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渣过的男人都飞升了》 第1章 第一章 归仙台上冲天而起一道耀眼的白光，光芒穿透层层云海，照亮了整个九重天境。随后，一个修长的身影自白光中缓缓走出，显露出一张清雅秀气的容颜。 修长的眉如远山横黛，明亮的眼如夜空星子，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弧度优美的薄唇。等在归仙台下的一个小神仙立刻迎上前去，眉开眼笑：“景烨！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景烨眼眸一亮：“谢烟？没想到是你来接我。” “恭喜你历劫归来！这下天帝又要给你升阶位了。”谢烟笑嘻嘻地说道，“我想提前见见未来的上仙大人，于是向天帝求了又求，他才同意我来给你送忘情仙露。” 他摊开手，递给景烨一只小小的玉瓶。景烨接了过来，清隽的眉不由皱了皱：“真不想喝这玩意儿。” 里面的液体流光溢彩，随着景烨把玩的动作折射出灿金色的光芒。景烨不由微微晃神——他历情劫下界，共历四世，每一世的情感都会在归来的这一刻归位。无数记忆和情感冲击着他的大脑，让忘情仙露璀璨的金色点点落在心底，竟然产生了些灼烧般的痛感。 刚刚经历过的那一世，有个人也是很喜欢金色的，尤其是这种暖阳般的灿金色。 只不过…… 景烨还在沉思中，谢烟就打断了他的思绪：“怎么啦？为什么不喝？” “没什么，想起了一个故人。”景烨将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挥去，看看一脸单纯的谢烟，眼中不由浮起一丝使坏的笑意，“听说这个特别难喝，我想……” 他右手一歪，作势就要倒掉瓶子里的液体，顿时把谢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一把抱住他的手，差点整个人都挂了上去：“景烨！你要干嘛！你不要命啦！难道你不记得了，天条规定——” “——每位历劫归来的神仙无论是何阶位，都必须饮忘情仙露，以保持灵台清明，神魂归一，我知道。”景烨无奈，“我吓吓你而已，你当真以为我要倒了它？我今日要是这么做了，明日就得被剥夺仙籍——” “是啊是啊，听说以前有人想要拒绝忘情仙露的。”谢烟一脸心有余悸，“后来被剥夺仙籍，打入畜生道，再也没有飞升成仙的资格，连人都做不成了……” 景烨其实想告诉这个傻白甜，最可怕的惩罚并不是打入畜生道做不成人，他在两百年前见过比这残忍得多的处罚。但一想到谢烟又会被他吓得半夜睡不着觉，缩在他屋里念叨一些根本摸不着影子的人间志怪传闻……他就放弃了。 尽管他实在想不通，谢烟作为一个神仙，怎么能怕鬼呢？ 景烨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道：“先放开我的手？我一定喝。” 谢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像个熊一样抱着景烨的手，立马松开了他：“对不起……” 景烨摆摆手，拔开瓶塞，把忘情仙露一饮而尽。这是他第一次喝这种东西，冰凉的液体渗入到四肢百骸，一瞬间仿佛连血液都结成了冰。他很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掉了。 对了，天帝借给他的那本书上开头是怎么说的来着……“红尘望尽，情何所归。” 那时候景烨总觉得这书不适合他看，他在仙界修炼几百年，唯一的兴趣是种种花养养草喝点茶，不追求力量也不追求阶位，无论是短期还是长期来看都不会下界—— 下次还是别那么早就下结论吧。 景烨把忘情仙露的小瓶子攥进手心，向谢烟身后望去：“天帝御旨呢？” 他下界历经四世情劫，原因之一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仙阶。神仙也是有品级的，仙阶越高，越受人尊重，受到的待遇自然越好。每位历劫归来的神仙，都会由天帝下发一道御旨，上面按一枚金印，再发一个更高一级的仙阶令，代表着这位神仙的升阶。 “不知道。”谢烟挠挠头，“我一直没看见传旨的人，会不会传到清无殿去了？我们回去看看？” 景烨想想，自己为了历劫差不多有几百年没踏进过清无殿了，当下颔首：“也好，回去看看。” . 清无殿是景烨在九重天境之中的居所，离凌霄宝殿很偏远。好在景烨虽然仙阶不高，但宫殿还算不错，虽没有别的宫宇那般金碧堂皇，却称得上素雅幽静，往来的人少，景烨也乐得清闲。 一路上，景烨问了问他种在后花园里的花都怎么样了。他种的花花草草和仙界其它殿宇不同，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基本给点水分就能存活。不过依谢烟迷糊的性子，景烨严重怀疑就算是再耐旱的花到了谢烟手里也得被养死。 “还活着啦。”谢烟一边蹦蹦跳跳越过一块石头，一边说，“你放心，它们很好养的。之前差不多有半年没下雨，我也忘了这件事，结果等我想起来再去看，它们还好好活着呢。” 景烨：“……”他该庆幸他的花草很顽强吗。 两人一路走，一路又谈了些其余的事情。刚刚踏进宫殿大门，便看见殿中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男人身穿金光灿灿的袍子，头上戴着冠冕，居然是天帝本人到了，而且看样子等了有一段时间。景烨愣了一下，谢烟却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行礼：“小仙见过陛下！” 景烨也随之行礼：“小仙见过陛下。” “起来，不必多礼。”天帝伸手虚虚一扶，二人从地上站起。他上下看了景烨一眼，笑道：“还未恭喜你历劫归来。” 景烨也懒洋洋地笑道：“多谢陛下。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天帝皱起了眉，看上去有些为难：“景烨，原本你历劫归来，我是应该给你升仙位的。但是现在出了些意外，只怕你的仙位……要暂缓升阶了。” 谢烟沉不住气，一声“啥？”已经脱口而出。景烨也忍不住挑眉：“发生了什么事？” 天帝也是一脸无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水镜显示你并未历劫完成。” 每位神仙下界历劫，皆会在仙界水镜处有所显示。历劫回归仙位时，每个神仙都必定要经过归仙台。水镜会由归仙台判断，神仙是否历劫完成。只有历劫完成者，天帝才能赐予相应的阶位。 如果水镜显示历劫未完成，哪怕是天帝，也不能擅自提升阶位。 也许是景烨脸色有点不好看，天帝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还记得那四世的事情吗？” 景烨回想了一下，虽然有点模糊，但还记得，于是点点头。 天帝皱眉：“难道你回来时没喝忘情仙露？” 谢烟抢着说道：“他喝了，是我递给他的，我看着他喝下去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景烨明明已经回归仙位，人都站在这儿了，难不成还有魂魄遗落在凡间没收回来？ 天帝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的魂魄还完整吗？” 景烨差点脱口说出什么对天帝大不敬的话，幸好他及时忍住了：“……虽然我阶位不高，但丢了魂魄我还是会知道的。” 天帝大概也觉得这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一时有点尴尬。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谢烟小声嘀咕道：“难不成是水镜坏了？” 天帝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你坏了水镜都不可能坏。它并不是凡间那些普通法宝，它的材料来自于神界，在天火中淬炼上千年，你的岁数连它一个零头都及不上。” 总结来说，水镜已经不能被称为法宝，而是能被称为神器了。所以水镜不可能出错，景烨的情劫根本没有结束。 谢烟目瞪口呆：“那怎么办？” 几个神仙一时都没辙了，冥思苦想许久也没想明白为何景烨明明人都在九重天境了，水镜却依然显示他历劫没完成。然而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办法，水镜毕竟来自神界，天帝再大也大不过神界，更没办法帮助景烨。 他只能又拍了拍景烨的肩以示安慰：“你也别太在意，或许再过几天，它就会显示历劫完成了。” 谢烟立刻接口道：“对对对，景烨，你可是位列仙班，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十年不显示完成就等十年，百年不显示完成就等百年，总有一天会显示完成的。” 景烨：“……谢烟，你真的是在安慰我吗。”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天帝说，“也只能静观其变。毕竟这种情况在仙界从未发生过，我回去帮你查一查，看有没有其它解决的办法。” 景烨知道也只能如此了。他觉得心累，早知如此，他何必当初为了个仙阶特意下界，在清无殿养养花种种草，安稳混日子不是很好吗？ 也许他表现在脸上的厌弃情绪实在太明显了，天帝轻咳一声——当初景烨下界，其实有一半的原因出自于天帝的劝说。而劝说的原因，有一半又出自于他的私心……结果把景烨害成这样，他难免有点儿过意不去。 这么想着，天帝开口道：“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他清了清嗓子：“你下界历劫期间，有几个飞升上界的高阶神仙……一直在找你。” “高阶？”谢烟插了一句，满脸的诧异，“有多高？” 天帝竖起一根手指：“这么高。” 谢烟倒吸一口冷气，景烨也颇觉意外，这阶位比景烨整整高了五阶，比谢烟整整高了七阶，是仅次于天帝的存在。由此可见，这几个飞升上来的神仙，飞升之前的修为有多么的深厚。 天帝实在太了解景烨了：景烨性子比较懒，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一心一意躲在清无殿种花养草，平日里出门都很少，往来清无殿的神仙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这么一个躲懒过日子的小神仙，怎么会突然有高阶神仙来找？还一来就是四个。 景烨唯一与外界接触比较多的，大概就是下界历情劫了吧……毕竟水镜一事天帝对景烨心中有点愧疚，他觉得还是提醒他一句：“前前后后大概四个人，找你很久了。” 景烨心中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都是谁？” “我把仙名册带来了。”天帝递给他一本小金册，“就是这四个。” 景烨看到名字的第一眼就眼前一黑—— 都是熟人。 不是一般的熟。 都是他曾经下界历情劫时候的爱人。 景烨默默扶住了额头。 现在他知道了，水镜没出错。 情劫不仅未完成，还很有可能，是刚、刚、开、始。 好的，事情麻烦了。他现在面临的状况是，四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即将凑到一起，而他在忘情仙露的作用下……一个也不爱了。 第2章 第二章 可能是因为景烨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谢烟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景烨，你都认识？” 何止认识。 如果可以，景烨真想掐死那个答应下界历劫的自己，好好躲懒不行吗？为什么偏偏要惹事儿？ 景烨默不作声地把仙名册还给天帝，觉得自己有点胃疼。 天帝倒没说什么，实在是他根本不了解内幕——虽说景烨下界历劫，但天帝是看不见他历劫的过程的，否则仙界那么多下界的神仙，他一个个去看恐怕要累死。 只要不触犯天条，不发生大事，他一般不会去管。更何况，这明显是景烨的私事，他更不会去管。 天庭还有堆积如山的事务要处理，天帝不可能在景烨这里久留。景烨和谢烟把天帝送到清无殿门口，天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笑眯眯地转向景烨：“差点忘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景烨现在希望他不要开口。 天帝：“昨日他们打听了你历劫归来的时间，”他指了指手里的仙名册，“可能会上门拜访？” 景烨：“……”他现在去跳堕仙台还来得及吗。 . 天帝终于走了，景烨默默坐在大殿里，思考自己在那四个男人手下能活多久。谢烟忙来忙去，指挥清无殿里唯二的两个小仙童准备茶水。虽说神仙大多数不需要吃东西，可待客时，礼仪不能少。 景烨问他：“为什么要准备茶水？” 谢烟：“陛下不是说一会儿有客人来？” 景烨瞄了一眼他那张天真纯净的脸，那张脸上满满写着三个大字：思无邪。景烨忍不住想冷笑了：还待客呢，一会儿不是待战就不错了。 罢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还不如少些反抗，也许能死得干脆利落点。 景烨这么想着，终于自暴自弃了。 谢烟还不知道他的小伙伴已经放弃自救了，指挥着小仙童放好茶水。随后，另一个守门仙童进来通报，衡明上仙来访。 衡明上仙……景烨闭了闭眼，他记忆力很不错，天帝那本仙名册上，第一个男人的旁边就写着这么一个称号。没想到是他先来。 “有请。”景烨说。 殿门打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踏进大殿的第一步就吸引了殿中除景烨外的全部目光——那张脸俊美出尘，温润如玉，唇边噙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春日里的暖阳般和煦。 谢烟等人都起身行礼，唯有景烨坐着没动，他伸手一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坐。” 他这举动说实话实在是有些无礼了，毕竟眼前这位客人阶位比他高了整整五阶，他最起码也应该起身行个礼，但他实在是不想动——因为这人实在太熟了。 这位高贵的客人也不生气，甚至还因为景烨的行为勾起一丝笑容。他在景烨指定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对景烨微微一笑：“小烨儿，好久不见。” 这人是景烨第一世情劫时的爱人，步清风。 步清风曾经是天下第一修真宗门内的首席大弟子，而景烨在当时，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尽管因为下界历劫失去了记忆，景烨还是保留了他在仙界时候的性子——整日养花种草，胸无大志，就知道平淡安稳地过日子。 然而这一切，都被步清风对他的爱意打破了。 讲真，其实景烨挺能理解当时自己也对步清风产生爱意——步清风长相俊美，性格温和，修为深厚，符篆、仙术、阵法……无一不通，这样一个完美到毫无瑕疵的人，只要不是审美有毛病，基本都会喜欢上。 但他不是很能理解喜欢自己的步清风——宗门内的景烨毫无特长，除了记忆力过人，几乎毫不显眼，步清风到底怎么爱上他的，这对他来讲至今都是个谜。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景烨在心底默默回想自己的打算——他毕竟喝了忘情仙露，哪怕步清风长成了一朵花，失去的感情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回来了。 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口气全都拒绝，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抬眼看了看步清风。这位昔日的大师兄坐在他对面，正温柔地看着他。他本就长得好看，这么只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眼中更是溢满了温润，充满了偏重的执念。 景烨第一世的时候，可以说是被步清风从小带大的。他很清楚步清风虽然表面上温柔，可实际上骨子里是个异常执着的人，一旦认准一件事，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四个人里，最难搞定的应该就是步清风了吧。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感到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发现步清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面前，正低头看着他笑。 “看来小烨儿过得还不错，这样师兄就放心了。”他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帮景烨把一缕垂落的长发挽在而后，“小烨儿是在等人吗？为什么准备了这么多茶？” 景烨：……别逗了，他才不信这四个人没碰过面。四个人都在找同一个人，难道不会互通消息？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不敢这么说，这位师兄有点偏执，他不想刺激他。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是的。” 步清风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指尖依然挽着景烨那缕长发。漆黑如墨的长发缠绕在白皙如玉的指尖，巨大的颜色反差之下滋生出一种眷恋不舍的错觉。 步清风与景烨对视。蓦地，他弯下腰，在景烨额前印下一个轻吻。 景烨愕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锵然一声大响，一柄长剑破空向步清风激射而来！ 步清风猝然偏头，剑锋裹挟着寒气，擦着他的鬓边掠了过去。叮地一声，钉在了墙上。 这手法……景烨心中有数，抬眼向殿门望去。果不其然，那里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所以说，待什么客啊，待战吧。 景烨头偏向另一边，单纯天真善良友好的谢烟小伙伴已经完完全全呆在了原地，僵化成了一块石头。 景烨自顾不暇，没空去救谢烟，他连能不能救自己都不知道了。 就在这时，门边的人开口了，声音冰冷，一瞬间空气都都仿佛结了细小的冰碴子。 “别碰他。” 步清风侧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不。” 景烨：…… . 第二世时，景烨托生成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比他第一世的资质不知好了多少倍，运气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被当世大能捡走，收为了徒弟。 这位大能，就是现在像柄出鞘的利刃一样杵在门边的那位，晏寒。若按当时的辈分来说，景烨应该称呼他一声师父。 他们两人之间的牵绊纠葛，要比他和步清风之间的复杂得多……然而很遗憾，景烨喝了忘情仙露，感情什么的，他是没有了。 说起来忘情仙露这个东西，仙界给了它一个坑爹的规定：历劫归来的神仙必须喝忘情仙露，不喝？抓起来，按罪论处。轻则关进锁仙塔锁个几百年，重则剥夺仙籍，投入下界，永世受轮回之苦，有可能会重返仙界，但大多数都回不来了。 至于飞升上来的神仙……也就是渡过天劫，最终获得认可的这一批人，他们大多都是从下界来的，仙界给了他们一条规定：飞升后取得仙籍后，可以自选是否喝忘情仙露。这也是无数神仙漫长的生命中，唯一有权力拒绝忘情仙露的一次。 很显然，这四个男人都充分利用了这种权利，拒绝了忘情仙露。景烨却没得选，除非他活腻了想不开。 ……虽然眼前这个场景也很要命。 . 晏寒在景烨的记忆里是个异常高冷、高冷得几乎有些不近人情的人。他甚少因为什么事情而显露出情绪波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张冷俊的脸，除了修炼，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然而一旦被他上了心，那便是极强、极霸道的占有欲，别人染指一下他都会瞬间暴走。 对景烨更是如此。 步清风不仅碰了景烨，还不怕死地违抗了晏寒，如果晏寒不暴走，景烨都白认识他那数十年。 果不其然，步清风吐出那一个字的同时，晏寒瞬间气息发冷，强大的、铺天盖地的威压毫不犹豫地狂飙而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龙卷，山呼海啸般直冲步清风而来！步清风一把将景烨扯进怀里，护着他迅速退开。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景烨眼睁睁看着自己住了上百年的清无殿从里到外，被穿开一个洞。 景烨：…… 龙卷呼啸着穿过整个大殿，气势分毫不减，眼看着连景烨最喜欢的花园都要毁于一旦。恰于此时，一条黑影从天而降，直接挡在了龙卷面前。来人一伸手，五指一张，一捏，龙卷就像个小玩意儿一样被他收入手中，消失了。 这人一边笑得嚣张，一边沿着龙卷掏出的那些大洞向正殿走来。站在正殿里的一刹那，他一眼看见了正被步清风揽在怀里的景烨，眸中瞬间满是阴鹜和风暴。景烨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他周身的气息霎时一变，一股以他为中心的暴风乍然爆炸开来！ 轰地一声撼天巨响！ 后殿，塌了。 景烨：“……” 第3章 第三章 来的第三个人，是景烨第四世情劫时相爱相杀的对象。 那一世中，景烨转世而生，成了一个名震天下的宗门掌门，修为高超，剑法精湛，容貌昳丽，但是断情绝爱，修的是无情道。 而这人就是他的死对头，魔尊温寂。 那一世，断情绝爱的景烨把温寂从里到外，从身到心，结结实实地虐了一遍。虐到最后，景烨还结结实实给了温寂一剑，温寂不避不挡，挂了。 虽说挂的不是那么彻底……毕竟魔尊还是有点儿保命的手段。但这爱恨情仇，绝对比前三世加到一起都精彩得多。 景烨挑了挑眉——所以说，魔尊是怎么飞升成上仙的？九重天境现在怎么什么人都收啊…… 比起步清风和晏寒，温寂的性子看似难搞，其实还好。魔尊的性子比较张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是喜欢景烨那会儿，他也是完完全全的随心所欲，净送给景烨一些他用不上、但温寂认为好的东西。 比如说，饮过万人之血的魔剑。 ——景烨是个修士，送他这个是要让他堕入魔道？ 再比如说，只有魔气才能催动的法宝。 ——法宝倒是价值连城，温寂听说这东西珍贵，一掷千金买下来送给景烨，只可惜景烨压根用不了，放在他手里就是个纯粹的摆设。或许比摆设还没用，毕竟那玩意儿长得不是一般的丑。 最重要的是，温寂虽然也是个偏执狂，但执念之深远没有步清风那么可怕。某种意义上来说，温寂比步清风还有点儿人性。 ……虽然也不多，但总归比没有的强。 景烨深吸了口气，他刚刚扫了一眼这三人腰间的仙阶令，都比他整整高出五个阶位，看来他们几个人是同一阶位的，只有他是个被虐的小可怜。 ……或许还有从刚才开始就失去了存在感的谢烟。 其实如果有可能，景烨也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零，不过很不幸，这一群人都是冲着他来的，而他现在还被步清风揽在怀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他又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了，首先要把他们三个安抚好，以免他这住了上百年的清无殿从今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把任何一个人惹毛……安抚了这个，那个必然就会发飙；安抚了那个，这个必然心里不痛快……景烨不想惹这群比他高出快一个境界的大佬。 所以当时到底为什么脑抽听从了天帝下界历劫的劝说啊！ 景烨又产生了把当初那个自己掐死的想法。 虽说历经四世情劫，可景烨每一次转世都会失去记忆，所以从头到尾他都是面对着一个人的，还真没有同时面对三个人的经验。 景烨很淡很淡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不甚明显，然而这几个人都是什么修为，瞬间都把目光转向了他。景烨垂下眼睛，语音清淡，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我的茶。” 晏寒那惊天一剑过后，正殿里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物件了。更别提温寂随后爆炸性的威压，后殿整个都塌了，正殿也快差不多了。把房屋都压垮了，桌子椅子这些脆弱的物件就更别提了，景烨的茶水自然也洒了一地。 步清风一愣，揽住他的手松开了，景烨成功离开了他的怀抱。叮地一声轻响，晏寒收回了剑，淡淡地四下打量这一片狼藉；温寂则挑起眉，目光落在了被打碎的茶杯上。 三人心中浮现出一个同样的想法：他这么喜欢这茶？原来这拿出来招待他们的茶……是他的心爱之物。 步清风微微眯了眯眼，心中有些满意：小烨儿还记得他喜欢喝茶，还把自己最好的茶拿了出来。满意之下，他心也不堵了，气也顺了，连带着看那两位都有点儿顺眼了。再看看景烨一脸不易察觉的痛惜，心中一软，抬手施了一个术。 白光自他指尖迸射，如水幕般铺陈，渗入到了一片狼藉的地里。被砸碎的桌子椅子茶杯纷纷归位，连带着满地的砖石瓦砾都飞回到原处自动修复，转眼之间，整个大殿恢复了原貌。 步清风笑了一下，对自己的作为很满意，莫名取得了一种战胜其他两人的愉悦感。他走到自己原来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唇边还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 而晏寒，只淡淡扫了景烨一眼，眼中竟也多了几分温情。第二世时景烨随他在山上修行，他是当世大能，早已辟谷，但景烨却不懂，端茶倒水殷勤服侍，晏寒也没阻止他。其中有一种茶名叫香尖叶，味道清淡，景烨给他泡了几十年，连带着身上也沾了这种茶香。 因此适才茶水一洒，他便嗅出了那种熟悉的香气，正是香尖叶。 景烨……还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数十年。 这样一想，晏寒原本那种被人碰触了心爱之物的怒气便散了许多，连带着也觉得步清风构不成什么威胁。他收起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端起重新上来的茶细细地品。 熟悉的味道，果然还是香尖叶。 他眉眼间溢出一抹温柔。 至于温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景烨明确表达出对什么东西的喜欢。 毕竟他和景烨相处那几十年里，印象中的景烨始终无欲无求，无爱无恨，修的是无情道，整个人也冷冰冰的是个无情人。他自对景烨动心，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手段，无论他花多少钱买多少东西做出多少事，景烨都冷冰冰的无动于衷，简直就像个没有心的冰人。 可就在刚刚，他表现出了喜欢，他喜欢这种茶。 景烨喜欢，温寂自然也喜欢。他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开心——这是景烨第一次在他面前，明确表现出喜欢什么东西。 是不是意味着……景烨其实对他，也并非那么无情？ 这么想着的温寂，同样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 ……和景烨身上的味道很像，难怪他喜欢。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谢烟简直目瞪口呆，他颤颤巍巍地看向自己的小伙伴，从景烨那张沉静的脸上读出了两个大字——三杀！ 太佩服了，一句话，三个杀神都消停了。 然而谢烟不知道的是，其实景烨在紧张。 这三位中，步清风虽然温柔中略带些偏执，但他宠景烨；晏寒虽然冷冰冰的占有欲极强，但实际上心里也极疼爱景烨；温寂虽然性子张狂又被景烨虐了无数遍，但其实他的心头也爱极了景烨。 最起码，这三位都是正常的爱，不会伤害景烨。 但最后一位，可是要人命的。 第三世的景烨转生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道士，在雪地里救了一只幼年的狐狸。这狐狸从此便跟在他身边，从一只幼狐长成一只成年狐狸，最后在景烨的教导下化形成功，变成了一个美丽得颠倒众生的少年。 少年以人形跟在景烨身边，景烨给他取了名字，名为萧扶黎。 按理来说，这成长过程很正常，小狐狸也不应该有任何长歪的迹象。可景烨错了，小狐狸不仅歪了，还歪得十分离谱。单看他虐景烨的战绩就知道了——他杀了景烨那一世的师兄，那一世的师弟，那一世的师父，那一世他养的狗，养的鸡，哪怕种了一朵花，都让他给拔了。 最后，他把景烨囚禁起来，把景烨也给杀了。 这哪里是爱，这简直是有仇。 可那一世的景烨就像中了什么诅咒，对萧扶黎爱进了心坎里。当然现在的景烨没有这种感情了，他只是一想起这位就感到背后发凉，而这位到现在还没出现，让他有种更加不祥的预感。 景烨维持着脸上的淡定，神经却绷紧得仿佛一张弓，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先生。” 啪地一声，景烨听到自己这张弓的弓弦断掉了。 他缓缓回过头，窗口处坐了一个摄人心魄的少年。他身形修长，红衣如火，一头绸缎似的青丝松松挽在耳后，露出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仅仅一个侧颜，便能窥见他惊人的美貌。 似乎察觉到景烨的目光，他狭长的凤目眼角一挑，眸光氤氲如一笔水汽，自眼中流转出来。他一笑，无数红颜盛景都黯然失色。 萧扶黎。 他跳进大殿，似乎完全没看见坐在殿中的其余三人，满眼装着的都只有景烨。他眨眼间就到了景烨身前，捏起他下颌，向他缓缓弯下腰。 景烨想躲，但他不能躲。其余三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但他硬着头皮不能躲。因为一旦躲了，萧扶黎这个煞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疯起来把在场众人都杀了也说不定。 萧扶黎的脸定格在距离景烨的脸不到三寸的位置。他长长的、浓密的睫毛缓缓地轻颤，樱红的唇微微勾起，一抹罂.粟般瘆人的笑容出现在唇边。他开口，声音带着魅惑和邀请的味道：“……没想到，先生真的是天上的神仙。扶黎何其有幸，得先生所救，蒙先生大恩……” “……所以，就来找先生了。”萧扶黎浅浅地笑着，颊边出现两个小梨涡，仿佛真的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只是不知道对于先生而言，我是情，还是劫？” 说情，那三人恐怕会当场暴走；说劫，眼前这狐狸只怕会把他一剑穿心。景烨顿时觉得，难的不是下界历情劫，难的是历过的情劫都凑到了一起。 ……他太难了。 第4章 第四章 “老云，你的分魂快把你的小烨儿折磨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云雾缥缈、仙气缭绕的大殿内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一名锦衣男子歪倒在窗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殿正中央铺着一张玉席，玉席不远处放着一面巨大的水镜，水镜镜面光滑，幽亮如月光，镜框像是由金子铸造而成，通体透出奢靡至极的味道。此刻，镜面上投放的影像，正是景烨在清无殿中的情形。 ——如果天帝能看到这面水镜，就会惊讶于这水镜竟和九重天境内的那面水镜一模一样。 一名玄衣男子懒懒地歪在桌前，右手撑着下巴，宽大的袍袖慵懒地堆在一处，仿佛墨色的云。他盯着水镜中的场景，听到窗前男人的笑声时，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不会。” “你说，如果你的小烨儿知道你才是把他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会不会——” 话没说完，玄衣男子便一挥左手，那笑得起劲的锦衣男子眨眼间被甩出窗外，留下一声“老云你竟然用结界对付我——”拖着尾音没了踪影。 . 清无殿中的景烨脑子转得飞快，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了“是劫”，萧扶黎会当场把他干掉，不论这里是不是九重天境。但如果说了“是情”，那三位……那可都是比自己高出整整五阶的高位上仙啊。 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刚才一样，避而不答，但还要做出似是而非的模样。 景烨被萧扶黎捏着下颌，头转不开，于是只能垂下双眼。他睫毛很长，鸦羽似的密密垂下，仿佛在四人心中遮出了一片阴影。他虽避开了萧扶黎的目光，但唇角却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明白。” 萧扶黎一怔，注意到景烨被自己捏出红痕的下颌，松了手。 他和景烨那一世中，景烨自始至终都死心塌地爱着他，包容他，宠溺他，简直是把他放在心尖上呵护。只不过萧扶黎性格上有很大的问题，他十分偏激，而且独占欲比晏寒还要强，强到病态的地步。凡是他看上的，都必然要握在掌心，哪怕和外界有一点点其它的接触都不行。 所以在那一世中，他无法容忍景烨对师兄弟的关心，无法容忍景烨对师父的关心，无法容忍景烨对一只狗细心照顾，甚至无法容忍景烨对一株花投去喜爱的目光。他觉得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不能容许景烨分给其他人一分一毫。 所以最后他干脆杀了景烨，就为了能让景烨永远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这想法，简直比温寂这个魔尊还要邪上三分。 然而景烨这句话一出口，萧扶黎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景烨死在自己怀中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缓缓阖上，他的脸上再也无法做出任何生动的表情，他失去了曾为小狐狸保暖的体温，他再也无法和萧扶黎说出任何有趣的话语。 他永远留下了，可他也永远离开了。 萧扶黎的指尖有些轻微的颤抖，他不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不是这样的景烨，他只知道景烨死后，自己心中仿佛空了一块，无论他抱着景烨的身体多久，这种空洞都无法填补。 那是他第一次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 而景烨避开萧扶黎目光的小动作落在其他三人眼里，达成了一个一致的效果：小烨儿/景烨并不喜欢萧扶黎了，甚至对于他有些厌恶。只是不忍让萧扶黎伤心，才没有直接说出来。 步清风满意了，舒畅了，他的小烨儿最在乎的果然只有他。 温寂满意了，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景烨不会爱上任何人，对谁都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这让他心里格外平衡。 晏寒满意了，他的小徒弟心还是在他身上的。 再度围观了整个过程的谢烟见证了景烨绝地逢生甚至反手四杀的全过程，看向他小伙伴的眼神都变了：牛，实在是太牛了。 能做到这一点的景烨主要把握了一个关键：他虽然肯定这四个人绝对互相通过消息，但没有一个人会把自己和他的过往讲出来，不然他一开始就直接死好了，还周旋个什么劲呢。 至于这四个人为什么不讲出他们各自和景烨的过往，那是由他们性格决定的——温寂就不用说了，太凄惨了，他被景烨虐了一世，到最后也不确定景烨是不是爱他，他根本不可能把这么惨的过去和别人说。 至于萧扶黎，他都能为了独占景烨把景烨亲手杀了，怎么可能和其他人分享过去？ 晏寒……此人一开始还未遇到景烨时，是个典型的无心无情无爱的三无人，而且有极其严重的信任危机，他也不可能突然想开了，给其他人讲故事。 步清风则表面温柔，实则是个戒心极重、心思深沉的人，他生怕别人抢走了景烨，怎么可能主动往外说？ ——所以结论就是，这四个人或许互相打听过景烨的消息，譬如“景烨住在哪里”“景烨究竟是什么身份”“景烨什么时候回来”，但绝不会互相交流自己和景烨那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此，每个人都认为，景烨和自己羁绊最深，景烨的心中自己是第一位。 ……景烨才能达成绝地反杀成就。 萧扶黎也消停了，景烨开始发愁下一步：虽然他打算得好好的，他不想惹事，也不想和这四个人纠缠不清。他只想安静呆在清无殿，做一个种花养草的小神仙……可他要怎么表达这个想法呢？ 直接说是肯定不行了。不说别人，就单论萧扶黎，疯起来什么样子可是景烨亲身经历过的，他不想惹这个煞星。 然而……景烨心中一动，历劫归来的神仙都要喝忘情仙露，直接飞升上界的神仙则有权拒绝。这四个人都是九重天境高位神仙，仙阶如此之高，会不知道景烨喝了忘情仙露？ 景烨心中顿时有了计较。他缓缓踱了两步，走到大殿的门口处。清风拂来，吹起他及腰的长发和洁白胜雪的衣衫，使他看上去飘渺不定，亦真亦幻。他沉默了片刻，眼睛却没望向四人中的任何一人：“这茶如何？” 四人均是一怔。步清风温然笑道：“唇齿余香，好茶。” 晏寒不说话，但眉眼柔和。 温寂虽然不怎么喜欢步清风，但也点了点头：“你喜欢的，自然是好茶。” 萧扶黎却一瞬间有些走神——这茶，景烨曾经喝过，也很喜欢。但萧扶黎如何能容忍景烨对其它的物件投注过多的喜爱，哪怕是一杯茶也不行，所以那一世中，这茶最后被萧扶黎毁了个一干二净。 他望望景烨的身影——那身影在风中亦真亦幻，有些孤寂。 他心头一刺，心底那种暴戾、那种不安又一次翻涌而出：景烨在凡间就很喜欢这种茶，回到仙境竟也没有改变，他依然对一盏茶投注了这么多的喜爱，会不会有一天超过对自己的喜爱？ 于是他缓缓勾起唇，又露出那种魅惑的笑容：“先生从前喜欢的，可不止这盏茶。” ……还有我。 这话他没说出来，其他人也听不出来，但景烨自然听懂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接口道：“从前喜欢的吗……我喝了忘情仙露，前尘缥缈，都如云烟了。” 咔嚓一声，茶杯被萧扶黎捏碎了。血从他手指间流淌下来，他却仿佛浑然不觉。 景烨这话一出口，大殿里顿时一静，弥漫着一股压抑，却谁也没有动手或发怒。景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他的判断是对的。 他们果然早就知道他喝了忘情仙露，否则哪里会是这个反应。这几位都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主，在凡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一不二，若是现在才知道景烨喝了忘情仙露，只怕当场就会蹦起来，直接杀到凌霄宝殿去。 但他们没有这样做，甚至还一动不动——这说明，他们是拗不过天庭的。早先知道忘情仙露的时候，也是无法阻止的。 那为何还一同过来寻找景烨？原因很简单，不是为了和景烨再续前缘，而是因为不甘心，因为执念，因为还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和再续前缘可不一样。前缘是有“前”的，重新开始是没有“前”的。 这就给景烨留下了拒绝的空间。 “这么说，小烨儿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了。”步清风忽然含笑开口。他声音很温柔，但很轻，“那么，小烨儿有什么想法？” 景烨正想开口，却忽地停住了——不，好像哪里不对。以步清风的城府，问出这句话难道就是为了单纯确认他想法的？ 确认他想法，然后被景烨拒绝，步清风就会收手吗？ 同理，难道景烨拒绝了，这四个人就真的会听他的吗？ 步清风的根本目的，压根就不是想听景烨怎么想的，他是想确认景烨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前来的原因，想确认是不是景烨算计了他，想确认景烨的性子和他那一世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心理都是一样的——确认景烨是否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景烨。如果性格有所变化，再根据景烨性格上发生的变化予以诱导，达到最终的目的——重新开始。 所以景烨不能崩，至少不能偏离他这四世曾经给他们留下的印象。 第一世的景烨和现在的景烨是最像的，懒散随性；第二世的景烨单纯善良；第三世的景烨宽厚坚毅；第四世的景烨无心无情。 现在，他要把这四个统一到一个人身上…… ……他太难了。 第5章 第五章 虽说景烨就是在算计他们，但他绝对不能让他们察觉出来。如果算计者被察觉出来在算计，那还算计个什么劲？ 幸好景烨这四世的形象没有一个是“城府深沉”，否则他可以直接翻车了。 于是景烨转过身，略带疑惑地问：“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来找我是做什么的？”他轻声说道：“几位上仙光临清无殿，一见面就大打出手，小仙还未来得及询问，究竟是有什么大事。” 一棒子打死，谁也别偏向，就不会有人不平衡。 景烨喝了忘情仙露，怪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强调忘情仙露？这四个人给他说话的时间了吗…… “你真的喝了忘情仙露啊。”温寂往椅子上一歪，毫无正形地说道，“我还以为是天帝那老头在骗人。啧，这下好了。” 步清风微微一笑：“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我知道你曾下界历劫，你我有缘，在凡间是师兄弟，我只想能时常来坐坐，探望我的小师弟而已。” ……谢谢了，你的小师弟不太想见到你。 晏寒沉吟道：“你和我在凡间曾是师徒。为师放心不下，自然希望日后有所来往。” ……师父，徒儿并不想常来往。 温寂邪邪一笑：“你和我在凡间没什么牵扯，但我就是喜欢你啊。你说我能来干嘛？当然想追你啊。” 景烨：“……” 萧扶黎恍若未闻，只对景烨浅浅露出笑容：“先生曾救扶黎一命，此等恩情，扶黎怎能不报？只是扶黎当时年幼，所作所为……难免伤害了先生。既然先生已喝忘情仙露，扶黎斗胆，希望能补偿先生。” 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神情我见犹怜，若是不知道他本性的人，只怕分分钟就被他骗了个底儿掉。当然，以第三世时景烨的性情，被他骗成那样也是应该的。 这四人的来意和要求都在景烨意料范围内，他也就在等着这一刻，早已备好婉拒的说辞：“我……” 他刚刚说了一个“我”字，就忽然顿住，面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 ……他手腕刚刚，狠狠痛了一下。 他不由得抬起手，双手手腕上不知何时，各自套了两个流光溢彩的银色光环，看上去有点像凡间的银镯子。其他人见他表情不对，纷纷起身上前：“景烨？” “小烨儿？” “先生？” “你怎么了？” 景烨平复了一下心绪，暗想准备多时不能败在这点小小的疼痛之下，他必须抓紧时间拒绝，以后才能有安生日子。于是他开口，说道：“我……” 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击了他的心脏。这次可不仅仅是刚才手腕上的那点儿小刺痛，这疼痛仿佛把一根钢针插进了他的神经里，顷刻间游遍全身，疼得景烨顿时站立不稳，直接半跪在了地上。他满头冷汗，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殿中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包括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谢烟。众人冲上去，景烨向前栽倒的瞬间被步清风接住，他急得完全失去了那份从容，大声呼唤：“小烨儿，小烨儿！” 景烨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余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那四个银色光环，它们在瞬间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表面浮动着篆书写成的“禁”字。无数个“禁”连接在一起，环绕着他的双手手腕，像索命的诅咒。 景烨在疼痛中还能确认一件事——其他人好像是看不到这四个银环的，只有他能看到。可这银环是什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有人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急匆匆赶向后殿。有人在喊医官，有人在呼唤他名字，有人在检查他的情况……景烨虽然疼得死去活来，但脑子依然清醒，甚至转动如轮：他什么也没做，怎么会出现这四个银环？看样子似乎是他触碰了什么禁忌，但他究竟触动了什么…… 四个……？ 这数量在景烨的脑海中划过一道光亮——四个银环，对应四个人。银环出现，正是景烨准备婉拒他们的时候。难道这是一种禁制，他不能拒绝这四个人的要求？ 为了验证这种想法，他立刻把刚刚准备好的婉拒说辞抛诸脑后，果不其然，银环上红光散去，连同那无数个“禁”字链成的枷锁，也在顷刻间化成烟雾，银环恢复到了原来那清净无害的模样。 景烨：“……” 你大爷的——！ . “嗯？”水镜前的玄衣男子盯着突然出现在景烨手腕上的银环喃喃自语，“……位阶令……？” 位阶令，一种压制性禁令，只有在地位比对方高出一整个境界时方才可以使用。也就是说，凡人不能用位阶令压制凡人，只有仙才能用位阶令压制凡人。同理，只有神位，才能用位阶令压制仙位的人。 先前被他一掌挥出窗外的锦衣男子已经回来了，原本正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水镜，然而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憋笑憋得全身颤抖：“……你的小烨儿一定恨死你了。没想到，你的分魂居然无意中用了位阶令压制他，使得他根本没法从四个人中脱身……” 玄衣男子的脸色黑了一层。 锦衣男子却仿佛无知无觉，依然在继续戳他的痛处：“如果他知道都是因为你他才这么凄惨——” 话没说完，他又一次被玄衣男子从窗口扔了出去，远远地还拖着笑声：“自作孽，不可活啊老云——” 总算把这糟心的家伙丢出去了，云炽回过头，注视了水镜片刻，缓缓叹了口气。 他扶住额头，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他原本还打算……让景烨近期和他见面呢。现如今……景烨肯定，恨死他了。 这可怎么办？ 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人，还没等追，就已经把对方得罪了个遍。 . 大殿中的景烨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 他压根不认得这突然出现的银环是位阶令，只知道这东西限制他，让他不能拒绝这四个人刚才提出的要求。都是什么要求来着…… 步清风要求日后能经常来往，潜台词就是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晏寒要求日后能常来看看他，潜台词就是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温寂……算了，温寂真是个容易看懂的乖宝宝，他不追到景烨不会罢休的； 萧扶黎要求补偿景烨，潜台词无非就是我还会让你属于我的。 景烨想，算了，自己还是去死吧。 这念头一动，腕间便是一阵刺痛——好的，这就是在告诉他，他连死都不行了，只能接受这四个男人的要求。 也就意味着，他无意中脚踏了四条船，这四条船还互相认识，无非就是不知道互相都和他曾经有过什么缘分。 景烨心很累，十分累，就连谢烟这个小伙伴带着哭腔真情实感的呼唤都唤不起他的愧疚感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睁眼面对那四个煞星，还是继续装晕吧。 好在那该死的银环这次没阻止，任由景烨继续晕着了。 但装晕也只能逃避一时，景烨总不能晕一辈子躲这四个人，总有一天他会醒来吧。醒来该怎么办呢？别人先不说，就以萧扶黎那个性子…… 既然不能装一辈子晕，那就装失忆吧。 景烨自暴自弃了，装失忆，他就能彻底堵上这四个人想提起前世的想法，人为把自己和他们的关系退到原点，转圜余地也会大得多。 然后，他再利用这争取出来的转圜空间，找找办法，看能不能把手腕上这个要命的银环摘掉，最起码也应该明白它是怎么运作的。 一旦明白它是个什么玩意儿，就能从中找出它的漏洞，甚至是反制的办法，尽早摆脱如今这种窘境。 拼演技的时刻到了。演不好，就是死。 景烨下定了决心，随后装作刚刚醒转的样子，缓慢而迷茫地睁开了双眼。 第一眼，他就面对了演技生涯的第一个挑战——步清风。 ……一上来就是地狱难度。 步清风为人温文尔雅，实际上偏执，这些都是景烨能把握的。而他心里清楚，步清风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十分细心，而且擅长玩弄人心。 见景烨醒了，步清风立刻担忧地摸了摸景烨的额头：“小烨儿？” 景烨缓缓扫过床边围着的人：步清风、晏寒、温寂、萧扶黎，还有谢烟。 景烨表示心情有了些许安慰。谢烟，你真是个好伙伴，都这样了还没独自逃命，硬是夹在一众大佬煞星之间存活了下来。 他很慢很慢地蹙起眉，表情带了点儿迷茫和困惑，目光显得异常陌生。步清风看着，心底一沉—— 景烨：“你们……是谁？”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谢烟。 景烨达成了几百年神仙生活中最辉煌的一次成就——五杀！ 第6章 第六章 步清风缓缓眯起了眼：“……小烨儿？” 适才事发突然，他们谁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见景烨突然睁大了双眼，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像是很痛苦一样抽搐了一会儿，一头向前栽去，陷入昏迷之中。 再醒来，就是这幅茫然无知的模样了。 “你……不认识我了？”温寂指指自己，“我叫温寂。” 景烨皱着眉冥思苦想了一阵，露出歉然的表情：“对……对不起……” 他一个都不记得了。 温寂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毕竟景烨曾经对他那样无情，若是从头开始……貌似也是个不错的结局。然而在场其余人却不这么想，只听“咔”地一声轻响，萧扶黎脚下的一块青砖，居然出现了细碎的裂纹。 他眼中累积的痛苦和阴霾，让他身侧的温寂都忍不住微微皱眉，更别提景烨这个刚刚苏醒的失忆人员。景烨瑟缩了一下，脸上明显露出害怕的神色，身体向后退去。 萧扶黎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先生，我是萧扶黎——” 他向景烨伸出一只手，景烨却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尖叫一声：“你别过来，你别——” 他一头扎进旁边谢烟的怀里，谢烟猛地一抖，瞬间回过神——尽管他对这几位莫名其妙找上门、还莫名其妙和自己小伙伴产生纠葛的大佬感到异常惧怕，但怀里瑟瑟发抖的景烨却让他顷刻间找回了勇气。别怕，谢烟，想想景烨，他这么可怜，你要保护他！ 大概是柔弱可怜的景烨激发了谢烟心底深处的保护欲，他立刻护住了景烨，不怕死地对上了简直要吃人的萧扶黎：“你别靠近他了，你没发现他很怕你吗！他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再刺激他了！” 萧扶黎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眼底乍然显出迷茫痛苦的神色。他缓缓垂下了那只手，看着面前的景烨瑟缩惧怕的模样——他从未在他面前这么脆弱，这么恐惧，这么害怕。景烨从来都应该是淡然的，从容的，宠溺他的，呵护他的……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先生会用充满惊惧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什么怪物。 萧扶黎双目赤红，嘴里逐渐弥漫出一股血腥气。他死死咬着嘴唇，咬得唇上渗出鲜红的血都不自知。 他这模样着实骇人，景烨不易察觉地更向后缩了缩，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你别过来我很害怕”的意思，他甚至宁愿更靠近谢烟旁边的步清风，也不愿再靠近萧扶黎。 步清风看着这一幕，眼底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小烨儿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景烨怯怯地看着他，明显不太相信。 步清风身后站着的是晏寒，他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直到看见景烨瑟缩畏惧的眼神，眉心才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到底发生了什么……景烨不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有一个诱因。 晏寒和其余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基本的冷静。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实在有些可怕——亲眼目睹死亡，他能保持冷静；唯一的徒弟生死不明，他也依然能保持冷静；哪怕他自己身陷囹吾，他都能在濒死的瞬间判断出如何去做才能扭转局面。 景烨不认识他了，他心中虽然也一刺一刺地疼，但更多的，他是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他开口道：“看来今日我们不适合留在这里，尤其是他。” 他在萧扶黎愤怒的目光中缓缓看了他一眼：“小烨看起来很怕你，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你是最不应该继续呆在这里的人。” 萧扶黎攥紧双手，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他知道晏寒说的是实话。 晏寒目光落在景烨脸上，眼底闪过一抹疼痛。景烨似乎也有点怕这个冷冰冰没什么感情的人，更加向后缩了缩，整个人几乎在谢烟怀里缩成了一团。 他还从来……没这么怕过他。 晏寒注视着景烨，想起他二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其实不是一开始就修无情道的。少年时期的晏寒本非无情，恰恰相反，他性格开朗，活泼热情，心底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霾。 后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接近他的人一个一个，都没有善终。 最开始只是小一点的灾祸，比如荷包丢失，走路摔跤，与人争吵……逐渐逐渐，他身边的人开始身染怪病，无药可医，在痛苦和绝望中走向死亡。 死一个人或许只是巧合，然而死两个、死三个……甚至更多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是自己的问题？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带来灾难。 战争、瘟疫、疾病、山崩、水灾、地震……接近他的人不是被他害死，就是满脸惊恐、连滚带爬地逃走。很快，他身边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人们躲避他、厌恶他，仿佛他是一个什么传染性瘟疫。他开始避世，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生活。他开始修无情道，无爱无恨，无欲也无求。他开始明白，自己这种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与人相伴，更不可能与尘世有所瓜葛。 直到他遇见了景烨。 景烨是唯一不怕他的人，景烨是唯一能接纳他的人，景烨是唯一在他身边生活了数十年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景烨都咬着牙没有退缩。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景烨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景烨还是个小男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脸污秽，那双眼睛却明亮干净，不含杂质。 晏寒早已失去了希望，他甚至懒得看一眼这个孩子……直到景烨抓住了他的衣角。 晏寒丢给他两枚铜钱，景烨却没有动，只是弯起眼，笑眯眯地看着他：“我想和你走。” 晏寒听过太多这样的话语，无数人痴迷于他的力量，他的容貌，他的身体，亦或是他其它什么东西，无数人曾许过诺言，说要陪着他，要和他在一起，最后却无一例外，全部远离了他。 晏寒拨开景烨的手，再没给他什么过多的关注，径直向前走去。 三天之后，晏寒发现景烨还跟着他。 一个月之后，晏寒回到自己居住的山脚下，发现景烨还跟着他。 这孩子仿佛有一种奇怪的运气，尽管因为跟着晏寒遭遇了不少灾难，跌倒、被落下的东西砸中、生病……但他却奇迹般活了下来，甚至还很健康。 晏寒停下脚步，景烨就不远不近地停下脚步。晏寒迟疑了片刻，向他招招手。 “你叫什么名字？”晏寒问。 漂亮的孩子仰起头，一张蹭得满是黑泥的小脸上，那双眼睛闪烁如晨星。他对他笑，浅浅地、充满善意地笑。 “我叫景烨，”那孩子说，“风景的景，煌煌烨烨的烨。” 晏寒那时候想，真是个光辉灿烂的名字。 他心底微微一动，像被微风吹皱的湖，泛起浅浅的涟漪。 是不是……可以让他跟着……？ 晏寒猝然停止了回忆，他脸上显出一点儿温柔的神色：“小烨如今状况不好，我们应该去寻找办法，看能不能让他恢复，而不是聚在这里，惹他害怕。” 步清风眼神闪烁了一下，点点头：“你说得对。” 他率先站了起来。 “总要留一个人照顾吧。”温寂漫不经心地出声，“我留下照顾吧。” 他打的什么主意岂能瞒住这几个人精？萧扶黎冷笑一声：“先生有人照顾，可轮不到你在这儿碍眼。” 他心情差到了极点，说话自然也就不客气。温寂瞧他也不顺眼，但顾忌到失忆的景烨受不起惊吓，硬是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冷哼了一声：“这儿最碍眼的就是你吧。” 萧扶黎气急：“你——” “你们两个要吵架出去吵。”晏寒冷冷道，“别吵了小烨。” 温寂斜着眼瞟了萧扶黎一眼，他本来就是魔尊，行事自带三分邪气，从前在凡间时除了景烨谁都瞧不上眼，眼下当然也瞧不上萧扶黎：“我说得难道不对？景烨那么怕你，你肯定做了不少伤他的事。” 萧扶黎气得直抖，却根本说不出来反驳的话——他确实做了不少伤景烨的事。若是景烨指责他，骂他，他自然没半分怨言。可温寂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有立场指责自己？ 温寂看出了他压抑的愤怒，勾唇轻笑一声：“怎么着，要打架？” 萧扶黎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眼，冷笑：“找个地方打。” 温寂横行霸道惯了，哪里会怕他：“去长风崖！你可别怕得不敢来！” 话音未落，两人化作两道白光，流星赶月般飞出清无殿，眨眼间就消失了。 步清风和晏寒并肩走到门口，步清风回过身看了看谢烟：“照顾好小烨儿，如果有事，随时可叫我们来。” 谢烟点点头，步清风又怜惜地看了景烨一眼，却依然只得到了景烨陌生惧怕的目光。他心头一缩，微叹了口气，也化作一道光芒消失了。 晏寒却没有急着走，而是从后殿出来，一路转到清无殿正殿门口，当时景烨就是在这里倒下的。 他站在景烨倒下的位置，伸出右手，指尖一点光芒微微闪烁，落在了地面上。很快，他的眼前仿佛展开一幅画卷，竖起一个个虚幻的影像。 景烨晕倒前的场景。 第7章 第七章 晏寒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手指一弹，影像定格在景烨一脸讶然抬起双手的那一瞬。 他是在看手心吗……不，小烨似乎是在看手腕。 可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晏寒知道，有很多仙术秘法能够让受术者痛不欲生，但旁人却什么都看不见。可出现在手腕上的……据他所知并没有几个。 他挥挥手散了那回溯的影像，唇线紧紧抿起，转身向外走去。 看样子景烨似乎是中了什么秘术，才导致了他的痛苦和失忆。晏寒必须要回去查一查，才好确定这是什么。 . 那四个人刚一消失，景烨就立刻翻身坐起，完全没了那副软弱害怕的模样。他整一整衣冠，感知了一下清无殿——很好，清无殿现在就剩他和谢烟两个人了。 谢烟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一秒变脸，简直目瞪口呆：“景……景烨？” 景烨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景烨回头冲谢烟一笑：“我没事，别担心。” 谢烟：“……” “这里面事情太复杂，一时半刻没法和你解释清楚。”景烨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总之，你就当我失忆了吧。” 谢烟：“……” 看着小伙伴一脸受到冲击世界崩塌的样子，景烨同情地拍了拍这个傻白甜的肩膀，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用术抹去他的记忆或是修改一下他的记忆，但随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别的不说，景烨其实不以仙术见长，万一弄巧成拙，被那四个人精发现了破绽，不用想都知道他的下场会有多么凄惨…… 至于他为什么瞒不了谢烟，天天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小伙伴……确实很难瞒住。更何况，他还需要谢烟帮他打掩护。 一边这么想，景烨一边利索地下床，向殿外走去。谢烟发出一声虚弱的呼唤：“……你去哪儿？” “我去一趟凌霄宝殿。”景烨说，“清无殿闭门谢客吧。” 谢烟想想刚才四个上仙大人齐聚一堂杀气腾腾的样子，心肝一颤，忙不迭地点头。左想右想他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你……早去早回。” “一定。” . 景烨去凌霄宝殿找天帝，自然是想问一问手腕上的四个银环是怎么回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途径。 他就是吃了几百年死宅的亏，认识的高位神仙没几个，藏书虽然不少，但这种紧要关头查书实在太慢。再加上那几人离开时的神情……温寂和萧扶黎或许没怀疑什么，但步清风和晏寒绝对有所怀疑。景烨晕倒又失忆的一系列操作太突然，这两人如果没有别的想法，景烨简直白认识他们那么多年。 一路穿过凌霄宝殿后面的花园，景烨在天帝常休息的西偏殿门口被天兵拦了下来。他向里望了望：“陛下有客人？” “陛下在午睡。”天兵恪尽职守地说道，“谁也不能进去。” 景烨想了想：“你进去通报，就说事关水镜，景烨求见。” 天兵愣了一下——如果景烨说有急事，亦或是自己有什么大事，他怎么样都不会进去通报。但景烨偏偏说与水镜有关，那可是神界的法宝，万一有个闪失，神界那几位上神怪罪下来谁也吃罪不起。他还在发愣，景烨已经催促道：“快去啊！” 天兵还没来得及进去，里面已经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景烨吗？让他进来吧。” 景烨踏进凌霄宝殿西偏殿，天帝正背对着他，一脸严肃地研究着面前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听见景烨进来，天帝向他招了招手：“过来，我正要找你。” “是水镜有什么变化？”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天帝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迟疑，“……是‘那位大人’要见你。” 景烨一时没听明白：“‘那位大人’？” 天帝指了指头顶：“南冥上神。” 景烨睁大了双眼——也难怪他意外。南冥上神，据说是天地混沌分开之初诞生的神，虽然神位没有盘古、女娲那样高，但自盘古、女娲不知所踪以后，天域便大部分为南冥上神所掌，可以说是九重天境的顶头神君，和这位上神一比，整个九重天境都有点不够看。 景烨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这么高位的神君见他干嘛？但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景烨心中又隐隐有了一点猜想。恐怕不是和水镜有关，就是和他这莫名其妙未能完成的“情劫”有关。 “上神派人来接你了。”天帝说，景烨这才注意到，他刚刚研究的东西是一面金碧辉煌的镜子。镜面如水般泛起层层涟漪，镜框仿佛是由流动的黄金铸成，金光闪闪，看上去极其奢靡。 这奢侈的审美、金光闪闪的装饰让景烨莫名联想起温寂……这位魔尊在凡间时，身上的饰物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还最喜欢穿金戴银，整个一行走的小金山。 景烨莫名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天帝向景烨一伸手，示意他站到水镜前。柔和的光芒自镜中泛起，仿佛一团氤氲的雾气，将景烨整个人都包了进去。光芒陡然大涨，景烨只觉脚下一空，一头栽进了镜子里。下一秒，他的双脚触到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不由得向前一个踉跄，被一只手稳住。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俊美非凡的男人伸手扶住了他。男人长得很媚气，乍一看像只慵懒而狡黠的猫。他穿着一身金丝银线绣成的长袍，上面缀着的饰物一闪一闪，仿佛把星星绣在了这件衣服上。 “你好啊，小烨儿。”男人对他咧开嘴笑了，“我是北玄上神，你可以叫我顾一。” 他的称呼让景烨全身寒毛直竖：“……见过上神。” “不用这么生疏。”顾一摆一摆手，“我只不过是受人之托来接你，老云在南冥殿等你。” 景烨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人站在一处空旷而广袤的大殿前。这大殿绵延不绝，一眼竟望不到头，只在上方悬挂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匾额，上书“南冥殿”三个大字。 景烨打量着那金光闪闪的匾额……这俗气的审美，怎么感觉和温寂差不多？ 顾一领着他，推开南冥殿大门。一股清风自大殿中涌出，带来沁人心脾的凉爽。大殿内也异常空旷，只是房梁、窗边、地面无不金光闪闪，连同窗棂似乎都是用流光溢彩的金子铸成，明晃晃的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景烨就在这团俗不可耐的七彩光中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眯起眼，注意到大殿中央坐着三个男人。 领着他的是北玄上神，现如今神界只有四名上神，恐怕今日都到齐了。景烨看到左侧的男人穿了一身颜色浅淡的青色衣袍，腰间系着一枚青色的神阶令，想必就是西溟上神了，传言中他最喜欢青色；右侧男人则挽着一头长发，穿了一件火红的袍子，想必就是东曜上神，传言中他总着红色。 中间这位只怕就是南冥上神了。 景烨目光落在南冥上神身上，第一眼脑海中便浮现出两个大字——好像！ 这男人长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长发轻挽到耳后，匹练般垂落到地面，仿佛一团墨色的云，极轻也极顺滑。他一双狭长如狐狸般的凤目，微微弯起时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态，样子和萧扶黎简直一模一样。 南冥上神穿了一件纯白的衣袍，广袖如云落在地面上，衣饰金光闪闪点缀其间，仿佛他把阳光做成了饰品佩戴在身上。这喜欢穿金戴银的审美，和温寂几乎一模一样。 他抬眼注视景烨，唇角含笑，温柔含情的模样，又像极了步清风。 他端坐不动，宛如高山之雪清冷高华的模样，又像极了晏寒。 如果谁敢说这四个人和南冥上神没关系……景烨一定按头让他看个明白，南冥上神简直就是这四人的综合体！ 顾一笑嘻嘻地给景烨介绍：“东曜上神，姬崇。西溟上神，沈释。”他一指中间那个白袍俊美男人：“他就是请你来的人了，南冥上神，云炽。” 云炽抬手阻止了景烨见礼的动作，含笑对他说道：“不必拘礼，请坐。” 景烨在一张玉席上规规矩矩地坐好，心中对这次见面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想。只听云炽说道：“初次见面，请收下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水滴形状的饰品，这玩意儿倒是没再镶金嵌银的，模样很简单，是景烨偏好的款式。景烨不由问道：“这是……” “就当是我的见面礼吧。”云炽态度诚恳，“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我闲来无事做的一个小东西。” 景烨摸了摸这小饰品，发现中间的水滴雾气缭绕，由内而外透出淡淡的粉红色。他本想推拒，手腕上却忽地传来一阵刺痛，于是立马明白这东西竟也在那银环的限制范围之内，是他不能拒绝的。景烨顿时想起自己被那四个人逼到了进退不得的境地，只好略微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说：“多谢上神。” 他把东西佩在了腰间。 这小东西确实是云炽闲来无事做的，名叫唤情盏，也没什么大用处，只不过能体现出佩戴者对云炽的态度……各种颜色代表各种不同的态度。在景烨说出“多谢上神”的一瞬间，云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了灰色，而且有越来越深的趋势。 ……还真是不友好的态度啊。 云炽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其实，这次请你来，是我想向你道个歉。” 景烨看着他那张几乎是四合一的脸，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恭敬敬的：“上神何出此言？” 云炽看着唤情盏颜色越来越黑，几乎想苦笑了：“……你未完成的情劫，与我有关。那四个人……其实是我的分魂。” 话音未落，唤情盏在云炽热切的注视之下，毫不留情地黑成了墨汁。 云炽抬头看看一脸真情实感诧异的景烨：“……” 第8章 第八章 莫名其妙的，顾一当初那句“自作孽，不可活”就像唱曲儿一样回荡在云炽耳边。云炽不由得清了清嗓子，真情实意地感觉到一阵紧张。这太难得了，当初祝融和共工打架把不周山撞塌了他都没感到这么紧张。 换句话就是，天塌了，都没有此刻的景烨让他紧张。 云炽只好摆出友好诚恳的笑容：“所以，我是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景烨：……明明是你自己的分魂给我造成的麻烦，为什么你一副“我来帮你忙”的口气，真想帮忙就把分魂收回去好吗！ 当然这话他不能说，面上还得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上神不能把分魂直接收回去吗？” 云炽眼看着唤情盏已经比锅底都黑了，还得硬着头皮说道：“我的分魂是通过轮回井下界的，情劫未完成，我无法自主收回。” 景烨：“……” 唤情盏把景烨腰间那一小片衣服都映成了黑色。 云炽深吸了口气，把目光从唤情盏上挪开，快速说道：“你应该知道，盘古和女娲已经失踪了上万年，天域如今大部分靠我一个人支撑。我必须提升神位，才能继续支撑下去。想要提升神位就只能下界历情劫，然而我无法离开天域，便分了魂下界……可惜前几次情劫都失败了。” 如果忽略唤情盏那黑漆漆的颜色，景烨的表现还是无可挑剔的礼貌：“失败了？” “是。”云炽说，“我的分魂很难爱上任何一个人，因此……所有的情劫都失败了。原本这次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一次性分了四个魂，希望能有一个历劫成功……” 他停住了，景烨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分了四个魂，结果这四个魂都爱上了景烨，这是最接近历劫成功的一次了。 景烨脑子里灵光一闪：“你下界之前通知了天帝？” 云炽有点意外他的敏锐，不由自主瞄了一眼他腰间那个乌漆嘛黑的唤情盏，虽然能预见到回答了这个问题的结果，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回答：“是。” “天帝为了帮助上神历劫成功，所以才劝了我下界？”景烨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可能还用了一点儿手段筛选？” 云炽：“……天帝具体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他确实挑了你下界。” 自创造唤情盏成功，云炽还是头一次见它这么黑过。他觉得自己还能补救一下，于是说道：“我很抱歉。” 更黑了。 好吧，它已经黑到了一定程度，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更黑了，也有可能只是云炽的心理作用。云炽强行把目光从唤情盏上再度扯开，面对着景烨扯出一个自认为亲切温柔的笑容：“……只要历劫成功，他们就会回来了。” 景烨很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惜他失败了，只好维持着已经僵硬的笑脸：“哦。” 云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手腕上的东西，我也很抱歉。它叫位阶令，因为我的阶位比你高出整整一个境界，所以他们不自觉用出了位阶令压制你……” 景烨：“拿不掉对吧？” 云炽：“……对。” 景烨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要你这个神君何用？ 云炽：“……不过心愿满足的时候，位阶令就会自动消失。” 东曜上神姬崇懒洋洋地接了一句：“满足分魂的心愿，历劫也能完成。” 景烨：……鬼知道他们都有什么心愿？！若是放在他装失忆之前还能用言语套一套，然而现在他已经“失忆”了，难不成跑过去说“我又恢复记忆了，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满足你”？！ ……他太难了。 云炽也很痛苦。谁能想到几千年都没能成功的历劫，遇到景烨居然就能成功了呢？谁能想到景烨这么合他分魂（也包括他自己）的胃口？ 云炽又瞄了一眼那个黑成炭的唤情盏，深深吸了口气：“也不是毫无办法。我可以帮你。” 景烨摆出纯粹而认真的好奇：“上神要如何帮我？” ……连自己分魂都搞不定，辣鸡！ 云炽：“受境界限制，我不能直接到仙界去——” ——那会把九重天境直接压垮。 “——但我可以教你一个法术。”云炽说道，“入梦术。你用它，可以轻易进入分魂的梦境，探知他们心底深处的想法。” 景烨精神一振：听起来不错。然而……“是不是有限制？” “是的。”云炽完全是迫不得已才承认了这一点，“首先，你必须和被施术者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其次，被施术者必须是睡眠状态。” 景烨抓住了关键：“那我呢？” “施术后你也会进入睡眠状态。”云炽说，“而且使用入梦术需要注意两点。第一，你不能让被施术者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中，也就是你不能在梦境中出现明显的违和，否则你会被弹出去。第二……” 他迟疑了一下，景烨不由得再度涌上来一丝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这些天已经出现了很多次，不幸的是每一次都是真的。果不其然，云炽续道：“……第二，同一个魂魄有可能会共享同一个梦境，这样我也会施术出现在梦境之中帮助你。” 云炽说出最后一句话纯粹是想安慰他，然而景烨只注意到了第一句话：“同一个魂魄……意味着四个分魂都有可能出现在同一个梦境之中？” 云炽：“……是的。” 好的，他觉得唤情盏这辈子都白不回来了。 . 入梦术很简单，即使景烨不以仙术见长，也很快就学会了。云炽建议他先找一个他最了解、最容易相处的分魂去试探，毕竟入梦术第一次用的时候会有很多不稳定因素。 景烨同意了，然而唤情盏依然乌漆嘛黑，云炽都有点怀疑它是不是坏了。 顺着水镜将景烨送回九重天境，顾一托着下巴开口了：“老云，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做唤情盏？” 云炽慢条斯理地拂了拂绣满金丝银线的雪白袍袖：“你懂什么，那叫定情信物。” 姬崇：“即使黑成那样？” 云炽：“小烨儿对我爱得深沉。” 姬崇：“……” 顾一：“……” 始终默不作声的沈释：“老云。” 云炽：“？” 沈释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我第一次觉得你这么不要脸。” 云炽：“……” 第9章 第九章 景烨回到清无殿后，连着两日都没有人找上门来。他借着这两日时间把云炽送给他的唤情盏研究了一下，最后发现，它果然只是个“随手做的”小玩意儿，除了当成一个饰品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用处。 水镜那边的云炽眼睁睁看着景烨无声地把自己又嫌弃了一遍。 除了唤情盏之外，景烨更着重练习了一下入梦术，还在谢烟身上试了试——入梦术是高阶仙术，可以说以景烨现在的修为而言，要支撑它超过四个时辰未免有些吃力。但梦中的时间流逝要远远快于梦境之外，景烨若是抓紧点儿时间，套出这几人心底都有什么心愿还在可行范围之内。 另外，景烨发现在使用入梦术后，他无法控制自己在对方的梦里是什么身份，几乎完全由做梦者决定——比如第一次他在谢烟身上尝试入梦术的时候，他就在谢烟梦里变成了一朵花，谢烟给他浇水、晒太阳、松土…… 还有……施肥。 这么一看，入梦术不是一般的坑爹。 于是水镜那边的云炽又眼睁睁看着景烨嫌弃了自己一通，并且深刻感觉到……自己在景烨这里的形象，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了。 也许是景烨前几日扮演的失忆小白花形象太过于深入人心，直到第三日晚间，才有人重新登门来看望景烨。来的也不是步清风或晏寒这样难以应付的人，而是四个人中堪称乖宝宝的温寂。 也许考虑到景烨“失忆”让他有机可乘，温寂带了一大堆礼物来：金光闪闪的法宝，镶金嵌银的腰带，金镶玉的发冠……他依旧保留了自己从前在凡间时的送礼风格，金灿灿的一大堆东西，没有一个是景烨用得上的。碍于位阶令的作用，景烨还无法拒绝，只能僵着脸收下了这一堆闪瞎眼的礼物，顺便在心里又问候了一遍云炽…… 温寂还带来两坛好酒，酒坛子都是用金子铸成。他又掏出两个金杯放在桌上，毫不见外地对景烨笑道：“这可是窖藏五十年的好酒，当年在凡间，你最喜欢喝这个。” 景烨默默看了看那两个纯金打造的杯子：杯身上雕刻着繁复绚丽的花纹，入手沉甸甸的，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他不由得抬眼望了望温寂，刚失忆时惶恐不安的情绪已经从他脸上褪去，一张脸沉静如水，烛火映照之下愈显清冷，正是当年第四世与温寂相识时的模样。 他放下杯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我不喜欢这杯子。” 温寂一愣，随即笑开：“当年你也是这么说。得得得，给你准备了玉杯——” 他拿出一盏精致的玉杯放在桌上，玉质温润，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杯子正面一片光滑，背面刻着一个小字“烨”，正是景烨曾用过的杯子。 “你的杯子，我始终给你留着。”温寂道，“当年……罢了，我未曾想过我竟还有重回仙道的一日。” 景烨摩挲着酒杯，不说话。 酒液醇香，倒入杯中时散发出馥郁的芳香，色泽更是金黄黏稠。两人举杯对酌，温寂似是有心事，也不等景烨，一杯接一杯，自顾自地喝着。两人当年酒量相仿，时至今日，景烨也觉得他们的酒量差不了多少。然而景烨只是沾了沾唇，温寂却实打实地把一坛子酒都给喝了，再开口时，他眼神都有些飘了。 “好久没有和你这样喝酒了，景烨。”温寂醉醺醺地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傻笑，“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当年……当年你第一次认识我时……”温寂目光直勾勾地望向景烨，“为何……不趁我喝醉了，一剑杀了我？” 当年…… 景烨微微一怔，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随着温寂的话语骤然清晰起来。他第四世时认识温寂，是在一次各大宗门联手的除魔行动中。当时他还很年轻，但无情道已臻至化境，因心无杂念，又一心修炼，他在当世少有敌手。尽管年轻，却已经是名震天下。 那天夜晚，他独自一人在路边一个小酒馆闲坐，温寂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邀他共饮一杯。两人面对面坐着喝了一夜，温寂醉得东倒西歪趴在桌上，景烨的神智也少有地出现恍惚。他明知道对面这人是此次除魔的最终目标，却始终没有下手。 究竟为什么呢……景烨微微蹙眉。现在想想，他其实也不是很理解那时的心境。然而他的沉默却被温寂误解成了另一番意思，他怔怔凝视景烨的双眼：“我忘记了，你已经喝了忘情仙露。我现在问你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仰头灌下最后一杯酒，酒气上涌，眼眶竟有些湿意：“……可我忘不掉。我想，终有一日，我会向你问出这个问题。你曾对我手下留情，又曾伤过我、杀过我……是否……爱过我？” 当啷一声大响，他手里的金杯掉在地上，残酒洒了一地。温寂歪在桌上，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烛火描摹着他英俊的眉眼，勾勒出一道极深的阴影，就如同他眼中始终褪不去的阴霾。 无论戴上多少金饰、打扮得多么花团锦簇，他的眼中都始终带着这一道遮不住的阴翳。他明明满身富贵，却莫名透出一股孤寂的萧索。 景烨闭了闭眼，心底有些不忍。但很快他就克制住了这种情绪。他一挥手布下一道屏障——两人在清无殿偏殿，景烨要确保无人能来打扰，至少有人来时能给他提个醒。 随后，景烨对温寂施展了入梦术。 .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景烨坐在了一张床上。 屋内燃着一对红烛，窗户上贴着两个大红双喜。景烨低头一看，身下的被褥也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他身上也穿了一件大红的袍子，活脱脱一副新婚的模样。 景烨动了动双手，只听手腕上哗啦啦一阵响动，他竟然被一副镣铐给锁在了床上！ 还没等景烨搞清楚状况，房门就开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下人走了进来。一看景烨在研究手上的镣铐，小厮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哀求道：“哎呦，算我求您了，您别再逃婚了成不成？您要是再逃婚，下一个死的可就是我了！” 景烨：“……” 温寂这都在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 第10章 第十章 景烨抽了抽嘴角：“你先起来，我不会逃的。” 谁知小厮震惊地瞪大了眼，反而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着声线说道：“您……您别杀我，求您别杀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这一家子都指着我吃饭……” 景烨：“……”温寂到底把他梦成了一个什么人啊！景烨自认从来不是一个凶戾的人，但为什么他在温寂梦里的形象这么骇人？ “我不杀你。”景烨很想揉一揉额角，可惜两手都被绑住，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我都被绑在这里了，还能怎么样？你不必这么怕我，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小厮觑着景烨的脸色，确认他表情正常，脸色也很正常，不会突然暴起把他杀了，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站得恨不得离景烨八丈远。小厮战战兢兢地对景烨行礼：“您……您有什么吩咐？” 景烨想了想：他入梦术的持续时间不能超过四个时辰，何况梦境之外他是和温寂躺在清无殿偏殿。尽管他一早交代了谢烟不能随便闯入，但保不准其他人会进来——如果让步清风或是萧扶黎中的谁看见自己和温寂躺在一起，只怕他就不用醒过来了。 时间太宝贵了，景烨觉得自己应该尽快见到温寂。既然这是个大婚的场景，温寂或许在外面敬酒……这么猜测过后，景烨问那个小厮：“温寂呢？他是不是在外面？” 小厮脸色古怪地摇摇头。 景烨：“他在哪里？” 小厮的眼神更古怪了。他嗫嚅半天：“尊主他……” 景烨十分纳闷：“温寂到底在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厮扑通一下跪下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尊主他，尊主他死了！” 景烨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温寂死了，那现在和景烨成婚的人是谁？温寂是怎么死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温寂到底做的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光是前情提要就太多了吧！ 景烨又想揉额角了。然而手一动，镣铐便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这让他心底难得多了几分烦躁。他忍不住拽了拽那个又粗又结实的铁链子，这一拽不要紧，小厮吓得又跪下了。 “别跪了。”景烨心烦意乱，“温寂怎么死的？” 小厮的眼睛瞬间瞪大，傻呆呆地望着景烨，吞吞吐吐地说道：“您……” 景烨心底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 “您杀的……” 景烨：“……” 他想起了和温寂相遇的第四世。 和温寂在酒馆喝了一夜酒之后，景烨第二日便与正道会合，杀到了当时温寂居住的无涯山上。 温寂那一世的修为堪称冠绝天下，他手下的左右护法、魔界四影也并非等闲之辈。正面冲突之下，正道损失惨重，被打得七零八落，魔界也没好到哪里去，左护法重伤，魔界四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时正道还有战力的，唯剩景烨一人。而魔界右护法虎视眈眈，温寂更是从头到脚完好无损，连根头发丝都没乱。他一脚踏在一块方石上，对死伤惨重的正道诸人露出嚣张的笑容：“现下，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一指景烨：“把他留在魔界，我便放你们所有人离开。” 正道诸人一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投向景烨，或疑惑，或悲愤，或恼怒……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为什么是他？难道他和魔尊有私交？” 也有人义愤填膺：“不能答应他！” 亦有人喃喃自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不忍一时之气？”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景烨若是与温寂单打独斗，或许还有胜的希望。但魔界还有一个右护法在侧，景烨如何能赢？若是拒绝温寂的要求，正邪两道本就积怨已深，这行事狂肆的魔尊怎么可能会留下他们的命？ 谁都想活，谁都不想死。畏惧死亡，是人的本能，哪怕他们是修仙者也一样。 景烨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温寂，对周围人的目光和低语置若罔闻。他语气清冷，犹如高山之雪：“痴心妄想。” “好啊。”温寂对他张狂地笑，“我是痴心妄想，那就把这些人都杀了吧。”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景烨执剑指向温寂，冷气与杀气凝成一线。温寂又对他笑了笑，眼神却一瞬间带了些嘲讽：“你听听，他们想用你换自己的命。你留下，能换这么多人的命。他们早就抛弃了你，你又为何执着于保护他们？” 仿佛在证明温寂的话，景烨身侧的几人向后缩了缩。在他们看来，用景烨一个人换他们这么多人活命是值得的，温寂没有说要杀景烨，景烨或许不会死；但若是景烨不答应，温寂是真的会杀了他们。 “他们背叛了你。”温寂注视着景烨，“留下来，我不会背叛你。” 景烨低头，扫视着正道诸人。他们纷纷别开头，回避他的目光。 景烨抬起眼，冷冷注视温寂。片刻之后，他忽地一扬手，长剑寒光闪烁，流星赶月般脱手而去，惊起一片惊呼。嚓地一声轻响，长剑贯入温寂面前的地面，剑柄兀自微微颤动。 “我留下可以。”景烨冷冷道，“以此剑为界，你不得越过。越界便杀。” 温寂眼中乍然迸出一丝光芒：“好。” 之后景烨留下，正道诸人离去。 温寂果然遵守诺言，从不越过界限到景烨居住的那一侧去。他只是经常携了金光灿灿的酒坛子，带着金光灿灿的酒杯，在界线的这一侧席地而坐，一声接一声喊景烨的名字，叫他出来喝酒。两人喝酒的方式也很怪异，中间一条“不能跨越的界线”，温寂坐在这一侧，景烨坐在这一侧，各自的酒杯都分别放在两边。 有一次温寂喝醉了，借着酒劲看见景烨一缕长发落在肩上，伸手过去想替他把发丝挽回耳后。刚刚伸出右手，一缕寒光平地掠起，擦着他指尖飞了出去，若温寂再晚几秒，他手腕都能被景烨削断。 险险躲过景烨这一剑，温寂默然片刻：“你头发掉下来了。” 景烨抬手，直接割断了那一缕长发。漆黑如绢丝一样的发丝飘落在地上，温寂凝视着它，久久无言。 无心无情，是为无情道。 然而温寂面对这一缕断发，却抬起头，露齿而笑。这笑容不同于他以往常常挂着的漫不经心，也不同于他面对正道时的狂傲狷介，反而带了几分难得的纯粹。 “我喜欢你，景烨。”温寂梦呓一般说道，“很喜欢。” 景烨和温寂共同相处了十年。 十年里，温寂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想要打动景烨，其中包括送给景烨金光璀璨的魔剑之类的一系列令人无语的行为。快到第十一年的时候，景烨修炼走火入魔，温寂顾不上界线，直接冲进景烨居住的屋子去寻他，守着他整整七天没合眼。 因为景烨修为深厚，反噬的力量也强，温寂几乎耗尽功力，才把景烨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七天之后，温寂终于看到景烨睁开眼，顿时欣喜若狂：“你醒了——” 景烨凝视着他，那双眼睛眸光如雪，清凉明澈。 温寂向他露出孩子气的笑——他在景烨面前时丝毫没有魔尊的不可一世和张狂，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多少次惊掉众人的下巴。他伸手去拿床头的药碗：“刚熬了药，我——” 一句话没说完，他僵住了。 一柄短匕插在温寂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匕首的另一头握在景烨手里。温寂眼睛微微睁大，他抬起眼，正对上景烨一双清冷如冰的眸子。 “你越界了。”他说。 · 景烨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温寂死在了哪里？” 小厮怪异地看了景烨一眼：“无、无涯山山顶。” 果然是这样。景烨当初的住所就在那儿，看来这个梦的前情应该是景烨杀了温寂之后……但那一世可没有大婚。 而且那一次，景烨并没有真正杀死魔尊。温寂修行的方式本就与正经仙修不同，那一下或许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伤，但对温寂来说，只是皮肉伤。 景烨想了想，又问那个小厮：“谁抓我来的？” 既然前情是他和温寂共同经历过的那一世，景烨当时的修为可是相当深厚，能抓他来这里还绑起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但那些人都没理由抓他。除非…… 果不其然，小厮答道：“是右护法大人。”他迟疑了一下：“您为何这么问？当时大人与您大打出手，大人还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是受了重伤，我也中了剧毒……景烨叹了口气。他早就察觉到在这个梦境里他的灵力无法使用，丹田中似乎有一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也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 温寂这个梦，还真是不可小觑啊。他原本以为温寂是最容易看透也是最容易接近的一个，不过仔细想想，温寂身为魔尊，若当真是个一心沉溺于情爱的青年，只怕早就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而且面临眼下这种困境时，景烨又发现了一个被他忽视的问题：这四世中，其实他对温寂才是最不了解的。他曾被步清风带大，曾与晏寒是师徒，曾抚养过萧扶黎……唯有面对温寂，他不曾关心，不曾过问，两人除了喝酒就是打架，要么就是温寂单方面的靠近。 所以他实在无法揣测，温寂的梦境里，“右护法”把他抓到这里来，穿上大婚喜服，戴上镣铐究竟是为了什么。 景烨思索了片刻，停留在一个可怕的猜想上：该不会……是冥婚吧。 但他随即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要知道，他曾和温寂共同相处十年。虽说他那时对温寂不曾投注过一丝一毫的关心，但以温寂的势力和修为，他有无数种办法强迫景烨就范，可他没有。 景烨无奈地向后坐了坐。他这个姿势被绑在床上实在不太舒服，坐久了腰很疼。 “右护法还和你说什么了吗？”景烨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打算一直这么关着我？” 小厮战战兢兢地答道：“大人说，晚些时候……他会来看您。”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第11章 第十一章 房门推开，景烨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略带凶相的脸。 虽说第四世中景烨没有关注过温寂，但他身边常带着的几个人还是认识的，尤其是这位以凶悍闻名的右护法。右护法陈遥，据说修为仅次于温寂，性情酷烈，残忍无情，除了温寂，他连左护法都不放在眼里。 这位凶名在外的右护法一出现，景烨面前的小厮就狠狠瑟缩了一下。似乎在温寂的梦境前情中，由于景烨逃跑，他没少受这位右护法折磨，裸/露在外的手腕上还隐隐能看到蛇一样狰狞蜿蜒的伤痕。 陈遥手中提着一柄匕首，正是景烨杀掉温寂用的那把。 景烨迎上陈遥毫无波澜的目光，心中微微一沉——陈遥无比忠诚于温寂，第四世的最后，温寂失踪，魔界诸人无不以为温寂已死，曾为温寂立过一个衣冠冢。陈遥就守着这个衣冠冢，守了整整二十年，一步不曾离去。 向来凶悍的右护法那时就像失去了狼王的孤狼，除去那一方冰冷的墓碑，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撼动他的心神。 一个对温寂如此忠诚、把温寂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会对景烨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好脸色？陈遥越平静，景烨越心惊。 “你先下去。”陈遥挥了挥手。小厮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房门关上，房间里就剩下陈遥与景烨两人。 景烨不说话，陈遥也不说话。他把匕首随便往桌上一扔，向景烨靠近一步。景烨不由下意识握了一下拳，本想汇聚灵力，却突然想起自己的灵力在这个梦境中被封住了。 微一愣神的当儿，陈遥弯下腰，抓住了景烨的右腕，开始研究上面的镣铐。 “我在身上没找到钥匙。”陈遥说道，“只能用暴力手段打开了。” 景烨：？ 他盯着陈遥的发顶：“……你不是陈遥？” 陈遥抬起头，那张眉目凶戾的脸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你居然没认出来我。” 景烨抽了抽嘴角：“……上神大人。” “不用那么生疏。”云炽想着拉近距离的第一步就要从称呼开始，因此露出堪称亲切的笑容，“叫我云炽就行。” 景烨入梦术刚刚使用，云炽就随之以右护法陈遥的身份进入到了梦境之中。虽说温寂是他的分魂之一，不过并不共享意识，云炽也不知道梦境前提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梦里的职责是带景烨去找温寂…… ……莫名有种被绿的感觉。 原本云炽那张俊美的脸做出亲切表情还会有几分真诚，可他忘了自己现在顶着一张凶狠暴戾的脸，做这个表情不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还无端添上了几分恐怖。景烨一脸无言地看了云炽半晌：“……小仙不敢逾矩。” 云炽：“你真不用这么拘束……哎！” 不知道云炽做了些什么，镣铐发出哗啦一声脆响，铁链猛地一缩，被绑着的景烨瞬间往前一栽，一头撞上了云炽的脑袋，疼得他眼冒金星。云炽也没好到哪去，他按了按额头，又去关心景烨：“你没事吧？” “……没事。”景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第无数次觉得云炽这个上神是真的不靠谱，并在心里无声地又把云炽嫌弃了一遍。梦境里没有唤情盏，云炽还不知道景烨对他的好感度已经一泻千里，仍然企图要解开镣铐，被景烨拦下了。 由于云炽适才的不恰当举动，景烨右手的铁链比左手短了一截，他现在处在一个尴尬的姿势，再往前点就能贴进云炽怀里了。他不大想和这个不靠谱上神这么近距离接触，只能向后微微仰着头：“上神大人！” 云炽：“……”算了，看来一时半刻景烨的称呼是改不掉了，还需要时间……这么想着，云炽发出一声疑问：“嗯？” 景烨：“不能用仙术直接解开它吗？” 别的不说，解锁的仙术景烨都能说出三个以上。 云炽：“这种镣铐……普通的仙术用不了。如果用神术……我的力量在梦境里会被压住，只能多试几次。” 景烨也懂了。毕竟这是在温寂的梦里，温寂是做梦人，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梦境世界的构筑者。他在梦里应该拥有绝对超然的地位，肯定不会任由云炽一个上神在这里肆意发挥——毕竟云炽都要受入梦术限制，在温寂梦里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份。 景烨：“……还是不要了。”他一眼看到云炽放在桌上的匕首：“我有办法解开，大人能把它拿过来吗？” 云炽倒不意外。虽说景烨几百年在仙界唯一取得的成就就是养活了无数花草，但从景烨轮回时的表现来看，他其实也称得上天资过人，之所以看上去很平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景烨太懒了。 云炽把匕首拿过来：“做什么？” 景烨：“刺我一下。” 实际上正如云炽所想，景烨虽然不以仙术见长，修为也不见得有多么深厚，但他对另一个方面的领悟却是登峰造极——那就是阵法。 阵法太偏门了，大部分阵法书又很晦涩，而且效果不如仙术那样直观。修习阵法，需要超越常人的领悟力和毅力，才能在无比枯燥晦涩的图解海洋中杀出一条血路。偏偏，这两者景烨都有。 他领悟力过人，毅力嘛……坚持几百年照顾花草也很不容易，他不喜欢钻研仙术，闲着无聊时就会靠在椅子里看书。几百年下来，能看的书都看完了，能试的阵法也都试过了。除了一些禁术范围内的阵法不能尝试，其它的阵法是没什么问题了。 阵法还有个好处就是，不仅仅可以用灵力驱动，用血来驱动效果会更好。 云炽一个活了几千年的上神，虽说神术和灵力无比强悍，但阵法这种枯燥无味的东西却并不在他关注的范围内。他不精阵法，却见多识广，瞬间意识到景烨的意思：“你要画阵？” “小型阵。” 云炽点了点头，反手一按，刀刃压进皮肉，一股鲜血涌了出来。他把那只血淋淋的手伸到景烨面前：“画吧。” 景烨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铁链较长的左手蘸了点鲜血，在链子上方了一个十分复杂的图案。小型阵在空中泛起乳白的光芒，自上而下如闪电般贯穿了铁链，铁链发出哗啦一声脆响，从中间断掉了。 左手获得自由的景烨依法炮制，一一解开了身上的镣铐。他甩了甩被铁链绑得有些发酸的手，正想起身，云炽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塞到了他眼前。 “很疼。”云炽无比自然地看着景烨，“帮我包一下？” 景烨：“……大人，治愈术……” 云炽厚颜无耻：“用不出来。” 景烨简直被云炽的厚脸皮惊呆了……用不出来！？如果云炽这种级别的上神在这个梦里连用个小小的治愈术都不行，那还做什么上神啊！回凡间种地比较好吧！ 但他敢怒不敢言……没办法，云炽整整比他高了一个境界！只能不情不愿地撕下一角衣襟给云炽包扎，还特意用了些力气。云炽倒真是坚强，景烨用力一勒肯定钻心的疼，他竟然一声不吭，脸上反而挤出一丝笑容。 意志坚强的上神大人正准备说些什么提升一下自己的好感度，门就在这时又一次开了。 景烨和云炽同时向门口望去，本该死去的温寂身影萧瑟，出现在门外。 他目光阴郁，正落在景烨给云炽包扎的那只手上。 第12章 第十二章 景烨下意识想缩手——不为别的，温寂的眼神太可怕了。 和温寂共处十年，虽然温寂挂了一个魔尊的名头，但在景烨面前，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又带点孩子气的讨好，从未有过这般阴郁到骨子里的模样。他的目光在景烨和云炽相叠的手上来回剖刮，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能把血肉都生生刮下来一层。 然而甫一动，景烨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温寂的梦境之中，扮演的是温寂眼中那个无心无情的景烨，不过是包扎个伤口而已，修无情道的景烨根本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因此他就在温寂吃人般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把伤口继续包完了。 云炽压根没把温寂放在眼里——这可是他的分魂！景烨包好他的手以后，他还左右看了看，夸了一句：“手法不错。” 景烨：“……” 云炽可真敢说啊……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温寂。话音未落，屋里乍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随后锵然一声金铁相交之声，温寂与云炽已在瞬间一触即离。温寂怒到了极点，却反而越发压抑，眼神几乎凝成了一块冰；云炽却悠然站在原地，即使顶了一张凶悍狠戾的脸，那姿态也隐约可见属于南冥上神的风华。 温寂再怎么强，也终究强不过身为主魂的云炽。云炽游刃有余的情况下，还不忘对景烨笑一笑，一派显摆自己很厉害，你快夸我的模样。 景烨：“……” 他现在开始有点担心神界的未来了。 然而云炽实在是得意忘形，骚包过了头——温寂眉头紧紧拧起，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不是陈遥，你究竟是谁？” 景烨一怔，云炽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糟糕！ 云炽迅速抛下手里的匕首，指尖泛起月白色的光芒，似乎想要施展某个神术。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开始出现重影，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推拒着他，将他从陈遥的身体中硬生生拽出来一半。 温寂厉声喝道：“出去！” 他一掌印在“陈遥”额前，云炽指尖的光芒骤然溃散，崩成了点点流萤，消失在空气中。只见他身形一个踉跄，一个虚幻的影子突然飞出，随即消失不见了。 ……云炽由于违和，被弹出了梦境之外。 如果顾一在这里，他一定又会嘲笑云炽“自作孽，不可活”……遗憾的是，由于是梦境之内，他们是无法通过水镜了解情况的。 被弹出梦境的云炽意识猛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不远处顾一等人正席地而坐，围着一张镶金嵌银的小桌喝酒。见云炽揉着额头坐起身，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 姬崇懒洋洋地举一举杯：“这么容易就搞定了？” 云炽：“……” 顾一：“看老云的脸色，明显不是搞定了，是搞砸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云炽：“……”笑吧，小心呛死你。 始终一张木头脸的沈释简洁地说道：“明显是弹出梦境了。” 云炽：“……”老沈，没人嫌你话少。 也许是他表情太一言难尽，顾一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真的了！老云，你居然被自己的分魂给弹出梦境了！我能笑一年哈哈哈……” 云炽忍无可忍：“你闭嘴吧。” 他现在开始觉得，用入梦术大概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了。原本只是想多制造些和小烨儿相处的机会，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直接发一道神谕，强行拔高景烨的境界，先把人拎上神界再说。就算为此损失些力量，付出点代价，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不知为何，他心底总隐隐有个声音：这样做不行。他需要力量，他还有未完成、但必须完成的事情。他曾经答应过某个人…… 云炽按了按额角，强行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被弹出梦境后短时间内无法重新进入，于是他向水镜投去目光。 水镜画面定格在清无殿的偏殿，景烨趴在桌上，温寂躺在地上。云炽目光一顿——景烨腰间的唤情盏，颜色竟然变成了…… 森森的绿色。 云炽想想自己在梦境里的职责——把景烨送去找温寂。 行吧，如果再来一遍，他还是会被弹出梦境的。 . 梦境里就剩下景烨、不太正常的温寂、和恢复正常的陈遥了。 温寂挥挥手让陈遥下去，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恶狠狠瞪了景烨一眼，景烨维持着高山之雪的冷淡模样，对他这一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陈遥走了出去，门关上，室内剩下温寂和景烨两人。 温寂走到桌旁，坐下。桌上两根大红喜烛，烛火映照着他瘦削的侧脸，他垂下的眼睫投下一片阴翳。 他一言不发，就在桌旁安静地坐着。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现在穿着的是一套花纹繁复的礼服，金线在衣袍上刺绣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腾龙，大红大金的颜色在烛火之下更加光华璀璨，却衬得他神情愈发凄冷寂寞。 那柄杀了他的匕首，就放在他手边。鞘身的风格与整间屋子的大红都完全不同，是银白色，仅仅在靠近柄的位置嵌有一枚冷玉。 “当时我曾以为，你会喜欢它。”温寂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手指抚摸上匕首，从柄的位置，一直抚摸到那枚冷玉，“后来我发现，你就像这玉一样。无论我怎么暖，你都是冷的。” 景烨注意到温寂声线低沉平稳，连一丝起伏都没有，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心底不由乍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温寂将匕首握在手里，转头向景烨望了过来。景烨身着大红衣袍，同样的金线刺绣出一只几乎相同的龙，在这种艳丽颜色的衬托下，景烨那张清俊的容颜愈发显得出尘，如同一支遗世独立的莲，哪怕再浓烈的颜色，他也无法沾染一分一毫。 多么干净纯澈，多么决绝无情。 “即使穿了这样的衣服……”温寂低声说道，“……你也依然不像是我的。” 他拿起匕首，缓缓褪掉刀鞘，金铁摩擦之声冷入骨髓。刀锋凛冽，寒光刺眼，即便在这间布置得如此喜庆的婚房里，景烨依然感受到一股侵入四肢百骸的凉意。 他握紧右手，手心有一个以左手指尖残余鲜血画成的掌心阵。 他不想对温寂动手，但他也没料到，现实中张狂肆意的温寂，对他坦诚如孩童的温寂，心思简单明了、直来直去的温寂，梦境里竟然如此阴郁，简直和萧扶黎的模样有的一拼。 不过仔细想想，温寂被他虐成了那种样子，只是内心扭曲或许已经很客气了。 “景烨。”温寂的语气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听说过冥婚吧。” 景烨：“……” 可恶，料中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温寂口中的冥婚，与凡间常认为的冥婚不同。在修真界，这种方式可以将两人强行捆绑在一起，此后无论几次轮回，也将生生世世纠缠。 “冥婚”——一人为生，杀另一人，辅以秘法，便可功成。这本是禁术，邪狞至极，为正道所不耻。可温寂……他本来就是魔尊啊！ “婚”字的尾音尚且拖在空气中，温寂突然身形暴起，刀光快如闪电，迅速向景烨扑来！景烨本就在提防他，当下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阵猝然发出耀眼的光芒！ “温寂！”景烨高声喝道，“你清醒一点！” 温寂丝毫不为所动，三千夜色沉沦在他眼中，迅捷的刀锋在室内掠起一道雪亮的光，压得烛火一阵摇晃。景烨侧身相让，右掌挥出，阵法自掌心倏然扩散，化作一道水幕向温寂压下！ “景烨——！” 温寂陡然的嗓音充满沙哑和绝望，就像是苦苦求了一生的珍宝即将被他人夺走，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探手迎上水幕，骤然爆发的灵力盈满退无可退的孤掷一注，与景烨的阵法轰然相撞！ “景烨——” 呼唤瞬间低沉了下去，景烨早已在争斗中退到门边，听闻他的喊声，不由一顿，转头向温寂投去一瞥—— 温寂手下用力，阵法与他的灵力碰撞摩擦，发出细微的蜂鸣声，像是一个人在低低咽咽地哭泣。温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景烨，那眼神…… 好熟悉。 就像在哪里见到过。 有光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无数纷乱却连不到一起的片段纷沓而来。破碎的阵法、天地的悲鸣、还有一个人充满悲伤与痛楚的凝视—— 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背弃我？ 互相抵抗的气流四散，吹起景烨及腰的长发。他仅仅对温寂留下了一瞥，便毅然转身，夺门而出。 ……先离开再说。 . 出了房门，景烨闪身躲开了迎面而来的两道寒光，握紧掌心阵，翩然飞起的大红喜服似振翅而起的蝶。 阵法以鲜血画成，虽可重复使用，不过随着血液的干涸，它的力量也会逐渐削弱。 景烨翻身又避开两柄刺来的长剑，脚步不停，几乎是瞬间冲到了殿门前——他一直被困在这座宫殿的西北角房间里，许是由于温寂要准备冥婚的缘故，也是由于他灵力被封，宫内上下都没多少警惕，守卫人数削减了一半还多，才能让他顺利冲到了这里。 身后的守卫眼看就要追上他，景烨一把推开宫门，巡卫举着火把如长龙般冲向他。前后皆有追兵！ 景烨冲到台阶前，纵身一跃，身在半空时右掌挥出，阵法陡然亮起耀眼夺目如太阳般的光芒，在空中扩大盘旋，轰然砸进殿前的地面之中！ 移行阵！ 原本它只是个小型拦截阵，打温寂的那一下就是如此。然而在挥手而出的时候，景烨偏转了阵心角度，一个微妙的差别，让阵法作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抓住他！” 大概是许久没出现过这样精于阵法的人了，有见多识广的巡卫认出了景烨砸下的阵法。然而已经迟了，景烨随之落入阵中，冲天光芒散开过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 温寂梦中的这段场景发生在他居住的无涯山山腰。景烨逃出来的时候正是夜半。无涯山地势险峻，陡峭的山路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有火把自前方蜿蜒而来，看样子似乎是魔界兵卒在漫山遍野搜寻景烨。 景烨灵力尽失，暗忖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想无声无息地下山也需要费些功夫，更何况现在……这样想着，他闪身躲进了树林，暂时先避开锋芒，看看情况再说。 好在那身红衣在黑暗中远远比他原来穿的白衣隐蔽多了。景烨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红，根本没有别的颜色，索性把外袍脱了下来，挂在悬崖边的树枝上。 他的掌心阵威力不够，拖不了温寂多久，但愿这件外袍能吸引一部分温寂注意力吧……景烨一边想，一边向反方向走去。 无涯山终年积雪，就算是山腰，温度也不高。景烨第四世时修为深厚，自然没什么感觉。可他现在灵力尽失，与常人无异，走了一会儿便被冻得瑟瑟发抖，连指尖都被冻麻了。 景烨搓了搓双手汲取一点温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思量。 现在看来，他选温寂最先入梦真是个巨大的失误。梦境中的温寂和现实中的温寂不仅完完全全没有半点相同之处，邪性甚至和萧扶黎有的一拼。温寂在这个梦里，看来是想用冥婚之法，把景烨杀了……然后用秘术把两人捆在一起，此后生生世世不论爱恨，都要纠缠不清。 景烨想到这儿，脚步不由停顿了一下——难道这就是温寂的愿望？ 他不禁回头望了望自己逃出来的方向，心中琢磨着目前他得到的信息。想了片刻，他否认了这个想法……现实里的温寂看起来很正常，如果他想和景烨结冥婚，早在第四世时为什么不动手？ 可是他在梦中与现实反差如此巨大，又是怎么回事？ 景烨凝神想了许久不得要领，山腰又太冷，他不断活动身体也无济于事，现下双脚都有些冻麻了。他不敢生火，怕引来追兵；又不能一走了之，毕竟还得弄清楚温寂的心愿……简直是左右为难。 最终，景烨想起自己左手指尖还残留一点云炽的血，若能画个阵取暖也不错。他抬手一看，指尖那点血早就干涸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咬破右手指尖，想了又想才从众多火系阵法中选了个威力最小的掌心阵，画在了手心。 阵法在手中泛起微微的亮光，却没有燃起火。景烨松了口气——他也怕一把火把自己给烧了，当下把双手笼在一起，借着阵法的热度取暖。 因为威力很小，阵法的光很微弱，远远比不上景烨之前画的那个用来困住温寂的阵。他注视着指缝间的微光，突然想起自己在用阵法压住温寂的时候，那一瞬间产生的熟悉感。 ……难道他曾忘记了什么事？ 神仙们的生命太过漫长，景烨自己也只记得自己在仙界渡过了数百年的光阴，但他可以确定，他不曾认识过有那样眼神的人，他虽精于阵法，却也很少施展，更别提用于争斗。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景烨隐隐觉得，自己此次未完成的情劫，天帝当初找到他来下界轮回，与云炽分魂莫名其妙的纠缠似乎都不是偶然。然而他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景烨凝视掌心阵法的微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勉强了。他把疑问暂且存在心底，若是日后机缘到了，他自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想一想，究竟怎么样才能探知温寂真正的心愿。 显而易见，温寂真正的愿望根本不是和景烨结冥婚，否则他在第四世时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出手，却偏偏都没有动。难道他真正的心愿就如同他当初所说的那样——“我喜欢你，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吗？ 景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在一起”和“得到”的概念很模糊。他终归是必须离开梦境的，就算和温寂在一起生活，等他离开梦境时，温寂的心愿依然没有完成。至于“得到”……有人许之以心，有人许之以身，景烨实在无法为了一个情劫的完成，就去欺骗一个自己没有感情的人。 正沉思间，景烨忽地感觉额前痒痒的。他挥了挥手，那痒痒的感觉倏然消失。然而他刚刚放下手，那痒痒的感觉又回来了。 景烨不由抬头：“什么——” 他正对上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 一只毛色赤红的小狐狸从树上探下头，好奇地看着景烨。它垂下来的大尾巴扫呀扫的，一下一下恶作剧似地拂过景烨额头。 第14章 第十四章 景烨一呆：“萧扶黎？” 小狐狸翻身而下，化出红衣少年的身形。他看起来没受到梦境的影响，一袭红衣艳烈如火，眉目依然是妩媚惑人的模样。他浅浅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犬牙。 景烨有些明白云炽并没有言明的那部分入梦术规则了——云炽由于境界过高，从神界跨入仙界的温寂梦境中时必须压制自身的力量，反而导致他也同样受入梦术束缚，在梦中的身份由做梦的人决定。萧扶黎却似乎有些不同……由于是分魂共享梦境，他貌似能在梦境中保持原貌，但身份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景烨试探性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远远看到这里好像很热闹。”萧扶黎冲他一笑，一派孩子气的天真纯良，“过来看看，没想到先生在这儿。” 他上下打量着景烨，嘴角微微向下一撇：“……第一次见先生穿红色，好漂亮。不过这样式……”他眸光一沉：“……是喜服？” 这话冷飕飕的，无端平添了几分杀气。景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用了些自制力才没后退——萧扶黎的所作所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实在无法不介意。 似乎是察觉到景烨一瞬间的紧张，萧扶黎小小地叹了口气，长睫微颤，唇角的弧度越发向下，神情转为委屈：“先生这么紧张做什么？扶黎还未问先生，为何……要和他人成婚？这个人比我好吗？” 他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地看向景烨，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景烨一时不清楚他想做什么，只能谨慎而小心地说：“没有，你别多想。” ——你别多想，好一个标准渣男句式。景烨心塞地想着。 “真的吗？” 景烨不由自主地顿了顿：“真的。” 他如果不哄着萧扶黎，万一这人发起疯把他杀了怎么办？现在想想，这个梦境真是诡异得很，温寂要杀他，现在又多了一个喜怒无常的萧扶黎…… 他只是想活个命而已，怎么在梦里也这么难？ 然而听了景烨的回答，萧扶黎却露出纯粹欣喜的笑容。虽然明知他不是什么善茬，景烨心里依然一阵愧疚……萧扶黎笑着说：“只要先生不是要抛下扶黎就好。先生会抛下扶黎吗？” 他歪头看景烨，真的像是一个好奇的孩子。景烨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不会的。” “那先生和我回去吧。”萧扶黎露出浅笑，“前几日先生突然出走，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扶黎还担心先生遇险。既然先生安然无恙，也并非是和扶黎置气，那和扶黎回去……好不好？” 景烨面对突然出现的前情已经很淡定了。不管是温寂在梦境中擅自增加设定还是分魂擅自给自己加戏，他都有了一种“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心态，可见人真的是会成长的…… “恐怕不行。”景烨自然不能跟他走，他入梦的原因是为了温寂。和萧扶黎的喜怒无常一比，他宁愿面对魔尊那张阴郁沉黯的脸。然而萧扶黎却不能理解，他疑惑地问：“为什么？先生不喜欢扶黎了吗？” “……没有不喜欢你……”景烨说，“只不过，我留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 萧扶黎的目光停在景烨穿着的大红喜服上：“和这衣服有关吗？” 他神色平静，但笑容消失了。景烨心头一跳，说：“你想哪里去了？” 他昧着良心开始哄萧扶黎：“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必须要接近他。”他维持着恳切的表情，实际上说的也和实情差不了多少，“所以你先回去，在家等着我？我事情一完，就马上回去找你。” 虽说是少年，萧扶黎的个头却和景烨差不了多少。听到景烨这番话，他平静地凝视了景烨片刻，看得景烨心里发毛，几乎要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然而下一秒，萧扶黎又露出无害的笑容：“我信先生。” 景烨暗自松了口气。 “可是先生现在，根本就不是在接近他吧。”萧扶黎忽然话锋一转，“好多人在漫山遍野地搜寻先生，先生应该是逃了出来。为什么要骗我？” 景烨惊呆了，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噎得他说不出话——他怎么忘了，这个小崽子从小就聪明得很！ “以先生之能，如何能被困在这山上。”萧扶黎一把抓住景烨手腕，景烨灵力尽失，挣不开他，被他强行扣住了腕脉。萧扶黎低头诊脉，过了一会儿，眉心渐渐拧起，神色阴郁下来，“先生灵力尽失，却还叫我先走，为什么？” 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脸上显出又心疼又急怒的模样：“先生觉得会拖累我？还是认为我无力保护先生？” 景烨：“……你误会了——” 话未说完，一件大氅当头罩下，把景烨严严实实裹在里面。萧扶黎拽过景烨的右手，小心翼翼为他处理咬破的指尖。 “我会带先生回家。”萧扶黎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切交给我。” 景烨：“你——” “先生不必担心。”萧扶黎对他一笑。他本就生得妩媚动人，这一笑宛若百花齐放，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这一山的人就算一拥而上，我也未尝放在眼里。” 你真的误会了。 景烨又开始感到头疼了。萧扶黎这孩子表面乖巧听话，实则倔强无比，他早在第三世时就清楚。到了梦境里，这孩子还是老样子…… 景烨忍不住叹了口气：“扶黎，你听我说。” 他拽住萧扶黎的袖子，阻止他要带着自己硬闯出去的动作，心想要是就这么出去，一定会和温寂打照面，到时候打起来，他就不用再接近温寂了。 这是在温寂的梦境里，萧扶黎并非做梦人，反映的也不是他的想法。景烨揣测，就算他想改变目标去探知萧扶黎的愿望，只怕因受到温寂影响，反映出的也不会是萧扶黎真实想法。 “我不能离开。”景烨直视着萧扶黎，“我留在这里确实有事，并非是抛下你。” 他观察了一下萧扶黎的神色，索性加了一剂猛药：“你难道连我都不相信？” 萧扶黎一怔：“我自然信先生。” 景烨：“那就听我的话，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 虽然明知在这梦境里他不会再去找萧扶黎了，说这话时奇迹般再没引起景烨下意识的愧疚。看来他越来越有当渣男的潜质了…… 萧扶黎正要开口说话，一道光芒倏地从两人身边掠过，将两人的影子完全映照出来。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找到了！在这里！” 无数火把向这个方向涌动而来，乍一看像是一条蜿蜒的长河。景烨拔腿要走，被萧扶黎一把拉住，扯在身后。 “有我在，必无人能伤得了先生。”萧扶黎唇角弯起，露出一丝充满戾气的冷笑，“今日我就要带先生走，看谁能拦得住我！” 景烨：“……” 这孩子，一点儿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啊！ 萧扶黎话音刚落，无数光芒流星赶月般纷沓而来，自空中雨点般落下，向他们当头砸来！萧扶黎红衣微招，赤色光幕自他手中展开，迅速扩散成半弧，将两人护在其中。 笃笃笃一阵密如连珠的声响，光芒与结界相撞，每一次冲击都向四面八方炸出巨大的气浪，以他们为圆点向周围辐射，几乎是眨眼间就轰出了一片空地。雨点般密集的攻击落下来，璀璨的光芒如同烟火，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 “景烨！” 熟悉嘶哑的嗓音响起，剑气如霜雪，如雷电，如长虹，自远处直贯而入。萧扶黎脸色一沉，踏上两步，手中赤红光芒匹练般抬起，迎面而上！ 景烨默默扶住了额头。 萧扶黎和温寂又一次对上了。 他总觉得这次入梦失败了。 温寂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他身上依然穿着那袭大红喜服，夜风拂起衣袍，猎猎作响。 “把景烨还给我。”温寂沉声说道。 “先生不会和你走的！”萧扶黎扬声道。 “是么？”温寂缓缓垂下眼眸，没有温度地笑了一下，随即抬起眼，目光越过萧扶黎，落在景烨身上。 “景烨，我想听你亲口说。”温寂平静地开口，“你是去，是留？” 第15章 第十五章 “先生——” 萧扶黎听到温寂的问话，不由自主转头去看景烨。他那张明媚鲜艳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无端带了几分凄楚，姣好的眉担忧似地蹙起，漆黑的眸子里盛满无声的恳求。 景烨正对上他这样的目光，不由一怔。 他原本以为，萧扶黎会被温寂这话激得暴怒，就像他曾经残忍对待景烨身边的每一个活物一样。以萧扶黎的心态，他是绝不会允许景烨在别人身上投注一丝一毫的注意力，更别提有人明目张胆觊觎景烨。 可是这个萧扶黎……好像和现实中的有些不一样？是因为梦境里的缘故吗？ 温寂在梦境中变得阴沉偏执，萧扶黎却在梦境中变得……乖巧？ 景烨不禁注视了萧扶黎好一会儿，没有立刻回答温寂的话。他想起第三世里，萧扶黎最开始的时候便是这个模样，乖巧，懂事，偶尔会有点固执，涉及到景烨相关的事情会失去冷静和判断力，并容易激动。 ——和后来不一样。 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景烨也只记得自己在第三世时曾回过师门几次，小住过一段时间。他那时的师父是个固执的人，坚信仙妖殊途，认为修仙中人斩妖除魔才是正道，凡是妖怪，必须斩杀。 师父对那一世的景烨有养育教导之恩，也正因为如此，景烨不愿正面与师父冲突，每次回师门都没有带上过萧扶黎，想着让萧扶黎留在居处修炼也不错。 每次景烨离开，萧扶黎都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表现出反对。他总是乖巧地送景烨出门，然后在居所勤奋修炼，等景烨回来再缠着他讲外面的故事。 直到师门告急的那天—— 景烨收到求援赶回师门时，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冲天而起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天际，空气中充满鲜血烧干后呛人的气味。 景烨猝然从回忆中抽出，重新对上了眼前萧扶黎的双眸。或许是由于他沉默太久，萧扶黎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显得安静而哀伤。 “先生……要离开我吗？” “你……要离开我吗？” 另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在脑海中响起，与眼前的萧扶黎重叠在一起。压住温寂时的熟悉感又一次涌了上来，这次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碎片式画面，而是一个完整但短暂的场景—— 浩瀚云海无边无际，向远处翻涌铺陈开来。视线可及之处是一片五彩斑斓的石头，它们镶嵌在一起，拼接成一片无垠天幕。金线如游蛇般穿梭其中，竟把云海与天幕天衣无缝地缝在了一起，绘成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徐徐展开，宛若一幅巨型的山水画卷，笔触细腻，浓淡相宜，却在边角出现了崩塌和空洞，延伸出无数龟裂的痕迹。 有模糊不清的声音回荡在云海之间，带着说不清的惆怅和不舍。 “你……要离开我吗？” . 这次的记忆突兀但清晰，强行挤进了景烨的脑海之中，却孤立存在，前后根本没有任何相连的片段。景烨敢肯定，九重天境绝对没有这样一个巨大的阵法，也根本没有翻涌无边际的云海。 看来他被天帝选中，下界轮回，又遇上云炽分魂，到现在纠缠不清，绝非偶然。 只是要想从天帝那个老狐狸的嘴里撬出点儿什么，只怕比让他喜欢云炽还难。景烨面无表情地想着，自己会多次卡在眼前这种尴尬境况，一切的源头都是这两个人！ 于是他在萧扶黎殷切目光的注视下开口说道：“我留下。” 温寂表情不变，只在微微瞥了景烨一眼，目光深处带了点微微的疑惑。这疑惑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了，但景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情绪。 的确，从温寂的角度来看，第四世时无心无情的景烨是半点没有可能留下的。 萧扶黎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一闪，彻底消失了。他安静地垂下眼睫，安静地垂首站在原地，姿态宛如一只折颈的天鹅，衬着赤红如火的衣衫，仿佛正在静默中走向死亡。 模样脆弱得令人心惊。 毕竟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景烨心中不忍，不由得说：“扶黎，你回家去等我，好吗？” 萧扶黎没有抬头，只盯着脚下的积雪。过了半晌，他抬起头，微微笑了笑，温顺而乖巧：“好。” ……更令人担心了。 景烨还想说什么，萧扶黎已经截住了他的话头：“先生说过会回来的……可不要忘了。” 景烨点头。 “那我走了。”萧扶黎看了温寂一眼，眼神中带上几分冷冽的狠戾，“善待先生，若他受到半点伤害，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温寂毫无反应，恍若未闻。 萧扶黎也没再理他，对着景烨拜了一拜，又对他笑了一下，随即红影一闪，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现场只剩温寂、魔界众人，和景烨了。 大约是怕景烨再次逃走，魔界众人围成了个半弧形，个个警惕地盯着景烨。温寂摆了摆手，从身后一人手上接过景烨先前脱掉的大红喜服，递了过去。 景烨没有接：“温寂，我们需要把话说清楚。” 他入梦不是来找死的。 景烨不接喜服，温寂也没有勉强。他把喜服提在手里，沉默着望向景烨。 “如果你还抱着冥婚的主意，”景烨平静说道，“不如在这里就杀了我。不过动手之前你要想清楚。” 景烨摊开手掌，露出先前用来取暖的那个小型掌心阵。阵法悠悠浮上半空，散发出微弱的白光。景烨手掌微偏，阵心旋转到了一个特殊而细微的角度，空中阵法猛然一变，交错纵横的线条泛起火一样炽烈的光，像是太阳融化到了构筑阵法的繁复线条之中，散发出熔金般的热度。 跟在温寂身后的右护法陈遥立刻认出这是什么阵，当下上前一步护在温寂身前：“尊主小心，这是毕方火阵！”他恶狠狠瞪向景烨：“你又想害尊主不成！” 景烨平静道：“害他于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哼！谁不知你们这些仙修自命不凡，清高得很，修为不怎么样，恩将仇报之事却做得无比熟练！”陈遥怒喝，“你先前独自一人来到无涯山，身受重伤在山脚晕倒，是尊主救了你！可你醒来后竟然……竟然……！” 景烨直到此时才终于捋清整个梦境的前情——和他先前揣测的有不小的偏差。景烨在这个梦境中，不知什么原因抛下了萧扶黎离开，然后受了重伤晕倒在无涯山脚，被温寂所救，或许共处了一段时日。在这段时日中，温寂对他动了感情，结果却被景烨刺了一剑，险些毙命。 这前情可以拿去写一本凡间话本了。 彻底搞清了前情的景烨顿时心中有数。他托着毕方火阵，对温寂说：“这点小火，伤人不足，自损有余。” 温寂瞳孔猛地一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景烨漠然道，“放弃冥婚，我们谈谈。否则，我宁可葬身火海。” 第16章 第十六章 毕方火阵的光照亮了温寂瘦削的脸庞，他的眉眼在阴影中格外深邃。两道眉峰拧起，在眉心形成一道极深的沟壑，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景烨，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半点动摇的迹象。 片刻过后，温寂微微颔首：“好。” 毕方火的光消失了。温寂向景烨侧过头：“回去吧，我们谈谈。” . 殿内燃起烛火，两人席地，相对而坐。景烨曾用来杀温寂的那柄匕首还放在温寂手边，温寂像是下意识一样，手指总是不断在反复摩擦匕首的柄和上面镶嵌着的那块暖玉。 景烨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心中微微涌起一丝愧疚。尽管他第四世时修无情道，无心无情，但终归温寂曾对他那样真心，而他又曾那样虐过温寂。眼下梦境中的温寂如此扭曲，平心而论，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来自于景烨。 他深吸了口气，平心静气地说道：“我很抱歉。” 温寂动作一顿。他抬眼看向景烨，脸上显出自景烨进入梦境以来的第一个惊愕神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景烨说，“我并不想杀你。你救了我……我很感激。” 这番话是景烨真情实意说的，没有半点虚假。其实想想这梦境里的前情，温寂是真的实惨。会给自己安上这么惨的一个前情，现实里的温寂，内心其实也一直无法释怀吧。 温寂的表情从惊愕转为古怪。他盯着景烨看了半晌才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反应不大对……景烨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你为了出逃，竟能做到这种地步。”温寂垂眼，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我一辈子不可能从你口中听到‘抱歉’二字。” “我……”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从未怪过你。”温寂说，“但我不能放你离开，这一生，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放你离开。”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我从前说过了的，不然你也不会想着杀我，是不是？” 他抚摸着匕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脸上显出抽痛的神情。景烨明白了：看来“自己”一直都想离开，温寂不允许，结果“自己”就想了很多办法出逃，其中大概也包括欺骗温寂这一项。被骗多了的温寂自然不肯再信“景烨”任何一句话了，景烨现在说什么，他都会误会为是想逃走。 “你不信就算了。”景烨说，“我不会再逃了。” 他向后靠了靠，倚进椅子里。温寂这么个喜欢穿金戴银、生活奢靡至极的人，一把椅子都极度舒适，比景烨住的清无殿里任何一把椅子都软。景烨靠在椅子里，察觉到对面温寂狐疑的目光，忍不住想笑，又从心底里开始有点心疼魔尊。 ……他可是魔尊啊，魔界万人之上，一呼百应，却被景烨虐得几乎怀疑人生，但凡景烨有所求，他无不应允。哪怕景烨要杀他，他也没有丝毫怨言……他对景烨，是真的动了感情。 景烨已不是那个无情道的景烨，又何必再去伤他。 “我不太喜欢红色。”景烨说道，“还是换一件比较好吧。也不要在衣服上绣那么多花纹……”景烨不由自主抱怨，“实在俗气得很。” 温寂依然没说话，眼神明明白白透出了惊讶和意外。 景烨想了想：“既然要住在你这里，也不能和你住一间屋子，还得另外拨一间给我。” 温寂不由自主地答：“你喜欢哪间都可以。” 只要他不再试图离开……一间屋子而已，就把这座宫殿都给他，又有何妨？ “我还想在窗前种点花。”景烨说，“魔界有花种子吗？寻常的就行。” 温寂不禁一僵：“你……要下山吗？” “下山？下山做什么？”景烨奇怪地瞥他一眼，“我懒得来回跑，没有种子，就随便派个人买回来吧。” “……好。” “我可不喜欢陈遥，就别派他去了。” “……都依你。” “不要再动冥婚的念头了。”景烨轻轻叹了口气，“我既选择了留下，就不会离开了。” 温寂有片刻没有说话。他定定注视着景烨，过了一会儿，他眼神微微柔和，颔首。 “好。” . 温寂办事自然雷厉风行，景烨被安排在东南角的一个房间里。屋子十分宽敞明亮，打开窗便能看见自无涯山顶飞流直下的瀑布，水汽蒸腾，空气湿润，早晨第一缕阳光就能铺满半个屋子。 最重要的是，屋子里陈设很简单，素净，再没有那些辣眼睛的金光闪烁。 景烨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温寂安排了人自山下买来花种，照他的说法，魔界花草如果没有灵力是种不出来的。景烨也没反对，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景烨那至今都没恢复的灵力。 景烨在窗前开辟了一小块地用来种花，现在种子都发了芽，绿油油的一片喜人的景象。他挽着袖子拄着锄头，远眺高悬的瀑布，思索自己近些日子的生活。 大概过了一月有余吧。 虽然知道梦中时间流逝要远远快于现实，但具体快多少景烨却并不知道。云炽被弹出梦境后再也没有出现，景烨猜测或许是时间未到，云炽还不能进来。这么说，梦中过了一个月，现实大概连一个时辰都没到。 温寂仍然不肯信任景烨，他就像得了遗忘症，完全忘记了景烨灵力还没恢复这件事。景烨也没提，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刷上来的信任度由于莽撞再度跌回谷底。 他的性子本就懒散，随遇而安，在温寂这里生活得也没什么不好。温寂很有分寸，只要景烨没有离开的迹象，他就正常得很。晨间，他会到瀑布处修炼。午间，他多半在正殿处理魔界堆积如山的事务，偶尔会来和景烨一同用膳。晚间，他会带着他那几个闪瞎人眼的酒坛子过来，两人小酌几杯。 兴致来了，温寂还会当庭舞剑。他本就生得俊美，月华之下身姿潇洒，翩然狂放，自有一股不羁之气。 景烨除了种花养草，更多的是呆在温寂的书房里。温寂身为魔尊，藏书浩如烟海。景烨通常歪在书房的软榻上，面前一张矮几，放着些干果，他一边吃一边看书，遇到疑难还能和温寂探讨。一个月下来，景烨把温寂书房里的书看完了大半，出乎预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仙修的内容。 温寂一个魔修……留这么多仙修书做什么？ 景烨想起那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温寂在第四世失踪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居然重回仙修，还飞升成了上仙？ “终于按捺不住，在想如何逃走了吗？” 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景烨的思绪。景烨回头，看到陈遥抱着双臂站在一丈开外的位置上，眼神嫌恶地盯着他。 许是温寂的缘故，他这态度已经比从前客气许多了。景烨懒得理他，回头继续给他的花培土。陈遥却不会放过他，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继续骗取尊主的信任，再伤害尊主？” “别做梦了！”陈遥倏地靠近，一把挥掉了景烨手中的锄头。他抓起景烨胸前的衣襟，恶狠狠地说道，“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若是你还敢伤害尊主，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景烨撇了撇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陈遥：“笑什么？！” “我笑……不好过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话音未落，景烨忽地搭上陈遥的手臂，五指用力，一抓一扭！ 扑通一下，陈遥竟被景烨单手扭开，狠狠摔了出去！ 第17章 第十七章 景烨拍了拍手，张开五指：“我虽然懒了点，但向来不喜欢任人宰割。” 他的五指上各用朱砂画了一条细细的线，五指并拢后，竟连成了一个简单的阵法，唯一的功效就是蓄力。 朱砂取代血液催动阵法，这也是景烨从温寂的藏书中学来的招式。虽然效果大大不如血液，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陈遥摔在地上——景烨这一下着实不轻，他整个身体都在隐隐作痛，每动一下，甚至能听到骨头和骨头的摩擦声。他咬咬牙，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恶狠狠瞪着景烨，目眦欲裂。但他并没有再扑上来，他不是个莽撞的人。景烨既然能采取这种巧妙的办法在掌中藏阵，就必定留有后招。 见陈遥站在原地不过来，景烨随便搬了把椅子坐下，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温寂对他是真的好，一把简单的茶壶亦或是一张朴素的桌子都能看出花了不少的心思。 香尖叶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景烨瞥了陈遥一眼：“找我有什么事？” 陈遥臭着一张脸，没说话。 “不就是打了你一下么。”景烨似笑非笑，“至于这么记仇？从前你可没少找我的麻烦。坐下吧，喝口茶。” 陈遥依然瞪着他，半步也没挪动。过了片刻，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我是不会上当的！” 鬼主意——还是第一次有人会这么看景烨。景烨觉得很有趣，他在仙界懒懒散散，随性至极，从未轮得到他玩心眼的时候，没想到……竟会有人觉得他……坏？ 这么一想，景烨忍住了笑，高深莫测地向陈遥脚下一瞥：“不会上当？你已经上当了。” 陈遥：？！？ 他惊跳起来，接连后退了五六步才重新站住，充满狐疑地打量他原来站着的位置。景烨慢条斯理饮下一口茶，眼里透出点笑意：“逗你的。” 陈遥：…… 他在一丈开外的距离瞪景烨，景烨压根不为所动，依然自顾自地饮茶。瞪了片刻，陈遥突然说：“我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你是真心想留下来！”陈遥说，“你以前做过的那些事，尊主不计较，可不代表我会忘！” 景烨一时间有点恍惚……他想起第四世时温寂那张沾了血却强忍痛楚的脸。俊美的容颜仿佛染了霜的花，把满腔的怜惜都给予了景烨，把所有的苦痛都留给了自己。 他想起自己把匕首推入温寂胸膛的那一刻，他的手上全是温热的血，滚烫的温度甚至给了他一种灼烧般的错觉。 他想起温寂对冲过来的下属怒喝一声：“别过来！”然后粗重地喘息了数声。他伸出沾了血的手，颤抖着伸向景烨，似是想抚摸他的脸，然而最终，那只手停滞在了半空，无力地垂下。 他对景烨很勉强地绽开一个笑容。 “我囚了你十年。”温寂小声说，“整整十年，是我欠你的。若你觉得我一条命能还清，我赔给你。” 景烨垂眸，静静看着他。 “但……就到此为止了吧，景烨。”温寂痛苦地皱一皱眉，“你已……亲手……铲除了我……这个大魔头……回去，没人会怪你……被我囚了十年。也不会有人……怀疑你。” 他很慢很慢地坐直了身体，很慢很慢地低声说话：“谁也不许拦他……若他要走……就放他走。” 下属恸声：“尊主！” “谁也不许……不许伤他！”温寂说，“这是……命令！” 景烨有些怅然地想，温寂的梦境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责任只怕一半在他身上。这么想以后，景烨神情柔和了许多：“我以前做了什么？今日你若想算账，我就在这里。” 陈遥一呆。 景烨笑笑：“我替过去的自己说声抱歉。你可以尽情发泄不满，我不还嘴。但是，动手可不行。” “你……你……”陈遥脸涨得通红，“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你！” “随你。”景烨也不在意，“喝杯茶？” 陈遥这次是真的狐疑了。他盯着景烨看了半晌，突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景烨身边的椅子上。那把椅子的木料是名贵的金丝楠木，陈遥也不知道爱惜，看得景烨一阵心疼。 他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半天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粗声道：“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有说抱歉的一天。” 他指着景烨：“你就是个混.蛋！” 景烨依然只是笑，没说话。 “当初你重伤倒在无涯山脚，我就说你受伤蹊跷，劝尊主不要留你。”陈遥又瞪了景烨一眼，“我们身为魔修，管你一个仙修的死活做什么？仙修自命清高，到处追杀我们魔修，还说什么除魔卫道，简直是满口胡言！”他激动地一拍桌子，幸好桌子用的木料极结实，仅仅摇晃了一下，并没有散架。景烨按住桌子：“说话归说话，不要损坏我的东西。” “你的？”陈遥斜睨他，“这是尊主添置的东西！就是尊主的！” 景烨看他气呼呼的样子，突然感觉有点好笑——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还有点幼稚？ 他一面忍着笑，一面温然开口：“从前温寂送过我很多东西，我没有珍惜。眼下我想珍惜了，你却又来胡搅蛮缠。” 陈遥又是一呆。他看了这张桌子半晌，迟疑着把手从桌子上挪开，但又莫名有种便宜了景烨的感觉。想了片刻，他终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刺探景烨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当下脸色一沉，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初你也是突然放软态度，没想到——” 他话说了一半，被一声断喝截住：“陈遥！” 景烨抬眼向陈遥身后望去。温寂身着玄色绣金云纹衣衫，腰悬长剑，俊美的面容上阴云密布。 “退下。”温寂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往这里来。” “尊主！” “没听到我的命令吗？”温寂冷哼一声，“退下！” 陈遥满脸紫胀，嘴唇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碍于对温寂的尊敬，他终究只是应了一声：“是。”便迅速消失了。 “你不必在意他说的话。”温寂注视着景烨，面部线条微微柔和。他走到景烨旁边坐下，抿了口茶，“你好像很喜欢这种茶。每次我到这里，你都在喝。” 景烨没有说话。他遥望着远方在阳光下升腾而起的水雾，瀑布如匹练，自无涯山顶倒悬而下，砸入深渊，激起轰隆隆的水声。 许是他的沉默传递了太多情绪，温寂放下茶杯，脸上柔和的表情消失了。他抿紧了唇，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 “你还在想着如何离开，是不是？” 第18章 第十八章 温寂死死地盯着景烨，似乎是想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那对漆黑的眼睛里明晃晃透出紧张，让景烨的心底不禁划过一丝暖流。 尽管这是梦境，但现在的生活，实在太符合景烨心中所期待的了。 “我不会离开。”景烨真情实感地说，语调平稳，没有半分作伪的迹象，“其实……我一直向往这种生活。” 温寂微微一怔。 景烨翻过手掌，指尖微微并拢，显出那个精巧而细致的阵法。即使只有寥寥几笔，也能看出画阵者对于阵法的精准掌控。温寂不由得垂眸望去，朱砂的痕迹在景烨手掌中延展，手指每一动，就是一层变化。 “真是精巧的设计。”温寂说，“和我打过交道的仙修何止千计，你是我见过的最擅长阵法之人。” 景烨唇角微微一勾，笑容掺杂上几分苦涩：“我并不是很喜欢阵法。” 温寂意外地看着他。 下界轮回历劫时，景烨是不会拥有记忆的，自然也无法把自己的过去和任何人提起。待他回到九重天境后，又无任何知心之人——谢烟虽是好友，但他和景烨仅仅在四百年前才相识，相识后不久景烨就下界了，因此对景烨的过去亦是毫无所知。 景烨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和别人提起过去的一天。 “我其实是很不擅长仙术的。”景烨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温寂微微颔首。他曾是出类拔萃的仙修，当然明白，一个仙修不擅长仙术，就意味着他其实无法很好的操控灵力，更有甚者……他的灵力比其他人或许要弱上许多，以至于他根本无法使用仙术。 “身为一个仙修……”景烨苦笑了一下，“……我的灵根却几乎等于最次一等，只比无灵根的普通人好上那么一点点。” 温寂的眼神明明白白透出了惊讶——景烨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个几乎无灵根之人。甚至由于他展现出的阵法实力，温寂始终都不敢给他解药，生怕他服了解药就会一走了之，从此消失。 景烨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想平白无故毁了两人之间的平和氛围，于是绕开了这个话题：“我小时候，和一个普通的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笑了笑：“当时有不少名医来给我诊过脉，皆说我没什么希望了，也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因为就算我修炼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什么造化。 可是我不甘心。小孩子嘛，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时候我总偷看别人修炼，学着他们的样子，看他们如何使用灵力，我再依样画葫芦。然而无论我心里有多么明白，无论我学得多么透彻，都没办法和别人一样，能流畅地使用各种仙术。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照明仙术，也困扰了我十多年的时间。” 温寂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抚平景烨眉间的褶皱，然而最终，他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尖叶这种茶是凡间最普通的茶，很苦，只在咽下去时能回味出一点悠长细密的香气。 有点像景烨。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幼年的景烨是怎样强忍着泪水，一次又一次进行不甘心的尝试，一次又一次地迎来失败。倔强的孩子咬着牙，偷偷地躲在暗处，用艳羡的目光盯着其他人。 景烨表情平静，仿佛这些经历并不是他本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才彻底放弃了修行仙术。” 温寂心头一跳：“什么事？” “我害死了一个人。”景烨闭了闭眼。 他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九重天境，尽管灵力低得跟凡人没什么两样，但好在神仙们也很少会对他投去异样的目光。大部分神仙都沉浸在修行之中，也有一部分神仙性情懒散，不爱修炼，整日闲逛……景烨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时的景烨日日修炼，咬着牙希望能在仙术灵力上有所建树，而他朋友就是个天赋异禀却根本懒得动一动的人。景烨某次偷偷看他使用灵力，结果被他抓包，少年一手就把当时还是孩童样貌的景烨拎了过来，点着他鼻子笑。 “你偷看我干什么？” “我没有偷看你！”景烨小脸涨得通红，“放开我，放我下来！” 少年才不管景烨怎样挣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你啊。你叫景烨，是不是？我听说九重天境有个凡人，就是你吧。” 景烨瞪大了眼，身体不住地颤抖，随后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那少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惹哭了景烨，顿时慌了手脚：“喂，喂你别哭啊，喂！我说错话了，我放开你，你别哭好不好？” 他把景烨放到地上，结果景烨反而哭得更凶了。他心里朦朦胧胧有了一个念头，似乎这少年说出口后，他就真的是一个异类，一个明明生在仙界，却偏偏无法使用灵力的异类。无论他怎么努力，他也不可能和其他神仙一样了。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手忙脚乱，“那个，我姓简，我叫简煜成，我给你赔罪了，你看，我给你赔罪，你别再哭了……” 那次的闹剧以景烨抹了简煜成一身鼻涕眼泪而告终。 然后莫名其妙的，简煜成就成了景烨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他天资奇佳，却偏偏懒得要命，每天就躺在景烨的住处睡觉。景烨则认认真真地给他盖上被子，沏好茶，简煜成总是开玩笑说，景烨仿佛他的童养媳。 因为景烨埋头努力也始终没能有一丝半毫的进展，简煜成某一日拿了本书，来到景烨面前，说他发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帮助景烨提升灵力。 “我在这本书上查到，有些人的灵根是由于某种原因被封印住了，才会灵力低微，怎么修炼也毫无作用。”简煜成把书摊在景烨面前，指着其中一行字，“你看，如果真的是天生灵根太差，你这么努力地修炼，怎样都会有一点半点的进步，不至于停滞不前。可你现在停滞不前，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你灵根太差，很有可能是你被封印了，而你自己却不知道。” 景烨懵懵懂懂地看完那页书，抬头问简煜成：“我被封印了，天帝陛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傻啊。”简煜成给了他一个爆栗，“如果告诉你了，你能乖乖被封印吗？” 景烨揉着额头：“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懂阵法，不知道怎么辨认封印。”简煜成说，“而且这么多人给你看过，都没看出有封印，可见这封印定然下得十分巧妙。但我有个办法能解。大部分封印解不开，都是因为外力不够强。我们没办法找到修为深厚的神仙解除封印，就去借助其它的外力吧。” 景烨明白了，一脸惊讶：“你要去封天池？” 封天池，顾名思义，其实是当年女娲补天留下的一片水潭。水潭距离补天之处很近，灵力充盈，寻常神仙据说只要去那里修行一次，便能突破境界，飞升上神。 但不知为何，这地方是九重天境的禁地。天帝颁布天条法令，其中之一就是不准去封天池，触犯者轻则禁足，重则剥夺仙籍，打下凡间。 “那周围的结界，是我们绝对不能破的。”景烨说，“就算那里不是禁地，我们也根本进不去啊。” 简煜成摇摇头：“我能进去。” 第19章 第十九章 简煜成的确能进去。 封天池四周的结界据说从未有人破过，但简煜成根本就不是“破”结界，而是那结界对他毫无反应。 两个人偷偷摸摸到了封天池禁地，简煜成手伸入结界之中，向左右一拉，结界被他拉开一个口子，景烨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景烨不由得惊叹出声。 眼前是一个平静无波的水潭，水面仿佛一面古铜圆镜，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其中。水潭的不远处拔地而起一道金色的光芒，雾气充盈盘旋，远远看去仿佛一条金色的巨龙。 即便景烨对灵力的掌控度极弱，也感受到这地方满溢着的灵力，简直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在进行灵力吞吐。 简煜成笑着说：“这地方不错吧……咦，景烨你怎么了？” 他瞪大了眼看景烨，景烨不由向潭水中的自己望去——他的影子在水面上出现了虚影，就像是把两个轮廓相符的剪纸画叠在了一起。 “我头好晕……” 景烨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在不断地流逝。他搭住了简煜成的肩，这才稳住自己没有摔倒。简煜成意识到不对，扶着他迅速向外走去：“这地方不对，我们快点离开！” 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不远处的金色巨龙忽地动了一下。狂风迎面刮来，偌大一个空间突然从平和宁静转变为飞沙走石，细小的沙砾打在二人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在脸上切割。简煜成拖着越来越无力的景烨，咬着牙顶着狂风向外走，眼看着伸手就能摸到结界—— “啊——” 景烨的身体突地向前一扑，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正用力把他从结界边拉开！简煜成回头一看，骇然看到适才还远在天边的那条金色巨龙不知何时已经悬浮在二人身后，巨大的龙爪张开，拖住景烨的双腿，将他硬生生拉向水潭的方向！ 简煜成一把拽住景烨的双手，拉着他死命挣向结界。他一个人怎么能挣得过一条龙，不仅没拉住景烨，反而带得自己也向前踉跄两步。 景烨的身影越来越虚，仿佛灵魂都要脱体而出。简煜成不由得咬着牙吼：“景烨，景烨坚持住，千万不能让它夺走你的魂魄——” 景烨的精神却越来越疲倦，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他知道这是灵魂出窍的前兆，一面努力睁大眼维持清醒，一面挣扎着想把腿从巨龙的龙爪中挣脱出来。也许是这两个小神仙的不自量力惹怒了巨龙，巨龙仰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啸声如浪潮般扩散，整个空间都在瞬时泛起金色波纹。无数金色线条交错纵横，编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封锁住整个空间，竟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金光映照在眼底，简煜成忽地抬首望向那条巨龙。巨龙的身体泛起金色光芒，鳞片都在这个金色的法阵空间中熠熠生辉。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松开景烨的手，身体向前一扑—— 无数金光崩裂，晃得景烨几乎睁不开眼。他只能徒劳向简煜成的方向伸出手，却什么都没碰到，完全捞了个空。他用手挡住眼睛，意识到自己双腿已经落地，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金光也在逐渐散去……他心底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放下了手。 简煜成消失了。 水潭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模样，金色巨龙也不见了。封锁空间的金色法阵徐徐退开，景烨的身后敞开一个可供人出入的门。死一般寂静的空间里，只留了一枚小小的玉质腰坠在地上。 景烨拿起那枚腰坠——这是简煜成的最后遗物。那条巨龙大约是需要抓什么人献祭，简煜成用自己换下了景烨。 都是他害死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如果不是景烨一定要钻研仙术，一定要修行灵力，简煜成也不会因此身亡。景烨出了那个空间后，放弃了一直钻研的灵力，放弃了修行仙术，转而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搜寻相关阵法。他的阵法越发精通，灵力也在不知不觉间缓慢增长，但他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与那个金色空间有关的一点点信息。 按景烨现在的理解，那个空间阵构思奇巧，类型应当是个封印阵，但却不明原因没有阵眼。那条巨龙守护此阵，但由于没有阵眼，阵法会吞噬外来的具有灵力的生物，吞噬满了才会打开阵法，放其余人出去。 但有两点，是景烨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其一，为什么简煜成能与结界产生共鸣，随随便便就破了结界进入？其二，若论灵力，当时的简煜成要远远高于景烨，可这个阵法第一个抓住的却是景烨而非简煜成……这是为什么？ 景烨又想起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碎片——浩瀚的云海，金色的法阵，与封天池法阵有异曲同工之处。莫非自己当真曾与封天池法阵有关？ 瀑布的水雾扑到脸上，带来一阵冰凉的湿意。景烨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已经把茶杯里的茶喝光了。他此刻端着个空茶杯，手指在杯身上不住摩擦，指尖感受着杯子那种细腻温润的触感。 “都过去了。”温寂说。 景烨虽把“封天池”“九重天境”等地点做了模糊处理，但事情本身却是原原本本且无比真实的。温寂从未了解过景烨的过去，也未曾想过，景烨还有这样刻骨铭心的伤痛。此刻看到景烨出神，不由自主想安慰他一下。但一想起景烨过去对自己的排斥，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还是抱着一点希望的。”景烨笑笑，“或许他没有死，总有一日我会打开那个阵法，找到他，将他带出来。” 温寂微微垂眸，嘴里弥漫开一股苦涩：“然后呢？和他隐居吗？过像现在这样的日子。” 景烨怔了一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他只是朋友。” “那你对我呢？”温寂忽地抬眼，“连朋友都算不上？” 景烨又怔了怔……若按这个梦境的前提，他和温寂不是仇人就不错了。朋友……的确算不上。但一看到温寂落寞的眉眼，绷紧的面颊，他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得说道：“……你……你不要这样。” 温寂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望向远处的瀑布：“明日，我会叫人把阵法相关的书送到你这里来。” “我近期有些事务，就暂时不来了。”温寂说，“若你实在觉得无聊，我可以叫左护法来陪你。” “陪我就不用了。”景烨说，“堂堂魔界左护法，却要天天来陪我解闷……我若是他，可要气死了。” 温寂：“他不敢。” 景烨忍不住勾起了唇。第四世时他和这位左护法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不过从温寂的口气来看，只怕平日温寂没少压榨他。他自己坐在那儿笑，温寂就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他，看了一会儿，景烨忍不住脸上有点发烫：“盯着我做什么？” 温寂温然道：“你好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柔软温润，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爱怜。瀑布的水汽充盈，仿佛也湿润了温寂的眸子，为那原本冷硬而寂远的眉眼蒙上一层柔情的氤氲。他凝视着景烨，情不自禁地倾身向前，右手伸出，抚上景烨细瓷般的面颊。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景烨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钉在了原地，他微微扬起头，以一种脆弱易折的姿态注视着温寂的靠近。温寂的左手撑在桌上，随着身体的前倾向前微探，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物件。 是那柄伤了他的匕首。 他猝然僵在原地。 仿佛一枚石子打碎了原本平静的湖面，风吹过，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温寂停了片刻，脸上划过一抹难以掩饰的狼狈情绪，他转过身，一派兵荒马乱的不堪。 “对不起。”温寂说，“我昏头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温寂几乎是落荒而逃，随后接连数日，都没有再出现在景烨面前。 这位魔尊果然履行了他的诺言，把左护法送来陪景烨“解闷”。这位魔界左护法名叫向南天，长得高高瘦瘦，和陈遥的一脸凶相不同，他长着一张苦瓜脸，跟在景烨身后时，让景烨莫名感觉这人是来哭丧的。 ……他还没死呢好吧。 “你们尊主说了叫你过来做什么吗？” 向南天愁眉苦脸：“服侍，服从。” 他说话很简洁，基本能用单字绝不会说两个字，能用一个词绝不会说一句话。景烨暗想，温寂派这么个人过来，也不怕把他闷坏了。 相处了半日下来，景烨就发现这个向南天简直是个死脑筋，可能温寂特意派他来给自己添堵的。他坐下看书，向南天就在一旁站着，他浇花，向南天也在一旁站着，他吃饭，向南天还在一旁站着。 景烨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了？” 向南天一张苦瓜脸：“尊主之命。” “温寂不是叫你服从我吗？”景烨说，“我现在的命令就是，你不要跟着我了。” 向南天愁得打结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丝茫然：尊主之命不能违抗，可尊主下令叫他服从景烨……现在景烨的命令和尊主的命令出现了冲突，他若是继续跟着景烨，就违背了景烨；若是不跟着，就违背了尊主……这可怎么办？ 他的表情更加纠结了。趁着他纠结此事，景烨一溜烟离开了那里，准备回卧房午睡。然而睡着睡着，他忽然又感觉有些不对劲，一睁眼，向南天站在床尾，直直地盯着他瞧。 景烨：“……” 行吧，愿意跟着，那就跟着吧。吃饭能跟着，睡觉能跟着，总不能洗澡和上茅厕也跟着吧。 随后的几天中，景烨彻底发现了自己的天真。这位脑子里除了“尊主命令”之外没第二句话的左护法，真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景烨从没发现他有睡觉的时候。说是来陪他的，可眼下这种全天式的“陪护”，倒更像是来监视他的。 六天后景烨的忍耐度终于到了极限，他啪地一下放下手里的阵法书——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确定这个左护法绝不会为任何事所动摇。威逼利诱，讲理谈心，统统都不管用，他简直就像是个被赶尸人操纵的僵尸！ 所以还是得从源头解决问题——去找温寂，叫他把这尊大佛搬走。 景烨无视了如影随形跟着自己的向南天，推开房门，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他居住的小院门口。他在这里生活一月有余，为了防止温寂多心，使得他好不容易刷回来的信任度功亏一篑，景烨始终都没有试图踏出过院门，哪怕在门口晃一晃都没有。 甫一开门，景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整座院子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结界里。结界仿佛一层透明的宣纸，流动着浅淡的银色光芒，这院子在其中与世隔绝，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向南天跟了出来，不远不近就在景烨身后两步之遥的位置。他见景烨打量结界，开口说道：“不能出去。” 景烨挑眉：“这也是温寂的命令？” 向南天沉默了一下：“尊主之命。” 温寂一声不吭就把景烨居住的院子用结界围了起来，莫非是依然对景烨存有疑心……景烨想了想两人这几日的相处，觉得疑心一直都有，从温寂始终没给他解药这点上就能看出来。但温寂不至于用结界囚禁景烨……景烨最擅阵法，结界也属阵法的变化之一，温寂应当知道困不住他才对。 景烨伸出手，按在了结界上。手掌的触感仿佛是按在一片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涟漪自掌心扩散向四面八方。透过结界望去，外面除了过于安静，似乎没什么异样。 景烨伸手进怀里，指尖按进朱砂小罐——他特意放了一罐在身上，以免每次画阵都要放血。沾了朱砂后，景烨正想画阵破除结界，右手被向南天一把抓住。 “尊主之命，不可。” “不可？”景烨扬起眉，“那你离开我这儿。” “不可。” “那你替我去找温寂来。” “不可。” “那你就放开我。”景烨说，“我要去找温寂。” 向南天：“不可。” 景烨再随和的脾气也有点火气：“温寂到底叫你来做什么的？监视我？” “不是。” 景烨怒了：“难不成你这十二个时辰盯着我，还能是来保护我的？” ——我看你是来给我添堵的。 这话景烨还没说出来，就见向南天居然点了点头。景烨惊住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他呆呆站了片刻，难以置信地问：“温寂叫你来保护我？” 向南天点头。 “他怎么说的？” “保护你。”向南天说，“寸步不离。” 景烨：“……我有什么需要保护的。这里是温寂的地盘——”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了。 温寂，是魔尊。 早在第四世时，仙修们就曾不止一次联合起来讨伐过他，第一次时景烨还在其中。第一次讨伐魔尊过后，正道仙修元气大伤，隔了六年多才有第二次讨伐，讨伐的理由之一就是叫温寂放回景烨。 理所当然的，温寂怎么可能放回景烨。无涯山打得最热闹那几天，景烨那里都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听不见，仙修魔修又大战一场，还是后来温寂和景烨喝酒时才告诉他的。 “有人来找麻烦了？”景烨猛地回过神，旋即想到，不，一定不是小麻烦。不然温寂不会在几天前特意和他说“有些事务没有处理完，这几日不会过来了”，也不会特意以“陪景烨聊天”的名义送左护法向南天过来，更不会把景烨居住的院子用结界封住。 最有可能的解释——温寂认为这次自己会有危险，怕保护不了景烨，提前留了退路。 一想到这儿，景烨心头莫名一缩，一股暴躁的情绪翻涌上来，充斥了他的内心。他挥开向南天拦住自己的手：“你们尊主可能有危险！别拦我！” “尊主命令，不能出去！” 向南天又是一把攥住景烨右手，景烨除了阵法别无所长，根本挣不开他。情急之下，他左手探出，五指搭上向南天手臂，如同前几日对付陈遥一般，用力一扭一摔！ 向南天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摔了出去。然而他应变奇速，还未起身便猛地抬起右手，法诀一捏，法术闪电般飙出，冰雹一样向景烨接连砸了十余个。景烨起先还能闪躲一下，最终应付不过来这应接不暇的法术，笃笃笃一阵响声过后，被硬生生钉在了结界上。 向南天走到景烨身前，依然是那张苦瓜脸，依然是无比简洁和肯定的语气：“不能出去。” 景烨瞪他：“你连你们尊主的命都不要了？” 向南天：“尊主有命，保护你。” ——哪怕自己有危险，景烨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景烨心中有点发酸，不由自主咬住了下唇。他在第四世时虐了温寂无数遍，甚至差一点亲手杀了他，他竟还会在梦境中面临危险时，把景烨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太傻了，怎么会这么傻，怎么傻成了这样……叫人如何不担忧，不动摇，不动心。 去他的无情道和梦境，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一人为了他自我牺牲了。 景烨深吸了口气，右手扬起，指尖沾着一点朱砂，手掌下显出一个完整的阵。向南天瞳孔一缩，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见景烨指尖一按，点在了阵心。 咔嚓咔嚓几声清脆的响声，龟裂纹路自景烨指尖向四面八方蔓延。有灼热的风自裂纹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吹起景烨及腰的长发和月白色衣袍。结界片片碎裂，化成齑粉消逝在风中，显出外面真实的景象—— 整个宫殿都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自无涯山脚隐隐传来惨烈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咸腥气。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景烨抬脚向山下走，向南天又一次拦在了他的身前，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不能！” 景烨双眼一眯，彻底被他激怒了——温寂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死脑筋的下属，连他的死活都不顾了！？ 他懒得再废话，右手探出，握紧掌心阵，与向南天动起手来。 若论法术，景烨绝不是向南天的对手。但若论拳脚，他虽然落于下风，却也能支撑个一时半刻。加上他对阵法的精通，差不多可以和向南天打个平手。向南天虽然法术强悍，身手也利落，但他束手束脚，唯恐伤到景烨一丝半毫，对上不要命打法的景烨，竟然一时也无可奈何。 打着打着，向南天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愁苦。突地，他收住招式住了手，用苦大仇深的表情盯着景烨看。 “我送你。” 景烨：“……你送我下山？” “是。” “那快走。” 以景烨灵力全封的状态，若是自行用脚走下山，只怕还没等到地方温寂就已经凉了，向南天愿意帮忙当然再好不过……向南天苦着一张脸抓住景烨右腕，带着他纵身一跃，在空中横走两步，随后就像一朵黑云，飘飘然向山下掠去。 “为什么帮我？”景烨问。 向南天依然是那张苦瓜脸，但没说话。落地时他才说了两个字：“担心。” 他们到达的地方，是无涯山山脚的一片空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一眼望去，地上抛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兵刃，还有用过的符篆、法术的痕迹……以及大片大片已经渗入土里的血。 向南天领着景烨向右前方的一片怪石中走去。他脚步有点急，眨眼间就转到了一块凸起的巨石背后。景烨见他的背影消失，心中猛地一跳，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前面轰然一声巨响，那块巨石被突如其来的爆炸炸成了碎片，景烨只来得及用手挡了一下，一小块碎石依然划开了他的皮肉，血珠冒了出来。 “向南天！”景烨不由喊了一声，在爆炸掀起的碎石雨中向前摸索。气浪翻腾起无数细小的尘埃，裹挟着沙砾打得人皮肤生疼。景烨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半闭着眼伸出手，想看看向南天怎么样了……双手忽地一阵温热，落入到另一双有力的手掌之中。 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来了？” 那人将景烨拉近了些，窸窸窣窣掏出了什么东西，替景烨抹去脸上的灰尘。甫一靠近那人，喧嚣狂风和无数沙砾碎石就通通消失了。景烨睁开眼，正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温寂看起来瘦了很多，一张脸显出锋利凛冽的棱角，只有那双眼睛没什么变化，依然漆黑如夜，专注地盯着景烨。他眉心微微皱起，脸上带着点不愉：“向南天，我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景烨向左侧一看，向南天额头似乎被碎石刮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他依然是那张苦瓜脸，站在温寂身后。听到温寂的问话，他声音平板地答了两个字：“保护。” “回去自行领罚。”温寂说。 向南天一声不吭，只行了一礼。景烨不由说道：“他是担心你……” “可他违背了我的命令。不仅如此，还把你带到这里来。若你……”温寂顿住，似乎想起那一日他对景烨的情不自禁，突兀地转移了话题，“我这里没什么事。” 景烨向不远处望去。这片嶙峋怪石林的正前方是一大片宽敞的空地，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无数聚在一起的仙修。他起先还在疑惑为何魔界诸人背靠这片怪石，但一看到两群人之间的地面，他就瞬间明白了—— 有阵法师。 一个老态龙钟、胡子花白的老头子盘膝坐在正道人群之前，地面上交错纵横，用朱砂画着一个巨大阵法。这阵法极其霸道，将魔界诸人死死堵在这片怪石之间，若是要跑也只能向山上退，一旦上山，毫无遮拦的山路会把魔界诸人变成移动的活靶子，任人宰割。 ……这还叫“没什么事”？ 似乎是看出景烨表情的不敢苟同，温寂轻咳一声：“你还是回去等着我，明天早上我来请你一起用早膳，如何？” ……还能等到明天？ 景烨盯着温寂看了片刻，一指地上阵法：“等你们被逼回山上吗？” 若是魔界中有人能与这个阵法师相抗，只怕就不会被堵在这怪石之间。适才景烨一眼扫过，发现魔界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包括温寂……景烨伸手一捏温寂右臂，温寂不由缩了一下，看景烨的眼神带上几分怪异——这动作实在暧昧，然而景烨脸上的表情似乎又没有其它的意味……温寂正琢磨间，右臂上又是一痛，他回过神，撞上景烨半是恼怒半是好笑的目光。 “生死关头，你竟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景烨自是不知道温寂想了些什么，只知道大敌当前，魔界落了下风，温寂这个魔尊竟然还有闲心想东想西——而且一看他诡异的眼神，就知道他绝对没想什么正经事。 男人啊……啧。 景烨顺手撕了片衣角，掏出金疮药，撩开温寂的袖子为他包扎。他低头的瞬间，一缕长发自耳边滑落，垂在了温寂的手边，随着景烨的动作蹭着他的手腕，痒痒的。 温寂的眼神跟着起了变化。 他迟疑着抬起没被景烨攥住的那只手，缓慢地将景烨那缕长发挽回耳后。这个动作简单而直接，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从前，景烨是绝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察觉到温寂缓慢而温柔的动作，景烨微微一顿，温寂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他缓缓放下了那只替景烨挽发的手，只觉自己一呼一吸都无比艰难，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马上就要溺毙在深海之中。然而景烨只是微微停了一下，脸上霎时染开一抹极浅的红。他低垂着头，小声说道：“谢谢。” 仿佛攀上了一块浮木，温寂瞬间从深海中探出头，清甜的空气涌入肺腑，有了一种不真实的充盈感。 他身旁的下属惊讶地看到，尊主笑了。 不是那种阴沉的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更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无比的笑。一瞬间，那个曾经与景烨相识的狂傲魔尊又回来了。除了景烨，他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尊主疯了。”陈遥长叹一口气，“他被那个景烨勾得魂都没了……眼睛黏在人家身上，也不怕把人再盯毛了。” 向南天：“不可。” “不可妄议尊主？”陈遥哼了一声，“我这不是妄议，是说实话。” 向南天依然是那张苦瓜脸：“景烨。” “不可妄议景烨？”陈遥难以置信地看了向南天一眼，“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开始偏向他了？仙修都是一群道貌岸然之徒，等着吧，他若是拿到解药，恢复了灵力，就绝不会呆在无涯山了——哎呦，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给他包扎伤口的向南天木着一张愁苦的脸：“我没有。” 替温寂包好了伤口，景烨把目光投向众多仙修。他一出现，基本上这些人就注意到了他，此刻正盯着他瞧。见他把目光投过来，其中一个手持拐杖的长眉老者重重一击地面：“景烨，你竟敢叛变，真是修真界的败类！今日讨伐魔头，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 景烨低头看了看脚下——他适才一直纳闷有这样强大的阵法加持，为何仙修们不冲过来，原来在魔界诸人不远处画着一条线，一道结界自这里展开，恰好将仙修与魔修隔在两边。再打量一下魔界众人的状况……有能力撑这道结界的，只怕就是身为魔尊的温寂了。 难怪温寂会受伤……景烨心中有数，当下笑了笑：“你们就是这样替天行道的？恃强凌弱，以多欺少？” 正道顿时一阵哗然：“叛徒还敢如此嚣张！” “多说什么，把他抓回去，废了他的修为！” 景烨正准备说话，被温寂一把抓住。这男人大概是心情不错，对他咧着嘴笑：“你不必替我出头，这些人，我还没放在眼里——” 景烨：“你懂阵法？” 温寂哑然：“……” “魔界中有阵法师？”景烨挑起眉。 “有是有，不过他受了重伤……” “那就是没有了。”景烨笑了笑，“不解决阵法师，今日不仅你逃不掉，我也逃不掉——毕竟我已经跟你‘同流合污’了。” 同流合污……温寂一愣，景烨已经上前一步，高声说道：“若是一拥而上，输了我也不服。不如一对一，比一比真本事，只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勇气——” 对面又是一阵喧哗。长眉老者眉毛倒竖，怒道：“有何不敢！？说吧，比什么？！奉陪到底！” 景烨微微一笑：“斗阵。”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修真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斗阵”了。原因无他，优秀的阵法师太少，也太难培养了。单单是那浩如烟海的书籍，就足够令每一个修真者望而却步。 温寂握着景烨小臂的手不禁收紧，他似乎非常强烈地想把景烨塞到自己身后去，最好永远没人注意他，更不会有这劳什子斗阵。虽说斗阵少见，但温寂清楚，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明白——不是随便一个懂得阵法的人就可以斗阵的，阵法之复杂精妙变化万千，情势逆转不过是倏忽之间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说是斗阵，其实比斗法还要凶险几分，说成“搏命”还更为贴切。 察觉到温寂的担忧，景烨安抚他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温寂皱紧了眉：“若你有什么意外，我可不会管什么一对一，直接一拥而上救你是正经。” 景烨知道这人的脾气，规矩对他来说就是狗屁，也就在景烨面前，他格外规矩。景烨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简直像个流氓。” 温寂见他眸中带笑，顾盼生辉，心中不由得一荡，几乎就想亲一亲他。但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景烨必然恼羞成怒，强行克制住了自己。他从袖筒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给你。” 景烨接过，笑道：“这是什么？” “解药。” 景烨一怔，不由自主看向温寂。魔尊懒洋洋地勾起一抹笑，带着点调笑的意味：“感动吗？不该亲我一下？” 这人—— 景烨眼中泛起湿意。他想起第四世初识时醉倒在桌边的魔尊，想起对酌时谈笑自若的魔尊，想起入梦前眉目寂寥的魔尊—— “你有没有对我，有一点点动心？” 有啊。 景烨缓缓垂下眼，扬起头，拉过温寂，在他额前印下一吻。温寂脸上的表情由调笑转为不可置信，他呆呆地盯着景烨，呆呆地抬手想摸摸额头，又呆呆地僵住。 景烨吃了解药，灵力自丹田涌出，流向四肢百骸。他向结界外走去，刚刚迈出一步，就被温寂一把拉住。他回过头，温寂连眼神都有点呆。 “我在做梦，是不是？”温寂问。 “你不会这样……你……”温寂几乎语无伦次，“我知道我在做梦，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梦境。可我求你……不要让我醒过来，好不好？” “你不会消失的，是不是？” “我喜欢这个梦。”温寂松开了景烨，对他笑，“如果是梦，一直醒不过来也不要紧。你去吧。” 景烨喉咙发紧，他很想说“这不是梦”，但很遗憾，这就是梦。 所以他只能尽力控制住情绪，点点头。迈出结界的一刹那，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个始终盘旋在心底的疑问—— 他早就在这个梦境里表现出了与第四世时的自己诸多的不同，温寂当初一眼就识破了入梦的云炽，也应该一眼就识破自己才对。 可他没有。景烨也没有因为违和被弹出去。 并不是温寂意识不到，而是他自己不愿走出梦境。哪怕明知是虚假的，温寂也愿意停留。 这人……可真傻。 . 景烨斗阵的对手就是那个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者。从他画在地面上的阵法来看，景烨不得不承认，这人或许是个劲敌。 只不过……看他的眼神有点怪？ 阵法师与阵法师之间的战斗其实是相当好看的。无数画在空中的阵法互相交错，金丝银线编织成一个又一个图案，崩碎之后散落的通常都是美丽的、宛如下雪一样的碎片。光芒和光芒闪烁，随着阵法师身形的移动与方位的变幻，还能在躲闪腾挪的同时将步法都化成阵法——尤其对于景烨这种造诣的阵法师来说，布局和构架更是如同本能一样的东西。 双方斗了片刻，景烨忽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眼前这个阵法师的阵法中规中矩，虽然威力强大，但就像是从书上拓印下来的一样，缺乏变化和随机应变。只不过这位阵法师的灵力异常强横，景烨甚至能感受到他似乎是压抑了实力。若他全力发挥，灵力只怕要比景烨高出数个层次还不止。 ……为什么要压抑灵力？ 景烨随手拍开迎面而来的阵法，勾住阵法尾部的一条线，灵力吞吐，借着阵势将整个阵法线条拆开。线条垂落的时候他低头扫了一眼，意外发现自己脚下竟形成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阵，看着十分眼熟，只不过没有阵眼。 没有阵眼的阵不足为惧。景烨没有多想，两枚掌心阵合二为一，破开对面的阵法……眼前倏地一花，那个白胡子老者竟以诡异身法闪开了他的阵，一步踏在他面前。 两人对视。 老者的眼神很复杂——从适才景烨亲了温寂的额头一下，他就一直这么盯着景烨。 “该醒了。”他说。 景烨惊讶地睁大双眼：“你是云——” 话音哽在喉咙里，一根金色线条忽地自景烨身后穿过，透胸而出。鲜血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却没有半分疼痛之感。 饱吸了鲜血的金色大阵忽然活了起来，无数交织在一起，向上盘旋、环绕……显出一个熟悉的图案——正是当初景烨在封天池见过的那个！ 这个阵法宛若一个牢笼，将景烨抓在其中，把他与整个梦境都隔离开来。景烨向阵外望去，魔界诸人纷纷冲上来，尤其是温寂，他嘶吼的声音哪怕隔了一层阵法，也依然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满是痛楚，就仿佛一头受伤的、发狂的野兽…… 景烨不由望向那张脸——温寂在哭。两行眼泪无声地淌过面颊，他双眼通红，手指在阵法的金色缝隙之间抓出了血。 景烨勉强张了张嘴：“温寂，对不起……” 梦境倏然崩塌，景烨猛地从梦里清醒过来。他坐起身，一眼看到旁边翻倒的酒杯，还有睡在一旁、满脸泪痕的温寂。 ——这梦对他来说，只怕真的是个痛彻心扉的噩梦了。 他嘴唇微微开合，看口形似乎是在喃喃说着同一句话。 “景烨，别走。” 景烨心底骤然一痛。他抬起手，又试了一次入梦术。 毫无作用。 尽管早预料到入梦术短时间内无法使用第二次，不过当景烨想起梦境最后那个熟悉的封天池阵法、那个眼神怪异的老者——一股怒气瞬间翻涌上来。他疾步走出清无殿，几乎是一路冲去了天帝寝宫，在门口被两个卫兵拦下：“仙君，陛下已经睡了——” 景烨气得要命：“我要见云炽！把水镜拿来！陛下！把水镜拿出来！！” “请您冷静！您不能这样——！” 天帝披着一件锦绣大氅，出现在了门口处。他挥一挥手，卫兵放开了景烨。 “南冥上神正在神界等你。”天帝一脸肃穆，“过来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水镜依然摆放在凌霄宫的偏殿之中，和上次景烨见到时并无二致。他迈步踏进水镜，这次出现的地方不再是南冥殿门外，而是南冥殿正中——坐在不远处矮几旁的是顾一，云炽依然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那身白衣，负着双手望向窗外。 景烨一出现，殿中二人便把目光投向他。顾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云炽却越过他向后望去，对着他身后那面水镜微微颔首，表情有点淡：“辛苦。” “上神太客气了。”天帝的身影在水镜中若隐若现。若景烨回头，便能看见这个老狐狸脸上难得一见的肃穆和认真，“上神还是和景烨好好谈谈，小仙就不打扰了。” ——天帝都要在云炽面前自称“小仙”？但这也掩饰不住云炽其实是个混蛋的事实！景烨愤恨地咬紧牙关，腰间唤情盏在一瞬间变成了通亮的红色，这让顾一不禁缩了缩脖子。 景烨表面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样子，生气的模样还真是……有点吓人。 水镜恢复平静，云炽一挥手招来一把椅子：“坐。” 景烨没动，只瞪着他：“把我从梦中召回的是你，是不是？” ……老云惨了。顾一默默喝了口茶。他当时就反对云炽强行唤醒景烨，无奈这人根本不听。要知道，依温寂那个分魂对景烨的深情……在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云炽冷着一张脸从梦里醒来时，顾一就确认他绝对是打翻了醋坛子。 对于景烨显而易见的无礼，云炽并没有说什么。他冷着脸：“你入梦太深了。” 景烨依然瞪他。 “那不过是梦境，你对温寂……”云炽停了停，感到一阵真情实感的糟心，“……不要因为梦里发生的事情动心。如果你入梦过深，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景烨没说话。 “入梦术在千年前，其实是被禁止的禁术。”云炽说，“梦境反映一个人最真实、最毫无保留的一面。从前有很多神仙，因终年不能下界，便用入梦术窥探凡间，沉沦在凡人的梦里。” 云炽揉了揉眉心：“在梦里，他们会看到许多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比如失去的人，未曾得到过的感情，难以弥补的遗憾……景烨，梦境是一个人最脆弱的部分，它能直击内心，让你不自觉就沉沦在里面难以自拔。你想想看，你会对温寂迅速产生感情，真的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还是因为你始终在内心深处对他感到愧疚和遗憾，想要弥补他？”云炽毫不掩饰言辞间的犀利，直视着景烨。似乎察觉到景烨的愣神，云炽又叹了口气，“你在梦境结尾还会记得入梦的初衷吗？” “这个梦满足了你内心深处的愧疚感。”云炽长长的云袖垂在地上，如水波一样摇晃，他那与温寂酷似的眉目也显得格外寂寥，“但它不是真的。若你全身心沉浸在其中，你恐怕在醒来后会越发觉得空虚，总是希望能重回梦境。” 云炽一挥手，充沛灵力随着他的动作吟风弄月般挥出，悬浮在空中展开一幅巨大的水幕。水幕上显出一个漆黑空旷的空间，宛如浩瀚夜空，无数蓝色的光点点缀其间，死一般的安静。 “这是轮回井内部。”云炽说，“这些光曾经都是神仙。他们以入梦术窥探凡界，却在梦境中迷失，最后再也没有醒来。无奈之下，他们被安放在了轮回井内，随着时间的推移，醒不过来的人就会永远消失，变成这些光斑，汇入轮回井中。” “……我明白了。” 喝茶的顾一不禁扫了云炽一眼——老云没说出一点，以他的阶位和境界，就算景烨真的醒不过来也能把他拽出来。所以根本原因还是他吃了自己分魂的醋吧…… 顾一摇摇头：男人啊。 景烨没有注意到顾一的动作。他原本只是觉得云炽多管闲事，但云炽解释之后，他满腔的怒火大部分都冷却了……毕竟是云炽自己的分魂，景烨充其量也就是个帮工。云炽都不急着收回分魂，景烨又有什么可着急的……这样想着，景烨开口道：“不瞒上神……”他带了几分试探之意，“最后上神使用的阵法似乎很复杂，我想了解一下。” 顾一没憋住，“噗”地一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景烨和云炽都看向他，景烨疑惑，云炽则拼命给他使眼色。顾一故意装作看不见，取笑道：“老云还会阵法？他连阵眼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云炽：“……” 景烨表情有点古怪：“上神与我斗阵时，用的几个阵都很复杂。” 顾一挑挑眉：“哦？你画出来我看看。” 景烨在空中画出那几个阵，刚刚画了两个，顾一就开始笑：“这是他照葫芦画瓢从书上学来的。你看，”他唰唰唰不知从哪儿摸出好几本书，“《阵法》《奇阵》，还有这本：《阵型起源》……我说他入梦之前为什么非得叫我找出这几本书，翻得我一手的灰。” 景烨：“……” 云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只看了半个时辰。” “是啊，亏得你都能记住。”顾一丝毫没给他面子，继续笑，“我看你为了追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云炽毫不客气把茶杯怼在了顾一脸上：“喝你的茶。” 景烨：“最后一个阵，也是这些书上的吗？” 顾一拿开茶杯：“什么阵？” 景烨画了一遍记忆中的封天池大阵，这个阵实在复杂得很，然而他只画了一半，顾一的脸色就逐渐转为严肃。 “你居然用了这个阵？”顾一抬头去看云炽，“我还以为就算天再塌一次，你都不会用这个阵了。” 云炽：“……我并不精通阵法。” 简而言之，景烨斗阵的最后其实马上就能战胜云炽了，云炽别无他法，只能用了这个阵出来。然而听顾一的口气，此阵似乎并不一般。 景烨斟酌了一下词语，试探着说道：“这个阵法很复杂，上神是否愿意赐教？” “赐教？”顾一嗤地一下差点又喷出一口茶。他摇了摇头，“此阵就在神界。” “我能否……” “当然可以。”云炽接口道，“我带你去看看。”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大概也只有你有胆子这么说了。”顾一懒洋洋地说。察觉到景烨投向他的疑惑眼神，顾一笑了笑，“这个阵很特殊。” “特殊？” “是的。”顾一说，“它看脸。尽管老云是个对阵法一窍不通的家伙，但此阵却从未攻击过他。纵观整个神界，也只有老云能接近……若换了是我们，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听起来，它似乎像一个人。” “谁说不是呢，还是个蛮势力的人。” “你们到神界比我晚得多。”云炽嗤笑，“它不尊敬你们实属正常。” 顾一向景烨语重心长地说：“看到没，这么自恋的男人，如果跟他过日子，你以后有的受了。” 景烨：……？ 云炽拉过景烨：“他喝多了，疯了。” . 阵法距离南冥殿很远，云炽召来了鲲鹏，载他们二人过去。鲲鹏风一样穿梭在云海之中，景烨问：“北玄上神来到神界的时间要晚于其他上神吗？” “顾一不是最晚的一个。”云炽说，“姬崇是最晚的一个。” “东曜上神？” “对。”云炽歪着头，懒懒散散地歪在鲲鹏背上，身上金丝银线绣成的长袍花一样散开，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上神，倒像是凡间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若他手里再拿把扇子，那显摆的模样就是活脱脱一个纨绔。 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凤眼，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异常惑人，尤其在用这个姿势和神态歪头看景烨的时候，几乎与当初刚刚化成人形的萧扶黎一般无二。 “因为他们化神的时间都比我晚，所以关于这个阵法，你问我就对了。” 就是因为问你才觉得不靠谱吧……景烨暗自腹诽，却没敢说出来，依然维持着他彬彬有礼的模样。虽说早先因为气愤云炽自作主张把他拉出梦境，景烨发了点脾气，不过既然上神并没有计较，他也就不会自讨没趣……景烨一副乖巧的模样坐着，如果不是腰间唤情盏的颜色黑得深沉，云炽还以为他真的对自己很恭敬。 他想了想，觉得这是个难得刷景烨好感度的时机，于是支起身体，坐到景烨身边：“早知道你对这个阵法这么感兴趣，我应该带你去看看的。” “怎么好麻烦上神？” “不麻烦。”云炽巴不得景烨麻烦他，立刻挥挥手，“神界就和自己家一样，你到这里不用拘束。神界也就这么几个人，我们一年到头也很难有一个客人，你来还能热闹些。” 景烨：“……” 出于礼貌，他点了点头。 “总是通过水镜出入不太方便，回去我在你的住处开一个传送阵，就能经常往来了。”云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顺杆爬，立刻接口，“我听说你对茶很有研究？” “我喝的只是凡间的粗茶……” “事无贵贱嘛。”云炽笑得格外的嘚瑟，“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经常到我这里来坐坐喝茶？我那里也有不少凡间的茶，只不过顾一那个家伙饮茶如饮牛饮马，毫无趣味。你若是能常来，正好教教他。” “小仙怎么敢对上神——” “你太生疏了。”云炽笑道，“好歹也在梦境里和我的分魂经历过生死，这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如此交情，有什么不敢？” 莫名其妙和最高上神成了生死之交的景烨：…… 云炽瞄瞄他腰间的唤情盏，好歹颜色……浅了一点，也有可能是错觉。 . 鲲鹏掠过广阔无垠的云海，最后停了下来。景烨与云炽下了鲲鹏，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一片五彩斑斓的光芒。 金色的线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堪称壮观雄伟的法阵，将那片五彩斑斓的光芒围在中间。景烨不由微微睁大眼，向前走了一步，注意到那片光芒是一片平铺开来的石子。这些石子光彩流离，一颗一颗宛若晶莹剔透的宝石，笼罩在金光之中，紧密地镶嵌在一起。 这场景……竟和他记忆碎片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景烨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两步，神情有点恍惚。手臂上忽地一紧，是云炽拉住了他。他已经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嘚瑟表情，模样转为肃穆，拉着景烨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上前了。”云炽简洁地说，“这阵法的威力，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它叫什么阵？” “封天阵。”云炽说，“当年女娲补天就在这里。” 景烨不由极目远眺，向远方望去。两人伫立在云海筑成的重峦叠嶂之中，层云起伏，波澜壮阔，浩浩汤汤如大海般向远方蔓延。视线所及之处，的确有一片不规则的空洞，被光芒闪烁的石子镶嵌、拼接在一起。阵法金色织线交错纵横，向远处推开，仿佛泛起浪花的海面，波光粼粼。 每一处景象、包括边缘能看到的细小裂纹，都和景烨记忆碎片中的景象一模一样。景烨不由下意识咬住唇——他从未到过神界，怎么会见过神界的景色？ “怎么了吗？” 云炽注意到景烨神色不定似有心事，出声询问。景烨听到他的问话，眸光微微一闪：“封天阵，莫非和仙界的封天池有什么关联？” 云炽：“……你到过封天池？那在九重天境是禁地吧。” 他抓着景烨的手用上了几分力，景烨不禁抬头看他，恰好与他漆黑深邃的眼眸撞在一处。这位上神在浩瀚云海中长身玉立，他不笑的时候，竟真的有几分高山之雪的清冷之气。 景烨联想到第二世时那个冰冷如玉的晏寒，心中首次对云炽升起一丝怵然。他抿了抿唇，这才开口道：“……我见过封天池阵法，和这里的一模一样。” 云炽盯了他片刻，忽然失笑：“你以为我要罚你？” 他松开了景烨的手臂，转而把景烨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语气平缓：“封天池禁地不归我管，我不会因为你擅自闯入就罚你。”他停了停，“何况，我怎么——” ——我怎么舍得。 这话被他咽了下去，他顿了片刻才说道：“这里的确和封天池有关。” 他沉吟着说道：“当年女娲补天之后，在这里留下了一个阵法，就是眼前的这个封天大阵。封天大阵贯穿神界与仙界，其作用就是封印补天石灵气，以维持神界的正常运转，以免神界崩塌，到时会是一场由上到下、玉石俱焚的灾难。” “可是不知为何，封天大阵没有阵眼。” 景烨想起自己和简煜成闯入的那座阵法……的确是没有阵眼的。那条金色巨龙只是起到一个守阵的作用，由于没有阵眼，导致整座复杂的阵法出现了微小的变异，它会捕捉进入的每一丝灵气并吸收，用以充盈自身。 正因为如此，景烨才会被抓住，简煜成才会被迫牺牲。 果不其然，云炽说道：“没有阵眼的封天阵，对闯入者来说会是一场灾难。它原本只是封印补天石灵气，但没有阵眼，它会发生变异，吸取闯入者灵力，直到抵达一个度，才会停止。这大概也是封天池会成为天条禁地的原因。” 景烨敏锐地察觉到他用词的不同：“大概？” “我也是从神界古籍中看到过这些内容。”云炽笑了笑，“我看起来还算年轻，没有上万年那么老吧。” 景烨：“……” 他自动无视了云炽的油嘴滑舌：“可北玄上神说过，此阵很特殊——” “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云炽说，“在我的印象中，它会不分敌我攻击每一个闯入者，除了我。” 说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向那金色的织网伸出手。在景烨的注视下，他的手完美融入到一片溶溶金色之中，他微一抬手，就把阵法掀开一角，和掀开一页纸没什么两样。 “我猜测过原因。”云炽说，勾起唇开始笑，“或许它觉得我帅。” 景烨：“……” 如果顾一此刻在这儿，一定会和他达成一个共识——云炽是真的，不要脸。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如果……”景烨说，“我是说如果……有人曾经被卷入到阵中，他还有没有可能活着？” 云炽微微顿住，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景烨。片刻，他突然开口：“你在找人？” “没有……” “我说过，我不会因为你擅闯封天池禁地就罚你。”云炽一下一下卷着手里那片金光闪闪的结界，就像把玩着一个什么玩意儿，“我想听你说实话。” “……好吧，是的。” 云炽：“他是你什么人？” “我……一个朋友。” “普通朋友？” “不……”景烨心情有些沉重，“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云炽抬眼看着他。 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又有求于云炽，景烨说什么都得把话说完。他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我其实不擅灵力。” “这个我知道。” “我——你怎么会知道？” 在景烨诧异的目光中，云炽轻咳一声。他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早就让天帝把景烨这些年在仙界所有的行为都说过一遍，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早就关注他很久了。他只能摆了摆手：“这不重要，你继续说。” 景烨狐疑地看着他——他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但还是继续说道：“因为我修炼了很多年，灵力都没有丝毫长进，所以……我朋友就想帮忙。” “他认为我灵力没有长进是因为之前被封印了，这种封印从内部很难破除，想借助外力刺激，尝试着解开封印。所以他就带我去了封天池。” ——这行为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封天池是九重天境中灵气最盛的地方，若想解除封印，或是提升修为，封天池都是最好的去处。如果它不是禁地之一，只怕都要人满为患。 然而云炽再次露出古怪的神情：“你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景烨点点头。 “他被封天阵卷入其中了吗？”云炽神情怪异地问，“死了？” “也许没死。”景烨说。 “你这么多年努力修习阵法，就是为了找他？” “是。”景烨说，“他消失以后，我放弃了修行灵力和仙术，转而修习阵法。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破解此阵，把他救出来。” 云炽带着古怪的表情沉默了半晌：“你对他真的只是朋友？” 景烨：“……” 景烨腰间颜色刚刚浅了一点的唤情盏又有加深的趋势，云炽急忙补救：“他叫什么，是不是叫简煜成？” 景烨：“……你认识他？” 连敬语都不用了，景烨漂亮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云炽几乎能预见到自己说了实话的后果，然而……他必须得说。 “简煜成是我的分魂之一。”云炽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简明扼要地说，“他应该不是死了，而是被我收回了。” 景烨：“……” 他腰间的唤情盏又变回深黑色，几乎和锅盔没什么区别。 云炽内心长叹了口气——他太难了。 . 其实真怪不到云炽头上。 简煜成是云炽的第一次分魂，那时他想得也很简单，把这个分魂塞进轮回井，从轮回井下界后将会洗去他全部的记忆，然后放任自流……历劫完成他就会回来。 没想到第一次分魂没什么分寸，云炽分出来的这个魂魄太强大，如果下到凡间，效果就等同于神仙下凡——祥瑞出现，彩云飘飘，仙乐共鸣……如果再夸张一点，这个魂魄或许随便一个仙术，就能把凡间半块大陆削平。 没有办法，云炽只好把他投向仙界，于是简煜成降生在了仙界。 然而即便降生在仙界，简煜成也是天赋过人，强得令人咂舌——这才有了景烨看到的……整天睡懒觉但灵力依然强悍到令人发指的简仙君。 那次历劫了结得也很戏剧性，简煜成下界后因变成了一个懒懒散散的天才，整天混吃等死毫无追求，年纪轻轻仙阶就仅次于天帝，因此更没有什么心愿。然而遇到景烨后，他突然从毫无目标的状态中□□，产生了一个新的心愿：他希望景烨平平安安。 当他为了救景烨牺牲自我时，这个心愿就达成了。但巧的是，他被封天阵困在了里面，封天阵的力量是全盛时期的云炽都要退避三舍的，更何况一个分魂，于是简煜成就被困在封天阵里，被封天阵夺走了他的全部灵力，而且由于和云炽有联系，灵力流失还影响到了云炽。 云炽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流失，一番探查过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简煜成从封天阵里带走，并收了回来。由于简煜成回归的方式并不是通过轮回井，导致这次历劫并没有完成，云炽不仅无法提升神阶，还由于最后简煜成进入封天阵而被迫损失了不少的灵力。 “如果一定要计算的话，流失的灵力大概足够把三个凡间大陆削平。” 云炽无奈地结束了他的话。话音刚落，他意外发现景烨腰间的唤情盏居然微微闪烁了一下，漆黑中透出淡淡的鹅黄色，调和下黑色甚至浅了许多——景烨在因为他的话感到愧疚？ “难怪……他和你一样都不会受到封天阵的影响。”景烨睫毛微微一颤，表情缓和了许多。他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封天大阵，“难怪封天阵不会攻击他，反而首先选择我。” 他停了停：“上神为何不早说？” 云炽把手里那片纸一样薄的金色结界放下：“收回分魂后，我丢失了有关你的样貌记忆，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和分魂经历过的一些事。” 他在“丢失”上微微加重了语气，果不其然，唤情盏的颜色又浅了些，开始向一种温暖的驼色转变。云炽简直心花怒放——这是景烨第一次明确的、肉眼可见的对他态度好转！ “忘了我？”景烨的声音略带疑惑，“是只忘了我的样貌吗？为什么？” 心情大好的云炽脱口而出：“下界前我给他施了个神术，他回来后会模糊有关心上人的记忆。”他耸耸肩：“类似于忘情仙露的作用，以保证自己灵台清明，神魂合一——” 原本颜色正在变浅的唤情盏在他的热切注视之下唰地黑了个彻底，云炽话音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他不由得去看景烨的表情，长相俊秀的青年面无表情，缓缓启唇，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 “心、上、人？” ——他把简煜成当最好的朋友，结果这个朋友却想睡他！？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一看景烨的脸色，云炽就意识到大事不好，急忙说：“分魂的行为我控制不了。那只是简煜成，不是我……” 景烨没动，没说话，有点糟心地想起简煜成曾经用过的一个比喻。那时他赖在景烨清无殿小睡，景烨为他拿来被子盖好，还认认真真替他垫高了枕头。简煜成半阖着眼，吊儿郎当地笑着，戏谑道：“小烨，你简直像我的童养媳。” 景烨对他的不正经早就习以为常，给出的唯一反应就是对天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想过……他竟是认真的。 心绪烦乱，酸涩又复杂——简煜成就这样带着他从未言明过、也从未被景烨正视过的感情，选择了死亡。 虽然他只是云炽的一个分魂，但那时不明真相、以为自己是个“人”的他，又怀着怎样的想法呢？景烨永远、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而这一切——都怪云炽。 景烨愤愤想着，神界有四位上神，为何独独只有云炽无法离开神位下界？他总觉得并非是云炽做不到，而是他根本懒得这么做。再联想简煜成吊儿郎当、毫无正形、懒散成性的性子，景烨就愈发觉得会是如此。 . 看到景烨冷着脸回来，云炽僵着笑跟在后面，顾一就知道……云炽又把事情搞砸了。 一踏进南冥殿的殿门，云炽就不停向顾一使眼色，顾一只装作看不见——该有个人治治云炽了。他怀着喜闻乐见的心情，摩挲着手里那个茶杯，琢磨着要不是他没办法直接下到仙界，他都想助景烨一臂之力，趁早帮云炽升阶。 景烨走到水镜前，向顾一和云炽分别行了一礼，规规矩矩的：“小仙告退了。” “我回头在你殿里开个传送阵。”云炽说。 景烨偏头看着他，等他说完，才又恭顺一礼：“不劳烦上神。上神想传召时，尽可通过水镜，小仙必定立刻赶来，决不懈怠。” 向来伶牙俐齿的云炽……说不出话了。 景烨又对顾一行了一礼，顾一幸灾乐祸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大意是——干得漂亮。景烨忍不住翘了翘唇角，顾一向他眨了眨眼。 这明显不加掩饰的“眉来眼去”让云炽觉得自己被排斥了。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换来顾一一个夸张的、诧异的眼神。云炽转头去瞪顾一，身后水镜微微一响，景烨已经离开了。 “……你和我有什么仇？”云炽咬牙切齿，“一定要和我抢人？” “别误会。”顾一说，“我只是讨厌别人把茶水糊到我脸上。而这几天，你已经无数次这么做了。” 云炽十分欠打地嗤笑了一声：“这可是本君最好的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既然已经飞升上神了，就别总想着凡间那点事儿。再执着，你想见的人也回不来了。” 顾一：“……” 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里的茶盏：“你不也是一样？” “他回来了。” “如果你认为这叫‘回来了’，那我无话可说。”顾一耸耸肩，“我劝你有空和我赌气，不如再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没想起来的。” 云炽沉默了。透过模样精致的窗牖，南冥殿外的桃花已经开了。阵风吹来，云霞一样的花瓣簌簌而落。三足金乌掠过天际，璀璨热烈的光芒穿过雨一样的落红，温暖而柔和地探进大殿。 顾一背对着这光芒万丈的太阳，眉眼间构成数道落寞的阴影。 “他还活着，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他说，“我就心满意足了。” “即便他被困在这里？” “能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奢望。”顾一苦笑，“老云，你就是想要的太多。” 云炽听到这话，倏然回过头来。他英俊的眉眼在东方掠过的金乌光芒照耀下，宛若精雕玉琢过的美玉一般。他勾起唇，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张狂又无畏。 “想要的太多？”他挑眉，“我只是——不认命。” . 景烨返回清无殿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三足金乌的光芒被包裹在厚厚的云层里，毛茸茸的，像一颗金色的茧蛹。 景烨在台阶下站住。 台阶上坐了个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不堪地垂下来，一身金光灿灿的衣袍在这熹微晨光中格外显眼。这人抱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许是察觉到台阶下的景烨，他从喉咙发出一个沙哑的轻音，听起来十分模糊。 “……烨。” 景烨的胸腔又泛起熟悉的酸涩和疼痛感。但此刻不是梦境，他只是一个“失忆”的角色。因此他换了一副神情——脸上微微浮起一丝担忧和小心翼翼，以及属于陌生人的礼貌疏离。 “……上仙大人。”景烨小声说道，“……您坐在这里干什么？” 温寂没动。 景烨上前两步，心里怀着点忧虑——温寂的状态看起来一点都不好，似乎宿醉还未清醒，还沉浸在梦境的混乱之中。景烨稍稍靠近了他，向他伸出手，想看一看他的状况。下一刻他忍不住惊呼一声——温寂长臂一伸，一把将景烨拉得站立不稳，跌进他怀里。 “大人，您——！” 景烨震惊慌乱地想推开他，却被温寂骤然收紧的手臂束缚得动弹不得。温寂把脸埋在他的长发里，深深吸了口气，随后一点湿润沾上了景烨的面颊，景烨的挣扎不禁戛然而止。 “你还活着。”温寂的声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他不断地重复这一句话，死死地抱着景烨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用入梦术影响过后的梦境会特别真实，真实得几乎让人以为那是现实……景烨想起云炽警告过的话——“沉沦在梦里再也不会醒来”，再看看温寂的状态，心中难受得无以复加。 尽管是云炽的分魂，但他们依旧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包括简煜成在内……景烨一时有些茫然。他对简煜成是纯粹的友情，对温寂或许是愧疚之情……从云炽身上，他偶尔能隐约看到这两个人的影子。那么他对云炽又是什么感情？ 看看差点崩溃的温寂，再想想云炽……景烨觉得，他果然，还是讨厌云炽啊。当初云炽说他不能离开神界才分了魂下界，可神界明明还有三个神，难道少了一个南冥上神天会塌下来吗？ 造了分魂出来，有必要这么折磨他们吗？ 云炽当然不知道他在景烨这里的好感度不升反降，因为神界出了一件大事。景烨大概也没想到，他竟不幸一语成谶—— 封天阵真的塌了一角。 然而现在此事还未对九重天境造成什么影响，景烨还有另一件大事要焦头烂额。温寂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景烨头被他下颌抵住，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温寂断断续续的沙哑嗓音逐渐停止。温寂做了个微微抬头的小动作，应该是有人来了。 此人默不作声地驻足，犹如实质性的目光投在景烨背上，宛如芒刺。 随后，他开口了。 “小烨儿。” 只这一声，就让景烨汗毛倒竖——步！清！风！ 景烨从未像此刻这样庆幸，自己扮演了一个“失忆”的角色。大概也正是因为他的“失忆”，步清风才只是温和地站在那儿，而非微笑着拔剑把温寂一劈两半。然而就算是这样，也很可怕了——步清风语气温柔，但其中蕴含的杀气却有如实质：“温仙君，小烨儿，你们在做什么？” 温寂的手动了一下，景烨得以顺利脱身而出。他站直了身体，向步清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上仙。” 温寂也随之站了起来。除了眼睛有点发红，他已经恢复了正常，面对步清风绵里藏针的语气，他咧嘴一笑，挑眉：“烨儿和我做什么，你看不见吗？” 步清风对他这明显无礼的挑衅也不甚在意，只做出关切的样子：“温仙君若是晚上睡不着，大可去找药老炼一副有助安眠的药。小烨儿自小心软，你如此作为，只会让他为难。” 步清风实在是厉害啊……景烨在心底暗暗想着。这番话明显隐含着“景烨只是因为心软才会让温寂这样抱着，别多想”的意思，尽管从前在宗门内时就能感觉到步清风的厉害，但景烨从未想过步清风会这么厉害。明明笑着，语气也很温和，却足够把温寂气个半死了。 ——云炽那种人是怎么分出步清风这样的性格的？ 然而出乎景烨的预料，温寂并没有动怒，仅仅是向景烨的方向投去眼神复杂的一瞥。这一眼里包含了千万种情绪，不舍、眷恋、庆幸、心痛……只要步清风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来这两人间绝对发生了什么，而且绝对不是简单的“发生”！ 步清风凤目微眯，但他何等城府，依然不动声色，而是笑眯眯转向景烨：“现在不过天色刚明，小烨儿在这里做什么？” “回上仙大人的话，”景烨用怯生生的声音说道，“温上仙昨夜前来，同小仙吃了些酒。小仙不胜酒力，有些头晕，出门转转……没想到在花园里睡着了，这时才醒来。” 这句话巧妙解释了景烨和温寂昨夜“发生”了什么。果不其然，步清风听到后微微一笑：“小烨儿该多加小心才是。即便是神仙，也会受凉的。”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往景烨的袖子上一扫，果然见他袖口微湿，像是被露水打湿的。他哪里知道这是神界云海中的水汽所致，只以为景烨所言是真的，笑容也真挚了许多：“我惦记着小烨儿的失魂症，今日特意来看看。” “多谢上仙。”景烨见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只能在心底暗叹一声——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掉。于是对温寂和步清风两人道：“两位上仙何不进去坐坐？” 步清风颔首，温寂却说：“我就不坐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倒v开始) 他现在一看到眼前这个礼貌又疏离的景烨就感到心头像被人掐了一把那样难受。尽管明知那只是梦境, 他却忍不住一直去回想，那个梦里的景烨对他如何温柔，如何细心, 甚至于……他能感受到梦里的景烨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 两者间巨大的反差甚至让他产生了恍惚感——眼前这个景烨是假的，梦里那个才是真的。而看到在一旁微笑着的步清风, 他又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厌倦感——在凡间见多了如此虚伪的人，他此刻提不起一星半点要搭理他的兴趣。 尽管如此，温寂对于觊觎自己所有物的人向来不吝啬于嘲讽几句。他瞥了步清风一眼, 道：“我不与伪君子同室而处。” “温仙君在说什么话？”步清风半点没有动怒，微微一笑，“小烨儿刚刚回来的第一天，你我就曾在此处见过面。莫非仙君记性不好？” 他停了停, 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对温寂拱了拱手：“在下忘了, 仙君曾为魔修，所行之道与我等自然不同, 或许这等小事, 不值得仙君挂怀。” 温寂面露嘲讽：“步清风，我宁做真小人，也绝不屑于做你这样的伪君子。你做过什么, 该不会也忘了吧？” 一旁的景烨心思微动：听上去, 好像温寂拿住了步清风的什么把柄。但这怎么可能……先不说步清风此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他们两人也根本不在同一世。步清风在第一世，温寂在第四世, 前后相差上百年，温寂又能知道什么？ 他不禁瞥了步清风一眼，然而一如往常，步清风那张温和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温文有礼地微微颔首：“多谢温仙君提醒，在下记性不错，绝无温仙君的毛病。” 温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挑眉道：“你有空替我担心，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这次景烨捕捉到了步清风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如一柄出鞘的利刃，滑过杀气逼人的锋芒。然而仅仅是一瞬间，这锋芒就从步清风眼底敛去，他又恢复了那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模样。 “温仙君说得是。” 温寂又冷哼一声，眉宇间闪过一抹阴郁。然而当他看向景烨时，这抹阴郁又变为了复杂。他定定盯了景烨半晌，方才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烨儿……我明天再来看你。” . 温寂走后，步清风到景烨殿中坐了坐。 他来得太早，坐了小半个时辰，太阳的光芒才穿破云层，自天边铺洒下来，为冷清的清无殿中平添了几分温暖。步清风端着茶，微微眯起眼，注视天边的光芒。 片刻，他忽然开口道：“尽管于你而言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但对我而言却仿佛还在昨日。” 景烨做出疑惑的模样：“上仙是说……” “你忘了。”步清风微微叹息一声，“我少时身患有疾，双目不能视物。” 景烨愣了一下，在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搜寻了片刻——的确有这么回事。第一世中的天才大师兄，一开始实际上是个双目不能视物的盲人。然而他此刻扮演的是一个失忆角色，因此只能维持着疑惑不解的模样，听步清风温言叙述他早就已经知道的内容。 第一世中的步清风，少时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惨。 他早早就被师父收为弟子，因此排行第一。尽管他天资过人，却因目盲而无法修行符篆，看不见书，其余修习内容，也必须自己一点一点摸索。 也由此，他的许多修习内容较同门要弱上许多，实战时更是饱受目盲之苦，许多次都因双目不能视物而法术打空，符篆扔反，甚至误伤同门。 于是宗门内开始私下流传一句话——大师兄步清风，白白辜负了那一身的灵力和过人的资质，如果没有师父在，他就等同于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废物。 景烨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入门很晚，后来上山时也只是听同门师兄弟私下讲过。步清风虽然是宗门大弟子，旁的人却多半瞧不起他，还有人为二师兄抱不平，内容多半是，步清风天资与二师兄不相伯仲，实战却差一大截。若非早入门一年，恐怕如今宗门的大师兄，应该是二师兄才对。 景烨那一世心软，听了大师兄的过去，顿时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同情。直到和步清风第一次相见，当时步清风因看不见正在书阁摸索着找书，景烨主动上前：“师兄要哪本？我来帮师兄找吧。” 步清风顿了顿：“我要找《相术》这本书。” 景烨轻而易举找到了它，把它递给步清风，还对他展颜一笑：“找到了。” 步清风却迟迟不接，只盯着景烨“看”。片刻，他对他浅浅一笑：“多谢。你声音听着陌生，是新来的师弟吗？” “是啊。”景烨笑嘻嘻地说道，“大师兄好，我叫景烨。风景的景，煌煌烨烨的烨。” 步清风接过那本书，微微垂下眼，内心却仿佛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浅浅的涟漪。 ……真是个光辉灿烂的名字，就如同他的人一样。 . “于你而言，现在的我只是陌生人。”步清风静静说道。他双手捧着茶杯，仿佛陷入了沉思，“但于我而言……” 他性子较温寂内敛许多，自是不会说出后半句话，只低低一声叹息。许久，他才缓缓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说了这么多，我无非是希望你不要那么惧怕我而已。我对你并无半点伤害之意。” 景烨沉默半晌：“……多谢上仙美意。” 步清风忽地抬头向后殿方向望去，唇角含了一缕笑意：“你朋友似乎是来找你的。” 景烨也随之望去，谢烟站在帘帐之后，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没料到自己被抓了个正着，此刻满脸震惊。他在原地僵了片刻，才硬邦邦地、同手同脚地从殿后蹭了出来，小声道：“……我只是想找点水喝。” “我们一会儿要去凡间。”步清风微笑，“不妨一起同去。” 谢烟张大了嘴：“凡……凡间？” 步清风：“我与小烨儿师出同门，如今重聚，理当故地重游。你是小烨儿的朋友，带你同去，有何不可？” 谢烟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好！”他拉着景烨一通猛摇：“景烨景烨我需要准备什么？” 景烨：“……” 他什么时候答应去凡间了啊！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我不……” 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 景烨手腕上就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让他把后半截没说出口的拒绝硬生生咽回到了肚子里。 他差点忘了，云炽的分魂无意中给他安上了位阶令, 无意识压制时他根本没法拒绝分魂们的要求。 “小烨儿怎么了？”步清风转头关切地看着他，“哪里不舒服吗？” ……是啊他非常不舒服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笑面虎啊！！他就不能安静待在自己宫殿里等景烨上门问话再乖乖配合他历劫完成吗！ 景烨静默了片刻, 露出一个格外勉强的笑容：“多谢上仙关心，我没什么事。” ……他太委屈了。 谢烟那个傻白甜还在一旁雪上加霜：“我从来没去过凡间，景烨景烨, 凡间好玩吗？” “……好玩。” “都有什么好玩的？”谢烟满眼憧憬，“我听说会有很多好吃的，比仙界这些花蜜啊果子啊茶啊之类的东西好吃多了！” 景烨：“……”你对茶有什么意见！？ “我听说还有会飞的风筝！” 景烨：“……”你自己也会飞啊！！ 他被谢烟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头大如斗，不胜其烦, 偏偏还要维持失忆小白花的形象, 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维持一个面具似的微笑表情，笑得脸都快僵住了。 步清风双手抄在袖中, 微笑着看谢烟追着景烨问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凡间有糖葫芦。” 谢烟：“那是什么？葫芦还能蘸糖吃？” “不是。”步清风忍着笑, “去了就知道了。小烨儿当年很喜欢吃这个，记得有一年上元节师父闭关，他硬是求着我拿了宗门两串钱摸到山下去买糖葫芦吃, 一人吃两个, 回去以后就拉肚子了。师叔问他怎么了，他还不肯说。” 他一边说，一边温和地看着景烨：“最后师叔发现少了两串钱, 差点查到他头上。我们那个师叔是个老财迷。” 谢烟：“为什么最后没查到景烨？” 步清风笑笑没说话，景烨却知道——因为最后步清风替他顶了罪，说是自己贪嘴，偷拿了宗门里的钱跑出去买吃的，结果被气得要命的师叔打了十个板子，在床上趴了四天。 景烨还去看过他的。 这么想想，步清风尽管偏执，有城府，表面笑眯眯实际是个笑面虎，但实际上他还真的从未做过任何伤害景烨之事。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如今在仙界，他都极好地拿捏着一个分寸，永远踩在景烨的底线之内，不远不近。 ……这样的人和温寂完全不同。他永远不会有炽热如火的感情，亦不会明明白白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只在一举手一抬足间展现出他细水长流的关心。 “好了。”步清风站起身，“既然要下界，现在就走吧。” 谢烟真是比参加天帝的琼芳宴还高兴了。不过这小孩在高兴之余还没忘了提问：“我听说神仙不能随意下界的……是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较凡间之人高出一个境界，会无意中影响到凡间，或是给凡间带来灾难……” 步清风微笑道：“那只是指一部分神仙。你们……没有这个顾虑。” 景烨瞥他一眼：“那你呢？” 听到景烨问话，步清风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奇怪了起来。他看了他片刻，又恢复到微笑的模样：“我只需要压制境界就可以了，远没有神界之人来仙界那般麻烦。”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景烨心中一跳——步清风为何会无故提到神界？他意识到了什么吗？ 想到这里，景烨不禁向后殿方向投去一瞥——云炽说过会在他的殿里开个传送法阵，以免每次通过水镜时都必须要通过天帝，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开。但听他说话的意思，似乎他一直在关注九重天境中景烨的动向，或许当他们离开时，云炽就会开阵了。 这么想着，景烨微一躬身：“上仙请。” . 景烨本以为步清风所说的“下界”是指凡间某个普通点儿的地方，他带着两个小神仙走一走，玩一玩也就罢了。没想到他指的……竟然是第一世中景烨和步清风曾修仙的归云山。 第一世时，归云山上的归云宗为天下四大修仙派之一，虽排不上榜首，却也是修仙圣地，足够让无数修士趋之若鹜。当时归云宗的入门考察极严，灵根三等以下入门也只能是杂役。 步清风自不必说，他一等灵根，天资过人，也是师父收回来的第一个弟子；景烨当时却十分危险，灵根三等，卡在线上，差点就成了端茶倒水的跑腿杂役，幸好师父偏爱，他才没去厨房帮工。 几人通过落英台下界——这也是神仙不必洗去记忆入轮回下界的唯一方式。景烨和谢烟因仙阶比较低，灵力也不甚强，下界时并没有遭什么罪。反倒是步清风，他比景烨仙阶高了整整五阶，地位仅次于天帝，加上灵力强横，从落英台出来时脸色就异常难看。 “你还好吗？”谢烟这小孩早就把步清风当成了自己人，顿时一脸担忧，“要不要去那边休息一下？” 步清风摆摆手，笑了一下：“我没什么事。” “你这么高的仙阶，下界时必定受罪。”景烨说。他从书中看过，像步清风这种境界的神仙，若想下界，其一是要压制境界，其二便是接受落英台给予的禁制，会把他三分之二的修为都尽数封住，这个过程十分痛苦，不亚于把骨头碾碎再拼起来，所以景烨的语气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点疑惑：“为什么一定要到凡间来？” ……还是归云宗。 虽说在宗门修行时的景烨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但对步清风来说可不是如此。他失明的那段日子，仅仅是听说，就已经让当年的景烨觉得心酸。 步清风没有说话。 当年香火鼎盛、为天下四大修仙派之一的归云宗如今已经破败衰落。凡间此刻正是早春，归云宗地处归云山山巅，积雪未融，崎岖的山路上连一个人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和连绵不绝的雪地。几人走了一小段路，便看到归云宗有些破旧的大门。 朱红的门柱掉了漆，显得有些斑驳，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守门的只有一个弟子，穿了一身磨起了毛边的粗布衣服，没精打采地靠在门边，百无聊赖地抠着柱子上掉得差不多的红漆。 三人在门前驻足，景烨和步清风抬头望去。头顶那块“归云宗”的牌匾掉了一半，歪歪斜斜地悬在那里，风一吹就是一阵令人胆战心惊地晃悠，几乎让人怀疑它怎么能挂在上面那么久。 见三人站在那儿，守门的弟子懒洋洋地抬了抬眼，随后就像被勾了魂似的直直地盯着景烨。他入了这个三流修仙派已经有两年时间，掌门也没什么本事，整个宗门破乱得就像是个假修仙派，何时见过景烨这般丰神俊秀的人物？ 他目光黏在景烨身上扯不开，一旁谢烟叽叽喳喳地念叨些什么“这里好破啊”“匾上好多灰啊”他都没投去半点注意力。直到步清风不悦地皱了皱眉，轻咳一声：“这位……道友。” 守门弟子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们路过这里，”步清风笑得有点儿瘆人，“想讨碗水喝。”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大约是被步清风看似温文尔雅的笑容迷晕了头, 守山弟子连仔细盘问都没有，领着三人进了宗门。 穿过掉了漆的大门，入目便是归云宗的正殿。作为曾经的四大修仙派之一, 这里尚且还残留着当年的辉煌鼎盛——金碧辉煌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云雾缭绕, 若非墙面经数百年风吹雨打已经显露出斑驳的灰色，它看起来还是异常雄伟。 谢烟露出惊叹震惊的神情，仰视着眼前这栋宏伟的建筑, 牵着景烨的袖子小声说道：“这地方……可比清无殿壮观多了。” 景烨叹了口气：“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给你造一座。” 谢烟疑惑地问：“造一座？景烨你仙术已经修行到这个地步了吗？” 景烨有点促狭地眨眨眼，见领路的守山弟子并没有注意他，于是伸出右手, 掌心向上, 轻轻搓了搓食指和拇指。一缕轻烟自掌心飘出, 凝聚成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模样。 “怎么样？”景烨笑，“如果觉得这样不行, 我还可以变幻——” 他手心一翻, 轻烟散开又凝聚，不断变化出各式各样的宫殿，其中甚至还包括凌霄宝殿。谢烟吐吐舌头：“你又逗我。” 他们两人在后面小声嘀嘀咕咕, 前面领路的守山弟子正和步清风交谈。许是因为步清风的模样实在是温柔又不具有攻击性, 守山弟子对他也格外友善：“道友这是从哪里来？” 步清风微微一笑：“南方。” “南方？”守山弟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上下打量一番步清风，立时拱了拱手, “原来是清荷派门人？失敬，失敬。” 后面的景烨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清荷派？” 他在第一世修仙时，清荷派不过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景烨会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他十六岁那年的品雪大会上来了个清荷派门人，当时他是接引弟子，却发现本门根本忘了设清荷派的席位…… 守山弟子却不知他的意思，只当他是好奇：“怎么，几位并非来自清荷派？” “是。”步清风微笑道，“却不知清荷派又是如何？” 守山弟子啧啧叹息数声：“清荷派是如今天下修仙派之首，几位既然同为修道中人，怎么没听说过清荷派？”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步清风、景烨和谢烟：“几位气度高华，风姿翩然，想必出身也是有名的修仙派了。南方除清荷派以外……莫非是玄华门？” 嗯？玄华门不是有名的魔宗吗？ 景烨没有再说话——眼下这个凡间，已经不是他当年下界历劫时见过的凡间了。多说多错，步清风也不是吃素的，他最好还是收敛着不要露出马脚。倒是步清风，依然温文有礼地说道：“道友过誉了，我们来自小门小派，名字不值一提。” 守山弟子摇摇头：“这么说，我们几位倒是境遇相同了。” 说话间，他们几人已经走到归云宗正殿，推开了殿门。甫一推开大门，一团污浊的空气迎面扑来，呛得谢烟连连咳嗽。景烨知道这小孩比较敏感，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好可怕的气息……”谢烟躲在景烨身后，拽着景烨的袖子，因为好奇想探头张望，但又顾虑着里面的气味，“……感觉喘不过气了。这地方有多长时间没打扫了？” “这位道友是在说笑吧。”守山弟子说，“我们每日都有打扫。” 谢烟迟疑道：“可是这气息……” 别说谢烟，就是景烨都感到略微有些不适。他忍不住微微蹙眉，带着谢烟连退了两步，可那冲鼻的气味如影随形，简直就像什么东西腐坏了似的，呛得他也忍不住接连咳嗽几声。谢烟小声嘀咕道：“每天都打扫？难道是凭空挥两下扫帚了事？” 守山弟子略微不悦地瞥了谢烟一眼，向大殿里面喊道：“师兄，有人来了，说是路过，要讨碗水喝。”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另一个人影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很慢，还有点虚浮，半点没有修士的沉稳，简直就像不具备任何灵力似的。景烨不禁蹙起眉，把疑惑而警惕的目光投向他，注视着他逐渐显露出身形—— 是个正常的人。 然而景烨却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就算他不以灵力见长，感觉也要比寻常神仙迟钝，但他却依然有种很强烈的违和感。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师兄”，此人身形高瘦，瘦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就像一根会动的木柴。他脸色很苍白，好像长年不见阳光；他身上的道袍很破旧，破到让景烨觉得他就算披个麻袋也比穿那身道袍更能蔽体。 谢烟在景烨身后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他更紧地抓住景烨的袖子，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疑。 谢烟和其他神仙不同，景烨知道。因此他摸了摸小孩的头，算是安慰：“……别怕。” “……我感觉很不好。”谢烟嘀咕道，“你知道我怕鬼的。” “他不是鬼。” “嗯……我知道。”谢烟的声音更小了，“可我还是怕他。” 他瞥向景烨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恳求：“我不想在这儿呆着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也不想吃糖葫芦了，也不想看风筝了，我……我想回清无殿。” 景烨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步清风说？” “我不敢。”谢烟又嘀咕道，“并不是说他很讨厌啦……只是……” 他迟疑着说道：“他人很好，也很温和，但我就是不敢。景烨，他对你那么好，又那么特殊，你……你和他说一下？” 景烨也满肚子疑惑——他实在不明白步清风为什么突然要下界，为什么突然要带他们两人回归云宗。在步清风眼中，他应该是一个已经“失忆”的人才对。就算想让他恢复记忆，他也不认为步清风会做出什么故地重游的举动。 他正在斟酌措辞，那边被称为“师兄”的人已经开口，嗓音简直就像长年处在梅雨季的土地，散发出一股子潮气：“我们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客人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景烨身上，眼珠黯淡无光，就像死鱼的眼睛：“……尤其是，像这样的客人。” 说出“客人”两个字时，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谢烟。小孩吓得一缩脖子，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在景烨身后。 “讨碗水？”骨瘦如柴的人又把目光转回到步清风身上，语调平板，“进来吧。” 他向后退开一步，像棵树一样直挺挺立在门边，为他们让出进殿的路。步清风抬步要进，被景烨一把拉住。 “小烨儿？”步清风微微疑惑。 “我……我觉得这里很不对劲。”景烨说。现下那股子奇怪的味道越来越冲鼻，他简直是强忍着才没有转身就跑，“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我们……我们要么去别处转转？” “我们只是喝点水。”步清风说，他眉眼微弯，笑得一派温然，“别怕。” 第30章 第三十章 甫一迈进大殿, 景烨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仿佛瞬间从阳光明媚进入了阴暗洞穴，大殿里阴暗又湿冷，充斥着一种不见天日的霉味儿。景烨不由皱了皱眉, 环顾四周——几盏昏黄的油灯放置在灯架上，烛火跳跃着, 光线异常的微弱。景烨又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发现地面上延伸出一段曲曲折折的朱红色，有点像被碰翻的油漆。 他凝视地面看了一会儿, 随步清风到一张小桌前坐下。那骨瘦如柴的人晃悠着端来了一壶茶，景烨低眉轻嗅，茶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但他还是没敢喝。 那人放下茶，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步清风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似的,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片刻, 他对景烨温然一笑。 “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修行的。”他说。 景烨没说话, 步清风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回到了这里，我总该带你去见一个人。” 景烨不禁问了一句：“是谁？” “是师父。”步清风道, “你不记得了, 当年是师父把你带回了归云山。后来你死去……”他顿了顿，“师父也十分痛心，正因如此, 他最后没能飞升, 你死后第二年就去世了。” 景烨一怔：师父竟那么早就去世了吗？他和步清风当年的师父，修为深厚，为人和善, 整天笑眯眯的，从来没人见过他生气的模样。以师父的修为，活过百年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可他却…… 是因为他的死亡吗？ 第一世中，景烨虽然修为不高，灵根也不高，但师父对他却是相当不错的。还记得有一次师门内新晋弟子历练，结果景烨在秘境中迷了路，转悠了整整七天也没出来，最后还遇上了秘境底层的高等级妖兽。多亏了师父及时赶到，才救下了景烨的小命。 师父对待他，对待步清风，都是异常和蔼亲善，视如亲子。最后景烨因归云宗被异化妖怪入侵而死，死前亦是师父想尽了办法去救他。 “我答应过师父，如果还能见到你，就把你带去见他。”步清风的声音异常轻柔，“他对你视如己出，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景烨静默了一瞬，摇摇头。 “走吧。”步清风站起身，低头看向一旁表情不安的谢烟，“在这里等等我们，师父的牌位在后殿，我们很快就回来。” 谢烟看上去极不情愿景烨要离开，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景烨于是与步清风一起，离开了正殿。 . 根据景烨第一世时的记忆，供奉历代掌门的地方虽然在后殿，但却绝不会像眼前一般凄凉。 无数个牌位摆放在案上，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甚至还挂着几个蜘蛛网，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清扫过了。两旁的长明烛火不断跳动，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映在了墙上。 景烨在无数牌位中找到了属于师父的那个，上面同样落满了灰尘。步清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炷香点燃，拜了两拜，插在了前面的香炉里。 “师父，徒儿遵守诺言，找到了小烨儿。”步清风低声说道，“他还活着，过得不错，请您放心。” 说完他站起身，轻轻拂去袍袖上的灰尘。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将他的侧颜埋在阴影之中。许是由于屋子里一时安静，景烨心头突然微微一跳，就像是……他感觉到了什么危险在迅速接近。 他不由向门外望去，举步欲走，却被步清风下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小烨儿，你根本没有失忆，是不是？”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淋下，针扎似的寒意刺入骨髓，景烨全身都在刹那间出了一层冷汗。他伫立许久，才转头对步清风露出疑惑的神情。 “上仙哪里的话？” “你刚刚‘失忆’时我便觉得很奇怪，因此我去找了晏寒。”步清风依然是微笑着的，“还记得吗？你‘失忆’那天，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清无殿的。” 景烨轻轻抿紧了唇。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去找他吧。”步清风说，“你死后，师父也随之因伤心痛惜而迅速衰弱。临死前他叫我到床前，告诉我一个秘密——他当年收养你的秘密。” 一丝不详的预感自心底涌了上来，景烨已经记不清在这段日子中他第几次有这种感觉了。然而他依然表现得十分镇定，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说，当年你家乡发了洪灾，大水冲毁了无数村庄和田地，他当时在游历中，从一群无家可归的小孩中一眼发现了你，因为他看不到你的命盘。” “众所周知，凡世间生灵，妖，魔，人，仙……皆会有自己的命盘，即人们常说的命格。而你作为一个普通的凡人孩子，修为如此深厚的师父却看不到你的命盘，他觉得很奇怪，于是把你带回了归云宗。” 没想到……景烨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确与寻常的仙人不同，正如步清风所说，他没有命盘，按照专修星术的观星师的说法，他“不是应该存在于这里的人”。 但他却偏偏存在了。 寻常的神仙不仅不会没有命盘，就算下界历劫也必然会拥有命盘。因为他们等同于被人为降低了一个境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凡人，却从未有像景烨这样，即使下界也看不到命盘的。 “师父猜想你本不该存在于此，却不知为何你出现在了凡间，哪怕是九重天境。于是在你死后，师父告诉了我这个秘密，他请我去地府寻找你的名字。” 步清风脸上依然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就仿佛这笑容是他的面具一般。 “我去了地府，翻遍生死簿，没有发现你的名字。你没有命盘，连地府也无法掌控你的去向，你在世间的游走根本不通过轮回，而是单独的另外一套方式……这说明你不会从世上彻底的消失，哪怕失去了记忆，你也依然会活着。”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样，因此我多方面调查你，直到发现了蛛丝马迹——你有可能是九重天境历劫的神仙，因此我不分日夜地修炼，终于能够飞升上仙，去九重天境找你。然而那时你的历劫还未完成，我便在九重天境寻找和你有关的记载……” “由此才知道了晏寒。”步清风顿了顿，“通过晏寒对你失忆前的回溯，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极度的危机感骤然袭上心头，从正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景烨的脑海中瞬间掠过刚进门时他看到的地面图案，某种可怕的猜想拼凑成形，他失声道：“你把谢烟怎么样了！？” 步清风却不回答他的话，唇角仍然带着那抹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四百一十七年前，师父去世，我接掌了归云宗。当年，归云宗被魔种入侵，入魔者数以万计，他们失去理智，互相残杀，宗门一夜之间成为人间地狱。” “到最后，幸存者不过十几人……而魔种扩散，无法可抑制，我别无他法，只能用禁术打开归云山，将整座归云宗连同魔种一同沉入地下，并以朱砂封印。” 阴冷的风自门外吹入，将长明烛火全部吹灭。景烨顾不上步清风在说些什么，转身向门外冲去——若归云宗是魔种的封印，那么他在正殿的地面上看到的图案便是封印结界，而谢烟还在正殿！ 他必须去救谢烟，他不能抛下谢烟不管！ 就在他伸手去推门的一刹那，身后的步清风幽幽开口了。 “我不准你出去。” 景烨的手腕上骤然绽放出火焰似的光芒，猝不及防的疼痛宛如一根长针，自腕骨爬遍全身。景烨双腿一软，几乎是扑倒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拆骨碎魂，景烨勉强睁大了眼，骇然望着走到他面前的步清风。步清风微微蹲了下来，伸手握住了景烨的手腕。 “我早说过，”他笑得诡异，“我知道了很多。” “你……你不能牵扯谢烟……他是无辜的……” “我只是利用他一下。”步清风温柔地说道，“现在告诉我吧，小烨儿，在你朋友因你而死之前……告诉我，晏寒，萧扶黎，温寂……我们四个人，究竟有什么联系？”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景烨的心底流淌过一阵战栗的骇然——步清风竟然已经查到了这种地步？他几乎摸到了真相！ 尽管不知道分魂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与主魂的联系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景烨绝对敢肯定，他一定不会想见到那种场景。更何况景烨对步清风有一种悚然的直觉——或许他掌握的，远比他透露出来的还要多！ 要说吗？ 景烨与步清风在大地的剧烈震颤中对视。谢烟的声音尖锐而凄厉, 仿佛钝刀一般来回切割着景烨的心脏。他微微闭了闭眼，手腕的剧痛提醒着他, 若他胆敢拒绝步清风的这个要求，他一定会更加生不如死。 他不能舍弃谢烟，但他也同样不能背弃云炽…… 景烨躺在地上, 额前因忍耐着剧痛而冒出一层冷汗，几缕青丝粘在额前，使他呈现出一种毫无反抗之力的、脆弱而娇软的美。步清风凝视着他，眸色微微加深, 使得他在温文尔雅中透出几分令人恐惧的欲|望。 玷|污, 破坏, 与占有。 他比温寂更像一个魔修。 景烨凝聚了全身的力量，把灵力逼向右手。他微微偏了偏头, 用虚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放了谢烟, 我……我告诉你。” “魔种已出，你若是快些说出来，或许还来得及救下谢烟。”步清风说。他的目光落在景烨的右手上, 迸出一点好笑似的光芒：“小烨儿, 不要白费力气……” 他伸手在景烨右臂的某处一按，好不容易凝聚的那点灵气便骤然消散了。似乎在证明他的话，谢烟的声音逐渐微弱, 随后戛然而止。外面烛影乱晃，短暂的沉默之后，陷入一片黑暗。 景烨心头一急：“我告诉你！你和——” 他话未说完，房门处陡然亮起一片光芒，像是有什么重物击打在上面，漾开一圈一圈水波似的纹路——步清风在房门处筑起的结界受到了攻击！ 步清风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反应，他身后突兀地冒出了一个巨大的光圈，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中伸出，搭在他的后颈上。 步清风整个人都猛地一顿，随后表情凝滞，像是骤然陷入睡眠一样阖上双眼，向前栽倒在地。 一个人影从光圈中步出。 来者身形颀长，黑发如瀑，穿了一身玄色衣袍，以金丝银线绣成繁复的花纹，每一动都宛若流动的天河。他从光圈中走出时脚步微微闪了一下，似乎适才制住步清风那一下耗费了他不小的精神。 他的腋下还夹着一个人——谢烟。 谢烟看上去倒是没什么损伤，就是脸色白了点儿。一见到景烨，他就立刻蹦下地，飞快地跑到景烨身前，带着哭腔道：“景烨！你怎么了？！” “我没事。”景烨越过谢烟向那个玄衣人望去。尽管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唤了一声：“上神。” 来者正是云炽。 . 撞击房门的声音还在继续，步清风的结界因多次撞击已经在边角出现细碎的裂纹。谢烟显然是吓得哭过一场了，他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说了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整个归云宗，在步清风飞升上界成仙后，就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封印了。 魔种被镇压在地下，大约有四百多年之久。因此地镇压着魔种，归云宗一夜之间生灵凋敝，灵气四散，从四大修仙派之一沦落为三流修仙派，连同它周围的风水造物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四散的灵气开始向别处聚集，也因此，不少小门小户才在这四百年间崛起，一跃超过归云宗等其余一流修仙派。 “至于那个、那个守山弟子和那个‘师兄’……”谢烟抽抽噎噎地说道，“他们都、都死啦……” 地下镇压着一个如此强大的魔种，归云宗上早就不适合修仙了，只是因为曾经树大根深，才一直撑到了现在。凡是在归云宗修仙者，起初会感觉全身慵懒无力，就像那个守山弟子一样；随后会变得骨瘦如柴，像那个倒茶的师兄一样；最后会被魔种抽干全身精力，力竭而亡。 步清风在殿中去除了一部分魔种封印，使得魔种破出，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归云宗弟子，随后才轮到谢烟……谢烟好歹也是神仙，虽然灵力不高，但到底挡了一阵子，直到云炽突然出现，一举将他救下。 “神界出了点事。”云炽笑得有些勉强，“我耽搁了些时日。你……”他上下打量了景烨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没事就好。” 景烨注意到他格外苍白的脸色：“你是怎么下界的？” 步清风只是云炽的一个分魂，通过落英台下凡间时都异常痛苦；云炽身为本尊，是如今从神界到仙界灵力最强的上神，他一连降低两个境界下到凡间，只怕……要比步清风所经受的痛苦几万倍吧。 然而他还是来了。 “用了些办法。”云炽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在这儿。” 他一如既往露出不那么靠谱的笑容……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袖子，遮盖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这情况可有些麻烦了。” 他皱着眉向房门望去，显然不想再继续说了。景烨暗叹了口气，回头也向房门望去……任何事情都要等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谢烟看看景烨，又看看云炽，小声道：“你真的是个上神？” 云炽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南冥上神，如假包换。” “你……”谢烟咬住唇，小声道，“……你应该很厉害吧？难道不能……不能灭了这个魔种？” 云炽忍不住苦笑：“不瞒你说，我现在一点也不厉害，不然也不会抓了你就跑。” 谢烟想想当初的情形——云炽像阵风一样出现在大殿之内，一把抓住谢烟将他提了起来，随后手一扬在半空中画了个圈，一步迈进圈里……嗯，确实有点狼狈逃命的味道。 景烨想了想：“我也没有把握重新封印这个魔种，我灵力不足，就算是用阵法也不行。若是在九重天境，或许还可以尽力一试。” 他本不以灵力见长，这点无论是云炽还是谢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云炽瞄了景烨一眼，忽然注意到他腰间的唤情盏颜色竟然变浅了些，从黑得可怕的锅盔变成了雾蒙蒙的灰色，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句话脱口而出：“小烨儿，若是你与我合作，我有六成的把握。” 这个亲昵的称呼一出口，景烨就僵住了。偏偏谢烟是个完全不会看眼色的傻白甜，他睁大那双无辜的眼睛，又单纯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小烨儿……？上神，你也和他一样……”他指了指昏迷中的步清风，“……喜欢景烨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还是先考虑眼前的问题……” “还是先镇压了魔种……” 景烨和云炽异口同声转移了话题。谢烟不解地眨眨眼, 张开嘴，看样子还想继续问。 “这种程度的魔种，几乎能与仙界一个低阶神仙的灵力相抗, 或许还要更强一些。”云炽生怕谢烟再冒出什么让情况变得更加尴尬的话，迅速转移了话题, “不如我渡一部分灵力给景烨，让他去画封印阵，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景烨第一次和云炽这么有默契, 立刻开口道：“我会尽力的。” 谢烟看看景烨，又看看云炽，总算扁着嘴不吭声了，尽管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两人身上瞟。他其实很不能理解——云炽明明就很喜欢景烨的样子, 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不肯戳破呢？喜欢就表白, 表白了就在一起, 为什么要搞成这么复杂的样子？ 他想不明白…… 云炽和景烨两人盘膝坐下，云炽迟疑了一下, 伸手握住景烨的手——这是标准的渡灵气的姿势。景烨略显不自在地垂眸, 他眼睫毛很长，微微颤动着，像一只将飞欲飞的蝴蝶, 挠得云炽心痒痒。 尽管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关注景烨, 但他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过，近得能数清景烨根根分明的睫毛。景烨的长相很俊秀，是那种玉一样的清润, 虽美丽，却不显娇弱，甚至有几分宁折不弯的倔强和风骨。再想想景烨先前在南冥殿中时尽管生气却还是忍耐着的模样，云炽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景烨：“……我长得很好笑吗？” “没有。”云炽见他唇角一撇，表情带了几分羞恼的可爱，禁不住想调戏他：“你长得很可爱。” 景烨破天荒没说什么，只脸上一红，别过头去，小声嘟囔了一句类似“这人到底靠不靠谱”的话。 云炽心底一动，舒展开修长的手指，掌心对掌心，与景烨十指相扣。景烨不由自主挣了一下，云炽立刻低呼一声，眉毛微微皱了皱：“哎……疼。” 景烨立刻不动了。他长长的睫毛向上抬起，露出一双清澈如泉的黑色眸子，眼底浮动着一抹担忧：“伤得很重？” “还好，只是有点疼。”云炽笑得有点欠打，手上却紧紧握住景烨的手不肯松开，“你别动，不然真的会疼。” 景烨确认这家伙只不过是故意撩拨他的同情心，立时睁圆了眼睛，狠狠瞪了云炽一眼。许是因为情况特殊，他倒是少了几分拘束，瞪人的样子落在云炽眼中只觉得生机勃勃，别有一番风情。 灵气缓慢地通过掌心，渡入到景烨体内。云炽的灵力和他本人不同，有点冰冰凉凉的感觉，就像一缕细细的、带着冷意的溪水，慢慢流入景烨体内，随着他的调息游遍全身。过了片刻，云炽不舍地松开景烨：“好了。” 景烨收回手——云炽把大部分灵力都渡进了他的体内，这也让他发觉云炽确实伤得不轻，进入他体内的灵力甚至不足云炽平日里的一成，虽说是压制了境界，但对云炽来说，还是弱得有些离谱了。 云炽说神界出了点事情……他灵力损耗如此之重，会和神界的事情有关吗？ 景烨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向房门伸出手，率先在空中画了个简单的加固阵，以免外面的魔种冲破结界。随后他低头看着地面，沉思片刻——以他体内现有的灵力加上阵法，要封印这只魔种还不能影响到归云山，该如何去做？ 随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答案，封天大阵。 封天大阵是女娲补天时留下的，用来封印补天石灵气。补天石灵气之强，用封天阵都可以封印住，更何况区区一个魔种。 然而景烨记忆中的封天阵，是没有阵眼的。 他未曾见过封天阵的阵眼长什么模样，若是依样画葫芦，只怕会适得其反，把整座归云山都变为一片不毛之地，这里将再不会有任何灵气产生，更不可能再有任何修仙者。倘若他如此去做，就相当于立派数百年的归云宗将在他手中彻底终结。 他如何对得起视他如亲子的师父？ 尽管景烨加固了结界，但随着魔种的不断攻击，连加固的阵法都开始逐渐出现龟裂的痕迹。谢烟盯着那扇门，龟裂的痕迹正从阵法中心出现，不断向边缘延展——而景烨却像在犹豫什么，一手悬空，始终没有画出任何图案。 “景烨……” 谢烟刚刚吐出两个字，就被云炽一把拎住后领，向后拖去。他不禁挣扎了一下：“上神，上神为什么——” “别出声。”云炽神情肃穆，脸色第一次宛如寒霜。他把谢烟随手拎到了屋子的角落，又把昏迷的步清风也拖了过来。随后他拿出一柄匕首，挽起长袖，随手在臂上划了一下，鲜血淋淋漓漓滴在地面上。 谢烟骇然睁大双眼：“上神……” “不要出声。”云炽的脸色苍白，但神情平静，“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他围绕着谢烟和步清风走了一圈，用血画出了一个圈。随后他伸手在圈线上按了一下，结界升腾而起，却不同于以往那些清亮的颜色，而是带着淡淡的血红。 如果谢烟看过景烨那些阵法书，他一定会第一时间认得，这种保护结界是十分特殊的结界，专门用来保护不稳定的、易散的灵体或魂魄，可惜他没看过阵法书，也压根就没见过这种结界。 “记住我的话。”云炽回头淡淡看了谢烟一眼，“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景烨背对着他们，并没有看到云炽究竟做了什么，他还是维持着一手悬空的那个姿势，只是从背影上看，他显然紧绷到了极点。 云炽在结界前坐下，张手又布置了一道普通的保护结界。他表情平静，基本已经预料到景烨想做什么——与梦境里那次云炽使用封天阵不同，那里是梦境，梦境遵守梦主所制定的法则，而温寂是云炽的分魂，封天阵在温寂的梦境里自然只会是一个普通的封印阵，可现实却不同。 如今他们不在梦境里，而在现实中。一个没有阵眼的阵法，即使是景烨这样最顶尖的阵法师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全操控，更何况封天阵是个异常庞大而复杂的阵。若想把操控力提升到最高，把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只能等魔种闯入……再一举封印。 这对阵法师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临阵对敌中，阵法师本就处于劣势，他们需要构筑无数繁复的线条才能发挥威力，可以说是后发制人的一群人。然而眼下却要求他在瞬间就构筑出一个完整复杂得阵法，无论从灵力还是画阵方面，都必须发挥到极致。 而且这样做，无疑是把景烨置于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 云炽闭上眼，灵力在指尖流转。 尽管景烨没有命盘，尽管他知道景烨无论遭遇了什么都不会死去，但他在这里，就绝不会允许景烨有一丝丝的损伤。 房门在猛烈的攻击之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上面附着的加固阵法已经完全碎裂。随着阵法的碎裂，结界也开始出现细碎的裂纹，室内还清醒的三个人，都把目光凝聚在了房门上。 来了！ 咣地一声巨响，结界咔嚓一下碎成了千万片，浓烈的腐败味儿裹挟着狂风迎面扑来！一个黏糊糊的、全身漆黑的、根本看不出人形的玩意儿张开大得有些夸张的血盆巨口，向景烨迎头咬下！ 云炽手指一紧，指尖灵力光芒暴涨，然而却被他硬生生克制住了。他的视线紧追着景烨，只见景烨翩然后退一步，却未曾见他如何动作，一张巨大的、金色的网阵从他双手间张开，向魔种当头罩下！ 这成阵的速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被压缩了的封天阵充斥着灵力，呼啸着罩住了那只巨大的、黑漆漆的魔种，并在网住它的瞬间收缩，将它硬生生压在了里面。景烨的衣袍都在灵气与魔气激起的狂风中骤然翻卷飞舞，使得他弹指的动作多了几分潇洒。白皙纤长的十指宛如拨动琴弦一般接连弹出数道灵力，封天阵顿时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魔种被激怒了，狂暴地怒吼一声，魔气竟瞬间凭空暴涨数倍，一时与封天阵的灵力相持不下。景烨再度挥手，灵力宛如下雨一样，流星赶月般接连不断点在封天阵上，与暴涨的魔气奋力相抗。 始终端坐不动的云炽，就在此时忽然出手了！ 他身形微晃，速度之快就像化作了一缕轻烟，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插|进景烨和魔种之间。他指尖忽明忽暗的灵力在此刻凝聚成全力一击，迸发出铺天盖地的、令人为之胆寒的气势，如一道长虹，骤然贯入到阵眼之中！ 景烨失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云炽！” 两股气流轰然相撞，大殿哪里经得住这样强悍的力量，屋顶连同房梁一同垮塌，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然而还未接触到几人就被爆裂的气流击飞。云炽那一下插手使得他自身在那一瞬替代了封天阵缺失的阵眼，完整的封天阵哪里是区区一个凡间魔种能够抵抗的，它咆哮着被封印压回到地下，尘土飞扬过后，归云山上恢复了平静。 云炽摇晃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景烨一把接住。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云炽躺倒在地上，云炽的头枕在景烨膝上，他偏头，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口血。 “……”景烨的声音哽在喉间，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为什么要做阵眼？” 云炽虚弱地笑了笑：“当然是不想你做阵眼。” 景烨沉默半晌：“……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做阵眼？” “咳……”云炽又吐出一口血，张了张嘴，许久才对景烨眨了眨眼，眼底竟还能流露出笑意，“……我又不傻。” 不傻吗？我觉得你挺傻的。 这句话哽在景烨喉间，转了转，最终咽了回去。他检查了一下云炽的伤势——他的右手伤得最重，整条手臂都是狰狞的伤口，血源源不断地冒出，片刻就浸透了他一只袖子，连带着景烨的身上都被染成了红色。这位上神此刻竟然就像个凡人一样，流血流个不停，景烨试图为他止血，却半点作用都没有。 “……封天阵不完整，你不想波及归云山，必定会用自己去替代阵眼。”云炽却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我不希望你受伤。” 景烨只觉得嘴里发苦，胸口一片酸涩：“别说了。” “……我舍不得你受伤。”云炽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耳语，“……我喜欢你，小烨儿。” 作者有话要说：42052042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10 12:55:33 蟹蟹_(:3」∠)_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这声音实在太轻, 一出口便被山风卷走，破碎成了几个不成意思的音节。云炽侧过头，又咳出一口血, 这些鲜血滴滴答答地沾在他的衣襟上，把玄色的衣袍都染成了一片并不明显的暗红。 景烨简直用尽浑身解数企图为他治疗, 却被云炽一把抓住了手腕。这人对着他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安抚的口气说道：“我没事，别白费力气。” 景烨低头看了看他满脸的血……觉得他实在不像没事。 云炽抖着手伸入怀里, 摸出个细长的小瓷瓶，倒了颗灰扑扑的药丸在掌心，吞了下去。药丸功效显著，几乎是片刻之间, 云炽原本苍白的脸色就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竟为他在俊美之余平添了几分妩媚的昳丽。 他一手撑在地上, 接连试探了几次才坐了起来。景烨默默伸过手扶着他，也默许了他靠在自己身上。云炽微微侧过头, 发丝擦过景烨的脖颈, 有点痒。 “我靠一会儿。”云炽低声说道。他垂眸看见景烨放在身侧的手，伸手过去，缓缓握住。景烨动了动, 却并没有挣开。 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靠了好一会儿, 景烨才低声开口：“我看到你用来保护谢烟的结界了。” 谢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位置，他身旁平躺着的就是步清风。解决了魔种，景烨自然一偏头就能看到结界……他对阵法的造诣很高, 云炽也没指望能瞒过他，只轻轻哼了一声：“你想问什么？” “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 “当然。”云炽扯开一个笑容，抬起的目光几近温柔地倒映着景烨俊秀的面孔，“我以为你明白。” 景烨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红晕。他倒是没有再露出逃避的神色，只是迟疑了一下：“……我不明白。” 云炽：“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景烨说。 “我还以为你会问谢烟的结界，没想到……”云炽低笑了两声，又引发了一阵咳嗽。好在他这次没再咳血，而是平息了一会儿呼吸，说道：“其实没什么原因，就觉得应该是你，就这么简单。” 景烨疑惑地想了片刻……他其实并不太明白云炽的这种情感。他在仙界的时光向来安稳，他本人也很低调，除了和简煜成、谢烟的友情，他并未产生过云炽这样的情感。原本他下界的时候曾经有过，但却被忘情仙露通通抹杀了…… 仔细想来，大约也就是在温寂梦境中时，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过对温寂的……心动。 想了片刻，景烨把这个问题留存到心底，问了另一个问题：“谢烟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在和谢烟认识的时候，景烨就察觉到他身上的一些特殊性……当然不是指他身为神仙却怕鬼，而是指他本身的一些奇怪之处。譬如……超越常人的感知力。 他要比常人敏锐很多。 就比如刚刚，进归云宗大殿之前，谢烟就敏锐感觉到了殿内的不对劲，甚至还露出了惧怕和退缩的神色——或许那时他就察觉到了魔种的存在，只是小孩从未离开过仙界，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更没法用语言去准确描述。他只知道畏惧，却无法形容他在畏惧什么。 云炽靠在景烨肩头，伸开两条长腿。他呼吸平稳了许多，显然药力生效，虚弱正在褪去。但他却依然歪歪斜斜地靠在景烨肩头，握住景烨的手，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景烨：“……” 云炽总有一种本事，就是瞬间能破坏掉原本还算不错的气氛。 这位大佬上神想了想，说：“谢烟是灵体。” 虽说在看到云炽布置的结界那一瞬，景烨就有了点心理准备，不过听到云炽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还是微微一怔：“灵体？鬼？” ……鬼还能变成神仙？景烨不由想起了原本是魔尊的温寂，心中又一次浮现出一个疑惑——进入九重天境的标准到底是如何判定的？ “说是鬼也没什么错。”云炽说，毕竟鬼也是灵体，“但谢烟的情况和鬼并不太一样。” 景烨垂眸注视他。 云炽轻咳几声：“我只知道他是灵体，也许和顾一有些关联。来之前，顾一特意拜托我，让我照顾一下谢烟。” 景烨还是看着他。 “我曾经丢失过一部分记忆。”云炽终于败在景烨的眼神之下，做出无奈的姿态，“等我想起来，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丢失记忆…… 景烨想了想，问出一个问题：“你始终都住在神界？还记得有多久了吗？” 云炽扬眉：“按理来说从补天时我就在神界了。” 那真是个不短的时间了……景烨如此想着，忽地问：“我有没有呆过神界？”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桓很久了，从进入温寂梦境中，他受影响看到一些碎片开始，一直到他在神界亲眼看到补天处的封天大阵——他对封天阵如此之熟悉，甚至在记忆碎片中完整地出现了这一场景，绝对不会是因为他到过封天池这么简单。 他或许曾经在神界呆过。也或许住的地方离封天阵不远，以至于他失去了一段记忆之后，才会对封天阵的印象如此之清晰。 然而云炽否认了。 他说：“没有。” 他已经坐直了身体，棱角分明的脸颊上还沾着几滴他自己的血。他坦然与景烨对视，没有半分心虚或逃避。 他说的是真的。 至少在云炽长达数千年的记忆中，景烨从未在神界出现过。 . 谢烟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氛围又变了。 一开始还有几分旖旎，那位上神甚至握住了景烨的手。然而不知道后面两人说了些什么，他们接连站起身，来到了他的面前。 步清风还昏着，那道保护灵体的结界还没散。云炽伸手在结界上抚了一下，结界像融化的冰一样委顿在地，然后化成了蒙蒙雾气。 随后，云炽挥一挥手，围绕着他们四人又升起一道半弧形结界，景烨随手在空中画了数道，法阵展开，无比契合地贴服到了结界上。 谢烟茫然地看着他们：“又有什么危险吗？” “暂时还没有。”云炽挽起袖子，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狰狞伤口都已经凝固，恢复力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就像没看到那些伤口一样，蹲下来检查步清风的状况。 谢烟眨眨眼：“那这是……？” “小烨儿应该和你说了一部分情况。”云炽一面检查步清风一面说，脸上的神情完全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关于入梦。” 谢烟点点头。 “我们暂时需要你的帮助。”云炽终于检查完了步清风。他松开手，低头看着这个自己的分魂，表情分毫未变，“帮忙看一下结界，我们需要在这里入梦。” 谢烟一下惊呆了。他瞪大眼，下意识环顾四周——刚刚经历过一场剧斗的归云山上一片狼藉，四周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枯树，还有变成一堆瓦砾的大殿。脚下还压着一个刚刚暴走过的魔种，风呼啸而过，发出类似哭嚎的呜呜声…… 他们要在这里入梦！？ 谢烟觉得自己快哭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为、为什么？”谢烟吸了吸鼻子, “我们回仙界再入梦不好吗？” “不好。”这次说话的依然是云炽。他微微叹了口气，脸色依然有点苍白，“回到仙界, 以我现在的灵力只怕压不住步清风，他会醒。” 景烨扫了一眼依然一脸迷茫的谢烟, 耐心又多解释了一句：“他知道得有点多。” 谢烟嘴巴张大，表情带了点惊恐。 不知道小孩到底想了些什么，总之景烨是必须要在凡间入梦, 解决步清风带来的隐患。适才云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和他讲过，步清风是他这次四个分魂中的第一个分魂，实力最强，一旦回到仙界, 尚未恢复的云炽只怕会压不住步清风, 他会在那时醒来。 醒来以后, 已经知道那么多内情的步清风会做出什么……就不好说了。 在云炽还能压制住步清风的时候，他们必须要把步清风所有的猜测一一抹去, 入梦的唯一目的就是消除步清风的记忆。 “要怎么做？”当时景烨提出了这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云炽抿紧薄唇, 目光向下扫了一眼景烨腰间的唤情盏。经过适才联手封印魔种之后，景烨对他的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友好了许多，甚至……唤情盏已经在灰蒙蒙的中心透出浅浅的淡粉。 那是有好感的征兆。 他实在不想把自己好不容易刷成这样的好感度掉光, 但又不能不说实情, 只得在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我并不知道。” 景烨：“……” 唤情盏的颜色闪烁了一下，好歹没一泻千里直接掉回纯黑，那抹浅粉色若隐若现, 倔强地支撑在一片雾蒙蒙的灰色当中。云炽看得胆战心惊，觉得封天阵崩塌一角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心颤过。 好在颜色几度变幻，最终那抹浅粉还是稳住了，可怜巴巴地像个弱小又无助的小动物。云炽深吸了口气，又吐出一句话。 “我和你一起去。” . 云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谢烟正提出他的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用仙术抹去他的记忆？”他怯生生地指了指一旁的步清风：“我就会。” “有限制。”云炽垂眸看着地上的步清风，语音低沉，“你抹不掉他的记忆，小烨儿也不行，只有我能做到。但是我受伤了，下界时又强行压制了力量，现在我也做不到。” 使用仙术抹去记忆仅能作用在同境界或第一个境界的人身上，步清风本质上来讲比景烨和谢烟高一个境界，只有同境界的云炽能使用法术修改他的记忆。但不知道云炽先前究竟受了什么伤……他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或许内里伤得比表面能看出来的更重。 景烨瞥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没问出来——眼下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我对他使用了一种强制精神压制的法术。”云炽揉了揉眉心，脸色苍白如纸，神情也带上几分倦怠，“依我眼下的状况，只能持续六个时辰。六个时辰过后，法术就会失效，他就会醒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针，递给谢烟：“这一次的入梦必须由我来，我们会进得深一些，如果你遇到什么无法应对的状况，用这根针对准我后颈刺入，就会把我唤醒。” 景烨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由谁入梦还会有差别？” 云炽看他一眼，笑笑：“担心我坑你？” “不。”景烨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后微微愣住——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对云炽信任如斯了。 明明并没有接触过几次……但莫名其妙地，只要有云炽在身边，景烨就会感觉心安。 因为对方强大吗？ 景烨不由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云炽。这对他来说不太好，他很少依赖什么人，在云炽出现之前，景烨甚至从未有过依赖他人的想法。 “你控制不住入梦术的深浅。”云炽说，在脸色苍白的情况下还能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不如交给我。” 景烨：“……”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在法术上，他确实修为远远比不上云炽，或许五个景烨加一起也没有一个云炽对法术的造诣高。 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云炽不说，他就不问，反正总有知道的一天。 云炽又交代了几句话，他说话的时候低眉敛目，从侧面看起来十分的俊美出尘，不知道是不是景烨的错觉，他说话有点快，似乎在赶时间。不过想一想景烨也就释然了——云炽大约是怕步清风醒来吧。 交代完毕，云炽把长针交给谢烟，伸手重新握住了景烨的手，这次景烨没有动。 云炽勾唇，轻笑。 下一刻，一片湛蓝的光芒陡然亮起，云炽发动了入梦术。 . 在入梦之前，云炽曾低沉地提到过——通过入梦来抹除一个人的记忆，并不是被第一次执行了。 大约类似于封印魔种，他们需要潜入到梦主更深的梦境之中，更加接近梦境的核心区域，找出他们想要消除的记忆，然后销毁或封印。但那记忆具体长什么样，会在哪里……云炽自己也并不知道。 毕竟对他而言通常情况都是一个法术就解决了。 景烨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云炽不知所踪。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了——这开场已经比温寂那次一睁眼就发现被捆在床上已经好了太多。这么想着，景烨伸手想撑一下地面，翻身坐起来。 然后他就发觉了不对劲。 手没了。 景烨极其惊骇地感觉到自己只是翻了个身，类似于打了个滚，视线里颠倒的景色通通正了过来，但是他没感觉到四肢的存在…… 他低头看了看，然后猛地睁大了眼——他说错了，他这一次开场比温寂那次更倒霉，那次好歹还是个人，这次…… 他成了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生物，身上还有鳞片。怎么看……怎么像条蛇。 景烨静默地看了自己片刻。 好像真的是条蛇，但身上的花纹又有点不大一样……似乎更华丽些？ 然后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一睁眼变成了一条蛇不说，居然还在研究身上的花纹…… 景烨抬起头环顾四周，又发现了一个意外情况——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无比巨大，他面前的这块石头像小山一样高，平时又软又细的小草现在变得格外粗壮，而且他发誓刚刚他眼前跑过去一只甲虫，他甚至能看清甲虫有几条腿。 景烨闭了闭眼，又睁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结论。 不是景物变大了，而是他变小了。 他真是太难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在步清风的梦里, 景烨自己大约是变成了一条小蛇。云炽不知道去了哪儿，景烨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努力适应了许久, 才终于学会怎样在没有脚的情况下前进。 爬了一段距离之后，景烨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低头注视自己现在的倒影——他全身上下都是青色，只在额头有一点殷红。薄薄的鳞片覆盖在身上，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看上去绝对不是一条普通的小蛇，总觉得有点儿眼熟。 景烨又抬头环顾四周……他还是没认出这个地方究竟是何处。四周的景物变得太大，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 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景烨耐心等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 正前方的草丛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景烨抬起头, 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向他走了过来。他眯了眯眼，下一刻看清了此人的容貌——少年版步清风。 小了一号的步清风走到景烨面前, 顿住脚步, 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他低头，掌心笼起一团月白色光芒，景烨只觉身上一凉, 似乎是被灵力扫过……他心中了然：步清风第一世时原本是盲人, 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应该是发觉了景烨的存在，用灵力进行探查。 果不其然, 步清风挥挥手，掌心光芒消散。他弯下腰，准确无误地把景烨捉在手中，带了点儿少年人的好奇，用指尖摸了摸景烨。 “好小的一条蛇啊……”步清风喃喃道，“只是……鳞片？这么强的灵力，不仅仅是条蛇吧。” 景烨：“……” 他尝试着张开嘴说话，然而只发出了“嘶嘶”的气音。别说步清风，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只得默默闭上了嘴巴。 “还不会说话？”步清风弯起眉眼，笑得十分温柔，“怎么没和父母在一起？” 景烨：“……” 步清风用指尖摸了摸景烨的脑袋，思索片刻道：“你跟着我怎么样？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垂下眼，景烨抬起脑袋，正望进步清风清澈的眼眸之中。他不由得一怔——如果不是因为熟悉步清风，他一定以为步清风根本没有失明。那双眼睛明澈见底，如古铜照镜，倒映着此刻景烨的模样——一条小小青蛇，额间一点殷红如血。 步清风想了想：“小烨儿。” 如果景烨不是一条蛇，此刻一定寒毛直竖。然而下一刻，步清风就微微勾起了唇角，温柔中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你就叫小烨儿吧。” 景烨一怔，从步清风少有的感伤当中，嗅到了这个梦境与众不同的气息。 . 景烨出现的地点居然离归云宗不远，是归云山脚下的一片树林之中。 步清风梦境中的归云宗显然还未沦落到日后那种荒凉的境地，归云山上郁郁葱葱，阳光明媚，走过树林时可以听见林间婉转的啁啾鸟鸣。 步清风左手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许多草药之类的植物根茎，右手捧着景烨变成的小青蛇，一路从山脚往归云宗而去。 他们遇见了许多归云宗弟子。 那时候的归云宗弟子，统一穿了一身青色衣袍，按门规，颜色越浅在门中地位越高，少年步清风身上的衣袍与景烨的身体差不多一个颜色，是浅浅的青色，可见他在门中地位应该和景烨第一世时一样，是最高的。 然而见到步清风时，众弟子仅仅是出于礼貌性地颔首或行礼，每个人都恨不得离步清风远远的，尤其是看见步清风右手里捧着的小蛇之后，有几个胆小的女弟子一个劲往后缩。 步清风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周围人的异样，依然噙着那抹温柔文雅的淡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不多时，他就抵达了归云宗门外。两个守门弟子见到他，即刻躬身行礼：“见过大师兄！” 步清风笑笑：“师父在哪？” “师父在殿内。”右边的守门弟子年纪不大，还是个孩子，穿了一身黛青色。回答步清风的问题时也不像其余人那么拘束，而是用好奇的眼神盯着步清风的脸，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他手里的小青蛇：“师兄是要去见师父吗？” “是。”步清风低头对他笑了笑。 “我带师兄过去吧！”小孩热情地向步清风伸出手，想接过他手里的篮子，“我来给师兄拿东西！” “没事。”步清风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他的手，依然温文尔雅地笑，“我自己去就好。” 他捧着景烨，拿着草药，迈步进了归云宗的大门。等他离开，左侧那个守门弟子立刻压低了声音：“你上赶着干嘛？我不是告诉你离他远点？” 另一个不服气的声音道：“他是大师兄啊！” “大师兄？哼。”左侧守门弟子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他一个瞎子，除了炼药以外什么都不会，有什么资格做我们大师兄？若不是师父偏心……” 后面的声音被殿门阻隔在外面，然而前半部分却一字不漏地落入到景烨耳中。他不由抬起头看了看步清风，那人依然和记忆中的一样，仿佛根本没听见其余人的议论，甚至连唇边的笑容都没有改变。 一些久远的、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袭上景烨心头。他依稀记得第一世中的步清风亦是如此，无论挑衅、不屑，亦或是议论、鄙夷，他都从未表露出过一丝一毫的不满，哪怕是连抱怨都没有半分。 从相识开始，那笑容就像一个牢牢黏在脸上的面具，半刻都不曾取下。 然而步清风的内心又是如何想的呢？景烨完全不得而知。 就在景烨沉思的时候，步清风已经带着他走过了前两道正殿大门，向偏殿的方向走去。景烨记得很清楚，转过右侧的长廊，他们抵达的就是那个放满了归云宗历代掌门牌位的屋子；转过左侧的长廊，则是现任掌门通常的休息之处。眼下步清风正站在现任掌门卧房前，轻轻敲门。 他低声说道：“师父，是我。” 门开了，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张十分简朴的小木桌，连多余装饰都没有，木料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桌上放着一只简单的茶壶，还有几个杯子。 一个灰袍道人坐在上首，他看去异常年轻，不过而立之年，气度也十分温和。他眼眸沉静深邃，目光却与外表年纪极度不符，就好像内里是个活了上千年的灵魂。 景烨从步清风的手掌中抬起头，恰好与“师父”的目光撞上。他一怔：这眼神并不是他师父的眼神，却十分熟悉……难道…… 下一刻，眼前的男人收回视线，对步清风沉声说道：“你回来了。” “是。”步清风态度恭谨，但却与对待别人的态度有一丝微妙的差别，“这是师父需要的草药……徒儿斗胆一问，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炼制？” “师父”接过那个小篮子，沉吟道：“还需要一段时间。” 步清风没有再追问，而是举起右手，把景烨放在了屋子正中央的小桌上。 “徒儿外出采药，在林子里遇到了这条小蛇。”步清风似乎有些踌躇，“我目盲，看不到它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何喂养，还请师父指点。” “蛇？”男人又一次望向景烨，这次眼里显露出一点明显的笑意，神态让景烨看着更加眼熟。男人伸出手，戏弄似地摸了摸景烨的小脑袋，“他不是蛇。” 景烨：！？ 男人的动作实在有点轻佻，与他沉稳温和的气质十分不符。景烨莫名感到一丝愤怒，他甩开男人的手指，一口咬住对方的指尖，没想到他根本没半点吃痛的样子，反而低低笑了起来。 步清风疑惑：“师父？” “他很可爱。”“师父”笑着说，“他不是蛇，他是……蛟。”说完他一本正经地捉住景烨，不顾景烨的奋力反抗，直接掰开了他的嘴。 “嗯，还是个幼蛟，没长牙呢。” 这语气，这用词，如果景烨有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踹上去——他已经认出了这人，就是云炽。 云炽顶着景烨师父的脸，仗着步清风看不到他的表情，笑眯眯地捉着景烨，补充了一句：“还有点凶。”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这种调戏宠物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景烨又气又恼, 用尾巴一个劲怼云炽的手指，想让他松手。结果这个队友完全没有自己被嫌弃的自觉，把景烨拎起来又看了看, 对步清风道：“但是，你暂时不能养着他。” 步清风一怔, 景烨也是一怔，他第一反应就是云炽想找个借口把他留在身边，两个人一起行动也好尽快找出办法抹去步清风的记忆。 静默了片刻, 步清风问道：“为什么？” 云炽道：“他已经和人缔结过灵契，若不能抹去，会留下无穷隐患。” 这个答案让景烨稍稍意外了一下。他对灵兽了解不多，并不知道什么是“缔结灵契”, 但听云炽的口气, 他似乎并没有开玩笑。 步清风又静默了一会儿。他脸上还是带着那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完全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失望或沮丧。过了许久，他开口道：“那就有劳师父了。” 云炽微微颔首, 一派仙风道骨的宗师风范——如果忽视他不断骚扰景烨的手指的话。他开口说道：“待灵契消除, 你再把他养在身边。” 步清风浅浅一笑：“徒儿多谢师父。”他顿了顿：“不知要多久？” “大约七天。” 步清风向云炽行了一礼：“那徒儿告退了。” 云炽点头，和景烨一起目送步清风离开了房间。步清风刚刚出去，云炽就把景烨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手指微动, 凝出一颗小小的灵力光球送到景烨面前。 “吃了。” 景烨：“……” 大约是从景烨的眼里看出那么一点儿不甘不愿，云炽低笑一声：“快吃了，有助你说话。” 景烨：“……” 他再不愿意, 也必须以“抹除步清风记忆”为第一要务，张开口吞下了那颗灵力光球。这东西没什么味道，冰冰凉凉的。景烨把它咽下去，感受到这股冰凉像条细细的线，在他体内游走数圈。 接着，他似乎变大了些。 真的只是一些……他大约从云炽的手掌那么长变成了和桌子差不多长，恰好能把自己盘在云炽的掌心里。 他抬起头，云炽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带着笑意看着他：“果然是一条蛟。” 景烨轻咳一声，发现自己能出声了：“蛟？” “嗯。”云炽道，“神界曾经有过一条蛟，和你现在的模样差不多。”他沉吟道：“蛟属于神兽之一，我还有一些印象……它似乎是被谁饲养在神界的，但具体是谁，我却不记得了。” 云炽曾经丢失过一部分记忆，景烨知道问他也问不出来什么。他甩了甩尾巴：“那现在怎么办？” “不是特别棘手。”云炽说，“我们如今进入的梦境，应该是步清风比较深一层的无意识构筑，防备虽然会增强，但秘密也会格外显眼。” “比如说……记忆？” “对。”云炽道，“你们归云宗上平日都做些什么？” 景烨想了想：“修炼，早课，历练，大约也就这么多。” “早课？”云炽微微蹙眉，“是我上吗？” “不是。”景烨微微摇头，“早课时，所有弟子都必须离开房间，如果想搜索步清风的房间——” “当然是早课比较好。”云炽接口道。他自始至终看着景烨，带着一点笑意，就好像见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情况，他感到很高兴。 景烨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虽然眼下云炽顶着他师父的脸，和步清风的长相再没半点相似之处，但一想到这背后是怎样一张脸在笑，他就莫名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他不禁上上下下扫视着云炽，声音带了点儿警告的意味：“你发现了什么最好分享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炽拉开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这样他就和景烨一样高了。他平视着景烨，依然带着那个奇怪的笑容：“你这个身体已经被缔结过灵契，是某个人专属的灵兽了。” 景烨：？ 他的心底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所以？” “你不想知道‘主人’是谁吗？”云炽还是在笑。 景烨：“……” “是我。” 景烨：“……” 预感成真了。 尽管不了解灵兽和“主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从属关系，缔结过灵契又对他有什么限制，但是单看云炽那种奇怪的笑容，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 景烨眼中不禁多了一丝警惕：“你想干嘛？” “看来你不了解缔结过灵契的灵兽会受到什么影响。”云炽又伸出手摸了摸景烨的脑袋，被景烨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也不生气：“你想试试吗？” 景烨：“不想。” “好吧。”云炽摊开双手，看表情十分遗憾，“那就不试。反正影响不大，七天之内，找到步清风的秘密销毁就可以了。” 说完他耸耸肩，低声说了一句：“但我真的很想试试。” 景烨：“……” 他听见了！ . 两人商量了之后，决定第二天早课时步清风离开房间，由景烨潜入步清风的房间搜索，云炽则找一找归云宗的其它地方，看看能不能查看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景烨对这个安排毫无异议——他总是会想起步清风那张微笑的、看不清底细的脸，也总会想起步清风在归云宗上逼迫他的那一瞬间……如果没有云炽，步清风此刻只怕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这么一个城府极深、心思叵测的人，会把秘密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十有八九，他在步清风的房间里什么也找不到，但由他前去却是最合适的。他只是一只灵兽，出现在步清风的房间里可以说是偶然；但若换了云炽，步清风绝对会发现不对劲。 从来不要小瞧他们的对手，尤其此人是步清风。 当天晚上他们不得不挤在一张床上。景烨现在还无法化形，他只是一条蛟，用不了多大的空间。云炽更是不客气，直接把景烨拎起来搂在臂弯里，气得景烨又咬了他一口。景烨虽然没用多大力气，但这次却见了点血——吃了云炽的灵力光球之后，景烨似乎长大了些，牙也长了出来。 云炽这人只用了一个简单的治愈术就把伤口治好了，末了还一本正经地提醒景烨：“如果不想试灵契的效果，我建议你不要再随便咬人。” ……可是他也不想被云炽抱着啊！蛟身体那么凉，云炽不觉得冷吗！ 在外面被云炽的位阶令压着，在梦境被灵契威胁……景烨十分恼怒又别无他法，只得被云炽牢牢地抱着，脑袋枕在云炽的手臂上。 一人一蛟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景烨突然出声：“你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云炽侧头与这条蛟对视。片刻，他忽地一声轻笑：“你在关心我？” 景烨：“……没有。” 云炽摸了摸景烨的脑袋，似乎景烨变成蛟以后他就格外喜欢做这个动作：“是封天阵。” 景烨意识到了什么，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云炽垂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封天阵没有阵眼，因此，它作为一个阵法也并不牢固，尤其它并不是普通的阵法。” 他停了停：“所以在数千年来，它的灵气在不断流失、溢散，它也在逐渐失去效用。” 景烨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达到一定程度，它就会出现裂痕，甚至塌陷。”云炽静静地说，“你应该看到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是的, 他看见了。 不仅仅是在记忆的碎片之中，更是亲眼所见——当初云炽带他去看封天大阵，在边缘处, 景烨就发现了一丝丝的裂纹，有点像不小心撞上桌角的美玉。 “如果完全崩塌……会怎样？” 听完景烨的问题, 云炽许久许久没有说话。他只是在黑暗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神情凝视景烨，这一刻他完全褪去了属于四个分魂的痕迹，也完全褪去了一个上神应有的光彩, 仿佛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凡间男子，眸底盈满了某种无声的情感。 又过了很久，他才轻轻笑了一下：“我不会让它崩塌的。” 他停了停：“还有你在。” ——有你在，我会保护你, 穷尽一己之力也不会让它崩塌, 除非我死去。 意识到云炽话语背后含义的景烨微微地怔住。云炽的眸光异常温柔, 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让景烨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某些恍惚的情感, 好像他过去曾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这种温柔的神情。 脑海深处闪过一双眼含温情却又略带悲伤的眼眸，它消失得实在太快，快到景烨根本没法抓住。 像是有一根长针, 在景烨心底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景烨闭上嘴, 也闭上了眼。安静躺了片刻，他忽地说道：“这就是你无法离开神界的原因？” 云炽显然没料到仅凭一句话景烨就猜想到了这里。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景烨已经重新睁开眼, 说道：“你说你不能离开神界，也无法去仙界，是因为境界相差过大会导致下一界的崩溃。而实际上最大的原因是……你根本无法离开神界，是不是？” 云炽没说话。许久，他低低地说道：“是。” 景烨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不仅仅是你，四位上神都无法离开神界，是不是？” “……是。” “和封天阵的崩塌有关？”景烨简直福至心灵，“失去了你们，封天阵恐怕会顷刻间崩塌碎裂，三界混乱，九州倾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是不是？” 云炽伸手摸了摸景烨的头，无奈地笑笑：“我不该和你说那么多。” 景烨的心绪一时间有些复杂。他从未想过，在外人看来无限风光、阶位甚高的四位上神竟全部都是被一只大锁牢牢扣在神界。封天阵每一次衰弱，每一点裂痕，都需要他们自身去承受所有的伤害。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神……更像是献给封天阵的祭品。 “我想知道。”景烨语气无比肯定，“若单是封天阵出现裂痕，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告诉我。” 云炽对他笑了笑。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说，“先睡吧。” 景烨还要说话，被云炽一指点在额前。他额前一热，无法抵抗的睡意骤然袭来。景烨挣扎着想与之对抗，却压根抵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困意，顷刻间就被浪头拍进意识深处，他不受控制地阖上了双眼。 看到景烨闭上了眼睛，云炽收回手，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还是太勉强了……”他叹息一般说道，抹去唇边的血迹，“早知道就吃两颗药了。” . 翌日清晨景烨醒来时，云炽已经醒了。 这人悠哉悠哉地坐在桌前喝着茶，看见景烨醒了，还十分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早啊。” 景烨瞪他。 “昨晚睡得不错吧。”云炽无视了景烨带刀子的眼神，笑笑，“走吧，早一些找到步清风的记忆，早一些离开这个梦境。” 景烨也不想在步清风这个梦里呆太久。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一次入梦进得比较深的缘故，他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就像期限一到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一样。他向来相信直觉，因此尽管对云炽昨晚强迫他入睡感到有点愤怒，他还是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 云炽喂了他一小块糕点——景烨打死也不吃幼蛟应该吃的东西。两人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计划，一前一后出了门。 云炽要搜索整个归云宗，景烨则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摸进了步清风的房间——果然没人。第一世中，这时候的归云宗弟子都应该在归云宗大殿前上早课，即便步清风身为大师兄，也是无法破例的。 从门缝挤进步清风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正中央一张木桌，桌子上放着一把茶壶，两块拳头那么大的点心，看样子步清风早上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床榻靠墙，另一侧则竖着一排一排的书架，上面放了无数的书。景烨此刻不是人形，根本没办法拿下来翻动，只能粗略看了一眼。 停在书架前时景烨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体是有多么坑爹——他根本不够高，只能看见最底下的一排书架。费了好大力气才用头顶开一本书，景烨看到这本书的名字是《相术》。他顿了一下，总觉得书名似乎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鬼使神差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尾巴尖蹭开了第一页。 一张画像露了出来。 景烨睁大了眼：画像上是个相貌俊秀的少年，站在一棵老松树下回首。他衣带飘飘，在山风中飞舞，看上去宛如临世的神仙，异常出尘。 这是他自己！ 景烨心底瞬间闪过一丝疑惑：步清风在这个梦境中双目失明，是如何绘制出这幅画像的？当时步清风在捡到他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烨儿”，梦境中难道还有一个他自己存在？这个“景烨”又去了哪里？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冒了出来，景烨松开书页，任凭画像消失在封面之后。下一刻，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变成幼蛟之后他的听力似乎敏感了许多，他立即向后一缩，缩进了书架的最里面，用阴影遮住自己。随后，门被人打开，一个高挺俊美的少年走了进来。 是步清风。 景烨不由自主又向阴影深处缩了缩——看到“自己”的画像之后，他甚至没法肯定梦里的步清风是真的失明了。也大约是步清风先前利用魔种威胁景烨的行为给他留下的阴影太过于深刻，他实在无法继续相信这个人表面展现出的任何特质。 步清风进门后就停住了脚步，轻轻“嗯？”了一声。他向前走了两步，依然是微笑着的。 “有客人来了吗？”他极温柔地问，“为什么不肯现身相见？” 景烨屏住呼吸，尽量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和身后的墙融为一体。过了片刻，步清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表情变了，就连口气都发生了变化。 “是你吗……”步清风仿佛呓语一般开口，“小烨儿？”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景烨瞬间背脊发凉, 几乎要以为步清风发现他了。他闭上嘴保持安静，连呼吸都仿佛在霎时间凝滞。直觉在顷刻间发出警告，几乎是在他脑海中疯狂尖叫——不要出声, 不能被发现！ 景烨在阴影中僵成了一块石头。 步清风没有再试图去呼唤不知名的闯入者。他微微眯起了眼，右手平伸, 白光自掌心涌现，像是一道光幕一样，瞬间笼罩住了一小片空间。寒意四散, 像是降落在大地的霜，从他脚下向四面八方蔓延。 “看来你不是小烨儿了。”步清风轻柔的语气中隐含着极度的危险，“不是小烨儿，却用着他的灵力……呵。” 最后那一声冷笑激得景烨心中一颤：他怎么忘了, 步清风在这个梦境中可不仅仅是依靠五官来感知世界, 他对灵力的感知较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怕他在踏入这个房间的一瞬间，就已经察觉到景烨的存在了！ 怎么办？ 尽管景烨自己就是步清风口中的正牌“小烨儿”, 但他不敢确定这个梦里的步清风会不会承认……一条幼蛟会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师弟。从进入这个梦境到现在, 景烨还对这个梦境的前情一无所知，他如果强行扮演“景烨”这个角色，只怕分分钟就会被梦主发现破绽, 然后直接踢他出梦境。 电光火石之间, 步清风探查的灵力已经到了景烨面前。景烨迅速勾起尾巴尖，凝结出一点点灵力，画出了一个简单的阵法。阵法在阴影中发出幽幽的光, 将他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里面。 灵力自景烨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停顿，继续向前而去……步清风没有发现他。 景烨松了口气。 用灵力扫完了整个房间，的确没发现任何闯入者的踪迹，步清风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但他依然警惕地重新又探查了一遍整个房间，边边角角都没放过，最终，他放下手，收回了灵力。 门咔哒一声轻响，他离开了。 景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步清风已经离开，顿时松了口气。他从阴影中出来，又重新去看《相术》那本书。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出现“自己”的画像总是让他感觉很介意。 如果步清风真的在这个梦境中保持了双目失明的状态，那么……他是如何画出这幅画像的呢？ 景烨心念一动，用尾巴重新蹭开书的扉页，露出那幅画像。他小心地用身体卡住书页，然后用尾巴轻轻碰触画面的线条，果不其然，线条掠过一丝莹润的光亮。 灵力。 这幅画是步清风用灵力画出来的。 按照景烨对步清风的了解，他绝不会是一个做无用功之人，就算对景烨感情特殊，他也不会单纯地画一幅画，只为了日日看到心上人。 那他又是为何画这幅画？ 景烨对着自己的画像研究了一会儿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他又没有手，就算想翻过画像都很难做到，只得放弃。他重新合上《相术》这本书，在书架上继续搜索。 书架上没多少灰，显然步清风经常会翻动这些书。搜索了一圈他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确认步清风大概真的没什么可能把“秘密”放在自己房间里之后，景烨决定离开了。 适才步清风离开时，房门似乎没有关好，此刻留下了一条半开的缝隙，恰好够这个体型的景烨钻出去。他从门缝里探出头，直觉却忽地向他发出了警告，他不由抬起头，一片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门外，步清风长身玉立，正站在那里。他浅笑着低下头，如果他没有失明，视线应当是与景烨恰好撞在一处。 景烨瞪大了双眼。 “我等你好久了。”步清风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抓住你了。” 他一伸手，将幼蛟从地上提了起来。接着一道白光升起，景烨被结结实实困在了里面。步清风隔着结界，对他柔声细语地说道：“别怕，借你一点血而已。” . 和景烨分开以后，云炽去了归云宗后山。 尽管他目前的伤势不容乐观，但他对灵力的感知却一点都没下降，也较景烨强了太多。从进入这个梦境开始，他便始终隐约能感觉到归云宗后山有一点奇怪的灵力，和景烨的灵力十分相似。 从归云山上下来，云炽踏入了一个深谷之中。四周树木拔地而起，绿荫蔽日，将阳光切割成无数小块，从枝叶之间散落在地面上。云炽无声无息地穿过这片树林，感知中的那点奇异灵力像是迷雾若隐若现的北极星，始终高悬在他的前方。 云炽是很想飞行的……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毕竟就算步行，他的速度也要比寻常修士快上许多。 很快，云炽站在了一座小山之上。 他在这个梦境中的身体属于景烨的师父，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道袍，宽袍大袖，在山风中猎猎飞舞。景烨师父有着一张堪称英俊的容颜，在林叶间忽明忽暗的阳光下，为他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 云炽站在小山丘的山顶，极目远眺。 有危险。 和景烨单纯依靠直觉不同，云炽的感知是实实在在的，毕竟他的精神境界要比步清风强上整整一个层次。步清风身为他的分魂，精神世界中所有的感知都会呈现给云炽，至少不存在云炽感知不到的情况。 云炽缓缓蹙起修长的眉——从进入这个梦境开始，他就始终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和进入温寂梦境的那次完全不一样。同样是他的分魂，步清风和温寂却有着本质的区别……温寂或许在张狂之下掩藏着温柔，而步清风却在温雅之下掩藏着危险。就连云炽，也不敢肯定自己完全能够掌控住步清风这个分魂。 难道是受了封天阵崩塌的影响，才导致步清风的梦境突然变得如此怪异？ 云炽伸出右手，很慢很慢地张开五指又合拢。在景烨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伤势远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严重得多。封天大阵绝没有他描述的那般轻描淡写，他本身不仅仅是献给封天大阵的祭品，更是扣在封天大阵上的一把锁，阻止这个原本造福凡间的阵法滑向最后毁灭的深渊。 再等一等……时间还是太少了。 云炽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面对景烨时的温和与顽意，他的眼眸中盛满霜雪般的肃然。若是景烨在这里，便能一眼认出他此刻的模样——与晏寒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他视线收紧，落在不远处的山林中间。 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下一刻，一道乌黑的光芒陡然从山林中窜出，几乎是闪电般劈到了云炽面前。这一下携带着惊天动地的力量，整个山林都为之一震，落叶簌簌而下。云炽右手一抬，单手就接下了这撼天震地般的一击，然而随后，他的唇角就滑下了一丝血痕。 那股怪异的灵力时隐时现，就藏在这道诡异的光芒之后。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如同一个沉睡的人。 云炽抹去唇边的血，冷然开口：“是你。” 一个身着玄衣的影子一跃而起，双脚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样，稳稳地悬在了半空中。这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帽竖起遮住脸，看不清容貌。而他身形修长，手里握着一柄漆黑的、长长的弯刀，颇像来自地府的黑无常。 “果然是你来了。”他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分稳操胜券的轻笑，“你早就察觉到这边的问题了，舍不得让景烨来冒险？” 云炽没有说话。 “你这样护着他，还是一样护不住。”玄衣人悠然说道，“你难道以为……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危险？” 云炽瞳孔骤然一缩，长袖之下的手猛地握紧。他昨晚让景烨去探查步清风的房间，就是因为他确信步清风绝不会在房间里放任何“秘密”，没有任何“秘密”的房间一定是安全的。景烨的灵力感知远远不如他，因此他才能孤身一人前来，决定先铲除归云宗后山的危险。 可是没想到……难道说……最大的危险一直在步清风的房间，根本不是在归云宗后山！？ 将云炽的神态全部看进眼里，玄衣人嗤笑：“我还以为主魂会有多大的能力，让他如此忌惮，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这张脸和步清风的长相一模一样，只是唇角微勾，笑容异常邪气。他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翻滚着如同烟雾一样的沉沉墨色，像是浓墨浸入水中，晕染开无数墨色云团。 一看到他的眼睛，云炽便瞬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魔化。 他身为神界四位上神之一的南冥上神，对魔种的感知无与伦比，魔种在他眼中，就像白纸上的一团墨，极其显眼。 因此凡间魔种出现的前一瞬，他就已经感知到了。只是那时他疲于应付出现裂纹的封天大阵，抽不出精神来下界压制魔种。待他匆忙赶来时，刚好救了谢烟和景烨一命。 然而魔种不止这些。 云炽清楚地知道，如果魔种仅仅是景烨利用微缩版封天阵压制的那些，还远远不及他所感知到。他用精神力压制步清风，使他昏厥的瞬间便感觉到，有一部分魔种侵入了步清风的体内。 所以这次入梦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抹除步清风的记忆……还要彻底消灭他体内的那一部分魔种。能与魔种正面相抗的，只有云炽一人。 他本想让景烨待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独身面对危险……然而他还是把景烨送进了危险之中。 他不该让景烨随同一起入梦的。 云炽缓缓叹了口气。 “你一定在后悔带景烨入梦。”魔化的步清风悬在树林上空，微微一笑，“但是你不得不带他。没有他，你会被这个梦境第一时间弹出去……我们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主魂。” 他举起长长的黑色弯刀，正对着手无寸铁的云炽。 “来一决高下。”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云炽的指尖迸出一丝流萤似的光, 在他手中伸展成形，如同一柄月华凝成的长剑，杀气与冷气凝结在一起, 融入进烈烈山风。 他望着正前方半空中那个颀长的黑色人影，深觉无奈的同时又有些自嘲——自己和自己对战, 还真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然而……这么做对分魂有什么好处？ 云炽一边思索，一边迈出一步。他本就已经站在了山顶的边缘，迈出这一步不长不短, 恰好踏在了空中，他就如同魔化步清风一样，在悬崖上方凌空而立，衣袂飞舞。 步清风是他分出的魂魄, 他自是能猜测到这个分魂的几分心思。他们察觉到了他是主魂却并没有将他逐出梦境, 反而要在梦中与他动手……十有八九是为了吞噬主魂, 取而代之。虽说云炽身为主魂也一样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吞噬分魂，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根本没办法升阶。如果他不能升阶, 那么封天大阵…… 他会撑不住的。 大约步清风这个分魂也是察觉到了他不想动手的心思, 才这般嚣张，搞出这么大动静。 云炽抬手拦下魔化步清风的攻击，灵力与灵力相撞发出锵然一声龙吟。山风凛冽, 二人的速度都快得宛如流星, 唯有叮叮当当的法术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步清风本就是云炽的第一个分魂，在所有分魂中位居主位，实力最强。魔化之后, 他的修为更上一层楼，几乎平白暴涨两倍有余，面对伤势不轻的云炽，一时竟然占了上风。 血腥气逐渐弥漫开来，云炽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脖颈，意识到在数次交锋之中，他的脖子竟然被刮出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口都不重，却缓缓渗着血，一抹一手的红，看上去格外渗人。 步清风是真的想杀了他。 云炽正沉思间，一种尖锐的痛感忽然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让他顿时一愣。下一刻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魔化灵力重重撞击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向后连退两步，这才稳住身形。 ……是景烨？ 先前若隐若现的不祥预感仿佛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云炽闪开魔化步清风的攻击，那一瞬间的恍神被对方通通捕捉到眼里，化成唇角一抹得逞的弧度。 “他被抓住了。”魔化步清风在轻笑，“到此为止了，主魂。” 他眼底含着对云炽深深的恶意，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主魂此刻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盘开胃菜，吞噬他……然后取代他，最终唯有他，才能立于九天之上。他终于可以摆脱躲藏于地下的惶惶终日，可以摆脱被主魂收回的惧怕，可以摆脱这个内心深处颇为柔软与温和的主魂。 他不需要这样软弱的人来主宰自己。 不知道另一个步清风究竟对景烨做了什么，魔化步清风身上的罡气在进一步加强，几乎是眨眼间腾跃呼啸而起，宛若巨龙腾空而上。强风刮过山岗，带着摧枯拉朽、毁灭一切的威力，向着云炽毫不留琴地奔涌而来！ 避无可避—— 心口尖锐的疼痛表示景烨如今的情况不容乐观，云炽来不及细想，右手自上而下划过一道弧线，半圆形的屏障随之撑开，硬生生与那道漆黑罡气撞在了一起！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他的屏障在对方全力一击之下几乎是顷刻间碎裂，碎片崩散，向脚下的密林中坠落而去。 云炽顺着这一击之力向后滑开三丈有余才堪堪停住。他右手淋淋漓漓不停地滴落着鲜血，整条手臂基本被染成了骇人的红色。然而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毫不在意地伸手沾了些血，迅速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召唤阵。 光芒亮起，青色幼蛟浮现在召唤阵中间，看上去有点蔫。魔化步清风极轻地瞟了那条幼蛟一眼，抬起弯刀再度向云炽压下，然而眼前忽然一晃，云炽连同景烨一起失去了踪迹。 他停住刀，目光落在脚下的树林之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 云炽抱着景烨踏进了树林里。 景烨伤得不重，只在颈项下被剥去一小片蛟鳞，但却滴滴答答不停地淌血。云炽扫了一眼就开始皱眉，不由分说撕了一块衣服绑在景烨伤处。 景烨趴在云炽的肩头，眼睛从见面开始就没离开过他的右臂：“你的手——” “没事。” “可是……” “这是梦境。”云炽十分冷静，仿佛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在他身上，“对我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景烨听了却没有立刻说话。过了片刻，他开口道：“这不是普通的梦境吧。” 云炽：“……” 一看云炽的表情景烨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说道：“在温寂的梦境中时，你虽然用阵法伤了我，但我却并没有觉得痛。这个梦境只不过丢了一小片鳞就能真切感受到疼痛，它不一样。” 他停了停，接着说：“你到底用入梦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云炽勾唇笑笑：“从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敏锐。” 他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景烨也没催他，安静地趴在他肩头。两人走在茂密的树林之中，足下踩到的叶片和枯枝发出细微的轻响，头顶有属于魔化步清风的阴影掠过，却并没有发现两人。 安静了片刻，云炽说：“实际上这一次不应该叫做‘进入梦境’，而应该叫做‘侵入神识’。” 景烨不由一惊，讶然看着云炽——难怪这一次的梦境较之上次有极大的区别，而且是肉眼可见的区别。在修真界之中，每一位修士在进入筑基期后都产生属于自己的神识，其实就是更深一层的内心世界，相当于潜意识……最深的秘密、难以言明的心思，几乎都会在神识中呈现出来。 “原来如此。”景烨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步清风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竟变得这么有攻击性。” 他这么一说，云炽不由苦笑：“是我的过失。在神识中，极少有修士会把秘密放在显眼处，没想到先入为主，害你受罪了。” 如果景烨此刻是个人，他一定会脸红一下。可惜他现在是条幼蛟，仅仅能从声音里透出几分窘迫：“跟你比起来，我也没受什么罪。”他想了想，“不过步清风的房间里，有一样东西我很在意。” 他把灵力绘成的画像和云炽说了，云炽听后不禁拧眉：“按理来说步清风是我的分魂之一，绝无可能轻易被魔种侵袭。但他现在出现了魔化，我始终想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原本我以为这是因为他意识到我是主魂，想取而代之，但听你说了画像，我有了一点其它的看法。” 景烨：“是什么？” “或许和你有关。”云炽指了指他们行走的正前方，“从进入神识开始，我便始终能感觉到那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灵力，不是很强，但却始终存在。” 他摸了摸下颌，语气开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小烨儿，你说我和步清风……谁更喜欢你一点？” 景烨：……！？ 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思想这有的没的？ 景烨举起尾巴，毫不客气地……给了云炽一下。 云炽夸张地“哎呦”一声捂住后脑：“好疼——” 景烨原本懒得理他，但看他皱着眉捂着后脑好像真的很疼似的，又忍不住担忧：该不会是云炽刚才和魔化步清风对战，哪里有伤口被他打坏了吧？他不禁凑上前来：“别捂着，我看看……” 云炽一偏头，突然在景烨脸上亲了一下。 景烨：“……” 他现在可是一只幼蛟，云炽也真下得去口！ “我这么喜欢你，步清风是我的分魂，喜欢你也不会少半分。”云炽一边摸头安抚恼羞成怒的景烨，一边笑眯眯地说道，“他的神识里，怎么可能没有小烨儿的存在呢？” 一个想法电光火石之间掠过景烨的脑海：对啊，从进入神识开始，他们就只见到了属于“景烨”的画像，这个人……去哪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随着深入密林, 云炽手臂上的血逐渐止住，看起来没那么触目惊心了。景烨像根长绳一样被云炽搭在肩头，也不用走路, 晃来晃去倒是格外悠闲。 自从和云炽以及他的四个分魂扯上关系后，景烨已经很久没这么悠闲过了。 他用尾巴一下一下击打着云炽的肩膀, 云炽忍不住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适应这个身体，没想到你适应得挺快。” 幼蛟白了他一眼：“这不是我想这么做的！” “拍尾巴？”云炽瞥了一眼那条还在拍来拍去的尾巴，轻笑, “我听说蛟这种生物，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甩尾巴。” 景烨：“……” “看来跟我在一起，让你很开心。” 景烨大窘，恶狠狠地瞪了云炽一眼之后又庆幸自己此刻不是人形, 否则一定面红耳赤。云炽这么油嘴滑舌, 可他的分魂却一个比一个正经, 难道说这就是物极必反吗？ 他的尾巴还在不自觉地甩来甩去，景烨又忍不住去瞪自己那条尾巴——为什么明明是他的身体, 却偏偏控制不住？ “到了。” 就在景烨和自己尾巴搏斗的时候, 云炽注目前方，低声吐出两个字。景烨抬头一看，一座不高的山洞伫立在两人面前, 和周围的景物格格不入, 压根看不出来这是个有可能“藏宝”的地方。 景烨：“……步清风竟然喜欢这种类型的风景？” 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以后，神识中的一切景物皆可随心所欲地铸造，也就是说, 在步清风的心目中，这座小土洞大约就是他最珍贵的地方。景烨想过可能是个壮丽的宫殿，亦或是开阔的原野，或者是精致的小屋，没想到竟然只是个毫不华丽根本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山洞…… 大师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形象开始在内心崩塌了。 倒是云炽若有所思：“蛟类不是很喜欢生活在山洞里？” 景烨毫不留情又给了他一下。打完之后他愣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云炽好像少了几分尊重，也没了一开始的拘束，反而比他和谢烟之间的举止还要随便…… 山洞没有门，云炽直接走了进去。一进入其中，一股冷风就迎面扑来，景烨不禁睁大了眼——蛟有着出色的夜视能力，在云炽还在适应黑暗时，他已经把内部的模样看了个一清二楚。 “快躲开！” 景烨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下一刻云炽就瞬间向左侧平移了出去，流畅迅捷得好像他也和景烨一样能在黑暗中夜视。一抹微光闪电般掠过，发出细微的蜂鸣声，自黑暗中一闪而逝，快得景烨根本没有看清楚。 “……那是什么？” 景烨下意识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从他们发现这个山洞开始到进入山洞，一切都太顺利了。步清风在九重天境之中仙阶仅次于天帝，拥有如此修为之人，怎么可能在识海最关键的部位没有任何防御？ 云炽却没有立即回答景烨的话。他微微偏过头，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良久说：“那是‘梦蛾’。” 听起来像是一只虫子……然而景烨从来没听说过“梦蛾”这种生物。 “它不是一种生物，准确来说是一个法术。”云炽静静地说，“一种禁术。” “禁术？” “嗯，专门用来封印识海中不想被别人发现，或是不想被自己想起来的记忆。”云炽说着微微拧起眉：“步清风的神识中有梦蛾的存在，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他身为主魂，步清风是被他分出来的，自然曾有一部分记忆是重叠的。若被梦蛾封印的记忆是曾经主魂拥有的记忆，那么云炽必然会知道。可是他不知道…… “步清风把历劫时的某一部分记忆封住了？”景烨想明白了这一点，回想了一下第一世中这位大师兄的种种作为，有点茫然，“为什么？” 云炽摇摇头。 他左手抬起，指尖凝出一点月白色的微光，照亮了这个山洞。他们的面前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通向不知何处。而那只突然飞出来的梦蛾已经消失了踪影，仿佛只是为了吓他们一跳。云炽挥挥手，光团离开指尖向前飞去，照亮了山洞的两侧。 几乎是瞬间的，景烨听到了一种海浪似的嗡鸣声，就像是千万只蜜蜂在一齐摩挲翅膀，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心底的不安顷刻间冲断了理智那根弦—— “快走！！”景烨惊恐地大喊。 在他们面前的那条甬道尽头，一点接一点，一片接一片地出现了无数惨绿色的光点，那是成千上万只、数也数不清的“梦蛾”！ “步清风怎么会使用这么多封印禁术！？”景烨的声音因为惊恐而陡然拔高，在山洞里回响，“它们……它们冲过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炽猛地抬手，构筑的结界与成千上万只梦蛾撞在一起，发出密如连珠的轻响。那团照明用的微光浮动在他的左上方，照出他深邃的眉眼和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知是梦蛾的冲撞力过于强大，还是他的身体失血太多，他竟然微微摇晃了一下。 “云炽？” “我没事。”云炽向后退开两步，缓缓倚靠在石壁上。他的神情不是那么特别的好，在整座山洞都是扑着翅膀的梦蛾的情况下，他看上去有些虚弱。 “小烨儿。”云炽低声问，“你的第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景烨也抬首看着这些成片成片的“梦蛾”，它们撞过来，又飞回去，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绳索牵着，挣扎着想离开，又无法挣脱景烨和云炽的吸引……无论撞击结界多少次，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用了这么多禁术，步清风一定封印了无数的记忆。”云炽拧起眉，“我们应该继续向里面走，才能知道他封印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烨没有异议，事实上即便以他不怎么样的灵力感知，也察觉到山洞深处有一点萤火似的灵力，很熟悉，在遥遥吸引他过去。他抬起尾巴尖画了个加固阵，帮助云炽加固了一下结界，两人便在无数梦蛾的包围下继续向前走去。 甬道并不复杂，也没有很长，很快便到了尽头，两人踏入另一个空旷高大的洞厅。这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数不清的梦蛾在半空中飞舞，照亮了整座穹顶。 景烨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正中间的那个人。 那是他自己。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云炽和景烨逐步接近了那个躺着的“景烨”。他身着一袭雪色衣袍, 宽大的袍袖云一样垂落在地上，衣饰简单，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 就像把神界的云海裁成了衣服，被他穿在了身上。尽管是平躺着的, 这个“景烨”却和外界的景烨有几分不同，眉宇间隐隐浮现出一道细长的金色纹路，盘成了一片花瓣的模样。 他很安静, 像睡着了一样。 一人一蛟已经站在石棺旁，垂首看着这个“景烨”。这绝对不是第一世时还在归云宗修行的景烨，也不是回归九重天境以后的景烨……他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也从未在眉间有过这样的金色纹路。但这人的面容如此熟悉, 以至于就连景烨自己都有些出神。 步清风见过……这个“他”吗？ 他情不自禁地探出上半身, 向“自己”更加接近了些。云炽眼神一动, 心中乍然掠过一抹不安，伸手想拉他回来, 然而迟了一刻——就在景烨接近“自己”的时候, 异变陡升！ 幼蛟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强行拉扯了过去，悬浮在空中，眉心一点殷红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而与此同时, 石棺四周升起一道半弧形的结界, 将来不及反应的云炽狠狠弹开！ 云炽何等的反应能力，几乎是瞬间就站稳了身体。他顾不上自己伤势严重的身体，一抬手便是数道法术齐发, 又快又狠地瞄准结界轰了过去！他对灵力的控制无与伦比，数十道法术电射而去，全部轰在了同一个位置！ 结界纹丝不动。 云炽心微微一沉，但还算冷静。他抬眼看向景烨——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摄住了魂魄，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连半点挣扎也无。接着，属于幼蛟的身体上突然浮现出一片虚白的影子，云炽不由眉头一皱：那是景烨入梦的神识。 千万只梦蛾扑簌簌飞过，绿莹莹的光芒汇聚成一片流动的星河，较之神界之上的天河也不逞多让，却没有半分攻击性。从他们进入步清风的神识开始，似乎也只有“步清风”对他们二人出现了敌意，神识世界中的其它生物——梦蛾、树木、构筑出的“归云宗弟子”，都对他二人异常平和。 难道……他们并不想攻击他们？ 云炽缓缓握起右拳，下一道法术的光芒在拳心若隐若现，呼之欲出。他可以赌，也可以输，但他惧怕景烨会因此受到什么伤害，所以就算是拼上自己最后一丝灵力，他也要把景烨救下来—— 法术的光芒陡然暴涨，眼看就要自云炽手中飚射出去，然而就在这时，景烨浮现出的神识猛地向下一沉，进入到了躺着的“景烨”身体之中，完美契合到了一起。结界落下，云炽险险收住了法术。 “小烨儿？”云炽低声发问。 “是我。”景烨举起手看了看，“……这好像就是我的身体。并不是夺舍什么的……” 他的话停住了。他猛地睁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随后痛苦不堪地抱住了头。云炽一惊，立即上前检查他的情况：“你怎么了？” “头好疼……” 景烨整个人都蜷在了一起，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像一柄长刀，将他从中间劈开，大脑霎时间一片混乱，无数嘈杂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无数张脸自眼前闪过，他顷刻间大汗淋漓，云炽似乎焦急地说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远，他几乎听不见了。 下一刻，他的意识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 怀里的人陡然一沉，失去了意识。云炽接连用了数个法术，却宛如石沉大海，半点作用都没有。 他的心一沉。 他能察觉到这具身体就应该是景烨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躺在这里的“景烨”其实是一部分景烨的神识。但这部分神识为何会被步清风封印在此处，为何会被景烨丢掉，他却完全不得而知。 他抬起手，准备再试几个法术，却忽然听到甬道的那边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云炽心中一凌，他一手揽住景烨，抬眸向入口的方向看去。 一个颀长的黑色人影出现在那里。 在漫天“梦蛾”的微光之下，他就仿佛星河之中跋涉的人，悄无声息。魔化步清风静静站在那儿，手中黑色弯刀刀尖向下，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思。 “哼。”他冷笑一声，“没想到就连‘梦蛾’也期待见到你。” 云炽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身玄衣的步清风也没有上前的意思。梦蛾的光芒忽明忽暗，他的眉眼也陷入阴影之中，使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孤独的影子。他身上的儒雅温润之气褪尽，在此刻显露出他偏执的一面，一双沉沉黑眸落在昏迷的景烨身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云炽也褪去了温情的面具，神情带了几分阴郁，看上去竟和魔化后的步清风有几分相似。 步清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可是我的神识。我想去哪都行，即便你是主魂，也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这些，”步清风指向漫天飞舞的梦蛾，“都是我的记忆，也有一部分是你的。” 云炽心中一动——他曾失去过一段记忆，难道会在步清风这里？ “我原本以为，我将它们封印住，它们会格外痛恨你。”步清风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落寞，“没想到它们也不肯攻击你。到底是主魂。我么……撑了这么多年，大概最后的结局也只是被当做赝品罢了。” 云炽看向半空——从步清风的话里他判断出了两层意思。第一，梦蛾封印的内容恐怕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否则魔化步清风不会认为它们会攻击他；第二，撑了这么多年……？ “我早就该死了。”步清风云淡风轻地说道，“小烨儿死后，我就应该死去了。” 云炽不禁望向他：“你想一命换一命？” “不错。”步清风冷笑一声，“要看吗？我把这些记忆送给你。” 他一招手，成千上万只梦蛾就像受到了什么召唤，从半空中俯冲而下，直冲云炽而去。云炽右手一抬，将全部梦蛾都拦在了一道无形屏障之外，只抓了一只在手里。 他低头看了看它。 小小的封印没有挣扎，也没有感受到任何魔气在里面。看来……它真的只是一段普通记忆。只是被云炽握在手里的时候，他的掌心能够感受到微微的刺痛，象征着这段记忆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见云炽迟迟未动，步清风挑起了眉：“本来还想用一点手段，在小烨儿之前把这些记忆送给你，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分魂都防备。” 云炽松开手，梦蛾重新回到空中。他淡淡道：“除了小烨儿，我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他停了停，继续淡然说：“等小烨儿醒来，自然就会尘埃落定。” 步清风的脸色一时阴沉不定。他沉默片刻，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选择权在小烨儿手里吗？”云炽淡淡一笑，“一开始。” “怎么可能——” “你当真以为我是因为无法越过境界才不能对你们使用入梦术？”云炽说，“收回分魂的最快办法，便是直接使用入梦术侵入神识，在神识中将你们杀死，我便能将你们完全收回。若是在封天阵崩塌之前或是之后我就立刻这样做，我不会伤到如此之重。” 他顿了一下：“我发现想要用入梦术侵入你们的神识，只有带着小烨儿才能办到。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决定权在小烨儿手里。只要小烨儿对我没有敌意，你们的神识世界除了你们自己，便再不会有任何东西对我产生敌意。” 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属于上位者才有的蔑然：“只认为境界差异就可以束缚住我，是你太小看我，还是太小看你自己？” 步清风一时怔了怔。许久，他才垂了眼眸，低低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的意思就是步清风把景烨的一部分神识封在了他的神识之中，那些封印记忆的小扑棱蛾子只有景烨神识归位才会听从指挥~然后步清风到底封印了啥才能知道。 蟹蟹追到这里的小伙伴，我爱你们。好几个评论区出入的小天使我都眼熟了，比心哦-v-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倒v结束) 无数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景烨看到自己神色匆匆，在云海之中穿行。 这里是神界。 绵延不绝的云翻涌如潮，他就在其中快步走着。他身上的服饰与在九重天境时大不相同, 是一袭十分宽大的、翩然欲飞的纯白色，随着步履前进, 衣服的下摆如云一般轻轻摆动。衣袍上无任何饰物点缀，样式异常简单。 他长发如墨般倾泻，一直垂落到腰际, 衬着肤色愈发白皙，眉心处则盘绕着一枚形状精美的花瓣金纹。 “上神，上神您不能过去，帝君有命——” “有命？”景烨冷淡地抬了一下眼皮, “他的命令便是将我阻隔在外面, 强杀南冥？我绝不容许！让开！” “上神！” 偌大的宫殿之中顷刻间黑压压跪下一片人, 一个小侍童伏在景烨脚边，声音都带上了哽咽：“上神, 求求您发发善心, 不要为难我们了！帝君的命令便是任何人都不准前来相救，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景烨嗤笑一声，“他便要像对待北玄神君一样, 将我剥夺灵力, 打下凡间，受六世轮回之苦？” 他顿了顿，冷冷道：“他若有此意, 便尽管来！” 话音未落，这风华绝代的少年眉宇间陡然聚集起了冰霜般的戾气。他手一挥，激起的劲风掠过层层叠叠的云海，向四面八方轰然而去，强大的灵力被他一把拈起，就像握着一个什么玩意儿一样，轻松自如地向眼前的殿门直冲而来！ 所有人顷刻间慌成一团：“上神！” 然而这位记忆中的景烨却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慌乱和恳求有半刻的迟疑，下一秒殿门被他直接轰开，风驰电掣般从主殿穿了过去，又毫无停顿地奔腾过整座大殿，收势不住，流星一般奔向天边，强大的威力震得整座宫殿都跟着抖了三抖。啪地一声轻响，挂在顶上的牌匾硬生生被震下地来，上面“玄皓殿”三字格外醒目。 ——玄皓，这是一个能让整个九重天境都跟着震撼的名号。玄皓上神，在盘古和女娲大神失踪后，他接掌神界最高神位成为三界帝君，比云炽还要早上几千年，然而最后却不明原因失踪了。景烨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记忆中竟然还会有这位远古神君的存在，而且看样子，当年的自己似乎很不买玄皓帝君的账。 而且这恐怖的灵力…… 景烨凝视着记忆之中的“自己”，适才那一下攻击看来根本未尽全力。他当年竟曾有过那样强悍的灵力吗？ 记忆还在继续——景烨随手挥出那样一道足可以削平整个凡间大陆的灵力之后似乎并不满意，他又抬起手作势要进行下一次攻击，眼看着整座玄皓帝君殿就要在他的暴力破坏之下变为废墟，大殿里面终于传出了动静。一个身着雪青色衣袍的人自里面走出，他身形修长，长相英俊，长袖及地，看起来十分的缥缈出尘。 这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发怒的迹象。许久，他缓缓启唇：“小烨，你宁可为了一个没有开灵智的人和我作对？” 景烨眉目冷峻，只在手中笼起一团耀眼的金光：“放了南冥。” “这就是你最后的回答？” “没错。” “哪怕两败俱伤？”玄皓的眼睛很黑，凝视景烨的时候格外深邃，“你应当知道你的力量来源于何处，你若与我动手，触动了封天大阵，只怕三界都会从此灰飞烟灭。” 他停了停：“南冥不过是天地分开后污浊的灵气，他没有神智，目不见物，甚至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他只是个懵懵懂懂的浊物，净化便会随天地去，你为了他不惜强闯玄皓殿——值得吗？” 景烨没有半刻的停顿：“值得。” 玄皓停住了，那双无喜无悲、平静无波的眼眸静静凝视景烨，似乎在审视他。许久，他说道：“为什么？” 景烨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眸，神情依然冷飒如霜。片刻之后，他吐出一句话：“救命之恩。” . 记忆轮换，正旁观的景烨眼前陡然一黑，整个神界都落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没有光，没有云，更没有适才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和跪了满地的侍童，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所有的声音都在顷刻间消失，景烨仿佛被关进了一座棺材，压抑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点声响，是一个清新爽朗的少年音。 “你是谁？” 这声线听起来简直像极了云炽，不过没有他日后那种低沉。景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少年云炽的模样，不由感到好奇，可惜视线所及之处俱是一片黑暗，压根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屏住呼吸，耐心等着。 过了许久，黑暗中才又一次传出同一个少年音：“你不会说话吗？” 似乎是有人在少年云炽的对面站着，景烨凝神屏息，听到另一个比较细、也比较急的呼吸之声。 “看来你不会说话。”少年云炽笑了起来，“没关系，我说，你听着就好。” 黑暗中传来一阵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应当是少年云炽蹲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长得真好看。不过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这里是天浊之地……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他顿了一下，笑了出来：“天地分开之后，清明之气上升，成为灵气，构成九重天境与神界。污浊之气下沉，成为魔气，构成地府和世间的魔族。这里当然是神界，一部分浊气侵入到了神界，为了维持神界的清明，几位神君联手将浊气封印在这里，便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了。” 又是一阵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少年云炽仿佛在翻动对面那人身上的衣物。过了片刻，他“咦”了一声：“你体内灵气这么充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这里可是有封印的，一般人进不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没感觉到有封印？”云炽声音充满了讶然，“我会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我诞生于此处。” 作为记忆旁观者的景烨瞬间大吃一惊——云炽这句话明明白白表明了他是从何处来……这位当今神界阶位最高的上神，竟诞生于当初天地初分、浊气侵蚀神界的封印之中。 ……他诞生于魔气之中，几乎与魔种同根同源。 然而更令景烨惊讶的是……他脑海中为何会有这段记忆。他不是云炽，而这段记忆中在场的另一人除了云炽，便只有记忆的拥有者—— 他自己。 在少年云炽对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神秘人，就是他自己。 记忆还在继续，少年云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失笑：“没人给你起名吗？” 或许是记忆中的景烨摇了摇头，云炽的声音变得若有所思起来：“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你看，”他在一望无垠的无边黑暗之中张开手，“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外面的样子。我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你便姓景，名烨，风景的景，煌煌烨烨的烨。” 他顿了顿，轻笑。 “多么光辉灿烂的名字。在天浊之地呆久了，我也难免想看看外面的光。” 话音落下，融入到黑暗之中，没有激起半点的回响。过了一会儿，一点微弱的金光忽然在这个有如浓墨的空间内亮起，照亮了景烨尚且属于孩童的、稚嫩的脸庞，以及云炽略带惊讶的、少年人的眉眼。 云炽凝视这缕光，凝视了许久。小景烨抬起头，面无表情，直直地望向云炽。他一伸手，把指尖的光芒送到云炽眼前。 云炽：“……送我的？” 小孩点了点头。 云炽低头望着小孩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没有去接那缕光，而是伸手，掐了掐景烨的脸颊。他声音清朗，带了几分笑意。 “谢谢你，小烨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倒叙模式，第一段记忆时间点在第二段记忆之后。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接下来景烨便旁观了一段过去的自己与少年云炽“同居”的日子。 天浊之地无边无际, 黑漆漆的，半点光亮都没有。除了小景烨召唤出的一点萤火之外，还有他眉心那繁复的花瓣形景色纹路, 在黑暗之中一点一点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光，这使得他在一片浓墨似的黑暗中有些显眼。 小景烨不会说话。 不仅仅不会说话, 他似乎也很少会表现出身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除了在见到云炽后送上过一点萤火之外，他平日不哭也不笑，不生气也无恐惧, 经常板着一张小脸，小大人似的面无表情。少年云炽尝试过给他讲笑话，结果就是把他自己逗乐了，小景烨还板着脸歪着头, 眼神明明白白透出疑惑。 ——他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会笑, 为什么会开心, 更不懂这个人为什么徘徊在天浊之地，无比向往光明, 却一次都未曾试图越界过。 终于某一天, 小景烨在云炽讲过一个笑话之后主动拉过了他的手，在他手心比比划划似乎是写了什么字。 “你问我叫什么名字？”少年云炽微微侧过脸，捏着小景烨那张柔软可爱的小包子脸, 笑眯眯地说, “都过了这么多天才问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也太失礼了一点。” 小景烨被他捏着也并无一丝生气的迹象，他只是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 又划下几个字。 “你……不知道人应该有名字？”少年云炽挑高了眉毛，“你可真是……这性子到底随了谁啊？是谁创造出你的？” 小景烨摇摇头。 “那你诞生于何处？” 小景烨难得皱眉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伸手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那是哪儿……？”从未离开过天浊之地的少年云炽自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挠了挠头，“你从那边来的？” 小景烨很严肃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划下几个字。这次他速度快了些，肉眼可见的……似乎有点不耐烦。 “好吧。”云炽被他难得的明显情绪给逗乐了，“我叫南冥。” 他拉过小景烨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南冥”：“南方的南，幽冥的冥。混沌无光，暗无天日……就是我名字的意义。” 小景烨想了想，又一次张开五指，一点幽幽金光自他掌心浮现，小景烨如法炮制，把这点光举到了云炽的眼前。 云炽：“……” 他有点哭笑不得。眼前这小孩个子还没到他腰，却固执地举着一只手，捧着一点金光，大有云炽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意思。云炽只得接了过来，刚入手，一抹讶异自他眼中一掠而过。 “这不是普通的光。”云炽指尖上，那抹金光像一朵小小的火焰，正不断跳跃着。它散发出的光芒足以照亮云炽和景烨呆着的一小片空间，少年云炽精致的眉眼在金光映照之下更显俊美。他微微蹙起眉，研究了一下这抹金光：“这是纯燃烧灵力才能燃起的光……你的力量……好特殊。” 小景烨才没理他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见云炽接了这点光芒，小孩往地上一坐，盘着腿开始写写画画。他的比划很没有章法，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孩子在胡乱涂鸦，云炽始终在研究那一点点的金光，也没有在意过这个孩子——直到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芒亮起，云炽才倏然回过神来。 小孩在他坐着的地方画了一个十分精致复杂又漂亮的图案。 图案的线便是由他的灵力构成，金光闪闪，浮动着一层璀璨的金色雾气。最让人惊讶的是，随着图案的逐步构成，小孩面前的一小块地方竟有浓墨散去的迹象——洁白云朵缱绻地显露出一角，虽然并不多，但足以让云炽吃惊了。 能完全净化天浊之地的污|秽魔气……这是怎样一种纯净而强大的灵力。 . 记忆的场景再度轮换，眼前骤然一亮，这次的天浊之地已经不再是如墨一般浓郁漆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至少有一半的魔气都被景烨净化掉了，露出一望无际、翻涌如潮的云海。云炽就坐在其中一朵云上，笑眯眯看着正在画阵的少年。 是的，这段记忆中的景烨长大了。 他的个头猛然拔高，只比云炽矮了半头。他的表情也生动了许多，不再面无表情像一截木头。虽说气质仍然冷冽了些，但最起码，云炽喊他“小烨儿”的时候，他会准确无误地回过头去，找到那个人的所在。 只是……他眉心的那个金色纹路……隐隐带了些黑色。 “小烨儿，小烨儿过来。”云炽拍了拍他身旁的一朵云，“不忙着净化，让我看看你。” 少年景烨撇一撇嘴，生动形象地展现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但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十分不情愿地丢下手里的净化阵，走到了云炽面前。他的目光落在云炽身旁的那朵云上，随后他伸出手，将那朵云推成了一个板板正正的方块形，然后坐在了上面。 “抬头。”云炽用哄小孩的语气哄着他道，“你躲我躲那么远干嘛？” 少年景烨瞪了他一眼，迟疑片刻，还是靠近了些。 云炽伸手撩开他额前过长的碎发，景烨一僵，下意识想向后缩，被云炽不由分说一把拽了过来：“老实点，别乱动。” 他面色凝重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景烨额前那缕金色纹路——现在已经变成了墨金色。他想了想：“你有觉得哪里不好受吗？” 景烨抿着唇，摇了摇头。 “真的？” 景烨白他一眼，挣开他的手，从方块形云朵上滑了下来，又去自顾自地鼓捣自己那个净化阵去了。他没有看到……身后云炽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极为担忧，他轻轻捻了捻手指，指尖沾染着一缕纯粹的墨色。 . 云炽这个人……从他还是“南冥”的时候，就有点意外地固执。 他发现了景烨被天浊之地的一部分魔气侵入之后，便开始想方设法阻拦景烨，外加帮助景烨逼出体内的魔气。 比如—— 在少年画了半个净化阵之后，他绞尽脑汁支走他，然后跑去三下五除二蹭掉了景烨好不容易画好的法阵。 他灵力也很强，消除一个并不是很复杂的净化阵对他而言轻而易举，还能做得滴水不漏看不出一丝端倪。这货蹭掉了法阵之后立即回到原来的位置坐着，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少年景烨回来以后惊讶地发现……他刚刚画好的法阵没了。 他看向云炽。 云炽异常无辜，在景烨看过来的时候还满脸问号，十足十并不知情的模样。 彼时的少年景烨刚刚有了点属于人的明显情感，心思单纯，压根不知道云炽这人的恶劣，见他一脸问号，顿时觉得是自己冤枉他了……然而天浊之地除了云炽就剩景烨自己，这地方又污|秽不堪，两人在这里呆了近百年也没见到一个活物，又有谁能毁坏净化阵呢？ 毁了它又能干嘛！？ 景烨意识到自己又被忽悠的时候，已经是云炽故技重施毁了第三个法阵之后了。景烨这次没信云炽的精湛演技，微微眯起眼，毫不留情就一道金光劈了过去。他灵力强悍且纯净，对诞生于天浊之地的云炽而言简直是克星，幸好云炽反应快跑得也快，但还是险些被景烨一招燎着了衣服。 “小烨儿你真打啊！” 面对云炽的喊声，景烨冷冷淡淡完全不为所动，于是云炽毁他法阵的行为从此夭折了。 但景烨眉心的黑气一日比一日盛，他本人不说什么，却在休息的间歇逐渐显露出疲态来。他偶尔会靠在一团一团的云里发呆，不说话也不动，等云炽说了半天发现没有回应时，一回头他已经睡着了。 少年人身体微微前倾，半倚在了云炽身上。他丝滑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微凉的发丝铺满了云炽的整个肩头。一缕长发落在云炽的掌心，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晃动，蹭得云炽手心微痒。 他心底便冒出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来。 他仔细端详着景烨的眉眼，那长长的、闭合时会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的睫毛，以及微微抿起的薄唇。景烨是个极少有表情、也极少有感情波动的人。云炽虽不知他诞生于何处，却也能猜想，他是如何寂寞度过这么多年的。 然后他们相遇了。 景烨是天浊之地千年里唯一的一抹光，也是云炽世界中唯一的一抹光。他的出现点亮了整个天浊之地，甚至让云炽本不会产生什么波动的心也微微悸动起来。 他很温暖，是和天浊之地三千魔气不一样的温暖。 他是鲜活的。 云炽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景烨的面颊，由下而上，最后停在景烨隐隐显现出黑气的眉心处。 他想起不久之前的一次对话。他问景烨：“为什么要执着于净化天浊之地？你的灵力虽然纯净，也适于净化，但你并没有这样的义务。” 不会说话的少年人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划下几个字。 景烨说：“想让你看见光，看见外面的风景。” 云炽愣住了。 他低头，景烨正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他想，他不可能再放下景烨了。 . 云炽手指抚上景烨眉心，果不其然，那些隐隐约约的黑气像见到了食物的鱼，疯狂向云炽的指尖聚集而来，顺着云炽的手指攀爬而上，没入云炽体内。 景烨微微蹙了蹙眉，但并没有醒。云炽便安静地用手指贴在他的眉心处，直到那些汹涌而入的黑气停下，他才拿开手指。 他再度捻了捻指尖。 ——云炽自己诞生于天浊之地的封印之中，他很早就猜想，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封印住魔气的结界，如今事实果然如他所料，他天然就对这些黑气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能够将景烨身上的魔气尽数引入自己体内，从而将景烨从魔气侵蚀中解救出来。 他不需要再阻止景烨净化魔气了，他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云炽想了想，试着调用体内的灵力，探入景烨体内，想替他驱逐这些魔气。 然而他的灵力刚刚进入景烨体内，就受到了强烈的反弹和排斥……云炽数次进行努力，却始终无法突破景烨体内那一道结界似的屏障，景烨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疯狂排斥他。云炽只能猜想或许他们二人的灵力性质太过于相克，一个纯净到了极点，一个却是自魔气中生出……就如同当初的天地混沌一样，又怎能混为一谈呢？ 数次尝试无果之后，他只能选择放弃。 不过幸好，他还能吸引景烨体内的魔气，那时的云炽并未意识到他这样做究竟会有什么后果，也并不知道，即便他是天浊之地的封印，也总有崩溃的一天。 . 数百年后，神界轮换，玄皓帝君接掌最高神位，成为神界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彼时天浊之地已经被完全净化完毕，显露出它美轮美奂的风景——它能看到东方三足金乌起飞时的第一道光，而这一缕阳光又在天浊之地的层层云海之中不断折射，变幻出万千美丽景致和不可思议的景象，云炽甚至某次见到了属于凡间的海市蜃楼。 “凡间看上去比神界美丽得多。”云炽凝望那不甚清晰的景象，不禁悠然神往，“如果有一天能够离开天浊之地……小烨儿，你想去凡间吗？” 景烨身量已经长成，但却始终比云炽矮了半个头，看上去也有些瘦弱。他屈起双腿坐在一朵云上，身上的氅衣垂落下来，分不清是究竟是云还是衣物。听到云炽说话，他微微摇了摇头。 “说起来，你还从未说过你从何而来。”云炽笑道，“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景烨凝神想了想——天浊之地被净化后，云炽不明原因地还是无法离开这里。因此景烨常常待在他这边，实际上已经很久没回过自己诞生的地方了。云炽这么一问，他一时间还有点愣神，想了片刻才指向东方。 “那边是什么？” 云炽一边问，一边极目远眺。他和景烨初见时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景烨的回答也是随手一指，那时天浊之地到处都黑漆漆的，跟墨汁没什么两样，就算景烨指明了方向他也看不见究竟长什么样。然而如今不同了，云炽极目远眺的时候，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一缕璀璨金光，自天边升腾而起，其中掺杂着五彩的光芒，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卷。 云气蒸腾，无数光芒交相辉映，当真是美极了。 “你诞生之地真的很漂亮。”云炽忍不住笑了，顺手揉了揉身旁人的头发，“和你一样好看。” 景烨别过头，没说话。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去看看。”云炽说。 然而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现了变故。 三足金乌拖着长长的尾羽沉入云海之下时，景烨正来回推着一朵柔软的云，企图把它塑成一个满意的模样——神界的确有些无聊，唯一的消遣大约也就是这个了。他正在对着眼前这朵云缝缝补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有点像一个人被堵住了喉咙，嗓音异常沙哑难听。 “小烨儿……” 景烨回过头，顿时睁大了双眼——云炽倒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一团一团的黑气从他身上溢出，他圆睁着双目，顷刻间一双眼睛就被墨黑色完全遮盖，看上去极为骇人。 景烨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云炽已经失去意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死死抓着景烨的衣袖不肯松手。那声“小烨儿”，成了他神志清醒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自然，他也就不可能听到，始终不会说话的景烨满脸惊骇，大声喊出了他自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名字。 “南冥——！” . 天浊之地随着封印的倒下而迅速崩塌碎裂，险些成为神界继共工怒撞不周山之后的另一场灾难。 尽管天浊之地的魔气已经被净化，但其中所蕴含的阴暗、负面、苟|且……种种属于魔族和凡人的情绪被释放开来，转眼间投入下界。魔族妖兽一夜之间数量激增，神界也因天浊之地的不稳而出现了震动。 玄皓帝君迅速出现，不顾景烨的强烈反对，着人带走了云炽。 那时的云炽已经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怒，不会悲。他就像个呆呆的木偶，痴痴地任人摆布，那双曾经含笑凝睇，略带狡黠的眸子失去了神采和光，墨汁似的颜色自瞳孔中扩散，完全充斥了他的整个眼眸，看起来格外骇人。 他失去了灵智。 由于长期替景烨清除体内的魔气，保护景烨，他这个封印终于达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曾从污浊之地诞生开智，如今灵智也将重新回归混沌，再无醒来的可能。最稳妥、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在他彻底崩溃之前将他杀死，连同他体内的魔气一同清除。 然而景烨不允。 他单枪匹马闯进了玄皓帝君宫中，将自己强悍无可匹敌的灵力指向玄皓帝君。他笔直地站在宫殿前的花园里，朗声说道： “是南冥教会了我说话，喜怒，爱恨，如今我不可能抛下他。他在我便在，他若不在，我便自散灵力和神识，随他而去。” 玄皓帝君注目良久：“何必？” 景烨冷冷一哂：“多言无益，把他交给我。” . 这一段记忆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在景烨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段落。然而这并不是全部记忆，在景烨把灵智已失的云炽带回去之后，记忆戛然而止。 但这已经足够了。 一部分神识归位，雾白光芒冲天而起，景烨的眉心浮现出一枚精致而繁复的金色纹路。这纹路有些淡，远远比不上景烨在记忆中时那般清晰，然而灵力却随之汹涌而出，仿佛打开了一个闸门，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景烨睁开了双眼。 他依然身处步清风的神识之中，漫天的梦蛾在他睁眼的一瞬扑簌簌飞走，又倏地聚拢，像是想向他靠拢聚集又有些不敢。景烨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睛，看到一张俊美的侧颜。 是云炽。 眼前的云炽已经完全脱离记忆中灵智尽失时“南冥”的模样，他正垂着眼，安静地凝视景烨。见景烨醒了，他勾起唇，露出一抹熟悉的笑容。 温柔，但又带了一丝狡黠，还有些欠打。 大量记忆的涌入让景烨一时间有些头晕。他扶着头缓慢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云炽怀里，似乎在昏迷时，男人始终保持了一种端正而静止的姿势。 他想起过去两人曾相处的数千年岁月，原本是想笑，但看见这张熟悉的脸，和眼中熟悉的神情，他又笑不出来了。 随后他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步清风。 整座洞窟里唯一的光源，便是成千上万只上下飞舞的梦蛾。它们洒下点点光芒，将步清风的眉眼映照得忽明忽暗。景烨神识归位后，对灵力的感知瞬时增长不知多少倍……此刻在他的感知之中，步清风整个人都是一片混沌，就如同天浊之地里的魔气一样，浓黑得宛如墨汁。 景烨又按了按太阳穴，低声开口：“你竟自愿与魔种融合？” “是。”步清风微微一笑，“我自愿的。” “你既然将我的一部分神识封印在此处，想必早就知道了千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景烨闭了闭眼，云炽灵智尽失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张呆滞的面容再一次从脑海中掠过，使他不禁下意识握住了身侧人的手。云炽本尊显然愣了愣，随后眯起眼笑得一派满意，反手将景烨的手牢牢攥住。 景烨续道：“为什么？” 当初因魔气而灵智尽失，如今却能与魔气同流合污，甚至主动与魔种融合……究竟为什么？ 步清风的目光自云炽和景烨交握的双手上一掠而过，他抱起双臂，眸光深邃，声线低沉：“你死后，我本就应该死了的。” 景烨目光一凝，他抬头向那千万只飞舞的梦蛾望去。似乎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云炽撤去了阻挡梦蛾的结界，这些小小的光点便缓慢地落下，随即在半空中碎成数片，钻入到景烨和云炽二人的体内。无数细小的光从天而降，宛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随着梦蛾的不断落下，步清风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缥缈起来。 “小烨儿。”他轻柔地说道，“我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明明灭灭的光芒之中。他抬起头，凝视着景烨，就像两人初见时的那一刻一样。 “你有没有半点喜欢过我？”步清风梦呓般说道，“喜欢我……不是喜欢云炽？” 景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眼前的情形明显不容乐观。他不由蹙起眉：“你……” “你究竟有没有？” 希望与绝望交织在一起，深深埋藏在这个男人的眼中。步清风固执地盯着景烨，眼中的光由亮至暗，在景烨久久不答之后，逐渐归于虚无……仿佛一捧燃尽了的灰。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看向云炽。 “是你赢了，主魂。”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突然开始发虚，像是一缕黑色的青烟，逐渐逐渐消失在空气之中。随着他的逝去，满天梦蛾骤然爆散，如一朵盛大而璀璨的烟花，照亮了整个洞窟。 属于步清风曾封印的那一部分记忆在逐渐回流，云炽不禁摊开手，很缓慢地皱起了眉。 . 尽管“南冥”失去了灵智，但不知景烨究竟做了什么，再度出现的南冥不仅回归了神位，重新拥有了灵智，还多了一个名字——云炽。 随后又是百年弹指疏忽而过，玄皓帝君陨落，南冥上神接掌神界。彼时封天大阵已经出现崩裂的迹象，为了巩固封天阵，云炽分出四个魂魄下界历劫，步清风便是第一个。 他拥有自主意识时刚刚三岁，出生在归云山脚下一户读书人家中。然而可惜的是，男主人入京赶考，在半路上遭遇强盗，竟命丧黄泉。女主人体弱，得知丈夫死后没几天便也去世了。 步清风被归云宗当时的掌门救下，收为弟子。 作为云炽的分魂之一，尽管他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却保留了记忆深处最深刻的东西——他曾诞生于天浊之地，在黑暗中浑浑噩噩生活了数百年，于黑暗的印象已经是深入骨髓。因此他出生时，双目完好却不能见物，天生的目盲。 少年步清风因此活在了同门的嘲讽和瞧不起之中，直到景烨的突然出现……他之所以能注意到景烨，是因为在他一片黑暗的视线之中，唯有景烨拥有鲜活的色彩。 一个鲜艳的、明媚的、活生生的人。 步清风在藏书阁首次见到景烨，当时景烨帮他拿了一本名叫《相术》的书。步清风的眼神不由自主凝滞在景烨身上，他近乎贪婪地望着景烨，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除了景烨，其余的景物依然一片黑暗。 这成为了步清风此后一生的执念……他世界里唯一的光。 后来宗门中魔物入侵，景烨也参加了对抗魔种的战斗，结果负重伤而死。步清风抱着景烨的尸身，想尽一切办法挽回他的生命，却统统失败了。最终，接掌归云宗的步清风想到最后一个办法，归云宗禁术，可以一命换一命。他舍弃自己的性命，换景烨回来……然而在做了无数的准备之后，他却失败了。 他虽然付出了性命，却没能换回景烨。 步清风不甘心。 他找到魔种，自愿与之融合，延续自己的性命，不屈不挠地寻找救回景烨的办法。由于他的所作所为，整座归云山一夜之间凋敝，灵力几乎散尽，立派数百年的归云宗坍塌，他将整个归云宗都断送在了自己的手上。 执念太深。 师父临终时拉着步清风的手，一句一句艰难告诫：“放下执念……小烨儿没有命盘，他命中注定不是这世上的人。你如此偏执，必会反噬自身。” 步清风垂眼，恭敬地听着，直到师父去世，他也没有表态说一句话。 由于和魔种融合，他拥有了几乎不死之身。他将自己和景烨的尸身封闭在一处，开始了无数禁术的尝试，目的只有一个，救活景烨，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失败了不知多少次。 每失败一次，他便将这段失败的记忆封印，成为一只小小的梦蛾，压在神识的最深处。这成千上万只梦蛾，便是成千上万次的失败，成千上万次的尝试，成千上万次的死亡。 因此当梦蛾光芒碎裂，满天下雪一般落下时，从景烨到云炽，都感受到了无数针扎般的刺痛，刺透皮肤，钻入血液，深入骨髓。 “师兄他……” 景烨抬手接住一片明明灭灭的光芒，这光在他掌心闪闪烁烁，散发出慑人的寒气——这是某次步清风为了复活景烨，带着他强行闯入雪域幻境的记忆。在幻境中，步清风被冰锥穿透四肢，钉入心脏，击碎头颅……世间千万种痛苦加诸其身，他却依靠魔种不断复活，甚至连片刻的停顿和迟疑都没有。 他执念深重，虽死未已。 . 梦蛾的光芒逐渐暗了下去，这场大雪最终走到了尽头。景烨仍然沉浸在梦蛾带来的情绪中回不过神来，云炽却已经闭上眼，感受到自己的识海中多出了一个人。 ……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 上次云炽分出简煜成后又将他收回，两人的一部分记忆虽然合在了一起，但毕竟云炽提前为简煜成下了咒，使得简煜成回归后没有那么强烈的、对景烨的感情。可步清风不同，这个分魂的自主意识实在太强，强到他甚至能主动选择去和魔种融合，受了那么多痛苦也没有放弃复活景烨，其执念之强、感情之深可见一斑。 因此被云炽收回识海之后，尽管云炽也接收了一部分步清风的记忆，步清风强烈的情感也传达给了他，让他不禁一时间有些头疼。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景烨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怎么了？” 两人如今虽然仍旧身处步清风的神识，但随着步清风神识被云炽收回，这个场景也逐渐出现了崩塌。从云炽的外貌开始——他已经不再是景烨师父的模样，反而恢复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那张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除了他皱眉的动作…… 云炽听到景烨问话，睁开眼对他笑了笑：“没事，神识冲击太大。” 景烨扫到他的神情，一时间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这种笑的神态、笑的方式和不经意间微微侧头的动作，居然都和步清风一模一样……神识收回竟还有这种后遗症吗？ 他不禁抿了抿唇：“……” 场景正在崩塌溃散，两人的神识开始回到各自的身体之中。就在这时，云炽忽地察觉到一阵刺痛——是谢烟在用那根长针唤醒他。他的意识瞬间回笼，直接从地上坐了起来，正对上谢烟那张充满慌急的脸。云炽不禁揉了揉眉心——他还是有点隐隐约约的头疼。 “出了什么——” “事”字没说出来，耳边陡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保护他们的结界受了冲击，几乎是与此同时，云炽感受到心神俱震！ “魔种？”景烨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他神色凝重，凝视着已经是傍晚时分的归云山山后。自从收回一部分神识后，他灵力感知力大增，几乎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数不清的污|秽之气正从后山朝着他们的方向狂奔而来！ 谢烟带着哭腔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刚才、刚才……”他一指景烨先前封印魔种的地方，“这里……突然冒出个黑乎乎的……就是景烨你之前对付的那种东西……” 景烨忍不住扶额。几乎是与此同时，云炽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带着笑意、温文尔雅的声音。 “云炽，虽然你收回了我的神识，但我实在讨厌你。” 步清风的声音停了停，续道：“送你一份大礼。” 云炽：“……” 他面无表情，开口道：“我讨厌步清风。” 景烨&a;谢烟：？？？ 不明就里的谢烟一脸懵，景烨倒是忍不住想笑。他轻咳一声：“自己讨厌自己？” 云炽：“……” 说话间，凛冽山风扑面而来，无数黑漆漆、扭曲成一团的东西向他们冲了过来，远远望去简直像翻涌而来的纯黑浪潮，让谢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结界在夜色中闪烁着雾白色的光，有些朦胧，景烨凝视着它，不由自主想起在神识中时满天飞舞的梦蛾…… 步清风曾在他死后有过那么深重的执念，曾受过那么多的痛，可他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人明明那么精于算计，城府如此之深，却在这件事上没有过丝毫的算计和权衡，简直就像那些萤火之光的梦蛾，明知是扑火，还是义无反顾。 他不会后悔的吗？ 他选择封印自己的一部分神识，又想取云炽而代之的时候……内心是否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结局？ 为什么聪明到极点的人，却偏偏在他的事情上犯傻？ 他在这里呆呆出神，云炽也有些神情缥缈。他的脸半笼在黑暗中，深重的阴影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带了几分难以琢磨的阴鹜。 魔种已经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要说：长安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20-03-24 12:54:52 北葵向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24 21:53:34 祝知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27 14:36:29 谢谢谢谢_(:3」∠)_ 是的我进v了qaq 谢谢支持到这里的小伙伴！接档文《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宠》求个预收叭_(:3」∠)_ 么么哒，爱你们-3-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一批魔种到眼前, 景烨一个抬手……就拦住了。 谢烟瞬间瞪圆了双目，眼睁睁看着景烨不费吹灰之力，简直是弹指之间灭掉了第一批魔种——它们铺面而来的腐败气息和魔气险些让他窒息, 身为灵体的天生感应力和对这些东西的恐惧挥发出来，让谢烟差点整个人都缩回角落里, 没想到景烨仿佛是在开玩笑。 云炽坐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事实上他的情况也不太好。谢烟视线可及之处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好像把体内大部分鲜血都吐了出来, 如今还有继续吐血的迹象。 谢烟看了景烨一眼，又看了云炽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先表达他的震惊还是担忧，最终, 他小声说道：“小烨是去修炼了吗？他好厉害。” 云炽抬了抬唇角想笑, 然而下一刻一口血就涌了出来, 吓了谢烟一跳。 “上……上神！”谢烟慌里慌张地挪到云炽身侧，伸出手想帮他又不知道从何帮起, “上神你……你怎么这样啦？” “他被魔气侵体了。”景烨说。他一边消灭那些蜂拥而来的魔种, 一边向云炽伸出手，“手给我。” 云炽笑笑：“我没事。” 景烨抬起了眉毛，这一瞬的神情和他在天浊之地中的模样几乎完全重合。他毫不犹豫地对云炽抛出一个不耐烦和嫌弃的神情：“给我。” 云炽：“……” 景小烨没有从前可爱了。 他好怀念那个在自己面前明明气得够呛却假装乖巧的景小烨。 或者最开始天浊之地里那个三无包子脸宝宝也行…… 他叹了口气, 把手伸给了景烨。 景烨一部分神识归位后, 不仅仅在灵力上得到大幅度提升，曾经拥有的强悍净化能力也回来了。因此一拉住云炽的手，他全身就泛起一层浅淡的、雾蒙蒙的金光, 眉心处修长繁复的花纹格外明亮，宛如三足金乌跃起时尾部拖曳的光。净化之力破开重重黑暗，驱走墨一样流淌在云炽体内的浓雾，硬生生将一只魔种逼出了云炽体外。 那是步清风身上融合的魔种。 步清风成为实际意义上的魔修之后，他将自身的灵力与魔种相融合，才造就出几近不死的身体。然而神识被云炽收回后，单单只有魔种，已经无法一次又一次的复活了。 逼出魔种的一瞬间，景烨上前一步，手笼了个小型结界将它罩在了里面，或许是因为长期和步清风相融合的缘故，这只魔种被硬生生压缩成了巴掌大小后，竟还有着人的外貌——和步清风几乎一模一样。 他在小小的结界里仰起头，望着景烨，那双眼眸完全被黑色充斥，看不见眼白，和云炽当初灵智尽失时一模一样。而他那张脸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步清风，他甚至还对着景烨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景烨本应该下手杀了他的。 以他现在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将这个小魔种一举击散，甚至完全净化干净。但不知为何，当他对上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时，忽然就下不去手了。 他想起在步清风神识之中时看到的梦蛾，每一只都代表步清风的一次绝望；他想起那些梦蛾传递出的情绪和记忆，每一份都包含着挣扎和呼喊……他从来不知道，对于自己而言只是一次简单的下界历劫，竟会给这个人带来这么大的伤痛。 他无法想象，以步清风的执念，在自己“死亡”之后，他到底经历了怎样信念的崩塌和重塑。 ……他下不去手。 景烨抿着唇看了那个掌心里的小人片刻，抬起眼望向云炽。云炽也正静静望着他，他的衣襟上依然残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脸色依然发白，显得十分虚弱。在封天阵崩裂后他用尽全力第一时间稳住了封天阵，险些被封天阵耗尽灵力，随后顾不上自己伤势严重，下界来救景烨。 景烨心想，自己何德何能，竟得他们这般相护。 “你若不想……”景烨迟疑着开口，“……若不想留下他……” 云炽笑笑：“留下吧。” “……当真？” “当真。” 云炽靠在结界上，面带笑容，语气很淡：“我便是从魔气之中诞生，也未比他高贵几分。更何况——他就是我，曾经是。” 景烨低头望向那个结界里的小人。“步清风”正抬着头看他们两个，因为神识被云炽收回，只留下一个拥有步清风外形的魔种，他灵智未开，看起来懵懵懂懂，倒是没有一般魔种的恶意。 景烨明白，云炽说的并不是主要原因。他同意留下他，还是因为他了解……自己很心软，面对一个和步清风一样容貌的生物，他下不去手。 他已经用自己的死亡杀了步清风千万次，他无法再下手杀他一次。 “谢谢你。”景烨忍不住小声说。他眼眸低垂，不自觉地扁了扁嘴，神情和当年的包子脸小孩模样竟有几分相似。云炽瞧着，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于是伸出手，捏了捏景烨的脸。 景烨：“……” 围观全程的谢烟这时才想起闭上自己因震惊而张大的嘴，然后默默转过了头。 “既然你被步师兄选中融合，必然有和其它魔种不一样的地方。”景烨在这期间也没闲着，一直在清除魔种——它们实在太多，又不屈不挠，倒下一片就冲上来一片，再强悍也总有灵力耗尽的时候。他尝试着和这个特殊的“步清风”沟通，“你能帮帮忙让它们别再找麻烦了吗？” 小步清风看了看景烨，又看了看云炽，依然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但是点了点头。 “他能明白什么意思吗？”谢烟忍不住插言道。 “试试吧。” 景烨敲敲那个小结界，把结界撤走。掌心的小步清风动了一下他的小胳膊，大约是在准备什么。随后，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眼前无数魔种被硬生生拽进他的体内，简直是一瞬间他就完成了这项工作，还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他抬头得意地望着景烨，大概是想求个夸奖。 景烨：“……” 云炽：“……” 谢烟：“……” 三人都呆住了，半晌一句话没说。 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夸奖，小步清风脸上的表情从得意开始逐渐变得惶恐。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了…… 景烨：“……做得不错。” 小步清风瞬间乐了，他拉起景烨的一根手指，把脸贴在上面，表情十分陶醉，以显示自己对景烨的善意和友好。而步清风的声音在云炽脑海内适时响起，简直是带着十分气人的温文儒雅：“我现在觉得，主魂你还是输了。” 云炽抬眼看了看：景烨重新做好结界，把小步清风放在了里面，还十分细心地用灵气掩盖了他自身属于魔气的味道。小步清风全程很老实，任由景烨摆布，但死活不同意景烨把他放在谢烟那儿，最后到底被景烨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云炽嘴里翻涌上一股腥甜的气味，他开始后悔让景烨留下这个小步清风…… 他向景烨腰间一瞄，唤情盏毫不犹豫绿得瘆人。 然而—— 云炽无视了步清风尽管温和却颇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鬼使神差地对景烨说道：“你这样还是会被九重天境查出来。依他的表现，他很有可能是这一带魔种的源头，假以时日修炼会是一个比温寂更正统的魔尊，你就这么带着，就像在森林里放了一把火。” 景烨问：“那怎么办？” “结界修改一下，遮掩气息的同时还要改变气息……”云炽指点着景烨重新设置好了小步清风的结界，随后察觉到谢烟古怪的眼神：“怎么？” 谢烟：“上神你这么帮助一个魔种进九重天境真的可以吗……” “现在的九重天境也不差这一个了。”景烨耸耸肩，“温寂曾经是魔尊，步清风和魔种融合也是魔修，萧扶黎是妖，大概只有师父和魔物无关了。至于云炽他……” 他及时停住了。云炽也诞生自魔气，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然而谢烟不懂，云炽却懂了，他简直是苦笑：“都是我带歪了九重天境的风气？” 景烨想了想，十分正直地点了点头：“没错。” . 回到九重天境时，果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景烨的袖子里还揣着一个属于魔种的小步清风。 一路上倒是没什么意外，只有几个路过的神仙向云炽投去好奇的目光——他们大部分都从未见过镇守神界四方的四位上神，自然也不认识云炽。生面孔在九重天境内并不多见。 云炽把景烨送到清无殿，明明离开连一天都没超过，景烨却在重新踏进清无殿时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谢烟张罗着去泡茶了，景烨带着云炽到后花园转了转，发现水池边的草丛里不知何时清出了一片空地，安置了一个圆形的金色传送阵法。 “从这里通往神界？”景烨不禁歪了歪头。 “是的。”云炽说。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在不住轻咳，“我本想在这里留几天，但我必须要回去了。” 他伸手抚过景烨的面颊，笑了笑：“小烨儿可不要怪我。” 景烨耳根泛红：“你想多了。” 云炽目光向下，落在景烨的袖子上，那里揣着一个小步清风。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想把他带走——” 小步清风从袖口伸出一只小拳头示威似地挥舞了两下。 “——但他看起来不愿意。”云炽唇角微翘，“罢了。我不至于和这么点的小东西计较，不过你不能把他带在身上。净化灵力虽强，却也不是完全不会被侵蚀。” 景烨把还在挥拳头的小人按回到袖子里：“我知道。” “还有一件事。”云炽想了想，“你如今神识归位，阶位应该恢复神位了。位阶令不能再束缚你，但相对的，境界提升会有天劫。” 景烨嘴角一抽：他把天劫给忘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天帝从未像此刻这般发愁过。 他捋了捋头上冕旒的玉珠串, 回头望了望凌霄殿内坐着的三个男人。这三个男人长相俊美，气质却各有不同，只在腰间配着一枚仙阶令, 标志着他们仅次于天帝的地位。 可仙阶令都是虚的。 天帝长叹一声。 当初他就知道温寂、晏寒和萧扶黎等人是南冥上神云炽分魂下界，不仅如此, 他还多少知道一点景烨和云炽的过去纠葛，否则他也不会苦口婆心地劝景烨下界。原本想着借景烨和云炽之间过去的纠葛就能解决南冥上神神位的事情，谁知道…… 他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啊！！ 天帝又叹了口气。 许是因为这口气叹息的声音太大, 又或是因为天帝的愁苦表现得太明显，萧扶黎浅浅一笑，眼波婉转，声音轻柔：“天帝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有啊！他太有了！ 可是天帝不能说, 虽然眼前这三个人仙阶都没他高, 但实际上他们可是神位上那个人的分魂, 他第一不能驳那位上神的面子，第二他也驳不过啊！！ 天帝简直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一个笑容：“不为难, 不为难。只不过, ”他停了停，“你们想要法宝宣天镜当然是可以，但……你们究竟是谁需要它？” 这三个人突然冒出来, 坐在他凌霄殿里, 说要借用法宝宣天镜。宣天镜虽然没有神界水镜那样珍贵，但也是九重天境之中数一数二的法宝了。这三人说完了话就都自顾自喝茶，难不成一个法宝还能掰成三份, 一人分一小块吗？ 晏寒十分简洁地说：“借给小烨的。”他微微一顿：“给我就行。” 天帝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温寂就挑起了眉：“给你？凭什么？” 晏寒眼皮都没抬：“我是他师父。” 温寂嗤笑：“哪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也拿出来说？” “可不是。”萧扶黎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露出妩媚如狐狸般的笑容：“我可是先生当年一手带大的孩子，先生所爱唯有我一人，法宝交给我，我必定转给先生。” 温寂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你又算哪门子‘孩子’？谁不知道你是妖怪修成了神仙——” 萧扶黎咣地一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眯起眼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评头论足？你不过是个魔修，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才来到九重天境，先生哪里肯理你！” 他这句话瞬间刺痛了温寂，温寂脸色一沉，想起景烨确实对自己十分疏离，心中剧痛之下一阵压抑不住的愤怒翻涌上来。他也把茶杯一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你怎么对待景烨的，我都一清二楚！” “你——！” 眼看这两个人就要当场动手，天帝禁不住又想叹气：“别吵了别吵了！这是凌霄殿！吵得人头都大了！” “这两人平日就是如此，帝君不必介怀。”晏寒淡淡道。他把茶杯的盖子扣回去，又把茶杯端正地、一丝不苟地放好，随后在萧扶黎和温寂的争吵声中站起身，十分严谨地行了一礼：“在下明白帝君的为难。” 天帝顿感欣慰——云炽的分魂们也不全是那么混|蛋的。 只听晏寒续道：“在下倒有一个两全的方案。” “说来听听。” 晏寒以十分认真严谨的态度声音平淡地说道：“留他们两个在这里吵，我可以将法宝现在送到小烨那里。” 天帝：“……” 你是认真的吗！！ . 渡天劫，是每个飞升到九重天境之人的必修课，然而对景烨和谢烟来讲不是。 谢烟本身就是灵体，只怕被天雷劈一下他就要散成灵气了，自然不能跟着；而景烨原本就是神位，只不过由于不明原因才下跌了一个境界，他也没有经历过天劫，对天劫的威力毫无概念。 再加上他在过去几百年之中简直躲懒到了极点，法宝法器符纸一类的东西统统没有，书房里成千上万本阵法书籍，他总不能拿着这些东西去扛天劫。云炽又走得匆忙，大约也对天劫没什么概念，所以景烨只能在房间里和小步清风大眼瞪小眼。 小步清风如今是个十分纯粹的魔种，景烨把他放在桌子上，小人就悬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坐着，托着腮十分纯良无辜地看着景烨——他和过去那个步清风不一样，他没有半分伪装，是真的懵懵懂懂，对周遭一切都感到好奇，东张西望个不停。 景烨有种自己带孩子的错觉。 他和小步清风对视了片刻，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你要乖乖呆在清无殿里，听谢烟的话。” 小步清风疑惑地歪着脑袋，眼里全是问号，显然没明白景烨的话。 “我要离开一下。”景烨一个字一个字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听谢烟的话。” 小步清风这次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扁了扁嘴，显得十分不开心。景烨摸摸他的小脑袋，小人气呼呼地一偏头，躲开景烨的手指，景烨不由挑了挑眉。 ——还挺有脾气。 不过这样的“步清风”，倒是比原本那个套着温文儒雅壳子的步清风好了很多，至少很生动，有情绪的起伏，会明显表达出他的高兴、不高兴……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将他的所有痛楚都封印在梦蛾之中，每疼一次，就当做是一场梦。 这个男人隐忍的底线，会在何处呢？ 若是有一日痛苦超出了他承受的极限，他是否也会崩溃，是否也会放弃，是否也会后悔曾经做出那种偏激的决定？他被云炽如此轻易地收回了神识，是否也有故意的成分在其中？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得而知了。景烨叹了口气，又摸了摸小步清风的头，小人鼓起脸，抱住了他的手指，抬起头固执地望向他。 “我会早些回来。”景烨说。 小步清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景烨，大约是对景烨必须要离开感到不满，他再次抱起双臂，气呼呼地把头撇到一边。 景烨笑了一下，迈步离开了清无殿。走下殿前台阶时，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恰好看见刚才还闹别扭的小步清风趴在了窗边，站在那儿望着他的方向。许是看到景烨回头，他冲着景烨挥了挥手。 . 云炽提过天劫之后，景烨就自行查找了一些有关天劫的书，知道在九重天境渡劫之人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 由于境界的提升，他可以明确感知到自己天劫到来的准确时间。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破坏和波及，他特意离开了清无殿，在九重天境内找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长风崖，没错，温寂和萧扶黎曾经在那儿打过一架。 如果有其它选择，景烨自己也并不想去长风崖，比如封天池附近，那里灵气充沛，简直一呼一吸之间都能调集灵力，如果像景烨这种没有任何法宝及法器，连符篆都没一张，全凭法术来抗击天劫的，实际上找个灵气充沛之地是上上之选。 然而灵气是把双刃剑。 景烨可以借助灵气增强自身法术的强度，天雷也可以吸收灵气增强自身的强度。渡劫之雷本就是高难度了，景烨无意再把它提高成地狱难度。 所以只好去长风崖了。附近没什么灵气充沛的地方，也人烟稀少，连花草树木都没有几棵，据说是当年神界发生了一场大灾难，波及到了九重天境的长风崖，所以才会导致那地方如今寸草不生。 可是当景烨抵达长风崖的时候，那上面已经有人了。 长风崖是九重天境内为数不多的高山断崖，凛冽山风卷起衣袂，雾蒙蒙的云气拂过面颊，扑来一层温润的水汽。一个颀长人影伫立在山风之中，袍袖飞舞，静默无言，宛如一缕降于远山的月华，遗世独立，卓然出尘。 景烨睁大了眼——自从他回归仙界，第一天和这人打过照面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此人，哪怕在梦境中时也不曾见到过。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见到他。 惊诧之下，景烨脱口而出：“师父。” 晏寒回过身，眉峰如剑，目如朗星，俊逸出尘的面容上浮起一抹一闪而逝的淡笑。他微微颔首：“小烨。” 景烨这时才察觉不对——他原本应该是装失忆的，可当他脱口而出对晏寒的称呼时，他竟没有半点惊讶之色，显然是早有准备。想起梦境中魔化步清风的目的，他不禁心里微微一沉：“师父早就知道了。” 晏寒依然淡淡的：“嗯。” 他声线很好听，却并无多余的感情，每发出一个声音都宛如冰泉击石，透着清冷。他似乎停顿了一下，才说道：“限制你的是位阶令，知道了这一点，便什么都知道了。” 景烨：“……” 他怎么忘了，这四人中，若说在凡间时实力最强，恐怕谁也比不上晏寒。晏寒终其一生修的都是无情道，心中无欲无求，更无半分杂念。若非是景烨出现，他只怕还会更强一些。 或许其他人不会明白位阶令是什么，但晏寒……绝对有能力查得一清二楚。 “师父如今来是要——” “助你渡劫。” 晏寒手一翻，一面圆镜轻轻掷向景烨，被景烨接住。入手一沉，这面圆镜看似很小，分量却不轻，边框没有神界水镜那些花里胡哨的金色装饰，看上去就是一面普通镜子，但景烨手指在背后一摸，却摸到了几个小小的图案篆刻。 “宣天镜。”晏寒说，“九重天境内排名第二的法宝，它可以吸收灵气。” 景烨讶然——排名第一的法宝是天帝帝印，晏寒自然拿不来。但能拿到宣天镜，也十分让人意外了。 景烨不禁说道：“多谢师父。” 晏寒似乎淡淡笑了一下：“不必。” 他走了两步，站在一块山石前，垂眸望着脚下的云气，没有离开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山路上传来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愤怒的声音：“晏寒——！” 温寂和萧扶黎一前一后出现在视线之内。他一看到景烨，话语戛然而止，脚步也不由自主顿在了原地。萧扶黎却不管他到底什么反应，狭长眼眸一挑，目光落在了景烨身上。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却莫名让人背脊发凉的笑容。 他从容不迫，红衣委地，缓缓施了一礼。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长安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20-03-30 00:21:44 读者“满醉”,灌溉营养液+12020-03-30 11:52:10 读者“长安”,灌溉营养液+52020-03-30 00:21:44 谢谢_(:3」∠)_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景烨没有说话。 萧扶黎也不在意, 施了一礼后直起腰来，一袭红衣在渺渺云气中如细长的花蕊，缱绻而慵懒地拂动, 也像萧扶黎脸上的笑意，虚幻而不真实。 “先生真是好打算。”萧扶黎浅笑, 细长眼眸微微弯起如新月，“把我们都骗惨了。” 他身后的温寂似乎是动了一下，景烨目光一侧, 正对上温寂安静凝视的黑眸。他垂下眼，心底浮上一丝愧疚。 对温寂，他的确亏欠太多。 “我隐约还记得，当年和先生一起生活的时候。”萧扶黎轻笑一声, “我那时候年纪小, 不懂事, 因为贪嘴，偷偷跑下山去买糖, 先生急疯了。我回来以后生怕先生训斥, 就编谎话，说自己是在山上迷路了。” 他直视着景烨，很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当时先生说, 不可以骗人。可如今先生自己却骗人了, 还把我们骗得……团团转？” “此事是我的不对。”景烨很干脆地说道，“只不过那时形势所迫，我不得已出此下策。” “所以你并没有失忆？”温寂突然问。 景烨：“……”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眼看天劫将至，他不想他们继续因为这个问题留在这里和他一起被雷劈，更何况当时他确实没有办法……当下说道：“我没有失忆。” 温寂盯着景烨看了很长时间，随后垂下目光，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倒是萧扶黎，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先生不打算解释一下？” 心中的预感越来越清晰，不知是不是错觉，景烨仿佛听见了天边炸雷奔涌而来的声音。他立即说道：“你们先离开这里，等我过了天劫——”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红影一飘仿佛蹁跹蝴蝶，萧扶黎突然站到了景烨面前，手中寒光一闪，一道白光宛如闪电，骤然扬起，向景烨猛地劈下！ “萧扶黎！” “萧扶黎！！” “你……！” 景烨被萧扶黎的突然暴起骇了一下，但却出乎意料地异常冷静。他迅速抬起左手，法术顷刻间成形，两股力量轰然相撞。景烨微微退后一步，萧扶黎却连退散步方才站稳。 随后温寂和晏寒一左一右长剑出鞘，已经架在了萧扶黎的脖子上。温寂怒道：“你干什么！” 萧扶黎没有理他，只微微侧了侧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难怪先生如此有把握，早在一月之前，先生还远远不是我的对手。如今……灵力却已经增长到这种地步了。” 他向晏寒瞟去一眼：“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晏寒淡淡瞥他一眼，沉默不语。 “就算不告诉我，我也差不多能猜到。”萧扶黎轻笑，“可是天劫……远远没有先生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停了一下，轻声说道：“如果先生死在天劫里，又有谁能向我解释呢？我左思右想，只好先杀了先生……只要先生死了，就不可能再离开我了。” 景烨一滞，还未来得及说话，温寂已经怒声喝道：“你敢！你若敢伤景烨半分，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挖你的骨，我有上百种办法，能让你堕回凡间，永世不能翻身！” 萧扶黎却恍若未闻，只含笑凝视着景烨：“你喜欢他的……就是这一点？” 在场所有人都瞬间鸦雀无声。晏寒缓缓道：“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啊？”萧扶黎歪了歪头，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也对，那个梦……你没有去过，就连步清风都不知道呢。” “梦？”温寂脸色瞬间变了。于他而言，心头最痛便是在清无殿中大醉一场时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景烨再没有半分冷冰冰的模样，反而对他和颜悦色，温和至极，正因如此强烈的反差，和现实里景烨诧异的态度，才让他在醒来之后确认，那真的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萧扶黎张口还要再说，天边忽地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一道匹练似的光芒惊破长空，随后一道碗口粗的巨雷当头劈了下来。四人都是一惊，景烨反应迅速，侧身一闪，险险避开了那道雷柱。 然而天雷岂是那么容易就放过他的，咔嚓咔嚓几声撕裂般的巨响，数道同样碗口粗的雷从天空中次第落下，景烨被逼得左躲右闪，一边逃跑，一边向远离那三人的方向而去。 “你们快离开！”景烨又躲开一道巨雷，高声喝道。 许是因为喊话分了心神，下一道巨雷当头劈在景烨身上。景烨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只觉全身都滚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从手指到心口，疼得头皮发炸。他双手撑地想翻身而起，然而天雷不容他喘息，接二连三、密如连珠，通通向景烨砸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骤然划过，灵力落在地面上的宣天镜里，法宝催动，绽放出温和如雾的光芒。滚滚而来的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天雷便如同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一样，向着宣天镜内奔涌而去。镜面泛起水样波纹，眨眼间就把三道天雷吸了进去。 那人向景烨伸出一只手，淡声说道：“别怕。” 景烨疼得全身都有些微微地发颤。他咬住下唇，翻身站起，有些惊讶的发现站在面前的人竟是晏寒。晏寒神情淡漠，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温寂手持长剑制住萧扶黎，直勾勾地望向景烨的方向，眉眼间尽是惊心动魄之后的余悸。 景烨抿紧了唇。 天雷仍在继续，宣天镜发挥出了九重天境内排名第二法宝的威力，雷光闪烁，却无一道能触碰到景烨。晏寒垂眼淡淡看着地上的宣天镜，说道：“它虽强大，却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在此期间，我要给你讲一下有关天雷之事。” 他语气淡漠，神情清冷，一瞬间仿佛还是那个孤独居住在山峦之巅的当世大能，修无情道，喜怒哀乐皆被摒弃，却在给景烨授业时格外仔细。他淡声说道：“我知道你必然查了很多有关天劫的书，但实际上那些都不可用。” 景烨：“不可用？” “不错。”晏寒说，“九重天境飞升神界之人屈指可数，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凡是到达飞升境界之人，大部分都死在了天劫之中。如今成功飞升的，只有千年之前的玄皓帝君。” 他的声音在周围轰隆隆的天雷之中格外平淡，几乎听不出什么感情。只听他续道：“因此你能找到的也十分有限，有关天劫的记载，自然便只有天雷。” “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雷一共七重, 七重天雷过后，会有一道死劫，这才是千年以来唯有玄皓帝君能飞升神界的原因。关于这道死劫, 我所知也并不太多，只知道或许和封天阵有关。” 景烨不禁抿紧了唇, 心中划过一丝不安——似乎每次扯上封天阵都没有什么好事，而晏寒接下来的话，简直验证了他的想法： “封天阵在九重天境内也有一个, 不过它早被列为禁地，是因为它不分敌我，疯狂捕捉每一个进入阵内的人，得到足够的灵力方才能把对方放出。大部分人都无法承受这种灵力的消耗, 因此才会命陨于此。” 景烨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他不禁抬眼望向晏寒：“师父的意思是……” “以你的灵力强度承受不了这种消耗。”晏寒淡淡道, “这才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一个想法骤然划过景烨的脑海，他不由意外道：“师父是来……代替我……” 晏寒微微颔首。 他神情动作自然, 就好像替景烨进入封天阵消耗灵力不过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也没有什么难度。然而景烨却清楚……当年简煜成灵力之强，堪称九重天境之最，作为云炽的第一个分魂, 他能把凡间大陆削平一半, 如此修为，进入封天阵后也瞬间灵力衰竭，还连累到作为主魂的云炽……封天阵所需灵力, 恐怕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更何况—— 景烨比晏寒等人要知道得更多一些。他知道封天阵之所以没有崩塌，全靠云炽等四位上神撑着；而云炽不久前的状况实在惨不忍睹。云炽身为神界掌位上神，虽不及当年玄皓帝君那般强悍，却要比晏寒、温寂等几人加一起都要强上一大截。他都能被封天阵伤得打不过步清风，就更别提晏寒一个人了。 晏寒是来送死的。 而且，他明知是死，也义无反顾，毫无迟疑，更没有在言语中透露出半句。若是景烨不知道神界的情况，只怕真的信了他的模样，认为凭他一个人，就能顺利扛过封天阵的死劫。 许是因为景烨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晏寒温声道：“小烨，不必担心。” 他垂眸看着景烨，眼神温和，语气和缓，这在他身上是极为少见的神态。景烨眼底发酸，他微微别过头避开晏寒的目光，低声道：“我不要师父替我挡着，我自己可以。” 他没有命盘，就算封天阵吸干了他的灵力他也死不了，大不了伤到些，却不会伤及性命。 许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晏寒淡淡道：“听话。” 他对景烨的语气没有宠溺，也没有哄骗，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肃然，就像他还是景烨的师父，将他收在自己门下，为他挡去无数天灾，画出一方桃源净地。哪怕外面天翻地覆，他都永远会张开羽翼，将景烨护在自己身后。 师父啊。 “哼。”温寂在旁冷哼一声，“若是死劫封天阵真的到来，自然不需要你牺牲。” 晏寒瞥他一眼，仿佛没听到一样淡淡又回过了头。 始终被温寂制住的萧扶黎也轻笑一声：“先生只能死在我手里，哪怕是此刻天塌了，先生也不可能死在天劫中。”他眼眸一转：“更何况，先生还欠我一个解释。” “闭嘴。”温寂心情恶劣地把剑向前一推，他对萧扶黎向来观感极差，此刻自然不会手软。剑锋划破萧扶黎的肌肤，一缕血迹蜿蜒而下。 萧扶黎笑了笑，居然真的不再说话了。 景烨低头望着地面上的宣天镜——时间所剩无几，晏寒不会听他的离开这里，绝对会第一时间将他推出封天阵的范围。他必须在此刻做出决定……景烨一面这样想，一面将手掌压向地面，重重叠叠阵法展开，在耀眼天雷中向外扩散蔓延，无数银色线条交错纵横，展现出一个巨大的、几乎涵盖了整个长风崖顶的法阵。 “接下来还有七重天雷。”景烨垂眸说道，“先接下这七重天雷再说。” . 七重天雷一重比一重强，一重比一重猛烈。但好歹景烨也是一部分神识归位的人，宣天镜关闭后，在晏寒的帮助下，七重天雷都顺利渡了过去。 只不过长风崖几乎成了一片白地。 虽说这地方原来就寸草不生，但好歹还能稀稀疏疏看见几根杂草。等到天雷轰完，景烨的阵法几乎全部毁了，满地都是焦土，看不见一块完整的地面，连杂草都在天雷肆虐中化为齑粉，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景烨原本还能感觉到手臂针扎似的刺痛，如今只能感受到双手仿佛失去了知觉，因第三重开始天雷几乎无间断、无停歇的落下，景烨双手都被震出无数细小的伤口，血顺着手臂流淌了下来。 晏寒撕下一片衣角为景烨简单包扎。一边包扎一边淡淡说道：“你们一会儿避到长风崖边。” 景烨点了点头。 晏寒手指修长而有力，片刻就已经包扎完毕。他正要离开，景烨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却异常真挚的笑容。晏寒一愣，语气不由软了几分：“怎么？” 景烨眨眨眼：“想请师父帮我一个忙。” 挤满天空的阴云之上，属于天雷的耀眼白光已经缓缓收回。一道金光破云而出，风骤起，拂动众人的衣衫。 晏寒：“什么忙？” 景烨反手一拍，一个小型阵法印在了晏寒胸前。他把晏寒向外一推，阵法启动，瞬间生效，晏寒被一股无形之力狠狠推了出去，足足滑开了五丈有余。 他冷淡的面具碎裂，满眼皆是愕然：“小烨——！” 与此同时，几乎是眨眼之间，萧扶黎突然甩开温寂，猛地冲了出去。温寂“啊”的一声，手中长剑脱手而出，迅猛冲向萧扶黎身后，萧扶黎却不回头，仿佛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反手就是一推！ 强大的灵力山呼海啸般一推而出，铮然一声与长剑相撞，将它硬生生弹了回去！温寂亦是身手敏捷，接住长剑，躲开随后而来的灵力，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然而就是这一推一躲之间，萧扶黎已经鬼魅般欺近景烨身前！ 封天阵的光芒破云而出，狂风怒吼着冲向阵法中心的景烨和萧扶黎。景烨没料到萧扶黎会突然冲过来，不由自主怔了一下。然而这一瞬间的愣神对萧扶黎这种修为来说就已经够了，他举起手，一把将景烨按在怀里，全身都在顷刻间泛起浅浅的、绯红色的光芒—— 轰然一声，萧扶黎竟以自身之力，狠狠撞上了封天阵！ 景烨大骇：“你……” 萧扶黎低头，对景烨浅浅一笑。他狭长的眼眸在漫天金光之中显得又黑又亮，眼底隐隐浮动着一层赤红之色。 “我说了，”他轻声道，“先生只能死在我手中。所以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封天阵……要了先生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拢拢线_(:3」∠)_ 读者“伊晏行”,灌溉营养液+12020-04-01 22:44:19 蟹蟹~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萧扶黎与封天阵接触的一瞬, 赤红的光芒大盛，几乎染红了整个长风崖顶。九重天境内的神仙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事情，抬头望向这里—— 天帝注视着天边璀璨艳丽的红光, 手微微一抖，半杯茶水洒了出来, 他却浑然不觉。封天阵与萧扶黎的灵力撞击使得整个九重天境都骤然刮起了大风，风席卷过凌霄殿的花园，吹折无数树枝花草, 掀起满天飞扬尘土，一如千年前的那场巨大灾难。 天帝疾步走到水镜前，在镜面上重重敲击了三下，却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心中一沉, 抬手正准备再敲, 镜面忽然一阵晃动, 泛起水样波纹。随后里面出现了一张憔悴却不失英俊的脸——正是顾一。 北玄上神一改往日嬉皮笑脸和吊儿郎当，满眼疲惫不堪, 仿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休息好了。一见到天帝, 他立刻言简意赅地说：“南冥不在这儿，他去封天阵那边了。” 天帝：“……” “你有什么事？” 天帝憋了半晌：“小仙便是想禀报上神此事。景烨似乎抵达了神位，开启渡劫, 使得封天阵被天劫所引, 出现在了长风崖上空。南冥上神的三个分魂亦在长风崖上，他们、他们好像与封天阵正面相对……” “什么！？”顾一失声叫了一声，差点跳起脚。他一瞬间表情狰狞：“我早说了分魂不是什么好主意！” “上神——” 天帝话还没说完, 顾一已经急匆匆丢下一句“回头再说”，瞬间从水镜里消失了，留下天帝一人和空荡荡的水镜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喃喃道：“……我还没说完，萧扶黎似乎已经快被封天阵吞噬了……” 当然，顾一不可能听到他后面的话了。 . 长风崖顶，封天阵与萧扶黎相抗时所卷起的狂风几乎把整个长风崖都刮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石头。景烨被萧扶黎所钳制，挣了几下没挣开，只能大声呼喊：“你快让开！封天阵会把你害死的！” 萧扶黎压根不为所动。他脸色早就变成了一片惨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却依然固执地不肯让位。封天阵已经完全破云而出，就像一个巨大的网，悬浮在长风崖上空，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就在萧扶黎的灵力越来越弱，眼看就要无以为继的时候，旁边忽然伸过两只手，灵力汹涌而出，随之顶在了封天阵之上。 萧扶黎侧头，瞥到温寂那张十分不爽、和晏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轻嗤一声，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音节：“别指望……我会喜欢你们……” “不想死就闭嘴吧。”温寂冷哼道，“灵力枯竭成这个样子，你已经是强弩之末，越说话死得越快，居然还敢开口。” “在下也并不喜欢你。”晏寒淡淡道，“但总归曾是一人。” 温寂和晏寒的加入使得萧扶黎的压力顿时一轻。他搂着景烨，靠在景烨身上才没有摔倒。景烨扶了他一把，他反手握住景烨的手：“别动……你不准走。” 他把头放在了景烨的肩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心满意足地窝在景烨身上，听景烨一字一字给他念凡间的话本。小狐狸会用尾巴指着书上的字：“先生，为什么书生会哭得这么伤心？” “因为他爱她呀。” “爱是什么？” “爱就是……希望能与她永远在一起吧。” “那我希望先生永远与我在一起，这就是很爱先生了吧。” “你还小……” 絮絮的低语中跳跃着闪烁的烛火，幼小的狐妖彼时还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有多执着于这个人。那种存在于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执念，使得他会变成何等偏激的模样，哪怕将眼前之人亲手杀死，也不愿放他离开。 可是现在…… 萧扶黎咳嗽了数声。当年封天阵加诸于云炽，使得云炽都能身受重伤，灵力衰弱得不成样子，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个分魂。他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吐出来的都是气音。 “先生。”他低声说道，“先生……我最开始知道你骗了我们所有人时，真的……真的很生气。” 他似乎也没想听到景烨的回答，虚虚地笑了出来：“我好想杀了先生啊。这样先生就不会离开我了……然而刚才……看着先生真的要替我去挡封天阵，真的要死了……我又突然后悔了。” “是我当年……”他又开始咳嗽，“咳咳……是我当年不懂事，是我对不起先生……” 一缕血迹顺着他唇角蜿蜒而下，和他身上穿着的红衣交融得□□无缝。景烨心中难过，替他抹去了唇边的血，低声道：“别说话了，我不怪你。” 萧扶黎抬眼，眼底骤然亮起一抹光，就像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狐妖一样：“真的吗？” “真的。” “那我……”萧扶黎缓缓露出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真是太高兴了。” 他抬起右手，掌心中举着一点莹莹红光。接近景烨后，这抹红光突然飞起，钻进了景烨体内。 “我当时……当时在梦里……”萧扶黎断断续续地说道，“……发现了它。我想，它应该是先生的东西。” 熟悉的感觉骤然袭来，景烨脑中一痛，无数记忆碎片纷沓而来，融合、拼凑、展开…… 最终，他出现在一个完整的记忆场景之中。他眼带惊讶，环顾四周，随后认出了这究竟是哪里—— 神界。 千年之前的封天阵所在。 云炽身量已经长成，完全是日后景烨熟悉的那个样子了。他面朝封天阵，语气愤怒而强烈。 “你不能走！” 千年前景烨的声音遥遥传来：“不走，眼看着封天阵崩塌，三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吗？你别忘了，这种事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次！我灵力尚可，方才结束那场灾难！但如有下次，你我谁也无法阻止第二次！” 云炽猛地拔高了声音：“小烨儿，你就这么甘愿做几千年封天阵的傀儡和奴|隶？你因它而生，几千年也因它未曾离开过这里一步，难道也甘愿为了它舍弃自由，永远被困在此处？” 景烨沉默了下来。 “别去，别离开这儿。”云炽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会有办法——” “把你自己换进来，替我被囚在这里吗？”景烨冷冷道，“你认为我会同意？” 云炽不说话了。 “这是命。”景烨低声道，“我把你唤醒，恢复你的灵智，并不是为了让你替我牺牲的。你走吧，我生于封天阵，囚于封天阵，自当死于封天阵。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短得令人难以置信。景烨却仿佛如遭雷击，似乎有一条线，在此刻将所有的线索与碎片连在了一起，指向那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他早该想到的。或许他早有感觉，却始终未曾深究。因为他是那么的喜欢活着的生物，喜欢他花园里的一片花花草草，喜欢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景象。同时他是那么的厌恶失去自由，心底最深处也隐隐厌烦着几百年一成不变的风景。 所以当初天帝找到他——“想不想看看凡间的风景？” 他同意了。 因为在云炽之前，在神界四位上神之前，被锁在封天阵里的、作为封天阵祭品而存在的，是他。 他是封天阵缺失的阵眼。 他已经获得了数百年自由的岁月，如今逃不开宿命，必须该回去了。 景烨抬起头，注目空中那个巨大的金色阵法。温寂与晏寒仍在抵抗，两人的衣袍在狂风中不住飞舞。景烨拍了拍萧扶黎，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景烨对他微微一笑。 随后，景烨站起了身。温寂回头看到他站起来，顿时皱眉：“你不要管，我们不会有问题——” “让给我。” 晏寒淡淡蹙眉：“什么？” “让给我。”景烨说，“我保证，我不会有事。” 温寂呆了片刻，转头瞪向萧扶黎：“你对他说了什么！？” 萧扶黎本就消耗过重有伤在身，被温寂这么一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他不由自主看向景烨，伸手去抓景烨的袖子—— 景烨直接躲开，出手如电，直接两个小型阵印在温寂和晏寒身上，两人正全力与封天阵相抗，猝不及防，这一下被景烨一招得手，不由自主地纷纷泄了灵力，摔在了地上。景烨上前一步，站在封天阵缺失的阵眼之中。 萧扶黎骇然睁大双眼：“先生——” “景烨！？” 云层劈开，光芒大盛，景烨的身影融入到璀璨金色光芒之中。狂风骤止，霎然而停，封天阵向云内褪去，开始从九重天境内消失。金色锁链延伸出来，扣上景烨的双手和双脚，将他整个人拉进了阵里。 阵眼归位，阵成。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景烨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 他原本只是一座沉默着封印补天灵石的大阵，看了几千年金乌飞起又落下，神界一成不变的辽阔云海, 未曾有过丝毫改变的风景……直到某一日，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黑暗，压抑，阴郁, 沉闷，这是景烨从那团凝重的浊气中感受到的。 他想去那儿看一看。 于是他化出了人形，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他灵力强大，手脚却被两条极细的金色锁链牢牢拴在阵眼之中, 他能活动的最大范围, 就是进入那团浊气。 于是他进去了。 然后他看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英俊少年。 明明长在这等污|秽之地, 少年却仿佛纤尘不染，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景烨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学会了什么是快乐, 什么是无奈, 什么是喜欢…… 他想起自己把已经失了灵智的云炽领回封天阵，云炽呆呆地，就像一只没有表情的木偶, 任由景烨摆布。他顺从地坐在景烨身侧, 听景烨和他说了许多话，从他们相识开始，到他们相爱, 再到他把景烨忘却。最后，景烨执起他的手，说：“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始终眼神呆滞的云炽突然自眼底透出一抹光：“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对景烨的话产生反应。欣喜灌满了景烨的胸腔，他柔声道：“对，名字。” “我也……有名字吗？” 景烨张口本想说出“南冥”这个名字，却忽地止住了话。他凝视云炽深邃漆黑的眼眸，他发现自己比自己想象中要更讨厌云炽的眼底黯淡无光，他想起云炽说起自己名字“永无光明”的含义，心思一动，低声道：“我重新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云炽呆呆地点点头。 “你很喜欢光。”景烨略一思索，最终说道，“便叫云炽。” 和景烨一样，光辉灿烂的名字。 . 神识归位的过程有点漫长，大量的记忆不住灌入景烨脑海，使得他一时间有些茫然起来。他看到自己拉着少年云炽的手，领着他穿过巨大的封天阵；看着少年云炽在漫长的数百年中一步一步恢复灵智，就像是因果循环一样，从景烨身上学习他曾教给景烨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云炽执着景烨手腕上延伸出的细细锁链，举到景烨眼前，认真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枷锁。” “枷锁是什么？” “枷锁意味着失去自由。”景烨说，“被囚于方寸之间，永恒注视同一片风景，永远不可能离开这里。” 少年云炽拧起了眉，缓缓说道：“这么说……近千年以来，你只和我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 “是的。”景烨对他淡淡笑了笑，“曾经也有人到这里来看过我，不过只有你停留了这么长时间。” 云炽明白了。枷锁将景烨困在这里，他的活动范围随着封天阵灵力的溃散将越来越小——百年前他尚且还能闯到玄皓殿门前，而如今，景烨大约只能离开一半的路程。景烨投入到封天阵上的灵力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他将彻底被困在封天阵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然后云炽就消失了。 此时的云炽虽然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不过身量已经抽长，拔高了许多，有了几分日后成年云炽的模样。他离开，景烨也未曾过问——他能活动的范围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而且还在逐渐缩小。他每天都会用脚步丈量出最新的范围，然后坐在最大范围的边界上整整数日——毕竟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一处的风景。 这种日子实在无聊得很，云炽偶尔会离开，不过他最后都会回来，景烨也不会过问。 他没有囚着云炽的想法。 他早习惯了认识的人在他这里来来去去，每一个都停留不了多久。 然而当云炽整整走了一月有余还未回来时，景烨到底有些惆怅了。他捏着手里的一本书——这还是云炽上一次拿回来的，是凡间的某个修仙门派藏书，名字叫《相术》。这本书实在太浅显又太薄，他几乎能把里面的内容倒背如流，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云炽了。 大概也离开了吧。 景烨本以为自己能平静接受这一点，直到他坐在他能活动的最大范围的边线上，连着数日辗转反侧，才意识到云炽对他而言，似乎是有些不一样的。然而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又不明白。 又过了几日，云炽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小孩—— 景烨：“……你从哪拐了个孩子回来？” 面对景烨诧异的目光，向来不懂得藏着掖着的云炽竟然一时间词穷了。他憋了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我造的。” 景烨：“……你该不会……” 一看景烨一脸天塌地陷的表情，云炽奇迹般理解了他究竟歪曲到哪里。他连忙摆手，慌里慌张地把小孩往景烨怀里一塞：“就是，就是我造的，我捏的。” 景烨接住孩子：“……” “你不是说太寂寞了么。”云炽小声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确实寂寞了些。如果能再多一个人……我想……你会开心吧。只可惜……” 他窘迫地笑了笑：“我实在学艺不精，玄皓帝君教了我一个多月，我也造不出和你一样大的人，只能先造个孩子。” “……你竟然去找玄皓……”景烨简直被他不知死活的行为给惊得一时语塞，“玄皓……没为难你？” 玄皓上次见到云炽的时候还想掐死他来着。 云炽摇摇头：“帝君说，既然小烨费尽心思将你救了回来，还助你恢复灵智，那你便好好活着吧。” “他还说什么了吗？” 云炽说：“他搭了我的脉。” 景烨了然——他把云炽带回封天阵，封天阵本就是除魔一等一的阵法，云炽体内的魔气在经年累月之中消除干净，已与寻常神仙无异。也难怪，玄皓这么认死理的人会放过云炽。 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孩子，小小软软的一个，睡得正香甜。或许是云炽把他造出来的缘故，他的小包子脸依稀有些幼年景烨的影子，却在眉眼间与云炽有些相似。景烨从未接触过这么脆弱的生命，莫名有点手足无措。 “他以灵力为食，会成长得很快。”云炽有点喜滋滋地说道，“而且体质会比较敏感，对魔气魔物感知敏锐。玄皓给他取了名——” 景烨抬头看他。 “——叫谢烟。” . 金色巨龙盘旋而上，十分温顺地环绕着景烨。它是景烨当年下界时留在阵中的大部分神识，以免封天阵在景烨离开后崩塌。可就算如此，景烨所能活动的范围也已经只剩下阵法内部。他站在阵法的边缘，遥遥望着脚下翻涌蒸腾的云海，温寂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偌大一个神界，金光璀璨的封天阵内部，却只剩下景烨一人。 景烨拂过巨龙的龙首，金龙长长吐了一口龙息。它闭上眼，趴在景烨脚边，随着神识归位而一点一点淡去。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景烨低声说。 “辛苦我？”巨龙嗤了一声，“我可没什么辛苦的。倒是云炽那小子，他疯了，很早之前就疯了……诞生于天浊之地，他的内心怎么可能半点不受魔种影响——” . 云炽造就了谢烟，但他却不明白一个道理。当造物脱离他手成形、拥有生命的那一刻起，造物就不会再受他的控制了。 他起初只是想让景烨高兴。 但随着景烨把时间都花在谢烟身上，给予谢烟的注意力越来越多，云炽开始发觉，自己对谢烟的厌恶也越来越多。 这是他捏出来的生命，却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开始喧宾夺主——云炽已经长大，谢烟却还小；云炽不需要景烨照顾，谢烟却还需要。 嫉妒和独占欲开始在内心生根发芽。即使云炽一次又一次将它们压抑下去，他在看见景烨对谢烟用心时却还是难以自制地爆发出一阵阴暗的情绪——如果谢烟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他没有造出谢烟就好了。他不愿意景烨的眼睛温和注视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用灵力捏出来的也一样。 云炽始终都在自己和自己搏斗，挣扎在这种阴暗的情绪之中，在两边左右摇摆。还没等他采取什么行动，封天阵的第一次崩塌、九重天境称之为浩劫的事件发生了。 封天阵意外崩碎，身为阵眼的景烨首当其冲，受了强烈的冲击。由于封天阵的碎裂，三界动荡，灵力混乱，无数封印都跟着受了影响，使得魔种和魔物得到机会，横行世间……谢烟便是在凡间的一场战斗中遇险，他遭遇大批魔种，却人手不足，云炽得到了消息，本该立即前去帮忙，但却在临行时犹豫了一瞬…… 他若放任谢烟就这么死了，若谢烟就此不复存在了…… 仅仅犹豫这一瞬，使得他酿成大祸——谢烟肉身被毁，仅剩灵体，是当时凡间一个名叫顾一的修士拼死保护，才将他灵体完整封存，但顾一也因此受了重伤，眼看活不成了。 凡人与神仙不同，云炽内心一瞬间被悔恨冲垮。他救回了顾一，依照当时造出谢烟的秘术，重新为顾一归拢魂魄，注入神识……由于云炽阶位太高，使得顾一没有遭遇天劫就一跃连升两个境界，成了神界上神之一。 而谢烟灵体则被封入九重天境，陷入沉睡之中。 景烨事后当然得知了此事，这成为了他和云炽第一次大争执的开端。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在发怒，而云炽则由于愧疚一言不发。 直到景烨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留一部分神识在阵中稳定封天阵，其余下界，提升神阶，否则终有一日他灵力无以为继，封天阵会再次崩碎，三界会再次迎来灭顶之灾。 云炽当即反对。 . “我可能是个失败的老师。”景烨对着金龙苦笑，“曾经教过谢烟，却险些把谢烟害死；曾教过萧扶黎，却把他教得那般偏激；曾经教过云炽，却……” “他本来就能想出那种办法。”金色巨龙懒洋洋地说道。它已经淡了很多，但依然能看出完整的轮廓。它伸展了一下身体，“他瞒着你想用自己换你出来，也是他的行事风格。” 说完它龙须颤了颤，似乎有点想笑：“而且他险些成功了。” 当年景烨欲下界轮回提升阶位，云炽反对，是因为他不想让景烨再继续被困在封天阵之中，继续囚上一千年一万年，寸步不得离开。 他记得景烨提起外界时眼里的光和向往。 因此他曾瞒着景烨，偷偷给自己和封天阵同时下了禁术。他在法术上的造诣本就奇高，玄皓帝君在浩劫中陨落后，整个神界更是无人能与云炽相抗，他下了禁术，打算使用某种消耗巨大的转换之法，将自己与景烨的位置调换。 这样，就变成了他向封天阵提供灵力，而景烨恢复自由身。 这个计划看起来十分完美，只不过中途被顾一发现了端倪。顾一始终记着云炽的救命之恩，于是硬是用了点手段，把自己也加入了置换的一方。 景烨离开时，云炽与景烨动手，强行发动禁术。景烨为了阻止他，当即拍了一记法术在云炽身上，却并没能完全阻止置换，反而令云炽和顾一受了反挫之力，失去了记忆。 “以后不要强行使用法术了。”金龙的身影越来越淡，“你法术实在太烂，还是用阵法比较好。” “作为我神识的一部分，你话可真多。” “以后就没有了。”金龙微微抬起头，似乎是对着正前方抖了抖龙须，“有人来找你算账了。” 它身体虚化成影子，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之中。神识归位，景烨静立原地，注视前方——云炽一袭比雪还白的衣袍，正向他走来。 与此同时，凌霄殿水镜镜面泛起浅浅的、雾白色的光。 仙君景烨，神识归位，飞升上神，历劫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北葵向暖”,灌溉营养液+12020-04-05 11:56:59 蟹蟹_(:3」∠)_ 第50章 第五十章 与此同时, 从神界到九重天境，所有人的记忆都被微微震动了一下。 封天阵完整了，被尘封的往事也在完整的瞬间四散, 如同埋在记忆深处的一道光影，逐渐清晰起来。云炽在景烨面前停下脚步, 注视着他。 两人隔着封天阵一道金色光幕，宛如隔了上千年的光阴，在时间的末尾对视。 景烨莫名就想起他失忆时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云炽在他心里还是神界神位最高的大佬, 只能仰视的存在，他尽管被他分魂下界的行为气得够呛，却也只能表面乖巧，心里暗自腹诽。而如今, 他顶着和云炽一样高的神位, 足下踩着整个封天大阵, 他成了神界的中心枢纽，云炽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 不可否认, 他有点暗爽。 但更多的是心酸。 他以目光仔细描摹云炽略显苍白的脸, 旧伤还未好全，萧扶黎等人与封天阵相抗的作死行为又给他添了新伤，云炽此刻灵力的微弱程度, 只怕连往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再加上景烨莫名从萧扶黎的手里恢复最关键的记忆, 直接进入封天阵回归阵眼，云炽此次的分魂历劫显而易见又一次失败了。 没了景烨，就没有人能破解云炽的情劫。 当初他自毁步清风的神识, 如今其余三个也再无和景烨历劫的希望，除了强行收回，恐怕再没有其它的办法。云炽苦苦挣扎近千年，凭着一口气希望能替换出景烨，还给他一个自由，可到了最后，他依然是个失败者，依然站在封天阵外，看着景烨身上的锁链。 他依然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云炽不由自主地苦笑一声。 虽然还没收回分魂，可他看上去带着这几个人的影子——适才那声苦笑，莫名就有些像梦醒后的温寂。景烨心头一缩，想起第一次入梦后坐在清无殿台阶上的前魔尊，身影修长却孤独，带着那么点儿高山之雪的清冷之气，神情恍惚得仿佛没人再能救他出来。 云炽苦笑过后，又低低叹了口气。 “我算错了萧扶黎。”他说，“没想到第一次入梦之后，他能拿到你的一部分神识。” 景烨默然片刻：“我也没想到。” “现在这样看着你，我仿佛是一个笑话。”云炽淡淡道。他广袖垂地，流云似的袖子摇曳生姿，就如同千年之前他站在这里阻止景烨离开时一样。他抬起头望向天边：“你那么固执，而我什么也做不到。” 景烨又一次默然。他只能抬起眼注视云炽的侧颜，低声说：“对不起。” 云炽摇了摇头，低头向脚下看去。 金色法阵的线条交错纵横，密密地编织在一起，缠绕出繁杂重叠的花纹。阵法之下封印着补天灵石，光芒五彩斑斓，乍一看还以为是天边的彩霞，十分好看。 然而此刻，正中央处却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裂纹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然而云炽却始终盯着它，注视着它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向前延伸，最后消失在景烨的脚下。 景烨所在，便是阵眼。 即使在过去几千年中，云炽也不曾看到崩裂的裂纹会延伸到景烨的足下。因为景烨是封天阵阵眼，阵眼灵力充沛，灵智已开，更是神位高超，无论如何都能修复崩坏，并压制住封天阵的碎裂。可如今，细小的裂纹已经开始出现在景烨足下，再联想起前段时间的封天阵崩裂，云炽的心不由骤然一沉—— 他抬起眼望向景烨，景烨却一脸沉静，仿佛根本未曾察觉到他的脚下正在发生些什么。 云炽霎时间恍然大悟。 “你早知道了。”云炽开口说话时嗓音发涩，“你早就知道……萧扶黎找到的那缕神识……是你当年安排的。” 景烨微微侧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云炽，眼底仿佛盛满了他的倒影，又仿佛没有。过了片刻，他勾唇笑了笑。 “是的。” 景烨能以这么快的速度神识归位，都是当年下界前的景烨布下的局。他不仅仅将自己的神识封印在了封天阵中，还留下了最关键的一部分，封印在云炽体内——那个击向云炽的法术，不仅仅会让云炽失忆，更是景烨留下的后招。 他知道云炽无论如何都会找他。就算不记得了，就算忘了他，就算把他当成陌生人，云炽都会下意识去找他。当事态无法控制的时候，景烨总会从云炽那里发现那关键的一部分，回归阵眼，镇压崩塌，最终将自身都牺牲在封天阵之中。 而如今，萧扶黎为他送来的便是那最关键的一部分。 云炽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他几次张口想说话，又几次把声音咽了回去。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脚下那些细碎的裂纹——它们似乎比适才多了一些，也意味着，这一次封天阵的崩塌在所难免且无可挽回，景烨将牺牲自身，成全三界的稳定。 他从一开始，只怕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你怎么能——”云炽只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他呼吸之间都变得极其困难，“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这么狠心！ 话说到一半哽住了。景烨上前一步，伸出手，很轻柔地靠进了云炽怀里。他们两人相守上千年，这还是景烨第一次主动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 云炽抱紧了他，仿佛抱住了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压得他眼睛发涩，眼底一片酸痛。 “我不准你这么做。”云炽低声说，“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抛下我——是你给我光，你不能这么残忍地拿走它。” “你已经离开天浊之地了。” “我不管。”云炽嗓音嘶哑，“我们未能生在一处，便死在一起——” “你我如今是神位最高的上神，不可一同陨落。”景烨低声说，“在我离开后，你——” “——别说了。” 云炽把景烨按在自己怀里，像是抱住了一个稀世珍宝，死死抓着不肯放手。他想起在一片黑暗的天浊之地中第一次看见景烨时的样子，那时景烨还是个面无表情的包子脸小孩，向他伸出手，为他带来第一抹光。 他想起四世轮回中每一次相遇和分离； 他想起重开灵智时第一眼看见的景烨…… 他把头埋进景烨的肩窝，这一刻他很想打晕景烨，不管什么三界毁不毁，封天阵塌不塌，若是万物众生都就此不复存在，他和景烨死在一起也不错。 景烨愿意为了不相干的众生牺牲，却偏偏不愿为了他留下。 有温热的液体自眼底涌上来，被云炽用力眨了眨眼，憋了回去。下一刻，他感到后颈一痛，不由惊讶睁大了双眼，挣扎了一会儿才失去意识，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景烨转头望向阵外：“顾一？” 封天阵之外果然走出了一个修长人影，北玄上神两眼微微发红，目光落在阵中的云炽身上。景烨将云炽从地上架起，来到顾一面前。 “带他走。”景烨说。 顾一迟疑了一下，接过云炽：“你……” “他伤得太重，一个时辰之内醒不过来。”景烨眼神自云炽面颊上掠过，眼中浮起一层浅淡的光，但很快消失了。他望向顾一，神情肃然：“快走吧，封天阵马上就要崩塌，带着他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顾一沉默片刻：“我们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景烨抬起手，让顾一看清他手腕上拴着的细细锁链，说：“除了我，其他人都无法插手。好好活着，也包括——”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了。走吧。” 顾一将云炽负在背上，他还记得当年欠云炽的一个救命之恩。他走了两步，回头望向景烨，对方的身影在封天阵内被一片金光笼罩，看起来亦真亦幻。他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知道景烨刚刚是想说什么……云炽如今分魂还未收回，谢烟还在九重天境，景烨是记挂着这些人。 脚下开始震动起来，无数肉眼可见的细小裂纹自封天阵边缘向中心蔓延。顾一打开传送阵，步入传送阵的一刹那，身后金光乍然亮起，窜入天际，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天大阵在此刻达到崩溃边缘，整个神界都仿佛跟着震动起来。 第二场浩劫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蓝湛的女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4-06 09:47:34 蟹蟹_(:3」∠)_ 从腹痛中缓了过来，差点跪了。呜呜呜呜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凌霄殿内此刻坐满了人。 云炽坐在最上首, 他一袭白衣水一样垂在身侧，十分安静而服帖。如果忽略他衣袖上斑斑点点的血迹的话，甚至还能看出几分他平日潇洒倜傥的影子。 他在咳血。 似乎从上一次封天阵出现裂痕开始, 他所有的伤和压力都积攒到了现在，最后达到了身体承受的极限。在其他人说话时, 他时不时低声咳嗽，又漫不经心地用雪白的袖子擦去血迹，袖口上便蹭了一层刺眼的嫣红。 顾一在他下首, 低头端着茶，时不时望他一眼，但却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和不正经，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眉峰紧锁, 眼神落在地面上, 整个人一动不动, 仿佛一尊雕像。 天帝居于首位，简直如坐针毡。且不说凌霄殿内此刻多出的四位上神, 就说那剑拔弩张的三人——他一看到就头痛。 萧扶黎早在长风崖上便受了重伤, 如今灵力难以为继，却不耽误他嘴皮子利索，一双漂亮的眼眸死死盯着温寂, 说出的话简直无比刻薄：“不错, 那一缕关键的神识是我给先生的，可那是你的梦，你连自己的梦都管不好, 却反而要来怪我？” “如果不是你私自闯入我的梦境——！” 晏寒把茶杯放下，杯底和茶几相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争吵中的温寂突然顿住，他下意识瞥了晏寒一眼，不知为何竟皱了皱眉，随后放弃了和萧扶黎针锋相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任凭萧扶黎再如何嘲讽，他也一言不发了。 ……这可真是奇了。 天帝默默注视这本该是同一个人的四个男人外加一个小男孩——被景烨留下的那个小“步清风”竟然也赫然在列，这让天帝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九重天境究竟被景烨当成了什么，难道糊那孩子一身灵力就看不出他里面其实是个魔种了吗！？ “如今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一直以来都默不作声的四位上神之一的沈释突然开口，“倒是需要老云做个决断。” 云炽垂下眼眸，冷笑一声。 “封天阵之事还有回旋余地——” “没有了。”云炽冷冷地说道。他向来没有过这种语气，也没有过这种表情。那种安静的、仿佛心死化为灰烬的神情此刻却明明白白昭示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眼眸深处一片死寂，最后一抹光亮仿佛也随着洞悉景烨的安排而随之消失了。 “小烨儿太了解我。”他苦笑，“失去与封天阵的联系，我便再无可能插手此事。” 他抬起手，除去雪白衣袖上的点点血迹，原本存在着的金色锁链已经消失，显然景烨在归位的同时，切断了云炽等人和封天阵的最后联系。 “也未必。”姬崇忽地开口，依然是一如既往懒洋洋的腔调，“景烨擅长阵法，但我也一样。” 晏寒突然抬起眼，淡淡说道：“在下始终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千年来自九重天境渡劫成功飞升为上神的，只有玄皓帝君一人有明令记载。”晏寒淡淡道，“那么不知西溟、东曜两位上神，是如何到达神界的？” 他说话的时候，自九重天境封天池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小步清风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身子，转过小小的脑袋向那个方向望去，懵懵懂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惧怕的神情——他本体是魔种，景烨为他糊了再多的灵力，也改变不了他的本质。魔种与灵力天生相克，他能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从那个方向倾泻而出的灵力—— 封天阵的崩塌已经迫在眉睫，也许下一刻，他们这些坐在这里说话的人就都会灰飞烟灭，被崩塌的封天阵卷入其中，化为祭品之一。然而空间仅仅是抖动了一下，随后稳定住，显然景烨依然在尽全力阻挡封天阵的崩坏。 温寂忍不住出声道：“如今景烨危在旦夕，你怎么还有心情问这些有的没的——” 晏寒摇摇头：“急什么？你再急，也根本无法插手。难道你能突破封天阵？” 温寂被噎得直瞪眼：“……” 姬崇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老云居然还能分出这么有趣的分魂……我还以为都像他一样无聊呢。自己和自己吵架，你真有闲心。” 沉默不语的沈释抬手止住了话头，他望向晏寒：“我的来历不值一提，姬崇的来历却与景烨有些渊源。” 他向东方微一颔首：“三足金乌。” “我明白了。”晏寒了然，“三足金乌的封印大阵。” “正是。” “既如此，或许我们真的能插手封天阵。” 三足金乌之所以会被束缚在神界，正是由于它的足下也有一个封印阵的缘故。姬崇来源于这个封印阵，便是与景烨的来历有些相仿，封天阵排外，三足金乌封印阵却并不排外。姬崇敲敲桌子，眼神带上几分由衷的敬佩：只要找到三足金乌封印阵与封天阵的差别，或许他们还真能突入封天阵也说不定。 老云这个分魂挺聪明的，怎么好像比老云本人还聪明几分？ 云炽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站起身。他很虚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虚弱，他接连受创、流失的灵力始终没有补充回来，还在拼命榨干自己，如今早就是强弩之末。然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姿依然挺拔潇洒，没有半分迟疑和犹豫。 他向晏寒伸出了手。 温寂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 “收回你们。”云炽说。他说话的时候眉毛都没动一下：“你莫非以为闯入封天阵是去旅游的？自然是以身为祭的。” 他停了停：“要想救下小烨儿，让他永远摆脱那个阵法的束缚，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我们中的一个将他强行从阵中拽走，自身留在阵里……但毕竟只是替代品，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景烨是原阵眼，封天阵自是不会有意伤害他；但替代品却不一样，这不是云炽等人千年前施展置换法术的时候，置换法术只是用自身灵力作为祭品支撑封天阵，这一次却是要永绝后患，直接换一个阵眼上去。毕竟不是原本的阵眼，封天阵如此浩瀚强大，会不会把替代品撕成碎片都不好说。 哪怕就是成了碎片，替代品也将永远被困在阵里，以自身所有灵力供养封天阵。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若灵力不够，也无法成为替代品。在场众人之中，唯有神界四人灵力足够，云炽只要收回分魂，稳住封天阵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以“云炽”的身份存在了。 晏寒沉默了一瞬，说：“也好。” 他搭上云炽的手，接触的一瞬身体骤然飞散，化作流萤进入了云炽的体内。云炽把目光挪向温寂，出乎意料，温寂却停顿了一下。 云炽扬起眉：“怎么？” “我只有一个问题。”他说，“那个梦……是梦，还是真实的？” 他目光炯炯望着云炽，云炽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心中一时间涌上千般万般的复杂情绪。 他明白，步清风是继承了他过去最多的一个分魂，目盲和偏执都来源于此；晏寒代表着他在天浊之地时清冷无情的内心，和源自于魔物的灾祸身份；温寂集中了他内心的温暖，以及对景烨无法舍弃的执著；萧扶黎却得到了执著的阴暗面，代表他从不敢宣之于口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然而无论是谁，都从心底对景烨怀有一份不可置疑的爱意和向往，温寂尤甚。 云炽一瞬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渴望光、渴望外面的风景，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死死抓住的自己。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是真实的。” 温寂听了，微微低头，笑了一下。 “果然……” 后面的尾音随着他消散在空气里的身体而消失在风中，留下一声不像叹息的叹息。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天地之间震动起来。 先是封天阵从边缘向中心开始出现龟裂, 站在阵眼里的景烨垂目注视着脚下。细碎的裂纹延展，连同他也跟着一同震动起来。金色锁链哗啦哗啦发出清脆的响声，随着封天阵的下沉而骤然绷紧, 青白色的灵力自锁链向下，无声无息进入封天阵之中。 景烨额间的金色花纹明亮耀眼犹如三足金乌拖曳出的光, 他依然保持着原本那个姿势，站立在阵眼的位置上，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已经崩裂的封天阵被不断注入的青白色灵力勉强连接在一起, 虽摇摇欲坠，却还在拉扯的边缘。 他向前踏了一步。 灵力流失从未如此之快，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抽干一样，不一会儿他便感觉一阵阵困倦袭上心头, 连带着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 这是灵力流失过多的先兆。景烨无比清楚, 他身为封天阵的阵眼，如果封天阵跟着一同崩塌, 他也会不复存在——他的命盘与封天阵的命运是一脉相承。 可若是封天阵不在了…… 景烨的目光穿透封天阵的金色条纹, 落在脚下五光十色的补天石上。封天阵一旦不在了，便再不会有阵法能封住补天石灵力，神界崩塌, 清气下沉, 与浊气混为一体成为混沌，天地只怕就会回到初生的那一刻。到时洪水山崩，海啸天火, 无论是哪一个灾难都足够将三界毁于一旦。 他原本对凡间没有什么感情。 只是在经历了四世轮回过后，他忽然也对那些凡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他们的大多数人的生命短暂如一瞬，与神界的神仙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他们同样拥有真挚而无法磨灭的情感。这情感足够让他们为了执念之物拼死追寻，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就像当初还未找到记忆的步清风，还未得知真相的温寂…… 脑中骤然一晕，景烨不由自主踉跄了一下。他单膝跪地，全身微微地发抖，感觉自己仿佛要被透支了。 他的灵力还是不够强大。 若是在此陨落，他心中并无畏惧。只不过……神界尚且还有云炽，九重天境还有谢烟。他即使出自于封天阵，本该是个无心无情的阵眼，也在最后一刻有难以释怀之人。 他就着半跪的姿势，缓慢地坐了下来。 此刻四周无人，就如同他数千年前诞生时的模样。他不必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也不必再苦苦支撑。如今他的作用便是尽全力散开全身的灵力阻止封天阵崩塌，直到枯竭而亡，他的使命便完成了。 他透过四周腾起的金色雾气，望向远方，那里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 看来灵力透支得太快，他甚至都出现幻觉了。 最后见到的人是他。 景烨恍惚间想起云炽对他说起入梦术时的神情——有无数神仙曾沉迷过虚假的幻象，因为他们总能在梦境中看到自己想要的、自己求不得的、自己已经失去的、悔恨的、留恋的……而如今，景烨心底竟也涌起一丝明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幻象如此摄人心魄，引人沉沦。 云炽拨开金色的雾气，迈步向景烨走来。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白衣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却身姿修长挺拔，一如数千年前初见的时刻。 他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景烨抬头看他。 “你看起来和真的一样。”景烨恍恍惚惚微笑道，“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你还有印象？” “当然有，我怎么可能忘。”景烨说，“一片黑暗之中，你是我见到的第一抹光。” 眼前的云炽似乎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浅浅地勾了勾唇，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景烨不由歪了歪头：“笑什么？” “在笑……你。” “我？” “嗯。”云炽伸手，握住了景烨手腕上的金色锁链。锁链轻轻震动，却并没有从他手中挣脱。云炽舒展开眉宇，露出了然的神色。 “刚刚在封天阵外，他们都无法进来。”云炽轻笑，“我说即便是小烨儿回归了神位，他也绝不会排斥我……果然如此，只有我能到这里来。” 灵力的大量流失让景烨脑子有些发晕。他仔细想了想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一部分云炽的话：“还有谁要来——” “很多人。”云炽低声说，“不过即便是你放了狠话，封天阵也不排斥我的进入。小烨儿，与你相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口是心非……” 他一面低声说话，一面用指尖按在了景烨手腕处的锁链之上。景烨浑身一激灵，陡然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骤然一惊，几乎是立刻挣扎起来：“你不是幻象——” 云炽手上用力，一把将景烨拉进自己怀里，制止住了他的挣扎。他低着头，唇擦过景烨的耳朵尖，放缓放轻了呼吸，仿佛生怕自己一个用力，就把怀里的景烨吹散。 他低声说道：“我当然不是幻象。” 景烨的挣扎微乎其微，灵力的大量流失让他连站都很难站着了，更遑论与云炽争执。云炽按着他的手，手指轻柔地向下抚去，随着他的动作，金色锁链一丝一丝地从景烨手腕内伸出，却没有半分拽疼过景烨。 景烨倏然睁大双眼：“你不能——” “你已经辛苦很久了。”云炽低声道，“歇歇吧。” . 景烨之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他梦到云炽从东曜上神姬崇处知晓了封印阵的异同，用了不知什么手段，竟把他与封天阵锁链分离了，随后替代了他，成为封天阵的阵眼，被封天阵将灵力压榨得一干二净，最终神识破碎，归于封天阵之中。 景烨眼睁睁看着，却根本无力阻止。 他骇得骤然从梦境中醒来，一头冷汗。转头望去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这风格正是云炽先前最喜欢的风格，雕梁画栋，极端奢华，连一个简单的床头柜子都金光闪闪。 窗前立着一个人。 景烨忍不住出声唤道：“云炽？”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一张口全都是气音。他咳嗽数声，引得窗前那人回过身来，站在了不甚明亮的烛火光中。景烨这才看清这人一身红衣，明显不是云炽惯常的风格。 “你醒了？”姬崇又走了两步，站到了景烨面前。他的语气向来慵懒，即便是在此时，也依然拖着懒懒的腔调，尾音拉得很长。 景烨心底一沉：“云炽呢？” 他本以为自己的声音对方听不清，没想到姬崇勾起了唇，明显是听见了。他抬起细长的眼眸，向门外扫了一眼。 “在外面。” 景烨一怔：“……外面？” 姬崇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高声道：“老云！” 下一秒门被推开，云炽走了进来。姬崇指指景烨：“我懒得解释，你和他说吧。”说完晃晃悠悠地推门而出，出去的一瞬间景烨甚至还听他哼起了一首凡间小曲。 景烨：“……” 云炽搬了把椅子在景烨身边坐下，依然是熟悉含笑的眉眼，没有半分改变。景烨不由得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遍，昔日的南冥上神脸上连条伤痕都没有，坐在那儿时身姿挺拔，俊美异常，仿佛四世情劫、封天阵的崩塌、即将到来的浩劫都是景烨臆想出的一场梦。 云炽似乎知道景烨心中所想，对他淡淡一笑，伸出手，握住了景烨的手。 “我在这儿。” 景烨眨了眨眼，张口欲问，云炽看出他想问什么，说：“是谢烟。” 景烨瞳孔一缩。 “当时能进入封天阵的除了我，还有谢烟。”云炽低声说，“他取代了你阵眼的位置……替你扛下了封天阵。小烨儿，你自由了。” 语音字字清晰落在地上，满室寂静。三足金乌的光芒自东方升起，天边泛起熹微的晨光，一如当年景烨初生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北葵向暖”,灌溉营养液+22020-04-12 13:07:25 蟹蟹_(:3」∠)_ 第53章 番外·谢烟 谢烟的记忆始终是断断续续的。 他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 他在云炽手中睁开双眼，第一眼便看见云炽因为施展术法不对而愁眉苦脸皱成一团的脸。他伸出手摸了摸云炽，换来对方一个惊悚兼惊吓的表情。 ……什么嘛, 这人…… 随后云炽就在他的注视下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玄皓帝君！玄皓帝君！他动了, 他动了！” 谢烟：…… 当然，他后来才知道，自己是云炽“捏”出来的。 取一缕灵力为神识, 以玄皓帝君后花园里的一片树叶为躯壳，云炽对他施展了传说中女娲造人用过的禁术。不过此禁术和彼禁术之间相差太远，导致他被“捏”出来的时候只是个身量娇小的孩童，吐字含糊不清, 整个人还没有云炽的腿长。 谢烟曾以为自己会生长得异常漫长。 实际上他大约也应该如此, 就像玄皓帝君后花园里栽种的那些灵树一样, 十年为一日，千年才长高三尺, 不过他遇到了景烨。 最初见到景烨的时候, 谢烟被云炽牵在手里，小心翼翼递给景烨。云炽脸上洋溢着笑容，而景烨则睁大了双眼, 一方面露出有些好奇的神色, 另一方面又似乎有点担忧……他谨慎地接过谢烟的手，谢烟抬起头望着他姣好的面容——景烨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散发出的灵力也与他异常契合。 于是他对着景烨咧开嘴, 露出八颗牙齿，笑得很开心。 景烨也笑了。 从那以后，景烨便开始为谢烟输入灵力。 “你为何总是顾着他？”云炽某一日语气不善，“他又不是什么普通的凡间小孩，不用为他输灵力，他自然也会长大……” “等上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景烨乜斜他一眼，端丽的眉微微挑起，“你愿意等，我可不想等。” . “南冥上神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其实是我要求的。”谢烟扁着嘴，用手指扒拉着眼前几根金色的线条——那是封天阵阵法的构架线。他正想抽出其中一根，被景烨一下拍掉了手，警告似地瞪了他一眼：“不能动。” 谢烟：“……景烨，你比那时候生动多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时候的你，至少不会打我。” 景烨毫不留情地讽刺：“你也比那时候聪明多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那时候的你，至少不会胡来。” 景烨所说的“胡来”，便是指谢烟在上次浩劫中擅自闯入封天阵，置换景烨，自己成为阵眼的事情。谢烟明显被噎了一下，他不甘心地撇撇嘴：“你和我说过的……” “说过什么？” “自由啊。”谢烟小声嘟囔，“你说过你很想要自由。” “我有么……”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景烨忽然想起，自己貌似是说过这样的话。那时谢烟还是孩童的样貌，身高都不及他一半，或许是因为景烨为他输入灵力的缘故，他和景烨异常亲近，迈着两条小短腿亦步亦趋，走到哪跟到哪，因此也没少被云炽嫌弃。 孩童的心思最是通透，很快他便发现，景烨经常只在同一个范围内活动，基本无法踏出那个特定的范围。于是谢烟好奇地询问景烨：“为什么你只能在这么大点的地方活动呢？” “因为我出不去呀。” “出不去？” 景烨摸了摸男孩的头，双手向后一抖，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传来，谢烟不由得瞪大双眼——一串金色的、细细的锁链自景烨手腕处浮现出来，向身后拖去，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封天阵里。 谢烟顿时急了：“你为什么被绑着？是帝君在惩罚你吗？” “与帝君无关，也并非是我做了错事。”景烨失笑，“我只是……这是我的宿命。” 谢烟扁了扁嘴：“宿命？宿命就是这么不公平的吗？你明明没有犯错，却被绑在这里……” 许是他无意识的话语触动了景烨心底的某根弦，景烨微微怔了怔：“……我也很想离开。” 这句话声音实在太轻，有点像一声无意识的叹息，景烨从未想过谢烟会听到这句话。 他低头注视两人脚下踩着的金色线条，叹了口气，将谢烟的手拉过来，食指中指并拢，按在他腕脉之上。 灵力涌出，倏然间就被弹了回去，谢烟腕上的金色锁链一阵抖动，居然在拒绝景烨的灵力。景烨不禁又叹了口气，他向外走了几步，极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能看到封天大阵原本出现裂痕的边缘——现在那里已经被修补好了，再没有半分要崩塌的迹象。 直至此刻，景烨才恍然间觉得，这不是一场梦，也不是什么入梦术，而是真真正正现实的存在。 谢烟顶替他成为了封天阵的阵眼。 谢烟体内云炽与景烨相交融的灵力做到了景烨从未做到的一点——稳定封天阵，将它修补完全。 或许从第二次浩劫开始，封天阵将再无崩塌的危险，安稳于此，天下久定。 谢烟立在原地，注视景烨修长的背影。他穿了一身洁白胜雪的衣袍，临风鼓动，袍袖飞扬，看去恍若天人乘风之姿。许久，谢烟才弯起唇，露出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笑意。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谢烟说。他声音清脆，郎朗传开，“北玄大约也这么觉得。” 景烨回头注视着他。 “永远被束缚于此，你甘心？” “没什么不甘的。”谢烟吐吐舌头，“你瞧三足金乌，被束缚在封印阵内的时间要远远长于我，不是一样没什么不甘？我的记忆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记着第一次见你和云炽的时候，第一次见北玄的时候，中间有好长一段空白，再接上便是九重天境内的生活。即使你从来没提过，我也知道，中间那片空白我经历过什么。” 景烨默然不语。当初谢烟遇险，险些魂飞魄散，是顾一保住了他的灵体，将他投往下界，才换了他一条性命……这些事从未有人与谢烟说过，他也从未想过，此事在谢烟的记忆里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 “我所求与你，与云炽都不相同。”谢烟笑道，“能活着于我而言便已经很好，我不会奢求太多。” “更何况，”他故意顿了顿，对景烨轻笑，“是你和云炽上神给予了我生命，你们不止一次救了我，我知道。” 他声音微微一沉：“当年我进入九重天境，其中有云炽上神一份力。” 景烨讶然。 “我进入封天阵后记忆也有短暂的空白，许是那时封天阵抽取我的灵力，将我的神识粉碎了吧。”谢烟说，“但如今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是景烨和云炽又一次救了他。 他不谙世事，天真单纯，在外人眼中偶尔会有些冒傻气，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他想，救命之恩，他用自由来偿还，希望景烨能得偿所愿。 “景烨，”谢烟眨了眨眼，“有人来接你了。” 景烨回过头，看到一道颀长身影，踏着封天阵满地金色光芒，向他徐徐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最开始只是起始于一个修罗场脑洞……后面它再次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控制了。 捂脸。 没想到还会有小伙伴追到这里，它完结了。 因为没有大纲，它实在太过随心所欲，发挥得自由自在，放飞自我，以至于和初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好在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写长篇。 谢谢一路追到这里的小天使，我每天更新都有些惶恐，因为觉得自己写得太烂，对不住读者。 所以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qaq 新文大概会在准备好之后再开，如果有缘，我们下本再见_(:3」∠)_ 2020.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