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养病弱非人类》 第1章 夏天 夏天,一个被赋予无限幻想与浪漫的季节。 少年人的盛夏总是充斥着呼啸而过的清风、仓促且短暂的回眸、三分朝阳,七分月色,还有某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人。 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江月年来说,夏天里最为深刻的记忆,莫过于班主任那颗晃来晃去的锃亮大光头。 现在是文理分科后第一学期的第一天,她和同桌裴央央传阅言情小说被当场抓包,不得不来班主任办公室里喝茶。 属于少女的春心萌动刚冒出一点点细嫩枝桠,就被七级狂风摧残得连坟头都找不到。 “你们两个胆子够大啊。” 李南城恨铁不成钢地深吸一口气,把桌上的清茶一饮而尽。今天刚刚文理分科,他正踌躇满志地要把班里学生全认清楚,没想到就以这种极度不友好的方式认识了其中两个—— 学校不允许带小说进教室,那个叫裴央央的学生居然自给自足,写了半个笔记本的言情小说,还在上晚自习时把它分享给同桌的江月年。 “你你你,裴央央,是物理卷子太少,还是化学作业不够多,居然让你一个理科生写了半个本子的小说?还有你,江月年!明明是以年级第二的成绩考进这个班,结果不好好听课,陪她一起看这种……” 李南城气得耳根子通红,斟酌了好几秒钟,才愤愤然从嘴里挤出七个字,“少儿不宜的东西!” 少儿不宜的东西。 裴央央没忍住笑声,试图用咳嗽掩盖自己忍俊不禁的事实。 一旁的江月年乖乖点头,圆溜溜的杏眼里一片清明澄澈,她不笑也不窘迫,声音清清泠泠地应了声:“抱歉,老师。其实那篇小说我也有参与,我们俩在故事接龙。” 还挺诚实。 李南城被哽得说不出话,一想到她们在本子里写下的东西,就不自觉脑袋发热。 “哎,别为难人家小姑娘嘛。” 班里的语文老师林娉婷围观了好一阵子,难得发一回善心:“你已经训了整整半个钟头,舌头也得累了。” 李南城气得厉害,当然不愿意把此事作罢。林娉婷听这人继续气呼呼地讲,也就没再劝说,而是带了几分好奇地拿起办公桌上裴央央的笔记本。 封面被轻轻翻开,入眼便是龙飞凤舞的字迹: 【十多年的默默守护,最终换来他与另一个女人的海誓山盟。麻药打进她的身体,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泪从眼底无声滑落——】 再往下看,白纸黑字再直白不过地写着:【李南城,你好狠的心!】 脑补了一下李南城本尊那颗锃亮发光的大秃头,她一个没忍住,差点把满嘴绿茶全喷出去。居然拿自个儿班主任当男主角,这帮小孩会玩啊。 再往下看,字迹陡然变成了清秀漂亮的正楷,这字体纤细却有力,带了股力透纸背的锐气,应该出自江月年之手: 【再相见,是在家庭聚会上。她盛装出席,他西装笔挺,父亲殷勤向他们介绍彼此,李南城冷嗤一声:“这相亲对象,实在难以入眼。” 父亲摇头失笑:“相亲对象?no no no!儿子,这是你的新妈妈。” 她勾起嘴角,依偎在中年人身旁:“亲爱的,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吗?”】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魔鬼剧情的小妈文学,刺激刺激。她越看越乐,视线来回蹦蹦跳跳,等不经意间触到下一句话,当即脸色通红地僵在原地。 【宴会过后,男人目光深沉地将她按在墙角:“林娉婷,我该拿你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爱你很久。” 她说:“儿子,妈妈对你母爱如山。”】 笑意被中途折断了。 原来这是部李南城和她相爱相杀的狗血剧,大概是因为年级里经常传他们俩的绯闻。 她和李南城的绯闻已经这么人尽皆知了吗? “退一万步来讲,你们写就写吧,主人公的名字为什么非得——” 李南城还在训话,左手下意识去拿那个浅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在一阵摸索毫无收获后,有些疑惑地扭过头去。 正好对上林娉婷躲闪不定的眼睛,还有脸上若有似无的绯红色泽。 “你怎么看了这个!这是,是学生胡编乱造的东西,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男人解释得慌张不堪,连带着寸草不生的光头也染上淡淡粉色:“她们就是瞎胡闹,我对你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不对,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我其实一直……” 他越描越黑,语无伦次,最后干脆支支吾吾不说话。走廊里有人吹着口哨走过,在悠扬乐声和满屋子月色里,两个让全年级学生闻风丧胆的人民教师四目相对,双双红了耳根。 哦豁。 江月年心下了然,轻咳一声:“老师,我们可以走了吗?” 林娉婷双手捂脸,李南城躬身匍匐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朝她们比了个再见的手势。 夏天,一个被赋予无限幻想与浪漫的季节。 办公室里的满屋暧昧在仲夏夜缓缓溢出,而身为电灯泡的江月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涩夜风冷得浑身发抖,像条无依无靠的死鱼。 当代年轻人的夏天,分明只有做不完的试卷听不完的课、熬不完的夜和吃不完的狗粮。 “啊,连老李都要脱单了。” 莫名其妙成了电灯泡的裴央央神色惨淡:“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全员对我一心一意的高中生美少年后宫团呢?” 江月年紧紧拽着书包带,脚步轻快:“这是只有在网络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哦。” “那就……上学时不小心撞到正在散步的年轻总裁,然后被他堵在小巷子里挑起下巴:‘居然敢顶撞我,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那样只会被当做碰瓷的骗子啦。” 裴央央沉默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哀嚎一声:“没戏了,甜甜的恋爱注定轮不到我了。等高中毕业,我就去写本小说,叫《那些年,我这个没人追的女孩》。”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伸手一把捏住江月年脸颊:“年年,你长得这么可爱,怎么就不想谈场恋爱试试呢?” 江月年与她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自然明白这名朋友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她抬头望一眼天边挂着的小月亮,顺着对方的话题问:“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当然有啊!你想想那些言情小说,哪个主角长得难看。” 裴央央戳戳她脑袋,有些泄气的模样,“男主角全都英俊专情又有钱,女主人公个个漂亮得不得了,像我这种长相普通一点、经历平凡一点的家伙只能当背景板,大部分连名字都不配有一个……更惨一点的角色,一生中可能从没吃过甜头,苦着苦着就到了大结局,也没人在意他。” 这是江月年从来没思考过的事情。 她对恋爱完全不感兴趣,当身边的女孩子都在为青春疼痛文学泪眼汪汪时,只有她乐此不疲地看漫画打电动、沿街寻找花样百出的小吃、以及和朋友们一起谈天说地,彼此浪费时间。 对于江月年来说,数学试卷的压轴大题才是唯一的青春疼痛文学。 裴央央说着有些唏嘘:“其实除了主人公,故事里还有很多独立的角色啊,可是他们不优秀也不漂亮,不管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都不会有人关心。就像我昨天看的那本小说,里面一个配角可真是太惨太惨了,被虐得体无完肤不说,结局还压根没被提到——” 江月年静静地听,视线落在路灯投下的一片阴影。在沉寂夜色里,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突兀的机械音:【她说的那种人,不是跟你的任务对象很相似么?】 那嗓音停顿片刻,似乎带了几分笑意:【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等明天入夜,你就能正式开始第一场任务。】 江月年在心里含糊应下,对于这道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仍然存了点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声音自称为“来自未来的异常生物拯救系统”,在昨天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脑子里。 据系统所说,当今地球磁场混乱,狼人、精灵、魅魔等生物大量涌现,虽然国家出台了相应救治政策,但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与排斥,并且不少异常生物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人类,因此绝大多数人都非常抵触它们的存在。 这也就导致了异生物们往往境遇悲惨,受尽歧视与不公正虐待的现状。 承受的恶意多了,心灵难免会扭曲。不少异常生物破坏力大得惊人,一旦产生厌世心理报复社会,便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危机。 拯救系统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予小可怜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关怀,让它们不至于过分黑化,扰乱和平秩序。 【拜托了拜托了!未来一片混乱、战争不断,科研所特意制造我和同伴们回到当前的时间点,阻止那些大魔头黑化乱来——你一定不希望自己生活的世界被战争毁掉,对不对?】 它这样说,江月年似乎没有借口拒绝。 更何况,她并不介意向身陷苦难的人伸出援手,这并非圣母病或多管闲事,而是身为人类最基本的同理心。 “第一个任务对象是什么样?” 她在心里轻轻发问,系统很快给出了答复:【是只猫。】 察觉到小姑娘的困惑,它淡定补充:【融合了猫咪基因的兽人,身份是竞技场里的奴隶,如果再不加以管制,几年后就会煽动贫民街区进行叛乱。你需要在明天晚上前往长乐街,并花钱买下他,注意万事小心,不要胡作非为动手动脚,不要和竞技场里的其他人多做纠缠,更不要……】 它有些羞耻,咬牙切齿地补充:【更不要给人家取一些稀奇古怪的绰号!我叫阿木、阿木!】 “你不喜欢我取的爱称吗?” 江月年佯装出吃惊的模样,一字一顿地念出三个字:“阿统木?” 阿统木:我呸。 阿统木骂骂咧咧地闭嘴,耳边便骤然安静下来。路灯拉长两个高中女生并肩而行的影子,裴央央仍然苦恼地鼓着腮帮子,忽然鼻尖掠过一抹奶香,口中被塞进一颗雪白色糖果。 舌尖弥漫开四溢的清甜,她怔怔转过脑袋,正对上江月年含笑的杏眼。 “别担心,一定会遇见的——只在乎你的那个人。” 小姑娘摸摸她脑袋,用很轻的声音说。 人们总是憧憬着美好与浪漫,许多关于暗恋的、懵懂的、相逢又错过的故事悄无声息地来了又去,静悄悄腐烂在无人知晓的阴沟,除了当事人自己,谁都不会多加关心。 无数人注定寂寂无名,孤单与苦难只能咽回自己心里。 可命中注定的人,彼此总会相遇。 那些在黑暗中孤零零盛开的小花,不为人知却深沉如大海的情愫,还有未曾开口的祈祷和愿望,总有一天会被看见。 然后他们会惊讶地发现,即使是如此平庸卑怯的自己,在遇见某个人的瞬间,也能变得独一无二,且闪闪发光。 第2章 长乐 阿统木整晚在耳边絮絮叨叨,害江月年第二天上学差点迟到,狂奔进教室时,正好听见早自习开始的铃声。 她是自来熟的性格,不过一天功夫,就已经和周围的学生打通了关系,语气熟稔地依次向他们道早安。招呼轻轻快快地打了一圈,等视线落到后桌,却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江月年的座位在第一组倒数第二排,身后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班里绝大多数人都是两两坐在一起,只有他独自待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身旁空空荡荡,没有同桌。 “秦宴同学。” 她的声音低了一些,仍然是轻快活泼的语气:“早上好。” 低头看书的少年冷冷抬眸,没出声。 在见到秦宴本人之前,江月年一直以为他是个戴着黑框眼镜、性格温吞的乖学生,毕竟从进入高中的第一次月考起,这个名字便一直霸占光荣榜第一名,甩出第二名十多分的成绩—— 她本人就是那个悲催的万年老二。 然而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秦宴没戴眼镜,性格更不温吞,一双黑漆漆的凤眼微微上挑,从眼尾蔓延出冷冰冰的寒意。 他长了张称得上“漂亮”的脸,与当红小生们柔软无害的漂亮不同,秦宴面部线条冷峻流畅,高挺鼻梁与苍白紧抿的薄唇都透露出惹人心惊的侵略性,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看上去又冷又凶。 事实是,他也的确独来独往,身边没有朋友。 秦宴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一眼,指尖微微一动。 然后在小姑娘“来吧来吧快来和我说早安”的目光里垂下眼睫,拿着课本站起身子,毫不留恋地转身从后门离开教室。 江月年:? 江月年自信心受挫,生无可恋地往裴央央怀里钻:“被、被讨厌了。” 她本来还打算跟年级第一做朋友的,好气。 “别在意,秦宴他就是这种性格,基本不会搭理人。而且每次早自习去走廊背书是他的习惯,那人不喜欢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前桌的薛婷闻声回头,为了防止被巡逻的老师抓包,特意用英语课本挡住大半张脸,“已经好久没人愿意主动跟秦宴搭话了,我敬你是条汉子!” 江月年用鼻子轻轻吸了吸气:“为什么?秦宴他怎么了吗?” “你居然不知道?” 女生们谈及八卦,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薛婷有些惊讶地整理好坐姿,语气是说书一样的抑扬顿挫:“我初中也和他一个班,那会儿秦宴就是一副对所有人爱搭不理的样子,任谁跟他打招呼都不会回应,总是独来独往,傲得不行。本来吧,他在我们眼里只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学霸,说不上有多讨厌,直到初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从那以后,就没人敢接近他了。” 一旁的裴央央听懵了,呆呆回了句:“啊?” “我们班有个男生被混混勒索,恰好被他碰到。秦宴赶跑那几个混混后,男生正想向他道谢,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喘息和咔咔咔的磨牙声。他被吓得不轻,抬眼就看到……” 周围有不少学生被八卦吸引过来,薛婷故作神秘地压低音量,朝江月年靠近一些:“秦宴浑身发抖地朝他扑过去,表情凶得像是要吃人。他大喊大叫地跑开,等跑到拐角时回头,才发现对方并没有追上来,而是蹲在墙角边,一下又一下地,用脑袋狠狠撞墙。听说墙面上被撞得全是血,秦宴却一直没停——看那副样子,精神多少有点问题。” 难道学生们会如此疏远他。 性格冷漠是一回事,精神失常、无缘无故袭击人,就全然是另一回事了。不少人都是头一回听见这种事情,叽叽喳喳闹翻了天。 “说起来,秦宴还有个特别奇怪的点,他不是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吗?高一有回班级大扫除,他捋起袖子去擦窗户,我当时正好路过,不经意往上一瞟——” 有人兴致勃勃地接话:“秦宴的那条手臂,怎么说呢,满满一片全是伤,青的紫的红的密密麻麻,几乎没一块好肉,真是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我之前还纳闷,他为什么大夏天也不露肉,原来是为了遮伤。” “好吓人,他是受了什么虐待吗?” “他精神有问题,指不定伤口就是自己弄的呢。” “他不就是成绩好一点吗?干嘛傲成这种德行,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我可听说他住在长乐街那个贫民窟里。” 七嘴八舌的议论四起,少年人说话口无遮拦,虽然很多时候其实并无恶意,吐出的词句却字字伤人。 江月年默默听她们说完,等周围的声音慢慢停下,终于满脸严肃地开口。她抬高了音量,刚一出声,就把周围窸窸窣窣的杂音全部压下来:“可是,家境和精神状况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东西,秦宴同学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本身并没有太大问题吧。” 她说着顿了一下,低低补充一句:“而且,如果他真的……不太对劲,说不定之所以跟所有人保持距离,就是不想伤到别人。” “你要这样子想,逻辑好像也没太大问题。” 薛婷挠挠后脑勺,若有所思地停顿好一会儿,忽然坏笑一下:“秦宴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倒是这位江月年小同学,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哦。” 江月年当场否认,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绝对没有!” “何止感兴趣,她可是珍藏了好多好多年级第一的试卷。小说里不是经常会写吗?年级第一和第二名之间的恩怨情仇。” 裴央央毫不避讳地揭她老底,吓得江月年睁大眼睛赶忙伸出手,试图捂住这丫头的嘴巴,却被对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每次月考后,年年都要一边嚷着‘为什么秦宴分数还是比我高’,一边悄悄从老师那里讨他的试卷来复印。看完后还一个劲告诉我,他的英语怎么能拿满分,数学压轴题居然还有那么简单的辅助线做法巴拉巴拉。” 江月年拼死反抗:“才没有‘珍藏’!我这是、这是暗访敌情!” “所以说,你对他印象不错吗?” 薛婷噗嗤笑出声,回过头来看她:“怎么样,见到秦宴本人之后,是不是觉得挺失望?” 江月年满脸颓然地摇摇脑袋:“算不上。我不讨厌他……也不想害怕他。” 只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地忽视,的确有点小伤心。 她答得无精打采,再抬眼看向薛婷,却发现对方不知怎么变了神态,欲言又止地盯着后门方向看。江月年心里意识到什么,也像她那样缓缓转过身去。 秦宴离开后,后门一直处于虚掩着的状态,透过细细一条缝,在教室里完全看不见门外究竟有没有人。这会儿有风呼呼啦啦地穿过走廊,把虚掩的铁门吱呀一声推开。 神情淡漠的少年站在门后,虽然立于阳光下,漆黑瞳孔却黯淡如泥沼,隐约映着额前碎发的阴影。他身形高挑,干净的白衬衫一尘不染,被夏风吹起轻飘飘的一角。 之前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都没发现他,更不可能知道秦宴在门口站了多久。八卦迅速销声匿迹,身为话题中心的秦宴没丢给她们一个正眼,抬手拿起课桌上的记号笔。 原来是回教室拿笔。 其他学生对他的议论多少有些伤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不晓得有多少落进了秦宴耳朵里,如果他听见,一定会感到伤心。 江月年想,她应该没说什么过分的台词吧?如果秦宴同学在正式见面的第二天就讨厌她,那—— 等等。 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月年浑身僵硬,心口突突突跳个不停。 等等等等,按照谈话顺序,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都排在很前很前的位置,最后提及的内容,是她悄悄收藏年级第一的试卷。 也就是说,即使秦宴错过了前面的所有内容,最有可能亲耳听见的,其实是这件事情。 ——也是她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平心而论,江月年对于这位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的的确确只存在敬佩的念头,偶尔看了少年漫画热血沸腾的时候,会把他当做想要超越的竞争对手。 她的感情简单又纯粹,不怀有任何雪月风花,可秦宴对此一无所知。 从他的角度来看,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同学居然暗地里珍藏了不知道多少份自己的试卷,这种行为…… 岂不是跟偷偷摸摸的痴汉没两样了吗! 啊啊啊,饶了她吧! 江月年羞得只敢在心里出声,悄悄戳了戳系统:“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阿统木很含蓄:【节哀。】 鱼哭了水知道,她哭了谁知道。 极度受挫的江月年同学恹恹趴在桌面上,用手捂住泛着浅浅粉色的耳根。 在安慰秦宴之前,她得先安慰安慰自己。 * 江月年直至傍晚也没再和秦宴说上一句话,下课铃声刚响,就被阿统木吵吵嚷嚷地赶去长乐街。 虽然名为“长乐”,这条街里却不见得有多少乐趣,在不少人口中,它还有另一个名字:贫民窟。 长乐街聚集了整个市区最底层的住民,听说各种见不得光的地下活动都在这里进行,例如违禁品交易与人口贩卖。 江月年家境优渥,从小生活在独门独栋的山脚别墅,与这种地方八竿子打不着边。她曾在小时候出于好奇来过这里一回,小白鞋刚踏进街巷便染了污水,于是再没往前迈过一步。 时隔几年再来这里,景象与记忆里似乎并无变化。 空气里弥漫着菜香与污水混杂的味道,陈旧腐朽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街道两旁是低矮民房与简陋的娱乐设施,霓虹灯光廉价而糜丽,倒映在地面凹凸不平的水坑里。小巷一条连着一条,犹如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孔洞,路灯是黯淡的黄,洒下零零星星的灯光。 江月年带了些好奇地左右张望,阿统木则在脑海中为她播报前往竞技场的正确路线。 她对地下竞技场有过耳闻,自从异常生物逐渐增加,别有用心的人便创建了这类场所,用以异生物之间进行你死我活的厮杀表演,像极了古罗马斗兽场的现代复兴。 这会儿正值饭点,街道里没多少行人,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与她擦肩而过,神情皆是无动于衷的冷漠。江月年看得正出神,忽然感觉有人猛地拽住自己手臂,将她整个人往一旁的小巷里狠狠一拉。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拉进了人迹罕至的窄小巷道,脖子上抵着把刀。 “小姑娘,不住这儿吧?” 男人的嗓音粗砺低沉,让她想起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身上有多少钱?全给我拿出来。” 【糟糕糟糕,运气怎么这么背!】 阿统木急得说话二倍速:【这地方犯罪率好像挺高你千万别反抗,乖乖把钱给他,要是把人惹毛了——】 它话没说完,就被吓得打了个嗝,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江月年居然没表现出一丁点儿害怕的情绪,反而异常淡定地抬起手臂,牢牢抓住男人手腕。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就感觉身体腾空而起—— 那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高中女生猛地躬身,双手用力,直接把他从背后撂到了跟前,再毫无怜惜之意地狠狠摔在地上。 男人:? 阿统木:??? “打老子?我——” 散架一样的疼痛席卷全身,男人龇牙咧嘴坐起身子,握紧拳头就往她脸上砸,还没触碰到江月年身体,便被再度握住手臂。 然后她反手一扭,像是拧断一块无足轻重的木头。 骨骼断裂的声音与凄厉哀嚎回荡在巷道,江月年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一边擦拭方才触碰到男人的手心,一边皱着眉低头看他,依旧是很有礼貌的模样:“你还好吗?抱歉,我跟家里的哥哥学过几年格斗。” 男人瑟瑟发抖,内心崩溃。 这是什么情况。他在长乐街混迹多年,早就知道这种看上去娇生惯养的小女孩是最容易抢劫的对象,然而今天遇见的这位又凶又狠,居然是个身手不错的练家子。 那你长着张小白兔一样的脸是为了什么?诈骗是要坐牢的知道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飞快判断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当即决定道歉跑路,话没出口,就瞥见那姑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似乎正打算报警。 “别别别,千万别报警!” 这条街里打架斗殴和抢劫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常态,再加上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几乎从不会叨扰警方。至于要是被警察逮到…… 一堆旧账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心急如焚,赶忙用尚且能动的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皮夹,颤巍巍地把里面的毛爷爷拿出来全塞给她:“这是我全部家当了,求你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抢劫的人哭哭啼啼把积蓄全塞给了受害者,这是哪门子的剧情走向。 江月年握着那一沓钱欲言又止,猝不及防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她以为是这人的同伙,满脸戒备地回过头,在下一秒钟微微愣住。 熟悉的少年站在巷口,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睛看她。这条小巷没有路灯,主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尽数披在他身上,连带着一双深黑眼瞳也熠熠生光,让人想起星辰璀璨的夜空。 在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对了,之前有人说过,秦宴是住在长乐街里的。 江月年看看跟前瘫倒在地的男人,又瞧瞧自己高高扬起的拳头。 小巷,抢劫,误打误撞经过现场的少年。这一切本该是英雄救美的标配,然而被打劫的小姑娘成了挥拳揍人的那个,本该耀武扬威的反派在她身下梨花带雨,哭着喊着大叫:“这是我全部家当了,求你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这。 “秦——” 不管怎样,能在这种情况下遇见相识的同学,都是件让人安心的事情。她下意识叫出秦宴的名字,一句话没说完,身旁就响起另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哥,救我!”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也不知道是谁在抢谁的台词。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那男人趁江月年愣神的间隙,逃命般撒腿就跑,她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逐渐远去的背影,脆生生喊了句:“喂,你的钱……” 对方仓促扭头,声音发抖:“不,是你的钱!”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江月年握着从抢匪手里抢到的一沓毛爷爷,不像是路遇打劫的受害者,倒像个十足的悍匪。 这是真的解释不清楚了。 “秦宴同学。” 她可不想让秦宴觉得自己是个夺人钱财的暴力狂,于是把拿着钱的右手藏在身后,一气呵成地说胡话:“那人本来想打劫的,你刚一出现,就把他给吓跑了。谢谢你啊。” 这样讲好像也不太对,把他说得跟谁见谁跑的怪物似的。眼前的人没做出任何回复,江月年试探性地低声补充:“那个,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江月年,坐在你的前桌。” 秦宴面色不改,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传入耳边的是清澈少年音,带了一点点低弱的喑哑,仿佛许久没与别人说过话,字里行间透出些许生涩。 江月年一时间找不到借口,半张着嘴立在原地——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来进行万恶的奴隶交易。 她不过愣了几秒,还没想出合适的理由,就瞥见巷子口的少年侧过身去,似乎准备离开。 秦宴的侧脸线条被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瞳孔淹没在阴影里,一副倦怠又漫不经心的模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吧。” 秦宴同学实在有些过于冷淡。 也的的确确对她一点都不上心。 江月年看着他消失在巷口拐角的背影,有些挫败地踢飞一颗小石子。 她没厚脸皮地再跟上去,自然不会察觉转过拐角的少年迟疑停下脚步,无声咬紧下唇。 他当然记得她。 虽然早已习惯了暗枪与非议,白天在教室里听见的那些议论却还是会不时浮现在耳畔。他的经历被无数次摆上台面,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大众视野之中,如同被一层一层剥开的果皮,连带着自尊一同被撕扯下来。 然后满室喧哗,嘲笑四起。 一直都是这样,他已经麻木到无动于衷。 可当那道声音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下响起,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说出“我不讨厌他,也不想害怕他”的时候…… 死气沉沉的心跳还是悄悄地、隐隐晦晦地,加速了一点点。 站在阴影里的少年黯然垂眸,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轻笑。 ——但他同时也明白,那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零星善意。就像风无意间吹过满池死水,虽然的确会惹起阵阵涟漪,可那风来去匆匆,注定不会落入池中。 至于涟漪悠悠回旋,最终也将归于平寂,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彻彻底底地厌恶他。 世界不存在奇迹,他不应该抱有任何期待。 * 【先别去竞技场,原路返回,离开长乐街。】 眼看秦宴毫不犹豫地离开,江照年正打算继续往竞技场赶,忽然听见阿统木的声音。她把男人的钱丢在路边,撇了撇嘴:“为什么?” 阿统木默了几秒:【你先听我的话,下一个拐角转身的时候,悄悄看一眼身后。】 神秘兮兮的。 江月年不明白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先乖乖按着指示往回走,等终于路过拐角,在侧身时眼皮一挑,不动声色地往背后望。 视线所及之处还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昏暗灯光肆意生长。在浑浊背景里,忽然掠过一抹极其突兀的纯白色泽。 江月年呼吸一滞,飞快眨眨眼睛。 那是他们校服的白衬衫。 光影斑驳,人影重重。在惊鸿一瞥的灯火阑珊处,江月年看清那人挺拔消瘦的轮廓。 或许是不放心让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同学独自行走于混乱街巷,本应离去的少年居然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令人难以察觉的遥远距离。 她看不清对方的动作与神情,只瞥见他藏匿在夜色中的身形,露出校服若隐若现的白。 房屋的影子和月光一起阴沉沉压下来,秦宴静静站在那里,把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挡在身后,为她留出一片幽谧且光明的坦途。 江月年猛戳系统,满脸的不可思议:“秦宴同学……他在保护我?” 阿统木答非所问,语气干巴巴:【你心脏跳得好快。】 “是吗?” 她承认得大大方方,扬起嘴唇笑:“因为很开心啊!秦宴同学真是个好人。” 明明承受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的苦痛与非议,更何况他们两人只有过几面之交,可秦宴还是毫不吝惜地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善意,像一道不为人知的影子,悄悄挡下所有汹涌的暗潮。 真的太太太温柔了吧! 江月年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耳边充斥着呼呼作响的风,因此并没有听见阿统木哼了声:【他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嗯?你说什么?” 【我说——】 它深深吸了口气,扯着大嗓门喊:【等那小子走掉之后,你就立马赶去竞技场!动起来动起来,还想不想见到任务对象了?】 “我知道我知道。” 江月年自动过滤它的大嗓门,按耐不住好奇心:“木木,兽人的话,会不会有猫耳朵?” 这时候知道叫它木木了。 阿统木冷嗤一声,语调慢悠悠:【不止耳朵,尾巴也是有的。兽人的毛发比动物更加柔软细腻,想象一下把美少年头顶的猫耳朵握在手里,看他身后的尾巴晃来晃去,那感觉……你懂的吧。】 江月年耳根一红,捂着脸义正言辞:“停停停!别说了,我还只是个孩子。” 第3章 奴隶 穿过弯弯拐拐的街道,便是竞技场。 据阿统木所说,这类竞技场有两大卖点,第一种是放食人巨蟒、深渊海妖一类极端狂暴的魔物互相厮杀;第二种则是让拥有一定智力水平的类人形生物在魔物进攻下挣扎求生,看他们拼死反抗的狼狈模样。 这次的任务对象,就是第二种模式下的牺牲品。 竞技场没有名字,表面以一处其貌不扬的小卖部作为伪装,打开后门沿着楼道往下,就能闻见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江月年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这会儿竞技比赛已经结束。三三两两的看客结伴而出,挡住下行的去路,经过她身边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瞥上一眼。 站在楼道角落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即使身形被墙角的阴影盖住大半,也能明显散发出与这条街道截然不同的气息。 四周是厮杀的余烬与喧嚣嘈杂的人声,狭窄楼道中混乱不堪,她却始终安静得近乎沉默,与所有人隔开一段安全的距离,不发生任何身体接触。 明明温和又乖顺,却叫人难以接近。 等人潮渐渐远去,江月年便抓紧时间走下楼梯。在下楼过程中,又想起昨晚阿统木为她介绍的任务对象基本信息:封越,男性,十五岁,融合了人类与狮猫的基因。 “别看他现在可怜兮兮的,几年后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狂。”它一边说一边啧啧叹气,“明明是最没有杀伤力的猫,打起架来却又狠又不要命,脑袋也聪明得过分。这家竞技场被警方查封后,他便流落街头独自打拼,断了一只手臂,毁了一只眼睛,染了一身病,最终凭借一己之力爬到地下世界的权力巅峰,并成为了动乱的主要发起人之一。” “打架厉害,人又聪明,还担任了领袖的角色,”江月年在心里小小惊叹一声,“他会不会很凶?” 阿统木笑了笑:“这个你尽管放心。现在封越年纪很小,跟以后的形象完全搭不着边,你把他看作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就好。” 两者谈话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楼梯尽头。一扇深黑色铁门虚掩着露出缝隙,她向前一步,听见陌生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这家伙怎么处理?看起来快不行了。” 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能怎么办,简单包扎一下,扔回笼子里呗。挺过去就继续上场,死了就丢进垃圾堆——不过伤成这副德行,应该挺不过今晚吧。虽然这小子打得不错,但咱们又不缺这一个奴隶。” 居然用了“奴隶”这种词。 江月年不悦地皱起眉头,真想爆锤他们脑袋,然后大喊一声:大清早就亡了,白痴。 她对长乐街一无所知,直到阿统木昨夜孜孜不倦地进行了科普,才勉强了解一些关于这里的情况。 聚集社会上最贫穷与最混乱的住民,游走于法律边缘与灰色地带,毒/品、军/火与情/色/交/易层出不穷,由于鱼龙混杂,且往往在暗处交易,通常很难受到管控。 奴隶制度在多年前就遭到废除,长乐街中口口相传的“奴隶”,其实是指被拐卖进竞技场、黑工厂、风月场所等地的异常生物。 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就等同于丧失全部尊严,像货物那样悲惨地活着,没有身份证明、家人和朋友,无法逃跑,也得不到希望,只能在鞭打与呵斥中一点点被榨光利用价值,最后被残忍抛弃。 江月年神色稍敛,轻轻推开铁门,终于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内部建筑被布置成格斗赛场的模样,中间的空地被血污染成红色。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人侧对着她并肩站立,在他们跟前躺着个伤痕累累的人。 那人无力匍匐在地面,看不清长相,只能隐约辨认出是个身形瘦削的男性。 他的头发居然是银白色泽,可惜沾染了血迹与灰尘,显得污秽不堪;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生在头顶,这会儿颓软地耷拉下垂,长长的白色绒毛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显出一块块狰狞血痂。 上身没穿衣物,露出精瘦纤细的身体,放眼望去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烫伤、鞭伤、抓痕与被利器刺破的裂痕,最显眼的,是侧腹部一块被利齿啃咬过的狰狞血口。 仅仅是看他一眼,江月年就觉得浑身发痛。 “别装死,快给我站起来回笼子。” 高个子男人咒骂一声,用右脚狠狠踢在那人腹部,惹得后者浑身战栗,蜷缩着瑟缩一下。 另一人见状笑笑:“碰他干嘛?把你鞋子弄脏了。像他这种玩意儿——”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沉缓的敲门声。竞技已经结束,按理说不会再有人来,他有些疑惑地扭头转身,脸上的表情就更加纳闷。 来竞技场的都是些寻求刺激、早就习惯了斗殴的长乐街住民,然而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与周遭阴暗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长相漂亮,圆杏眼,红润的薄唇微微抿起,显出柔和又拘谨的模样。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出现在贫民聚集的街区,更适合呆在无忧无虑的温室。 他没有闲心理会这个看上去迷路了的乖乖女,不耐烦地摆摆手:“哪里来的小孩?出去出去,别捣乱。” 可那姑娘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蹙起眉头轻声开口:“我不是来捣乱的。” 她说话时直勾勾看着男人的眼睛,居然没表现出丝毫惧怕的情绪,嗓音温温柔柔,却带了不容反驳的笃定:“我要买他。” 买他?谁?这里总共只有四个人在场,她当然不可能想买下这两位竞技场负责人,唯一符合条件的……难道是地上躺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奴隶? 高个子不敢置信地啧了一声,又踢了他一脚:“你要买他?这个快死的杂种猫?” 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剧痛,封越在半昏半醒间溢出轻微呻/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他意识模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知半解,空空荡荡的脑海空白一片,只剩下仅存的一个念头:疼。 他在不久前与三头恶犬进行过殊死搏斗,被咬开的破口仍在往外涌出鲜血,无止境的疼痛一点点吞噬理智。 男人的拳打脚踢从来不会控制力道,这会儿正中他小腹中央,不仅带来五脏六腑破裂般的剧痛,也踢开了本已经结痂的旧伤。 自己可能快要死掉了。 为了能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曾经尝试过无数次反抗与逃离,无一例外被发现后痛打一番,几天都无法动弹。 明明忍气吞声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明明每天都在憧憬着自由,可到头来拼尽一切也无法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直到死去,也还是在这个阴暗又恶臭的囚笼。 如果挺不过今晚,一定会被他们扔去垃圾场吧。 几天前死于蛇毒的精灵曾告诉他,这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即使逃出这里,也注定只能生存在遭人唾弃的阴沟,因为他们是不被世界容纳的怪物。 意识恍惚间,他听见熟悉的男人声音:“买他?你有钱吗?” 另外一个满带了不屑地接话:“去去去,小孩别来凑热闹,你的零花钱可不够买奴隶。” 他们在说什么?有人要买……买他吗?他这个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怪物? 封越神情微冷,嘴角勾起嘲弄的嗤笑。 也不是没人会挑选奴隶买走,然而离开这里并非救赎,而是一场更为残酷的噩梦。来竞技场的多半是暴戾嗜血的血浆爱好者,买下奴隶的目的只有一个:厌倦了作为只能在一旁看着的观众,想要亲手尝试虐待与杀戮的感觉。 曾有些奴隶满怀期待地跟人离开,再回来时无一不四肢残缺、奄奄一息——原来是那人玩腻了,嘱托竞技场帮忙处理尸体。 他勉强集中意识,不让自己昏倒过去,期间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与陌生嗓音,听起来像是年轻的女孩:“不用,我就要他。” “既然你要买他,”高个男人脾气火爆,语气很冲,“就先把钱掏出来。这奴隶虽然伤成这样,但也是我们竞技场拿得出手的招牌,收你一万块不过分吧?” 听见这话,跟前的女孩果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一万并不算多,对于贫民窟来说却算是个不小的数目,更何况是放在封越身上,这价钱就更加高得离谱。 奴隶身份低微,绝大多数是被以四五千块的价钱卖来这里,而这个兽人奄奄一息、满身是伤,估计没多少天可活,她要是把他带走,竞技场大概还得倒贴点遗体处理费。 之所以坐地起价,只不过是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看不顺眼,念及高中生一般不会有太多零花钱,便想让她知趣地离开。 一个三好学生一样的女孩,心血来潮要买一个快死掉的奴隶,逗谁玩呢。 他刚要赶客,就听见那女孩满目震惊地脱口而出:“只要一万?” 两个男人愣了。 江月年也愣了。 她在无忧无虑、吃穿不愁的优渥条件里长大,从没考虑过人命会被明码标价,因此更不会想到,有人的生命居然只值一万块的价格。 甚至赶不上她笔记本电脑的费用。 “钱我会付给你们,”江月年心情复杂地开口,“我要先看看他的情况。” “真搞不懂……”高个子男人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低头冷声呵斥,“喂,还装死?快抬头让她看看。” 他说着又想抬脚,被江月年沉声叫住:“大叔。” 她笑了笑,眼神却是冰冰冷冷:“既然我买了他,他就是我的人——你还是不要碰他比较好。” “是是是!” 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小富婆,高个子还没来得及发作,矮个子就殷勤笑着朝她靠近一步:“小姑娘,其实这是我们竞技场最低级的奴隶,你要想寻刺激,我还有许多更好的推荐,保证漂亮又乖巧,只不过嘛,价钱可能要稍微高一点。” 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矮个男人搓着手继续说:“你看,他模样吓人,浑身都是伤疤,性格也木讷得不得了,有时候还会谋划逃跑,要是被你带走,指不定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儿。这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不如——” 江月年不假思索地打断他:“你们竞技场里,最高的价格是多少?” 对方咧着嘴笑,用手指比了个数:“三万。” 她说话时盯着男人的眼睛,没察觉到地上的少年后背微微一僵。 那人说得不错。封越想。 他不讨人喜欢,长相也称不上多么好看,身体更是被饥饿与搏斗毁得丑陋不堪。花那么高的价钱将他买下,实在过于倒霉。 所以她会选择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万吗?那我花两倍的价钱……” 那女声顿了顿,再响起时,似乎离他更近了一些:“买他。” 她语气坚决,目光却并没有与矮个男人对视。 而是低低垂眸,伸出右手,指向少年所在的方向。 高个男人破了音:“他?封越?六万?你开玩笑吧!” 封越心头一震,仓促抬头。 通过被血污模糊的视线,他看清那女孩的长相。与想象中趾高气昂的刻薄模样截然不同,她看起来文文弱弱,见他抬起脑袋,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没开玩笑。在我看来,他完全担得起这个价格。不对——” 江月年说着蹲下来,视线与少年直直相撞:“他的价值,可是要比这些钱高得多。” 真神奇,他居然有一对颜色不同的眼睛。 眼前的封越看上去消瘦又青涩,脸上残留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贯穿眉眼、下巴与鼻梁。他长相清秀,居然是邻家弟弟那种单纯无害的模样,头顶耷拉着的耳朵雪白雪白,更添几分温顺乖巧的气质。只可惜伤痕大大破坏了原有的美感,让少年看上去像一幅被撕毁的风景画。 最为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别具一格的猫瞳。 圆润眼眶里是一黄一蓝两个瞳孔,由于神色黯然,眼睛里失去了应有的神采,让她想起暗夜里的稻田与深海,广阔深远,却寂寥得让人害怕。 一条雪白色长尾从腰椎末端生出来,狮猫以长毛巨尾闻名,因此他的尾巴比大部分猫咪粗壮许多,像一团血迹斑斑的巨大绒球,软绵绵趴在地上。 至于封越身上那些不停渗着血的伤—— 江月年看得心惊胆战,匆忙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绷带,笨拙绑在他腹部血口上。在这之后,又拿出一件深黑色短袖上衣。 她早就想到经过一番苦战,封越大概率衣不蔽体,于是在来这里之前特意买了套衣裤。 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不会愿意。 “我给你买了件衣服,在离开这里看医生之前,先穿上它吧。” 纯棉上衣小心翼翼地套入少年上身,封越被这个动作惊得忘记了动弹,茫然与她对视。 其实在夏天,他往往得不到上衣,唯一遮羞的物件只有粗制滥造的破烂裤子,只有在寒冬的时候,才能得到薄薄一点衣物御寒。 那些衣物闷热又扎人,像小刺那样恶狠狠折磨着伤口,唯独这件上衣轻薄得不可思议,软绵绵触到伤痕时,如同一缕轻薄的风。 有些痒,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封越悄悄抬起食指,指尖停留在那单薄布料上,如同抚摸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迟疑着想要告诉他,自己的血迹会把它弄脏。 少年拘谨且茫然,在下一秒钟忽然看见眼前的女孩毫不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他胳膊上尚且完好的地方。 封越:!!! 这副让人们连踢一脚都会觉得恶心的身体…… 正在被那个人触碰。 她不嫌脏吗? 察觉到对方身体的下意识回避,江月年把力道放得更轻:“抱歉,弄疼你了吗?” “不是。” 封越仓促低头,避开她关切的视线。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如今的嗓音干涩难听,像是电锯割断木头发出的喑哑声线:“我……身上很脏。” 即使被套上了一层布料,但如果与他产生身体接触,血液与灰尘还是会弄脏她的衣服。 更何况她握住的胳膊并没有覆上衣物。 江月年微微一怔,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她姿势不变,声音很轻:“你受了伤,我扶你起来,可以吗?” 少年犹豫几秒,轻轻点头。 他的手上绝大多数地方没有一块好肉,好不容易找到了完好的地方,江月年只敢使上三分之一的力气,以免不小心触碰到伤口。 他真是太瘦了。她想,摸起来只有骨头和薄薄一层皮,好像用力一推就会碎掉。可也正是这具无比羸弱的身体,曾一次又一次击败了饥饿且癫狂的怪物们。 封越到底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付款交货一气呵成,竞技场专做异常生物贩卖的生意,不会对人类下手,因此两个男人并没有为难她,只当这是个拥有特殊嗜好的富家小姐,临别前还千叮咛万嘱咐,等这个奴隶被玩腻,可以再来这里挑选玩具。 江月年没有接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她表现得镇定自若,等走出竞技场,才后背一软,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说到底只是个没见过大风大浪的高中生,能在凶神恶煞的男人面前不露怯,已经顶了很大压力。 这句话刚出口,小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身旁的封越一眼:“你别看我好像很拽,其实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停在紧急呼救的状态,要是他们动手,我就马上报警。” 封越没说话。 正常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一个快要死掉的怪物,她将他带出竞技场的目的是什么?虐待?残杀?还是要…… 一想到最后那个念头,少年悄无声息红了脸颊,随即神情黯淡地抿紧双唇。 可他长得并不好看,那是最不可能的一种猜测。 “对了,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是‘封越’对吧?别害怕,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知道你和竞技场里的其他人都是被迫在战斗,所以想帮帮你们。” 女孩的声音继续很近很近地响在耳边,她似乎很喜欢说话:“对不起啊,你不是商品,我却跟那些人商讨价钱,还用六万块把你买下来。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我只是——” 他看见她侧头抬起眼睛,乌黑瞳孔里噙着小心翼翼的温和笑意。 小姑娘的声线轻轻柔柔,和夏天夜里的晚风一起传入耳畔:“我只是觉得,如果这样做,或许能帮你出出气。其实你和世界上其他所有人一样,拥有无法被衡量的价值哦。” 她说着顿了顿,带了点神秘地继续补充:“还有一件事情,或许会让你感到开心一些。” 封越茫然眨眼,死气沉沉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沉默着挑起眼皮,恰好看见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凌乱的街区嘈杂一片,他听见江月年近在咫尺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歧川市警局吗?” 空空荡荡的心脏没由来地紧了紧,封越恍然抬头,与身旁的女孩四目相对。 她含着笑斜睨他一眼,修长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我要匿名举报,在长乐街215号的杂货铺下面,藏了个涉嫌人口贩卖的竞技场。对,没错,参与竞技的人都是被强制贩卖进那里,并且伤亡十分惨重。你们如果尽快赶来,说不定能正好撞上负责人在清理场地。” 头顶残破的猫耳微微一动,少年悄悄攥紧衣摆,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她居然通知了警方,这也就代表着,不仅是他一个人,竞技场里其他受难的奴隶也能逃出地狱。 如今发生的一切像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竞技场守卫森严,奴隶们都被关在狭窄肮脏的小笼子里,他们无处逃脱,更不可能报警,只能凭借一己之力找寻出路。 在以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曾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观众台,希望那成百上千的看客中能有一位良心发现,帮助他们重获自由。可每当视线环绕于人群,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无比冷酷又无比傲慢的脸孔,望向他的眼神中没有怜悯,只有看待玩具般残忍的癫狂。 想来也是,会对他这种怪物产生同情的人,又怎么会来观看如此血腥残酷的闹剧。 可身旁的这个女孩却不一样。 也许……她是真的想帮他们。 他可以信任她么? “对了,等抓到那些人,您能代我给他们带句话吗?就说——” 江月年惬意地勾起嘴角,语气不复最初的温和礼让,而是带了点嘲弄般的轻笑,上扬的尾音得意洋洋,像不易察觉的小勾:“大清早就亡了,还在这儿做奴隶主的梦吗?白痴。” 第4章 尾巴 江月年心满意足地看着封越喝完最后一口青菜粥,笑眯眯告诉他:“医生等会儿就会来,你不要担心。” 坐在餐桌另一边的少年仓促抬头,在触及到她视线时耳朵微微一动,抿着唇垂下眼眸。 从竞技场离开后,他便被径直带来了这栋房屋。 建在山脚下的别墅雅致且宽敞,前后两个院落分别用作花园与露天泳池独立出来,建筑本身则是一幢三层楼高的西式洋房,白墙红瓦,掩映在月光和树影之中。 不像是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从小生活在贫民窟里的少年想。 因为生有与常人截然不同的耳朵与尾巴,他在年纪很小时便被父母卖给长乐街里的异常生物贩卖组织,成为了低人一等的奴隶。 至于那究竟是五岁还是六岁,封越早已记不清。 年纪尚小的时候,他被关在封闭昏暗的小笼子中,供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参观。只要付上门票钱,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羞辱他,再加一点点费用,还可以亲手对他施加各种难以忍受的虐待。 在男孩的记忆里,童年等同于永无止境的鞭打与拳打脚踢,无数张脸面带鄙夷地站在他跟前指指点点,而他饥饿又孤独,只能独自蜷缩在笼子角落,把眼泪强忍着憋回肚子。 他们叫他怪物,拔掉封越尾巴与耳朵上的毛,当雪白色绒毛与血液一同飘荡在空气时,人们会发出刺耳大笑。 等稍微长大一些,看客们逐渐对他失去新鲜感,男孩便像垃圾被丢弃一般,被所谓的“主人”卖给地下竞技场。 最初的他对于格斗一窍不通,在对战时遍体鳞伤,好在猫类身形灵巧、动作敏捷,凭借血统中与生俱来的优势,封越居然奇迹般地躲开了一次又一次致命攻击,并最终把握时机,通过意想不到的奇袭将对手一举击垮。 几乎没人相信,这个孱弱内向的男孩会在面对猛兽时取得胜利,可他每次都能在绝境里,抓住那一缕虚无缥缈的光。 ——却又总是在下一场竞技时,坠入更加痛苦的深渊。 他的人生充斥着血污、伤疤、残羹与疼痛,当在江月年的牵引下踏入别墅大门时,封越少有地感到了一丝胆怯。 哪怕面对最最凶残的猛兽,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迎敌上前,可在这一瞬间,少年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他没有穿鞋,脚底布满了从伤口中渗出的鲜血与漆黑灰尘,而大厅里的瓷砖地板光洁平整,在灯光下反射出点点微光,让人舍不得令其沾上一点脏污。 像他这种卑劣又肮脏的家伙,踏入一步都是玷污。 封越紧紧攥着上衣衣摆,不知所措;身旁的小姑娘猜出他心中所想,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凉拖,放在男孩脚边:“你先穿这个吧,这是为客人准备的鞋子。” 奴隶是不需要穿鞋的。 他把这句话咽回肚子,有些笨拙地抬起脚。那拖鞋对他来说有些大,表面是令人安心的淡蓝色,与坚硬的地板不同,脚底碰到的地方带了点泡沫般软绵绵的触感,在踩上去时微微凹陷。 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并不会让伤口硬生生地疼。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他想象,懵懂的少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担心打破这奇妙的梦境。而这份惊愕与无措在几分钟后更加强烈—— 江月年接到一个电话,出门再回到大厅时,手里提了份热腾腾的青菜粥。 “你还没吃饭吧?我不会做饭,所以只能点外卖……你身体不好,不能吃太过油腻和辛辣的食物,这种清淡小粥最适合养伤,快来尝一尝。” 她是这样说的。 封越不合时宜地想,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说话。 青菜粥带了点微微的咸,由于没有添加多余佐料,菜香与米香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清清爽爽的香气在唇齿间无声交织,不需要太多咀嚼,就能与腾腾热气一起滚入腹中。 比起往日冷冰冰的白米饭、馒头与隔夜菜,此时此刻充满整个口腔的温暖气息几乎能让他幸福到落泪。 “好吃吗?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医生,不久后就能来给你看病。” 江月年用手撑着腮帮子看他,由于很久没用过汤勺,男孩的动作僵硬又迟缓,他吃得小心翼翼,虽然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眼睛里却隐隐露出水波那样轻柔的光。 只是这样看着他,她的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变得很不错。 阿统木无言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听见这句话时,给江月年脑袋里发了一串省略号。 当时把封越带出竞技场后,它曾用非常专业的口吻提议带他去街头诊所看病,并分析了一大串原因:例如他没有身份证明啦,又比如去大医院一定会受到许许多多不怀好意的视线啦。 结果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江月年才困惑地开口问它:“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家里的私人医生呢?街头诊所多不专业啊。” 阿统木:…… 行,你有钱,你狠,请你愉快地为所欲为。 这小丫头父母都是外交官,常年居于国外;唯一的哥哥又在异常生物收容所里工作,负责抓捕会对人类社会造成严重破坏的高危级别生物,同样是整天世界各地到处跑,很长一段时间内见不到人影。 有车有房,父母双忙,简直就是霓虹国后宫动漫男主角的标准配置。 【对了,】它沉默半晌,等封越吃完青菜粥后轻轻出声,【在医生来之前,让他洗个澡比较好吧?】 对哦。 江月年眨眨眼睛,大致将眼前的男孩子打量一番。 头发偏长,很明显没有经过仔细修剪,像杂草一样垂在额前与颈间,凝固的血迹将发丝拧成一绺一绺,弯弯曲曲地糊成一团;手臂上的伤痕被瘀血与泥沙染成深黑色,皮肤也同样沾了灰蒙蒙的土,看上去的确有些脏。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股莫名的腥臭味道,像是血被捂得久了,腐烂发臭。 ……那位医生应该是不太愿意亲自来进行清理的。 于是江月年毫不犹豫地把他带到了客房里的浴室。 因为知道封越会来,她提前买好了家居用品、衣物与洗漱用品,此时一进入浴室,就能看见被规规矩矩摆在架子上的草莓味沐浴露和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浴缸。 她耐心讲解了一遍各种器械的用法,末了仍有些不放心地补充:“洗澡的时候千万不能太用力,只需要用毛巾轻轻擦,防止让伤口开裂。对了,沐浴露好像也不能沾到伤口,用清水小心清理就好,尤其是后背那种看不见的地方,一定——” 说到这里,江月年的话猝不及防卡了壳。 既然他没办法看见后背上的伤势,又要怎样才能在避开所有伤口的情况下,把脏东西全部清理掉呢?在竞技场第一次见到封越时,他背后的血痕最多也最严重,要是胡乱抹擦…… 一定会比现在更加血肉模糊吧。 阿统木啧啧两声:【我觉得,你有个大胆的想法。】 它说着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你想得还真多。其实只要把他带回来养着,就算不是特别用心,封越黑化的几率就已经很小很小,压根用不着这么牵肠挂肚。】 “你似乎没明白一件事。” 江月年从架子上拿起毛巾,语气淡淡地在心里回答:“我之所以把他带回来,你说的那堆拯救世界的大道理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毕竟除了我,你们还能找到许多其他志愿者,就算我当场拒绝,也会有其他人代替造成这项任务,不会造成任何损失——答应与你合作,我只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想要帮帮他们。” 阿统木没出声。 然后在几秒钟后轻笑一下:【用这么霸气的语气说出这么圣母病的话吗?】 “要做名词解析的话,圣母病是指对别人不道德的过分行为仍然拥有无限容忍度和宽容心,我应该不属于这个范畴吧。” 她井井有条地分析,甚至详细解释了词语意思,不愧为语文成绩常年位居年级第一的优等生:“我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只需要付出很小一点点力量,就能拯救另一个人的一生——那样的话,我是不会拒绝的。” 江月年说着抬起脑袋,看一眼身旁立得笔直的封越:“我先来帮你把背上擦干净吧?” 正准备迈步上前接过毛巾的少年睁大眼睛,差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 江月年拿着毛巾坐在小凳子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属于陌生少年人的脊背。 握毛巾的手,微微颤抖。 ——口嗨一时爽,她当时到底是怎样畅通无阻说出要帮他擦背那句话的? “木木。” 她在紧张时总会下意识叫出这个名字,而非那个古怪的绰号“阿统木”:“我有点慌。” 阿统木:【第一次看男孩子的后背?】 “我哥夏天休假在家时,有时候会瞎跳肚皮舞。” 她略带苦恼地回应:“游泳时也会看见男生的上半身,但是……” 但是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与陌生少年如此近距离地待在一起,果然还是会觉得紧张。 更何况水汽热腾腾又雾蒙蒙,熏得她脸颊发热。 话说到一半,坐在她跟前凳子上的封越便一把脱下上衣。在看见对方后背的模样后,属于青春期少女的羞怯情绪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充斥胸腔的心疼与震撼。 他的肩背算不上宽敞,仍然是少年人的体型,却已经能看出明显的肌肉线条。柔和的曲线呈流水形状流畅下移,在后腰处兀地收紧,再往下便是血迹斑斑的裤腰。 几道巨大的、纵横交错的伤疤呈现出深棕色泽,如同盘旋在背上耀武扬威的丑陋蜈蚣,应该形成于几年以前;新鲜伤痕泛出粉红色的肉与颜色更深的血,有的地方发炎生脓,呈现出粉白相间的怪异色泽。 江月年把毛巾上沾了温水,只敢用很轻的一点点力道。布料蜻蜓点水般拂过皮肤,带来转瞬即逝的热度与痒,她清理得小心翼翼,跟前的封越脊背绷直,不敢动弹分毫。 “没关系。” 少年的声线微微颤抖:“我不怕疼,所以……你不用这么小心。” 她听见声音抬头,这才发现封越已经连脖子都红透了。 因为这片占据整个视线的红,江月年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害羞又扑棱棱地涌上心头。 于是她尝试用闲聊来缓解尴尬:“那个,我今年十七岁,在念高中二年级,兴趣是音乐、看书和……” 呸呸呸,她在说些什么啊,跟小学生上课时的自我介绍似的。 “我家里人在国外工作,所以房子里短时间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住。你千万不要误会啊,我是个根正苗红的共青团团员,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之所以把你带回来,是因为、因为误打误撞进入那家竞技场时,刚好见到你在台上,即使身受重伤也要拼命赢下比赛的样子,像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这段话总算正常许多。 江月年斟酌片刻,加重语气告诉他:“你很厉害。我觉得,你能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如果浪费在那种地方,未免太可惜。” 耷拉着的耳朵动了动,封越垂下眼眸。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他是杂种,是怪物,唯独从来不是某人的英雄。 ……哪怕是他,也能配得上这两个字么? 毛巾一点点下滑,最终抵达椎骨尾部。 也是生有尾巴的地方。 狮猫的尾巴又长又粗,江月年想,如果她把右手圈成一个环,应该不能将它完全握住。 白尾软绵绵塌在地板,沾了点细细密密的水汽,那上面同样是落满血污,残损的长毛一看就是被人恶意扯去,难以想象当时究竟有多疼。 要是有谁像这样扯掉她头发,她一定会痛得大哭。 “我帮你把尾巴也洗一下吧。” 江月年没做多想,把垂在地上的尾巴握在手中。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在斑驳伤痕,她并没有发现身前的封越后背一震,匆忙屏住呼吸。 尾巴的触感很软,带着若有若无的体温,围绕在旁的绒毛像绵绵软软的小棉花,轻盈扫过手心中央。 好、好舒服。 江月年把狠狠揉上一把的冲动压回心底,左手抬起长尾,右手握紧毛巾,用了比期末考试时认真十倍的注意力。 她发誓,这真的只是一个非常非常正常的动作。 所以封越尾巴上的毛为什么会突然炸开,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答案。 ——在毛巾按在尾巴根部、而她微微用力揉擦时,长长的白毛居然一股脑全部往外蹿开,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爆/炸。 大概,可能,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炸毛”。 【猫咪的尾巴连接了感官神经系统,尾巴根部更是最最敏感的部位哦。】 阿统木幸灾乐祸:【他本来就紧张,被你突然碰到那里,应该——】 它话没说完,就察觉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耳朵一晃。 然后条件反射般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线沙哑,发出低低一道呜咽。 像是已经极力忍耐,却还是败给了最原始的冲动,在短暂的呜咽尽头,毫无征兆地传来另一声低如蚊呐的嗓音。 有点委屈,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更多还是难以抑制的羞怯与慌乱。 “……喵呜。” 原本得意洋洋看好戏的阿统木仿佛受了某种刺激,在倒吸一口冷气后立马闭了嘴。 江月年瞬间红了脸,心里像有猫爪在挠。 这是猫类的本能反应,意识到自己究竟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后,封越猛地垂下脑袋。 整个身体都开始细微地颤抖,粉红色从脖子一直往下蔓延。 身后笔直竖立的尾巴炸了毛,如同蒲公英羽毛那样轻飘飘在江月年手中绽开。一根根纤细长毛无比柔软地拂过她手心,左右摇摇晃晃时,带来酥酥痒痒的触感。 ……实在是有些过于可爱了。 浴缸里升腾的热气化作氤氲的薄雾,悄无声息缠绕在脸颊、手腕与脖颈,熏出一片轻微的燥热。 “木木,”江月年悄悄叫它,心脏跳得又急又快,“你快跟我说说话……只是和他呆在一起的话,有些害羞。” 过了好一会儿,脑海里终于传来那道熟悉的嗓音,只不过没有了之前一贯的机械与麻木,而是变成了念咒一样的喃喃低语:【南无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柳下惠保佑保佑再保佑,我很正常,我很正常……】 “结果你已经抢先受不了了吗!振作一点啊!你不是系统吗!” 阿统木状如癫狂,哇哇大叫:【振作不了,对不起啊你家系统就是个毛绒控!别跟我说话,让我冷静一下!】 第5章 星星 家庭医生赶到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钟。 江月年胡诌瞎扯很有一套,编了个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声称自己出于好奇心去了趟长乐街,没想到半路遭遇抢劫,多亏封越及时挺身而出,从抢匪手中救下她。 “他很小就被卖进竞技场,从竞技场逃出来后便遇到了我。好歹是救命恩人,我总不能把他丢在路边。” 她撒起谎来声情并茂,说到这里双手合十:“叔,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要是他们知道我去了长乐街,一定会骂死我的。” 于是对方迟疑三秒,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然后便是一番例行的检查与治疗,上完药时临近午夜,江月年打着哈欠与医生道别,正打算跟封越说晚安,却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完。 他清理了头发、脸颊与身体,唯独没有刷牙。 “刷——牙?” 被再度拉进浴室的少年看着她递来的牙刷,有些困惑地皱起眉。 竞技场里连吃饭都是个问题,自然不会用到像牙刷这种物件。他儿时曾经用过,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忘记应该如何使用。 江月年把牙刷递给他,抬起脑袋问:“会用这个吗?” 封越没说话,有些笨拙地将它举到嘴边。 残存的记忆只剩下模糊片段,完全看不清晰。他的手臂僵硬又用力,狠狠把牙刷按在犬齿上,像机器人一样左右摇晃。 “不是这样的。” 江月年轻笑一声,顺势握住少年右手手腕。 被触碰的地方像是没了力气,封越脊背一僵,只能乖乖听从她摆布。 “力气不能太大,否则会伤害到牙龈,而且你嘴巴里也有伤——来,把嘴唇张开,门牙并拢。” 她说着加大一些力道,牵引着对方的手臂小心翼翼移动,从门牙一点点往左右两旁横移:“刷牙要兼顾口腔里的每个地方,尤其是这两排门面。” 她力道适中,牙刷纤细的长毛划过牙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这声音诞生于嘴里,与每一寸肌肤都格外贴近,仿佛自带了惹人心痒的酥意,从牙齿一直蔓延到牙龈、血液、骨骼与全身。 ……好奇怪。 明明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却没由来地感到心慌。 “这里刷完之后,再把嘴巴张开。” 江月年的声音继续响起:“里面的牙齿也要清理,千万不要忘记。” 大概是因为封越总会不由自主地低头,她说着伸出另一只手,钳住少年尖细的下巴,将他脑袋固定不动。 牙刷向内部探去,碰到从未被他人触及的牙齿与牙龈软肉。异物的入侵让他下意识感到一丝危机,费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本能的应激反应,不至于伸出爪子一把将她推开。 “咦,你的牙齿不怎么脏啊,平时有在每天清洁吗?” 封越没有出声。 事实是,就算他想要说话,满嘴的白色泡泡也能轻易而举把所有话语塞回喉咙里。 在竞技场里,牙齿是他一项非常有用的武器。犬齿长且锋利,往往能一举咬破对手的喉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口中常年充斥着难闻的鲜血。 封越厌恶这种味道,它总是能让他联想起死亡、遗弃与自己注定悲惨的结局。为了摆脱它,他每天都会用清水处理嘴里的污渍。 那时没有可用的工具,更没有愿意陪在他身边的人。少年只能满怀着自我厌恶的心理一遍遍冲刷口腔,嘴里的伤痕在水压刺激下一次次迸裂,涌出新的血液。 现在的感觉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浴室里水汽升腾,把热气扩散到每个角落,包括他敏/感的耳朵、脸颊与侧颈,惹得浑身微微发烫。牙刷柔软的长毛有时会经过凝固的伤口,蜻蜓点水之下,只带来一串像被小虫子咬过的痒。 下巴被江月年用拇指与食指握住,强迫着封越只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低下脑袋,眼睛只需要直直向前看,就能撞见她毫不回避的视线。 似乎有些太近了。 浴室里之前就有这么热吗? 少年迟疑着低头,目光猝不及防落入江月年乌黑的杏眼。透过她晶亮的瞳孔,封越看清自己的模样。 消瘦得厉害,脸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贴着骨架,因而显得那双圆润猫瞳格外突兀且骇人。因为紧张而微微炸毛的耳朵左右摇晃,让他想起在路边胡乱舞动的肮脏棉絮;毫无血色的面孔上疤痕遍布,有的只剩下淡淡一层深褐色线条,有的并未愈合,露出狰狞的血与肉。 一张残破的脸,一对与常人格格不入的耳朵,还有一双邪性诡异的眼睛。 这具丑陋的身体,是他如今拥有的全部。 刚刚还上翘的尾巴兀地下垂到地面,封越神色暗淡地别开视线。 他究竟在奢求些什么呢? 有人能不嫌弃这样的自己,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没有资格期待得到更多。 牙刷清清爽爽在口中走了一遭,封越嘴里便到处都是白色泡泡。江月年终于松开两只手,把水杯递给他:“最后把泡泡吐掉,再用清水把牙齿清理干净就好啦。” 封越乖巧接下,不太熟练地洗去嘴里残余的牙膏。等最后一口水被吐出口腔,转身再去看她时,毫无防备地被一块布料捂住嘴巴—— 江月年拿了干净的毛巾,抬手擦去少年唇角残留的泡沫。她的动作很轻,末了笑眯眯地与他对视:“学会了吗?刷牙大致就是这样的流程。” 她正在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之间隔得那样近,只需一眼就能将他脸上丑陋的伤疤一览无余。封越能感到她游移的视线,一点点经过那双怪物般的瞳孔、额头的刀疤、眉骨上的划痕与太阳穴到耳畔的抓痕。 脸颊像在被烈焰灼烧。 她半晌没说话,一定被吓得不轻。 他狼狈地后退一步,匆忙埋下脑袋。干涩的喉咙喑哑许久,最终发出低不可闻的喃喃,带着若有似无的恳求:“……别看那里。” 察觉到对方周身骤然下降的气压,江月年皱起眉头。 她能感受到,封越正在伤心。 因为她注视了太久他的眼睛吗?它们明明那么漂亮,在她过去的十几年人生中,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又澄澈的瞳孔,可封越似乎并不喜欢它们。 甚至于,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与排斥。 想来也是,他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来源于这些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特征,更何况在竞技场里,一定也曾因为这份独特的样貌遭受了无数异样的眼神。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认知里,都在不断地深化着同一个理念:他是怪物,所有与众不同的特性都罪恶至极,不会被世俗接受。 却从不知道,那是多么珍稀且震撼人心的美丽。 她沉默好一会儿,忽然说:“我给你看一样宝贝吧。” “不过在我把它拿过来之前,你必须先闭上眼睛。”江月年说得神秘兮兮,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意味,“千万不可以中途偷看哦。” 其实她不用特意强调最后那句话,封越便会毫无怨言地乖乖听从指令。 他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垂下长睫轻轻点头,在一片黑暗里,听见小姑娘轻盈的踏踏脚步声。 她连走路也是欢快活泼的,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等越来越远的脚步又重新靠近,封越下意识攥紧衣摆。 在过往人生中的那么多年里,他早就学会不对任何事情抱有期望。 父母把他带去陌生人身边,谎称让亲戚家的叔叔代为照顾几天,他却再也没能见到他们,而是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笼;竞技场里得不到任何奖赏,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主人”,下一秒就能举起鞭子恶狠狠抽打他的脊背。 对于封越来说,“期待”是与“痛苦”紧密相连的词语。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完江月年的那句话后,心脏却不由自主地悠悠悬空起来。 脚步声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少年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 “锵锵!送给封越的第一份礼物——” 江月年把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噙了笑意,尾音又软又轻,近在咫尺地响起时,像一朵柔软的棉花落在耳膜:“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小星星。” 头顶的猫耳微微一动,封越带了些许困惑地睁开双眼,被灯光刺得一阵恍惚。 视线所及之处,最先触到的是一团蒙蒙白雾。 尚未散去的水汽弥漫在眼前,像是天边纯白的云彩,飘飘然聚拢又散开。 两道绚丽色泽势如破竹地冲破团团雾气,一金一蓝,晶莹透彻,在浴室白炽灯的映照下闪烁出夺目光辉。 幽谧却灵动,深邃而澄澈。如同尘封已久却锋利依旧的剑、月光下荡漾出柔和波光的汪洋,中心处被灯光照亮的地方则是无法逃离的漩涡,让他一时间挪不开视线。 在薄薄雾气里,真的像是被云朵围绕的星星。 封越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一下又一下,无比猛烈地冲撞胸膛。 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千千万万种心思聚在眼底,泛起粼粼水光。 江月年手中拿着一面小镜子,不偏不倚正好举在他眼前。 而她口中“最最漂亮的星星”。 那是他的眼睛。 第6章 药物 为封越大致介绍家里电器的使用方法后,江月年哄猫猫乖乖入了眠。第二天为他叫好外卖作为早餐,便和往常一样出门上学。 昨晚折腾到半夜的直接后果,是她不可避免地在上课时打了瞌睡。 好在江月年自幼苦练,早就修成了绝世无双的“上课睡觉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发现”大法,能笔直坐着睡、拿手撑着腮帮子睡、甚至不借助任何外力地站着睡。 过程之坎坷、练习之心酸、失败之惨痛,简直可以汇成一本鼓舞人心的现代鸡汤小说,美名其曰:《当代学生的课堂研究成果大全》。 第一堂课是化学,由于刚刚分班,许多老师与学生之间互不相识,这位四十岁上下的化学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听说他是在不久前被学校从隔壁市挖过来,由于性格严肃认真、教学水平稳居超一线水平,被校领导寄予厚望,直接让他前往重点班任教。 还有什么,江月年就不清楚了。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半只脚迈进梦境的边缘,在睡与不睡之间反复试探,最终脑袋里的天使向小恶魔彻底妥协,放弃治疗地闭上眼睛。 然后就听见猛地一声:“最后面那个睡觉的同学,给我站起来!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那声音又凶又重,宛如平地惊雷。江月年被吓得一个激灵,飞快从座椅上站起,却不知怎地听见一阵哄笑。 等茫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周围同学的视线都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以及……她的身后。 还没从睡意里缓过神来的小姑娘似乎意识到什么,浑身僵硬地回头,正对上秦宴睡意惺忪的眼眸。 他显然刚刚睡醒,漆黑碎发杂乱地贴在额前,眼睛里像是蒙了层薄薄雾气,把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戾气全部遮掩,显出从未有过的茫然。 原来“最后面那个睡觉的同学”是在指他。 她早就说过,自己的“上课睡觉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发现”大法绝对不会被轻易攻破嘛。 ——不对,现在的重点不应该是这个吧! 既然老师的目标是光明正大睡觉的秦宴,那她在一声令下后直挺挺地站起来……这不就是自投罗网,承认自己也在睡觉了么。 江月年满脸通红。 江月年羞愤欲死。 江月年当了十几年的好学生乖乖女,除开被班主任逮到传阅言情小说那事儿,还是头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 她没出声,在全班同学意味深长的注目礼中迟疑片刻,低着脑袋迅速坐下。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少年波澜不起的嗓音:“我不知道。” 秦宴同学居然也在睡觉。 对了,昨天的确有人说过,他一直在忙着四处兼职打工,而且上课时经常打瞌睡。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才没有好好休息吗?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相亲相爱好同学的正确做法是将正确答案写在纸条上递给他,可黑板上空空荡荡,她和秦宴的课本又都停留在第一页,压根不知道老师问的究竟是哪道题目。 更何况秦宴还毫不犹豫地说了自己不知道答案。 她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忽然又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熟悉嗓音,带了点耐人寻味的深意:“倒数第二排的女生,你怎么看起来比他还着急?” 或许是想起她之前的操作,教室里又响起窃窃的笑声。 她没有她不是。她看上去很着急吗?绝对绝对没有吧——说得好像她很在意秦宴似的。 刚涣散的意识又猛地绷紧,江月年赶紧低下脑袋。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与老师产生眼神接触,否则剧情绝对会变成“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她可不想在这种稀里糊涂的时候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然后如同命运降临,那道死神收命般的声音适时响起:“那你干脆来帮帮他,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旁边的同学,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正准备写答案交给她的裴央央神情一滞,递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她哪里知道什么答案,连题目都弄不清是哪一道。 江月年满目懊恼地站起身,学着秦宴一本正经的模样:“老师,我也不知道。” “你们这些孩子,成天上课走神不听讲,居然还是重点班的学生。我听说年级第一在这个班里,是哪位同学?站起来给他俩说说答案。” 化学老师环顾一圈教室,保持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都是同一个班出来的,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他在考第一拿奖学金,你们却在课堂上睡大觉。” 学生们欲言又止、面面相觑,由于无人应答,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沉默。在气氛凝固好几秒钟之后,江月年终于听见秦宴的声音。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是我。” 秦宴同学居然能表现得这么平静,不愧是他。 班里窸窸窣窣传来笑声。 化学老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瞳孔地震后,神色复杂地深吸口气:“不要以为考年级第一就能上课偷懒,你要是再这么懈怠,迟早被第二名赶超。咱们班里的年级第二呢?” 这下子窃笑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哄笑。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向那个同样站着的小姑娘,欲言又止。 不。会。吧。 江月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老师,对不起……我也已经站起来了。” 哄堂大笑。 化学老师:…… 化学老师:“你们两个,站去后面听课。” 于是他们俩就并肩站在教室最后的角落。 对于被罚这件事情,秦宴的在意程度无限趋近于零。 他孑然一身住在长乐街,要想得到足够的钱活下去,除去学校每年颁发的奖学金外,还必须经常外出兼职。学校往往放学很晚,工作只能被安排在夜里,一番劳累下来,精神状态自然不会太好。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上课睡觉时被老师抓包,久而久之渐渐麻木,已经连伪装都懒得去做—— 毕竟批评和罚站并不会让他少一块肉,比起无用的自尊心,钱和面包才是头等重要的事情。 台上化学老师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解着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试题,如果没记错的话,他那张卷子拿了满分。 秦宴恹恹低头,视线漫无目的地发着呆,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身旁有道影子倏地一晃—— 和他一起被叫到最后的女孩子双眼眯成缝,居然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小小的身体如同被风吹动的树枝晃来晃去,脑袋则好似小鸡啄米。 秦宴很认真地想,像是恐怖片里即将诈尸的僵尸。 忽然她身形一顿,大概是睡得没了意识,整个人向后倒去。他们俩站在角落靠墙的地方,如果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后脑勺一定会狠狠磕在墙壁上。 少年无声皱了皱眉。 对于自己即将迎来的厄运,江月年本人一无所知。 她困得厉害,意识模糊成看不见也抓不着的蒸汽团,一会儿变成猫咪雪白色的尾巴,一会儿又成了温暖舒适的被窝,最后往她身后一转,砰地敲打在后脑勺。 不痛,力道很轻,小心翼翼贴合在发丝上,将她整个人往前推。 不对。 不是在做梦……好像真有什么东西抵在她脑袋上。 离散的意识猛地聚拢,江月年直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保持着向后仰的姿势,差一点就撞在那堵硬邦邦的墙壁上。 至于那所谓的“差一点”—— 一本化学书端端正正抵住她后脑勺,防止身体继续后倒。顺着书本往上看,能见到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把手腕整个遮住的校服长袖。 然后就是秦宴黑沉沉的眼睛。 原来是他把化学课本抵在了她脑袋上。 如果没有这个动作,或许她早就轰隆一声撞在墙上,然后被暴跳如雷的化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喝茶。 见她一个激灵,少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与视线,而江月年终于醒了瞌睡,浑身僵硬地挺直站好。 她虽然脸皮薄,却也没觉得被罚站是件多么耻辱的大事,或许是因为像竹竿一样立在教室里的不止自己一个,无论如何,有人陪在身边总是好的。 江月年很有阿q精神地想,人生中第一次被上课罚站,是和稳居年级第一的小天才秦宴同学一起,这样想想似乎也并不是很亏。 如今她的睡意消退大半,却还是觉得浑身没有力气,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后,带了点后怕地看一眼秦宴。 他生得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营养不良,整张脸见不到太多血色。逆着阳光看去,能望见少年冷峻流畅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发丝乌黑,细长的双眼无力地半阖着,眼眶下的一团青黑格外明显,如同晕染在洁白宣纸上的墨团。 显然是睡眠不足。 算上昨天夜里,秦宴总共帮了她两回,她得好好道谢一下。 于是江月年在做笔记用的便利贴上写: 【秦宴同学,谢谢你。还有昨天也是。】 想了想,又担心让秦宴觉得这句道谢是在针对昨夜他悄悄护送她离开长乐街,于是又补上一句:【在巷子里的时候。】 呸呸呸,当然是在巷子里的时候。她这叫什么,欲盖弥彰,笨蛋行为。 江月年苦恼地皱着眉,满心纠结地把最后那句话涂黑划掉,将纸条递给他。 秦宴没接。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在江月年的印象里,秦宴同学始终都像一尊又高又冷的雕像,不仅脸上很少出现多余表情,脊背也从来挺得笔直。 但此时他居然紧紧蹙了眉,本来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惨白得几近透明,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能见到几滴晶亮的冷汗。薄唇用力抿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痛苦,浑身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就连一向笔直的腰身也微微弓起,如同紧绷的箭。 他很难受吗? 江月年视线下移,顺着少年下垂的右手手臂,这才发现秦宴紧紧按着自己的小腹位置,校服衬衫被抓出道道褶皱,手背因为极度用力,显出条条刺目青筋。 她小小声地开口:“秦宴同学,你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我叫老师吗?” 少年深吸一口气,朝她斜过视线。 他的瞳孔深不见底,明明整个身体都在叫嚣着痛苦,却并未表现出多么难以忍受的情绪。秦宴目光淡淡,声音也是淡淡:“不用。” 小而颤抖,像秋天飘落的残叶。 或许是望见江月年担忧的神色,他沉默片刻,破天荒地补了一句话:“胃病,我习惯了。” “可是举手告诉老师的话……” 她剩下的话没说完,就被对方一个不容反驳的摇头扼杀在喉咙里。 秦宴态度坚决,死气沉沉的瞳孔恍如泥潭。 他很久之前就得了胃病,源于不规律饮食与日常简陋的食物,每当病症发作,五脏六腑都会蔓延开刀割一样的疼痛。 虽然做不到彻底麻木,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掩饰痛苦,在病发时极力伪装成一切正常的模样,把疼痛全部咽回心底。 原因无他,所有人都把他当做格格不入的怪物,孤儿院里的小孩与老师、长乐街里的邻居街坊、以及身边所谓的“同学”,从他们眼里,他只能看见排斥与嘲笑的目光。 少年人的世界自卑又敏感,秦宴不愿让病痛暴露在许许多多或同情或看热闹的视线之下,让自己的痛苦沦为供人嘲弄的玩具。 更不想再一次听见小时候在孤儿院里,被孩子们团团围住时,听到的那句满带厌恶的挑衅: “怪物也会生病吗?” 两人接下来便没再说话,等下课铃终于响起,秦宴径直回到课桌上睡觉,看他的动作,应该并没有准备胃药。江月年欲言又止,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 这就是秦宴所拥有的一切。 孤身一人,靠打零工赚取生活费,吃不饱穿不暖,身上总是有许多来历不明的伤,承受着太多流言蜚语、刻意疏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更没有谁会在他难受时上前问候,只能独自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可这本不应该是他拥有的人生。 其他人都不会相信,也不会关心,可江月年知道,他其实温柔又细心,别扭的善意全部都藏在深处;他努力又勤奋,哪怕贫困潦倒且疾病缠身,却还是能在泥潭中野蛮生长,成为像现在这样很优秀很优秀的人。 不止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谢谢”,她想为他做些什么。 ——哪怕是报答那道默默跟在她身后,隔绝掉所有黑暗的影子。 * “所以说,你因为秦宴上课帮你挡了一下脑袋,就自发来给他买药?” 裴央央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人傻钱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江月年细细翻看塑料袋里的胶囊、冲剂和药片,一本正经地抬眼与她对视:“现在有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买了这些药,应该用什么理由送给他?” 对方满脸不解:“想那么多干嘛,直接送给他就好啦。” 江月年赶紧摇头:“才不要,我和他又不熟,这么刻意地买药送给他,不管怎么看都怪怪的。” 更何况秦宴同学自尊心那么强,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施舍,从而毫不犹豫地拒绝她。 “但事实就是你给一个压根不熟的男同学买了药好吗?” 裴央央噗嗤笑出声,继续出谋划策:“那你就直接放在他桌子上,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呗。” 生活不易,江月年叹气:“你觉得他会用来历不明的药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在即将走到教室时,有些苦恼地挠挠脑袋,“既然这样,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 秦宴从梦魇中醒来,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时,一眼就看见桌子上放着的白色塑料袋。 他的第一反应是别人的恶作剧,里面放了些令人恶心的垃圾或小虫,在初中时有人这样吓唬过他。 胃痛残余的痛觉仍然像小虫子那样啃咬着身体,连呼吸都仿佛在被刀割。他心情烦闷,正想把它丢进垃圾桶,却猝不及防看见一张便利贴。 字体是清隽又漂亮的小楷,一笔一划都显得极为认真: 【秦宴同学你好,我是江月年。 我以前生胃病时买了这些药,病好之后就用不上它们啦。继续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如果你有需要,尽管拿去用吧,如果能帮上忙的话就太好了。】 他沉默着打开其中一瓶胶囊,的确是被人打开用过的模样,只不过并没有用去太多,还剩下满满一大瓶。 在满袋子的瓶瓶罐罐里,有几颗小小圆圆的东西显得格外突兀。秦宴将其中一颗拿起来,才发现是包装精美的乳白色奶糖。 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糖果向来是他翘首以盼的宝物,要是能吃上一颗,即便当天被其他孩子殴打或嘲笑,心情也不会太过糟糕。 自从离开孤儿院,他就再没吃过糖果。 不仅没有闲心享受,也因为没有闲钱。 在糖果上也贴了张纸条,粉红色,小小的一张: 【附赠:药后专用奶糖,糖到病除(。^^。)】 第7章 演技 秦宴在四岁时,被父母丢弃在孤儿院门口。 据院长说,那天正值寒风萧瑟的凛冬,大雪落满房檐,他独自蜷缩在孤儿院大门门口,因为高烧失去意识。 在他单薄的衣物口袋里塞了张纸,潦草地写着出生日期和名字,那时他并不叫“秦宴”,而是“秦厌”。 厌恶的厌。 院长不喜这个汉字的寓意,在后来为他改了名。但这欲盖弥彰的举动无法掩盖最原本的事实—— 打从出生起,他就是一个被亲生父母厌恶的孩子。 连父母都嫌弃他至此,他又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的爱呢。 在孤儿院里的日子并不见得有多么好受。最初一段时间的确风平浪静、按部就班,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直到某天几个小孩前来找茬,事情彻底乱了套—— 长乐街里的孤儿院治安并不算好,性情跋扈的孩子们组成了许许多多独立的小团体。秦宴模样乖巧、性格内向,收获了不少老师的青睐,一些小孩心生嫉妒,把他堵在宿舍墙角。 接下来便是一番拙劣的拳脚相向,他笨拙地试图反抗,却没想到变故陡生。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秦宴已经记不清晰。他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耳边充斥着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大叫、哭喊与求救,鼻尖窜动着铁锈般的腥味,熏得他一阵恶心。 再往下看,领头的小孩被自己死死拽住领口,鼻青脸肿,看不清原本模样,头顶的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浸满整张脸庞。 这本应该是极度骇人的景象。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浑身激动得战栗,死气沉沉的细胞宛如复苏,开始疯狂地跃动叫嚣。 从那天起,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叫他“怪物”。 而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阴鸷癫狂,对血液与杀戮充满强烈欲.望。每当不受控制地陷入混乱,他变得不再是自己。 或许这就是父母将他丢弃的原因。 也是在后来,整个世界都厌恶他的理由。 他曾经尝试着融入人群,努力与孩子们交朋友,可每当秦宴靠近,他们都会露出嫌恶与恐惧兼有的复杂神色,像遇见苍蝇般迅速走开。 也曾有一个男孩子愿意接纳他,笑着说“我相信你不是怪物”。那时的秦宴懵懂又青涩,因为这份难得的善意失眠一整晚,如果对方愿意,他能把自己残破的、卑怯的整个小世界送给他。 后来男孩被人欺负,秦宴上前为他出头。压抑许久的野性本能再度迸发,当那些人仓皇逃跑、而秦宴用血红色的双眼看着他,牙齿磨出咯咯响声。 男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你别过来……求求你,别伤害我。”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开,却不知道身后的秦宴为了压制冲动不伤害他,把指甲深深压进肉里,借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故事最后,短暂获得了善意的小怪物还是一个人独自站在黑暗角落里,掌心鲜血淋漓。 那男孩再没和秦宴说过一句话,偶然听见他与其他人闲聊时,满满全是惧怕的语气:“真是吓死我了!秦宴就是精神有问题,当时他看我那眼神,简直像要把我生吞活剥,谁敢继续和他一起玩呢。” 既然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既然他总是会无意识地伤害珍视的对象。 那干脆用坚硬的壳把自己裹住,用冷漠的外表面对整个冰冷的、恶意相向的世界。外面的人进不来,秦宴也不愿意出去,当一点点习惯孤独,他就能避免奢望过后的失望。 ……反正也没有人会在乎他,就这样孑然一身地活着,似乎没什么不好。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少年看着手里的奶糖,沉默着轻抿薄唇。 自从离开孤儿院,独自搬去长乐街的出租房生活,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糖果。 也是第一份礼物。 ——但这一时兴起的好意并不能证明什么,不过是兴致驱使下的短暂施舍。一旦那个叫江月年的女生看见自己发疯的模样,也会和其他人一样退避三舍。 秦宴勾起自嘲的轻笑,本想把糖果扔进一旁的垃圾袋,在即将松手时,指尖却迟疑着僵住,轻轻摩挲纸条上那个轻巧的颜文字笑脸。 然后手腕一旋,将它们放进书包最里层的小口袋。 想来是太久没有人对他笑过。 所以连这样一个虚幻的笑容都舍不得丢开。 * “他吃了吗?” “吃了吃了吃了!” 江月年得意地一撩头发:“天才第一步,江月年牌小套路。我觉得我不应该是个凡人,我应该生活在快乐星球。” 裴央央转身笑着拍她脑袋:“得了吧!” 她正想再说什么,视线向后一瞟,忽然嘶了口冷气,把声音压低三个度:“停停停,秦宴在我们后头——就在你后面第五个。” 这会儿正值午餐时间,不少学生都在下课铃打响后迅速冲去食堂打饭,江月年与裴央央一对狐朋狗友没什么上进心,等慢悠悠晃到食堂,大部分学生已经打完了饭,队伍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她们已经够晚了,没想到秦宴还在更后头。 听说因为家境不好的缘故,他的午餐从来只有白米饭配一份青菜。江月年心里吐着小泡泡:现在正是发育期,吃那么一点真的没关系吗?更何况他晚上还有兼职耶。再往深处想,或许胃病也和这种饮食习惯有关,果然还是应该吃得健康一点吧? 阿统木打了个哈欠:【你又来了,冤大头,想给他买吃的?】 “你看,秦宴同学总共帮了我两回,给他送药只是还了其中一份人情,我还欠着他一份恩呢。” 江月年在心里哼了声,带着有些恶劣的笑:“而且我乐意,你管不着。” 等终于轮到她,小姑娘认认真真把剩下的菜品打量一番。太油腻对肠胃不好,好吃的菜又大部分被打完,想来想去,听见食堂阿姨叫了声:“怎么了小姑娘?” 身后的学生在跺脚,大概是等得不耐烦。 她脸上一热,匆忙说了三样自己平时喜欢的食物,然后小心翼翼补充:“阿姨,这些菜我打两份,一份装在我的盘子里,另一份麻烦盛给站在我后面的第五个男生——穿长袖校服的那个。” 江月年把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小脸板成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过您千万别告诉他是我付了钱,等会儿不管他点了什么,您都把这些菜加给他,然后说……就说是盛错了。” 阿姨细细看她一眼,又抬眸瞥向江月年身后的队伍。秦宴身形高挑,在人群里极为扎眼,望见他的瞬间,阿姨神色了然地嘿嘿一笑,比了个ok的手势。 阿姨真好!谢谢阿姨!给阿姨倒上一杯卡布奇诺! 担心自己交头接耳的动作被秦宴察觉,江月年没再多加嘱托,道了谢便接过餐盘转身离开,与裴央央一起坐在距离打饭窗口最近的桌子上。 因为秦宴排在队伍末尾,身后没有其他人,她们又离窗口很近,所以能隐约听见一些阿姨的声音,也能清楚看见秦宴接过盛好的菜,带了点困惑地微微僵住。 不等少年开口询问,就听见一道百转千回的女高音,尾音拖得老长老长,每个字都满带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哎——呀!” 江月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口气差点没噎过去,又听阿姨继续道:“我盛错了!这要——怎么——办——呢!” 夸张得像在唱京剧。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给学生盛错菜的食堂阿姨,而是与魔族私奔的九天神女、败光家产的豪门千金,在犯下弥天大错后痛苦万分、悔不当初,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乡亲。 这演技舍我其谁、傲视群雄,直逼奥斯卡最佳女演员,阿姨第二,没人敢认领第一。 江月年惊呆,裴央央爆笑。 可偏偏窗口里的阿姨对自个儿演技没有一丁点自知之明,说着又面露纠结地叹息一声,做贼心虚般朝四周望了望,语速快得像豌豆射手,突突突冒出来:“算了,趁没被别人发现,这些干脆全部送给你。快拿走吧!” 这一下,又从虐心情感大戏摇身一变,成了谍战剧里的地/下/党接头。 江月年看得目瞪口呆,明明自己并不是当事人,却还是不自觉羞得红了耳根。 她欲言又止,只得用一只手挡住脸颊,一边沉默着低头扒饭,一边听心里有个小人在蹦来蹦去地呐喊:阿姨,你演得太过分了阿姨! “本来吧,我是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这事儿本应该到此结束,没想到阿姨末了又挤眉弄眼地补充一句:“但是之前排在你前面的女孩点了这些,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给记岔了——你看,就是离这儿不远的那个。” 这句话音量很小,江月年并没有听见。 她正佯装无所事事地吃饭,心里为自己的小伎俩暗自得意,没想到那阿姨突然朝自己这边一望,饶有深意地挑了挑眉。 一口饭堵在口中。 好像,不太妙的样子。 果不其然,秦宴也在一秒钟之后转过身子,黑黝黝的视线笔直望过来,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江月年:…… 江月年:???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 他他他看过来了! 阿姨你看上去浓眉大眼,怎么居然是个二五仔!阿姨,还记得我们彼此的承诺吗阿姨! 裴央央看得乐不可支,在一旁瞎起哄,装作无辜的模样脆生生喊:“你怎么一直盯着这边看啊,秦宴同学?有事吗?” 你们这群叛徒。 有内鬼,请求终止交易。 第8章 猫腻 秦宴一言不发地端着餐盘,剑眉微微拧起。 上高中后,他便执拗地离开孤儿院,独自在外租了房子住下。普通小孩习以为常的生活费对他而言遥不可及,房租、学费、水电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支出累积成沉重小山,恶狠狠压在少年瘦削的脊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因此秦宴对口腹之欲并没有太多追求,每天只求填饱肚子就万事大吉。他早已习惯白花花的米饭与土豆丝或青菜两两搭配,今天却不知怎地,盘子里被莫名其妙添上了另外几道菜。 细长肉丝静静躺在餐盘中央,有淡淡的青椒香气萦绕鼻尖,茄子被炒得入了味,散发出蔬菜与豆瓣酱混合的浓香。 这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嗅觉体验,好像素净白纸上忽然被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平添几分暖意腾腾的烟火气。 食堂阿姨说得晦涩又暧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能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 秦宴记得她,江月年不久前才给他送过胃药。 那姑娘直愣愣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惊吓,一口饭包在嘴里一直没吞下,腮帮子圆圆地鼓起来,像受了惊吓的仓鼠。一双黑漆漆的杏眼也睁得圆溜溜,在与他四目相对时,有些慌张地静止不动。 秦宴想,一定是被他吓到了。 许多人说过,他的眼神又冷又凶,整个人的气质也阴郁孤僻,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惧意,完全不想靠近。 所以现在,当他毫无征兆地转身与之对视,江月年表现出这副模样也是情理之中—— 当时他收到药品后向她道谢,对方的表情同样是怪怪的,仿佛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情绪,最终只露出一个标准化的微笑。 对于她而言,他应该只是个奇怪又可怕的普通同学,虽然偶尔会顺手送出零星好意,但归根结底,与其他人并没有两样。 食堂里四处充斥着嘈杂的人声,仲夏的热气闷得心口烦闷不堪。 眸光黯淡的少年向阿姨道了声谢,正想离开窗口,找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把饭尽快吃完,忽然望见那个仓鼠一样的女孩子飞快眨了眨眼睛,用力把嘴里的饭菜一口吞下。 然后朝他极快地挥一挥手,眉眼像月牙那样轻轻柔柔地一弯,嘴唇随即荡出笑意:“好巧啊,秦宴同学。” 她看似说得随意,但其实仍然带了点没由来的、做贼心虚般的紧张。白净的手指无意识往前勾了勾,像雪白猫爪刺破空气,挠在秦宴坚硬且冰冷的心口。 很久没有人对他笑着打招呼。 为什么在面对他时,也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呢。 那爪子在思绪里破开一道裂缝,食堂阿姨满怀深意的视线与模棱两可的话忽然又充斥在脑海,一个天马行空的念头隐隐成型,让他少有地感到耳根发热。 如果……只是说如果,这些菜并不是来源于那个“盛错了”的拙劣借口,而是有人早就暗中做好了准备,让阿姨盛给他呢? 如果他以为的所谓“幸运”—— 是某个人小心翼翼安排好的馈赠呢? 不直接打菜给他,是想要顾及他那颗可笑的自尊心;在他转身后露出惊讶又慌张的模样,是担心阿姨把一切小伎俩全部戳破。 顺着这个思路一直想,那些胃药同样存了猫腻。虽然江月年声称自己以前用过,但它们的包装分明全是崭新的模样,甚至有的生产日期是在半个月前。 就连她拥有那么多药物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如果真的药到病除,又怎么会把一大堆毫无用处的瓶瓶罐罐继续留在教室,然后在时间刚好的时候送给他。 只有唯一一个理由能够解释:她特意去医务室为他买了药,为了避免难堪,谎称那些是自己用过不要的东西。 食堂里还是很吵。 秦宴迟疑着站在窗口角落,却觉得耳边忽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这个想法太过不切实际,却也实在美好得让他舍不得放开。 就好像一个打出生起就生活在漆黑洞穴里的人,常年依靠着从石缝里漏进来的零星光点苟延存活,当他以为一辈子都会被淹没在这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时。 那个女孩的关切小心翼翼又悄无声息,却汇聚成一缕最最和煦温暖的光,照进他残破不堪的小小世界。 ——可如果这一切只是他卑劣的幻想呢?也许江月年从来没生出过那些拐弯抹角的小心思,她的世界光明又坦荡,与泥潭里的他全然沾不上边。 刚才那些抓心挠肺的念头,只不过是过街老鼠在阴沟中做的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毕竟他与江月年素不相识,她没有理由帮他。 更何况,悄悄地、不求回报地善待一个被世界厌弃的怪物……应该不会有那样的人吧。 这样卑劣地奢求着善意,他真是可怜又可悲。 秦宴最终还是自嘲笑笑,把所有思绪压回心底,神色淡淡地独自走向角落的餐桌。 也许是盛夏的太阳实在燥热,把整个世界笼罩得有如蒸笼。 所以少年的耳根才会毫无缘由地滚烫发热,晕出一抹温润粉红。 * 江月年傍晚回到家,刚打开大门,就撞进一对漂亮柔和的鸳鸯瞳。 封越居然一直在等她,也不晓得在门边站了多久,见到小姑娘熟悉的面孔,有些羞怯地眨眨眼睛:“你回来啦。” 亮盈盈的瞳孔里落满灯光,身后毛茸茸的尾巴晃啊晃。在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包着纱布的耳朵也从耷拉状态倏地立起来,顶端微微一颤。 高兴又乖巧,真的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猫猫。 阿统木久违地出了声,居然用的是抽抽噎噎的语气:【太乖了吧他居然一直在等你回家,这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人.妻猫猫属性!可恶!为什么我只是个系统,你妈的为什么!江月年你快去撸秃他!】 江月年自动屏蔽掉它的虎狼之语,只不过看上一眼封越晶亮的眼睛,声音就自动软了三个调:“你等了很久吗?以后不用在门口等我回家,毕竟你身上还有伤,需要好好休息。” “我没等多久。” 他下意识攥紧上衣衣摆,声线还是沙哑不堪,被低低念出来时,像是细沙落在耳畔:“你说会在七点左右回来……我看时间快到了,就来这里看看你有没有到家。” 其实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江月年为他详细介绍了电视机和游戏机的使用方法,但当封越看着屏幕里花花绿绿闪来闪去的人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她在做什么呢?和电视里的主人公一样,与朋友们谈天说笑吗? 与他被困在竞技场里任人践踏的人生不同,那个小姑娘拥有属于自己的、光明璀璨的前程。 她理所当然地需要上学,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朋友,那时的封越想,对于她来说,自己究竟算是种怎样的存在呢? 兴致驱使下带回家的宠物?消遣的玩具?还是……某种更加重要的、温暖的关系? 向来只接触过暴力与杀戮的少年想不出头绪,封越看着自己残破丑陋的身体,悄悄对自己说。 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她是第一个微笑着对他说话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触碰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为他疗伤的人,哪怕是为了留住那一瞬间的笑,他可以成为任何角色。 江月年孤单,他是最真诚的朋友;江月年无聊,他就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玩具与宠物。 她说七点钟回家,他从早晨起就开始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然后满怀祈愿地,提前一个小时站在门口等待。 “点的外卖有好好吃掉吗?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江月年一开口说话就停不下来,忽然想起什么,把目光聚焦在他裹着纱布的耳朵上,“对了,药还没换吧?” 他身上那些狰狞的血口每三天换一次药,只有耳朵与尾巴大多是擦伤,需要每天换一次纱布。这是非常容易的小事,江月年当时觉得没必要麻烦医生,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嗯,在阿统木的极力怂恿之下。 听见这句话,封越尾巴倏地立得笔直。 顶端像是很紧张地炸了毛,和风里摇来摇去的蒲公英没什么两样。 江月年听见阿统木的喘气声。 【rua,rua他。】 它说得激动,机械声扭曲成非常怪异的低音,夹杂了几声抑制不住的嘿嘿笑:【看见耳朵上白花花的毛团了吗?反正他身体虚弱受了伤,不管怎样都不会反抗。咱们趁着上药先捏一捏耳朵,然后顺势抓住尾巴,看他又痛又舒服得脸红的样子,想要拒绝却只能喵喵喵——ohhhhh!fantastic!我可以!】 江月年一个好好的新时代高中生,被它三言两语说得…… 很没出息地红了脸。 然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背诵元素周期表,试图把这段越来越奇怪的对话赶出脑海。 ——闭嘴吧!人家可是正受着伤,你太过分了喂!赶快把脑袋里那些黄色废料倒掉好吗!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系统啦! 第9章 拥抱 由于可以随意转动,猫咪的耳朵又被叫做“飞机耳”。 这是因为猫类每只耳朵都分布有32块肌肉,并且遍布痛感神经,直接导致了耳朵成为极度的敏.感地带,只要稍微碰一碰,就会让它们倍感警觉。 此时封越挺直身子坐在沙发上,耳朵笔直向后延展,紧紧挨着脑袋,倒真有几分像是即将落地的小飞机,偶尔轻轻颤抖,显出十足紧张的模样。 江月年把他耳朵上的纱布一点点放下来,蓬松的白色长毛终于挣脱禁锢,一股脑地向外炸开,仿佛是在家憋了太久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要出门吸一口新鲜空气。 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狰狞的腥红血迹,纤长毛发呈现出纯白无暇的色泽,漂亮得让人不忍心伸手触碰。 有几处白毛被人残忍扯去,露出深红疤痕,她用棉签沾了药,轻轻点在那片伤口上。 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其他什么感觉,封越突然条件反射地绷紧身子,耳朵随之猛地动了动。 江月年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耳朵尖:“不要乱动哦。” 跟前的少年乖巧点头。 耳朵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次被棉签碰到,都会像被挠到痒痒肉似的瑟缩一下,让药物乱糟糟糊成一团。 于是江月年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握住猫咪软绵绵的耳廓,小心翼翼将它固定住。阿统木很用力地抽了口气:【摸到了摸到了!继续继续!】 猫咪耳朵是薄薄一层,映了点桃花般的淡粉色,指尖触碰时,能感受到发热的温度。白色长毛将手指全然淹没,刺激着指腹最为细嫩的软肉,有些痒,更多还是细细柔柔的舒适。 江月年手指用力,将耳朵握得更紧一些。 对方毕竟是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男孩子,所以即便阿统木发了疯般怂恿她捋一捋毛,小姑娘也自始至终没有理会它,而是认认真真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伤口上。 药物对血口具有一定刺激作用,当棉签落下,本来就隐隐发痛的耳朵像是被小虫子狠狠咬了一下,刺痛从耳廓径直蔓延到血液与神经。 好在封越早就习惯了疼痛,因此只不过暗暗一咬牙,没发出任何声音。 ——对于他来说,比起伤口带来的痛楚,耳朵被触摸时传来的异样感觉更让人难以忍受。 猫咪的耳朵本来就十分敏感,他又受了伤,感觉便更加敏锐。 每当对方的指尖轻轻按压,或是移动手指调整姿势,密密麻麻的痒都会无比剧烈地炸开,扩散到四肢百骸。尤其是再加上那一点钻心的撕裂般的疼痛—— 搅得他心乱如麻。 “怎么了?” 察觉到封越的不对劲,江月年轻声发问:“我弄疼你了吗?是不是很难受?” “没有。” 他答得慌乱,还没从被人抚摸的感觉里反应过来,下意识不经过思考地回答:“不痛,我觉得很、很舒服。” 这句话刚一说完,就腾地红了脸。 虽然自己的确喜欢这种感觉,也不想把耳朵从她手里挣脱,但是…… 怎么可以这么直白地讲出来呢。 他在说些什么呀。 像在撒着娇祈求抚摸一样。 好在江月年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依旧勾着嘴角微微笑:“是吗?那就太好啦。” 万幸自己此时此刻背对着她,封越想。所以当江月年垂眸望去,只能看见蓬松绵软的头发与被握在手里的单薄耳朵。 如果她在这时走到少年面前,一定会惊讶于他的模样——白瓷般的面颊被染得通红,连眼尾也沾了绯色,呼吸又轻又乱,牙齿死死咬住下边嘴唇。 他没有再出声说话,而是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摸了摸鼻尖。 好烫。 明明以前差点被巨兽咬断脖子时,他都不曾像今天这么紧张过。 原来温柔是把无形的刀。 * 之后的日子按部就班,江月年和往常一样前往学校上学,封越在家里休息养病。 被好吃好喝地细心照顾着,猫猫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大半,从咧开的血口变成深褐色伤疤。曾经他哪怕稍微动弹一下,都会挣裂伤口渗出鲜血,如今虽然还是不能大幅度做动作,但好歹能像普通人那样正常地活动与行走。 于是在某天吃过晚饭后,江月年撑着腮帮子问他:“想去外面走走吗?” 封越的动作当场顿住。 她一定不会知道,这短短一句话对他来说,究竟是多么天大的馈赠。 因为与常人截然不同的相貌,男孩自幼便被父母卖进异常生物贩卖组织,像动物园里展览的宠物那样被关在笼子,所能接触到的地方,只有一片小小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昏暗角落。 等稍微长大一些,本以为终于能逃脱囚笼,却又被当作奴隶卖给竞技场,每天的活动范围同样仅限于铁笼、走廊与竞技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噩梦。 奴隶不配拥有自由,只不过是随叫随到的物件。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封越都以为自己会在那个封闭且阴冷的建筑里度过一生,直到那天被江月年搀扶着走出竞技场,他才终于在十几年之后,久违地呼吸上一口新鲜空气。 而现在,她说要带他去外面看看。 封越本应该毫不犹豫地点头的。 可他却无端想起自己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模样,想起当年在铁笼里时,人们投来的满带鄙夷与惊惧的目光—— 他是注定见不到光的怪物,怎么能光明正大行走在街上。 如果和他走在一起,想必连江月年也会受到非议吧。 “你不用担心,其实现在已经有许多人接受了异种族的存在,街上也有不少异生物的影子。” 她看出对方心中顾虑,放慢声音补充:“这样好不好?如果你实在介意,就用帽子和外套把耳朵尾巴遮住——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封越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一对清亮的鸳鸯瞳满含恐惧与痛楚,细细看去,却也能在最深处找到一丝希冀的微光。 少年就这样定定地凝视着她,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就像是用光了体内仅存的所有勇气,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有力气下定决心。 夏天的夜晚充斥着暑气,离开空调后好似走进了蒸笼。江月年与封越并肩走在一起,为了照顾他身上的伤口,特意把步伐放得很慢。 与她悠哉闲适的模样全然不同,封越要显得紧张许多。 被关在铁笼里时,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行走在穹顶之下的场景。那时的他没有一刻不在期待着自由,可如今真真切切地出了门,却又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畏惧与慌乱。 原来外面的空气是流动着的,风呼呼地来了又去,怎么都没办法抓住;原来抬起头时看见的不应该是铁笼与墙壁,而是一片浩瀚无边际的璀璨星空,月亮洒下温柔的光,把整个世界都照亮。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因为被遮挡住了耳朵与尾巴,并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之处,从而投来排斥的眼神。 只不过是因为遮住了耳朵与尾巴。 少年目光微黯,指甲用力陷进肉里。 如果没有它们,如果自己能拥有与常人无异的长相,如果这对诅咒一样的异色眼睛可以变成纯粹的漆黑—— 他的人生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团乱糟,可惜那只是如果。 街道拐角的冰淇淋店铺排了长长一条队伍,得知封越从小到大没吃过冰淇淋,江月年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带他品尝一下店里的招牌小甜点。 他拗不过,只好安静地跟着她排在队伍后面。 “这家店的蜜桃碎碎冰超级好吃!冰块被打碎后加入炼乳,顶层的冰淇淋又软又糯还凉丝丝,桃子果肉更是一绝!” 小姑娘谈起甜食便来了劲头,说话时转过脑袋看着封越,杏眼弯成小月牙。 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少年身形高挑,浑身散发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内敛气息,影子笔直笼罩在她身上。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时,眼神中还是能瞥见几缕柔和的光。 “草莓冰淇淋也很好吃喔。” 或许是听她说得实在天花乱坠,站在两人身后的一个小男孩按耐不住激动,声线清亮地接过话茬:“我和妈妈都最喜欢它。” 站在他身旁的年轻女人噗嗤一笑,揉揉小朋友戴着小黄帽子的脑袋。 “哇塞!” 男孩正说着话,忽然眼睛发亮地看向封越,像是发现了不可思议的新大陆:“大哥哥的头发是白色的!好酷!” 鸭舌帽虽然挡住了耳朵,却还是有几缕发丝顺着额头与后颈垂下来。封越下意识皱紧眉头,把脑袋埋得更低。 他不想让人们发现自己的不同。 “我也觉得他的头发超酷的,你真有眼光!” 江月年弯着眼睛笑,完全没察觉到身旁的封越突然皱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后者一把握住手臂,将她往自己身边猛地一拽—— 排在她前面的一对情侣大概是喝了酒,正在浑身酒气地打打闹闹,女人嬉笑着后退,眼看就要撞上她脑袋。 这会儿封越动作迅速地把江月年一拉,两人堪堪擦肩而过,女人没了靠垫,差点在惯性作用下摔倒在地。 “干嘛呢干嘛呢?” 伴随着女人的一声惊呼,与她打闹的年轻男人满脸煞气地上前一步,整个身体都萦绕着难闻的酒气:“躲什么躲,没看见她快摔了吗?就你女朋友金贵啊?” 醉鬼没有逻辑,江月年不想和他多话,正准备拉着封越走开,猝不及防听见男人陡然放大的声音:“奇怪,你怎么这么眼熟?你是——” 这不是在对她说。 江月年心脏一顿,抬头飞快看向封越。 “你是竞技场里的那个!” 男人恍然大悟地瞪圆眼睛,说话间上前一步,径直摘下少年头顶的鸭舌帽,在见到那对无比突兀的白色耳朵后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是你!一个怪物装什么装?你们这种东西不应该被关在笼子里吗,怎么敢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居然还傍上了这么漂亮的小妞,我要是她,连跟你待在一起都会恶心得要命!” 帽子被粗鲁地摘下,有风横冲直撞,扫过他下垂的耳朵,冷意一点点蔓延,沁到早就残破不堪的心底。 封越头一回知道,原来夏天的风也可以是这样冰冷刺骨。 单薄的遮羞布被一把扯去,周围的人们先是被男人的大喊大叫吸引注意力,在看见他的白发与猫耳时,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又来了。 这种暴露在众多视线下,被当做怪物公开展览的感觉——他们一定在心里无比嫌恶地厌弃着他。 密密麻麻的视线宛如钢针,毫不留情地刺进身体各个角落。封越咬牙低着头,连呼吸都没了力气,只能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过明显。 意识摇摇欲坠,在即将落入深渊之际,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手。 女孩子的手掌温柔软糯,仿佛一汪清澈的水流,将他生满老茧与伤疤的手指包裹在其中。 小小的人影挡在他跟前,纤细却无比坚定,封越听见江月年的声音:“我可没听过有哪条法律规定他应该被关起来。比起他,某些没有素质无理取闹、观看违法竞技比赛的人,才更应该被警察抓走吧。” “你说什么?老子——” 男人一个踉跄上前,在酒精刺激下稀里糊涂举起右拳。江月年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正要匆忙闪躲,猝不及防就落入一个瘦削却有力的臂弯。 ——封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进怀中,男人的拳头笔直地过来,正好砸在他脸上。 拳头打在颧骨,生生地发疼。本来还气焰嚣张的男人不知为何神情一变,莫名感到几分后怕。 当他挥动拳头时,那个自始至终沉默寡言的兽人兀地抬起眼眸,异瞳里渗出幽异诡谲、煞气腾腾的冷光。 在那一刻他终于醒了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站着的少年人曾以一己之力斩杀深渊巨兽,在遍地血海中冷冷抬眸。 死寂的瞳孔里充满憎恨与杀意,那是个纯粹的嗜血怪物。 “适可而止。” 封越低声开口,语气不容置喙:“别碰她。” 男人自知理亏,更没有勇气与他硬碰硬,只得无赖撒泼,向周围旁观的群众们求救:“大家看见了吗?这怪物威胁我!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他说着看向江月年,咬牙切齿:“你一定不知道吧?他除了打打杀杀一无是处,骨子里就是个变态——” “大哥哥才不是怪物!” 在男人无休止的狂吠里,忽然闯进一道清澈童音。 居然是之前那个一直盯着封越看的小孩。他明显有些害怕,紧紧抓住妈妈的裙摆,目光却直直落在那男人脸上:“大哥哥的耳朵很好看。你打他,你才是坏人。” 男人目眦欲裂:“你这小破孩!” “喂。” 男人一句话没说完,站在前面的黑发青年便懒洋洋转身,满脸不耐烦:“给我闭嘴。我带着弟弟来买冰淇淋,不是为了听你的破锣嗓子。” 他不敢置信地加大音量:“是这家伙先挑衅我的!你难道要帮一个怪物?” “哦。” 青年面无表情:“要说怪物的话,我就是狼人,有事吗?如果不信,可以等月圆夜的时候被我敲窗户。” 男人噎了一下。 他本以为自己占据绝对的上风,没想到周围的讨论声越来越大,却与预想中截然不同: “还不如小孩明事理,真是白活这么多年。” “大哥,你是从清朝穿越过来的吧?现在异生物不是挺多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嫉妒人家比他长得好看,还有个漂亮的女朋友呗。这叫什么,无能狂怒。” “那个小哥是猫吗?耳朵也太可爱了吧!” 剧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男人听得面红耳赤,他女朋友酒醒了大半,羞愤欲死,捂着脸一把拉住他衣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只剩下封越站在原地发呆。 就像在做梦。 那些人不但没有嘲笑他的异常,还几乎全都站在他这一边说话。 他们不是应该一起讨伐他,或是用嘲弄的视线在一旁看笑话吗?明明一直都是那样,就连那男人也说了,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丑陋怪物。 “谢谢你帮我……那一拳一定很疼吧。” 江月年从地上捡起鸭舌帽,轻轻搭在他头顶:“还想吃冰淇淋吗?” 封越摇头。 “那我们今天先回家。家里的伤药快用完了,我要去药店再买一些。” 她看出少年心情烦闷,说着顿了顿:“药店不远,这附近有个休息区,你在那里等我吧?” 封越垂着长睫没看她,声音低低哑哑:“好。” 于是江月年去不远处的药店买药,而封越陪她离开冰淇淋店,转过拐角后坐在一旁的长凳上安静等待。 买药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江月年很快就挑选完毕。等出了药店,没想到在路边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是那个戴了小黄帽的男孩,他妈妈在路旁打着电话,而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正凝视着某个方向。 顺着视线看去,居然是独自坐在长凳上的封越。少年原本笔挺的脊背微微弓起,如同冬天被雪压弯的树枝,寂静夜色勾勒出他五官模糊的轮廓,显得狼狈又孤独。 那男人说的话一定让他很伤心。 “姐姐!” 男孩一眼就认出她,挥着胖乎乎的小圆手打招呼,迟疑片刻后压低声音:“那个哥哥看上去很难过。” 他声音软软的,似乎有些害羞:“但是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心一点。” 四周安静得恍如时间凝固,有微风轻轻吹过来,惹得江月年心头一颤。 她迎着月色勾起嘴角,笑着蹲下来摸摸男孩脑袋:“那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 封越静静坐在角落的长凳上,树木投下的阴影将他全部笼罩。 这才是他熟悉的环境,寂静无声、阴沉萧瑟,终年不见阳光。 “我要是她,连跟你待在一起都会恶心得要命!” “你一定不知道吧?他除了打打杀杀一无是处,骨子里就是个变态。” 男人的话每个字都恶狠狠砸在胸口,痛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其实那人说得没错,他生来就被当做奴隶养大,唯一擅长的事情只有杀戮,钱财、势力与能力都是一无所有,就连最简单的与人相处都并不擅长,只能竭尽所能却也无比笨拙地对她好。 这样的自己,的确不配站在江月年身边。 他深深吸了口气,毫无征兆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圆滚滚的人影。 戴着小黄帽的男孩一步步朝他靠近,手里拿着个粉红色冰淇淋。 坐在阴影里的少年眼底一片阴翳,语气淡淡:“怎么了?” 圆圆滚滚的小身子没发出任何声音,走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 然后男孩笨拙地踮起脚尖伸出手,一把抱住封越脖颈,把他的脑袋往前揽了一些,正好靠在小孩圆润的肩头。 视线越过树木的阴影,来到明晃晃的路灯下。 封越猝不及防地被拉出黑暗,灯光四溢,晃得他眯起眼睛。 心脏开始砰砰跳动。 血液宛若复苏。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得到的第一个拥抱。 “大哥哥,不要伤心啦。” 小奶音柔柔响在耳畔,胖乎乎的肉手轻轻拍打他脊背:“你的耳朵可酷了,我超级——超级喜欢。那个叔叔是坏蛋,说的话也都是坏话,你不要因为他不高兴。” 男孩的语气像个小大人,末了笨手笨脚地把他松开,递来一个粉粉嫩嫩的草莓味冰淇淋:“送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封越手足无措地将它接下,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听见对方再度一本正经地开口:“告诉你一个秘密:和你一起的那个姐姐对你很好,你也要好好保护她哦。” * 江月年见到封越时,他正坐在长凳上拿着冰淇淋发呆。 男孩已经不见踪影,她佯装吃惊的模样走上前,强忍着笑:“咦,这个冰淇淋是从哪儿来的?” “是之前那个戴帽子的男孩子。”封越仓促眨眨眼睛,很是困惑的模样,“他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笨。” 她在他身边坐下:“因为那孩子喜欢你啊。喜欢一个人,就自然想要对他好。” 喜欢。 死气沉沉的心脏因为这个词语微微加速,从出生起就承受着恶意的少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自己。 “你还没发现吗?其实世界很大很大,你以前接触到的,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黑暗角落——长乐街里很乱,也有很多居心不轨的坏人,但并不代表整个世界都是那样。” 江月年侧着脑袋脑袋与他对视,嘴角是清风般的笑意:“在很多人眼里,异常生物和人类并没什么两样,还有不少人喜欢甚至羡慕你们。你想想,人类这个千篇一律的种族哪里有像你一样毛茸茸的耳朵、天使那样炫酷到爆的翅膀、或是人鱼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的尾巴呢。” 天边的月亮摇啊摇,把皎洁光彩洒在小姑娘脸颊上,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江月年熟稔地为他在被男人打过的地方涂上软膏,声音和月色一起飘过来:“你很好很好,以后会遇到许多喜欢你的人。想想那些替我们说话的人,还有那个送给你冰淇淋的小孩,世界比你想象中要美好很多。” 想起阿统木口中封越被仇恨笼罩的未来,她小心翼翼地补充:“所以,你也尝试着去喜欢一下这个世界,好不好?” 带着一点祈求意味的,把温柔刻进骨子里的声音。 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眼看少年抿着唇点头,江月年笑意更深:“对了,那孩子给你送冰淇淋的时候,有没有说些什么?” 她只是出钱让男孩买冰淇淋送给封越,再给他一个大大的抱抱,对于两人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自然带了一丢丢好奇。 他说要好好保护大姐姐。 封越终究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干涩地低声回答:“……没什么。” 他停顿片刻,把手中咬过一口的冰淇淋举起来递给她:“要尝一尝吗?” 江月年欲言又止地愣了愣,偏过脑袋轻咳一声:“那个,自己咬过的食物和用过的筷子汤勺吸管,最好都不要递给别人。也不是出于什么洁癖啦,只不过我们会把这种行为叫做——” 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挠了挠鼻尖:“唔嗯,间接亲吻。” 封越没再说话,只有耳朵倏地笔直立起来。 月光洒在猫咪薄薄的耳廓,透过雪白绒毛,能见到疯狂生长的另一种颜色。 一片汹涌澎湃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