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王尔德[歌剧魅影]》 第1章 序章(重新加图) 旅馆的墙纸与我在进行一场战争,它与我之间总要死一个。 ——王尔德 “罗斯先生,病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建议您马上派人去请牧师。”阿里萨斯旅馆的一间客房中响起了刻意压低的法语,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一边戴帽子一边走了出来,另一个男人跟随在他身后,神情如同一个圣徒一样平静。 “谢谢您,医生。” “不用谢,这是我的职责。只是王尔德先生病势沉重,我也无能为力。”医生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再见,先生。愿上帝保佑您。” “愿上帝保佑您。”罗斯低声回答,目送他走出旅馆的长廊,回身轻轻地关上了门。 套件里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为了防止病人吹风加重病情,这里已经门窗紧闭了一月有余。陈旧的墙纸和粗糙的家具都显示出一种窘迫之感,和罗斯体面的衣着并不相称。一个年轻男仆从卧室走出来:“罗斯先生,王尔德先生醒了。” “谢谢。”罗斯咕哝道,快步走进了房间。 奥斯卡·王尔德躺在床上,年轻时那种令人津津乐道的神气已经和他的百合花一起被留在了监狱里。病痛让他蜷缩在被子里,嘴唇上满是干裂。 “天色暗了吗,我的朋友?”王尔德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艰难地问道。 “是的,要点起蜡烛吗?”罗斯坐到床边,握住了他伸出被单的手。 “蜡烛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医生走了吗,罗比?”王尔德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他的脸。 “是的。”罗斯试图把他扶起来,但是病人就像一块软化的黄油一样滑了下去。罗斯叹了口气,一手托在他脑后,重新把他放平。 “一切都在旋转……衣架,窗帘,你的脸……”王尔德喃喃说道,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罗斯用手帕沾了了点水,覆在他的嘴唇上。 “巴黎的夜晚又开始了,天堂和地狱都在窗外,我却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王尔德试图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发僵的手指从罗斯的手中挪开,“人世间的罪都是美丽的,地狱里应该立满了罗马柱。但是母亲会更喜欢天堂吧?哥哥威廉,还有妹妹……我还能见到他们吗?如果天堂的地面是水晶做的该多好,我虽身在地狱,依旧可以仰望他们……” “嘘,你不会进地狱的。”罗斯伸手帮他拉高被子,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拥抱:“上帝会庇佑你的,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里为什么这么冷……房间里越来越冷了。” “奥斯卡,你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 “听,那是莎乐美的序曲吗?莎乐美就应该在巴黎演,伦敦的那些乐团永远学不会新东西……” “奥斯卡,奥斯卡!” 巴黎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墙上,但这个46岁爱尔兰作家已经看不到了。 to be continued…… 第2章 第一章 心是用来碎的。 ——王尔德 王尔德的意识沉入了黑暗之中。这片黑暗无穷无尽,如同一片无底的深渊。他不停地往下坠落,直到重重地落地,地面竟然还很柔软。 他猛然惊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帐四面低垂,隔出了一个私/密的空间。掀开帐幔,他看到了一个幽暗的房间。三根蜡烛立在复古的银烛台上,微微照亮了房间里的钢琴,书桌和书橱等家具。 凭着他出名后在上流社会交际练出的眼光,王尔德一眼就看出这里的摆设都身价不菲,而且异常精致。就连一块桌布,一双拖鞋,都不是普通商铺可以买到的。自从入狱后,他这这样的环境就已经阔别多年了。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谁把他搬进这个房间的,是罗斯吗?还要他明明已经病入膏肓,现在却觉得神清气爽。他直接从大床上跳了下来,低头借着烛光打量自己:绸缎睡衣下,紧绷的皮肤映出微光,隐约可以看到起伏的肌肉。之前劳役和病痛留下的痕迹都无影无踪,就像是突然回到了30岁的全盛时期!“罗比,你在这里吗?”惊讶之下,王尔德大声喊了起来。一把拿起桌上的烛台向外走去。他得找个人问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房间形状奇怪地不规则,而且没有看到门。借着烛光,他依稀见到一面长方形的物体,伸手一推,却是一块布料盖着下面冷冰冰的平面。他伸手把布料一掀,拿着蜡烛凑了过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响彻了整个空间。 在层层楼板之上,一个个小隔间里,许多人正在沉睡。他们大多数隐约听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把被子拉过耳朵,又沉浸到更深的睡梦之中了。只有一个女孩子跳了起来,飞快地跑进了隔壁的房间。 “妈妈,你听到了吗?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那个房间的中年妇人已经披上了外衣,点起了蜡烛,低声道:“梅格,回屋睡觉,妈妈过去看看。” “我能一起去吗?” “不行,快回去,不要惊醒克里斯汀。” 让妇人成功地阻止女儿的,不是近乎听不见的气声,而是烛光下坚毅中带着狂热的眼神。 女孩站在原地,目送母亲的影子长长地落在狭小的走道上,又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 ‘对她来说,没有谁会比他更重要了。’她想道。 王尔德跌坐在一面落地镜前。这面镜子由雕花的木框包围着,镜面在烛光下如同一大块水晶,可见其昂贵。但是在这面美丽的镜子中,他却看到了一只恶鬼。不,比恶鬼更可怕。在画家的油彩下,诗人的辞句中,恶鬼也是有其美学元素的。他们那灰中带青的肤色如同雾霭,夸张变形的五官具有强烈的线条感,他们至少是完整的。 而镜子中的‘它’,就像是一个未完工的报废品,一颗尚未被皮肉完全包裹的骷髅,眼白是黄色的,鼻子是脸部正中的两个洞,皮肤是融化了的白蜡久置后的颜色,削薄的嘴唇是唯一像人的部分。而此时,那混沌的眼珠正从镜子中惊恐地瞪着他! 他浑身打着颤,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一只同样惨白的手慢慢抬起来,停在脸颊上,而镜子中的怪物也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他大口地吸着气,哪个怪物的嘴巴也咧开了! “不,上帝,不!!”王尔德瘫倒在地,手足并用地向后爬行,“这是您给我的惩罚吗?我愿意下一千次火狱,求求您……不!!!” 他开始疯狂地拉扯自己的头发,地毯,床帐,桌布,一切他接触到的东西,唯独不敢碰那张脸,只要稍微想起它,就让这个喜欢拿着百合花走过闹市的作家如遭火焚。床帐垂下的坠子在拉扯中割伤了他的手,王尔德看着那溢出的鲜血,感受到鲜明的疼痛,绝望地喊叫起来。 “您怎么了?(法语)”在这个只有魔鬼和镜子的地狱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幻听。但是紧接着,他流血的手就被人抓住了,“您不能这样伤害自己!(法语)” 王尔德睁大了眼睛,在黯淡的烛光下,他看到了一张端正而沧桑的女人的脸。她是如此的正常,在这种地方反而显得更加恐怖。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像是怕惊动什么,“这是哪里?” “您又做噩梦了。”女人温柔地说道,“要我帮您热一杯牛奶吗?(法语)” “不!!!” 女人看了一眼在他刚才的暴行中满目狼藉的房间,对那些受损的精美物件并不理会,却十分心痛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一些纸张一一捡起,在灯下细细察看。 “这段曲子多美呀,用小提琴来演奏是最好的。明天您的新剧《哑仆》就要公演了,我还以为您今晚会十分高兴呢。(法语)” 王尔德看着她,突然觉得比刚才更加毛骨悚然。这个女人完全无视了眼前的一切混乱,眼睛里只有一种圣徒般的虔诚。 “什么公演,在哪里公演(法语)?” “当然在这里,难道还有比巴黎歌剧院更适合您作品的地方吗?”女人惊讶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明天克里斯汀会出演剧中的哑仆,她明明唱的那么好,他们却让她演一个哑巴……” “今年是哪一年?”王尔德突然问道。 “您说什么?(法语)” “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法语)” “1870年——您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女人终于放下了纸张,走到王尔德身边去。他已经不能理睬她了,1870年,他竟然回到了三十年前!这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巴黎吗?在爱尔兰,是否还有一个十六岁的自己? “您最近太累了,还是再睡一会吧,房间我会收拾好的。”见他又沉入自我当中,妇人只能开始自言自语。她叹了口气,重新把床上乱成一团的被褥理好,捡起扯坏了的帐子,又走到镜子前把布重新遮上。“我上去了,早上给您送新鲜的牡蛎来。” 王尔德低头看自己的手,它们看起来养尊处优,指节修长,一看就知道是一双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男性的手,而且是一个钢琴家的手。他又站起来把自己和床柱的高度比了比,估计这具身体的高度和原本的自己差不多,可以算得上颀长。光论体格而言,他现在的状况比起原来那个服过劳役,丧母丧妻,重病缠身的自己不知道好了多少。如果没有那面镜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堪称优雅的身躯之上,会架着那么一张面孔。这简直是一个不用带面具就能去参加假面舞会的假面人。 往事在脑中一一浮现,他渐渐忘记了容貌带来的恐惧,而想到了自己潦倒的命运。现在是三十年前,自己没有进牛津,波西还是一个孩子。如果能够改变——如果能够拯救—— 王尔德心中升起一股冲动,几乎想要立即动身前往故乡都柏林,但是他怎么去,以什么身份去呢?以他现在的这付尊容,根本无法出现在人前。他甚至想干脆去杀死使他身败名裂的昆斯伯里侯爵,以便永绝后患。但是他的前半生平顺无忧,连兔子都没有杀过,杀人只是郁愤中的空想罢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还能做点什么。王尔德想道,同时感到一阵疲累席卷而来,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自从被判入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了。既没有噩梦的侵扰,也没有病痛的折磨。当王尔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获得了新生。四周还是黑暗的,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半。但是又不像是昨晚刚刚醒来那般黑暗。他直觉自己睡了八,九个小时,此时应该是下午了。房间里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坐起来,看到了明显被精心收拾过的餐桌,桌上的牡蛎,培根,蒜蓉小面包和咖啡的香气让他立即饥肠辘辘起来。 ‘这个人简直像是个住在地下室里的王子。’王尔德想到。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大不走到到桌前,毫不犹豫地享用起来。带着天然奶油味的牡蛎是他身败名裂后久违了的,桌上甚至还有一个装着葡萄酒的水晶酒瓶。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倒霉的王子呢,哪怕是法国国王长成这样,也只能住在地下室里了。’他开始猜测‘自己’现在的身份,昨天的那个妇人看起来受过良好的教养,像是贵族家里的高级女仆。她那种走路轻盈无声的姿态不经过刻苦的练习是不可能达到的。如果‘他’真的身份高贵,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很多。但是怎么才能弄清楚这些情况呢?他端着咖啡杯,开始四处探索起来。 立刻,他开始诅咒:“见鬼,我竟然住在一座岛上!” 第3章 第二章 真正的生活,通常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王尔德 之前周围一片漆黑,他没有看见墙壁,还以为是因为这个卧室特别大的缘故。谁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三面环水的,一面封闭的孤岛。在钢琴后有一个小平台,像是一个袖珍版的码头。一艘细长的,威尼斯风格的小船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却等来了一个对着船篙束手无策的家伙。王尔德不是没有和友人泛舟湖上过,但是只要他在船上,想要往左必定往右,想要前进必定转圈,有别人在尚且如此,不用说他一个人贸贸然把船撑出去的后果了。他用那根长长的船篙向下戳了戳,水面上只剩下小半截,弃船走出去的话就直接没顶了。 两年的铁窗生涯让他特别厌恶这种被囚禁的感觉,现在唯一出去的指望就是昨晚来看过他的那个妇人了。王尔德站在码头上发了一会呆,决定去研究一下那个妇人捡起来的那些纸张,然后再让她把自己带出去看《哑仆》。 --------------- 在歌剧院的舞台上,最后一次排练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个外面套着女仆裙装,里面穿着男人的长裤的女孩站在盛装的女伶卡洛塔身边,就像是一朵百合花开在圣诞花的旁边一样。她就是刚刚从歌剧伴舞转职成表演者的剧院新秀克里斯汀。卡洛塔用扇子遮住只在正中涂红了一点的嘴唇,放声唱道:“可怜的男人,他还不知道自己受了欺骗!啊啦啦啦啦啦啊啦啦啦啦啦啦——亲爱的你虽然不能说话,却能在丈夫出门的时候安慰我。”她一边唱着,一边挥动扇子,做出和克里斯汀眉目传情的样子。克里斯汀向她倾身作出迎合的姿态,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往看台方向扫视。现在戏剧尚未开场,一层层的看台包厢空无一人。她闭着眼睛都知道,其中哪一个是属于‘他’的。 只要有‘他’在,那个眉飞色舞的卡洛塔很快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才是被音乐天使选中的人。 她淡淡地微笑着,又低头和舞台下的一个打扮时髦的男青年对了一下目光。对方马上一脸痴迷地站起来鼓掌,克里斯汀心中十分安定。 好像是一夜之间,才华,名声,爱侣,前程,什么都有了。 从小在巴黎歌剧院长大,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歌喉远远凌驾于任何当红演员之上,更清楚‘那个人’的歌声,要比自己美上十倍。每次听他的歌唱,就好像有一把大提琴拨动了心弦,低沉时如同海浪嗡鸣,高昂处猛然响彻云霄。她毫不怀疑只要他公开亮嗓,就连皇家御用的乐师也会黯然失色。 但是七年来,她从未当面见过他。 她叫他导师,音乐天使,守护天使,他从未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字。 那个人就好像只作为声音和乐谱存在一样。 这时候,台上所有演员合唱的“shame,shame,shame!”(羞耻啊,羞耻啊)惊醒了她,她连忙和卡洛塔一起走到中间,和两侧的演员一起摆了一个造型,幕布缓缓落下,这一场结束了。 那个看台还是空的。 --------------- 王尔德坐在烛光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下的纸张。餐桌上吃了一半的牡蛎已经被他彻底忘记了。地下室一直暗沉沉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好像只有一会儿,又好像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纸上的那些符号和乐谱,他应该是看不懂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只要略一浏览,就有钢琴和小提琴的曲调在脑中演奏起来,悠扬长笛紧随其后,不时还有穿插的鼓声。 与这些音乐相配的词句既有五步抑扬格的韵律,又包含了一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到了剧情的高潮部分,词句契合着音乐,音乐烘托着词句,光是这么一看,就觉得唇齿留香。 王尔德十多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痴。无论是史诗,神话故事,近代诗人的诗集,通俗小说,艺术评论,人物传记,他什么都看,囫囵吞枣般不求甚解地一本接一本,并从中感受到无上乐趣。但是年岁渐长,他的口味也挑剔起来。到了自己也写书成名的时候,就基本不细看书店里新上架的作品了。因此这种震撼灵魂的快乐,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故事本身其实很简单,让他惊叹的是剧作者的细腻和收放自如。在他的笔下,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无论其地位尊卑,每个人物都各自有着强烈的个性;而在他的音乐中,这种个性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这种手法不但没有让整个故事变得杂乱,反而把主线凸显得更加分明。剧作者好像特别熟悉人性中琐碎,算计,自私,自怜的部分,用夸张的舞台手法表现出来,反而别有一种明快的喜感。 “阁下,我把晚饭送来了。”一个女声突然在近处响起,“再有一个小时《哑仆》就开场了,我来提醒您一声。” 王尔德正看到忘情之际,整个人都吓了一跳。他发现昨晚的那个妇人又出现在房间里,立即站了起来。码头上空空荡荡,她是从哪里过来的? “夫人,”见她放下餐盘,收拾了之前的食物就要离开,王尔德急忙用法语说道:“我想到包厢用餐,请帮我端过去。” 妇人毫无异议,转身就向那块遮了布的大镜子走去。王尔德一看到这面镜子,就额头发麻,脊背发凉。仿佛那张可怕的脸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而是藏在镜子里一般。妇人伸手在镜子旁的一个镀金烛台上一扳,镜子竟然从下往上掀了起来,露出一条长而黑的甬道。她拿了一个烛台架上的蜡烛托放在餐盘上,走进了通道。 王尔德叹为观止,急忙跟上。通道里的墙面上也固定有铜雕烛台。见妇人径直向前走,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扳了一下,那扇‘门’无声地关了起来。 甬道里有一股封闭久了的潮湿气味,道路倾斜向上,走一段路还会有一个分岔口。如果不是有人带路,王尔德只怕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越走越惊奇,因为母亲喜欢巴黎,从小他们兄弟每年的暑假都是在巴黎度过的,当然也到巴黎歌剧院看过歌剧。谁能想到这个闻名欧洲的大剧院不仅有地面上辉煌的建筑,还有这么多比剧本还要精彩的秘密? 经过了三四个岔口,妇人终于停了下来,又扳了一下墙上的烛台。整个通道顿时一亮。从地下室醒来后就一直在黑暗中的王尔德眼中一下子被照出了泪水。妇人吹灭了蜡烛,引着他继续往前走。王尔德发现这里好像是一个演员的化妆间,梳妆台上放着镜子和一些零碎饰物,他刚刚出来的地方也是一面穿衣镜。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是自负俊美得别有风情,还是喜好自虐,才会做出这种安排。 他一走到外面,呼吸到地面上久违的空气,立即下意识地往后缩,用手挡住了脸。妇人回头看了看他,惊讶道:“阁下,您没带面具吗?” 王尔默默地看着她。 妇人误以为他心中不悦,急忙说道:“您上个月订的新面具已经送到我这里了,我立即去给您拿来。” 妇人推门出去了。王尔德突然听到外面有两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急忙躲回了镜子内侧。 “克里斯汀,就要上台了,你快点儿。” “梅格,我去换一双鞋子就来。” 轻快的脚步声跑进了房间。王尔德隔着玻璃,也能猜到大约是一位迷人的少女。 她似乎在镜子前停下了。王尔德一阵紧张,奇异地觉得对方正透过镜子看着自己。 “导师,”少女轻声说道:“您来看我了吗?今天晚上卡洛塔是主角,我演一个男扮女装的哑仆。您教了我一切,当观众为我的歌声鼓掌的时候,他们听到的其实是您。和卡洛塔声嘶力竭的歌唱相比,我多想让观众听一听您的天籁之音啊。” “克里斯汀,你好了没有?卡洛塔夫人在找你!”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又在门外急急地响起来。克里斯汀伸手抚摸了一下镜面,又匆匆地跑了出去。 “阁下,您的面具来了。”女孩离开不久,妇人就转了回来。 王尔德从镜子后面走出,妇人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他打开盒盖,里面铺满了细细的碎纸和木屑。盒子很重,但是从木屑中拿出的面具就像一张纸一样轻。他揭开了面具外的最后一层薄纸,把它戴在了脸上。 面具表面是白色的亚光质地,透着一点淡淡的蓝色。放在盒子里并不显眼。但是当王尔德瞥向镜子的时候,却大吃了一惊。 如果说他之前的脸就像面具似得,那么现在那个拙劣的面具上就贴上了一层真实的皮肤。他脸上的每一个畸形的部分,都被面具完美地修复了。而完好的半边脸颊,额头和嘴唇,则完全展露出来,好像这个面具就是他脸上缺失的那一块拼图。 第4章 第三章 没有人富有到能买回自己的过去。 ——王尔德 一旦那张恐怖的脸被补全了,镜中的人瞬间完成了从怪物到人的转变。虽然那双在面具阴影下依旧混沌的眼睛有些怪异,但是仍然无损通身的气势。王尔德认识好几位著名的音乐家,也和其中的一些合作过。但是没有哪一位像这个人这样天生具备古希腊的气质。如果他的作品和他的人一起进入社交界,一定会引起轰动。 “您还满意吗?”妇人低声问道,“之前支付了3000法郎的定金,还有7000法郎是满意了再付的。如果您有要求,还可以拿去修改。” “不,这就很好了。”王尔德摸了摸这个价比宝石的面具,决定一回地下室就去找找余钱还有多少。 化妆室门外的走廊的尽头有专供侍者上下的楼梯,妇人带着王尔德一层一层往上走,直到顶层才停了下来。王尔德一路都能听到包厢里观众的说话声,但是并有人出来走这条路。顶层的左边有一个折角,这里的包厢的可以俯瞰整个剧场,而从其他顶层的包厢看过来,却看不清这个包厢里的情景。 王尔德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上,看着那个妇人把餐盘摆放好然后退下。一楼的普通座位人头济济,幕帘还没有拉开,观众们都在兴奋地交谈着。这种巴黎常见的景象,王尔德再熟悉不过。但是现在看到这么多人,却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我真的还活在人世。’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即将远行。尽管不情愿,也只能让女仆在家陪伴你。——其实我想让女仆和我一起走。”低沉而浑厚的男音响起,个子矮胖的男演员拿着一把扇子围着身材高挑的卡洛塔转了一圈,又猥琐地摸了一把克里斯汀的臀部,巨大的对比引发了台下阵阵笑声。王尔德挑了挑眉毛,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观众都格外喜欢从看台上欣赏他们自己。他靠在椅背上,想起了自己在剧院大获成功的《温夫人的扇子》,《理想的丈夫》和《莎乐美》。如果让那个地下孤岛真正的主人来编写剧本,不知道又会有多么精彩的演绎。 这时候,一个男性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先生——”(法语) 王尔德猛地一惊,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不能见人的,除了那个帮他送饭的女人,这个身体的主人绝对不会随便抛头露面。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瞥,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仆站在帘幕内,打扮得非常得体,而且对他戴了面具的模样毫不动容。 “先生,夫人在等您。”对方微微躬身,随即率先向外走去。 他犹豫了一下,大步跟了上去。这个男仆明显和‘他’是认识的,而且十分熟稔。而且听到“夫人”两个字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心中涌现出一种不属于他的淡淡喜悦。 上流社会的贵妇在看歌剧时私会个把情人就像是喝水吃饭一样日常,不过想起‘他’的容貌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情人,王尔德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和窥私欲一起发作了。他跟着那个仆从一路往前走,这次并没有挑人少的小路,但是竟然也没有碰上一个人。歌剧院之中不乏给贵人休息的房间,那个仆人停留在一扇门前,敲了三下门,就直接把左边一扇推开了。他对王尔德说道:“请允许我退下。”然后利落地鞠躬离开。 房间里的窗帘拉着,已经点起了蜡烛,看起来影影绰绰的。王尔德深吸一口气,按捺着兴奋走了进去。能够自如地在外面行走,进入这样的休息室,让他有一种自己还是‘王尔德’的错觉。 “您来了。” 一个女人斜靠着桌子坐着,向他转过脸来。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不过就算是青春正盛的时候,这个女人应该也称不上是美人。她的五官一点都不柔和,脸型偏长,眉目间有一种陈年的郁气。她穿着一条并不繁复的深灰色的长裙,除了一挂珍珠项链之外没有佩戴其他珠宝。但是王尔德却可以从他多年参加沙龙的经验出得出,这个人一定出身于贵族世家。 “距离上次见您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对方淡淡地说道。“您一切都好吗?” “是的,很好。”王尔德含糊地答道。 “我想也是,您总是对着那些纸张写个不停。听吉莉女士说您可以连着三天不吃不睡,想必也不会想起我吧。”女人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抬起眼睛对他仔细端详,突然浮现出一个笑容:“新面具不错。” “谢谢您。”王尔德内心已经万马奔腾了,难道这个天赋卓绝的剧作家果然是这个贵妇的情人?他可从未有过与年过五旬的女士调情的经验啊。 那女人微微笑着,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盖在他的手上。那只苍老的手十分冰冷,手指掠过他的手背的时候,王尔德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但是莫名其妙地心里又很温暖。 “夫人——”他低声开口,迅速决定捏造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先躲过这一回。 “您又在生什么气?”女人皱起了眉头,打断了他的话,“上一次,不是已经叫我母亲了吗?” 王尔德:“……” 他这才发现,这个妇人看起来有些面善。她的眉骨唇型都和镜子里的‘他’有些相似。这个相貌如果是男子的话非常合适,是女人就有些太过威严。他迟疑了一会,艰难地开口:“母亲……” 这个词一吐出来,王尔德就感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坐在他面前的妇人恍惚间变成了他的母亲,简艾吉尔的形象,满脸的疲惫,但是依然骄傲。这样一个一生风光的夫人却在晚年受自己小儿子的连累,屡遭讥讽诽谤,继而一病不起。当年出狱后,命运并没有给他弥补家人的机会,母亲已经郁愤而终,前妻也黯然离世。他在法庭上从未认罪,面对家庭,却十分清楚自己是一个罪人。 他的情绪如此悲伤,对面的妇人也为之动容。她把双手都覆在了他的手上,低声说道:“里奥,上帝的恩赐,让我们母子重逢。妈妈向你保证,那些人会付出代价的。我会让你成为尊贵的伯爵,让那些害过你的人都俯伏在你脚下!” 王尔德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已经无法分神去细听妇人的语言。泪水像开了闸一样涌出,他只知道面前的是一个母亲。曾经的悲剧完全由他一手造成,对老王尔德妇人而言而言他更像是一个加害人,而非受害者。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痛哭一场。 ---- 剧院大厅里,卡洛塔完成了一段精彩的唱段,观众席上掌声如雷。克里斯汀笑盈盈地站在台上,心里却像一脚踩空了一样迷茫。为什么这一次音乐天使没有出现?看着卡洛塔志得意满地向观众席鞠躬,她垂下了眼睛。 那些欢呼应该是她的,那些鲜花也应该是她的。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劳尔还会倾慕不已地看着她吗?他还会到化妆室给她献花,陪她一起追忆儿时的情谊吗? 身为知名小提琴家的父亲死后的遭遇,让克里斯汀比同龄的女孩都要清醒。她想起了卡洛塔那个总是一身酒味的老保姆,和那人身边给卡洛塔润喉用的喷剂。 ------ 王尔德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心情是久违的轻快。吉莉女士——那位负责他生活和饭食的女子不用他吩咐,就一路举着烛台送他回去。突然出现的‘母亲’不仅给了他亲情的慰藉,更给了他十万法郎的日常开销,她甚至已经在塞纳河畔帮这个残缺的儿子置办了一栋小别墅和一辆私人马车,附带一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不再是没有名字的魅影,而是古老的卡佩家族病弱的长子。有了这些,王尔德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鸟儿,终于不用再当巴黎大剧院的囚徒了。 对于他这一次欣然接受馈赠的态度,那位贵妇也是十分惊喜的。王尔德不知道的是,虽然之前他们已经母子相认,‘他’却一直拒绝离开歌剧院。对于‘他’来说,这里是世界上唯一的避难所,涵盖了他全部的事业和人生。如果不是这样,那位母亲也不用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地下小巢添置那么多物品了。 之前的剧院经理赏识‘他’的才华,定期会支付他大笔款项,而和夫人相认后,‘他’更是不缺钱。和吉莉夫人核对过自己的经济情况之后,王尔德一分钟都不想等了。他几乎想要连夜动身,回家,回都柏林! 1870年的都柏林是怎么样的呢?这一年,他还在普托拉的皇家学校就读,哥哥威廉还没有到伦敦去当记者,父亲的身体仍然健朗。母亲偶尔还是会提起三年前夭折的妹妹伊佐拉,但是已经从丧女之痛中走了出来。 这一年,他获得了表彰古典文学最佳成绩的普托拉金质奖章。在16岁王尔德的面前,未来是一条确凿无疑的阳关大道。 在黑暗的床帐里笑着笑着,泪水就顺着面具流下来了。 to be continued…… 第5章 第四章 同情一个朋友的苦难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但同情一个朋友的成功则需要具有十分出色的素质 ——王尔德 都柏林波尔托拉皇家学校 ‘奥斯卡王尔德’笔直地站在校长室门前的走廊上,走过的学生和老师无不对他侧目,而他毫不在意。 “这就是那个王尔德。”有人窃窃私语。 “是吗,就是那个脑子突然坏掉了的家伙吗?” “听说他两次私自跑出学校,为此还打伤了舍监!” “天啊,他在外面一定有个辣得不行的妞!” “嘘,你想被他揍吗?以前没看出来,突然出了奇地会打架……” “我爸是学校董事,据说校长跟他父亲说军队比学校更适合他。” “那他不是要被退学了?!” “噢,咱们伟大的普托拉奖章得主,要被退学了?” ‘王尔德’终于被这些嗡嗡的声音吵到,抬起头默默地向着故意离得不远不近的几个男生看了一眼。 虽然还是个少年,他的视线却出奇地锋利。被他盯住的人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 “阿希礼,我们还是走吧,马上要上课了。托马斯老头可不好对付。”也许是潜意识中传来了危险的警告,‘顺路’路过校长室的学生们开始自行散去。 这时,校长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门口。他的嘴角往下拉着,望着王尔德的眼神十分疲惫。 “奥斯卡,进来吧。”老王尔德先生说道。 他微微踟蹰了一下,安静地走进了房间。 “王尔德先生,”和老王尔德同龄的校长一边搅拌着手中的红茶,一边说道:“今天学校请你父亲过来,只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讨论一下你最近的一些小问题。要茶吗?” “不,谢谢。”他迅速答道。 “你是我们学校极为优秀的学生,王尔德先生,你的文学老师对你抱有极高的期望。”校长放下汤匙,双手指尖相对,“然而,最近你的行为——并不符合这种期望。” 老王尔德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校长正在说的不是他的小儿子,而是他自己。 “今天,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解释,我和你父亲都需要了解——你殴打舍监,两次冲破门禁的原因。” ‘王尔德’抬起眼睛,校长和老王尔德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感到这一幕十分荒诞:有谁知道,坐在这里的少年,几天以前还是一个比这两位更加年长的老人呢? 在狭小的男生宿舍中醒过来的时候,魅影以为这是魔鬼的恶作剧。他明明亲吻着十字架死去,准备好永恒的长眠,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被关到了一座阴森的楼里。当他试图逃离的时候,一个骂骂咧咧的老头冲上来袭击了他。以这具年轻的身体和原本的格斗术,他轻易放倒了那个家伙,从一楼的窗口跳了出去,却在晨曦的映照下,于地上的积水中看到了‘自己’,一个面容称得上英俊的,陌生的少年。 青春和美貌,世人无比渴求的隗宝,命运为他双手奉上。但是魅影却十分想咬一口这双手。 当他得知这里不是地狱,而是爱尔兰的郊区,而且还是1870年的时候,魅影觉得非常难以置信。他不是没有读过浮士德,但是他死的时候心平气和,既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也没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对于一个在宅子里里一蹲四十年的孤僻老人,死亡只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 但是1870年,确实有一样让他十分怀念的事物:巴黎歌剧院。 上一世,巴黎歌剧院在三年后将被大火烧毁,他也被卡佩夫人接回了老宅。由于‘歌剧魅影’的失踪,那些人把着火的原因都推到他头上。其实如果他真的在自‘地宫’放火,在周围都是水的情况下火势怎么可能迅速蔓延到舞台和观众席上,造成多人丧生?后来大剧院重新整修,变得更加富丽堂皇。曾经的罪恶和真相一起,被封在了厚厚的石料和金漆下。他一次都没有再回去那个地方,因为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已经被毁掉了,那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得知今年是哪一个年,他决心去巴黎看一眼还没有被火灾损毁的歌剧院。也许他就是因为那个地方执念太重,他才会魔鬼被送到这里来。等到了剧院完成心愿之后,原本的少年就会回到这具身体了。 但是作为一个前半辈子没有出过歌剧院,后半辈子没有出过家门的残障人士,魅影·王尔德毫无疑问地在异乡迷路了。 在他第二次被从都柏林郊外找到后,魅影有了两辈子第一次的新奇体验——叫家长。 面对着这两个分别应该是‘校长’和‘父亲’的生物,他张开嘴,却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少年的沉默被理解为无声的对抗。老校长交叉双手,眉间的皱纹慢慢加深…… “打扰一下,付瑞吉先生——”房门突然被再次拉开,一个年轻女子对上三个人的注视,亡羊补牢地又敲了敲门。 “艾米,什么事?”看着新上任的助理,校长叹了口气。 “有一位巴黎来的先生刚进接待室,他指名要见小王尔德先生!”助理小姐说着,像是为了向众人解释她的兴奋一样,低声补充:“那可是个来自卡佩家族的大人物!” 魅影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带倒了身下的椅子。老王尔德看着一贯文质彬彬的儿子毫无风度地推开那个姑娘就往门外跑,顿时感觉不能呼吸了。 “interesting.”校长扶了扶眼睛说道。 魅影感觉心中有一个推测呼之欲出,当他看到背对着门的那个男子的背影后,推测瞬间变为现实。 “你——”他向前一步,却又停下来。如果对方真的是那位小王尔德先生,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交错了灵魂,那他又拿什么去平息对方的怒火? 这个身体的条件有多好,他自己身体的条件就有多糟。 在晚年,他渐渐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容貌了,有时候会不蒙着脸到花园里晒太阳。没想到因此,吓昏了一个新来的女仆。 “大人的脸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醒来后,她表示无法为这么丑陋的人工作,立即辞职了。 “听说大人年轻的时候遭遇火灾,烧伤了脸。” “太可怕了,如果我的脸变成这样,我宁可自杀!”有时候,他也会听到贴身男仆的议论。 带着诅咒一般的面孔活了一辈子,魅影已经放开了。但是,这并不代表对方能看开。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家境优越,容貌俊朗的少年。 “午安,王尔德先生。”在黄昏的日光下,对方先站了起来,“我是卡佩·德·里奥(capet de leo),很高兴见到你。(英语)” 握住对方带着手套的右手,魅影露出了一个苦笑:“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法语)” ---- 在听校长助理谈及王尔德先生最近惹上的麻烦后,真·奥斯卡·王尔德先生便意识到此刻在校园里的并非是一个过去的自己,而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想到自己的父母将会称呼另一个人为奥斯卡,他顿时有一种揭穿这一切的冲动。但是就是在接待室里等待的那一段时间,使得他冷静了下来。 往有利的方面想,之前他挖空心思地思考如何改变过去的自己。但是人就是一种本性难移的存在,也许一个全新的‘自己’,才是彻底改变王尔德一家噩运的契机。 起码,那个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叫波西的男孩。 ----- 奥斯卡·卡特(因为有两个王尔德,所以以后就叫他卡特或者里奥了)自称和王尔德在夏天的巴黎结识,这次专程来爱尔兰找圣马克医院的创办人,老王尔德先生求医。因为小王尔德写信告诉他波尔托拉皇家学校即将举行毕业典礼,他就顺路来观一下礼。 对于遮着的面孔,卡特先生解释说是因为一场可怕的大病,永久地损毁了容貌。在这个时期,一场天花或者是爱情病都能让人毁容。事关贵族家的隐、私,校长决不会多问。有了卡佩家族这个坚实的靠山,王尔德先生立即被从思过室放了出来,可以正常毕业了。校方宣称王尔德先生患上了间歇性夜游症,殴打舍监和跑出学校都梦中无意识的行为,因而不予任何处分。 解决了退学风波后,卡特先生获得了校方的盛情招待。虽然由于他面貌受损,学校不能请他参加什么大型的社交活动,但是校董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上门拜访。众人把他视为打入贵族圈子的登天梯,抢着奉承,对他容貌有损的事情毫不在意。 他能自如地进行社交,倒是让暗自担忧着的魅影松了一口气。上辈子被接回卡特老宅之后,尽管母亲百般关爱,希望他能‘享受正常贵族的生活’,他却宁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继续创作乐谱。魅影一生习惯了孤寂,对那些送上门来的落魄贵族少女或者工厂厂主的女儿一概回绝,连对管家和下属的指令,也多是写一张便条让男仆传达,鲜有当面交谈。他的一生虽然算得上是长寿,却从未离开过巴黎。更不要说是像现在这位卡特先生这般跨越海洋了,又自如地和陌生人社交了。 对了,那些陌生人好像是他的师长来着。 to be continued…… 第6章 第五章 “奥斯卡,这是你的《伊利亚特》。”当有人坐在他身边的时候,魅影才从沉思中惊醒 。 “谢谢。”他说到,伸手接过那本全是卷页的旧书。 以他的理解,既然对方是来还他书的,那么他接过来后对方就可以退下了。不过那个人不但没有退下,反而紧挨这他坐在了床板上。 魅影:“……” 他的沉默对王尔德的朋友来说非常正常。因为在声名鹊起,到处演讲之前,王尔德也曾是一名迎风洒泪,对月叹息,以希腊哲人般的缄默来彰显自我的文艺少年。 他一伸胳膊勾住了“王尔德”的肩膀,大声笑道:“听说你揍了舍监?干得好!大家早就想收拾那只老猫了!” 魅影低头,强忍着把他掀到地上的冲动。 “哎呀,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呀,我那里还是一团乱。”他拍了一下老友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前的最后一天了,学生会那些人搞了个有意思的节目,你来不来?” 魅影翻了一下手里的《伊利亚特》。书虽然旧,里面却夹着好几张绘着鸢尾花和百合花的精致书签,书页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子,大都是些小诗和散文,赞美阿基琉斯赫克托尔。这本书的所有者显然深受浪漫主义的影响,花了大量的笔墨臆想阿基琉斯的俊美。 看起来王尔德先生上一辈子的‘小问题’,从青春期就有了啊…… “奥斯卡,你到底去不去?那可是个好地方,既有酒,又有女人,还不会把我们这些年轻人拒之门外。列侬的哥哥是那儿的熟客,他们家的马车会在天亮前把我们送回来,绝对安全!”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用这种风格了,’魅影已经被这些小诗吸引。如果说他刚来的时候并不确定这位‘奥斯卡王尔德’是谁,那么现在已经百分百地肯定,他就是那位在1895年大出了一回风头的百合花先生。那时候,魅影早就继承了爵位,随心所欲地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第一次记住这个王尔德,还是在一份报纸的头版。上面刊印了描绘这个唯美主义的鼓吹者法庭受审的大幅插画,从报道的字里行间,他完全可以领会到撰文记者的兴奋之情。那一场审判简直就是盛大的狂欢,人们喜悦得就像围观一场火刑。 讽刺的是,在不久前,这些人还争相传颂《莎乐美》的大成功。让他都在考虑是否订个包厢去看一场了。 ‘这位先生绝不适合政治,’魅影想到:‘他喜欢大出风头,让人当靶子打。看来我必须去巴黎帮他安排一些事情了。’ 两个人见面后,反而没有什么深谈的机会,卡特先生需要一直应酬,魅影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学生,又没有行动自由。好在老王尔德离开前已经邀请卡特先生到家中小住,机会总是有的。 “我们说定了,明天晚上八点,马车会在北墙外面等我们。啊,激情!激情在我心里燃烧!”身边喋喋不休的家伙握紧双拳喊了一声,又像野马驹一样欢快地跑了出去。 卡特先生宣称自己是为了求医而来到爱尔兰的,这倒不完全是假话。从巴黎出发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左眼时常不适,看东西也像是隔了一层雾一样模糊。老王尔德是眼科和耳科方面的专家,比起法国不知底细的医生,他潜意识里更信任自己的父亲。虽然晚年总是闹出私生活的丑闻,威廉王尔德在医德方面还是有口皆碑的。即使见到了这张脸的真相,他也相信父亲绝不会把病人的隐私宣扬出去。他和魅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这具身体没有鼻柱,无法阻挡灰尘和细菌,让他短而浅的鼻腔很容易感染,而且会影响到与鼻腔相连的眼窝。 魅影上一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没有遇到这个问题,他只是每年都要感冒而已。 当他的眼睛在深感不适的时候,老管家艾伦会帮王尔德·卡顿谢绝访客,然后一边照顾他一边给他一些关于家族情况的补习,比如虽然卡特·德·里奥从六岁起就没有回过家,但是卡特夫人一直对外宣称自己的儿子身体虚弱在别庄疗养。这是一个很能忍的女人,即使生下畸形儿后被丈夫厌弃,孩子又离奇失踪,她还能利用卡特伯爵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时间把整个家族的财政抓在了手里,并且从未放弃寻找自己的儿子。现在卡特伯爵因为酒色过度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卡特夫人的时代指日可待了。 “里奥,夫人现在非常辛苦,如果您能学会帮她分担一些事务,那就太好了。”管家诚恳地建议道。 他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对王尔德来说,最大的目标就是帮助魅影·王尔德平稳地进入角色,融入他的家庭。为此,他已经决心常住都柏林疗养。之于巴黎那边,他考虑得很少。 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奥斯卡·卡佩才有时间追忆一下当年的毕业典礼。一切都平淡无奇,除了他熟识的一个男生不仅没有出现在毕业典礼上,后来也没有去原本申请好的新学校入学。 “该死的!”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恶棍派对!” ---------------- 越是戒律严格的学校,学生私底下就越疯狂。 在波尔托拉学校,‘恶棍派对’在学生间口耳相传,几乎已经成为一项老传统。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参加的。如果一个学生收到了派对邀请,要么他是年级的实权派人物,要么他是实权派人物的跟班。还有一个可能——他本人就是当年派对的‘节目’。 ‘恶棍派对’特别青睐那种形单影只,沉默寡言,却又让人不得不去注意的学生。这些人一旦失态,就特别有乐子。据说派对一开始的时候,男生们会一起喝酒,勾肩搭背,回忆往事,让那个‘节目’不会逃走。然后,等到酒至半酣,女人们都加入进来,恶作剧的时间开始,那个‘节目’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参加过这种派对的人都对派对内容津津乐道,但是却对‘节目’环节讳莫如深,包括‘节目’本人。即使之后停学或者终止学业,他们也不会向其他人说自己派对上的遭遇。 王尔德上辈子也接受过‘邀请’,但是他哥哥早就警告过他有关毕业派对的事,所以他不但拒绝了,而且保证自己在派对开始前都呆在那些人找不到的地方。后来第二天毕业典礼,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没有来的时候,那个阿希礼还对他吹了个口哨。 这一切,现在的魅影当然不会知道。 被王尔德的好友拖上马车的时候,魅影还在思考如何表现才能不让这些学生起疑。但是很快,那些男生的下流话就让他皱起了眉头。在歌剧院的时候,他听过很多脏话,但是这些孩子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词汇还是让他有用肥皂洗他们嘴巴的冲动。 见他一个人正襟危坐,带头的阿希礼撞了撞自己死党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那个地方虽然偏僻,但是离同样在郊区的学校并不太远。当魅影走下马车的时候,他几乎立即背过身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肮脏的味道,像是呕吐物加上厚重的烟酒气味。在一堆七倒八歪的平房里,一栋三层的小楼分外显眼。在底层打过滚的魅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们来的真慢。”一个二十出头,脸色发黄的青年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对列侬说道。他身后跟着个瘦高个,倒是满脸笑容,可惜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鸦片的味道。 “几位少爷要去一楼,二楼,还是三楼?”他殷勤地问道。 “先给我们来点酒,再来几个会来事的妞,咱们一层一层上!”列侬的哥哥对瘦高个吩咐道:“我可是觉得这边好,专门介绍他们过来的,别丢了我的面子。” 众人哄然叫好,争先恐后地往里拥,阿希礼突然怪腔怪调地说道:“奥斯卡,你怎么呆站在那儿呀?怕了?” 魅影站在马车前,淡淡地说道:“你们玩,我要回去了。” “嘿,哟——咱们的王尔德先生怕了?我们可是以为你是条汉子,才叫你来的。”阿希礼的两个跟班一前一后的接近了他。开玩笑,一上来就让‘节目’跑了,大家怎么玩? “奥斯卡,我们难得有机会过来,就是看一看也好啊。”那个还他书的男生见他们僵持,劝解道:“你如果不喜欢这里,待会我陪你早点回去。” 魅影挑眉看了看他,突然出腿,重重地蹬在一个跟班的肚子上。 第7章 第六章 魅影的身手是在马戏团学来的。那时满脸横肉的马戏团长还处在事业上升期,手下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两只脚长在一起的小女孩和一个侏儒。另有三只狗,一只鹦鹉,一条双头蛇等等。那时候团长的心情好得很,并不自己动手打人。当他要惩罚哪一个的时候,就把那个东西和他的爱犬关在小笼子里。魅影和那条大狗同吃同住过漫长的岁月,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攻其不备,避其锋芒,专门捡对方的弱点下手等等生存技能。他打架不是为了摆架子,争输赢,而是为了挣命。所以他打人,也都是往死里打的。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如同打中了一只水袋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个高而胖的男生飞起来了!他挥舞着双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脊背才重重地回到地面上。 三秒钟的寂静。 “f*,你小子!”另外几个跟班终于回过神来,一起前后左右地向魅影包抄过去。但是它们虽然凶恶,心里却已经有了恐惧。魅影稍稍一抬腿,他面前的人就往后闪。 一个男生从后面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死命往后拽,同时尖声喊道:“大伙儿上啊!” to be continued…… 几人立即向魅影冲了过去,他极快地向下一蹲,双手上托,那个偷袭的男生竟然被他举了起来,一个跟头往前摔去,直接把两个同伴撞倒在地上,叠背儿呻/吟. 魅影刚开始还有些顾忌,打到后面已经被激出了杀性。当又一个家伙从侧面用棍子在他肩颈抽了一棍后,他忍痛一把拖过对方,双手一束,已经把他的脖子勒在了肘弯。当年,他用这一招干掉了马戏团里的侏儒,又干掉了那个光杆子团长,手势娴熟得很。只要稍一用力,就能错开对手的劲椎。 “阿希礼!”几个男生惊呼出声,但是没有人敢再上前。魅影盯着他们,慢慢靠到了旁边的墙壁上。 王尔德身形高大,但是疏于运动,筋骨都没有拉开。他刚才那几下,感觉已经到了这个身体的极限。现在唯一的王牌,就是手上的这个家伙。有头脑活络的男生已经开始喊话:“奥斯卡,让阿希礼过来,我们不会再阻止你回去妈妈怀里吃奶了!”同时又又王尔德的朋友急声喊道:“奥斯卡,不要放开他!” 他真是老了,竟然会被一帮小孩逼到这个地步…… 魅影笑了笑,低声说道:“诸位谁不想毕业的,就过来帮他。我记得在校规里,殴打同学和聚众闹事都是退学,更不要说是在妓院门口殴打同学和聚众闹事了。大家好不容易才熬到现在,没有人想缺席明天的毕业典礼吧?” 阿希礼被勒得满脸通红,竟然还有力气接口:“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是庄园主的儿子,但是你呢?不只是退学,连波尔托拉奖都会被收回吧?到时候你就只能到你父亲的诊所去当个牙医了,别担心,我会光顾你的。” 魅影皱了皱眉头,收紧了手臂,阿希礼马上又满脸苍白地蹬起腿来。 “各位忘记学校的公告了吗?”他不再后退,反而拖着阿希礼往前走。“我可是个间歇性的夜游症患者。这个病特点就在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无论做什么,我都不用负责。我只是无辜地迷路到这里来,无辜地在梦中保护了一下自己而已。这一点,卡佩先生会为我证明的。” “不,你这个,你这个混蛋!你们快上呀!揍他呀!”阿希礼大声喊着,但是魅影的目光对着谁,那个人就默默地后退了。 “或者,你们还是想要一个欢乐的夜晚?没问题,只要让这位先生送我回学校就行。” 奥斯卡·卡特的马车刚刚驰上校门外的大路,就看到对面有一辆点着夜灯的马车疾驰而来。两边的马匹昂首嘶鸣,那辆马车里有两个人紧挨着下了车。 “魅……王尔德先生?”奥斯卡·卡特迅速下车,两人中的一个向他走来,而另一个则瘫软在地上。 “卡佩先生,您来的真是太及时了。”魅影似笑非笑地说道。 眼看王尔德上了卡佩家族的马车扬长而去,阿希礼花了很大的努力,才扶着随车的列侬先生站了起来。 “表哥,我一定要,一定要报仇!” “你省省吧。”列侬先生摇了摇头:“你连他一个人都对付不了。” “可是他——” “像他这样的,也不用你去对付。过刚易折,总会有人去收拾这位王尔德先生的。” --------------------------------------------------- “同学们,家长们,今天看到你们站在这里,我真的非常感动。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的造物。我们肩负的不仅是家长的信任,更是耶稣赐予的神圣使命……当他们踏进校园的时候,个头还不到我的胸膛,现在却个个都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小伙子。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年龄,如果十七岁之前他们只需要学习和成长,十七岁之后他们就要懂得如何抉择……”老校长声情并茂地演讲着,很多家长听得热泪盈眶。而学生们则热血沸腾。仿佛经过了这一次毕业典礼,他们就化茧成蝶,振翅欲飞了。奥斯卡·卡特坐在特邀席上,看着‘王尔德’神色肃穆地站在学生群里,心中五味杂陈。这一次,他的父母并没有坐在家长席上,以此作为对‘王尔德’的惩罚。而他很久之前的朋友塞缪尔,本来应该缺席这次毕业典礼的,却好好地站在‘王尔德’的身边。 一切已经开始不同了。 他一口喝干了桌上的红茶,倒希望它是烈酒。 回不去了。 在驶向王尔德庄园的马车里,王尔德和魅影终于有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 “我的全名是oscar fingal o’hertie wills wilde。” “我的全名太长了,三十二岁之前别人叫我歌剧魅影,三十二岁之后别人叫我卡佩伯爵。” “十五天之前,我在剧院的地下室醒来。” “十五天之前,我在男生宿舍醒来。” “在醒来之前我刚刚离开人世。” “什么?难怪你看起来根本不像十六岁……在醒来前我正在做最后的祷告。” “我今年四十六岁,死于1900年11月30日。” “我今年七十二岁,死于1912年11月30日。” “你比我多活了十二年年?” “是二十五年,我比你年长十三岁。” “好吧。我结婚一次,离婚一次,有两个儿子,但是都改了姓。”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你后来……有没有听说过和我有关的人的消息?” “那倒没有,他们再没有像你败诉入狱那么轰动的新闻了。” “……谢谢你。那倒真是件好事。”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魅影叹道:“真不知道像我们这样毫无共同点的人为什么会被互换人生。作为王尔德,我既不能再像从前的自己那样活着,也无法重复你的“未来”。我想你也是一样。”他顿了一下,见王尔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需要对方,因为我们都需要在身边的人毫不起疑的前提下,摸索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王尔德扶住了额头,他知道魅影在暗示什么。虽然他非常希望为十六岁的自己安排以后的人生,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再次出世,但是对方是魅影,这种希望就完全断绝了。对方绝非他能操纵的提线木偶。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低声说道:“请求你,请求你做的比当初的我好一点。多关心我父亲的身体;多提醒我的兄长节制饮酒;保持清白的社会声名,让我的母亲不会再一次蒙受羞耻。只要你能做到这些,你要我怎么做,我都听从。” 魅影点了点头,“我应许你。我对你的要求,和你要求我的一样。除此之外,你可以整理出上一世的那些文章,我都会让它们以王尔德的名字被发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给你的家人带去耻辱之前,你也曾为他们带去名誉。” 王尔德抬头看向对面十六岁的少年,面具下的嘴角显露出一丝微笑。 贵客即将拜访的消息,让王尔德家上下忙成一团。对方是巴黎的累世贵族,要在几天之内把家里收拾得让他宾至如归是不可能了。王尔德夫人只是希望能让客人感受到几分家常的情趣。 “卡佩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她向丈夫询问。 “怎么说呢,意外的亲切吧。”老王尔德回想了一会儿:“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真是伤脑筋,家里的客房简直就狭小得不成样子,而且家具也是拿不出手。装饰倒是可以多放鲜花,但只有鲜花也不行。家里的厨娘只会做羊排,对于鹅肝和蜗牛没什么经验…… “卡佩先生是来求医的,你把他当做以前那些来看病的朋友就行。”王尔德先生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的眼疾如果麻烦,要在医院里住上好些天呢。别折腾家里的佣人了,把他的病治好了,比什么都强。” 王尔德夫人叹了口气:“我总得好好谢谢他呀。如果没有这位绅士,奥斯卡毕业只怕没有这么顺利。学校说他殴打舍监,我真的不敢相信…… “有什么不敢相信的,这次我去学校,他简直犟得像一头驴!这次暑假回来,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第8章 第七章 卡顿先生的马车抵达的时候,正好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天空蓝的没有一丝杂色。这个街区沿路种植了两派高大的梧桐树,盛夏的枝叶正当盛时。马车一路驰过,只见绿荫交错,如同碧玉。 “午安,卡顿先生,不知您的旅程一切顺利?”王尔德家的管家马丁向刚下马车的贵客致意。 “谢谢,很顺利,爱尔兰是个美丽的地方。”奥斯卡·卡特对他微微点头,克制住想要上前抱一抱对方的冲动。 这个管家在他们兄弟出世之前就在家里了。比起仆从,他更像是亲人。这时,魅影·王尔德走到他身边,有点僵硬地上前抱了一下这位素未谋面的中年人。 ‘归家注意事项一:见到管家必须热情拥抱对方。’ “小少爷半年不见,变得像个小大人了啊。”马丁感概地说道,一边领着两人向主宅走去。王尔德夫妇已经从门口迎了出来,王尔德夫人看到魅影蒙得严严实实的脸,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非常自然地寒暄道:“午安,这位一定是卡佩先生。您长途奔波,一定有些疲惫了。我们正准备喝下午茶,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加入呢?” “午安,王尔德太太。非常荣幸能够到府上拜访。我很乐意和贵伉俪一起享受午后的时光。奥斯卡曾经跟我提过府上美味的松饼和红茶。”这是奥斯卡·卡特亲切地回答。 “父亲,母亲。”魅影·王尔德对上老王尔德严厉的视线,不得不拖着步子上前,做了一件前世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给了王尔德夫人一个颊吻。 ‘归家注意事项二:王尔德夫人和两个儿子之间都用吻面礼。’ 说起来上辈子除了被克里斯汀亲过一下,魅影真的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旦靠近,对方淡淡地脂粉气味让他很不自在。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礼节,他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王尔德夫人把右脸凑了过来…… “你这个傻东西,”他咬着牙亲吻第二下的时候,王尔德夫人在他耳边说道:“你父亲不过是要给你个教训,犯得着吓成这样吗?” 魅影:“……” 他发现王尔德的母亲虽然上了年岁,倒是很有几分活泼。 “马丁,带卡佩先生的男仆去客房。艾利,去露台看看桌子摆好了没有。卡佩先生,请让我带您在这个小房子里浏览一番。” “母亲,您去忙吧,我会带里奥去看看我们家的小图书馆的。”魅影插话道。 ‘归家注意事项三:尽可能避免王尔德夫人长时间和王尔德相处。’ 这样,奥斯卡·卡特期待已久的‘回家小住’终于开始了。 ---------------------------------------- 起床后走下楼梯,看到宅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王尔德不由有了一刻恍惚。但是这种恍惚,在看到餐桌边那个正襟危坐的‘自己’的时候,便顷刻不攻自破了。作为贵客,卡特先生当然有晚起的权利。但是作为一个刚刚犯过大错的高校学生,魅影一大早就被‘温柔’地叫醒了。作为一个医生,老王尔德先生深刻了解健康的重要性,并且相信青少年时期正是塑造强健体格的关键,因此对两个儿子都看管极严。他自己经常彻夜不归,却给二儿子制定了严格的暑期作息制度。早上七点必须早读,温习法文和拉丁文,阅读报纸了解时事;晚饭应该和家人一起用餐,不许出去喝酒鬼混。甚至连每天要供应多少肉食,哪一种肉食,他都会对厨娘一一说明。王尔德一直觉得自己毕业后放浪形骸,除了有交友不慎的原因,更有从小被压抑太过的原因。正如他所说的:“节制是不幸的,适量就像顿普通饭菜般那么糟糕,过度才像一席盛宴那么尽兴。” 因此,看到魅影盘子里的全麦面包,单面蛋和蔬菜沙拉的时候,王尔德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见他走来,餐桌边的王尔德夫妇和魅影都站了起来。为了等他,全家人都推迟了吃饭时间。 “日安。”王尔德走到桌边,众人一起落座。他对王尔德太太笑道:“我的房间宽敞明亮,床铺也十分舒适,非常感谢您的款待。” “您喜欢就太好了。”王尔德夫人笑了起来。老王尔德先生咳嗽了一声,对他说道:“卡特先生,我已经通知了院里最好的眼科医生今天上午为您看诊,早餐后我会和您一起前往医院。” “非常感谢。据我所知,您就是此种翘楚。”王尔德心中一紧,视线不由看向魅影。对方正在礼仪周全地切着蛋,好像完全事不关己。 “您过誉了,我不过就是一辈子都在干这一行,比新手多一些经验罢了。最近我们医院新来的一位年轻医生不仅对五官科很有研究,而且对外科也有涉猎。现在的医学院越办越好了,我们这些老人不服不行喽。”一谈到医院,老王尔德立即满脸放光。但是因为太太严禁他在饭桌上讲那些病例和病理,只能往口中灌了大半杯红茶。 想到马上就要展示面具下那张尊容,王尔德顿时食欲全无。他拿着银餐刀无意识地一丝一丝切着培根。王尔德夫人看到了倒是一乐,心想:‘每次奥斯卡遇到难题都喜欢乱切东西,没想到卡特先生也有这个毛病,难怪能投缘呢。这位先生虽然是个大人物,可毕竟年轻,还带着孩子气。’她嫁给老王尔德先生时已经二十九岁,现在和她同龄的女子大都已经是卡特这么大儿子的妈了。对于这个客人,总是奇怪地会泛出母爱来。 等到老王尔德和卡特的马车消失在大路上,王尔德太太忍不住对魅影问道:“你知道卡特先生为什么一直带着面具吗?” 魅影只吃了三分饱,直接答道:“生病,脸毁了。” “我也猜是这样,可怜的孩子。”王尔德太太叹了口气:“他的父母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卡特先生身份超然,医院专门把里克曼医生的时间空出来,以便于他和王尔德先生一起会诊。卡特的老管家做了周全的布置,保证没有任何其他人会进入诊室。 “把面具拿下来,请。”王尔德刚刚坐定,里克曼就直接说道:“卡特先生,我没有隔空看病的本事。” “阿瑟。”老王尔德先生叫住了他,皱了皱眉。天才都有怪癖,这个新人什么都好,就是完全不顾病人的心情。因此他已经接到过很多抱怨了。 “里奥,这里只有我和阿瑟。我可以想你担保,他绝不会把病人的任何隐私说出去的。对我们你不需要隐藏,也不能隐藏。我们最怕病人隐瞒病情,这只会误导和延误治疗。” 王尔德伸手摸了摸面具:“我当然信任您——但是在我拿下它之前,能把这里所有的镜子都收起来吗?” 当他拿下面具后,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魅影小时候能被卖到马戏团,就是因为这样的脸一般人都从来没见过,可以看个新鲜。老王尔德都定在原地,里克曼却只是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不疾不徐地说了起来:“卡特先生,您的眼睛发炎了,而且一直都在发炎。我想这和您的鼻部有关。您这张脸是天生的吧,眼鼻相通,您没有鼻梁,只余小段鼻柱,一旦伤风感冒或者是吸入脏物,眼睛就会感染。这不是眼科一科的问题。只治疗眼睛的话,只怕马上会复发,而且长期用药后会对药物失敏。” 王尔德听他说‘没有鼻梁’的时候已经如坐针毡,下意识地把面具抓在手里,一边听他说,一边想往脸上戴。 “面具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您脆弱的鼻腔。但是您需要定期为它消毒,并且选择最透气的材料。”里克曼直接拿过那片面具,检查了一番。“我有一个朋友擅长骨科,做过几起创伤性毁容病例的恢复手术,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见见他?” ------------------------------------- 这时候的巴黎歌剧院,正经历着一场风暴。 “叫警察来!叫警察来!” “卡洛塔小姐,事情还没有搞清楚……” “还不够清楚吗?这个贱/人往我的漱口水里加料,一定是想要毒死我!”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您不能叫警察。警察一来,剧院的名声就全毁了,公演也演不成了!”剧院经理慌张地劝解。 “她就是要我公演演砸,要所有人看我的笑话!”卡洛塔福至心灵,伸手戳指着和吉莉夫人站在一起,脸色苍白的克里斯汀,“我平时倒是小看你了,为了女主角,你可以要我的命啊!” “胡说,克里斯汀不会做这种事的!”闻声赶来的劳尔·夏尼子爵怒道:“你这是污蔑!” “你这个只喜欢年轻女孩的家伙懂什么?”卡洛塔尖声大叫:“我的保姆亲眼看到她往里面倒了一小瓶东西,如果她是无辜的,就让她自己来试一试!她敢吗?!” 劳尔被她叫得耳朵疼,正想说什么,克里斯汀却冲了过来,直接拿起漱口水往嘴里喷了好几下。 “这下你满意了吧?”她把瓶子往地上一摔,第一次不再温温柔柔地说话:“离我远点!否则我会抽你!” 说完,她激愤难耐地掩着脸跑了出去。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劳尔追到门口的时候,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已经把自己锁在了化妆室里,任他怎么呼喊都不开门,只能听到低低的抽咽声。 劳尔无力地靠在门上,只觉得心都碎了。 to be continued…… 第9章 第八章 我没什么要申报的,除了我的才华。——王尔德 奥斯卡·卡特本来打算多和主人家相处几天,好好享受厨房拿手的蛤蜊汤和苹果派,但是老王尔德一旦进入医院,就立即成为了一个救助病患只争朝夕的实干派。会诊过后,他直接为卡特先生安排了病房,确定治疗日程,让他连回去和魅影商量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卡特先生,阿瑟之前曾经在德国做过五年的外科医生,对□□麻醉手术非常熟悉,之前也接触过五官缺损的病例。他提出来的治疗方案是最新的,但是也是最冒险的。整个过程需要至少一年时间,后面还要根据效果再做新的方案。如果按照保守的方式,您的眼睛有所好转就可以出院了。但是阿瑟和我都认为您年纪还轻,能够从病根上扭转是最好的。”入院的第二天,老王尔德就把三份治疗方案放在他面前。 王尔德皱起眉头:“一年时间太长了,我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是阿瑟的要求。虽然很多病人手术后会选择回家休养,或者直接让家庭医生上门手术,但是他们术后感染的比率较高。您需要手术的区域是高危区,不能冒一点风险。”老王尔德正色说道。 “……手术之后,会怎么样?” “您眼部,鼻部不会再那么容易发炎了。而且从外形上,应该也能有所改善。”里克曼医生在一旁一板一眼地说道。 王尔德顿时抽了一口气:“你是说——” “您的缺损太大,即使术后也不可能和常人一样,而且整个过程会十分痛苦。”里克曼冷淡地对他点了点头:“如果您觉得——” “我同意!”王尔德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睛里简直要泛出泪花来:“我同意!” 魅影在王尔德家等了两天,却等到了卡特先生要常驻医院的消息。贵族的身体情况是绝对的隐私,但是作为‘本人’的魅影,却立即明白了王尔德的选择。 上一世四十岁的时候,他的家庭医生告知他面部外科手术已经有了好几个成功病例,建议他做一次鼻部塑形,被他坚决地拒绝了。那时候他已经完全不外出见人,眼鼻发病的次数也很少。这个手术完全没有必要。不过对现在这位来说,倒确实是十分需要的。 ‘既然这样,我就只能自己去一次巴黎了。’魅影正想着,王尔德夫人却非常高兴地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十天后她将会举办一个大型沙龙,来参加的都柏林名流们都十分希望看到离校返家的小王尔德先生。 “亲爱的,这几天你父亲都不会回家,你大可以出去走走。”王尔德夫人摇着扇子对他笑道:“虽说要你反省,但你这样整天呆在家里,像个女孩儿似的也太过了。” 魅影垂下眼睛,低声道:“好的,母亲。” 由于魅影不熟悉这个城市,就直接让马车夫把他送到了市中心。走在街道上,感受夏日的暖风直接从身边吹过,魅影不由眯起了眼睛。在经过的路人看来,就是一个身材高大,眉目微醺的少年沿着林荫道缓步而行,令人由衷感觉到青春的魅力。他们不知道每当有人迎面走来,都会让魅影直觉地想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都柏林远不如巴黎繁华,却有一种勃勃的生气。法国人觉得英国人是野蛮人,英国人觉得爱尔兰人是野蛮人。不过这种‘野蛮’也自有其可爱之处。在巴黎,人人都试图遮盖事物本身的样子,把它们染上别的色彩,冠上别的名字。但是在都柏林,人们更喜欢直来直往。魅影远远看到街角有一家小店只在门柱上写了‘钢琴’这个单词,不由一笑。 也许是出于对这种极简风格的好奇,这家店成为他在街上闲晃半日后进入的第一家店。由于外面的阳光太强,推门进去的时候魅影有一刻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只听到门上的铜铃‘叮’地一声。 “午安,先生!”一个矮小的男孩迎了上来。 “午安。”魅影把帽子和大衣交给他,终于看清了店里的全貌。 这间屋子并不小,不过因为中间放了两架三角钢琴,一下子就把空间占满了。除此之外,一排一排的立式钢琴整齐地排在墙边,上了一层清漆的木质上既没有描金也没有雕花,十分朴素。 “店主出去送货了,有什么我能帮助您的吗?”小男孩清脆的问道。 “谢谢……我能试一下吗?”魅影看着一架三角钢琴,有些迟疑地问道。 “当然可以。”男孩利落地上前放好琴凳,“这架是新到的布罗德伍德,音质不错。” 魅影一坐上琴凳,顿时觉得十指像是有了它们自己的意志,急不可耐地跑到了琴键上。穿着小牛皮鞋的脚一踩上踏板,就像一股电流穿透了全身。 男孩见他坐下,俯身继续擦拭其他钢琴。随着第一个音符响起,他的手顿住了。 那位客人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每一下压键,都让好像压在他的心上。弹的曲子是什么?巴赫?莫扎特?肖邦?不,都不是,这首曲子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也不是时下流行的那些清浅昳丽的曲子,浓烈的巴洛克装饰风格下,厚浊处惊涛拍岸,寂静处万籁无声,这样的一首曲子应当是名家所作,但他怎么觉得每一个音符都是被即兴敲出的? 魅影已经有许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临死前他身体虚弱,连坐起来都不能。能够用强健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几乎就是梦里的事情。这是他头一回感激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他仰起脖子,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指下的旋律诉说着这种狂喜,而这种狂喜又让旋律更加亢奋。一个高.潮接着另一个,仿佛在向太阳攀升。 男孩手指一松,抹布掉在了地上。他突然发现房间里还有别人:店主带着三位男士站在门口,像雕像一般不能挪动半分。 乐曲从至高处跌下,只剩最后的一个轻响,如同一声叹息,又如同一个没有继续的开始。 那位客人低下头,一手捂住了眼睛。 男孩下意识地觉得,他流泪了。 “打扰一下,先生。请问——”店主刚刚从音乐中惊醒,上前问道。 魅影闻声抬头,店主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惊讶道:“王尔德先生?” ------------ 王尔德默默地看着镜子,镜子里的木乃伊也默默地回视着他。 第一次手术刚刚结束,□□的效用过去后,他疼得几乎撞墙。 “如果卡特先生实在受不了,可以用一点鸦片。”对此,那位里克曼医生毫不动容:“但是鸦片本身就是一种□□,我建议您还是靠意志熬过去的好。” 意志算什么,他都是监狱里蹲过,地狱里滚过的人了,难道还会少了意志吗? 王尔德砰地往后一靠,躺在病床上。 从满脸绷带的轮廓来看,鼻子那里有了一点儿起伏。 但是真的好痛啊。 他默默地躺了一会,决定找点事来做做。病房里干净得家徒四壁,好在老王尔德先生还在桌上放了一些纸笔。 王尔德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写的一个故事: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因为是在流星坠落的地方被发现,自认为是星星的孩子。他长相十分美丽,但是由于嘲笑找上门的乞丐母亲丑陋和贫穷,自己也突然变得很丑陋,从此历经折磨。 “这简直是一个残酷的预言,没有人是星星的孩子啊。”王尔德叹了口气,提笔写了起来。 在他原本写的结局里,星孩终于在困厄中醒悟,最后当上了国王。但是因为磨难太多,他三年后就死了,继任的国王是一个很坏的人。 但是这一次,他想做一点改变…… “星孩把金子递给那个麻疯病人,突然许多人把他们围了起来。他们叫着,我们的国王是多么漂亮啊。”星孩以为他们在嘲讽他,直到看到门口的盾牌,他才发现自己的美貌恢复了。 他看到那个女丐站在路当中,就拼命跑过去抱住她,对女丐说:“母亲,以前我得意的时候没有认你,现在你还愿意接受卑微的我吗?” …… 那个麻疯病人把他拉起来,他说他是星孩的父亲,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国王。那个女丐是这个国家的王后。 “跟我们到王宫去吧,我的孩子。”国王说道,“你曾经救过你的父亲,也用泪水洗过你母亲的脚,你的罪已经被宽恕了。” 星孩吃惊地看着他们,向后退去:“不,国王不会是我的父亲,王后也不会是我的母亲。因为没有任何父亲和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经受像我经受过的折磨。” “我一直以为女丐是我的母亲,现在才知道,我的母亲依然还是那个农夫的妻子啊。” 于是星孩摘下他们给她披上的金线斗篷,摘下他们给他戴上的黄金王冠,推开那些簇拥着他的人群,跑出了王宫。 他回到了收养他的农家,母亲看到他高兴极了,父亲笑得露出了掉了牙齿的牙床,妹妹扑上来抱住了他。 母亲说:“土豆还在锅子里,你一定饿了吧。” 星孩吻了她,吻了父亲,又吻了妹妹。一家人一起吃了土豆,满足地睡下了。 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男孩受的苦太多了,三年之后死去。 他的墓上每年春天都会有新开放的野花。 第10章 第九章 梦想家只能在月光下找到前进的方向,他为此遭受的惩罚是比所有人提前看到曙光。 ——王尔德 老王尔德家最近不太平静。王尔德太太每天都愁眉深锁,但是却不能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困扰: 儿子太天才了,怎么办? 奥斯卡申请成功的都柏林三一学院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好学校了,没想到这几天老朋友日日上门来游说,说让这孩子去上‘那种学校’简直就是毁了一个时代! “这孩子的才能爱尔兰装不下,他的曲子和莫扎特不相上下,值得到国王面前去演奏!你应该送他去全英国,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学院,我保证,他会改写音乐史的!” 本尼先生越说越激动,如果不是抓不到老王尔德,简直恨不得把这位老朋友好好摇一摇,看看他脑子里装了什么! “可是今年的申请早就结束了……而且奥斯卡从小就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啊……”令王尔德夫人大惑不解的正是这一点:作为体面的乡绅,他们家也一直雇佣音乐老师教授孩子钢琴和小提琴,但是两个儿子在这方面都只能摆个样子,连音感都没有多少。 “没!有!天!赋!”,本尼先生几乎在咆哮了:“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如果小王尔德先生没有天赋,我就把贝多芬钢琴谱吃下去!他是一个奇迹!你听懂了么?奇迹!!” 那个午后在店里流淌的音乐仿佛还在耳边,本尼几乎无法相信这样的乐曲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弹出来的。如果夜以继日地练习,年轻人或许可以掌握娴熟的指法,但是音乐中的灵魂却无法矫饰。那种浑厚的质感,深邃的表达,绝不应该是出自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指下。 但是,他不仅是这首曲子的演奏人,更是这首曲子的创作人! ‘天才’! 本尼先生脑中只有这个词汇。 如果不能引导小王尔德先生走上音乐之路,只怕耶稣都无法原谅他吧。 “如果您不反对,我立即带这孩子去牛津的音乐学院面试!你们本来就计划把他送到牛津的不是么?即使面试不成,他还可以回来读他的三一学院!”漫长的铺垫后,本尼终于把他的计划说了出来,“相信我,他绝对会光耀门楣的!” “……那就麻烦您了。”在头晕脑胀的争论之后,王尔德太太决定让自己休息一下。如果只是去试一试,就当到伦敦去旅行一趟,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失败之后,本尼先生总不会再揪着她不放了……吧。 对于去音乐学院求学,魅影倒是没有太深的执着。上辈子他一天都没有上过系统的音乐课,写出来的乐谱照样能被当时的剧院经理天价买下。有句话叫‘到学校里学习知识的都是傻子’,他并不觉得音乐学院能够让他有所飞跃。 比起这个,更让他感兴趣的是本尼先生提到过的‘路径依赖’。 和每一个圈子一样,英国和欧洲的音乐圈子也是非常排外的。如果不是在某几家音乐院校毕业出来的学生,就很难得到这个圈子的接纳。而很多机会,是圈子外面的人永远得不到的。如果莫扎特没有受到过法国皇帝的召见和重用,那么即使他的音乐再出色,要风靡一时还要过好几年。 也许有的音乐家本来就不喜欢出这种风头,但是魅影从骨子里恰恰是一个很喜欢出风头的人。 上辈子由于他的容貌,他在巴黎大剧院里都要蛰伏起来,所有的曲谱都交给别人去歌唱,去演奏。无论他有多么享受观众们如雷的掌声,他都无法像克里斯汀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台上,向那些欢呼的人群鞠躬致谢。 现在他是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家世清白,相貌出众。如果加上自己的歌声和演奏,魅影可以想象那将是怎样盛大的成功。 当然,前提是他彻底给王尔德的嗓子和手指来个集训。 他一向是个很果决的人,在本尼先生来过的第二天,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再见,妈妈,我会很快回来的。”在王尔德老宅门口,魅影对母亲说道。 “再见,亲爱的,到伦敦别忘了看看你的哥哥。”王尔德夫人抱了抱自己的小儿子,又给了他一个吻。 目送着载着老朋友和小儿子飞驰而去的马车,王尔德夫人默默地笑了一下。 “艾米,今天下午卡顿先生的管家又要来拿生活用品了,蓝莓曲奇烤好了吗?”她转身走回客厅,向厨娘问道。 “刚刚烤好,还是热的呢!”老艾米乐呵呵地回答。上次把饼干送过去之后,卡顿先生托人带回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作为答礼,除此之外,不但送给夫人一枚她一直想要的琥珀胸针,还给厨房里的每个人都发了一便士的赏钱。 现在,这位慷慨的先生已经是全体佣人心目中最英俊的人了。老艾米上个礼拜日特意为他祷告,希望他在医院里一切如意,万事顺心。 奥斯卡·木乃伊·卡特并不知道她的祷告,事实上,他现在全身都要发霉了。 比沉闷的苦夏更可怕的,就是连续不断的雷雨。 即使每天都换绷带,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脸又痒又粘,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雪上加霜的是,昨天晚上他把写好的稿子放在桌上,结果狂风一起,连着笔一起被风卷到窗外去了。那叠稿纸包括他《石榴屋》的四篇童话,还有《快乐王子》,《巨人的花园》,本来是打算编辑成册让魅影拿去发表的。但现在不管是谁捡到,都不会相信这些东西是小王尔德先生写的了。如果照计划出版的话,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丑闻来。 他拿起一块蓝莓曲奇,从绷带的缝隙中塞了进去。真不知道魅影一年后看到他鼓鼓的小肚腩,会有怎样的心情。 “卡特先生,换药的时间到了。”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了,里克曼医生推门而入。 “今天怎么是您来——”王尔德问到一半,看着里克曼右手托盘中的稿纸顿住了。 “已经消过毒了,您可以安心保留。”阿瑟·里克曼把托盘放到他的桌上。 “真是太感谢了!”王尔德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别人可能会对纸上的内容感兴趣,但是这位医生是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吧? “不用谢,听王尔德院长说您这几天感觉不是很好,我来为您做个检查。”里克曼淡淡地说道,一边放下左手的托盘。 拆绷带上药的过程不比包在里面好过多少,里克曼医生一边检查手术刀口的愈合情况,一边淡淡道:“您是怎么想的?” 王尔德:“……?” “让快乐王子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送给穷人,您是怎么想的?” 王尔德:“……!” “为了那些穷人,一定要把最好的朋友留下来,让它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样残酷的故事也能叫做童话吗?”里克曼手下不停地为他包上新的绷带,一边严肃地说道。 “可是燕子是自愿的。”王尔德辩解道。 “那是因为它无法拒绝快乐王子的要求!”里克曼愤怒地说道:“以友情胁迫自己最重要的人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死去,真是太狡猾了!燕子本来早就可以飞到温暖的地方去,却最终死在他的脚下,这种可悲的‘殉道者情结’和圣经里的那些故事没什么两样!” 王尔德:“其实这本来就是……” “您是一个好作家。”里克曼突然说道:“一个好作家,总是能写出让人怎么想都难以接受的作品。” 王尔德愣住了。 里克曼一边为他的绷带做最后的固定,一边说道:“您的视角非常独特,好像是一个生活在成人世界里的孩子。您能接触到各种光怪陆离的颜色,却不能理解它们,只能把所有的困惑涂抹在您的稿纸上。” “我非常喜欢您的故事。”他最后说,“希望您能够写出更多的东西来。” to be continued 第11章 第十章 伦敦牛津音乐学院 “抱歉,我们的招生已经结束了。” “可是,亚当教授——” “本尼,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重大发现。一个牙医的儿子……你真是在爱尔兰呆得太久了。唉,看看他的手指,哪怕从十岁开始一星期弹一次琴,一次弹半小时,也不会有那样的手指!” “但是他确实——” “本尼,你应该知道,我们是英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我们的校舍,设施,师资和学生,都是全英国最好的。” “我当然知道!” “但是就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所以不能让一些不那么好的成员加入进来,影响了整个学院的声誉。”亚当教授偏过脸,和蔼可亲地对魅影说道:“王尔德先生,你能理解吗?” 魅影微微一笑:“当然,我能理解。” “好的。我们学院的事务很多,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就不多奉陪了。”亚当教授站了起来,本尼沉声道:“亚当,只要你听他弹一曲……” “既然教授很忙,我们还是告辞吧。”王尔德却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 “日安,祝您心情愉快。” 走出办公室,两个人一路无言。本尼许下了重诺,却是这样的结果,着实有些心灰意冷。 ‘明明说好有一个生源是让我推荐的……亚当一定是拿去给别人了。刚才那种迫不及待赶人的态度,显然是不希望奥斯卡有什么表现。’ 魅影一边走,一边低头打量自己的手。王尔德身量颀长,手当然也不小。五指修长笔直,只有笔茧,没有琴茧,不显关节,确实不是练琴多年的手。幸好小时候有过基础,手指拉开,弹起来还不至于十分不便。 但是即使是前世,他的双手也只是微微的有些关节突出和茧子罢了。他从来不需要像一般的学琴者一样一首曲子练千百遍,基本只要看过曲谱,指随意走,三五遍就可精熟。根据手来选钢琴师,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笑话。 “抱歉,奥斯卡。如果你想回都柏林的话,我们下午就动身。”两人走到街上,本尼先生一边招呼马车夫,一边闷闷地说道。 “不,本尼先生,我想在伦敦走一走。”魅影抬了抬脸上不存在的面具,驻足答道。 --------- 王尔德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笑面人》,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叹了口气。雨果是他唯一不抵触的写实派作家,虽然他写的也是华服下丑陋的一面,但即使丑陋的事物在他笔下也有一种独特的浪漫主义情怀。现在再读这本书,让他觉得那位笑面人简直是魅影的翻版,出身贵族,被害落入马戏团。如果不是靠自身拼出一条路,魅影的结局一定不会比他更好。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以他和魅影上一辈子的经历为素材写小说,编成话剧、歌剧。当‘王尔德’上庭受审的那一幕来临的时候,他简直可以想象观众们会怎样屏住呼吸,十指交握。一个隐藏在堂皇歌剧院中的影子,却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人们也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情节。 他几乎不假思索,拿起一只笔就写了起来: 一圈牛油烛烧得如同一朵朵金子做的郁金香,围绕着寂静的舞台。西里尔苍白如玉的脸在烛光下泛出一层细瓷般的蓝色。她躺在台上,卷曲的头发贴住了红唇。双眼是失去了光彩的绿宝石。 蓦然,小提琴一声鸣响,男主角低沉厚重的唱腔响彻了整个剧院:“死神!请停顿你的脚步,请倾听我的恳求。她是我今生的爱人,有幸死在了如此美丽的时候,请您看顾她的美貌,不要让它在棺木中凋零。让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依旧能掀起棺盖亲吻她的红唇——死神!” “bravo!”观众席上传来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幕布缓缓垂下,前排的绅士淑女们纷纷上前向两位主演投掷玫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在朋友的簇拥下走上舞台,收获了一波更加狂烈的掌声。 他的笑容中有三分得意,七分戏谑。俯身用鞠躬来答谢观众。人群久久不散,又拥着他向外走去。每个认识他的人都想上前恭喜他,每个不认识他的人都渴望能跟他握一握手。“我就知道这部戏会顶成功的!奥朗德,你真是个天才!” 这个人对众人微微颔首,眼睛却稍稍往上一撇。在顶层的贵宾包厢里,有一个影子一闪而逝。 …… 王尔德放下笔笑了起来,鼓起的脸颊立即被绷带绷紧。如果让魅影来给他上辈子的歌剧莎乐美谱曲,会有怎样的篇章?他放下案头的稿子,转手在一页白纸上写下了salome几个字母,立即文不加点地写了起来。魅影暑假一过就要去三一学院了,如果写得快,还来得及让他给作个曲。 ------------------------------- 魅影是在伦敦一位夫人的沙龙上,魅影见到了王尔德的兄长威廉。他和王尔德的轮廓很像,都是大个子,正是少年裘马的时候,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燕尾服,五官都显得比别人大些,露出一种得意洋洋的神色。 威廉比王尔德大两岁,在父母那里都饱受了作为长子的宠爱,毫无弟弟那种内向的性格。他平时不喜欢在家,总是和朋友玩乐。而老王尔德和太太对他也较少管束。因此他早早地从家中出来住在好友家里,打算开学前一周再回去。 远远地看到魅影,威廉就大步走了过来,一边宏亮地说道:“奥斯卡,真高兴你也来了!伦敦的天气怎么样?”一边说一边自己笑了起来。 “简直不能更好了!”魅影说道,一边和这位初次见面的“兄长”拥抱了一下。 他感受到青年结实的臂膀,却想起了他早逝的命运。 威廉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惊奇地说道:“奥斯卡,不过两周没见,你怎么拘束起来了?”他们兄弟虽然差着岁数,但是一直读同一个年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会有点摩擦。他看不上奥斯卡那种喜欢搞‘绝世而独立’的孤高范儿,奥斯卡对他整天呼朋引伴也不大看得上眼。两个人相亲相爱的时候少,互开嘲讽的时候多。以前他像这样夸张地打招呼,奥斯卡即使不甩开他,也不会给他个好脸的。 魅影有点懵。回王尔德家老宅的时候,老王尔德夫妇都没有对他提出过什么疑问。没想到第一个察觉的是这一位。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但是也无法更正,只能凭着猜测演下去:“你今天穿得这么老气,知道的说你是我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爸,我可不得拘束点儿?” “屁!”威廉顿时来了劲,“要是父亲在这儿,你敢这么说话?你没进成牛津也别拿我撒气呀。进了三一学院,我俩还得做三年的同学呢!” 魅影知道自己扳回来了,对这种青少年的相处模式感到深深地疲惫:“母亲给你写信了?要不你也到牛津去转一圈,让人家把你留下,别老是让人说和弟弟同级同校!” “你小子,当初要不是为了照看你——”威廉顿时咬牙切齿,但是往门口一看,立即说道:“安静点,那不是露易丝公主的女官吗?” 魅影望向门口,本来三三两两的宾客们此时都向一个目标靠拢,使得中间的那位中年妇人十分显眼。她大概四十上下,穿戴精致考究。两个年轻姑娘跟在她身后,不时地扫视一下大厅里的人群。 “难道是公主殿下要来?”威廉顿时整个人都亢奋了。路易丝公主今年22岁,至今云英未嫁。作为维多利亚女王的公主中最美丽的一位,她在伦敦社交界犹如月亮一般。尤其是拒绝和几位外国王子联姻后,女王放话说要为她在本土贵族中择婿。之后凡是有她出席的宴会必然场场爆满。 魅影见他满面红光,不由一笑。他前世虽然闭门不出,但卡特家族和法国皇室常有事务往来,并不以皇亲贵胄为奇。何况这位露易丝公主即使下嫁英国贵族,也只会在名门中挑选,和威廉这样的爱尔兰乡绅之子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大厅门口突然一静,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高挑健美的青年女子缓步走入。她身着便装,面容端正,神情肃穆,而陪在她身边的就是这场沙龙的主人。显然,这位就是露易丝公主殿下。 之前众人纷纷攘攘,公主出现之后,场面反而安静下来。公主一落座,附近的座椅立即被占满。威廉也想去抢占一席之地,被魅影拉着在外圈坐下了。 “早知道这场沙龙可能会有皇室参加,没想到是露易丝公主!”威廉激动地对魅影耳语道。 “公主会什么会变装来参加沙龙?”魅影低声问。 “露易丝殿下热爱艺术,是画家和雕塑家。这次沙龙会展出几幅意大利画家的新作,我猜殿下就是为此而来的。”威廉对自己的消息灵通非常得意,“殿下可是第一位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公主呢。” 魅影点了点头。这时,举办沙龙的子爵夫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诸位,殿下今天莅临就是为了体验一下艺术沙龙,请大家勿需拘束。离赏画还有三刻钟,不知哪位绅士或者女士愿意为我们弹奏一曲呢? 第12章 第十一章 大多数人发现他们从未后悔的事情就是他们犯下的错误,但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王尔德 此话一出,厅里顿时一片低语声。请宾客在宴会或者沙龙上演奏本是寻常,之所以不雇佣专业的琴师,也是为了给年轻人一个展示才艺的舞台。但是此刻有路易斯公主在座,事情顿时就显得不同。演奏的好,给殿下留下深刻的印象,说不定以后能够有助于前程。但是如果出了错,就不只是贻笑大方了。 何况公主莅临,子爵夫人必然有所布置。如果公主是专门来看看沙龙上的几个贵族子弟的,那么其他人上前演奏就十分没有眼色。因此虽然跃跃欲试的人为数不少,却没有一个敢第一个站出来的。大多数都仰起脸面露期待地望向大厅左侧的三角钢琴,祈祷能有人出来举荐自己。 “既然夫人要求,我就献丑了。”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排众而出,朗声说道。他一出场,连威廉的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对魅影说道:“之前我就觉得今晚来的名流也太多了,看来是早就安排好的。这一位是西摩公爵家的长子,以后一定能袭爵。今天来头最大的就是他了。” 魅影微一点头。其实以王尔德兄弟的身份,要拿到今晚沙龙的邀请函并不容易。如果不是老王尔德之前为威廉朋友的叔叔看过病,他们连进来做人形布景板的机会都没有。当侍者把邀请函送到他与本尼先生下榻的旅店时,本尼先生简直恨不得把那张卡片吃掉。 “值了!这趟伦敦来值了!牛津不录取你也没关系,这可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这种沙龙上面如果能结识几个朋友,一定能让你受益无穷!”本尼先生也算是都柏林中产阶级中的佼佼者,但是事业做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要向上就难了。一堵隐形的墙横亘在他面前,半辈子都无法逾越。 魅影有前世的经历,当然清楚其中的弯弯道道。不过他更清楚从这几年开始,英法的贵族都日渐式微,因此对结识贵人并不热切。“路易斯殿下多半不会欣赏这位的。”他低声对威廉说道。 “因为他的麻杆身材?”威廉问道 “不,因为他明显已经准备好了。”魅影摇摇头。同时,西摩先生终于向路易斯殿下行完了礼,开始弹奏。 “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旁边有人低呼道。 魅影点了点头,这首曲子对琴师的要求较高。第一段速度快,左右手需要以不同的节奏型急速配合,难得西摩先生能弹得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偏差,人群中已经传来惊叹。 魅影望向路易斯公主的侧脸,她端坐如常,面无殊色。 西摩先生起立向听众致意的时候,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而,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却没有什么表示。 西摩先生之后,又有两位贵族子弟为大家演奏,都是指法娴熟,难度中上。然而就是因为弹得太流畅也太标准了,即使最捧场的宾客也渐渐有了昏昏欲睡之意。子爵夫人已经向侍从打了一个手势,让他们去准备赏画前的茶点。 然而,第三位演奏者还没有归座,魅影突然站了起来。 他虽然年轻,但是个子高大,这么一站分外醒目。整个厅堂甚至都为之一静。威廉惊愕道:“你干什么?快坐下!” 在公主面前,人人都想表现一下自己。但是谁都知道一旦太过冒进,自己分分钟就会变成新鲜出炉的笑话。 魅影不但没有坐回去,还往前走了两步,和路易斯公主正面相对。威廉看着他的背脊,双眼一张,背后突然无端地汗毛直竖起来。 奥斯卡什么时候重修过礼仪课了?他不是一直微微弓着一点肩膀的吗,怎么突然有了这么挺拔的站姿? “殿下,能允许我为您弹奏一曲小调吗?” 魅影直截了当地提出。 他看起来如此地镇定而又理所当然,好像这些人之所以在此刻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要听他的曲子。 “当然。”路易斯公主微微抬了一下下颌。 “他是谁?” “以前从来没见过。” “乳臭味干的毛小子。” “是哪家的?” 魅影在钢琴前坐下的时候,到处都在窃窃私语。 他微微一笑,手指隔空抚了一下琴键,随即重重地按了下去。 当那些贵族子弟轮番献艺的时候,魅影就已经想到了他谱写过的一个片段。 在剧本里,有一个叫瑟琳娜的女孩天生丽质,当地的小伙子百般追求,却难以获得她的芳心。 这其中有一段女声独唱,用以表现女角的内心。瑟琳娜不断地自问自答,这些小伙子有的家境富裕,有的相貌英俊,为什么她一个都不喜欢? 因为她所求的不是一个条件优秀的配偶,她寻求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 能让她摆脱现有生活的机会。 后来,瑟琳娜错爱上了一个游吟诗人,一分钱都不要就跟他走了。那个恶棍在三个月后就抛弃了她,从此她只能在贫困中挣扎度日。 这位路易斯公主既然是皇室中第一个要求去高等学府学习的人,想必和瑟琳娜会有相通之处。 魅影的手在琴键上跳跃,眼中却出现了瑟琳娜在舞台上放声歌唱的样子。 “我不渴望金银珠宝,我也不爱听甜言蜜语。 请把玫瑰花带回去吧,它们另有主人。 我不喜欢这些,我更喜欢冰雹,闪电和暴雪。 每当大雨倾盆,就像是在邀请我到海边戏耍。 高耸的悬崖,是我儿时的乐园。 你所寻找的不是我。 我所追求的也不是你。” 当魅影深深呼出一口气的时候,那些围坐的绅士和淑女们仿佛才想起来怎样呼吸。 这是怎样的旋律啊,既不精致,也不优雅,但是却让人的心跟随一个个音符起落,有一种别开生面的鲜活。 路易斯公主的坐姿已经从正坐转为斜靠,脸部微微外侧,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是毫无疑问,这个无名小卒的乡野乐曲,已经远远胜过了之前三位的庙堂之音。 魅影站起来微一躬身,就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时,他也特别能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有激赏,有疑虑,有恼怒,有好奇,但是唯一面露惊恐的人,就是坐得笔直,死死地瞪着他的威廉·王尔德。 魅影心里微微一沉,脸上却显得一无所知。这一个月的顺风顺水,让他和王尔德都忘记了一件事:即使他们两都因为离家日久而不会被父母识破,但是‘奥斯卡’巨大的变化却瞒不过同一个生活圈子的威廉。 他镇定自若地坐下,看着身边的威廉又想攻击又想逃走的样子,烦恼中却又生出一丝安慰来。 终于有人能够发现了。 这时,路易斯公主对子爵夫人说道:“我今日略感不适,就先失陪了。” “可是,画展——”子爵夫人吃惊地问道。这次的几幅画都十分杰出。公主过来也是为了看画,怎么忽然说要走? 然而路易斯公主没有多解释什么,起身带着女官径自离开了沙龙。 ---------------- 王尔德一开始动笔写《莎乐美》,当年的那些词句和新的灵感一起汹涌而来,简直无法自已。他在书桌前从白天写到晚上,等到来查房的护工没收了他的写作工具,拿走了油灯,他就在床上用指尖在被面上书写。 莎乐美出场前,那些士兵和年轻的军官的对话几乎是被他用飞一般的连体字写出来的。他闭着眼睛也能描述出莎乐美的模样:她就像是白色玫瑰花的影子,映着银白的容貌;她美白的双手,犹如在天空飞翔的白鸽。它们像白蝴蝶,它们就是白蝴蝶。(1) 美丽到了极致就是一种不幸,它会招来世间的一切罪恶,它也会引诱世间的一切罪恶。 “你会为我这样做的,奈拉伯斯。你知道你会为我这样做。明天,当我的轿子通过大桥时,我会透过面纱望着你,我会看着你,奈拉伯斯,我会对你微笑。看着我,奈拉伯斯,看着我。啊!你知道你会满足我的要求。……” 王尔德用手遮住眼睛苦笑起来。这是从地狱回到人间后的第一次,他那么清晰地想起了波西。 莎乐美的涂了金粉的眼皮下金色的眸子,先知约翰如同象牙雕像一样的身躯,都化作了公园长椅上波西撑着下巴,对他俏皮浅笑的样子。 他曾经用自己的作品成就他,用自己的前途取悦他,用自己的牢狱之灾给他提供一首新诗的素材,用自己的妻离子散向他求得一次重修旧好的机会。和年轻的情人一起出现在脑中的是法庭受审时的屈辱,倾家拍卖的心痛,被判劳役的绝望,和母亲的死亡。在他的□□于巴黎旅店中咽气之前,他的灵魂早已经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朽木。 他毁了他,而他竟然不恨他。 比起这种献祭般的自毁情节更可笑的是,前世就比他年轻许多的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波西),此时还有两个月才会出生。 万般纠缠,皆为虚无。 第13章 第十二章 巴黎 “那位夏尼子爵又来了?”剧院经理费尔明撑着额头问道,一夜的宿醉让他精神不佳。 “可不是,天一亮就让门童通报了,我记得他昨晚是两点多才走的吧。”坐在一旁的安德烈手里还握着酒杯,礼服的前襟上淋淋漓漓地尽是酒渍。 “我们不如给他专门安排个房间,让他在剧院常住得了。”费尔明哼笑了一声。 “只要他愿意再加上一倍赞助,不要说一个房间,哪怕给他一层楼都没问题。”安德烈悠然地说:“不过子爵大人的府上可不缺房间,就是缺个女主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举起酒杯饮尽。 清晨七点,对于教堂的修士已经不早了,但是对歌剧院的演员们来说,还刚刚是收工后各自回房休息的时间。克里斯汀已经换了布裙,卸下浓妆,在晨光的照耀下,眼下的青色和眼中的血丝无所循形。她从会客室的门口走进来的时候,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让劳尔一下子跳了起来。 “克里斯汀——” 她抬起眼睛对他微一凝望,随即低下头去。 “克里斯汀,我已经和经理说过,下一场不会再让你演配角了。”劳尔走到她面前,柔声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就直接回绝掉,你天生就是应该做主角的。” 克里斯汀看着精神焕发的竹马,低声说:“劳尔,你下次能晚一点来看我吗?我很累……” “我知道!我知道!你太忙了,应当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劳尔心痛地说道,一边忍不住伸出胳膊虚搂住她的腰。在他看来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她下一秒就可能疲惫过度倒在地上。 克里斯汀最近的确很累。这几个礼拜剧院排出的新剧都不尽如人意,不再如同以前一样场场爆满了。费尔明和安德烈就增加演出的场次,以便多卖一点票。他们选中的剧本大多是一个男士周旋在众多美女之中的情节,内容极其媚俗。已经红了很多年的卡洛塔总是演剧中的妻子,而刚刚初绽头角的新人戴小姐(克里斯汀)当然也不能被浪费,他们就指定她演出情妇的角色。 克里斯汀容貌过人,唱腔婉转,演戏又非常投入;再加上卡洛塔每次上台都有意打压她,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倒真是演出了人戏不分的境界,让全剧增色不少。但是这样一来,先前她第一次演出时塑造的那种天真纯洁,一往情深的少女形象也就毁于一旦。因为演得太好,很多来看戏的贵妇甚至真的把她代入了生活中那些丈夫钟爱的交际花,对她不再追捧。她们很快就发现有一位身份高贵的年轻人不但对克里斯汀的演出每场必到,而且演员一谢幕就捧着一大束花往后台休息室钻。 “那个克里斯汀,听说就是夏尼子爵的情妇呢!”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样的谣传不胫而走。而继续每日驱车前往歌剧院,到半夜凌晨才会回府的夏尼子爵无疑向整个巴黎证实了这个谣传。 “真是好运气,他不过就是个新晋的子爵,倒是轻轻松松就把那个美人儿到了手。”和夫人团不同,不少绅士对这个奇闻有自己的解读方式。“那个戴小姐一看就是刚刚入行的新人,嫩得出水,歌又唱得那么好,以后想必会大红。如果夏尼子爵几束花和礼物就能获得佳人垂青,我为什么不行呢?” 很多类似的传言,梅格和吉莉夫人都不敢告诉克里斯汀。但是从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克里斯汀就已经直觉不对了。 昨天晚上,劳尔离开之后,她刚走出化妆室,就被一个陌生男人堵住了去路。 “戴小姐,请等一等,我有一样东西想要送给您!”他一边叫着,一边把手中的一个盒子凑过来。 这时候走廊里只有演员们,听到那个人这么喊,不少人发出调侃的笑声。 “谢谢您……”她习惯性的答了一句,随即就被对方盒子里的东西闪了一下眼。 那不是常见的花朵和糖果,而是一挂红宝石项链。除了辅链上的水晶,链子正中的三颗红宝石都有拇指大小,在昏暗的走廊上都火彩非凡。 她一愣的功夫,那个男人已经拉起了她的手:“戴小姐,我爱慕您很久了,想请您出去吃个宵夜,不知道您愿意吗?” 那人的手心粘腻而滚烫,像火钳一样握住克里斯汀的手腕。那一刻,她几乎尖叫出来。 她已经不记得梅格是怎么击退那个家伙,并且把他赶出后台的了。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人汗津津的手心抓过的地方,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 ‘我该怎么办,父亲。’ ‘音乐天使,您在哪里?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听到您的声音了,连您也抛弃我了吗。’ 从晚上到天亮,她坐在床边,大睁着眼睛,全身冰凉。 她一直都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活着。父亲死去时她只有七岁,被送到歌剧院的芭蕾舞团之前,过得都是小姐一样的生活。可是那些温暖的过往,都跟随父亲一起被埋到了地底。作为一个孤女,她所有的财产只有一个放着父亲画像的相框。她很快就学会了怎么用冻上的水洗脸,怎么脚趾甲都劈了依然优雅地跳跃。 如果不是特别能吃苦,得到了吉莉夫人的关照,也许她根本等不到长大,就会夭折在某一个严冬。 当音乐天使出声指导她的时候,克里斯汀感觉父亲又回来了。那个人虽然从未露面,对她的庇护却毫不遮掩。他是她的老师,她的守护神,她的同伴,她的父亲。他教会了她如何练声,如何歌唱。剧本里的典故,他一一为她讲明。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克里斯汀,你的脸色苍白。”劳尔放在她腰间的手终于收紧了,像抱着一只离群的燕子。 她茫然地伸手回抱住他,心中却并不喜悦。 --------------------------------------------------------- 由于路易斯公主提前离开,整个沙龙也变得虎头蛇尾起来。几乎没有人真正有心思欣赏子爵夫人展出的意大利名画,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刚刚闯了祸的小王尔德先生身上。 侍从总是消息灵通的,下午茶的时间一过,这位举止失当的年轻人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因为他的气质和礼仪,不少宾客之前以为他是某一个隐世贵族家的公子。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不由大跌眼镜。 一个爱尔兰医生的儿子,竟然敢下伦敦最炙手可热的几个贵族子弟的面子,倒是十分有最近鼓吹‘自由主义’的那些人的风范。可惜有资格参加这个沙龙的人,没有一个喜欢他们。 邀请威廉兄弟参加宴会的是他们的同学,一位小贵族的长子。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把威廉带到了一间休息室。 “你弟弟可把我害惨了!得罪了三个世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如果父亲知道了,今天回家我得脱一层皮!” 看着好友愤怒地咆哮,威廉的思维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已经到云层之外去了。 “他不是我弟弟。” “哈?他不是你弟弟,难不成是我弟弟?奥斯卡是不是疯了,他如果弹的差也就算了,现在这样怎么收场?” “他不是我弟弟!!”威廉突然火上心头,一把推开好友,大步跑了出去。 魅影站在一副半人高的画作前,尽管有不少目光窥视着他,身周却空无一人。威廉粗鲁地拨开挡路的侍从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给我过来!” 魅影现在人高马大,比威廉还要高些。他微微往后一侧,拉开了威廉的手。 “你——”威廉立即发现对方的身手与奥斯卡也是天壤之别。那家伙白长了个大个子,却整体埋首在故纸堆里,连架都没怎么打过。 “别在这里动手,让父母为我们蒙羞。”魅影沉声道:“回去再说。” 这是,背后有人唤道:“王尔德先生?奥斯卡·王尔德先生?” 魅影和威廉同时回头,看到子爵夫人款款走了过来。 她虽然年过四十,但是身材依旧窈窕,颇有风韵。她看着魅影微微一笑,神态却十分郑重。 “夫人。”魅影伸手随意理了理被威廉拉歪的领口,低头问道:“您找我吗?” 那一刻,子爵夫人竟然觉得心口一荡,面上也无端地烧了起来! 面前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举手投足却完全不像是一个小辈。他有一种自然天成的优雅,又闲适得如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散发出一种权贵的香气。子爵夫人阅人无数,能拥有这样的气场的却寥寥无几。更不用说这个人还如此年轻,如此高大,如此英俊,哦! 子爵夫人的手指拽紧自己的蕾丝袖口,突然感觉年轻了二十岁。 “您……您刚才的演奏真是精彩极了。”进入社交后的第一次,她伶俐的口齿居然结巴起来:“路易斯殿下的侍从刚刚送来了请柬,邀请您出席五天后温莎堡的晚宴!” 子爵夫人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非常清晰。站在不远处的两位小姐震惊之下,直接握着扇子轻呼起来。 魅影微微低头,双手接过那封盖了蜡封的请柬,顺手托起子爵夫人的手腕,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亲吻:“merci, ma dame.”(谢谢您,我的夫人.) 第14章 第十三章 自从《快乐王子》之后,里克曼先生就成了王尔德的忠实读者。他的法语非常好,因此虽然《莎乐美》是用法语写就的,他也能顺畅地读下去。他阅读的时候,就是王尔德绑上新的绷带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因为换药时,里克曼会仔细地把药涂到他还缝着线的眼窝和鼻柱上,还要仔细检查内外有无发炎,是否愈合顺利;皮肤和肌肉长合情况;新骨是否还在原位。这个过程对王尔德来说非常疼痛,时常免不了涕泪交流。里克曼医生不得不用吸水的棉布覆在上面,避免泪水浸润伤口。 这样的折磨过后,王尔德就只能像被痛打了一顿一样躺着,什么也做不了了。 书桌旁,里克曼正在轻声诵读他今天的手稿: “莎乐美跳着七层纱之舞。 希律王喊道:‘啊!太美了!太美了!你看她为我跳舞,你的女儿。过来这儿,莎乐美,过来,我会给你任何希望的赏赐。啊!我对舞者的赏赐丰厚。我要重重地赏赐你。我会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说吧。 ’ 莎乐美跪下了:‘我希望现在能给我一个银制的盘子,里头装着……’ 希律王大笑着说:‘银制盘子?当然,银制盘子。她太迷人了,不是吗?你希望盘子里头装着什么?噢,甜美可爱的莎乐美,你比所有犹太王国的女儿更美丽。你希望银制盘子里头装了什么东西给你?告诉我。无论你的愿望为何,我都会给你。我的宝物属于你。你要什么,莎乐美? ’ 莎乐美缓缓地站了起来,抬头答道:‘约翰的头。’” 里克曼停了下来,王尔德素来最喜欢给读者制造惊讶,纱布下的脸不由得意一笑,随即扯到伤处,痛得哼哼起来。 里克曼倾身过来查看,见他露在外面的一双微微发黄的眼睛转来转去,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里克曼低声说。 王尔德却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读下去。 里克曼就着摇晃的油灯,继续诵读:“ ……一只巨大的黑色手臂,处刑人的手臂,从水牢下伸出来,提着银色的盘子,里头装着约翰的头。莎乐美立刻抓着它。希律王用他的外衣盖住他的脸。希罗底得意地摇着羽扇。拿撒勒人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啊!你总算要承受我吻你的嘴了,约翰。好!我现在要吻你。我要用我的牙齿,如同咬着水果一般地吻你。啊,我现在要吻你……但为何你不看着我,约翰?你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睛,充满愤怒与轻蔑的双眼,现在却紧闭着。你为何要闭着眼睛呢?睁开眼睛吧!为何你不看着我?难道你怕我吗,约翰,所以你才不敢看着我?…噢,我多么地爱着你呀!我爱你,约翰,我只爱你……我希求你的美丽;我渴望你的身体;无论美酒与鲜果,都不能满足我的需要。……啊!为何你不看着我,约翰?如果你看着我,你就会爱上我。很好,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爱情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伟大。人们应该只要考虑爱情。’”(1) 里克曼再次停顿,王尔德直觉地感到一丝不满。里克曼的嗓音就像是大提琴,当他用心地诵读那些由自己的手写下的语句时,似乎有一种神气的魔力,能让王尔德忘记脸上的创痛。 “怎么了?”他含糊地问道。 里克曼摇摇头:“我曾读过海涅的《阿塔·特洛尔》,也记得福楼拜的莎乐美,您的这部作品却可以让我把它们统统忘记。” 还不等王尔德美上一回,他话锋一转:“您的莎乐美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女人。” 王尔德:“……pourquoi”(为什么?) 里克曼叹道:“最初的莎乐美,只是受到其母的驱使,借用继父的爱慕杀死其母所恨的先知。她没有什么个人意志,也没有灵魂。在您的《莎乐美》之前,她只是故事发展的必要道具罢了。但是您的莎乐美,却是一个带着原罪的,活生生的女人。极致的美丽,狂野的欲/望,可怕的执着,狠毒的心肠,残酷的天真。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一个女士该有的,我几乎以为您写的是巴黎的某个名媛了。” 王尔德低声说:“您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不喜欢这种寒毛直竖的感觉……但是确实非常美,您的文字有一种妖异的美,让人见之不忘。”里克曼放下稿子,看了看怀表:“您该休息了。我明天再来看您。” 王尔德有一些不舍。自从被关进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能够聊几句的就只有这个死板的家伙了。 “您总是急匆匆的,真抱歉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 “没关系。”里克曼拿起油灯,对他说道:“您是受欢迎的。” 房门轻轻地关上了,王尔德闭上眼睛,却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 “卡特大人,恕我打扰!”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敲响了房门:“巴黎的电报,卡特伯爵病危了!” 老卡特的情况相当严重。 他在一个高级妓院喝得酩酊大醉,为了一个西班牙□□和另一个客人起了争执,愤怒之下热血上头,中风了。送回家后不久就全身瘫痪,口吐白沫,神父已经在老宅里随时待命。 这样的丑闻卡特夫人本来想压下来,谁知道第二天,就有族亲以卡特伯爵的名义向法院上诉,控诉对方犯有杀人罪。 与卡特先生争风的是一位下议院的议员,身份不高,却是首相的死忠。这件事情明显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但是如果卡特夫人再撤回诉状的话,情况会更加不利。 何况,伯爵一倒,整个家族就失去了明面上的主事人。为了防止有人乘机作乱,在这个当口作为长子的卡特·德·里奥必须立刻出现在人前,平息事端。 很快,这间特殊病房就拥挤起来。闻讯而来的不只有里克曼医生 ,还有常驻医院的院长老王尔德。遇到这种情况,理当连夜出发赶回巴黎,但是王尔德还在康复期,老王尔德和里克曼不得不对他做一个会诊,来判断他是否能够马上出院。 从进入病房开始,王尔德就没见过自己的脸。(当然在此之前他也完全不想看到那张可以cos万圣节面具的脸。)但是绷带再度拆开之后,老王尔德把一面镜子放在了他面前。 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 王尔德眯起眼睛,镜子里面那个猪头是谁? 之前他眼眶周围和颧骨上本来紧贴着颅骨的皮肤鼓鼓地肿了起来,依然蒙着一块纱布的鼻子似乎稍微有了点起伏,但是依然让王尔德只看了一眼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一直以为没有比骷髅脸更可怕的东西了,现在他发现更可怕的是注了水打过补丁的骷髅脸。 “您刚刚手术完不久,要月余才能消肿。”见他看起来十分消沉,老王尔德安慰道:“手术非常成功,下一步我们就可以给您加长鼻柱了。” 王尔德默默地往后一仰躺平:“您还是帮我把脸包起来吧。” 里克曼医生问道:“院长,本来卡特大人还有一周才拆线,现在怎么办?” 老王尔德皱起眉头:“从爱尔兰到巴黎路途遥远,卡特先生来不及赶回来拆线。阿兰,你愿意去一趟巴黎吗?” “可是这里的病人——” “这里的病人有我。”老王尔德略一沉吟,“卡特先生的状况离不开医生,我们做的手术别人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除了你之外,我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老王尔德在医院呆了大半辈子,早就习惯了世情百态,来来去去的病人不过是客户,他已经很久没对其中的某一位这么上心了。不知道为何,虽然与这位卡特大人才相识一月,老王尔德却感觉认识了他很久,总是不经意地会加以关注和照拂。 里克曼看了看王尔德的脸,淡淡应道:“好。” 王尔德对着里克曼艰难地笑了一笑,老王尔德说道:“卡特大人,您的管家已经把马车和行李都准备妥当了。您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就可以出发。” “谢谢您,王尔德院长。”王尔德对他点了点头,又抬头说道:“不知道您能否替我发个电报给令郎,告知我去巴黎的缘由?” 没有魅影,他就是赶到了巴黎也是一抹黑啊。 此时在伦敦,魅影正在试穿翌日温莎堡宴会的礼服。在伦敦社交,每个场合都有不同的衣饰,这套衣服还是皇室的御用裁缝上门量体后赶制的。 ……………… 路易斯公主指名要请奥斯卡·王尔德在宴会上演奏。这使得半个伦敦都对这个名字好奇起来。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娱乐皇室的小丑,还是位未来的新贵。 魅影端详着镜中尚未长成的大男孩,心中有些忧虑。他绝不会在温莎堡怯场,但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也不能表现得太过老成。 到底要显示出几分修养,几分莽撞;几分才华,几分狂傲,几分通达,几分拘谨……如何把握好其中的尺度,才是最难的。 不知道为何,这几天他心里总是不安。威廉的纠缠和即将到来的宴会都不算什么,魅影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某件事情。 to be continued…… 第15章 第十四章 温莎堡距离伦敦不远,因为贵族赶晚不赶早的生活习性,魅影喝完下午茶后才登上前往宴会的马车。 从都柏林到伦敦是他两辈子的第一次旅行。刚到伦敦的时候,作为一个典型的巴黎人,魅影还在心里默默腹诽过‘这就是伦敦’?但是当马车驰过一条条街道,经过西斯敏斯特大教堂,一路离开主城区后,他却突然领会到了一些出游的乐趣。 正值盛夏,温莎镇笼罩在一片葱茏的绿意中。一层薄薄的乌云让阳光软暖得恰到好处。他靠在车窗上,听到飞鸟在枝头鸣唱互答,看到泰晤士河的流水微微闪光。几只绿颈的鸭子在河上嬉戏,似乎有意无意地跟着马车游动,突然一个俯冲埋首于水下,整个不见了踪迹。魅影第一次发现原来空气是有气味的,那是一种草木在夏季独有的味道,时不时还融入了蔷薇的芬芳。 魅影微微闭上了双眼,突然觉得有些困倦,那是一种非常舒适,非常悠闲的困倦。如果不是时间有限,他甚至想让马车停下来,到河边的草地上去躺一会儿。 卡特家族在巴黎有好几处宅子,近郊的风景也不是不如这里。但是那时候魅影因为容貌的关系极少外出,连主屋前的玫瑰园都只是隔窗看看。再加上诸事繁杂,竟然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消闲的心境。 和魅影共坐一车的侍者本来十分看不上这个被路易斯殿下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爱尔兰人,料想他今晚必会出丑。但是一路上对方对他们高规格的服侍视若平常,又意态洒脱,似乎毫不把这场晚宴放在心上,倒是让人摸不透他的底细了。 晚上进入戒备森严的主干道之后,路上的马车才渐渐多了起来。夕阳西下,给日不落帝国的皇家官邸镀上了淡淡的金红颜色。 走果灯火辉煌的长廊时,魅影心中突然泛起一丝遗憾。如果是王尔德本人在这里,他此刻一定会十分高兴吧? 亚伯特亲王去世后,伊丽莎白女王就常住在温莎堡。她定期会举办家族晚宴,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由于是家宴,站在门口迎宾的就是威尔士王子及王妃。魅影远远地就听到礼仪官中气十足的唱名声: 阿尔弗雷德王子及王妃到——; 阿瑟王子到——……” 鹤立鸡群引人注目,鸡立鹤群也同样醒目。魅影举步踏入的时候,那个礼仪官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为魅影引路的侍从上前和他低语了几句。 “王尔德先生,礼仪官说您应当和乐团一起从侧门进。”少顷,侍从小步走了回来。 魅影这样站在门口,已经引起了不少皇亲的注意。那位侍从赶紧向他打手势,要把他带去侧门。 但是魅影却抬起手向他微微一压,径直走进了大门。 威尔士王子早已看到了这个面生的青年,此刻将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礼仪官。魅影将请柬夹在拇指与手掌之间,对威尔士王子躬身行礼,然后直起身说道:“晚上好,殿下。我是路易斯殿下邀请的客人,奥斯卡·王尔德。”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威尔士王子闻言一怔,厚重的胡须微微翘起。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魅影,见他虽然还面带稚气,举止却又十分老成,觉得颇为有趣。这位王尔德先生虽然初涉社交,但每一个细节都符合规矩,可见路易斯也是用了心思了。 自从路易斯公主向女皇报备了王尔德这个名字开始,就有不少人猜测他是公主相中的夫婿人选。虽然对方出生平民,又年龄偏小,但是路易斯殿下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此时这位王储见到了王尔德本人,倒是有几分将信将疑了。 他侧头对身边的亚历珊德拉王妃大声道:“吾爱,这位就是路易斯邀请的王尔德先生。” 亚历珊德拉王妃偏头作倾听状,随即对魅影笑了笑。她身量高挑,鹅蛋脸,五官柔和,却非常的沉默。 宾客的排序向来是按照尊卑。因此魅影进入休息室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头济济。沙发上,柱子旁,阳台上,茶几边,都有先生女士们在低声谈笑。不过多是女士与年轻的男孩们。 魅影见几乎所有的独立空间都已满员,正想走到窗户边看看外面的景致,之前出席沙龙的那位女官已经迎了上来:“晚上好,王尔德先生。殿下请您过去。” “谢谢您,夫人。”魅影说着,感到周围多了几道好奇的目光。 女官带着他一路穿过三四个房间,推开了一扇门:“陛下,殿下,王尔德先生来了。” 魅影微微提了一口气,迈步走进房间,保持视线略微低垂,以免和女王平视。随即止步,深深地鞠躬。 女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请走近些。” 魅影又向前走了三步,坐在侧面的路易斯公主笑道:“母亲,这就是我和您提过的王尔德先生。” 女王没有说话,王尔德觉得她似乎在审视自己。 良久,女王才说道:“你到伦敦多久了?” 魅影答道:“刚到几日,还未有幸参加陛下的接见会。” 女王又问道:“据说你的钢琴弹得不错,有意到牛津求学?” 魅影有些惊讶:“是。” 女王淡淡道:“不错。”随即做了个手势。自有女官上前带领魅影缓步退下。 出了房门,魅影不由皱起眉头。刚才的觐见中,虽然女王始终语调平和,但是显然对他并没有什么好的观感。恐怕路易斯公主对他的青眼,让女王有些担心了。 他又随女官回到原先的休息室,过了一会,便有侍从前来宣布开宴。 进入宴会厅的顺序是按照来宾的身份决定的。当魅影走出休息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我是再次更新的分割线---------------------------- 也许是由于是家宴的关系,这一晚的菜肴比魅影预期的要好一些。烟熏鲑鱼肉感韧而滑嫩,味道鲜甜;羔羊排腐熟得恰到好处,比魅影上一世在巴黎光顾的英国餐馆里好得多。鹿腰肉配土豆饼有些偏咸,不过土豆饼外层香脆,内里酥软,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佩恩泡芙口感一般,核仁蛋糕每一口都充满了核桃的香味,把之前口中的油腻都冲淡了许多。 女王坐在餐桌遥远的另一头,魅影身边是敬陪末座的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她们相互在上菜间隙轻言细语,他就一心一意地用餐。隔壁的老太太似乎觉得这个大男孩十分可爱,对魅影笑了好几次。 宴至尾声,年轻的阿尔弗雷德王子起立举杯祝女王健康,满席的宾客轰然应和,一直神情严肃地女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时,坐在女王身边的路易斯公主开口说道:“母亲,今天我邀请了一位来自爱尔兰的客人,他的钢琴弹的很出色。不知道母亲能否让他为我们演奏一曲?” 维多利亚女王看了女儿一眼,心中有些不快,她生育了九个子女,前面三个女儿都代表英国嫁入它国皇室,只有这个老六年纪一大把了还待字闺中。女王不是没有动过继续和别国联姻的念头,但是路易斯几次相亲都不理想,性格以一个女孩儿来说又太有主见了,只怕到时候亲没结成,倒成了仇家。 为了这个女儿,女王也是操尽了心,既然不愿外嫁,就在本国的贵族中为她挑选。没想到刚刚给她安排了一个沙龙,她就把三个候选人的面子落了一个干净,倒去抬举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爱尔兰小子。 年纪最小的贝亚特丽斯公主此时笑道:“母亲,那天姐姐从沙龙回来之后,连宫廷女官都对沙龙上的演奏者赞不绝口呢,我也想听一听。” 女王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既然他来自爱尔兰,那么就让他弹个爱尔兰的曲子吧,我们也听个新鲜。” 立刻就有女官把这个指令转给魅影。他听到女王的要求之后,心中暗暗犯了难。 温莎堡的宴会和上次子爵夫人的沙龙不同。沙龙上他随便弹点什么都没有关系,说是爱尔兰的民乐也不会有人追究。但是女王点名要听爱尔兰的曲子,他如果弹了一首别的冒充爱尔兰小调,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魅影毕竟是法国人,又在音乐上非常挑剔,不是世界名家的作品,他都懒得去看一眼。此时要他来一首原汁原味的爱尔兰曲子,倒是让人有些头痛。 “王尔德先生,休息室的钢琴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先去试音,二十分钟后为陛下演奏。”女官催促道。 “那么就请允许我先行告退了。”魅影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每一首能够和爱尔兰搭上关系的曲子,面上泰然自若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向女王的方向鞠躬后和女官一同离开。 他一走,贝亚特丽斯公主就看着姐姐笑了起来:“那位先生就是你遇上的钢琴家吗?个子这么高,看不出只有十七岁呢。” 路易斯公主默默地斜了她一眼。随即被女王的眼睛一扫,又低头继续啜饮了。 to be continued…… 第16章 第十五章 休息室的格局已经有了改动,长沙发和靠椅都被摆成了两圈半圆,一架原木嵌花的三角钢琴被安置在露台之前。魅影一看到这架钢琴,心中的忧虑立即被抛到了脑后。他以一种唯恐唐突佳人的小心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一边向女官询问道:“这架钢琴,难道是——” “这正是陛下所用的布罗德伍德钢琴。”这位女官观察了半个晚上,第一次见到这个特别的青年露出符合他年龄的表情,话音里不由带上笑意:“它琴身上的镶嵌和雕花都是鲍尔多克先生亲自设计和制作的,之前来访的外交大使都对这架琴赞不绝口。” 在微黄的烛光下,三角琴上的花鸟镶嵌图案色泽明艳,细腻入微。但是魅影在意的不是这些。他迫切地想试一试能够被皇家御用的布罗德伍德钢琴,音质会有多么出色! 这种被贝多芬,李斯特,莫扎特所钟爱的钢琴,在魅影上辈子离开巴黎歌剧院,又终于上手了卡特家族的冗杂事务后,已经是一琴难求。他曾经重金购买过一架桃花心木制作的‘布罗德伍德’,可惜由于前一任主人疏于内部保养,那架琴已经无法弹出美妙的音乐了。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左手轻轻地一敲琴键,立即被那低沉圆润的低音所捕获。此时,女王的宴会,富丽堂皇的休息室,即将来临的演奏,站在身边的女官和侍从一瞬间都从他的眼前消失了。魅影眼中只有自己的十指,和这架钢琴。 他十指翻飞,先快速地弹了一段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又转调开始肖邦的圆舞曲。果然,无论是a小调还是g大调,琴身随心而走,圆转如意,一个个音符如同碎琼乱玉般从指下奔涌而出,比他能想象的更加绝美! 随行的女官已经惊呆了,在她眼中,魅影的手几乎连成残影,指下的乐曲似乎熟悉,又似乎全然陌生,却令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个刚才还显出一点青涩,略带些紧张的青年一坐到钢琴前,就像一个国王回到了自己的国土,又像一个久旱的旅客终于发现了甘泉。 魅影全心全意地弹奏着,甚至不去细想自己弹的是什么。在无数重重叠叠的音符之间,他突然抓住了一点东西。对,就是这个旋律,就是这个,下沉,拖长音,再上升—— 《伦敦德里小调》! 二十分钟过得飞快。几乎就在魅影停下的同时,休息室门口传来礼仪官驻杖击地的声音,“陛下驾到。” 休息室里所有的人立即起身肃立,魅影还没从刚才那种身心俱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维多利亚女王已经缓步走入。两位公主跟在她身后,接着是其他的十数位皇室成员。由于王储妃亚历山德拉脚步缓慢的关系,和当先的女王那一队拉开了距离。 女王的脸色依旧平淡,坐在正对着钢琴的一张沙发上,语气却温和了不少:“坐吧。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启禀陛下,是罗力戴尔欧卡汉的《伦敦德里小调》。(1)”魅影恭谨地答道。 女王点了点头:“我好像听到过这首曲子。” “陛下,这首曲子在爱尔兰很普遍(popr),几乎每个人都会唱。”魅影感觉钢琴还在轻微地嗡嗡鸣响,不由伸手虚覆在琴键上。 “这首曲子似乎有歌词吧?”女王调整了一下坐姿,第一次正眼看向魅影:“你会唱吗?” 魅影微微一怔,随即说道:“遵命,陛下。” 他之所以知道这首曲子,是因为前世有一个园丁是爱尔兰人。魅影经常听他反复哼唱同一段曲调,询问后就记在了脑中。 他对先后坐下的听众再次鞠了一躬,面对着黑白琴键缓缓吸了口气,随即手腕下沉,开始弹奏。 刚才休息室里还有低语声,女子裙裾摩擦的悉悉索索,茶杯碰到几案的闷响,首饰勋章相碰的轻吟。 但是琴身响起后,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序曲过后,魅影手下不停,开口低声唱了起来:“ 月亮当空,照射大地明亮如镜, 云淡风轻,秋高又气爽。 在这个优美撩人的秋夜里, 想起了遥远的故乡,家乡的母亲。 啊!母亲呀!我最爱的母亲, 您爱家乡,却更爱着我们, 为了我们明天有光荣的前程, 引导着我们奔向旅程。”(2) 此时,他身后的露台之上,一轮明月当空悬挂。伴随他浑厚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直接响在众人心上。 威尔士王子手中的怀表垂了下来;玛丽王妃目光梦幻,双手交叠在胸前;路易斯公主的手指在扶手上悄悄地挪动,仿佛她的手下也有一架钢琴。 天籁之音。 在这样的歌声下,布罗德伍德钢琴的音色也只能作为配乐。唱到第二遍时,魅影停下弹奏,开始清唱。当唱到“母亲啊,亲爱的母亲”时,他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卡特夫人鬓发斑白的面容,心头无端一酸,从未有过的强烈思念突然涌起。巴黎的母亲,此刻在做什么呢?魅影自苏醒之后,从未如此想赶回巴黎。 歌为心声,当他的歌声停下的时候,仿佛还有未尽的余韵留在空中。魅影再次站起身,对女王弯了弯腰。 维多利亚女王舒适地靠在沙发靠背上,嘴角带着一丝浅笑,看了魅影一会儿,缓缓鼓起掌来。 掌声越来越密集,整个休息室掌声雷动。 阿瑟王子和贝亚特丽斯公主甚至站起来鼓掌。 魅影再次鞠躬,定制的礼服绷出他线条分明的腰背,年轻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忧郁。 威尔士王子惊叹道:“王尔德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吃惊的年轻人,你的母亲一定会为你骄傲!” 注: (1)《伦敦德里小调》英文名字是londonderry air,是来自北爱尔兰伦敦德里郡的一个小调,和伦敦没有关系。 (2)这个小调刚开始没有词,因为很受欢迎,后来有几个版本的填词,这里用的是和场景最符合的一个版本。 to be continued…… 第17章 第十六章 当魅影在堂皇的大殿里演奏的时候,王尔德一行刚刚在风雨中抵达威尔士的安格尔西岛。他们从都柏林乘渡轮出发后,海上就起了风。王尔德是个旅行爱好者,没想到魅影的身体竟然晕船。即使是在头等舱,船身一颠簸他就晕眩不已。下船的时候如果没有里克曼医生和管家马丁的左右扶持,他几乎无法用自己的脚踏上陆地,脸上绷带之外的肤色已经惨白得和绷带不分彼此了。 “卡特先生,即使时间紧迫,您也不能继续赶路了。”坐在马车里,里克曼皱着眉头说道。“我建议在本地借宿一晚,明早动身。”王尔德扶着额头斜靠在软垫上,“可是巴黎那边……” “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状态如果执意硬撑,只怕还没到多佛尔海峡就倒下了。您在发低烧。”里克曼冷冷地说道:“那只会耽误更多的时间而已。” 王尔德感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脸上的伤口也阵阵灼痛。其实对那个血缘上的‘父亲’,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相信魅影本人也不会把他当回事。他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行为会改变这件事的走向。 魅影前世从未离开巴黎,似乎是很顺利地就继承了爵位。但是从卡特夫人发来电报来看,现在卡特家族的情况并不乐观。卡特夫人是知道他治疗的进程的,如果不是事态危急,她绝不会在他尚未痊愈的情况下要他赶回巴黎。 “大人,里克曼医生说的有道理。”马丁管家也劝道:“您是卡特公爵的法定继承人,这一点没有人能够质疑。但是如果您倒下了,才会有真正的麻烦。听说前面不远处就是老牛头酒店(yeoldebullshead),大人就在那里休息一晚吧。“ 王尔德点了点头,心中叹了口气。 刚从巴黎大剧院地下室醒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现在,才发现魅影这具身体有多么糟糕,简直是千疮百孔。虽然身形高大,看起来毫不单薄羸弱,但是幼年时期留下的暗伤一直存在,加上先天不足,稍有劳累就见了颜色。 他前世儿时就跟随父母到处游玩,少年游历希腊,青年周游美国,不管路途多么艰辛,都能保持旺盛的精力。相比之下,魅影可以说是一开始就拿了一手烂牌。然而前世魅影安乐长寿,他却横死异乡。 “明早转道伦敦。”王尔德对管家说道,“我必须去接一个人。”反正到了伦敦再去巴黎也没有绕多少路。 “是,大人。”马丁应道。 车前传来一阵狗吠声,马车已经驶进老牛头酒店的前院。 “晚上好,先生们,在这样的天气旅行真是够受的。”一个年轻人候在马车旁,吩咐伙计为他们牵马,撑伞,提行李。 他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王尔德下车的时候露出那张缠满绷带的脸,他的笑容也没有半分变化。 “可不是。”马丁难得地抱怨了一句,对他说道:“我们要最好的房间。” “没问题,今晚没有什么客人呢,房间都是空的。”年轻人爽朗地笑着。 一进酒店,众人都精神一振。本来以为这种乡下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旅馆,没想到里面看起来十分不错。外面闷热潮湿,大堂里却十分干燥舒适。木质地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干净得一尘不染。家具摆设都不是贵重的材料,却颇有几分风雅。 年轻人带他们上了二楼,打开几间房间的门,微笑道:“这就是鄙店最好的房间了,不知道诸位需要几间?” 已经有机灵的伙计点亮了房间里的油灯,他们可以看到每套房间都很宽敞,外间放着桌椅沙发,内间是卧室。 “这里还过得去。”马丁说道:“两间上房,四间仆人房。请给我们准备一些热水。” “乐意为您效劳。”年轻人躬身回答。 王尔德发现最南面的那套房间门口挂着一个木框,绷着一块绣了字的棉布,不由留意了一下,轻声读道: “我们得到生命的时候附带有一个不可少的条件;我们应当勇敢地捍卫生命,直到最后一分钟。”(1) 他心中微微一动,身边的年轻人已经说道:“这是查尔斯·狄更斯先生住过的房间。家父非常喜爱他的作品。两个月前得知先生的死讯后,就请人把书中的语句绣出来挂在房间里。” 王尔德走进了那个房间,果然看到四壁上都有这样的木框。在书桌前的木框里绣着:“你要爱着就像从来没有被伤害过,你要舞蹈着就像从来没有人在看你。”(2);窗边的木框里则写到:“不公道的本身,对于每一个慷慨和心理正常的人就是一种伤害,是最不堪,最痛苦,和最难忍受的事;正因为如此,许多清白的良心饮恨以死,许多健全的心为之破碎,越是明白他们自己无罪,越足以增加他们的痛苦,越使他们没法忍耐下去。”(3) 看到这里,一阵悲伤突然席卷了他的心。王尔德从前也读过狄更斯的小说,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在法庭上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无罪,可是出狱之后,他却意识到自己有罪的。 “我就住这一间。”王尔德说道。 里克曼立即选了隔壁的房间,很快随行仆人就拿出行李中的物品把室内布置得更加舒适。这时,落地钟的指针已经走到十二点了。 “你的伤口发炎了。”解下绷带,里克曼开始用酒精棉花清理创口,“作为一个医生,我觉得你应当立即住院休养。” “阿兰,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王尔德咬牙忍着痛,低声说道:“我非得赶到巴黎不可。” “你有兄弟?”里克曼开始上药。 “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王尔德想了想答道。 如果不是只有魅影一个继承人,卡特夫人自然会选择更好的。 里克曼垂下眼睛,仔细处理每一条缝线周围的伤口。因为体质关系,卡特先生的愈合能力比一般人要差很多,在别人身上几天就能收口的刀口,他现在都未长合。 这样的他到了巴黎,又能做什么呢? 里克曼默默地为王尔德换上新的绷带,拿出水杯让他喝了些热水,又把桌上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倒掉,王尔德已经昏昏入睡了。 ----------------------我是吃药的分割线----------------------------------- 一夜之间,王尔德家的次子就成了伦敦社交圈的新贵。一个受到女王接见,参加过温莎堡家宴的年青人,整个伦敦的大门都会为他打开。 宅了半辈子的魅影第一次领会到‘盛情难却’的滋味。从皇储以下,简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派人排着队给他送请柬。如果他每场都去的话,起码需要两个月。就连本尼先生都成了热门人物,魅影还没有离开温莎堡,牛津音乐学院的院长已经带着入学通知书亲自来登门拜访了。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这种喜悦并没有传染给王尔德先生的胞兄。 “威廉,这是你今天买的第九个银十字架了。” “是的,我还需要几瓶圣水。”威廉一边把十字架递给男仆,一边问店主:“你知道大蒜在哪里卖吗?” “威廉,你够了!”离开店铺,他的同学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你的弟弟,奥斯卡的成功就这么令你难以接受吗?这对你可是好事呢!” “你才是够了!”威廉·王尔德一把推开他,愤怒地说道:“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要是他是王尔德,我就把十字架都吃下去!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 喊完,他甩开同伴向卖大蒜的方向大步走去,只留给对方一个寂寞的背影。 对于威廉来说,奥斯卡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弟弟。从这个家伙出生的那一刻起,威廉的‘独子’身份就结束了。母亲也许对他期许多一些。但是每当摇篮里的小恶魔又开始哭的时候,母亲都会飞快地赶到他身边。而自己哭起来却只会得到父亲的训斥。 “威廉,你是哥哥!” 这是威廉童年最讨厌的话,没有之一。 奥斯卡像一个小强盗,抢走了他的父母,他的婴儿床,他的玩具,而他竟然还要照顾他! 随着两兄弟长大,性格差别越来越明显,年龄差异却越来越淡薄。奥斯卡和他就成了一对对照组。 威廉知道很多人更偏爱他,但是也知道奥斯卡有他所没有的,独特的能力。从那个家伙六岁起,见到落叶就会黯然一会儿,还会把花瓣做成书签,老是神经兮兮地说自己要做阿基琉斯。 奥斯卡的人缘一直不好,但是当老师都开始注意他的文章的时候,他的人缘又突然好了起来。 威廉为此郁闷过很久。 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哥哥,奥斯卡天生就是他的责任。他决不能让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顶替掉! to be continued…… (1)、(2)、(3)——查尔斯·狄更斯 第18章 第十七章 宴会结束后,魅影受到威尔士王储夫妇的邀请,在温莎堡的上区得到了一个房间。 “王尔德先生,亚历山德拉王妃非常喜欢你的演奏,希望明天能够再听你弹奏一曲。”传话的侍从如此说道。阿尔伯特亲王死后,维多利亚女王对政事都渐觉无味,现在帝国的实权都渐渐转到首相和王储手中,对于下一任英国国王的要求,魅影当然不能拒绝,也不会拒绝。 亚历山德拉王妃是一位绝好的听众。魅影弹奏的时候,她总是坐在最前排,侧耳倾听,全神贯注。从她的姿势,魅影可以肯定这位英国未来最尊贵的夫人一定听力受损。只有部分听力丧失的人才需要这么努力地去‘抓捕’声音。 他连续弹奏了几曲不同风格的曲子,有的缓慢,有的明快,有的低沉,有的高亢。从王妃神情变化中,魅影很快了解了哪一个音域是在她能够比较轻松地听到的,哪个节奏对她来说较为舒适。然后选取这一类的曲子演奏。 “您是我所听过的最温柔的音乐家。”在他即将离开温莎堡之前,亚历山德拉王妃对他说道:“为皇室演奏的琴师都要想尽方法突出自己的技巧和天赋,只有您会弹奏这些简单的曲子,只为了让我听到它们。” “承蒙殿下的夸奖,”魅影答道:“弹出的音乐的意义,不在于我,而在于您。” 王妃笑道:“无论是您的音乐还是您的谈吐,都让我无法相信您是如此年轻呢。” 魅影行礼退下,跟随侍从乘上来时的马车,离开了逗留三日的温莎堡。 在马车上,他才有闲暇咀嚼了一下亚历山德拉王妃的话,并为之出了一会儿神。 作为魅影,他是巴黎大剧院里不详的幽灵,是恶神的化身,是死亡的使者。作为卡特伯爵,他是隐世的古怪贵族,没有仆人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温柔’来形容他。然而,他审视了自己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作温柔的东西。 他们在傍晚抵达了伦敦的旅店,魅影刚刚弯腰下车,就在旅店门口看到对面驶来了一样非常眼熟的东西:标有卡特家族族徽的马车。 本尼先生兴冲冲地从旅店二楼跑了下来,一心想要和王尔德分享在温莎堡做客的荣耀;获得音乐学院入学邀请的喜悦;对未来美好的展望,但是他明明从窗口看到了路易斯公主的车架,赶到门口后却连王尔德的影子都没见着。 “王尔德先生托我告诉您,他有急事要去一趟巴黎。”旅馆的门童揣着一英镑的小费,满脸喜色地说道。 本尼先生想起房间里堆了一桌子的请柬,顿觉眼前一片黑暗。他本来计划乘热打铁,让魅影打入伦敦的上流社交圈。现在他这么一跑了之,是要把各大名门都得罪个遍吗? 他愤怒地转身上楼,决心给老王尔德写一封长信。 魅影已经无暇顾及伦敦的交际了,见到缠满绷带的王尔德的一瞬间,那件一直在心里却抓不住的事情突然明朗:老卡特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卡特家族这样的庞然大物之中当然也有千姿百态地拉帮结派,利益纠葛。有些事藏在繁荣昌盛的表象下,就像冰河底层的暗流,一到时机就会破冰而出。 上一世,魅影借助自己的在巴黎大剧院的便利,把危机遏制在爆发之前。但是这次,那个人想必已经出手了。 魅影在马车的颠簸中闭上眼睛,一张早已模糊的面孔慢慢清晰起来。略长的脸型,有些鹰钩的鼻梁,黄绿色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简直就是老卡特伯爵的翻版。 “母亲,这一次你会怎么做呢?”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原本王尔德和里克曼两个人对面而坐,马车是比较空的,但是魅影一上车,空间就逼仄起来。而且有医生在场,王尔德心里有再多的疑问也不能问出口了,难道他要去问一个(看起来)十七岁的少年:“你来说说我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不幸的是,到法国的渡船上,王尔德再次晕船,又发起了烧。他一天前刚拆了线,可谓病来如山倒,整个人都烧迷糊了。里克曼把随身携带的各种外敷口服的药剂都用上,不断为他更换绷带,也不过是暂时控制住情况而已。魅影倒是没有十分惊慌,他对自己的身体太了解了。前世这样的小病小痛一年也要来几回,但他也活得不比谁短。 这时,卡特夫人派来接应的人马终于赶到勒阿弗尔和他们会合了。 卡特家族在勒阿弗尔置有私邸,一行车马就以病号为重,在那里安顿下来。卡特夫人派来的人不少,除了她的心腹理事之外,还有一队装备齐全的骑手。 魅影一看到那些穿着狩猎服,带着猎刀和□□的队伍,心情就沉重起来。这是卡特夫人手中最得力的一队私兵,轻易不现身人前。一旦出动,就表示情况已经坏到了生死攸关的程度。 那位理事简短地和马丁管家交谈几句,就找上了里克曼医生。 “感谢您一路上对大人的照料。现在情况紧急,请问您能让大人在三天内退烧,摘下绷带出现在人前吗?” 里克曼俯视着这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淡淡地说:“不能。” 王尔德的脸还没有消肿,手术疤痕清晰可见,而且那张脸依然让一般人无法直视……更糟糕的是他已经陷入昏迷,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地躺在床上,只会嘟囔一些类似:“西里尔;维维安;波西;萨乐美”之类的名字。大概在梦境中还在构思他的文章。 里克曼坐在卡特先生的床头叹了一口气,看他那一脸倒霉相,丑得挺可怜的。 他本以为王尔德到了祖国会受到更好的照顾,谁知道那些人简直就是来催命的。看来传说中的贵族无亲情还是颇有道理。 理事先生是这么转述的:“夫人说大人如果三天之内不能出现在巴黎,就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了。” 因此,即使王尔德已经病成这样了,这位理事和马丁先生仍然达成了一致:他们只在旅馆稍作休息,马上就连夜上路。 至于里克曼医生?里克曼医生只是一位请来的医生而已。 里克曼走到窗前,看到了魅影单人匹马绝尘而去的背影……他与老王尔德共事多年,向来都钦佩这位前辈的品格,但是他的小儿子似乎略差啊。再这么关键的时刻,他竟然留下一句‘另有要事’就弃友而去。即使里克曼不指望一个少年能做什么,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这是众叛亲离了啊。 这群人似乎把极大的希望寄托在卡特先生身上,不过要里克曼来说,他们的愿望只能够落空了。 傍晚,拖着昏睡中的王尔德,里克曼正式开始了他的法国之行。现在他们不在原先那辆奢华的马车上了,换成了一辆浅棕色的常见厢型车。车里倒是布置得还好,感觉颠簸反而比之前那辆还要小些。 也是王尔德命不该绝。第二天早上在碌碌的马车声中,他竟然自己清醒过来了。开口就问道:“阿兰,魅——王尔德先生呢?” “王尔德先生另有要事。”里克曼用手测了一下他的额温,“据说我们今晚就能到巴黎了。” 他是在德国学的医,对法语十分一知半解。能够从那些骑手那里听懂“晚上,巴黎”这两个词,还要感谢儿时的家庭教师。 王尔德舒了一口气,用干裂的嘴唇艰难说道:“那就好。” 然后他就安然地挺下去继续躺平了。 里克曼拨开几缕散在他腿上的棕黑色的头发,感觉这可能是自己最操心的一次出诊了。 巴黎歌剧院已经许久没有新闻了。费尔明和安德烈花了大钱买了两个剧本,但是演出却并不成功,演员们的状态也低迷起来。不少老观众都向他们询问之前的那位写《汉尼拔》和《浮士德》剧本的先生是不是离开了。 “我终于理解前任经理为什么要给那个幽灵那么多钱了。” 躺在经理室的沙发上,费尔明无精打采地说道,“他虽然总是给我们找麻烦,但是观众就是吃他那一套。” “可不是?”安德烈闷闷地把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上周我还特地包了一千法郎放在那个‘他的’包厢,写上‘魅影先生敬启’,可放了一周了都还在那儿。” “也许一千法郎不够?吉莉那个老娘们不是说从前他的‘薪水’是按月给的吗?要不我们把之前的都补上?” “那可是一大笔钱!” “可是下次演出再搞砸,我们就得宣布破产了……” 正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大声说道:“费尔明先生,安德烈先生,那个包厢里的钱被人拿走了!还留下一封红色的信! 安德烈把手上的酒杯一摔,几乎是用扑的冲到了门前,用力推开的门几乎把外面的男孩推倒在地。 他和费尔明同声叫道:“信呢?我看看! to be continued…… 第19章 第十八章(全) 我的品位十分简单,只要事事完美就足够了。 ——王尔德 不过半天时间,一个消息就席卷了剧院上下,成为潮流尖端的问候语言:“你知道‘魅影’回来了吗?” 魅影是巴黎大剧院的午夜怪谈,从年幼的舞蹈学员到打杂的临时工,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人们惶恐地谈起他的时候,也无法否认心底的那种兴奋之情。 人从出生起,一生的轨迹似乎早已注定。贵族之子也许会成为一个好人或者恶棍,但是他必然还是贵族。寒门小户凭着努力和伶俐,或许也能过上温饱的生活,但却永远不可能迈过那条界限。剧院中等级几乎和在皇宫里一样森严,哪个层次的演员有什么待遇,用什么包厢,穿什么行头,一切都是不容逾越的。 除了魅影。 魅影是活在规则之外的人。 他没有名字,因此没有人能知道他出身;他也没有职位,但他又像是剧院的无冕之王。他在的时候,是巴黎歌剧院的恐怖怪谈;但是他离开之后,整个歌剧院似乎都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了。 这栋建筑失去了灵魂。 十年了,演员们已经习惯了雅俗共赏的歌词,与剧情紧密合拍的曲调。观众也习惯了整个乐团如同一人般的合奏,让人不禁微微闭上双眼的歌声,恰到好处的重复回旋,以及让人不能呼吸的高/潮和谢幕。以至于他们竟然以为随便找一个行内人都可以做到这些。直到演员被拗口别扭的唱词绊住了嘴,弦乐和管乐根据曲谱无论如何都合不到一起,观众对整个剧情节奏大失所望之后,‘那个人’才被他们想了起来。 “夫人,他真的回来了吗?”克里斯汀拉住吉莉夫人,再三询问道。“他来找过您吗?他和您说了什么? 吉莉夫人看着她焕发神采的脸庞,低声说道:“不,他没有来和我说过什么。” 能证明那位大人来过的,只有一封笔迹熟悉的信。费尔明和安德烈专门找她去验证真伪,她能确定这封信确实是魅影所书。 “这周末开始,我要你们演出新剧《莎乐美》,我要让老贝恩演剧中的国王,让卡劳和韦斯顿唱第一幕的唱词,让卡洛塔演皇后,让克里斯汀演萨乐美。卡洛塔尖利的嗓音正合适,没有人的舞姿及的上克里斯汀,这部新剧将引起轰动。总之,一切都完美。 剧本和曲谱在后台的化妆室里。 o.g.” 捧着这封信的费尔明就像是捧着一捧金子,安德烈却给她看了另一样东西:“这个呢?你觉得这个是他的笔迹吗?” 吉莉夫人端详了一会儿,有些犹疑的地说道:“不像……” 安德烈已经叫了起来:“奥斯卡·王尔德?他是谁?” 魅影的剧本一向独断独行,自己配乐,谱曲,写剧本,决定演员。这是第一次,在他的新剧里出现了一个具体的名字,难道他就是魅影本人?魅影是否故意要揭穿自己一直成谜的身份?但即使是费尔明都看得出来,这份剧本的笔迹,用纸和魅影的习惯完全不同。他愤怒地说道:“不管他是谁,无非就是个无名之辈!不是‘那个人’写的剧本,我们要来有什么用?他是想让我们再砸锅一次吗?” “难道我们现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费尔明也烦躁起来。 趁着两人口角,吉莉夫人无声地退出了房间。此时,面对克里斯汀的疑问,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克里斯汀……告诉我,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沉默了一会儿,吉莉夫人不答反问。 “以后?” “你不能在歌剧院唱一辈子吧?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梅格一样大,也算是我的半个女儿。我当然关心你的前程。” 克里斯汀睁大眼睛看着她。她非常瘦,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高挺的鼻梁下唇瓣微厚,显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 吉莉夫人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前程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应该说所有的女孩子,前程都系在未来的丈夫和孩子身上。大红又能红几年呢?那位夏尼子爵身份高贵,家世丰厚;最妙的是正好父母双亡,无人管束。我看他是诚心要娶你的,你也挺喜欢他吧?” 克里斯汀垂下眼睛,低声道:“子爵并没有向我求婚。” “那就看你的了。趁着现在让他为你着迷,让他意识到只有娶了你,才不会失去你……孩子,这是你最好的出路。”吉莉夫人对她微笑了一下,那个少有的笑容竟然让她显出一点妩媚。 “吉莉夫人。”克里斯汀眼眶微红,几乎想要上前投入她的怀中。这位舞蹈教习把她当做半个女儿,她何尝不把她视为半个母亲? “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会努力去做的。” 当天下午,剧院经理就把整个剧团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命令他们立即开始全力排演一部名叫《莎乐美》的新剧,并且把主要演员名单定了下来。 “克里斯汀,你来演这部戏的女主角!” 一部戏从准备到开演一般都要二十多天,这次要求一周上演简直就是在要求全体组员创造奇迹。但是从主演到道具员,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 因为这是‘他’的新剧,‘他’的安排!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王尔德的弹性体质让里克曼医生都啧啧称奇,之前又烧又吐,伤口还有点发炎,但是到巴黎后,睡了一晚竟然就康复大半。只能说他到底年轻,后天体格也锻炼得有了点底子,才能在长途疾行中养好身体。 “卡特大人,里克曼先生求见。” 里克曼拎着药箱站在门口,听到男仆中气十足的通报,不由撇了撇嘴角。 到贵族家里真是长见识了,他还第一次知道医生给病人例诊还得求见的! 好在几分钟之后,求见就获得了准许,他也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病人。 王尔德装束一新,姿态挺拔地站在落地玻璃镜前。自从离开巴黎大剧院后,他的常服都是由巴黎最顶尖的裁缝量身定做的,而这一身礼服更是出自法国皇室御用设计师的手笔。他身形高挑瘦削,却并不羸弱。这身黑色燕尾服恰到好处地拉出了他的肩线和窄腰,更显得他身高腿长。外套上的每一颗纽扣都是用钻石打造的,内里的衬衫光是蕾丝就价值几千法郎。留到下颌的半长发微微打卷散在耳侧,衬得他的肤色白如象牙。如果没有那凹陷的眼眶和依旧有些违和的鼻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人物。 然而里克曼却瞬间暴怒,咬着后槽牙沉声道:“谁让你在伤口上扑粉的?” 要把原本泛黄的肤色和纵横的手术疤痕完全遮盖,里克曼简直不敢想象他用了多少白/粉。时下各国都流行威尼斯的白/粉,因为它不光效果显著,而且真的能让肤色变白。但是作为一个化学高材生,里克曼很清楚那东西是用什么做的。 “卡特大人,您怎么不往伤口上抹盐呢?这***是什么?(what the hell is it?)既然您不要这张脸了,都柏林还有大把的病人在等我!” “里克曼先生,”王尔德还没开口,他身边的管家已经说道:“请注意您的语气,卡特大人今天下午就要出庭。至于都柏林的那些病人,在大人痊愈之前,您认为您还能离开这里吗?” “你们这是要拘禁我?” 管家对他微微一躬身,两个青年男仆就走在他身后。里克曼勃然大怒,猛地把药箱摔在地上,只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渗出的液体浸湿了地毯。 “阿兰,”王尔德低声说道:“今天下午如果我败诉,马上就会被送上断头台,你能多等我半天吗?” 里克曼一惊抬头,对上了王尔德的眼睛。他的眼白仍然是浑浊的,黄色的眼珠清晰地显示出疲惫和忧郁。 王尔德笔直的脊背弯了下来,双手抵住额头,轻声说:“他们指认我是假冒伯爵长子的骗子,真正的卡特·德·里奥另有其人。” 里克曼说要回都柏林,他何尝不想逃回都柏林?逃回那个父母健在,安逸祥和的家,逃离这个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陷阱。 这还不是最糟的,王尔德心里清楚,最糟的是他对法庭刻骨铭心的恐惧。只要想起自己再一次站在被告席上,等待一群已经在心里给他定罪的人对他的审判,他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上一次,他自认胜券在握,却输光了一切;而这一次,他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卡特伯爵和卡特夫人只有魅影一个儿子,但是他生而畸形,是根本无法出现在明面上的。因此虽然家族对外宣称卡特·德·里奥是整个家族的继承人,但是众人看见的却根本不是魅影本人。 在魅影被拐失踪之前,卡特夫人和伯爵妥协,让伯爵最心爱的一位私生子来做他的替身。而那个男孩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五官轮廓,都是卡特伯爵的翻版。 直到魅影在别邸失踪,卡特夫人心神俱碎,才正式和丈夫撕破脸皮,把那个私生子赶了出去。但是当年见过他的人,到现在对“小卡特先生”依然还有印象。至少,他们记得那是一个漂亮的,健康的孩子。 to be continued…… 第20章 第十九章(全) 现在每个伟人都有自己的信徒,而他们的传记总由叛徒来写。——王尔德 照理来说,这些事情都是决不能公开的家族秘辛,但是王尔德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比起一心为卡特家族考虑得的管家和侍从们,他无疑更信任里克曼。 “你们打算如何向法官解释你的脸?”震惊过后,里克曼立即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环。 “意外烧伤。”马丁在一旁答道。 “这样不行。”里克曼皱起了眉头:“烧伤疤痕不是这样的。把他的脸洗干净,我们重新来过。” 王尔德僵硬地躺在大床上,里克曼的双眼专注地从上方俯视着他。灵巧的双手为他的每条疤痕都覆盖上了一层经过滚水消毒的薄棉纱。然后他在纱上又涂上一层油,原本白色的织物瞬间变为透明。里克曼一边双手不停,一边不断瞥向站在一旁的男仆手中举着的卡特公爵生前的肖像。他用淡黄色的面糊状物在王尔德鼻梁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用手指固定形状,又从另一盆调好的暗红色冻状物中挑了一点,涂抹在他的眼眶周围和额头上。 比起之前苍白的样子,现在的王尔德没有遮盖他自己原本的肤色,显得面色枯黄,嘴唇发白。眼眶和额头上暗色的大片疤痕,更让他看起来十分凄惨。 王尔德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一块画板一样被一层一层的上色风干,但是伤口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比上油前舒适了一些。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无事可做,只能靠一双眼睛来打发时间。 作为一个资深医生,里克曼无疑算得上年轻。为此他在行医时多次受到病人质疑,只能尽量把自己往老成里捯饬。他长着一张标准的撒克逊人的面孔,眉毛和头发都是浅黄色,眼珠则是偏蓝的湖绿色,显得整张脸色调很淡。从下往上看,正好能瞅见同样是浅黄色的,微微翘起的睫毛。两边脸颊和鼻梁上有几粒褐色的雀斑。因为十分专注,轮廓分明的双唇微微分开,两侧的细纹一直延伸到下巴新长出的胡渣里。 “他看起来很累。”王尔德想道,他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一个人了。 马丁管家微微张大了双眼,看着王尔德的肤色在那个医生手下渐渐显出层次来,靠外侧的脸颊,下巴和脖子是和一般人无二的白色皮肤,但是上半张脸却是暗黄的。额头中间和双眼周围则是黄色偏红,还有些凹凸不平,像是被滚水烫过了一般。 “好了。”里克曼呼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到水盆中搓了搓手。“火烧的伤痕会让整个脸变形,不那么好做。这是被当面泼了石灰水之后的样子,凑合着吧。” 王尔德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贴身男仆殷勤的捧过镜子托到他面前。王尔德往镜子中的人看了一眼,不由一愣。 他发现自己被改变的不光是肤色,连长相都有了一点变化!只是眉毛的粗细,鼻梁的宽度稍微有了一点不同,镜中的人竟然会让他感到几分眼熟!(他很少照镜子,所以对魅影的尊荣并不眼熟。) 侧头看到卡特伯爵一人高的画像,王尔德才猛地反应过来。 这张脸和画框里正值青年的伯爵不是形似,而是神似,眉眼之间的气质竟然如出一辙! 卡特伯爵虽然荒唐,但是他的家世起点高,纸醉金迷的水平也比一般暴发户要高一点,还是有些文化底蕴的。画像中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眉目间却有几分浪荡子的痞气,又有一种隐而不发的自傲,与他晚年的形象判若两人。 而现在看着王尔德的一干管家和侍从,都在感叹原来这位突然出现的“大人”果然是伯爵的亲儿子! 这时,墙角的落地大钟响了两次,到出发的时候了。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巴黎歌剧院正在紧张的排练中。魅影之前的剧本大都情节复杂,地点多变,相比之下《莎乐美》对舞台的要求算是最简单的了。整场戏的时间线只有一个晚上,几乎和实际演出的时间差不多。场景非常少,演员大都只需要一套服装,大大减少了道具组的工作量,也使得一周上演成为了可能。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场戏就容易了。 不断更换的幕布,背景,服装是吸引观众注意力的一大手段。如果没有这些,就得单靠演员的歌喉和舞蹈来压场了。如果演员没法打动观众,这部戏就会砸得无药可救。 舞台上,两个穿着戎装的男演员正在对话: 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作出兴奋而羞涩的表情,大声说道“公主将脸藏在扇子后方!她美白的双手,犹如在天空飞翔的白鸽。它们像白蝴蝶。它们就像是白蝴蝶。” 希罗底的侍从上前挡住他的视线:“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何直盯着她?你不能再看着她……可怕的事情可能发生。” “停!” “雷耶尔先生?” 剧院的艺术总监大步走到舞台上,对演员们作出停止的手势,看台上坐着的费尔明向安德烈悄悄翻了个白眼:“这是第几次了?” 安德烈伸出五根手指晃了一下,打了个呵欠。 “卡劳,你能不能不要再像是个木桩子一样钉在地板上?还有韦斯顿,你激动的样子就像是你才是公主的丈夫似得。谁会对你们这样的表演感兴趣?克里斯托弗,你觉得这幕戏怎么样?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根本没有把台词表现出来!” “可是雷耶尔先生,剧本上就是这样——” 费尔明不耐烦地站起来说道:“好了好了,雷耶尔先生,让这两个可怜的小伙子喘口气吧。我们的时间很紧,能先让克里斯汀上来唱一段吗?” “好的,费尔明先生。”见到经理发话,雷耶尔也只能招呼克里斯汀上场,同时对这部新剧更加不抱期望了。 克里斯汀缓缓走上舞台。她穿着一件银白色色汀锻的袍子,垂地的硬挺衣袖挡住了窈窕的身躯:“我再也待不下去。我再也不能忍受。为何陛下总是用那对鼠辈的眼睛看着我?我母亲的丈夫如此奇怪地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没错,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1) 她珍惜来之不易登台机会,表演时一向格外用心,但是此时却有一点走神。事实上,在听到剧院经理宣布这部戏是‘魅影先生’带来的之后,她这几天都有点魂不守舍。 他真的回来了吗?既然他回来了,为何不再来同她说话?从前的他在的时候,她每次歌唱时他都会出现。此时他会在剧院的某处倾听,并为她放下一枝红玫瑰吗? “这儿的空气多么甜美!在这里我能够自由地呼吸!——”她一边唱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在观众席上逡巡。这时,剧院的听差迅速跑到观众席前排对费尔明耳语了几句,他立即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是他来了吗?是魅影来了吗?克里斯汀的心脏砰砰跳得飞快,握在一起的双手竟然有一点颤抖。 “见到月光多么令人舒畅!她就像是一小片金钱,你会以为她是朵小小的银花。”来了,他们回来了!跟在费尔明先生后面的那个人影,莫非是—— “诸位,打扰一下,这位就是我们神秘的编剧,奥斯卡·王尔德先生!”费尔明大声说道,同时向右迈了一步,以便于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位青年。他微笑着对众人脱帽致意,露出了一张生气勃勃的,几乎还有些孩子气的脸庞。 那一刻,克里斯汀无声地哽咽了一下。她用力拉紧白色的袍子,失望好像一条鞭子笞在她心上。 魅影仰望着舞台上姿容冶艳的少女,对费尔明低声说道:“看来您这里有一位了不起的女演员,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对于这位显然过于年轻的编剧,雷耶尔先生一开始是心怀反感的。尤其是在新剧屡屡排演不顺的情况下,他特别想拉住对方问一声:“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鬼?” 不过只是略微交谈了一番,他就收起了暗藏的轻视。 “这部戏的人物和台词都相对简单,因此光用台词来表现是不够的。”魅影拿着另一份剧本一边圈圈点点,一边对雷耶尔先生说道:“要让戏受欢迎,就得让演员们都‘活’起来。据说巴黎歌剧院有全法国最好的芭蕾舞团,为什么不让他们穿插进剧中呢?” “您是说?”雷耶尔眼睛一亮,在研究剧本的时候,他的脑中也曾闪过一个想法,正好与对方不谋而合。“ “这部戏中的七层纱舞是重中之重,可以让舞蹈贯穿始终。”魅影微微笑道:“这部戏来源于圣经,讲述发生在巴比伦的约翰蒙难的故事。因此在开演之前,观众对剧情已经有所了解了。一个新的形式,对于旧的内容是大有好处的。” to be continued…… 第21章 第二十章(全) 真相很少纯粹,也决不简单。——王尔德 对于两位剧院经理对待“王尔德先生”的态度,剧院众人都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他们除了剧院事物之外,主营废品回收,面对艺术虽然也能装个样子,但骨子里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他们只为对一需要种人格外殷勤——能给他们带来更多法郎的人。 而这位王尔德先生虽然穿着得体,但一看就知道还远未到需要他们奉承的那个阶层。他的法语十分标准,也带着明显的巴黎口音。然而他们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身处上流社会文化(八)艺术(卦)中心的资深演员几乎就是巴黎的活字典,近十年社交圈里的姓氏他们都熟悉。王尔德?听起来甚至不像个法国人! 尽管如此,这位年轻的编辑在短短半天之内,就得到了全剧组从上到下的喜爱。他模样儿长得俊俏,看起来不缺钱,又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简直就是时下青年中的翘楚了。更何况,在他的一番安排之下,众人发现这个异乡人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舞台整个被重新布置过,那些厚重又做工拙劣的‘东方’摆设被撤了下去,只留下绘着巴比伦宫殿的幕布。听差去布店扯了十多匹白纱和细棉,虽然费尔明和安德烈心痛不已,但这笔支出比请裁缝制作成衣还是要划算多了。巴比伦的服饰并不复杂,只要用别针稍加固定,就能‘做’出一条裙子来,何况大部分的配舞扮作奴隶,只要用白布稍微围一围就行了。大匹的白纱,都是为了克里斯汀跳‘七层纱舞’准备的。 克里斯汀和其他演员一起回到后台,把所有的配饰行头都翻出来,嵌了金线的围巾可以用作腰带,白色珠链一串串连起来,作为裙子上的点缀。颜色艳丽的‘宝石’,闪耀夺目的‘钻石’,只要看起来有几分东方风情,都可以大胆地穿戴上身。卡洛塔八个指头都戴上了戒指,黑色的长假发用缎子盘起,插满了红、蓝色的发饰,和她希罗底王后的角色倒是意外的般配。 “刚才,那位王尔德先生一直盯着我看——”卡洛塔一边挪动手指,让那些戒指闪闪发光,一边大声笑道。 站在克里斯汀后面帮她编头发的梅格闻言偏了一下嘴角,低头理了理克里斯汀的长发,轻声叫道:“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立即想站起来,头发被拉了一下才又坐下,有些紧张地回头问道:“是要上场了吗?” “前头还没好呢。”梅格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神不守舍的?” “梅格,之前经理不是说这是‘他’的戏吗?为什么又变成王尔德先生的了?”克里斯汀正说着,门口传来雷耶尔先生的大嗓门:“姑娘们,舞台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争取今天晚上从头到尾排一次!” 伴奏已经到位,随着雷耶尔先生右臂轻摆,两个男演员再次沾上了舞台。 “陛下看起来相当忧郁。” “是的,他外表忧郁。……” 幸运的是,这一次雷耶尔先生没有再让他们停下来,连后台候场的众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次他们的演出分外顺利,当第一幕结束,看台上的费尔明和安德烈不由露出得色,一边鼓掌一边对魅影说道:“据说这里的都是全法国最好的演员,您看怎么样?” “bravo.”魅影点点头,离开了看台,走到雷耶尔先生身边:“但是约翰的台词,如果这么唱是不是更好呢?”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张开了双唇: “那个杯中充满憎恶酒水的人在哪里?他在哪里,那个身穿银袍的人,最后将死在所有人的面前?叫他过来,如此一来他才可能脱离王宫的污秽,倾听他自己内心里的声音。” 已经开始休息交谈的演员们突然安静下来,雷耶尔先生的眼睛越睁越大。连安德烈和费尔明都不由站起,被那沙哑雄浑的嗓音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而克里斯汀听着那陌生却又熟悉的歌声,猛地往前一步,被曳地的裙角绊了一跤! ---------------------------我是卡文小能手的分割线----------------------------- 王尔德对巴黎并不陌生,但是进巴黎的法院却是头一遭。老卡特死后,接受卡特家族诉状的巴黎地方法院几乎是立即把这个咬手的案子呈给了法国最高法院(le conseil d\\\?tat au pis-royal) 。这起案子情节明确,证人众多。无非是两个男人为了个交际花争风吃醋,年老的那个病发身亡。如果不是涉及到一位伯爵和一位官员,只要开庭一次就足以定案了。但是既然卡特家族坚持要把它当做一件疑案,大案来办,地方法院也只能顺着来。后面闹出真假继承人的事情,倒是为此案平添了几分趣味。令不少巴黎名流甘愿牺牲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旁听这一出盛事。 王尔德一下马车,就感觉到许多或明或暗的目光,他带着面具的脸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男子跟随魅影下了后面一辆车,随车的仆役上前对门卫说道:“这位是卡特伯爵大人。” 门卫的注意力都在魅影那半张白色的面具上,愣了一下才对王尔德弯下腰,作出请进的手势。 他们穿过前院,刚走进主楼,便有一个青年迎了上来:“请问阁下是卡特大人吗?鄙人是您的律师。” “抱歉(excuse-moi),这位先生,请问您贵姓?”王尔德身边的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问道。 “富尼埃,阿德里安·富尼埃为您效劳。”律师先生说道,向王尔德脱了脱礼帽。 “然而,富尼埃先生,在下才是卡特先生的律师文森。不知道大人是否准备了两位律师?”那个男子同样脱了脱礼帽,微笑答道。 王尔德暗自清了清嗓子,低沉地说道:“没有。” 说完,他也不去看那位富尼埃先生的反应,径直往前走去。文森赶了两步,同样对富尼埃视若无睹,说道:“卡特大人,请这边走。” “这个富尼埃是有名的‘帮倒忙先生’,不知道那些人从哪个旮旯里把他找出来的。”两人一边走,文森一边说着:“现在伯爵是怎么去世的已经不是庭审的重点了——全巴黎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法官最多罚那位倒霉的被告几千法郎。今天的关键是‘另一位’卡特先生一定会来。而且他手中一定有货。“ “夫人——母亲有什么话托您嘱咐我吗?待会儿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王尔德扶了扶面具,和文森一起穿过了黑白大理石镶嵌的走廊。他相信这位卡特夫人制定的律师必有其过人之处。 “他们准备充足,夫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文森靠近王尔德,轻声说道:“您大病初愈,待会儿对方的问题一概由我来回答,您不用开口。如果局势对我们不利,您就做出非常痛苦的样子,然后晕倒。” 王尔德:“……”好像这位先生也不是那么靠谱啊。 越往里走,人越多了起来。法院里的公职人员来回穿梭,一些来商人正在办理文件,接着他们还看到了几位女士。 他们相对行礼,两人走过去之后,马上听到背后传来故作掩饰的轻呼。 “哦,天哪。” “是他吗?为什么带着面具?” “听说……” 王尔德发现自己的耳朵非常好,他不但听清楚了那些女士的每一个字,还能听出这些话是从她们掩着口的扇子下传出来的。 “大人,法庭(salle du contentieux)到了。”文森站在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前提醒道。 一进法庭,他们就成了所有目光的众矢之的。法官和陪审团盯着他们,证人席和旁听席的观众们努力向后扭头去看他们。一位穿着黑裙的妇人从证人席前排微微站了起来,王尔德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她就是卡特夫人,魅影的母亲。 卡特夫人比在巴黎歌剧院见面时清减了太多,看起来完全是一位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寡妇。黑色的头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一抹没有血色的嘴唇。 她对王尔德微微点头,随即向法官说道:“法官先生,这位就是我的儿子里奥,他将作为卡特家族的代表站在原告席上。” “请原告就位。”法官简短地说道,掏出怀表看了一下:“现在我宣布:开庭。” “请等一下,法官先生。”坐在卡特夫人后排的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刚才进来的这位并非原告!” to be continued……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全) 公众惊人地宽容。他们可以原谅一切,除了天才。——王尔德 克里斯汀不知道自己的后半场排练是怎么过来的,内心简直冰火交煎,她几乎很难把注意力放到台词上,但是一想到方才唱出那声音的人就在现场聆听,她又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去唱好每一个音节。 他是谁? 克里斯汀努力让自己直视舞台前方,不去看那个人的脸。但是她却感觉自己一直在那个人的注视之中。他在研判地看着她,挑剔地听着她,记下她吐息和音调上所犯的错误,等待给予她指导的时机。就像过去十年来,他一直所做的那样。 “他的眼睛太可怕了。它们就像黑洞中燃烧的火炬。它们像龙穴的深渊。它们像埃及恶龙居所的黑暗洞窟。它们像奇异月光下的黑色湖水……”她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唱着,分不清她唱的是施洗者约翰,还是那个总是出现在梦中的影子。 雷耶尔先生宣布排练结束的时候,其他演员都一片欢声笑语。在这次排练中,他们终于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感觉:享受表演和舞台的感觉,每次都能为他们赢来满堂彩的感觉。只有克里斯汀的笑容几乎是挂在脸上的,她身心俱疲,只想赶快躲会那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去。 “您真是太有才华了,王尔德先生!我相信公演之后,整个巴黎会为您而疯狂!”眼见排练的成效,费尔明兴奋得简直要飘起来了。他忘乎所以地伸手搂住魅影的肩膀,好像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这还只是第一步。明天要让他们抓紧练习芭蕾和七重纱舞。”王尔德抬手托住了费尔明手中倾斜的高脚杯,避免紫红色的残酒沾染的背心。 已经是午夜一点多了,王尔德婉拒了两位经理的挽留,乘着他的马车离开了夜色中犹如城堡的巴黎歌剧院。 虽然夜已深,回到后台的演员们却依旧兴奋。男演员讨论着新编剧先生的来历和穿着,女演员们则直接得多,她们已经被这位青年身上奇异的魅力完全虏获了。 芭蕾舞团的成员们换上了睡衣,聚集到一起议论起来: “他长得真高大,雷耶尔先生得比他矮一个头!他走过来让我换个位置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都被他包围了!” “那位王尔德先生看起来有点忧郁呢,笑起来都有点忧郁的样子,我已经尽全力跳了啊。” “他的声音真美,听他示范的时候,我的心都融化了。” “他就像一个王子……” 披散着长发的少女们双颊晕红地谈论着同一个男人,这种景象会让法国大公都嫉妒。这时,房门轻轻地被敲了两下,克里斯汀穿着一条白裙子推门而入。 “打扰一下,梅格,你能跟我出来吗?”克里斯汀轻声问道。 幽暗的长廊里,梅格的金发被蜡烛照得微微发亮:“什么?克里斯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梅格,你去过对不对,你一直都好奇‘他’是谁,你跟着吉莉夫人去过‘他’的地方,你知道怎么走。” “克里斯汀,根本没有什么音乐天使,他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人物。现在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只会比今天更累——” 克里斯汀抓住好友的袖子,近乎惊慌地说着:“不,梅格,不确定这件事,我无法睡觉,我会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我根本吃不下东西。求求你了,只有我们俩,没有人会知道的。” 梅格的肩膀耷拉下来,低声说:“跟我来。” 她们借着一点微弱的烛光,悄悄地绕开吉莉夫人的房间,穿过平时观众们才用的走道,停在演员化妆室门前。 “就是这里,”克里斯汀喃喃说道:“就是这里。” 梅格小心地打开门,好像生怕惊动什么。克里斯汀跟随着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 化妆室的落地大玻璃镜映出了她们。梅格走到镜子前,伸手朝记忆中的地方按去。 然而,镜子并没有如她所预期地那样翻开。它牢固地站在原地,似乎就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镜子。 “怎么回事?”女孩有些不确定地再试了两次,“它动不了了?” 克里斯汀也伸手去摸梅格按的地方,镜框上的雕刻刺痛了她的手指,那里什么也没有。 “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急切地摸索镜面,敲击镜框,用整个身体去撞击冰冷的玻璃。见镜子巍然不动,干脆拖过化妆台前的椅子朝镜面砸去!梅格手中的铜烛台掉在地上,烛光闪了一闪,四周一片黑暗。她拼命拉住克里斯汀的手,夺过椅子:“克里斯汀,你疯了吗?你要把他们都叫来吗?!” 克里斯汀跌坐在地上,靠着镜面大哭起来。 --------------我是回到王尔德视角的分割线-------------- “刚才进来的这位并非原告!” 老人响亮的话语让整个法庭一片哗然。法官举起法槌重重一敲,“肃静!”随即他低头看向证人席上的死者遗孀:“卡特夫人?” “法官大人,这位正是原告。”王尔德夫人转身直视那位老者,冷声道:“难道您认为伯爵的独子不能代表家族么?” 王尔德对于这一出已有准备,在文森的示意下走向原告席。 “夫人,卡特·德·里奥当然是卡特家族的继承人。但是您被人愚弄了,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您的儿子!”这时,坐在那个老人身边的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儿子已经失踪了二十几年了吧?” 卡特夫人的指甲深深握进掌心,她并不害怕这种挑衅,却非常痛恨有人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那些至今她都不敢向儿子名言的忍让和苦衷。 “不,里奥从来没有失踪过。” 正准备请原告律师陈述的法官放下法槌,默默地在威严的法桌下转起左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来。‘又是这样’,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开始神游:昨天晚上三女儿问他要一条小狗,他是去买一条蝶耳狗还是卷毛比熊呢? 那个中年人堆起了脸上的肥肉,露出一个包容而同情的表情:“夫人,您不用再隐瞒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自从六岁之后,里奥小宝贝就没有在公众场合出现过。您多年思子成狂,被人骗也是免不了的。好在,真正的卡特·德·里奥已经被我们找到了!法官先生,我请求你允许我的侄儿上庭!” 法官转戒指的手停了下来,把想象中小女儿抱着小狗的可爱模样放到一边,沉声说:“我允许。” 这会儿席上的众人都自觉安静了,每个人都把灼热的视线投向那个应声而入的青年,好几位绅士都把手持的金框眼镜举了起来。王尔德看着那位传说中交际花的儿子大步走入,连他都不得不称赞一句:真是一表人才!只是远远一看,就能发现他的五官有七分肖似画像里的卡特伯爵,而且比伯爵年轻时更加俊美。他有一头黑色的卷发,肤色洁白,眼角上挑。嫣红的薄唇微微上翘,似乎微笑着,但是笑容里又带了一份讥诮。 自从重生之后,王尔德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了,要加上前世,只怕也仅有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侯爵能够与之媲美。 只是这么一眼,众人心中的天平已经有所倾斜。连法官都怔了一下,才开口问那位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巴斯提昂·杜兰。”青年在法庭中央站定,向法官鞠了一躬。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一阵窃窃私语再次响了起来。富态的中年男人大声说道:“里奥,法官问的是你真正的名字!诸位,看看这个杰出的年轻人,他的长相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高贵的血统吗?“ “肃静!”法官又敲了一下法槌,“现在我们有两位原告:巴斯提昂·杜兰和席上的卡特先生。卡特先生(对中年胖子),请问你有何证据证明巴斯提昂·杜兰的身份?” 王尔德深吸了一口气,朝文森望去,文森对他摇了摇头。 “法官大人,我相信今天坐在证人席和旁听席上的,任何一位见过卡特伯爵的人,都能够为我证明。理查德先生,加西亚先生,你们当年都是见过小里奥的,请问你们觉得法庭上的两位先生,哪位才是真正的他?” 被他点名的两位男士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其中一位皱眉说道:“如果戴面具的那位先生不把他的面具拿下来,叫我如何判断呢?” “反对!”文森立刻说道:“卡特先生是一位高贵的绅士,任何让他除下贴身物品的要求都是冒犯的行为!” “是啊,卡特先生身份高贵。但是前提是,他的确是卡特先生。”旁听席上的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也站了起来:“法官先生,我是里奥的表姐,在他小时候,我抱过她,陪他在花园里玩过捉迷藏。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当时拍下的相片我一直保留着,不知道是否能作为证据?” “当然,女士,您的照片对我们很有帮助。”法官点点头,那位妇人立即就从随身的小手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交给了她的儿子。那个少年把本子呈给法官,法官又让书记员传给了陪审团。 那是一本的相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陪审团一一传阅了照片之后,低声议论起来。 王尔德安静地站在原告席,仿佛丝毫不把这场争论放在心上。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了。 又是这样……他站在这里,好像一件展览品一般。那些人——法官,书记员,陪审团,证人,律师……渐渐都在他的视野中模糊,变成了另一个熟悉的场景。原告席上的是面目可憎的昆斯伯里侯爵,旁听席上挤挤挨挨,到处都是记者,到处都是兴奋而带着不可言说表情的人群。 “我宣判被告奥斯卡·王尔德犯有鸡.奸.罪。” 他站在那里,犹如浑身赤.裸。 ‘难道这是我注定的命运吗?’ “我请求法官先生命令庭上这位先生去除他的面具。”少顷,一位陪审团成员起立说道:“如果他不是真正的卡特·德·里奥,那么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案件,一次令人发指的恶行!一个骗子竟然敢于伪装贵族,我要求法庭对此严加处置!” ---------------------------------------------------------- 注:欧洲人的名字比较麻烦,各种场合各种称谓,姓,名,昵称,官职都会用到。而且本文两个男主角灵魂互换,看起来就更加吃力了,就连我写的时候也要特别小心以免写串了。 这里总结一下: 王尔德:全名oscar fingal o’hertie wills wilde,现在他穿的是魅影的壳子,所以外人对他的称谓有:卡特·德·里奥;卡特先生,里奥,大人,魅影,‘他’(感觉像伏地魔)。 魅影:全名capet·de·leo,现在穿的是王尔德的壳子,所以外人对他的称谓有:奥斯卡·王尔德,王尔德先生,奥斯卡,小王尔德先生。 to be continued…… 第23章 番外之圣诞篇 番外之圣诞篇 keywords(关键词):christmas(圣诞节); presents(礼物);happyness(幸福) 1870年冬,在伦敦大雪纷飞的街头,到处充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息。天已经黑透了,马车还在街道上来回穿梭,路灯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出淡淡的黄色光晕。 这是,只听‘biu~’的一声,一个穿着臃肿,踩着一双斑马纹棉拖鞋的可疑人物突然出现在街道拐角处,手里还拿着一筒奥利奥。 她一出现,马上在地上缩成一团哀嚎道:“好冷啊——” 她掏出一个方块形的物体照明,那个物体突然自发性地颤抖起来,好像它也快冷死了。 可疑人物戳了一下方块,然后看到了三行字:“任务内容:圣诞问卷调查‘你幸福吗?今年想要什么圣诞礼物?’;任务技能:有问必答;地点坐标:经度2.2,纬度48.52;巴黎歌剧院后门外的垃圾车前。” 可疑人物立即往左跳了两步,一个老头拉着辆破车趿拉趿拉地走了过去。 后门应声打开,门卫招呼道:“晚上好,今天的雪可真大呀。等等,你是谁? 可疑人物身子敏捷地从垃圾车旁一闪而入,同时大声问道:“你幸福吗?” 门卫立即忘记了她闯门的事,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良久,他深色迷茫地自说自话道:“我也不知道我幸不幸福。” 可疑人物仗着在千度全景地图里面研究过巴黎歌剧院的地形,左右躲藏,敌进我退,成功的抵达了第一站:后台休息室。 演员们都在上妆,她当头碰到了站在门口的吉莉夫人,立即伸出奥利奥,快速地问道:“你幸福吗?” 吉莉夫人想要拉住她的手停在空中:“上帝说每个人都应该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我应该是幸福的。可是有些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是那么不幸。也许我注定要孤独地过一生——但是我还有可爱的女儿梅格……“ 乘此机会,可疑人物已经冲到了克里斯汀的化妆镜边,把奥利奥举到她面前, “戴小姐,你幸福吗?” 克里斯汀闻声抬头,用上了一层□□却还没有画眉线的脸蛋对着她。那张空白的脸上,突然淌下两行清泪。 “我怎么能够幸福呢?” 可疑人物见她似有千言万语,赶快以完成任务为重:“那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克里斯汀:“我想要——”她双手收拢,作西子捧心状:“我想要再见我的父亲一面,我想要我的音乐天使出现在我面前。” 可疑人物脚下生风,迅速离开了后台,沿着观众用梯向楼上的包厢跑去,半路上却迎面被两个充满酒气的男人拦住了。 可疑人物:“晚上好!你们幸福吗?” 费尔明&安德烈:“非常幸福!” “很幸福!” 可疑人物想要乘机脱身,但是拖鞋却钉在地板上,显然这两个人也是被指定的问卷调查对象:“你们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费尔明:“钱,很多钱,希望我们的环(垃)境(圾)保(回)护(收)事业能发扬光大!“ 安德烈:“希望读者记住我们的名字,以及我们是本文的第一对不可拆cp!” 费尔明:“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可疑人物:“咳,打扰一下,两位可以先让我过去吗?” 她终于胜利抵达包厢,发现里面有两位身材高大的绅士。 可疑人物把奥利奥向左边那一位绅士伸过去:“王尔德先生——” 左边的男子沉声道:“我是魅影。” 右边的男子沉声道:“我是王尔德。” 然后两个人一起说道:“我们是魅影王尔德二人组!” 可疑人物:“低音炮的平方!” 但是她依然记住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奥利奥:“你们幸福吗?” 王尔德:“没有永远的幸福,也没有永远的不幸。我相信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魅影:“我觉得现在还挺幸福的。” 可疑人物(热泪盈眶):“请问你们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王尔德:“我想要一张好脸。” 魅影:“我想要渣作者别再虐克里斯汀了。她还是个孩子。” 可疑人物泪奔下。 这时,一个阴沉沉地声音在背后想起:“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可疑人物猛地一回头:“里……里克曼先生!你幸福吗?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医生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手中还拿着他的医疗箱,冷淡地说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福?心跳到多快算是幸福,血压多高算是不幸福?” 可疑人物:“……” 里克曼医生:“我的圣诞愿望是希望我的病人不会被判处绞刑。” “还有我呢?” 又一个青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眼角上挑,色如春园,艳压芙蕖。 “我叫什么来着?巴斯提昂·杜兰?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幸福?” “还有我们!”老王尔德夫妇出现在杜兰身后,他们中间还飘着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影子。接着,威廉·王尔德,马丁管家,本尼先生,罗比……走廊里的人越来越多,某一个一个问已经来不及了,可疑人物大声喊道:“你们幸福吗?” “希望这一次会幸福!”他们一起回答。 “你们想要什么圣诞节礼物? 威廉·王尔德的声音在众多回答中格外高亢:“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可疑人物的手机闪了一下,连人带机回到电脑屏幕前。 某蓝:“我的拖鞋哪?” to be continued……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如果他不是真正的卡特·德·里奥,那么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案件,一次令人发指的恶行!一个骗子竟然敢于伪装贵族,我要求法庭对此严加处置!”那位绅士说完这句话以后,整个法庭顿时‘轰’地一声,像炸锅一样热闹起来。 “难怪他一直戴着面具!” “上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卡特夫人疯了吗?任凭别人冒充自己的儿子?” “绞死他!把他送上绞刑架!” “肃静”法官又敲了几下法槌,才让庭上稍微安静了一点儿。“卡特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尔德说道。 “是的,这是本世纪最骇人听闻的犯罪。”事情到了这一步,王尔德反而镇定了一些。他开口的时候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嘴里充溢着淡淡的血腥味。听他这么一开口,众人既意外又兴奋,本来打算接话的律师文森几乎想要揍他一拳。 “一位出生高贵,身体羸弱的伯爵继承人,竟然要在刚刚丧父之后,当着最高法院的检察官和全巴黎的名流,证明他是他本人!” 王尔德铿锵有力地说着,突然找回了自己上一世演讲时的感觉。 “如果任凭谁在街道上随便拉来一个相貌和亡父相似的人,都可以用来质疑世袭贵族的血统的话,那么贵族的威严何在?那样的话,如果法官先生给我时间,让人遍访欧洲和英国,说不定还能再找出十个八个继承人来! 请诸位看看证人席,那里坐着一位心碎的妻子,无助的母亲。她刚刚失去了丈夫,又要面对‘换儿子’的指控。在座诸位都有母亲,有些自己就是母亲。请问有哪一位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儿子 ?” 旁听席上的人们脸上激愤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几个年长的女性更是有些动容,是啊,谁会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认,反而去认一个冒牌货呢? “你还要狡辩!”微胖的卡特先生又站了起来,他穿的紧身胸衣可能太紧了,看着有些呼吸困难:“你就是利用了卡特夫人思子心切,神思恍惚的空子,先入为主地让她以为你是她的亲生儿子!法官大人,证据确凿,请马上逮捕他!” “我倒想问问,从一开始您就说里奥已经失踪多年了,请问您是怎么‘知道’的?”卡特夫人回过头来,第一次让众人听到她黯哑中带着沉重的嗓音,“难道当年的事情,您也知情吗?” “当年的事情,家族里谁人不知!”他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些不妙,却又一时想不透不妙在哪儿。 “您——” “哦?那我儿子六岁那年被人毁容的往事,想必您也清楚喽?” 法庭上的众人已经彻底被激起了好奇心,连法官都完全忘记了各种小型犬的优劣,真正全神贯注其起来。 “什么?您疯了……您在说什么?”胖卡特先生就快要语无伦次了。 “里奥,把面具拿下来!”卡特夫人厉声说道,“有人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就让他们看个新鲜!” 王尔德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立即伸手把面具揭到了头顶。 就像在沸油上泼了一瓢冷水,整个法庭直接爆了! “这就是伯爵府的独子,你们知道这么多年他吃了多少苦……就为了亡夫手里的那点产业,从他出生开始,就有人千方百计地想让他死!行刺不成就下毒,下毒不成就……往孩子脸上泼了石灰水。那时候他只有六岁,他哭啊,喊啊……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心就像被枪打过一样。那么漂亮的孩子,就这么……”卡特夫人终于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我是圣诞节更新的分割线------------------------------ 卡特夫人的哭泣不是淑女的那种娇柔而凄切的哭泣,而是从胸膛里憋出来的呜咽。在场不少人竟然一时间红了眼眶,连王尔德都不由心生恻然。 众多目光在卡特夫人和王尔德之间扫来扫去,在最初的惊骇之后,他们也渐渐能够直视那张脸了。 “哦,仔细一看,他的脸上确实有卡特伯爵的影子。”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是的,那眉目间的神态——如果没有受过伤的话……” “他的下巴长得像卡特夫人,那位杜兰先生和卡特夫人可一点儿都不相似。” 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流泪时,绅士们的任务就是体贴地保持沉默,为她递上手帕或者一杯清水。法官不得不暂时中止了询问,而把目光投向一脸满不在乎的巴斯提昂·杜兰。 他已经自己在旁听席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似乎庭上的一切与他无关。周围的人对他侧目,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法官大人,卡特夫人因为伤心过度,连记忆都混乱了!”在无声的压力中,那位福相的卡特先生再次站了起来。在他身前的卡特夫人发出了一声抽噎,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里奥,你还等什么?赶快拿出来给他们看呀!把你的信物拿出来!” 杜兰斜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珐琅质的勋章在手里抛了抛。 一个听差走过去接过胸针,他的保护人大声说道:“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被诱拐的时候只有六岁,他非常聪明,把这枚能够证明他身份的勋章藏得很好。也正是因为这枚勋章,我可以肯定他就是我的侄子。 “等待,那个勋章……” 旁听席上有人忍不住开口说道:“那不是里奥五岁那年,卡特先生在生日宴上送给他的勋章吗?” 几个上了年纪的贵族立即被这句话唤起了回忆。 二十五年前 卡特家族的老宅灯火辉煌,高朋满座。人到中年的卡特先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俊雅男子,唇边一直挂着的微笑显示出他心中有多么愉悦。 他穿梭在休息室,客厅与宴会厅之间,对每一个来宾的敬酒来者不拒。卡特夫人则一直陪伴在五岁的儿子身边,为他一一介绍亲戚们的头衔。 卡特小少爷是个漂亮得出奇地男孩子,穿着一身小小的燕尾服,简直就像是一位天使。他看起来有些腼腆,不时依偎进母亲的怀中,让客人们发出了一阵阵笑声。 宴会厅里的交响乐停了下来。卡特先生走到大厅中央,大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感谢诸位能够莅临犬子的生日舞会。愿你们能尽情享受这个夜晚! 大家都知道,我昨天刚刚蒙皇帝陛下的恩赏,获得了这枚骑士勋——”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蓝十字勋章,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声。 “而今晚,我要把这枚勋章,送给我的儿子!” 人群间的欢呼更响了。卡特公爵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小卡特先生立即以一种欢快地步调走了过去。 卡特先生让他站在旋转楼梯的第二级,自己站在他身后,亲手把那枚勋章戴在了他的胸前, “祝愿你,我的儿子,能够早日获得一枚自己赢来的勋章!” 当时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这一次,从旁听席到证人席都喧哗起来。 法官从听差手中接过那枚表面已经有些受损的勋章,端详了一会儿后翻了过来,发现它的背面刻着两行小字:给我最亲爱的儿子 12.9.1845 to be continued…… 第25章 第二十三章 恨是盲目的,爱亦然。——王尔德 这时,连陪审团都开始争论起来。法王授予的勋章对于任何人都是无上的荣耀,因此它的意义也就格外鲜明。虽然老卡特伯爵已经过世,但是依照常理来说,这枚勋章在哪里,老卡特的心意就在哪里。 卡特夫人旗帜鲜明地支持原告席上毁容的青年,这枚当年卡特伯爵当众赠送给独子的勋章却在他的堂弟带来的青年手里。这…… 法官握着那枚传回他手里勋章沉吟了一下,对他来说,到底谁是真正的继承人已经不重要了。在场的两个人,谁也不像是真的,谁也不像是假的,但这只不过是卡特家族的家务事而已。 他所要做的,只是给出一个让人无法质疑的判决。 于是,他干脆转向了王尔德:“卡特先生,就我所见,这枚勋章确是真品。对此,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王尔德突然微笑起来,即使面容损毁,却不影响他的气质:“法官大人,你以为一位被蓄意绑架二十余年的孩子,还能保有任何随身物品么?”他转身直面依然歪在旁听席上的杜兰,提高声音说道:“请您和陪审团的诸位仔细看看这位仪表不凡的先生,看看他健朗的体格,白皙的皮肤,细致的双手——看看他的额头和唇角,可有任何艰难岁月留下的印记?” 他的音调低缓轻柔,仿佛是熟人间的絮语,又能让人听清楚其中的每一个字。就连证人席上的知情人,都不自觉地跟随王尔德的话语去端详他所说的一个个细节。 这时,一部分陪审员和贵族恍然明白那个青年身上最大的违和感来自哪里——和称得上“满目苍夷”的王尔德比起来,他太美貌也太光鲜了。他也已经三十出头,却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得多,似乎从未经过劳作。不是非同一般的富贵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公子哥儿来。 “我相信庭上的大部分先生都读过雨果先生的《笑面人》,”王尔德继续说道:“卡特家族并非等闲的人家,要从内院里偷出家主唯一的儿子谈何容易?这需要严密的计划,周全的布置,有内应配合,有外援接应。我相信如果有人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把这个孩子带出来,绝不是为了让他过上如此美好的生活的!” 他最后一句话带了一些诙谐,让法庭紧张的气氛为止一松,甚至有旁听席上的年轻绅士怪腔怪调地接了一句:“c’est vie!” “法官先生,他在回避您的问题!”证人席上的卡特先生愤怒地说道:“他没法解释那枚勋章为什么会在我侄子手里,因为他根本就是个冒牌货!” 文森律师马上说道:“法官先生,请不要让无关者打断原告的陈述!”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示意卡特先生坐回原位,对王尔德说道:“您要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呢?” 王尔德对法官微微鞠了一躬,淡淡道:“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就像我刚才说的,卡特老宅并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不管是偷孩子也好,或者投毒毁容也好,都需和内部人员联手。他们连那么‘大’的事都能做,拿走一枚勋章岂不是举手之劳?” 法官肃容道:“卡特先生,您是在指控这位杜兰先生和偷盗了您的勋章吗?” 王尔德微微垂下眼睛,随即猛地抬起,在不少人的抽气声中开口:“是的。” 法官又转向杜兰:“杜兰先生?” 杜兰的神情十分平静,似乎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别人的事情。 法官不得不加重语气说道:“杜兰先生,偷盗如此贵重的物品,一旦查实,必将判处绞刑。” 杜兰终于站了起来,以有些浮夸的姿势向法官鞠了一躬:“法官大人,谢谢您的提醒。那么请问我该如何证明我无罪呢?” “这----当然需要你的陈述,还有证人,证物等等。”他突然积极起来,倒让法官愣了一下。 杜兰浅笑颔首,又转向被告席,对已经枯坐了许久的被告人说道:“非常抱歉,这位先生,看来今天我要越俎代庖,来坐一坐您的被告席了。” 说完,他就直接走了过去,优雅地提起衣摆,坐在了那位和卡特伯爵一起‘风流’的倒霉官员身边。 ---------------我是用手机更新的分割线------------------------------------ 他如此气定神闲,让在场的不少人暗自嘀咕起来。在他们眼里,不管戴面具的那个是不是假的,这个中途出现的一定不是真的。理由很简单:卡特伯爵的堂亲费尽心思,不惜得罪首相也要策划这一场好戏,难道真的是为了明证本家血统的纯正吗?如果这个俊俏的男子是如假包换的卡特伯爵独子,那么卡特先生后面还有什么戏唱?知恩必报那是童话,没有新伯爵的把柄捏在手里,他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但是现在他们开始相信,这个人哪怕有七分假,大概还是有三分真的。 王尔德不由皱起眉头,他本以为这个私生子只是卡特先生的马前卒,没想到他看起来自有主张。 法官也觉得这个杜兰有点滑不留手,比刺头更让人不痛快:“那么请被告就原告的指控进行陈述。” 杜兰担手撑在下巴上,露出了一个慵懒的浅笑:“法官大人,我从没有‘偷盗’过任何东西。有关骑士勋章的问题,现场就有一位证人。不知道未能冒昧地说出这位女士的名字吗?” 王尔德心中莫名地一紧。法官已经说道:“为了正义作证是每一位国民的义务,请说出她的名字。” 杜兰闻言站了起来,直面证人席说道:“卡特伯爵夫人,我亲爱的母亲,你愿意为我作证吗?” 他既然作为“真正”的卡特家族继承人上庭,那么称呼卡特夫人为母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这样当面说出来,完全不顾忌对方之前的态度,不免让人十分惊奇。被他这么一问,全场的焦点再一次聚集到卡特夫人这里。她身后的卡特先生似乎十分焦虑,对杜兰的这一问并不赞同,不断向他投去怨愤的目光。 卡特夫人撑着座椅的扶手站了起来,她本来就消瘦的身形显出了一点佝偻。法官已经对这场自己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的庭辩完全失去了耐心,直接问道:“卡特夫人,您能够为杜兰先生作证吗?您认可他对您的称谓吗?” 王尔德侧身看向卡特夫人。她微微低着头,只能看到帽檐上垂下的黑色面纱在微微颤动。 杜兰又说道:“母亲,当初不是您准许我带走那枚骑士勋章的么?” 他虽然和魅影同岁,但是身材面貌依然如同少年一般。这一问的神情语态,竟然也有一种少年般的天真。似乎真是一位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呼唤自己的母亲。 卡特夫人面纱下的嘴张合了一下,却一个音节都没有出唇。 法官开口催促道:“卡特夫人,请您说的响一些。” 这时,跟随王尔德一起进入法庭,一直静静地坐在旁听席上的里克曼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里奥,扶住卡特夫人!她看起来-------” 王尔德还没有反应过来,卡特夫人已经紧紧按住胸前,朝一旁软软地倒了下去。 从原告席到证人席有几步之遥,里克曼和王尔德都来不及赶到,而她身边的人也一时手足无措,竟然眼看着这个在全巴黎乃至全法国都威名赫赫的伯爵夫人栽倒在地。轻质的面纱扬了起来,露出一张衰老惨白的面容。 to be continued…… 注:c\\\\\\\est vie.这就是生活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重写第二段,建议再看一次) 只有肤浅的人才不会以貌取人——王尔德 卡特夫人一倒下,从证人席到旁听席顿时乱成一片。里克曼赶到她身边,拿出双耳听诊器贴到她的胸前听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卡特夫人应该是骤然激动,引起心跳加快、呼吸困难。这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应该立即送回住处,让女仆妥善照料。”逐一解开女子的裙袍和束身衣是解决她们呼吸问题的最好方法,但是他无法在法庭上这样做。 “可怜的夫人,终于认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高兴过头了。”卡特先生点了点自己的双下巴,好容易挤出一点悲伤来,“里奥,你还不过来扶你的母亲?” 在卡特夫人晕倒时,杜兰站了起来。但是王尔德比他更快,他已经走到卡特夫人身边,在女眷的包围下把她打横抱起来。他发现魅影的母亲非常轻,以他大病初愈的身体竟然觉得毫不费力。王尔德突然想起在他和魅影相见后,他不断地谈起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而魅影却几乎没有提起过他的母亲。 魅影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父亲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卡特夫人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但是他却很少用‘母亲’来称呼她,这本就不寻常。 他至今仍记得在巴黎歌剧院和卡特夫人的第一次见面,对方是如此关切,如此周到,完全是一位称职的慈母。那么,就是子嫌弃母?这位夫人做了什么让魅影无法接受的事情么? “因为你出生时就……我不得不答应伯爵,用他的一个私生子做你的替身。”王尔德突然想起当他赶到巴黎后,卡特夫人对他说的话:“现在他们要让那个人成为卡特伯爵的继承人,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得手。”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神色莫测的杜兰。只是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就能想象出他小时候有多可爱。如果他是从婴儿时期就被抱到老宅的,那么卡特夫人和他相处的时间,也许比和自己亲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她刚开始也许憎恶这个孩子,但是亲眼看着他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把他抱在怀里,听他童音软软地叫自己‘妈妈’……当她的亲生儿子是一个‘怪物’的时候,这个假儿子是不是她逃避的港湾?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她希望这个能够给她带来骄傲的孩子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王尔德轻轻地把卡特夫人放在人们让出的长椅上,一边思忖道:难道她是因为仍然爱着这个曾经的‘儿子’,不愿意在他和自己的亲生儿子间抉择,才晕厥的吗? 不,不是的。 他垂下眼睛想到,一个产下畸形儿,与丈夫形同陌路,却依然能够把整个家族握在手里的女人,也许心中仍有柔软,却绝不会让私情妨碍大局。 卡特夫人恐惧的,不是杜兰的命运,而是当年的真相! 真正的卡特·德·里奥是个先天畸形的事情决不能公之于众! 王尔德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了杜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上庭,却并不以里奥自称,是因为他的目的不是要‘再次’冒充卡特家的继承人——他是要来揭穿当年的一切! ------------------------我是重写第二段的分割线-------------------------------- 在贵族世家,历来最讲究风姿仪态。纵使总有出生时相貌平平的,十几年教育下来,加上量身定制的华服美饰,也能够在人前显得十分体面。从头发到脚尖,万事务求完美。 丑陋,是原罪。而畸形,则是上帝的惩罚。在一般家庭里,畸形的孩子会被认为是魔鬼降世,多被遗弃。而在上层圈子里,就不曾出生过一个畸形的孩子——他们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 而魅影,却是一个万中无一的例外。 王尔德不知道当年卡特夫人分娩后看到自己儿子的第一眼是什么心情,大概比他在镜子里第一次看到这张脸还要心胆俱裂。他对当年之事了解寥寥,但是仅凭着一个作家的想象力,也能勾画出几分。 扔了这个孩子,卡特夫人这半生的拼搏又是为了谁? 留下这个孩子,只怕她连宗妇的地位都要失去了。 对卡特伯爵来说,私生子还是婚生子都是他的儿子,但是只有婚生子才能继承他的家业。情妇和妻子几乎同时分娩,一个状若鬼魅一个漂亮健康,简直就是上帝的安排。他把杜兰带回老宅,只怕根本就是打了李代桃僵的主义,要让卡特夫人认杜兰为子。 而对卡特夫人来说,接受卡特伯爵抱回来的私生子,比保住这个根本没有前途的孩子要容易得多,也有利得多。 王尔德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震,之前杜兰喊出那声‘母亲’后,他的思绪就一直在卡特夫人和杜兰的母子缘分上打转,此时方才想起卡特夫人当年需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把魅影保下来。 人们可以容忍一个因为不幸后天毁容的伯爵,却绝对不会让一个魔鬼的孩子成为继承人。哪怕是为了魅影,他也不能让杜兰如愿! 现在看来,他的‘叔叔’一心想要让杜兰上位,杜兰却和他不是一条心,这就是他的机会。 王尔德伸手把卡特夫人的卧姿调整得更舒服些,缓缓直起腰来。周围的争吵和喧哗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法官大人,我能问杜兰先生一个问题吗?”他站在卡特夫人前面,不露声色地挡开了那些想要做些什么的族人。 伯爵夫人当庭昏倒,这场庭审已经很难继续了。法官小幅度地动了动他僵硬地脖子,对这场高/潮迭起的庭审有些已经不耐烦起来。虽然事实真相未明,但是卡特夫人竟然会在杜兰的质问下晕厥,显然确有内情。现在休庭,下一次上庭的原告应该就是杜兰了吧。 他有些倦怠地说道:“问吧。” 王尔德转过头直视站在不远处的杜兰,扬声问道:“杜兰先生,请您明确地回答我,您到底是不是卡特·德·里奥?” “他当然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这个冒牌货!”不等杜兰回答,富态的卡特先生已经抢先嚷嚷起来。王尔德只是微笑着说道:“我问的是杜兰先生,叔叔。 ” 旁听席上的绅士淑女低声议论起来:“他是不是疯了?竟然去问本人,难道那位先生会自己否认吗?“ “不过的确,从上庭开始,那位先生就一直自称姓杜兰呢。”有人小声说道。 陪审团之中,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靠在椅背上,手指一下下地虚扣着桌面。杜兰的抬起头,眼神和他微微一触,又扬起下巴移开了目光。 法官重重敲了一下法槌:“杜兰先生,请您回答这个问题。” 杜兰沉默了一瞬,似乎很不耐烦地扯了一下领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一入庭开始,我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巴斯提昂·杜兰,法官大人。” “你这个……”卡特先生顿时被他气了个倒仰:“法官大人,这孩子对他的养父母感情极深,不愿意换回自己原本的名字。但是他就是我那可怜哥哥的独生子,以勋章为证!” 庭上又是一阵骚动,陪审团的那位老者脸上隐有怒色。大部分人则瞪大了眼睛,对杜兰的回答万分意外:卡特家族累世富贵,即使他真的不是真正的继承人,眼看天大的好处就要到手了,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我是巴斯提昂·杜兰。”在众多的目光下,杜兰望向王尔德:“但是那枚骑士勋章也并非偷窃而来。既然卡特夫人晕倒了,我想卡特先生不介意听我先说一说当年的往事吧?” 王尔德直直对上他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发紧,口中淡淡地说道:“法官大人,这位先生已经否认了我叔叔的臆测,那么庭上应当没有第二个继承人了吧?勋章之事理应另案审理,如今我的身份已经辨明,完全可以继续担任家父猝死一案的原告。现在我的母亲昏迷不醒,请允许家仆送她回府医治,您可以继续审理此案。” “法官先生,他根本不是我的侄子,他就是个——” “叔叔。”王尔德脚步略转,站在了卡特先生身边:“您是要我当庭起诉您犯了诽谤罪吗?” 他这句话说得不温不火,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卡特先生。对方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话来。 ‘太像了,这种眼神口气,和卡特夫人那个老娘们太像了!’纵使卡特先生自觉已经稳操胜券,到底抵不过本家多年的积威,稍稍退了半步! 这时,被告人的律师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法官先生,诸位先生,女士们。我想我的当事人才是这场庭审的被告。但是从开庭至今,他连一次陈述的机会都没有。自从被起诉过失杀人以来,我的当事人遭受了精神上和名誉上的极大损失。我也认为卡特先生这边的案子应当另案审理,现在原告,被告,案卷俱全,请您先判决卡特伯爵猝死一案!”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把目光投到一直在坐冷板凳的被告身上。虽然杜兰和他坐在一起。但是大家关注的中心一直都在杜兰和原告席这一边,竟然完全把他忽略了…… 法官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闷热的大假发庄严道:“请被告陈述案件经过。” 卡特夫人此时已经在嗅盐的帮助下微微醒转,被家族的几个女眷扶了出去。庭上的书记官用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翻出一页白纸从头写起。 …… 三个小时的庭审结束后,王尔德感觉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洗了一遍。进入正式庭审后,法庭就是原告律师和被告律师的主战场了。最终的判决不出意料,被告被判罚了几千法郎,罪名是公共场合(?)行为过激,但是完全洗脱了杀人的指控。 整个庭审过程中,杜兰并未再发一词,但是只要他坐在那里,在大庭广众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原告席,王尔德就觉得芒刺在背。 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能够拖延一下时间,已经是万幸。 “卡特先生,您的叔叔去递交诉状起诉您冒充贵族了哦。” 他和律师文森走下楼梯,真要离开法庭大楼的时候,一个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杜兰先生。”王尔德的脸色不由一沉。 身姿挺拔的青年站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头半长的黑色卷发染上了日落的金红,仿佛是驾驶日轮的阿波罗。 “卡特先生,在见到您之前,我还以为您会是什么可怕的模样呢。”杜兰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今天一见,幸好您比卡西莫多要好太多了。” “抱歉,借过。”王尔德的拳头紧了一下,直接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他今天已经身心俱惫,实在没有余力和这个怪人打机锋了。 这一次,这个奇怪的青年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站在原地目送两人上了法院门口的马车离去。 “真是出乎意料呢,我的……哥哥。”(c’est frappant,mon frère.) 他拢了拢大衣的外套,决定去给自己找个今晚的住处。 to be continued……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全) 马车径直驶回了卡特老宅,卡特夫人已经先一步在里克曼的陪同下抵达了,此时正在大厅里等他。 虽然不是真正的母亲,王尔德之前看到她晕倒也是有点心惊的,大步走过去问道:“母亲,您觉得好些了么?” “我没事。”卡特夫人已经换了一身装束,摘下了拖着黑纱的小帽,看起来清爽了许多。“医生说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到底是老了。” 王尔德对这样的话并不陌生。前世当他声名鹊起的时候,王尔德夫人也常常在他面前抱怨身体不适,年纪不饶人等待。但是当他和波西闹出不名誉的传闻,乃至最后被告上法庭的这段时间,母亲明明身体更差,却再也没有对他这么说过。 老人示弱,表示她想要依靠自己的孩子,也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够被依靠。 他对卡特夫人说道:“母亲,您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是啊,太累了……”卡特夫人唇边浮上一个自嘲的笑容,用指尖揉了揉眉心。“我听说那个老东西已经上交了诉状,下周就要开庭?” “是的,母亲。”王尔德心里正装着这事,只怕下一次就没有今天这么好过关了。 “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卡特夫人伸手接过贴身女仆递过来的烟嘴,深深吸了一口:“他无非是以为我无法对抗莱昂伯爵。说是莱昂伯爵,还不是波旁家族的授意,国王垂涎卡特家的财富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国王?!”王尔德刚刚拿起桌上的玻璃杯,闻言差点把水洒在地毯上:“法兰西国王?” “早在你父亲出事之前,他们就和你叔叔频频来往了。现在把杜兰推出来就是想立个傀儡,让卡特家族对他们予取予求。”卡特夫人有些奇怪地看了王尔德一眼,徐徐吐出一口烟来。“只有你叔叔这种蠢材才会相信亲王的承诺,谁都知道元老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皇太子已经逃到了英国,皇帝在前线的战况岌岌可危,。” 不是岌岌可危,而是没有几天了!王尔德差点开口告诉卡特夫人:拿破仑三世九月就要兵败被废了! 然而他刚兴奋了一下,又想了审判就在下周。即使拿破仑三世就在审判后的第二天被废,也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何况普法战争失败后,整个法国都受到了深远的负面影响。 卡特夫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温和地说道:“今天你也累了,不要太过担心下周的事情。你不是订了明晚巴黎歌剧院的包厢吗?好好去放松一下吧。”她一边说,一边把茶几上的一张卡片推了过去。 “我——”王尔德刚想说他没有订过,目光在卡片上一扫,立即把它拿了起来。卡片正中,花体的salo(莎乐美)分外醒目。 ------我是继续更新的分割线 “杀了那个女人!”舞台上的希律王背对着观众席大吼一声。穿着士兵服的芭蕾舞者们纷纷举起盾牌,渐渐向前拥挤着捧着银盘的莎乐美。她不断后退,登上台阶,直到退无可退。士兵们一人高的盾牌高高举起,挡住了众人望向她的视线。巨大的幕布缓缓地落了下来。所有演员的姿势都定格在最后一刻,仿佛一副慑人的油画。 巴黎歌剧院有一刻的寂静,紧接着雷耶尔先生把指挥棒一搁,用力鼓起掌来! 幕布再次升起,所有的演员和伴奏开始鼓掌,有一些甚至欢呼起来。这是公演前的最后一次排练,只有置身其中,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天衣无缝。从第一幕到结束,没有一个哪怕最微小的失误,他们真的做到了! 费尔明和安德烈大声喊道:“bravo!奇迹,简直是奇迹!希望明天,你们能重现这个奇迹!”在加入舞蹈的成分之前,他们就觉得那位王尔德先生指导的排练已经非常好。现在道具,物美全部到位,这场歌剧简直如同一场梦幻!这样的歌剧,全欧洲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魅影也从他们身边站了起来,缓缓地鼓掌。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已经成功地从歌剧院少女们的梦中情人变成了魔鬼教头。只要他一句话,不管之前她们感觉自己表演得有多好,都要推倒重来。之前的一次排练中他点了一个配角的名字,还没有说什么,那个人已经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光凭这一点,就足够所有的参演人员泪流满面了。 “费尔明先生,明天来观看演出的名单定下来了吗?”魅影见全场气氛大好,把刚才的几个不足之处先记在心里,低声问费尔明。 “定下来了!不敢说全巴黎的名流都会来,至少能来一半!”费尔明一听到这个话题,顿时来了精神。毕竟演出成功只是手段,财源滚滚才是目的:“您看,这是明天的座位安排,都是按照几位贵客的喜好排的,还能完美地把他们和来看的平民隔开。” 魅影接过他手中的纸张,极快地浏览了一遍:“为什么有几位贵族不坐在包厢里?” “哦,您不知道,那几位都是我们的老顾客了。他们觉得包厢离舞台太远,向来是坐前排的。”费尔明笑了起来:“您放心,明天包管让他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满意而归……”魅影低声重复了一遍,微微地笑了。 ------ 排练结束又是深夜,王尔德先生的马车从巴黎歌剧院的大门驰出,向他在巴黎下榻的旅店赶去。而演员们为了第二天公演能够保持精神,都压抑着兴奋早早回房休息了。克里斯汀在卧室里换上了睡衣,才突然发现自己左耳上的还挂着莎乐美公主的耳环。 ‘糟糕,另一只耳环到哪里去了?’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作为全剧的灵魂人物,剧院经理也是在她的行头上下了老本。这对耳环还是和头饰,项链配套的真品,万一掉了就麻烦了。 ‘也许我卸妆的时候摘了一只?’克里斯汀并不确定,明天就要公演了,不找到那只耳环,她根本无法入睡。 这一次,她没有去叫梅格,一个人拿起烛台就走了出去。 一路上克里斯汀都仔细地查看地上有没有会反光的东西,但是一直走到化妆室附近都没有发现。推开化妆室的门,上一次半夜来这里的记忆不由浮现出来。克里斯汀神色黯然地对着全身镜照了一会儿,把烛台放在自己常用的化妆镜前。 “果然在这里,幸好!”她一拉开抽屉就看见了那只长耳环。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寂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轧轧轻响。在昏暗的烛光下,克里斯汀看到化妆镜里映出那面全身镜的影子,它——在动! --------------我是上班综合征的分割线-------------------------------- 克里斯汀战栗起来,只觉得背脊冰凉,胸口火热,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喜悦。她回过头去的时候,几乎听到自己的每一节脊椎骨发出‘咯咯’的轻响。 镜子已经打开了一半,露出里面隐约的人影。克里斯汀手软脚软地扑了过去:“导师(master),是您吗?您终于回来了吗?” 内侧的人刚刚发觉外面有人,立即按下了机关,想要关闭镜框。她情急之下,仗着身材纤细灵活,硬生生地从即将关闭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身后的镜子回到原位,完全隔绝了化妆室的烛光。里面并没有点灯,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虽然如此,克里斯汀还是欣喜若狂。是真的,梦境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音乐天使带领她走过虚空之门,允许她进入他的王国…… 几乎凭着直觉,女孩脸跑带扑地往前冲,终于抓住了一片光滑的织物。她不假思索地伸长双臂,紧紧抱住了那个人。 双手之下是宽厚起伏的胸膛,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克里斯汀嘶声问道:“您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我?连您也要抛弃我了么?” 对方依旧沉默,在这个狂热的拥抱中,他像是一块无情的大理石,既不回应,也不拒绝。 “我很想您,我每天都在想您。”克里斯汀把脸贴在那人的后背上,低声说道:“除了您,没有人会那么替我着想了。我简直疯了,排练《莎乐美》的时候,每当那位王尔德先生开口,我总觉得他很像您……音乐天使,不要再离开这里了!” 魅影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时间段,化妆室还有有人。他凌晨潜回来,就是为了替晚上的演出做一些布置。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巴黎歌剧院的每一个角落了。要做些不被人察觉的手脚,完全就是轻车熟路。 此刻他暗暗后悔自己贪图方便,事情做完后又回地下室整理了几本珍藏的乐谱。上一世,他是把整个地下室的东西搬回卡特老宅的,现在王尔德却想不到这些。他不想让宝物蒙尘,没想到竟然差点和克里斯汀照了面。她对他太熟悉了,不用看脸,只要他说一句话,她就能听出他的声音不对。 魅影知道孤独是什么样的,他的脸注定了他一世的孤独。也是因为孤独,所以当年他才会注意到芭蕾舞团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花费了几年时间打磨这款璞玉,享受她对他的崇拜和依赖。 当她在歌唱的时候,歌声里有他的灵魂。她是他唯一的学生,他最赋才华的学生。在舞台上排练《莎乐美》的时候,他依然为她感到骄傲。 魅影缓缓地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握住了克里斯汀抱着他的左手。克里斯汀用力地回握,感觉他微微俯下身来。 手套棉质的触感抚过了她的肩头,她的长发,她的脸颊,被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沾湿了。她能感到他的指尖从眼下滑过,拭去她的泪水。紧接着,额头一阵温热——他像一个长辈那样亲吻了她的前额。 黑暗中响起了熟悉的旋律,他曾经对他唱过的,她曾经和他唱过的那首唯有他们才知道的旋律,从他的双唇间轻轻地吹出来,让她彻底地安心了——是他。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吹了一曲口哨。 注:拿破仑三世(1852-1870在位):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之侄。1870年9月普法战争兵败被俘,被废。 to be continued…… 第28章 第二十六章(全) 王尔德紧张了一日,又担着心事,本以为晚上一定睡不好。没想到一沾枕头,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大白天了。 “大人,要把早餐端进来么?”他的贴身男仆就候在床边,见他坐起来便上前问道。 王尔德还有些睡意地问:“几点了?” “大人,刚过十一点。” 王尔德点了点头:“端进来吧。” 男仆帮他把床上的小几摆好,转身走到外间,不一会就端着银托盘放到了几案上。一杯咖啡,一份三文鱼排,一份尼斯沙拉,看着十分清爽。 王尔德心里有事,随便吃了几口就对男仆说道:“给我换身常服,让马车夫准备好,我要出门。” 他一直在想昨晚杜兰对他说的那句话,“比卡西莫多好多了。”这种话对一个脸残人士来说简直不能忍,但是杜兰说话的神态,却也不像是故意要激怒他。 这更像是一种暗示。 “是,大人。”男仆利索地收起餐具,弯腰帮他解起睡衣扣子来。手势又轻又快,暖暖的呼吸喷到他胸膛的肌肤上。 王尔德立刻站了起来,他回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多月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根本没有余暇来顾及那方面的需求。 贵族家的贴身女仆多姿色平平,以便于衬托主人的美貌,但是贴身男仆是要讲相貌的。但是也许是暂时得到了缓刑,又睡了一个好觉地关系。他刚才低头看着那个容貌上等的男仆凑在自己胸前的时候,只觉得胸前一阵麻痒,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贴身男仆也跟着他直起身,继续为他更衣。神色十分专注,好像这就是世间最重要的事了。 装束停当,王尔德走下楼梯。一个二等男仆已经等在门口,对他躬身道:“卡特大人,马车准备好了。请问大人想去哪里?” “巴黎圣母院。”(cathédrale notre da de paris) 王尔德低声说道。 不是礼拜日,巴黎圣母院门口的车马并不多。王尔德走进教堂的时候,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坐在长椅上。其中一位深深低着头,肩膀抽动,看起来已经哭了很久,根本没有注意有个衣着讲究的蒙面男子手持黑帽从她身边走过。 王尔德走到圣体前行了屈膝礼,仰头凝望了一眼圣母慈悲而威严的面容,矮身跪下。前世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才开始信教,以如今的遭遇来看,实在不知道神明是在惩罚他,还是在救赎他。 “亲爱的圣母, 我知道我是罪人,需要您的赦免。 我愿意离开罪恶,我愿意承担自己犯下的所有恶果。 愿您保护我的亲人,让他们免遭苦厄。 愿您指引我方向,成为我心灵的救主。 我愿意跟随您,服从您,直到此生的尽头。 阿门。” 王尔德默祷之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看到一位神父就站在离他不远处,正注视着他。 “我的兄弟,”神父对他说道:“有一位教友已经等你多时了。” 杜兰背对着巴黎圣母院,站在bocador广场地一角。神父远远为王尔德指了一下方向之后就回教堂了,王尔德独自向他走去。和昨日不同,今天的杜兰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廉价成衣,戴着一顶宽檐帽,完全没有昨日法庭上的光彩照人。如果不是神父指出,他都很难从远处把他认出来。 他刚刚走近,杜兰已经转过身来笑道:“你来啦?” “日安,杜兰先生。”王尔德实在有些看不透这个人。 “日安,面具先生。”杜兰没有脱帽,而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好了,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打半天招呼的吧?”杜兰耸了耸肩:“你来得真慢,我可是一早就等在这里了。” “让您久等了。”王尔德不想与他多做纠缠:“请问您让我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当然是为了谈交易。”杜兰望向他的眼睛:“想必下周的庭审让你很焦虑吧?” “交易?”王尔德问道:“您能给我什么,又想要什么?” “那群人不会放过你的,他们这一次势在必得。哪怕我否认自己是卡特·德·里奥也没有用。”杜兰抬起帽檐,低声道:“他们早就一环一环设计好了。一旦你败诉被绞死,我就是卡特伯爵的继承人。他们手里有关于我身世的证据,到时候他们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估计最后的下场不会比你好多少。不过就算你胜诉了,我涉嫌假冒伯爵继承人和偷盗勋章,还是死路一条。” 王尔德皱起眉头说道:“若是胜诉,我不会再追究您之前的所有行为。但是我很疑惑,既然您并不想得到爵位,又担心有性命之忧,那么您到底为什么要上庭,趟这摊浑水?” 杜兰叹了口气:“卡特先生,如果我不上庭露个面,他们留着我的性命有什么用呢?” “所以,你是要在下次庭审时帮我,之后让我保证你的安全?”杜兰说这句话时,脸上流露出的黯然和恐惧令人不忍,但是王尔德却并不相信:“但是在法庭上把我的母亲气晕,似乎是出自您本身的愿望?” 杜兰沉默了一瞬,淡淡说道:“是的,我非常恨她。坦白说了吧,我有办法能够让我们俩都安然脱身,但是我有三个条件:第一,给我五万法郎,要在开庭之前付清。第二,你得写一张保证书,保证你袭爵之后,我会以养子的名义被录入卡特家族的族谱。第三,我要卡特夫人在下一个主日弥撒当众忏悔她当年所做的一切!”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巴黎歌剧院今晚格外灯火辉煌。费尔明和安德烈早在几天前就开始为新剧造势,给每个老客户(特别是贵族和富商)都送去了精美的新剧介绍和邀请函,并特意点出此剧和《哑仆》、《汉尼拔》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剧本又是受过英王接见的新锐音乐才子所写,绝对能够成为一时之盛事。 巴黎人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当同一个圈子都在讨论某个话题时,自己一无所知。因为之前几部歌剧都颇有口碑,《莎乐美》可以说是未演先红了。不少人都想要成为观看第一场演出的时尚先驱,当晚的座位和包厢全部都被订满了。 王尔德抵达歌剧院的时间略晚,院子里已经没有停车的地方。他只能让车夫驾车出去溜一圈再回来,自己带着两个侍从朝里走去。 他们一行装束富贵,剧院大厅里的听差马上迎了上来:“晚上好,先生,请问您订的是哪一个包厢?” 王尔德一手摘下帽子,一手把那张小卡片递给了他。 为了营造新剧的气氛,此时剧院内部装饰一新,大厅和走廊里点的不是平时的烛台,而是两排带有东方风情的大落地灯。较低的光源让一切看起来都与平时不同,让不少客人大为赞赏。 此时那个男孩接过卡片微笑抬头,笑容顿时就定格在了脸上。 这位新到的客人身材高大,落地灯照亮了他的下巴和嘴唇,半面惨白的面具从颧骨处微微反光。 “你在愣什么?还不为卡特大人带路?”跟着王尔德的侍从怒道。他在服侍卡特大人前就受过训诫,绝不能让任何人用大人的相貌来冒犯大人。 “是——我这就为您领路!”男孩这才醒过神来,有些惊慌地说道。平时来歌剧院看演出的观众们也有喜欢带个面具,罩个面纱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一位格外可怕,格外……眼熟。 王尔德并没有注意这个小听差的情绪,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下午杜兰提出的条件上。五万法郎对他来说是一笔泼天巨款,但是卡特家族未必拿不出来;贵族认的养子有不少都是男主人的私生子,也不算十分出格。但是最后一条……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向卡特夫人转达了那最后一条,卡特夫人一定会做出一些完全不计后果的事情。 “大人,您的包厢到了。”听差弯腰为他们拉开帘子,恭敬地说道。 这个包厢可以说是整个剧院最好的位置之一,王尔德走进去后不但能把舞台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舞台前的观众席也尽收眼底。此时伴奏开始,幕布缓缓上升。整个剧院座无虚席,人头攒动。 王尔德往沙发上一靠,面具下的嘴角缓缓浮上一个苦笑。 前一世的《莎乐美》,也是在巴黎首演的。因为这个剧本改编自《圣经》,英国没有一家剧院敢把它搬上舞台。直到这场歌剧在巴黎声名鹊起后,《莎乐美》才在伦敦获准演出,并且立刻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待到演员谢幕后,他作为这部戏的作者被请到台上,伦敦为他而疯狂。 那时候他自以为是世界之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末路。 to be continued……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舞台上,年轻英俊的军官低声惊呼:“公主站起来了!她要离开餐桌!她的表情非常困扰。啊,她朝这个方向走来了。是的,她正向我们走来。脸色多么苍白!我从未见过她脸色这样苍白。” 皇后的侍从焦虑地站在他身边恳求:“不要看她。我求你不要看着她。” 然而军官已经彻底被公主的美丽迷住了:“她像只迷途的鸽子……她像风中摇曳的水仙……她像银白美丽的花朵。” 当一抹白影缓缓走上舞台的时候,台下的观众都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之前那个军官口中的公主是那么美,让他们心生期待。而这位‘公主’本人,超越了他们的期待! 巴比伦公主莎乐美一头长而微卷的黑发被金色的锦带松松地束起,发尾散在肩头。她穿着洁白的连体长裙,从颈至踝都包裹在裙中,只露出同样白皙的脸和双手。女孩走路的姿态非常优雅,却又带着少女独有的轻盈灵巧。还没有开嗓,就已经抓住了许多人的心。 “我再也待不下去,我再也无法忍受……”当她开口唱第一句的时候,不少看过她表演的观众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音色,但是这女孩的音色变了!她原本的嗓音像丝绸一样柔和,但是现在却微微收紧,听起来单薄而尖锐。 “伯爵夫人,您觉得这个女演员怎么样?”坐在观众席前排的一个中年妇人侧身问道。 “长得挺漂亮,倒未必有你说的那么好。”坐在她左侧的贵妇含笑说道,又转向自己的丈夫:“亲爱的,你说呢?” 伯爵正半闭着眼睛听得全神贯注,待到一段唱完才低声答道:“亲爱的,歌剧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看的。” “那位先知……是个老人吗?”此时,莎乐美听到了施洗者约翰的声音,惊奇地问道。 “不,公主,他是个年轻人。”一位士兵说道 “你无法确定。有人说他是伊莱贾(elias)。”另一位士兵回答。 莎乐美又问道:“谁是伊莱贾?” “是这个国家里,一位相当古老的先知,公主。” 这时,十来个□□上身,只用一块粗布围在腰间的年轻人跃上了舞台。他们涂着油的身躯颀长而劲健,舞蹈的姿态犹如一群年轻的公鹿。当莎乐美要求军官打开水牢的时候,他们足尖点地,绕着‘井盖’旋转跳跃。施洗者约翰从下面缓缓走出,这些舞者突然停下脚步,伏倒在他面前。 “我倒是觉得看起来比听起来有趣。”伯爵夫人拿起望远镜细细地看了看,展演笑道:“我相信这里的起码有一半人会认同我的观点。” 克里斯汀穿过这些舞者,缓步走向施洗者约翰。演这个角色的是巴黎歌剧院最富盛名的男演员皮尔吉。他的歌声雄浑嘹亮,曾经蒙欧仁妮皇后召见过。但是克里斯汀看着他,眼中却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就像是一尊洁白的象牙雕像。他身上映着银色的光辉。我确信他与月光一般贞洁,如同银色之箭。他的□□必定如象牙一般冰冷。我愿走过去仔细瞧瞧。”她的双手交握在胸前,歌声不复之前的尖利,而转为一种欲说还休的呢喃。吉莉夫人在台下看着这样的克里斯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时,王尔德也不由忘却自己的满怀心事,开始被舞台吸引了。台上的这位“莎乐美”和上一世的那几个完全不同。无论是在法国还是在英国,表演莎乐美的都是年纪较大的资深演员(actress),她们上台的时候都画着浓妆,穿着暴露,神情急切,用歌声和动作竭尽全力地表现出莎乐美骇人的欲望,像是成熟得快要腐败的果子。王尔德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表现方式,直到看到这位莎乐美,他才发觉她更符合他心目中的样子—— 圣经中的莎乐美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女,在宫中养尊处优地长大。她可以骄纵,可以贪婪,也可以狠毒,但是她依然是个养在深宫的孩子,那种浑浊而急迫的姿态不应当出现在她身上。 这时,站在包厢后侧的侍从快步走到他身边,躬身到:“卡特大人,有一位先生想要见您,他说他叫奥斯卡·王尔德。 王尔德顿时站了起来:“请他进来!” 侍从打起了包厢的布帘,魅影微微低头走进包厢。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燕尾服,神色看起来十分轻松。在王尔德开口前,他先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晚上好,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差一点就蒙主宠召了!”一见到他,王尔德在忧惧中煎熬的心情突然就放松了许多,他拍了拍魅影的肩膀怒道:“你在这里逍遥自在,为什么连封信都不寄给我?” 见他们开始叙旧,两个侍从都退到了包厢外。魅影已经斜靠在沙发椅上,拿起茶几上的水晶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卡特家族的事情,总是要卡特先生去解决的。”他淡淡地说道。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尔德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我不知道你那个私生子兄弟是怎么冒出来的,我不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要定我死罪,我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有些事,我一辈子都没弄清楚。你已经做得不错了。”魅影又拿了一个杯子握在手里:“放心吧。今晚,就是了结。” “今晚?”王尔德吃惊地问道:“在哪里了结?” “在这里。”魅影低头啜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紫红色的液体留在他唇上:“这真是一场了不起的歌剧,不是么?”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为我舞一曲吧,莎乐美。”这时,舞台上的希律王久候莎乐美不回。为了追随着她的身影,已经把宫廷的宴席搬到了水牢外。 莎乐美的母亲——卡洛塔饰演的希罗底皇后则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让她跳舞。” 她今晚的装饰充满了东方的奢华,穿着发亮的绸缎袍子,一头的发饰玲琅满目,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的眼睛时而怒视莎乐美,时而怒视希律王,既像一个嫉妒的妻子,也像一个护犊的母亲。 莎乐美对自己的母亲和继父的心情毫无兴趣,她依然坐在关押着施洗者约翰的井盖旁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没心情跳舞,陛下。” 希律王开始急躁起来,他大声喊道:“莎乐美,希罗底之女,为我跳舞!” 这时,一群身裹白裙的少女从舞台两侧鱼贯而入,她们穿着浅色的芭蕾舞鞋,单肩裸/露,双腿在前后分片的布料中伸展,反而比穿着仅仅遮住胸腹的芭蕾舞裙更为诱人。 这些年轻美丽的女孩们舞动手臂,摇摆腰肢,晃动双肩,在希律王面前翩翩起舞,然而他却仿佛视而不见。扮演希律王的男演员头戴王冠,身穿长袍,从座椅上站起来用低沉震颤的歌声唱道:“莎乐美呀,莎乐美,为我跳一曲吧。我愿意为你的舞蹈付出代偿。我今晚感到悲伤。是的;我暂时感到悲伤……我今晚觉得悲伤。因此请为我跳舞。为我跳舞吧,莎乐美,我恳求你。若你为我跳舞,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东西,我也将承诺你,就算是我王国的一半也行!” 芭蕾舞者扮演的女奴们渐渐后退,在一个小提琴的长音后,俯伏在了莎乐美的脚下。 “怎么样,现在您觉得歌剧看起来也有意思了吧?”伯爵夫人轻摇着扇子,用它挡住了脸上的一丝酸意——她已经失去了那份鲜嫩窈窕的青春,又还没有到对此无动于衷的年龄。伯爵的目光却完全没有放在那些舞者姣好的曲线上,他的表情满是震惊: 从少年时期开始,他就是巴黎歌剧院的常客。这几十年来剧院里换哪过几个男女首席他都能如数家珍,台上的这些演员对他来说几乎全是熟面孔了。 但是这些人今晚的歌声,却令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走进歌剧院的时候,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都让他迷醉不已。 “你真的愿意给我任何我所要求的东西吗,陛下?”那个新人的歌喉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她明明只是一个后起之秀,却比梵蒂冈唱诗班的主唱更接近耶和华,她就是主赐予人间的珍宝,一位音乐天使。 “任何东西,就算是我王国的一半。”希律王走下王座的台阶,满怀希望地把手伸向莎乐美。她像鸽子一样灵巧地躲开了,却又回眸带着笑意问道:“你要以什么发誓,陛下?” “以我的生命,以我的王冠,以我的神。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给你,就算是我王国的一半,只要你愿意为我跳舞。噢,莎乐美呀,莎乐美,为我跳舞吧!” 扮演希律王的男演员在巴黎歌剧院度过了半生,伯爵对他的评价一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此时他的表现……简直超乎想象。每一个吐字都像经过了灵魂的共振,充满了狂热到几近圣洁的渴求。 “你已经立誓,陛下。” “我已经立誓,莎乐美。” “不要跳,我的女儿!” “我准备好了,陛下!” 整个舞台倏然一暗,而在舞台上一层一层挂起作为布景的长长布帛后,光线慢慢透了出来。克里斯汀已经除下了那身白色的长裙,四个‘女奴’像花瓣一样围着她舞动。当她们散开时,淡紫色的轻纱从公主的身侧扬起。伴奏渐低至不可闻,她单足点地,在女奴的环绕中舒展开肢体。身上的每层纱都有一个舞者牵着,在整个舞台中心飞扬起伏,犹如鲜花盛开。 急促的鼓点紧接着响起,仅着轻纱的公主在富有东方风情的长笛声中舞蹈起来,她的手腕和脚腕上都套上了金铃,随着每一个动作泠泠作响。 之前出现过的男性舞者们也回到了台上,和‘女奴’们结伴起舞,用有力的手臂把她们托举起来,从她们手中一层又一层地夺过公主所披的轻纱,抓住一角高高向上抛起! 克里斯汀一边对抽离的纱帛作出各种挽留的姿势,一边在王座前的高台上不断地旋转,这时台下的不少观众才惊讶地发现,她不仅是这场歌剧的首席女歌者,同时也是舞者当中跳的最好的一个! 最后一层轻纱高高地飞到舞台的上方,仿佛即将飘出剧院的穹顶。莎乐美公主洁白而瘦长的身影弯成一道纤细的弧线,深深地后仰去,黑色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垂落到纵横交错的轻纱上。(1) 全场有一刻的停滞,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回响!台下的观众们一排又一排地站起来,为这场舞蹈致以最由衷的掌声。 包厢中的观众也纷纷走到露台的栏杆前,俯身看着这一幕。王尔德因为太激动,差点让面具从三楼的栏杆外掉下去。 “太完美了!上一次我为什么没有遇到你!”如雷的掌声中,他大声对魅影喊道。 站在乐团前指挥的雷耶尔此时又高兴又紧张,观众激动是好事,但是如果一直这样,就会影响下一幕的表演。 “啊!太美了!太美了!你看她为我跳舞,你的女儿。过来这儿,莎乐美,过来,我会给你任何希望的赏赐。啊!我对舞者的赏赐丰厚。我要重重地赏赐你。我会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说吧。” 幸好,当幕布再次升起之后,随着希律王的歌声,观众安静了下来。 “我希望现在能给我一个银制的盘子,里头装着……”已经换上长裙的克里斯汀在王座下跪了下来,清脆地说道。 希律王乐不可支地打断道:“银制盘子?当然,银制盘子。她太迷人了,不是吗?你希望盘子里头装着什么?噢,甜美可爱的莎乐美,你比所有犹太王国的女儿更美丽。你希望银制盘子里头装了什么东西给你?告诉我。无论你的愿望为何,我都会给你。我的宝物属于你。你要什么,莎乐美?” 克里斯汀面向观众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是那么青春美丽,那么洁白无辜;然而,万众瞩目的小公主以手作刀横在颈前,声音里却带着一丝疯狂:“约翰的头!” 及时熟悉圣经中的这段故事,众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被剧情所吸引,而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卡洛塔饰演的希罗底皇后大笑道:“啊!说的好,我的女儿!” 她欣然从后座上立起,声音的余韵还在剧院中回响,却突然变作惊恐的尖叫! 剧院的穹顶上,观众席正上方的巨大枝型水晶吊灯,势不可挡地从空中罩了下来! (1)克里斯汀穿着紧身的白色衣服,以表现莎乐美只着轻纱的姿态。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