头戴双凤翔龙冠,身穿大袖龙凤真红绣袍、金龙霞帔,髻龙凤饰,并金玉珠宝钏镯,还有翡翠大佩红罗长裙。 她一步一步走到上座,神色淡淡,即便还未出口,底下的众人也感受到了来自一国之母的威压。 她说道:“平身。” 众人起身再坐回原位,却瞧见另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正朝着底下走来。 女子一身柳青色芙蓉满开羽纱裙衫,云鬓上斜斜插着凤尾金步摇,手腕上戴着翠玉手钏,并腰间环佩若许,身姿窈窕,眉如春水,杏眼盈盈,行走间自有一股气度。 沈皇后吩咐道:“给郡主赐座。” 谢娉婷谢了恩,便在下首坐在了,她心中远不如面上镇定,此刻仿佛揣了一只大兔子,砰砰直跳。 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同时看着她,她紧张极了。 她悄悄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周怀禛,直到看见他的那一瞬,心中才安定下来。 可殿下蹙着眉头,面色有些阴沉,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周怀禛面上虽镇定,可是心底早已波涛汹涌,他的小姑娘亲自穿上他选的衣服,美貌无双,可高兴之后,他又不高兴了。 他一点也不想让别的男人看见她娇美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孤为什么要给呦呦挑那么好看的衣服?捂脸哭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底下的世家命妇们都在衡量着皇后此举的用意。 汝阳郡主退婚在先, 如今皇后不仅不责怪, 反而亲自带着人出场, 吩咐赐座,这就是在无声地宣告, 太子同谢家的这门婚事, 稳稳当当, 绝无意外。 虞氏有些意外, 她虽然早先知道,这场花宴是给寿康公主挑夫婿的, 可没想到皇后竟然打算在这场花宴上让呦呦露脸。 她面上不显喜色,周围的几个命妇却都纷纷同她寒暄起来,虞氏皆以礼待之,不多说一句话。 张氏在一旁瞧着这样的场景,心中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她索垂下头, 眼不见心不烦。 但此刻心中最不高兴的, 当属寿康公主,今日本该是她选夫婿的大好时候,却被汝阳抢了风头。 她想起之前皇兄给她的那两巴掌,只觉得敷了厚厚一层粉的脸上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美目一扫, 落在身旁赵贵妃的妹妹赵淑身上。 周建宁用帕子捂住了嘴角,似是无意地说道:“唉,妹妹, 你的命还真是不好,本宫倒是瞧着,你的家世不差,性子模样都比谢家那位强,怎么就……” 赵淑脸色一白,二公主这话里满是惋惜,倒真真像是替她着想的,可她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哪能不知道这位公主的秉性。 但姐姐答应过她,一定会为她争取到太子侧妃之位,她只需要静静等着就好,二公主的激将法对她来说,并不顶用。 周建宁见赵淑不理她,心底更是气闷,她瞧了瞧赵淑身上的衣衫,笑道:“本宫说你身上的衣裳如此眼熟,瞧这料子款式,倒是同汝阳郡主身上的十分相似,可惜……” 赵淑闻言,抬头朝谢娉婷那里看了一眼,果然是相似的。 她眼底划过一丝暗光,罗袖下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原来这衣衫,是皇后娘娘做给谢娉婷的,她此刻穿着一样款式的衣服,并不觉得开心,反而觉得耻辱。 周建宁瞧见她的目光变了,不由一笑。 单论容貌,赵淑哪里能同汝阳比,但能让赵淑给谢娉婷添添堵,她也不介意说几句违心的夸赞之语。 沈皇后瞧着底下的女眷们,微微一笑,说道:“已是暮春,原本这场花宴该早些备着的,只是遇上前朝春闱,不由搁置一番,今日既是花宴,也学前人附庸风雅,膳房特备了以花为食材的膳食,诸位尽兴就好,不必拘礼。” 待皇后话音落下,膳房的宫人便有序不紊地上菜了。 众人又再次起身谢了恩。 谢葳蕤趁着这个空档,瞧瞧抬头往男席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正与谢兖饮酒,并未朝这边看。 谢葳蕤将头垂下去,眼底有些失落,她悄悄地将袖口里的香囊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抚着,脑子里还想着,等会儿怎么再找个机会将这香囊还回去,顺便向殿下表明自己的心意。 这时邻侧的贵女却不小心将酒水打翻了,酒水恰巧洒在谢葳蕤身上。 那贵女嘴里连连道歉,又用帕子擦了擦谢葳蕤衣衫上的酒水。 谢娉婷到底被这声音惊动了,她抬眼朝着二妹瞧去,见她衣衫沾了酒水,凌乱不堪,不由道:“葳蕤,马车里有备用的衣物,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吧。” 谢葳蕤一惊,到底有些心虚,她慌乱站起身,说道:“不必了,姐姐,我自己去就好。” 只是情急之下,她方才忘记自己用衣袖遮掩着将香囊放到了前膝上,一站起来,香囊却落了地。 谢娉婷本未在意,她随手将香囊捡起来,本欲说一句“妹妹也太粗心了”,只是下一刻目光落在香囊上,却顿了顿。 她抚了抚香囊上熟悉的纹路,杏眼里却冷淡了许多。 这分明是她亲手给殿下做的香囊,是白鹤振翅的纹案,她还特意在香囊上绣了一个“止”字,她绝不会认错。 谢葳蕤的面色有些苍白,她紧紧盯着姐姐手里的那枚香囊,心跳得快极了。 谢娉婷看着妹妹的面庞,她蹙眉问道:“葳蕤,这香囊真是好看,不知你从何处得来的?” 也不知为何,方才大姐姐未曾问出这话的时候,她紧张极了,生怕在众人面前被戳穿,可是此时大姐姐问出口了,她反倒不紧张了。 谢葳蕤镇定地接过香囊,与她对视着,笑着说道:“大姐姐,是一位友人赠的,我也会绣,假如你喜欢,改日我再送你一个。” 话罢,她提着裙摆往更衣的后殿去了。 谢娉婷愣了愣,又蹙了眉头,方才葳蕤看着她的目光,倒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真的是殿下将香囊送给她的? 想到此处,她心中又是一团乱麻,眼前的御膳瞧着也没什么食欲了。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朝着男席看了一眼,殿下正同哥哥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 徐妙锦原本坐在谢娉婷身侧,方才去更衣,再回来时,却见她神色不对,便凑过去低声问道:“呦呦,你怎么了?” 谢娉婷听着好友关心的话语,心底的急躁去了几分,轻声说道:“无事。” 这场花宴说到底只是为了相看,沈皇后坐了一会儿,怕众人不自在,便退到了内殿歇息。 云妃与寿康公主自然是心照不宣地一同进了内殿。 殿中并未燃熏香,反而应景地放了些芬芳的花儿,虽无熏香那样浓烈的香气,却也清香雅致。 沈皇后端坐在正位,尽管她的眼睛瞧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可她的记忆中,仍旧存着对云妃的印象。 赵贵妃擅作掌中舞,容貌又绮丽,云妃虽然不擅舞,可却抚得一手好琴,她的性子比赵贵妃好一些,虽有娇纵,也只对着皇帝。 只是有一样,云妃极为护短,但凡有谁对她的儿女不利,她即便是豁出自己的脸面不要,也要到皇帝面前求个公道。 正想着这些,底下的宫人便给几位主子上了茶。 沈皇后抚了抚手中的珠串,凝神问道:“今日世家子弟来了大半,不知云妃妹妹同二公主可有相中的?” 云妃的年纪虽然不小了,可保养得当,倒是瞧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用帕子掩了掩唇角,笑道:“不怕娘娘笑话,自然是有的,但臣妾怕自己瞧上的,寿康瞧不上,索性叫这孩子自己说好了。” 沈皇后微微一笑,问道:“建宁不必觉得为难,你父皇特意同本宫说了,要你自己择夫婿,只要你说的人选合适,本宫定不会阻拦。” 周建宁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抬起头,美艳的面庞上浮起一抹笑容,底气十足道:“皇后娘娘,儿臣觉得,武安王世子谢兖就很不错。” 沈皇后同云妃都是一愣,过了半晌,还是云妃主动对着女儿说道:“建宁,不可。” 云妃陪伴在皇帝身侧,自然也知道皇帝对谢家的态度,皇帝忌惮谢家,这次春闱殿试,若不是老臣们竭力推举谢兖为状头,恐怕那头名,就要落到李家那位世子头上了。 再到后头,谢兖明明是状元,却只封了正七品翰林院编修,而榜眼和探花,封的都是从五品的侍读,李家那位世子,近日更是做了漕运监理,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可见,皇帝有多不待见谢家,在云妃看来,自己的女儿若是嫁给了谢家,往后万一皇帝起了心思料理谢家,女儿还要跟着一起受苦。 周建宁到底有些倔脾气,她一听母妃不同意,脸上便有些不满,“方才母妃让儿臣自己挑,怎么儿臣挑出来就了,母后却不满意了?!” 当着皇后的面,女儿如此忤逆,云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她面色有些尴尬,低声劝道:“建宁,你父皇不喜欢谢家,倘若你嫁过去,万一谢家受难,你也要跟着受累,况且王府规矩大,未必有寻常人家自在。” 周建宁听了母妃的话,到底有些不耐烦,“那母妃你觉得谁合适?” 云妃笑了笑,说道:“母妃瞧着,李家那位世子就很不错。” 李家虽然破落,但是后生上进,且家室简单,李延光又正受陛下重用,建宁嫁过去,身份就是李家最尊贵的,便是李老夫人,也无法拿着身份压建宁,简直就是最好的一门婚事。 周建宁回想了一番这位李世子的模样,还算是一表人才,过得去,就是人瞧着冷了一些。 她皱着眉头,艳丽的面庞上透着一丝懈怠,其实若不是母妃催得紧,她压根就不想嫁。 可宫里头过了十八岁还没嫁的公主,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了,想到这儿,她又不由恨起那个短命的贺衍之来。 云妃熟知女儿的秉性,见她不言语,也知道女儿算是默认了,因此她笑了笑,朝皇后福了福身:“皇后娘娘,臣妾与建宁觉得,李家那位世子就很不错。” 沈皇后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她笑道:“既然云妃妹妹有了主意,回头本宫便向陛下讨恩旨了。” 云妃见事情成了一半,心中高兴,便道:“让皇后娘娘劳心了,今日娘娘操劳了半日,也该歇歇,臣妾改日再登门道谢。” 云妃与女儿行了礼,便告退了。 待云妃出了门,朝云才替沈皇后按起穴位来,沈皇后闭上眼睛,舒服地叹了一声,笑道:“还是朝云你的手艺好。” 朝云轻轻一笑,“娘娘谬赞了,奴婢人老珠黄,哪里比得上当年,还是娘娘不嫌弃奴婢。” 她按着按着,忽然瞧见娘娘的发髻上多了一根白发,她心中一酸,开口劝道:“娘娘,您何必这么着急,这两日又是操办花宴,又是安排内务府准备太子大婚的东西,忙得腿不着地,这些原本可以慢慢来,您的身子才最要紧啊。” 沈皇后按住朝云的手,她缓缓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苦笑道:“朝云,你不明白。” 她也不想那么着急,她还想看着禛儿娶妻生子,可是近来,她的眼睛越来越差,她自己就是医者,心中再明白不过,她的日子还剩多少,全凭老天恩赐。 她只能快一些,更快一些。 话正到此处,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打了帘子进来,那脚步声沉重又湍急,沈皇后即便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也知道是谁来了。 她下意识地扳直了身子,缓了一会儿,才下座行了礼,“臣妾见过陛下。” 崇元帝瞧见她恭顺的模样,却更加心烦,他冷声道:“皇后如今倒是知道,朕才是皇帝了,朕想问问皇后,为何越俎代庖,太子的赐婚圣旨,本该由朕亲自下,为何皇后直接越过朕,向太后求了懿旨?!” 沈皇后见他许久不说平身,便索性自己起了身,她的面容平静极了,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疲惫,她懒得应对了。 她不说话,却不妨碍皇帝继续发问,“皇后不回答,那好,朕再问你,为何将婚期定得那样近?汝阳郡主还未及笄,按照规矩,皇家从来都是等到女子及笄再行赐婚的。” 沈皇后不去看他,冷冷答道:“臣妾曾五次上书陛下赐婚之事,可陛下并不理会臣妾,因此臣妾才劳烦太后娘娘替禛儿赐婚,她老人家同臣妾一样,想看着禛儿早日成家,因此将婚期定得近了些,这答案,陛下满意了吗?” 崇元帝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自己错的离谱。 他从前一直以为,她是个柔顺的妻子,可如今他才发现,皇后的棱角,无时不刻刺痛着他,说话时刺痛,她即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都觉得刺痛。 崇元帝冷冷笑了一声,“皇后到底是想看太子早日成家,还是想要太子娶了汝阳郡主,得到谢家的助力,早日羽翼丰满,将朕扫地出门?!” 即便知道皇帝不喜欢禛儿,此刻听了这话,沈皇后的心更加寒冷了,若不是朝云扶着,她快要站不稳。 崇元帝见她默然不语,心中只觉得可笑,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后在他面前就成了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她无趣,呆板,与刚进宫的时候形同两人。 到底是深宫改变了她,还是她从一开始入宫,就没想过和他好好过日子,心里一直住着别人? 他想起昨日夜里赵贵妃无意提起的耳语,只觉得此刻不问不痛快。 左右今日他已经同皇后闹到这个地步,也不怕再多问一句,“皇后,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从刚入宫,便没想过同朕好好过日子?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别的男人?” 话罢,他又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朕从前还疑惑,为何你对着朕如此冷漠,原来,答案在镇国公府的三爷身上,虞钧?你的前未婚夫?!” 时隔多年,沈皇后没想到再听到那人的名字,竟然是在她所谓的丈夫嘴里。 她的身子逐渐颤抖起来,眼底逐渐有了泪意,她死死地将那泪意压下去,挺直了身板,一字一顿地说道:“滚!给我滚!” 话罢,她将手边的珐琅瓷器全都扔到那人脚下,噼里啪啦的一顿声响,只让她觉得无比痛快。 她与虞钧,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越矩,而今天,皇帝却用这样的方式侮辱她,侮辱沈家的门风。 她真的受够了。 崇元帝头一次看见皇后生气的样子,他只觉得心底的火更大了。 和她说正事,她爱搭不理,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可是说到虞钧,那个镇国公府的三爷,她就炸毛了。 虞钧一把年纪了还没娶妻生子,说是要周游列国,将商道发扬光大,他可不信! 崇元帝只觉得自己脑袋上戴了一顶绿帽子,油光发亮,他挥了挥袖子,冷声笑道:“皇后,你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如果叶绿素悄摸摸把权谋砍掉,只剩下男女主婚后以及皇帝皇后这条线,你们会介意吗?【小声bb】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皇帝拂袖而去, 只留下正殿内满室狼藉。 方才帝后争吵, 内殿的宫人都心惊胆战地退了出去, 此刻安定下来,朝云只吩咐她们将殿内打扫干净。 沈皇后在内室坐着, 她透过珠帘, 分明什么都看不清, 可她却觉得, 自己什么都能看清了。 朝云拂开珠帘,将手中的青花茶盏放下, 安抚道:“娘娘,您用些茶。” 她顺着皇后的目光瞧过去,只看见斑驳的日光打在白玉瓶的花蕊上,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娘娘,只有低声道:“娘娘,一切都会过去的。” 沈皇后抚着茶盏还带着余温的边缘, 忽然失神地说道:“朝云, 过不去了,他对禛儿没有父子之情,老二在充州屯兵积粮,他心中一清二楚, 却不阻拦, 赵家根基深厚,在朝中人脉又广,他明明忌惮, 却久久不下手。” “他是在防着沈家,防着太子的母族,倘若有一日,老二也想坐那个位置,他说不定会双手奉上。” 朝云听着这话,眉心直跳,她安慰道:“娘娘,哪里能到那个地步,如今娘娘的父亲依旧位高权重,太子殿下谋略过人,并非毫无准备,倘若真有那一日,咱们也不怕。” 沈皇后饮了一口茶,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低声问道:“听说近日赵家二房的长子总是出入奉天殿?” 朝云点头,“听闻那赵长卿极擅长黄老之术,能让人延年益寿,陛下一向信这些,自然召见赵翰林的次数就多了。” 沈皇后只是冷冷地笑着,却不说话。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所谓的黄老之术,只是坑蒙拐骗的伎俩罢了,丹药伤身,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还痴心妄想长生不老。 怨不得他近来这样多疑,只怕是那丹药作祟,让他心中更加不安了。 沈皇后按了按头上的穴位,说道:“派个可靠的人给父亲传信,劳烦他盯充州。” 朝云应了一声是。 她再抬首时,皇后娘娘已经扶着额头昏昏睡去了。 * 崇元帝一路回到奉天殿,只觉得莫名烦躁,近日他愈发难以安眠,即便躺在龙榻上,脑子里也是乱哄哄一片,他莫名地焦虑,只有服了赵长卿给的丹药才能安然入睡。 只是睡梦中,他总是梦见太子与皇后站在他的龙榻前,阴森森地瞧着他。 元喜见帝王面色不善,心里明镜儿似的,便知道陛下又同皇后争吵了,他犹豫道:“陛下,按照您的吩咐,赵翰林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崇元帝正烦躁着,正需要赵长卿给他疏解一番,他忙道:“快让他进来。” 元喜应了一声。 赵长卿入了大殿,他瞧着帝王的模样,心中已然有了数,他照常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崇元帝挥了挥袖子,随口道:“爱卿不必多礼,你上次呈上的丹药用完了,朕觉得近日睡眠是安稳了一些,可一离了这丹药,朕又觉得万般不自在,不知爱卿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赵长卿面色一怔,他抿了抿唇,低声道:“陛下这是过于操劳导致的神思紧绷,要多歇一歇,再……再继续配上微臣的丹药,再过一阵就可以好全了。” 崇元帝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此刻便回去炼制丹药,越快越好,朕要早日拿到丹药。” 赵长卿微微颔首,便行礼告退了。 他出了大殿的门,赵贵妃正与贴身宫女在外头候着。 赵长卿垂首,给赵贵妃行了礼。 赵贵妃见四周没有旁人,便低声问道:“陛下是怎么说的?他可有起疑?” 赵长卿修习黄老之术,不过是为了养生,他第一次用师傅教的东西害人,要害的人还是一国的君主,心中有些难受。 他平复了心情,这才答道:“娘娘,陛下没有起疑。” 起先崇元帝看了他进献的丹药,的确有些疑心,但崇元帝派了内侍试用,那内侍用完丹药后,的确生龙活虎,精力更胜从前,崇元帝这才放下戒心,用了丹药。 他能侥幸成功,还有一个原因。 皇帝的身子的确大不如前,他自己也开始担忧,害怕,甚至焦虑,特别是每日上朝时,看见青春正茂的儿子,这种焦虑就被无限扩大了。 皇帝急需找回自信,服用丹药就是最快的法子。 赵长卿想到这里,心中更加愧疚。 赵贵妃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堂弟的秉性,她知道他心软,因此更要嘱咐一句:“长卿,你给本宫记住,你是赵家的人,身上担着赵家的职责,假如事成,你就是赵家的功臣,到时候你想要什么东西,亦或是什么人,本宫都能满足你。” 赵长卿想要反驳,却觉得无能为力,他只有闷闷应了一声:“长卿明白。”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所求,就算有,那人也必不会情愿跟他的,她有太子护着,恐怕根本就不会记得他。 赵贵妃见他乖巧应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挑眉道:“那你便回去吧,代本宫向二叔问好。” 赵长卿一一应下,便匆匆朝着宫门口去了。 赵贵妃看着他出了宫门,唇边渐渐浮起笑容,她回过神来,接过提侍女手中的食盒,便向内殿走去。 崇元帝刚用过丹药,他只觉得一股力量被注入了身体,浑身都是蓬勃的生气,舒服地让人心颤。 他斜斜倚在榻上,瞧着逐渐走近的贵妃,不由神色迷离起来。 赵贵妃早就学会从皇帝的眼神中读取信息,这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因此她轻车熟路地解了披帛,柔弱无骨的身子便依偎到帝王身上。 崇元帝闻着爱妃身上似有若无的清香,眼神暗了暗,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忽然在她耳边问道:“贵妃爱朕吗?” 赵贵妃愣了愣,她的面色僵了僵,最后又让自己露出一抹最妩媚的笑容,柔声说道:“陛下,臣妾自然是爱您的。” 崇元帝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说道:“有爱妃在,朕此生无憾了。” 他转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将将结束时,赵贵妃喘息着问道:“陛下,臣妾想让淑儿嫁给太子,只是个侧妃之位,陛下不会不同意吧?” 崇元帝啄了啄她的唇,低声道:“不过一件小事而已,朕自然支持。” 赵贵妃又笑了笑,眉眼中皆是得意。 即便当年皇帝是沈应如救的又如何,如今受宠的,还不是她赵云清? 有这丹药的效果,皇帝再也没心思追问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只需等着,接下来大病一场,将祀儿调回京侍疾就可,到时候,大燕易主,也未为可知呢。 * 宴席过了大半,谢娉婷也没心思坐下去,她索性起了身,随意走走。 往御花园深处走,花团锦簇,倒是一片大好风光,只是此时,她却无心欣赏。 走到一棵桃树下,她停住了脚步。 前面有人,正是一男一女,因隔着些距离,她看不清两人的脸,心中想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悄悄走开。 这场花宴,原本是为了替寿康公主选夫婿,有心的夫人自然也会趁着机会,替家中适龄的女儿儿子相看。 大燕民风开化,相看前两家儿女见上一面,并无不妥。 只是下一刻,那女子说话的声音却让她顿住了脚步。 “殿下,这是臣女绣的香囊,还请殿下收下。” 这声音熟悉极了,能在宫中被称作殿下的,除了几位皇子,便是公主,但此刻听来,那个殿下分明是个男子。 谢娉婷只觉得心头一跳,她黛眉微蹙,凝神朝着那边走去。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她瞧见林中那两人时,这种预感成真了。 方才说话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二妹。 二妹对面的人,正是殿下。 谢娉婷愣愣地站在原地,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两人的反应。 她将手中的帕子捏得紧紧的。 谢葳蕤面色微红,她双手捧着一枚鸳鸯戏水的香囊,那是她早就精心准备好的,她原本不过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能够遇到太子。 周怀禛冷冷扫了一眼面前的女子,他望着那枚香囊,只觉得俗气至极,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呦呦送他的那枚香囊,可却摸了个空。 周怀禛的脸色瞬间阴沉了,再也没有耐心看眼前的女子献殷勤,他冷声道:“你若是缺男人,孤立刻便送你去该去的地方,还不快滚?” 谢葳蕤面色一白,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太子不快,只有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如果不喜欢鸳鸯戏水的,臣女可以换其他的!” 倘若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她就再难见到太子的面,更别说送他香囊了。 周怀禛眯了眯眼睛,他冷笑道:“谢二小姐,倘若你再不滚,孤言出必行,宫外的秦楼楚馆,想必很缺你这样的姑娘。” 话罢,他又补了一句:“孤同你说过的,孤不想再见到你,从今往后,凡是宫中的宴会,孤都不想再见到谢二小姐。” 谢葳蕤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脸色白了又青,想要再替自己解释几句,可她又怕太子真的说到做到,叫人把她送到秦楼楚馆去。 她提了裙摆,捂着脸便跑了出去,却没想到,迎面撞上了自己的大姐姐,她的脚步顿了顿,却顾不得许多,生怕再待下去更丢脸,只有哭着跑走了。 谢娉婷回味着方才葳蕤看她的眼神,只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怪不得她问到香囊,葳蕤遮遮掩掩,原来她喜欢殿下。 周怀禛已然瞧见了远处的人,他阔步走近,低声问道:“呦呦,外面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谢娉婷仰首望着他的俊脸,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虽然方才他没收葳蕤的香囊,可他确确实实,将她送给他的香囊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权谋很快结束,接下来虐皇帝,呦呦太子甜甜甜婚后,信素素【小声bb】 感谢小仙女“怎挽”灌溉的3瓶营养液!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六月一到, 天就热了起来, 春衫尽褪, 穿上了夏衣犹觉得燥热。 虞氏知道老太太和女儿畏热,早早地便吩咐底下人去冰库取了冰来做冰盆, 两房都分了去, 总算是舒坦不少。 桃源居里一片宁静, 谢娉婷斜倚在美人榻上, 身上穿着晚霞紫系襟纱衣,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素手执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徐妙锦正剥着冰镇葡萄的皮,见她这幅慵懒模样,不由笑道:“一到了夏日,你怎么愈发不爱动了?上个月赐婚的圣旨到了,日子就就在今年十月, 你一点儿都不着急?” 谢娉婷将团扇覆在面上, 红唇微启,软声道:“我也着急,可这两个月来,母妃恨不能将一身所学尽数传给我, 我也没闲着, 今日你来了,我才得空歇歇。” 中馈之事,她已经学的差不多, 之前那些亏空的铺子,母妃带着她一手料理了,终究还是被这仓促的赐婚吓得不轻。 但过手了这些铺子,谢娉婷才发觉,二叔与赵家,恐怕有扯不清的关系。 她与母妃说了之前在华裳阁遇到二叔的事,母妃起疑,便悄悄派了人去打探,只打听到,二叔谢殚的那个外室,是赵柏的养女。 再加之二叔与赵柏往来甚密,这总让谢娉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总想起,上辈子王府被抄家时的惨状。 也因此,她隐晦地同哥哥提了一句二叔的异样,以哥哥的性子,无论有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王。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毕竟她并不清楚上辈子王府抄家的来龙去脉,所谓通敌叛国,证据又是什么? 徐妙锦并不知道好友心中藏了这么多的事,她赞同地点点头,说道:“左右还有好几个月,呦呦也不必太过着急,我倒是听说,李家那位世子在赴任西南漕运监理的路上被人刺杀,如今朝堂上正闹得不可开交,你的太子哥哥恐怕也正为这事头疼呢。” 谢娉婷摇着团扇的动作顿了顿,她这两个月忙得昏天黑地,对朝堂上的事也略有耳闻,但殿下让小四给她的信中,只是写了些日常,语气仍旧活泼,想来这事对殿下并没有什么影响。 坊间如今都在传,是右相大人赵林不满皇帝过度宠信新臣,所以派了人去刺杀,但真相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按察司出动了才能知道。 只是按察司如今的正指挥使是赵林之弟赵柏,为了避嫌,皇帝大概不会将彻查之事交给他了。 思及此处,谢娉婷便松了松眉头,笑道:“你可别说我了,最该紧张的恐怕是你,我听母妃说,承恩侯夫人有意派人上门提亲了,你也该好好准备准备。” 徐妙锦脸色一红,眼底却有些担忧,“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韩偓此次也去了西南,侯夫人便说等他回来再说,如今去西南的那群人里,李家世子受了伤下落不明,韩偓他还没个消息,我也很担心。” 谢娉婷倒是没想到这个茬,她微微一愣,安抚道:“这次韩世子是殿下派去的,他们必定有自己的成算,韩世子也是个稳妥人,妙锦不要担心,等回来,我再打听打听。” 徐妙锦点了点头,她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面庞上又露出高兴的神色,想起另一件事来,“呦呦,不提那些事情了,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你打算怎么过呀?” 谢娉婷素手支着下颚,面上也有几分愁意。 赐婚的圣旨下得太急,这恐怕是她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她只想和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也没别的念想了。 想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想……想同祖母,父亲母亲她们好好聚一聚,到时候再请两台戏来,也让家里好好热闹热闹,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话正到此处,外边玉锦忽然说道:“郡主,世子来了。” 徐妙锦闻言,忙将桌上的葡萄皮用帕子包起来。 谢娉婷见了她这模样,只觉得要笑出声来。 这一笑的功夫,谢兖就已经打了帘子进来了,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官服,更显成熟稳重。 谢娉婷忙让玉团上了茶水来,亲自捧到谢兖面前,笑道:“哥哥辛苦了,喝杯茶缓一缓。” 谢兖眉目微舒,他架不住妹妹的盛邀,自然要饮下这杯茶,待喝完了茶,他的面色才正经起来,“呦呦,哥哥同母妃想了许久,决定去西郊别院给你过生辰,如今天气燥热,西郊别院原本就是避暑的好所在,山清水秀,祖母也许多年没去过了,你看如何?” 谢娉婷听到西郊别院四个字,面色着实有些不大好看,上辈子,她就是在那里遇到了火灾,殿下也因为救她而丢了一双腿。 她本能地厌恶那里,畏惧那里。 谢兖见她神色不对劲,忙问道:“呦呦,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谢娉婷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哥哥,我没事。” 话罢,她又试探问道:“哥哥,能不能不去西郊别院?” 谢兖微微一愣,他犹豫问道:“呦呦不喜欢那里吗?母妃和祖母已经派人去打扫了……” 说到这儿,他又微微一顿:“不过,既然是呦呦自己的生辰,在哪里过,自然是呦呦自己说了算,呦呦要是不想去,哥哥再想办法。” 谢娉婷咬了咬唇,祖母和母妃既然都派了人去打扫,那也是费了苦心的,假如她开口说不愿意去,祖母和母妃定然不会勉强,可她们的苦心就白费了。 这是她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自然是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才好,何必因为自己的心魔而让祖母她们扫兴呢? 左右上辈子发生的事,这辈子不会再发生了,她会好好地吩咐底下人,注意防着走水。 想到这里,谢娉婷就释然了,她摇了摇头,乖巧说道:“哥哥,不必了,就去西郊别院吧。” 谢兖见她面上挂着笑,不像是勉强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他笑道:“既然呦呦答应了,那我便去回了祖母和母亲。” 谢娉婷应道:“好。” 谢兖起身便要离开,瞧见屋子里摆了四个冰盆,不由皱了眉头,提醒道:“呦呦,平日屋子里放一个冰盆就好了,女子容易体虚,受不得这么大的寒气。” 谢娉婷心虚地点了点头,朝玉团使了个眼色,应道:“知道了,哥哥,我马上就让玉团撤下去。” 谢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起身离开。 徐妙锦看到谢兖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她挤眉弄眼道:“呦呦,你兄长还真是关心你。” 话罢,她拿起一旁的葡萄,又开始剥皮了,“我还挺羡慕你的。” 有亲哥哥,多好啊。 谢娉婷看见她眼底的羡慕,微微有些心酸,但她知道,这一世只要有韩偓在,妙锦就不会走上前世的道路。 她会有一个,比兄长还要疼她的人。 * 武安王的书房里,此时氛围正严肃着。 谢殊自然知道,李家世子遇刺定然不是赵林那老匹夫干的,赵林虽然恃宠生骄,可他做事有分寸,明面上不会将把柄露出来。 如果是真是赵林,他只会避开这个敏感的时机,等到李家那位放松警惕了再出手。 但谢殊没想到,这样一个明显是栽赃的手段,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很明显是相信了。 陛下近来更加暴躁,朝堂之上也愈发沉不住气,倘若有人反驳他的说辞,他便沉着脸,说要动用廷杖。 谢殊正想着这事,便见他身边的小厮从外边进来,禀报道:“王爷,太子殿下到了。” 谢殊闻言,放下手中的奏疏,站起身来,忙道:“快请殿下进来。” 周怀禛将元封留在外头,只身进了书房,他见武安王忙着吩咐随从沏茶,开口道:“王爷不必客气,孤今日来,不过是同王爷说几句话。” 谢殊颔首道:“微臣听着。” 两人对面坐着,谢殊瞧着太子的面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太子的气势更上一层楼了。 周怀禛道:“王爷是否已经猜出,刺杀李家世子的人是谁了?” 谢殊闻言,笑道:“臣原先还不知道,但此刻见殿下前来,便已经知道是谁了。” 话罢,他犹疑问道:“殿下是想让他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周怀禛神色淡淡,他低声道:“大抵如是,但李家世子不用争,就已经赢了。” 谢殊不解,“殿下这是何意?虽然赵大人之前实在太过骄纵,可他毕竟在朝中根基深厚,陛下若要惩处他,赵党定然要求情,陛下不得不顾及朝堂的稳定……”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 正是因为赵林在朝中根基深厚,陛下才会更相信根基不稳的李世子,李世子不用说一句话,就能博得帝王的怜悯,而赵林再怎么辩解,也洗不掉身上的嫌疑。 君臣隔阂渐深,若再来一桩对赵林不利的事,恐怕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殊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近日朝堂之上的种种,全在眼前人的掌控之中,令人敬佩,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周怀禛道:“孤这里有一份奏疏,需要王爷细细研读,明日大殿之上,还请王爷方面禀奏父皇。” 谢殊恭敬地接过眼前人手中的奏疏,打开扫了一眼,呆愣了许久,才坚定地说道:“好,微臣遵命。” 他原本还在犹豫,赐婚圣旨一下,在外人眼中,武安王府已经上了太子的船,再无退路,倘若太子败了……谢家自然也保不住。 可就在刚才,他忽然生出一种信心来,他信太子能笑到最后。 退一万步讲,呦呦嫁给太子,他便不可能不顾及到呦呦的荣宠。 周怀禛深深地看了谢殊一眼,他薄唇轻启,说道:“王爷襄助,孤铭记于心。” * 周怀禛出了书房,便径直往桃源居去了,暑天燥热,人都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因此一时倒也无人发现,太子进了内宅,不过就算有人发现了,那也没有影响,毕竟赐婚圣旨一下,郡主同太子就算是未婚夫妻了。 在大燕,未婚夫妻见面,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 周怀禛阔步走到窗前,他并未打算进去,即便此刻呦呦已经是他明面上的未婚妻子,他也不想唐突了她。 他只是想见见呦呦,或者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他听见有个活泼的女声问:“呦呦,假如……假如你同殿下成婚了,以后打算生几个宝宝呢?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周怀禛愣了一瞬,他面色紧绷,等待着呦呦的回答。 要不是徐妙锦问,谢娉婷压根没想过孩子的问题,她还不想那么早生孩子,她知道,有不少的妇人都是因为生孩子撒手人寰的。 可是,想象一下,有个长得像她的小女孩儿,或者长得像殿下的小男孩儿,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似乎也不错。 殿下忙于政务的时候,她就陪着孩子们。 谢娉婷想着,黛眉就舒展开来,她乌黑的眸子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此刻看起来温柔极了,“我都喜欢,只要是我和殿下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喜欢。” 周怀禛站在窗外,没人知道,他听见这句话时的心情。 有一股隐秘的欢喜,隐秘的心疼,隐秘的哭涩,纠缠在一起,最后化成了一股暖暖的,将他的心堵得密不透风的东西。 他出生的时候,母后和父皇都不那么欢喜,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孩子,以至于他小时候就深思熟虑过,倘若将来遇不到喜欢的人,绝不会随意生孩子。 而今天,他喜欢的小姑娘告诉他,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只要是他们的孩子,她都喜欢。 周怀禛喉结微动,不知为何,他的眼底有一抹热意,他垂眸,悄悄地将手中的木匣子放在窗台上,幽深的凤眸里,满是小姑娘的影子。 他低声唤道:“呦呦。” 屋里的小姑娘没听见,仍旧懒散地躺在美人榻上,还吃着好友递到嘴边的葡萄,像极了需要人照顾的猫儿。 徐妙锦耳朵尖,她将手里的最后一个葡萄喂给呦呦,疑惑地问道:“呦呦,你方才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叫你?” 谢娉婷微微一愣,芙蓉面上满是疑惑,她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的确没声音,“没有啊。” 徐妙锦皱了皱眉,“奇怪,我方才明明听到有人在叫你的。” 话音刚落,便听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 窗外很快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个夏日的第一场暴雨,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妈作者:太子内心火热,要让雨淋一淋 第60章 第六十章 一场夏雨歇过, 暑热去了三分, 园子里总算带了些清凉的意味。 谢娉婷让玉团在大槐树下放了躺椅, 槐树高大,将浓烈的阳光挡在外头, 树荫下倒是清风阵阵, 她斜靠在躺椅上, 缓缓打着扇子, 半昧着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 风很大, 雨也很大,王府里黑压压地来了一拨人,他们身着铁甲,凶神恶煞,将园子里的东西尽数捣毁,一窝蜂似的朝着祖母的觉满堂去了。 觉满堂里安静极了, 祖母喜爱礼佛, 但是那日,她既没有敲木鱼,也没有念金刚经,只是穿着一身诰命服, 端坐在正堂上。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穿着厚厚的兵甲,绕过山水屏风,声音干涩又冷漠:“老夫人, 陛下要的东西,您该交出来了。” 祖母坐着没动,她苍老的面颊上很是平静,她看着瓦檐上旋转着,飞快落下的雨滴,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没有。” 那人开始冷笑,“我与谢家是姻亲,倘若老夫人肯将东西交出来,陛下面前,我自会替您美言。” 他说完这话,顿了顿声音,又垂首道:“您知道的,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为了王府,也为了她。” 谢老夫人斜眼看着面前的人,她将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内心的挣扎让她难以做下决定。 …… 园子里忽然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那样欢快,那样天真。 谢娉婷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她额前已经沁出点点冷汗,日光灿灿,有些刺眼,她才觉得脱离了那个梦境。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瞧见容容的身影由远及近。 谢容淮手里捧着书,斜挎着书袋,咯咯笑着朝这边跑过来,他将书放到一边的架子上,飞快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到谢娉婷身边,活泼地说道:“大姐姐,我下学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谭学究特意早放了半个时辰的学,大姐姐收拾收拾,今晚咱们就去西郊别院啦!” 谢娉婷心绪难平,她抚了抚容容红扑扑的小脸蛋,低声道:“好。” 她这一次,仍旧没能从梦里知道,上辈子祖母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抄家当天按察司的人一窝蜂地跑过去。 梦中那个向祖母要东西的人,不是按察司正指挥使赵林,也不是她二叔。 到底会是谁? 谢娉婷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她敛去面上担忧的神情,柔声道:“容容先回静园收拾收拾,等会儿咱们在王府门口聚合?” 谢容淮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朝着静园的方向跑去,没跑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说道:“大姐姐,记得将喵喵带过去。” 谢娉婷微微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容容口中的喵喵是谁,她笑着应道:“好。” 容容自然不知道,殿下送的小白猫狐真名叫呦呦,他一直以为,这狐儿的名字就叫喵喵。 不过谢娉婷也没脸告诉容容狐儿的真名,她的面颊红了红,又朝着远去的容容挥了挥手。 谢容淮得到承诺,就高高兴兴地回静园去了。 方才做了场噩梦,身上出了冷汗,此刻有些不舒服,谢娉婷轻声道:“玉团,烧些水来,沐浴更衣后,咱们便能出发去西郊别院了。” 玉团点头,应了一声,她又想到什么,不由提醒道:“郡主,昨日晚间奴婢打扫屋子,在窗台上瞧见一个木匣子,许是郡主粗心落在那里了,奴婢把匣子放到镜台上了,郡主有空,看看里头可少了什么。” 谢娉婷微微一愣,芙蓉面上满是不解,她并不记得自己在窗台前看过什么匣子,又怎么会将木匣子落在窗台上? 想到此处,她便起了身,朝着内室走去,打算瞧瞧那匣子长得是何等模样。 * 虽然武安王府的大爷二爷一同在朝为官,但王府的下人极少瞧见两人一同上下朝,然则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两位爷下了朝后竟一同回府了,只是让人奇怪的是,两位爷面上的表情却都不怎么好看。 下人们按照规矩行了礼,便匆匆退下了,一刻也不敢多待。 谢殊走在前头,径直进了书房,又叫底下人不必伺候。 谢殚跟着进了书房,他看了一眼兄长,将房门关上,先发了话,“大哥,你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参了赵林一本,为何不先同我商量?” 谢殊冷冷地瞧着谢殚,一言不发。 那日妻子同他说,谢殚与赵柏来往甚密,他还不相信,等到谢兖又在他耳边提了几句,他还是有些怀疑,可今日朝堂之上的事,让他不得不不相信,弟弟同赵家是关系匪浅的。 否则今日,谢殚也不会在朝堂上,公然替赵林辩解。 太子殿下给他的那份奏疏中,罗列了赵林多年来的罪名,强占民田,坐党夷灭,贿通谏台……,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若要严惩,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罪过。 赵党的人都噤若寒蝉,一句话没出口,他这个傻弟弟就站出来给赵林说话了,好在太子殿下筹谋妥当,沈宰辅将话圆了回去,才没出大岔子。 陛下虽然还未治赵林的罪,但已亲自下了旨,革职查看,后宫毕竟还有个赵贵妃,恐怕没少替赵家出力,但赵林,早晚都是保不住的。 谢殚面上丝毫不慌张,他心底打鼓,说话却依旧平稳:“大哥,右相大人在朝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今日直接将人革职查办,实在是伤了我等老臣的心,因此弟弟才替右相大人说了几句公道话,还望大哥不要生气了。” 谢殊听着这话,简直要气笑了,他也不多和弟弟绕弯子,开口便问:“我听闻,你外头养着的那个外室,是赵柏的养女?你就不怕弟妹知道了和你闹腾?” 冒然被别人提起私事,谢殚脸上有些尴尬,但这尴尬,也只不过保持了一瞬,他冷哼道:“这事她早就知道了,我都没给芸娘名分,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谢殊彻底冷了脸色,他警告道:“二弟,谢家的祖训,只有嫡妻进门五年未孕才能纳妾,你在弟妹生葳蕤的时候干了糊涂事,就已经犯了祖训,是你对不起她。” 谢殚心底有些不耐烦,但他仍旧应道:“我知道了。” 张氏哪里有芸娘温柔小意,更何况芸娘是赵柏的养女,若不是芸娘求了赵柏,恐怕他还要在按察司里做七品小官,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哪能有现在的风光? 这么多年来,大哥承袭爵位,在外风光,旁人从来只知道谢家大爷,不记得他这个二爷,这样憋屈的日子,他受够了。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能直接对兄长说,因此他只是垂了脑袋,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殊深深地看了谢殚一眼,他冷声道:“无论如何你都要记着,你是谢家的子孙,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担着谢家的责任,往后莫要再与赵柏走得那样近,否则,若真出了事,我也保不住你。” 谢殚心头一跳,他听出了大哥话中的敲打,可眼底的阴翳却更重了。 大哥生来就是长子,有爵位继承,仕途一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而他谢殚因为是次子,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要靠自己挣,在他眼中,大哥根本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拱了拱手,敷衍道:“大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退下了。” 话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谢殊看着他这幅模样,只在心底打算好了,派人盯着二弟。 谢家的未来,不能毁在二弟的手上。 * 王府里女眷已经聚在一处,只等着出发去西郊别院,虞氏提前置办好了马车,老夫人说京中天气炎热,不比西郊别院清爽宜人,索性叫女眷在那多住上几日,也免受暑热之苦。 老夫人发了话,自然没有人会不同意,只是大包小包的带了许多东西,马车一时显得拥挤了。 虞氏怕老太太一个人路上寂寞,便主动提出同老太太坐一辆车,张氏自然也不愿意被比下去,也抢着要同老夫人坐在一块儿。 剩余还有两辆马车,一辆已经装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显然不能再坐人了。 谢葳蕤拉着谢容淮站在一旁,颇有些尴尬。 那日她给太子送香囊,被大姐姐撞个正着,她总有一种被人揪住了尾巴的感觉,导致她现在在谢娉婷面前,总感觉自己低了一头。 谢娉婷见谢容淮被毒日头晒得直冒汗,不由有些心疼,她走上前去,撑着伞将人挡住,冷冷淡淡地说道:“快上马车吧。” 谢容淮兴致勃勃,左手牵着大姐姐,右手牵着二姐姐,咧开嘴笑道:“哪位姐姐先上车呀?” 只是下一刻,他就发觉大姐姐对着二姐姐的神色是冷冷清清的,二姐姐对着大姐姐的神色也并不和善,谢容淮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松开了手,低声道:“还……还是容容先上车吧。” 话罢,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谢娉婷定定地盯着二妹许久,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你先上车吧,我随后就到。” 谢葳蕤松了一口气,便追着谢容淮上车了。 马车一路颠簸,好在西郊别院也不算远,过了一个时辰,众人便到了地方。 别院的女使婆子早早地在门口迎着,一个比一个站得笔直。 站在最前面的婆子带着后头的仆妇恭恭敬敬地行礼,齐声道:“给几位主子请安,主子们吉祥。” 谢老夫人颔首,心里很是满意,她拍了拍虞氏的手,笑道:“你做事很周全。” 虞氏忙道:“母亲谬赞了,儿媳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一入西郊别院,只觉得凉气沁人,亭台阁楼,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苍蔚温润,隔几步便有繁茂的大树,一路走下来,倒是没有燥热的感觉。 谢葳蕤分到的院子跟谢娉婷的紧紧挨着,她跟在谢娉婷身后,忍了半天,见此刻周围没有旁人在,终于问出了口:“大姐姐,你还在怪我吗?” 谢娉婷闻言,停下了脚步,她望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对,我在怪你。” 她没有那么大方,即便殿下没收葳蕤的香囊,没有透露出一丝情意,可她心中还是不舒服,她努力克服,但她平心而论,终究无法像从前那样对待葳蕤。 谢葳蕤脸色一白,她没想到谢娉婷会直接将这话说出口,倒让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她缓缓走近,将那枚香囊拿出来,垂首道:“这个还给你。”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摇了摇头,正要出口拒绝,却忽然瞧见头顶的树梢已经断了一半,正往下坠,她顾不得许多,一把将葳蕤推开,提醒道:“快往后退!”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剧情,小仙女们能猜到吗? 感谢小仙女“安然失笑”灌溉的10瓶营养液!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粗壮的枝桠急急落到地上, 一个矫健的白色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 谢娉婷定睛一看, 竟然是小白狐呦呦。 幸好两个人都躲得快,倒是没受伤。 呦呦懒洋洋地朝着这边走来, 又摇了摇尾巴, 悠长地“呜”了一声。 谢娉婷方从惊吓中醒过神来, 她舒了口气, 蹲下身来,那狐儿轻灵一跃, 便钻到了她怀里,软绵绵的一团,舔着爪子,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就那样乖乖地盯着她看。 捣完蛋就装乖,不知道呦呦是和谁学的,那么粗的枝桠, 想来原本就是断了的, 被呦呦一压,就掉下来了,好在没有砸伤人。 谢娉婷揽着狐儿站起来,她瞧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谢葳蕤, 蹙眉问道:“还能走吗?” 谢葳蕤面色有些僵硬, 她盯着谢娉婷怀里的那只狐狸,只觉得那狐狸方才是故意的,她咬了咬牙, 道:“我能走。” 话罢,她站起身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香囊。 两人正相对无言,便听玉团在远处焦急唤着狐儿。 玉团走近了,见狐儿好好地在郡主怀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抹了抹额角的汗水,低声道:“吓死奴婢了,方才它还好好地待在车里,奴婢只不过转了个身它就不见了,若是丢了,太子殿下同郡主都该伤心了。” 这话声音虽小,可谢葳蕤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看着谢娉婷怀里那只狐儿,只觉得心里裂开了一个大洞,哗啦啦地流血。 原来这狐狸是殿下送给大姐姐的,怪不得她这么宝贝。 谢娉婷揽住怀里的小狐狸,它正歪着头看她,小爪子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撒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等讲完了这话,玉团才瞧见二小姐站在那,她忙行了个礼,只是抬头的时候,觉得二小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谢葳蕤匆匆告辞道:“大姐姐,初来别院,还有好些东西要收拾,我先回去整顿。” 话罢,她便白着脸色朝住处走去了。 待人走远了,玉团才疑惑地说道:“最近二小姐总是怪怪的。” 谢娉婷点了点她的额头,嘱咐道:“下次莫要在二小姐面前提殿下,听到了吗?” 瞧葳蕤如今的模样,定然对殿下还存着心思,旁人提的越多,她越放不下,这对葳蕤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玉团也不笨,听了这话,自然悟出话中的深意来,她心中立刻有了防备。 谢娉婷见她呆愣着,不由问道:“院子可收拾好了?” 玉团连连点头,笑道:“都按照郡主的吩咐布置好了,郡主现在可以亲自去瞧瞧。” 谢娉婷蹙了眉头,“你做事我很放心,只是天干物燥,夜间恐怕容易走水,叫底下的人都防备着,院子里储水的都要派上用场。” 玉团心中有些疑惑,西郊别院的水景就有许多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走水的情况,方才她去院子里看了,储水的大缸都是空着的,压根没人注意到这事。 不过郡主说的极有道理,防备着些也好,玉团一想,立刻便道:“奴婢立刻就找人去办。” * 蘅芜苑里早早地就就收拾好了,张氏又指挥着下人将带来的东西尽数放好,这才有空坐下来歇歇。 一口茶还没到嘴里,便见自家女儿摆着脸色进门了,她不由皱了皱眉,问道:“谁又惹你了?” 谢葳蕤低声道:“无事。” 她揪着手里的帕子,便要去内室,才走了一步,便听她娘说道:“站住!” 谢葳蕤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转过身来。 张氏瞧着她那没出息的样子就忍不住来气,她冷声说道:“看你这样子,想来花宴上也没能讨到太子殿下的欢心,嘴上说的是一套一套的,实际上什么也做不成。” 谢葳蕤垂了头,她眼底划过一抹阴翳,指甲快要穿透帕子。 张氏站起身来,背对着她说道:“你也不用生气,从刚开始张睿出事,到如今赐婚的圣旨下来,你嘴上狠话不少,可做出来的事,没一件能让谢娉婷受损失,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窝里横,到了外头,全无用处。” 话罢,她又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女儿,笑道:“让我来说说,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你父亲对你的婚事不闻不问,全靠我出面,能看得上你这个二房长女的,要么是小门小户的嫡子,要么是高门大户的庶子,你嫁了人,对武安王府没有一点助益,而谢娉婷嫁的是当朝太子,以后你的夫君,要受太子统帅,而你,见了太子妃,要三跪九叩。” 张氏说到这,面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她低低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你就这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平庸地过完这一生。” 就这样一辈子抬不起头…… 就这样平庸地过一生…… 这两句话循环在谢葳蕤耳边,像是魔咒,紧紧地困住她,她摇了摇头,失神地朝后退了两步,有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逼着她发出咆哮,“不!不是这样的!” 张氏靠近女儿,黑黝黝的眼睛与女儿对视着,她平静极了,安抚道:“葳蕤,就是这样的,只要有她在,你就永远出不了头,你明白吗?” 谢葳蕤猛地抓住母亲的手,她的眼底含了泪水,她凌乱地说道:“母亲……你是不是有办法了?我……我真的很喜欢太子殿下,就算……就算是侧妃也可以!” 张氏冷冷一笑,她望着外头逐渐昏黄的天色,低声说道:“只要谢娉婷毁了脸,你就有机会了,你怎么说也算是她的妹妹,她毁了容貌,一样要嫁给太子,她需要人固宠,你就是最好的选择。” 谢葳蕤停了哭泣的声音,她颤巍巍地问道:“可……可是她身边有殿下派去的人,咱们没那么容易得手。” 张氏面上冷了冷,她笑道:“既然毁了她的容貌难,那索性一把火,烧个干净。” ……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了晚膳,便移步朝水榭去了,谢老夫人为了给孙女儿过个吉祥热闹的寿辰,特地花重金请了燕京最有名的戏班子来。 今日的戏台子倒很是不同,湖中央的水榭廊坊,轻曼纱帐微动,影影绰绰可瞧见戏子们的身影。 戏还未开唱,从戏台子的搭设上,便能瞧出班主巧妙的心思来。 下人们早早地将地方布置好了,为了显得团圆喜庆,特地将两张大紫檀木方桌并在一处,桌上铺了一层软软的红绸,放了各色瓜果零嘴,琳琅满目。 檐角挂着的羊角灯笼将亭子照得昏黄起来,幽幽跌宕,颇有几分元宵佳节的味道。 谢老夫人先上了座,她朝着谢娉婷招了招手,笑道:“呦呦,今日过来同祖母一起坐,叫祖母也沾沾寿星的喜气。” 底下虞氏笑道:“听听母亲这话,可是将呦呦捧在手心里了,母亲是最有福气的,哪里还需要沾别人的喜气?” 谢老夫人被她的话逗乐了,“来来来,莫要贫嘴了,都好好坐着,有福气,自然是一家人一起沾。” 这话一出,丫鬟婆子也笑了起来,纷纷说着吉祥话。 谢殊同谢殚并排坐着,此时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昨日的不快忘记了,互相说着寒暄的话。 谢兖陪着谢容淮坐在下首,他神色淡淡,看见祖母同妹妹都高兴,眼中总算也有了笑意。 至于张氏与谢葳蕤,两人面上僵僵笑着,都在等宴席结束。 谢娉婷芙蓉面上笑意盈盈,她抿唇道:“祖母才是最有福气的,孙女恨不得天天黏在祖母身边,沾沾祖母的福气。” 她坐在祖母身侧,恍惚瞧着眼前众人欢聚一堂的场景,只觉得心里满满的。 台上的戏开唱了,扮旦角儿的女子盛装华服,眉眼高挑,唱腔自有一番风韵,偶有清风阵阵,卷起水榭上的轻纱,倒有一股雾里寻花的感觉。 谢老夫人高兴,底下人也愿意陪着,她说道:“都别拘着,这有从岭南运回来的葡萄酒,最适合女孩儿家饮用,酒不烈又清香,你们都试试。” 谢娉婷倒是不敢再喝酒了,她深知自己一杯倒的酒品,但又怕扫了祖母的性质,因此只是小小抿了一口,便又坐着听戏了。 逐渐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候,几场戏曲听下来,众人都有些疲乏,由老夫人说了一声散席,女眷们便各自扶着女使往住处去了。 夜里蝉鸣阵阵,燥热的气息被夜风吹走几分,谢娉婷将打着团扇,便慢悠悠地朝着蘅芜苑去了。 只是还未到地方,便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立在昏暗的庭院里,瞧着有些瘆人。 为了布置晚宴,各院的女使婆子都到水榭那里供着使唤了,此刻还有些下人要留在那收拾残局,没来得及回当差的地方,这才导致眼下的情况发生了。 玉团有些紧张,她低声道:“郡主,奴婢和您一起回前厅,将小四小五叫回来。” 这话音刚落,院子里的那个男人便慢慢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不清,可声音,却是谢娉婷再熟悉不过的。 “郡主留步,在下只不过有几句话想同郡主说,绝不会伤了郡主。” 谢娉婷面色有些发白,她抿了抿唇,冷声道:“有什么事,就在此处说吧。”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莫名有些凄凉,“原本今日来,是想问郡主要一个答案的,可瞧见院中防走水的摆设,便知道答案了。” “呦呦,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这辈子嫁给太子,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他未来会位列九五?” 作者有话要说:狐狸狐狸眨眼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呦呦,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这辈子嫁给太子, 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他未来会位列九五?” 夜风阵阵, 吹在李延光身上, 他的面庞上写满了不甘, 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阴森。 流水淙淙, 风吹叶动,寂静非常。 他在等着她回答。 谢娉婷就这样看着面前的人, 她目色冷清,一字一顿道:“我从不委屈自己,既然嫁他,就是真心实意,哪怕他是凡夫俗子,乡野村夫, 我也愿意追随。” 李延光捏紧了拳头, 他面色有些阴沉,他极力压制住心底的嫉妒,问道:“那我呢?你上辈子是嫁给我的,你是入了我李家门的!” 谢娉婷微微仰首, 清冷的月光落在她身上, 只将那张美人面衬托得愈发冷清,她眼中满是嘲讽:“嫁给你?入李家的门?父王当初将我许给你,是因为他知道, 王府将要大难临头,所以将府内钱财尽数与你,只求李家能庇护他的女儿。” “你是怎么答应他的?你后来,又是怎么做的?” 接连的梦境让她知道,当初父王匆匆同意这门婚事,恐怕就是知道了二叔与赵家的勾当,他怕王府倾颓,怕她受苦,所以只能借着这门婚事庇护她。 父王向来不愿欠人情,他定然与李延光做了某种交易。 父王抄家入狱前,曾与李延光见过一面,那时她才嫁到李家不过半月,李延光还尚未将她禁足东院,她亲眼看见有官差将打了封条的箱子运到府中。 那箱子她再熟悉不过,就是王府的东西。 李延光的面色白了白,他不愿忆起那些往事,不愿承认,是自己背弃了承诺,他抿唇道:“呦呦,我……我有苦衷,我答应你父王,会好好护住你,是我没做好……可是这辈子不一样,咱们知道先机,倘若你愿意……” 谢娉婷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她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我不愿意。” 李延光眼底暗了一瞬,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阴森问道:“呦呦,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谢娉婷不再看他,毫不拖泥带水地答道:“从未。” 她向来实话实说,上辈子嫁给李延光,全是因为父王的嘱托,那时候她已经同殿下退了婚,拉弓没有回头箭,父王为她尽心周旋,她只有应下。 尽管如此,她与李延光也没有夫妻之实,新婚当夜,李老夫人突发心悸,只要儿子去伺候,再之后,父王便出了事,她被幽禁在东院,成了罪臣之女,李延光怕皇帝疑心,自然不敢动她。 李延光口中所谓的嫁他为妻,进他李家的门,此时看来,就像是一场笑话。 再问爱不爱的,她都替他羞愧,纳妾生子,续娶公主,这样的爱未免也太过廉价,好在这辈子她不需要再受李家的磋磨,寿康公主与李延光的婚事,这辈子也已经板上钉钉。 李延光眼底跳动着阴郁的火苗,他冷冷笑了笑,像是解脱,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沼泽,他低声叹息道:“呦呦,你会后悔的。” 他似是怜悯地看着她,又掺杂着奇异的情感。 谢娉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她面上毫不露怯,“世子若再不走,本郡主只好叫人了。” 李延光冷冷一笑,他走近几步,低声道:“呦呦,你知不知道,上辈子你死之后,太子他……” 话正到此处,玉锦提着灯笼,带着小四小五往这边来了。 李延光见人来了,便收了话头。 谢娉婷听了一半莫名其妙的话,她心中莫名不安,再回首时,李延光早就不见了踪影。 小四同小五见郡主还在此处,不由问道:“郡主怎么不回正堂?外头蚊虫多,待久了要难受。” 谢娉婷微微一愣,说道:“这就回了。” 小五瞧了一眼竹林深处,眼底划过一丝疑惑。 方才她明明感受到这里有人,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小四见小五呆愣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她低声说道:“小五,你可别忘了殿下的吩咐,咱俩也要替郡主准备准备。” 小五冰冷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人气,她应了一声,便同小四朝着蘅芜苑深处去了。 正堂内燃了烛火,又放了冰盆,开了轩窗。 玉团跟着进了正堂,将门帘拉下,笑着说道:“郡主,奴婢已经让人烧了水,待会儿您就能沐浴了。” 谢娉婷斜倚在临窗的书案前,她应了一声,却提不起兴致来,她的目光落在红木匣子上,此刻竟有些惆怅。 她打开红木匣子的那一瞬,就已经知道这匣子的主人是谁了,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殿下近日十分忙碌,朝堂之上的事也够让他忧心的了,但他仍旧记得她的生辰,还悄悄地送了礼物来。 谢娉婷将匣子重新放好,她望着外头深沉的夜色,大抵知道,先人所说的相思是什么滋味了。 小狐狸似乎察觉了主人的心思,它轻轻一跃,落在书案上,不知道从哪里顽皮回来,小爪子上沾了泥,在宣纸上落下了四个爪子印,还来回走了几圈。 捣完乱,它乖乖地坐好,又圆又萌的眼睛盯着主人,只剩小尾巴似有似无地晃荡着,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呜”。 谢娉婷抚了抚它的脊背,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想太子哥哥了,但是今天,咱们见不到了,等回了王府,我再带你去见太子哥哥好吗?” 小白狐委屈地“呜”了一声,便埋着头趴下了。 谢娉婷心口一塞,她也很想太子哥哥,可是眼下不是见不到吗?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玉团便从屏风里冒出半个头来,“郡主,净房里放好水了。” 谢娉婷应了一声,她回过头来,瞧见呦呦那委屈的小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她诱哄道:“呦呦乖乖的,等明日,明日我一定带你见太子哥哥。” 小白狐又“呜”了一声,摇了摇尾巴。 * 李延光出了竹林,他在西南被刺杀,身上还带着伤,方才动了气,伤口处隐隐又有裂开的痕迹,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背后忽然也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眉心一皱,停下了脚步。 他再次隐蔽在树下,瞧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朝着蘅芜苑去了。 他皱了皱眉头,深觉有不对劲的地方,现下的时辰不算早了,这群人形迹可疑,倒不像是干正事的。 他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那几个影子动作利落,身形矫健,明显是练家子,瞧着他们的动作,竟然是要放火。 李延光眼底滑过一丝犹豫。 怪不得上辈子呦呦在西郊别院遇上了走水,却无人及时发现,原来竟然是有人蓄意放火。 只是眼下他到底该怎么做? 是上前阻止,还是顺水推舟,这一次换他来救呦呦,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李延光不过犹豫了一瞬,那些人便已经点了火,他握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忍住,出了手。 他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朝着窗棂砸去。 就他所知,呦呦身旁的那两个丫鬟大有来头,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只要惊动了那两个丫头,她们自然就会警觉。 小四耳聪目明,听见有什么东西砸中了窗户,便立刻出去看,杀人放火的事,原本就是她在暗卫营所精通的,此时看见那几个人熟悉的手法,不由大声呵斥道:“是谁在那里?” 那几个放火的人身影一顿,见大事不妙,便果断地将火折子丢到了早就布置好的地方,火苗顺势而起。 小四怕火着得大了,也来不及去追那放火的人,只是快速地拎了两木桶的水,先将火苗扑灭了。 李延光看到这里,便知道上辈子那场大火不会再来了。 他嘴角一勾,露出嘲讽的笑容。 这辈子,没了这场火,他和周怀禛,就谁也不比谁高贵了。 呦呦恨他冒领了太子的救命之恩,如今没了这场火,所谓的救命之恩,也一样没了。 他正欲提步离开,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道:“你为什么帮她?” 谢葳蕤捏紧了帕子,她眼底带着一抹火光,简直恨死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多管闲事,要不是他扔了那块石头,此刻她的计划早就圆满成功了。 李延光转过身来,打量着面前的人,低声笑道:“原来是谢二小姐。” 这位谢二小姐,前世今生都不是省油的灯,论起心狠手辣,估计没几个女人能比得过。 谢葳蕤咬牙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她?她喜欢的是太子,她喜欢位高权重的人,你不过是一个漕运监理,哪里比得上太子?就算你帮了她,她也不会感激你!” 李延光闻言,嘴角的笑僵住了,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本世子的事情,和谢二小姐没有关系。” 话罢,他又道:“还有,本世子不喜欢心狠手辣,太过聒噪的女人,从前本世子遇到这样的人,都是将人挖了眼睛耳朵埋在地底下的。” 谢葳蕤被他说得脸色一白,朝后退了两步。 李延光冷笑了一声,转过身,扬长而去。 * 谢娉婷沐浴完,从热气腾腾的净房出来,她面色绯红,穿了件雪青纱衣,摇着手里的罗扇,对着玉团低声道:“将烛火灭了吧,你和玉锦也累了一天,早早去歇着。” 玉团才铺好了被褥,笑道:“郡主先上床榻,奴婢怕息了烛火,不好看路。” 谢娉婷微微颔首,待她上了床榻,玉团便将烛火吹灭了。 屋子里黑了一片,只剩清幽的月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 谢娉婷累极了,她靠在迎枕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无人听见,窗棂处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有人翻窗进了卧房。 他瞧着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女子,一向冷清的眉目柔和了半分,他低声唤道:“呦呦,孤带你去个地方。” 床榻上的人微微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却又睡去了。 周怀禛面上有些无奈,他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凑近说道:“呦呦,起来了。” 是他的错,原本预计好了将政事处理完,她也该同家人聚过了,刚好他能带她出去,给她过一个不一样的生辰。 只是没想到,今日宫里赵贵妃忽然发了急病,太医说尤其严重,恐怕难以治疗,贵妃在病痛里还叫着儿子的名字,他那吃了丹药,神志不清的父皇一个心疼,竟连夜派人去充州,告知二皇子赶快回京。 周怀禛自然知晓,这不过是赵贵妃的计谋,他同外祖父商议了一番,定了对策,便急匆匆朝着西郊别院赶来。 只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小姑娘睡得这样熟,怎么叫都叫不醒。 谢娉婷本来熟睡着,她感觉到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总在捏她的脸蛋,她不耐烦地拍开,嘟着嘴呢喃道:“爹爹,不要捏了。” 只是下一刻,她忽然清醒了几分,杏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被当作老父亲的太子殿下脸色有些黑,他目光深沉,盯着面前的女子。 小姑娘只穿了一层薄薄的纱衣,影影绰绰露出玲珑的身姿来,杏眼纯净又迷人,简直让人把持不住。 他的喉结动了动,努力将心底的那股热意压下去,沉声道:“别赖床了,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谢娉婷还有些迷糊,她用被褥蒙了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软软道:“殿下,这么晚了,明日再去吧。” 周怀禛眉头微蹙,他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沙哑道:“听话,今天就去,嗯?” 谢娉婷身子一僵,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面上,让人脸色绯红,喘不过气来,她捂住脸,闷闷地说了一声:“好。” 头顶瞬间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谢娉婷的脸色更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甜不甜? 最近发现一个太太的沙雕文,超搞笑,【朕被宫妃刷负分】,哈哈哈哈哈嗝,喜欢沙雕文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吹爆呦!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夜风冷淡, 蛙鸣阵阵, 无边无际的莲花丛中, 只有一只小舟飘飘摇摇,木桨划出的水声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天边一轮明月, 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湖泊上, 落在他素白的衣衫上, 即便是划桨这样的动作, 也不能损去他半分清贵。 谢娉婷的瞌睡虫全跑了,她神采奕奕地看着这片荷花, 从未想过殿下也会有这等风雅的心思,带着她夜赏荷塘。 她好奇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这里有处荷塘?” 西郊别院她来过几次,对周围地段还算熟悉,可从没发现,在离别院不远的地方,还会有这样一处幽静的荷塘。 周怀禛的目光顿了顿, 他与这片荷塘的渊源, 并不怎么愉快,他说出口,呦呦不会想听。 谢娉婷见他迟迟不语,只以为这背后藏着不便说出口的事, 她笑了笑, 眼底却含了一抹隐隐的失望。 殿下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也许今日这个秘密,她恰巧不能涉足。 周怀禛看了小姑娘一眼, 见她神情低落,终究怕她误会,于是沉声道:“小时候外祖父教导孤,能吃旁人不能吃的苦,受旁人不能受的委屈,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十多年前,母后失明那日,是赵氏推了她,孤眼睁睁地看着母后的额前破了一个口子,汹涌地流血。” “可父皇不问前因后果,只是揽着赵氏扬长而去,任由孤怎样磕头请求彻查,他都无动于衷,孤便下了决定,既然这个公道,从父皇那里无法得到,孤便自己去挣。” 话到此处,他的面容愈发冷清,“孤寻了个机会,捅了贵妃一刀,父皇得知后,命人鞭笞孤,打了整整一百鞭,是外祖父赶到,将孤救了回来。” “待孤好了以后,他就告诉孤,燕京最苦的莲子,就在此处,倘若心中恨极了,怨极了,忍不住了,便来此处吃一吃莲子,吃了世上最苦的苦,便没什么忍不得,没什么受不得。” 谢娉婷愣住了,她心底绞成一团,这一刻,她的悲欢似是同他系在了一起,她能清楚地感应到他的痛。 十多年前,殿下也只是一个孩子,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被欺凌至此,却无能为力。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力,去搏皇帝那颗早就偏向了别人的慈父之心,撞得头破血流,还要告诉自己,忍住,忍住。 她长这么大,有父王母妃疼着,有祖母哥哥宠着,可是殿下,他什么都没有,他不得不受这样多的委屈。 谢娉婷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她的眼睛涩涩的,垂首道:“殿下,对不起。” 都怪她太不懂事,她问了这一次,就等于又揭了殿下的伤疤,他会痛,她也会心疼。 周怀禛目色微沉,他修长的手指抚了抚她的眼尾,濡湿的感觉在指尖蔓延开来,他的心却轻松起来,终究也只能低声安抚道:“别哭了。” 她在心疼他。 可今夜,他想要的,不止如此。 他要让她认清,他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他十岁就动了刀子,动了杀人的心思,在今夜之后,他只会更残忍。 当初她不过见了他审讯人的场面,便要与他退婚,可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只会比审讯人残忍百倍,万倍。 周怀禛眼底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在坦白与隐瞒之间左右摇摆,他第一次这样举棋不定。 倘若告诉她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他怕她会畏惧,就像当初一样,倘若不告诉她,等婚后她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恐怕会后悔。 周怀禛垂眸,他的神色在月光下显得飘忽不定,终究还是冷声说道:“呦呦……我要除了赵家。”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的双手紧紧缠握在一起,不知该怎样回答。 殿下口中的除掉赵家,绝不是在朝中铲除赵家那样简单,否则他也不会这样同她说。 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要杀了赵家满门? 周怀禛瞧着她有些苍白的面颊,心中已然了悟,他的心沉了沉。 他广袖下的手不自主地握紧了,逼着自己说道:“呦呦,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孤……孤并不是你眼中的君子……,也许往后,孤还会杀很多很多的人……” 他的面色已经极尽冰冷,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因为他知道,她害怕杀戮,自己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样的话,她……她应该是想要退缩的。 谢娉婷怔愣了一瞬,她回味着他方才说的话,心里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殿下近日忙于政事,她也知道,朝堂之上会有腥风血雨,皇帝沉迷丹药,赵家宛若脱缰野马,即便赵林停职查看,赵家其他人也依旧猖狂,再加上后宫之中有个不安分的赵贵妃,殿下要除赵家,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殿下方才的话,是觉得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因为害怕血腥而畏惧他。 殿下是不相信,她会陪着他走上那个位置。 周怀禛瞧见她的动作,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面上冷成冰霜,心底愈发苦涩。 她是知道了他的秉性,所以一刻也不愿停留,现在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他。 周怀禛眉目冷淡,他低声道:“孤明白你的心意了,此刻便送你回去。” 谢娉婷简直要气笑了,她垂首瞧着面前这个面上冷淡的男人,出声问道:“殿下明白什么了?送我回去,然后再向皇后娘娘提退婚么?” 周怀禛的面色沉了沉,他想到面前之人要与他退婚,以后还会嫁给别人,心底就满是戾气。 他生怕自己再后悔,只能将这股念头压了下去。 他心里一片冰凉,正欲将小舟划回岸边,却忽然被一双手按住了,他仰首向上看,只看到小姑娘面上已经气得发红。 谢娉婷压下心底那股气,凶巴巴地问道:“殿下将来会除掉谢家吗?殿下将来会除掉我吗?” 周怀禛面色一沉,但凡有他在,必会将她和她的家人护得好好的,他又怎会除掉谢家,除掉她的安身之所? 他定定地说道:“不会。” 下一刻,他便听见小姑娘连珠炮似的问道:“既然殿下不会,我又为什么要怕殿下?” “殿下要除掉赵家,那是赵家做错了事,不是因为殿下残忍,而是因为他们该有此报。” 周怀禛愣了一瞬,他的心微微有些颤抖,几乎不敢相信小姑娘方才的话。 一股欣喜冲进他的心田,无处安放,四处飘荡。 她说,她不会因为他杀人而害怕他,她说,赵家应有此报。 周怀禛眼底逐渐深沉,他的喉结动了动,压抑问道:“呦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娉婷俯下身来,飞快地在他额前落下一吻,脸虽红着,语气却坚定,“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殿下所杀之人,一定是罪有应得之人,我不会为了别人,觉得殿下血腥,害怕殿下。” 周怀禛心中热浪翻涌,他平静的目光逐渐深邃起来,额前的那抹余温久久未散,他长臂一揽,小姑娘柔软的身子就落在他怀中,他抵着她的额头,薄唇几乎对上她的唇,他浅浅落下一吻,沙哑道:“呦呦,你没机会了。” 谢娉婷面色涨红,但她可没忘记方才殿下说的话,假如她今日真的默不作声,恐怕殿下还真忍住将她送回别院,然后去和皇后娘娘说退婚的事。 她原本应该生气的,可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只想和殿下好好待在一处。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珍惜当下,自然是最好。 谢娉婷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坐到小舟的另一边,她面色绯红,解释道:“殿下,都坐在一边,等会儿船翻了怎么办?” 她掩饰着自己的心慌,用手拨了拨水,只觉得一股沁凉传到手上,月色里,她能隐约瞧见底下的莲蓬,芙蓉面上露出一抹喜色,轻轻地将那小莲蓬摘了下来。 周怀禛也不拆穿她害羞的举动,一贯冷清的眉目柔和了几分,他低声道:“呦呦,那很苦,不好吃。”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素手剥开莲蓬,将里头的莲子取出来,又将莲心除去,递到周怀禛的手中,眼睛笑成了月牙,说道:“沈宰辅说的也不对,莲子也不尽是苦的,殿下尝尝。” 周怀禛微微怔愣,他接过那枚去除了莲心的莲子,入口只剩清甜,再无半分苦涩。 夜风阵阵,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飘荡在耳边,“殿下,甜吗?” 他眼眸微沉,低低应了一声,“甜。” * 已近夜半,坤宁宫却忽然喧闹起来。 朝云匆匆朝寝殿走去,她回想着方才元喜公公的话,只觉得心底慌慌的。 沈皇后近来身子愈发差劲了,一点点的声音都能将她吵醒,她揽了揽外衣,听出是朝云的脚步声,忍不住蹙眉问道:“朝云,外头出了何事?” 朝云有些心疼主子,可到底是天大的事,也不能瞒了皇后娘娘去,她低声道:“娘娘,陛下有些不好了,元喜公公方才来报,说是晚间陛下用了膳,却都吐了出来,太医也没瞧出个结果。” 往日里承宠的事,一个二个的都上赶着去,如今陛下生了病需要人侍疾,贵妃云妃齐妃便都躲得远远的,将苦差事推给娘娘。 朝云心中虽然厌恶这群后妃的姿态,却也不得不忧心道:“娘娘,您的眼睛不宜操劳,倘若撑不住,奴婢便叫人去回了元喜公公,让他找别人侍疾。” 左右娘娘在陛下那里也讨不到好,何苦上赶着干这苦差事。 沈皇后冷冷笑了。 赵贵妃哪里是不想去,她若一去,装病的事便暴露了,又怎么能让老二借着侍疾的名头回京? 接下来,禛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皇帝这处,她定然要把控好。 想到此处,她便垂首道:“朝云,替本宫更衣,去奉天殿。”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始虐狗皇帝了…… 可能有小仙女觉得这一段呦呦和太子太过腻歪,是扑街作者的铺垫没打好,之前太子因为退婚的事,在呦呦面前小心谨慎,他就是害怕呦呦看到他血腥残忍的一面(其实并不),所以才有了这一章的转折,因为贵妃一家接下来会很惨(太子殿下要复仇啦)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夜幕深沉, 将大内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宫道上, 两个内侍提着灯笼, 走在皇后的仪驾旁,灯火微微, 只余宫人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声。 凤辇很快就到了奉天殿前。 元喜在殿外无头苍蝇似的晃来晃去, 直到见了皇后的凤辇, 一颗心才安定了几分。 陛下这次真的是不大好了, 膳房的清粥再素净不过,可服侍陛下用了膳, 依旧吐得一干二净。 眼瞧着要露出下世的光景。 元喜在心底呸了两声,将脑子里不吉利的念头除去,径直朝着皇后去了。 他的身子弯得像被折断的劈柴,忐忑道:“娘娘快进去瞧瞧吧。” 朝云冷眼瞧着他这幅作态,又想起当年娘娘双目失明,她去奉天殿求见皇帝时, 这位皇帝贴身的大总管推拒的模样。 因此她只是扶着沈皇后, 径直朝奉天殿内去了,连一个眼神儿都不愿施舍给他。 元喜尴尬了一番,但他很快就跟着人进了宫室。 内室烛火幽幽,昏暗非常, 几个太医匍匐跪在一旁, 双股颤颤,已然是跪了多时了。 沈皇后蹙了眉,冷声道:“都起来吧。” 她的眼睛本就模糊, 室内的灯火这样暗,一时让她瞧不清龙榻上那人的模样。 沈皇后冷冷笑了,她吩咐道:“将烛火都点亮了。” 元喜忙低声道:“娘娘,陛下见不得强光,否则晚间睡不着。” 朝云瞥了他一眼,厉声道:“娘娘自有娘娘的道理,元公公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听了?” 元喜手中的拂尘差点掉了,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连声道:“是是是,奴才明白。” 话罢,他便吩咐几个小内侍将宫室里的烛台全都点亮了。 宫殿里一下亮堂起来。 龙榻上,明黄色的承尘飘飘摇摇,崇元帝被这亮光惊醒,他失神地盯着上空飘摇的绶带,光晕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他缩了缩瞳孔。 他忽然想起父皇离世那日的场景。 也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父皇拉着他的手,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嘱咐完最后一句话,就断了气。 他忽然怕极了。 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转眼逝去了,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连呼吸一口都费劲了。 他不愿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努力地仰首,想下榻看一看大内的夜晚,可费尽了力气,也只不过让被褥动了动。 他顿住了,喘着气,想要歇一歇。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将烛火都点亮了。” 崇元帝愣住了。 他沙哑着声音叫道:“是云清吗?” 可他的脑子动了动,想起来贵妃是病了的,这会儿不可能过来看他。 到底是谁? 这一声云清落在沈皇后耳中,已经毫无感觉,她直接将这句呼喊当作噪音,不去理会。 她靠着龙案坐下,那几位太医战战兢兢,如同犯了错的孩子,瞧着可怜兮兮。 沈皇后并未打算惩治这几位太医,她问道:“陛下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等着有人主动站出去说出实情。 最终还是为首的太医院院判张铎出了声,他匍匐在地,又跪了下去,“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陛下他操劳国事,心火旺而体虚,只能接着慢慢休养,恕微臣无能,不能让陛下立刻好起来。” 他又哪里敢说,陛下是因为房事过多,又吃了那些所谓强身健体的丹药,已经伤了根本,即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只能让陛下慢慢将养着过日子。 沈皇后知道这些太医素来报忧不报喜,她只是淡淡地扫了张铎一眼,冷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张铎一愣,他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决定不掺和进这事,他应了一声,便带着那几个太医一并告退了。 元喜面上慌了慌,他忙道:“娘娘,您将人都叫走了,陛下可怎么办?” 沈皇后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茶,她的目光冷冷的,落在元喜身上。 皇后一句话都没说,可元喜却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他差点忘记了,这位皇后当年初入宫时,整顿内宫的手段,即便是皇太后都比不上。 皇后只是低调行事惯了,让宫里人逐渐忘了,贵妃虽然受宠,可掌握凤印,协理六宫的,一直是这位皇后娘娘。 朝云多半知道,皇后娘娘要亲自给陛下医治,娘娘不愿旁人知道她会医术,此刻必然是要屏退左右的。 朝云道:“公公带着人下去吧,娘娘想要同陛下独处一会儿。” 元喜一愣,他心里纳了闷,皇后娘娘又不会医术,将太医赶走了,如今又要留下与陛下独处,这怎么看怎么怪异。 朝云见他不动,冷冷笑道:“皇后娘娘与陛下是夫妻,难道公公是信不过娘娘?既然信不过,何苦找娘娘来?” 元喜摇了摇头,忙道:“奴才这就带人退下。” 几个内侍一出了宫室,内殿便只剩沈皇后与朝云主仆二人了。 沈皇后瞧着这明晃晃,金灿灿的大殿,心底却是一片冷然。 她犹记得,她的禛儿跪在这大殿之中,为了给她讨回公道,被龙榻上的那个男人打得遍体鳞伤,几乎丢了性命。 这大殿之中,沾过她们母子二人的血,而龙床上的那个男人,就是始作俑者。 沈皇后冷笑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朝着龙榻前走去。 崇元帝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张了张嘴,待看清了眼前的人,他青灰色的脸上露出错愕又防备的表情,嘶哑问道:“怎么是你?云清呢?” 沈皇后瞧着他青黑色的眼窝,灰白的面颊,冷冷笑了笑,她低下头来,将心底那股恶心压下去,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手上的护甲,轻声道:“贵妃她重病,很快就能跟着陛下早登极乐了,黄泉路上,陛下和贵妃好好做伴,臣妾必定日夜为你们念经祈福。” 皇帝的手抖了起来,他用尽了力气锤着床榻,却也不过让被褥颤了颤,他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喘着气,恶狠狠地说道:“毒妇!毒妇!” 沈皇后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夸奖一般,她笑得灿烂极了,那笑容在崇元帝的眼中,却恐怖非常。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盯着皇后,就能让她受到惩罚。 沈皇后看着他这幅模样,心里舒畅极了,她就是想让他尝一尝,性命垂危,时刻活在恐惧里的滋味。 她想要做什么,他都奈何不得。 任凭他是尊贵的帝王,还是凡夫俗子,如今到了这地步,他都只不过是一个等死的人。 他的生与死,亦或是生不如死,此刻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沈皇后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瞬间,她是动了杀心的。 只要他死了,她们母子俩就能好好的,安枕无忧。 崇元帝从皇后的眼中看到了杀意,那股杀意,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的额上开始冒冷汗了。 他的精神紧绷着,只能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来,“你……你敢!” 沈皇后接过朝云手中的瓷瓶,她将眼底那股杀意收了回去。 她青葱的指尖抚在冰凉的瓷瓶上,默念着,皇帝还不能死。 禛儿还未登基,皇帝得活着,他得活着,瘫在龙榻上,看着她的禛儿登基。 沈皇后垂眸看着床榻上的人,冷声说道:“陛下,您喝了这药,自然就好了。” 崇元帝看着那个瓷瓶,仿佛看到了什么洪荒猛兽,他拼命地摇着头,不肯用药,可却无用,皇后冰冷的面孔在他面前,掰着他的下巴,将药灌了进去。 崇元帝心底是愤怒的,可却无能为力,他只感觉到浑身上下都麻木起来,只有脑子还是清醒的。 皇后给他喝的药,不是毒药? 他不敢睁开眼,生怕皇后再摧残他,可耳边的确能听到沈皇后说话的声音。 她同身边女官说话的声音,是细细的,甚至是带着温柔的,和在他面前完全不同。 沈皇后见床榻上的人闭了眼,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她问道:“朝云,你确定拿的是那瓶药吗?” 麻药难得,师傅当年留给她的,最珍贵的那瓶,能让人失去意识,如同沉睡。 朝云垂首,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她嘴上答道:“娘娘,奴婢确认过了,就是那瓶药。” 朝云又冷冷看了一眼龙床上的人。 她头一次违背娘娘的话,将药换了,她要让陛下亲眼看看,当年救他的到底是谁,也让他看看,赵贵妃真正的嘴脸。 沈皇后点了点头,柔声道:“将我的药箱拿过来。” 没人发现,床榻上的皇帝听到这句话,他的手抖了抖。 “将我的药箱拿过来……” 何等熟悉…… 十几年前,那个于秋猎时救他性命的姑娘,也曾说了这样一句话。 崇元帝的心开始颤抖起来。 * 小舟轻摇出了荷塘,周怀禛系了缆绳,先上了岸。 他朝着小姑娘伸出手,沉声道:“呦呦,上来。” 谢娉婷站起来,小舟晃荡了几分,她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地握住了周怀禛的手。 殿下的手很烫,有薄薄的茧子,他的手怎么能比她的大那么多呢? 这点疑惑很快就被转移了,因为她瞧见,殿下的这只手,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疤。 谢娉婷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周怀禛面色有些不自然,他收回手,将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藏在广袖中,换了一只手去牵她。 他面上看着冷静自持,可心底还是忐忑的。 那些伤疤很丑陋,他自己倒是不在意,可就怕吓坏了他的小姑娘。 谢娉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了下来,她执拗地走到他的另一边,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她眼底含了泪,酸酸的,说话也带了点鼻音,“殿下以后受了伤,不许在我面前藏着。” 她知道的,她全都知道的,他少年时为了她亲手做兔儿灯笼,手上被竹篾扎破了,流了很多血,他这只手,明明自己都伤痕累累,却总是抚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小时候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人面上冷冰冰的,看起来凶巴巴的,恐怕不好相处。 可她心里明白,两辈子,她都在他身后躲得好好的,她打小在蜜罐子里长大,唯一有的那一丁点儿不愉快,全都倒给了他。 谢娉婷心里闷闷的,她抽了抽鼻子,抓住那只想要逃脱的手,亲了一下又一下,仰首,执拗地说道:“殿下的伤疤是世上最好看的伤疤,以后不许遮起来。” 小姑娘的语气凶巴巴的,可却没有丝毫威慑力,像是一只小奶猫软软地叫着,捍卫自己的领地。 周怀禛只觉得,被她亲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的心也火辣辣的,有一股暖流汹涌无比,快要溢出来,将他的心撑得满满的。 他抚去小姑娘眼尾的泪水,眸光微暗,吻了吻她的眼睛,声音低哑:“别哭了,嗯?” 他的小姑娘,不嫌弃他的伤疤丑,还说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伤疤。 她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呢? 作者有话要说:结尾放点糖,免得小仙女们被狗皇帝虐跑了【狗头】 写到这一章,忽然有种码到大结局的感觉→_→ 【你们懂的】 感谢小仙女roar灌溉的1瓶营养液!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夜风清凉, 踏着一路月色, 两人磨磨蹭蹭总算是到了西郊别院的门口。 周怀禛微微垂首, 瞧着面前的小姑娘,这一路回来, 她悄悄打了好几次哈欠, 显然是困得不行了, 可依旧强撑起精神, 同他说着话。 谢娉婷见到了别院,心里却有些怅然, 今天的路怎么这么短呀,她都没能和殿下多说几句话。 她仰首,瞧着殿下清俊的面庞,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小姑娘的眼睛实在太过明亮,灼灼地盯着他, 让他心烫。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 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哑声道:“呦呦该回去了,好好休息。” 她若再不走,他想要的只会更多, 他怕自己克制不住。 谢娉婷红了脸, 她退了半步,从袖笼里取出一枚香囊,递到他手中, 软糯道:“这是给殿下的回礼,殿下不许再弄丢了,否则以后就没有了。” 周怀禛愣了愣,他想起花宴上丢失的那枚香囊,此刻也责怪起自己的粗心来,他望着香囊上的鸳鸯戏水,心尖一烫,道:“孤便是将自己丢了,也不会再将呦呦送的宝贝弄丢。” 他觉得心里满满的,却又觉得,还不够。 他的眸光锁在小姑娘身上,沉声道:“呦呦,算起来,孤送了两份生辰礼物了,可是呦呦只回了一个。” 谢娉婷蹙了眉,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走近一步,软糯道:“那我再回殿下一个礼物,只是殿下要闭上眼睛,不可以偷看。” 周怀禛剑眉微蹙,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小姑娘,还有什么稀奇的礼物不成? 谢娉婷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脸色红了红,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刚想逃跑,下一刻却被人揽住了腰。 她惊慌地抬起头,却发现殿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深邃的凤眸,此刻正含着暗火,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只能结结巴巴地蹦出一句:“殿……殿下耍赖。” 周怀禛心尖微烫,低哑道:“这个回礼,孤不满意。” 说着,他便俯身吻上了她的唇,唇齿相接,他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她面上,谢娉婷一瞬间忘了如何呼吸。 不过一会儿,她的芙蓉面上已是一片绯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刻她的心里只剩下懊恼后悔。 早知道殿下这么凶猛,她……她死也不会回这个礼了! 周怀禛见她面色红得不像话,总算松开了小姑娘,他舔了舔唇,低声道:“呦呦这次的回礼,孤满意了。” 谢娉婷捂住了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里面跳跃着小火苗,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满意个鬼!哼,殿下这个大坏蛋。 周怀禛看见她的眼神,低声笑了笑,背着手,瞧着小姑娘头也不回地朝别院去了,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十月,还有四个月,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样慢。 他快等不及了。 * 沈皇后替崇元帝放了瘀血,又喂了药,保他经脉顺畅。 她的眼睛不好,许多时候要靠朝云帮衬着,好在朝云自她姑娘时便跟在她身侧,默契已经十足,不需多言语,朝云就能懂她的意思。 譬如眼下,朝云便已经看出来她的疲惫,因此说道:“娘娘,咱们回去歇着吧。” 沈皇后站起身来,坐得太久,双腿已然麻木了,朝云忙上去扶着。 沈皇后瞧了一眼龙榻上的人,隐约能看见,他的脸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泛着青黑,只剩下苍白。 她垂首,握紧朝云的手,轻声道:“走吧。” 丹药之中多铅粉,师傅曾对她说过,那是剧毒之物,仅靠人体,根本无法排出,也只有慢慢等死罢了。 坤宁宫与奉天殿的宫人都在大殿门口等着。 大内的夜晚,总是静得让人发慌。 仿佛在这宫闱之内,只有漫长的等待,宫人们永远等待着主子差遣,嫔妃们永远等待着君王的宠幸。 沈皇后自嘲般笑了笑,她回望了一眼夜色中的奉天殿,这座威严的大殿,此时同它的主人一样失了生机。 元喜在一旁行着礼,皇后不发话,他自然不敢起来。 沈皇后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起来吧,再派太医进去瞧瞧。” 元喜连连点头,他看出来皇后有回宫的意思,忙板着脸训斥一边的小内侍,“还不快随太医进去看看陛下?” 内侍们一溜烟地进了宫室。 元喜转过头,皇后已经上了凤辇,正欲离去,他慌了慌,忙上前道:“皇后娘娘请留步。” 沈皇后揉了揉前额有些疼痛的穴位,“元总管还有何事?” 元喜瞧了瞧左右,一言不发。 他这样的举动,让沈皇后自然知道,面前这位公公有事要禀告,而这事,不适合在人前说。 沈皇后对这位总管实在没什么好感,从前坤宁宫的人去求见皇帝,这位总管也时常拦着。 如今她再也没什么事需要求这位总管,自然不必再委屈自己。 因此她只是挑了眉头,漫不经心道:“元总管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都是自己人。” 元喜的脸色僵了僵,但他知道,陛下这一倒,恐怕好日子不多了,往后是太子的天下,自己很不该得罪人,因此他也从善如流,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当年您得了眼疾,朝云姑姑来奉天殿,并不是奴才不通报,而是……实在是,那时候二殿下病了,陛下并不在奉天殿……” 他的话说到这,已然是替自己解释清楚了当年的事。 可这话对于沈皇后来说,不过是事后诸葛,不痛不痒,徒增烦恼罢了。 她并不想给这位总管什么答复。 他现在才说出这话,不过是因为局势所迫,忍不住想图个心安罢了。 再难再痛苦,她和禛儿都熬过去了,如今这些人再出来辩解,只会加重她心底的恨意。 痛的不是他们,受委屈的也不是他们。 禛儿那日被父亲救回来,已经丢了半条命,她尚且在病榻,已经想好了身后事。 假如禛儿去了,她必不会独活,只是那宝座之上的人,也不配活在这世上。 她藏好了刀子,日夜守着自己的儿子,她不敢闭眼,因为她知道,这偌大的皇宫,每一双眼睛都在漆黑的夜里盯着太子,盯着她的儿子。 元喜见皇后这幅模样,便已经知道了皇后的态度,他心中忐忑,还欲再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是赵贵妃的仪驾。 沈皇后也瞧见了,她冷冷一笑,说道:“回宫。” 凤辇起驾,坤宁宫的宫人伴在两侧,很快便消失在元喜的视野中。 元喜皱了眉头,只有迎上去接驾。 这位贵妃自己身上还带着病,也不知道是哪阵风将她吹来了。 赵贵妃此刻心中也慌乱着,她在坤宁宫里安插了人手,那小宫女告诉她,皇后忽然急匆匆地被召去了奉天殿。 原本她装着病,不用服侍生病的皇帝,乐得自在,可回过神来,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皇帝一向看不上皇后那幅死板的模样,即便是侍疾,陛下也不该叫皇后去,她病着,不还有云妃齐妃在吗? 这样特殊的情况,她翻来覆去,也只得出了一个答案,皇帝的身子到底怎么样,她自然是知道的,内里已经虚的不行,这样急匆匆地叫皇后去,恐怕是不大好了。 大燕的历代君王,都有一个癖好,总喜欢在缠绵病榻,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将自己的妻子叫过来,嘱咐身后事。 其中自然包括,皇位的交接问题。 赵贵妃立刻慌了,她顾不得自己是“病”着的,匆匆忙忙地便来了奉天殿,为了不自相矛盾,她聪明地让身边的宫女在她脸上扑了几层粉,此刻瞧起来,面色苍白,行动迟缓,只有靠着宫女扶持才能勉强行走,俨然是一个病中还牵挂着皇帝的好妃嫔。 元喜见了这位贵妃,着实有些头疼,却又不得不上去逢迎着,“贵妃娘娘,陛下已经歇息了,不若您明日再来瞧?” 赵贵妃睨了他一眼,她横眉冷竖,“怎么?元总管攀了皇后这个高枝,就认不得本宫了?皇后能过来探望陛下,本宫却探望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元喜闻言,心中却纳闷,都说贵妃病着,可听这说话的口气,中气十足,哪里像是生病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阻拦,便见赵贵妃已然带着宫人闯了进去。 内殿里,几位太医刚给皇帝把过脉,发现皇帝的脉象已然比之前好了不少,几人正松了一口气,便见贵妃闯了进来。 赵贵妃紧张地打量着床榻上的人,她瞧见皇帝还有呼吸起伏,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她嫌弃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医,说道:“陛下这里有我伺候着,你们都下去吧。” 几位太医忙退下了。 寝殿内一时寂静下来。 赵贵妃走近龙榻,她坐下来,却被皇帝的脸色吓了一跳。 自皇帝病重,她这还是第一次来探望,此刻皇帝面色苍白如纸,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如同鬼魅。 赵贵妃捂住了狂跳的胸口,她颤抖着将身子往边缘挪了挪,却不料,下一刻就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锁住了。 倘若不是她及时捂住了嘴,一声尖叫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这实在是太吓人了。 崇元帝瞧着贵妃,心里总算是有了些安慰,他沙哑着嗓子说道:“云清,朕渴了。” 赵贵妃平下心绪,僵硬笑道:“臣妾这就给您倒茶去。” 她边走着,嘴上边说着:“陛下,您病着,太子殿下很该来侍疾,可他却不见人影,真是一点儿也不孝顺。” 崇元帝闻言,心中有些不悦。 太子对他一向没有孝心,眼下又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但这件事在崇元帝心底,远没有另一件事情重要。 崇元帝饮了水,总算觉得嗓子舒服了不少,他喘了口气,终于还是将心底的事问了出来,“云清,朕再问你一次,当年救朕的,到底是谁?” 赵贵妃接过茶盏的手抖了抖,她避开皇帝的目光,心虚道:“自然是臣妾……难道还能有别人不成?” 崇元帝的脸色难得肃了肃,他回想着方才皇后为他医治的细节,只觉得自己的认知有哪里出了问题。 皇后的声音,语调,分明与当年那个姑娘一模一样。 可贵妃却说,当年是她救的他。 崇元帝看着贵妃,忽然道:“贵妃,你再替朕把把脉。”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他昏迷前,就是那个姑娘替他把了脉。 赵贵妃面色一僵,却不知该怎么办。 当年她同父兄说过这事,父兄建议她伪装到底,索性给她请了个师傅,教她药理,就是为了防止日后露馅。 可她那时顽皮,哪里能静下心来学那么枯燥乏味的东西?也不过是人前装装样子,糊弄糊弄旁人罢了,真要让她诊脉,她哪里能编的出来? 此刻她不由后悔,方才不该将几个太医赶走的。 崇元帝见赵贵妃久久不动,不由皱了眉头,又唤道:“贵妃?” 赵贵妃回过神来,她匍匐跪下,声泪俱下道:“陛下……是……是臣妾骗了您,臣妾当年在秋猎途中遇见您,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臣妾遇见您的时候,您已经被治好了,臣妾也不知是谁救了您,冒领她的功劳,是臣妾不对,可臣妾……真的只是希望陛下多看臣妾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崇元帝的嘴唇抖了抖,此刻他的心,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他有一瞬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现状。 自少年时代一路走过来,他听从父皇的教导,从来不轻易相信一个人,特别是女人。 这么多年,后宫的女人多如牛毛,他临幸过的也只有那几个,他宠爱贵妃,纵容贵妃,多半是因为那场救命之恩。 假如是现在的他回到那个时候,他绝不会相信一个女人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那里,又无缘无故地救了他。 但那时候的他,其实还是怀着一点少年的纯善,赵贵妃恰巧在那个时候救了他,他也恰巧对她打开了心防。 可现在贵妃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崇元帝知道答案了,他知道了,当初救他的人是谁。 回想起来,这么多年,他对皇后的关注不过仅限于,每月初一十五的夜晚,甚至他不耐烦看见她冰冷的面庞,往往只是坐一会儿就走了。 崇元帝的心涩涩的,他闭上眼睛,冷声道:“贵妃,朕累了。” 赵贵妃起了身,心底不免有些慌张,她想了想,开口道:“陛下,祀儿就要回京了,他很挂念您。” 当年的事一说破,赵贵妃只觉得心底忐忑,为今之计,只有强调祀儿的孝心,才能将这事先掩盖过去。 却不料,皇帝听了这消息,丝毫没有惊喜的意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赵贵妃彻底慌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小仙女们还在吗t_t 感谢小仙女“”灌溉的2瓶营养液!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正是暑天, 绿纱窗外蝉鸣阵阵, 火红的日头将园子里的花儿朵儿都晒得萎蔫起来。 玉团撑着油纸伞, 匆匆进了蘅芜苑,圆圆的面颊上红通通的, 沁出了薄汗。 她收了伞进屋, 郡主正与小公子说着话, 一大一小两个人正下着棋。 谢娉婷素手托着腮, 着实有几分苦恼,说起来实在惭愧, 她自小不爱下棋,如今的水平,也只是同容容不相上下。 谢娉婷见玉团来了,得救似的推开棋笥。 谢容淮捂着肚子笑起来,“大姐姐,你是不是怕了?” 谢娉婷脸色一红, 她辩解道:“容容何时见我怕了?不过是这冰镇酸梅, 久了就要化掉,吃着不爽快罢了。” 玉团将手中的托盘放下,两只青玉小碗里装着冰镇酸梅汤,还冒着丝丝凉烟。 玉团笑道:“郡主和小公子下棋下了半天, 也该歇歇了, 后厨里做的冰镇酸梅汤,各房都送了些去,只差郡主这里了。” 谢娉婷见她面上全是薄汗, 不由有些心疼:“几个院子隔得远,怎么都叫你一个人送?下回多叫几个人一起去,这大暑天的,中暑了可怎么好。” 玉团脾气好,底下的小女使都不把她当作掌事的女使,累活儿大多时候都推给她干了。 玉团忙摇头,笑道:“不过多跑两趟,没事的。” 谢娉婷蹙了眉,道:“庑房里玉锦那有解暑汤,快去用些,别中暑了。” 玉团眼底满是动容,行了个礼。 谢家这么多主子,郡主待下人是最好的,她不该瞒着郡主那事的……可提出来,又觉得羞愧。 玉团满腹心事,出了房门。 玉团向来藏不住心事,谢娉婷看在眼里,却也不知这丫头何故如此消沉。 谢容淮见大姐姐蹙了眉,转念一想,就知道大姐姐在想什么了,他软声道:“大姐姐,你是不是想知道玉团为什么这么难过?” 谢娉婷颔首,见他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挑眉问道:“容容知道?” 谢容淮点点头,“容容去学堂的路上,好几次看见玉团跟前院一个小厮说话。” 谢娉婷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有了许多猜想。 玉团比她大了三岁,打小就在她身边伺候,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寻常百姓家中,姑娘到了这个年纪,都该定亲了。 玉团有喜欢的人,这再好不过,待她打探清楚那人的家室背景,便将这事定下来。 上辈子,玉团跟着她进了李家,实在是没享一天福,后来被老太太打发去了庄子上,也不知后事如何。 正想到这,忽然有人打了门帘进来,那人一身月白长裙,手里拿着罗扇,快步走了进来。 谢娉婷忙迎上去,见好友面色不对,不由问道:“妙锦,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徐妙锦一路赶过来,面颊上全是细汗,她却来不及用帕子擦,眼底含了泪,啜泣道:“呦呦……,李家世子安然无恙地回京了,可是……可是我托人打探了一番,韩偓陪着李世子一起去的,路上遭了埋伏,生死不知。” 谢娉婷从未见过妙锦这样慌张哭泣的模样,在她眼中,妙锦的性子一向坚韧,即便是天塌下来,她也能安然应对,眼下妙锦慌成这样,让她心中也慌慌的。 谢娉婷扶着人坐下来,又用帕子擦去她面庞上的泪水,脑子里转了一圈,安抚道:“李家世子遇刺一事,还有待朝廷查证,当日局势混乱,韩世子许是与官员们走散了,现下没有消息,并不代表就是出了意外,妙锦不要着急。” 话罢,她又轻声道:“昨日我问过殿下,韩世子此去还有别的任务,他定然无事,否则殿下又怎会不管不问?” 徐妙锦面上挂着泪珠,又忍不住抽泣了一声,不敢置信地问道:“呦呦,这是真的吗?” 谢娉婷忙点点头,软声道:“当然是真的。” 徐妙锦却不敢相信,她眼里又涌出泪水,握紧了谢娉婷的手,说道:“可是呦呦,他答应过我,不管出去做什么,都会告诉我,可这次,他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侯夫人那里也没有消息,听说这一路上,连随行的几个武官都丢了性命,韩偓他习武不过是个半吊子……” 谢娉婷明白好友心中的焦虑,可她们不过是闺阁女子,能做的究竟不多,也只能开口劝道:“妙锦,你别着急,等晚些时候,我再传封书信给殿下,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可好?” 徐妙锦这才镇定下来,她抹了抹眼泪,点点头,红着眼眶说道:“呦呦,谢谢你。” 谢娉婷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柔声道:“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客套话?世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其实她那日去给母妃请安,父王也在,他们不避讳她,说了几句朝堂之上的事。 谢娉婷心中几乎可以肯定,韩世子就是殿下派去的,至于何时回来,兴许要看二皇子的归期了。 * 周怀禛正在东宫与几位大臣议事。 如今皇帝尚在病榻,按照旧例,此时该由太子监国,前些日子右相赵林被革职查看,朝堂上暗流汹涌的争斗,也随着这件事变成了摆在明面上的争斗。 赵林虽然倒了,可是赵家二爷赵柏仍旧在朝中有着话语权,赵柏此人,行事滴水不漏,比身居高位多年的赵林少了几分傲气,也更加难以对付。 再加上二皇子周怀祀即将回京,赵党便仿佛又有了主心骨,愈发不安稳。 此时书房内只有三人,左相贺洵年过半百,一张国字脸上满是严肃,他回道:“殿下,微臣已经吩咐按察司去查李家世子遇刺原委,赵家有嫌疑,因此微臣便没让小赵大人参与此事,眼下查出来,的确与赵家关系不小,不知殿下如何处置?” 自那日在华裳阁前遇见贺兰芝与赵长卿生了矛盾,周怀禛便派人去查了贺赵两家的渊源,他也因此知道,一向保持中立的贺洵,也有弱点。 贺洵为人刻板,尊君爱国的思想时刻都在脑子里,他多年以来从不对朝政多加置喙,皇帝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不涉及国本,他就是个老好人。 只可惜,赵家为了不让云妃凭借寿康公主的婚事得到贺家的支持,竟然暗害了贺家小公子的性命。 贺家小公子是贺洵最小的儿子,心头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早已经让这位左相心中有了怨恨,他迟迟不出手,不过是因为心中那一抹□□。 贺洵有原则,从不主动招惹是非,丧子之仇,他一定要报的,可他不能脏了自己的手,他在等一个契机。 李家世子遇刺,就是最好的契机。 这事贺洵根本没用心查过,他看出来太子殿下要整治赵家,索性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周怀禛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当初才想法子将彻查这事交给贺洵去办,因为贺洵在朝臣眼中,最是公正无私,他给出的裁决,即便是赵党也没有理由反驳。 赵党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周怀禛与面前这位老臣对视着,两人眼神交汇,便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贺洵拱手道:“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赵家因陛下委任李翰林做漕运监而心生不满,又恃宠生骄,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很该整顿一番了。” 他眼中一暗,又道:“微臣会尽绵薄之力,收集赵家罪证,将其绳之以法。” 沈宰辅在一旁听着,面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的外孙可真是能耐,贺洵这老匹夫,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当年多少人拉拢恐吓,贺洵都未曾出手,两位成年皇子,他谁都不站,只听陛下的吩咐。 如今虽然也没露出投诚太子的迹象,可总算有些摇摆的意思,最起码,未来不是太子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周怀禛与祖父对视一眼,说道:“左相与宰辅都是国之栋梁,如今父皇缠绵病榻,孤还要靠二位襄助,方可平稳时局,二位着实辛苦。” 贺洵哪里敢将这话当真,他忙道:“殿下谬赞了。” 这边商议政事才告一段落,便听暗三近来报道:“殿下,二皇子的随行辇驾已经到东华门外。” 贺洵与沈重听了,自然知道,二皇子回京,少不得要来拜见太子殿下,他们二人在此处,岂不扰了太子与二皇子寒暄,因此便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退下了。 见两位朝臣出了房门,暗三才低声道:“殿下,此次二皇子回京,带了三千精卫,停于西郊外,并未入城门。” 周怀禛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他冷笑道:“孤还以为,有了父皇的允准,他会将充州的守军都带来,只带三千人,未免太小家子气。” 话说到这,他不由站起身来,朝着暗三说道:“去奉天殿。” 他这位二弟,可一点都不愿意见他,恐怕一到皇宫便要直奔父皇的奉天殿去,生怕父皇一时不测,皇位就毫无波澜地落到他这个太子头上。 既然山不来就他,他只好去就山了。 暗三一愣,应了一声是。 赵贵妃在翊坤宫听到儿子回宫的消息,心中满是喜悦,她甚至等不及让下人们备仪驾,只让身边宫女撑了伞,便匆匆朝着奉天殿去了。 祀儿最是有孝心,定然要先去看他父皇,她此时只需去奉天殿等着与儿子团聚就行了。 她定要向祀儿好好诉苦,告诉祀儿她受了多少委屈,让祀儿给她报仇雪恨。 自从沈皇后这个贱人去奉天殿探望了陛下,陛下对她的态度就冷漠极了。 赵贵妃心里想着这些,她一路匆匆到了奉天殿门前,却被皇帝的亲卫拦下了,她顿时拉了脸,“本宫是贵妃,你们也敢拦?” 那亲卫面无表情,只说道:“皇后娘娘说了,陛下的病要静养,若有人硬闯,便是有弑君的心思,一律杖责三百。”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奉天殿内一片肃静, 宫人们都垂着头, 噤若寒蝉。 众人都知道, 陛下不喜太子,父子俩一见面, 十有八九都要起争执。 崇元帝靠在绣着双龙吐珠的大迎枕上, 他的脸色好了许多, 病了一场, 再瞧面前的儿子,心中感触颇多。 他已经老了, 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可是面前的人,他的儿子,依旧年轻着。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萦绕在崇元帝心中。 天家的父子,生来关系便不纯粹, 他与先皇如此, 他与太子,更是如此。 崇元帝望着眼前眉目冷清的青年,晦涩问道:“近日朝堂之上,可有棘手的事?” 此话一出, 两个人都愣住了。 崇元帝愣住, 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太子说话。 而周怀禛愣住,却是在琢磨父皇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若回答没有棘手的事情,父皇也许要疑心, 如鲠在喉,他若回答有棘手的事情,可细细算来,也的确没遇上解决不了的事。 崇元帝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难以回答,他默了一瞬,又问道:“你同汝阳的婚事,朕应下了,只是赵家的二姑娘赵淑,温顺善良,朕瞧着,做太子侧妃也是使得的。” 周怀禛闻言,一下冷了脸色,他一改方才的沉默,冷声道:“父皇,儿臣不会娶赵淑。” 崇元帝咳嗽了两声,用手捂了嘴,他身为帝王,继位多年,从没有敢忤逆他,也只有这个儿子,三番五次挑战他的权威。 心里说不生气,是假的。 可自从那日皇后替他诊治,他这几日总是做梦。 他梦到了许多往事,许多不堪回首,现在想起来心中有些酸痛的往事。 那时太子不过三岁,夜间发热,皇后急得眼中带泪,她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可巧那日祀儿也生了病,他心中着急,便让太医院当值的人都去了翊坤宫。 记忆中,那是皇后第一次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当着满翊坤宫人的面同他争吵,一分情面也没给他留。 他那时年轻气盛,抛不下帝王的颜面,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当场便下旨将皇后禁足了。 也是自那时起,皇后对他越来越冷淡。 连带着,太子也是如此。 太子三四岁时,还十分依赖他,只是他登基不久,国事繁忙,常常十天半个月才见一回。 随着与皇后的关系越来越冷淡,禛儿也越来越不愿亲近他。 到了今日,父子两人说话,已经到了句句猜忌,字字斟酌的地步。 崇元帝盯着儿子,哑声问道:“你不喜赵淑,还可以选别人,一正妃两侧妃,是历来的规矩。” 周怀禛眼底有些冰凉,他并不去看帝王已经有些不愉快的神色,只是淡淡说道:“除了呦呦,儿臣不会再娶其他人。” 崇元帝愣了一瞬,他被儿子这个想法震得不轻,又咳嗽起来,“你可知道,你的婚事并不能只循着自己的心意来,侧妃背后的家族,将来都是你的助力。” 周怀禛倒是意外帝王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听着像是真的在为他谋划,他望了一眼龙榻上的男人,这个在他幼时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已经露出老态,佝偻了身躯。 周怀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这一次,也没像往常那样言辞犀利,只是说道:“儿臣不需要那样的助力,太*祖父在时,后宫也只有太祖母一人,大燕依旧拓宽疆土,繁荣昌盛。” 剩下的话,他还没说完。 在他的记忆中,母后因为这后宫的女人,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才能像今天这样波澜不惊,雷打不动,成为一个端庄大气的皇后。 他不愿他的小姑娘,将来同母后一样受那样多的委屈,他既决定娶她,便不会让她受任何的苦楚。 倘若连护住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又有何颜面统领众臣,安立于朝堂之上。 崇元帝如何也猜不到儿子的心思,他只想着,等太子将来亲政了,自然会知晓操纵朝堂,肃清内政有多么不容易。 更何况,武安王在军中威望甚高,将来太子登基,太子妃的娘家太过强大,并不是个好兆头。 崇元帝将太子的选择归结为,太子还是年轻,不知衡量轻重。 他心中这样想着,自然也就不再强迫太子,只等太子知道了难处,自己后悔去。 可是将赵淑许配给太子一事,他的确早就同贵妃说好了的,答应女人的事情做不到,的确有些丢份。 崇元帝想了想,便也只能在心底作罢,回头再从朝中找个合适的青年才俊,配了赵淑,也不算是辱没了赵家的门楣。 不谈国事也不谈私事,此刻父子两人又尴尬起来,好在这时,元喜进来通报了: “陛下,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已经到了奉天殿外,是否召见?” 崇元帝眼底一下亮堂起来,他将身板子坐得直了些,说道:“快请进来。” 与太子相比,祀儿在他膝下承欢的时候更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祀儿让他真正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快乐。 周怀禛没有错过帝王前后情绪的转换,少年时他遇见这样的场景,还会伤心难过,但到了此刻,他竟然已经毫无感觉。 他需要父皇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他冷眼看着一身白衣,消瘦虚弱的二弟从殿外走来,一步跪倒在父皇面前,两人执手凝噎,共叙父子之情。 仿佛他此刻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周怀祀心中其实极为忐忑,他自几年前封靖王,前往封地,一年便只有年节时候才回京,不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意见到父皇。 周怀祀也害怕,父皇会与自己生疏,如果这样的话,他连唯一的筹码都失去了。 于是此刻他将心中原本只有五分的悲伤,演出了十一分,痛哭流涕,不在话下。 天家的情分,从来都不是单纯靠着血缘维系的,譬如此刻,得多加点眼泪,多营造些悲伤的氛围。 当周怀祀看见崇元帝眼角的眼泪时,他才放下心来。 看来,父皇没有忘记他,父皇依旧宠爱他。 父子两人又默默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安静下来。 周怀禛瞧着眼前父子情深的场面,不由笑了笑。 这笑让周怀祀心里一梗,他像是才看见太子在面前似的,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只能行礼,近乎屈辱地说道:“见过太子殿下。” 他还没忘记这位皇兄到充州赈灾时所做的事。 因为太子,荆州交州两地的知州都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有求必应,反而生出了脚踏两只船的心思。 他在充州屯兵,需要大量精铁,原本这些精铁都靠荆州提供,可自从太子用了计谋诈出他存着的粮草,送到荆州交州后,荆州知州黄立就对他阴奉阳违起来。 这个月荆州供上来的精铁,远远不够他练兵的开销。 周怀祀想到这,心底顿时生出了一股郁气。 他抬首,面前的皇兄正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似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 周怀禛收回目光,淡淡道:“皇弟长途跋涉从充州归来,想必有许多话要同父皇说,孤便不打扰了。” 周怀祀心头一跳,几乎不敢相信皇兄就这样将单独见父皇的机会留给了他。 他只有朝着太子的背影行礼。 崇元帝见他如此守礼,心中更是高兴,他朝着周怀祀招了招手,笑道:“过来让朕看看。” 对这个儿子,他是真心疼爱的,没有那些阴谋算计掺和着。 * 赵贵妃被皇帝的亲卫拦在殿外,好说歹说,那群木头疙瘩都不让她进去。 因为当年救人的事败露,皇帝对她的态度虽算不上厌恶,可也冷淡了许多,再加上父亲赵林被革职查看,她心中愈发不安。 她总觉得赵家要有祸患了,可二叔赵柏从宫外递了消息给她,说赵家一切安好,让她不要忧心。 她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眼下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自己想要去奉天殿见一见都不行。 她的目光落在庶妹赵淑的身上,不由蹙了眉头,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满来:“你穿着一身丧气的白,是给谁看?!好让别人觉得你在我这儿受了虐待,连身好衣服都穿不起了吗?” 赵淑一向畏惧这个嫡姐,她也知道嫡姐定是在外头受了气,回来拿她撒气了,她心中不快,却又要靠着嫡姐筹谋太子侧妃的位置,因此只有忍气吞声,走到赵贵妃身边,替她揉了揉肩膀。 赵淑心中不是不着急的,她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为了等太子殿下选侧妃,她生生地推拒了一门好亲事,蹉跎至今,父亲母亲那里已经交代不过去了。 倘若赐婚的圣旨再不来,父亲母亲定然要给她另寻亲事了。 她低眉顺眼地给赵贵妃揉着肩膀,心思却活络起来,低声说道:“长姐,您不是说过要替淑儿争取太子侧妃的位置吗?为何册封正妃的圣旨已经到了武安王府,而册封侧妃的……却仍旧没有消息呢?” 赵贵妃被妹妹一说,心底更是烦躁了,她不耐烦地说道:“陛下那日都答应本宫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应当做不得假,你只要好好等着就行了。” 赵淑眼底不由划过一抹着急,她出口道:“可是姐姐,母亲已经催着我回去相看了,若是圣旨再不下,我该怎么办?” 赵贵妃挥开了她正在揉捏的手,忽然心生一计,她眼底闪过一抹精光,轻声道:“祀儿回来了,陛下身子又好了许多,合该办一场宴会,去去往日的晦气,到时候,本宫必定让你得偿所愿。” 武安王不是吃素的,倘若太子在成婚前公然做出龌龊事,武安王定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即便是受着胁迫同意了,日后与太子也会心生嫌隙。 太子没了谢家这个助力,祀儿便多了一分成算。 想到这儿,赵贵妃不由抚着鬓角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贵妃要被ko了→_→ 太子呦呦婚事更近一步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六月的天气总是燥热, 红日高悬, 云彩仿佛都被晒化了, 纷纷躲起来不见了踪影。 谢老夫人心疼小辈们大暑天里还要来回走动,便免了请安一事。 谢娉婷却知道, 祖母这两日因为天气过于炎热, 身上总有些不舒服, 她放心不下, 便早晚各去一趟,见老人家用了药才离开。 都说人越老越像个孩子, 在谢娉婷眼里,祖母就像个老小孩。 小时候,是她嫌弃药苦不肯喝药,祖母哄着她,如今却掉了个个儿,倘若她不在, 祖母吃药总是吃一半丢一半的。 酷暑天里, 老夫人身上还病着,锦枝也不敢多在屋里放冰盆,只远远地放了一个,谢娉婷进了正堂, 身上仍有一股燥热。 谢老夫人躺在榻上, 正由锦枝喂着药,见孙女来了,忙让锦枝将药碗放到一边。 谢娉婷自然知道祖母的想法, 她净了手,亲自将药碗端起来,低声哄道:“祖母,良药苦口,您别想着糊弄孙女了。” 谢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面上乐呵呵的,心中却叫苦不迭,她涩着嘴说道:“祖母就是想歇一歇再喝,没想蒙混过关。” 谢娉婷瞧见祖母慈祥的面庞又多了几条褶皱,银发又多了些,忍不住心中一酸,她快速低下头来,不叫老人家看见她的难过,嘴上只是说道:“祖母要好好保重身体,早早地将药碗子丢了才好。” 谢老夫人应了声,面上笑纹迭生,她咳嗽了一声,又紧紧憋住,轻声道:“那是自然,祖母还要看着你出嫁……” 谢老夫人说到这儿,仿佛真就瞧见孙女出嫁的场面了,她犹豫地看着孙女手中的药碗,终究还是接过来,将药一饮而尽了。 谢娉婷朝将一旁的蜜饯呈了上去,说道:“祖母含着这个就不苦了。” 谢老夫人却挥了挥手,她动了动身子,坐正了些,手紧紧握住孙女儿的手,笑道:“半辈子的苦都吃过了,也不差这一刻。” 话罢,她双目矍铄,又嘱咐道:“这会儿你不该在我这儿的,我听说,贵妃娘娘要办内庭宴,请了不少燕京的命妇小姐们,其中,赵家那位二小姐也在,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祖母的手,垂首道:“孙女儿……” 贵妃若是真的公然提议要赵淑做太子侧妃,她身为小辈,没有反驳的余地。 谢老夫人见了孙女这模样,心里也有了数,她不由叹了口气,道:“呦呦,你且记住,无论何时,都莫要为了还没成算的事同亲密的人置气。” “祖母也知道些消息,赵家那位二姑娘,都十七了还耽搁着,她是真的奔着太子侧妃之位去的,今日的宴会,怕不会太平。” 谢娉婷自然知道,贵妃急匆匆地办这一场宴会,绝不只是为了迎接二皇子回京,恐怕正在暗中筹谋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陛下这一场病,不仅让朝堂上的水混了起来,更让赵贵妃心中不安。 倘若陛下一朝真的去了,太子殿下是东宫正统,继位名正言顺,二皇子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可是最尴尬的地方就在于,陛下对二皇子的态度十分亲厚,私下又默许二皇子在充州屯兵,赵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继位而无动于衷。 谢娉婷想着这些,心中也过了一遍今晚可能遇到的情境,她不愿让祖母担心,因此说道:“祖母放心,孙女心中有数。” 谢老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嘴里后半段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她知道呦呦如此淡定,皆是因为还没有身临其境,更是因为,呦呦太过信任太子殿下,信任他不会娶赵家二姑娘。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谢老夫人心中这样想着,却不忍心说出口,她只是点了点头,道:“既然呦呦心里有数,祖母就放心了,眼下时候不早了,你也去准备着。” 谢娉婷闻言,便起身告退了。 锦枝见郡主走了一会儿,老夫人还盯着门口发呆,又回想了一番方才两人的对话,大概也知道老太太在忧心什么,她上前替老太太捏着肩膀,安抚道:“老夫人可是担心,郡主太过信任太子,往后会失望?” 谢老夫人颔首,无奈道:“我心里只盼着,呦呦永远遇不到那一天。” 锦枝笑道:“老夫人放宽心,奴婢瞧着,郡主心里是有一杆秤的,她是您嫡亲的孙女,性子也随您,铁打的日子,郡主都能过得好好的。” 谢老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笑出声来,心里的担忧也去了一半。 谢娉婷出了老夫人的园子,便将先头的事放下了,她瞧着一旁替她撑伞的玉团,想起那日容容的话,不由轻声问道:“玉团,你……你可有心上人?” 玉团闻言,吓了一跳,她一瞬间白了脸,只以为郡主是要将她许给别人,不让她在身边伺候了,她急忙道:“没有,玉团没有心上人。” 谢娉婷见她模样紧张,不由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问问,你若有了,一定记得告诉我。” 话罢,她又添了一句,“无论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告诉我。” 玉团低着头,眼中含了泪。 郡主一定是看出来她的不对劲了,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若是说出口,郡主定然会为难。 她犹豫了一刻,脑中想的全是方才郡主温和的话语,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郡主……,奴婢……奴婢还有个弟弟,在二夫人那里当差。” 谢娉婷愣了愣,她只知道,玉团并不是王府的家生子,是从外头买进来的,可从未听说玉团有个亲弟弟,而且还在二婶手下当差。 怨不得玉团之前瞒着不告诉她,玉团定是知道,大房与二房的关系并不和谐,怕说出来让她为难,因此才对此事闭口不提。 谢娉婷想着,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她问道:“玉团,你是想让他离你近些,还是希望他以后能有个好前程?” 玉团红了眼睛,她说道:“郡主不知,当年奴婢家中,有四五个孩子,根本养不起,因此奴婢才在因缘巧合下进了王府,也失了父母的消息,前不久与弟弟重逢,才知父母已经逝去,家中兄妹四处漂泊,失了联系。” 话罢,她又道:“奴婢这辈子跟定了郡主,以后也不想嫁人,但只有这一个弟弟放心不下,也不求别的,只求郡主能给他指个过得去的差事,或者学门手艺也好,将来也能自立门户。” 谢娉婷望着她沾着泪水的面颊,心中叹息一声,用帕子轻柔地替她擦去了面上泪水,安抚道:“我都明白。” 玉团听了这话,眼泪愈发止不住了。 郡主一句明白,就算是答应了这事。 她的郡主,怎么可以这么好,若有来生,她还要服侍郡主,一辈子守着郡主。 * 二皇子归朝,皇帝龙体大好,两桩喜事凑在一处,沉寂多日的大内终于热闹了些。 皇帝亲自下令设的接风宴,底下人自然牟足了劲将这事办得喜庆大气,与众不同。 因着是在酷暑天,宴会所在的极乐殿内放置了大量的冰轮,又由宫人们打着扇子,一入内殿,只觉得沁凉气息扑面而来,浑身上下都因着这股子凉意舒坦起来。 殿内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亦有各种精致盆景,珠帘绣幙,一派奢靡华贵之象,自不必多说。 少顷,有云衫宫女鱼贯而入,替底下各席上佳肴美酒,又有条不紊地退下。 崇元帝坐在上首,沈皇后与之齐排并坐。 赵贵妃坐在下首第一位,云妃齐妃自是往后排。 左为男席,右为女席,如此排列开来,泾渭分明。 崇元帝见宾客开齐了,便低声对问道:“皇后,人都开齐了,可以开宴了。” 沈皇后蹙了蹙眉,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陛下决定就好。” 崇元帝碰了一鼻子灰,面上也有些尴尬,他朝着身边的元喜说了一句,元喜便道:“开宴——” 话音刚落,太乐局的宫人们便上场了,窈窕宫人分为两路,一路加意动笙簧,弹奏出细细乐声,一路舞步轻盈,折腰旋身,姿态飘逸灵动,纱裙白如琼芳。 赵贵妃在底下明显看见了帝后二人咬耳朵说话的场景,她原本春风得意的脸上顿时僵硬了起来,手中的食箸都险些被折断。 她看了看对面一表人才的儿子,不断告诉自己今日开宴的目的,这才稳下心神。 只是下一刻,赵贵妃便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她顺着那股感觉瞧去,却对上太子那双深如潜渊的眸子。 赵贵妃心跳停了一瞬,慌忙低下头来。 有了这歌舞,底下的命妇贵女,朝中官员便放松了些,也不再拘束,动起了食箸。 谢娉婷与徐妙锦坐在一处,两人倒也不作假,拿了食箸,便品尝起桌上的菜色来。 徐妙锦瞧见席上的漉梨浆金橘雪泡,顿时眼前一亮,低声道:“呦呦,这个很不错。” 谢娉婷试了一口,果然酸甜可口,凉爽开脾,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对着徐妙锦说道:“果然不错。” 只是下一刻,她便感受到,有一束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仰首望去,只瞧见李延光面上含笑,正敬她一杯酒。 谢娉婷下意识蹙了眉,不去理会。 徐妙锦显然也瞧见了李延光的动静,她凑近谢娉婷,低声道:“呦呦,李家世子好像有些奇怪,他怎么总是盯着你看?” 谢娉婷微微一笑,敷衍道:“听说这位世子脑子不大好,别理他就是了。” 徐妙锦懵懵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用胳膊肘悄悄顶了顶好友,结结巴巴地说道:“呦……呦呦,太子殿下他,正盯着你看呢。” 谢娉婷心中一慌,她向男席最前面看去,果然对上了殿下阴沉又带着些暗火的眸子。 下一刻,太子殿下挑了眉,朝她敬了一杯酒。 谢娉婷:…… 她家殿下的醋意如此大,待会儿可能哄不好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谢娉婷素手执起酒盏, 遥遥回了太子殿下一盏酒, 她以广袖遮面, 只是浅浅饮了一口。 广袖落下,美人眉目如画, 她朝不远处的男人浅浅一笑, 杏眼里含着些许委屈。 周怀禛瞧着姑娘的动作, 黝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暗色, 他自然知道小姑娘是什么意思。 她喝了他敬的酒,没喝李家世子敬的。 周怀禛肃冷的眉目舒展了一些, 他修长的指尖抚了抚杯盏,垂首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他剑眉微蹙,眼中冷光不经意地落在李家世子身上。 李延光察觉到太子的目光,他面色不改,与之对视, 眼底是一片诡谲。 男席上的风起云涌无人察觉, 女席上的波澜却暗中迭生。 赵淑今日穿着一身杏黄色衣衫,下着散花百褶裙,因为上了大妆的缘故,眉目透出几分艳色来, 她悄悄地关注着太子, 瞧见他与汝阳郡主的互动,一颗心像是被人捏住了,喘不过气来。 赵贵妃瞧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子, 精心描绘过的蛾眉皱成了一团,低声警告道:“莫要乱了分寸,辜负了本宫的谋划。” 赵淑勉强笑了笑,低下了头。 赵贵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扫视一周,与儿子对视一眼,便站起身来,盈盈笑道:“陛下,今日这歌舞虽好,却未免有些落了俗套,依臣妾看,这样好的日子,应该配些新鲜花样才好。” 崇元帝显然来了兴趣,他朗声问道:“哦?不知贵妃有何高见?” 赵贵妃眼底划过一抹暗芒,浅浅笑道:“陛下,倘若就这样随意吃喝,便有些失了雅兴,不如咱们也试试民间的宴饮风俗,来个击鼓传花如何?倘若这花到了谁手里,便由击鼓者亲自出惩罚的招数,岂不有趣?” 沈皇后坐在上座,听了这话,神色颇有些冷淡。 崇元帝瞧了一眼皇后的脸色,过了须臾片刻,他才开口道:“贵妃说的甚为有趣,便按照贵妃说的来吧。” 赵贵妃面上一喜,趁机道:“臣妾的妹妹赵淑,最擅长击鼓,不如便请淑儿来击鼓,陛下您说可好?” 崇元帝道:“贵妃随意。” 话罢,他又瞧了一眼皇后。 沈皇后目视前方,尽管她瞧不清殿内场景,她也不愿同身侧的男人有半分眼神交集。 假若底下坐着的人细心些,便能看见宝座之上,帝后二人泾渭分明,中间留出的空隙,可再坐一人。 崇元帝的心里瞬间有些难受。 他心知自己亏欠了皇后,如今想要补偿,她却不为所动。 即便他摆出对贵妃言听计从的模样,她也平淡极了,没有一丝醋意。 赵贵妃哪里不懂枕畔人的心思,皇帝这分明,是对皇后上心了。 她面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眼底却微阴,咬牙道:“淑儿,不用本宫教你怎么做了吧?” 赵淑忙点头,行礼道:“妹妹知道了。” 宫人们已经搬了一架小巧乐鼓来,赵淑袅袅走上前去,拿起鼓缒,轻敲三声,示意开始传花。 云妃坐在赵贵妃身侧,正敛眉瞧着眼前的场景。 寿康公主周建宁撅了撅嘴,低声道:“赵贵妃姐妹倒是有些手段,最好让谢娉婷再不能嫁给大皇兄。” 云妃闻言,皱了皱眉头,又悄悄朝上头看了一眼,这才警告女儿道:“勿要胡言乱语。” 周建宁住了嘴,眼光落在她的未婚夫婿,李家那位世子身上,却瞧他一个人把盏饮酒,眉头似有许多苦闷。 下一刻,那人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谢娉婷身上。 周建宁眼底一暗,心头似有一股气流在翻涌。 谢娉婷就这么好?一个二个都盯着她瞧? 她正想到此处,鼓声便停了。 那朵绢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太子殿下的案前。 周建宁轻轻一笑,眉目中含着看好戏的意思。 这赵淑,觊觎太子侧妃之位已久,今日这么好的机会,赵淑定然不会错过,倘若成了事,看那汝阳郡主如何失魂落魄,悔不当初。 谢娉婷握紧了手中的酒盏,她面上却一派淡然。 祖母所预料的事,果然发生了。 周怀禛冷着脸,并未动那朵绢花。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还是赵贵妃站起来,笑着催促道:“淑儿,既然绢花落在太子案前了,你还不快想些惩处的法子?” 赵淑面色红了红,她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一盏酒,袅袅走到周怀禛面前,因为心中激动,她险些握不住酒盏,她压抑着心中颤抖的欢喜,用鹂鸟一般动听的声音柔声说道:“太子殿下,淑儿敬您一盏酒。” 她身子前倾,做出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却“一时不察”,将酒水倒在了太子的衣衫上。 赵淑白了脸色,抖着声音说道:“殿下,是淑儿粗手笨脚,弄脏了殿下的衣衫,淑儿罪该万死,还请殿下责罚。” 周怀禛垂眸,眼神中含着一抹阴鸷。 倘若不是今晚还有别的成算,他定然立刻让人割了这女人的喉咙。 殿下这两个字从这女人嘴里出来,只让人感到恶心。 他默然起了身,冷目扫过赵贵妃的面庞,拂袖而去。 这一切自然都在赵贵妃的计划之中,她朝着赵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悄悄跟出去。 大殿上换了一个宫人击鼓,一时又热闹起来。 徐妙锦自然瞧见赵淑从侧门匆匆溜走了,她心中一沉,不由小声提醒道:“呦呦,你要不要跟着出去看看?” 她算是看明白了,所谓的击鼓传花,新鲜玩意,无非就是赵贵妃一早准备好了的伎俩,只为了给妹妹赵淑制造这么一个亲近太子的机会。 就赵淑方才那模样,谁瞧不出她那点龌龊心思? 徐妙锦这样想着,目光落到好友身上,却见她家呦呦面上没有丝毫异色。 谢娉婷心中不是不慌乱的,但她又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或早或晚而已,不是赵淑,也会是别的贵女。 她去了也是无用。 假如殿下真有那样的心思,自然不会拒绝赵淑,她去了也只有难堪,假若殿下没有那样的心思,他自会想办法脱身。 想到这儿,她便垂了眸子。 徐妙锦见劝不动好友,心中也有些着急,她催促道:“呦呦,赵淑用心不良,假如太子殿下真着了她的道可怎么办?” 谢娉婷听着,心中也动摇起来,去与不去两个念头,在她心里较量着。 就在此时,大殿之外忽然喧闹起来,隐约听见有宫人在叫着“走水了。” 场上的官员女眷们自然都听见了这声音,击鼓传花在此时仿佛并不适宜,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停了下来。 赵贵妃心中有些慌乱,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夜的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是她先提出来要举办这场宴会,又不愿意沈皇后抢了她的功劳,因此殿内摆设,周围的布防,都是她亲手操办的,此刻走水,不吉利不说,她也难辞其咎。 赵贵妃想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轻声说道:“陛下,臣妾先出去瞧瞧,您在殿中继续宴饮吧。” 崇元帝紧锁着眉头,显然已经有些不悦。 酷暑天里,各宫都有防走水的设施,怎会无缘无故走水?以往皇后举办宴会的时候,可从来没出过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他正欲开口应允,却忽然听身侧的沈皇后说道:“陛下,这走水倒是罕见,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也该去瞧瞧。” 崇元帝忙道:“既然皇后要去,那朕陪你一起,你视物不清,朕可以……”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沈皇后便已经扶着朝云的手往大殿门口走去了,行至大殿中央,沈皇后安抚道:“各位夫人不必担忧,夏日天干物燥,本就容易走水,内宫向来防备森严,宫人们很快便能将火扑灭,各位请自便。” 话罢,沈皇后便带着坤宁宫的宫人出去了。 崇元帝也跟着去了。 赵贵妃瞧着帝后二人的背影,只觉得格外刺目,她心中十分不安,同身侧的云妃说了一声身子不适,便也退下了。 周建宁眼中微微一亮,也要跟着去,却被云妃拉住了。 周建宁不解道:“母妃,前头发生的,定然不是走水这样的小事,说不定是太子同那赵淑有了见不得人的事,女儿定要去看看。” 云妃到底顾及着周围官员女眷们的眼神,不好使大力气拉住女儿,一时竟被周建宁挣开了。 云妃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心中暗骂女儿不争气,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出去趟这浑水。 着火的是离极乐殿最近的宫殿,锦荣殿,这座宫殿平常不开放,只有极乐殿中有盛大宴会时才开放,便是为了应对女眷们在宴席上的突发状况。 此刻火已经灭了,宫人们也都退下去收拾残局。 这一切都在赵贵妃的意料之中,她唇边挂着一抹笑,忽然惊讶道:“陛下,您听,这附近有一阵奇怪的叫声呢。” 崇元帝正欲反问哪里有奇怪的叫声,却听那边偏殿里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呼声,痛苦中又带着欢愉,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崇元帝对这样的叫声并不陌生,他的脸色浮起尴尬的神色,片刻后却又阴沉起来。 到底是谁敢如此大胆,内庭宴上秽乱后宫? 赵贵妃心中愉快极了,一切事情都按照她的计划展开了,此刻偏殿之中,淑儿应当已经与太子成了好事,她真想瞧瞧,皇后看到了那副场景,面上的表情该有多难看。 正在此时,恰有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从偏殿的方向出来,赵贵妃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安排好的宫女,于是像模像样地叫住了小宫女,冷声问道:“这里面的是谁?!” 小宫女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道:“回……回娘娘,是太子殿下和……” 崇元帝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心中的怒火已然到了顶峰。 赵贵妃趁机说道:“陛下,太子想来也是无心之失,一时贪玩,您此刻进去,他还有何颜面?” 这无异于在崇元帝心上又浇了一股热油,他抬脚,正欲进了偏殿去教训那不孝子,却听见皇后开口说话了。 沈皇后的目光冷冷的,带着嘲讽,又带着一股恶心,她瞧着面前的这两个人,几欲作呕,她垂眸,掩下几乎要啖人的目光,幽幽说道:“贵妃又怎知,偏殿之内秽乱后宫的人,就是太子?” 话罢,她又抬起头,凉凉的目光与赵贵妃对视着,她轻轻地,若无其事地说道:“毕竟,二皇子殿下也跟着赵二姑娘出来了呢。” 赵贵妃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的手颤抖着,嗓音几乎尖叫,“不可能!” 赵淑是她的妹妹,祀儿是她的儿子,这两人若是做了那样的事…… 赵贵妃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她抬脚就跌跌撞撞地朝着偏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贵妃下一章就下线了,下一章修罗场,太子殿下心里要抑郁啦~( ̄▽ ̄~)~ 第70章 第七十章 锦荣殿偏殿的门被推开了。 内室一片凌乱, 灯烛、桌椅随意倒在地上, 熏香袅袅, 唯余下床榻上一男一女的身影重叠着。 开门声终究是惊动了床榻上的人,赵淑惊了惊, 她喘息着, 柔白的手紧紧搂着身上男子的腰身, 用极其柔媚的声音惊慌说道:“殿下……, 有人来了。” 被褥中没有光亮,她瞧不清楚面前男人的脸, 可跟着她入了内殿的是太子没错,即便如此,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身上的男人并未出声,他仍旧在她身上动作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赵淑忍不住, 终究还是低低叫出了声。 赵贵妃几乎一步一顿, 她现在压根不敢接近床榻,她怕极了…… 假如床榻上的人真的是祀儿,她该怎么办?陛下一定会十分厌恶祀儿……那祀儿,真的是一点机会也没了。 心里这样想着,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 告诉自己这事早就谋划好了,不可能有意外。 不论她怎样拖延,脚步终究还是迈到了床榻前, 她在皇帝与皇后的注视下,颤着手拉开了帷幄。 烛光一下涌进来,赵淑惊了一瞬,但她很快想起来,这是自己同姐姐商议好的,她的心神定下来。 她叫得更柔媚了些。 赵贵妃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心肝都颤起来。 沈皇后冷眼瞧着贵妃的动作,她慢悠悠地催促道:“贵妃可看清了,床榻上的人是谁?” 赵贵妃咬了咬牙,她吸了口气,将帷幄放下,终究不敢去掀开那被褥,她推了一把身边的宫女,命令道:“你去看!” 那宫女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便颤颤巍巍地撑起了帷幄,将被褥掀开,下一刻,她便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床榻上的人……分明是赵二姑娘和二皇子殿下…… 赵贵妃见那宫女迟迟不说话,心里一股着急便涌了出来,她道:“看清了没?!里面的人是不是太子?!” 那宫女立刻跪下来,她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贵妃娘娘,是……是二皇子殿下。” 赵贵妃心头一震,几乎要站不住,她快步走向前头,狠狠扇了宫女一巴掌,吼道:“定是你眼花看错了,怎么会是二皇子?!” 那宫女顿时泪如雨注,跪在地上不再言语。 赵淑闻言,脸色更是一白,她瞧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尖叫了一声,快速用被褥将自己裹起来,低声抽泣着。 她的脑子里此时只剩下一片空白,浑浑噩噩的,不知该如何挽救。 明明……明明和她一起来的就是太子,怎么变成了二皇子! 周怀祀被这么一闹,终于清醒了一些,身上那股燥热之感终于退了去,他定睛瞧着面前的女人,脸上瞬间充满了绝望。 他明明……明明是看着周怀禛进了房,想过来抓奸的。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躺在床榻上的人是他? 更可怕的是,他身下的女人,名义上是他的姨母! 周怀祀面色有些惨白,他愣愣地坐在原处,脑中飞快地想着脱身的主意,他胡乱地穿了衣衫,下了榻,匍匐在地,说道:“父皇,儿子本想出来醒醒酒,可是姨母非要拉着儿臣叙旧……进了这屋子,姨母拉拉扯扯,儿臣想要逃出去,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崇元帝已是面沉如水,他的目光带着威压,在赵贵妃与二子身上转着,心中的怒火简直要喷出来。 他虎步走上前去,垂首道:“抬起头来。” 周怀祀颤颤抬起头,对上帝王那双含了厌恶的眼睛,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绝望。 崇元帝对上二子带着畏惧的目光,轻轻笑了笑,那抹笑意却逐渐凝固,他猛地扇了面前人一巴掌,大声吼道:“逆子!你可知,你这是……” “乱、伦”两个字含在嘴中,崇元帝终究没脸说出来。 他的心逐渐冷了。 之前他对二子有多宠爱,对二子寄予了多少期望,如今就有多少的失望。 赵淑颤抖着缩在床头,她拼命地摇着头,泪如雨下,闭上眼睛,绝望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都是假的,假的!” 待她逐渐冷静下来,耳畔听到二皇子的话,心却如同坠入冰窖。 周怀祀……,周怀祀是要将所有的错处都推到她身上!姐姐呢,姐姐会怎么做? 赵贵妃见儿子被帝王掌掴,心中仿佛被挖掉了一块肉,她揽住帝王的手臂,号啕大哭道:“陛下,您忘了吗?祀儿小时候就是几个皇子中最孝顺的,他那么小的一个人,拿到好吃的,总是说,要父皇先吃,就叫连我这个亲娘,在他心里都排在您后面……” 赵贵妃说到这,抹了一把眼泪,她眼角的余光落在赵淑身上,瞬间多了几分冷意,她哭道:“陛下,祀儿明礼克己,绝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的事!定然……定然是赵淑有意勾引!” 儿子和庶妹比起来,显然是儿子更重要。 赵淑这个蠢货,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床榻上的男人都能认错,要她有何用?! 赵淑听了长姐的话,心肠已经碎成了无数段,她顾不上仪容不整,裹着被子下了榻,对着赵贵妃,声泪俱下,“姐姐,不是我!我没有做这样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们说好了……” 她的话说到这儿,面上却忽然被人扇了一个巴掌。 赵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贵妃,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姐姐,姐姐这是要弃车保帅,姐姐是要逼死她! 今日之事传了出去,即便皇帝放过她,赵家也不会放过她,她丢了家族的颜面,是决计活不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努力地伏低做小,姐姐还是如此轻易地抛弃了她?明明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为什么都要她一个人承担?!就因为她是妾生女吗? 可是嫡出的长姐,心肠又有多高贵?这些年来,她替姐姐做下的恶事,十天十夜都数不完,可到头来,她就像一只破鞋,赵家也好,姐姐也好,只将她当作没有感情的工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赵淑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嘲讽又冰冷的眼神落在赵贵妃的身上,在赵贵妃看来,就像是一条蛇正盯着她,吐着蛇信子。 赵贵妃一下子慌乱起来,她似乎意识到这个妹妹要做出什么破天荒的事,只是扯着嗓子叫道:“来人,将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拖下去!” 沈皇后瞧着面前这荒唐的场景,不由低声笑了笑,她不急不慢地说道:“贵妃,本宫瞧着,二姑娘还有些话要说,你身为她的姐姐,即便是要惩处,也应当把话听完才是。” 赵贵妃闻言,哑了声,她心中暗恨皇后多管闲事,又狠狠地瞪着赵淑,就怕她下一刻说出什么惊天之语。 赵淑却冷冷笑了,她都已经要死了,索性今日将所有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痛痛快快。 她站起身来,头一次在赵贵妃面前,堂堂正正地直起了腰板,她的目光轻盈落在天子的脸上,嘲讽问道:“陛下,您可知,当年皇后娘娘生太子殿下时为何血崩?” 她朝帝王走近一步,“您可知,皇后娘娘的眼睛为何视物不清?” “您可知,寿康公主的第一任驸马为何暴毙而亡?” “您可知,前阵子您吃了赵家呈上的丹药,身体为何每况愈下?” “您又可曾知晓,五公主的生母一向身体康健,为何生产当日血崩而亡?五公主的弱症,真的是先天不足引起的吗?” 她每走一步,就抛出一个问题,每抛出一个问题,赵贵妃的面目就苍白一分。 崇元帝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他僵硬地转过头,却只看见皇后冰冷的侧脸。 赵淑定定地站在帝王面前,笑得无比灿烂,又无比绝望,她端端正正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请让赵淑一一为您道来吧。” “五公主的生母荀贵人,寿康公主的准额驸贺衍之,都死于贵妃娘娘手下,原因不过是,荀贵人的手,比贵妃白了那么一点,寿康公主的准额驸,是贺家的人,贵妃怕云妃娘娘得了贺家的助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伙同赵家投了毒。” “皇后娘娘当年生太子殿下,差点撒手人寰,并不是偶然,而是贵妃在娘娘生产前,每日都去请安,佩戴含有麝香的香囊,一待就是一个时辰。” “至于皇后娘娘的眼睛,那更是因为,贵妃找人下了毒,那毒隐而不发,只会逐渐恶化,直至双目失明,五感尽失。” 崇元帝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他呆愣地听着这些话,呆愣地看着贵妃美艳的面庞开始扭曲,他的心忽然颤了颤。 最后的最后,赵淑看着赵贵妃发抖的身子,笑得冷极了,她定定地说道:“陛下,倘若当初赵长卿听从贵妃的话,此刻您就躺在病榻上,永远地去了,而二皇子,会借着太子弑君夺位的名头,在充州发起兵乱,直入燕京。” 崇元帝听到这里,冷冷的目光落在赵贵妃身上,他不用再质问,便已然知晓,赵淑所言非虚。 当初的丹药,的确是贵妃引荐给他,用了那药,床帷间的滋味,的确不同于往日,可他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差。 赵贵妃死死地望着崇元帝,红了眼睛,她哭道:“陛下,赵淑她一直想嫁给太子,做太子侧妃,臣妾不同意,所以她才伙同皇后,出口污蔑!” 话罢,她又疯了似的转过头来,向皇后冲了过去,嘴里叫道:“定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同赵淑勾结,陷害臣妾!”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靠近皇后,腹部便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她痛得趴在地上,抬头望去,却对上了太子阴冷的眼神。 赵贵妃的心尖颤了颤。 这个眼神,她记得太清楚了。 当年沈皇后被她推了一把,眼睛撞出了血,只有十岁的太子从殿外赶来,看着她的眼神,就是现在这样含着恨意,杀气腾腾。 十几年前小太子嗜血阴冷的眼神,与今日面前人的眼神重叠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说着:该偿还了。 赵贵妃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过了一会儿,她使劲地喘起来,像是一个破风箱,怎么都提不上来那股劲。 周怀禛望着地上的女人,眼中含着淡淡的杀意。 这个女人得到的一切,都是窃取了母后的功劳,她不仅冒领母后的功劳,还变本加厉,坏事做尽。 母后这半生的痛苦挣扎,他这些年的艰辛隐忍,一半来自于帝王,却有一大半,来自于面前这个女人。 赵贵妃只是疯魔似的摇着头,在地上蠕动着,恐慌地说道:“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不是我干的。” 崇元帝闭上龙目,却不愿再听了,他再睁开眼,眼底只剩一抹寒意,冷声说道:“来人,将贵妃送回翊坤宫,无朕旨意,不得出宫。” 内侍们领了命,也聪明地辨别出,贵妃这是再无翻身之日了,于是便堵住了贵妃的嘴,拖着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偏殿。 周怀祀眼见着母妃被人带走,他颤着身子,却不敢开口替自己的母妃求情。 这幅窝囊样子,更是让崇元帝心冷,他甚至觉得自己瞎了眼,从前竟然觉得二子同自己相像,堪当大任。 他踹了这不孝子一脚,呵斥道:“明日便给朕滚回你的充州,无朕旨意,不得回京!” 周怀祀受了这一脚,只当这是奇耻大辱,他阴鸷的眼神盯着周怀禛的离去的背影,过了许久,又垂下了眸子。 崇元帝跟着皇后,夜色阑珊中,他发觉皇后的身影太过单薄,仿佛风儿一吹就跑。 他想起赵淑所说的话,心中有一股钝钝的痛。 这么多年来,他的确太对不起皇后了。 崇元帝心中五味陈杂,他终于还是跟上了皇后,低声说道:“应如,对不起。” 沈皇后听着他叫自己的名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犯恶心,这一次,她也没有再掩饰自己厌恶的神色,只是冷冷说道:“陛下,天晚了,你该回寝殿歇着了。” 话罢,她连半个眼神都不再给他,只是默然扶着朝云去了极乐殿,好好结束这一场不吉利的宴会。 崇元帝没有忽略皇后脸上的那抹厌恶,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也许往后,再也填不满了。 * 周怀禛并未回东宫,他心知帝王偏心,到了这个份上,帝王依旧没舍得杀贵妃。 这世间的公道,许多时候只能由人自取。 他冷冷笑了,一路踏着月色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的宫人见到主子被皇帝身边的内侍拖回来,便知道大事不妙,个个都缩在屋里,生怕待会儿就有人过来抄宫。 周怀禛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正殿。 赵贵妃正瘫坐在玫瑰椅上,那几个内侍见太子来了,慌忙行礼。 赵贵妃猛地看见周怀禛,朦胧中仿佛看见了青面獠牙的鬼魂,她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 周怀禛冷眼看着她,低声说道:“贵妃,一路走好,孤很快就让赵家,一起下去陪着你。” 赵贵妃忽然激动起来,她猛地摇着头,说道:“我……我有治好皇后的药,皇后的眼睛,对,她的眼睛!” 周怀禛却冷笑了一声,他遗憾地说道:“晚了。” 赵贵妃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她破口大骂道:“赵淑!赵淑!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祀儿一回京……不对,在祀儿回京前,你们就串通好了!” 周怀禛瞧着她疯癫的样子,朝着三个内侍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让她走的安静些,别这样聒噪。” 那内侍自然知道太子的意思,他们慌不迭地应下了。 周怀禛出了翊坤宫,只觉得大内的夜风凉了几分,他朝前面走了几步,再次路过锦荣殿,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周怀禛的目光沉了下来。 他走到廊下的拐角处,耳边是两人细微的交谈声。 谢娉婷鼓足勇气,还是来了锦荣殿,她已经在心中将可能遇到的场景都想了一遍,可没想到,自己来晚了一步。 锦荣殿里空空荡荡,无事发生。 转头她却碰到了李延光,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嫌躲开,却被他叫住了。 李延光心底有些压抑。 他从头看到尾,自然知道赵贵妃姐妹的打算,他也知道,以呦呦的性格,倘若她不信太子能守身如玉,定然不会前去锦荣殿,因为她害怕面对那样的场面。 可李延光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 这长久的沉默,让谢娉婷有些不自在,她黛眉微蹙,冷声问道:“李世子到底有什么事要说?倘若没有,本郡主也该回府了。” 李延光的心顿时有些苦涩,他晦涩问道:“呦呦,太子绝不像你眼中那样无害,他迟早有一天,是要除掉谢家的,到时候你……” 谢娉婷杏眼里划过一抹寒芒,她已经有了些许的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李延光一愣,两辈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如今她竟然为了太子,发了脾气。 李延光垂首,酸涩地说道:“也……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辈子,我会好好护着你,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 周怀禛在暗处,他瞧着月光下站着的那个男人,眼中细碎的暗光逐渐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虐渣剧情走完了,小仙女们期待的婚后,也许下一章,下下章就来了~( ̄▽ ̄~)~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话到此时, 锦荣殿负责洒扫的宫人到了, 谢娉婷怕旁人瞧见她同李延光在一起的场面, 有嘴都说不清,眼见着那宫人便要撞上她们, 谢娉婷只得拉了人进了大殿, 将门反关上了。 那宫人推了几下门, 见推不动, 疑心是已经有人给落锁了,天色黑了, 又燥热,宫人便也懒得查看是否落锁,匆匆便离去了。 谢娉婷松了一口气,她听了一会儿,见外面没人走动,便蹙了眉, 准备出去。 却被身后的人唤住了。 李延光再次说道:“呦呦, 你记住,往后我会好好护着你。” 谢娉婷听着李延光说的话,芙蓉面上带了一丝冰冷,心里也有了一股闷气, 她望着面前的人, 没好气地说道:“李世子,你是席上喝多了酒,有些醉了, 此刻认错了人,也是情有可原,你往后该护着的人,是你将来的妻子,方才那些话,你也该对她说。” 李延光的面色有些难看,他明知道结果,可却还是忍不住说出口:“呦呦,我不会娶她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上辈子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了获得皇帝的信任,娶了寿康公主这个毒妇,倘若不是寿康暗示母亲,呦呦上辈子也不会中毒而亡。 这辈子,他决计不会再娶周建宁。 谢娉婷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心中已经没了任何感受,她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目光中不含一丝杂质,“李延光,你别骗自己了,这样真的没意思。” 上辈子的那点事,他们二人心中都清楚,不过是一场两相得宜的交易罢了。 父王想借这场婚事庇护她,李延光那时也正需要一个身份体面的妻子,只是他没想到谢家那么快就倾颓了,所以在之后又娶了寿康公主。 他们谁都不欠谁,也没什么所谓的喜欢不喜欢,如今他说这些话,除了让别人误会,根本没任何用处。 话罢,谢娉婷蹙了眉,便要与他擦肩而过,李延光却一把拉住了她。 谢娉婷挣脱开来,她面上因为气恼,带了一抹艳丽的红,“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延光的目光顿了顿,眼中含了一抹冷色,他哑着嗓子问道:“呦呦,你是不是,从未对我动过心,就算我这辈子再怎么挽回,你都无动于衷了,是不是?” 谢娉婷被他阴冷的目光盯得有些害怕,她只觉得这人说出的话如此荒谬,眼下四周漆黑,她也不欲与他纠缠,她冷冷说了一句“是”,便匆匆离去。 李延光并未再追,他将手背到身后,目光里刚开始含了心痛,逐渐便阴鸷起来。 他捧出的一颗真心,如今她却不愿意要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 上辈子太子就是个短命鬼,即便登上了皇位,也坐不了几天,这辈子他掌握了先机,权力和美人,他都会拥有。 谢娉婷匆匆走了一段路,待到有些气喘吁吁,她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没再追过来,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再回过头来,却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长身玉立,眉目深沉,灼灼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知为何,谢娉婷有一瞬的心虚,她有个毛病,但凡心虚,就不敢对上那人的眼睛,因此只是垂首,低声问道:“殿……殿下怎么在此处?” 其实她心中忐忑,不知殿下方才到底有没有听到她同那人的对话。 周怀禛的目光有些复杂,他走近了,高大的身影将她娇小的身子覆盖在内,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抬起头,看着孤。” 谢娉婷心中一慌,她怯怯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不知为何,今日殿下的目光,有些暗沉,又有些灼热,甚至有她看不懂的挣扎。 她对上这目光,忽然就不心虚了。 她与李延光,那是上辈子的事,两个人清清白白,根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 周怀禛自然察觉到小姑娘方才的心虚,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位李世子曾在谢家族学念过书,同呦呦相识,并不意外,可今日那人言语之中透露出的亲昵爱恋,却让他乱了心神。 他只听了一半,便见二人进了内殿,他终究没再跟过去。 他不敢赌。 倘若他接下来真的听见了不该听的话,他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那日夜泛轻舟,荷花池上,他给了呦呦最后一次逃离的机会,她没放开他,那么往后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手了。 可就算刻意地不去听,他心里也并没有多好受。 堵得难受。 他沉默半晌,忽然霸道地揽住了她的腰身,小姑娘惊呼了一声,仰首看他,那双杏眼带着盈盈的波光,魅惑人心,他与她面对面,呼吸交缠,心里有一只叫嫉妒的恶魔倾巢出动,让他不受控制地捉了她的唇,狠狠地碾压下去。 唇齿相接,他微冷的舌滑入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像是鱼儿回到了大海,酣畅淋漓。 有那么一瞬,他心里想的是,堵上她的嘴,叫她以后再也不能同别的人说话,谁都不行。 谢娉婷不知他今日为何有这么大的火气,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灼热的浆糊,她喘不过气来,纤细的腰身被他有力的臂膊勒得紧紧的,想要逃脱,也是无法。 她眼底逐渐憋出了眼泪,眼睫一颤一颤的,泪珠儿就沾在上面,惹人怜爱。 周怀禛见不得她哭,他放松了些,眼底却依旧是一片灼热,他动了动喉结,哑声问道:“呦呦,孤对你可好?” 谢娉婷眼泪汪汪地望着眼前的人,她心底有些气恼,想说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可撞上他灼热的眼神,却怕了。 她若说不好,殿下再亲她一次可怎么办? 她垂首,终究还是妥协了,闷闷地说了一声,“好。” 周怀禛目光微沉,他修长的指尖抚去她眼尾的泪水,又在她耳畔低声问道:“那呦呦,喜不喜欢孤?” 谢娉婷猛地抬起头,对上他充满深意的眸子,心跳得快极了,她在这威势之下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喜……喜欢。” 周怀禛挑了挑眉,他人生二十年,头一次觉得这两个字听着这么顺耳,他不由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姑娘的香腮,用危险又低哑的腔调说道:“再说一遍,孤没听清。” 谢娉婷的眼底冒出了一丝委屈,殿下……是在耍她么?就想看她丢脸,捉弄她? 谢娉婷逃不开的禁锢,索性放弃了挣扎,只是将头埋在了他胸口,再不去看他,也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周怀禛眼底闪过一抹暗光,他俯身垂首,唇舌刚好落在小姑娘肉嘟嘟的耳垂,轻轻舔舐了一下,“呦呦说不说?不说……孤可就继续了。” 谢娉婷被耳垂上温热的触感吓怕了,她连忙躲开了那股灼热的气息,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说道:“喜欢!喜欢!” 周怀禛却并未因为这两句话高兴起来,他的眼底闪着危险的暗芒,宽厚的手掌拖住小姑娘的脑袋,直直地与她对视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呦呦,你只能喜欢孤,要喜欢一辈子,孤会疼你,宠你,给你世上最好的。” 谢娉婷怔住了,她似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终及两世,她从未听过他如此直白的表达,也从未见过,他有这样霸道占有的一面。 周怀禛瞧着她呆愣的模样,心中的郁气反而消散了几分,他薄唇微动,又啄了一下的柔软的唇瓣,低声说道:“孤只有一个条件,你得永远陪着孤,你的心,也只能属于孤一个人。” 话罢,他又凑近了她,墨色的瞳仁里闪着冷暗的光,低沉威胁道:“他说的没错,孤从不是什么好人,倘若有一天,呦呦的心里住了旁人,也千万别叫孤知道。” 谢娉婷闻言,心中抖了抖。 果然,殿下今天不对劲,是因为听了她与李延光的谈话。 李延光说殿下不是个好人,却被殿下撞了个正着,如今连同她都一起遭了殃,谢娉婷一时有些气闷。 这真是无妄之灾。 谢娉婷心里藏了气,索性将话说开了,她咬唇问道:“殿下既然偷听了我与那人的谈话,自然也该知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为何还要拿我撒气?” 周怀禛目光微沉,终究还是被那句“我们”刺痛了,他冷哼一声,道:“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在孤面前,呦呦也不避嫌?” 谢娉婷被他这话噎住了嘴,方才的确是她一时情急,口误了,可这并不影响,殿下偷听旁人谈话的事实。 她垂眸,软声道:“好,算是我的错,可殿下不也偷听了,还……还做出方才那种无礼之事……,殿下明明听见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故意折腾我,分明是殿下更恶劣一些!” 周怀禛的面色却有些不自然。 他听了一半就走了,心慌意乱,此刻平静下来,还真有些抓心挠肝,想知道方才她与李家世子在锦荣殿内殿说了些什么。 可他终究拉不下脸来问,只是直视着面前的小姑娘,沉声说道:“呦呦,孤方才说的话,每一句都是认真的,孤挖心刨肝的场面,你并不是没见过,背叛孤的人,都是那样的下场。” 谢娉婷的身子颤了颤,想起退婚前她在按察司看见殿下审讯人的场面,挖心刨肝……,那是真的。 周怀禛虽未看着小姑娘,他的心里却是紧张的,他捏紧了广袖下的拳头,一边害怕吓坏了小姑娘,一边又说服自己,要让小姑娘知道背叛自己的下场,让她再也不敢多看别的男人一眼。 她望着他别扭的样子,心里早就软成了一片,她鸟儿似的扑进他怀里,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身,闷闷地说道:“殿下还记得退婚那日,我说了什么吗?” 周怀禛的面色沉了沉,他晦涩道:“呦呦说,同孤退婚,绝不后悔,倘若后悔了,就不再姓谢。” 他再将当日的话重复一遍,只觉得心里又被刀子割了一遍。 谢娉婷抬首望着面前的男人,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殿下,我的确后悔了,后悔从前做错了许多事,后悔没能早点陪在您身边,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周怀禛一愣,他瞧着小姑娘眼底泪水盈盈,软糯地又对他说了一句:“殿下,我往后的确不会再姓谢了,因为我会嫁给您,冠上您的姓氏,陪您走很长很长的路,陪您历经人间的喜怒哀乐,我们会有个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好……” 周怀禛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有一股热流,将他的心房塞得满满当当,让他的呼吸开始沉重起来,这是他人生二十年,第一次体验的感觉。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惊喜,这一刻他不是太子,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和他心爱的小姑娘一起畅想未来的日子。 他终于忍不住吻上了她的唇,喑哑道:“好。” 他吻了一下,觉得不够,又吻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傻兮兮的,可又觉得,这样一直傻下去也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结婚!!开启婚后篇甜甜甜,小仙女们期待不期待?!哈哈哈,本作者第一次婚后,如果太甜了,不要打我!~( ̄▽ ̄~)~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内庭宴后, 贵妃急病薨逝的消息便传遍了燕京, 帝哀痛于心, 停朝两日,皇后一力安排贵妃后事, 极尽哀荣, 给足了赵家颜面。 贵妃一倒, 右相赵林又被停职查看, 赵党人人自危,虽有赵家二爷赵柏在朝中坐镇, 但贵妃一去,皇帝对着赵家冷淡的态度,也让赵党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也有心思活络的人,已然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周怀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东宫的谋士大都有着舌灿莲花的本事, 向大多数处在犹豫中的赵党人士陈述利弊, 言明前途,如此一来,朝中竟有大半赵党被劝服,接下来太子所谋划的事, 自然顺理成章。 到了九月末, 左相贺洵与都察院众官员联名上奏,一封长长的弹劾奏折,彻底断送了赵家的后路, 其中更是牵扯到了二皇子周怀祀。 奏折弹劾赵家二十余条罪名,其中最重的一条便是“纵恣不法,坐党夷灭”,右相赵林在朝时轻易不肯容人,此刻墙倒众人推,谏台的御史一人一句,便将赵家的罪名定的死死的。 这正和崇元帝的心意,他本想借机清除了赵家的余党,却又担心将赵家连根拔起后,二子彻底没了倚靠,将来会被太子不容,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这个时候,他慈父的心肠占了上风,也正因为这一时心软,留下了赵柏。 二子做了那样不堪的事情,崇元帝心中不是不气恼的,但气恼过后,他平静下来,依旧狠不下心来再处置二子。 他想到贵妃惨死同太子脱不了干系,心中也有些寒凉,更加觉得同有情有义的二子比起来,太子手段过于狠辣了些,那些错事,多半都是贵妃做的,同祀儿没什么相干,因此在贵妃停灵结束后,便亲自派了禁军,送靖王归充州。 崇元帝这样的举动,早在周怀禛的意料之中,不同于东宫麾下众谋士的义愤填膺,周怀禛的心境却很是平和。 父皇的裁决极为不公,但他并未出声,不是因为顾念那莫须有的父子手足之情,而是接下来,他还有一盘极大的棋要下,这盘棋,能够将这个皇朝的内忧外患,一并解决。 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在与呦呦婚期将至的日子里,再沾染半分不吉利的事。 崇元帝经过这一遭,也明白皇后是个真正宽宏大气的人,他怀着愧疚与珍惜的心情,如今下了朝也不往别处去了,不管皇后是不是冷脸,总要去坤宁宫坐坐再走。 九月底的这一日,崇元帝下了朝,径直往皇后宫里去了,却见皇后在正殿端坐着,蹙眉听着内务府的女官报着礼单上的名字。 崇元帝见坤宁宫的人没一个过来接待他,面上一时有些尴尬,但过了这么久,他也习惯了,索性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听着皇后办事。 有了这样一个人在身侧,沈皇后简直如坐针毡,可一想到是为儿子筹办婚事,便也将那股不自在忍下去了,她耐心地听着女官报完了礼单,便点头道:“这份礼单没问题了,明日便按照这个去办吧。” 女官闻言,便退下了。 崇元帝从不知内庭的事有这么繁琐,单单是方才那个宫女念礼单,便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他在此处坐着都有些想瞌睡,难为皇后全神贯注地听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瞧着皇后蹙眉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他们刚成亲时候的样子。 那时皇后很爱笑,即便是念着刻板的宫规,都有不同于常人的活泼,她好像从没皱过眉头,无忧无虑。 崇元帝的心莫名有些疼。 沈皇后见惯了他不耐烦的样子,如今他一脸追忆,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让她心里有些恶寒,甚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不再抬头,只是问道:“陛下来这里做什么?贵妃的灵位不在此处。” 崇元帝顿时有些尴尬。 他对外一向宠爱贵妃,倘若贵妃薨逝,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未免让大臣们觉得他薄情寡义,因此他停朝两日,给了贵妃极大的哀荣。 沈皇后不看,也知道此刻皇帝面上的表情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不耐烦同他纠缠,索性起了身,朝内室去了,丢下一句“陛下若无事,臣妾先行告退了。” 崇元帝不想让她走,霍地站起身来,愣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皇后方才怎么听了那么长的礼单,是要做什么?” 沈皇后闻言,离去的背影一顿,她冷笑了一声,“陛下莫不是忘了,禛儿的婚事就近在眼前了。” 崇元帝闻言,面上只余惭愧二字,他拍了拍脑袋,喃喃道:“是朕的错!朕竟然不记得了。” 沈皇后并没有戳破他的话,她早就知道,在皇帝心中,禛儿的事恐怕从来都没和“要紧”二字沾过边。 她冷冷笑了笑,便进了内室,再不愿同这人虚以委蛇。 崇元帝到底没再追过去,他拍了拍身旁元喜的肩膀,有些懊恼地问道:“宗正下聘的日子,你怎么不跟朕说?” 元喜被吓住了,他诺诺道:“陛下,奴才方才在路上还同您说了一遍……” 陛下近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提过的事转眼就不记得了,太医也说不出是什么毛病。 崇元帝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 他刚刚想要做什么来着,怎么一点都记不得了? 周怀禛自东宫往坤宁宫去了,去时刚好同崇元帝撞个正着,出于礼节,他还是不冷不热地向崇元帝行了礼,说了一句:“见过父皇。” 崇元帝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要做什么,他望着儿子,顿了一会儿,他才问道:“可去钦天监那里卜筮了?” 周怀禛剑眉微蹙,他道:“卜过了。” 崇元帝点了点头,又问道:“卦相如何?” 周怀禛不去看帝王,只是垂眸道:“主大和,阴阳交泰。” 崇元帝的脸上多了几分喜色,他连连点头,拍了拍手掌,对着儿子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近乎呢喃,随后又忽然抬头说道:“明日宗正该到武安王府下聘了,朕那里还有许多好东西,到时候让宗正一同送去。” 周怀禛的目光落在帝王身上,有些复杂,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见父皇对他这样和颜悦色,瞧着倒像是真的有了慈父之心。 可惜,这份心意来得太迟,他再也不需要了。 那个在奉天殿里将头皮磕破,请求帝王为母后平反的小男孩,已经靠着自己报了仇,再不需要这人的怜悯忏悔了。 周怀禛微微颔首,只说了一句:“您随意。” 有没有,他都不看重了。 崇元帝的心有些堵堵的,他迷茫地看着太子离去的身影,那身影逐渐缩小,再缩小,幻化成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朝他张着手,笑得露出了小虎牙,嘴里叫着“父皇,抱抱。” 崇元帝动了动嘴唇,眼底满是惊喜,他快速地张开了双手,那男孩儿却慢慢瞬间不见了。 他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元喜被帝王异常的举动吓坏了,他心里想着,莫不是陛下被邪祟附了身,怎么最近,不仅好忘事,还常常出现幻觉。 他提醒道:“陛下,该回奉天殿了,左相大人等着您呢。” 崇元帝点了点头,他又回望了一眼太子的背影,不知为何,眼底突然有了泪意。 周怀禛径直往皇后宫里去了,沈皇后和朝云一左一右,正瞧着五公主周扶宁写大字。 沈皇后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脸上总算带了笑,她招了招手,说道:“禛儿,快坐。” 周怀禛便靠着书案跪坐下来,他望着母后失去焦距的眼眸,不由沉了脸色,沉声问道:“母后,赵淑给的药,您用了吗?为何这么久了,还不见效果?” 这些年来,他派人去各地寻了不少有名的大夫,配的药不知凡几,可母后的眼睛,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沈皇后听着他严肃的声音,知道他又为了她的眼睛烦心了,她有些心酸,却笑着宽慰道:“母后自己就是医者,对自己的病情再清楚不过,这眼睛就算治不好了也没什么,十几年,都习惯了。” 她不欲儿子难过,因此迅速岔开了话题,问道:“听说今日你去钦天监那里卜筮了,结果如何?” 周怀禛的目光微微凝固了一瞬,他顿了顿,说道:“大吉大利,再好不过。” 沈皇后闻言,心里也高兴极了,她柔声道:“呦呦是个好姑娘,往后,你多护着她。” 周怀禛应了一声。 他没同母亲说实话,真正的卦相,是凶兆,他卜了三次才出了一个吉卦。 但卦相这种事,他向来是不信的。 他同呦呦,定会长长久久,美满和乐。 * 隔日,宗正寺卿便奉上谕到了武安王府,随行宫人不知凡几,长安街上抬着箱奁的内侍浩浩荡荡,内庭出来的箱奁自与别处不同,皆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上头雕刻了各色的花纹,又镶嵌了各色的宝石,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流光溢彩,远远望去,送聘的队伍便像是一条盘踞折叠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众人瞧着这排场,便知是皇家的大手笔,也知道谢家这位汝阳郡主,是极受天家喜欢的,更有人感叹道,才下聘就这般场面了,到了皇太子大婚的时候,恐怕整个燕京都要沸腾起来。 谢家一行人自然早就接到了消息,自卯时便在王府门口等着,谢老夫人穿着一品诰命服,站在最前头,见了宗正寺卿周博,忙道:“宗正大人出身名门,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请宗正大人为婚使,实在是谢家的福分。” 周博已是年过六十,在宗室旁支里是年龄最大,最具声望的,他同老武安王也算是深交,都是陪着太宗打天下的人,此刻见了谢老太君,只觉得亲切,哪里敢受老太君的礼,因此忙笑道:“老太君多礼了,承蒙太子殿下瞧得起我这一把老骨头,才敢登谢家的门,哪里敢受老太君您的礼?” 两位故人见了面,寒暄几句,便相互引着去了前厅,如山海般的聘礼进了武安王府的门,更是让人眼红不已。 玉团玉锦一早便守在二门处,眼见着宗正大人与老夫人入了正厅,这才匆匆将喜讯带回了桃源居。 按照规矩,下聘时郡主是不能在场的,自然也看不见方才那样宏伟的场面,玉团心里早已想好了一箩筐的词句,想着郡主即便不能亲眼看见那样的场面,她也能说的让郡主如同亲临。 谢娉婷正在院子里哄着小白狐晒太阳,小白狐乖巧,将白花花,软绵绵的肚皮露出来,由着主人抚摸着,舒服地“呜呜”□□了几声。 玉团进了门,脸上带着喜色,跟开了花儿似的,她一出口说话,小白狐便睁了眼睛,缩成一团,滚到了谢娉婷怀里。 谢娉婷搂着小狐狸,见玉团风儿似的跑进来,不由轻轻笑道:“出了什么事,跑得这么快?” 玉团喘了口气,喜滋滋地说道:“郡主,宗正大人来下聘了,带着好多宫人,好多箱奁,远远瞧着,竟然像看不见尽头似的,奴婢听说,当今陛下大婚时,也是由这位宗正大人下聘的,宗正大人年纪大了,愈发不好请,可见殿下有多在乎您,为您费尽了心思呢!” 谢娉婷面色一红,她抱紧了怀中乱窜的小白狐,糯糯说道:“殿下是费心了……” 这话才落,便见小白狐一下子窜了出去,谢娉婷一惊,下一刻朝小狐狸跑着的方向望去,却见太子殿下一身玄衣,长身玉立,正含笑望着她。 玉团和玉锦也是一惊,两人极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到门口替主子守着了。 谢娉婷的脸色红了又红,她瞧着那人朝她阔步走来,不由软声道:“殿下,按照规矩,您今日不该来的,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怎么办?” 这话听着像是责怪,可是隐约透着小姑娘的欣喜,她这幅心口不一的模样,在周怀禛眼中,自是可爱极了。 周怀禛挑了挑眉,他指了指缠在一处的两只小狐狸,道:“是太子哥哥想呦呦了,孤不忍心叫它们分割两地,所以忍不住来了。” 这隐秘的话语,简直就是□□裸的调、戏,殿下却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出来…… 谢娉婷面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偷偷瞥了一眼那两只缠在一处的小狐狸,心跳如擂鼓。 她仿佛更明白殿下当日送她这只小狐狸的意图了。 周怀禛走近了,他望着小姑娘绯红的面颊,只觉得心尖滚烫,也顾不上合不合规矩,他揽住小姑娘纤细的腰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喑哑问道:“那呦呦呢,有没有想太子哥哥?” 谢娉婷的眼中逐渐泛起了盈盈水光,她的心跳得快极了,慢慢地回抱住他的劲腰,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唇上落下一吻,小声道:“想了。” 周怀禛被小姑娘的主动惊了一瞬,他的耳尖不自觉地红了红。 再回过神来,他望着小姑娘水润的,被吻得红红的唇瓣,凤目已然一片深沉,他再次俯身,准确无误地捉住了小姑娘的唇,尽情蹂*躏,唇齿相交,两人都生生忘了这是何时何地。 就在这时,玉团却忽然出了声,“郡主,王妃往这边来了!” 谢娉婷一惊,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推开了面前的男人,杏眼里带着些微的羞怯,见他还不走,不由催促道:“殿下,我母妃来了。” 周怀禛抚了抚唇,面色有些阴沉,欲求不满的滋味,还没成婚他就体验到了。 堂堂太子,遇到丈母娘还要翻墙逃走,简直是太没面子了。 他望着小姑娘急得快要追上来撵他的模样,不由低沉笑了笑。 为了呦呦,翻多少次墙都不算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啪啪打脸,蠢作者保证,下一章,一定结婚!!! 【信誓旦旦.jpg】 小声bb,小仙女们真的觉得太子翻墙不丢人吗?(≧w≦) 第73章 大婚 转眼到了十月里, 宫里遣了若干司礼监的女史、嬷嬷至王府, 教导册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礼仪, 因沈皇后特意嘱咐过,女史们也不敢太过严厉, 但叫她们惊奇的是, 她们这位准太子妃学起这样繁琐的礼仪来, 竟然也驾轻就熟, 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作为母亲,虞氏听见旁人对女儿的夸赞, 自然心生骄傲,可抛下那些夸赞,她看见女儿在人后苦练礼仪的模样,却有些心疼。 这还没嫁入东宫,女儿便要受这样的苦楚了,东宫不比王府, 规矩大如天,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 她一边担心着,一边更尽心准备女儿的体己,凡是她能想到的,恨不得都让女儿带去东宫, 当年她入王府带来的嫁妆, 尽数都添到了女儿的妆奁中。 谢老夫人更是大手笔,直接将她手里泰半的铺子都添了进去,连带着地契房产, 各类祖上传下来的珠宝首饰,美容偏方,生子秘方都添了进去,不知不觉,便将先前准备好的两百五十抬箱奁装满了,再加上大内送来的那些,大婚那日,恐怕要累倒不少将士了。 谢家的女眷们忙碌着,男人们自然也不肯闲着,谢殊同谢兖父子俩商议了许久,将大婚当日的细节一一敲定下来,这才算完。 谢兖依旧觉得妹妹的嫁妆少了些,怕她到了东宫被人看清,因此将积攒多年的体己全拿了出来,即便知道不能同祖母母妃的相比,也要尽一份心意。 谢娉婷原本忙碌着内宫礼仪的事,见兄长一本正经地过来送体己,有些哭笑不得,她推拒了好久,见兄长实在不肯收回,索性收下了,心里想着等哥哥新婚时,再找个由头加倍还回去。 待到了新婚前几日,谢娉婷又在东厢办了个小小的雅集,与往日的姐妹一起聚了聚,这次来的不仅有徐妙锦,还有谢娉婷的外祖家,镇国公府虞家的几个姐妹,共聚一堂,实在热闹。 虞家大房的姑娘虞雪柔,比谢娉婷年长一岁,性子温柔和顺,是虞家几个姑娘里最稳重的,因此出门前,母亲唐氏便将添妆的事交给了她,她一向喜欢这个妹妹,自然乐意至极。 但又想到母亲出门前的嘱咐,便言笑晏晏,随意提了一嘴家中父兄的近况,点到为止。 谢娉婷自然是知道的,自她的外祖父虞老爷子从战场上退下来,这几年虞家的光景便大不如前了。 她的大舅舅虞铮,在官场上是个直脾气,不肯钻营,只守着普通武将那一亩三分地,而她的大表哥虞召南,更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大房袭承爵位,却立不起来,也是个难题。 二房二舅舅虞钦不理俗世,三房的三舅舅虞钧,只喜欢做生意,这些年来早已走遍了大江南北,甚至有了自己的船队,一年有一半的时光都是在海上飘过去的。 上辈子王府被抄家,大舅舅虞铮在朝堂上血谏,请求陛下重审武安王府谋逆一案,这份恩情,谢娉婷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没有原则地在殿下面前为虞家图谋,因此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同这位表姐说些闺房里的话,涉及敏感的话题,她一概只是含笑饮茶。 虞雪柔也只是将母亲的话带到,她真心喜欢这个表妹,不愿坏了二人的情分,到了最后,也刻意避开那些敏感的话题,只挑着闺中的趣事讲,坐了一会儿,便带着虞家其他几位姑娘起身告退了。 张氏知道宫中赵贵妃倒了,便晓得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她不想看大房风光得意的模样,索性在静园里称病不起,但又听说连虞家那几个表亲的姑娘都送了添妆,恐葳蕤不送有些说不过去,因此便派了谢葳蕤去桃源居送添妆。 谢葳蕤便带着添妆上门了,她到的时候,雅集才散,谢娉婷正留着徐妙锦说着体己话。 徐妙锦真心替好友开心,但她一直记挂着韩偓的消息,心中一时喜一时悲,交替起来,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谢娉婷自然看出了好友的心事,她从书架上取下一封书信,递给徐妙锦,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挂念他,特意求了殿下,准许世子日后每月送一封书信回京,你瞧过,也可放心了。” 徐妙锦面上有些激动,她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逐字逐句地读着上头的话,先是笑着,后头就落了泪。 她抱住谢娉婷,由衷说道:“呦呦,谢谢你。” 韩偓在信中说,待十月底,他便能交了差事回京了。 谢葳蕤到时,便瞧见两人如此姐妹情深的场面,她眼底划过一抹暗色,将添妆放下,只说了一句:“大姐姐,母亲让我来给你送添妆。” 话罢,便匆匆离去了。 徐妙锦瞧出来这位二姑娘有些不对劲,她问道:“呦呦,二房这位姑娘,瞧着倒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谢娉婷瞧了一眼谢葳蕤的背影,并未言语。 葳蕤只要不闯祸,别再跟着二婶做坏事,祖母自会替她安排一门好亲事,日后无忧。 * 不觉便到了大婚当日。 谢娉婷寅时便被玉团唤醒了,一番沐浴更衣准备后,已经接近卯时,宫中的女史便按照规矩,自觉上前替她梳发髻。 大燕的习俗,女子出嫁前,必定要去宗祠拜别先祖,祈求夫家顺遂,娘家安泰,有吉有庆,安享余年。 待整装完毕,谢娉婷便由宫中女史陪同前往宗祠,宗祠里早已备好了香火蒲团,长明灯摇曳飘忽。 谢老夫人早就携着一家人侯在宗祠,自今日起,谢氏娉婷便不再只是王府的贵女,她的孙女,更是凛然不可侵犯,代表着天家威严的太子妃。 谢老夫人望着孙女的模样,逐渐红了眼眶,她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很快便将眼泪忍了回去。 谢娉婷瞧见祖母,一瞬也红了眼眶,她忍住泪水,跪在蒲团上,叩首道:“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先祖,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两姓安泰,和乐永年。” 语毕,再三叩首,女史便扶着她起了身。 虞氏用帕子抹了抹眼泪,知道接下来,该是做父母的,最后一声嘱托了,往后再见面,当是君臣之谊为上。 谢殊到底是父亲,家中的顶梁柱,他心中虽然难受,却不像虞氏那样外露,因此只是说了一句:“既成婚姻,便须敬慎重正。夫君之夫者,意为汝须爱之,夫君之君者,意为汝须敬之。” 只是话到最后,即便他是个大男人,眼底也有些涩然了。 虞氏接过话茬,含泪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往后好好的,别委屈自己。” 谢娉婷鼻头一阵发酸,眼泪忍不住盈眶了,点头道:“父母之言,定牢记于心,不敢忘怀。” 四下一时无声,还是谢老夫人说了一句,众人方才好了。 女史见到了时辰,便又扶着准太子妃回了东厢沐浴更衣。 这次再换上的,便是太子妃的服制了,褕翟衣和满头的花钗压得人脖子疼,女史们又十分辛劳地在她面上浅一层,深一层地涂抹着脂粉,她中途悄悄对着铜镜看了一眼,只觉得这红的胭脂,白的粉霜混在一处,活活像是个跳大神的。 她索性闭了眼,眼不见心不烦,不再去看了。 待收拾妥当,已然过了正午,虞氏便命人送了些裹腹的糕点,谢娉婷腹中空空,用了几块,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还有两个时辰的等待,她却忽然紧张起来。 没错,她真的要嫁给殿下了,这辈子,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往后会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他该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最亲近的人了。 周怀禛丝毫不比他的小姑娘轻松,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便由元封换上沉重的衮冕服,乘着金舆车到太和门,接受百官跪拜,再接着,便要去奉天殿拜见服通天冠、绛纱袍的皇帝,冗杂的仪式和祭礼从天未亮一直持续到黄昏。 这些寻常的庙祭、郊祭,往常在他眼中不过只是繁琐了些,尚且可以忍受,然而今日,他却觉得焦急又难熬,冰冷的面上眉头不时便蹙了起来,那司礼官被太子这模样吓得不轻,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哪一步,惹得太子不快了,一时紧张,一句“礼毕”竟整整喘了三息才算完。 司礼官只瞧见太子的脸更黑了,他抹了抹额角的汗,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子殿下,该秉烛了。” 周怀禛抄起礼烛,一刻也不愿再耽搁,他阔步登上了金舆车,随宗正大人一同往武安王府去了。 皇太子出宫亲迎太子妃,整个燕京人声鼎沸,上到七老八十的老妪,下到三四岁的孩子,无一不削尖了脑袋往长安街上钻,万人空巷的场面,实在是旷古奇观,即便有銮仪卫开道,仍旧阻拦不住百姓的兴致。 周怀禛目不斜视,威仪赫赫,立于舆车之上。 女史们听闻鼓吹与车马声渐渐近了,便知道是太子殿下亲迎的队伍到了。 谢娉婷也紧张起来,她站起身,任由女史们替她将重重叠叠的褕翟衣穿好,领着一众陪嫁女使,浩浩荡荡地往前院去了。 太子的舆车已然到了王府前,周怀禛下了车,心中火急火燎,可面上却丝毫不露,谢兖在王府门前恭迎,将早准备的说辞拿出来,足足说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放人进去,他自然不知道,太子殿下心中是何等焦灼,周怀禛耐着性子,按照礼数与之答拜再三,这才入了门。 执雁者引着太子往东走去,又到了门前,周怀禛接过执雁者手中的大雁,他的眉目总算是多了几分喜色,此刻看着两只丑兮兮的大雁,也不自觉地认为它们可爱了。 他提着大雁,阔步穿过王府的前厅,来到正院,一眼便看见了穿着褕翟衣的小姑娘,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花钗头冠恐怕份量不轻,要将他的小姑娘压坏了。 谢娉婷也怔怔望着眼前人,她第一次见他穿着衮衣,头戴冕冠的威严模样,他眉目冷俊,宛若刀刻,冰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却变得柔和了。 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谢娉婷的眼睛莫名有些酸酸的。 她的耳边回响起上辈子妙锦说的话:假如有一个男人,他能对着你,一瞬将所有的冷漠消除殆尽,那必是爱惨了你,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 谢娉婷垂眸,将那股泪意忍了回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她不能哭,要和殿下好好的,走完这一程路。 她知道,这辈子的事与上辈子的事,已经有许多的不同了,可她知道,又有什么东西,这两世都没有任何变化。 譬如,殿下爱她,她也爱殿下。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原本白净的小脸被这群女史涂成了壁画,头冠花钗繁琐无比,不由蹙了蹙眉,他脑子里已经在想,从此以后,他替呦呦描眉上妆,再不让那群女史的猪蹄子的碰她。 周怀禛这样想着,便不自觉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温润的触感在手上停留不过几息,便到了太子妃应当乘坐的舆车前。 周怀禛对老祖宗的破规矩颇有微词,既然都已经要成婚了,为何不能同坐一辆舆车呢? 司礼官不由轻咳了一声,尴尬地提醒道:“殿下,该送太子妃上舆车了。” 周怀禛蹙了眉,默默在心底记了司礼官一笔,颇有些不舍地松手了。 两人各自乘了舆车往东宫去,谢家族人随行在后,待到了东宫门前,天色已是黑透了。 东宫各处,一改平常俭省的习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火树银花,不外乎如是。 谢家一众女使跟在后头,不由感叹天家富贵,来了这一遭,即便是去了底下也不虚此行了。 接下来,两人由司礼官领着往内殿去行同牢礼。 从晨起时到现在,谢娉婷几乎茶饭不沾,此刻饥肠辘辘,遇到同牢礼的饭食,倒也没有防心,咬了一口,芙蓉面上便是一白。 这同牢礼的饭食,还真是有点难以入口。 周怀禛瞧见小姑娘面露难色,自然知道她吃不惯这饭食,见她为了好意头,到底将东西都吞下去了,不由蹙了蹙眉头,用手指抚去她嘴角残渣,沉声道:“不喜欢吃,就不吃了。” 司礼官闻言,面上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他不由开口提醒道:“太子殿下,这不合规矩。” 周怀禛睨了司礼官一眼,他沉声道:“崇明殿设宴,礼官大人一日未曾裹腹,想来已是疲乏,不如先去崇明殿歇歇。” 司礼官便知道,自己这是被太子嫌弃了,他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心里有些小难过,终究还是退下了。 谢娉婷的面色红了红,她想着,殿下为了她将人赶走了,回头言官们不知该怎么编排殿下呢。 她咬了咬唇,糯糯道:“殿下,要不咱们再将人请回来?” 周怀禛快被她气笑了,他挑了挑眉,低声道:“请他回来做什么?看孤和太子妃洞房?” 谢娉婷的脸色顿时红了一片,她悄无声息地往后躲了躲,小脑袋转了转,用苍蝇似的声音说道:“殿下,我……” 周怀禛见她怕了,心底有股莫名的满足感,他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说道:“快过来,还有一件事没做完呢。” 谢娉婷却不敢动了,她的脸蛋红通通的,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w≦)唉,要开车车吗?三轮车要不要?小仙女们?嗯? 感谢怡然小仙女的地雷呀! 呦呦在祠堂说的那段话,不是原创,是宋元话本小说《快嘴李翠莲记》中的,借用借用!a~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司礼官一走, 谢娉婷心里有些慌慌的。 对面的男人眸光深沉, 即便一言不发, 也让人忽视不得。 谢娉婷悄悄往前挪了挪,又瞥了他一眼, 像个小木鸡, 呆呆愣在原地, 垂着脑袋, 再不去看他。 周怀禛反倒低沉笑了,他嘴角微扬, 往日冰冷的神色全不见了踪影,见她那副小鸵鸟似的模样,也不再逗她,只是沉声道:“过来,喝合卺酒。” 司礼官虽然走了,但合卺酒却少不得。 他对合卺酒有一种执念, 喝了合卺酒, 他的小姑娘才能完完全全属于他。 更因为他知道,小姑娘一杯倒,只有喝了酒,胆子才会大, 敢搂着他亲。 谢娉婷并不知道他的想法, 她红着脸蛋挪到他对面,见他将合卺杯举起,便也顺势举了合卺杯, 一大一小两只手难免碰触,两人同时愣了一瞬,便将酒饮下了。 底下的女史将器具收了,笑着说道:“恭贺太子新婚。” 话罢,便领着几个嬷嬷回皇后宫中复命去了。 谢娉婷已是霞飞双颊,朦胧的醉意倒不至于让她难受,只是觉得脸上有些热乎乎的。 周怀禛的目光沉了沉,小姑娘杏眼朦胧,如此盯着他,实在让他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他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哑声唤道:“呦呦。” 谢娉婷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男人已经到了她的身侧,他离她太近了,灼热的气息铺面而来,让她脸上的热意更浓重,她忍不住垂了头,却不想跪坐太久,膝盖有些酸痛,一下入了他的怀。 硬梆梆的胸膛,自有一股清冽的味道,但下一刻,她便觉得有火热的东西堵上了她的唇,唇舌纠缠,他黑到极致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火苗,看得人心悸。 谢娉婷想躲,却躲不开,男人的大手像是钳子一般牢牢地将她锁在怀内,她越躲,他吻得越深,像是算准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就在这时,外殿忽然传来暗三的禀报声,“殿下,崇明殿还等着您去呢。” 中途被人打断,周怀禛面色有些黑了,他放开了怀里的小姑娘,舔了舔唇,声音愈发低沉喑哑,“等孤回来。” 谢娉婷的脸色红成了虾子,她缩了缩脑袋,不敢去看他,生怕他再堵着她亲。 她一点都不希望殿下回来呀!太可怕了! 即便心中灼热,周怀禛还是起身出去了,礼不可废,虽然他不需要应酬满朝文武,但终究还是要去走个过场,出门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 谢娉婷正偷偷摸摸地看他,被正主逮住,忍不住又红了脸,她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快去吧。” 最好别回来了! 周怀禛哪里看不出她的局促,忍不住低沉笑了一声,便阔步往殿外去了。 谢娉婷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真的远去了,才抬起头来,她摸了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不由觉得有些丢脸。 还好殿下走的及时,否则被他听见了,那该多羞耻。 玉团玉锦在外头守着,见太子出去了,便连忙进了殿,玉团说道:“郡主,奴婢去后厨给您做碗鸡汤面,垫垫肚子。” 谢娉婷有些困倦,她点了点头,对着玉锦软软说道:“玉锦,我想净面,沐浴。” 脸上的脂粉实在是太难受了,发冠和花钗,以及身上这重重的礼服,都有些不自在。 玉锦笑了笑,“热水已经备好了,郡主先到镜台前,奴婢为您净面。” 谢娉婷坐于镜台前,任玉锦帮自己卸去了妆容,又摘下发冠,拆下用以固定发型的沉甸甸的镶玉花钗。 随着花钗一根根地被抽出,长发随之散落,披拂在她双肩,镜中那张娇美的小脸,倍添几分慵色,愈发动人。 玉团又取了一只青玉梳,为她梳理着略微凌乱的长发。 郡主发丰而美,烛火映照之下,宛若青缎,握于掌心,既柔且凉,惹人喜爱。 待净了面,便有女史来报,净室里已然放好了热水,玉团替她沐浴,又为她更换了用惯了的寝衣,谢娉婷只觉得浑身上下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沐浴更衣后,玉团便呈了鸡汤面上来,从晨起到晚间,谢娉婷牢记着母妃的话,几乎滴水未进,就怕途中坏了礼节,惹人笑话。 她腹中空空,鸡汤面鲜美,她平常饭量小,今日竟将一整碗都用完了,惹得玉团刮目相看。 只是待做完了这些,殿下还没有回房,谢娉婷的眼皮子有些睁不开了,刚开始她还能忍住,待到了后来,索性趴在镜台前瞌睡了。 玉团心疼她,却也只能守着规矩,叫郡主先歇一会儿,等殿下来了,再叫醒她。 可未曾想到,睡着睡着,郡主便忽然叫起肚子疼,把玉团吓了一跳,她正要去请太医,却见她家郡主红了脸庞,为难地说道:“玉锦,我……我来月事了。” 玉锦一愣,郡主每次来月事都喊疼,手脚冰凉,夜间常常冒冷汗,要换好几身衣裳。 好在玉锦稳重,她驾轻就熟地替郡主更了衣,打点妥当,便让底下的小女史去膳房要了些热水来。 东宫崇明殿中灯火通明,管弦盛陈,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赶上太子大婚这样举国庆贺的喜事,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员皆来赴宴;各州州官也怕落于人后,都派了专员前来道贺;更有大燕周遭的几个藩属国派遣贺婚使远道而来。 端的是光彩耀目,玉觞金筵,众人觥筹交错,乐不思蜀。 本朝风气开放,时人喜好歌舞,酒过三巡,众官员兴致高昂,太乐局的舞姬们也是技痒难耐,连着三场,换了几波人,都要一展舞姿歌喉。 众官员醉眼朦胧间,逮着个同僚便称兄道弟、把臂言欢,也不管昨日在朝会上吵得如何凶猛,又是如何差点厮打起来。 东宫属官谋士们另开一席,周称、许良、唐博之这几个受重用的属官,见了太子的身影,不由相视一笑,他们这群人,今日就是给太子挡酒做准备的。 一众官员见了太子前来,先是纷纷俯身行礼,再接着,几位老臣便上来敬酒了。 都是朝中元老,今日大喜的日子,周怀禛自然不会推脱,一杯一杯酒下肚,过了一会儿便有些撑不住了。 他今日高兴,自然来者不拒,平日里装出来的海量,此刻就要现原形了,好在许良等人有眼色,上来替他挡了一轮。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堂中已有不少官员醉倒,便佯装不支,其实也确实是不胜酒力了,他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群臣作揖,称醉道失陪。 臣僚们大多已经醉得五迷三道,又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剩下清醒的官员自然也不敢上前拦着太子洞房,因此周怀禛极为顺利地出了崇明殿。 但崇明殿外,已然立着一个男子,他手执酒盏,对月吟叹,神色凄凉,同殿内喜庆的氛围截然相反。 周怀禛不由眯了眯眼睛,他原本由两个内侍搀扶着出了崇明殿,此刻却推开了那两个内侍的手,径直走上前去了。 李延光手中拿着一支做工精巧的玉簪,他心中哀戚,也只有借酒消愁,一仰首,便将酒盏中的酒用尽了。 他摩挲着那支玉簪,想起他高中那日,借着谢兖的手送了呦呦一支玉簪,她也重生了,却如此厌恶他,这一对玉簪,大抵是他们唯一的联系了。 她也许不知,他亲自做这对玉簪,上头的花纹,也是他亲手雕刻,象征着成双成对,他还刻了她的名字,花了大半个月的功夫才做好,手上磨出了血。 即便她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心疼他。 李延光想到这儿,嘴角的笑愈发嘲讽,他抚着那玉簪,听着耳边的喜乐声,心却凉成了冰块。 他蓦然回首,却瞧见那人一身衮冕服,一双深沉的眼睛正望着他。 李延光眼中微微有些慌乱,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太子,也不知方才的场景这人看见了多少,他俯身行礼,一时忘了握在手中的玉簪,那簪子顺着广袖掉了下去,发出破碎的声音。 周怀禛扫视着地上的玉簪,他冷冷道:“孤今日大婚,李翰林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这样的罪名扣下来,李延光却并不慌乱,他回道:“微臣有些醉了,出来醒醒酒,并没有不高兴。” 周怀禛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又朝着那玉簪望了一眼,道:“李翰林不必失落,翰林同寿康公主的婚事近在眼前,想来这孤寂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李延光闻言,面色更是惨白。 他那日答应过呦呦,不会再娶寿康公主,可他今日面圣,陛下的意思,根本不容许他拒绝这门婚事。 他自己的婚事,两辈子都做不了主,帝王只将他当作棋子,筹码,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太子说的这番话,倒像是看透了他对呦呦的心思,故意敲打他。 李延光的心中却忽然生起一抹扭曲的得意,倘若太子知道上辈子是他娶了呦呦,不知该是何等表情呢? 他瞧着太子远去的背影,眼底有着嫉妒,更有着阴翳。 方才那事虽然只是个插曲,周怀禛心中却有些不快,他自然知道那李延光心中觊觎的是谁,自己家的宝贝被人觊觎,放在谁身上都忍不得。 他沿着回廊绕到殿后,从后门出了院子,回到了新房内。 小姑娘在案前端坐着,如瀑青丝垂在背后,身上盖了厚厚一层毛毯,小脸白白的,此刻见了他,便要站起来迎他,软声问道:“殿下要沐浴吗?净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汤。” 周怀禛自然看出来她面色不对,他冰冷目光扫过那几个女史,走到小姑娘身侧,抚了抚她的额头,沉声问道:“哪里不舒服?”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谢娉婷到底有些害羞,她将他的手从额上拿下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我……我来月事了。” 她说完,心中不由有些忐忑,新婚之夜,这样不吉利的事,放在一般的人家,夫君可能要甩袖而去了,更何况殿下是这样的身份。 周怀禛抿了唇,他没说话,只是忽然将小姑娘打横抱起,直直地往床榻上去了。 谢娉婷一惊,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殿下的俊脸正对着她,他缓缓俯身,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哑声道:“既然不舒服,就在榻上好好躺着。” 谢娉婷望着面前的男人,眼眶却有些酸酸的,他没有嫌弃她的月事来得这样不吉利,反倒过来宽慰她,关心她。 周怀禛见她乖乖巧巧地躺着,深沉的眉目总算缓和了几分,他径直去了净房,沐浴更衣。 玉团玉锦见太子没有发脾气,总算放了一颗心,退出去了。 周怀禛自净房出来,便上了榻,小姑娘许是痛极了,面色苍白更甚,他从前便问过朝云姑姑呦呦的病情,女子月事这样痛苦,多半属宫寒,倘若不好好调养,将来于子嗣有碍。 谢娉婷心中已是内疚,她用被褥遮了脸,眼眶却有些湿润了。 周怀禛知道她的心思,他揽过小姑娘香软的身子,粗壮的臂膊将她整个人锁在怀中,他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哑声道:“不哭了,嗯?” 他这样说着,气息却忽然滚烫起来,谢娉婷还没反应过来,张开的唇瓣已被他吻住了,他越吻越深,手情不自禁地按紧她的腰身,到了最后,他终于松开,英挺的鼻子蹭了蹭她的玉颈,喑哑道:“睡吧,孤忍着。” 一吻毕,两人都忍不住喘息了一阵。 揽着小姑娘香软的身子,周怀禛心中简直又甜蜜又折磨,这样亲密的拥抱,他不可言说的地方时不时碰上在他怀中钻来钻去的小姑娘,他咬紧牙关,几乎难以忍耐,红了眼睛。 谢娉婷被他箍得太紧,热得有些难受,又动了动身子,周怀禛却再也忍不住了,他拍了拍小姑娘的不可言说的某处,声音喑哑地不像话,近乎哀求,“呦呦,你别动了,我难受。” 谢娉婷再也不敢乱动了,她绷紧身子,乖乖躺在他怀里,一双杏眼亮极了,带着怯怯的意味。 周怀禛目光一沉,喉结忍不住滚了滚,他啄了一下她的唇,闭了眼不敢再看,只喑哑道:“睡觉。” 再多看一刻,他是真忍不住了。 虽然这样说着,谢娉婷却依旧能感觉到,他难受极了,忍得臂膊上的肌肉都僵硬着。 她心中挣扎,终究还是红了脸,怯怯问道:“殿下,要我……我帮您吗?” 周怀禛忽得睁开双目,眼底一片滚烫,他附在她耳边,十分恶劣地问道:“呦呦怎么帮?”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求求你了,新婚夜,我尽力了,不要再锁我了好吗?t_t 感谢小仙女“陈蘑菇”的地雷呀! 感谢小仙女“张家有人名海客”灌溉的35瓶营养液! 车没开起来~,唔,我再修改修改,加个自行车 感谢在2020-03-09 23:57:39~2020-03-10 23: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蘑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家有人名海客 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那声低哑的“怎么帮”落到谢娉婷耳边, 她立时便有些后悔了, 不由红了脸蛋, 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只当自己没说过方才那话。 母妃给的避火图里, 倒是有许多许多的法子, 可是……可是要她主动, 这未免太难了。 殿下会不会觉得她不矜持? 她想到这儿, 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小姑娘的一句话,却让周怀禛原本的镇定全然化为了泡影, 他眼底含着灼热的光芒,用下颚蹭了蹭她细腻光滑的额头,低哑诱哄道:“呦呦,帮帮我好不好?” 说着,他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引着她往那处去, 碰触的那一瞬间, 两人同时颤了一下。 谢娉婷感受着指尖的灼热,一时僵住了,她快要哭了,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 她惊觉地发现,那物件似乎还在慢慢变大,一下一下地跳跃着, 有些吓人,她忍不住松了手。 周怀禛哪里能让她逃掉,他抓住她的柔荑,重新握上去,靠近她的颈窝,轻轻咬了一口,哑声道:“呦呦,你疼疼我,嗯?” 颈窝处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人浑身颤栗,谢娉婷只能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带着尾音的应和,撩拨心弦,她生涩地替他弄着,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小小的鼻尖上沁出了香汗。 周怀禛揽过她凌乱的发丝,奖励似的亲了亲她的鼻尖,促狭道:“再快些。” 谢娉婷却有些急了,她如捧着烫手山芋般,急急道:“……好了没?”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颤着,像是被勺子大力舀起来,快要送到嘴边,颤颤巍巍的嫩豆腐。都快要哭出来了。 周怀禛安抚地亲亲她的脸颊,晓得这事儿于她而言太难为情了,可到底舍不得放开,搂着她软成一团的身子,半阖着眼,哑声安抚道:“快了……再等等。” 这句再等等,谢娉婷听了不下十遍后,事情终于结束了。 她的手酸痛酸痛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稍稍一握,仿佛此刻还是黏糊糊湿漉漉的。 她面色涨的通红,再不去理他,只是下榻去净了手。 周怀禛见状,忍不住低沉笑了笑。 谢娉婷再上了榻,便裹着被子缩在墙角,离他远远的,生怕他还要再来一次。 周怀禛知道她来了月事,夜间畏寒,他长臂一揽,小姑娘便滚进了他怀中,他按住她乱动的腰身,将热乎乎的掌心放在腹部,满足地说道:“别动了,乖乖就寝。” 谢娉婷不敢再动了,她规规矩矩地缩在他怀中,一整日的疲乏逐渐涌上身子,她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只是梦里,总有一个人拿着大棒子在她身后追着,吓得她直往前跑。 周怀禛见她睡着了,嘴里还喊着不要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抚了抚她单薄的背脊,低声哄道:“好了,不要了。” 小姑娘这才安静下来。 * 待到了寅时,外头天光还暗着,周怀禛便起了身,他怕声响太大,将小姑娘吵醒,便没叫元封进来伺候。 元封在外守着,见太子殿下已经正了衣冠出来了,忙揉了揉熬得有些酸涩的眼睛,迎上去,开口问道:“殿下怎得起这么早?” 周怀禛见他守了一夜,神色疲惫,便道:“将徐姆叫来,你下去歇着吧。” 元封迟疑了一瞬,点头称是。 徐姆是太子殿下的乳母,当年皇后娘娘才生下太子,身体虚弱,无法亲自喂养,便从沈家接了这位徐姆回宫,徐姆为人宽厚,又懂药理,最擅治妇人之疾,当年沈老夫人送她入宫,也是为了给沈皇后调理产后亏空的身子,自殿下分宫别住,徐姆便着到了东宫,平日里照料太子的生活起居。 周怀禛拿了剑,他每日寅时起身,练剑半个时辰,按照往常,用膳过后便要早朝,但太子大婚,休朝三日,他今日倒是不必早朝了。 练了一场剑,他身上已是出了汗,索性当作松筋骨,拿了汗巾随意擦了擦,这时徐姆也来了。 徐姆年过半百,发已灰白,一身青衣,作妇人装扮,慈眉善目,观之可亲,她并不仗着往日的情分拿大,这也是这么多年,太子敬重她的原因。 徐姆俯身行礼,道:“请太子殿下安。” 周怀禛将手中汗巾递给身边的内侍,叫她起身,他道:“徐姆不必多礼,孤今日寻你来,是有事相求。” 徐姆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她哪里担得起太子殿下这一声“求”,连忙道:“殿下有何事,尽管吩咐,奴婢老眼昏花,难得殿下不嫌弃。” 外头人多眼杂,周怀禛便引着徐姆到了偏殿,他面色郑重,一时让徐姆觉得,太子交代的必定是天大的事,她面色也不由严肃了一些,说道:“若有难事,殿下尽管吩咐,老奴必定全力以赴。” 周怀禛神情庄重,他看着徐姆,低声道:“徐姆,孤接下来所言之事,你只需照做,对旁人务必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句。” 徐姆自然知道,接下来殿下所言之事,必定十分重要,殿下能将这事放心交给她,诚然是对她的信任,她点了点头,心中颇有一股豪气,赌誓道:“老奴绝不对外透露半字,倘若食言,便叫老奴舌穿肚烂而亡。” 周怀禛深深看她一眼,开口问道:“徐姆,倘若女子月事手脚冰凉,浑身虚汗,痛得直打滚,如何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徐姆听了这话,如同遭了雷劈。 她还以为太子殿下如此郑重,接下来要同她说的事必然关乎大体,可没想到,殿下出口竟然问了这些,她心中不由有些好笑。 但一想到,太子昨日才新婚,太子妃年岁尚小,瞧着身子也薄弱,月事上不便利,恐日后于子嗣有碍,太子如此庄重,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到了殿下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份,子嗣的确是重中之重。 她的面色不由肃了肃,问道:“殿下,您可知这状况持续多久了?倘若时日已久,恐怕平常的法子已不适用了,只有辅助之功,还要用药才行。” 周怀禛蹙眉,他第一次见她痛成那般模样,是从充州赈灾回宫后,那日他问过朝云,朝云的说法同徐姆一样,并且与他说,呦呦已经服药调养许久了。 可昨晚夜半,她依旧痛得直打颤,梦里还流着冷汗。 周怀禛敛眸,沉声道:“时日已经久了,她也服了药。” 徐姆并不知道实况,她犹豫道:“殿下,老奴要替太子妃娘娘把过脉,才能知晓这她的底子如何。” 周怀禛背过手,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此事,孤会安排,只是要劳烦徐姆尽心为她调养。” 他顿了顿,又沉声说道:“只是徐姆,倘若结果不好,莫要在她面前说实话,禀报孤即可。” 徐姆一惊,深深觉得自己方才想错了。 太子殿下哪里是在意子嗣,分明是在意太子妃娘娘,殿下怕自己如实说出口,会让太子妃娘娘担忧。 但凡后院的女子,倘若子嗣有碍,即便是正室也会坐立难安,殿下让她不向外泄露,真真是为太子妃考虑好了。 她定了定神,说道:“老奴遵命。” 周怀禛心中自有衡量,他颔首,问道:“如此,徐姆可否先告诉孤,不用药,如何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徐姆道:“若是日常,自然食补为上,先将益母草煎汁去渣,然后与粳米、红糖共煮成稀粥服下,便可温经,除此之外,还不能受凉,进辛辣冰冷之食。” 周怀禛一一记下,他剑眉微蹙,低声道:“今日早膳便有劳徐姆。” 徐姆忙道了一声“折煞”,这本是她分内之事,即便太子殿下没有特意吩咐,她也准备去做了,说了一声告退,她便往膳房去了。 周怀禛回了内殿,玉团在门口守着,见他前来,忙要去屋内唤主子起身。 按照规矩,太子起身了,太子妃就要起身伺候的。 她才刚动身,便被太子殿下止住了,只听太子殿下压低声音吩咐道:“勿要扰她。” 玉团愣愣地点了点头,心中感叹太子殿下对她家郡主真是体贴,她也替郡主高兴。 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周怀禛怕小姑娘待会儿起了床,嫌弃他一身臭汗,索性便去净房沐浴了。 玉锦眼见着快到了卯时,知道今日郡主还要和太子殿下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虽然太子体恤,叫郡主多睡一会儿,可入了天家,规矩大过天,若去迟了,要落人口舌,因此她便进了内殿,低声唤道:“郡主,该起身了。” 谢娉婷睡得正香,偶然听见人叫她,只以为还是在自己的桃源居,因此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撒娇道:“再睡一会儿。” 玉锦无奈,劝道:“郡主,今日还要去拜见皇后娘娘,您可不能再睡了。” 她说完这话,床榻上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还欲开口,却见太子殿下已经沐浴归来,便只好退下。 谢娉婷自然知道今日要拜见皇后娘娘的,玉锦叫她第二回,她便想着起身了,只是脑子这样想着,身子却告诉她,它不想动。 她揉了揉眼睛,正打算起身,纱帐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 一身朱红公服、头戴金冠的太子殿下便探身进来了,他面容清俊,点墨似的眸子里含着不易察觉的柔和,低声道:“呦呦,起身了。” 谢娉婷的心跳得飞快,她盯着面前人的俊脸,忽然觉得,红颜祸水这句话有些不公,似殿下这般容貌,蓝颜也是祸水。 她用被褥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那股起床前的迷朦消去了,她才总算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是东宫不是王府,她和殿下也已经成婚。 周怀禛瞧着面前的小姑娘,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拂在肩头,眼睛水润润的,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凝脂般的面颊上若有若无的带着一抹红晕,像极了春海棠。 他的眼神暗了暗。 谢娉婷到底有些害羞,往被窝里缩了缩,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出去等一等。” 周怀禛低声笑了笑,将帐子放下来,应道:“好。” 敢叫他等着的,也就只有他的呦呦了。 谢娉婷听着那脚步声远去了,才冒出头来,玉锦见她这模样,心中有些好笑,她说道:“郡主,奴婢替您更衣吧。” 因是新婚,不宜穿得太过素净,皇后娘娘也早就派人送了一套衣衫,玉锦替她换上了,漱口净面后,又替她梳了发髻,戴了凤冠,只觉得眼前一亮。 面前女子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一身妃红蹙金凌罗衣不仅没有压下她的容貌,反而锦上添花,更显贵气。 她的郡主,褪去了面庞上的青涩,已然成了一个小妇人。 谢娉婷见玉锦呆愣的表情,不由有些紧张,她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 玉锦还未出声,便忽然听见一道隐着低沉笑意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正瞧着这边,他阔步朝这边走来,嘴里夸赞着:“很妥当,很好看。” 谢娉婷见他从正殿的角落里走出来,不由红了脸,殿下不是说出去等她么,原来一直在这里偷看!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红通通的脸庞,他被她春水似的眸子看得心头发烫,不由转移视线,替她正了正发髻上的珠钗,而后又牵了她的手,轻咳一声,掩饰道:“走,咱们用膳去。”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往常太子不喜奢侈, 早膳也不讲究, 能裹腹即可, 然而今日,徐姆亲自去后厨吩咐, 早膳自然比平常丰富不少。 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清蒸肉末蛋、玉田香米粥、吉祥如意卷, 其中还有一道专给太子妃上的益母薏仁粥, 热气腾腾, 香气扑鼻。 徐姆得了太子的吩咐,自然是用心的, 给太子妃上的膳食,多是温经补血的。 周怀禛暗暗观察着对面的小姑娘,发现她喝益母薏仁粥,总是捏尖了嘴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但吃那道清蒸肉末蛋, 却是极为欢快的。 没想到他家呦呦还是个挑食的, 周怀禛不由挑了挑眉。 谢娉婷自然也在打量对面的男人,她早就从小四哪里得了殿下的喜好,但所谓的喜好,其实压根没什么用。 殿下除了不能吃辣, 没有其他忌讳, 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小四口中说的殿下喜好的菜可多了,不过是因为, 殿下每次用膳,每道菜都只动几口,旁人根本瞧不出他到底喜欢什么罢了。 谢娉婷留心数了数,吉祥如意卷,殿下动了两次筷子,粉糕一筷子,清蒸肉末蛋,殿下一口都没动。 她一一记下来,殿下大抵不喜欢吃甜食,不喜欢吃蛋? 可是清蒸肉末蛋,真的很好吃呀! 谢娉婷用了一旁干净的公筷,替他夹了一口清蒸肉末蛋,软声道:“殿下,这个很好吃的,你试试?” 周怀禛挑了挑眉,接过小姑娘手中的碟子,望了她一眼,当着她的面将蛋吃掉了。 他盯着她娇艳欲滴的唇,目光微沉,意有所指地说道:“确实很好吃。” 谢娉婷顿时红了脸蛋。 她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殿下那样的目光,她再熟悉不过了,定然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她闭了嘴,再不说话了,生怕这人嘴里再吐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徐姆本是进殿看看两位主子是否用好膳,再让内侍们准备舆车的,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不由有些感叹。 平常殿下用膳最喜安静,食不言寝不语是刻在骨子里的,如今看来,哪里是殿下喜静,不过是往日没有太子妃陪着说话罢了。 周怀禛密切关注着她面前那碗薏米薏仁粥,果不其然,她只喝了一半就放下调羹,不准备再用了。 看来她是真的不喜欢这粥,可调养身体,哪能半途而废? 他想起徐姆的话,不由蹙了蹙眉头,低声劝道:“呦呦,听话,再用些,等会儿到了母后宫中,还要待许久,孤怕你饿。” 谢娉婷看着那碗益母薏仁粥,心中满是拒绝。 这益母薏仁粥,每次来了月事,母妃都要嘱咐玉锦给她做,都吃腻了,没想到在殿下宫里也竟然逃不掉。 她有些丧气,却不想让殿下失望,只能拿着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周怀禛见她实在不爱吃,终究是心软了,他将碗挪到一边,沉声道:“不好吃就不吃了。” 谢娉婷小脸一愣,心底有些动容,她应了一声。 周怀禛起了身,径直走到她面前,牵住她的手,沉声道:“咱们去见母后?好不好?” 谢娉婷点点头,目光落到他滚烫的大手上,又移到他的腰带上,不由顿住了脚步。 周怀禛很快察觉到她不动了,不由低声问道:“怎么了?” 下一刻,他便见小姑娘松开了他的手,认真地给他系着松散的腰带,小姑娘心灵手巧,腰带在她手中服服帖帖,成了一个好看的结。 周怀禛的目光有些晦暗,她几乎算是半揽着他的腰身,温润的触感让他心生涟漪,他俯身,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表扬道:“呦呦真棒。” 谢娉婷忍不住红了脸,她心里甜滋滋的,手上却有些别扭地推开他,仰首道:“殿下,皇后娘娘该等急了。” 周怀禛不理会她的口是心非,牵着她的手出了门槛,徐姆在外头等着,舆车已经备好了。 两人乘了车,一路向奉天殿去了。 车子走着走着,谢娉婷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悄悄望了对面的男人一眼,红着脸叫道:“殿下……” 周怀禛挑眉望着她,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蛋,沉声问道:“怎么了?” 下一刻,便听小姑娘难为情地问道:“殿下,元帕……怎么办?” 方才徐姆进了卧房,问玉锦要元帕,但她和殿下……昨晚并未圆房,若是皇后娘娘问起来,该怎么应对? 周怀禛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闷声笑道:“呦呦不必担心。” 元帕这事,母后不会过问,盖因为新婚前,母后提点过他,呦呦嫁过来实属仓促,她到明年才算及笄,眼下连笄礼都未曾办过,圆房这事,即便昨日她没来月事,他也得忍着。 周怀禛想到这儿,心中不由有些憋闷,但他瞧着小姑娘如花的容颜,心中立刻就平衡了。 她能早日来到他身边陪着,已是万幸,如今看得见摸得着,比往日好多了。 * 奉天殿里一片宁静,内侍们屏息敛神,凡是帝后在一处,他们便自觉地杵在一边当木头,生怕犯了二位的忌讳。 沈皇后与皇帝一左一右端坐着,她不去看他,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 倘若不是太子大婚,第二日需要在奉天殿拜见她,沈皇后绝不会再踏足这座大殿。 崇元帝没想到,能有幸再次瞧见皇后穿皇后服祎衣,盛妆打扮,竟然还要看在儿子的面子上。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皇后穿着这身衣裳,大抵是在封后那日,那日自午门到太和殿前,万众瞩目,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由四十八位女官拥着,走到他面前,与他行夫妻之礼。 崇元帝觉得自己的记忆逐渐倒退了,许多事,上一刻他吩咐了,到了下一刻,就忘了个干净。 可关于过去,关于皇后、太子,那些被他忽略的记忆,却逐渐清晰起来。 近来他常常辗转反侧,即便是睡着了,梦中也全是皇后的身影,他梦见她初入宫时,奉母后的命掌管后宫,不知受了贵妃多少刁难。 他又梦见,皇后才产下太子的那一夜,那时边关有北夷作祟,五百里加急,他彻夜未眠,自然也未曾抽出空去看看虚弱的她,抱一抱他们的儿子。 他一闭眼,耳边就是皇后生子时撕心裂肺的叫声,她痛极了,一双娇嫩的手死死地抓着被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周世明。” 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未到场。 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崇元帝有些难受,他从那梦魇似的境况中清醒过来,一双逐渐清明的眼睛紧紧看着身侧的皇后。 沈皇后对他的目光敏感极了,这些天,皇帝像是着了魔一般,有空没空都要往她的坤宁宫跑一趟,起先她因为禛儿的婚事即将来临,不欲横生枝节,便忍耐着他,左右把他当作透明的空气就行了。 如今禛儿婚事已定,他还是这幅模样,她自然不需再忍,他若去坤宁宫,她就只派朝云出去应付着。 她以为他见不到人,总会消停一些,可没想到,他竟然日日往坤宁宫送东西,在外人面前,她自然不能违抗圣命,只有收下。 可那些东西,没有一件不唤起她的恨意与怨怼。 新婚时结发为夫妻的象征,当年他送禛儿的虎头鞋,诸如此类,都只让她觉得嘲讽。 这样长久的寂静,让崇元帝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突兀,他想找她说说话,哪怕只是唠唠家常也好,因此他张开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看着她宁静的侧脸,发髻上的珠钗,终于找到了话题,他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再温和一些,“皇后今日的发钗真是好看。” 沈皇后放下茶盏的动作顿了顿,她不去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是吗?可惜,臣妾的眼睛不好,早就看不见了,让陛下扫兴了。” 崇元帝的脸色一下僵硬起来,他的心里无比懊恼,自己怎么就选了这样敏感的话题。 他沉默着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用手半揽着她的肩膀,涩然说道:“应如,朕会张贴皇榜,为你寻名医诊治,一定能治好的。” 沈皇后只觉得他落在她肩膀的手冰冷极了,像他的话,他的人一样,她终究不愿意在这样好的日子里和他撕破脸皮,让禛儿难堪,她扒开他的手,也站起身来,一向柔和的面上露出冰冷的光来,那光让崇元帝觉得心冷。 她不再看他,近乎呢喃道:“陛下,臣妾不需要了。” 她顿了顿,面上露出轻飘飘的,嘲讽的笑意来,她安静地坐下来,又去碰那已经冰冷的茶盏,喝着冰冷的茶水,再不去理会他。 崇元帝愣在原地,他神情恍惚,忽然笑了笑,他也重新坐下来,喝着一样冰冷的茶水,自言自语道:“应如,朕一定想办法治好你,你信朕。” 沈皇后在心里冷冷笑了。 她才不会信他,她对他的信任,已经死了许多年。 这辈子再不会有了。 话到此时,外头忽然响起脚步声,夹杂着小孩子的笑声。 来人正是云妃、齐妃。 按照规矩,太子妃新婚后觐见皇帝皇后,她们两个后妃本不该到场,只需要让公主和皇子过来认认太子妃这个皇嫂就行,但皇后体恤,索性叫她们一起来了。 云妃受宠多年,她表面敬重皇后,其实心底却是可怜沈皇后的。 赵贵妃在时,一国之母竟然还没有一个贵妃过得舒坦。 云妃本质的性子,同赵贵妃差不了多少,但她懂得掩饰野心,在贵妃倒台前,她丝毫不肯显山露水,只有为了孩子,她才肯求到皇帝面前。 但赵贵妃死了,局势就有所不同了。 二皇子做了那样的腌臜事,恐怕已经失了圣心,这让云妃心里升起一个摇摆的念头。 其实这么多年,皇帝宠她,除了她的确温柔,善解人意,还有太后的缘故。 当今太后,和她云妃一样出身旧贵邵家,就她所知,这位隐居在热河行宫的邵太后,心思可深了去了。 邵家虽不比赵家,但若想要争一争,也是有些资本的。 端看太后愿不愿意助她的祐儿了。 这样想着,云妃仍旧领着周建宁和周怀祐,恭恭敬敬地朝皇后皇帝行了礼,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齐妃膝下只有两个公主,三公主周礼宁和四公主周安宁,两个公主玉雪可爱,是对双生子,只比五公主周扶宁大了两岁,这个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见了皇后,乖乖巧巧地行了礼,站在母妃身边,便再也不不动了。 沈皇后微微含笑,说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她今日叫云妃齐妃来,不过是给呦呦充场面,顺便带着呦呦,认一认后宫的妃嫔,也认一认后宫的人心。 正到此时,殿外的内侍便唱道:“太子、太子妃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第二章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两位新人一起进来, 一个挺拔英朗, 一个娇美可人, 恍若天上的神仙眷侣一块儿下了凡,走到了她们面前。 一旁的内侍早就在地上放了蒲团。 谢娉婷有些紧张, 她隐隐能感觉到, 殿内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给殿下丢脸。 周怀禛自然发觉了小姑娘的紧张, 他握了握她的手, 示意她不必担心。 两人一起跪地叩拜,同时道:“给父皇、母后请安。” 沈皇后的面上的神色总算带了些笑意, 虽然她眼前只有模糊的一对人影,可这并不妨碍她高兴,她柔声道:“快起来,不必多礼。” 崇元帝看了皇后一眼,也应和道:“都起来吧。” 朝云在一旁递了茶,按照规矩, 太子妃要给皇帝和皇后敬茶。 谢娉婷按照礼数一一做足了。 沈皇后自然察觉到, 方才小姑娘奉茶时,照顾她视物不清,稳稳地将茶盏递到她手中才退下,这让沈皇后更喜欢面前这个小姑娘, 她喝了茶, 笑着让朝云将早准备好的东西赏下去。 崇元帝看了皇后一眼,也连忙让元喜赏了东西下去。 周怀禛看着他的小娇妻毫不费力地得了母后的喜欢,心底直为她骄傲, 他面上不显,眉宇间却柔和许多,谢娉婷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深邃眼眸也正盯着她,不由红了红脸,转过头去。 周怀禛在心底笑了笑,倘若不是在众人面前,他真想狠狠亲她一口。 两人默契,齐声说道:“谢父皇母后赏。” 崇元帝知道,接下来,便是女人家唠家常的时间,他看了皇后一眼,沉声道:“禛儿,咱们父子俩去偏殿谈谈心。” 周怀禛不由蹙了蹙眉头,他瞧了小姑娘一眼,见这个小没心肝的正同母后把手言欢,丝毫没注意他。 他收回目光,颔首道:“请父皇移步。” 男人们都走了,殿内自然就是女人的天下。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云妃一向是个会说话的,她笑道:“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能得郡主这样的妙人儿做媳妇,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举止,比嫔妾的建宁还要出众呢。” 沈皇后笑了笑,道:“云妃谬赞了,建宁也是个好孩子。” 周建宁在一旁听着,见母妃拿那个无知的女子与她作比,心里已经窝了一团气。 那日内庭宴,她追着李延光出去看,却瞧见那个男人盯着汝阳的背影发呆,气得她热血沸腾。 现在看来,谢娉婷这个女人,从前同太子退婚,如今又和她的未婚夫纠缠不清,简直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虽然她的确不喜欢这个李家世子,但这不意味着,她不要的东西别人就能随意捡走,因此她反而想更快地嫁给李延光,抹除他心底那个女人的影子。 周怀祐对这个大皇嫂也十分不喜,少年的眉目间透着一股厌恶,他讨厌极了这女人多管闲事的性子。 因为她,周扶宁那个死丫头也敢在他头上踩一脚,迟早有一天,他要让这个女人好看。 姐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对这位太子妃的不喜。 有徐姆提醒,谢娉婷便按照礼数给几位皇子公主备了礼,她依次给三皇子周怀祐,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送了礼。 周建宁打开那匣子,瞧见了一支上好的挂珠钗,她撇了撇嘴,随手将匣子递给身边的侍女,嘀咕着:“也不过如此,还是王府嫡女呢,出手这么小气。” 云妃闻言,蹙了眉,瞪了女儿一眼,低声说道:“懂点规矩。” 周建宁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有些不服气。 周怀祐却是连看都没看,就将匣子扔给了一边的内侍。 谢娉婷不傻,她自然能感觉到周怀祐和周建宁不喜欢她,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既然这两个不喜欢她,她也不会上赶着求人家打脸,面上的功夫做到,不给殿下惹麻烦就是了。 齐妃性子温柔和顺,她向来与世无争,生下的这对双生子公主也随了她,眉眼天真纯净,瞧着便让人喜欢。 周礼宁和周安宁收了礼,开心得不得了,大皇嫂送她们的,是一对儿蝴蝶展翅的珠钗,是时下最流行的,戴在头上闪闪发光,一颤一颤的,最得小姑娘们喜欢。 见两个小可爱喜欢,谢娉婷也高兴,她瞧着两个女孩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不由有些好奇,问道:“你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呢?” 齐妃听见太子妃这孩子气的话语,不由笑了笑,她柔声道:“太子妃娘娘,礼宁是姐姐,她左耳垂上有一颗小痣,安宁是妹妹,右耳垂有一颗痣。” 谢娉婷闻言,不由有些惊奇了,她仔细瞧了瞧,果然两姐妹这一点是不同的。 穿着粉红衣衫的女孩儿自报家门,她笑嘻嘻地说道:“大皇嫂,我是礼宁。” 剩下那个穿着杏黄衣衫的女孩儿显然比姐姐稳重,她笑得露出了小米牙,低声道:“皇嫂,我是安宁。” 谢娉婷望着两个柔团子,她的心瞬时软成了一团,笑道:“皇嫂等你们来东宫玩儿。” 两个柔团子齐齐点了点头,笑道灿烂极了。 余下又说了几句,云妃和齐妃便极有眼色地起身告退了。 沈皇后柔柔一笑,问道:“呦呦,你可明白本宫的用意了?” 谢娉婷点了点头,道:“母后是想带着妾身瞧一瞧后宫的局势,好让妾身心中有底,将来应对不至于手忙脚乱。” 沈皇后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又问道:“那你可看出来什么了?” 谢娉婷微微一笑,说道:“云妃娘娘善于隐藏,但两个孩子是她的底线,齐妃娘娘心性纯善,她的软肋,是两位小公主。” 沈皇后颔首,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她朝谢娉婷招了招手,说道:“呦呦很聪慧,往后若遇到云妃,莫要和她过多接触。” 话罢,她又握住了谢娉婷的手,悄声问道:“呦呦,昨夜,禛儿那孩子,可否……” 谢娉婷的脸色顿时涨红了,她低头,害羞道:“母后,我……我同殿下,没有……” 沈皇后听了这话,心反倒放了下来,她抚了抚小姑娘滑腻的手,揶揄道:“还好他没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话罢,她又问道:“我给你的调理的方子,用了这么久,月事来时还会痛吗?” 谢娉婷望着沈皇后关怀的眼神,动容道:“还会痛,母后给的药方,刚开始用着还好,可到了后来,便不大顶用了。” 沈皇后怕她多想,连忙转移话题,笑道:“无碍,个人体质不同,药性自然不同。” 沈皇后避开这个话题,心中只打算让徐姆给呦呦看看,毕竟她所学的医术不是正派,若论妇女之疾,还是徐姆更有把握一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晌午,沈皇后知道新婚的夫妻分开一刻都要想念,因此也不留饭了,只打发内侍去偏殿看看,太子同陛下还要多久才能说完话。 * 周怀禛同崇元帝这父子俩,一向是说了几句话,就停顿一阵子,实际上,崇元帝也不知道该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 长久的沉默后,他索性叫内侍将他收藏的名家画卷拿出来,他并不是拿出来同儿子品评一番,而是他记得,太子小时候,仿佛十分喜欢一幅画着马儿的图,但恰巧那张图,祀儿也喜欢,他想着禛儿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的,因此便将那幅画给了祀儿。 帝王一向冷漠的眼睛里带了几分紧张,说话的声音也带了些小心翼翼,他试探问道:“禛儿,你看看可有喜欢的?这些马儿都是出于名家之手,朕记得,你是最喜欢这种画的。” 周怀禛望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迈的帝王,心中五味陈杂,他垂眸,沉默了半晌,淡淡说道:“父皇,这些东西,儿臣早就不喜欢了。” 他顿了顿,同面前的帝王,也是他的父皇,对视着,帝王眼中的希冀仿佛一瞬间破灭了。 崇元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他只能无与伦比地重复着:“这些……这些都不错的,禛儿……一定会喜欢的。” 周怀禛将面前的画收起来,重新放好,他站起身来,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不知为何落了一层阴影,他终于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晦涩道:“父皇,儿臣从来没有喜欢过画中的马,儿臣只是羡慕二弟,能够和父皇一起骑马。” 他说完这话,恰巧沈皇后派来的内侍进来通报了,周怀禛行了礼,沉声道:“儿臣告退了。” 崇元帝坐在案前,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他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父皇,儿臣想要和你一起骑马,明日,就明日好吗?只骑半个时辰。” “不行,父皇还有公务要忙,你二弟还病着,父皇要去探望……” 再后来…… 再后来,那个年幼的小男孩,他的第一子,再也不求他了。 当初那个少年倔强的背影,同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让崇元帝清楚地感觉到,他和他的第一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周怀禛的心情有些沉重,外头是一片艳阳天,不同于内殿的冰冷,可他却觉得,这日光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 直到他转身走到坤宁宫门前,看见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正乖乖地等着他,风将她红色的裙摆吹起了阵阵涟漪,成了他眼中唯一的暖色。 他眼底的冰霜瞬间融化了,阔步朝着小姑娘走去。 小姑娘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软糯糯地问道:“殿下同陛下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周怀禛握住她拿帕子的手,含笑道:“我同父皇说,咱们该回去了。” 谢娉婷脸色微红,点头道:“是该回去了。” “不过殿下,您是不是要先松手,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他微微挑眉,低声道:“孤就是体统。”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没了,小仙女们t_t我被榨干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两人乘车一路回了东宫, 徐姆早就已经将膳食备好, 用过午膳, 谢娉婷便有些犯困了,从前在闺中时, 她每逢用完午膳, 总要随处走一走, 再午歇半个时辰, 若是午间不歇息,剩下的半天都没精神。 不过如今不同了, 她嫁给殿下,自然要以殿下为重,少不得要将那些习惯都改过来。 宫人们将器具收下去,两人便对视了一会儿,周怀禛见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看,不由挑了挑眉, 说道:“孤带呦呦出去消食可好?” 往后还有很长时间, 他们都要住在东宫,可他的小姑娘,恐怕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东宫。 这话正和谢娉婷的意,她点了点头, 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阵子, 周怀禛被她看得心里发痒,他走到她跟前,俯首吻住了她娇艳欲滴的唇, 留连几许,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他才放开。 他修长的指尖理了理她鬓角凌乱的发丝,喉结滚动,颇为隐忍地说道:“呦呦整日都在勾引孤。” 谢娉婷颇有些委屈,她哪里勾引殿下了? 她的小手推了一把他硬硬的胸膛,芙蓉面上带了一抹薄红,气鼓鼓地说道:“殿下以后不许随便亲我,得要我同意才行。” 大庭广众,殿下愈发没有顾忌,倘若被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别人可不敢议论殿下什么,但定要说她这个太子妃性子浪荡,不懂规矩的。 周怀禛挑了挑眉,他舔了舔唇,凑近她,哑声问道:“哦?那孤现在可以亲呦呦吗?” 谢娉婷张了张嘴,还来不及拒绝,就听面前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呦呦不说话,孤就当你同意了。” 话罢,又欺身上来,这次他带了些蛮力,似是惩罚她方才的拒绝。 半晌,周怀禛才松了手,小姑娘的唇被他亲得鲜艳欲滴,一双杏眼春波荡漾,却瞪得圆圆的,似乎在控诉他方才的霸道。 周怀禛低沉笑了笑,他抚了抚她漂亮的眼尾,说道:“不气了,嗯?” 又来了,每次殿下一用这种宠溺的,诱哄的口吻,她就毫无抵抗力! 谢娉婷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暗恨自己不争气。 周怀禛被娇妻瞪了一眼,心里却美滋滋的,他面上不显,顺理成章地牵了她的手,往外头走去。 谢娉婷怕被宫人们瞧见,便不再挣扎。 东宫有三大殿,最大的这一间便是丽正殿,为太子寝殿,丽正殿后为崇明殿,是太子日常处理政务的场所,至于三大殿之一的崇仁殿,其实是东宫的藏书阁。 按照规矩,大婚前三日,太子妃与太子同寝,三日后便要搬离丽正殿,去往东宫深处的栖梧院,初一十五太子便在栖梧院内就寝,其余时候,便可随意去东宫其他姬妾处留宿。 出嫁前,沈皇后派来的女史便都将这些规矩说了,谢娉婷也早有准备,她望着不远处的栖梧院,忽然心中一悸。 周怀着顺着小姑娘的视线望去,他牵住她柔荑的手紧了紧,将谢娉婷的心神拉了回来。 他眉目间似有几分不悦,试探问道:“呦呦喜欢栖梧院?” 谢娉婷不知他心底的成算,只是点头道:“栖梧院宽敞又明亮,还有小院子,自然是极好的。” 周怀禛望了那院子一眼,反而拉着她的手往别处去了,他哼了一声,道:“孤瞧着,那院子狭□□仄,住着一定憋闷,定然不如孤的丽正殿。” 谢娉婷看了他一眼,心里嘟囔着,栖梧院自然是比不上太子寝殿奢华的。 周怀禛还真怕她看上了这栖梧院,回头按照祖宗规矩从丽正殿搬出去,他心底暗暗决定,回头让徐姆将栖梧院打理地乱一些,最好改成堆放杂物的地方,好叫呦呦绝了搬出丽正殿的心思。 两人心中各有想法,走着走着便到了秋水台,所谓秋水台,不过是一座亭台,秋水台下是挽月池,从东华门外的金水河引进来,每逢中秋十五,这里便是赏月最好的所在。 秋水台旁边是一块空地,土壤新翻,显然是才置办出来的,还未来得及载种花木。 周怀禛见小姑娘好奇地望着那块空地,解释道:“这块地孤早就让人清理出来,呦呦在王府的桃源居有桃树,东宫却没有,种在此处,呦呦可以时常看见。” 谢娉婷心中有些酸酸的,她望着身侧这个男人,只觉得他早就将一切都替她想好了,殿下对她的好,是天下独一份的了。 她喜欢桃源居里的桃树,有两棵桃树,是她和母妃一同栽下的,每年结了桃子,祖母也爱吃,父王也爱吃,她出嫁那日,看着桃源居里光秃秃的桃树枝桠,知道再也不能见它们开花了,还伤心了好一会儿。 可是今天,殿下告诉她,他也会给她栽桃树,不久以后,等过了寒冬,开年就能看见桃树开花了,她和殿下,可以一起坐在秋水台赏花。 她捏了捏他的大手,仰头看着他,眼中满是璀璨笑意,软糯道:“殿下真好。” 周怀禛被她夸奖,心中顿时有些飘飘然,他的耳尖红了红,面上却正经极了。 两人靠在通往揽月池的围栏上,周怀禛 望了一眼身侧乖巧的小姑娘,见她兴致勃勃地趴在围栏上,看澄澈池水中的游动的鱼儿,不由低声笑道:“呦呦最爱吃红烧鲫鱼,等来日,孤在这里放上几尾,呦呦若是想吃,便来此处钓鱼,可好?” 谢娉婷红了脸色,嘟囔道:“这里的红鲤鱼用来观赏是最好不过的,放几尾鲫鱼算什么。” 若被人知道堂堂的太子妃竟然为了口腹之欲,在揽月池中钓鲫鱼,那该多丢脸呀。 周怀禛不戳破她的心思,只是低声笑了笑。 他见小姑娘的披风带子有些散了,大手正了正小姑娘斜倚的身子,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将披风带子系好了,又牵着她的手,往崇仁殿去了。 崇仁殿洒扫的内侍见太子与太子妃光临,忙行了礼,退到一边。 崇仁殿有三层,内里罗列着不同的古书典籍,原先崇仁殿是没有这么多藏书的,但由于崇元帝当年翻修藏书阁,将一部分书搁置在崇仁殿,时间久了,他也不爱看书,索性便一直放在崇仁殿,再未动过。 谢娉婷震惊于这大片的藏书,她走近书架,随手取了一本,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批注,字迹再熟悉不过,她将书放回去,又间隔着取了几本,发现上面都有殿下的字迹,不过是批注的详细程度不同而已。 谢娉婷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她问道:“这里的书,难道殿下都看过吗?” 周怀禛颔首,沉声道:“泰半都看过。” 谢娉婷顿时噤了声,她……她最不喜欢看书了,读过的书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和殿下差得有点远呢。 周怀禛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嘱咐道:“呦呦若是闲得无聊,可来崇仁殿瞧瞧。” 这三日他自然有许多时间陪着她,但一开朝,许多事情便蜂拥而至,他怕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难免无聊,若来崇仁殿看看书,也是极好的。 谢娉婷望着一排排的书,不由有些头大,但她想到,殿下都看了这么多书,她也不能太差劲,因此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至少也要……多看几本。 两人逛了一圈,便回了丽正殿。 周怀禛见小姑娘隐隐有些瞌睡,便道:“呦呦要不要午歇?” 谢娉婷忙将瞌睡虫赶跑了,强打起精神道:“殿下,我不困,我陪着您。” 周怀禛心尖一动,他见她这样乖巧,总想亲亲她,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 他亲了亲小姑娘光洁的额头,低声说道:“孤也要午歇的,和你一起。” 谢娉婷红了脸,她抬头看他,糯糯道:“嗯。” 周怀禛看着她上了床榻,用被褥盖住了面颊,只露一双俏生生的眼睛在外面,怯生生地问他:“殿下,您不上来吗?” 周怀禛哪里能受的住她的撩拨,他喉结滚了滚,努力在心底重复了几遍,这是青天白日,这才将心头的欲念压了下去。 他替她掖了掖被褥,低声道:“呦呦睡吧,孤就在这眯一会儿。”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想起殿下虽然休朝,可是送往东宫的折子却没停过,也许等会儿还要去崇明殿找先生们议事,因此她乖巧地点了头,头挨着迎枕,便沉沉睡去了。 周怀禛见她确实熟睡了,才让徐姆进来给她把脉,小姑娘的手腕细细的,他一只手能抓住两个小手腕。 徐姆动作轻轻,屏息凝神,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才轻轻摇了摇头。 周怀禛面色紧绷,他跟着走出殿外,心中颇有几分沉重。 只听徐姆道:“殿下,太子妃体质特殊,寻常的药物对她作用也许不大,老奴……也没什么好法子。” 她问过太子妃身边的玉锦,也看过了太子妃常用的调理之药,药方都是无误的,可太子妃服了药,只有刚开始服药时有效,之后药效便没了。 徐姆见太子脸色不佳,忙道:“但是殿下,虽然宫寒难治,可若想缓解娘娘的疼痛,却还是有些法子的。” 周怀禛的神情松了松,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紧闭着的菱花窗,落到小姑娘的身上,沉声道:“别的都无谓,只要能让她不痛就行。” 徐姆脸色一震,久久才说道:“老奴明白了。” 殿下竟一点都不在乎子嗣,只关心娘娘痛不痛。 话正到此时,元封便来禀报,说承恩侯世子韩偓从西南归来,正在崇明殿请求太子接见。 周怀禛又嘱咐了一句徐姆好生照看太子妃,便带着元封去崇明殿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亲亲,其实大结局也不远了,养肥的小仙女【特别是菇菇】,可以回来了,哭唧唧t_t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崇明殿中, 韩偓正等待着太子前来, 此次出行, 表面上看他是随李家世子前去西南任职的,可事实上, 殿下交给他的任务不止于此。 李家世子中途被刺杀, 随从的一行人自然慌乱, 四处逃窜下, 倒也没人发现他动身离开了驿馆,众官员只当他是在乱境之中走失了, 将此事上报给太子,却不知,这是太子殿下早就安排好的。 他并未动身去西南,而是绕了远道去充州,私下带着暗卫营的同僚一同前去,那时赵贵妃病重, 皇帝急召二皇子回京, 充州正是守卫松动的时候,有这样的空子,反而让他们发现了许多不得了的秘密。 这些秘密,也在情理之中, 换句话说, 早就在太子的意料之中。 正殿里伺候的内侍正要给他添些茶水,却听门外传太子到了,忙退了下去。 韩偓见了来人, 连忙起身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周怀禛示意他入座,道:“世谨不必多礼。” 韩偓这几个月奔波劳碌,干瘦了许多,可精神却好极了,身上那股世家子弟的气息已经去了不少,多了几分沉稳。 他想起将要禀报的事情,心底不由兴奋起来。 周怀禛见他这模样,不由挑了挑眉,正经问道:“看来世谨这趟收获不少。” 韩偓咳嗽一声,拍马屁道:“还是殿下神机妙算,算准了贵妃会召二皇子回京,如若不然,微臣也无法让殿下交代的事顺利进行。” 周怀禛并不将这家伙的夸赞入心。 事实上,是赵贵妃太过心急,他不过买通了贵妃身边的人,推波助澜,引着她往皇位交接上想罢了。 赵长卿会黄老之术,他一早就知道,因此也让人给贵妃出了主意,她心虚又想要固宠,自然迫不及待在皇帝面前举荐赵长卿。 她拖垮了帝王的身子,却又过于谨慎,不肯让周怀祀孤掷一注,只让周怀祀带三千骑兵回京,驻扎在京郊外,以观望朝中局势,说到底,就是在等帝王驾崩。 周怀禛也不是铁石心肠,但他知晓,倘若不让父皇受些苦头,父皇只会继续被贵妃蒙蔽,因此他劝说朝云换了药,让他的好父皇亲眼瞧一瞧,亲耳听一听,贵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比起已经过去的事情,周怀禛更加关心眼下的需要解决的事情,他说道:“说说吧,是否与咱们预料的一样。” 韩偓笑了笑,眼中满是光芒,他低声道:“正如殿下先前所料,微臣此去充州,因二皇子回京,充州守卫松懈,便借着这个机会,探了探与充州靖王府往来密切的客商,那些客商中,有不少是北夷人。” 周怀禛并不意外。 他第一次去充州赈灾时,周怀祀刻意管束了在充州定居的北夷人,可他依旧发现了不少端倪,譬如在驿站时,去周怀祀那处禀告事宜的靖王府内臣,便有几个是鹰钩鼻,面目粗犷,异色双瞳的北夷人。 那时候灾情严重,他带去充州的人手有限,又加之周怀祀防备心重,他也只是留心,并未来得及深查。 户部员外郎张选与李延光赴任西南,是查探这事最好的时机,漕运牵涉西南与西北,倘若周怀祀有异心,西北临近北夷,他不会对这个送到手上的机会视而不见。 要想彻底打垮赵家,打垮周怀祀,仅仅只靠赵林一个人的倾颓是远远不够的,大燕自建朝以来,对待朝廷官员一向宽容,若非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一个盘踞百年的家族,绝不可能一夕覆灭。 左相贺洵弹劾赵党,也只是削了赵党一众人的职位,逼他们的同党尽快站队,尽可能地让赵家的同盟与其背道而驰,然而要想永绝后患,却不是那么简单。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将赵家和周怀祀一网打尽的机会。 眼下,这个机会就来了。 韩偓比常人更了解太子对赵家的介怀,他自少年时就陪在殿下身边,做殿下的伴读,亲眼目睹了贵妃的跋扈,皇后的隐忍,也目睹了身为一个不受宠的太子,坐稳这个位置需要付出多少。 贵妃做的许多恶事,是赵家授意且支持的,殿下与皇后娘娘,甚至于沈家这么多年的隐忍,注定了不可能与赵家和解。 彻底铲除赵家,是殿下迟早要走的路,韩偓愿意陪同,刀山火海,他也在所不辞。 两人虽然都沉默着,可眼神中却都流露出同一种色彩,那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终究还是韩偓先开了口,他像往常一样,笑着说道:“殿下,户部员外郎张选八月份赴西南漕运监理一职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西北发了二十艘货船,微臣近日在充州,已经打探到,这二十艘货船先是从西南港口出发,路过充州,停载了半月,然后再向西北行进。” “微臣一路追查,直到九月中旬,才追上船队,打探到船上装载的货物,全是军械,这批军械,由赵家出资购买,靖王作掩护,运往北夷。” 张选是靖王的人,他被外派,平常又极为低调,不是明面的赵党人士,因此反倒幸运逃过了一劫,赴任西南,继续为二皇子卖命。 韩偓原先以为,二皇子虽然与太子站在不同的阵营,可共同的身份,却都是大燕的皇子,再怎么觊觎皇位,也不会不顾大燕百姓的死活,与野蛮的北夷人结为同盟,篡取皇位,可他查到这批军械时,便知道,二皇子是决心要反了,谁都拦不住。 韩偓想到这,不由觉得心冷,他低声说道:“殿下,臣不敢打草惊蛇,只是让暗卫营依旧在铜昌待命,那批军械,应当作何处置?” 周怀禛眼底已是一片冷色,他敛眸,手指敲打着檀木桌,心中正思索着最好的解决办法。 倘若那批军械到了北夷,边陲与充州同时作乱,燕京的军队根本来不及调度,而地方上的储备军愿不愿意出兵拨乱反正,尚未可知。 那批军械,决不能落入北夷人手中,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他不能贸然借力打力,只能逐个击破。 那便先从赵家开始吧,既然赵家出资购买军械,那便会留下证据,赵家同周怀祀无缝对接,定然也有书信往来,掌握了这些,赵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就再也逃脱不得。 充州这些年的赋税也应当被周怀祀挥霍空了——从充州靖王府的豪奢便可窥得一二。 没了赵家的财力相助,周怀祀再想同北夷合作,就少了许多筹码,北夷人可不会只凭借区区二十船军械就替周怀祀卖命,他们混迹草原,可太明白粮食银子的重要性了。 周怀禛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说道:“那批军械,不必阻拦,依旧让他们按照原计划送入西北,切勿打草惊蛇。” 从铜昌到西北,按照船队的速度,最快也要两个半月,在这两个半月内,他务必要找到赵家与北夷交易的证据,将赵家铲除。 除此之外,他还要给驻守西北的虎威将军,沈家的老朋友,姜怀伟修书一封,假如那批军械到了西北,有姜怀伟在,军械就出不了大燕的境内。 北夷人迟迟拿不到军械,自然会找周怀祀算账。 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除掉这两个大燕的毒瘤。 自大燕建朝以来,北夷就从未安分过,太*祖时,大燕的军队将北夷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逼近大燕边境,等到父皇继位,大燕主张以仁治国,北夷休养生息数年,现下又卷土重来,大燕的军士,也是时候该动动筋骨了。 周怀禛放下便修书一封,交与周称,命他务必避人耳目,尽快将信送到虎威将军手中。 周称知道,如果这封信不能在军械到达西北之前送出,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当即乔装打扮,动身前往西北,夜间便出了城门。 周怀禛又召集许良,唐博之等几位信臣在崇明殿议事,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谋划,才能将赵家谋逆的证据拿到手。 众所周知,自右相赵林出事后,赵家防备更为森严,赵柏上朝都要数十位身手矫健的侍卫随从,赵府府内的重地,更是被围得铁桶一般,想要拿到证据,简直难如登天。 若能有人从内部协助,或许能容易些。 许良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翰林院侍读赵长卿。 许良能想到赵长卿,盖因赵长卿与他之间有过一个承诺。 早些年许良未入东宫麾下,那时赵柏被外放到偏僻之地,他恰巧游学到那里,同尚且是小少年的赵长卿不打不成交,还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赵长卿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曾对他说:“兄救命之恩,永生难忘,若来日兄有难事,即可寻某,某万死不辞!”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承诺还做不做数,许良心中也没底,可他总得去试一试。 但他是殿下跟前的熟面孔,平常在外交涉,多是他出面,赵党的人对他再熟悉不过,倘若他贸贸然出面,只会让赵家人心生提防,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了,他只能修书一封,让旁人带上信物,前往游说。 计策想好了,一切本该顺利进行,却在推举何人前往游说赵长卿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 周怀禛心中其实早有人选,但他在等着那人主动开口,他的目光落到一直沉默着的唐博之身上。 就在众人争执不休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唐博之却开了口,他眼中微光闪烁,忽然开口道:“我去。” 许良笑了笑,说道:“唐兄你总算开口了。” 的确,没人能比唐博之更适合前去,东宫众谋士,这些年来或多或少都对外露过面,只有唐博之,深居浅出,低调至极,他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随太子出行,去了充州。 周怀禛想起当年遇见唐博之时,这个少年冷酷绝望的模样。 赵家作下的孽,太多了。 * 到了未时,谢娉婷才悠悠转醒,睡了一觉,只觉得神清气爽,她伸了个懒腰,玉面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慵懒妖娆,再睁开那双水润的杏眼,睡意便消散了。 玉锦在外听到了动静,便进殿服侍。 谢娉婷净过面,又更了衣,玉锦细细替她笼着睡得有些松散的发髻,她阖了双目,颇为享受此刻的闲暇,心中却在按照顺序排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待梳妆完毕,徐姆正好也带着几个嬷嬷来求见了。 有了前面的经历,徐姆自然知道在太子心中,这位新进门的太子妃有多重要,更何况,方才皇后娘娘还特意将她叫去叮嘱了一番,她本来也没打算将手里的权力攥得紧紧的,这就过来交接了。 先前太子后院无人,皇后对她也很是信任,便将东宫的内务交给了她,如今有太子妃入主东宫,她身上的差事也该卸掉了。 徐姆朝谢娉婷行了礼,笑着行礼道:“老奴见过太子妃娘娘,太子妃金安。” 谢娉婷知晓这位徐姆在东宫伺候许多年了,是个沉稳的老人,她嫁进来这几日,徐姆将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当当,没有出过岔子,待人温和又慈祥,她心中也很是敬重,忙道:“嬷嬷不必多礼。” 徐姆见太子妃如此温和,心中对这位和她孙女儿一般大的太子妃不由多了几分怜爱,她柔声问道:“娘娘在这住的可还舒心?殿内的摆设可还喜欢?” 谢娉婷闻言,细细打量了一番四周。 室内重幔深深,帐幄前是一道十二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帐中一张阔大的文柏眠床,缘墙摆着一排带锁的橱子,小案、香炉、花瓶错落点缀其间。 显然都是新换的陈设,同她在王府的闺房像极了,她心中微甜,便知道是殿下早就安排好的。 谢娉婷笑了笑,低声说道:“这里的陈设都好极了,本宫很喜欢,嬷嬷费心了。” 徐姆听了,不由笑了笑,“娘娘可算是夸错人了,这些摆设,全都是太子殿下亲口吩咐的,奴婢们不过干些粗蠢的活,哪里撑得起这一声费心。” 玉团和玉锦站在两侧,听着这话心里也乐滋滋的。 谢娉婷的脸色红了红,她转移了话题,低声问道:“嬷嬷一路辛苦,不如坐下喝杯茶?” 徐姆哪里敢吃主子的茶,她指了指身后几个老嬷嬷,又笑道:“就不劳烦娘娘赏茶喝了,老奴今日来,是交接东宫内务。” 话罢,她又道:“以往殿下身边也没个体贴的人,老奴便管着这宫里的事,如今娘娘来了,自然该交还给娘娘的。” 谢娉婷仔细听徐姆说着,逐渐将几个嬷嬷认清了,也记住了这几个嬷嬷管事的范围。 徐姆见她听得仔细,心中十分欣慰,也将各个嬷嬷底下负责的事掰碎了说,她说话清楚明白,又由浅入深,很快便将事情都说清楚了。 谢娉婷一一记下来,又过了半晌,徐姆便将记录着东宫内侍、侍女以及各自负责的场所,事务范围的花名册交了上去,除此之外,还有库房的花名册,内库的账本等等。 很快紫檀木的小几上便摞了半人高的册子,账本,瞧着简直摇摇欲坠,谢娉婷一想到自己要将这些都过一遍,不由有些头晕眼花,好在之前母妃已经教过她如何打理这些内务,她心中有了底,面上便多了几分镇定。 徐姆见了她毫不吃惊的模样,只觉得这位太子妃定然被谢家教导得极好,样样都精通。 她将这些事情都交代完,又问了一句:“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谢娉婷微微一愣,她想了想,问道:“嬷嬷,按照规矩,后日本宫便要移居栖梧院,等会儿还要辛苦嬷嬷,按照本宫这里的妆奁单子,将妆奁归到库房去。” 徐姆一听,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晌午太子殿下还跟她说,让她着人将栖梧院改成库房,她寻思了半天,才明白,太子殿下恐怕压根就不想同太子妃分开住,因此才下了命令。 她连忙摇头道:“娘娘,殿下早就吩咐过了,娘娘不必搬离丽正殿,以后都能住在这儿,殿下还说,栖梧院逼仄狭小,不适宜居住,让人改成库房。” 徐姆违心地说着栖梧院逼仄狭小,刻意忽略了,除了丽正殿,栖梧院便是东宫最好的院落,太子殿下为了不让太子妃别住,还真是下了血本。 谢娉婷想了想今日晌午同殿下逛园子的场景,她终于明白,殿下那时候为什么神色不悦了。 他不想和她分开住,怎么不直说呀? 其实,她也不想和他分开住。 但她怕不守规矩,落人口舌,因此只有先行向嬷嬷说出这些话。 谢娉婷心里甜滋滋的,面上却端庄郑重极了,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说道:“本宫知道了,等会儿还要辛苦嬷嬷,再多派些人手,和玉锦一起去登记造册,将那些妆奁入库。” 徐姆点头称是,又说了一句:“若是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底下的人就成,老奴便先告退了。” 其他几位老嬷嬷跟着行了礼,也退下去了。 玉锦得了差事,便张罗着底下的女使们去前院帮忙,将箱奁造册归库。 谢娉婷总算得了几刻清净,刚好她也想瞧瞧,殿下的小金库里有多少银子,她同母妃学了这样久的本事,定然能将殿下的小金库打理地井井有条。 这一看,便不知不觉几个钟头过去了,谢娉婷再抬眼时,整个院落里灯火亮了大半,檐角和廊下也留了几盏风灯,晕黄火光辉映着清冷月色。 她合上账本,心中想着,这都戌时了,殿下怎么还不回来。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便有侍女过来问,“娘娘是否要传膳?” 谢娉婷犹豫了一会儿,她说道:“让膳房先做着吧。” 她等着殿下就是了。 侍女得了准话,便下去传膳了。 直到膳房开始上菜了,前边依旧没传出确切的消息,谢娉婷心里有些慌,她想出去找他,可又觉得,殿下处理政事,难免是要耽搁时辰的,她这样贸贸然去找他,会让旁人觉得没规矩。 她这样想着,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见外头始终没有人影,终究还是披了披风,准备出去找他。 只是才系好了披风的带子,便见门帘动了动,是太子殿下回来了,他剑眉微蹙,阔步朝她走来。 谢娉婷懵懵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这一刻又回归了原处,那股空寂的感觉消失了,她顺势抱住了他的腰身,软糯问道:“殿下怎么才回来?” 我想你了。 周怀禛听出小姑娘对他的依赖,他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方才在崇明殿沉重的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他把她从怀里捞出来,修长的指尖勾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上了她娇艳欲滴的唇,唇齿交缠,直到小姑娘气息不稳,面色红得不像话,他箍住她纤腰的手才松了松。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快要滴出水来,周怀禛喉头微动,他亲了亲小姑娘的眼尾,沉声问道:“呦呦总想着搬走,丽正殿不好吗?” 谢娉婷对上他灼热的眼眸,怕他又要再来一回,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搬了。” 周怀禛满足了,他表扬似的亲了亲她的唇,低声道:“呦呦真乖。” 谢娉婷:…… 不管她说什么,殿下都要亲她,她以后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太子殿下耍流氓,为什么只会亲亲呢?因为他是老学鸡,除了亲亲啥都不会,蠢作者准备让他学习新技能~( ̄▽ ̄~)~ 谢谢菇菇灌溉的营养液!不出意外,很快就能大结局了,哈哈哈 第80章 第八十章 待用过晚膳, 宫人便撤了器具, 此刻便卧榻而眠, 似乎有些早。 方才用膳时,谢娉婷不好多问什么, 但她明显感觉到殿下的心情有些沉重, 她猜想, 定然是朝堂上出了事故。 按理说, 对殿下有威胁的赵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 赵贵妃薨逝,赵林又被革了职,赵家也就只有一个赵柏还能兴风作浪,单单只有一个赵柏,不足以让殿下如此挂念。 她隐约能感觉到,殿下要走一步大棋了。 周怀禛见小姑娘虽然看着自己, 可目光却有些失神, 似乎是在想什么复杂的事情,他蹙了眉,沉声道:“呦呦,过来。” 谢娉婷微微一愣, 她走到他身侧, 一时不防,却被面前的男人拉进了怀中,他坐在太师椅上, 背部挺直,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的臀部落在他的大腿上,只觉得热乎乎的,她动了动,却被太子殿下扶住了腰,他惩罚似的拍了拍她的屁、股,亲了她一口,低哑道:“别动。” 谢娉婷红了脸,她受力不稳,只能揽住他的脖子,此刻与他离得这样近,她下意识低了头。 周怀禛望着她小巧又白嫩的耳垂,眼神不由暗了暗,他眸中翻滚着热意,半晌才平静下来,他低声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谢娉婷心突突直跳,她还以为殿下这般姿态,又要做些不正经的事…… 她抬首怯怯望着他,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目光只落在他的微抿的唇上,结结巴巴地问道:“殿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话罢,她又想起女史们教的规矩,其中便有女子不得干政,她忙改口道:“只是随意问问,若是涉及朝政,殿下可以不必告诉我。” 周怀禛眯了眯眼睛,他忽然意识到,小姑娘好像一直挺在意这些繁琐的规矩。 要搬出丽正殿是如此,如今同他说话也是如此。 这让他有些不高兴。 在她心中,是规矩重要,还是他更重要? 周怀禛并未将这话直接问出来,他揽住小姑娘的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他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呦呦,孤没什么可瞒你的,你也别瞒着孤,往后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孤。” 谢娉婷的心忽然跳了跳。 除了……,她没什么好瞒殿下的。 周怀禛见她没有反驳,心中总算舒坦了一些,他望着她明亮如星的眼睛,说道:“至于那些规矩,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在孤面前,你不必守着那些规矩。” 谢娉婷望着他,眼底有些动容,沉默了半晌,她还是软声道:“好。” 出嫁前,祖母告诫她,在东宫不能任性,规矩比什么都重要,她自然知道,祖母话中的意思不只如此。 祖母是希望她能守住本心。 可是如今,殿下又告诉她,在他面前,她不必守着这些规矩,她心中滚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动容。 周怀禛见她乖巧,心中微动,低声道:“今日世谨归来,带回了关于充州的消息,充州暗送军械给北夷,赵家出资,靖王党押送。” 这则消息就像是一个惊雷,谢娉婷愣了愣,半天没回过神。 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上辈子,二皇子同北夷串通骚扰边疆,也许比这辈子更早一些,北夷人在七月份水草丰茂之际骚扰边陲,边陲百姓深受其害,而那时的陛下并未像这辈子一样乱服丹药,尚且康健,他不喜太子,这才派遣殿下去北夷平定边乱。 倘若她没猜错,上辈子周怀祀与北夷串通,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想让殿下在那场战役中殒命,如此一来,二皇子在充州把控军权,长驱直入燕京,才有可能问鼎帝位。 这辈子之所以不同,是因为皇帝服了丹药伤及龙体,赵贵妃和二皇子都慌了,周怀祀生怕崇元帝驾崩,殿下顺利登基,而他远在充州根本无法及时赶回燕京,所以匆匆回京,放弃了原本的计划。 可以肯定的是,周怀祀同北夷的合作关系,早就开始了。 谢娉婷心中微定,她又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周怀禛见她的神色是少有的认真,心中颇有些稀奇,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开口道:“自然是逐个击破,靖王与赵家一起,就是一个毒瘤,倘若只剩其一,便没什么可担忧的。” 谢娉婷心中有数了,殿下首先要攻克的一定是赵家,一来,赵家因为左相贺洵的弹劾已经受了重创,乘胜追击要容易许多,二来,赵家就近在眼前,与远在充州的靖王相比,显然是赵家的把柄更好抓。 若能找到赵家与二皇子、北夷来往的证据,便可一箭双雕,赵家彻底倾颓,靖王也没了筹码,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彻底投靠北夷,一个是负荆请罪,回头是岸。 无论是哪种选择,对周怀祀来说都是灾难。 谢娉婷想到这儿,便不再问了,她知道,关于如何寻找证据,殿下想必已经有了主意,这些细节,即便她是他的妻,也不宜再多问。 周怀禛看见面前的小姑娘蹙着黛眉,盈盈杏眼中满是担忧,他的大掌不由抚上了她的脊背,迫使她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低声喟叹道:“呦呦,信我,不要担心,嗯?” 他娶她回来,不是让她担惊受怕的。 谢娉婷望着他幽深的眼眸,不由红了面庞,她不自觉地揽住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软声道:“我信殿下,殿下真棒。” 周怀禛的面色忽然僵了僵,他耳中一直无限循环着那句“殿下真棒”,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句话,这样的吻,分明是他对呦呦做的,如今,她全都还回来了。 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真棒”,若不是在床上,那就是耍流氓。 周怀禛的眼中一片灼热,他纤长的指尖抚过小姑娘的鲜艳欲滴,下一刻便狠狠地吻了上去,甜蜜的滋味瞬间便入了心,他浑身上下开始燥热起来。 他宽厚的背脊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两只火热的大掌揽着小姑娘柳条似的腰肢,谢娉婷没了支撑点,只能将重量压在他身上,很快她就感觉到,有一个滚烫的物件正抵着的腿根,她顿时僵住了,再也不敢动。 周怀禛松开她的唇,低沉笑了笑,他有意动了几下,凑在她耳畔问道:“孤棒不棒?” 谢娉婷傻眼了,她没想到,殿下竟然这么小心眼,她有些欲哭无泪,杏眼里宛若漾着春水,却再也不敢提“殿下真棒”这四个字了。 恰巧这时候玉团进来禀报,“娘娘,净室里的热汤已经备好了。” 她贸贸然进来,瞧见自家郡主柔若无骨地坐在殿下腿上,不由红了脸,慌忙退了出去,摸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只怪自己太过粗心,应该先在门外问候一声,再进去通报的。 谢娉婷的面色瞬间红了起来,她和殿下的动作如此暧、昧,还被玉团撞见了,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到里面再也不露面。 她松开揽着他脖子的手,快速从他身上爬下来,低着头道:“殿下,我……先去沐浴了。” 周怀禛的目色微暗,他提醒道:“呦呦,孤也没沐浴。” 这话中的含义太过直白,他的目光也太过灼热,谢娉婷慌了神,她防备地看着他,几乎落荒而逃:“殿下,妾身先去,等会儿……等会儿殿下再来沐浴。” 话罢,她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忙道:“玉团,快进来。” 周怀禛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痒痒,如今她去了,将他一个人抛在这里,某处灼热,他实在忍得辛苦。 过了一刻钟,便见小姑娘穿着寝衣,披着外袍从净室出来了,她方才沐浴过,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莲步微动,那香味就在他周身蔓延,带着惑人的滋味。 小姑娘的面颊带了红晕,她怯生生地问道:“殿下,热汤已经放好了,可以去沐浴了。” 周怀禛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他面上再正经不过,开口道:“呦呦替孤更衣吧。” 谢娉婷想到方才危险的场景,心尖不由颤了颤,她用苍蝇似的声音说道:“殿下,妾身叫玉团进来给您更衣吧?” 周怀禛看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子,不由挑了挑眉。 他将双臂放下,颇有些“失落”地说道:“呦呦竟然不愿意替孤更衣……” 谢娉婷被他这语气弄得心软了,她想了想,这几日殿下都照顾着她,有好几次她起晚了,殿下都是自己穿衣服,算起来,她还真的没有正经地替殿下更过衣。 她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那殿下不许动手动脚。” 周怀禛面上的表情再庄重不过,他瞧着小姑娘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在他面前站定,素手替他解了外袍,又脱了中衣。 他就这样垂首看着她,小姑娘刚好到他的胸口,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她精致小巧的锁骨,以及莹白的雪团。 周怀禛只觉得那股燥热又升腾起来,他别开了眼,再不敢让她继续替他更衣,将外袍放到她手中,便阔步朝净室去了,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跟着。 谢娉婷怔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道殿下真是太奇怪了,方才还叫她更衣,如今却跑得比谁都快。 她将衣衫收好,自行上了床榻,原本想等着殿下,靠在迎枕上看了一会儿书,看着看着便睡去了。 周怀禛沐浴回来,便见小姑娘手里还攥着一本书,他扫了一眼,竟然是个话本子,他蹙了眉头,轻轻将话本从她手中拿下来,将火烛熄灭,便上了床榻。 他才洗过冷水澡,身上一片冰凉,过了一会儿才将小姑娘揽在怀中,只听她嘟囔了一句:“明日回家。” 周怀禛亲了亲小姑娘的面颊,阖上了眸子。 钦天监算好了省亲的日子,就在明日,他的小姑娘想家了,他自会陪着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仙女“zhl”灌溉的营养液1瓶!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到了卯时, 谢娉婷便醒了, 她睁开朦胧的睡眼, 缓了一会儿,才瞧清帘帐上用金线绣着的春海棠。 她习惯性地翻了身, 身侧早就一片空空, 这下瞌睡虫彻底从脑海中除去了。 她掀开被褥, 另一侧床榻上还留着余温, 想来殿下也才起身没多久,刚起身, 声音还有一丝沙哑,她叫了一声:“玉锦。” 玉锦闻声,便进了内室。 照往常一样,净面更衣,便到了铜镜前梳妆。 镜子里的姑娘眸含春水,肤如凝脂, 即便是不施脂粉, 也美得动人心魄。 玉锦替她挽着发髻,动作轻柔。 谢娉婷莞尔一笑,轻声问道:“殿下这个时候还在晨练?” 玉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抿唇笑道:“奴婢也不知道, 待会儿娘娘自个儿问吧。” 谢娉婷见玉锦不说, 心中却着实有些好奇,但她很快想到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不由问道:“归省要带回去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玉锦笑道:“都准备好了, 郡主特别交代的,给小公子带的东西,也都准备妥当了。” 郡主出嫁那日,小公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夫人怕太子殿下撞见小儿啼哭,觉得不吉利,也怕小公子瞧见郡主出门,心里难过,回头又闹腾,便没让小公子往前面跑。 谢娉婷想到容容,心里也有些闷闷的,她安慰自己,等会儿回到王府,就能见到容容他们了。 她想祖母,想父亲母亲,也想容容和兄长,若是能永永远远和他们住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但她又知道,这是个是遥不可及的念头。 玉锦手巧,不多会儿便替她挽好了发髻,是时下最流行的惊鸿髻,高贵又轻灵。 正到了选珠钗的时候,谢娉婷瞧了眼妆奁,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一根玉簪上,她微微一愣,便将那玉簪拿了出来。 这玉簪的款式不起眼,并不是她常用的,如今出现在这里,倒显得有些突兀,她抚了抚这玉簪,有凹凸不平之处,细细看去,上头刻着“呦呦”二字,她一瞬间就想起了这簪子的来历,不由将簪子扔回桌上,蹙眉问道:“这簪子缘何在此处?” 玉锦微微一愣,她瞧了瞧那簪子,并未见有何特殊之处,回道:“许是奴婢当时手忙脚乱,误将这簪子放进去了。” 这话音才落,身后珠帘微动,谢娉婷便从镜中瞧见男人朝她阔步走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阔袖蟒袍,金冠束发,冷清的面庞愈发显得威严,只是对着她时,眉目微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柔和来。 周怀禛本以为这个时辰,小姑娘该上完妆了,却没想到仍旧在选珠钗,他瞧着妆台上堆砌的工具,忽然来了一丝兴趣,一本正经地说道:“呦呦,孤替你选珠钗,替你画眉,可好?” 谢娉婷杏眼中却满是不信任。 殿下会给女子梳妆打扮?她可一点儿也不信。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一副拒绝的模样,低沉一笑,他靠近她,像模像样地在妆奁里挑挑拣拣,他的目光触及桌上孤零零的玉簪,脸色却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他新婚那日,在崇仁殿前遇见了李延光,李延光手中拿着的那支玉簪,同眼前的这支,简直一模一样,他一向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 周怀禛面上平淡极了,他拿起玉簪,抚了抚上头雕刻着的文字,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呦呦这簪子倒是别致,不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谢娉婷只顾着看他,差点忘了这支玉簪,她对上他冷清的眸子,不禁有些心虚。 那日春闱放榜,李延光将这簪子作为她帮李惠解难的礼物送给了哥哥,哥哥便替她收了礼。 她只在马车上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家中便让玉团随手扔在库房了,不知怎的,今日竟然出现在了妆奁中,还被殿下瞧见了。 她定然不能和殿下说实话的,否则按照殿下的小心眼,定然又要想歪了,她顿了顿,解释道:“我也忘记是谁送的了,许是哪个长辈赏的。” 她看着他的神色,并未见有什么异常,才松了一口气,伸手要将那玉簪拿回来,心里想着回头毁掉也好,免得再生枝节。 却不料,下一刻那簪子便直直摔在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再瞧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样的动静,自然吓了玉锦一跳,她更不敢出声了。 周怀禛面色波澜不惊,眼底却有一抹阴沉,他瞧着小姑娘错愕的神情,只是说道:“孤一时手滑,将这么好的簪子打碎了,回头孤再赔你一支就是了。” 话罢,他紧紧盯着小姑娘的面庞,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他知道,李家那位世子对呦呦是存了心思的,之前在花宴上,满园子的世家贵女,这位李世子谁也不看,只盯着他的呦呦,如今呦呦手里,竟然还存着与李家世子一对的东西。 成双成对的首饰,呦呦和他还未曾有过,却和那个姓李的狗子有了,更可怕的是,呦呦方才显然并没有和他说实话,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中压抑起来。 他盯着她莹白的面庞,一言不发,脸色有些阴沉。 倘若呦呦露出一丝难过不舍的神情,他怕自己难以接受,甚至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尽快将寿康嫁给李家那个狗子,让李家狗子再也没空出来觊觎他的呦呦,或者干脆,找个机会将他发配到崖州,天涯海角,叫他再也回不来。 谢娉婷见那玉簪碎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某人,低声道:“碎了就碎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怀禛的心这才放回了原处,他眉眼微舒,松了一口气,可心底的阴郁却仍旧留着。 看呦呦不在乎的模样,想来是那李狗子自作多情,可她方才不对他说实话,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得了功夫,他得让她知晓,往后有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他。 周怀禛面上不显,从妆奁中挑了一支金光灿灿的步摇,替她安插在发髻上,流苏摇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他沉声说道:“呦呦还是戴步摇好看。” 那些不入流的玉簪,哪里配的上他的呦呦。 谢娉婷听着他这口气,只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了那簪子的来历似的。 她摇了摇头,抛却这个可怕的想法,便低声道:“殿下,咱们用膳去吧。” 周怀禛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两人坐于案前,开始用膳。 谢娉婷瞧着案上的早膳,只觉得丰盛极了,她面前摆了一碗枣泥粥,热腾腾,香喷喷,她不由动了动调羹。 周怀禛面上淡然,他用食箸夹着煎包,目光却暗暗观察着小姑娘的神情。 说实话,他心里还真有些紧张,他知道呦呦不爱用益母薏仁粥,特意去了后厨,做了枣泥粥。 平日里舞刀弄剑,批改奏折,商议国事都没有做饭难,幸好有徐姆在一旁指导,他才不至于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谢娉婷尝了一小口枣泥粥,直觉得滑腻香甜,做饭的厨子似是深知她的口味,并未放入糖霜,只用了红枣本身的甜味,不知不觉,她便将一碗粥喝尽了。 周怀禛淡然地收回目光,心中却颇为高兴。 他的小姑娘,想来是十分喜欢他做的粥。 谢娉婷见他一口未动,不由软声问道:“殿下怎么不用膳?” 周怀禛放了食箸,淡淡道:“孤饱了。” 他替她煮粥,尝了十几次,才挑出了口感最好的,他早就饱了。 谢娉婷见他吃得少,只以为他没胃口,索性便吩咐玉锦,等会儿出发的时候在舆车上备些糕点,特意要了咸味的,她知道,殿下不喜欢吃甜点。 用完膳,外头舆车也已经备好,两人便一起乘了舆车,仪驾后随行数十人,又有禁卫军开道,行路极为顺畅。 两人齐齐坐在舆车的宝座上,周怀禛的大掌落在膝上,他目光沉沉,盯着自己身侧的女子,又想起她方才不与他说实话,心头有一抹郁气,难以消解。 谢娉婷自然察觉到身侧人灼灼的目光,她黛眉微蹙,侧过头看着他,软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下一刻,男人却揽过了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谢娉婷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她捂住嘴,气鼓鼓地问道:“殿下,如今是在路上,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周怀禛挑了挑眉,却并不松手,他长臂一揽,大手拍了拍她不安分的臀,附在她耳侧说道:“呦呦别乱动,别人就不会看见。” 恰有一阵风吹过,将舆车两侧的帘幔吹起来,谢娉婷顿时花容失色,她快速地将头埋在他怀中,认命地想着,只要别人看不见她的脸,就不知道坐在殿下腿上的是她! 周怀禛低声笑了笑,他亲了亲她白嫩的耳垂,气定神闲地说道:“呦呦别怕,这帘幔有两层,外边的人绝对看不见。” 他这样说着,便将她的下巴勾起来,让她的杏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舔了舔唇,在她涂了唇脂,鲜艳欲滴的小嘴上亲了亲,沉声问道:“说吧,簪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许再敷衍孤。” 谢娉婷面色一红,却有几分心虚,她咬了咬唇,心知眼前这男人吃醋了,不好好哄,待会儿他又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 她对上他燃着暗火的眸子,心尖一颤,慌忙解释道:“妾身之前帮着家里管理铺子,曾经遇见李家姑娘被欺负,就顺手帮了一把,那簪子,原本是李家姑娘的谢礼,李家世子便将此物转交给我兄长,兄长便收下了。” 周怀禛听她解释完,紧紧蹙着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他哼了一声,冷声道:“下不为例,以后呦呦不能再乱收别人的礼,谁的都不行。” 谢娉婷见他不再生气,忙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她顺坡骑驴,允诺道:“以后除了殿下的礼,其他人的,我看都不看。” 周怀禛心中满意极了,他眸色渐深,看着她春水似的杏眼,喉结微动,在她眼尾落下一吻,闷声道:“孤信你了。” 谢娉婷的心跳得飞快,她红了脸,从他身上挣脱,规规矩矩地坐到他身侧,目光无意中落到他紧紧攥着她胳膊的手上。 他的手上红了一片,显然是烫伤。 周怀禛忙将手缩回袖中,他怕小姑娘看出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说道:“呦呦,该到王府了。” 谢娉婷简直要气笑了,他当她是瞎子吗?她都瞧见了,他还往袖子里缩?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上得朝堂,下得厨房,孤棒不棒?! 呦呦:殿下真棒! 明天日万,加快完结的小碎步!(≧w≦)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赵长卿没想到, 短短半日, 便有两个身份特殊之人一前一后寻了他。 第一个来寻他的人, 是东宫那位最不显山露水的谋臣,唐博之。 堂姐赵贵妃之死, 将赵家最后一抹昭示着它曾经辉煌过的面纱摘去了, 留下的是满目苍痍。 他很清楚, 自己是堂姐的同谋, 甚至是赵家的帮凶,用他之所学, 谋害了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事实上,他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他年幼时,赵家是锦绣富贵地,大伯一家待他不薄,他受了赵家的恩惠, 骨子里流着赵家的血, 在赵家生,为赵家死,像是一种逃不开的宿命。 只是,他心中尚且还有遗憾。 遗憾有恩未报, 有情未偿, 他拜别师尊,是为了同父亲一起回到京都,去圆父亲那未竟的梦想。 可他却忘了师尊的嘱咐, 忘了自己行医的初心,甚至往日引以为豪的,修身志国平天下的理想,都成了一个笑话。 学者和医者,两种身份,两个师父,他都辜负了。 唐博之约见他的地方,是十里长亭,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送别之地,要经过一段偏僻难行的山路,才能够到达。 这位唐先生,面容沉稳,即便一身布衣,也自有一股风骨,他作揖:“赵公子。” 话罢,唐先生抬头,用一双清明至极的眼睛看着他,这样的对视,忽然让赵长卿的心突突一跳。 这人的眉眼,何至于熟悉到如此地步。 赵长卿搜刮着记忆,却想不出眼前人同自己有什么渊源,出于礼节,他也作揖,道一声:“唐先生。” 唐博之看着他,没说话。 就当赵长卿以为,面前的人再也不会说话时,那人忽然开口了。 他说:“好久不见。” 赵长卿疑惑:“先生之前,认识我?” 唐博之抿唇,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笑了一声,不知为何,赵长卿却从这笑声中听出了苍凉。 唐博之道:“十三年前,赵家施行新商法,因唐家内里亏空,一时周转不开,无法缴纳入新商会所需的费用,所以杀鸡儆猴,上奏陛下,颠倒黑白,判唐家三百余人流斩,彼时,赵公子仍旧是一垂髫小儿,恐怕早已不记事了。” 赵长卿愣住了,他的眼中逐渐浮起愧疚,却恍然明白了眼前人为何这样熟悉,他小时候,是见过唐先生的,之所以能记得,大概是少年时的唐先生,一身血污,三步一叩首,求见大伯的场景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左相贺洵弹劾赵家的奏折中,也言及这件陈年往事,这件事情,是大伯急功近利,是他们赵家做下的错事,无可辩驳。 他眼中晦涩,只低声说了一句,“先生,长卿记得。” 他们赵家男丁,无一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可走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将那些全都丢了。 赵家祖上,也曾配享太庙,过往的辉煌,像是一捧散沙,到了他们后辈人的手中,一颗不剩,愧对先祖。 唐博之敛下眼中的黑沉,他问眼前人:“赵公子可还记得,当年游学,有一人救了你的性命,你也给了他承诺,不知赵公子可愿践行?” 他目光淡然,不偏不倚,折袖站在那处,恍若出世之人,他又接着问了一句:“赵家百年簪缨世族,赵家先祖更是配享太庙,而如今,赵公子也该知晓,赵家造孽无数,已失圣心,令尊与令伯父所图之事,将会让赵家陷入根基尽毁,万劫不复的境地,眼下有个机会,能救赵家,你救还是不救?” 接连两个问题,让赵长卿愣住了,他仿若明白了什么,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晦涩说道:“先生,长卿愿意,但长卿还有个不情之请。” “望先生,尽力保全赵家其余人……” 他心里是知道的,父亲、大伯与二殿下的筹谋,根本毫无胜算,大伯只是不甘心,作困兽之斗。 可他们似乎忘记了,赵家一族,除了他们这两支嫡系,还有成千上万的族人,为了这一口气,要全族人的性命作保,这代价,他们承担不起。 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只要大燕不改朝换代,将会一直背负在赵家子弟头上。 赵家的孽障,已经够多了。 与唐博之一别后,赵长卿心中主意已定,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若想成事,只有智取,唯一庆幸的是,他曾因为年少不知事,碰巧撞见过大伯书房里的暗门。 赵林的书房是把守重地,想要进去,便只能智取,侍卫们两个时辰一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更巧的是,赵林出门议事,并不在府中,他需得搏一搏。 * 赵长卿却没想到,他方将答应唐博之的事情做成了,宫里崇元帝便派人来赵府宣旨,说要召见他。 他听从堂姐的安排,做出了那样的事,从答应堂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到了自己会有今天,因此他十分坦然,他还要感谢陛下没有立刻处斩他,让他还能有机会,做成今天的事。 入了皇宫,来迎接他的,是陛下身边的元总管,他一句话也没说,静静跟着他往大殿内走去,像往常一样,跪拜叩首。 他以为自己会等来皇帝的发落,可没想到,宝座上的人只是问他:“赵长卿,你可知错?” 赵长卿再叩首,他道:“陛下,臣知错,臣甘愿受死。” 崇元帝却沉默了,良久,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低声说道:“朕不怪罪你,甚至还要感谢你,谢你给了朕一个机会,让朕看清了人心,也让朕知道,朕从前是多么有眼无珠。” 赵长卿惊恐地抬头,却对上帝王疲惫的面孔。 崇元帝看着他,说道:“朕今日找你过来,是问一件事。” 他顿了顿,神色前所未有的庄重,“皇后的眼疾,你能否一试?” 这些日子,他派人在城门外张贴皇榜,有不少医者来尝试,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治好皇后,反倒让皇后对无休无止的看病更为厌烦。 她对他冷淡,他可以忍受,他只是想在剩下不长的生命中,尽可能地补偿她,她失了的光明,他还给她,她想要禛儿登基,他让位也无妨,可她已经一点都不稀罕了。 他是一国之主,坐拥天下,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赵长卿却愣住了,他垂首道:“陛下……,微臣所学,恐怕不足以治好皇后娘娘。” 崇元帝摇了摇头,他目光苍茫,忽然开口道:“你曾告诉过朕,倘若一毒无解,引毒也可行。” 皇后失明,除了当年赵云清的推搡,还有赵云清下毒的缘故,前者为轻,后者为重。 赵长卿更加吃惊,他惶然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多年,即便引毒,成功的几率也小,更何况娘娘心地善良,微臣听说,太医从前也建议引毒,可娘娘不愿旁人为她冒险,所以才拒绝。” 崇元帝目光晦涩,他坚定地问道:“只要有一分的把握,你尽管去试,这是朕欠她的。” 赵长卿面色凝重,他再次叩拜,终究不开口劝帝王了。 引毒伤身,况且,陛下的身子也已经大不如前…… 天家之事,谁又说的清楚呢? * 太子妃省亲是件喜事,自卯时起,谢老夫人便同一家人整装等待,谢殊谢兖父子俩也向朝中告了假,谢容淮更是一早就穿了最好看的衣裳,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小腿都快跑细了一圈,嘴里还念叨着,大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张氏同谢葳蕤坐在谢老夫人下首,面上神色并不好看。 厅堂布置得极为喜庆,女使们也知道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各司其职,格外规矩。 到了辰时,便有东宫的内侍前来通报,太子、太子妃的仪驾已经到了王府门前。 虞氏打点了内侍,扶着面上含喜的老太太往前头去了,谢殊父子二人瞧着稳重一些,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前厅去了。 周怀禛下了舆车,他回身,将大手递给小姑娘,扶着她下了舆车,两人便由宫人簇拥着往王府内去了。 两方人恰巧在前厅相遇,谢老太君瞧见孙女儿,面上全是喜色,但她没有忘了规矩,因此带着众人行礼。 周怀禛先道:“老太君不必多礼,只作平常即可。” 谢娉婷方才碍着规矩,不能先上前迎接祖母,现下身侧之人发了话,她也瞧不得祖母一大把年纪,还要给她行礼,忙上前扶住祖母,不知怎的眼中便有些酸酸的,面上却带着笑,软声唤道:“祖母,母亲。” 谢老夫人颤巍巍地握住孙女的手,连道了三声“好”,虞氏知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便引着两人往前厅去了。 周怀禛心知,呦呦出嫁有一段日子,定然有许多话要同长辈说,因此他也不跟过去了,索性入乡随俗,同谢家的几个男人往后头去了。 谢老夫人见孙女面色红润,容貌比之出嫁前更加艳丽,便知道太子殿下想来是个会疼人的,心里也安稳不少。 屋子里只有三个女眷,并女使婆子们,虞氏便也放开了,牵着女儿的手,问起了私房话,“呦呦,太子待你如何?” 女儿才出嫁后这几日,她夜夜睡不着,只担心她能不能适应宫里的日子,有没有受委屈,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肉,一闲下来,她就忍不住想这些,今日终于见到了面,便想亲口问问她,心里才安稳。 谢娉婷一只手揽着虞氏的胳膊,一只手挽着谢老夫人的胳膊,面上泛着淡淡的红,害羞道:“祖母,母妃,殿下他待我很好很好,你们就放心吧。” 谢老夫人和虞氏见她这幅小女儿的姿态,心里便都有底了,不由相视一笑,虞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感叹道:“这就好,母妃一直担心你嫁入天家,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我们……” 话罢,虞氏又小声问道:“太子他……同你圆房了吗?” 谢娉婷瞧见母妃蹙着秀眉,眼中满是关怀,问出的却是这样私密的话,她的脸色红了红,低声道:“母妃,没有。” 虞氏松了口气,她嘱咐道:“呦呦,母妃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皇后娘娘将婚期定的这样着急,等明年七月底,你才及笄,你不知道,年纪太小,做那种事……,会伤身的,何况太子他龙精虎猛……” 说到这儿,虞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她断了话头,抚了抚女儿的额头,柔声道:“总之,你记住了,无论殿下怎么求,你都不能心软,听见了吗?” 谢娉婷点了点头,心里却羞得不行,她忙将话题转移了,悄声问道:“祖母和母妃在家中可安好?父亲和哥哥呢?” 虞氏面庞上带着柔光,她说道:“家中一切安好,你就别费心了,早点将身子将养好,才是正经。” 除了张氏同谢殆前几日因为那个外室又闹了一场,府里一切都太平。 那些事,都不足以让她担心,她担心的是,女儿来了月事总要痛,这不是好兆头,先前请了女医给给女儿瞧过了,药也吃了无数,可就是不见效。 如今呦呦还未和太子圆房,暂且瞧不出什么,可等到来年,时日久了没有子嗣,那便不妙了。 谢娉婷听到这儿,心里便有些没底了,她只想让母妃安心,因此安慰道:“母亲放心,我如今已经比从前好多了,殿下身边的徐姆,也替我准备了药膳,这几日已经不大痛了。” 虞氏抚了抚女儿芙蓉般的面庞,笑道:“那就好。” 谢娉婷这边同母妃说着话,却忽然听见一声脆脆的童音,抬头看去,容容穿着一身玉白的小袍子,正朝她跑过来,他嘴里喊着:“大姐姐。” 谢娉婷一把搂住小家伙,见他气喘吁吁,忙替他倒了一杯茶水,责怪道:“什么事,跑得这样快?” 谢容淮紫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嘻嘻笑道:“大姐姐,太子姐夫正在桃源居等着你呢。” 谢娉婷听了,不由面色通红,她听到容容对殿下的称呼,忍不住纠正道:“容容不许没规矩,在外只能称太子殿下,叫姐夫不妥当的。” 谢容淮顿时有些委屈了,“大姐姐,是太子哥哥非要我这么叫的,他还说,我不叫就不让我去见扶宁。” 谢娉婷的脸庞已经红成了虾子,火辣辣的,她起身,小声道:“祖母,母妃,我先回桃源居看看了。” 话罢,她便拉着谢容淮一溜烟地跑出去了,直到出了房门,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身后还伴随着明朗的笑声。 她知道,定然是祖母和母妃在笑话她。 都怪殿下,教教容容诗书不好么,非要教他这些不正经的。 她羞过了,才想起来问容容,“容容,你何时同五公主这样好了?” 谢容淮小脸一红,撒娇着转移话题道:“大姐姐,姐夫在屋里等着你呢。” 太子哥哥答应他,只要将大姐姐叫过来,就赏他一把小弓箭!到时候,他就可以带着扶宁去打猎了! 作者有话要说:等剧情线结束,就完结啦!大概还有四五章的样子 番外会有小宝宝,一切都完美!但帝后这一对,是不可能和解的了!感谢在2020-03-16 23:11:40~2020-03-17 23:2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延湄 5瓶;kk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桃源居一如旧日, 女使们将这里打理得极好, 没有枯枝败叶, 只是恰逢十月,桃花早就凋零, 唯有竹柏尚且青青, 瞧着冷清了许多。 再回到这里, 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谢娉婷心中有些怅惘, 她绕过长廊,进了内室。 周怀禛正斜倚在榻上, 他并未瞧见小姑娘的身影,此刻躺在小姑娘闺房的床榻上,头下被褥仍旧带着淡淡的甜香,像是她身上的味道,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他目光打量着小姑娘床榻前挂着的兔儿灯,上头的彩漆已经模糊不清, 想来小姑娘是极为喜欢, 经常抚摸的。 他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谢娉婷见他正大光明地躺在她的床榻上,还笑得如此愉悦,脸上一红,终究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唤道:“殿下。” 周怀禛方才反应过来, 是他的小姑娘回来了,他耳尖微微泛红,面上却是一派淡然, 无比自然地起了身,仿佛刚才躺在她榻上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眼巴巴地等着小姑娘过来,却见她转身走了,他不由蹙了眉头。 谢娉婷开始翻箱倒柜,她找了一会儿,才将一只青玉瓶拿出来,她走到周怀禛身侧,坐上床榻,看了他一眼,杏眼中含着嗔怪,有些没好气地说道:“殿下将手拿出来。” 周怀禛挑了挑眉,并不想让小姑娘瞧见他手上的烫伤,他的目光移到青玉瓶上,目光却柔和起来。 那是呦呦打马球受伤时,他送给她的凝香丸,青玉瓶上绘着的少女在马背上驰骋,笑魇如花,而不远处的阁楼上,有一少年在悄悄眺望。 这是他亲手绘的图,藏在书房许多年,假如不是那场马球会,呦呦受了伤,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送出去。 谢娉婷见他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索性倾斜了身子,去捉他藏起来的那只左手。 周怀禛低沉笑了一声,他一把揽过小姑娘,无赖似的往身后一仰,背后就是床榻,两人滚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压住了谁。 小姑娘并不乖巧,一双漾着春水的杏眼气鼓鼓地瞪着他,在他胸膛上挣扎着。 她的身子软极了,蹭得他难受,他扶住她的纤腰,蹙眉说道:“一点烫伤而已,哪里用的着上药?” 谢娉婷听了他这话,却更生气了,她不再挣扎,也不去看他,只是闷声道:“殿下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手,既然这样,以后殿下千万别给我熬粥了,我再也不喝粥了,谁熬的都不喝。” 她这样说着,便坐起身来,气鼓鼓地看他,这一次再去捉他的手,周怀禛就再不躲藏了。 他瞧着小姑娘给他上药,心中一片滚烫。 谢娉婷细细地给将药敷在他手上,红通通的烫伤痕迹总算下去了一点,她怕他疼,轻轻替他吹了吹伤口,说道:“殿下以后不必亲手煮粥了,徐姆煮的粥就很好很好,殿下的手是用来批折子,弯弓射箭的。” 周怀禛稀罕极了她心疼他的模样,待药上好了,他便一把揽住她的纤腰,将她箍在怀中,亲了一口又一口,怎么亲都亲不够。 谢娉婷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不由红了面庞,她怕他再亲她,便拿小手捂了他的嘴,小声问道:“殿下方才和父兄说什么了?我刚才在路上遇见父王和哥哥,见他们俩的神情都很凝重。” 她说完,才将手放下来,怯怯地看着他,杏眼中含着担忧。 她到底是怕的,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变了,她所知有限,赵家虽然倒了,但她的心中仍旧不安稳。 她知道,接下来殿下同二皇子,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二皇子通敌叛国,野心勃勃,若是解决不当,北夷同大燕之间少不得要打仗,届时,殿下如果又要披甲上阵…… 也许是出于对上一世的阴影,她一想到他要上战场,心底便满是不安。 父王和兄长,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愿让她知道太多朝政后的阴谋诡计,就如她方才问父兄,他们口径一致,闭口不谈殿下同他们讲话的内容。 谢娉婷心中虽然郁闷,却也无可奈何,只有亲自过来问殿下了。 周怀禛目光微沉,他看清了她眼中的担忧,啄了一下她潋滟的唇,低声说道:“你父兄同孤说,当年太*祖爷曾将一块玉玺放在谢家,太*祖爷亲自写了密诏,倘若时局混乱,谢家可持密诏与玉玺,清君侧,除奸佞。” 谢娉婷愣住了,她的记忆忽然回到上辈子王府抄家那日,按察司的人都纷纷往祖母的院子里跑,仿佛一早就收到了命令,要去搜查什么东西。 原来竟然是玉玺! 可按察司的人为什么会知道,玉玺就藏在祖母那里?还是说,谢家早就出了内鬼,只不过隐而不发,想要彻底诬陷王府通敌叛国,然后一举毙之? 周怀禛见她呆愣住了,只以为她是在疑惑,太*祖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玉玺留在谢家,他解释道:“太*祖做出此举,与当时国情有关,太宗打了天下,却英年早逝,当时朝政紊乱,各州才统一,知州们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野心,太*祖也是怕他们趁机作乱,因此才留了玉玺,并且玉玺一分两半,合之才能生效。” 谢娉婷听了这话,心底更加惊讶了,可她却瞬间捕捉到了什么。 抄家之时,是赵柏担任按察司指挥使,他一定是从哪里知道了玉玺藏在祖母那处,因此那时直奔祖母的觉满堂,他这样拼命,想来另一半玉玺,定然捏在赵家的手中。 她猜想,上辈子父王定然是打算,待殿下登基后便将玉玺原状归还,只是父王没有算到,有奸人先一步暗算了谢家。 到底是谁将谢家有玉玺的事情泄露出去的呢? 这个人能知道如此机密的事,绝不可能只是王府的下人,他一定和祖母十分熟稔,祖母没有瞒着他。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谢娉婷便想到了一个人。 她的二叔,谢殆。 二叔能接近祖母,他是祖母的儿子,倘若偶然间他知晓了玉玺的秘密,祖母只会让他守口如瓶,并不会将他如何,更何况,这辈子二叔同赵柏相处甚欢,那么上辈子呢? 很有可能,二叔就是那个告密的人…… 二叔若是告密之人,他定然已经成了赵家的杀手锏,与其说他是在为赵家谋事,不如说,他是替二皇子谋事。 她虽然不明白二叔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能吸引二叔的,无非就是金钱权力。 两辈子的事情不尽相同,可人性却不会变。 谢娉婷想到这里,不由浑身发寒,她抬起头,对着周怀禛说道:“殿下……” 周怀禛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孤在。” 他自然能看出来小姑娘的神色不对劲,她必然是有话同他说的。 谢娉婷面色有些紧张,她望着面前的人,忽然哑声了,倘若她真的说出口,殿下会信她吗? 周怀禛看着小姑娘犹疑的模样,不由笑道:“呦呦有话,但说无妨,即便是什么羞人的话,孤也听得,必定不笑话你。” 被他一打趣,谢娉婷反而不紧张了,她开口,低声说道:“殿下,我二叔他,他私下和赵家二爷来往甚密,我怕有一日,二叔会做下错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盈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杏眼中满是真诚,“殿下,假如真的有那一日,您会怎么做?” 她说这话的时候,陡然想起李延光那像是诅咒的话语,他说殿下终有一日会除了谢家。 这样的话,她根本不相信,但她也想知道,殿下会怎么做。 周怀禛看着她认真的模样,面上也认真了几分,他沉声道:“法内无情,孤不会因为他是谢家的人,是呦呦的二叔,就无视他犯下的过错,孤会秉公处理,倘若他所犯不是死罪,且有悔改之心,孤亦可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谢娉婷愣了愣,芙蓉面上逐渐含了笑意。 她一直都知道的,殿下将来会是个圣明的君王,他刚正不阿,恐怕有一日沈家犯了错,他也会秉公处理。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需要担忧,假如二叔真的要同上辈子一样,走上那条不归路,殿下也不会因此牵连整个谢家。 那李延光所说的话,便不会成真,谢家会好好的,她和殿下也会好好的。 她轻轻笑了笑,像是卸掉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她捏了捏他的大手,夸赞道:“殿下真好。” 周怀禛耳尖微红,他最受不得的她这样的夸赞,他反手将她揽在怀中,两人又滚到床榻上,他双臂撑着床榻,伏在她身上,吻住了她的小嘴,亲了一下又一下,亲一下,就低哑地说一声:“呦呦再夸夸孤,嗯?” 谢娉婷被他闹得脸蛋通红,她揽住他的脖子,春水似的杏眼中满是钦佩,仰首吻住了他的唇,一吻毕,她软糯道:“殿下真好,殿下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周怀禛眼眸暗了暗,正欲反客为主,却被一声稚嫩的,惊叫的童音打断了: “大姐姐,太子哥哥,祖母叫容容过来请你们去前厅用膳。” 谢容淮说完这句话,呆愣愣地瞧着眼前的场景,他飞快地转过身去,可怜巴巴地说道:“容容什么都没看见!” 呜呜呜,太子哥哥答应送他的小弓箭,还算数吗?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周怀禛面上划过懊恼之色,他望着身子底下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不禁磨了磨牙。 再心有不甘,他也只能忍下了,无妨,等回了东宫,他再一一让这个小坏蛋补偿他。 谢娉婷自然看懂了他饿狼一般的眼神,她起了身,悄悄拉了拉男人的衣角,低声认错道:“殿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周怀禛挑了挑眉,他牵了她的手,沉声说道:“孤不信。” 谢娉婷:……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明明是殿下让她夸夸他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概,可能有三更掉落【一颗想完结的心砰砰跳】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自前厅用完午膳, 按照规矩, 便要回宫了。 谢娉婷心中对祖母、母亲颇为不舍, 三人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忍住泪, 便匆匆送别了。 周怀禛就站在远处和老泰山谢殊低声说着朝政上的事, 他偶尔朝那边看上一眼, 见小姑娘泪眼盈盈的模样, 不由蹙了眉头。 谢殊瞧见太子的模样,只以为女儿哭哭啼啼的模样惹了太子不喜, 因此慌忙转移他的视线,又将话题扯到了方才二人谈论的朝政之事上,问道:“殿下深谋远虑,既然已经派人截下靖王运往北夷的军械,那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周怀禛收回看着小姑娘的目光,朝着谢殊说道:“孤打算拖延交接军械的时间, 如此一来, 北夷定然质疑靖王与之结盟的诚意,大燕只需在北夷犹豫之时除掉内患,才可集中兵力,挥师北上, 无后顾之忧。” 谢殊闻言, 心中已然明白太子口中的内患是什么,他也知道,赵家与二皇子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次二皇子能出天价购买军械,无偿送给北夷,身后定然有赵家相助,太子之计策,便是先攘内而后安外。 谢殊眼中划过一抹深色,便说道:“臣等为殿下马首是瞻,若殿下需要,臣等定然竭力相助。” 周怀禛望着面前威武的老泰山,想起之前呦呦同他说的那些话,不由蹙眉提醒道:“孤听闻,按察司正指挥使谢大人同赵家二爷往来甚密,王爷也知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谢家是簪缨名门,受封王爵,倘若有一人心思不轨,便会牵连整个谢家。” 谢殊微微一愣,待他研究透了太子的每一句话,背后却有些发寒,过了半晌,他才定定说道:“多谢殿下提点,微臣明白了。” 他先前只以为二弟谢殆与赵柏交好,中间的那个纽带便是二弟那个外室,赵柏的养女,但方才太子殿下所言,分明是在暗示他,二弟是替靖王做事的。 他回想近日二弟的一举一动,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几日二弟同弟妹张氏没少争吵,皆是为了那个外室,争吵完后,便气势汹汹地出了门,干脆常住在府外不回来了,再回来,便反常地朝母亲屋里跑,仿佛是在打听什么东西。 几乎是一瞬间,谢殊便想到了存在母亲院子佛龛里的那件东西。 他皱紧了眉头,暗暗在心中祈祷,千万别是他所猜测的那样。 周怀禛见老泰山已经有所警觉,便不再提这件事,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小姑娘,只见她已经辞别了谢家女眷,朝他走来。 他的眉目才刚刚舒展,便瞧见小姑娘的目光盈盈朝他看过来,她小声地对他说道:“殿下,能允许妾身单独和父兄说两句话吗?” 周怀禛自然是同意的,他瞧着小姑娘欢欣雀跃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心中也是满满的。 自女儿出嫁后,谢殊心里也像是缺了一块儿似的,每每瞧见妻子对着呦呦的旧物长吁短叹,他心里也不好受。 此刻见到了女儿的面,见她容光焕发,方才她同太子殿下言谈间带着亲昵,想来在东宫并未受什么委屈,谢殊心底也松了一口气。 虽然心中知道是这样的,可他却仍然想亲自从女儿口中听她说,她过得很好,因此谢殊开口问道:“呦呦在宫里过得可还好?” 谢娉婷点了点头,她眉眼弯弯,笑着说道:“父亲放心,女儿一切安好,只是担心父亲和哥哥。” 谢兖站在谢殊身旁,他眉目冷清,听着妹妹说担心他,心底忍不住有一抹愉悦划过。 他想要抬手像往日一样摸摸她的头,却忽然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因此又将手缩了回去,静静听着父王和她的谈话。 谢娉婷有意往外看了一眼,殿下站在不远处,他特意给她留出了同父兄说体己话的机会,此刻正瞧着她。 她收回目光,杏眼对上父亲沉静的眼睛,道:“父兄不必瞒着我,玉玺的事,殿下已经同我说过了,父亲和哥哥也该知道,这件东西有多么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作为晚辈,说出以下这些话,的确有些不妥当,但从大局考虑,这些话却不得不说。”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父王一直以来,与二叔兄弟情深,这本无可厚非,但父王也万万不能因为这份兄弟情深,就没了防备之心,我听闻,二叔同赵家二爷走得极近,如今靖王在充州做下的那些事,背后都需要人帮助,假如二叔卷了进去,待来日靖王功败垂成,朝廷清算之时,谢家也会被牵连。” 谢殊有些愣住了,他从未想到,一向在深闺中的女儿能说出这番话来,再加上方才太子有意的提点,谢殊很快意识到,二弟的事情已经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 他不仅要让谢殆同赵柏断了联系,还要保证谢殆身边的人都是清白的,谢家务必要一干二净地从靖王谋逆一事中脱身。 谢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思虑半晌,低声说道:“呦呦,我和父王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和父王,不会让王府陷入被动的境地。” 谢娉婷听着兄长的保证,眼底却逐渐含了泪,她怕他们看出来,忙低了头,笑着说道:“父王和兄长,也要好好保重。” 话到此时,三人心中都不好受。 还是谢娉婷先开了口,她再抬头时,眼中泪意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坚定。 这一世,王府会好好的,没有抄家的祸患,上辈子的阴翳到了此时,也该烟消云散。 从此往后,剩下的只有好日子了。 最后的最后,她在一家人的注视下登上了舆车,王府门前已经挂了两个红红的刺绣灯笼,她掀开舆车上的两层纱幔,依依不舍地瞧着昏黄的街头,瞧着那些在她生命中最鲜活的、最重要的亲人于长街尽头默默守候着,谢容淮小小的身影,站在祖母身旁,依旧朝她招着手。 她的眼眶逐渐湿润了。 但此刻的泪水,已经不同于上一世抄家前,她同哥哥惜别的眼泪了。 周怀禛见她泪眼盈盈,不禁蹙了眉,他拿了帕子,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泪水,沉声道:“别哭了,以后想家,孤同你一起回来。” 谢娉婷抽了抽鼻子,主动靠在他怀中,她揽住他的腰身,带着鼻音说道:“殿下,你真好,我刚没有难过,是觉得自己太有福气了。” 她仰首看着他,眼中满是笑意,像是装了冬夜里最璀璨的星子,亮晶晶的。 周怀禛眼眸微沉,他俯身亲了亲小姑娘的唇,低哑道:“孤也想沾一沾呦呦的福气。” 恰在此时,两只小狐狸“呜呜”叫了起来。 谢娉婷脸色一红,她从他怀里钻出来,小白狐呦呦便跳上了她的膝盖,她抱住小狐狸,瞧着身侧男人黑沉着的脸色,不由心虚地说道:“殿下,呦呦它想我了。” 小白狐蹭了蹭谢娉婷白嫩的手腕,得意似的“呜”了一声。 周怀禛瞧着它,面色微冷,对着一旁蹲着的小黑狐说道:“你怎么不管管你娘子?” 小黑狐高冷典雅,歪着头看他,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不管管你媳妇? 谢娉婷瞧着一人一狐无声的对峙,不由抿唇笑了笑,恰巧此时到了东宫门前,内侍们在外头停了舆车,谢娉婷便抱着小白狐下去了。 周怀颇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小黑狐,为了跟他的呦呦配成一对,他还强忍着将小黑狐抱在怀中。 于是东宫众人便瞧见,太子和太子妃抱了一对儿狐狸,两人两狐含情脉脉地入了内侍。 周怀禛歇了没一会儿,前头便有奏报,他心知应当是赵长卿那头有了消息,赵家谋逆的物证该到手了。 他瞧着同小狐狸玩得正欢的小姑娘,蹙眉嘱咐道:“呦呦,孤今夜可能要回来的晚些,要按时用膳,不必等孤,听见了吗?” 谢娉婷乖乖巧巧地点了头,她起身替他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又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清浅一吻,红着脸说道:“听见了。” 周怀禛的眼神暗了暗,他喉结微动,终究还是为她驻足,他长臂一揽,将她卷入怀中,俯身捉住了她娇艳欲滴的唇,长驱直入,相互纠缠,一吻毕,他衔住她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低哑道:“呦呦真是个小坏蛋。” 谢娉婷只觉得有一股酥酥的,麻麻的感觉自耳畔传到全身,她红了面庞,推开他,水盈盈的眸子瞪了他一眼,嘟囔道:“殿下是大坏蛋。” 周怀禛摸了摸尚且温热的唇,他低沉笑了笑,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髻,不再逗弄她,径直往崇明殿去了。 * 到了十月中旬,虎威将军姜怀伟自西北回信至东宫,且派亲军秘密上奏至帝王案前,奏报中阐明大燕内有奸人,通敌叛国,奏疏言辞犀利,直指充州靖王心怀不轨,企图谋发。 崇元帝接到这封密奏后,面露茫然,他只是问了大总管元喜一句:“靖王……是谁?” 元喜心尖一颤,几乎不敢说话。 帝王自八月份时,记忆便大不如前,起初,他只以为陛下为赵贵妃薨逝一事所伤,便没放在心上,况且也有太医前来为陛下医治,只说思虑过重,休养一段时间即可大好,但瞧着陛下如今的模样,竟然连靖王殿下都不记得了…… 这该如何是好。 元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低声道:“陛下,靖王殿下是您的第二子。” 崇元帝拍了拍脑袋,过了半晌,他才从记忆中寻出一点关于二子的记忆来,他心中惶然,喃喃道:“祀儿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从前是个多乖巧的孩子,每每有了好东西,总会拿在手里,屁颠屁颠地过来寻朕……” 元喜额上逐渐生了冷汗,他忍住没告诉帝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时候的靖王殿下同现在的靖王殿下,已是天壤之别。 崇元帝说了一半就停下了,他到底还留着些帝王的智慧,知道此事严重,因此索性说道:“请沈宰辅过来商议此事。” 元喜应了一声,便带着内侍,匆匆去宰辅的府邸宣人去了。 帝王召见,沈重并不意外,他从容地入了大殿,瞧着已经有了白发,苍老疲惫的帝王,心中到底有几分感慨。 当年他身为太子太傅,又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一路看着陛下从稚气的少年成了威严的君王,他心怀安慰,可怎么也没想到,待坐稳了这个位置,少年的帝王便开始猜忌起昔日的老师来。 帝王宁愿重用外戚赵家,都不愿多看一眼沈家的儿郎。 沈重直觉,自己没有任何不忠皇帝的心思,甚至于为了让皇帝打消疑虑,更是将亲生女儿嫁给他,但没想到,帝王的猜忌,让皇后几十年如履薄冰,更是让太子自小受尽委屈。 今日再见,师生二人均已是白首,时不待人,便是如此。 崇元帝的记忆开始倒退,以至于他第一眼看见沈重的时候,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像是做太子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太傅。” 沈重的面色一凝,他疑惑的目光落到帝王面上,却发现一向深不可测的帝王,目光竟然透露出少年似的纯净。 在帝王面前,元喜又不能随意解释,他只能摸着额上的汗水,看着宰辅与帝王二人叙起旧来。 元喜听了半晌,才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您方才找宰辅大人,是为了靖王殿下给北夷送军械一事。” 崇元帝愣了一瞬,才懊恼地拍了拍脑袋,他拉住了沈宰辅的手,说道:“太傅,朕今日找你来,的确是为了祀儿的事。” 他的眼中露出复杂的色彩,带着对长子的愧疚,又带着对二子的信任,相互交缠,最终他开口说道:“宰辅,朕不信祀儿能做出这样的事,您说,朕该怎么办?” 沈重竟一时语塞,他在来此之前,便已经从太子口中知道了,靖王在充州依靠漕运之便,向北夷运送军械。 在沈重心中,太子与靖王走到今天这一步,错皆在帝王。 帝王迫于朝臣压力,封应如的孩儿为太子,却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儿子,太子幼时,虽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连赵贵妃宫中的宫婢都可以对着太子的言行指手画脚。 反之,靖王虽无太子之实,可他一路金尊玉贵,受尽宠爱,长此以往,只会让靖王心中生出能同太子一攀高下的错觉,泥足深陷。 升斗小民,家中不过薄产,尚且都知晓“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陛下贯通四书五经,又岂会不知? 陛下不是不知,而是假装不知。 身为丈夫,陛下宠妾灭妻,身为父亲,陛下宠庶轻嫡,允许靖王在充州私设卫军,允许赵家暗中给靖王送金银,一切孽根,皆从“偏心”二字而起。 如今陛下倒是两个儿子都不想损失,找他来拿主意,他又有什么办法? 沈重对崇元帝恭敬行了一礼,他叹息道:“陛下,依臣之见,陛下不如在朝中寻一人,自愿充当使臣,前往充州劝说靖王殿下,倘若靖王想要回头,也为时未晚。” 其实这话,他只是用来安抚帝王罢了,明眼人都知道,靖王是决计不会回头。 崇元帝拍了拍桌子,愣愣道:“果然还是太傅的主意好!这人也不必选了,昨日就有一人主动向朕请缨,想要外放历练,看来是天意如此。” 沈重心中倒是有些奇怪,他问道:“陛下所言之人,是谁?” 崇元帝道:“翰林院编修,李延光。” 沈重心中更是奇了,李家这位世子,同云妃所出的寿康公主定下婚事,就在来年二月,婚期已近,为何李延光还要主动外调?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有哪些想看的番外呢?蠢作者暂时准备了以下几个番外: 1.前世呦呦死后,太子殿下的番外大概3000字 2.前世扶宁视角下,太子的番外大概3000字 3.前世徐妙锦的番外字数可能多一点6000字 4.今生太子和呦呦生的小团子视角下的番外30000字 5.还有一个是长一点的番外,这个番外,是皇后娘娘和镇国公府虞钧少爷的番外(可以当作前世今生来看,狗皇帝的记忆在遇到皇后时触发) 6.今生扶宁和容淮的番外(治愈系,扶宁后来会说话了,大概是温柔丞相和傲娇敏感小公主的故事) 小仙女们有想看的吗?会根据小仙女们的要求酌情删减 关于今天的日万,蠢作者要切腹自尽了t_t对不起啦~ 以后关于我立的g,只有在评论区广而告之的日万……,才能当真,嘤嘤嘤→_→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向崇元帝递交外调文书后, 李延光便打算快马加鞭, 起身赶往充州。 出了崇德门, 便能远远瞧见东宫檐上振翅欲飞的压角兽,琉璃瓦光彩斑斓。 他沉默着驻足在原地, 心绪难平。 他的人生, 依旧踏上了前世的道路, 但这一次又有所不同。 上辈子, 他为了获取帝王的信任娶了寿康,之后帝王崩殂, 太子不良于行,寿康之弟周怀祐年幼暴戾,邵家与赵家根本无法抗衡,他跟随周怀祀,是唯一的选择。 他汲汲营营,忙碌一世, 到了最后, 护不住心爱之人,寿康娇纵,将家中搅得鸡犬不宁,他孑然一身, 一无所获。 权力, 爱情,全成了一场空。 周怀禛攻破燕京,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腿疾,不过是掩人耳目,可怜呦呦一直到死,还以为周怀禛是为她伤了腿。 她原不知晓,这是太子一早就计划好了。 太子就是太子啊,他是在用自己的腿疾,赌了一把,最后他果然赢了,赢了美人心,也赢了江山。 他那般狠戾,即便呦呦心上无他,他也要呦呦心上刻一道只属于他的伤疤,至死难忘。 呦呦到死,念的也是他周怀禛的名讳。 李延光想到这里,嘴角浮出一抹冷冷的笑。 他这辈子,偏偏不信邪。 周怀祀既然要与北夷结盟,那他就添上一把火,即便太子登基为帝,外忧内患,也够他头疼的了。 倾泻的阳光落在眼前,李延光眯了眯眼睛,他正欲抬脚跨过崇德门,却忽闻身后有个女子气急败坏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缓缓转身,瞧见面前女人的模样,心中不由冷冷笑了,他拱手道:“微臣见过公主。” 周建宁虽然跋扈,到底是人生第一次处心积虑地上赶着见一个男子,她咳嗽一声,装腔问道:“你和本宫的婚事近在眼前,为何要向父皇请求出使充州?你知不知道,二皇兄这次铁定不会回头了,你若去了,安危难料。” 李延光抬首,他的目光落到面前女子艳丽的面庞上,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 他看着寿康,就会想到呦呦中毒身亡,太子将她抱在怀中的模样。 面前这个女人,心肠恶毒,嫉妒心重,即便他不出使充州,也不会娶她。 周建宁自然看出他的眼神不对,她皱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是聋了吗?” 李延光淡淡看她一眼,“微臣如何,与公主无关,公主好自珍重。” 周建宁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如此蛮横无理,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跳梁小丑,她咬了咬牙,从怀中抽出一根鞭子来,对着他脚下狠狠抽了一鞭子,睥睨道:“你若敢离开燕京半步,信不信本宫叫你好看!” 李延光却冷冷笑了,他的语气平凡至极,“那微臣就等着了。” 周建宁愣住了,半晌,她才咬牙切齿地问:“你就这么喜欢她?不想娶本宫,为了逃避婚事,所以才去充州?” 李延光看着她,没有说话。 但那清明的眼神中,早已经透露出了答案。 周建宁却仿佛抓住了他的弱点,她冷笑道:“原来如此,你就不怕你走了,本宫弄死她?” 李延光眸色陡然一暗,他重生一世,最听不得别人说呦呦死了,更何况,上一世,还真是寿康间接害死了呦呦。 他笑道:“公主若是还想做一次寡妇,尽管这么做,左右元栖娶不到她,能与她地下团圆,还要多谢公主成全。” 话罢,他便微微颔首,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崇德门。 周建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燃起了熊熊怒火,她死死地盯着那人的背影,泄愤似的往地上抽了几鞭子。 谢娉婷正陪着沈皇后在御花园散步,她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这番场面,不过寿康一向对她没有好感,她避着些就是了,因此她开口,软声道:“母后,那边的金桂开得可好了,咱们去那边坐坐?” 沈皇后虽看不见那边的场景,却知道是有人在甩鞭子,这宫中能有胆量如此跋扈的,非寿康公主莫属了。 她皱了眉头,只想耳不听为净,于是便挽了谢娉婷的手,低声应道:“好。” 周建宁见两人刻意折了回去,倒像是十分不待见她,心里那股愤愤就更重了,但她要脸面,绝不会在这两个她最讨厌的女人面前发脾气,落了下乘,因此便怒气冲冲地朝着云妃的钟粹宫去了,想要母妃替她去求父皇,将李延光找回来。 只是才入钟粹宫的门,便见云妃噼里啪啦地将茶盏摔了一地,周建宁被这情景吓得不清,她讷讷问道:“母妃,这是怎么回事?” 云妃想到太后给她的回信,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她看了一眼女儿,努力平息怒气,“无妨,不过是你皇祖母不肯出手相助,她老人家在热河行宫,还真是要成仙了,不问世俗,不肯帮你弟弟争一争!” 同是邵家的女儿,为何太后就一点野心也没有?眼见充州老二要反了,太后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周建宁听了这话,也不敢冒着被训斥的风险求云妃替她找回李延光了。 她反而劝道:“母妃,做皇帝有什么好的?你看看父皇,这后宫里哪个是真心待他的?全是利用,弟弟以后过这种日子,你不心疼吗?” 云妃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女儿一眼,她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低声叹道:“你又懂什么?” 云妃收了太后的来信,又听了女儿的话,心中已经开始动摇,她为儿子争一争的想法,在晌午得知赵家被抄家的消息后,便彻底消失了,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谢娉婷陪着沈皇后赏花,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崇元帝一直在为母后寻治疗眼疾的医者,听闻最近已经有了消息,她也替母后高兴。 只是听说那位医者是赵长卿,她心中却有些奇怪。 既然赵长卿能治好母后的眼疾,为何陛下不早点让他替母后医治? 谢娉婷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去想,只一心哄着沈皇后开心,她看着眼前盛开的金桂,笑道:“这桂花芬芳扑鼻,殿下还说,母后最喜欢吃桂花糕,臣妾收了桂花,晾干了,亲手做给您做了桂花糕,待会儿您尝尝。” 沈皇后笑了笑,她抬头看了看,仿佛真能瞧见呦呦口中所说的大片大片的金色桂花,半晌,她才应道:“好,母后待会儿尝尝。” 太子娶妻,沈皇后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知道儿子的筹谋,也对儿子有信心,现下唯一操心的,就是孙儿的事了。 徐姆与她说,呦呦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这两月月事来时不大痛了,请过脉,脉象已经平稳许多。 孙儿,早晚都会有的,可她怕自己等不到了。 她的身子,她自己清楚,能熬到禛儿娶妻,已是不易。 只是她有些贪心,她想要在剩余不多的生命里,到宫门外去看一看,去哪里都好,烟雨蒙蒙的江南,雪山覆盖的北国,亦或者是澜沧江外蔚蓝广阔的海洋,像她年少时痴痴幻想的那样,一个人仗剑走天涯。 说来有些可笑,十六岁之前,她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过着自己最讨厌的生活,刻板无趣,端坐高堂,每天同一群妇人虚以委蛇,等待着君王宠幸,她身为皇后,不能妒,不能怒,活得像她祖母房中挂着的观音画像,不管心里有多少泪,面上却要时时刻刻微笑着。 她无数次问自己,甘心吗? 她是不甘心的。 她的大半辈子,蹉跎在宫中,寂寞之时,坤宁宫的每一块地砖,她都一脚一脚轻轻踩过,后来有了禛儿,她荒芜的世界里才算热闹了一些。 如今禛儿娶了妻,她也可以按照原来的计划,真正走出这座囚笼了。 她替儿子娶到了他爱的人,往后深宫之中,禛儿有呦呦陪伴着他,他们绝不会像自己和崇元一样,走到互相厌弃的地步。 至于扶宁,她从心底里喜欢呦呦这个嫂嫂,也敬重禛儿这个皇兄,她的未来,自然有呦呦和禛儿替她把关。 她的确可以放下了,放下宫中的一切。 沈皇后的面上带着一抹极为轻松的笑意,她缓缓开口道:“呦呦,母后可否求你一件事?” 谢娉婷敏感地察觉到,母后接下来要交代的这件事,或许是极为深刻且伤感的。 她握紧了母后的手,轻声说道:“母后,您说。” * 过了未时,谢娉婷才从坤宁宫回了东宫,她让玉团去前头看了看,崇明殿里正沸沸扬扬,想来殿下正忙着处理政事,她估算着时辰,叫膳房准备了晚膳,果然到了戌时,周怀禛才回了丽正殿。 他一进了屋,便寻着小姑娘的身影,她正站在食案前与两个小女使一起摆膳,她抬头见了他,杏眼一亮,便匆匆朝他走来,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嘴还念叨着:“殿下饿不饿?今日的午膳有殿下喜欢吃的酱肘子,还有红烧鲫鱼……” 周怀禛听着她琐碎的话语,一身的疲惫全都卸了去。 他眉目舒展,揽住她的纤腰,一把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亲了亲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又蹭了蹭她挺翘的小鼻子,宠溺道:“呦呦辛苦了。” 谢娉婷推开面前的男人,又悄悄看了一眼玉团和玉锦,见她们抖着肩膀笑,脸色顿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周怀禛低声笑了笑,他攥紧了她的手,拉着人一起陪着他用膳。 沐浴过后,两人上了床榻,周怀禛拥着怀里的小姑娘,同小姑娘一起看话本子,在瞧见话本子里写着,丈夫忙碌不顾家,妻子便带着孩子游览天下去了,他蹙了蹙眉头,不禁觉得这话本子在影射着什么。 难道呦呦是嫌弃他最近忙于政事,忽略她了? 周怀禛这样想着,便收了小姑娘怀里的书,将她压在身下,亲了亲她的小嘴,低声问道:“呦呦是觉得被冷落了?所以才有意让孤看这个话本子?” 谢娉婷一双杏眼里满是讶异,她委屈巴巴地说道:“殿下,我没有,这话本子是新上的,我……” 周怀禛却不愿等她将话说完了,他眸色渐深,吻住了她娇艳欲滴的唇,又渐渐褪去了她的罗裙,谢娉婷杏眼朦胧,浑身发软,只得用纤手牢牢勾住他的脖颈,男人滚烫的身躯与她紧紧拥着,他细细地,密密地吻着她,虽然不动真功夫,却有的是法子让她感受到他的热情。 到了最后,他听着小姑娘娇娇的哭泣声,终于收了手。 他替她清理一番,便拥着她继续睡了,咬着她的耳朵说,“呦呦以后不许再看那样的话本子了,嗯?” 谢娉婷被他整怕了,她乖乖地缩在她怀里,杏眼湿漉漉的,身子还虚着,只能软软地应了一声。 她抱紧他,忽然想起母后嘱咐的事,不由忐忑问道:“殿下,假如妾身有事瞒了您,您会不会生气?” 周怀禛闻言,挑了挑眉,低声道:“呦呦最是乖巧,定然不会有事瞒着孤。” 他拍了拍她的臀,近乎安抚道:“快睡吧。” 谢娉婷却有些睡不着了。 她想起前朝传过来的消息,赵家谋逆的证据被呈到朝堂上,陛下身子不好,殿下代为监国,判了赵家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官卖,他想要做的事都做成了。 如今只剩下充州与北夷的祸患了,按照殿下的计划,赵家被抄的消息传到充州,周怀祀恐怕要坐不住了。 父王和哥哥也给她递了信,说祖母已经想办法打发了二叔那个外室,也让人将二叔看在府中,不等二皇子一事解决,是不会放二叔出来了。 只是眼下,派兵成了刻不容缓的事,为了防止二皇子狗急跳墙,彻底与投靠北夷,西北与燕京的军队,都要出动,父王少不得还要辛苦一趟。 谢娉婷想着想着,便迷糊起来,周怀禛拥紧了小姑娘香香软软的身子,他将她紧蹙的黛眉抚平了,才阖了眸子,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万事都有他担着,他的小姑娘,只需要安安稳稳躲在他身后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一章或者两章就大结局啦!养肥的小仙女可以开宰了(≧w≦) 感谢小仙女“patitofeo”,小仙女“梦境”灌溉的1瓶营养液!!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赵氏嫡系并仆从一千八百余人流放滇南, 女眷官卖, 这是一件轰动燕京的大事, 消息如狂风般,一夜席卷燕京。 当密密麻麻的官兵押送赵家官眷堵塞了长安街时, 连平民百姓都警觉地意识到, 大燕的天, 似乎要变了。 邸报传至充州靖王府的这一日, 风雨大作,信使却丝毫不敢耽搁, 他连擦一擦颚下雨水的空闲都没有,从雨中飞驰下马,一路朝着靖王的书房飞奔而去。 书房内,靖王正同众客卿商议北上之事,忽闻急促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竟是未曾通报, 便直直推门而入, 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靖王殿下,军械之事已经败露,赵家, 颠覆了!” 众客卿闻言, 心中陡然一颤,朝着上座靖王看去。 周怀祀面色如常,他挥了挥手, 强忍着咳嗽的欲望,道:“先生们也已经疲乏了,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再行商议。” 客卿们不敢将心中的不安暴露出来,更怕触了霉头,行礼过后,便退出了书房。 待人都走了,书房内一片寂静,周怀祀疾步走到信使身侧,揪住他的衣领,双眸通红,他声嘶力竭道:“你再说一遍?是不是传错了消息?!” 那信使被揪住了衣领,痛哭流涕道:“殿下,是真的,都是真的!相爷和二老爷都被官兵抓走了,发配滇南,天涯海角,是再不能相见了!” 就在这时,外头风声呼啸,雕花窗子哐当一声被风撞开,屋内文书顷刻便散了一地,周怀祀雪白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发丝飞舞,遮挡住他血红的双眸。 他缓缓地松开了面前人的衣领,面上隐隐露出一丝灰败,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他眼底便冒出一丝水花,恨恨道:“父皇怎么忍心!母妃才薨逝多久,他便任由周怀禛断了本王的后路!” “我恨他!” 话到最后,他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跌跌撞撞地坐到书案前,快速写下一封信,将信装入卷筒,绑到豢养的海东青脚上,放飞了这只承载着他希望的鸟儿,他面目似悲似喜,到了最后,咬牙说道:“既然父皇不慈,莫要怪我不义!” 是父皇的错,都是父皇的错! 倘若父皇不那么疼爱他,不那么纵容他,他绝不会和母妃走到这条道路上来,母妃会活得好好的,赵家也会好好的。 可是父皇给了他宠爱,却不愿给他太子之位,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周怀祀这样想着,眼底冒出仇恨的烈焰,他迎着风,看那只海东青在飘摇的风雨中越飞越远,终于笑得咳嗽起来。 原本他还在犹豫,可如今……,是父皇和周怀禛逼他的! 他不怕做大燕的罪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最后赢家是他,登上九五之位的是他,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割地也好,赔款也好,只要北夷的大汗能帮他,他都能答应。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响,客卿们都惊叫起来,周怀祀心中忽然升起一抹不安,他快步走到屋外,还未踏出门槛,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却忽然抵住了他的脖颈。 他慌张抬头向上看去,却见那人另一只手中持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海东青,面无表情,正冷森森地看着他。 周怀祀心中瞬间慌乱起来,他上下牙齿颤抖着,发出摩擦声,但他也只是慌乱了这一刻,便命令道:“充州军听令,谁能搏这一搏,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周怀祀手下的几个大将闻声,便同那人带来的军士缠斗起来,守卫靖王府的卫军自然都不是吃素的,场面一时凌乱无比。 刀剑争鸣下,那人丝毫不惧,并且忽然笑了,冷声道:“本王奉陛下之命,前来缉拿通敌叛国的靖王,尔等若是想要妻儿老小被冠上叛军家眷的头衔,便尽管反抗!” 周怀祀手下的几员大将虽然忠心耿耿,跟随的心思铁石难转,可他们并不知晓,靖王已经打算投靠北夷,因此听见通敌叛国四个字,自然义愤填膺。 立时便有人问道:“武安王说靖王殿下通敌叛国,可有证据?!靖王殿下守卫充州多年,尽心尽力,如今陛下春秋已高,武安王莫不是见殿下没人护着了,便想要诬陷贤王,诛杀帝王血脉不成?如此说来,臣倒是记起来,武安王您的嫡女入主东宫,看来今日,是铁了心将污水泼到靖王殿下的头上,替太子铺路了?有充州军在,武安王还是歇一歇吧!” 那人说完这话,便挥着大刀,目眦尽裂,砍向欲要抓住靖王的官军。 充州军士被这将军一鼓舞,顿时士气高涨。 谢殊却冷冷笑了,他手握长矛,此刻盔甲上身,坚毅的面孔上一双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将海东青上装着的信当众拆下来,语气平淡道:“这只海东青,想来你们比谁都要熟悉,那便轮流过来瞧一瞧,你们口中忠君爱国的靖王殿下,要往北夷送什么好东西!” 那名说话的士兵将信将疑,瞧着同伴们都望着他,便挺胸抬头地走上前去,待瞧过了那封信,却面色苍白,失了魂魄。 那几位将领看见小兵这样的脸色,便一把将他挥开,亲自上前看。 周怀祀广袖下的手早已经握成了拳头,他怪自己犹豫决,没能早些将这封信送出去,也没能早些同亲近的将领说清未来的打算。 其实他心底是明白的,这群人,没有反骨,甚至充州这些守军,心中格外崇拜武安王这个卫边的英雄,早先大燕与北夷的征战,只要有谢殊出马,就没有打不赢的仗。 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一把,赌他身边信得过的将士会继续追随他,前往北夷。 接下来的场景,到底没让他失望。 他的部下,他当作兄弟的几员大将,看过那封信后,毅然决然地站到了他的身侧,说道:“靖王殿下的抉择,就是充州军的抉择!” 谢殊观望四周,有不少的小兵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了,他冷声问道:“尔等抉择,跟随靖王?可知此去,便是谋逆的叛贼,尔等的父母妻儿,皆会被视作叛贼同党,往后受大燕臣民鄙夷唾弃!” 士兵们顿时犹豫起来,浩浩荡荡的充州守军,很快便分成了两拨。 一拨臣服于朝廷,不愿做叛贼,一拨跟随周怀祀,不肯归顺。 两方立刻交手,刀光剑影,军士的呵斥声,铮铮铁器的撞击声,排山倒海般涌来,血腥味在众人鼻尖萦绕,也不知是谁的血仍旧在流淌着。 充州军的几位将领杀红了眼,他们护着周怀祀,一路往靖王府外缘去了,谢殊只是冷眼看着,却并不阻拦。 只听耳边一声暴响,带着刺鼻气味的白雾便铺天盖地蔓延开来,有士兵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殊喝道:“捂住口鼻,莫要强追!” 众将士听令,便不再去追,只有人疑问道:“王爷,单凭靖王所领的军队,根本不是我等的对手,为何不乘胜追击?” 谢殊看了那人一眼,只道:“穷寇莫追,让他们留着希望,才不会鱼死网破。” 其实不然,临行前,太子殿下命他不必强追周怀祀,届时北夷若敢留下二皇子,大燕就可以“强撸皇亲,破坏邦交”的名头向北夷宣战。 这样的计划,也是他们一早就商议好的,从左相贺洵弹劾赵家,到赵贵妃倒台,再到赵家抄家,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赵家与北夷这两个毒瘤,到了今日,也该一锅端了。 风雨如晦,到了夜间,周怀祀一行人狼狈逃至充州渡头,他早已准备好脱身的大船,原本想要带着众将士北上,可泼天大雨中,跟随他的将士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一艘大船足以装下。 冰凉的雨水顺着斗笠滑到他的脸上,黑茫茫的海域一眼看不到边际,他心中忽然升起一抹苍茫之感。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远处火光闪烁,一位公子撑伞朝他走来。 他仓惶出口:“来者何人?” 那人逐渐走近,面容在火光下模糊不清,他低声道:“前来跟随殿下,与殿下一起北上,卷土重来的人。” * 到了十一月份,西北虎威将军传报回京,靖王一行人自西北岚山入了北夷,又过半月,北夷大汗派使臣遣送国书,言及若想将二皇子赎回,需得大燕割地赔款。 北夷骚扰边陲,烧杀劫掠无所不为,西北的大燕百姓早就对其恨之入骨,这一场战争在他们心中的意义,不只是救回靖王,维护国威,更是想要西北边陲像几十年前太*祖在世时那样宁静,叫夷人有生之年再不敢踏入西北边陲半步。 这也曾是崇元帝的理想,他继位以来,被朝堂上世家争权所困,又在巩固皇权上花费太多精力,空不出手来整治西北边陲,有心无力。 到了今天,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可身子日渐虚弱,收到这封奏报时,他已无力再去处理朝政,太子监国,他是放心的,他索性便将早朝等事宜一并托付给周怀禛,只一心催促赵长卿替沈皇后引毒,赵长卿心中再是不忍,也只有照办。 皇帝一松手,山海般的政务便全都涌向东宫,周怀禛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每晚回到丽正殿,见到他的小姑娘,他才能放松片刻。 谢娉婷知道他忙碌,她心疼他,朝政之事,她插不上手,便只图他没有后顾之忧,她将东宫内务打理妥当,得了空便去沈皇后那处,扶宁与她日益亲近,沈皇后的眼睛经过医治,也大有复明的迹象,这大抵是入冬以来,大内的第一个好消息。 前朝北夷挟持靖王,要求割地赔款,谢殊与镇国公虞铮早已私下主动请缨,前往西北,周怀禛心知这是最好的安排,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他亲自前往,也不敢保证这场战役,万无一失。 当夜他从崇明殿回到丽正殿,心绪难平,他的脚步到了丽正殿门口,却停下了。 夜色临近,庑廊下挂着几盏琉璃宫灯,灯火昏黄,细碎娇软的声音从小轩窗里飘出来,带着娇俏和失落,不一会儿,门帘动了动。 穿着大红遍地金通袖袄的小姑娘自门帘后走出来,微暖的灯光落在她的小脸上,更显得眉目如画。 她手里握着珐琅手炉,玉团正手忙脚乱地替她披着披风,她瞧见他的那一瞬,杏眼里的光芒,竟比灯火还璀璨,也顾不得将披风系好,便朝他跑了过来。 她先是问他:“殿下怎么在外面站着,不进来?” 周怀禛的眉目柔和了几分,小姑娘却又握住他的手摸了摸,便撅着嘴责怪道:“每次让殿下带个手炉,殿下都不听话,手冻得冰冰凉凉的。” 她说着,便将手炉强塞到他手中,周怀禛有些哭笑不得。 周怀禛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髻,低声道:“呦呦,进屋,外面冷。” 他拥着她进了内殿,地龙传来的热将外头的冰冷隔开,小炉上煮了茶,正咕嘟咕嘟地开着。 谢娉婷见他神情不似往日,料想他必定是有话和她说,她替他倒了一盏热茶,笑道:“殿下有什么话就开口,不必憋着。” 周怀禛抚了抚她红扑扑的脸蛋,无奈道:“呦呦,你父王与舅舅,自请前往北夷边陲,战争凶险……” 谢娉婷却愣住了,但几乎她瞬间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殿下本能自行裁决,却特意与她说了,他是怕她不同意? 谢娉婷握住了手中的茶盏,她望着面前的人,笑了笑,低声道:“殿下,父王已经递信给我了,他生怕我妇人之见阻拦他出征,特意书信一封,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我哪里还会再阻拦?” “将北夷彻底驱逐出境,不仅是殿下的愿望,更是父王的愿望啊。” 倘若上辈子王府没被抄家,父王定然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的父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依旧是这样。 其实她心中明白,殿下更想亲自督战,亲眼看着北夷被驱逐出大燕的西北边境,可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太子是一国储君,绝不可能御驾亲征,他不用说,她都明白,更因为如此,她才克服心中的担忧,没有阻拦父王去疆场。 周怀禛心中一动,怎么也没想到,小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目光微凝,与她对视,只觉得心底已经软成了一片,他起身将她拥在怀中。 沉默似乎比话语更有用,谢娉婷揽住他的腰身,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心底逐渐安宁下来。 要说起坦白,她还瞒了殿下一件事,可这件事,母后交代过,只有事成之后才能告诉殿下。 * 坤宁宫中,沈皇后正陪着周扶宁练字,然而这一次,她再也没去纠正扶宁写错了的笔画,只是一遍又一便地告诉她的扶宁,“扶宁,母后的全名叫沈应如。” 周扶宁伏在安上,小手一笔一划地写着“沈应如”三个字,乐此不疲,她的眼中装满了星星,温柔又闪亮,盯着她的母后,笑容像百合花儿一样纯洁无瑕。 沈皇后瞧着宣纸上端端正正的“沈应如”三个字,眼中逐渐湿润了。 她的扶宁,写的最好的三个字,是她的名字。 这个被抛弃已久,深宫几十年都未曾有人叫过的名字,终于在她女儿的手中,一遍一遍临摹,一遍一遍清晰,逐渐在纸上幻化出从前的岁月。 她在琅琊山边,同师父一起上山采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高海阔,每当晨起后,她就在天还未亮时,顺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爬上琅琊山顶,她看着东方地平线上透出缕缕红霞,一点紫红缓缓升起,由暗到明,渐渐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顷刻朝霞满天,琅琊山变成金色的世界。 天地都在她的脚下,自由就在云端。 她眼前朦胧,金光浮现,仿佛真的能触碰到那抹旭日。 周扶宁懵懂地看着她的母后,她看见母后的眼中泪光闪烁,有她看不懂的情绪,这样的目光,让她想起坤宁宫中廊檐下被锁住的画眉鸟,那只鸟儿永远仰望天空,假如鸟儿的眼睛会说话,那么周扶宁肯定,母后眼中藏着的话,同那只鸟儿一模一样。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将狼毫笔放下,抱住她亲爱的母后,她仰头,嫣红的小嘴微微张开,她吃力地动着喉咙,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调。 她终究放弃了说话,又不会写太复杂的字,便拿起狼毫笔,画了一只振翅飞向天空的鸟儿,拿给沈皇后看。 沈皇后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周扶宁替她抹去眼泪,自己的眼眶却也湿润起来。 她不能哭,母后说过,她是最坚强的小公主,她也不想让母后掉眼泪,如果母后像那只鸟儿一样被锁在这里,因为她被锁在这里,她宁愿母后有一天,能走出这座宫殿。 周扶宁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不停地抹着眼泪,鼻涕也流了下来,可却不敢闭上眼睛。 沈皇后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生生地流血,她抱着周扶宁,流泪道:“扶宁……扶宁……”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元喜公公的声音,沈皇后知晓,定然又到了赵长卿替她诊治眼疾的时候。 她拍了拍扶宁的肩膀,背对着元喜将眼泪擦去,低声嘱咐道:“扶宁在这好好等着,母后很快就回来。” 这是她最后一次去见崇元帝。 她曾经拿一颗世间最诚挚的心,用尽了全力,想要靠近他,同他白首偕老,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即便做不成他放在心上的恋人,也能做他相敬如宾的妻子,生同寝死同穴。 她天真的离谱,也错的离谱,她尝试着放下过去的苦难,也想要劝自己,几十年都忍下来了,剩下的这十几年,亦或者几年,自己也应该能忍下去的。 但她一闭上眼睛,就是坤宁宫中无边无际的死寂与黑暗,是禛儿高热,他一眼都不愿过来看的冷漠,是产房之内,她撕心裂肺,剖心挖肝一样痛苦地叫着时,他在贵妃身侧,笑语晏晏的模样。 她要的真的不多,他只要他给她正妻的尊重,给他们的孩子正常一点的关照,可这些,几十年,他统统做不到。 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葬在一处了。 她嫌他脏,他的身体脏,他的心也脏。 沈皇后想着这些,头痛欲裂,她茫然地随着元喜进了奉天殿,这座大殿,破天荒地没有人守着,那个男人,一身黄袍,须发尽白,苍老得不像样。 赵长卿对她说:“娘娘,今日是最后一次了。” 沈皇后看了周世明一眼,冷冷笑了,的确是最后一次了。 她安稳地坐下来,像往常一样把脉,然后施针,陷入奇异的梦境。 在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她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声,他颤抖着叫她:“应如,应如。” * 朝堂中物议沸腾,北夷要割地赔款,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朝中众大臣心知赵家为何陨灭,赵家身为靖王的外家,做出如此侮辱门楣,通敌叛国的事,全是为了靖王筹谋,靖王又怎会不知情? 靖王并非无辜,甚至主动投靠北夷,民间有识之士多有不忿,但靖王象征大燕的颜面,倘若不救,到底不合适,出兵一事就显得刻不容缓。 谢殊主动请缨前往西北,镇国公虞铮也自愿前往,两位老将同镇守西北的虎威将军姜怀伟一同出战,到了十二月中旬,第一场战争便开始了。 时值冬季,北夷草木枯损,青黄不接,周怀祀前去投靠时,北夷大汗见他所带之人只余区区一千人,顿时大失所望,但有李延光在,他舌灿莲花,生生将一局败棋扭转了局势,特意抛出大燕国库有多么富足,皇帝病弱,太子又忙于内政,根本没法同北夷抗衡,诸如此类,将北夷大汗听得双目发光,野心膨胀。 在这样诱人的条件下,北夷大汗便再也忍不住了,但他并非没有头脑之人,知道于北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兵器装备,而是打起仗来所需要的粮草储备,于是他便提出要求,让靖王等人为北夷将士筹备军粮,若能集齐冬日所需的粮草,便出兵攻打大燕。 靖王出走之时,身上携带的金银财宝并不少,他已经没了退路,索性孤掷一注,咬牙让李延光乔装打扮,回到大燕购买粮草。 北夷大汗打得一手好算盘,却没想到,谢殊早已经料到北夷粮草不足,必然不敢开战,因此在斥候打探到北夷有人潜入大燕时,便派出一路人马悄悄跟随,暗中做了手脚。 李延光自然“顺利”将粮草运回,北夷大汗检验过粮草后,喜出望外,当即便决定出兵攻打大燕边陲,却未曾想到,还没等他点兵点将,大燕的虎狼之师已经兵临城下,战鼓雷鸣般自西北边陲响起,硝烟弥漫,一夜之间,局势尽变。 起初半月,北夷军队有恃无恐,后方军备粮草充足,与大燕军队旗鼓相当,每进军一舍,北夷大汗便多得意一分,在距离西北雁门关只有一步之遥时,北夷大汗心底的豪心壮志达到了顶峰,他身边的大将均看出行军如此顺利并不简单,多次劝说大汗停止行军,然则北夷大汗被靖王一行人自报家门处境的行为心动,只以为大燕皇帝病弱,太子无法镇守国门,身侧之人再多的劝说,都不足以让他回头。 他当即下了最后一道死命令,派先锋队率先开道,攻打雁门关,然而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北夷大汗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写皇后的时候,眼泪唰唰的掉,狗皇帝真的狗,他配不上我的应如宝宝 本来说好今天完结的……我的g又倒了or2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粮草断了。 这个消息自后方传来, 北夷大汗怎么都不肯相信。 他木然地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西北的狂风将他的王帐吹得猎猎作响, 底下面目庄重的稗将们都看着他,他们虽然一言不发, 可北夷大汗却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无声的责怪。 几个气急的将军将当初负责买粮草的人押进王帐, 李延光就在其列。 他虽衣衫凌乱, 可却丝毫不见狼狈。 大汗鹰目含怒, 猛地向桌上落下一掌,问他:“李延光?当初是你去买粮草,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大汗一口蹩脚的大燕话,听在李延光耳中,刺耳又好笑,他目光平淡,不躲不闪,“二十万石粮食, 不可能逐一排查, 大汗又急着催促,我等只有随意排查,外围十万石粮食皆是上等,谁又会想到, 剩下的十万石粮食中, 次等沙石会混入其中?” 北夷大汗怒急,一旁却有人劝道:“大汗,事已至此, 追究也无益于局势,大燕的虎狼之师离王帐只余一射之地,没了粮食,这仗我等没有把握,不如先向大燕求和,休养生息,回头再战!” 这也是北夷惯用的招数,打不过就先投降,待准备妥当,再杀个回马枪,大燕的历任君主,为了彰显大国风范,总会同意议和,这也是几十年来,他们在大燕边陲盘踞而安然无恙的原因。 北夷大汗心中犹豫,他自然知晓,此刻投降是最好的法子,可这未免太过儿戏,也显得他们北夷太没气势。 他开口问道:“剩余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底下的将军一脸难色,低声道:“可维持八九日。” 那也是在极其俭省的情况下。 就在北夷大汗犹豫不决时,雁门关的守将忽然一反之前节节退败的模样,开城门,拥兵而上,三十万大军气势恢宏,将北夷驻扎营地围得水泄不通,牢如铁桶。 十日之后,北夷军队仿佛一只失了爪牙的猛虎,士兵们又冷又饿,连刀枪都拿不稳,北夷大汗咬咬牙,终于递上降书,甘愿无条件将靖王一行人等送回大燕,并且对大燕俯首称臣,只愿大燕放北夷一条生路。 谢殊将降书并奏报八百里加急送回燕京,然而还没等到燕京回复,周怀祀便在北夷阵营中自刎身亡。 至于李延光,却不知所踪,后来据西北岚山脚下的百姓所说,曾瞧见一位年轻俊逸的和尚自远方而来,上了岚山,此后便再也无人瞧见他下山,只是每逢四月初五的晚上,岚山的山顶便亮起一座舍利灯塔,光华灿灿,与星月争辉。 梵音阵阵,那和尚敲着木鱼,忽听耳边有人问他:“为何四月初五燃灯祭祀?” 和尚敲木鱼的手顿了顿,他并未睁开眼睛,低声道:“她怕黑。” 那是她的祭辰,他怕她找不到轮回的路。 那人又问道:“她是谁?” 和尚默了一瞬,又开始敲起木鱼,喃喃道:“她会回来的。” 那人笑了一声,忽而对他说道:“可怜你遁入空门,却还是如此糊涂。” “两世轮回,你还是你,她还是她,从未改变。” 和尚闻言,睁开了双目,璀璨的星子从暗夜的天际划过,他坐在万丈之巅,伸手可触星辰,一言不发。 * 捷报自边陲传来,北夷元气大伤,民生不调,赔与大燕金银数万,签了停战书,从此远离西北边陲,前往锡林郭勒大草原,休养生息,然而于北夷而言,或许这场休养,又要持续几十年。 边陲朝堂皆呈安稳之象,周怀禛总算得了空闲,陪伴他的小姑娘去外头逛一逛。 当年武安王嫡女出世,崇元帝亲封汝阳郡主,赏赐封地。 周怀禛几次瞧见他的小姑娘在床头看汝阳地志,便上了心。 汝阳地处大燕南部,四季如春,距离京都不过两三个时辰的功夫,然而谢娉婷自出生起,便未曾踏出过燕京一步,当她的殿下提出同她一起去汝阳时,她兴奋得像只鸟儿。 太子和太子妃出行,并不是一件小事,需要万全准备,趁着这空挡,沈皇后便提出在坤宁宫聚一聚。 当夜坤宁宫中灯火辉煌,欢笑之声盈满内室。 沈皇后亲自下厨准备了锅子,这是她闺中最喜欢吃的,她从琅琊山上回到燕京沈家,每当腊月时,沈家一家人便欢聚一堂,大家吃着锅子,姐妹们用膳过后便行酒令,腊八那日,能一直玩耍到半夜。 然而入主中宫几十年,她戒掉了这个习惯,原因无他,坤宁宫并非沈家,并非琅琊,这里没有她的至亲长辈,只有她和禛儿,扶宁相依为命,到底比不上在家中热闹,她怕触景伤情,便索性不再费那些功夫。 然而今日,她还是决定亲自下厨。 这不是一顿饭,而是一场不知道多久的告别。 饭桌上其乐融融,灯火昏黄,周扶宁这一日格外黏着沈皇后,连她最喜爱的娉婷姐姐都顾不上,一会儿替母后拿碟子,一会替母后上菜,仿佛成了沈皇后的小尾巴。 谢娉婷是知道内情的,她生怕扶宁的异常引起身侧之人的疑心,因此一直拉着他说话。 周怀禛牵着她的手,目光却落在沈皇后身上,他眉目淡淡,半晌才垂眸,将目光放在他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面色红润,在东宫娇养几个月,愈发光彩照人,她倚靠在他身侧,杏眼中满是亮光,嘴里还念叨着:“殿下不能贪嘴吃辣,待会儿只能吃清汤的那一半。” 周怀禛眉目微舒,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他罕见地放松,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凑近她耳畔,低哑道:“呦呦吃过了,孤再吃呦呦,也是一样的,只要呦呦不嫌弃孤就好。” 谢娉婷面色“唰”得红了一片,她做贼心虚似的瞧了四周,见母后和扶宁都没听见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她黛眉微蹙,捏了捏他的手掌,嘟囔道:“殿下讨厌死了。” 周怀禛就喜欢看她这幅娇俏的模样,他低沉笑了笑,握紧她的小手,应承道:“嗯,还是呦呦最讨人喜欢。” 谢娉婷脸上热乎乎的,她站起身来,圆溜溜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撅嘴道:“我要帮母后上菜了,你一个人待着吧。” 周怀禛看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的笑意却忽然淡了下来,他向空着的酒盏里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摇晃几下,一饮而尽。 后厨里,沈皇后正忙碌着,只差几道配菜,便能开饭了,谢娉婷从屋外进来,闻到这股香气,眉眼弯弯,“母后做的饭菜真的太香啦!” 她说着,便帮着沈皇后端了配菜,沈皇后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笑道:“呦呦的小嘴真甜,这夸奖,母后收下了。” 两人并排走出后厨,周扶宁迈着小腿跟在她们身后,距离正殿还有一段距离时,沈皇后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原地,昏黄的灯火落在她面上,光晕柔和,她说道:“呦呦,替母后照顾好他。” 她往后看了一眼,“还有扶宁。” 谢娉婷的眼中开始酸涩起来,她狠狠地点着头,声音开始有些哽咽,“呦呦答应您,会照顾好殿下和扶宁。” 沈皇后用空出的那只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走吧,进去,别让他看见,他可是个人精呢,从小就是。” 沈皇后说着,自己眼底却也有了泪光。 三人进了殿内,锅子的香气蔓延开来,将十二月的寒冷孤寂都挡在大殿外。 这一场膳没有外人,用的自然是其乐融融,到了夜间,酒足饭饱,周怀禛才携着小姑娘回了东宫。 华宴散场,沈皇后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底含泪。 就在她要转身回正殿时,忽然瞧见远处一个黑黑的,佝偻着的影子,她皱了眉头,问道:“是谁?” 崇元帝自黑黢黢的树影下走出来,面上尴尬,他的脸色苍白,咳嗽了几声,并未说话。 沈皇后看着他,蹙眉问道:“陛下若无事,便请回吧。” 她今日心情好,不愿为他坏了心情。 她说着,便转过身去,忽听背后的男人仓惶问道:“应如,重新开始,好吗?” 沈皇后的身子颤了颤,她背对着他,泪水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如果当年新婚时,他能说出这句话,如果禛儿出生时,他能说出这句话,如果……,如果没能经历那些痛彻心扉的事,她也许会愿意和他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她剖心挖肝,蒙蔽自己,也只能说出一句: “陛下,我们回不去了。” 她晦涩又坚定地说完这句话,停顿了许久,裙裾扫过门槛,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入了内殿。 她这一生,和他耗费的时光太长,太不划算,她不想回头了。 就这样吧。 崇元帝缩在隐影中,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着咳着,眼底忽然涌出了泪水。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看着坤宁宫的宫门紧紧闭合,他和她,仿佛被一道宫门隔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他颤巍巍地扶着元喜,嘴里叫着:“禛儿出生了,朕要去看看,去看看……” 元喜也开始掉眼泪。 * 隔日,坤宁宫中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数九寒冬,水缸里备用的水全都冻成了冰块,大内的潜火队到时,偌大的坤宁宫只剩一片废墟,皇后沈氏尸骨无存,不幸中的万幸,沈皇后和朝云姑姑拼了命将小公主周扶宁推出火海,五公主幸免于难。 坤宁宫里的宫人们各个眼中带泪,甚为自责,宫人们无一损伤,可是向来体恤他们的沈皇后,一国之母,却葬身火海。 崇元帝接到消息,从病榻上抽身起来,待赶到坤宁宫时,瞧见黑黢黢的废墟,他面目灰白,闯进废墟中,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沈皇后的名字,不停地翻找着,手上的指甲断开,流出了血,他却仿佛看不见。 周怀禛赶到坤宁宫时,眼底通红,他心中虽然早已知晓母后的打算,可看见这片废墟,心中依旧痛得不能自拔。 周怀禛忍痛将地上颓废的男人扶起来,与他对视着,父子两人均是双目通红。 周怀禛看见他那狼狈的模样,却没有一丝心软,他冷声道:“父皇,您再找一千遍都没有用,母后她不会再回来了,您从前厌恶她,现在您该满意了,她永远不会再惹你心烦了!您再也不用对着母后快要失明的眼睛抱有愧疚之心,您再也不用违背自己的心意,初一十五到她宫中阴阳怪气,您甚至再也不用烦恼皇陵之中还要费尽心思给母后留一半空位,母后她再也不需要了!” 这些话,他憋在心中许多年,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他曾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呐喊着,这样的念头,在他看见母后被贵妃推倒,双目流血时就深深刻在他脑海中,到了今天,他终于不用再顾及母后的感受,痛痛快快地说出口。 崇元帝面对这一声声质问,脑中一片空白,堂堂的帝王,面上一片灰败,绝望和痛苦轮番在他眼中出现,他颤抖着摇头,想起皇后昨夜决绝的背影,忽然心悸。 他瘫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没找到她的尸骨,朕不信,不信!” 他忽然想起什么,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转身朝着元喜跑去,一刻也等不得,开口道:“琅琊山!去琅琊山!” 周怀禛望着帝王跌跌撞撞的背影,心中翻涌的血气才平静下来,他握紧了拳头,最后又慢慢松开。 谢娉婷赶来时,见坤宁宫一片混乱,他的神色也不对,忙拉着他到一边,握住他的手,急促地开口解释道:“殿下,您听我说,母后她没事,她只是不想您难过,所以才选择这样出宫,您不信的话,母后她还留了一封信给您!” 谢娉婷生怕他受不住打击,连忙将信递给他。 周怀禛眼眶微红,但很快,他的表情便恢复如常,他抚了抚她一路跑过来已经凌乱的头发,努力平稳心绪,低声说道:“孤早就知道了,呦呦。” 倘若没有他相助,仅凭母后和呦呦两个人,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能施行。 谢娉婷愣住了,她握紧他的手,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殿下,对不起,我不该瞒着您。” 周怀禛紧紧地抱住她,他蹭了蹭她的颈窝,低声呢喃道:“呦呦,孤很高兴,母后终于从这个牢笼中逃走了,孤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谢娉婷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她杏眼中含着泪,忍住抽噎,低声道:“殿下,我和扶宁,同你一样,都替母后高兴。” 她仰头,抚了抚他通红的眼眶,扯出一个笑脸,柔声道:“殿下,我答应过母后,会替她照顾好你和扶宁,以后殿下还有我,还有扶宁,我们都好好的,母后才会放心。” “现在,我们要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母后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将坤宁宫的事情按照旧例处理完,已然到了深夜。 谢娉婷热了酒,开始和她的殿下坐在火炉旁一起看沈皇后留下的信。 “禛儿,当你看到写封信的时候,母后已经出宫了,别怪呦呦瞒着你,是母后让她这么做的,母后怕告诉了你,你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母后就不忍心再走了。” “母后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从你豆丁点儿大,等到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请不要怪母后不辞而别,也别为你母后和父皇的事难过,好吗?” “你要像你小时候跟母后说过的那样,做个明君,待呦呦好,和她一起过好以后的日子,等你们有了小团子,说不定哪一天母后就悄悄回来看看啦。” 谢娉婷看完信,眼中有些酸涩,她抱紧了身侧的男人,呢喃道:“母后说她会回来的。” 周怀禛垂眸看她,低低应了一声,他把热好的温酒递给她,开口道:“咱们早点生小包子,母后才会回来。” 谢娉婷只稍稍饮了几杯,即便如此,她的面色也酡红起来,目光迷离,她傻傻笑道:“好,生小包子,等母后回来。” 周怀禛见她的身子歪斜着,差点滑到地上,忍不住将她抱紧了。 他怀中的小姑娘醉了酒,似在梦呓,软软糯糯地哼唧道:“太子哥哥,坏。” 周怀禛的目光沉了沉,刚刚还说要和他生包子,这会儿就说他坏了? 周怀禛面上有些不满,亲了亲她的小嘴,低哑问道:“那呦呦喜不喜欢太子哥哥?” 小姑娘响亮回道:“喜欢!” “有多喜欢?” “唔,糖葫芦给太子哥哥,亲亲也给太子哥哥……” 周怀禛默了默,他不过年少时抢了她一根糖葫芦,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周怀禛默了默,忽然又想起什么,他低声问道:“呦呦什么时候喜欢太子哥哥的?” 小姑娘不满地撅了撅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上元节,兔儿灯。” 周怀禛心尖一动,他眉目温柔,望着怀里的小姑娘,在她面上落下一吻,哑声道:“小傻瓜。” 每年上元节,他都亲手做一盏兔儿灯,在长安街上追随着她的脚步,但也只有那个下着雨的上元节,她孤身一人,在雨中哭泣,他才敢替她撑一把伞,光明正大地将那盏准备已久的兔儿灯递到她手中,告诉她,“别哭。” 他将一生中最忐忑,最纠结的情绪都给了她,并且甘之如饴。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怀里的小姑娘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说道:“殿下,下雪了。” 周怀禛扫了一眼窗外,琉璃宫灯飘摇着,映出漫天飞雪。 是啊,下雪了。 他打横抱起怀中的小姑娘,朝着床榻走去,被褥倾覆,留下一片温暖天地。 他抱着她,听着她稚气的梦话。 “殿下,堆雪人……” “好。”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小仙女们想先看什么番外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076253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预收太子的小娇娇】 薛宜锦死了。 身为长信侯府三房的孤女,薛宜锦生前谨小慎微,从不敢拔尖冒头,可还是挡了一家子豺狼的路,不得好死。 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替她收尸的,是一向对她冷淡、看她不顺眼的太子严晔,他说出的话冰冷,却红了眼眶。 “薛绵绵,你真蠢。” 他嘴上这样说,却血刃那群豺狼,亲手替她报了仇。 重生后,渣男表哥在大伯母的怂恿下,又口出狂言,上门退亲,直言她只配嫁给暴戾腿残的太子殿下。 薛宜锦什么都能忍,就是忍不得别人说严晔不好,她上去就扇了渣男一巴掌,眼底闪着晶莹泪光,“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不配说他!” 路过的太子殿下:孤听见她这么说,心花怒放算是怎么回事? 想不明白,他索性将人娶回家,慢慢想,最后,他食髓知味,每一天都心花怒放。 【小剧场】 某日,薛宜锦醉了酒,泪眼朦胧,委委屈屈,“殿下以前为什么讨厌我?” 男人抚了抚她鲜艳欲滴的唇,低哑道:“讨厌绵绵不抱孤的金大腿,去求别人。” 薛宜锦:…… *男主假残疾,真暴戾,真腹黑 *女主不是小白花,会渐渐变强 *很甜很甜,信素素,得永生 *架空背景,请勿考据感谢在2020-03-22 23:48:46~2020-03-23 23:5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076253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番外一 夜幕降临, 大内陷入无尽的寂静与黑暗中。 飘雪穿过只剩枯萎枝桠的庭树, 宫道上积了几尺厚的雪, 踩在上头吱嘎吱嘎地响着。 天寒地冻,巡逻的侍卫兵戟森严, 有侍卫忍不住搓着手取暖, 四周黑暗没有光亮, 他脚下一滑, 差点摔个狗吃屎,他险险站直了身子, 拍着身上的飘雪,忍不住低声抱怨道:“新帝登基,大内一点喜气都没有,如今连个灯笼都不许人点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一旁的同伴忙捂住他的嘴巴,扫了一眼四周, 警告道:“莫要乱说话。” 谁人不知, 新帝废太子出身,拥兵攻城,一夜之间血戮赵家,连尚了公主的昌平伯府都不能幸免于难, 新帝性情阴沉, 喜怒不定,倘若方才那话被有心人听见,又是一桩血案。 新帝还有个怪癖, 夜间不许大内燃灯,只有长宁殿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也曾有宫人猜测,长宁殿中或许住着某位身份特殊的后妃,亦或是藏了什么绝世的宝物,但诸多猜测,没有一个被证实过,长宁殿就像是个禁忌之地,唯有帝王才能进去。 奉天殿中,男人一身玄衣,眉目冷清至极,他手持朱笔,一刻也不肯停下手中的动作,待奏章尽数批完,他双目中已经含了血丝。 一旁元封忍不住劝道:“陛下,您都批了一天一夜的折子了,太后娘娘该担心了。” 座上之人低低地应了一声,他阖上眸子,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开始空荡起来。 他不敢停下,登基这一个月来,政事繁忙,他像个陀螺,不停地旋转,他只想这么转着,仿佛人动起来,心就可以不动,可以不疼。 但是现在没用了。 他想她。 他用膳的时候想她,早朝的时候想她,接见大臣时想她,甚至瞧见御花园里枯萎的桃树枝桠,他也会想她。 他将这些心思掩饰得极好,瞒过了大臣,瞒过了母后,瞒过了天下人,可却瞒不过他自己,夜晚,是他最期待,却又最害怕的。 她走后的夜晚里,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他又无比渴望入睡,因为在梦里,他至少能抱着她,她讨厌他也好,喜欢他也好,总归她是在他怀里的。 元封见座上的人一动不动,在心中叹息一声,怕他着凉,将一旁的大氅轻轻盖到他身上,可盖到一半,神思倦怠的人忽然睁了眼,他的一双眼睛黑沉得看不见一丝亮光。 元封的心重重一跳。 身为帝王的近侍,他再清楚不过,那个眼中含有亮光的太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 攻城当日,汝阳郡主在昌平伯府中毒身亡,三十万大军攻城以后,原地待命,人人亲眼瞧见,他们的新帝,从血流成河的昌平伯府中抱着一位女子,一步一步走向大燕的皇城,夕阳残红,替长安街铺上一层红光,当时的场景,像极了帝王的婚仪。 然而从那一刻开始,这位少年天子的眼中就再也没有光亮了。 他很少笑,甚至很少说话,就连沈太后也对此束手无策,后来沈太后见他正常地用膳、上朝、批折子,没有荒废政务,便也不再费心了。 只有元封知道,天子看起来正常,不过是他将心底的疯狂留在了长宁殿。 他不许宫人点灯笼,只有长宁殿中彻夜通明,殿内堆满寒冰,数九寒冬,冰雪不化,这才让水晶棺里躺着的那位美人,尸身不腐。 才回大内的那几日,天子白日在奉天殿内处理政务,到了夜晚,他便宿在长宁殿,听起来毛骨悚然,可谁都不敢提醒他,水晶棺里的那位已经死了。 元封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再回过神来,天子已经起身离去,外头雪下得正盛,天子瘦削的身影在空寂的雪夜里消失了。 元封没跟上去,因为他知道,陛下定然是要去长宁殿,陛下不允许别人进长宁殿,连沈太后都瞒着。 长宁殿内燃着一千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恍如白昼,映着烛火的水晶棺晶莹剔透。 周怀禛修长的手抚着水晶棺,他的指尖隔着冰棺,落在她的黛眉上,落在她的微挑的眼尾上,直到指尖落在她灰白的唇瓣上,他的动作才顿住了。 他隔着冰棺,抚着她的唇瓣,晦涩地说道:“呦呦,我好想你。” 他眼底有了水光,声色却再温柔不过,“呦呦,我替谢家平反了,你的祖母,母亲,还有兄长,都过得很好,你别担心。” “你怕我杀人,我在佛祖面前许了愿,以后再也不杀了。” 他又在她唇上抚了抚,似是低喃,“我做的好不好,棒不棒?你夸夸我,嗯?” 他等了很久,很久。 冰棺中的小姑娘面庞宁静,却再也没能回应他一句。 他眼眶通红,眼泪终于一滴一滴掉了下来,隔着冰棺,他的泪水落在她的眼尾,一直往下滑,好像她还活着,她也在流泪。 “呦呦,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又是漫长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仿佛冷静下来,眼底只余一片柔色,隔着冰棺,一点一点地抚去她眼角的泪水,宠溺道:“别哭了,你不想说话,咱们就睡觉,嗯?” 他这样说着,便宽衣解带,步入开封的水晶棺,他抱住她冰凉的身体,在她眼尾落下一吻,低声道:“好梦,呦呦。” 然后他就陷入了沉睡。 * 天忽然亮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殿外,回头看,已经没了长宁殿的影子,他心里一空,再回神,身侧是绿草芳菲,春暖花开,纷纷扬扬的桃花在枝头落下。 他有些糊涂了。 明明昨夜还下着雪,怎么今天桃花就开了? 他打量着四周,恍然发现,这同他熟悉的大内不一样了。 他攻下燕京,入了大内,经过战火,宫内一片荒芜,只余下耐活的松柏,从来没有这么灿烂的桃花。 他这样想着,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走进了庭院,宫院里桃花盛开,两棵相邻的桃树中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秋千,有个五六岁的男娃娃坐在上头,正扶着秋千的链子,撅着嘴生闷气。 男孩子玉雪可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知为何,周怀禛觉得这个孩子十分面熟,他的心中划过一抹奇异的情绪。 大内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孩子?难道是哪位宗亲家的夫人过来拜见母后,所以才叫孩子在这里玩? 这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他忍不住蹙了眉。 小男孩见他蹙了眉,有些害怕,他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委屈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迈着小短腿,挪到男人面前,奶声奶气地说道:“父皇,对不起,团团不该拿泥巴砸小郡主。” 周怀禛微微一愣,小郡主又是谁?他这样想着,忍不住问出了口。 团团疑惑,“父皇不记得了吗,小郡主是韩妙妙,韩偓叔叔和妙锦姨姨的女儿呀!” 周怀禛心底一震,徐妙锦早在先前就被先帝赐婚给永安侯庶子,世谨心死如灰,大醉一场,接着便跟随他前往幽禁之地,这个小郡主,又是从哪里来的? 团团看见面前迷茫的眼神,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想法,他挥了挥小手,委屈道:“父皇不会是失忆了吧?父皇不记得团团了吗?” 周怀禛却冷了脸色,方才他没注意,这孩子一直叫他父皇,只有他和呦呦的孩子才能叫他父皇,他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刺痛起来,冷声道:“我不是你父皇,你认错人了。” 团团眼里的泪水顿时转圈圈了,他忍住哭声,抽噎道:“团团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父皇别不要团团。” 周怀禛心里有些苦涩,他望着眼前的男孩儿,想着若是呦呦还在世,他们的孩子一定也像团团这样漂亮。 可惜,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垂了眼,狠心道:“你快走吧,这里是大内,守卫森严,待会儿会有人赶你走。” 团团眼泪汪汪,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见父皇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哄他,不由哭着说道:“父皇不要团团,团团也不要父皇了!” 他的小短腿走路还不利索,一着急,便跌倒在地。 周怀禛心里一紧,疾步走到他身边,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翻起他的亵裤,白萝卜似的小腿上有淡淡的红痕,他眉目微冷,看着小家伙,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就先带他回奉天殿,叫元封替他上药吧,待会儿再问问,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他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无奈道:“好了,别哭了,待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家。” 团团却哭得更伤心了。 父皇真的不记得他了。 谢娉婷在殿内看着话本,特意替父子俩制造了一个和解的机会,可外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出了门。 漫天阳光下,桃花纷飞,高大的男人抱着小团子,正蹙着眉头哄,她忍不住笑了笑。 殿下哪里都好,就是不会哄团团。 她走上前去,从男人手中接过团团,抱在怀里,捏了捏儿子圆嘟嘟的小脸,柔声道:“团团不生父皇的气了,好不好?” 团团委屈极了,他不再去看讨厌的父皇,只是搂住母后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叫了一声,“母后。” 周怀禛看着眼前的姑娘,却仿佛五雷轰顶,他站在原地,不敢动,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他的小姑娘就不见了。 她同他记忆中不一样了,此刻她是鲜活的,明亮的,带着小姑娘的娇气柔媚,又带着为人母的温柔。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方才小家伙叫呦呦母后,叫他父皇! 他是在梦中吗? 如果这是梦,他永远也不愿意再醒了。 谢娉婷见他站在原地一动,只是用那双幽深的凤眸紧紧盯着她,忍不住笑了笑,她靠近他,轻车熟路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软声道:“殿下也原谅团团,好不好?” 周怀禛眼眶微红,他像在长宁殿冰棺前做的那样,颤抖着用手抚过小姑娘的眼尾。 只不过这一次,他手下是温热的。 他忽然落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我哭了,我还是舍不得让上辈子的太子那么凄惨,就来一个甜甜的结局吧!感谢在2020-03-23 23:55:57~2020-03-25 11:4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见你 2瓶;半月公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番外二 夏日野穹, 簌簌飞花落满地, 长乐殿中, 周扶宁倚在廊下,出神地看着成双的蝶儿在明艳的花儿上飞舞盘旋。 皇兄登基已经八年有余, 身为沈皇后的养女, 大燕唯一的嫡出公主, 周扶宁的身份水涨船高。 云妃所出的三皇子周怀祐, 也被封为安王,封地在崖州, 离燕京万里之遥,周扶宁知道,大皇兄是在替她出气,让周怀祐偿还当年对她的欺凌侮辱,因此将周怀祐打发去了崖州,无诏不得回京。 她在这宫里, 再没什么好怕的, 偶尔和三姐姐四姐姐一起在宫里赏赏花,看看月亮,日子虽然单调乏味,可也算是安稳。 一旁的宫女绿挽见她望着远处出神, 不由说道:“公主, 今日太后娘娘请了燕京的名角儿,在寿康宫做戏,要不咱们去瞧瞧?” 绿挽知道, 五公主天生不能言语,不像宫里头三公主四公主,心里头憋着事,还能同旁人说一说,绿挽怕让她一个人待久了,心中难免低落。 太后娘娘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不过是这大半年来,大内没有一件喜事,天子日益消沉,忙于政事,恰逢太后娘娘寿诞将至,便先请了外边梨园里的名角儿阮莺莺登台唱一唱,瞧瞧效果如何。 周扶宁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致,但她还是点了头,她想母后一个人住在寿康宫,肯定很是寂寞,若她去陪着母后,母后定然会高兴。 绿挽见她点了头,面上总算露出了喜色,她忙指挥着一群小宫女准备出行的仪驾。 外头天正热着,烈日炎炎,蝉鸣阵阵。 周扶宁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寿康宫。 沈太后畏热,朝云姑姑便吩咐宫人将戏台搭在了殿内,沈太后正与齐太妃说笑着,三公主周礼宁和四公主周安宁坐在一旁,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台上的优伶唱戏。 周礼宁与周安宁是双生子,礼宁是姐姐,却更活泼一些,她见周扶宁到了,忙笑着上去挽住了她的手,“扶宁妹妹,我刚想派宫人去长乐殿找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沈太后被姐妹三个引去了注意力,齐太妃见她走神,不禁笑了笑:“扶宁今年都十五了,娘娘还是这样紧张她,同从前一模一样。” 沈太后微微一愣,眼底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她这一双儿女,是最让她操心的,儿子如今虽贵为天子,承袭国祚八年有余,可却仍旧孤身一人。 攻城当日,汝阳中毒身亡,禛儿的心也随着一起走了。 长宁殿中,他守着汝阳的冰棺,整整三个月,直到开了春,冰雪消融,冰棺实在受不住了,她才亲自去求。 她到长宁殿时,灯火通明,她的禛儿守着那冰棺里的人,像是地久天长,枯坐着,他的眼中没有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见了她,也只是木愣愣的,半晌才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母后。 这一声母后,让沈太后的心如同被锋利的刀子戳穿了一样,血淋淋的疼。 她眼中晶莹,就在他身旁跪下来,同他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望着冰棺中的女孩儿,落了泪,“禛儿,姑娘家家都爱美,她定然……定然不愿你看见她如今的模样,让她好好地走吧,算母后求你了……” 她说到这儿,眼中的泪水也掉了下来。 她看见儿子的眼中逐渐有了焦距,他声音晦涩,低声道:“母后,儿臣昨晚见到她了。” 他见到他的呦呦了,呦呦带着小团子,小团子叫他父皇。 沈太后的心紧紧一缩,她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母子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太后看见儿子的僵直的身体动了动,她听见他说: “母后,儿臣都明白。” 他这样说着,垂眸,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那之后,皇陵之中便多了一位孝仪皇后,位于帝王预备的陵寝之侧,无人知晓,年纪轻轻的天子,已经为自己准备了梓宫墓穴。 沈太后想到这,心口仿佛被堵住,闷闷地喘不过气来,周扶宁对母后的情绪格外敏感,她走上前去,握住母后的手,眼中是无声的关怀。 沈太后瞧见女儿清水芙蓉似的面庞,心底的愁意却更上一层楼。 今年扶宁已经十五,只比她大了两岁的三公主四公主都已经定下了亲事,唯独扶宁的亲事还没有着落。 朝堂上的年轻才俊不少,可沈太后挑来挑去,看谁都不放心,她的扶宁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扶宁不能开口说话,倘若嫁的人不好,欺负了她,她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 台上的戏继续唱着,沈太后却没了听戏的心思。 周扶宁握紧了母后的手,含笑盈盈,她心底知道母后在担心什么,可是满燕京,有哪个门第相配的人家愿意娶她这个哑巴公主呢? 就这样一辈子不嫁,对周扶宁来说,也没什么不好,她守着母后,守着皇兄,在宫廷里悠闲度日,比起嫁出宫,面对陌生的一切,她更愿意选择前者。 周扶宁听了一会儿戏,便觉得殿内有些闷,她悄悄在沈太后手上写了更衣二字。 沈太后笑了笑,低声道:“去吧。” 周扶宁便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她没有撑伞,毒辣的日头就落在面上,不一会儿就香汗淋漓,晒在大太阳底下唯一的好处是,这会儿她的身上开始暖洋洋的,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 前面有个凉亭,周扶宁一眼就认出来,凉亭里身穿龙袍的那位是她的大皇兄。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冰冷,没有半分表情。 站在大皇兄对面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那少年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袍子,站得笔直,远远瞧去,像极了冬日里的松柏。 周扶宁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等皇兄和那少年说完话,她再上前请安。 只是这一等,就是许久。 到底是周怀禛先看见了自家妹妹,他没有说话,只一个眼神,元封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元封撑了伞,快步走到树下,喘着气说道:“五公主,殿下让您过去。” 周扶宁闻言,便跟了上去。 她像往常一样,给周怀禛行了礼,便站在他身侧,不动了。 那个松柏一样的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但只是这一眼,就让周扶宁心底有种惊艳的感觉。 这个少年的眼睛好看极了,像是夜空中璀璨的星子,但他瞧见她的一瞬间,眼底划过一丝喜悦的情绪。 周怀禛咳了一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也许是他憋着咳嗽,面上很快就有了一丝红润,遮住了原本的苍白。 这样的技巧,是他轻车熟路的,他知道怎么瞒过太医的眼睛,怎么瞒过母后的眼睛。 周怀禛看了扶宁一眼,他站起身,难得开口说了一句:“朕去看看母后。” 周扶宁有些受宠若惊,自谢家姐姐离世后,大皇兄开口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即便对着大臣处理军国大事,他更多的时候,也只是说“好”或者“不好”,具体事宜都写在朱批上,惹得底下的臣子战战兢兢,不住地揣摩天子的意思。 周扶宁回过神来,点点头,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心底有些慌乱,刚想跟上自家皇兄的步伐,却想起来对面还站着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未免有些失礼。 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少年的眼睛很灵,他似乎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因此他开口了:“谢家容淮,见过五公主,公主金安。” 他微微弯了下身子,朝她行礼。 周扶宁愣住了,她低下头,瞬间知道了面前人是谁。 他定然是谢家姐姐的那位堂弟,是了,也就只有对着与谢家姐姐有关的人或物,她的大皇兄才会这样有耐心。 周扶宁看着他行礼的样子,莫名又想起了长乐殿里的竹子,刮起大风的时候,那些竹子也像是这样,微微弯着身子,却不失风骨。 周扶宁动了动喉咙,吐不出半个音,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没法开口说话的。 她走上前去,扶他起来,示意他不必多礼。 姑娘的纤纤玉指落在少年的手背上,好看得紧。 谢容淮的身子僵了僵,却没有挣开,他抬眼,细看着这位公主。 她的脸很小,大概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澄澈干净,依稀能瞧出从前的影子。 她大概不记得他了。 这样的认知,让谢容淮心中莫名有些低落。 周扶宁见面前的少年盯着她看,才反应过来自己拉着一个外男的手,有多么不妥当,她连忙放开手,便准备匆匆告退。 身后之人却忽然叫住了她。 “公主,陛下方才问微臣,是否愿意娶您,公主觉得微臣如何?” 周扶宁只觉得有天雷在耳畔炸开,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面前的少年眉目清俊,神色少有的认真。 他走到她面前,少年的面庞镀着暖色的阳光,他一字一顿道:“公主见过微臣的,就在三皇子获封出京那日。” 电光火石间,周扶宁就全记起来了。 她面色苍白,动了动唇,也不管能不能发出声音,也不管对面的人能不能看得懂,只是努力地做出口型: “对不起,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她便顶着大太阳逃走了,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眼底莫名有些酸涩,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却顾不得去擦。 三皇兄离京那日,她去奉天殿给大皇兄送糕点,意外撞上了他,他没有放过这个让她丢脸的机会,最后又羞辱了她一顿。 他当着来来往往的人说:“周扶宁,大燕建国近两百年,皇族只出了你这样一个哑巴,你就是个灾星、怪物!” 即便周扶宁从小到大承受了无数鄙夷的目光,无数人的窃窃私语,那一刻,她的心还是开始崩裂了。 她憋着眼泪,颤抖着肩膀,想要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可是三皇兄,他就是欺负她不能开口说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她恨不得将那盘子糕点全砸在他的脸上,可骨子里的教养,她的身份,却不容许她这样做。 她不能做,谢容淮却替她做了。 这个年纪轻轻,就连中三元的少年,成熟稳重,却为了她,当着刚下朝的大臣们的面,将周怀祐揍成了猪头。 周扶宁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配不上他。 他连中三元,前途光明,皇兄一直重用他。 她这辈子注定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像别的夫人那样,出门交际应酬,甚至不能像别的妻子那样,对丈夫嘘寒问暖。 他值得更好的。 周扶宁这样想着,便将那份喜欢埋在了心底,当沈太后问她:“扶宁,你喜欢容淮吗?” 周扶宁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垂眸,眼底满是泪水,在沈皇后手上写道: “母后,我不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这章别打我!t_t 下一章开始小团子番外啦!感谢在2020-03-25 11:45:14~2020-03-27 00:1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甜芋啊 12瓶;林七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番外三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 大赦天下, 雪花飘飘的时节, 新帝曾经的恩师徐介终于迎来了曙光,被赦免回太傅府。 当年先帝宠信二皇子, 恰逢太子腿疾, 赵党改立二皇子周怀祀为太子的呼声极为响亮, 徐介与沈重在朝堂上血谏, 替太子争辩,却被压入按察司, 严刑拷打,关押至今。 直到废太子卷土重来,荣登宝鼎,徐介这个废太子的恩师,才得以重见天日。 太傅府不比从前,人丁稀落, 家臣尽散, 唯独余下徐老夫人与戚氏,并几个丫鬟小厮守着。 徐老夫人得了丈夫被赦免回家,官复原职,眼中含了泪花, 她与儿媳戚氏在门口等着, 直到街角的马车到了门前,她俩才迎上去。 徐介身子佝偻,头发花白, 同三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太子太傅已经是天差地别。 他下了马车,见到满头白发的老妻,神态疲惫的儿媳,心中十分苦涩。 他当初太过着急,没为徐家留一条退路,他的老妻,儿媳,包括孙女儿妙锦,恐怕都受了天大的委屈。 徐老夫人扑了上去,握住老伴儿的手,哭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戚氏泪光盈盈,却没上前。 她不是不怨公公的。 公公身为太子太傅,皇储之师,替太子谋划,一身孤勇,他心里有太子,有天下,却没有为这个家着想过。 长平之战后,太子腿残,先帝执意要废太子,公公二话不说便在朝堂上云集众臣血谏,直言不讳,惹恼了先帝,被压入按察司拘禁。 徐家本就子嗣不丰,戚氏的丈夫离世后,府里年轻一辈便没了男丁,不得已从旁支过继了一个男孩徐良程,当作徐家未来的顶天柱培养着。 先帝惩治完公公徐介还不够,又将一腔怒火撒到徐家儿女身上,徐良程虽然科举中了进士,却不被重用,妙锦更是被赐婚给永安侯家庶出的二公子秦淮,那秦淮花天酒地,作恶多端,整日磋磨妙锦,可怜她们徐家没人能替她撑腰,闹了两次,妙锦的日子愈发难过了。 徐介扫视了一周,却没看见孙女的身影,他颤巍巍地问徐老夫人,道:“妙锦呢?” 他在按察司拘禁了一年,外头的消息他一概不知,如今回来,最宠爱的孙女却没出来迎他,这不正常。 徐老夫人捂了嘴,想起妙锦归家,遍体伤痕,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老头子,妙锦被……被先帝许给了永安侯二公子,她……她过得很不好。” 徐介只觉得天雷轰顶,他哪里不知,永安侯二公子是燕京中闻名的混球,秦楼楚馆,风月场所是这位二公子常去的地方。 徐介心里带着怒火,他的身子虚弱,怒火攻心下,竟咳了一口血出来,晕倒前,嘴里还说着:“将妙锦接回来!接回来!” 惊得徐老夫人忙给他叫大夫。 * 永安侯府。 雪无声地下着,落在廊檐下,不知哪棵松柏的枝叶上积雪过多,“怦”得一下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响,将跪在蒲团上昏昏欲睡的徐妙锦吓醒了。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场景,墨汁渲染的佛经才抄了一半,她的手冻得像只红馒头,热热的,又疼又痒。 一旁的容嬷嬷看见她偷懒,忍不住“哼”了一声,她将那张抄满了佛经,只是多沾了几滴墨水的宣纸撕成两半,趾高气昂地说道: “老奴劝二夫人一句,还是不要偷懒的好,你入门半年却无所出,抄佛经能积攒子孙运,老夫人说了,这金刚经不抄完两百遍,不许回房!” 徐妙锦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子,又开始抄起佛经来。 宣纸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嫁进永安侯府半年,她的心情,从冷静到绝望,眼泪已经流了很多次,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秦淮日日同她做那种事,他向来只图自己欢快,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每次做完,他就亲自给她灌避子汤。 他不想要孩子,她恰巧也不想生,可秦老夫人如今,却将不能生养的错误全怪在她一个人头上。 其实她知道,秦老夫人只是想要磋磨她,即便她做的再好,秦老夫人都不会满意。 这秦家三个公子,只有秦淮是庶出,其他两个公子娶的都是家里有根基的小姐,只有她,祖父被捕,娘家式微,秦老夫人自然捡软柿子捏。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可她的反抗,除了让祖母和母亲为难,让弟弟为她受伤,没有任何用处。 秦家就像一座冷冰冰的坟墓,她在这里生不如死,却只能忍受。 忍到夜间辗转难眠,心尖滴了血。 外头忽然有人传来了消息,容嬷嬷出去了一趟,再回来,脸色却不大对劲,她难得说了一句:“二夫人,老夫人说,您可以回房了。” 徐妙锦已经没有心力去探究,为何容嬷嬷的态度变了,她现在浑身冻得僵硬,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她只想钻进被窝里,缩在角落里,好好暖和暖和。 东府离秦老夫人的仁寿堂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一条小径,此刻雪下得正紧,天寒地冻,没有人来往。 秦老夫人叫得急,徐妙锦身边只剩下一个丫鬟,在东府里忙活,她只有孤身前来,此刻她撑着伞,红肿的手直发抖。 走了一段距离,便瞧见远远站着两个人影。 一黑一白。 秦淮最喜欢装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有一大半衣衫都是白色。 至于那穿着黑色衣衫的人,徐妙锦瞧见的那一瞬,却僵了僵。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永安侯府。 徐妙锦不想让那人看见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她撑着伞,绕了远路,匆匆忙忙回到了东府,腿脚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清雨见主子这副模样,便知道小姐定然又是在老夫人那里受了磋磨,她心里难受,替徐妙锦解着斗篷,却瞧见小姐的手冻得像腊肠一样,几乎要裂开了口子。 清雨的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说道:“小姐,老太爷从按察司回来了,这永安侯府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咱们回家好不好?有老太爷撑腰,二公子也不敢怎么样。” 徐妙锦闻言,站了起来,她眼中含泪,颤着声音问道:“祖父回来了?!” 清雨使劲地点点头,眼里总算有了一丝亮光。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见二公子秦淮打了帘子,进了屋。 清雨下意识地颤了颤身子。 秦淮有一副好皮囊,他笑起来,颇有几分邪气,但此刻看上去,他面上虽然笑着,眼底的神色却阴沉。 他坐下来,对着清雨笑道:“你出去。” 清雨怕极了这位二公子要欺负她的小姐,她虽然害怕,却努力说道:“公子,夫人没了奴婢,会不习惯的。” 秦淮终于收了脸上的笑,变得阴沉起来,“本公子让你滚!” 清雨吓得抖了抖肩膀。 徐妙锦失重的身子往后仰了仰,她面色苍白,低声道:“清雨,出去吧。” 清雨看懂了徐妙锦眼中的提示,她慌忙打了帘子出去,准备叫人来帮忙。 秦淮见碍眼的人走了,站起身来,他盯着面前的妻子,缓缓地勾起了她的下巴,对上那双不服输的眼睛,他笑了笑。 “今天怎么一看见韩世谨你就跑了?心虚什么?看到旧情人,不是该上去见一面吗?” 徐妙锦的脸色惨白,她挥开面前人的手,没有说话。 下一刻,面前的男人却忽然将她打横抱起,狠狠地往床榻上一摔,他很快就宽衣解带,覆在她身上。 他吻她的唇,将她的衣裳撕裂,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他恶劣地在她耳畔说道:“徐妙锦,别以为你那个祖父翻了身,你那个前未婚夫成了天子近臣,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我要你替我生个儿子,我秦淮的儿子!” 也许是儿子这两个字刺痛了徐妙锦的神经,她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根本不敢想象,生一个像秦淮这样的儿子,她会有多绝望。 她趁着他解她腰带的空挡,从发髻上拔下金步摇,死命地捅向了他的脖颈,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徐妙锦脸上,身上的人终于停了动作,倒在一边。 徐妙锦的眼神是呆滞的,她颤着身子,下了床榻,胡乱地抹着脸上的血,缩到了墙角。 她……她也许杀了一个人,她名义上的丈夫。 徐妙锦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金步摇,她死命地咬紧牙关,捂住嘴巴,那股血腥味让她忍不住犯恶心。 秦淮该死! 他该死! 大不了,她一命赔一命,谁也不拖累。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清雨的哭泣声。 韩偓面色紧绷,他的心跳得飞快,他看见床榻上倒着一个男人,而那个姑娘,死死地缩在墙角,身子颤抖着,眼神空洞。 清雨走了一路,求了一路,永安侯府的下人们早就知道东府二公子房里是一滩浑水,她们都不敢搭救。 还好她恰巧遇上了承恩侯世子韩偓,若不是先帝那道天杀的圣旨,韩世子同小姐才是订了婚约的那一对! 清雨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跪在地上求了许久,韩世子果然跟着来了。 韩偓冷静下来,他走到角落,望着她一幅惊恐的模样,心如刀割,他忍住嗓子里的哽咽,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妙锦,听话,把步摇给我,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徐妙锦见到他,空洞的眼里总算有了一丝神采,她颤抖着将步摇交给他,泪水一滴一滴掉了下来,“韩偓,我……我杀人了。” 像从前一样,她再嚣张跋扈,在韩偓面前做了错事,她承认的比谁都快。 韩偓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他握紧了手中的金步摇,又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顿道: “傻姑娘,人是我杀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说完这话,眼中带了戾气,将床榻上的那个人拖下来,朝着外边走去。 徐妙锦想要叫住他,脖子后猛地一痛,便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徐家,戚氏过来看她,说秦家二公子意外身亡,祖父亲自去永安侯府,将她要了回来。 徐妙锦只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她随意同母亲说着话,心里却空空荡荡的。 后来她常听府里有人说,她上一任丈夫作恶多端,死在承恩侯世子韩偓的手上,也算是为民除害。 只是当今陛下以法治国,杀人自然要受惩治。 徐妙锦望着妆奁里那支崭新的金步摇,脑海中似乎划过什么,可瞬间就没了踪迹。 她望着那支金步摇,不知为何,眼中不受控制地聚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韩偓知道,如果让妙锦记得从前的事,会是她一辈子的阴影,他俩就再也不可能了,所以他选择让她忘记一切,等到来日,也许他们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发誓,这是最后一篇悲情番外,下一章就是甜甜甜了感谢在2020-03-27 00:12:11~2020-03-27 23:5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是no的女朋友 5瓶;半月公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番外四 自沈皇后出事, 崇元帝拖着病体连夜赶往琅琊, 可却一无所获。 他心身俱疲, 回到大内,物是人非, 只能徒留伤心, 再加上他察觉到自己记忆倒退, 身体大不如前, 禅让一事便显得刻不容缓了,于是令沈宰辅拟禅位诏书, 命钦天监择吉日,礼部筹办太子的登基大典,只等禅位大典后,便出宫野游,去寻皇后。 崇元帝始终不愿相信,上天会让贤良温顺, 德冠后宫的皇后丧身大火, 更何况内侍们清理坤宁宫,根本未曾发现任何人的遗骸。 他虽病躯年迈,可余生未尽之事也仅此一件,去寻她, 是他唯一的执念。 皇帝亲自下令, 钦天监卜筮之后,选了四月十五作为吉时,沈宰辅并内阁众臣很快将禅位诏书拟定, 元喜亲自去东宫宣旨。 东宫众人率先得了消息,均跪拜在两侧,太子与太子妃居正中,静候宣旨内侍。 元喜自正门而入,身后众内侍也鱼贯而入,未几,元喜便宣: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自立冬起,朕缠绵病,不能视事,欲禅太子,太子性温,胸怀大略,能荷之任,朕心悦之。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周怀禛闻言,便起身接旨,他神色淡然,并未有多明显的喜悦。 元喜见太子已经接旨,便道:“太子殿下,登基大典近在眼前,还请殿下早作准备,内宫事忙,咱家便先回了。” 周怀禛道:“有劳大监。” 身后的小内侍们将崇元帝赏赐的东西搁置起来,便要随着元喜一起行礼告退。 谢娉婷早就命人准备了赏钱,元喜身为陛下身边的总管,自然是赏的最多,又分了一圈给小内侍们,他们喜滋滋地接了赏,便谢恩回宫。 周怀禛看着小姑娘像模像样地打赏宫人,安排赏赐入库,井井有条,不见一丝慌乱,眼底微沉。 他阔步朝她走去,揽住她的肩膀,入了内殿,丝毫不顾及一旁捂嘴偷笑的玉团玉锦。 谢娉婷任由他揽着,红了脸,低声道:“殿下,您不是答应,在外面不动手动脚的吗?” 周怀禛低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蛋,附在她耳边说道:“呦呦方才棒极了,孤这是在奖励呦呦,呦呦不喜欢么,嗯?” 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微微上扬,钩得人心尖痒痒。 谢娉婷被他呼出的气息弄得痒痒的,他说的话又那样……那样不着调,她知道他定然又在作弄她。 她的眼睛似是藏了春水,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不喜欢。” 话罢,便转头往书案前去了。 周怀禛含笑看着小姑娘口是心非,面红耳赤的模样,并不去揭穿。 今日有两桩喜事,但据实说起来,禅位一事,那人早就找他商议过,算不得什么惊喜。 另一件,恐怕连小姑娘自己都忘了。 今日是她的及笄之日。 周怀禛不言语,他瞧着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模样,心尖痒痒的,低声道:“孤去崇明殿议事了。” 谢娉婷心里虽然舍不得,但却不说出口,她像模像样地翻着手里的册子,随口应了一声,像是丝毫不在意他的离去。 她眼角余光扫到他转身离去,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的背影。 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但她是知道的,登基大典前,殿下必然会十分忙碌,有许多琐碎的事都要与属官商量,还要配合礼部熟悉那些繁琐的礼节,她这样想着,不由更心疼他的操劳。 她瞧了瞧外头西沉的日色,估摸着时辰,便唤玉团进来,吩咐道:“玉团,今日本宫想要去后厨学着亲手做几道补汤,你同徐姆说一声。” 玉团笑了笑,低声道:“奴婢知晓了。” 玉团得了命,便往后厨走去,徐姆正忙碌着,听了玉团的回话,便笑道:“玉团姑娘放心,等会儿老奴便将后厨空出来。” 教人做补汤,自然难不倒徐姆,徐姆下手准备食材,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什么。 等等,娘娘做这补汤,到底是给谁用的?莫不是太子殿下……不太行? 徐姆想到这儿,便觉得自己的想法的确有根据,在太子妃娘娘未嫁入东宫前,太子殿下的确不近女色,即便是容貌再姣好的女子,殿下也不屑一顾。 从前她只以为,许是殿下洁身自好,所以没有那些心思,可如今太子妃娘娘却让后厨给太子殿下做补汤…… 徐姆心中不由一凉,她想起沈皇后临走前的嘱托,更加心疼太子年纪轻轻就……,于是便暗暗下了决心,将这补汤的药力加大些。 谢娉婷到时,徐姆怕底下人乱嚼舌根,便将后厨的宫人都清走了。 于洗手作羹汤这件事上,谢娉婷还算有些天分,她跟着徐姆一起做羊肉汤,手不慌脚不乱,做出来的成品倒还挺像模像样。 只是唯一让她不解的是,徐姆烹饪时放羊肉块,个顶个的大,汤却很少。 徐姆自然不好直接跟小姑娘说背后的意图,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唯有如此,补汤的效力才能最大。” 谢娉婷觉得十分有理。 * 周怀禛将时辰拿捏得极好,他将东西做完,便从书房回了丽正殿。 小姑娘正同往常一样布膳,她见了他,杏眼里光芒湛湛,莲步轻移,便走了他身侧,替他除去了费事的披风,边说道:“殿下,今日的晚膳很是丰盛,殿下尝一尝。” 周怀禛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心中微动。 两人一起坐下来用膳,周怀禛瞧了一眼菜色,又见小姑娘藏掖不住的兴奋,便挑眉问道:“呦呦亲手做的?” 谢娉婷点了点头,期待道:“殿下尝一尝?味道如何?” 周怀禛瞟了一眼桌上的十全大补汤,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但他并未说话,只是笑道:“有肉没有酒,倒是不美了。” 谢娉婷听了,便让玉锦去取酒,她与殿下都饮不得烈酒,因此东宫常备的就是果酒。 玉锦不一会儿便取了酒来。 周怀禛倒了一盏酒,递给小姑娘,眼神微妙,低声道:“这酒不易醉,呦呦可以多喝些。” 谢娉婷便喝了两杯,她到底是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酒量,还没怎么饮酒,就已经面色酡红,目光游离。 周怀禛自然不肯浪费小姑娘的心血,他尝了尝羊肉汤,果真不错,于是便用了大半碗。 用完晚膳,两个人便照常沐浴更衣。 谢娉婷饮了酒,便随意任由玉团服侍着沐浴,香软白皙的娇躯隐藏在粼粼水波下,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迷迷糊糊地,便由着玉团给她擦干净身子,穿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 她怕自己的发髻沾水,因此沐浴时都将长发盘起来,此刻沐浴结束,她便坐在镜台前,准备将发髻松散下来。 周怀禛已经沐浴过了,他在外头等了小姑娘许久,平时颇为喜欢看的地志,此刻拿在手里没了滋味,他只觉得有一团火气裹在身上,疏解不得。 他心神不宁,索性放下书,走到镜台前,替小姑娘打理长发。 玉团见太子上前,便自觉地放下了篦子,退出去,将门带上了。 周怀禛抚着她冰凉丝滑,锦缎一般的墨发,替她拔了固定发髻的发钗,如瀑的长发散落下来,他的心忽然跳得快极了。 谢娉婷杏眼迷离,瞧见背后的男人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嘟囔道:“殿下在想什么?” 周怀禛回过神来,他瞧着小姑娘纱衣下玲珑的高耸,血气翻涌,他阖上有些发红的眸子,再睁开眼,勉强有了一丝清明。 他将早就备好的发钗拿出来,替她挽起发髻,他声音有些嘶哑,低声道:“呦呦今日及笄,呦呦的母妃无法替呦呦加冠盘发,那便由孤来。” 谢娉婷呆愣了一瞬,喝了酒,她的脑子就不大灵光了,她微微歪了歪头,好让铜镜中呈现出那发钗的模样,莹润的红色玉石在灯火下漂亮得紧,发钗是桃花枝的模样,枝头桃花灿灿,栩栩如生。 她眉眼弯弯,夸赞道:“好看。” 她近日忙得昏天黑地,竟然忘了今日是自己及笄的日子。 但很快她就想到了什么,她站起身,迷迷糊糊地撞到他怀里,抓起他的两只手,细细看了看。 果然,右手有几道深深的红印子,显然是因为用刻刀留下的,谢娉婷的眼中有些酸涩,她含着雾气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软糯问道:“殿下亲手做的么?” 周怀禛抚了抚她湿漉漉的眼角,亲了亲她的小嘴,低哑问道:“怎么哭了,不喜欢,嗯?” 谢娉婷摇了摇头,她目光迷离,踮起脚尖,小手捧起他的大脑袋,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他的唇,舔了舔嘴巴,低声道:“很喜欢。” 做完这些,她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殿下,我好困。” 她松开他的大脑袋,便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边走去。 周怀禛凤眸中含了火色,眼底风波涌起,他眼疾手快,长臂一卷,便将她重新卷进了怀里,大手握着她的纤纤细腰,叫她再也逃脱不得。 他惩罚似的用唇瓣捉住小姑娘白嫩的耳垂,微微舔了舔,见她颤抖着,忍不住低哑道:“呦呦怎么不继续勾引孤了,嗯?方才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谢娉婷被耳畔酥麻的感觉弄得浑身发软,方才主动亲他的勇气一下子没影了,她眼睛湿漉漉的,不满道:“我才没有勾引殿下。” 小姑娘砸吧砸吧嘴,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是殿下太好看了,殿下勾引我。” 周怀禛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火都往一处去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出言调戏他,这叫他如何能忍? 他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小姑娘借着他的力,滚到床榻上,纱衣凌乱,露出无限春色。 周怀禛的喉头微紧,他俯身,用唇瓣蹭了蹭小姑娘的唇,低哑道:“呦呦,给我。” 他等着小姑娘变成大姑娘,每日都忍得辛苦极了。 谢娉婷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殿下对她这么好,他问她要什么东西,她自然都愿意给他,因此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周怀禛只觉得浑身上下愈发燥热起来,他颤着手解开她的纱衣,目光触及那冰肌玉骨,雪峰朱萸,瞬间火热如炬。 不一会儿,小姑娘已经是罗裙半卸,眼朦胧而纤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芳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蹈碎花香。 床榻天翻地覆地晃动起来。 两人出了一身汗,周怀禛见小姑娘眸色潋滟,胸前紧张的起起伏伏,她猫儿似的叫声软软的,抽抽噎噎地叫着:“不要了。” 周怀禛摸了摸她汗湿的美人尖,低沉笑了,“不是之前还给孤做补汤么,如今自己倒先不行了。” 谢娉婷哪里还有精神对付他,她只觉得自己身上酸酸的,麻麻的,再也不行了。 周怀禛亲了亲她的唇,低哑道:“孤轻轻的,最后一次,好不好?” 谢娉婷快要哭了,她勾住他的脖子,干脆地认错:“殿下,我……我再也不给您做补汤了,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周怀禛眼神暗了暗,他抚了抚她的唇,道:“叫一声太子哥哥,孤就听你的。” 下一刻,小姑娘便用猫儿似的声音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但很快她就发现,他又………… 谢娉婷:…… * 待两人清洗完毕,已经到了半夜,谢娉婷实在撑不住了,她沉沉睡去,直到天亮,她都未曾醒来。 周怀禛知道她昨夜实在累坏了,因此到了卯时,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便自己起来洗漱更衣,并未惊动她。 如同往常一样,在庭院中练了剑,沐浴更衣,便用膳去了。 玉团原本要进去叫自家郡主用膳,可却被周怀禛拦住了,他蹙了眉头,低声道:“她昨日累坏了,莫要惊扰她,让她好好歇一歇。” 玉团愣住了,她未曾嫁人,自然不知道昨日累坏了有什么内涵的意思,但昨晚守夜,郡主哭哭啼啼,娇娇软软的叫声,大抵也让她明白了什么,玉团低低应了一声,便红着脸退下了。 周怀禛便去上早朝,近日朝堂上风平浪静,争议最多的也就是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礼仪问题。 大燕自建朝以来,还未曾出现过禅让这样的事,礼仪上若想遵循旧例,却也是无例可寻,礼官们争执不休,吵得头疼。 但比起登基大典,周怀禛却更关注封后大典,于是当礼官们争得头破血流,气喘吁吁,不得不停战休息一会儿时,便听见太子殿下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怎么没人议封后大典的礼仪?” 众官员:…… 感觉刚才的争吵毫无意义了呢。 朝堂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于周怀禛而言,他顶顶讨厌那些繁文缛节,如今没有旧例可循,反倒合了他的心意,怎么简单怎么来就行。 但封后大典,周怀禛却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小姑娘,他吩咐礼部拟定了流程,又早早地命尚衣监赶制吉服。 待下了朝,周怀禛便径直赶回了丽正殿,只是他没想到,小姑娘真的累坏了,直到巳时,她依旧睡着。 周怀禛怕她睡了半天饿坏了,便无奈地叫她起床,却没想到,他的俊脸才凑向小姑娘,一个轻飘飘的巴掌便落到了他的脸上。 小姑娘敏感地推开他靠近的大脑袋,鼻尖动了动,委委屈屈地说着:“不要了,你走。” 周怀禛:………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帮我想想小团子的大名啊!!!呜呜呜呜,取名废t_t 第92章 番外四(晋江独发) 转眼间, 四月十五就到了。 按照旧例, 储君登基前要沐浴斋戒, 天还未亮,谢娉婷便起了身, 亲自替他更衣, 替他上冕冠, 穿冕服。冕服以玄上衣, 朱色下裳,上下绘有章纹, 此外还有蔽膝、佩绶赤焉,穿在面前男人的身上,愈发衬出他威风凛凛,傲睨万物的气势,一时让人移不开眼。 周怀禛知晓近日将她累坏了,本不欲让她起来服侍, 但小姑娘这日耳朵格外灵, 他刚动了动身子,她便醒了。 她微微俯身,替他系着绶带,周怀禛心中一软, 便顺势将小姑娘揽在怀中, 他垂首,对上她尚且朦胧的眼睛,凤眸含笑, “太子哥哥今日好不好看?” 谢娉婷的脸色唰得一下红了。 殿下自从开了荤,肚子里坏水儿也多了起来,床第之上,他非要她一遍一遍地叫太子哥哥。 现下他又在揶揄她。 但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她自然顺着他的心意,红着脸夸赞道:“好看。” 周怀禛目光微热,在她前额落下一吻,意味深长道:“等孤回来。” 他凑近她耳畔,又低声道:“别舍不得孤,今夜让呦呦看个够。” 谢娉婷面红耳赤,她藏了春水似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推着他出门,嗔怪道:“殿下快走,臣妾才不想看呢。” 周怀禛便低声笑着出门了。 谢娉婷见他走远了,才唤徐姆进来。 元封在外等了许久,见太子殿下龙行虎步,眉眼间仿若带着春风,不由也扯了扯嘴角。 外头仪驾早已备好,东宫众属官道列两侧,跟随在仪驾后,一路浩浩荡荡,朝南郊去了。 自然早在之前,工部便在南郊筑坛,坛高三丈,按着三才,长四丈,按四时,阔五丈,按五行。 上级三百六十步,名曰君坛;中级四百九十步,七七曰祖坛;下级一百九十步,九九为将坛。 坛下奏大乐,继以熙和之曲,文德之舞。 坛下文武百官排列班次,分占两旁。 太子便在此时上坛,先行祭天礼,台下奏大乐。又行祭地礼,奏太平乐。又行祭祖宗皇帝礼,奏社稷之乐。 崇元帝受礼,他看着太子冷清的面庞,心底万般滋味都成了苦涩,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国玺交付太子手中,也只能用群臣听不见的声音道一句:“禛儿,做个好皇帝。” 周怀禛并未言语,他接过国玺,叩拜再三,“儿臣遵旨。” 崇元帝听了这话,却心如刀割。 他想要再听儿子唤一声父皇,可终究是不能了。 崇元帝已经将行囊备好,只待禅让大典结束,便出发沿琅琊山北上,能亲眼看着太子登基,也算是幸事。 最后天子上座,受百官朝贺,是行君臣礼,台下奏中和之曲,晋德之舞。 歌罢乐止,群臣齐齐地三呼着万岁,和声郎又奏起回宫曲来。 周怀禛缓步下坛,百官俯伏恭送。那坛下銮辇早已侍候着,按照规制,新帝便要乘銮辇前往乾清宫正殿。 谢娉婷请徐姆把了脉,得出的结果总算是好的,但距大婚已经过去一年半,她与殿下圆房也许久了,却还是没有消息。 母妃多次来信,都提了子嗣的事,谢娉婷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也有些焦急。 她知道,殿下后宫,如今只她一人,迟迟没有子嗣,待殿下登基后,言官们必然多有诟病。 她不愿他到时候两面为难,私心里,她也想要个小宝宝,可可爱爱的,多好呀。 徐姆见她黛眉紧蹙,不由安抚道:“娘娘还年轻,老奴再教您一些秘法,早晚会有的。” 谢娉婷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她收了心底的失落,点了点头,低声道:“今日礼毕,还要迁宫,劳烦嬷嬷同本宫一起前往长春宫了。” 徐姆忙道:“能替娘娘分忧,是老奴的福气。” 到了未时,元封便从乾清宫赶往东宫,奉旨迎接太子妃入长春宫。 原先的坤宁宫,被一场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宫中匠人索性推倒重建,重建后便未曾用原先的名讳,直到前几日,太子殿下才亲题“长春”二字作为新名。 虽然封后大典尚未举行,可元封心里再明白不过,太子妃就是殿下的心头肉,皇后的位置,再无悬念。 他得了殿下的命令,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便带了一群内侍,赶往东宫迎接太子妃娘娘。 元封到时,玉团玉锦,小四小五等一众近侍早已将要带的物件准备妥当,宫人们紧紧跟随在銮辇后。 谢娉婷坐在銮辇上,透过薄纱往外面看,心中颇有几分不舍。 东宫虽比不上内宫宽敞繁华,可却有她和殿下亲手种的桃树,还有两只可爱的小狐狸。 她乱七八糟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銮辇便不知不觉地到了长春宫前。 元封道了一声:“落辇——”,銮辇便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徐姆在一旁引着她下辇,低声笑道:“娘娘仔细看看,说不定有惊喜。” 谢娉婷微微有些好奇,她搀着徐姆的手,步入朱红色大门,入了内庭,四方宫殿,红墙黛瓦,庭院正中,一棵茂盛的桃树正开了一树,微风阵阵,吹起花雨,美不胜收。 徐姆见太子妃一幅震惊的模样,不由笑道:“娘娘,陛下知道您必然舍不得东宫那几株桃树,于是便连夜让人移植进了长春宫。” 谢娉婷心底暖洋洋的,又是感动又是惊喜,她红着脸走到那桃树下,素手抚了抚嶙峋的树干,果然是她和殿下一起种下的那株。 徐姆笑道:“娘娘再进殿瞧瞧。” 谢娉婷闻言,颔首朝着殿内走去,才刚入殿,一个白乎乎的身影便朝她蹿了过来,徐姆吓了一跳,正欲拦着,却见那小白狐身姿灵巧,已然到了谢娉婷脚下。 谢娉婷面上满是惊喜,她俯身抱起小家伙,蹭了蹭它圆滚滚的小脑袋,笑道:“呦呦你怎么变得这么重啦?” 小白狐歪了歪脑袋,黑黝黝的眼睛有些委屈,它“呜”了一声,似乎在说“我不重”。 谢娉婷揉了揉它的小脑袋,便抱着它继续往正殿去了。 正殿里的摆设,竟然同在东宫时一模一样,连位置都丝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殿内的墙壁并非普通的红色,而是浅淡粉色,隐隐有一股沉香。 徐姆笑道:“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这也是陛下早就让工匠做好的。” 谢娉婷抱着小狐狸,望着这精心准备的椒房,眼眶有些酸涩。 殿下将她之所喜,她之所爱,全都搬来了长春宫,他爱屋及乌到这样的地步,让她根本想不出如何才能偿还。 宫人们将东西搁置好,便退下了。 徐姆回首,远远地瞧见新帝的身影,也含着笑意退下了。 周怀禛进了殿,他特意没让元封通报,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此刻见小姑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起了坏心,大手从背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凑在她耳畔问道:“呦呦可还喜欢?” 谢娉婷被吓了一跳,她怀中的小白狐也受了惊,灵活一跃便到了一旁的美人榻上,小白狐摇了摇尾巴,便静静地看着大殿中的一男一女气氛暧昧,它害羞似的用爪子捂住了眼睛,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个主人。 只是下一刻,高贵的小黑狐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正好出现在小白狐对面。 谢娉婷面色微红,她转过身来,主动搂住了他的腰身,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咚咚的心跳,软声道:“喜欢极了。” 周怀禛心中顿时一片火热,他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附在她耳畔,哑声道:“那呦呦今夜打算怎么报答太子哥哥?” 男人声音低沉,重音落在“今夜”两个字上,意有所指。 谢娉婷睁大了杏眼,不敢相信男人的厚脸皮,她的脸蛋像是被热气捂着,缩在他怀里不肯说话。 周怀禛瞧了瞧鸵鸟似的小姑娘,低声笑了笑,不再逗她,眼看到了用膳的时候,御膳房的宫人早就备好了膳食,只是谢娉婷没有想到,今日她的殿下来了兴致,要在庭院中用膳。 两人用完膳,已是月上柳梢,因是才迁宫,周怀禛便拉着小姑娘往御花园消食去了。 两只小狐狸跟在他们身后,成双成对。 正是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御花园中的花儿大半都开着,暗香盈盈,石柱灯的火光幽幽亮着,静谧美好。 周怀禛牵着她的手,指了指假山旁边的山洞,低声笑道:“呦呦小时候最笨,每次来母后宫里躲猫猫,都只会挑这一个地方藏。” 谢娉婷却红了脸,她反应过来,含笑看着身侧的男人,她捏了捏他的手掌,仰首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我记得,殿下每次都不和我们玩藏猫猫的,莫不是藏在哪里偷看?” 一年重要的日子,也就那几天,命妇们带着孩子们进宫拜见一国之母,往往是将孩子们放在一处玩儿,然后自己去觐见皇后娘娘。 她小时候,也就只有寥寥数次同别人躲猫猫的经验,有一次和妙锦玩着玩着就下了雨,两个人缩在假山的山洞里,还好后来有个内侍过来寻她们,否则错过了出宫的时辰,母妃找不到她,不知道该有多着急。 周怀禛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哪里能告诉小姑娘,每次她进宫,他都提前向太傅请了假,专门过来看她。 只可惜,那时候小姑娘记恨他抢了她的糖葫芦,对他爱搭不理的。 周怀禛想到这儿,忍不住低声笑了笑。 谢娉婷见他笑的傻乎乎的,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却忽然传来小狐狸惨叫的声音。 两人一怔,回过神来便匆匆朝着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小白狐躺在地上哀鸣着,黑狐狸平时的高冷全都不见了,急得直打转,他蹭着周怀禛的衣袍,也“呜呜”地叫了起来。 谢娉婷心疼地将小白狐抱起来,她着急道:“殿下,咱们请御兽苑的宫人过来瞧瞧吧。” 周怀禛面色微霜,他点了点头,吩咐元封去请人。 御兽苑的宫人怎么也没想到,新帝登基第一日就用到了他们,于是御兽苑的长官便紧忙带着底下懂医治动物的人到了长春宫。 那擅长给飞禽走兽瞧病的宫人叫元普,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内侍,他替小狐狸瞧过了,才道:“回陛下,皇后娘娘,这小狐狸是有了身孕,方才误食了御花园里的毒草,这才哀鸣不止,奴才已经给它喂了药,想来等会儿就该好了。” 谢娉婷听了,心里的担忧烟消云散,她握住了呦呦的小爪子,杏眼里满是高兴,软声道:“呦呦真是太勇敢了,你要做母亲了!” 小黑狐似乎是听懂了,它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替小白狐舔着毛。 待安顿好两个小家伙,谢娉婷心中的喜悦仍旧无处安放,她握紧了身侧男人的手,软糯道:“怪不得前几日呦呦懒洋洋的,原来是肚子里有小狐狸了。”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目光落到身侧男人脸上,却见他抿着唇,面上并不高兴。 谢娉婷的高兴像是一团火焰被水浇灭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殿下难道不高兴吗?” 周怀禛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神色复杂,他低声道:“呦呦,方才小白狐差点就没了,太危险了。” 谢娉婷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之前没注意,经过今天这遭事才突然发现,殿下好像对生孩子并没有多大的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接下来是呦呦主动勾引了,要不然团子出不来⊙▽⊙ 月末了,厚脸皮求一求小仙女们的营养液!t_t感谢在2020-03-27 23:14:50~2020-03-31 22:4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山而川 10瓶;xias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番外四(团子萌芽) 小白狐有孕, 却误吞了药草血流不止的模样, 仿佛真的唤起了周怀禛的阴影, 让他改变了先前的主意。 当年沈皇后生下他,身子虚弱, 差点被贵妃所害, 在他的印象里, 孕育子嗣相当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生死难料,比起子嗣, 他更愿意他的小姑娘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旁。 因此那晚自御花园回到长春宫,周怀禛的心情有些低沉。 谢娉婷自然也察觉了他的异常,她心中有些委屈,却又不知他缘何如此,但她的心绪很快就被封后大典占据,随着册封前三日的斋戒沐浴, 离大典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她却有些紧张了。 新帝登基事毕,虽琐事万千,可封后一事却是重中之重,早在登基大典前, 礼部众官员便被新帝任命筹备封后大典, 这场盛事,自然无人敢怠慢。 册封前一日,文武百官祭告天地与宗庙。 到了四月二十五这一日, 封后大典便开始了。 未到卯时,谢娉婷便由玉团服侍着起身,沐浴更衣,尚衣监送来的礼服冠冕华美至极,谢娉婷换上袆衣、翟衣、黻领中单,她跪坐在案前,衣袂织金绣凤,长长地铺展在身后,繁复的云纹在昏黄灯火下散发着层次分明的光泽。 玉锦替她梳妆,净面敷粉,发髻挽就,镜中女子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宛若春花般明艳,光彩照人。 玉锦不由晃了晃神,她手下动作顿了顿,便笑着替自家娘娘戴上凤冠,凤冠流光溢彩,更衬得美人如画。 玉锦喜滋滋地说道:“陛下早就命尚衣监为娘娘制作了吉服礼冠,娘娘穿着果真好看!” 谢娉婷有些面红耳热,她望着镜中的衣冠,其实并不知晓,陛下是何时让尚衣监做的礼服,但衣冠是她未曾见过的精美,想来没有几个月,也是做不出的。 玉锦见自家娘娘红了脸,笑道:“眼下吉时未至,娘娘可还要用些膳食?” 谢娉婷摇首,低声道:“不必了,陛下是否已至太和殿?” 玉锦点头,“陛下寅时三刻已经至太庙,百官在太庙中焚香祭拜,眼下该到太和殿了。” 谢娉婷微微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此刻的紧张,比之新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是知道的,封后大典,昭示着陛下对她的看重,也昭示着百官对她这个皇后的认可,与做太子妃不同,一国之母,承担的不仅只有荣耀,还有责任。 她怕自己做不好。 显然,玉锦也不能理解自家娘娘心中的忧虑,她端着面盆退了下去,就在这时,一个红袍小内侍便气喘吁吁地前来报: “吉时到,恭请皇后娘娘移步太和殿。” 徐姆便扶着谢娉婷起身,裙摆迤逦,身后四位宫人细心地照料着,唯恐出了差错。 外头停着皇后的仪驾,一切准备就绪。 谢娉婷上了銮辇,徐姆与玉团一左一右站在銮辇旁,仪驾浩浩荡荡地往午门去了,待到了午门前,銮辇停步。 披甲卫士与宫廷礼仪侍从就分列宫门两侧,宫中奏起礼典乐曲,红毡毯一直从午门蔓延到太和殿的丹陛下。 司礼内侍甩鞭三下,高声渺远。 谢娉婷便由左右两宫人扶着,一步一步朝着丹陛前走去。 男人立于丹陛之上,衮冕服加身,垂十二旒,只站在那里,便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他正凝望着她,眼中是一片柔和。 谢娉婷听着耳畔的礼乐声,丹陛下群臣跪拜,然而她此刻眼中只有一个他, 她在离他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了。 承制官在一旁宣读制命:“昊天有命,皇帝诏曰: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潜邸正妃谢氏、乃武安王谢殊之女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正侍内帷,钦哉。” 就在这一刻,谢娉婷蓦然察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与从前不同了,她耳边听着那册封诏令,仿佛那声音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但又那样清晰。 她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中,但面前男人的模样,却清晰地像要刻进她的生命里。 谢娉婷就这样朦胧地听着承制官宣读完毕,内使监令跪着将皇后宝册与金印交付到帝王手上。 周怀禛瞧着面前女子呆呆傻傻的样子,深邃凤眸里闪过一丝笑意,他将手中代表着皇后尊荣的金印交与他的妻,他看出她的紧张,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呦呦,别紧张,朕的呦呦,定然是最棒的。” 男人的声音里含了些许笑意,谢娉婷的面色红了红,她按照礼节接下皇后宝册,交给身侧的女史,叩拜道:“谢陛下。” 礼乐又鸣起,百官们瞧见,帝王亲自将皇后娘娘扶起,二人执手立于丹陛之上。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破晓,火红的金光层次渐进,落在太和殿门前的丹陛上,照在帝后二人的身上。 这是个好兆头。 周怀禛牵着身侧小姑娘的手,天边红云密布,微红的光芒落在她凝脂般的面庞上,她杏眼里光彩熠熠,正与他对视。 周怀禛的喉头动了动,倘若是在人后,他定然忍不住想要亲她。 他收敛了目光,底下司礼内侍道了一声礼毕,众臣便起身。 接下来,他们二人还要一起去太庙祭拜先祖。 茫茫红光笼罩着整座大燕皇宫,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太庙那处早就有宗正内侍们等着,龙鼎里燃着檀香,长明灯久久不息,群臣按照班次分列两旁,帝后二人立于正中,听着宗□□着冗长的祭词,待宗□□完,两人才各自执香祷告,拜毕,礼成。 周怀禛牵着她的手上了銮辇,看见小姑娘面庞上有了细汗,便用帕子替她擦了擦,低声问道:“方才是不是累着了?” 谢娉婷也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眉眼弯弯,“才没累着呢,只是有些饿了。” 周怀禛低声笑了笑,“朕早已让元封备好午膳,待回到长春宫,便能用膳了。” 两人自太庙祭祖回宫后,便已经到了午时,用过膳,谢娉婷便按照往日的习惯午歇,因为封后大典,今日取消朝事,周怀禛乐得黏着小姑娘,因此便揽了她一起午睡。 谢娉婷却有些睡不着了。 她仍旧记挂着那日晚上御花园的事,那日小白狐吃了园中的草药被诊断出有孕,他脸色无一丝欣喜,种种迹象表明,她的陛下,是十分抵触生孩子的。 周怀禛察觉到小姑娘毫无睡意,他睁开了眸子,低声问道:“怎么了?睡不着?” 谢娉婷对上他如墨的眼眸,却问不出口了,她只能旁敲侧击,“陛下,小白狐有了小狐狸,它生下的孩子能不能继续养在长春宫?” 果然,问到这里,男人的面色就显得阴沉了几分,他搂着小姑娘柔软的腰肢,柔声道:“自然可以。” 谢娉婷听他的口气还算正常,心中高兴了一些,陛下没有排斥小白狐生小狐狸,想来那日的表现只是意外。 她窝在他怀里,蹭了蹭他的胸膛,乖乖巧巧地说道:“困了。” 周怀禛眉目含笑,亲了亲小姑娘的唇,从嗓子里低低应了一声,两人便睡去了。 待醒来,已经到了未时,周怀禛就坐在书案前批折子,他显然早就醒了。 谢娉婷净了面,便听玉团来报:“娘娘,王妃递了牌子进宫,眼下正等着您接见呢。” 谢娉婷面上满是欣喜,“真的?” 玉团笑道:“王妃已经在偏殿候着了。” 两人谈话的声音并不小,周怀禛闻言,抬了头,小姑娘也正看着他,她的眼中是明显的问询,周怀禛挑了挑眉,道,“快去吧。” 谢娉婷眉眼弯弯,低声道:“陛下最好了。” 周怀禛被她那句“陛下最好了”勾得心痒痒,他手下的朱笔顿了顿,目光微沉,已经在脑海里设想了好几遍今晚的夜间活动。 谢娉婷自然不知道帝王心中的想法,她沉浸于要和母妃见面的欣喜中,匆匆忙忙便到了偏殿。 这是自女儿出嫁后,虞氏第三次见到女儿,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冬至日,如今再见女儿,只觉得女儿较之从前气色好了许多,小脸也圆润了一些,一时也放下心来。 虞氏要行礼,却被谢娉婷拦住了,她蹙了眉,低声道:“母妃,这里没有外人,若再行礼,真要折煞我了。” 虞氏这才作罢,她含笑看着女儿如玉的面庞,问道:“母妃今日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过来瞧瞧你,顺便带了些好东西来。” 谢娉婷微微一愣,只以为母妃又带了些补品过来,心中不由好笑,“母妃,您就别送那些补品过来了,我年纪轻轻的,也用不着那些,不如留在家中,给祖母补补身子。” 虞氏却摇了摇头,凑近女儿的耳畔,神神秘秘地说道:“这次不是补品,而是……” 谢娉婷听完,脸色却涨红了一片,她不敢置信地问道:“母妃从哪里得来的,这……这真的有用吗?” 虞氏知道女儿抹不开面子,不由低声笑道:“放心,这个母妃也用过,十分有效。” 谢娉婷闻言,还是红着脸将那小册子收下了,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道:“那母妃,我尽力试一试……” 虞氏握着着女儿的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嘴上却道:“呦呦,子嗣一事,你也莫要太过心急,顺其自然,得偿所愿才是最好。” 谢娉婷忙回握住虞氏的手,点头道:“母妃放心,女儿都明白。” 她顿了顿,又问道:“家中祖母父兄可还好?” 虞氏面上浮起柔和的笑,“你祖母身体健朗着呢,之前你送她老人家的那只雪橇犬长大了,整日里只知道拆家具,调皮捣蛋得紧,你祖母与它斗智斗勇,倒是比从前爱动了,说说笑笑的,活力十足,至于你父兄,还是老样子,两个人埋在公务里,休沐的时候便下下棋,喝喝茶。” 谢娉婷想着祖母陪着雪橇犬闹腾的模样,不由也笑了笑,家人安泰,她心里也很高兴,只是忽然想起二叔的事,不由问道:“那二房呢?容容和葳蕤如何了?” 她并不想过问二叔和二婶的事,只因为这两个人的腌臜事,怎么数都数不完,但容容和葳蕤却是无辜的。 提起二房,虞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她垂首道:“你二叔那个外室,当初由你祖母做主打发出去了,只是那外室生下来的儿子兴哥儿,却不得不接进府里,为着这事,张氏同你二叔闹翻了天,整日里鸡犬不宁。” “老太太心疼容容,便将容容接到觉满堂养着,至于葳蕤这孩子,虽然之前被张氏带歪了,好在本心不算坏,还能拉回来,近日也在议亲,有老太太替她把关,张氏想要在女儿的婚事上做手脚,也是不可能了。” 谢娉婷听到这儿,稍稍放了心,她想到自己也许久没见过谢容淮了,笑道:“母妃,若下次再进宫,记得将容容也带来。” 其实她心中另有打算,将容容接进宫里,一来是想让他同宫里的太傅们好好学习,二来,之前许多次,扶宁与容淮相处得好,容容若是进宫,扶宁便十分高兴,虽然这种高兴不太明显,但谢娉婷依旧能察觉到。 自沈皇后出宫后,扶宁便独自一人住在长乐殿,虽偶尔有三公主四公主陪着,但毕竟往日未曾深交,扶宁性子孤僻,喜欢的东西也与旁人不一样,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若有个玩伴陪着,想来会好上许多。 谢娉婷这样想着,心中就有了主意。 母女两人聊着聊着,便见日头西斜,又到了告别的时候了,虞氏又拉着女儿叮嘱了一番,才出了宫。 谢娉婷手里拿着虞氏送的册子,不过翻了几页,就面红耳赤,但一想到这册子的作用,她便忍着将前几页记住了,等回到了内殿,心依旧跳得飞快。 周怀禛才将折子批完,便见小姑娘进了内室,她桃腮微红,目光躲闪,他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呦呦,过来。” 不知为何,方才她在偏殿看了那册子,此刻再瞧见他,只觉得有股莫名的心虚。 谢娉婷走到他身侧,才跪坐下来,便被男人长臂一捞,卷到怀里,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鼻子疼。 周怀禛俯身,抚了抚她微红的鼻尖,低声问道:“ 撞疼了?” 他指尖微凉,抚在鼻子上很舒服,谢娉婷面色微红,嗔怪道:“疼死了。” 周怀禛闻言,点墨般的眸子里漾起一抹深色,他俯身,含住她的耳尖,吮了吮,喑哑道:“还疼吗?”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畔传来,让她的身子颤了颤,谢娉婷心中不由有些懊恼,她顺势揽住他的腰身,不去理会他的使坏。 瞧着小姑娘软绵绵的模样,周怀禛忍不住笑了笑,他问道:“同岳母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朕的坏话?” 谢娉婷用水汪汪的眸子瞪了他一眼,嘟囔道:“才没有说你的坏话。” 她都不好意思同母妃说。 陛下太坏了。 两人正腻歪着,外头便来了传膳的内侍,用膳过后,谢娉婷同他散步,去了御兽苑看小白狐。 小白狐的状况好了许多,它软绵绵的皮毛下,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这阵子,小黑狐哪里也不去了,只是守在小白狐身旁。 谢娉婷到时,小白狐瞧见她,“呜呜”叫了几声,将爪子放到她的手上,亮晶晶的眼眸里含着绵软的情绪。 谢娉婷抚了抚它的小脑袋,柔声道:“呦呦真棒,再等一个月,小小白狐就出世了,现在只能委屈你了。” 小白狐蹭了蹭她的手掌,甜蜜蜜地“呜”了一声。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抚着小白狐的肚子温温柔柔的模样,不由蹙了蹙眉头。 她那样喜欢小孩子。 他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 可母后的遭遇仍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几乎是一瞬间,他快要动摇的念头又坚定下来。 两人回了长春宫,沐浴后,便躺在床榻上。 谢娉婷想起册子上的内容,不由有些面红心跳,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昏黄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 周怀禛触及小姑娘的眼神,眸中一暗,他翻了个身,大手撑在床榻上,将她覆在身下,哑声问道:“还疼不疼?” 他前几日太没节制,到了早起时,小姑娘两腿颤颤,要他抱着才能下床,替她上了药,这几日他便忍着没碰她,只是小姑娘方才的眼神太过撩人,他有些忍不住了。 谢娉婷面色一红,她不由想起了册子里的内容,又想起母妃的话,咬了咬唇,勾上了他的脖颈。 周怀禛自然懂她的意思了,他的眸光泛着淡淡的红色,喉头滚动,倾身而下。 这场欢爱持久,以小姑娘哑着嗓子,哭着求饶告终。 男人抚着她的泪珠儿,不由有些无奈。 他的小姑娘实在太娇嫩,她越是软软地哭着,他就越想要,像是着了魔一样。 周怀禛抱着她下了榻,两人沐浴之后,便躺回了榻上。 谢娉婷浑身酸软,她方才用了册子上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团子就要出生啦⊙▽⊙感谢在2020-03-31 22:45:28~2020-04-04 10:5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076253 5瓶;t 2瓶;patitofe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番外四(团子来了) 虞氏回府后, 便向老太太透露了宫里的意思, 谢老夫人自然乐意让谢容淮进宫, 只是这话传到张氏耳朵里,她当即忍着满身的病痛, 径直往觉满堂去了。 谢老夫人见了张氏, 只觉得头疼, 她揉着眉心, 听底下面色苍白,声音尖锐的女人抱怨着: “母亲, 你也是做祖母的人,怎舍得让容容到宫中去吃苦?您到底知不知道,娉婷她一向对二房不怀好意,容容进了宫,定然不如在家中自在的。” 张氏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明了,质问道:“母亲,您是不是更喜欢那个谢容兴?倘若容淮进了宫,这府里可就只剩下谢容兴那个兔崽子!容淮在您膝下长大, 您忍心看一个没名没分外室之子占了他的位置吗?” 谢老夫人闻言, 胸口简直像是压了一团火气,不得疏解,她敲了敲手中的拐杖, 冷声道:“你太糊涂了,张氏。” 张氏愣了愣,心里却有些委屈。 谢老夫人见她安静下来,才叹了一口气。 谢老夫人虽然觉得二媳妇蠢钝,可到底是二子谢殚先在外边惹了风流债,对不起儿媳,她做不到一味苛责儿媳。 谢老夫人瞧着张氏一副委屈的模样,无奈道:“母亲向你保证,容淮永远是二房最尊贵的嫡子,往后他该得的,谁也不敢少了他的,那个庶子虽然不招你待见,可到底是谢家的血脉,你可以冷漠待之,却不能存害人的心思。” “至于进宫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可知晓,燕京有名的大儒,皆在内宫,即便是勋贵家的子孙,也不能时常得见,如今容淮有了这样的机会,你该高兴才是!他走得越高,你在这府中越有脸面,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张氏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她听出来老太太的话并无偏颇,字字真诚,很有道理,可她就是无法接受。 自己的亲生儿子,先前放在老太太这里养也就罢了,好歹想见就能见到了,可送进宫去,就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 张氏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情绪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失控,她抽噎着问道:“那母亲,容淮……他多久才能回府一趟?” 谢老夫人见她心情已经平复,不由缓了口气,“你是谢家的二夫人,也是有诰命在身的,若想见自己的儿子,朝宫里递牌子,见上一面并非不可。” 张氏听了,心中的难受也去了一半,她只是害怕,从前她做了那样多的坏事,如今谢娉婷做了皇后,恐怕不会如此轻易与她冰释前嫌。 但她能看出来,谢娉婷对着容淮是有几分真心的,为了容淮,她也愿意低个头。 婆媳二人将事情谈拢了,又说起谢葳蕤的婚事来,先前张氏一味想要谢葳蕤高嫁,挑了几家虽均是王公贵族子弟,被谢老夫人数落了一番。 原因无他,张氏只顾着看对方的家世,囫囵从媒人口中听了一耳朵溢美之词,却并未打探内里情形,高门之中,腌臜事自然不少,媒人迫于生计,不敢轻易得罪人,大多将好处再三罗列,内情半句不提,这就导致,张氏挑选的人里,十有□□都是歪瓜裂枣,外表根正苗红,内里腐朽不堪。 谢老夫人自然不会容许张氏随便就定了孙女的亲事,她经过打探,将那些心思不正的人选都剔除了,才将名册递给谢葳蕤,直接越过了张氏,让她自己遴选。 谢葳蕤在觉满堂偏房,正看着弟弟练字,她耳边是祖母与母亲谈话的声音,不知怎的,她的眼眶便有些湿润了。 她从前一直以为,祖母更喜欢身份尊贵的大姐姐,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大姐姐着想,而她在祖母眼中,或许什么都算不上。 但她错了,错的离谱。 回过头来,她才恍然发觉,祖母从来不曾忽略过她,大姐姐在闺中时,但凡祖母赏赐了东西,必然是双份的,小时候她若病了,母亲忙着照料弟弟无法顾及,是祖母守在她床榻前,温声暖语,喂她汤药,就算到了今日,祖母依旧在亲事上替她把关,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祖母从不曾亏待过她,是她自己太贪心,想要的太多,不知道满足,以致被贪婪蒙蔽了双目,看不见祖母付出的心血。 过往她那些阴暗憋屈的心思,到了如今,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脸上,叫她无所适从。 她不知道,大姐姐还愿不愿意原谅她。 谢葳蕤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看着弟弟已经将大字写完了,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容容,进了宫,要好好听皇后娘娘的话,莫要任性,知道了吗?” 谢容淮比之从前,个子已经长高了许多,又因为家中多了一个兄弟,母亲同父亲又是那样的关系,他的性格不比从前活泼,反而多了几分沉稳。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姐姐,我都知道。” 他从自家姐姐说话的口气中领会到,她已经放下了。 谢容淮心里很是庆幸。 谢容淮仰首,少年的面庞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投下几分阴影,他问道:“姐姐,你想好议亲的人选了吗?” 骤然被弟弟问询婚事,谢葳蕤颇有几分尴尬,但他是她的亲弟弟,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微微含笑,“祖母选的几个人,都是极好的。” 谢容淮想了想,祖母选的那几个人,身份样貌品性都不差,但唯有提及镇国公府家的那位小公爷虞召南,姐姐脸上的笑容才会多几分。 想来姐姐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如今,只有母亲是他放心不下的,母亲性子耿直,前些日子因为府外来的那个弟弟同父亲撕破了脸,争吵不休,差点动手打起来。 入宫前,他要好好劝一劝母亲才行。 * 封后大典过后,朝事恢复正常,周怀禛比之前几日又忙碌了起来,谢娉婷初初接管内宫事宜,也有些手忙脚乱,好在有徐姆在一旁帮衬着,一切都井然有序。 谢容淮入宫后住在南华阁,南华阁原本为皇子伴读居住之所,只是如今宫内没有到了开蒙年纪的皇子,自然也就没有皇子伴读,虽然如此,宫人知晓这是皇后的本家弟弟,陛下极为看重,特意请了朝中大儒前来教导,因此宫人们都不敢怠慢。 南华阁离长乐殿很近,以至于每日谢容淮临窗诵读,周扶宁都能听见,起初她听着那些文章诗词颇有些头疼,心里还在怨怪,到底是谁这样扰人,后来听闻是谢家小公子进了宫,她便勉勉强强将抱怨压了下去,那是皇嫂的堂弟,她自然该让着些的。 可没想到,时日一长,她竟然习惯了那朗朗书声。 她夜晚难眠,听着那书声,就会睡得很好。 这日,谢娉婷便在长春宫打理内务,周扶宁便来陪伴皇嫂,她安安静静,立了书案在一旁练起字来。 周扶宁的乐趣也在于此处,她喜欢待在皇嫂身旁,皇嫂待温柔可亲,同母后一模一样,在皇嫂身侧,她总能感觉到安心。 但没过多久,这种平静就被打破了。 玉锦来报,王府的小公子求见。 谢娉婷放下手中的册子,笑道:“快叫他进来。” 周扶宁抬起头,朝着殿门望去。 少年的身影被黄昏的日光拉得极长,有些模糊不清,他打了门帘进来,瞧见坐在大姐姐身侧的周扶宁,愣了一瞬,随即便俯身朝着座上二人行礼,“容淮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五公主。” 谢娉婷有一种时光如梭的感觉,离她出嫁,不过两年的光景,可是面前的少年个子抽条,已经同她相差无几,棱角分明的面庞有一双褐色的眼眸,瞧着温柔,也稳重许多。 但瞧见她时,那双眼睛便多了几分少年意气,有几分从前的影子了。 谢娉婷下座,扶他起来,笑道:“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外人。” 听见那句没有外人,周扶宁心底起了一丝波澜,她抬首望去,那少年也正在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同时凝在一处,还是周扶宁先扭开了头,她笔下的字因为这个动作已然成了四不像,不禁让她有些懊恼。 谢娉婷并未发现两人之间的小九九,她只是含笑问道:“容淮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 谢容淮收回目光,眼底含了几分笑意,他的语调带着愉悦,“大姐姐放心,容淮在宫中,一切都好。”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周扶宁知晓,她的大皇兄每日掐着点来长春宫用膳,她再留下,皇兄又该黑脸了。 谢容淮才到宫中,并不知晓姐夫还有这个习惯,他见周扶宁起身告退,便也随着告退。 谢娉婷却有些不舍,她道:“你难得来一趟,不如一起用膳?” 话才到这里,便瞧见外头男人打了珠帘,阔步朝这边走来。 周扶宁见皇兄回来,便知晓这顿饭定然是吃不成了,她默然行礼,身侧少年行礼的动作与她出奇地一致,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少年的清越,“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周怀禛瞧见屋里的阵仗,微微挑了挑眉,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小娇妻身上,发觉她对他的到来一点儿都不惊喜,反而……有点莫名的失落。 周怀禛有些不高兴了。 他扫了扫面前的少年,道:“不必多礼,天晚了,都散了吧。” 谢容淮已然窥得帝王的心思,他唇角微抿,将细微的笑意隐藏起来,低声道:“是。” 他望了望身旁的小公主——的确是小公主,上次见她还是冬至日,她瘦瘦的,披着毛绒绒的大氅,只到他胸前。 谢容淮打量着周扶宁,发觉她过去的一年,的确没长个子,瘦瘦小小的,他不由蹙了蹙眉头。 他伸手引路,温声道:“公主请。” 周扶宁对上少年温柔的褐色眸子,不自觉地低了头,她先行一步,脚步匆匆,朝着外边去了。 谢容淮随后跟上。 天色微暗,谢容淮跟在小公主的身后,两人的住处离得近,又是顺道,他自然要尽君子之仪,将她送回自己的宫殿。 周扶宁放慢了脚步,她走着走着,忽然回过头来,见少年面色从容,脚下正踩着她的影子。 周扶宁忽然笑了笑,她不知道,她不常笑,可笑起来却好看极了,那笑容像是百合花一样,纯净又天真。 正是这笑容,让谢容淮愣住了,他的心也被一股奇异的感觉包围着,那感觉促使他也露出了一个在周扶宁看来很傻的笑容。 谢容淮大概知道,这位小公主没了母后,宫中又没有合适的玩伴,她定然十分渴望有个朋友,所以才对他笑道这么好看。 他愿意做她的朋友。 周扶宁从他眼中捕捉到善意与温柔,她迟疑了一瞬,抿着唇打了个手势,然后就进了长乐殿。 谢容淮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着她进了长乐殿,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 两个小辈走了,内室只余下两个人,男人终于不再掩饰方才的不快,他顺势将小姑娘抱起来,落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谢娉婷惊呼一声,又怕玉团她们听见,半道用手捂住了嘴,待缓过神来,她才改成揽住他的脖颈,春水般的眸子带着一丝埋怨,嗔怪道:“陛下怎么总是这样?” 周怀禛挑了挑眉,他将她揽紧,不满道:“方才呦呦见到朕,怎么一点也不高兴?你陪着那两个小鬼用膳,那朕怎么办?” 他说着这话,倒有些酸溜溜的。 谢娉婷眉眼弯弯,用手抚平了他蹙着的眉头,忍住笑意说道:“容容难得和我一起用膳,可是陛下却是天天和我一起用膳的,陛下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周怀禛耳尖微红,蹭了蹭她的小脸蛋,低声道:“可朕辛苦了一整日,今日政事繁忙,午膳都没能陪着你,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呦呦忍心让朕一个人孤零零的?嗯?” 他语调微扬,落下最后一个音,便含住了小姑娘小巧精致的耳垂。 他自然知道怎么能让她心软,能让她动情。 谢娉婷不自觉地揽紧他的脖颈,她浑身酥酥麻麻的,早就忘了方才要说什么,她杏眼迷蒙,软声道:“陛下,一会儿传膳的人该来了,臣妾陪你用膳,好不好?” 她的声音绵绵软软,总算消去了周怀禛心头那抹酸意,他将小姑娘放下来,低声道:“嗯。” 恰在这时,传膳的内侍在门外通报。 两人衣衫都有些凌乱,整顿了一番,才让内侍们进来。 今日御膳房做的膳食很是丰盛,菜色琳琅满目,有荤有素。 用膳用到一半,周怀禛才发觉,小姑娘的饭量好像有些增长,往日她用一碗青梗米就顶天了,但今日,她整整用了两碗。 他默默望着小姑娘微圆的腹部,以及胸前日益丰满的两团,眸中闪过一抹暗沉。 吃得多才好,她从前太瘦了,浑身都没二两肉,如今丰腴一些,正合他意。 两人用过膳,便按照往常的习惯,牵着手去散步。 时下正是六月份,天气暖了不少,御花园中百花盛开,不知从哪处传来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两人走了一段路,谢娉婷便觉得累了,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低声道:“殿下,咱们去凉亭里坐一会儿吧?” 周怀禛低低应了一声,牵着小姑娘的手,便到了凉亭中,羊角宫灯在檐下随着风儿摇摇晃晃,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落在互相依偎着的两人身上。 意识逐渐模糊时,谢娉婷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几日妙锦到宫里陪她,说与韩偓的婚期已经近在眼前,两人是从小定下的亲事,青梅竹马修成正果,是多少人艳羡的,谢娉婷替好友高兴,可又遗憾,如今她的身份同从前不一样,出宫不易,想要亲自去见证妙锦的婚事,却不合规矩。 许是趁着迷糊,她大胆地提了一句:“陛下,韩世子的婚事就在明日,您有没有什么赏赐呢?” 周怀禛挑了挑眉,自然知道小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捏了捏她的小手,在她耳畔问道:“呦呦是不是想亲自去瞧瞧?” 谢娉婷一下子精神起来,杏眼里亮晶晶的,有些希冀:“殿下,臣妾可以去吗?” 周怀禛眸色微暗,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要看呦呦今晚的表现。” 他说这话面不红心不跳,可谢娉婷却被他直白的话语弄了个大红脸,她道:“陛下真的是太坏了。” 周怀禛轻轻笑了笑,打横将她抱起,低声道:“骗你的,若今晚真的要你侍寝,恐怕明日你连床榻都下不得。” 她软绵绵的,每每他还没动几下,她就哑着嗓子哭了,像猫儿似的拿爪子抓他,他即便再隐忍克制,小姑娘第二天起来仍要抱怨他野蛮,也不知她是不是上天特意派下来惩治他的。 谢娉婷听了他的话,面红耳赤,脑中全是他床榻上英伟的模样,她将脑袋缩在他怀里,再也不肯露出来。 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内殿,沐浴过后,便相拥着入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团子真的来了,小仙女们看出暗示了吗?蠢作者又啪啪打脸,下章呦呦再生孩子!剩余字数大概在一万字左右,大满贯结局呀!感谢在2020-04-01 00:54:05~2020-04-05 23:5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甜芋啊 12瓶;t、小可爱 6瓶;西西yeol 2瓶;patitofeo、大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番外四(团子下章出生) 卯时未至, 周怀禛便悄悄起身, 他怕吵醒了小姑娘, 特意唤了元封到偏殿里去洗漱更衣,然后便前往奉天殿上朝。 至于是否亲临承恩侯府, 周怀禛心中早就有了成算。 韩偓自少年时便在他身侧, 两人一起长大, 互相扶持, 兄弟情义无人能比,即便呦呦昨日不提, 他也要亲自去一趟承恩侯府。 然则今日婚仪的主角,应当是这对新婚夫妻,他若摆开皇帝仪驾,浩浩荡荡前去,未免喧宾夺主,让他们夫妻俩诚惶诚恐, 反倒不美。 不如着便装前去, 再让元封提前带着封赏前往承恩侯府,这样最是妥当。 周怀禛登基一年有余,朝中大臣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气,知晓这位新帝不喜官员口头奉承, 啰嗦多言。 先前有个地方官员上年终奏表, 奏表长篇大论,直到最后几行才切入正题,不出意外, 这位官员当即便被贬职,直降三级,杀鸡儆猴之下,众官员便都养成了言简意赅的本领,因此办事效率倒提高了不少。 早朝时,众臣不敢打太极,一一将政事奏毕,商讨出解决之道,待事毕后一算,竟然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下朝。 周怀禛下了朝,便往长春宫去了。 六月时分,草木正盛,他到时,小姑娘正在廊下看书,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鬓间步摇随着微风晃动,她斜靠在躺椅上,手中的书已经歪歪扭扭,显然是看得瞌睡了。 周怀禛放轻了脚步,他眼底不自觉含了一抹笑意,待走到她身旁,他将便手撑在太师椅的两侧,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不料这样轻的动作,依然将小姑娘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一张大大的俊脸逐渐靠近,她下意识揽住了他的脖子,嘟囔道:“陛下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书本被女主人抛弃,无情地滚到了地上,也没人去管。 周怀禛怕她手酸,特意将身子往下倾了倾,他亲了亲她的唇,声音喑哑,“怎么在外头睡了,着凉了怎么办?嗯?” 谢娉婷清醒了些,面颊被阳光晒得敷上了一层淡粉色,她眼中水泽湛湛,带着方醒的朦胧,软声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老是犯困,臣妾方才只是想看看书的,看着看着就睡去了。” 周怀禛闻言,低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半开的衣襟上,微微一沉,那两抹玉色的丰盈被挤作一团,令人遐想,他的喉结动了动,终究将人打横抱起,朝着殿内走去。 周怀禛舞刀弄枪,对于手上的份量再敏感不过,他发觉小姑娘的确比之前重了一些,他眉目微舒,心中竟然有种奇异的自豪感。 他将小姑娘养的白白胖胖的,这样的认知让他很是高兴。 宫人们自帝王来的那一刻,便自觉退到一旁,背对着两人,不敢偷看。 谢娉婷却有些不好意思,她面颊通红,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不出声了。 周怀禛将她安置在美人榻上,自己也在她身侧坐下来,他纤长的手替她揽了揽衣襟,声色有些喑哑,“下次呦呦外出,不许穿这样的衣裳。” 他虽知晓这宫中除了他,再没有别的男人,可他也不愿小姑娘被别人看了去。 谢娉婷这才发觉衣衫有些凌乱了,她面色红了红,将衣襟封好,在心里嘀咕着陛下真是霸道,嘴上却将话题扯了回去,问道:“陛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周怀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今日朝堂上没有琐事,晚些咱们还要去承恩侯府。” 一想到能看妙锦成亲,谢娉婷心中也很是高兴,她先前已经给妙锦备了添妆礼,今日刚好借着陛下的封赏,给妙锦一个惊喜。 周怀禛见她掩饰不住的高兴,心情也愉悦起来。 两人用膳过后,按照平常的习惯午歇,算算时候,承恩侯府的吉礼约莫在未时开始,他们若想低调地混迹在宾客中,就不能去得太晚。 谢娉婷换了一身霞影色对襟襦裙,外罩樱草底素面妆花褙子,梳着凌云髻,秀靥香娇玉嫩,眸若春水,只站在原地,也是个俏生生的小妇人。 周怀禛也换了衣裳,他鲜少穿鲜亮的颜色,但今日为了站在小姑娘身旁看起来不老气,便也穿了素面绣樱草的袍子,两人站在一处,男的高大,女的娇小,如同一对璧人。 周怀禛十分满意。 因怕阵仗太大,泄露行踪,周怀禛便只命暗三他们跟着,待出了宫门,便让禁军守在离承恩侯府不远处,恰巧众人都知晓,皇帝要给承恩侯府赏赐,那么派禁军来守卫肱骨之臣的婚仪,自然不会让人起疑。 两人装扮好,便出了宫。 承恩侯府离大内并不远,徐太傅身为天子近师,他的孙女儿与承恩侯世子的婚事,自然少不了人捧场,此刻韩偓立在高头大马上,准备前往太傅府迎亲,他一身喜服,春风得意,人群在两道围观,皆是欢呼喝彩之声。 周怀禛护着怀里的小姑娘,将汹涌人流都挡在外头,见她兴致勃勃,如同人群中其他少女一般欢呼着,不由挑了挑眉头。 小姑娘似乎对民间的婚仪十分感兴趣。 待迎亲的队伍远去,人群才寂静下来,受邀的宾客便拿着请帖,囫囵进了承恩侯府,承恩侯府的管家在外头唱着众人的礼单,谢娉婷递了请帖,也随了礼,那管家忙得自顾不暇,也没仔细看请帖上的名讳,待回过神来,那贵气十足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管家翻了翻请帖,脸色微变,想起世子之前的嘱咐,忙将手头的事放下来,折返到正堂,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两个贵客。 周怀禛才带着小姑娘安顿下来,便见韩府的管家匆匆赶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道:“世子临行前特意嘱咐过,要照顾二位,若二位有何需求,直接叫小人前来就可。” 周怀禛看了一眼那管家,微微颔首,道:“暂且无事,有劳了。” 那管家闻言,才放心离去,唯恐招待不周,便让后厨的小厮提前送了些酒水去。 许是考虑到有女眷在此处,送来的酒水是果酒,并非烈酒,但周怀禛瞧见那酒,依旧将推的远远的,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见她盯着那果酒,不由蹙了蹙眉头。 呦呦的酒品太差了,他不敢让她在外人面前饮酒。 好在谢娉婷也知道自己酒品差,只是不舍地看了那酒水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周怀禛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往日在长春宫,陛下最喜欢与她饮酒,她一杯倒,喝醉之后做了什么,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喜乐声渐近,众人便都知晓,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踢轿门,跨过火盆,随着门外一群人的欢呼声,便见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身穿喜服,手执芙蓉花开的团扇,遮住面容,另一只手与身侧男子共执红绸,缓缓走到正堂中央。 承恩侯夫人许氏是个面目和善的人,见到新妇,与身侧坐着的承恩侯相视一笑,当那一声“二拜高堂”出来时,两位新人便跪在蒲团上,朝着二老叩拜。 谢娉婷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底有些热热的。 这辈子妙锦同韩偓修成正果,没有像前世一样,被崇元帝赐婚给那样的纨绔子弟,她会和韩偓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周怀禛敏锐地察觉到,小姑娘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有广袖遮挡着,他悄悄握住了她的手,蹙眉问道:“怎么了?” 谢娉婷抽了抽鼻子,眼眶微红,与身侧的男人对视着,软声道:“他们终成眷属,臣妾高兴。” 周怀禛闻言,眉目微舒,他用帕子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道:“高兴也掉眼泪,嗯?” 谢娉婷也觉得自己近日有些不对劲,有时候看着话本,不知道戳中了哪点,她就哭了,情绪变化,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圣旨到。” 谢娉婷知晓,必然是陛下给韩世子的封赏到了,她还真有些好奇,陛下会赏些什么。 底下众人便都跪着接旨,元封宣道:“昊天由命,皇帝诏曰:咨尔肱骨之臣,承恩侯世子韩偓,诚信素孚,且世受国恩,秉性忠亮,特封正一品大将军。” 韩偓起身接旨,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正一品大将军,是太祖时期陪着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肱骨之臣才有此殊荣,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这样的封赏。 但自少年时一路陪着当今陛下走来,韩偓自然清楚,陛下是重情义的人,今日特意趁着他大婚封赏,是想让他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韩偓不禁勾起了唇角,他接过圣旨,道了一声“谢主隆恩”,却见元封又拿出了一道圣旨。 这第二道圣旨,是封新妇诰命的。 徐妙锦接了旨,心中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果然是好事成双,呦呦的这位夫君,索性将她们夫妻俩一并封了。 世家妇人若想得诰命,除却夫君得力,还要看妇人自己的资历,大多是孕育子嗣后,才能由丈夫上奏表,封赏诰命。 她才嫁过来第一天,便已经有了诰命,说不得是沾了她夫君和呦呦的光,这样想着,盖头下的徐妙锦便扯开嘴角笑了笑。 两道圣旨宣完,新人也已经拜过堂,司礼的老者便道了一声送入洞房,准备闹洞房的小辈们闹腾腾地跟在新郎新娘的身后,进了喜房。 这时,府中后厨的小厮便开始朝喜宴上菜了。 承恩侯府独子的婚事,二老是尽心办的,喜宴上的菜色无一不是精烹细饪,大鱼大肉毫不含糊。 周怀禛见小姑娘动了几筷子鱼肉,便偷偷张望,显然心思不在吃上,他眸中含了一丝浅淡笑意,低声道:“待会儿闹洞房的人就出来了,呦呦再等等。” 谢娉婷看了他一眼,见他如此明白她的心思,心中不由划过一丝甜蜜,她眸若春水,小声安抚道:“我就过去和妙锦说两句话,很快就回来,你可别喝酒呀。” 在谢娉婷心中,她家陛下的酒量,也就只比她好了那么一点点,她还真担心他喝醉了,又要做些难以言说的事了。 周怀禛洞察了小姑娘的心思,他在心底笑了笑,沉声道:“快去快回。” 话到此时,便见那群闹洞房的人从一旁的过道里出来了,徐妙锦的贴身侍女清雨四处张望着,见到了角落里的谢娉婷,面上一喜,匆匆迎了上去。 两人一起进了内室,便见徐妙锦盖着盖头,端坐在喜床上,听着脚步声渐近,徐妙锦便知道是好友来了,她放松了些,将身子歪了歪。 谢娉婷看见她一如既往的小动作,不由笑了笑,她走近了,握住妙锦的手,揶揄问道:“今日高不高兴?” 在好友面前,徐妙锦便也不再顾及形象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叫苦不迭:“从晨起到现在,就没好好用过一顿饭,韩偓那个家伙来迎亲,时不时要隔着花轿同我说话,害的我连在轿子上吃点心的时间都没有。” 谢娉婷噗嗤一笑,清雨在一旁听着主子这样说,也忍不住羞耻地红了红脸。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时辰便不早了。 谢娉婷瞧着满目喜庆的红色,从这一刻起,她知道前世彻彻底底地远去了,她会心一笑,用轻轻的,柔柔的声音说道:“妙锦,你和韩偓,一定要好好过日子,白首偕老,知道了吗?” 徐妙锦听着好友的声音,忽然觉得这句话这样深沉,又这样轻松,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过了许久,她才将那股奇异的感觉抛之脑后,心里只剩下暖洋洋的感觉,轻声应道:“我知道啦,呦呦,你和陛下也要好好的。” 两人依依不舍,但架不住今天日子特殊,谢娉婷同来时一样,悄悄地退了出去。 正堂内,韩偓正同周怀禛饮酒,两人今日没了君臣之别,便像是回到了少年时,畅所欲言,好不痛快。 但韩偓一见皇后娘娘来了,也顾不上兄弟了,他这一会儿被灌了不少的酒,再喝下去,今夜的洞房就泡汤了,好在有几个同僚替他挡酒,他便放下酒盏,起身告退了。 徐妙锦自然没想到男人这么快就回来,她正拿出母亲交给她的避火图研究着,看得直皱眉头,丝毫没发现男人已经折返回来,她知道清雨在身侧,便发出了灵魂拷问:“清雨,你说这上面的动作如此复杂,世子他能行吗?” 清雨瞧着门口黑了脸的世子,双肩抖了抖。 她收到世子的眼神,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很快便听见床榻吱嘎一声,女子惊呼了一声,还伴随着世子阴沉的声音,“阿锦你放心,这上头的动作,咱们今晚一个一个的试!” *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周怀禛便打算带着小姑娘回宫,禁军并銮辇就停在离承恩侯府不远的地方,两人上了銮辇,一路回宫,谢娉婷只觉得腹中排山倒海,她忍了一路,到了长春宫,才安稳坐下,便一股脑儿地全吐了出来。 周怀禛轻柔地抚着小姑娘的背,面色阴冷,他眼中带着不知名的怒火,朝着元封道:“快去请太医!” 他将小姑娘打横抱起,朝着内室阔步走去,丝毫不嫌弃她才吐过,只是一遍又一遍,颤抖着问:“呦呦,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有些无精打采,她眼中含着泪水,揪着他的衣袖,她不想让他担心,软声说道:“陛下,臣妾没事,许是近日肠胃不太好,您别生气。” 她说着,喉咙却又紧缩起来,有呕吐之感,但她腹中空空,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 周怀禛却不信她没事,他看着小姑娘苍白如纸的脸蛋,心焦如火,无比懊恼,更加后悔自己不该坏了规矩带着她出宫,方才在宴席上,那些饭菜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而他没有丝毫防备之心,便让她用了候府的饭菜,想到这里,他一颗心便揪紧了。 他将小姑娘稳稳地放在床榻上,一边煎熬地等着太医前来。 徐姆早早见陛下抱着人进殿,面色不虞,探问之后得知是皇后娘娘方才吐了,她面色一震,当即便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问道:“娘娘月事多久没来了?” 谢娉婷有宫寒之症,月事一向不准,她记不住这些,玉团却是记得的,玉团算了算,回徐姆道:“已经两个月没来了。” 徐姆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喜不自胜,却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沉默不语,只等着太医前来。 当值的太医得了命令,便马不停蹄地朝着长春宫赶来。 那太医在当今陛下杀人般的目光下把脉,压力很大,他颤着手,诊了三次才道:“如盘走珠,圆滑流利,此为妊娠脉相。此应是喜脉无疑。” 周怀禛凝目。 片刻后,他的脸慢慢地转向小姑娘。 谢娉婷听到,一时也呆了。 她心里生出一种茫然之感,对上周怀禛投来的两道目光。 短暂一阵沉默。徐姆大喜,唤道:“陛下!你可听到?娘娘有喜了!沈皇后娘娘若知晓,该是何等的欢喜!” 周怀禛听着徐姆高兴的声音,他颤着声音,目光中有一抹隐藏的希冀,向那太医问道:“你没诊错?!” 太医起身道:“陛下放心。微臣把脉二十余年。若这都能诊错,陛下也不必留微臣在宫中了。只是方才给娘娘把脉时,觉气血不足。观娘娘年岁也是略小,又是头胎,微臣给开副方子,稍加调养。” 周怀禛疾声道:“快去!” 太医并徐姆便一同退下了。 殿内只剩两人。 谢娉婷回过神来,她终于意识到,她有孩子了,她和殿下的孩子! 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周怀禛阔步走到她身侧,坐下来,他一言不发,深沉的眸中带着一抹旁人看不出的惊喜。 这样的喜悦,和他前半生所拥有的喜悦截然不同。 他听见小姑娘软乎乎的声音,“陛下,傻了吗?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一只手,慢慢地伸到了她的小腹上,颤抖着轻轻抚摸了一下。 “呦呦,是这里?” 谢娉婷笑着点头。 周怀禛的眉动了一动,盯她肚子瞧了片刻,手下的触觉软软的,温热的,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小小的地方,能孕育出他和呦呦的孩儿。 他的呼吸有些凌乱了,不受控制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密密麻麻地亲吻着她,直到两人喘息着停下,他才低声笑起来。 谢娉婷感到他的胸膛在微微震动。 她听见他用一种轻柔的,又像是解脱了的声音对她说:“呦呦,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神色庄严,向她承诺:“呦呦,我会做一个好父亲。” 谢娉婷知道的,他下这样大的决心,这样庄重的承诺,只是因为,他曾经拥有一个糟糕的父亲。 她的心几乎一瞬间柔软下来,她揽住他的腰身,眼中热泪盈盈,柔柔地应了一声:“我信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t_t怎么就生不出了…… 下章一定生!感谢在2020-04-01 23:54:33~2020-04-07 01:0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可乐不是可乐、岁岁念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可爱 16瓶;是甜芋啊 12瓶;t 6瓶;西西yeol 2瓶;大饼、囍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番外四(团子出生) 从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沉淀下来后, 周怀禛开始冷静了。 夜晚揽着小姑娘入睡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 怕压着她,一点也不敢动。 他的心情很是玄妙, 有一种甜甜蜜蜜的感觉缠绕在他心间, 但看着她日渐隆起的小腹, 他又有种莫名的恐惧。 母后生他时, 九死一生,险些没了性命。 扶宁的生母, 也是因为生育撒手人寰。 减轻这种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替小姑娘把关。 于是谢娉婷发现,她的陛下最近紧张极了。 每日的膳食,都要他先尝过,才能入她的口;出去散个步,他必然也要陪在她身侧;下了朝, 他便将折子都搬来长春宫, 边批改着折子,边照看着她。 得了空,他也不看以前最爱的史书地志,反而看起了妇科圣手写的保胎册子, 那模样严肃又可爱, 谢娉婷看了,总是憋着笑,抚着微挺的腹部, 悄悄告诉小家伙:“瞧瞧你的父皇多心疼你呀?” 然则小家伙很是调皮,前两个月,谢娉婷的孕吐很是严重,已经到了吃什么就吐什么的地步,两个月下来,人也瘦了一圈。 周怀禛看到她这模样,心里愈发急躁,每日要召太医十几遍,太医院的太医因此对长春宫产生了恐惧,特别是院判大人,整日对着陛下阴冷的目光,短短两个月,头都秃了。 谢娉婷见他一整日都对太医冷着脸,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她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安稳坐在床榻边,软软地解释道:“陛下莫要责怪太医,妇人妊娠,孕吐实属正常,过些日子就好了。” 周怀禛瞧见小姑娘面色苍白,小脸瘦了一圈,显得杏眼大大的,心疼得要命,有多心疼小姑娘,就对那群太医有多愤怒,他握住小姑娘的手,冷声道:“太医无能,若不是呦呦拦着,朕早就打他们板子了。” 谢娉婷眉眼弯弯,素手抚平他蹙着的眉头,软声道:“陛下不要皱眉头,也别生气啦,万一宝宝以后随你怎么办?” 周怀禛抓住她作乱的小手亲了亲,眉目舒缓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隆起的腹部,开始不太喜欢这个小家伙了。 小家伙不知道呦呦的辛苦,可劲的折腾她,等生下来,倘若是个男孩儿,他一定要打小家伙的屁屁,好好教他治国之道,让小家伙再也没空折他母后。 尚在谢娉婷腹中的小团子还不知道,他的父皇已经为他准备了三年治国五年模拟,以及一系列的惩罚措施。 周怀禛抚了抚小姑娘的腹部,便将她揽入怀中,亲吻着她的唇,哑声道:“呦呦辛苦了。” 谢娉婷揽住他的腰身,心底只剩下满足,她杏眼带笑,柔声道:“臣妾不觉得辛苦。” 她等这个孩子,已经等了许久,一个新的小生命,她和陛下孕育的小生命,知道他来了的那一瞬间,她只剩下满足,从来不觉得辛苦。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低声问道:“陛下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周怀禛的表情柔和了一瞬,他望着小姑娘,抿唇道:“最好是男孩儿,但若是女孩儿,朕也很喜欢。” 倘若是个男孩儿,便能同他一起拜祭宗庙,他会教他骑马射箭,治国之道,最重要的是,呦呦与他,第一胎若是个男孩儿,那么从今往后,他便不需她九死一生,再为他诞育子嗣。 他们只要有这一个孩子就够了。 但若是女孩儿,他也会给她无上宠爱,让她乘上金舆车,做帝国最尊贵的小公主,受天下百姓敬仰。 周怀禛这样想着,心底只剩一片柔软。 虞氏得知女儿有孕,大喜,可碍着规矩,直等到诊出满月后才递了牌子进宫探望,她从书信中得知,女儿孕吐不止,食欲不振,便带上了自己腌制的酸茄子,她怀呦呦时,最喜吃酸茄子,靠着这个度过了孕期,后头几个月便顺顺当当。 谢娉婷见了母妃,倍感亲切,只有做了母亲,才能明白其中的辛苦,加上孕期她情绪敏感,抱着母亲便哭了,吓得虞氏以为女儿在宫中受了苦楚,她鼻头一酸,哄着女儿道:“呦呦不哭了。” 娘俩叙了一会儿话,各自的情绪便平稳下来,虞氏见女儿瘦了一圈,心疼的不得了,她道:“可还是食欲不振,孕吐不止?” 谢娉婷点了点头,不想叫母妃担忧,她软声道:“陛下已经将御膳房的厨子换了三波,但女儿是真的吃不下,即便入腹,最后也要呕出。” 虞氏听闻,便道:“母妃怀你时,前两月也是如此,吃了你祖母做的酸茄子才好了许多,今日母妃也给你带了些来,你试试。” 谢娉婷自然应下,母女二人说话到了申时,虞氏便起身要出宫了。 送走虞氏后,也到了传膳时分,周怀禛陪着小姑娘用膳,他又换了御膳房的大厨,只求这回能让小姑娘安然进食。 谢娉婷原本对母妃送来的酸茄子没抱多大的希望,可晚膳用了一些,酸爽可口,竟然真的止住了孕吐。 周怀禛总算是松了口气。 晚间沐浴过后,小姑娘香香软软,周怀禛将她揽在怀中,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呼吸声就在他耳畔,她睡熟了,便要不自觉地在他怀里滚一滚,将白皙细长的腿搭在他身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小姑娘寝衣便凌乱起来,露出两处玉团,这于周怀禛而言,简直是种甜蜜的折磨。 偏生小姑娘有了身孕,他不能动她,咬着牙,到了天明十分,他的眼圈已经黑了一半。 接着他便去上朝,但众臣都发觉,皇座上,他们尊贵的陛下频频走神,时不时朝外张望,到了早朝最后一刻,内侍宣布退朝的话音刚落,陛下的大长腿就已经跨过玉阶,匆匆离去了。 众臣:…… 然则周怀禛回到长春宫,却扑了个空,他面色阴沉,问玉团道:“娘娘去何处了?” 玉团面色紧张,回道:“御兽苑小白狐临产了,娘娘由玉锦陪着去了。” 周怀禛闻言,面色一黑,也不乘銮辇了,当下便朝着御兽苑匆匆赶去,元封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跟上。 谢娉婷到了御兽苑,兽医道小白狐有些胎位不正,因此生产困难。 如今小白狐身下已经流了许多血,无力地趴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同平时全然不同。 谢娉婷的心揪了起来,她眼中带泪,摸了摸小白狐的脑袋,低声道:“呦呦加油,小狐狸很快就出来了。” 兽医知晓皇后也有孕在身,怕血气冲撞了龙嗣,便请她移步到一旁的亭阁中等待。 谢娉婷紧张地看着原处,只觉得一颗心吊在半空中,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周怀禛见她离小白狐生产的地方远远的,黑沉的脸色才舒缓了一些,他阔步朝着小姑娘走去,停在她身侧,沉声道:“呦呦,此处血腥,待它产子之后你再来看可好?先回长春宫?” 他虽然不迷信,可关于她的一丝一毫,他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孕的妇人不能见血,他是知晓的。 谢娉婷扯了扯他的衣袖,春水似的眸子里带着撒娇的意味,软软糯糯地说道:“陛下,咱们就离得远远的,等着好不好?” 她低声说道:“臣妾见不到它平安生产,会害怕的。” 周怀禛瞧着小姑娘微微蹙起的黛眉,下巴尖尖的,便心软了,他只好退一步,“待它生产了,咱们就回宫。” 两人在御兽苑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那兽医满面喜色过来通报,说小白狐母子均安。 这在周怀禛看来,是个极好的兆头,他眉头微舒,眼中带着一抹喜色,道:“封赏。” 那兽医忙跪下磕头谢恩。 待宫人将小白狐的幼崽洗干净,谢娉婷才去探望了,崽崽们小小的一只,连巴掌大都没有,只有浅浅的一层皮毛,眼睛还睁不开,谢娉婷心中顿时软成了一片,她不敢触碰脆弱的崽崽们,便只能摸了摸小白狐的脑袋,柔声道:“呦呦真棒!” 小白狐有所感应,软绵绵地“呜”了一声,虚弱地蹭了蹭谢娉婷的手。 周怀禛在一旁看着,眼底露出一抹笑意。 * 随着时光的流逝,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谢娉婷已经有孕十个月,她上身依旧纤细,唯有腹部滚圆,每每下榻走,周怀禛都有些胆战心惊。 周怀禛夜间睡得很浅,小姑娘月份大了,双腿有些浮肿,夜间偶尔腿会抽筋,她疼得小脸皱巴巴的,周怀禛便替她按捏腿部,小姑娘娇气,却不愿让他担心,用贝齿咬着唇,也不愿呼痛,周怀禛最看不得她忍痛,他往往霸道地封住她的唇,与她热吻,边替她揉捏着腿部,小姑娘分了心神,便没那么痛了。 到了这晚,临近子时,周怀禛同往常一样揽着小姑娘入睡,但怀中的人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襟,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太子哥哥,我肚子疼。” 她极少主动唤这个称呼,但当她唤这称呼的时候,周怀禛早已溃不成军,他匆忙起身,冷声朝外边道:“皇后临产,叫她们都进来!” 早就在偏殿等候的产婆们鱼贯而入,徐姆也跟着进了大殿,她摸了摸被褥,已经有一片濡湿,忙道:“快去厨房准备些膳食,娘娘的羊水已经破了,马上要发动,让她补充些体力。” 周怀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太医的嘱托,他知晓,接下来她便要去产房,经历九死一生,无论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树,到了这一刻,不慌不忙全成了狗屁,产婆们正打算将孕妇移往产房,便见九五至尊亲自将人抱了起来,动作轻柔,仿佛怀里抱着的是无价的宝贝。 周怀禛紧紧盯着小姑娘已经沁出细汗的面颊,他一言不发,平稳地抱着人朝产房走去。 等人到了产房,后厨里做的鸡汤面也好了,谢娉婷撑着力气,将一碗面吃完了,才缓过精神来,软软地看着面色紧张的男人,她低声道:“太子哥哥出去吧,产房血腥。” 周怀禛面色微沉,他握住她的手,胸膛里的心跳得飞快,“朕就在这里陪着呦呦,哪也不去,朕会护好呦呦和肚子里的孩子。” 谢娉婷眼中开始湿润了,她知道的,他定然又想起了他亲身经历过的那些往事,那几乎成了他的执念,因此谢娉婷没有再拒绝,她握紧了他的手,然而下一刻,剧烈的疼痛就从腹部传来。 产婆们诧异一国之君竟然不忌讳产房污秽,前来陪着皇后,她们有些紧张,但还算有条不紊。 撕裂般的疼痛从下 身传来,谢娉婷的面颊上很快就全是冷汗,她耳边嗡鸣,麻木地听着产婆的吩咐做,到了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那声音凄厉,又带着呜咽。 周怀禛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心上被划了一个口子,生生的滴血,他的瞳孔泛着微微的红,将手腕递到她嘴边,沉声道:“呦呦,别咬嘴唇,咬我。” 他说着,便将手腕横放到小姑娘口中,疼痛从手腕处传来,但他知道,这点痛比不上她万分之一。 这漫长的等待,似是一场无尽的煎熬,待到婴儿啼哭的声音传来,周怀禛的身子颤了颤,他眼眶微红,蹭了蹭小姑娘的面颊,她用力过度,已然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漂亮的眼皮轻轻垂下,便沉沉睡去了。 稳婆带着孩子下去清洗,并未说是男是女,周怀禛吻了吻小姑娘的眼角,声音晦涩,“呦呦,这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会是他唯一的子嗣。 他不愿再让她受这样的苦楚,一刻也不愿。 * 团团从生下来,便宜父皇第一次将他抱进怀中的那一刻,就被打击了,以至于许多年后,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俊无双的少年郎,那嫌弃的话语还在记忆中飘荡。 团团生下来的第二天,谢娉婷还不能走动,她眉眼盈盈,看着高大威猛的男人身体僵硬地抱孩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怀禛无奈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将目光移回襁褓中的小家伙身上,忍不住蹙了蹙眉头,说道:“长得真难看,一点都不像朕和呦呦。” 周怀禛没想到,他的话音一落,小小的团子就号啕大哭起来。 他的脸色顿时僵硬了。 谢娉婷心疼小家伙,她张开双手,说道:“陛下,让臣妾抱着吧,您都嫌弃他丑了。” 周怀禛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惹呦呦不高兴了,他将小家伙交到娇妻手中,顺势俯身亲了一口小姑娘,又亲了一口儿子,小心翼翼地说道:“朕错了,小家伙是个帅小伙。” 谢娉婷抱过团团,她的面颊上露出轻柔的笑,亲了亲儿子有些皱巴巴的小脸,春水似的眸子嗔怪似的扫了周怀禛一眼,嘟囔道:“陛下不许说团团丑。” 周团团对阵他父皇的第一仗,绝对压倒式胜利。 等到周团团满月酒的时候,小家伙瞧着满桌子的小玩意儿,爬了半天,拿到了他父皇的玉玺,众人连忙贺喜,可没想到下一刻,小家伙就将玉玺塞回他父皇的袖子里。 滴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得意。 他把玉玺给父皇,让父皇一个人去批折子,这样他就能在香香软软的母后怀里睡大觉,不用听父皇在他耳边念叨治国之道,四书五经。 旁人都不解,周怀禛却看清了小家伙的心思,他在心底冷冷一笑,待抓周结束后,便将小家伙抱起来,狠狠地亲了两口。 做完了这些,他挑了挑眉,低声道:“团团再黏着你母后,我就带着你上朝,天天亲你。” 周团团滴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就蒙了一层薄雾,他扯了扯嗓子,号啕大哭。 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母后很快就会到达战场。 果不其然,他香香软软的母后很快就来了,谢娉婷望着团团哭得通红的眼眶,有些心疼,但这一次,她并未向往常一样接过团团,而是软声细语道:“团团,你要习惯父皇抱抱,以后父皇带你骑小马,带你射箭。” 周团团哼唧了几声,听到骑小马三个字,就不哭了。 对,他要先和父皇学骑马马,然后带着母后出去玩,让父皇一个人在宫里批奏折。 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当周团团七岁,能学骑小马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被坑了。 父皇教他骑小马,骑到一半,就让他自己练,父皇自己却偷偷跑回长春宫,一个人霸占母后。 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当夜就准备离家出走的那种。 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宫里就又来了一个小家伙。 那个小家伙长着一张肥嘟嘟的小脸,眼睛就像是黑色的玉珠,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 她怯生生地问他:“太子哥哥,我叫韩妙妙,你叫什么?” 周团团的小帅脸冷冰冰的,“周廷昱。” 韩妙妙高兴了,她软声道:“太子哥哥,能写给妙妙看吗?” 周团团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小家伙可真麻烦,但是小家伙求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罢了罢了,他就做一回好事吧。 周怀禛就在远处的亭阁下坐着,他的小姑娘将头歪在他肩上,一只手抱着他的胳膊,笑得很是轻柔,她软声道:“陛下这回高兴了?” 周怀禛眸光微暗,他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另一只大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紧紧将她勒进怀中,落下绵长的吻,一吻毕,他喑哑道:“高兴。” 有人去烦小家伙,小家伙就没精力来打搅他和呦呦的二人世界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和呦呦故事到这里结束啦!扶宁的番外大概有一章,今天晚一点放出来! 谢谢小仙女们一路的陪伴,这本写下来,其实有很多缺点,小仙女们在评论区无情指出吧!下一本蠢作者会改正!ヾ(^。^*)感谢在2020-04-06 01:05:56~2020-04-08 00: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可乐不是可乐、岁岁念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慕穆幕暮、小可爱 10瓶;vv 6瓶;breathless、将仲子 5瓶;29894272、半月公子 2瓶;我要睡了李泽言、囍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番外五 延和十一年, 春闱放榜日, 礼部贡院外人声鼎沸。 士子们争相阅览金榜, 心急如焚,人山人海构成一道道人墙, 有个青衣书童却与其他拼命往里面挤的人不同, 使劲往外挤,待他喘着气挤出人海, 才瞧见他家公子正在一处茶肆里静坐,细细品茶, 没有半分着急。 公子着白衣, 面色淡然,当书童抹着汗匆匆赶来时, 他微微抬首,指了指对面已经放好的茶汤, 低声道:“先喝口茶,不必着急。” 书童谢莱知道,他家公子一向待人温和,他也不再拘泥,将茶水一饮而尽, 这才笑嘻嘻地说道:“公子,您中了头名呢,回去主母该高兴坏了。” 谢容淮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他动了动手,将桌上的茶用尽了, 揽了揽衣袖,正欲离去,便听茶肆的主人说道: “这春闱一过,也不知多少大人要来个榜下捉婿!就连当今陛下,也正打算在今科进士中替嫡公主选婿呢!” 谢容淮面色一顿,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旁边有个书生闻言,笑了几声,道:“也不知哪个举子有福气得到公主的青睐。” 这时,一个面容猥琐的男子却嗤笑了一声,“这算哪门子福气,一个哑巴公主,娶回家也只能供着,恐怕床榻之上都像条死鱼,简直是晦气。” 谢莱下意识地朝着他家公子望去。 谢容淮脸色铁青,一向温柔的眸中闪过阴郁的情绪。 他心尖的怒火片刻就翻涌起来。 他走到那男子身侧,腿一钩,将木凳掀翻在地,那男子不可避免地摔了个狗吃屎,摸着屁股骂骂咧咧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你大爷!知不知道你大爷是谁……” 他还欲再说,下一刻一把闪着冷光的刀子就逼在他脖颈处,他顿时住了声,惊恐地望着面前的男子。 面若冠玉,君子端方,可那双眼眸中却闪着寒意。 谢容淮冷冷地望着面前人,手起刀落,次啦一声将那人裆部划开,力道精准,将大腿两侧的血肉也翻了出来,他站起身,收了刀,望着地上吓得痛哭流涕的人,出声道:“非议当朝公主,该当何罪?如你这般龌龊之人,又怎配议论公主?若再有下次,本公子必将你送至京兆府,届时刑具加身,皮开肉绽,阁下尽管一试。” 那猥琐男子再不敢撒泼,只是一个劲的磕着头,只等谢容淮的身影远去了,才捂着血淋淋的裆部,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落荒而逃。 即便惩治了那人,谢容淮的神情依旧阴沉。 他坐上马车,听着马车外商贩吆喝,心乱如麻。 这些年来,她难过,开心,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知晓,正因为如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是一个多好的姑娘。 她身为公主却并不娇纵,常人看来,她有些冷漠不合群,但在谢容淮看来,那不过是她的一层壳子。 壳子里装着善良,赤诚,以及小心翼翼。 她缩在壳子里,生怕付出真心,再被抛弃,因此她交友谨慎,对待感情更是谨慎。 她那样美好,世人却只盯着她的残缺,群起而攻之,污言秽语,令人作呕。 天生弱疾,口不能言,并非是她愿意承受的,上天生来不公,世人却更加不公。 谢容淮除了对那些诋毁她的人感到愤怒,更多的却是后悔。 两月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还住在大内的南华阁,夜间饮酒醉了,不知不觉就走到长乐殿门前。 殿门未曾闭合,宫苑里,少女正持着灯笼,往梅树上挂着祈福香囊,月光盈盈,落在少女的身影上,略显孤寂。 他听见她的侍女说:“公主莫要为婚事烦恼,等春闱事毕,陛下定然会挑合适的人选,交由公主抉择。” 许是醉了酒,他听了这话,心底似是有烈焰在灼烧,一刻不得安宁。 刹那间划过脑海的念头竟然是:倘若自己春闱进了前三甲,她是否会选择自己? 借着酒意,他步入宫苑内。 周扶宁看着他进来,有一瞬的怔愣,她很快抿唇笑了笑,将目光移向侍女。 侍女与她相处日久,便知晓公主是让她去奉茶。 侍女退下。 周扶宁望着面前男人的脸有些红扑扑的,她笑了笑,比划了一下,无声问:“喝酒了?” 谢容淮面容平静,点了点头,他走近了,沉默了许久,借着酒意,竟然还是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倘若我殿试得中,扶宁会选我吗?” 这一声问询,像是一颗石子落入平静湖面,将两人之间的那层纱布扯碎了。 周扶宁脸上的笑逐渐变淡,最后消失,她习惯性地低了头,眼眶里有些涩涩的。 半晌,她抬了头,坚定地摇了摇。 谢容淮不知道她摇头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中是怎样的天塌地陷,但他清楚,她没有骗他。 所以,是他哪里不够好? 他想不明白,便逼近了她,目色微红,他晦涩开口:“那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够好?” 周扶宁看着面前俊逸的男子,他与她对视着,眼神清澈坚定,容不得她逃避。 她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唇,眼底晶莹,她怕他看不懂,便拉了他的袖子,往内室去了。 宣纸铺开,她一字一字写道:是我不够好,我不能开口说话,性格孤僻,你却很好,值得更好的人做你的妻子,我真心祝福你,能够找到与你心意契合的女子,白首偕老。 周扶宁在谢容淮面前,一向坦白,也没有秘密,她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她很清楚,自己将来应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不应该是谢容淮。 他前途光明,风光霁月,值得世间最好的女子陪伴在身侧。 祝福两个字莫名刺痛了谢容淮的眼睛,他双目一点一点变红,压抑的情绪终于倾巢出动,他扣住她的腰身,凑近她,问道:“我只问公主,心中可有我半分位置?” 只要半分就可,有了这半分,他便可勇往直前,再无顾忌。 周扶宁的心有些颤抖,他的面孔离她极近,灼热的气息带着醇香的酒气,令人迷醉。 周扶宁莫名有些害怕,往日谢容淮总是微笑的,目光温暖又柔和,然而今夜的他,有些阴沉。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时间过得太久,谢容淮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他猛地将她带进怀中,一点一点吻上她的唇,长驱直入,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怀里的人不断挣扎,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她,只是目光却朦胧起来,低声道:“公主之心,容淮明白,从今往后,不会再纠缠。” 话罢,他疾步回了南华阁。 他走得太快,以至于他未曾听见,身后女子情急之下唤出的那一声“容淮”。 声音嘶哑混浊,模糊不清,带着些微的鼻音,可那的的确确,是周扶宁生命里的第一道声音——由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周扶宁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她颤抖着将手放在喉咙处,再次尝试着叫了一声“容淮”。 喉咙震动,她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容淮”。 她……她会说话了。 谢容淮酒醒之后就后悔了。 是他昨夜冲动,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事实上,即便扶宁真的不喜欢他,他也绝不可能放手。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他更爱扶宁,年少时他立志与谢兖一武一文,做谢家的顶梁柱,他想做个小将军,去塞外保家卫国,领略北国风光,但当祖母在他进宫前一夜寻他的时候,他改变了想法。 他若做了小将军,远离燕京,就没人守着周扶宁,她那样胆小,缩在壳子里的人,假如没了他的陪伴,该有多么孤寂。 于是他留下了。 他不可能放下她,也不愿她选别人,那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 马车依旧行驶着,很快就到武安王府,府里张灯结彩,正在庆贺他中。 谢容淮却无心欣赏这些,直奔母亲张氏的院子去了。 张氏见了儿子,热泪盈眶,然则接下来,谢容淮说出口的话让她的高兴达到了顶峰。 谢容淮神色认真,他说:“母亲,我有向娶的姑娘了。” 张氏听见万年单身汉的儿子主动提出娶妻,差点高兴地背过一口,她神情激动,“你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谢容淮:“当今五公主,陛下嫡妹,周扶宁。” 张氏:…… 张氏虽然为难,但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她还是牟足了劲,进宫拜见了皇后,皇后没有一口回绝,只是说三日后,宫中有一场替五公主选驸马的赛事,比武招亲。 谢容淮急了,这三日,他想要进宫,却被大姐姐拦着,理由是宫中准备选驸马的事,忙得很,她没功夫接见他。 谢容淮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到了第三日,天还未亮,他便打马到宫门前,进宫拜见,然而宫中一片寂静,他到了所谓的选驸马的地方,鸟语花香,风景不错,但没有任何比试场所的样子,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去的那一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略微沙哑的声音,“容淮。” 谢容淮身形微定,他缓缓转过身来,穿着春衫的姑娘笑容明媚,朝他走过来,再次唤道:“容淮。” 谢容淮的心仿佛被这声音扼住了,停止了跳动,他不敢呼吸,生怕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眼前的这个姑娘是假的。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她抱住了,她在他耳边低声道:“容淮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收回那句祝福,我很小气,不大度,所以你还愿意,娶我为妻吗?” 对于周扶宁来说,遇见谢容淮,是她这十五年来最幸运的事。 上天其实很公平,它夺走了她十几年的声音,却赐给她一个温暖的,独一无二的谢容淮。 他从少年时陪伴着他,南华阁到长乐殿短短的一路,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回忆,他手把手地教她写这世上最美的字,读这世上最美的诗,他替她包扎过伤口,陪她度过雷雨天…… 周扶宁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感受到男人回抱着她,他抚去她眼角的泪水,声调温柔:“傻瓜,能娶你为妻,是我一生之荣幸,方才那些话,也该由我来说。” 他望着面前的姑娘,一字一顿地说道:“公主,臣心悦于你,愿迎公主为谢家妇,托付中馈,白首偕老,不知公主可愿下嫁?” 话罢,他竟半跪于地。 就在这时,一旁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有个八岁模样的小团子一下子窜出来,奶声奶气地欢呼道:“小姑姑,你快答应堂舅吧!” 谢容淮身子有些僵硬,他回过头,却见一向正经严肃的陛下,正揽着皇后娘娘,笑得肩膀发抖。 谢容淮:…… 周扶宁含笑看了一眼小团子,她伸出纤纤玉手扶他起来,低声道:“快起来吧,我答应了。” 周团团一下兴奋起来,他欢呼了两声,就跑回了父皇母后的身边。 周怀禛一把抱起儿子,目光落在一旁的小姑娘身上,他意有所指,朗声道:“团团很快就有新的玩伴了。” 谢娉婷闻言,轻轻揪了揪男人的俊脸,春水似的眸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上次不是答应过臣妾,不在团团面前说这些话的吗?” 周怀禛低沉笑了笑,望了一眼怀里的小家伙,亲了一口小姑娘的脸蛋,低声道:“反正他又听不懂,呦呦不生气,嗯?” 周团团:…… 他心里的阴影面积真的好大好大,母后亲亲都无法消除。 父皇怎么这么讨厌呀!哼! 周团团不再去看糟心的父皇,将目光移向小姑姑那边,风和日丽,落英缤纷,小姑姑和堂舅牵着手走在一起。 团团看着看着就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在心底说道:真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感谢小仙女们的支持! 和第一本比起来,这本显然好了那么一点点,再次感谢小仙女们陪着蠢作者一路成长!! 最让蠢作者高兴的是,写的小甜甜能够被大家喜欢,祝愿所有的小仙女,生活也像呦呦一样甜甜蜜蜜,没有烦恼! 下本开《太子的小娇娇》,依旧是甜甜甜甜文呀,希望小仙女们能够喜欢,新的故事,咱们有缘下本见!aヾ(^。^*)感谢在2020-04-08 00:55:35~2020-04-09 01:3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歌天吟 20瓶;是甜芋啊 12瓶;小可爱 7瓶;青山 5瓶;patitofe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