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后宫]山海图》 第1章 逼宫 夜已过半,漫天大雪,笼罩京畿百里山河。 黑金铁骑骤然踏响了寂静的夜。 数队明火执杖的骑兵纵马狂奔过京城的街道,铁蹄扬起纷飞的碎雪。他们直破坊门而入,朝着大庆宫疾驰而去。 沿途百姓纷纷闭户封窗,熄灯灭烛。声声急促的号角声犹如夜里怨鬼凄厉的哭声,撕裂了长空,从皇城传向四面八方。 领头武将驻马城墙下,展臂张弓,银铁箭头如流星划过长空,将城门上吹号的禁卫一箭射了下来。 熊熊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天空。大庆宫东南角的宫墙后,天幕浸透了猩红色的血。浓烟翻滚、沸腾,如挣脱樊笼的妖兽飞奔向天际。 模糊的厮杀声如一尾冰冷的蛇,灵活地钻进了清凉殿里,游走在重甲厚盔般的幔帘之间。 青铜熏炉早已经凉了,屏风边的小紫砂炉上熬着一锅药,噗噗作响,苦涩的药香弥漫在清冷黯淡的大殿之中。 地下虽烧了火龙,可是却难挡五十年不遇的严寒。外面潮湿阴冷的雪气从四面八方的门缝窗隙之间钻了进来,袭上人身。东墙上贴着一幅宽大的江山海河图,纸面泛黄,角落松脱,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贺兰敏君裹紧了肩上半旧的裘皮坎肩,心不在焉地给炉子扇着火,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上。 “什么时候了?” “陛下?”贺兰敏君双目一亮,匆匆起身,打起了床帐,“您醒了?刚过了未时。” 床上的少女缓缓将目光自帐顶移开,朝贺兰敏君望了过来。 她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灰败的脸色依旧无损于她如美玉雕琢一般的秀丽面容。只是双眼如两汪深潭,沉寂清冷,微弱而细碎的灯火落在里面,如火星入水,转瞬溺灭。 “我听到了。”久睡的缘故,少女的嗓音有些低沉喑哑,“左韶风终于打来了?打到哪里了?” 贺兰敏君做轻快状:“听着是越打越近了。陛下放心。左将军如约勤王救驾,定能剿清乱贼,将您和东君救下的!” 少女吃力地坐起来。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贺兰敏君急忙拿了个丝绒厚枕塞在她身后,轻拍着她的背。 少女深深呼吸,感受着胸肺扩张时发出的隐隐的疼痛,双目定定地望着窗户,勾唇轻笑。 “左韶风究竟是来勤王,还是来为我报仇的,还需两说呢。” 贺兰敏君神色微动,取来一条锦翎披风搭在女帝的肩上,手触到女帝枯瘦的肩膀,鼻子一酸。 少年女帝靠在床头,看着自己年轻的女官手脚麻利地搬着取暖的火炉,朝里面添炭。 贺兰敏君出身钟鸣鼎食的贺兰氏,入宫做女官之前,是帝都赫赫有名的高门才女。换在过去,这种粗活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到底势不如人。 忽而,一阵阴冷的风从某处缝隙钻进了大殿之中,冲散了浓郁的药气,也带来了令人微微颤栗的阴冷。 兵戈的交击声混杂着伤者的惨叫,步步逼近,朝着着座荒凉凄冷的大殿而来。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头疼欲裂,天晕地旋。这具皮囊似乎破了一个洞,元气就从那里一丝一缕地漏了出去。她很累,很想就此睡到地老天荒,忘却所有烦心事,也不再记得任何一个人。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躺下去了。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已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所有人都已正装登场,唱念做打,兢兢业业,全为了博得一个自己最想得到的完美收场。 而她,作为这出戏里最关键的人,又怎能缺席? “人都走了?” “是的,陛下。”贺兰敏君道,“照您的意思,都遣散了。还有几个老宫人不肯走,我也都劝走了。那人……那人派来看守您的侍卫,我都给赶到了殿外伺候。” 少年女帝喃喃道:“这么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 “是呀,只有我和陛下。”贺兰敏君拧了一块湿帕子,轻柔地给少女擦着脸。 暖烘烘的感觉令人心神舒缓,少女终于展开了多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 “就咱们两个,多清静!”少女再度张开眼睛,刹那间瞳中波光流转,神采逼人,就像生命之焰在猛烈燃烧。 “敏君,到头来,还是你陪在我身边。”少女注视着忠心的女官,感慨一叹,“真好,就算要死了,身边守着的,也是信任的人呀。” “陛下别这么说。”贺兰敏君勉强笑着,“陛下乃是帝王之命,真龙天子,必能逢凶化吉……” 话说一半,被一声轰然爆炸声截取了尾音。大殿一阵颤抖,烛火摇晃,连梁上的灰都被抖落了少许。 “菩萨保佑!”贺兰敏君低呼,“他们动用了红衣大炮?” “开始炸宫门了。”女帝垂目低笑,“左韶风,你可真是一条疯狗!” 而紧随着爆炸声的,是越发响亮的撕杀之声。随即又是轰然一声,整座殿堂都在动摇。 女帝倏然睁开了眼,沉声道:“就是现在!敏君,我们出去!” “陛下?”贺兰敏君惊愕,“外面太乱,有乱兵流矢!您还病着,万一有个闪失……” 女帝抬手打住了她的话,峻色道:“左将军率领官兵进宫勤王,与逆贼生死相搏。我自顾安然,不敢露面,岂不是让众将士们寒了心?” 贺兰敏君一咬牙,奔去门边,从缝隙中往外窥望。只见战火已蔓延到了清凉殿外不远处。火光之中,一面旌旗迎着风雪舒卷飞扬,偌大一个篆书“左”字,极为醒目。 宫门砰然大开,一队士兵疾冲了进来。一名身穿戎装的男子骑马而出,朝着殿门奔来。 马蹄刚踏上丹墀两步,一道利光射来,金石交鸣,马蹄前迸出一簇火花。 男子猛地勒马,仰头望去。 女帝站立于殿门之前,手执弯弓,还维持着放箭的姿态。 女郎一袭朱红绣金银二色龙凤的薄翎长袍,面孔煞白,单薄的身影如一柄出鞘的利刃。于苍灰殿门的衬托之下,年轻的女帝犹如一团逆风燃烧的火焰。 来人见状,不禁愕然变色。 “御殿之中,岂容尔等乱兵贼子胡作非为?”女帝声音不大,却清朗铿锵,穿透了风霜寒雪和厮杀声直入众人耳中,其中的帝王威严令人心弦一颤。 只有为首的年轻男子神色漠然。狂风夹杂着鹅毛大雪从两人之间穿过,仿若划出了一道楚汉河界。 “我来带你走的。”男子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是帝王,这是我的宫城。我哪里都不去!”女帝拔箭再搭弓上,直指着那男子眉心。 副将见状一声大喝,士兵们刷然拉弓,对准了高处的女帝。 “放肆!”女帝厉声叱喝,“看尔等都乃是世族臣子,历代效忠皇家,今日却受乱贼蛊惑,反而对吾兵戈相向,谋反作乱。如今左大将军勤王而来,获胜在即。尔等若能即时放下兵器,归顺于吾。吾可既往不咎!若能杀叛割首者,许尔等富贵官爵!” 她气势恢宏,条理清晰,说得那一群士兵露出迟疑之色,手中的弓箭也逐渐垂了下来。 “休要听这妇人一言!”一名武将见状大声怒喝,拉弓扣弦。 只听嗖地一声。利箭穿过纷飞的大雪,划出一道银光,朝着镇定若素的面容射去。 “陛下!”贺兰敏君大叫,将女帝一把扑倒。 电光石火间,马上的男子纵身跃起,抽出弯刀,挥出一片雪光。 箭矢落在丹墀上,已断成了两截。 “君上!”那武将粗声低呼。 “我同她的事,由我自己来解决!”男子收了刀,蹙眉冷扫了副将一眼,随即大步拾阶而上。 他身长玉立,青袍箭袖,银铠胜雪,寒气逼人,身姿却极是潇洒卓约,面孔更是眉目精致、俊雅如玉,唯独双目之中只有一片淡漠,不含半分暖意。 方才的举动已耗尽了女帝的力气,她如今伏在覆盖着碎雪的玉砖上,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裹着红袍的她,就像是浴血的天鹅,正在垂死挣扎。 “谦郎!”贺兰敏君挡在女帝身前,对男子怒目而视,“谦郎,您不要一错再错,执迷不悟。你现在收手离去,还来得及……” 男子一摆手,就有士兵上来,将这女官拖开。 女帝咽下满是腥气的血沫,缓缓抬起头来。 火光飘摇,她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角尚有一丝殷红。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众人头顶浩瀚的天穹,包容无限,却又有星光锋利如剑,盛着分明的怨与恨。 男子步履从容地走过去,与她对面而视。 狂风大作,火把几乎被疾风吹灭,男子俊雅的面孔沉在昏暗之中,一片漠然,唯独手紧握成了拳。 厮杀声已经将他们包围住,鼓声急促,火光四起,大半个皇宫仿若人间炼狱。 “殿下!”武将警惕四望,忍不住催促。 女帝抚胸喘息着,朝男子露出戏谑一笑:“你们要败了。” 男子面沉如水,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他说:“你写退位诏书吧。” 他的语气淡然随和,仿佛如往常劝她早点歇息一般。 少女噗哧一笑,饱含着讽刺:“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以为,一封诏书能起什么作用?” “明月奴,听话。”男子嗓音喑哑而温柔,“我不囚你。我封你为王,送你去惠州。你不是一直想看海的吗?” 少女骄傲一笑,挑衅地仰视着曾经的爱人,毫不畏惧。 “一国之君,可囚可杀不可辱。我绝不可能因被逆贼威胁,为了保命,便将江山拱手让人!我要死,也是以大雍女帝的身份而死。这样我方有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男子英气的眉轻皱了一下,道:“那你以为左韶风会是个毫无私心的忠臣,勤王之后,功成身退,留你清明江山?你用豺狼斗豺狼,还想全身而退?明月奴,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略带遗憾的语气,亲昵的称呼。女帝反而笑意愈深,不禁又轻咳了两声。 “你亦教过我,帝血龙骨,傲然天命,永远不可屈服!相君!” 皓齿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如啃骨噬肉,唇间已是一片血腥。 枯瘦的手同时探向怀中。 “君上当心!”副将大喝一声冲过来,一把将男子推开,手中长剑刺出。 银白锋利的剑身无声地没入少女单薄的身躯,将之贯穿! “陛下——”贺兰敏君猛然凄厉惨叫。 男子震骇,一声怒吼,挥拳狠狠地将副官捶倒在地,扑过去抱起少女绵软的身躯。 一个巴掌大的小卷轴滚落,就地展开。男子低头看,倏然愣住。 “你以为……是暗器?”少女喘息着笑了起来,血自喉咙里涌了出来,顺着嘴角淌落,“你也会……害怕?哈……瞧你这样,你……怎么可能赢得了?” 男人肩膀颤抖,手背青筋曝露,面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定定地注视着少女惨白的脸,仿佛呆住了。 “这是你当年……画给我的黄鹂衔柳图……”少女咳着血沫,“我……不想带着下去,还你也罢……” 男子目光落在染血的画卷上,眸光闪烁,俊雅的面孔已一片狰狞。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在不远处炸开,砖瓦碎石飞溅,风浪霎时将这最后的暖意冲散。 男子狠狠咬牙,眼中只剩一片冷酷决绝。他一把将少女抱起,大步朝台下走去。 “莫怕,我先带你出去。我不会让你死……” 少女噗哧笑,血沫溅在男子白玉般的脸颊上。 “可惜……认识这么多年……你并不懂我……” 垂软的手突然握住剑柄,用力抽出。 女官的绝望尖叫中,血溅在雪地中,点点嫣红,犹如寒梅盛开。 第2章 初选 五年之后,永徽五年 大雍,中京。 皇宫的惠安门外今天格外热闹,宝马香车云集。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良家儿郎一大早就聚集在门外,等着领牌入宫候选。 女主天下已进入第十个年头,却还是第二次大选侍君。举国上下十六至二十五岁的良家弟子可自愿向当地官府递交名牒和画像,以供挑选。 轰轰烈烈折腾了三个多月,这才选出了一百零八名才貌出众的年轻男子,称为秀生,送至京城参加最终的殿选。 虽然说只要是良家儿郎都有资格参选,可是重重筛选到最后,能站在这惠安门下的男子,几乎人人出身都非富即贵,鲜有低微人家。 林十全背着手站在宫门上往下望,满眼都是英俊年轻的面孔。或俊雅温文,或英挺轩昂,皆锦衣玉带,举止有度。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饱吸了初夏清晨的阳光,发散着鲜活的饱满的热量。说笑寒暄之中,投向宫门的视线里都有着掩饰不住的憧憬。 高耸的红墙和紧闭的乌青宫门后,有着他们向往的璀璨荣耀和滔天权利。那是他们不惜背井离乡,千里来京,放弃娶妻生子的正常生活,愿以色侍人也想换取的东西。 突然一声嘹亮的驴叫,把这么一团祥和优雅的气氛咣当敲了个粉碎。 只见官道上,一头黑驴正狼烟滚滚地狂奔而来,背上还驮着个牙白衣裳的男子。 秀生们还没回过神,那黑驴就已窜到跟前,朝着人群一头撞来。众人惊呼后退,跌跌撞撞。 眼看就要撞上,男子大喝一声,健臂猛拽缰绳。驴子被拉得扬蹄立声,堪堪停了下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谁先噗哧了一声,继而掀起了一阵哄笑。 那迟到的年轻男子长腿一扫跳下驴背,身姿有着说不出的潇洒利落。他不住朝众人作揖赔礼,很是有几分窘迫。 “这个秀生也是不讲究。”林十全身边站着的小内侍也不禁嗤笑,“就算没有马车轿子可坐,好歹也骑个马呀。怎么想到骑驴来呢?真不知从哪处乡野里选出来的乡巴佬。” 正笑着,林十全轻飘飘地目光扫了过来,轻浮的尾音便被掐断在了半空,一排脑袋都惶恐地埋了下去。 “开门吧。”林十全把头偏了一下,嗓音低沉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像是一个豁了口的风箱。 说完,他一摆手,在内侍们的簇拥下,走下了城楼。 *** 紧闭的外城门徐徐打开,宫人列队而出,站在门口。秀生们依次上前,接受搜身。然后递交名牌,核对籍贯姓名,才准许入内。 林十全站在门内一侧,冷眼扫视着那些秀生。 他白净的脸上,嘴角耷拉着,眼珠在阳光下如两颗灰扑扑的玻璃珠,直勾勾地不转动。秀生们都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无人再敢说笑,老实地听从内侍们指引。 忽而一个清朗醇厚的嗓音传来,引得林十全眼珠一转。 “琼州,严徽,严子瑞。有劳公公。” 先前那个骑驴刚来的年轻男子正把自己的名牌递到内侍手中。 近看此人,发觉他身量颇高,比身边几个秀生都要高出小半个脑袋,宽肩长腿,肤色金棕,纵使正躬身行礼,举止里也有一股难掩的干练洒脱之态。 感受到了那股冰冷的视线,年轻人侧头朝这边望了一眼,眼神清澈,带着好奇之色。看清了林十全身上服色,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恭敬地欠了欠身。 林十全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视线在男子俊朗分明的面孔上定格了片刻。这目光仿佛一根针,戳得对方浑身肌肉绷紧了一下。 一个小内侍一溜烟跑过来,朝林十全躬身说了两句话。林十全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他一离开,城门口的气氛豁然轻松。 严徽直起身,望着那个中年内侍的背影,耳边听到人议论。 “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全公公,内务大总管?” “正是他!没想到他会亲自来。难道是先替陛下来看看?” “眼神好生渗人呀。” 一个老内侍捏着嗓子道:“时辰已到,请诸位郎君进殿。” 大伙儿安静了下来,跟着引路的内侍而去,进了一处偏殿。 选侍所在地为皇宫前西院,其实并不属于皇宫范围。先帝时这里是用来安置尚未入宫的后妃的。女帝登基后,前西院则用来招待加班或值班的大臣。于是这里也被人称做前堂。 如今为了这批秀生,外臣办公所又搬回了前东院。 女帝体贴,着内务府拨钱把东西二院都粉刷修葺了一遍,置换了门窗家什。这么重视,大家都说,陛下这次恐怕是要认真选几个侍君了。 女帝登基时曾选过一次侍君,规模小得可怜,不过几个郎君入宫,后来还给陛下打发了一半出去。 大婚至今已十载,女帝膝下只有一个和东君所出的公主。 大公主自出生就体弱多病,磕磕绊绊地养到三岁,好几次重病垂危,让女帝为女儿举国求医,至今也没见什么起色。 宗室和群臣心里都清楚,这大公主怕是养不大的。 可大雍的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女帝还是应该尽早再生育几个皇子皇女,定下继承人,稳定朝堂内外的民心为好。 女帝生大公主时好生吃了一番苦,之后一直没再有孕。宗室长老们催得急,她便将目光放在了宗室家的儿孙身上,也略相看过几个不错的孩子。 就在众人觉得女帝会选一个孩子过继的时候,她却突然重开宫门,大选侍君。 女帝乃一国之主,她要选几个男人伺候自己,天经地义之事。只是这当口选侍君,倒有点想再努力一把,争取亲自开枝散叶的意思。 女帝这一举动,那些盼着儿孙被过继的宗室成了一群被钓出水的鱼,尴尬地晾在了半空中。 * 一迈进大殿,一股混着薄荷草清香的清冽凉气扑面而来,带走了外面日头留下的暑气。年轻人们精神一振,纷纷舒了一口气,又说笑开来。 一个干瘦的中年内监走上了台子,重重咳了两声,目光犀利,不怒自威。 众人纷纷打了一个激灵,又全都老实安静地站好了。 那内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各位郎君,奴是前西院总管陈五顺,受陛下之意,特迎诸位郎君进宫安置,兼教导宫礼,以备受选。内院乃是禁宫之地,不比诸位家中悠闲自在。还望各位谨遵宫规,和善相处,不要孳生事端。若是犯了错,不论出身高低贵贱,一律皆按宫规处置!诸位通过层层选拔才能站在此处,机遇难得,还望珍惜。洒家在此先恭祝诸位公子得陛下青睐,平步青云,富贵吉祥。” 一番话兼顾警告提点和客套恭维,夹枪带棒又给点甜头,让人听着五味杂陈,一言难尽。秀生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陈五顺将众人扫过一遍,略微满意,开始吩咐手下点名。内侍们将所有的秀生按名册分四列,点名依次进入后殿验身。 秀生们吃了个下马威,连那些自持出身高贵的少年也收敛了许多。 大家都是男子,没有造作拿乔之态,迅速分好了队列。被点了名的秀生由内侍带走,如果通过验身,直接进宫。若是没有通过,则会从另外一道门被送走。 “严徽,琼州离岛人士,年二十三。” 严徽快步走上前:“严徽在此。” 掌册的内侍抬起眼皮子看他:“你就是严徽?” 严徽觉得他问得多余,却还是耐心回答:“正是在下。” 那内侍又仔细看他。严徽照旧低头垂目,姿态恭敬安分。 内侍没再多话,低头在册上勾了一下,立刻就有一个小内侍延严徽进后殿。 后殿被分成数个房间,门都紧闭着。小内侍把严徽带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道:“进来吧。” 领路的小内侍推开了门,严徽刚走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了。门外一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第3章 验身 屋里不大,摆着一张桌子,一张矮床。 站在桌边的中年内侍高而清瘦,执笔坐在桌前的少年内侍则矮而圆胖。两人都面无表情,好似戴了一张宫掖统一发的□□似的。 “郎君请不要拘束。”中年内侍干巴巴地说,“请到这张床边来,把衣服脱了。” 既是验身,自然要宽衣解带,男人的身子也没什么看不得的忌讳。于是严徽立刻动手解衣带。 那内侍之前已检验过几名秀生,说到脱衣,都免不了有几分扭捏。严徽如此干脆利落,倒是让内侍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严徽手脚麻利,将衣衫尽数扯落。一具年轻的身体展露眼前。 琼州岛如一颗翡翠宝珠躺在大雍帝国的西南海上。严徽生于海岛,长于海岛,他是大海的儿子。他打小就常同兄弟们一起下海凫水、沙滩纵马。他们一起攀爬高高的火山,弯弓射猎飞鸟。他们迎着海风扬帆出航,淋着暴雨在大草坪上奔跑。 阳光给了严徽蜂蜜一般漂亮的肤色,海水冲刷出了一副修长健美的好身材。严徽身材高挑而矫健,肩背到腰臀的线条流畅优美,腹肌坚硬且轮廓分明,手臂紧实,双腿笔直修长,蕴满力量,光洁细腻的皮肤在灯光下仿佛涂了油脂一般。 小内侍难掩满脸艳羡。中年内侍亦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笑容明朗的俊美青年像一匹健朗的骏马,充满青春阳光,活力在肌肤下游走,散发出年轻雄性特有的清爽干净的气息。 “躺在床上吧。”内侍吩咐。 既然衣服都已经脱了,也没有什么可扭捏的。严徽大大方方走过去,仰面躺了下来。 内侍戴上了一双鹿皮手套,俯下身来,开始逐寸肌肤地检查,一边还念念有声。少年内侍便在一旁记录。 “发浓密,无头屑,无斑秃。鼻正眼直口方,天庭饱满,人中深长。唇润,齿齐,口气无异……” 随着话语声,那双手摸来捏去,动作并不轻柔,好似在挑拣一块猪肉。 严徽被他摸得有些痒,虽然忍着没动,肌肤上却是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内侍视若无睹,待上半身检查完了,又再度俯下身,检查下半身。 滚烫的血冲上脸颊,严徽紧咬了牙关。 内侍就像端详一个死物似的把那物件仔细翻看了一番,嘴里念念有词:“色泽温润,形状匀称,饱满干净……” 等到内侍终于收手,严徽已脸得如烧旺了的炉子,忙不迭坐起来找衣服穿。 “郎君莫急,还未完。”内侍啪啪拍了两下手,隔间的帘子掀了开来。 银铃轻响,一个通身仅着红色轻纱的妙龄女子从帘子后滑步而出,翩翩起舞,宛如一朵洁白的莲花在严徽的眼前绽放。 严徽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耳边轰隆隆地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好似野马群奔过海岛的草原。 女子轻盈地一个转身,纤腰款摆,妙曼身躯妖娆地舞动。绯红的轻纱如蝶翼一样拂过青年的脸,馥郁香气随着清脆铃声阵阵飘来。 紧接着,女子轻柔地靠了过来,冰肌玉骨自生香…… 严徽手足无措,下意识闭上了眼,感觉浑身热血自胸腔为中心,不受控制朝着上下两头狂奔而去。 女子在严徽耳边吐气如兰,胳膊软绵绵地搂着他的脖子。严徽不明就里,不敢推开,更不敢搂抱,两手只得朝后撑着身子,不住往后躲。 混乱之中,他听到了笑声,是那艳女发出来的,气息里饱含着甜腻的香气,熏得他的头更晕了。 “好了。”内侍终于发话,“郎君张开眼睛吧。” 严徽忐忑不安地把眼睛张开,第一时间蜷起了身子,将不雅之处遮挡了起来。 而那女子已经不在了,只留了一段香气飘荡在空气之中,宛如一个荒诞的梦。 内侍已是见怪不怪,只埋头在册子勾画着,又问:“郎君家中是否有教导过房术?” 严徽勉强启齿:“家人遣了奴仆教导过。” “可有自己疏解过?” 严徽尴尬地轻微一顿,低声道:“……有过。” “每月几次?” 严徽俊脸已红如火烧,道:“五六次吧。” 内侍点了点头,笔下不停,头也不抬道:“郎君可以把衣服穿上了。拿着这块宫牌,出了门往左走到底,会有人来给你引路。” 得了玉牌,说明严徽验身合格,得准入宫参加最后的殿选了。 严徽穿戴整齐,接过一块轻薄的红铜宫牌,不禁轻吁了一声,换来内侍冷淡的一瞥。 严徽快步走到尽头,果真看到一个偏门。门外有个内侍接应,查看了严徽手中的宫牌后,道了一声恭喜,指了一个小内侍引他往外走。 严徽身上燥热还没消,被屋外的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激灵。肺腑间残留的甜腻随着呼吸散去,欲-念终于平息。严徽这才发觉背脊一片湿凉,原来出了一身汗。 小内侍带着严徽穿过数道宫门,最后停在一扇新漆的朱红院门前,躬身道:“日后郎君就暂时住这里了。您自选一间房住,行李物品稍后会有人送过来。” 严徽道谢,掏了几颗银豆子递过去。小内侍面不改色地接了,又叮嘱了几句宫规,告辞而去。 院子不大,但是修葺一新,干净整洁。越过围墙可以望见远处东北方向层峦叠嶂的内廷宫阙。还有那座天然独秀的飞鸾峰,山峰岩石嶙峋,树丛茂密,伫立在晴空之下。 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严徽第一个到,考虑了片刻,推开了西厢一间房门。 里面十分宽敞明亮,一张黄花梨大床,湖蓝锦缎的被面,软棉枕头。其他的书桌衣柜,笔墨纸砚,一样都不少。 这些布置同家里倒十分像,整洁素雅,并不过分奢靡。严徽自觉心绪一松,长舒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就有人领着自己的小厮东生送东西过来。 东生是严徽乳母的儿子,和他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这次严母要他送严徽上京,也是格外信任他的缘故。 东生见了严徽,欢喜地磕头:“恭喜二郎顺利入宫。” “还不算呢。”严徽笑了笑,“这才是第一步,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二郎这么聪明,相貌又好,肯定能被选上的。”东生一派忠厚天真,“二郎,内侍说奴只能陪您这半个月。等到点册后,东生就得被遣送出宫了。” 这的确是宫里的规矩,即便当年东君入中宫,也没有带一个家生奴仆。只要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吃穿用度,自然全取自皇家了。 严徽同东生道:“琼州地处偏远,民风淳朴。可京城里的人却没那么简单。我们主仆进京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你也都看在眼里的。不说远的,昨日我就在客栈里被同乡灌醉,今日险些就错过了进宫的时辰。皇宫人事比官栈可更要复杂数倍。我们在这里,过日子要更加小心谨慎,不要因为言行不慎而功亏一篑。” “东生知道的。”东生不服气,“二郎惊才绝艳,若论才学,哪里比那些郎君们差了。东生可不信陛下看不到您的好。” “那也得先有幸被选中才行。”严徽不禁哂笑,“况且,陛下选的是侍君,又不是臣工。一身才学在这处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二郎委屈了。”东生忿忿道,“要不是刘郎那事牵扯到了您,您早就金榜题名了,哪里用得来这里受这个委屈……” “东生!”严徽嗓音不高,却含着警告。 东生闭上了嘴。 第4章 出身 严徽留东生收拾屋子,自己走到院中树下看书。隔壁院子似乎也住上了人,正在闹哄哄地收拾着,倒衬得他这个院子格外安静。 严徽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碧绿剔透的玉佩,鸡子大小,躺在掌心里,宛如一掊欲滴的露水。 出门前,母亲拉着自己的手送了又送,泪水打湿了袖口。 老母亲舍不得他,他又何尝舍得母亲。 父亲一生失意,优秀的兄长英年早逝,弟弟妹妹还小。他寒窗苦读数载,为的是出人头地,做国之栋梁。万万没想到,却因一时不慎受到牵连,连考场都进不了。 以色侍人,纵使是女子,都会自轻自贱,更何况是男子。 堂弟得意中带着挑衅:“庆哥儿,这你可不能怪我,谁叫你自己识人不清,结交错了朋友。不过不用怕,你既然对自己的才名这么有信心,那就去侍奉陛下吧。若是能得封为君,也是咱们严家天大的荣耀呀!” 严徽嗤之以鼻,老父亲却被说动了心。 “二郎,你留下来,无非继续做这份王府撰修,拿一份清水银子。衣食无忧,却无施展的余地。你自幼就聪颖过人,饱读诗书,文武出众,心怀壮志,想的也不就是有朝一日登高庙堂,施展一身才学吗?留在琼州这小地方,你只能碌碌一生呀!” 母亲却哭了:“我不要我儿子去做那以身侍人的勾当!他是堂堂七尺男儿,是咱们严家长房嫡孙。凭什么他们三房的老二不去,却要我们庆哥儿去?” 凭什么? 凭的是父亲半生庸碌,凭的是他严徽已被断绝了科举功名路,凭的是妹妹需要照顾,弟弟需要提拔。 严徽凝视掌心的温玉,叹了一声。那是临行前父亲给他的,是他们这房的传家之宝。 他本想让父亲将这玉给弟弟。他这一走,前途莫测。即使能有子嗣,也断然不可能跟他姓严。弟弟才是家里传宗接代之人。 父亲却固执地把玉塞了过来:“你弟弟自然是要给严家传宗接代的,但是这玉,始终还是你的。你若得幸有了孩子,就给孩子,若没有,就自己戴着,也当是父母在你身边吧。” 严徽握着玉,眺望着头顶清澈明朗的蓝天,手背青筋微露。 “郎君,就这里了!”门外传来人声。 一个奴仆走进院门,左右看了看,躬身把门让给身后的人。 跟进来的少年只得十七、八岁,雪白面孔在春光下宛若剔透的美玉,眉目精致,唇若涂朱,真是个面若好女的俊美少年郎。 少年身量颇高,肩膀宽阔,纵使现在有些稚气单薄,但是将来也必然会出落得挺拔矫健。那一身白袍看着素雅,阳光一照,上面用银线勾勒的精致花纹便闪闪发光,显然十分华贵。 严徽收了玉,朝那少年拱手。少年却是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严徽讨了个没趣,到嘴边的寒暄话又吞了回去,坐回石鼓上继续晒太阳。 那个家奴手脚麻利地挑选了一东侧靠北的厢房,指挥着小奴抬着四个硕大沉重的箱子走了进去。 少年站在门口朝屋里打量了两眼,皱着眉头低语了几句。 没多时,就见家奴抱着换下的宫被和枕头走了出来,把那些东西随便地丢在廊下角落里。想来是连宫中用品都瞧不上。 严徽低头看书。忽然一个影子投了下来,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抬头便见那个少年站在面前。 “看的什么书?”少年张口就问。 严徽怔了一下,把书递了过去。 那是《昭梦清明录》,写的尽是民间稀奇古怪的故事,多为鬼神异志。严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统文人学子,当然都是不屑这种市井读物的。 没想那少年翻看了几页,长眉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露出兴味之意。 “这书有意思。借我看一阵,看完了就给你。” 说完,也不待严徽回答,拿着书转身就走了。 严徽始料不及,好生愣了一下。 东生嘟囔道:“这郎君生得这般俊俏,怎么半点礼数都无?和二房的远郎一样霸道。” 严徽淡淡道:“你要是真管不住你的嘴,我这就让人送你出宫去。” 严徽的脾性素来温和,待下很宽厚,这样的口气就表示他已十分不悦。东生紧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院外又是一阵嘈杂,又有一个秀生带着家奴搬进了东厢南侧。 那少年昂首挺胸跨进了门里,一张俊朗的面孔英气勃发,双目炯炯有神,四下张望,兴奋好奇之心溢于言表。他身量也颇高,猿臂蜂腰。严徽一看便知这少年肯定自幼习武,身手不俗。 家奴在置换寝具,那新来的秀生无事可干,便主动找人攀谈。 “在下宋沛,字文晋,广凌人士,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白衣少年不大情愿地从书本里抬起头,漠然回道:“穆清,字雪河,金州人。” 这两地都近京都,历来是王侯封地,繁荣富饶,宋、穆也是雍朝大姓。两人看模样也都是锦衣玉食才养得出来的矜贵富家子。 宋沛讨了个没趣,又转向严徽。严徽自然客客气气地报上姓名籍贯。 宋沛眉毛一挑,道:“琼州岛?那不是当初的千云国的王都?” “正是。”严徽道。 宋沛两眼放光,兴奋之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我从小就从话本中听说了不少千云国的传说。听说此处在大雍最西南边,海域辽阔,有千万座岛屿遍布大海。百姓出行全都乘船,平日里饮花蜜,吃海鱼。后来武帝攻下琼州,将那千万岛屿收归大雍,在琼州岛上设立州府,教化当地子民。说来严兄可别笑,我儿时听了不少航海历险的故事,十分向往去琼州海岛游历的呢。” 严徽想到广陵地处内陆,这少年想必是没去过海边,他便热心地同宋沛讲起了琼州岛的风土人情。 严徽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床边故事不知道说了多少,又满腹文采。别人说来平淡无奇的一件事,到了他嘴里,总会变得趣味横生。他又在故事里加上当地关于大海的鬼神传说,宋沛听得津津有味,直呼再说一段。 穆清本来不屑,可是站在旁边也渐渐听上瘾,忍不住插口问:“传说中的蛟人,真的存在?” “至少我没见过。”严徽笑道,“只是传说那蛟人只会在月圆之夜浮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梳理长发,对月吟唱。听到她们歌声的渔夫,都会被迷了心志,跟随她们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穆清道:“既然再都没回来,那有蛟人一事,又是如何得知的?” 严徽笑道:“大概总有几个心志坚定的人,没有被鲛人的歌声勾引走吧。其实海上风浪大,天气变幻莫测。渔民出海冒着生死风险。那些不幸遇难的人,与其觉得他们葬身鱼腹,不如安慰自己他们同鲛人远去了好些。” “原来不过是给死人的下落寻个借口罢了。”穆清觉得无趣,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5章 茶会 宋沛却兴致不减,又缠着严徽继续说故事。 这少年郎单纯热情,豪爽大方,很快就和严徽称兄道弟。严徽比他大三岁,性子也随和,两人一时相谈甚欢。 小院最后一个住客,是个红衣少年。 十六、七岁模样,脸上婴儿肥未消,粗眉大眼,高大健壮,是个细皮嫩肉的胖小子。 那一身红衣还绣着金纹,在阳光下光芒闪闪,昭示着自己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可偏偏少年双眸清润,一脸稚子的单纯,反而被庸俗的红衣衬得如年画童子一般亲切可爱。 这次入选的秀生各个俊秀英气,外表出众,这个白胖少年真是极其与众不同。这样的容貌,也不知是怎么被选进来的。 少年虽然衣着华贵,却只带了一个家奴。院中只有严徽隔壁的房间空着,不是院中最好的房间,那少年的家奴似乎不满意,忍不住抱怨。 少年倒是满不在乎,笑呵呵道:“不过是个暂时落脚之处,不必讲究那么多。寝具也不用置换了,家里的东西,怎么会好过宫中用具?” 这少年虽然看着稚气,可谈吐却一派沉稳,声音又特别清澈温润,悦耳动听,宋严二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红衣少年行礼道:“晚辈沈默,字行简,自云阳而来,家中做些小生意。以后同处一院,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这少年谦逊随和,宋严二人都对他心生好感,忙起身回礼,互通姓名,顺了年齿。 沈默一笑起来,大眼弯弯,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越发显得活泼可爱。 小生意人家怎么养得出沈默这样玉雪一般的孩子。云阳有个沈家,乃是世代盐商,富可敌国。这沈默不知道是沈家哪一房的子弟。 沈默又问:“对门住的是哪位郎君?” 宋沛道:“那是金河穆家的郎君。我知道他。他有个大哥几年前入的宫,如今已是陛下的少君了。” 沈默感叹道:“这批秀生不是出身名门的,就是才貌出众的。就我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哎呀,真想不明白我爹为什么非要把我送进来丢脸。” 严徽笑道:“沈小弟天真烂漫,年轻秀致,哪里比旁人差了?” 沈默被这番话哄得很是开心,让家奴去烧水煮茶。 宋沛爱茶,见了沈默那套越窑的茶具,爱不释手,同他论起了茶经来。严徽对茶不甚了解,只在旁边听着。 眼见到了正午,内侍送了饭过来。宋沛便道:“难得我们聊得投机,不如在一起用膳,我再叫宫人送点酒来。” 沈默和严徽都欣然同意。 宋沛又叫家奴去隔壁请穆清。奴仆回来道:“穆郎身体疲乏,已经歇下了。” 宋沛笑笑:“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搅他了。” 皇宫乃是集天下供给之处,饮食自然极好。内侍送上来的饭菜,菜色丰富,食材鲜美,还有各色点心美酒若干,份量还极多。 纵使在座的是三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折腾了大半天也都饥肠辘辘了,却都吃不完这一桌丰盛的饭菜。 如此计算下来,偌大一个皇宫,每日不知道要这样剩下多少美酒好菜。 虽然知道内侍会把这些饭菜拿去宫外卖给店家,严徽依旧觉得太过浪费奢靡。可看宋沈两人神色,似是对此习以为常。 午饭后各自回房休息。东生幸灾乐祸地对严徽道:“二郎,那个何郎,听说验身没有过,被涮下去啦!” 何郎是严徽同乡,家里是琼州数一数二的富商。他和严徽是琼州十来个候选人中唯二获选的秀生,说起来在琼州当地也是个才名远播的风流人物。 他们两人结伴上京,一路上相安无事,但也因话不投机并没有深交。直到进宫报道前一日,何郎忽然兴致勃勃请严徽喝酒,严徽念在同乡的份上赴了约。 严徽酒量颇好,平日里灌下一坛烧酒都不上头的人,喝了两杯何郎递过来的青竹酒,却是醉得不省人事,睡过了头,险些误了次日的大事。 要不是会馆的人好心,帮他借来一匹驴,严徽今日肯定会错过入宫的时辰,被拦在宫外。 严徽内敛低调,却不笨。这何郎为何一路上都没动静,却偏偏在这当头出手害他,其中必有蹊跷。 要知道何郎自恃家财雄厚,其实颇看不起严徽这等落魄贵族的远房子弟。他来京城后整日和别的秀生出游聚会,交游甚广,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又突然把严徽视作竞争对手了。 严徽百思不得其解。何郎忙活一场,结果严徽顺顺利利地进了宫,自己却被淘汰了。严徽就算想找他打听也无从下手。 也罢,走一步算一步。当初报名凭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冲动,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一路从最南边的小岛一路走进了帝国的皇宫。 整个院中四人,严徽出身最卑微。他的祖父只是宁海伯的表侄,家里这支已有两代无人出仕。 小岛贫穷,族人多年来守着岛上那块地过日子,自给自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因靠着黑旗港,岛上三教九流混杂,时常有械斗打杀发生,众人都活得提心吊胆。 别的人进不了宫,还有千万条好出路。可他严徽若想实现人生野望,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 下午众人无事,左右隔壁院子的几名秀生过来拜访。 一名秀生带来了好茶,沈默献出了好茶具,宋沛又给了内侍一点钱,叫他们送来了茶点,几个年轻人坐在院里的葡萄藤下闲话。 严徽今年二十有三,是一群人中最年长的,出身较低不说,还生长在荒蛮偏僻之地。 众人说到京都的繁华和风土人情,严徽是半句话都插不上。更别提讲到各地最新的名器好酒、才子佳人,严徽知道的没有几个。秀生们也有些嫌弃他,自顾说笑,并不怎么和他攀谈。 严徽倒不以为意,安静坐在一旁。 此时已是暮春,太阳的热度迟缓地透过薄薄的云层降临帝都,晒得人暖洋洋的,睡意渐渐浮了上来。 而京都到底和家乡不同,天空中始终有一层淡薄的云,像是蒙着一张半透明的云水宣纸。晴得遮遮掩掩,晴得不干不脆。 而琼州这个时节已十分炎热,树头的瓜果正散发着纯熟的香气,等待被采摘。京都的夜里却还浸透着水的凉意,在琼州已开败多时的花,在这里却正香气浓郁。 “严大哥呢?”沈默忽然转头问严徽,“你家乡可有什么特产?” 严徽回过神来,知道沈默是见他百无聊赖,有意把他拉进话圈里。 他感激一笑,道:“家乡是海岛,自然产鱼……” 不知谁轻轻讥笑了一声。 严徽停住了话。在座的秀生们个个眼带轻嘲地看着他,似乎就是在等他继续出丑。 严徽平心静气,缓缓道:“琼州地处偏僻,特产不过是各种水货海珠,水下还盛产红宝珊瑚。”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众人有些意兴阑珊,不过点头附和两声。 突然有一个少年打破冷场:“我舅父同我说的,琼州那里只产三样东西:咸鱼,海盗,和花娘。不过严兄家训甚严,恐怕只知道前二,不知后一项吧?” 众人嘻嘻呵呵地笑起来。 严徽的笑容僵在唇角,那些笑声像是石子似的被弹弓弹在他背脊上。 第6章 窃议 琼州岛当年作为千云国国都的时候,曾是极其繁荣海港。大雍吞并了琼州后,内陆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旱灾,国力受重创,再无多余财力营建水军,维护港口航道,导致海盗猖獗。 文帝继位后干脆下了禁海令,“片帆不得下海”,禁了所有远航的商船,无数造船厂关门。 你退我近。这几十年里,黑旗船占据了东港,海盗成为地方豪强。连琼州王都暗中和海盗勾结,从中谋利,州府更是形同虚设。 有港口的地方自然有流莺花娘。外人来琼州,匆匆一游,只见百姓贫穷,海盗肆虐,世风堕落。哪里想到,这里曾是一个海上王国的国都,这里曾有着繁荣的文明。 严徽暗捏拳头,忽而抬头一笑。 “赵兄说笑。”严徽淡然道,“严某又不是闭门读书不问世事的迂腐之人。娼家乐伎,自古有之,又不是琼州独有的特色。京都不就有个昌平坊,听闻赵兄先前在那里还留下了不少美名佳作的。” 赵郎愣了一下,露出恼怒之色。 所有人中,只有穆清神情孤高冷漠,从头到尾一直端着架子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 宋沛忙出来打圆场,道:“我倒是想问问严兄,可曾真的见过海盗?他们真的悬挂黑旗?听说他们劫富济贫,是不是真的?” 严徽心领神会,顺着道:“黑旗船并没各位想象的多,且都停靠在东码头,远离城镇。我年幼时好奇,和兄长偷偷去看过,的确是黑船黑旗。那些水手,什么模样的都有,红头发,黄头发,绿眼睛,蓝眼睛。还有全身黑得像是炭一样的人,高大如铁塔。幼年看来,觉得十分可怕。说到劫富济贫,历来只见他们劫富,也没见他们接济过什么贫苦,想来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商人出海,做的也是正当买卖,家里也有老小等着他们回去。海盗杀人越货,造成多少悲剧?” 一名少年秀生问:“那总有奸商黑商,也是该杀的,不是吗?” “可是咱们有王法,有官府。忠奸善恶,当有官府来断。民间擅用私刑,刀剑恩仇,这王法立来有何意义?” 众人纷纷点头,话题就此转到女帝身上去了。 一名秀生好奇问道:“各位贤兄,你们谁曾有幸见过陛下凤颜?” 坐严徽身边一个面庞稚嫩的清俊秀生立刻说:“我见过!这几年我一直跟着兄长在京城长住,逢年过节,宫里有宴,兄长都会带我进宫。我得幸见过陛下几面。” 众人露出羡慕的神色,又问陛下什么模样。 那秀生得意道:“陛下双十年华,姿容绝色,犹如仙山神女,那仪态华姿可是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举止优雅从容,尽显帝王气度。” 有秀生笑道:“说得这么笼统,别是你根本就没近看过陛下吧?” 大家都哂笑起来。 嫩脸秀生不悦,道:“陛下御颜,岂是可以随便直视的?就算我没看清,家兄总是看清楚过的。他告诉我,陛下左脸笑起来有个酒窝,双眸迎着光时隐隐泛蓝,宛如宝珠。” 另一个秀生道:“听说陛下尤喜欢男子着青衣。” “这还用你说?”宋沛讥笑道,“陛下爱男子青袍,箭袖,乌纱束发,擅音律与骑射,行止爽利。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又有人道:“不知道陛下喜欢男子怎么样的性格。” 赵郎大声笑道:“陛下虽然是皇帝,但是也是女人嘛。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温柔体贴,用情专一的男人?哄女人开心更是容易,说动听的话,弄新奇的玩意给她,整日陪伴左右。特别是上了牙床……” 穆清目光冰冷扫过去,赵郎立刻噤了声。 场面寂静,一时有点尴尬。皇宫内院,随意出口议论女帝,较真起来可是重罪。赵郎想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 女帝虽然年轻,可经历十分丰富,已是经受过常人一辈子都未必经历过的跌宕起伏。 大雍皇朝以长孙为姓,世代传位于嫡长,不拘男女。 今上非长非嫡,乃是先皇膝下最小的公主,生母是个番邦小国的献女。因并非纯汉人血统,女帝幼时并不得先皇宠爱。 先皇晚年迷恋长生不老之术,大肆搜罗仙丹灵草,在宝灵台铸造巨大的炼丹炉,炼造不死药。 那丹药或许还是有用的,至少先皇老而弥坚,反而是太子在储君位置上苦熬了四十多年,死于了头风病。 先皇后宫庞大,嫔妃们生育有三十多名皇子公主,活下来的有二十二名。为了争夺储位,这二十多个凤子龙孙展开了一场六亲不认的厮杀。 彼时那些掐得鼻青脸肿的人谁也想不到,最后储位会落在最不起眼的、排行最末的公主婧头上。 血雨腥风散去,八岁的长孙婧被立为皇太女。 不久,先帝驾崩,稚龄女帝登基。那时她那些兄姐也已死的死,疯的疯,囚的囚,没有一人能拦在她通往宝座的路上。 而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往帝国君主宝座的,是一个少年。 素有“鬼才”之称,惊才绝艳,风华倾国,却也英年早逝的大雍奇才——柳谦,柳怀易。 严徽每次读到女帝这段历史的时候,都忍不住畅想。 面孔稚嫩而秀美的女孩,幼弱的肩膀撑着隆重华丽的帝王袍服,是怎样一步步自一片厮杀的后宫之中走出来,踏着满地鲜血尸骸,走上那个高大的皇座。 她在那个位置上一天天长大,悬着的脚终于可以着地,不再需要那人抱着上下。她敬他,爱他,封他做了自己的相君。不论朝堂还是后宫,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先帝为她另选了东君白氏,登基的时候宗老们也让她纳了不少侍君,可是她都不喜欢,一直专宠柳谦。 那时候严徽正是个小少年,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充满好奇。在偏远的琼州岛,人们也会议论女帝,议论那个自后宫一直宠冠到朝堂的才子相君柳怀易。 严徽那时候想,自己将来也要娶一个娴雅淑静的妻子,也同她厮守一生。 直到天宁之乱,德昭太子篡位逼宫。左韶风勤王而来,德昭太子伏诛。女帝重伤,九死一生,而柳怀易也死在乱阵之中。 天宁之乱已过去了五年,当年被焚毁的宫殿被重新修葺完善,准备迎接新人入住。 而严徽也并没有等到他憧憬的妻子,而是进了宫墙,朝那个他听说过千万遍的,痴情而又孤单的女帝走去。 第7章 受训 事已至此,大家意兴阑珊,茶会很快就散了。 穆清从头到尾都惜字如金,这时站起来,也不同众人道别,转身就回房去了。那个赵郎一脸晦气地匆匆告辞而去。 宋沛低声道:“这赵长鹤真是讨厌,简直就是穆家的一条狗。” 严徽问:“两家可是交情好?” 宋沛冷笑:“算是吧?赵家当年是穆将军门下一个小校,全靠穆家提拔起来的。这穆清自然也算那赵长鹤的半个主子了。” 沈默也道:“严大哥别介意。方才那事,应该是姓赵的自作主张挑衅你。我看这穆清为人清高孤傲,想是不屑做这种龌龊事的。” 严徽有些不解,笑道:“无缘无故的,他针对我做什么?我既不出身高门世家,又不是什么盛名天下的才子。” “这些人,欺辱人何须要理由?无非看不顺眼,就要寻你麻烦,”宋沛嗤笑:“我就看不惯穆清那清高的嘴脸。都是进来准备服侍圣人的,谁比谁更高洁尊贵?穆家过去一百年是风光啊,出了一位皇后,两个宠妃,还有一个驸马。可是现在呢?自从十年前左韶风左将军大胜雁北关,接过了虎符镇守北地,就在军机堂上把他们穆家挤到了一边。如今穆家后继无人,甚至沦落到把儿子送进宫来固宠了。都是以色侍人,他还能高人一等不成?” 提起左韶风,严徽不禁赞叹道:“五年前天宁之乱,可真是成就了左大将军。如今男儿立志,武当黑甲战沙场,文当玉袍登兰台。左韶风的玄铁黑甲军,据说是一只无人可破的铜墙铁壁军。真想亲眼去看看。” 宋沛也露出向往之色:“生做男儿,就当像左韶风那样,持刀纵马,保家卫国,血洒黑土,马革裹尸!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等着去伺候……” “宋兄,你喝多了。”严徽出声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宋沛回过神来,挠了挠头,长叹了一口气。 深夜灯下,严徽坐在窗前,看着那些已翻过过无数遍的家书。 母亲担心他春衣不够,父亲担心他在宫中受人欺负。弟弟妹妹则好奇地追问京城皇宫的景象如何。 “二郎,很晚了,歇息了吧?”东生过来劝他。 严徽疲惫地点了点头。 灯吹灭了,房间沉浸在黑暗之中,睡在外间的东生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严徽睁着眼睛,虽然觉得困,却睡不着。 夜里起了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似海潮,一波退去,一波涌来,千万年不变地拍打着岸边山石,将巨大的岩石冲刷切割,鬼斧神工地雕琢是世上至坚至柔的力量。 昏暗里白天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晃过。赭衣内侍锋利的眼神,其他秀生的讥笑…… 最后一幕,还是秋天的琼州,离离芳草,北雁南飞。他牵着弟弟妹妹的手,在那片比他们都高的草里穿梭奔跑,呐喊欢笑。 忽然停下脚步。脚下悬崖万丈,碧波万顷直达天际,海天连成一线。 千帆逆光归港而来,夕阳山外山。 *** 次日天空堆积着厚云,空中饱含着水汽,混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香,熏得有些发闷。 成群的白鸽是这片天地间最自由的生灵。它们轻快的鸣叫着,优美而欢快地在重重宫阙上空回旋飞翔。 用过了早饭,内侍将秀生们领到了前一日验身的大殿里,一人一席。教习内侍坐上座,为他们讲解宫规。 禁宫规矩复杂,每日从早起到晚寝,所要做的每一件事皆有规定。光是“禁”项罗列下来,大条目就有数十条之多。好在小内侍给每人都发了小册子,不然饶是严徽这样过目不忘的好学生,一下也记不住那么多。 讲解完了宫规,内侍接着讲解内外两宫的的各项规章制度,衣着服饰。 宫中等级森严,所有待遇都根据等级而定。不同等级的男女宫人着不同服色,佩戴不同样式的头冠腰带,宫人的职责也在服饰花纹和腰带上有区别。 大雍朝女子地位颇高,可出门工作经商,继承家业。立国两百年,包括今上在内,一共出了三位女帝,都是英明远传的厉害人物。 尤其是今上的祖母英宗女帝,更是一位马上开疆扩土的巾帼豪杰。 因先帝是男子,宫中沿用的男性宫人还是阉人。女帝怜惜这群旧人出宫处境尴尬,登基后全数留用,只不再添加新阉人。 先帝朝中内侍以数字排名,从一到十。比如昨日见过的林十全,就是前朝旧宫人,地位崇高,深受女帝倚重。 如此这般又絮絮叨叨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中午才告一段落。宋沛直嚷嚷着腰酸背疼,内侍说的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严徽还想他这时不认真听,半个月后考核时怎么办。后来又想到,他们这种贵胄子弟,自幼耳濡目染,怎么会不清楚宫中的规矩? 到了中午,太阳才不情不愿地从云里露了半张脸,天气反倒更加闷热了。用完午饭,秀生们被分成十列,分别跟着几个蓝衣内侍进到房中。 严徽恰好同宋沈二人一组。进了屋,房间内没有桌子,只有凳子摆成一圈,严徽便悄悄问宋沛:“这是要做什么?” 宋沛笑得有几分奸诈:“别急,是好东西,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房门关上,众人一人一张凳子坐下。授课的蓝衣内侍三十不到的样子,高瘦苍白,站中间,把一本厚册子发到每个人手上。严徽打开一看,脸立刻红了。 那是一本春-宫图。 两指厚的册子,每页都工笔细绘着一副春-宫画,笔画细腻,色彩鲜明,形象生动,详细到纤毫分明。而且每页姿势都有不同,更有两男一女图,而且每张图片都用蝇头小楷写了注解。 严徽拿着册子啼笑皆非。 少年人哪个没看过春-宫图? 在私塾的时候,有个同窗时常从家里偷拿来这样的图册和大家一起分享。可是那些册子同此刻手里这本比起来,那真是粗劣不堪,差得远了。 宋沛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噗地一声笑:“不至于吧?严兄这都没见识过?” “不是,当然不是!”严徽窘迫道,“只是……我们看这个做什么?” “这还用问?”宋沛讥笑,“我们将来可是要服侍女君的,没有点本事怎么行?” 严徽没法反驳。 侍君,自然以侍为主。男子和女子不同,女帝并不喜欢伴侣是一窍不通之人。要获得她的宠爱,就要投其所好。 内侍不满地扫了两人一眼,拉开嗓门道:“知道各位郎君都是斯文人,没准还觉得这东西淫-秽下流。可是入宫尚主,只会吃喝玩乐讨陛下开心可不够,还得在床-笫之间将陛下服侍好才行。谁能取悦了陛下,让陛下生下皇子皇女,那您就是这大雍王朝的功臣了!” 秀生们红着脸面面相觑,倒也不是不兴奋好奇的。 第8章 争端 内侍说的是大实话。况且入宫尚主,除了获宠外,还指望着能让女帝和自己生下子嗣,最好能扶持自己的儿子将来继位。 要生儿子,可不是两人拉手说话就能做到的。 内侍十分满意,道:“奴叫三春,接下来这半个月将负责诸位郎君的房-事教导。话先说在前头了,只要诸位进了这个门,劳烦把廉耻之心统统丢在外面。只有放开了,才能学到东西。可要想清楚了,能否伺候陛下满意,这可关系到你们的下半辈子的福祉!” 严徽听着,无声嗟叹。 他自幼聪慧,三岁发蒙,六岁即可作诗,看书过目不忘,经史政法一点就通。严徽在琼州才名极盛,却从不懈怠。在琼州已无夫子可请教之后,还渡海去了隔岸的惠州,拜了前朝大儒,太子太傅钟渊为师。同时又勤学武艺,骑□□专。 想他这般用功刻苦,学得的满腹才学,到了后宫里,还不及一本春-宫册管用。 可叹,可笑! 三春拍了拍手,两个小内侍抬着一大张柔软厚实的褥子铺在了房间中央。一男一女两个宫人走了进来。 两人都二十来岁,穿着规整的宫装。男的高壮魁梧,面目生硬,像个侍卫。女的姿色平平,但是丰乳肥臀,一把蜂腰,身形似葫芦般妖娆。 严徽隐约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觉得难以置信,心扑扑跳动。 三春冲那两人点了点头,两人便脱了鞋子走到褥子中央,面对面站着。偏偏一丝表情也无,好似两个牵线人偶。 只听三春道:“或许有郎君已对床-事十分熟悉,但是我们在这里还是要从头讲起。光看图不够,须有人详细演示方能彻底明白。我们今天是头一堂课,就先大致看一遍,让各位心里有个底。开始吧。” 男女两人得了命令,开始行动,伸出双手抱在一起,宽衣解带。动作按部就班,流畅利落,偏偏又无感情,衬着两张麻木的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非礼勿视,严徽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看清楚了!”三春一声厉喝。 好几个面嫩的秀生都像被抽了一鞭子,硬着头皮把头转了回去。眼前两个白花花的人影晃动不停,羞得人根本无处着眼。 那些见多识广的秀生,比如宋沛,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还压低嗓子对严徽道:“这男人手法好生老道,有些招数很新鲜呢。” 那两人已经躺在了褥子上,就像两条在枯叶堆里纠缠打滚的蛇。 严徽眼神飘离,不敢在那两人身上多停留片刻。那声音听着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听到过的野猫儿打架,呼哧呼哧的,引起一般令人难耐的燥热。 在座的年轻人哪个经得起这样的诱惑,全都面红耳赤,扭着身体掩饰着腹部。 褥子上的两人卖力地折腾了一刻多钟,方云停雨歇。纵使都累得气喘吁吁,可脸上消魂的表情却像是被无形的手一把抹去了,不留半点痕迹。两人爬起来穿好衣服,对三春行了个礼,就走出去了。 小内侍护收走了褥子,三春走到房中间,表情冷漠道:“各位郎君方才都看清楚了吧?” 不少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宋沛倒是笑嘻嘻地拿手肘捅了严徽一下。 “到底看清楚了没?”三春不满喝道。 众人忙道:“看清楚了。” 三春冷笑道:“头一次不习惯很正常,二次就好了。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事儿的呢!” 连宋沛这样狂放不羁的人,这时也红了脸。 三春继续说:“现在各位公子把手中的书翻至第三页,我们今天从第一张图开始讲。” 严徽翻开书,看到那页详细画着女体图,各部位名称都标注得十分清楚,同针灸穴位图类似。只是三春讲的却不是穴位,而是解析女人身体各处功能,说得极其露骨。 底下一群少年人都听得面红耳赤,又有些蠢蠢欲动。 好不容易结了课,严徽同几个脸皮薄的秀生率先逃出房去。沈默也满脸羞涩地跟在他身后。 “严兄,沈弟,等等我呀!”宋沛大笑着追了出来。 沈默清秀圆润的脸上白里透红,满头大汗。 宋沛又笑他:“云阳可是大名鼎鼎的红粉城、销金窟,难道沈老弟都没有跟着家里兄弟见识过?” 沈默窘迫道:“我年纪还小,家里父兄都不准我出门玩,母亲和祖母也将我管得很严。” “你别寻他开心了”严徽笑道,“我看你倒是根本不用来学,知道的没准还比书上写的多。” “学海无涯。”宋沛狡辩,“多学点本事总不会错。好歹进宫一趟,就算最后没有被选中,好歹也能带着一身新本事返乡嘛。” 严徽笑道:“宋郎求学若渴,真令在下佩服……” 话没说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扭头就见赵长鹤笑嘻嘻地自一旁走过。 “严郎还这么用功做甚?你出身琼州,这档子事早就不知见过多少了吧?” 他身旁几个秀生也跟着起哄:“红毛奴办起事来,可有什么不同?” “听说那些人天赋异禀,活儿比中原人要大得多。” “怎么替红毛奴长威风?我倒是听说红毛奴的女人肌肤白如牛乳,一股子骚味,严郎肯定享用过,难怪刚才看那宫娥都不稀罕……” 宋沛一脸怒意欲上前,被严徽抬手拦下。 “莫和挑衅滋事之人纠缠。你若较真,倒是正中了他们下怀。”严徽漠然道,“走吧。” 他一手拽着愤慨不平的宋沛,一边招呼着沈默,转身之际,看到穆清站在檐下,正冷眼旁观着。严徽想到他这么个冰雪似的少年,经过这么一遭,怕不是觉得眼睛耳朵都受了辱。 “害羞什么?”赵长鹤抄手高声笑道,“莫非严兄真的藏了私,打算回去和宋兄他们分享。” “我看是要手把手地亲传呢。” “听说他们南人最爱结个契兄弟,行龙阳之事。严兄可别把这雅好带进宫里来了……” 宋沛俊脸骤然扭曲,忍不住转身破口大骂:“狗仗人势的东西,把你舔过屎的嘴洗干净些!” 赵长鹤也勃然大怒,高叫道:“我是狗,你又是什么东西?你爹舍不得你那个少年才子的哥哥,就把你这个□□生的小杂种送到宫里来做种马……” 宋沛怒喝一声,冲上去将赵长鹤扑到,提起铁锤似的拳头,照着他的脸就是一通骤雨疾风地乱揍。 赵长鹤生得文弱纤瘦,显然是个不耐揍的,没几下就被打得像一只受了惊的鸭子似的哇哇惨叫。 人群轰然炸开。少年们青春热血,一腔冲动,只当着是私塾里同窗们打架一般,围过来看热闹,更有人起哄叫好。 严徽和沈默急忙过去把宋沛拉起来。赵长鹤见局势有利,爬起来张牙舞爪地反扑回去。 严徽头也没回,反手一挡,手掌啪地一声,稳稳地接住了赵郎挥舞过来的拳头,一把捏住。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气,看向严徽的目光霎时变了。 赵长鹤瞪大了眼,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严徽已就势用力一推。赵郎像个翻了肚皮的乌龟,跌了个四脚朝天,屁股正好摔在台阶上,半晌爬不起来。 “做什么!”一声厉喝从天而降,镇住全场。 秀生们纷纷让开一道,陈五顺带着几名内侍赶了过来。 严徽赶紧拉着面红眼赤的宋沛退到一边。赵长鹤却一把推开了来扶他的人,躺在地上捂着屁股哀声大叫。 “陈公公,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这姓宋的一言不合扑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赵长鹤捂着红肿的脸哇哇大叫,“你看看我的脸!我这样怎么见陛下啊!” 第9章 领罚 “成何体统!”陈五顺面有厌恶之色,“还不快把人扶起来。打人者是谁?” “是我!”宋沛和严徽争着上前。 “他们两个是一伙儿的!”赵郎嚎叫着,“一个打我一个摔我!” 严徽面色从容地拱手道:“公公明鉴,赵郎对我们百般挑衅在前,又公然出言羞辱宋郎母亲。宋郎为人子者,受此大辱,怎能咽下这口气?还请公公体谅他一片孝心,一时冲动,不要责罚。” 陈五顺尖锐的目光好似两根冰凌,自严徽平静的面庞和宋沛狂怒的脸上打了一个转,又落在还赖在地上的赵长鹤身上。 “宫里严禁私相殴斗,这规矩已经说给你们听过了。明知故犯,不得不罚。你们三人做五日的洒扫,从明日开始。” “我也要?”赵长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宋沛嗤笑道:“打架须得两人互殴,你以为你逃得掉?不过公公,严郎并未动手,只是劝架的时候难免有些拉扯,并不是有意的。” 陈五顺冷声道:“你若不打架,他自不用去劝架。下次做事前多想想厉害关系,想一下你的举动会不会牵连到旁人。在宫中,想要独善其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罢,凌厉的目光自所有秀生身上扫过,扬长离去。 “老阉货!”赵长鹤火冒三丈地爬了起来,低声咒骂,又朝穆清望了一眼。穆清却是淡淡一扫,转身走了。 宋沛忿忿不平地对严徽道:“明明是我打的人,可为什么连你也要罚?” “公公说的没错。”严徽拉着他赶紧走,“你为我挺身而出,我怎么能独善其身?横竖不过是做点洒扫小活儿,不碍事。” “宋大哥虽然好心,可以后还是多忍耐几分吧。”沈默也道,“这处罚已是轻的了,按例该逐出宫去的。” “他羞辱家母之仇,可不会就这么算了!”宋沛狠狠咬牙,目光狠戾,“大家都是秀生,不论什么出身,都进了这道宫门!将来什么造化,各凭本事,我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沈默劝道:“还没有殿选呢,闹大了不好……” 宋沛打断他的话,“既然已经到了这步,只有前进,没有退路。无奈也好,不甘也罢,都只能往前拼搏了。祖父乃堂堂延平伯,我纵是庶子,也流着宋家的血,断不会白白受这等侮辱。等着瞧好了!” 宋沛不再听劝,甩手就回了房去,留下严徽和沈默面面相觑。 *** 回了屋,东生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 严徽这么折腾了一天,早就一身汗臭,泡进温热的水里时,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这一放松,先前那一幕幕肉-搏的画面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在他眼前来回闪着。 严徽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昨日又才被撩拨过,胸中焦躁,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半晌,他长舒了一口气。人是轻松了,却有浓重的自我厌恶在膨胀。他跨出木盆,胡乱擦干身子,倒头就睡。 吃晚饭的时候,东生把他叫醒:“二郎怎么头发不擦就睡了,万一着凉怎么办?沈公子他们叫您一同吃饭呢,您去不?” 严徽忙爬起来,脑仁一阵晕疼。糟,别是伤风了? 宋沈二人也都显然沐浴更衣过。宋还干脆散着半干的头发,俊脸上怒气依旧未消,看着倒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狼犬,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 宋沛今天花了点小钱,从内侍那里弄到了一点好酒好菜,说是要是庆祝揍了赵长鹤一顿,出了口畅快气。 严徽笑道:“冲着这桌好菜,倒巴不得你天天都揍他一顿。” “二位哥哥还要做五日洒扫呢。”沈默苦着脸提点。 宋沛哈哈大笑,先干了一杯酒,道:“都是我太莽撞,惹祸上身。今日菜或不多,酒却管够。我们如今还能这么松快,就是因为我们还没正式入宫。可日后,谁也说不定会怎样?” 严徽和沈默都沉默了。 满腹才华卖入帝王家,为的是出将入相,而不是为了哄女帝一笑的。 况且女帝上有中宫东君,下有数位相伴多年的侍君和侍郎。他们这一百多人,将来又有多少能选入后宫侍奉君侧呢? “唉!”宋沛甩了甩头,“这酒霸道,才喝一点就醉了。我说胡话,自罚一杯。” 沈默忽然问严徽:“严大哥,你想过如果没有被选中后,会怎么样吗?” 这话问得有些晦气,不过沈默总是一团天真,年纪又小,严徽不会和他计较。 严徽想了想,道:“我肯定不甘心就此回家的。听说上一次选侍君的时候,不少落选的秀生都被陛下赐了官职,虽然低微,却也是个体面的出身。我若返乡,并没有比这更好的前途在等我。” “也是。”宋沛道,“既然都已进了京,不闯荡出一番成就,怎好返乡。我要是没被选中,就求陛下赐我去做个鹤翎卫。” “那我就求陛下封我做皇商。”沈默笑嘻嘻道,“反正回家也是跟着我爹做生意,还不如为陛下跑腿儿。” “严兄呢?想做什么官?” “这还有得挑?”严徽哂笑,“不过若是能进兰台,做个小吏也不错。” “严兄这么有抱负,怎么不去科举?” 严徽苦笑:“少时交友不慎,牵扯进了一桩科举舞弊之中,被判了个知情不报的包庇之罪,这条路也就此断了。” 宋沈两人一时无言。还是严徽打破冷场,举杯笑道:“曾有位长辈同我说,看世上江河千万条,贯穿九州四海。想去何处,若心中有路,便无处不达的。琼州位处帝国最西南端,距京城数万里,我也不也一路走来了吗?” “说得好!”宋沛与他碰杯,“心中有路,无所不达!” 三人越说越开心,一顿饭下来,喝的酒倒比吃的饭多。严徽回了房,抹了把脸,又倒头睡死过去。 梦里家乡景色如画,猎猎海风一年四季从不停歇,阳光充沛,海天始终碧蓝如洗。 芭蕉树的叶子下,弟妹们正在捉蚂蚁,母亲打着蒲扇坐在檐下,同侍女闲话。大哥还是生前风华正茂的模样,同他说,走,庆哥儿,我们出海玩去! 他变回了那个小小少年,欣喜仰慕地跟在大哥身后,跟着他跳上了船,学着他拉绳扬帆。 船帆鼓胀,小小帆船破浪而出,摇晃着驶向茫茫海域。可一转头,大哥身影一转就不见了。 小严徽匆忙寻找,却发觉身处红墙乌瓦之中。阳光和煦绵软,空气充斥着甜腻的花香,没有了自由的风和澎湃的海浪。这里不是家乡,这里是皇宫。 一惊,醒了过来,头痛欲裂。 东生拿来药丸给严徽吃下,还不放心,“二郎,我去请太医来给您看看?” “不碍事的,你去烧点热茶给我喝了就好了。”严徽摆手,“我们才入宫两三天,就闹病痛,惊动太医,别人会以为我们乖张多事。” 东生叹道:“二郎,真的委屈您了。” “不过染了点风寒,有什么委屈的?”严徽道,“在岛上跟着师父日晒雨淋地练武的时候,到处游学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热茶喝下,严徽出了一身汗,便觉得轻松了些。再度小睡了没多久,天就亮了,还得去各个院子里打扫。 第10章 挑衅 出了门,凉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等到见了宋沛,他也是一脸煞白,萎靡不振的样子。两人看着对方好笑,都感叹发誓以后不敢贪杯了。 两人从内侍那里领了扫帚簸箕,挨个院子打扫起来。 赵长鹤不同他们一路,自己在巷子另外一头扫地,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方对上眼,赵长鹤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子瑞兄,别理他。”宋沛道,“蠢货一个。跟着穆清,能有什么前途?陛下最不喜欢的就是穆清那种瘦弱小娘们似的男子了。” “从赵郎行事风格来看,也不像是想入宫的。”严徽道,“我看穆郎的心也不在这里。” “在不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宋沛说,“就我说,其实我们这群人里,哪个又是真的心甘情愿想进来的?还不都是没有更好的去处,或是迫于家中压力。我听说宫里那个穆家四郎常年抱病,不能侍寝。穆家才把小儿子送进来接班的。” 等把枯叶扫在了一起,严徽去拿簸箕,转头就看到一队内侍经过。 林十全还是那张贴着死人面皮似的脸,被一群同样面无表情的下属簇拥着,浩浩荡荡而过。若不是都穿着鲜艳的宫装,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看着活像一群僵尸出游。 严宋二人是白身,林十全虽是皇奴却有官职在身。宋严二人放下了手中的活,朝林大总管拱手行礼。 林十全的目光落在了严徽身上,脚步微顿,点了点头。 待到人走远了,宋沛松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何日能过上不用对着个奴仆行礼作揖的日子。” “宋郎有此志向,就离那一日不远了。”严徽笑道。 宋沛大笑:“子瑞真是个解语妙人!” *** 这日课程和前一日略有不同,上午分组教导宫廷礼仪。下午,三春则开始让那一对男女在一旁演示,自己同步讲解。 这周公之礼本是男女水乳交融、阴阳交汇、舒心畅快之事。该是情之所发,尽兴为终的妙事,却被三春讲解得纯粹就是一项取悦女皇的手段。 做这事,必得理智,要克制,有步骤,一切以陛下为重,切不可只顾自己享受。 严徽听得兴致全无,寡然索味。 宫廷的那一套行事规范,也记得烂熟于心,房事的种种,更是倒背如流。 这事本也没有演练考核一说。三春也只管把书本上的东西尽数教了,至于能否学以致用,那全看个人悟性了。 严徽有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这群人还从未见过女帝凤颜,却是知道该如何在床笫之间取悦她了。女帝尚未入少年们的眼,却先入了他们的梦。她自己心里不知如何想的。 这样过了五六日,终于把书本上的东西学完。三春不再出现,换了一个叫四广的精壮内侍,督促秀生们练习骑射。 这倒是年轻人们喜欢的,各个摩拳擦掌,兴奋激动,纷纷换了短装奔去校场。 天气愈发暖和。 京都的春天,花香浓郁,清新灿烂中始终带着富贵气。偶尔才能远远看一眼的宫女们已经换上了春装,云鬓高堆,轻纱飘扬,让日日只见得到内侍的秀生们心跳失了韵律。 皇家校场宽广平整,兵器琳琅满目,厩中骏马被饲养得高大膘壮,皮毛光滑如涂油。 严徽生长在南方海岛,只骑过南方的矮马,如今见了这些一人多高的西域宝马,双目发亮,羡色溢于言表。 他轻摸马儿的棕毛,那匹黑马鼻孔喷了两口粗气,用脖子拱了拱他的手。 “听说宫里的马大都是左绍风在西疆精挑细选,培育了数代,才进贡给陛下的。”宋沛也对这骏马爱不释手,“真不愧是皇家宝骏,瞧这腿多有劲儿!子瑞,我们试试?” 马奴眉开眼笑:“郎君放心,这都是专人饲养训练来给贵人们骑乘的马儿,专门挑着体态标致、性格温顺的种,绝对摔不着您。” 严徽也的确心痒,塞给马奴几枚银钱,要他给自己和宋沛套马。 马奴取了两副上好的马鞍过来,给马儿戴上,千叮咛万嘱咐,才把缰绳交到严徽两人手里。 出了马厩,马场里已经有几个秀生骑着马在跨栏了。劲装少年身影矫健,英俊阳刚,远远望去十分赏心悦目。 宋沛指给严徽看:“看到那个骑着枣红色马的人了吗?他可是延北侯的外甥郝连斐,自小在北地边关长大的。看看他御马的架势,可比那些装模作样的书生们气派多了!” 严徽刚入宫的时候就见过那个英挺少年。 郝连斐带着些外族血统,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瞳色幽绿,俊美宛如雕像,可算是这批秀生里容貌最出众的了。 宋沛说:“陛下喜欢玉树兰芝般的男子,但也喜欢骁勇精悍的男子。她每年秋天都要去皇家林苑住上半个月,带着的都是那时最宠爱的人。最近这三年,陛下带着的人,除了东君,含章殿君外,还有姜为明姜大人,这三个人是固定不换的了。” 严徽微微吃惊:“可是龙图殿大学士姜为明,写了《民论》的那位姜大人?” “除了他,还有哪个朝中大臣叫姜为明?”宋沛挑了一下眉毛。 严徽不解:“可是他不是在朝为官吗?怎么……” 宋沛哈哈大笑,“姜为明二十有七,原配发妻故世后一直未续弦,为的是什么?他满腹才学不说,还容貌出众,风流俊雅,知情识趣。说是三年前陛下的荷花宴上,他站在荷舟中吹奏了一曲《临水调》,宛如踏水款款而来。陛下惊为天人,当日就招他彻夜长谈,从此长伴君侧。严兄,你我二人如今日日屈辱地听三春那老阉货讲那些淫事,还不是为了将来,能从陛下的枕边,走到朝堂之上吗?” 严徽啼笑皆非:“都已在朝堂上立足了,又何必再去……” “帝宠龙恩,岂能推拒?”宋沛挤眼,“再说了,由此可见,陛下不知如何凤仪倾城、仙姿国色……” 说着已是一副神往之姿。 “文晋,先别瞎想了。”严徽笑着拿马鞭拍他肩膀,“练好本事,过了殿选,自然就能得见龙颜了。走吧!” 宋沛笑着大喝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严徽一拽缰绳,紧追而去。 到底是皇家御马,不但温顺伶俐好驾御,而且脚力也十分好。严徽追上宋沛,两人在场中比赛跨栏。马儿姿态矫健,纵身一跃,真是迅速有力又干脆利落。 “好!”严徽忍不住痛快高喝一声,大笑着驱马朝前方一个跨栏而去。 身旁忽然窜出一个黑影。只见一个少年纵马风驰电掣地超过了严徽,抢先一步冲到前方,骏马扬蹄,如一道闪电高高跃过了那道高跨栏。 叫好声轰然响起。 严徽被对方这么一打搅,再冲上前只会连人带马撞上跨栏,只得匆忙把马拉住。马儿也觉得扫兴,不耐烦地咴声甩头,蹄子刨着土。 那抢了先机的少年在欢呼声中调转马头,漫不经心地朝严徽扫了一眼。雪肤碧眸,身型矫健,正是赫连斐。 严徽紧拽缰绳控住焦躁的马儿,冷冷望着赫连斐的背影。随即一夹马腹,朝着场地里最高的一处跨栏奔驰而去。 “快看——”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劲瘦的年轻男子策马如疾风般自眼前掠过,身影几乎与马融为一体,冲向高高的跨栏。 “方才赫连郎君都没有跨过去……” 话音未落,严徽拽动缰绳,□□骏马扬蹄纵身跃起,如燕过树梢,似船破巨浪,以一个精准的高度和极优美利落的姿态,堪堪跨过了跨栏,沉稳着地。 “漂亮!”宋沛带头大喝,掀起一片兴奋的喝彩声。 赫连斐那头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第11章 马球 几个秀生聚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继而高呼:“谁来赛马球?” 一呼百应,少年们纷纷上马,扛着球杆蜂拥而上。就连沈默也挑了一匹高壮大马,笑嘻嘻地跟在严宋二人身后。 “三局两胜。赫连郎君出十金做彩头。”随侍的小内侍高声道。 “荥阳刘郎加五金。”立刻有人跟上。 “永州郭郎加帛五十匹!” 攀比之声接连不断,连宋沛和沈默各拿了五金做彩头。 视线转到严徽身上。他抄着手坐马上,嘴角挂着戏谑笑意,毫不介意道:“小生家贫,只有一身武艺,愿为队友鞍前马后效劳。” 严徽一改前阵子沉默拘谨的形象,笑容在春光下格外明朗,显然是打算放开手脚战一场。 赫连斐这才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他半晌,转头低声吩咐身边队友。 秀生们自发分成了红蓝两队,红队全是权贵豪门子弟,蓝队则多是家世不显的良家子。 宋沛和沈默本该归去对面,却因为同严徽交情好,又看不惯赫连斐的嚣张,自发归到了严徽这边。 随着一声锣鼓响,双方人马冲向场地中央的马球。拳头大的七彩马球在混乱中被球杆击中,牵着众人视线高高飞起。 马蹄踏起滚滚黄土,蹄声、呼喝声,骤然炸开,响彻整个校场。 赫连斐一马当先抢下马球,带球直冲对方球门而去。 宋沛拦截未遂,严徽从侧里杀了出来,转眼抢了球,举杆猛击。 马球飞转着,竟然穿过密林似的马腿,落在了赫连队的后方。 “好球!”队友们大喝,奋起直追过去。 听闻秀生们赛马球,场外不多时就聚集了一大群宫人围观。 宫婢们粉衣云鬓,手执罗扇,挥舞着绣帕,随着场上赛事变化高声呼叫,兴奋得手舞足蹈。 “快看,那胡人秀生又截到球了!” “呀!要攻门了,快拦呀!” “谁!那个又把球拦下的郎君是谁?” “没听说过。生得那般黑,也不知怎么选上来的。” “简直像一匹野马……” 说话间严徽把球传给队友,自己则如一柄尖刀杀入对方阵中。 赫连斐见状瞳孔收缩,大喝:“拦住他!” 可是已晚。 严徽劲瘦的身影几乎与坐骑融为一体,敏捷地躲过包抄,稳稳接住了队友传来的球。 球杆高高扬起,砰然声中,马球飞旋着,于蓝天薄云之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撞进了拦网之中。 “锵——”锣声响彻球场。 赫连斐等人的脸色在看客的欢呼和对手的口哨声中越发有些不好看。 宫婢们望着严徽驱马归队的俊朗身影,议论得愈发火热。 “快去问问下头的内侍,这郎君是谁?” “你先前还笑人家是野马的么?” “你先前不还为赫连郎君助威呢!” “这样看来,黑是黑了些,倒是很俊呢……” 嘻嘻笑声中,有人拾阶而上,绣鞋面上宝珠璀璨,云霞般的裙摆逶迤在身后,拂过光洁的青石台阶。 * 场下锣声再响,开始了第二局。 马蹄声轰隆隆,如石磨盘在地上碾来压去,震耳欲聋。 “咦?这次红队攻势好猛!” “赫连郎君定是要翻本回来。” 场下,少年们你争我抢,比赛才开场就陷入白热化中。 每有一方抢到球,场上宫人便是一阵欢呼。宫人们各自选了钦慕的秀生站队,欢呼呐喊,全情投入,好不热闹。 “赫连郎君必胜!” “郭郎,冲呀!” 终于有人打听到了之前进球的秀生的姓名。宫婢用着激动异样的嗓音高呼:“严郎必胜——” 也是巧,严徽恰好在赫连斐的手下再度抢到了球。这一声大喝顿时掀起了两方阵营的对抗,一时间双方声浪暴起,掀翻天际。 女子踏着滔天声浪走上了看台高处。 几名站在一旁兴奋议论的宫婢转头看到她,倏然大惊,忙不迭垂头躬身退到一旁。女子却不以为意,静静伫立在看台上,于罗盖伞下举目眺望。 震天响的欢呼声中,球场上红蓝两对如两条蛇,纠缠撕咬得不分彼此。 那个褐衣青年隐隐是队伍中的领袖人物。队友们在他的指引下变换队伍,包抄堵截,组成一道不可突破的防线,将一味猛攻的蓝队硬生生拦截住。 而那青年自己却如一尾健美灵活的鱼,于重重包围之中游刃有余地游走而出,马蹄一扬甩脱了追兵,带球再次朝球门攻去。 声浪猛然拔高,气氛如离弦之箭冲向高空。 眼看就要射门。赫连斐骑着枣红马从斜里劫杀而来,已是杀红了眼的状态。 严徽见状知道不好,可是事发突然已避让不及。满场惊呼声中,两人连人带马狠狠撞在了一起! 锣声大作。双方人马和内侍们大惊失色地围了过去。 严徽晕头转向,浑身疼痛,被人七手八脚地扶了起来。 “子瑞,你怎么样?”宋沛忧心忡忡地拍着严徽的脸,“哪里疼?快请太医!” “没事。别紧张。”严徽活动着脖子胳膊。骨头都还连着,就是肩膀着地的时候撞得狠了,估计要疼上几日。 那头,赫连斐也被人从马身下拖了出来,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两人目光对上,赫连斐的绿眸里闪着不甘的光。严徽淡淡地白了他一眼,别开了头。 他们都精于马术,撞上那一刻,不约而同纵身自马背上跳了下来。现在身上有摔伤擦伤,赫连斐还扭着了脚踝,却都伤得不重。 秀生们把两人扶到檐下坐着。沈默拽着太医跑了过来,把他往严徽这边带。 “太医,这边!”红队的人又自斜里杀出来,撞开沈默,把太医劫持去了赫连斐那边。 “怎么连个太医都要抢。妈的欺人太甚!”宋沛把马鞭掼在地上,卷起袖子就要冲过去。 严徽把他拉住,道:“让他们先看吧。他伤得比我重。我不过蹭破了点皮,他那脚踝肯定是脱臼了。” 那头果真传来赫连斐忍痛闷哼的声音。 宋沛听得心花怒放,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活该!抢不到球就带马撞人,他们草原上打马球就是这个德性?” 太医战战兢兢道:“郎君且忍着些。你这关节错得厉害,需要用力才能扳回来。” 一个秀生怒道:“你都扳了好几次了都没正回去,手艺到底行不行?” 太医苦不堪言,硬着头皮去掰赫连斐的脚。赫连斐面孔苍白,满头大汗,紧咬着牙关闷哼。 严徽皱眉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这样不妥。再硬掰下去,恐会伤着脚筋,日后影响行走。” 太医摸着汗,不悦道:“郎君说得轻松,难道还有别的法子。要不就给这位郎君喝些麻服散……” “懦夫才喝那东西!”赫连斐沉声怒道,狼似的眼睛狠狠瞪了严徽一下。 严徽起身走过去,拱手道:“在下略通医术,可否容我看看。” 众人看向赫连斐,赫连斐翻了个白眼没说话。于是太医起身让开。 严徽蹲下来才查看了赫连斐已经肿胀的脚踝,轻轻在他小腿上按了按,忽然道:“方才这一局,算谁赢了?” 赫连斐一愣,脸颊细细抽搐了一下,道:“平局。等我脚伤好了,再战。” 严徽摇头:“你犯规,应当是我们蓝队赢了。” 赫连斐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啊!” 严徽双手猛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关节复位。赫连斐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喘气。 “好了!”严徽拍着手站起来,“还要劳烦太医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辅以针灸。十日之内,这只脚最好不要下地。” 宋沛惊叹道:“想不到子瑞还有这个好手艺。” 严徽笑道:“师母出身医门,跟着她老人家学了几手罢了。”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人们潮水一般退散开来。 严徽转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几个碧绿宫装的宫女和两名天青色宫装的执殿女官正往这边走来。然后内侍突然一声厉喝,人们纷纷跪了下来。 宋沛急忙拉了严徽一把,两人低头跪下。连赫连斐也立刻撑着伤腿,跪在了檐下的青石砖上。 第12章 庆功 一抹奇特而又清雅的熏香飘到鼻尖,那几名宫女走到离他们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只见为首的那名女子,衣裙精美华丽,裙裾飘逸,金丝提花的缎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鞋面一颗拇指大的淡金南珠被一圈米粒大的金刚石簇拥着,折射着柔润的光芒。 “都起来吧。是朕打搅你们了。”一个清柔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众人起身。严徽站在队伍之中,与大伙儿一样,都不敢抬头。 女帝的嗓音听起来很年轻,清澈又温和,轻柔婉转之中又带着坚定,倒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严肃冷峻。 她问:“伤得重吗?” 赫连斐躬身回道:“回陛下,小臣无碍。让陛下担忧了,臣罪该万死!” 宋沛轻轻推了严徽一下。严徽却没动。 女帝似乎笑了一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竞赛也有规矩可循。好胜心强是好事,可也不能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你可是犯了规了。” 赫连斐白玉似的脸颊浮现红晕,低头道:“小臣知错,还请陛下责罚。” 女帝问:“你出了多少彩头?” “十金。”赫连斐道,“小臣莽撞……” 女帝笑声清脆爽朗,犹如珠落玉盘般动听:“十金买个教训不算亏。这一局乃平局,不过你这十金,朕再加十金,就给蓝队的儿郎们拿去换美酒吧。” 蓝队众人欢呼,纷纷叩首谢恩。 严徽的视线中,那穿着绛色裙袍的窈窕身影姗姗转过了身,在众人的叩拜中从容离去。等到起身望去,女帝的身影早就被后面一群宫婢遮挡住了。 所有人都出了一身汗,兴奋地议论纷纷。 “严子瑞?” 严徽转过头,一个绣包丢了过来。他接住,里面是十颗鱼目大的金珠。看着小小一袋,在京郊也能买下一个小庄子了。 “陛下方才说了,是平局。”赫连斐朝严徽挑眉笑道,“犯规是我不对。等我养好了伤,约你再战。” “我等你。”严徽拱手,把绣包一抛,对身后的蓝队队友道,“走,今晚我请吃酒!” 少年们欢呼雀跃,簇拥着严徽浩浩荡荡而去。 *** 严徽说了请吃酒,宋沛他们也不客气,你一言我一句地,点了满满两大桌酒菜。 什么杏仁佛手、焖珍珠鸡、金丝酥雀、凤尾鱼翅、双彩牛柳、片皮乳猪……还有各色美酒,一坛接着一坛送上来。 一群少年人自进宫以来都多少克制着本性低调度日,今日才得以借着马球畅快淋漓地发泄了一场,再有美酒助兴,豪情更是张扬得收拢不住。 严徽作为头号功臣,在众人起哄身中领酒。严徽起身,举杯向天。 “先敬苍天。愿祖先神灵庇佑我大雍繁荣安乐,盛世万代。” “敬!”少年们纷纷举杯。 “再敬陛下!”严徽朝北面内宫一拜,“愿吾皇福寿安康,国运昌盛,凤仪永华。” 少年们大声附和,再度举杯。 “最后敬诸位郎君,”严徽笑着拱手,“今日获胜,多亏诸位竭诚配合,联手相助。汝等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少年们纷纷叫好,杯盏相碰,一饮而尽。 宋沛尤其兴奋,戏谑道:“七日后就是殿选。那赫连斐恐怕要跛着脚上殿献艺了。” “别替他担心了。”旁人道,“你还不知道?他母系一方同陛下母后是血亲。虽然是远房,可也同姓。较真论起来,他还要喊陛下一声表姐呢。别说跛脚,他就是被人抬着上殿,陛下都会选他。” 这日闹到最后,纵使严徽拼命躲避,还是免不了被众人抓着灌了个半醉。他好不容易借着如厕才逃了出来,躲在院角树下,看着月亮散酒气。 沈默年纪最小,秀生们不好意思灌他,也让他逃过一劫。但是他饭量颇大,开席就猛吃一番还没饱,干脆拿了个大盆子装满了烤鸡羊腿霜糖点心,也躲在一边吃。 严徽拍了拍身边的石板,沈默过去挨着坐下,捧着盘子,痛快地啃着烤羊腿。 严徽忍不住劝道:“还是少吃些。天下没有哪个女孩儿喜欢胖子的。” “明天!”沈默用羊腿指天发誓,“明天开始,我就少吃些。” “这话你天天说。”严徽嗤笑,“你这样的胖小子,海盗最喜欢,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公子哥儿,大好的肥羊,正好绑了回去索要赎金。要不到,宰了吃,肉也肥美。” “严大哥你知道的真多。”沈默笑道,“你说的那些事,我都从来没听过。你的马术也真好。那赫连斐有一半胡人血统,据说也是从小马背上长大的。你今日却能和他打成平手。” “他马术比我好。”严徽抿着解酒的蜂蜜甘露,“我胜他,不是胜在马术上,而是胜在团队战术上。是队友们拖住了他,我才得以抢球射门。若是要正经和他比马术,我是赢不了的。” 沈默不以为然地撇嘴,“在我看来已够好的了。你的武艺都是跟谁学的?” “我娘舅。”严徽道,“四岁开始跟着他学马步,学刀剑拳棍,学骑射。还学了凫水,掌舵驶船,星相……” “你娘舅是做什么的,这么厉害?”沈默一脸憧憬崇拜。 “普通生意人。”严徽忽觉话说得有些多了,忙灌了一口甘露,“他养了许多镖师,跟着镖师们也学了不少。” “是什么生意?”沈默好奇得都顾不上啃羊腿了。 严徽看他天真的模样像足了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弟弟,心中一软,道:“有几艘小渔船,来往琼州那些岛屿之间,贩卖些粮布药材。” 沈默听着十分向往,“打小我就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够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上出关,去塞外部落奔马放羊,或是南下出海,扬帆追风,日行万里。” “我又何尝不想?”严徽长叹,眼中映着的月色像是随着小船远去的渔火,飘飘摇摇,“可惜自从先帝下了禁海令,不准片帆下海。听说如今海边只有渔船能在近海来往捕鱼,再也没有商船远航了。” 沈默跟着他一起叹气,放下了羊腿:“严大哥,我都有些想家了。” 严徽笑着猜:“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 沈默点头,白皙圆润的脸满是思乡的忧愁。 严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揽着他的肩说:“雏鹰总有离巢日。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已经离家渡海,在惠州的学院里读书了。那时候也极想家。” 惠州和琼州虽然隔海相望,但是民俗方言都有极大不同,且惠州人也瞧不起琼州人,讥笑他们是番邦后裔,海盗杂种。少年严徽为此没少和学堂里的学生打架。 少年们也知道约在学堂外的后山,一对一单挑,受伤自负。师长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严徽这种矫健俊美的弄潮儿,哪里是学院里那些自幼就拘在家里背书的文弱少年能比的?自然屡战屡胜。到了最后,竟然成了学院里一位骁勇有名的神话人物。 所以严徽如今受了赵长鹤和赫连斐的挑衅并不以为意,不是他息事宁人,而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挑衅,比之当年同窗直接指着鼻子笑骂的羞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见过怒海惊涛之人,哪里把江浪微澜放在眼中。 见过海上明月的人,又怎么会瞧得起深宫寂月呢? 第13章 比试 同一轮明月下,前西院的南侧,另外一群秀生正聚在赫连斐所住的院落里,也开了两桌酒席。北侧的划拳喧闹声在寂静的夜里随风飘来,衬得这边愈发寂寥。 赫连斐的伤腿架在凳子上,把玩着一只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酒盏,乌发披散,五官轮廓分明,敞露出来的胸膛精悍结实,放荡不羁。 “根据那副画像,这批秀生里,少说有七八个都有几分像的。姓严的一副田舍奴的样子,又黑又村,说话还带口音,最拿不出手了。真不知他当初怎么被选上来的。” “那你还去滋事挑衅?”穆清拢着雪青色的长袍端坐在一旁,清冷的凤目里映着琉璃瓦上折射的皎洁月光,白皙的面孔越发显得清俊脱俗。 赫连斐朝他冷声嗤笑:“男人之间正常的较量,算什么挑衅?难道要我们像前朝的女妃一样煲汤献舞地争宠不成?女君要的,是刚健的男人。” 穆清面容冷峻,道:“长得像又如何?不过是一张皮子。陛下若是这等眼皮浅薄的,那早就不知照着那人模样纳了多少侍君了,又哪里轮得到我们进宫候选?” 赫连斐哈哈一笑,伸手抬起穆清精致的下巴,让他的面容迎着月色。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雪河,你家长辈不知在想什么,竟觉得你这容色适合侍奉女帝?” 穆清神色漠然地抬手轻柔覆在赫连斐的手背上。赫连斐正挑眉笑着,突然咔嚓一声,剧痛来袭,他脱口大叫。 穆清面无表情地捏着他手掌穴位。赫连斐只觉得一股酸麻剧痛顺着胳膊窜上来,半边身子都麻了。 “放……放手!”赫连斐被他以一个刁钻角度拿住,竟然一时挣脱不得,疼得额角冒汗。 旁人被惊动了,纷纷放下酒盏奔来。 “快住手!” “穆郎,手下留情!” 穆清猛地把手往下压。赫连斐本来脚上有伤,又要顾着手指头,下意识顺着单膝跪在了地上。 手上一松。穆清收了手。 赫连斐大口喘气,脸颊涨红,眼中恼怒羞耻交织,狠狠瞪着穆清。 穆清冷傲一笑,道:“适合不适合,你又不是女帝,无需知道。” 说罢身姿潇洒地扬长而去。赫连斐被人扶起来,晦气地饮了一口酒,扬手将那个价值不菲的白玉酒盏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 月色最是一视同仁,照着百姓人家的青砖屋瓦,照着大雍的苍茫山河,照亮了前堂少年们青春俊逸的面孔,亦撒满后宫的宫阙山湖。 清辉在湖面泛起片片银鳞,倒映在了女郎手中盛着葡萄酒的水晶杯中,也倒映在女子清澈幽蓝的眼底。 湖水轻拍着岸边卵石。隔岸灯火绮丽的水榭上,歌娘手执牙板,随着节拍轻声吟唱。婉转悠扬的歌声沿着水面隐隐飘来。 “明月奴。” 女子转头望去。 长廊那一头,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正款步而来。白衣翩然,风华独标,清俊秀致的容颜在宫灯下散发着温润的气息。 “东君。”沿途宫人纷纷低头欠身。 东君白岳青远远望着倚在栏边的年轻女郎,温柔浅笑道:“就算明日沐休,现在也太晚了,该歇息了。” 长孙婧懒洋洋地撩了一把如瀑布披肩的长发,漫不经心地一笑,嘴角现出浅浅酒窝。 “月色太好了,一时看入了迷。”她朝东君伸出手,“子安,陪我坐坐。” 男子顺势坐在她身边,展臂将她拥在怀里。长孙婧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檀香,知道他又是从佛堂而来。 “今日在校场上见到了什么?”白岳青低头吻了吻女帝的鬓角,“你看着有些开心。” 长孙婧嘴角勾着笑,月下面容皎白似玉,道:“见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白岳青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帝想了想,道:“是一尾狡猾的鱼。” 灵活游走在混乱如麻的队伍之中,瞅准时机,奋力一搏。那是一尾野心勃勃,想跃龙门的鱼。 “今年这一批秀生,挺有意思的。”女帝望着着东君俊逸的面孔,“以后宫里会热闹了。” 白岳青温柔凝视着怀中女帝,低头轻吻她唇角。 “你喜欢就好。” 长孙婧把玩着白岳青腰带上悬挂着的一枚剔透如滴翠的玉环,说:“孙文茂给萱儿换了个新方子。春日生发,她的痰喘之症比往年要重些。” 女帝口中的萱儿,就是她和东君所生的大公主,也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 天宁之乱中,女帝也深受重伤,一连十多日都昏迷不醒。 是白岳青临危受命,以东君的身份临朝听政,拨乱反正,清算叛军,安抚臣工。他收拾残局,整理混乱的局面,在女帝的皇位岌岌可危之际,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 长孙婧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是白岳青在灯下批改奏折的身影。那几乎是她大婚以来,第一次认真看这个男子。 白岳青入宫前就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学士,温润如玉,俊雅秀致,不知道是多少女儿梦寐以求的夫君。 先帝从没怎么正眼看过长孙婧这个女儿,封她做女皇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没想过她会真坐上那把龙椅。但临到头,先帝倒是给长孙婧选了一个好丈夫。 长孙婧专宠柳怀易,并不常去中宫那里过夜。白岳青却丝毫不妒,尽忠职守地做着他的东君,做一位女皇的好夫君。 宫中侍君们对东君敬爱有加,柳怀易对白岳青也极为敬重,从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娇纵之态。 后来,宠冠后宫的柳怀易消逝在叛军的刀枪之下,长孙婧像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栖在白岳青的怀里,和他相依为命。 “子安,我给你生个孩子吧。”长孙婧当年对白岳青说。 白岳青顾及长孙婧重伤初愈的身子,不想她这个时候生育,可是长孙婧相当坚持。 不仅因为长孙婧想以孩子感谢白岳青对自己的付出,也因为经历过这场叛乱,女帝需要有个后人来稳定人心。当年女帝专宠柳怀易,却两年无孕,已将宗室长老们急白了胡子了。 白岳青拗不过长孙婧。半年后,长孙婧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她第一个孩子。 长孙婧这一胎果真怀得非常艰辛,好几次见红,产前三个多月不得不长期卧床休养,偏偏又是早产,九死一生才生下一个羸弱的女婴。 女帝夫妇将这个得来不易的女儿视若珍宝,怕她体弱养不大,照着民间习俗给孩子起了个贱名。 萱,野草也。希望这孩子能像野草一样拥有旺盛的生命力,茁壮成长。 可惜事与愿违。 “等殿选结束后,我带萱儿去长林宫小住吧。”白岳青说,“山林清幽,她也喜欢那儿的汤池。” “新人还需要你教导。”长孙婧说。 “能上殿选,规矩想必都学得很好。而且真那么循规蹈矩,不是怪无趣的,你也不喜欢。”白岳青的手指轻柔地捋过怀中女子柔顺如丝的长发,清秀的眉眼里满是宠溺和温柔。 “你好生享受一下,选几个可心的留在身边伺候。没准真能再给萱儿添几个弟弟妹妹呢。” 冷笑浮现长孙婧的唇角。 “说得好像他们真的很盼我生似的……” 白岳青蹙眉,正要开口,女帝已起身转了过来。 “不说这扫兴的事了。” 一双雪白的双臂搂住了东君的脖子,将他拉过去,柔软带着花露香的唇贴了过来。 白岳青下意识将臂弯中的纤腰紧紧拥着,把纷杂的思绪抛在脑后,顺势将长孙婧压在软垫之中。 *** 自那天见过女帝后,凤仪清华,少年们春心如被细雨滋润过的竹笋,节节高涨。 不论是出于对荣华富贵的向往,还是单纯的钦慕,仿佛茫茫暮色之中亮起一盏灯,秀生们本还有点漫无目的的争斗之心突然就有了明确的目标。 之后一连数日,众人每日上午学习规矩,下午温习才艺,日子过得忙碌充实。 秀生们六艺精湛,又各有所长。有的精通音律,有的书画优美,有的骑射出众,有的剑术超群。 宋沛便是剑术出色之人,同校场上的鹤翎卫比试,赢多输少。 严徽各项都拿手,却也没有哪项格外出色。 赫连斐先是伤了脚,又被穆清伤了手,既不能骑马舞剑,又不能弹琴吹笛,干脆躲起来不见人,也不知在忙什么。 而穆清看着沉静文弱,之前马球赛的时候也不过凑个热闹,连球的边都没有摸到。但是自从教训了赫连斐之后,众人看他的眼色便有些不同,少了轻浮玩弄之意,不敢再把他当作娇柔贵公子。 等到了校场上,穆清一袭暗青劲装,背负着箭筒,弯弓搭箭,竟轻易把一石弓轮如满月。 在众人侧目之中,箭矢如流星飞射而出,正中草垛红心。 “漂亮!”严徽率先喝彩。 穆清放下弓,遥遥向严徽递来淡然一瞥。 “藏得够深的。”宋沛低声笑。 严徽道:“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虽然单薄,但是宽肩猿臂,手掌宽大,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宋沛低声道:“听说他同赫连斐闹翻了。想是受了激,也不肯再藏拙了。” 沈墨也道:“我听别的秀生议论,说他和赫连斐都是关系户,陛下一般情况下只会选一个。” 宋沛道:“他们俩相争起来最好,战火自燃,别祸害了旁人。” 穆清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成了一只独鹤。 严徽他们三人倒是越来越亲热,每日晚餐都聚在一起吃。严徽每次都会出于礼节请穆清加入,穆清次次都冷淡拒绝。 “子瑞,何必总送上门受他冷眼?”宋沛看不下去,“那小子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等着过了殿选,去接他兄长的班,觉得自己是绝对入选的人,才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严徽道:“同处一个屋檐下,礼数上总要尽到。我看他年纪这么小,孤零零的也怪可怜。” “子瑞君就像个大哥哥。”沈墨笑道,“能做你弟弟,真是前辈子修来的好运。” 到了点册那日,众人都换上了统一样式的宫服。 绛蓝儒衫,箭袖高靴,雪白领口,乌金嵌珠玉的腰带,金丝白玉头冠。一群本就英俊的年轻人这样一打扮,各个如临风玉树,神采飞扬。 众人各怀心思用完早饭,又聚在殿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等到散朝的钟声响起,才动身出发。 陈五顺带着他们离开了前西院,走过长长的夹道,穿过道道宫门,终于来到了孝承门下。 高大的朱门徐徐打开,里面一片开阔,放眼就可望见宏伟的宫殿宛如匍匐着的巨兽伫立在广场一方,迎接着新人到来。 那就是真正的内宫。看上去是那么富丽辉煌,安静祥和。这里的一切都精致眩目,凝聚着举国之力。巨大的荣耀背后,也隐藏着危机与诱惑。 严徽深深吸了一口气。春日阳光下,他同所有的秀生一样,忐忑而又满怀着憧憬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第14章 献艺 点册选在丹青宫,故点册在民间又有点丹青一说。 按照规矩,一百多名秀生,今日只会取十八人,其余的送出宫,或赐官、赐婚,或者赏赐钱帛。落选的秀生也不用愁,出了宫去,也是高门豪族争相抢夺的东床快婿。 丹青宫雕梁画栋,威严气派,宽敞明亮,墙上挂有众多名家字画,几乎张张价值连城——这也是宫殿之名的由来。 而陈五顺领着秀生们只在大殿之中给供奉着的文曲星君像磕过了头,又带着他们出了殿,转到后方。 视野豁然开朗。原来丹青殿紧挨着御花园东侧,宽广的草坪尽头,就是后宫的小东海。 水岸上种着成片的枫树和海棠。此刻正是暮春花季,海棠花盛开如粉云。花瓣纷纷扬扬落于湖面,将碧波染成茜色。 而草坪上已架起了棚架,铺设了色彩鲜艳的毡毯,桌几上摆满瓜果点心。草坪中又立着箭靶、环圈等各色玩乐之物。还有一个案台,上面放着各色乐器,笔墨纸砚。 林十全领着数名高阶内侍而来。陈五顺作揖退去一旁。 林十全苍白的脸上那一抹笑仿佛抹了糨糊临时贴上去似的,看得人说不出的别扭,恨不能一把扯下来。 “诸位郎君,陛下体谅各位劳累数日,特请郎君们今日来游园消遣。陛下有国事在身,凤驾稍后才能莅临,却已备下彩头若干,供诸位郎君自行分配。诸位自行游玩,不必拘束。若有需求,只管吩咐宫人便是。” 说罢又一拱手,带着两名小内侍告辞而去。 林十全一走,众秀生面面相觑,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以往点丹青,都是秀生们轮流上前献艺。永徽女帝这是别出新意,直接摆了个场子,借着游园作乐,让秀生们一起上。 虽然都是献艺,可这样一来,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赫连斐率先而出,朝着北面长拜,高声道:“臣谢陛下赐宴!”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随着他一道叩谢隆恩。 气氛霎时活跃了起来。少年们互相谦让着入了席,霓裳飘逸的宫娥端着酒樽鱼贯而至,酒香四溢,正是宫廷御贡剑南烧春。 少年们在酒意的激发之下放开了手脚,推杯换盏一轮后,都纷纷挽着袖子离席上场,玩耍起来。 赫连斐手脚不便,不能骑马,唤内侍给他取来了一把琵琶,抱在怀里,拿牙板一拨。悦耳的乐曲如珠落玉盘般倾泻而出,听得人心神一阵荡漾。 赫连斐本就生得俊美张扬,弹起琵琶更是落拓不羁,潇洒自在。旁观的宫娥都忍不住侧目看他,脸颊粉红。 “我来!”沈默笑嘻嘻地丢下糕点,跑去鼓边,侧耳聆听片刻,鼓槌落下,节拍相合。赫连斐朝他一笑,倒也没拒绝。两人有了默契,一个琴声清越,一个鼓声紧促,竟然十分搭配。 这富有节奏的乐曲引发了所有少年们的激荡情怀。 一时间,有人过来吹箫,有人拉琴。 宋沛唰然拔出一把雪亮的龙泉宝剑,随着乐声起舞。他身长玉立,动作利落干净,一招一式优美而充满了沉稳的力量。 严徽手执牙筷,敲着碗沿,以节拍相和,继而放声唱了起来: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宋沛飞旋转身,手腕一翻,抖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不忘朝严徽递去充满笑意的一瞥。 旁边的秀生跟着节拍击掌。 严徽素来寡言少语,可唱起歌来,嗓音低沉醇厚,声音自胸膛深处发出来,雄浑有力,明朗嘹亮。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宋沛随之跃起,横空一剑刺出,如苍鹰击空,白鹤亮翅。 众人一阵叫好。拨着琵琶的赫连斐冷着脸笑着。 一声马咴,穆清驱马而来。他一身劲装锋芒毕露,眉峰间依旧带着慵懒的傲气,却显得比往日要成熟了不少。 几名秀生正要比赛射环。因穆清之前在马球赛上表现平平,有些没把他放在眼中,有意让他第一个上场。 穆清不禁勾唇笑了笑。这一笑,俊雅的面容像是被回寒天的冰霜冻住的红梅,艳丽而带着冰冷锋芒,引得宫娥们一阵钦慕低呼。 穆清身材清瘦,快马如影掠过,同时扬臂拔箭,数箭连发,每支箭都穿过远处铜环,击中后方的铜锣。铛铛铛三声清响,好似三记耳光,重重地甩在其余几名秀生的脸上。 赫连斐忽然丢下了琵琶,吹了一声口哨,一匹五花马自觉跑来。他借着一足之力翻身上马。 “你的脚……”有秀生劝阻。 “我来替你们找回场子!”赫连斐冷笑一声,策马而出。他于驰骋之中拔箭,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弓上。 众目睽睽之中,赫连斐如鹰隼掠过,三箭齐发,分别穿过铜环。三副铜锣齐声大响,咣当声震耳欲聋,响彻全场,又沿着浩渺水波穿到对岸,在宫阙之中幽幽回荡。 “好!”沈默兴奋地将双槌狠狠击向鼓面。满场一片喝彩之声。 更多的秀生放下酒杯,加入到歌舞和骑射之中。场上气氛被阵阵急促的鼓点声往高潮推去。 今日天气有些闷热,太阳只在清早探出脑袋朝下望了一眼,便缩回了云层后。空中饱含着湿润的水气,却连一丝风都没有,天地如一口焖锅。 等将近中午时,积云渐厚,天光渐沉,隐隐有闷雷声自远处传来。风不知从何而起,夹带着一丝丝凉意,卷着碎叶飞花穿过草坪,飞向重重宫阙。 严徽蹲在岸边掬水洗了一把脸,望着清凉的湖水,又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水阁。 “可有会凫水的,来比游泳?”严徽高呼。 少年们早就玩得大汗淋淋,又因女帝迟迟没有出场,怕失礼不敢解衣。严徽话音刚落,就响起一大片附和声。 一群少年们涌到水边,七手八脚脱去外袍,蹬掉长靴,露出精壮的体魄。 随着一声锣响,水花四溅,十来个少年噗通跳进水里,奋力朝前方水阁游去。就连不会水的秀生也借此机会脱了衣袍,泡在水中图个凉快。 宋沛不会水,只得站在岸边羡慕地眺望。忽见一艘画舫自玉带桥下缓缓穿过,朝这边驶来。 画舫有三层高,装饰得富丽堂皇,檐下金色铜铃轻摇,窗中羽纱随风飞扬。甲板两侧伫立着身穿甲胄的鹤翎卫,又有衣带飘飘的宫娥聚在扶栏边,朝这边眺望。 湖水中,一群少年正赤膊划水朝水阁游去,浪花拍打着一具具健美身躯。打头阵的是一名肤色古铜的青年,一身肌肉削瘦结实,手臂修长有力,充满了难得一见的雄性美感。 青年在水中犹如一条搏浪的大鱼,远远甩开众人,第一个抵达水阁,奋力跃起,湿漉漉的手掌啪地在水阁平台的木地板上拍下一个手印,雄健的身躯卷着浪花。 只见他双足如鱼尾般出水一甩,转身消失在了湖水之中。 好一会儿,后面的秀生才追赶上来,噼里啪啦地拍手印,又匆匆掉头往岸上游。 宫婢们见他们慌张地在水中撞成一堆,都笑得伏在栏杆边直不起腰。 “咦?”有个女官低呼,“方才那第一个到的郎君,怎么沉下去就没见上来?” 宫婢们起了一阵骚动,纷纷在水面寻找先前那人的踪迹。 “怎么不见?是不是溺水了?” “糟糕!” 画舫二楼薄纱飘拂的窗里,也有人来到窗前,望水面眺望。 焦虑不安的情绪弥漫扩散。华服蓝袍的男子轻揽着女子的肩,低声问:“可要让鹤翎卫下水找人?” “等等。”窗前的女子抬起手。 突然间—— “那里!” 伴随着宫婢狂喜的欢呼声,远处已近岸边的水中,青年破水而出,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竟然一口气自水阁潜出了那么远! 画舫上欢声雷动,随着水波冲向岸边。 第15章 点册 “水性倒是好。”窗内,一名白衣胜雪的男子唰地合上牙扇,“要是落选了,倒可以分去飞鱼卫。” 紫袍男子低声笑:“宣平君这就开始吃醋,也是好胃口。” 白衣男子笑着把女子夺回怀里,紧搂着细柔腰肢,道:“我是不如东君大方,舍不得把陛下分出去。” 女子被他们争来夺去,只是无声微笑,抬手轻抚了一下白衣男子清俊白皙的面孔,以示安抚。男子顺势握着她的手,低头吻了下去。 那青年遥遥领先上了岸,从水里起身时,水珠自宽阔刚健的肩背上滚落,肌肉削瘦而轮廓分明,打湿的稠裤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双腿。 他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阵阵呼声,不由得惊讶地回头望去,英俊的面孔湿漉漉的掉着水珠。 紧接着,后面的秀生也纷纷抵岸,出了水也是一具具矫健白皙的身躯。 宫娥们大饱眼福,欢呼大笑,掌声清脆,倒是让一群少年们纷纷红了脸。 陈五顺匆匆赶来,沉着脸道:“诸位郎君,陛下圣驾就要靠岸,还请速速随我去更衣,以免圣前失仪。” 说毕,冷冷地白了严徽一眼。 严徽惭愧地低下头。一群人迅速下去换了衣服,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又在内侍的催促下返回丹青殿。 *** 其他秀生都已聚集在殿中。众人列队整齐,垂首站立,就听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相击之声由远及近,脚步轻柔,正是宫人簇拥着女帝进了丹青殿。 不待女帝走出来,众人俯身下跪行礼,叩拜声震耳欲聋。 片刻后,女官清朗的嗓音响起:“平身——” 严徽好奇地望过去,丹陛上已经架起了珠帘,原来方才那阵珠玉之声就是这张帘子发出来的。帘子后人影卓卓,隐约只见几个身影。 端坐正中宝座的那位一身茜红,正是女帝。而坐她下手的男子穿着墨蓝袍服,头带宝冠,应当是东君白岳青。 又有一位白衣男子坐在东君身旁,摇着扇子,应当也是一位侍君。 而女帝左手侧站着的一位穿着杏黄宫装的女官,想是赫赫有名御前枢密女官贺兰敏君。 接下来都是那位女官在发话。她语气果断干脆,显然也是位惯于发号施令之人。客套场面过去后,便开始点名,被点中者出列。 “王恒,东丘郡王次子,年十八。” 被点到的那名王姓秀生小心翼翼出列,似乎还有点没从刚才的欢乐气氛中回过神来,脸上带着茫然,动作僵硬地下跪叩拜。 珠帘后,女帝侧头同女官说了一句话,女官高声道:“过——” 王郎整个人松下来,垂头丧气地磕头起身,被内侍领了出去。 严徽站得离门近,看到他耷拉着肩膀一步一步走远。他还记得这个人之前在前院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到这一刻,所有秀生们都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游园献艺已结束,正式的点册开始了。 自点名出列到被取舍,不过短短数息,却是就此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他们迟缓地,开始紧张心跳,开始手心冒汗。 严徽深呼吸,手在袖子里握紧那块玉。 秀生们一个个被点出列,跪在女帝前。 天南地北,各地名门望族之后中最为年轻出色之辈,几乎全聚集在了这间大殿之中,以供女帝挑选。他们怀着各种心思和野心,靠着年轻的身体和出众的姿色,来为家族和自己取得庇佑和荣耀。 不知道女帝此刻在想什么。 她也那么年轻,就已经站在了这个国家的顶端,用她女性柔嫩的手来掌控这一切。百姓,领土,还有男人。她是否满足,她是否迷茫? 严徽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淘汰,用不着他来关心女帝所想。可是漫无目的的猜测才能缓解他此刻的紧张。 “宋沛,广凌延平伯之孙,年十九。” 宋沛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出列叩拜。 极快地,似乎没有考虑地,女官就高声道:“留——” 宋沛猛地抬起头,满脸欣喜。他立刻磕头,大声道谢。内侍殷切笑着将他带了去。 严徽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宋沛的背影。可他一直被内侍领进了后殿,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下一个就轮到穆清。这个寡言少语、冷傲孤高的少年俊美如玉,气质清洌,在众人中始终格外醒目。 女帝头一回开了口,嗓音轻柔,带着点熟络的笑意,“你是笙阳殿君的弟弟,叫雪河,是吧?” “回陛下,正是小臣。”穆清毕恭毕敬地回道。 女帝轻笑,语气轻松随和:“难怪。我记得你。你阿兄刚入宫那年,你进宫来玩过。一转眼就长这么高了。令尊身体还好吗?” 穆清一贯冷漠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道:“谢陛下挂念。家父开春来身体比以往好多了。他一直念叨着陛下,托我向您请安。” 女帝浅笑道:“你果真长大了,也懂事多了,像你阿兄呢!是不是,敏君?” 贺兰敏君也笑道:“是啊,陛下!臣记得穆小郎当年贪玩,还掉进过东海的池子里,多亏鹤翎卫眼疾手快把他捞了上来。” 穆清轻咬着唇,有些羞赧之意。 “看他现在这稳重的样子,应当不会再去翻栏杆了。”女帝笑道,“雪河,你阿兄身子不好,你留下来给他做个伴吧。” 穆清深呼吸,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哀乐,一直紧绷的肩膀却是松了下来。像是终于等到了判决,知道了宿命的人,又找到了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声,无数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送穆清扬长而去。 又轮了十多个,统统没有选中,一直到郝连斐走出列。 这次严徽亲眼看到帘子后面的女帝点了点头。郝连斐抬头一笑,俊美夺目,真是色若春晓,顿时将在列众秀生贬到尘埃里去。 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东君终于开了口:“阿斐长大了,连我都一时没认出来。” 女帝戏谑道:“好在长得不像表姨夫那个大胖胡子。” 帘后众人一阵笑。 白衣郎君却道:“少时不像,也许人到中年就像了。子哪里有不类父的?” 赫连斐一愣。 还是东君出来打圆场,道:“宣平君,你都一直说自己生得像令堂,就不准他人像母亲?” 众人又是一阵笑。 赫连斐拜道:“家父每念及陛下,感怀陛下恩德,都不禁老泪纵横。父母都要阿斐替他们向陛下磕头,祝陛下圣体安康。” “我也一直记挂着表姨夫和表姨母的。”女帝道,“你留下来,同我说说话吧。” “是!”赫连斐俯身叩首,长松了一口气。 秀生们都有点焦躁不安,端坐上方的女帝倒没怎么受影响,喝了口茶,似乎有点无聊。 之后又过了数十名秀生,大多都过了,只留了两个容貌最为出色,神采清爽的少年。而后轮到了沈默。 白白胖胖、浓眉大眼的少年大步上前,礼毕,一双眼睛还忍不住朝上望去,一派天真好奇。 女帝竟然也不恼。她大概同所有女性一样,虽然喜爱俊美少年,却也对沈默这样憨厚可爱的少年抱着疼爱之意。 女帝问:“看你年纪这般小,可都念过什么书?” 沈默答道:“回陛下,小民在族中学堂跟着先生念过些科举要考的《中庸》《大学》,却是学得不好。先生说我是棉花脑袋——能装进去的全是水。” 殿中一片哄笑声。 女帝也忍俊不禁,问:“既然读书不好,那可有什么擅长的?” 沈默理直气壮道:“小民擅长算账!” 这下连秀生们都忍不住嗤笑起来。 第16章 中选 含章殿君道:“这小郎真有趣。那你该进户部才是,宫里可没有地方供你发挥所长。” 沈默道:“陛下用得上小民,便唤来使用。用不上,小民就在一旁安静呆着。父母送小民进宫,就是想让小民长见识的。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陛下身边见得更多,更远?” 帘中片刻沉默,女帝似乎笑着轻叹了一声,继而道:“好。就看你能看得多远。” 秀生中响起细细抽气声,连严徽都在心底掀起一阵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觉得沈默才貌平庸,注定落选,却没想到他这天真烂漫竟然入了女帝的眼。 沈默临走之际,还不忘朝严徽望了一眼,眼中含笑,似是鼓励。 严徽回了一笑,突闻唱礼官的声音:“严徽,琼州离岛宁海伯之侄,年二十三。” 严徽来不及多想,低头出列,叩拜在了丹陛前。 他跪得仓促,前摆皱在一处,想去摆正又怕弄巧成拙,只好这么尴尬着。 大殿之中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连宫女身上的环佩轻响都消失了。 脸上有点痒,一滴汗从额角顺着曲线滑到鼻尖。 上方的女帝久久没有回音。严徽俯首叩跪,也不敢起来。 真安静,连穿堂的风都停了。严徽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怕自己此刻抬头一看,会发现四周空空,只有自己一个人。 留,还是过,不过一个字而已。 长久的等待中,谁都没想到,开口的竟然是贺兰敏君。 女官慢悠悠道:“陛下,这位就是先前凫水的那个郎君吧。水里像条鱼,上了岸却好似块木头了。” 气氛终于松懈了下来。含章殿君嗤笑道:“琼州岛来的,难怪晒得这般黑。莫非平日还下海捕鱼不成?” 严徽不卑不亢道:“回少君,小民确实自幼就随兄长们下海凫水捕鱼。” 含章殿君还要开口,东君抢了话头,道:“琼州位于帝国南端,风俗面貌想必于京都极不同。但是听你口音,又颇纯正。你在何处求学?” 严徽道:“小民曾拜在钟大学士门下,随他读了几年书,顺便学了京都口音。” “你是钟老先生的学生?”女皇忽而开口,语调清冷,同之前和沈默他们交谈时截然不同。 “正是。”严徽有些不安,“钟老先生在惠州开设了书院。小民有幸就读,受过老先生少许点化。” 女帝轻笑了一声:“就知道他消停不下来,必定还是要开班授课的。他老人家可好。” “回陛下,钟老先生老当益壮,每日清晨练剑打拳,一顿还吃两大碗饭,顿顿必要有鱼肉美酒。去年小妾还为他添了一位千金。” 女帝噗哧笑,嗓音逐渐柔和:“他倒是江海逍遥自在生。” 随即,女帝又说了一句话。她语音轻且快,严徽没有捕捉到。他茫然地抬起头来,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旁的秀生们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 内侍低声提醒严徽:“郎君还不谢恩?” 严徽听清楚了。巨大的惊喜如电啻贯穿全身。他俯身下去,谢恩的话还未出口,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女帝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殿后而去。 惊慌的秀生们跪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宫人们茫然地匆忙让路,贺兰敏君和东君、含章殿君匆匆跟上。 严徽在这片慌乱中,只看到女帝茜红色绣着凤衔牡丹的宫袍翻飞而过,领口宽低,露出天鹅般修长的颈项和洁白温润的肌肤。乌黑的头发高高盘着,九尾金凤栩栩如生,翘首展翅,口里衔着的一枚龙眼大的南珠随着一晃,折射出一抹柔光。 内侍们很快就遮去了女帝的背影。没中选的秀生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场面变得嘈杂混乱。 内侍将严徽扶起,忙不迭道喜。严徽这才慢慢消化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中选了。 “郎君请随奴来,新少侍的院子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新人入住了。郎君以后飞黄腾达,切莫忘了要照顾小奴们呀!” 严徽下意识地点头,跟着内侍走。 是的,他入选了,已经不是秀生,而是少侍了。 下意识去摸着怀里的玉,温润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情平静了许多,震惊和狂喜消退下去,理智又重新回来。 就和当初入宫一样,内侍领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迈过一道又一道门槛,每一步都往宫里深入几分。 严徽忍不住回头往。身后楼宇重重,已然望不清来时的路了。 * 大雍太宗皇帝长孙闫二十二岁那年,斩杀了昏聩无能的利州太守,揭竿而起,开始了他推翻虞朝、问鼎天下的征途。 十年后,虞朝灭亡,雍朝建国。距今,已有两百余年。 昔日横刀纵马的英武帝王早已长眠帝陵,而他建造的皇都却流传下来,依旧威严屹立,迎着朝阳夕月,春露冬雪,是帝国舆图上一枚稀世珍宝。 帝都皇宫大庆宫历时十八年才修建而成,随后经过数代帝王的修葺和扩建,现今占地二十顷有余,华厦千座,楼阁万间。这还不包括东北面一大片山峰碧湖映晴空的皇家园林。 香雪江自西北引流入宫,清澈的江水如一条玉带,贯穿了山峰和宫殿,汇集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湖泊。 自东向西,分别为小东海,定山海,和白鹭渊。水边芳草萋萋,绿植葱郁,四季花树芬芳,繁华的颜色永不褪去。 数丈高的飞鸾峰伫立在定山海的南面,侧望如飞鸟引吭高歌,正望则如一把利箭自苍天深深插|入大地,镇着江山四海鬼魅妖祟,守护着大雍皇朝。 这片宫城集天下万民供养,殿台华美壮阔,遍植名花仙草。白鹭栖息水岸,梅花鹿漫步枫林,更有无数奇珍异兽。不是仙境却胜似仙境。 这里有着天下最英俊的男儿和最秀美的姑娘,有着最华贵的器皿和最珍贵的字画,还发生过最荡气回肠、波澜壮阔的故事。 大雍后宫,有四宫六殿。除去女帝寝宫太极宫,其余三宫分别为东君、相君和奉君的寝宫,而六殿则为三君之下几位侍君的寝殿。每殿都附有数阁,则住着等级更低的少侍。 女帝后宫空落落的,三宫如今只有中宫在位,其余两宫常年空着,六殿里也只住了三位少君。 这次大选,包括严徽在内,共有十八名少年入选。他们被封为少侍,却还没有品级,是后宫侍君中品级最低微者。 他们被安排住在明和殿和永和殿诸阁之中,等待被女帝召唤。如获封赏,将会成为那些空置着的宫殿楼阁的新主人。 严徽初入后宫,心神不宁,对沿途美景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天色已愈发阴沉,闷热的风卷着碎叶飞沙扬天乱舞,天际的闷雷声步步逼近,一场暮春的大雨已是不可避免。 永和殿中十分喧嚣。新少侍们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互相道贺。 宋沛和沈墨正站在一处说话,见到严徽,先是下意识对视一眼,继而才忙笑起来。 不仅他们俩如此,好几名少侍见到严徽入选,神色都有几分微妙。 严徽摁着心中愈深的困惑,朝宋沈二人走去,彼此笑着拱手道贺。 沈墨道:“我是知道子瑞哥肯定能中选,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好运。” 宋沛拍了拍沈墨的后脑,笑道:“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知道让多少人都掉了眼珠子。” 沈墨毫不介意,笑嘻嘻道:“显然陛下看多了诸位哥哥的英俊矫健,反而觉得我白胖可爱呢。对了,所有的院子里,就咱们院子里四名秀生都入选了。都说我们住的那院子风水好,紫云罩顶,是个聚福盆呢。” 严徽在人群里搜寻穆清。 宋沛提点:“在那边呢。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穆清果真远离人群,站在窗下,雪白清秀的面孔上并无多少中选的喜悦。 似乎察觉到了严徽的视线,穆清侧头望了过来。 严徽朝他点头致意。 穆清漠然,将脸转了回去。 第17章 新居 “别理他了。”宋沛道,“他和我们不同,将来的路子早就定好了,肯定会被分去笙阳殿,和他兄长住。等他兄长咽气了,他再讨陛下恩典,弟承兄业,入主笙阳殿。倒是不知道他那兄长此刻什么心情。亲弟弟入宫来,就是守着等他死。呵呵……” 一位老内监朝严徽躬身道:“郎君,您的寝阁已准备就绪,只待您莅临。还请郎君移步。” 宋沛等人也各有内监找来,领着他们去各自的寝阁。大伙儿便暂时散开,先忙着安置下来。 少侍已是女帝名正言顺的男人,待遇自然不是秀生可比的。 严徽被分在了永和殿后的一间小阁里,墙壁门窗都是粉刷一新,雕绘精美鲜艳,金粉闪闪。 一间上房,明堂暗室皆非常宽敞,器具华贵精致。两间下房亦整洁明亮。 庭院中还摆着一口大水缸,半埋在地中,取地气养着。两尾肥硕的锦鲤从睡莲叶下晃悠出来,尾巴甩了一个水花。 宫中规矩,新入宫郎君们可配四名宫人伺候:两名贴身伺候的内监,两名粗使宫人。 分给严徽的两名内侍,一个叫朱九青,是个十七八岁的娃娃脸少年,一个叫陈三良,已是而立之年,面相沉稳,比寻常内侍又多了几分文雅之气。 严徽知道若无意外,这两名内侍将会在宫中侍奉和陪伴他很多年,将会是他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人。 严徽赏了那两个粗使宫人几颗金豆子,却是给了朱九青和陈三良每人十颗鱼眼大的南珠。 南珠就产自琼州岛,在当地算不上特别名贵之物,所以严徽北上时,带了一大匣子。 可京城里物以稀为贵,南珠因其圆润饱满,色泽淡黄,又十分稀有,成了极昂贵的饰物。再加上当今女帝爱南珠,权贵纷纷效仿,将南珠的价格炒得飞起,有“一珠三金”之说。 严徽道:“我初入宫,对宫中生活多有不熟之处,往后还需要你从旁指点,以免犯错,冒犯了贵人,君前失仪。” 陈三良镇定之色在见到南珠时便有些端不住,朱九青更是喜出望外。 “郎君厚爱!”朱九青叩道,“郎君请放心,奴如今已记在郎君名下,郎君便是奴的主君。奴一定思郎君所思,忧郎君所忧,竭尽微薄之力,为您鞠躬尽瘁。” 严徽知道几颗南珠远不能收服人心。不过只要自己在名义上是这两人之主就好。三人人今后确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到迫不得已,这两人定然也不想背负“叛主”之名。而严徽也要尽量让自己成为身边人舍不得背叛的主君。 没多久,严徽原来的物品就被送过来了。 东生不能进后宫,据说在前院门口磕了头才走的。严徽看着他给自己整理的衣物,心里一阵失落。 宫里唯一一个家人也走了。从此以后,他便是独自一人在这深宫里打拼了。 永和殿后的小阁有十二个,转眼住满了大半。沈墨也被分了过来,住在离严徽隔着三个院子的小阁里。宋沛则分去了北面的明和殿。 而让严徽意外的是,赫连斐居然住自己隔壁。 赫连斐是女帝远房表弟,关系亲近。他雀屏中选是注定之事,宫中上自中宫的东君,下到少君和小君,都将准备已久的贺礼送了过来,以示重视。 严徽用午饭期间,就听隔壁一直喧哗个没完。这宫的信使走了,那殿的信使又登门而来,真是门庭若市。 赫连斐的内侍站在门口,每有信使到访,便扯着嗓子高声唱喝。那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遍了永和殿十二阁,生怕别人听不到。 严徽都听得耳朵发痒,别的侍君怕眼红着不在少数。 “隔壁的赫连君是个爱热闹的呢。”朱九青轻笑。 陈三良略带不满地看了朱九青一眼。朱九青不屑陈三良,可是看严徽低头抿茶,并不接他的话,便知道这新主不喜欢自己嚼舌根,才讪讪地闭了嘴。 这一主两仆,这才初相识,日后还有得磨合。 严徽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 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先前殿选时女帝的态度。 严徽觉得并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女君对自己确实有些不同。殿上问话十分寻常,语气也十分淡然。感觉陛下并未看中自己,可为何又选中了他呢? 可笑。这世上还有谁能勉强得了女皇陛下? 十八个名额,严徽只是第十四个。虽说爱选几个侍君入宫是陛下的自由,可她好似因为严徽而败坏了心情,连多坐片刻都不肯的样子。 若真不喜欢他,又何必选他? 其实严徽的目标,从来不是入选,而是进入殿选后再落选。这样一来,他不仅可以免去以色侍人的命运,还能得到一个好出身,可谓一举两得。 天算不如人算。 严徽又翻了个身,感觉睡意终于涌上来,混着浑身的疲倦,侵蚀着意识。 步入梦乡的最后一刻,他眼前浮现了殿上的一幕。 那道茜色身影忽而停下了匆匆而去的脚步,背对着他站着,修长脖颈是如此地雪白纤细。金珠耳铛晃呀晃,折射着柔光。 严徽快步朝她走去,目光落在她洁白的耳背和一小片优美的脸侧,心跳如鼓。 那身影却是化作一片粉云般的轻纱,拂在严徽脸上,林雾般清凉湿润,飘散着一股经年累月浸淫在肌理里的宫香。 严徽醒来,一口滚烫的气息自肺腑里吐出,面红耳赤。 陈三良听到动静,过来打起帘子,对严徽的异状视若无睹。 “子瑞哥!”沈墨高呼着走进小院,身后跟着宋沛。 严徽手忙脚乱换了衣服,迎了出去。 “永和殿的阁院比明和殿的花木要少些呢。”宋沛大大方方地四下张望,“我喜欢你们这儿的敞亮。我那院角有一株好大的皂角树,挡了书房不少光。” 沈墨朝赫连斐住的隔壁努嘴挤眼,低声道:“那边可热闹了呢。我和文晋哥过来的时候,就见两拨人进出,都是送礼和送赏赐的。” “穆清那儿也是。”宋沛道,“笙阳殿君给他送了三抬的珠宝锦帛,古玩字画,专门抬着从我们各家院门口绕了一圈,给弟弟作脸。” 隔壁又传来一阵喧哗。赫连斐嗓音爽朗,正同前来送礼的人高声说笑。因说的是他们部族的语言,严徽他们听不懂。 “走。”宋沛拉严徽,“天气这么好,别闷在院子里。难得进了内宫,去园林里走走。” 初来乍到,三人也不敢走远。 永和殿后就有一个小池子,看样子是从小东海引来的水。因池水较浅,荷叶田田,粉嫩的荷花追赶着花期,硕大的花朵竞相开放。 白鹭们在莲叶间涉水觅食,身影灵巧,难怪墨客总爱将它们入画。 这片水岸真是飞鸟们的天境,随处可见灵巧的身影,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都说帝王宫邸,人间仙境,果真名不虚传。”宋沛凭栏眺望白鹭渊对面的宫阙和飞鸾峰,俊逸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神采飞扬。 因都被宫人喂习惯了,鸟也不大惧人。 沈墨从口中省下小半块酥饼,捏碎了撒在水榭前的台阶上,鸟儿顿时铺天盖地飞来抢食,落满沈墨一身,甚至从他嘴角手中夺食。 沈墨吓了一大跳,忙把手最后的饼渣滓拍落:“没了,就这么多了!哎呀都说没了!” “还有!还多着呢!”宋沛有意捉弄他,一个劲往他身上撒碎糕饼。 “五谷丰登!”左手撒一把。 “天下太平——”右手又撒一把。 严徽:“…………” 一见有人慷慨喂食,整片水泽的鸟儿拖家带口蜂拥而至,将沈墨裹得严严实实。一时只见一团翻滚的五光十色,碎羽飞腾,叽喳声吵成一片。 沈墨晕头转向,连连倒退,先是后背撞在柱子上,胖乎乎的身体一个反弹,又砰地一声把脑门磕在水榭的栏杆上。 沈墨的内侍惨叫:“郎君……” “啊——”沈墨忍无可忍,一声怒吼,疯狂挥舞双臂。 鸟儿们悻悻地丢下白眼,拍着翅膀飞走了。 严宋二人笑倒在水榭扶栏上:“哈哈哈哈哈……” “哥哥们也太坏了!”沈墨哭笑不得,一头一身鸟毛,袖子上还挂着鸟屎。 宋沛笑得喘不过气:“我们也没想过……喂鸟能喂成这样的……家里女人们喂鸟……明明好看得很嘛……哈哈哈哈……” 沈墨的内侍也憋着笑,过来给沈墨脱外袍。这里没有外人和女客,沈墨也不讲究,就在水榭里换了衣袍。 严徽拈起一颗瓜子,示意沈墨:“行简,该这样。你看着。” 他抬起手,轻吹了一声口哨。 随着悦耳的哨声,一只尾羽修长如带的小白鸟翩翩飞来,落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盯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和他手里的食物。 严徽很有耐心,轻轻吹着口哨,哨声俏皮地转着弯儿。 小鸟跳了跳,落在了严徽虎口上,低头啄了瓜子,拍着翅膀飞走了。 严徽笑着向沈墨挑眉:“学会了吗?” 沈墨愣愣盯着严徽,由衷叹道:“子瑞哥长得真好看。” 严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沈墨又道:“赫连斐他们私下还笑你土气木讷呢。我看你今日卸下重负,人放松了,言谈说笑分明也是个儒雅秀致的翩翩公子。就同那人一样……” 宋沛轻咳一声。 沈墨忙闭嘴。 严徽却是终于抓住了机会,问:“哪个人?我像哪个人?” 第18章 相似 不论是同批的秀生,还是宫中内侍,看着严徽的目光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随着时间推移,严徽几乎确定他们都在自己脸上寻找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的特质,拿他和某个特定的目标比较,然后露出了然或者不屑的目光来。 尤其当他中选后,赫连斐等人见到他时,嘴角甚至多了几分戏谑之意。似乎觉得他胜之不武。 对于这个秘密,严徽毫无头绪,又因旁人们态度实在太微妙,想问都无从问起。 可随着他一问,宋沛和沈墨都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之色来。 “子瑞不知道?” “知道什么?”严徽茫然,“老实说,我自打进宫以来,就觉得旁人看我目光有些怪异。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出身的缘故……难道不是?” “子瑞哥不知道自己长得颇像一个人?”沈墨脱口而出。 严徽一个激灵:“谁?” 沈墨有些拿不定主意,朝宋沛看。 宋沛双目犀利,沉声问道:“子瑞,有传言,你容貌酷似早逝的柳相君。这事你不知道?” 严徽错愕。 柳相君,女帝的相君柳谦,柳怀易,名满大江南北的才子,惊才绝艳,英年早逝。 严徽这样的书生,哪个没有拜读过他的诗书,临过他的字画? 他最为人知的事迹,是扶持女帝登基,入后宫后又以相君身份临朝摄政,铁腕肃清朝纲。 柳谦协助女帝推行新政,提拔新庶,重创了四大割据豪强家族,剿灭叛军,扭转了先帝朝留下来的政治弊病,还了江山一片清明。 可以说,他一生成就,正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 更何况,众人皆知他是女帝的挚爱。他辞世后,女帝对他一直念念不忘,长信宫一直空置着,再没有过新主人。 “我……像他?”严徽觉得不可思议。 沈墨抓着脑袋,摘下一根鸟毛:“我是入宫前听人说的。说这一批秀生中,不少人都有些像柳相君。但是有一个来自南边海岛的郎君,生得最像。后来入宫后见了,才知道是你。” 宋沛道:“我也听说,你本来资历并不够,但是那审核的官吏曾见过柳相君,又见了你本人,便破例批准了你北上殿选。我也没见过柳相君,就着他的画像也看不出个理所然来。但是就宫中老人对你的态度,比如那十全公公。我想子瑞的容貌必定是很像的。” “我们都以为你早知道,还说你明知会选中,却丝毫不骄矜。”沈墨笑道,“原来子瑞哥是不知道呀。” 严徽拿沈墨的直率好生无言。 “子瑞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宋沛拍了沈墨一把。 “怎么,子瑞哥不像很高兴的样子?”沈墨不解,“这好事要是让我碰到,我怕要乐上天去。想一想,多大的便利。十四个新人里,陛下怕是将你记得最清楚呢。” 严徽依旧能清晰回忆起丹陛上那女子锐利如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受,无形的压力包围卷裹,将他的脊梁压得抬不起来。而这一切,都来自一个才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 究竟怎么样的女子,才能有如此千钧之势的气势? 柳怀易,天纵英才多薄命,“天宁之乱”中护驾而亡,享年不过二十五岁。 女帝为他废朝半月余,重病一场。从此天下谁人不知道女帝对他用情之深。 女帝幼年登基,那时候柳怀易就已经在她身边了,是她的兄长、师父、丈夫。两人风风雨雨那么多年一路走来,情分远非旁人可比。 当年先帝为女帝指婚,点的是白家公子白岳青。那也是位诗词满天下的大才子。宫中原有的侍君们,基本全都是先帝所指,身份贵重。 只有柳怀易,是女帝登基后亲自册封的。柳怀易后来居上,直接获封相君,等同于女妃中的皇贵妃,宠冠后宫。 东君白岳青心性淡薄,不理俗务,一心只爱诗文佛典。那几年,前朝后宫,都由柳怀易一手把持,可谓后宫真正的掌事之主。 大家私下都说,万幸柳怀易没有同女帝留下子嗣,不然必定会被封为皇储。当然,也有传言说女帝在柳怀易死后重病伤了身,所以才会在生育上十分困难,至今只有一女。 流言纷纷,难辨真伪。 柳氏一族也曾势如中天,只可惜花无百日红。柳怀易死后,柳家族人因跋扈而犯错,受到女帝严厉责罚,族中又无人才,渐渐式微,那些荣华便随历史烟波散去了。 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短,女帝并没有忘情,这很显然。只是她会不会移情,这可就无人能知了。 严徽如今终于明白,那个灌醉自己的同乡,出言挑衅的赵郎,都是信了这个传闻,想着出手干掉他这个劲敌。 “子瑞,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宋沛道,“像柳相君不是好事吗?其实自柳怀易死后,听说旁人没少寻容貌酷似的少年送到陛下面前,陛下都没看上。但是今日,陛下却点选了你,肯定是对你另眼相看的。我要是你,就去多打听一点柳相君的喜好,心里有个数。” 言下之意,老天爷给了你这张让女帝眷恋的面孔,你不妨模仿一下那个让女帝眷恋的人。天下固宠博幸的招数,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 严徽笑道:“文晋,你若有个倾心相爱之人,对方故世了,怕不是随便一个容貌酷似她的人来了,就能取代此人在你心中地位的。我怕弄巧成拙,反而让陛下不喜呢。” “这也倒是。”宋沛若有所思地点头,“凡事若做得刻意了,反而不美。” 沈墨道:“早知如此,我们就不告诉子瑞哥这个事了。你一无所知,姿态自然,没准陛下反而更喜欢呢。” 严徽笑道:“我当然更感激两位提点了我。不然我心里没个数,将来御前做出什么失仪之事,都还不知原委。那不是太冤枉了?” 三人正说笑着,一个小内监快步走来,目光在三位郎君身上转了两圈,大概是分不清谁是谁,便囫囵行了个礼,道:“不知哪位是严少侍?” 严徽道:“我就是。” 那小内监作揖道:“陛下有旨,宣少侍严氏小东海伴驾。”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子瑞哥果真好运气呀!”沈墨口直心快,把众人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点册才过了半日,陛下就召见你了。这恐怕是赫连斐他们都没有的恩宠。” 宋沛也强笑道:“恭喜子瑞。我们果真没说错,陛下对你确实另眼相看。别愣着了,赶紧回去更衣吧。” 严徽自狂喜中回过神,知道沈宋二人心里估计也不好受,自己此刻多说反而画蛇添足,便低声一揖道:“两位的提点之恩,子瑞定不会忘。” 而后在朱九青他们的催促下,匆匆离去。 等人走了,水榭边有半晌寂静。春光鸟语依旧,可两位少年郎却一时没了赏景的心情。 沈墨拿着块糕点,学着严徽那样吹口哨逗鸟。可吹了半天,也没鸟儿飞过来。 “别学了。”宋沛笑道,“别人的绝活儿,旁人学得再像,也终究是东施效颦。有这功夫,不如专研点自个儿的东西出来。” 他站在台阶边,将手里的卵石掂了掂,扬手甩了出去。卵石贴着水面跳跃,打出一连串水漂,一路延伸到湖中央,还惊飞了芦苇草中数只鸟。 一圈圈清漪缓缓荡开,碎光如金。 沈墨把糕点丢进嘴里,嘟囔道:“反正我这样的憨小子,陛下不会招幸的。而且我看子瑞哥心性纯良,不是那等得了宠就不理人的。” 宋沛道:“他不是,难道我就是?” 沈墨嘿嘿笑:“文晋哥确实不同。你不势利眼,却是喜欢有人捧着抬着。子瑞哥要谦恭许多。唉,这也不是说你不好。我就不介意抱哥哥大腿,只求哥哥疼我呀。” 宋沛哭笑不得,伸手在沈墨胖乎乎的脸蛋上掐了一把。 第19章 初见 女帝的召见来得太突然,严徽好一阵手忙脚乱。 宫中赐给少侍们的宫服都是青色,只有颜色深浅的区别,这倒证明了女帝喜欢男子穿青衣的说法。 严徽不习惯涂脂抹粉,便顺手挑了一件夏青色换上,束发戴冠,挂了香囊,便随内监出了门。 院外已有一台软轿在候着。待严徽坐上去,帘子垂下来,遮住了视线。 轿夫走得极是平稳,严徽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只感觉心跳加速。他忙深呼吸,强自镇定,握紧了怀里那块玉。 轿夫行走极快,也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速度才慢了下来。 鸟鸣和水流声透过帘子传了进来。 轿子转过一个弯,停了下来。内监撩起帘子:“少侍请下轿。” 严徽拉了拉袖子,扶着内监伸出来的手,迈了出去。 他们身置一座繁华似锦、绿树如荫的园林之中。似乎整座皇宫的春色都聚集到了这里,到处都是绚烂绽放的花朵,彩蝶在绿叶间翩飞舞,阳光在叶片上跳跃。 绿树掩映下露出宫殿的一角,哗啦啦的流水声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 这里一派繁茂,春意活泼烂漫,空气里飘荡着清澈的草木芳香,纯朴得简直不像皇宫。 内监送到这里便离去,严徽只好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自己走过去。 前庭不宽,走几步路就迈上了洁白碎石铺就的小路。一个拐弯,人就钻进了树丛之中,那深宫内院似乎一下就抛在了身后。 嫩红粉白的春花正开得极致绚烂,从窄窄的路两边探出来,腰一伸直,发冠就触到花枝,抖落一头一肩的落红。 严徽转过一个弯,又见假山水池,池水清澈,铺着青色的鹅卵石,水里养有小锦鲤,正悠闲地游来游去。 路到水池边就分做了两支,通往不同的方向。严徽仔细一看,其中一条路上洒落了几片花瓣,另一条却干干净净,他便顺着有落花的那条小道继续往前走去。 水声越来越响。起初听着像溪流,等到走近了,又觉得像是瀑布。 哗啦水声中,严徽敏锐地捕捉到细微的丝竹之声,他便知道自己选对了路。 绕过一道树墙,眼前豁然开阔。恢弘的临水宫宇出现在眼前。 屋檐飞挑,后廊宽大,数名衣裳清艳的宫人正在上面奔走嬉戏,丝竹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廊下是盈盈碧波,湖水半抱着这座宫殿,又分出一支小溪,绕向宫殿另一面去了。严徽听到的哗哗水声,就是这湖水落进小溪里的声音。 岸边早有候着的宫人,将严徽请上船。内监撑船,宫女打伞,行到一半,湖面吹来一阵清风,宫女嫩黄的纱裙翩飞若蝶。 宫殿里的丝竹声更清晰了些,似乎有男子在唱着《踏歌行》,歌喉浑厚豪迈,琴声婉转,衬着这春日分外清朗。 船停靠在侧廊下,严徽也不需宫人扶,手在栏杆上一撑,便跃上了廊台。 “少侍好身手呢!”宫女们抿着嘴直笑。 严徽不由得有些腼腆,觉得自己大概又失礼了。 他跟着宫女走了一段,绕过了侧廊,终于看清殿里的景象。 宫殿大半的门窗都敞开着,青铜熏炉里点着雨后草香,一面六扇的玉面彩绘的檀香木屏风斜斜摆在东南面,并没遮着什么风,大殿里垂着的纱帘还是被风吹得不住轻摆。 光洁明亮的木地板上,零散地铺着毛皮和软席,几名衣着华贵的近侍和女官围坐在席上,正在玩投壶,笑得十分欢乐。 这时正轮到一个白衣女子,她背对着严徽,高挽着袖子,露出一截莹莹皓白的雪臂。 她站得离壶很远,身段秀颀修长,背脊笔挺,有着说不出的潇洒。只见她挥手投箭,手法流畅娴熟,竟是百发百中,十支箭都落进了那尊细颈广口壶里。 旁观的人们顿时爆发一阵叫好声。 女子笑着往旁边一名深紫衣袍的男子身上依去。那男子高大英挺,面容更是俊逸秀美,雪肤红唇,一双桃花眼甚是勾魂。 他伸手搂住女子的纤腰,笑着凑在她耳边低语,唇不安分地轻吻着她的耳垂。女子笑着躲避,又被男子一把搂了回来,唇贴在耳边喁喁私语。 这场景看上去无限旖旎。 一个粉紫宫装的女子起身望到了候在一旁的严徽,转头凑到了那名白衣女子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紫袍侍君扭头望向严徽,剑眉饶有兴趣地一挑。他怀中的白衣女子随即也侧过身来。 严徽立刻跪了下来。 “臣严徽,叩请陛下圣安。” 女帝靠在侍君怀里,静静地打量他。 场面宁静下来,只有水声和鸟语传入殿中。 似乎过了很久,又像只有片刻,严徽听到女帝温和清润的声音:“起来吧。敏君,叫人给他拿张软席来。” 说罢,她离开了男人的臂弯,坐在了一张金虎皮上。 她步履轻快,长长拽地的衣摆随着她的转身划出一道圆弧。 那女官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鹅蛋脸,瓷白的肌肤,容貌端丽,笑容却是十分矜持,看人的目光也微微带着尖儿。 严徽知道她应当就是女帝的御前枢密女官,一品内夫人,贺兰敏君。 “不敢劳驾夫人。”严徽恭敬道。 贺兰敏君见他谨慎恭敬,微微一笑:“严公子不必拘束。陛下招你来,也是想聚在一起一同玩乐。 严徽俯身拱手,道:“在下明白了,多谢夫人提点。” 女帝在旁看着觉得有趣,笑道:“敏君,礼多人不怪,你别逗他了。” 她声音轻快悦耳,就像山间灵鸟一般,严徽听着耳朵一阵酥麻。 他实在忍不住,抬头看去,随即愣住了。 女帝和严徽同年,今年实岁也是二十三,正是青涩初退,风韵大成的年纪。 她妆容并不浓艳,额头贴着嫣红花钿,将原本温润白皙的皮肤衬托得如雪一般白净。 或许是继承自外族母系血统的缘故,女帝脸庞轮廓分明,比中原汉人生得要更加疏朗大方。明眸之中果真带着一抹蓝意,长眉秀致,颇有一股王者威仪。 而那一双剪水双瞳,波光潋滟,似有一段不能说的故事藏在里面。红唇丰润饱满,嘴角天生微微翘起,让整张面孔笼着一股充沛的慧黠灵气。 被严徽这么盯着看,女帝也不生气,反而又笑了,脸颊浮现浅浅酒窝,给她俊秀的面容添了些妩媚娇柔。 原来这就是一国之君,看着这么俏丽可亲。严徽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些。 女帝好奇地问:“话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严徽立即起身跪答:“回陛下,臣见一条小路上落有花瓣,想是曾有人走过,就顺着走过来了。” “还真聪明!”女帝轻笑。 宫人们也纷纷附和笑。 待严徽回席坐好,听到女帝又问:“新居住得可还好?” 严徽又起身跪答:“谢陛下关心,臣住得非常舒适。” 女帝点了点头。严徽压着衣摆坐回席上,刚坐稳,又听女帝问:“下人用得可顺心?” 严徽不得不再次起身。他刚起来,众人就哄地笑了起来。 宫女们笑得东倒西歪,贺兰敏君则捂着嘴别过脸去。女帝也笑着向后靠在了身边侍君的胸膛上。 那年轻男子拥着女帝,看向严徽的笑容里带着一抹不掩饰的轻蔑和讥讽。 严徽如被人泼了一杯凉茶在脸上,浑身轻轻一颤,一股热气往脸上冲。 “五顺那老家伙教你们礼节,是不是?”女帝问。 “回陛下,是的。”严徽埋着头。 “我就知道。”女帝哼了一声,转头就着侍君的手喝了一口茶。 贺兰敏君把女帝没说的话补充完:“少侍不用那么拘束,答话不必次次都起身的。陛下方才拿您开玩笑呢!” 严徽只得说:“是臣愚钝,让陛下见笑了。” 女帝尽了兴,便不再捉弄严徽,把他丢在一边不理,专心听起琴来。 第20章 游湖 弹琴的是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身穿苍蓝色儒衫,头束玉冠,容貌清俊文秀,气质静雅如莲。方才殿内闹成那样,他没受丝毫影响,照旧弹着琴,显然已达浑然忘我的境界。 严徽不敢乱看,只好垂下视线,正好落在女帝袍服的一角上。 女帝的妆扮倒是殿中最素雅的,可细看来,却极为精美华丽。 月牙白色的衣料如裁云而成,银丝绣着素菊白蝶,点点米粒大的露水竟都是透明圆润的金刚石。女帝白皙的手腕上零零碎碎套着几只款式不一的金镯,各嵌着指盖大的宝石,掐丝工艺精美至极。倒是乌发间只插着两支白玉包金凤簪和一朵淡粉色宫花,烘托得秀发如云。 严徽的视线不由主地寸寸往上移,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严徽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一晃而过的余光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扬起的唇角。 琴声停歇。女帝持茶轻叹:“志云君的琴,还是这么悠扬悦耳,令人心神荡漾啊。” 那志云君轻拂了一下琴弦,嗓音如他琴声一般清润剔透,语气却十分冷淡。 “陛下根本就没用心听,我又悦了谁的耳,荡漾了谁的心了?” 这话含着丝丝幽怨,女帝莞尔道:“志云的琴是弹给知音听的,这么出尘的琴,也只有出世的高人才能听得懂。我这等凡夫俗子,听不懂,也是正常的嘛。” 志云君一笑,冷漠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宛如冰雪笑容,更显得俊秀不凡。 严徽一听他这个封号,便知道这年轻男子正是侍君中,从三品的上侍温延。 “陛下总有法子强词夺理的。我说不过您。”这温延听说甚是清高,现在看来,果真连女帝的面子都不大卖。 搂着女帝的侍君也笑道:“志云君可真生气了。陛下,看你这次又怎么哄他?” 女帝满不在乎:“哪次听他琴,不都是这样的。” 贺兰敏君也笑着说:“陛下还好意思呢!每次听琴,不是玩耍就是打瞌睡。真是让志云君一腔才华付诸流水。” “啊呀呀!你们联合起来为难我呢!”女帝站起来,走到温延的身边坐下,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仰头朝他娇憨一笑。 “我听说西康王家里有一台古琴,名玄台,琴圣焦远曾经在凤凰台弹过。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西康王一定不会吝啬。我叫他送来给你,可好?” 温延以指节轻抚着女帝俊秀的脸,浑身冰冷都化做了春水,目光充满了柔情蜜意。 女帝见他不生气了,笑得更是灿烂,牵起了他的手,低头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头。 温延似是无奈一叹,伸出双臂将女帝拥入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女帝温顺地搂着他的脖子,同他唇齿交缠,指尖还轻轻地在他耳后划着圈。 纵使之前在前庭里受训的时候已看腻了活人春|宫,可头一次觐见就亲眼见女帝同侍君亲热,严徽还是很受震撼。 他尴尬不已,忙低下头。 可其余旁人似乎见怪不怪了,自顾说话谈笑,还有宫人在一旁摆棋对弈。 女帝和温延亲昵了好一会儿才分开,相依在软塌之中,亲昵地喁喁私语。 严徽发现,那温延看似清冷淡薄,可手臂一直将女帝拥得极紧,大有占着不放之势。女帝也很享受,靠在他胸膛上,竟给人一种温顺乖巧的小女人之态。 女帝和温延腻歪了好一阵,才起身。严徽耳中捕捉到她的一声轻笑:“今晚要找你兑现……” 温延那一笑真有几分晓光破云之色,握着女帝的手,依依不舍地亲吻着手背。 “哎?”紫衣郎君唰然展开扇子,遮脸冷笑,“装委屈就能换得陛下疼你,志云君这一招屡试不爽呢。” 宫人们又是一阵笑:“宣平君的醋还是那么呛人。” 原来这紫衣郎君正是宫中大名鼎鼎,时下最得宠的长侍,宣平君杨骏。 温延转过脸来,冰雪重新覆在俊脸上,并不搭理杨骏的挑衅。 女帝一笑,没再搭理侍君们的争风吃醋,朝临水的廊边走去。 初夏温暖的风带着花香和水气一阵阵涌入殿中,女帝迎风走着,一头蓬松的乌发本就在刚才同温延亲热中弄得十分松散,此事玉簪半脱,发髻眼看就要松开。 严徽这才看到原来她没穿鞋,雪白双足踩在深色的地板上,直让人想赶紧将其捧在掌心。 女帝随性地坐在廊下,吹着风,伸出修长纤细的小腿,脚悬在水面轻晃着。 “哎呀,”贺兰敏君带着几名宫婢紧跟了过去,“天还凉着,陛下要爱惜身子。” 说着,又接过宫婢手中的梳子,要给女帝重新梳头。 女帝忽然摆了摆手:“不用了。” 她把脸转向严徽:“你会梳头吗?” 无数道目光落在严徽脸上。 “严少侍?”贺兰敏君提醒。 “臣会。”严徽立刻道,“只是臣手法笨拙,怕不能让陛下满意。” 女帝轻笑了一声:“你先给我梳一梳。要真不满意,我再想想怎么罚你。” 严徽耳朵火辣辣,从贺兰敏君手中接过那把白玉梳,不去看旁边两名侍君尖锐的目光,握住了女帝冰凉润滑的青丝。 宫廷礼仪教了如何为女子梳头,严徽那时还觉得多余,没想到这门本事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姿态算不上多熟练,倒也中规中矩,并且选了一个自己最熟练的发型。贺兰敏君又在旁帮手,很快就把那一头厚重的青丝服侍周道。 女帝一动不动,半合着眼。从严徽的角度,只看得清她小半张粉面,以及纤长的睫毛。 宫女端着的盘子里摆满了宝簪华胜,严徽见女帝一直闭着眼睛,就自己做主挑了一只白海棠花的玉簪,插在发间。 贺兰敏君递过镜子,女帝看了几眼,笑了一下,“倒比我想的要好。免了你的罚了。” 严徽喏喏谢恩,话还没说完,一支白皙的手就伸到了自己眼前。 “扶我起来吧。”女帝道。 她的手很凉,纤细柔软,严徽握着,心里道:就是这只手,握着这个天下。 他动作轻柔地将女帝扶了起来,女帝半依着,馥郁的香气直往鼻端蹿。严徽心跳如鼓,另外一只手不知道该放哪里的好。 “天气这么好,呆屋里多没意思。”女帝朝湖面眺望而去,“敏君,备船吧。” 御船随叫随到。杨骏伸过手来,女帝却把手递给了严徽。严徽忙不迭接住,扶着她上了船。 这小东湖本是一个水潭,后由人力挖掘扩大,才有了今天的样子。到底是宫中湖泊,再宽阔也有限,所以船也造得小而精致。 小船在荷花淀中穿梭,花季才刚刚来,万绿丛中只有几点红,荷包尖角上落着蜻蜓,空气里有股清新的水气。 女帝仰着脸迎着日光,脸庞晶莹灿烂,看上去那么娇嫩,完全不像一个掌握着有着千万民众大国的女皇。 严徽掰了一块松饼,捏碎了撒在水里,吸引来一群鲤鱼,条条都有一尺多长,聚在船下争相抢食。 “这都是我小时候放在湖里的。”女帝不知什么时候低下头来,看着水里的鱼,“宫人时常喂养,它们都长得这么大了。” 也许是气氛轻松,也许是话题随和,严徽也终于鼓起勇气,说:“臣的家中池子里也养鲤鱼,可是个头始终很小。臣来京城见到这里的鲤鱼这么大,还很新鲜呢!” 女帝轻笑,看着他,问:“琼岛可美?” 提到家乡,严徽便放松了许多,道:“回陛下,琼岛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常年鸟语花香。岛上多奇山峻石、奇花异草,更有北地见不到的奇珍异兽。臣不该自夸,但是臣确实觉得家乡景色美不胜收。” 女帝细心听完,显得挺有兴趣的,“我以前也听未明说过,琼岛那一带的南国,地貌植被都和北方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我倒是想去瞧瞧,可是路途实在遥远。我还听说南边原住民容貌也不同。” “是的,陛下。”严徽说,“岛上土生的百姓个头比较矮小,皮肤暗黑,广额,宽鼻。他们虽其貌不扬,但朴实勤劳,善良温顺。” “你看着怎么不像呀?”女帝笑问。 严徽解释道:“臣家祖曾是封疆之臣,□□时期迁移至琼岛。祖训严格,所以这么多年来,祖祖辈辈都从内陆世家婚配,未同当地人通过婚。” 这么死板迂腐,也难怪现在没落了。 女帝看了一眼严徽的手,一针见血道:“这不是一双只拿笔杆子的手。” 严徽心里微惊:“陛下圣明。臣长在乡野,性子顽劣,打小就时常出府玩耍,还常随兄长出海。所以这手生得粗糙,碍了陛下的眼……” “出海?”女帝的思维却是很活跃,一下又跳开了,“你幼时的日子还真有趣。出海都做些什么?” “打鱼啊。”说到自己的生活,严徽语气愈加轻松,“只是我们和渔民不同,不靠那些鱼换钱,所以撒了网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兄长朋友在船上斗牌吟诗。等到夜幕降临,船外头顶一轮圆月,船下碧波万顷,船内则青梅煮酒,闲话家常。” “听起来,真觉得这生活十分惬意。”女帝露出向往之色来。 严徽也说:“那时无忧无虑,的确逍遥自在。” 女帝伸手拨了拨湖水,问:“你知道这湖叫什么吗?” 严徽:“小东海。” 女帝哂笑:“这数十丈就到头的湖,也就在宫墙里,还配叫个海吧。在你眼中,怕是连水潭都不如。可笑这里还叫长乐宫,似乎守着一方水潭,就已足够逍遥快乐。” 严徽忙道:“陛下,此处华厦如天宫,荷塘碧湖,清漪连波,景色美不胜收,是臣从未见过的。臣只觉得此处真是人间仙境。而陛下……” 严徽直觉自己有些唐突,可话已说到这里,只得咬牙继续说完。 “陛下便是这天宫之中的神女……” 女帝噗哧一声笑,倒没太嫌弃这个拙劣的马屁。严徽脸红如烧,闭上了嘴。 船尾,温延又吹起了玉笛,一曲《长相思》婉转悠扬,沿着水波荡漾向四方。 女帝忽而无声地侧过身来,靠在严徽胸前,将头枕在他肩上。 严徽闻到她发间馥郁的幽香,感觉到怀中身躯的温暖和柔软。这种感觉很陌生,和将小妹抱在怀里的感觉完全不同。 一个女人,一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却是这么柔顺地倚靠在他的怀里。 严徽心里腾起一股奇特的满足感。 他尝试着,把手放在了女帝的腰上。 女帝动了动,在男人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了眼。 风起长乐殿。 天色渐渐晚了,水面生了凉意。女帝在贺兰敏君的劝说下,叫人撑船回岸。 严徽自然扶着女帝上岸,贺兰敏君紧随其后。 “都散了吧。”女帝面带倦意地摆手,“继之留下来陪我。还有,严少侍?” 严徽立刻俯身候旨。 他这恭敬拘谨的模样又惹女帝莞尔。 “你喜欢什么?” 严徽没反应过来。他喜欢的东西可多了,怎么一下说得过来? 贺兰敏君在旁提醒:“严少侍,陛下要赏您呢!” 严徽大悟,脑子来不及思考,张口就说:“臣喜欢松子鱼……”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杨骏噗地一声大笑,讥嘲道:“严少侍,你倒是够朴实憨厚的。” 还是贺兰敏君出面化解了尴尬,说:“御膳房的松子鱼做得不错,酥嫩香甜。陛下就赐严少侍一道菜吧。” 女帝笑够了,懒洋洋地说:“好吧。再赐玉带一条。我今天很开心。你们可以跪安了。” 严徽顶着一头的冷汗,躬伫立在黄昏的风中,直到女帝的御辇远去了,才终于直起了腰。 第21章 第21章 “来来,让我摸一下御赐的玉带,也沾一下子瑞的福气。” 一大早,严徽的院中访客络绎不绝,都是听闻严徽被招幸,借着贺喜而来一探究竟的少侍们。 御赐的玉带本被收在了衣橱里,又在众人起哄下取了出来,供人瞻观。 “我当初一见严兄面相,便知你是个有福之人,将来必定能得到圣宠隆恩。果然不出所料,被选入内廷当日,陛下就召见了你。想来点册的时候就已将严兄记在了心上呀。” 说话的是一名林氏少侍。严徽同他并不熟,只记得当初在茶会上被众人奚落时,也曾挨过他一记夹着讥笑的白眼。如今对方笑容可掬,姿态谦恭,同过去判若两人。 不仅这位林少侍,今日前来道贺的少侍们全都对严徽十分殷切。 “严兄穿的可是陛下赐的衣服?这衣衫可真衬得您玉树临风,气质不凡啊!” “就是啊,严少侍容貌俊美,身姿挺拔,再适合这青色衣衫不过了!” “往日竟不觉得严少侍个子这么高。” 各种直白的奉承络绎不绝,让严徽好生不适应。 还是宋沛最为直爽坦白,张口就说出了众人想问而还不知如何开口的话。 “子瑞,陛下龙仪如何?你随侍一场,都有些什么有趣的事,说来给兄弟们听听?” 无数道充满期待的目光落在严徽身上。 严徽谦虚一笑,斟字酌句道:“陛下容貌好似天山神女,秀丽端庄,华贵高洁,我都不敢多看。我奉召去长乐宫,不过是陪陛下听琴游湖罢了。志云、宣平二君也一同作陪。” 宋沛更感兴趣:“这两位可是当下最受宠的侍君,子瑞居然这么好运,一进宫就能同他们结识!他们两人看着如何?” 严徽瞧着一只只伸到脸前的耳朵,自然捡了各种好话,将两位侍君从头到脚地夸奖赞美了一番。对温延的清高冷傲,和杨骏的跋扈张扬只言不提。 众人听得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女帝宫中侍君并不太多,且都是她还在东宫时的旧人。 除了东君白氏,温、杨两名侍君外,还有一位品级更高的奉君郭氏,一位常年抱病而失宠许久的侍君穆氏,和一位默默无闻的少侍乔氏。 郭氏入宫时间比相君柳怀易还要早,位分仅在柳怀易之后,是如今后宫中仅次于东君的侍君。 天宁之乱后,柳相君故世,白东君辅佐女帝执政,无暇他顾,郭奉君便接替了东君,成了后宫事务的实际掌管者。后因才华出众,又深得女帝信任,郭氏如今执掌皇商,常年到处奔波,不常在宫中。 而失宠的穆侍君就是穆希的兄长。这位侍君当年也曾隆宠加身,风光无人能及。可惜他在一次射猎中落马摔伤,落下了顽疾,不能再侍寝。 女帝重情,倒没因此冷落穆侍君。但是穆家还是绞尽脑汁又送了一个小儿子进来接穆侍君的班。 至于最后一位少侍乔氏,也是先帝指给女帝的人。听说乔氏因为有些粗鄙,不得女帝喜欢,常年无宠,平时也不常露面。 这样排下来,温、杨两位正是后宫中无冕之王。若能同他们中任何一人结交,都是撞了大运。 众人又缠着严徽将昨日伴驾的经过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各自在心里写满了笔记,才告辞而去。 院门关上,严徽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椅子里抹了一把汗。 “都是奴的不对。”陈三良让小宫人打了水,拧了帕子给严徽擦脸,“郎君心软厚道,被这些少侍们围着追根究底,也不好不答。奴应该早些想法子送客才是。万一郎君哪句话说得不妥当,可是要被人钻空子去搬舌根的呢。” 严徽知道陈三良是在借着自责,提点他谨言慎行。 他初次碰到这样的场面,确实没有什么应对经验,一时拉不开面子回绝那些人。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依旧出了一身冷汗。 “我记下了。”严徽道,“再有下次,一定多长些心眼。” 陈三良笑道:“郎君也不用太担心。您得天独厚,陛下偏爱,前途好着呢。” 严徽如今再看陈三良眼底那抹含蓄的笑意,明白这少年内侍肯定也是知道自己酷似柳怀易的事。 “陈三良,你是几岁入宫的?” 陈三良道:“奴八岁时就入宫了,拜了梁三圆总管为义父,是三字行里的小辈。” 严徽问:“这么说来,天宁之乱的时候,你就在宫中?” “正是。”陈三良道,“奴那时在尚仪局里做杂务。天宁之乱后,宫人死的死,伤的伤,陛下又放了许多人出宫。奴手脚利索,又承义父照顾,才被提拔了上来。” 严徽斟酌片刻,试探着问:“那你可见过柳相君?” 陈三良对这问题毫不意外,流畅答道:“奴不敢夸口。奴只远远见过柳相君的仪仗,没法说个真切。但是义父是见过柳相君的,确实觉得郎君容貌同他像足七分。不瞒郎君,义父膝下义子众多,奴能争到这个伺候您的名额,可花了一番功夫呢。” 严徽不禁笑起来。 这陈三良真不愧是宫中老江湖,虽然平日里寡言少语,可阅历丰厚,见多识广,自己有不少地方都要依他提点。另外那个朱九青年轻活泼,却远没有陈三良值得倚重。 “郎君,”朱九青在一旁道,“有关您酷似柳相君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敢明说。陛下于柳相君的心,旁人更是不敢轻易揣摩。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郎君的一举一动,还望郎君深思。” 严徽怎么不明白朱九青的意思。其实自从昨日知道了这个秘密后,他昨夜就几乎没怎么合眼。 严徽觉得自己好似无意中得到了一把开启宝库的钥匙,可是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后,究竟是富可敌国的宝藏,还是一头凶猛食人的妖兽,没有人知道。 严徽梦到那扇门自己开了,刺目的金光从门中射出来,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呼唤他走过去。 那是他听过后就忘不了的,女帝轻快的笑声。 于是,他一步步朝那片光芒走去,心跳如鼓,明知前方危机四伏,却停不下脚步。 门内竟然是一处宏伟华丽的宫室,帷帐重重,轻纱飘曳,风自四面八方而来。严徽瞬间就迷失在了纱帘之中。 只听笑声飘渺,忽东忽西。 “陛下?”他高呼,掀开纱帘,追着那笑声而去。 脚下忽然一空,严徽骤然跌落——而后醒了过来。 天才刚刚开始放亮,天地间如浸在幽蓝湖水之中。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拉开了嗓子。 严徽有晨练的习惯,每日早膳前都会在院中跑跳打拳,活动筋骨。随着旭日逐渐高深,寒露消散,他额头鼻尖也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子瑞哥好生勤勉呢。”沈默跨进院门,“难怪你身段雄武刚健,看着好生教人羡慕。” “一日不练十日空。”严徽笑道,“而且成了习惯,每日不活动一番,浑身不自在。行简,你要不跟着我一道练?早日将你这福贵肉消下去,变回美少年本色。” 说着,严徽伸出手中的长棍,轻捅了一下沈默胖乎乎的肚子。 沈默忙笑着躲:“哎,我就是来和子瑞哥谈这事儿的。昨日我听文晋哥说,他们明和殿的少侍们组了一个蹴鞠队。我想咱们永和殿也可以组一个。有空便一道蹴鞠,打马球。这一来,两殿的男儿们可以多聚聚,二来,我也可以借此把这身肥肉给甩了。” 当朝的后宫规矩远不如前朝那么多,这群少年郎又正是热血沸腾,闲不住的年纪,若不给他们寻些事做,怕用不了几日就要被憋坏。所以,后宫条件优渥,马场校场,全都随意使用。 “好事呀。”严徽一听便十分乐意,“算上我一个。我听说南北的蹴鞠规矩略有不同,还得先熟悉一下……”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不待严徽遣人去打探,他的内侍陈三良已快步走进了院中。 “郎君,是内廷监来人了,奉陛下旨来召人伴驾。各院的郎君们都忙着擦嘴更衣呢。” 现在还没到用早膳的时候,许多少侍没准正在床上还没起来呢。女君这一招,还真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不知道陛下今日召见谁。”严徽随口说了一句。 永和殿里住着九名少侍,各个系出名门,才貌出色。女帝大概会轮流召见,熟悉一下。 可是当内庭监的人再度迈进严徽的院子,他才知道自己没有将圣意揣摩对。 “陛下召见严少侍伴驾,还请少侍移步。” 严徽才打完拳,淋淋的热汗正自头上往下淌,不由窘迫道:“有劳公公通报,还请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沐浴更衣。” “陛下让你速速去呢。”那内侍蹙眉,可是看严徽汗流浃背,确实不是适合面见君王的样子。 “罢了,少侍还请快一点。耽搁了时辰让陛下等,我俩可都担不起这罪名。” 严徽一头扎进浴房里,就着凉水冲了个澡,匆匆换了一套干净衣衫,又将女帝赐的玉带系上。 临出门时,严徽脚步一顿,挑了一个薄荷香囊,挂在腰间。 严徽记得,长乐宫中点的是雨后香。两位侍君,一位熏兰草香,一位熏竹叶香。就连贺兰敏君身上带着的都是一股清爽的水荷香。 严徽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上了轿。眼角看到左右院子里都有人探出脸来朝这边看,羡慕嫉妒之色在眼神中无声地交流,传播开来。 同届的其他少侍们连陛下的人影都还没见着,严徽却是接连被召见第二次了。这个偏远海岛来的小子凭借这一张酷似亡者的脸,俨然已抢先走在了同伴们的前头。 第22章 第22章 严徽下轿时便觉得不对劲。 不同于曾去过的长乐宫,眼前这处宫殿没有山水花园,也没有鸟语花香。古朴的楼阁恢弘雄伟,黑桐漆梁,素浮雕纹,除了廊柱是朱红色外,其余一片素净庄重。 这里显然已不是内廷后宫。 如果严徽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帝王平日理政处所之一:枢正殿。 本朝制,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无朝会时,每日巳时则有廷议。 外庭东院就是众臣办事之所,平时女帝在枢正殿里处理政事。枢正殿在外庭东南侧,为的就是方便召集臣工。 女帝招严徽来枢正殿伴驾,显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枢正殿风格古朴,殿内铺着厚重的橡木地板。宫人们每日早晚都会跪在地上擦拭,将地板擦得光洁可鉴。 正殿内正有廷议。严徽侯在侧殿内,隔着一道水墨玉屏风,听到人声阵阵传来。女帝清朗温润的女声夹在一片男声中,十分明显。 “……西郡的税款一减再减,可年年欠收,光是减税又有何用?” “……调过去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苍江大水这一冲,怕是冲得白林郡今年颗粒无收……” “……这批军饷要南调。左怀风那里,我亲自同他说……” 严徽知道自己不该偷听朝议,可听着那些君臣对话,心却是丝丝酸楚:自己要是正经科举出身,或许将来有一日,也能这般穿着官袍,堂堂正正地站在隔壁的大殿之中吧。 “陛下召严少侍觐见。”一位内侍走来,将严徽自沉思中唤醒。 严徽整了整衣袍,垂着首走进了正殿之中。 殿中坐着数名身穿官袍的男子,都是朝中高官重臣。正中央高座上,一道深红色的身影,则是女君。 “严郎来啦。”女帝嗓音沉稳严肃,同前日的活泼判若两人。 “你自琼州岛来,我记得你档案里还写你精通南海诸部、国语。南边那古丽国,与我们大雍许多年没来往,近日突然遣了特使来,奉上国书一份。汉文那一张写得狗屁不通,特使的汉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朝中一时找不到懂古丽语的臣工,我便想到了你。” 古丽是南洋诸岛国之首,早年曾同中原往来频繁。后来文帝下了禁海令后,南海诸国也同中原断了往来,距今也有百来载了。 古丽虽有自己的土话,却无自己的文字,官府公文所用的都是汉字。想来时隔太久,古丽的官话变了味,中原汉人反而看不懂了。 “回陛下,”严徽俯首道,“臣虽没看过古丽的官文,但是自幼就听得懂古丽土话。只需要请那位特使将官文朗读解说一遍,臣应当能弄明白他们的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一名老臣冷笑道:“少侍又不是翰林的学士,古丽语究竟学得如何,没人知道。哪怕瞎糊弄,我们也听不出个好歹来。” 老者话中直白的鄙夷如一记耳光拍在严徽滚烫的脸上。 “国书这等大事,想来无人敢儿戏。”另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响起,试图化解尴尬,“杨大人若实在信不过这位少侍,再寻一位懂古丽语的官员也花不了几日。到时候两边对一下,对错自会分晓。” “朝堂公文,又怎能让后宫侍君过目?” “既然不信任少侍,先前陛下招他来时,杨大人怎么不反对?” “够了。”女帝打断了臣工的争执,语气已隐隐有些不耐烦,“今日先让严少侍试一试。古丽以汉语为官话,就算翻译上有点出处,想必不会差别太远。” 两名大臣起身朝女帝一拜,不再多言。 那送国书的特使是个标准古丽人,个头矮小,肌肤黝黑,宽鼻厚唇,穿着红黑二色的古丽服,露出来的胳膊上纹着黛青色的刺青。 特使将国书捧给严徽过目,一边朗读解说。不过三言两语,严徽就弄明白了国书的内容。 “古丽国老君主麒王于上个月初七驾崩,其王世子灿继位。新王欲同我大雍重修旧好,特遣使节送来国书和重礼。新王一是想和大雍通商,希望大雍能在南岸重新开埠设港。二是想求陛下……” 严徽停顿了一下,瞥了那特使一眼,才硬着头皮道:“想请陛下赐公主……” 殿中一阵哗然声。 “……新王原配王后已逝多年,后位空虚。新王想求大雍公主为新后……” “南蛮小奴,痴心妄想!”那位杨老大人先声夺人,叫骂起来,“我大雍公主金尊玉贵,岂能嫁给尔等野王为后?” 严徽已知道此人就是吏部尚书,抬头一看,果真是个须发具白、横眉竖目的老者。 杨尚书骂的倒也没错。 大雍建国之初,国力尚弱,为了笼络周边各强族,曾赐过几位公主和亲。朝中上下莫不以此事为耻。随着大雍国力昌盛,周边各部没落,便再无公主下嫁的事。 近百年过去,局势剧变。想不到古丽这么一个南海小国,也有舔着脸求娶公主的一日。古丽新王也不知朝哪一路神仙借了胆子。 古丽特使见群臣叫骂便急了,忙拉着严徽道:“我们新王今年才二十八,一表人才,精通汉学,前王后又没有生儿子。贵国公主嫁过去,所生子便是王后嫡子,未来的王咧!王还知道你们中原讲究重金高聘,还特让我们带来了金银珠宝若干,金象四对……” 严徽朝特使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再替他翻译了。 “求亲是一说,开埠又是一说。”大臣们又议论纷纷,“就是因为不堪南海海盗扰民,文祖皇帝才下了‘禁海令’,还了我们大雍山河百年清静……” “可禁海已是两朝前的事了。今非昔比,为何不考虑重开……” “祖上的规矩,怎可轻改?” “好了——” 女帝的声音并不高,却有着奇特的力量,将满堂沸沸扬扬的声音摁了下来。 “古丽王的意思我已明白,所求之事还得从长计议。特使一路辛苦,赐御宴,送回使馆好生歇息吧。” 女帝三言两语就将古丽特使打发了出去。 严徽随着特使一道退了出来。特使还心有不甘,拉着严徽道:“郎君,您看你们女皇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们大王一片诚心,并没有半点冒犯之意。” 严徽深知自己目前的身份,议论朝政之事是大忌,只浅笑道:“特使大人误会了。我乃是女帝的后宫侍君,并不是朝臣。朝中之事,我不便置喙。” 特使一愣,双目突然噌地亮起来,一把握住了严徽的手。 “原来如此,多谢郎君提点!还望郎君日后能在女皇陛下面前,多为我们大王美言几句。” 严徽一头雾水,忽然发觉掌心一凉。 特使咧着一口白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严徽的手背,被内侍领着吃御赐的宴席去了。 严徽低头,就见掌心躺着一枚鸽子蛋大的红宝石,色如碧血,娇艳欲滴,正是古丽国的特产。 “严少侍?” 严徽一惊,忙将宝石拽在掌心。 “陛下请少侍在侧殿里等候。”女帝身边的内侍训练有素,对严徽的异状视而不见。 * 侧殿十分清幽,晨光格子在地板上缓缓地爬行。宫人上了茶点后便离去了,只留下严徽一人。 严徽一大早赶过来,还没来得及用早膳,早已饿得肚子打鼓。 宫中点心精美甜香,雨后的新茶清香扑鼻。严徽却怕显得粗鄙,吃了两块点心便收了手。 殿里漂浮着一股艾草的芳香,想到后殿几乎都用来堆放书籍,有这股味道也不奇怪。 严徽枯坐了好半晌,门外不见半个人影,便忍不住起身,在屋内四处走动。 枢正殿是女帝的书房,侧殿中金玉宝器并不多,架子上堆放满了书卷。多宝格里摆放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有舶来的天文球,镀金的表面还篆刻着异族的文字。有机关小鸟,有袖珍的指南针。还有个银制的千里眼,镶嵌着指甲盖大的红珊瑚珠…… 严徽看着这满满一柜子“奇淫技巧”的小东西,还以为误闯了哪个少年的屋子,看到了他的私藏。 严徽忍不住拿起那个机关小鸟,拧上了发条。 手一松,竹制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竟然真的飞了起来,一溜烟地朝着纱帘后窜去。 严徽急忙追了过去,撩开纱帘,将机关小鸟一把抄回手中。 小鸟犹自不甘心地在男人手里拍着翅膀。严徽手忙脚乱地在鸟身上摸索,想将它关了。眼角一样事物闯入了视野里,随即吸引了严徽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张宽大的沙盘。 沙盘底部铺着蓝色绒布,盘中,淡黄色的细沙堆出一只振翅飞翔的鸟儿——这是大雍东南海地形图,鸟形的地方正是同帝国最南端的半岛飞鸟山。 而在海峡的另一边,最大的一个沙堆正是琼州岛。 岛屿周边及东南,散布着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岛屿。归在沙盘上,全用一颗颗洁白的石子替代。 严徽走到沙盘边,目不转睛。 沙盘制作得其实十分粗糙,山川河流的走势多有偏差,岛屿的位置也大都不对,还有好几处地名都标错了。 严徽忍不住伸出手,将两处插错了的地名标签拔起来,插在了正确的沙丘上。 “我也看这两处不对。”女帝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响起。 严徽猛地转身,手中的机关小鸟脱手而出,扑棱着朝着女帝飞过去。 严徽大惊。 女帝却是双手一伸,轻巧地将机关小鸟抓在了手中。 那纤细的手指在鸟身上拨弄了一下,小鸟的翅膀收敛了回去,栖在女子白皙的掌心里。 第23章 第23章 高悬的心落了回去,严徽冷汗潺潺,膝盖要往地上跪去。 “站直了。”长孙婧伸出手,在严徽的手肘上一托,“我最烦这些礼数,啰啰嗦嗦。你日后也少行大礼。” 严徽怎敢让女帝扶?他急忙站直了身子。 长孙婧走到沙盘前,低头望着这一盘细沙堆起来的江山。 “这是宫人按照一张山海图堆起来的沙盘。图也是百来年前的旧物,那些岛屿上的部国,想必变更不小。宫里与南海有关的东西,都在这一间屋里了。其余的,都被文祖皇帝那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当年,文帝下令关闭沿海诸港后,为了表示禁海的决心,还曾命人在东昇湾烧了海船百艘,万张海图也付之一炬。 据说那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船只的残骸沉在东昇湾里,堆出了一个小岛,如今已成了海湾中的一座绿洲。 “说到海船,”长孙婧扭头望向严徽,“你见过的船只想必不少。如今别国都有些什么船?” 严徽道:“琼州本地百姓出行乘坐的都是单帆小船,只能在近海通行,禁不起风浪。黑旗船倒是十分雄伟,多为三桅或四桅帆船……” 长孙婧似乎想起了什么,朝里面走去。严徽不明就里,跟随其后,一边继续说。 “……可偶尔也见过五桅,甚至七桅的大船。小则三层,大的甚至有五层高,配有火炮,如一座雄伟的海上堡垒……” 严徽的话在目光接触到那一面墙的玻璃瓶后,戛然而止。 屋里最深处,贴墙立着一张宽大的柜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玻璃瓶。瓶中装的不是酒,而是一只只船模! 玻璃瓶晶莹剔透,船模躺在白色细沙上,风帆高扬,定格在乘风破浪的一瞬。 “这些可都是我的私藏。”长孙婧抿嘴一笑中有着说不出的俏皮,“你今儿立了功,赏你看几眼。” 这一柜子的玻璃瓶有大有小,最大的瓶子足有一个冬瓜大,瓶中放着一艘七桅六层的巨船,朱漆描金的甲板,雄伟壮丽,精美绝伦。 而最小的瓶子不过拳头大小,里面的小船只有一枚鸡蛋大。可不论桅杆帆布,还是船舵甲板,一应俱全,毫不含糊。 “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船模。”严徽感叹,“陛下的收藏真齐全。臣以为在岛上见过的那些黑旗船就已够雄伟,没想陛下这里还有更加壮观的大船。” 长孙婧取了一个瓶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那瓶中装着一艘舰船,船身轻薄如叶,船帆上绘着大雍水军的白浪狮子纹章。这纹章如今已不常见。 “早年母亲还未过世时,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瓶船送给我玩。我当时就极喜欢。”长孙婧道,“做这瓶船容易,就是船图难找。船舶制造局里也没几张像样的图。还是有人特意从民间搜来了早年的海船图,让宫里匠人做了出来。” 严徽望着满柜子各式各样的海船,赞叹不已:“以往看着那些气派的黑旗船,心中羡慕,想不到我大雍也曾多得是雄伟的大船,远比南洋那些小国的更加气派。” 长孙婧淡淡一笑:“百年前的光辉,如今只有装在这些瓶子里了。” 严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的好。 贺兰敏君走进了屋,轻声问:“陛下,快晌午了,可要在这里传膳?” 女帝从情绪里脱了出来,点点头:“子瑞,你同我一道用膳吧。午膳简单,不用讲究。” 同女帝同席用膳可是隆恩,严徽忙躬身谢恩。 一排宫人不知从大殿的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流水似的在殿中铺上软席,摆上餐几。 女帝显然口味清淡,菜品多以蒸煮为主,少有炒菜。说是简单,这满满一长桌,大大小小二三十道菜,只有他们两人吃,也已经够是奢侈。 待到入座时,严徽才有心思仔细打量女帝。 今日没有大朝,长孙婧穿着一身暗紫绣卷草纹的宫衫,窄身箭袖,短衣下束着一条织金的间色裙,十分利落,显然是为了行动方便。她一头乌发高束,只戴着一顶花树金冠,配上这身衣裳,整个人英姿飒爽,令人眼前一亮。 长孙婧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像小孩子一样挑拣着,半天才吃两口。贺兰敏君倒是颇有耐心,在一旁为女帝布菜,不住劝她多进些。 陛下也嫌弃这些菜太清淡了呢。严徽暗暗道。 “京中的菜可还吃得惯?”长孙婧忽而问。 “臣吃得惯。”严徽忙道,“臣在惠州求学时,钟太傅老人家就是京中口味,书院里的厨子都是北方人。逢年过节,书院里都要包饺子。钟老先生还常抱怨南方的羊肉没膻味,吃着不带劲儿。” 长孙婧噗哧笑起来:“钟老先生还和过去一样,会拿鞭子抽那些背不出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在太学院里,常见皇兄们的伴读被老先生抽得满院子跑呢。” “先生年事已高,已不敢劳烦他老人家。书院里有执事替老先生执鞭。每位执鞭先生的手法还不一样,学生们私下给他们起了外号儿。最出名的一位先生叫‘杨三鞭’,他只抽学生三下,一下打背,一下打臀,一下打腿儿。挨了鞭子后,躺也躺不得,坐也坐不下,连走路都疼。学生们最怕他。” 长孙婧乐不可支:“那你吃过鞭子不?” 严徽有些得意:“小臣不才,唯老实听话,肯刻苦背书。就是有一次和同窗下海摸珠,同窗呛了水,险些出事。我们这一伙儿学生都被罚洒扫一个月,还得去喂猪。” 长孙婧哈哈大笑起来。 严徽抬头就看到女帝光洁饱满的额头。 长孙婧眼睛眯着,浓长的睫毛一抖一抖,像是蝴蝶扇动着的翅膀,也挠得严徽心里一阵痒痒的。 她用的是雨后香,清淡里带着点甜。脸上脂粉施得很薄,双颊浮着自然的红晕,因为正在用膳,嘴唇上的胭脂落了些,却让人看着想吻上去,帮她添些颜色。 这样的姿色,即使没有崇高尊贵的身份,也是颇为醒目出众的。 长孙婧迎着男子热烈的目光,又问:“摸珠又是什么?” “就是下海摸珠蚌。”严徽定了定神,道,“陛下知道的,南海产珠和珊瑚。惠州那边海里的珠蚌虽不如琼州的好,但是产的白珠磨出来的粉最细腻。我们海边的孩子喜欢比赛摸珠蚌,又可以拿珍珠换些零钱。不过好蚌都在深海里,只有受过训练的采珠人才潜得下去。” 长孙婧满脸好奇,一双秀目注视着严徽,专注地听着。 严徽的心砰砰跳着,继续说下去:“海珠分白金二色。白珠不如金珠贵重,个头也较小,珠蚌长在浅海里。普通的白珠蚌,一个蚌里有四五颗珠,多则甚至有十多颗的。我们平日里挖的就是这种蚌。只产单珠的蚌较为稀有,在较深的海里,不易寻到。而金珠蚌更罕见,只生在琼州岛以南的海里的悬崖上,离水面足有五六丈深。采珠人没跟着师父训练个两三年,轻易不得下水。” “竟然这么艰难,难怪‘一珠三金’。”长孙婧摩挲着手腕金镯上一颗指盖大的淡金南珠,若有所思。 “不仅于此呢,陛下。”严徽道,“深海之中,凡是有珠蚌之处,都有鲛鱼出没。老人们都说,金珠是海宝,那些鲛鱼则是守珠的神兽。采珠人遇上鲛鱼,若是没有及时逃脱,轻则被咬得皮开肉绽,断臂断腿,重责丧命海底……” 长孙婧微微瞪大了眼:“鲛鱼可是那种满嘴利齿的海兽?我早年听人提起过。” “正是。”严徽压低了声音,“鲛鱼行踪诡异,最喜欢藏在悬崖的洞穴或是珊瑚丛后,等到采珠人游近,猛地一下窜出来——” 严徽嗓音骤然提高,长孙婧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牙筷跌落在地上。 “陛下。”贺兰敏君唤了一声,又朝严徽递去埋怨的一瞥。 “是臣唐突了!”严徽放下筷子就要请罪。 “都说了我不喜欢身边的人礼数啰嗦。”长孙婧却是抚着胸口笑了起来,“这么说来,采珠人下海都冒着性命危险?这活儿风险这么大,怎么不换点别的做?” 严徽苦笑道:“海边山多地少,又时有飓风骚扰。百姓在近海打渔也不过只能糊口。采珠虽然风险大,可也是一门营生。只是产珠的海域都被当地望族豪强掌控,采珠人所采的珠子,大半都要交上去……” “当地官府竟也不管?”长孙婧再笑不出来。 严徽道:“这都是规矩。海边常有为了抢夺产珠地的械斗,都靠那些豪强的部曲去打斗。采珠人没法下海单干,只得依附豪强之家。” 长孙婧默然不语。 地少人多,又不能和海外通商,近海打点鱼,又能养活多少人口?若不背井离乡,也就只有向残酷的环境低头。 “是臣的不是。”严徽低声赔罪,“臣本想说点有趣的事,让陛下听着开心,没想说着岔开了,反而引起了陛下的忧愁。还请陛下降罪。” 长孙婧淡笑着摆了摆手:“你说的都极有趣,以前从来没有人说给我听过。南边几个郡的官员报上来的,从来都是挑拣过的好消息,和他们贡上来的果子一样漂亮。能得一人和我说说真话,才是难得。” 严徽恭敬地低着头。 午饭后,长孙婧直接在东侧殿午歇。女帝并没有白日宣淫的嗜好,很自然地请严徽退下了。 严徽行过礼,后退出去。 “子瑞,”长孙婧忽然将人唤住,“我看过你写的文章,的确颇有真知灼见。如此人才,却是进了这后宫……” 她感慨一笑:“你今日翻译有功,我给你一个恩典,以后允许你去墨阁看书。你觉得如何?” 墨阁乃是历朝历代太书院要部,进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文人士子,天下读书人哪个不以登墨阁而为荣耀象征。 严徽虽然熟读诗书,文采出众,可是若要轮到进墨阁,自认还是差了一截。如今女帝轻松一句话,许了他一个天大的恩典。 严徽立刻跪倒,顿首谢恩,话语急促,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长孙婧笑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由宫人们簇拥着,朝寝殿去了。 第24章 第24章 次日一早,宫人就将一枚白玉牌送到了严徽手中。 玉牌色泽温润,中间有一团淡淡的黛青色,正好雕了一个墨字。这枚巴掌大的薄玉牌正是进出墨阁所需的通行符,人们称之为“墨牌”。 “可别小瞧了这墨牌。”宋沛拎着玉牌打量着,“墨阁说起来只不过是个藏书阁,可位于前廷,出入的尽是朝中官员和翰林、太学里的学子。子瑞兄今后去那里看书,想必可以结识不少要人呢。” “听说陛下不喜后宫侍君们结交外臣?”沈默问。 “没这硬规矩。”宋沛将玉牌递还给了陈三良,“那些官员瞧不起咱们身为堂堂男子,却自甘堕落以色侍人,不屑同我们结交罢了。” 严徽笑道:“我们都未必看得起自己。人之常情罢了。” 宋沛冷嘲道:“不过我听说,东君也常去墨阁的藏经阁,还会在墨阁茶室里同精通佛学的文士座谈。太学和翰林的人,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东君的茶会里的挤。可见饱读诗书治不了势利眼。” 沈默道:“子瑞哥也别错过这机会。能给东君留下个好印象,最好能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这我可不敢妄想!”严徽大笑,觉得沈默真是天真可爱,“陛下让我去墨阁看书,我还是把心思放在看书上的好。” “陛下还会考你功课不成?” “子瑞这么想倒是对的。”宋沛品了一口茶,“进了这内廷,就得步步为营。没站稳脚跟儿前,还是低调谨慎些的好。唔,好茶!也是陛下赐的?” “是林少侍送来的。”严徽道,扭头吩咐陈三良,“装上两份,给宋郎和沈郎送去。” “林少侍当初好像还在茶会上讥讽过子瑞哥不懂茶吧?”沈默记性最好,“这见风使舵转得也真快。” 自打接连两次被女帝召见后,严徽俨然成了大红人,送礼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不少茶会、诗会的邀请。 严徽并不拿乔,礼尚往来,一副浑然忘了过去种种不愉快的大度姿态。 “还是你肚量大。”宋沛哼笑,“我要是得宠,先前得罪我的,就等着吃我白眼吧。人生得意不尽欢,那得意还有什么意思?” “听听这话。”严徽忙招呼沈默,一道朝宋沛作揖,“小弟们承蒙宋郎不弃,将来还要依仗郎君多多提拔。眼下若有疏忽得罪之处,还请郎君原宥……” “去你们的!”宋沛呸呸。三个年轻人一阵笑闹。 * 次日早饭过后,严徽到访墨阁。 墨阁位于外庭西院中,就在太学院边。隔着一道厚厚的宫墙,便是皇城夹道。御林军自城墙上踏步而过的脚步声,阁中清晰可闻。 墨阁中禁止喧哗,只闻一片清脆的鸟语。 整个宽敞的院落都严禁明火,阁中清幽昏暗,书墨香气弥漫,尘埃在窗口透射进来的晨光中沉浮。 太学生们身穿着样式统一的蓝衫,头戴纶巾,三俩聚在窗边书看书。 严徽一身银蓝锦袍,玉带银冠,没有官职,又不像哪位王侯。 太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有人猜出了严徽的身份,低声说了两句,少年们神色骤变,讪讪地把视线挪开了。 严徽不以为意。他选了一处朝东的窗户,请小吏搬来了近来两个月的邸报,一份份仔细地读了起来。 哪怕断了科举致仕之路,严徽也依旧保留着读邸报的习惯。 上京进宫这两个月来,关在深宫之中,严徽还真有一种虽然住在帝国权力的中心,却与世隔绝的感觉。 如今,严徽翻阅着一张张邸报,看着上面抄录的皇帝谕旨和臣僚奏议,分析着这两个月来朝中大小诸事,这才有了一种重归尘世的踏实。 隔着一扇窗的长桌上,几个太学生忽然起了点争执,声音传入了严徽的耳中。 学生们正在讨论的,也是这几个月来邸报上频频提起的一个事:新法。 大雍建国两百来年,如今宗室贵亲满地跑,大江南北到处都是豪族富绅。土地尽归这些权贵豪强所有,赋役繁重,底层百姓的生活越发疾苦,朝廷财政也有入不敷出之势。 先帝在位时便有意变法,才开了个头便遭到群臣反对,不了了之。 女帝登基后,柳怀易摄政,亲自编写新法,点了直隶和两省四府七州作为试行地,以强硬的手腕推行新法。 十年过去,柳怀易已不在人世,但是他的新法却是被女帝坚定地执行了下去。试行地也已扩展到了三省八府,效果显著。 就在半月前,女帝决定将新法推行至全国。 这决定一出,朝臣分成支持和反对两大派,吵得天昏地暗。 连太学生们也都为这事忍不住在墨阁里争执了起来。 严徽翻着邸报,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觉得很是有趣。 这群学生估计大都是官宦子弟,虽然年轻气盛,学识上佳,可是对民生的了解却还浮于表象。百姓的疾苦在他们眼中,多是诗词里的吟咏罢了。 学生们争执声越来越大。有一位直讲从书架中走出来,出声喝止。少年们讪讪,纷纷收拾书本而去。 人散去后的书阁恢复了幽静。严徽提笔继续誊抄着邸报上精要的条文。 忽而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重重书架中传来。一个穿着墨蓝官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面孔白皙,温润儒雅,一身文人雅士的清华之气。 对方也没料到书阁中还有人,明显一愣。 严徽立刻搁笔起身,揖手道:“姜大人。” 这年轻文官便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女帝亲信,新上任不久的中书舍人姜为明。 姜为明自然认得眼前这个清俊的青年是女帝的新侍君。 “严郎多礼了。”姜为明抬手还礼,浅笑道,“没想你竟然认得我。” 严徽道:“前日在枢正殿,在下奉陛下之命翻译古丽语,同姜大人见过一面。还要多谢姜大人当时为在下出言相护之恩。” 那时并没有人给他们两人引见。但是严徽观察力敏锐,事后自己分析,判定那个为自己说话的年轻文官应当就是姜为明。 “在看邸报?”姜为明走了过来,朝桌案上一扫,有些意外。 严徽笑道:“虽然身在宫中,却也不能不了解天下事。陛下忧天下事,我们忧陛下之忧,这是我们身为侍君的本分。” 这青年对自己的身份如此坦荡,倒是让姜为明更加意外。 志云君温延和宣平君杨骏,姜为明都见过。这两人深得女帝专宠,地位崇高,可在与外庭官员相处之中,也难免露出自卑之态。 眼前这青年眸光清澈,笑容豁达。这爽朗豁达的姿态,倒是令人下意识忽略了他的身份,再结合前日他流畅翻译的事,对他心生好感。 姜为明低头随意地往桌案上一扫,却是被严徽那一手草书给吸引了去。 “严郎写得一手好字!” 见字如见人。严徽不论正楷行书都写得俊秀不失风骨,草书更是带一股乘风破浪的潇洒不羁。 姜为明拿着严徽的字仔细看了起来,一边询问他念书的情况。 得知严徽师从钟渊时,姜为明已震惊不已,听闻严徽被舞弊案牵连而断了科举前途,更是替严徽扼腕痛惜。 姜为明今日来墨阁翻阅卷宗,带了一名小吏跟班。 小吏在阁外候着,就听姜为明和严徽在书阁里相谈甚欢,从钟大学生谈到太学,从太学谈到刚才学生们辩论的新法,又从新法讨论到南方民生百态…… 一个多时辰过去,都还没停下来。 严徽嗓音低沉温润,吐字从容:“都说惠州和琼州那片南疆,土薄而俗浇。其实我们南方土地极为肥沃,百姓亦勤劳纯朴。只是犁具老旧,谷种不好,又因天气阴雨潮湿,确实常有疫病横行……” 小吏眼看日头已高,在外面轻声咳了咳。 姜为明这才回过神。 “竟然都这个时候了。听了严郎一席话,好像亲身往惠州和琼岛走了一趟似的。” 严徽将姜为明送到书阁门口。 姜为明又道:“我当年为写《民论》,自诩饱读群书,无所不知。可今日看来,真要了解百姓民生,还得像严郎这样,脚踏实地地将大雍南北走一遍才行。不然,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严徽好一阵谦让。 姜为明朝严徽腰间系的墨牌上一扫,笑道:“以后我们俩应当还会时常相见,到时候再和郎君畅聊。” 严徽一揖到底,送姜为明远去。 * 之后一连数日,严徽每日都去墨阁看书。 邸报看完了,便去看历届的科举卷子。卷子看完了,再去看农学、算学的书籍。后来又给他在一个小阁里找到了仅存的一些海事书,坐在满地灰尘中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严徽在墨阁里徜徉书海的第二天,女帝召了赫连斐伴驾游园。 赫连斐是女帝的远房表弟,进宫乃是亲上加亲的事。众人最初都以为女帝会最先召见赫连斐,没想被严徽拔了头筹。 严徽从墨阁回来,朱九青一边给他布菜,一边说:“宫门就快下钥了,赫连郎君还没回来。这怕不是要留下侍寝吧?” 朱九青到底年少,觉得自家郎君是第一个被召见的,又明显得女帝青睐。要是让赫连斐第一个侍寝,可不是抢了自家郎君的风头了? 那赫连斐平日里就行事跋扈,连着内侍都斜着眼睛看人,私下没少讥笑严徽皮肤黑,是个田舍奴。要是赫连斐侍了寝,以后他们一个院子还不要嚣张得飞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