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狐狸和菟丝花》 第1章 楔子(全文大修了) 1.楔子 “这是我女儿辛月。来,给你姨夫姨母磕个头。” 华美的宫室里,粗布衣的妇人说的话带着浓重的荆州口音。 荆州是穷乡僻壤,少有这种好看的屋子和华服。 辛月看了看上座似乎严肃高贵的男女,慢慢走过去。她胆子小,低着头走得有些慢,辛柳氏气了,走来几步将她拉过来,按着她直挺挺地跪下去。 “整日就知道低头,学学你的表弟表姐。” “姨……姨父。姨母。”辛月头被母亲按在地上,声音闷闷地听不清楚。 投靠富贵亲戚,就要丢掉脸面。她母亲不觉得丢脸,辛月却面红耳赤,几乎不想再抬起头来。 几步外还有一个妙龄少女和一个小公子。那是她的姐姐和弟弟。应该是叫“范若若”“范思辙”。 她是从现代穿到电视剧里的,从一个婴儿开始。 但现在这个身体十四了,她在现代也已经十八了。下跪只给奶奶跪过。 她伏在地上,母亲没让起就起不来。十几年的顺从使得她什么也反抗不了。 屋子里气氛并不算好,先看不下去的反而是没什么亲缘的范建,“你这是干什么,让孩子起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帮不帮……” 辛柳氏和柳如玉是表了又表的姐妹,少年还有隔阂。 只是这是大冬天,跪着的孩子手肘处衣服还破了个洞,露出来的一块皮肤冻得红彤彤的。怎么也不是赌气的时候。孩子到底没什么错处。 “我这也是一个寡妇,实在养不下去了。我不忍心把她卖去那些青楼楚馆。姐姐,姐夫,真的就让辛月给若若当婢女,长到十六,把她随意嫁个人就好,也算是我生她出来造得孽。” 辛柳氏也跪在辛月身边。她带着辛月走如此远到京城就是铁心将她送走。她赖在这已经很久了。从昨日便在门口卖惨。 柳如玉气得几乎碗筷都要摔出去。 今日是除夕,年夜饭也要错过。孩子无辜,她懂。这种女人只会养歪一个好孩子。但她心里仍是有些难平,范若若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松口。 “我不管了,随你们。”她偏过头,不再反对。 范府家大业大,不是养不起一个姑娘。彻底解决一个泼妇的麻烦也好。 事情解决好,似乎真的有一家人欢喜的气氛。几个大人在一旁,说着客套话。辛月仍然是跪伏着,她头被冰凉的地板贴得有晕。 良久,她才被母亲拉起来。 “辛月,以后你记得要听话。” 辛月额头已经红了,鼻尖也红红的。辛柳氏摸了摸她的脸,将袖子里的银子塞进她怀里,就站起身,离开了。 妇人走得匆匆,背后的衣衫被风吹起一些,隐约可以看见刮痕。那衣物料子并不好,之前小厮如何拖拽,她都硬扒着地动也不动。 辛月捏着衣服里的银子,呆呆看着自己的母亲又一次抛弃自己。她鼻子有些酸。但并不是被人扔掉的难受。 她对于辛柳氏没有很多的亲昵,算不上爱。 一个十八岁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感受一次陌生女人的母爱。 而且辛柳氏待她不好,她没能有一个金手指。生母并不是一个良善的人。是一个喜欢占小便宜而市侩的农妇。 几岁时就为了少一些路费,让她光着脚丫走每日从市集走几里路回家。如果不是因为辛月的灵魂是一个成年人,她会连路都认不得,而走丢。 妇人抽着大烟意识模糊时,还总说要把她卖去妓院拿着钱。她听得有意,不得不没日没夜辛苦做农活,来证明自己很有用。 最后她还是把她捆着送到了京都,但不是醉仙居。 而这些银子是辛柳氏送她到范府后,仅剩的一些路费。 那辛柳氏以后吃什么呢? 她有回去的钱吗? 家里的宅子不是卖了吗? 似乎是一天以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白日的那顿打慢慢才感觉到疼痛。 一旁,范若若看着辛月,想问问和她说着闲话,却是看见她哭出来。 女孩哭着几乎没有声音,就是红着眼。 “你怎么了?别怕我们是好人家。”范若若还是年纪小的时候,带着稚嫩,没有剧中的那么温婉大方。 辛月哭起来没有范思辙那么讨人厌,安安静静,范若若瞅了几眼,自觉该是一个姐姐。就拉着她的手,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别哭。”她不是很会哄人,辛月哭一点,她就擦一点。 第2章 上学 在电视剧里,范家是很不错的一家人。范若若善良而有主见,范思辙喜欢钱财但是天真护内。柳如玉心地也很好。以及几年后才从儋州回来的范闲。似乎都是良善的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辛柳氏道让辛月当个婢女草草一生,范家人却还是认了她这个表小姐。 她的屋子在范若若隔壁,也有几个仆人。在范府的第一日,范若若担心那些仆人嘲笑她乡下的一些习惯是拿着枕头和她一起睡的。 “这个是玻璃。” “这个是香皂。” “涂在身上起泡泡了,揉一揉,再用水洗,像这样。” 浴桶里,范若若一边给辛月洗头发,一边给她介绍着。 她不怎么了解辛月,但半日下来,大约知道她是一个怯懦又有些沉默的人。那是从小母亲怨念下造成的自卑。 厨娘的女儿也是这样的。这种女孩子自尊心很强,喜欢逞能。 范若若教她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几次后,她却发现辛月不是这样。 有些东西,她说了一遍,辛月会点头,自己实验一遍,懂了就放回去。也没有像那个厨娘的女儿一般,拿着肥皂吹泡泡,吹许久。 她似乎不太懂这些东西的价值。 “辛月好聪明啊。”少女笑着。教人而被教的人又不笨还懂事,那就是一种乐趣。 实则,对于辛月来说,这些东西确实没有很多的吸引力。再是身无长物的现代人,都是会用肥皂的,也会用玻璃杯喝水。那是人的廉耻和习惯,就像她脚脏了,就要在水里洗干净。 肥皂只是一种工具,却不是奢饰品。 府宅中,范家没有刻意将辛月和范若若、范思辙隔开,那很伤孩子的心,任何荒唐的举动在家中只是无伤大雅,她们也不会嘲笑她的口音。但在整个京都却不同,范府还是要脸面的。 柳如玉观察了辛月几日,确认她是一个听话不惹事的孩子,才让她和范若若、范思辙一起去学堂上课。 “好好照顾你表姐,知道吗?”三个孩子吃完早饭,柳如玉给他们一一背上布袋,在范思辙处时,她见儿子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是敲了下他的额头,叮嘱道。 声音很小,范若若和辛月都听不见。 “别让人欺负她。” 叨叨絮絮,范思辙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第3章 最不适合穿越的专业 他扭过头,见两个姐姐已经走到院里,拿着桌上的银带子忙蹦蹦哒哒地跑出去。 车夫一直负责接送送两位少爷、小姐,驾车去太平书院已经很熟练了。 太平书院近十年才建起的。专供皇族贵胄念书。许多年来,庆国文人的质量一直比不上齐国,皇帝便更加注重下一代世家公子们的教育。夫子选的都是京都最好而最有学识的。书馆布置得也很是华丽而庄重。 辛月他们来得有点迟。宽阔的大门外没有什么人,公子小姐几乎都在自己的席位上坐好了。也没有人能对辛月做些什么。 范思辙没有护崽的机会,小小的眼睛瞅了几眼,只瞅到一个疑似贼眉鼠眼的人,却发现是他的狐朋狗友,两人勾肩搭聊了几句,就去了男席。辛月跟在范若若后面,到屏风右侧的女席坐下来。 屋室里摆设很古朴。课桌是黑褐色的小几,下面摆着小小的竹蒲团。 辛月的位子是刚添的,按照顺序孤零零摆在最后面。 范若若的位子在第一排,她是老师眼中的好苗子,京都才女,很受看重。范若若放好布包,陪着辛月在后面坐了一会。 辛月学着范若若的样子,两腿盘起来,坐得直直的。她来到这个世界很久,只勉强和隔壁秀才大叔学会了写繁体字,倒是第一次上古时的学堂。很有一种下乡种田的知青重新回归学校的新鲜感和慎重。 像现代上学时一样,她和范若若说话时,一边将笔墨拿出来,在桌上一一摆好。两手也交叠起来。 范若若看着她恭恭敬敬的样子,有些好笑道,“你怎么像个刚上私塾的小孩童似的。” “沈学究的课其实没什么需要记的内容,背背课本的诗词就好。” 辛月点头,记下了。 “你坐着吧,好好听课,让你婢女陪着你。有不懂的,回去我在教你。”夫子走到主位上,范若若又叮嘱了一句回了位子。 沈学究是一个白发皑皑的老者,教授诗词歌赋。学生对于他都很敬重,并不胡闹。 今日他讲的是庄墨韩早年的一首诗词《吟春》。他虽一把年纪却是真的喜爱这位齐国人的诗。 诵读和意象的分析都是发自内心,越发有劲头,眼里满是钦佩和惊叹。 隔壁男席也有爱庄墨韩的人,站起来,跟着分析赞美了几句。 辛月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但不太懂也没有很多的兴趣,只是苦恼这门课有没有考试。 她是一个文学修养不太高的人,高中背的一百多篇诗词,写作文,都是为了高考。四大名著也没有仔细看过,只是闲暇时看过一些翻拍的电视剧。上大学后,更是一门心思在英语专业上。她不记得多少有用的知识,便是英语她十几年的穿越生活也忘得干净。 这是一个很没用的穿越党。不仅仅没有在这里大显身手,反而连仅有的一点特长都被压制,泯然众人。 辛月丧气了一会,喝了几口水,还是又拿起毛笔记起来。 穿回去,机会渺渺。已然有了新生活,怎么也要努力过好。这种日子比在荆州的生活已经好很多了。 她记得认真,一上午的课,她拿毛笔记了十几张的笔记。人走大半,范若若叫她,她才收好布包跟上去。 范思辙在门口等了她们很久,男人不能随便去女席,他喜欢闹但还是懂的,辛月和范若若走过来时,他看见她们,有些赌气得嘴都嘟来,像吐泡泡的金鱼。 “你们怎么才来,我都要饿……”他抱怨的话说到一半,想起身边和自己聊了许久的男子,捂住嘴,半响咽下那个“死”字,讷讷道,“昏……了。” “对,昏了,我都要昏了。”他看了李承泽一眼见他像是没察觉,又看着范若若,开始撒起娇来。 “姐,快走快走,你们怎么走路还那么慢,跟蜗牛似的。女孩子真麻烦。” 女子古时要求小步,范若若是大家闺秀,走得已然轻盈优美。辛月跟在范若若后面,低着头在想学究的一些话。范若若停下来,拉住她的手,道,“走吧。” 她抬起头,才听见范思辙的下一句话,“殿下,那小生先走了。” 第4章 你知道虐文中的男主吗 辛月看见了李承泽,隔着两个人。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一身墨绿的锦袍,皮肤很白,有些病态。 或许,你看过古早的虐恋小说吗? 辛月高中时,曾经和好朋友一起看过。她看到虐待女主的反派替女主挡剑而死时,抱着枕头哭得不能自抑。 也许是斯德哥尔摩亦或者女人都喜欢坏男人,她不讨厌书里的那个反派,写过一本女主和男配he的同人文。但若是出现在现实中,遇见这种不可控又心思深沉的人,她却连招呼都不愿打,头也不回地远离。 因为那是一个坏人。而你不是女主,比起被喜欢而偏宠,你更有可能会被厌恶而杀害。即便是女主,也被那人虐待得遍体鳞伤。 可以欣赏和喜爱,但不要靠近。 李承泽,在电视剧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会杀人的。 辛月不敢多看,一眼又静静低下头当背景板。 李承泽会对范家姐弟和范闲说些话却不会同她这个毫无背景和用处的人说话。 他没有注意到辛月,也不值得注意,和范若若道了句话,带着谢必安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范思辙吃着奴仆买的山楂球,还在叭叭叭着。 他没有什么烦恼,活得自在,也心思单纯。从女孩子一直说到男孩子。坏话也不忌讳人。 “我听说,那个私生子再过半年要回来了。诶,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有我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还不够吗?”他叹气道。 范闲给范若若寄了一本红楼,她看着哥哥的书,一直没有搭理他,听到不好听的话,她才弯眉竖起:“范思辙,你是不是银子太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姐,我是你弟,他……” 他说着停下来,委屈地低下头。因为范若若拿起了包里的砚台。 辛月静默地看了他们一会,见没有吵起来伤到感情,才又去看笔记。 她一直很安静,范若若没太注意到身边少女的情绪。 下马车时,她才觉得辛月今天似乎有点过于沉默。 “是不是上课有些听不懂,吃过饭,我去教你吧。哥哥还给我寄了一本小说,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她握着她的手,道。 女子的声音很温暖,那掌心也很暖,像是三月南方温酽的和风。 辛月看了她几瞬,微微点头,又道了声,“谢谢。” 范若若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世家的出身没有将她养得格外跋扈,反而异常美好。她很会为女孩子脆弱的自尊心考虑。 一些很需要的东西,她在提及时,往往不用问句。这不会让对方因为面子而违心拒绝。 她坦荡地在马车里翻红楼,也许就想到了辛月会好奇,而主动提出一起看。 范家的人很好。 范若若牵着她往堂屋走。辛月面颊上微微有些泛红。 她莫名感到一些愧疚和亏欠感。 记忆里,电视剧的结局,似乎有李承泽利用范思辙威胁范闲的画面。她没有看过小说,电视剧十多年了,她也记不清。范思辙有没有被救出来,有没有受什么苦。谁也不知道。 这幅场景在她见到范思辙的第一面,她便记了起来。 只是冷漠和自私是现代人的通病。在不涉及自身的安全下,辛月愿意帮助对自己好的人,她不是没有良心。 但她真的很怕死。 她没有背景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人为她报仇。 越想越乱,辛月午饭、晚饭时都在戳着米饭默默思考着。 范家人没能察觉她的心思,只觉得她可能去学堂有些不适应。几个人都在往她碗里添菜。 范思辙也把最后一个鸡腿夹给了她。 “吃!”他握着拳头,打气道。 男孩子的眼睛干干净净。想到范思辙在书院里护着他的样子,辛月低下头啃了一口鸡腿。 她有一点鄙夷自己。这像是在见死不救,心丑了,面目也就越发地丑陋。 现代的小孩子,失恋都能难过许久。范思辙这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没有性命之忧,也可能心里会有些影响吧。 或许是因为那个鸡腿,辛月吃完饭,还是去了范思辙的院子。 她走得慢,边看着月亮边走着。 到主屋时已经有些晚了,但范思辙还没睡。他在和几个奴仆推牌九,辛月敲门时,他吓得扑进被窝里,吹灭烛灯。 听见辛月的声音他才又爬起来。 “姐,怎么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娘呢。”他从门内探出脑袋,问道。这个月,他打牌九被亲娘逮到打了三次手心,有些阴影了。 “对不起啊。”辛月道了个歉,看了看他屋子里的奴仆,又道,“你出来吧,我到院子里和你说。” 辛月带了一小包银子,她担心范思辙不愿意听她说话。院子里没有人,他懒洋洋走过来,她就将银子递过去。 “我和你说件事,你要认真记住啊。也不要告诉别人。”她很是郑重道。 范思辙见她这么正经,也就没那么嬉皮笑脸,拿了钱袋,就立在那儿,一边数钱,一边用耳朵对着她。 “今天书院同你见面的那个男人,你不要太相信他了,知道吗?” 第5章 小姑娘 辛月和范思辙都算不上很聪明。互相问了几句,范思辙只当她是一时兴起,她也不曾让他不要和二皇子说话,只是留一个心眼。 这没有什么值得反对。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不能随意相信。 范思辙听进去了。辛月说完就回了房间。 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是血淋淋一片。她惊慌了许久,但后面的日子却是平淡得毫无波澜。 辛月在学堂里的存在感很低,如果不是坐着范府的马车,没有人会看她一眼。她习惯低着头,穿着不是很鲜艳的颜色。 她没有再遇见李承泽或者其他皇族的人。也不曾看见李承泽和范思辙交谈。她从不会觉得,在范府单独说话会被人听见。 慢慢离范闲来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周围的一派祥和中,她逐渐遗忘了李承泽的事,只是每日记着笔记,背书,准备着月末的诗文考试。 考试那天,是个阴天。她是后来入学的,多考了一日,范若若和范思辙并没有来。但有车夫停着马车在门外。 她独自一人拎着书袋从书院里出来。 从书院主室到大门,有长长的一道长廊。小小的绣花鞋踩在木板上,有些叮咚的响声。 辛月想着诗词的内容,慢吞吞地走着。她想得差不多了,偶一抬头,才看见,不远处的廊亭里还坐着一个人。 室外光线有些惨白,格外阴郁。半垂的竹帘内,隐约是墨绿色的衣袍,她不曾见过李承泽几次,却能认出来。 他们隔得很远,几乎只是黄豆大小的人像。辛月停了几瞬,转过身。 她不觉得他能看到自己。 她从右侧的台阶下去,轻轻踏上有些积雪的石板时,那雪有些踏下去。 却是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小姑娘,你过来一下。” 男子的声音有些虚晃。 她基础很差,书院里是最后一个交作业走的。空荡荡的长廊里,再没有其他的行人了。 那句话是对她说的。 心脏慌慌跳了一下,辛月慢慢抬回了脚。她看了那边的主仆几眼,捏了捏书袋的带子,还是走了过去。 长长的走廊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浅浅的脚步声。 辛月走到亭子内一步,停下来。她并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看见了他的靴子和谢必安垂下的刀刃。 “拜见,二皇子殿下。”她屈膝跪在冷冷的木板上,上身也伏下去,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身份低的人遇见身份高的人是不能简单行礼的。没有一个现代人喜欢这般跪在一个人的面前,但她不想被人挑出错处好有借口惩罚。 辛月觉得他只有一件事会找自己。 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李承泽不是很记得她。垂着眼,看着地上小小一团的姑娘。他慢慢站起身,脸上还有些笑。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冷冷的声音落在她头顶。 “辛月。”她答。 “哦。”他蹲下来,拖着腮,看着廊外木棉树上白皑皑的雪。 也许是景色有些好,他半响也没有再说话。辛月也一直跪着。 辛月头有些昏胀时,才听见男子轻飘飘的话,“姑娘家家,怎么说的话就那么不好听呢。” 这话很像是调侃,范若若也说范思辙说话难听。但李承泽说出口就有些阴骘。 一把匕首贴在她脸颊上,“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一个坏人呢?我们好像见都没见过。” 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辛月第一次被刀架在脖子上,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被抢劫的场面,却觉得这同那差不多。 她有些抖,但又努力压抑着。因为他贴得有些紧,动一动就有血痕。 辛月有些吓住,很久也没有说话。李承泽动了动刀让她抬起头,又说了一遍,“小姑娘,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好人。” 辛月发丝有些乱,李承泽面上还有着笑意,似乎是真的好奇。 像是被一条毒蛇望着,辛月顿了顿,垂眼道:“奴婢,奴婢,没有说过您是坏人。” 他该是全知道了。她确实不曾说过他是坏人。人与人之间只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她养在范家是要为他们考虑的。 她只是说,不要很相信。她也说不出很恶毒的话。 就像是一位亲戚将出车祸,她怎么也不能漠视。只是她以后不会再说了。当好人并不好,也或许没机会说了。 “是吗?”那把匕首插进她贴在木板上,两只手指的缝隙之间。 “我感觉,你不是很像庆国人啊。”他微微笑着。“和一个人有些像。” 和比聪明的人说话时很不好的。辛月一直垂着头。她不愿意看他眼睛。 李承泽也不计较她回不回,自问自答道,“我不杀小姑娘的。但范闲要回来了,我要同他交好。” “你要是乱说话怎么办。” 辛月磕了一个头,“年后,我会去桃花庵。” 桃花庵是金陵的一家尼姑庵。一个不过十四的小姑娘能这般说是很有诚意的了。 “那就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站起来,手却是揉着桌上的帕子,擦干净后,扔进了廊下的小湖。 “小姑娘,回去吧别让家人等急了,记得你说的话。” 似乎是不杀她了。 辛月听见他的话,慌慌从地上爬起来。她衣服有些皱了,她也没有理,顺了顺头发,沿着走廊边缘就是疾步走着。 李承泽趴在栏杆边看湖里的浮冰。 辛月和他们隔得很开,但亭子并不大,绕过他身侧时。他却是侧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冷。辛月有些愣住时,他拉过她的后领,像鹌鹑一样拎着她就从栏杆上,扔了下去。 第6章 沉郁 此时正是隆冬,湖水和冰窖里的寒冰一般冷。那原也就结着冰,小姑娘手心碰一碰就能红起来。 但辛月却是整个坠进去。从腰背到四肢,再到口鼻。李承泽并不是吓吓她。 身体被冻得麻木。除了一开始坠入湖底,几下剧烈的挣扎,宁静的湖面上几乎没有荡起许多的水花。 辛月不会凫水,就一直慢慢沉,像漩涡里的枯叶。 但还是没有被淹死的。 这里的湖是为了景致而挖建的,工匠追求精美,也担心哪家公子贪玩。水并不深,下面还铺着厚厚的鹅卵石。女子走进去,也不过到腰部。 米色的衣角逐渐被浸湿成深灰色,浮荡起来,女孩纤细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 她呛了几口水,抹了抹脸,才抬头迟钝地看了廊中的男子一眼。 朴素的亭子里,李承泽仍是衣衫整齐,他坐在蒲团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半响,他没有说让她自己出来,也没有说不让。 辛月想了想,他是不那么好心的人,也或许真的很生气需要发泄。于是慢慢低下头,还是没有出来。 一刻钟,女孩都乖乖地浮在冰水里,头发上的水快要结成一层霜。像是群体暴力中,沉默会让人丧失兴趣。许久,走廊里终是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李承泽带着谢必安离开了。 那天,辛月被李承泽推入水的事没有人知道。辛月不敢说,也没有人证物证。 她湿漉漉地拎着书,出来时。书院外,等着的婢女见她脸上通红的模样,却是吓坏了。 “表小姐怎么失足落水了?”将她扶上马车,玉陶将车里备着的被褥拿给她,严严实实盖在她身上。 她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婢女,和辛柳氏差不多大,有些母性。辛月被她抱在怀里,迷迷糊糊想起荆州的一些旧事,她靠着被子微微点了点头,认同了失足落水的说法,却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已经很不想再说话了。 不聪明的人就不应该多话。 她似乎以后也不会再做多余的事了。会死。 那几乎是辛月穿越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她来到庆国的许多年都是在不断看清着传统社会的一些黑暗和扭曲。 像是尊卑高下,荆州的卖妻,饥荒时的食子。 太阳笼罩的地方,阴影总是跟随着光亮。 辛月靠着女子晕乎地睡过去。 马车悠悠驶到范府,玉陶将女孩背着进门,这没什么气的样子,吓坏了府里的人。 范府的医女在辛月的小院子住了许久,开了许多又苦又涩的药,辛月老老实实喝了,却还是染了风寒。 她许久也没有去书院。只有范若若每日回来给她讲课。 这很好,不用再见到复杂的人,就不用想很多而左右为难。 闭门在家的几日,辛月只是窝在床榻上,写着日记。 这是她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爱好,很打发时间,不会让人觉得怪异,也是在不断提醒自己还是一个现代人。 期间,范思辙有来看望她,道,看她太闷了,一起去推牌九。辛月没有很多的兴致,关上门,拒绝了。 夜里写日记的时候,她画着范思辙当时撇着嘴有些丧气的表情,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浮躁了。 提不提供帮助,原本就是一个人的主观意愿。因为帮助一个人受到一点伤害就去埋怨那个被帮助的人,是不对的。 电视剧里,那个小男孩救了程巨树,也不会想到,他会杀了自己的父亲。 帮助别人,一开始就不应该想着有回报。而且范思辙一直对她很好。 床下的火炉噼里啪啦响着,泛着暖烘烘的火气。辛月趴在被褥上,胡思乱想着,恍惚又想到李承泽。 她一辈子也没有做过在背后打小报告的事。实则,他将自己扔进湖里也是可以理解的。也许古代人是比较凶残的。但站在他的角度看,似乎真的是自己不对再先。 她一点一点分析着,最后还是觉得是自己过于无能了。一个人如果厉害一点、有有一些价值,就不会总是被欺负。 天有些黑了,辛月最后在书页上,写下“去桃花庵”画了朵小花,就合上了本子,靠在枕头上睡下去。 这件有些心理阴影的事,被逐渐消化完,已经是十几天后了。辛月身体慢慢好起来,再次和范思辙、范若若一起去上课。 范闲回京的日子也再次提前,她午睡出来,就在堂屋里看见了范闲。 第7章 布丁 范家的孩子似乎入府前,都要吃一顿饭。范闲也是如此。 长桌前,人已经来齐了。范若若、范思辙都乖巧地坐着。只是多了一个貌美的少年。他坐在范若若上座,手里拿着瓷碗,正在和柳姨娘说着话。 他给她夹了一个鸡腿,她给他乘蛤蜊汤。 这仿佛是母慈子孝。但又似乎过于和谐。 辛月看了一眼,垂下头来。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着米饭。 身旁,范思辙给她夹了一个鸡腿,她道了句谢谢,也给他夹了一个。 她已经不再刻意去想剧情,身边每一个场景都有些熟悉。这里总是有一些不起眼又很了不起的人物,是很危险的。但人不能总是让自己活得心惊胆战。去尼姑庵之后就好了。他和她也没有太多的干系。 她如此想,心情好一些,饭也多吃了半碗。 吃完饭菜,范建却淡淡给她介绍了一句,“这是你儋州来的哥哥,范闲。以后小月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可以找他。” 男子说得温和,他知道范思辙一向并不靠谱。 辛月仍是低着头。对面的少年在吃着饭,也没什么反应。范建侧过头瞪了他一眼。 他才看向灰色衣袍的女孩,坐直身子,表态道:“对对对,表妹可以找我。” 他微微笑着,说得热心,但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当真是很傻的。 辛月微微躬身道了谢谢,没有信。 但夜里范闲却是又和她说了一遍。她的气运也许就是在那一日用尽了。 深夜,她从梦中惊醒后,又一次来到小厨房找些东西吃。她没有很大的胃口,这是以前饥荒时留下的阴影。夜里,她总会觉得自己又是在那个小山村,很饿很饿。 她翻遍了所有的橱柜,只在竹筐里找到一个可以直接吃的馒头。似乎是今日来客人,做得太丰盛,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辛月愣了会,还是坐在灶台边,一口一口吃着硬邦邦的馒头。 天上似乎有月亮,淡淡的月光从小洞中落进来,是一种带着幽蓝的白色,泛着凉意。 电视剧里范闲遇见林婉儿,是一幅格外唯美的画面。他叫她仙女。但他遇见辛月并不是。 辛月昂头看着月亮,在吃馒头。屋外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她侧身看去,并不是奴仆,虚晃的影子投在竹门的窗纸上,那是两个高大的男子。 他们说着话,一个少年低声道了一句,“藤子荆。” 世上最忌讳的就是不该听见的事被人听见,不该看见的事被人撞见。辛月听了一句,慢慢蹲下来,躲在了角落里。她想等他们离开,再回去。 虽然他们也许会发现她,但她出去也只是被人撞见。没有太多区别。 辛月运气一直不好,过了几瞬,门果然还是被人推开。 功夫高的人,是能听见呼吸声的。瘦弱女孩的呼吸声会比较弱,可也不是听不见。 辛月蹲在柴火边,捂着鼻子,还在垂首啃着馒头,冰凉凉的刀刃就贴在了她脖子上。 愣怔中,她像是一只小鸡,被男子拎着转过身来。 “你躲在这干什么?”藤子荆皱着眉道。那话本是质问,见是一个小姑娘,话也就淡然下去。 一个小姑娘没有什么打紧。 范闲进来时,辛月已经被放了下来,只是领子皱巴巴的。 主角并不是乱杀无辜的。或许也是担心她这个年纪爱哭,吵来人。 范闲让藤子荆放下刀后,看了她几眼,也没有问她有没有听见什么,或者威胁她,只是拿了一个小板凳和她坐在一处。 灶台边,因为点了火,有些暖光。 辛月脸上也映着一些红色,气色显得好了许多。她没有再啃馒头,她不是一个心大到,此时还能记得吃的孩子。灰扑扑的馒头捏在手中,她只是静静地低着头。 范闲又给炉子里添了些柴火,噼里啪啦声中,他问她,“你半夜来厨房啃馒头干什么?” 辛月想了想,讷讷道,“我有点饿。”她的后遗症没有必要同他说。她也确实饿。 范闲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但他一直也没有让她离开,辛月也就一直乖乖地坐在那。对于主角,她是有些敬畏的,下意识要听话。 她的格外乖巧被认为是惊吓过度,范闲又说了几句,站起身来。柜架上能生吃的东西很少,他对着食物,愣了会儿,将牛奶倒进了铁锅,又加了几个生鸡蛋。 他似乎是在做饭,热气腾腾时,暖黄色的液体被倒进瓷碗中。 静置了会儿,他端着瓷碗走过来,放在了女孩手中。他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男子,瓷碗很暖,但并不烫手。 “那是我朋友,问些事情,不是坏人,你别乱想。”他道。 辛月懂得识时务,听话地点头。 范闲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信了,他不了解她的性子。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 “行了,没事,其实你说也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要藏的。这叫布丁,送给你了,女孩子都爱吃。” 最后,辛月抱着那个叫“布丁”的东西,回房了。 第8章 投喂机器 瓷碗被放在桌几上,幽暗的灯火间,辛月趴着看了许久,还是吃了,浪费食物并不好。 她一口一口吃完了。他做得很好吃,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像是大学回宿舍前,去食堂面包店里买的那一份。 小说里的穿越很美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实则并不是,战乱饥荒,哪里有安心读书好呢。 她每日都在想着回去。想安安稳稳地睡在席梦思上。 * 那夜后,为了印证自己不会乱说话,辛月再没有出过房门,放学回来,她便在房间里写日记。 范府少爷和小姐的院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是男女之防。 辛月遇上范闲的概率是很小的。 她没想过展露一些现代人的特征,和范闲一见如故。 不是每一个都会喜欢另一个人的。他也许会讨厌她。毕竟她不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生,现代除了亲人,她也没有很多相处很好的男同学。 而且,她们并不算真正的家乡人。他只是剧里的一个人物。 但在有意回避的情况下,辛月却还是能见到范闲,到底他们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 下午,她画着小窗外的梅花,看一眼,画几笔。花完树枝,再抬眼,就看见范闲的脸。 屋外下着雪,他立在梅树边,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辛月望着他静静思索,没有说话,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儿。 范闲咳了一声,道:“表妹,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我可以进来吗?”辛月才愣愣地点头。 她唤了屏风外的玉陶一声,婢女移开门栓,行了一礼,他便垮过门槛走进来。 范闲很高,他比辛月大四岁,高了一个半头,他坐在椅子上,辛月也要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平视。 “表哥好。”辛月合上日记本,放在膝盖上,淡淡问了一句好。 范闲笑着点头。 “我做了点吃的。刚好从若若那里出来,你要不要?若若觉得挺好吃。”他将手中三层的食盒放在两人之间的圆桌上。 第一层似乎没有东西了。二三层的盖子缓缓抽开,里面是汉堡,棒棒糖,还有奶茶。 装在古朴的器皿里,辛月差不多能认出来。 她低着头,没有太多的话。默了许久,还是躬身先感谢,“谢谢你送给我。” “那,你要不要吃一口?”半响,范闲见她仍是安安静静坐着,问了一句。 这话并不适合初见的男女,很容易让人觉得强迫,像是过年时亲戚的劝饭。不足够亲近,是不会说的。 辛月是一个很胆小怕事的女孩,儋州的宅子里,许多贫苦出生的婢女都是这般的性子。 但范闲却认为,辛月不是这样的人,他看见她便觉得亲近,那是莫名的感受。她看见他很疏离,但没有婢女与生俱来的卑劣感。 呼吸过自由的鱼如何也带上了印记。其实,那不过是现代人的通性。再卑躬屈膝,到底骨子里是不服气的。 范闲的目光有些过于温和,像是看着家里的小兔子。辛月看了他几眼,他又对她弯弯唇。 似乎是真的很想让她吃。别人的心意也确实应该珍惜。 辛月点头,便拿起筷子在木盒里夹了一块糖果,放进了口中。 那是橘子味的蜜糖,她并不很爱吃光秃秃的糖。但还是含了一会儿,用牙齿咬碎了。 “好吃吗?”她放下筷子,范闲问道。 送礼的人,最喜欢听到的也许就是别人的肯定了。辛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她便笑了笑,诚恳地夸赞道,“很好吃,谢谢你。” 她说不出感人肺腑的话,有些干巴巴。但范闲很开心。 他将饭盒往她处推了推,“那都送给你。改天我做了,再送给你。” 辛月没有将范闲这句话放在心上。改天大多就是话语结束的客套。 但后天他却是又是提着饭盒站在梅树旁。 第9章 枇杷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他的性子,她会认为他是一个很爱做饭而且很闲的男子。 他冲她笑着,要说那句“表妹”,她叹了口气,侧过头去唤玉陶。玉陶会给他开门。 辛月一贯不习惯别人无缘无故的好,她会觉得很惶恐,只能也对别人更好一些。 她不愿意对一个在他身边有危险的人上心。那她会像那一日,告诫范思辙一样纠结。 他不对她好,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冷漠了。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很能硬气拒绝别人的人。她对着面容和蔼的男子,鼓起勇气许久,也没能将“你以后不要来了”的话说出口。 几次下来,玉陶看见范闲已经能很熟悉地开门了。 辛月和范闲之间算是被胁迫着亲近。他对她好,她就只能一般地回报他。在旁人看来,就是很亲近了。 家里人对此都很开心,只有范思辙不喜欢。 学堂休假,他来给她送树上摘的枇杷时,看见辛月正望着桌几上范闲的食盒,便是撅着嘴道:“你们怎么都喜欢那个乡下来的小子呢?你们以前只宠着我的。” 辛月并不算很过分,他没有看见她对范闲比对他多笑几次。但他的姐姐,京都第一淑女,平时那般严苛对他,居然还去给那小子剥了枇杷。 他叹了口气,头埋在臂弯里。辛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好合上食盒。 其实后来范闲和范思辙的关系也会很好的。可此时的伤心又似乎是真的,谁也不会很能接受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分走。 她绞尽脑汁想安慰他一句。那个垂头丧气的男孩却是又猛然抬起头来。 “表姐我带你去醉仙楼吃饭吧。”他突然道。 醉仙居是青楼楚馆,相似的醉仙楼却是最好的酒楼。 这话从范思辙嘴里说出来是有些不可思议。 辛月愣了一瞬,范思辙趴在桌布上,眼睛亮晶晶地又道:“那你能给我剥个枇杷,再叫我句哥哥吗?我也想试一试范闲当哥哥的感受。” 他从来也没有妹妹。辛月和他同日生,但辛月长得小又矮,还听话。 他照顾她更多。 辛月一直很乖,她垂下头拿过一个枇杷剥着没有说话。她长在荒野,不是很懂古代的一些礼仪。 她给范思辙剥过瓜子,剥东西不重要。只是觉得那称呼有些怪。 “我其实比你大,我是早上生的。”范思辙又扯着她袖子撒娇胡扯后,她也没同意。 只是将那些枇杷剥干净了,放在瓷碗里递给他。 范思辙望着她,见她不说,有些赌气,哒哒哒地跑出去了,“你叫范闲,都不叫我。我以后不理你了。” 一碗的枇杷放在那儿,最后还是辛月吃了。晚饭时,她又给范思辙夹了一个鸡腿,他没有同她说话。 但他一贯是生不了太久的气,他是一个多话的人,憋了几天,辛月到他院子又给他送了一碗枇杷,他撅了会儿嘴,还是笑了出来。 小孩子的恩怨从来没有大人那么可怕。 她没有完成范思辙全部的要求,月末,他还是高高兴兴带她去了醉仙楼,带上范若若和范闲一起。 马车摇摇晃晃驶在青石板上,今日的车夫却是换了一个人,是那晚拎着她的男子。 辛月冲他点点头,放下车帘,安分地坐在位子上。 范思辙今日没有和范闲顶嘴,车里氛围还算和睦。 辛月很少出门,也没有许多兴奋的情绪,只是低头玩着手指。 但那一日,却是一波三折。也从侧面证明,一个运气不好的人,是不该和主角常常待在一处的。 第10章 无头苍蝇 范思辙是醉仙楼里的常客了,他最小,领着大家上二楼时,却透着一股领头人的气势。 小二擦着桌子,立在一旁。范思辙点了几盘招牌菜,又问若若、辛月、范闲有没有很想吃的菜,点好了,就安分地坐在那儿了。 他原是不会问范闲想吃什么的,请他来,完全是范若若的坚持。但此时却是有些殷勤了。 卤牛肉上来,他将它移到范闲手边,笑眯眯地,“那红楼真是你写的?” 范闲摇头,“是一位叫曹雪芹的老先生写的。” “甭管其他的,这书后面的内容,是不是只有你知道?” “那倒不错。” 似乎是关系缓和,范若若望着他们有些笑意,辛月只是吃着鱼肉,没有说话。 古时的饭菜并不比现代难吃,贵族食用的便做得很精美,肉质细腻,汤汁爽口。 几口饭菜下肚,酒楼里气氛正好,酒楼下,原本热闹的街道,却蓦然清冷严肃起来。 原本卖书的妇人皆是遁走。还充斥着官兵的一些骂声。 辛月随着他们回过头看向栏杆外,只见街市上不知哪家官轿横在走道中间。一个面目有些阴沉的男子,从轿子上走下来。 他身着华服,握来一本手下收来的红楼,看了几眼,嗤了声,有些讥讽道:“这等□□之物也敢去售卖,真是枉读圣贤书。” 那是郭保坤。礼部尚书郭攸之独子。 范闲来京都第二日的剧情似乎都有条不紊地在这一日,逐一上映。 小嘴叭叭叭算账的范思辙,奔下楼去和郭保坤理论,辛月伸出手想拉住他,却还是又放下来。 她头也扭回来,继续看着那条糖醋鱼。过了会儿,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放进口中。 她已经不想再参与任何剧情了。她的脑瓜子在一些问题上想不明白。世上有些东西,不是非黑即白的。 一件事,对于一个人而言,是苦难,但也可能是成长的一部分。 范思辙会因为被打和范闲亲近起来。 而滕梓荆对于范闲的人生理想、际遇和一条条人命至关重要。她至今也不敢和滕梓荆多说话,只怕自己又是一时糊涂,一时圣母。 这就像,你知道列车会撞死一个好人,但转弯或许会撞死更多无辜的人。 他们就该为了你一个人的偏爱而死吗? 辛月想得混乱,像是闯进了死胡同,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她回过神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人了。栏杆边,围满了看客。范若若见两人打起来,匆匆下了楼。 辛月站起身,也准备下去。 她扶着把手,踩在楼梯上,刚刚走出两步,口鼻却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捂住。 她很轻,不需要什么力气,就能拎起来。 嘈杂声中,一切都很不起眼。衣裙蹭过扶手,她被人像货物一般夹在手臂之间,拖进了二楼的一个厢房里。 小几前,坐着一个男子。 那个绑人的人将她扔在另一个竹蒲团上,但他力气很大,辛月几乎是被抛出去,腰背没有落在软布上,却是砸到了冰凉的地板。 背脊是碎裂一般地痛,她弓着腰背许久,才慢慢坐起来,睁眼便是见到了李承泽。 他们的每一次见面,对于辛月来说,都不太友好。 第11章 酒肉穿肠过 小窗半开着,阳光稀稀落落地撒进来,掠过男人的眼角。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银红的衣裳,看起来很是艳丽,像是一朵花蝴蝶。 见小姑娘看自己一眼又垂下头去,李承泽似乎知晓了什么,道:“怎么总是穿灰色的衣裳,确实像一个小尼姑。” 他话有些讽意。 这其实是米白色,只是光线昏暗了,就灰扑扑的。但他觉得是灰色便灰色罢。那没有什么好回嘴的,辛月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承泽也不需要她答,他抿了口冷茶,视线投向窗外。雕花木窗对着楼下街市的位置。 他似乎一直都坐在这,静静看着辛月他们进楼,再看着范思辙奔下楼去。像看蚂蚁搬食物一般。 底下范闲和郭保坤正在说话,那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他听了几句诡辩,关上了窗。 轻响中,那些嘈杂的声音也被隔绝在外。 “范闲回来了,你怎么还没走呢?”他目光盯着对面的女孩。 那话冷漠而突然,辛月顿了一下,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回答道,“路证……还没有办好。” 除了皇室子弟,去另一处地方都是需要凭证的。辛月当时来京都算是私逃,严重起来是可以杀头的。 李承泽不曾让她起来,她便一直跪伏在地上。昏暗中,男子似是疑惑了一声,“是吗?” “哦。”他道,“我想起来我把你的路证扣下来了。” 清浅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他一步步走过来,最后拎着辛月衣袍的后颈将她拉起。 辛月被迫抬起身,看着他,又垂下眼。 李承泽从来不在她面前展露君子的模样。他眼眸格外阴沉,像是一条毒蛇。 静默中,李承泽另一只手捏上了辛月的脸颊。 那只手很冰凉,厢房里的炭火也没能使它暖和起来。 辛月侧头避开。他却是钳开她的口,将她正过身来。拔下一个袖中药瓶的软塞,便往她口中倒去。 那带着刺鼻的药味。辛月一直不敢对他反抗和大呼小叫,那一刻却仿佛是身体求生的本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胡乱地挥手打在他身上要推开他。 女孩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干净净,挥到男子脸上,也没有留下痕迹。 李承泽被她弄烦了,将她背过手压在木几旁。 男女在力气上有明显的差别。李承泽的力气很大,她如何摇头、闭嘴都无法动弹。 满目只是那张阴柔又冷漠的面孔。苦涩的药汁一下一下灌进口中,她不愿意咽下去,他便掐了下他的脖子。 辛月狠狠地呛了一声,药汁灌入胃里的同时,肺部剧烈疼痛。 抵着冷冷的桌角。也许是痛,也许是惊恐。她咳着,眼泪也慢慢流出来。 她还小,没有擦脂粉,只是眼圈一点点红起来,像是兔子一样。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像是小时候隔壁村子不愿意嫁人,吃□□自杀的姐姐。灼热感一寸一寸从食道蔓延到内脏。 辛月从来也不聪明,但也不蠢笨。将一个女子绑过来,告诫她不要乱说话,那药不是毒药就是哑药。 街道下的声音格外地渺小而模糊。桌几边的女孩被压着灌下大半后,不再挣扎了。她垂着眼,愣愣地坐在那儿。 李承泽压着她的力气也越来越小,药喝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京都的宗庙有一位女使死了,你去那里待着。” “你听话,就能好好活着。” 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重新在竹蒲团上坐下来。 第12章 荒草丛生的青春 如何处理一个乡野丫头对于他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庭院里落下的一片雪,没有声响,雀鸟也不会回眸。 他觉得不杀她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辛柳氏也从来没有问过辛月愿不愿意来京都,她觉得这是天大的福气,就将她绑上牛车。 这些人都是这样。 回去时,辛月靠在车角,垂着头剥橘子,一直也没有说话。 天色渐渐有些黑了,光线映在狭小摸空间里是格外冰冷的色调。 车内却是温情。另一侧的范闲和范思辙说说笑笑。男孩和男子的嗓音很温暖,他们的话还有些冲,却无伤大雅。确实是关系一点点好起来。 没人注意到她。身边的女孩剥完一个橘子后,范思辙才觉得表姐有些沉闷,拿过她的橘子,又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在她的手心。 “酒楼的菜不好吃吗?你怎么不开心呢?” 他望着辛月的脸侧,低声道。 那是关怀的目光。他总是无忧无虑,在他看来最难过的也只是饭菜难吃。 辛月头又低了些,最后摇摇头,“菜很好,我只是有点困。” 她侧过头靠在车壁上,合上了眼。 尽管摇摇晃晃的马车,会撞得脑袋痛,根本睡不着。 但范思辙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很容易相信。他看辛月似乎真的很困的模样,递过一个厚厚的枕头,道,“行,到地儿我叫你。”又回过身去。 李承泽没有告诉她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但辛月知道她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他会杀了她。 她也不觉得告诉他们,一切就会好起来。 一个富二代欺负一个学生,告诉警察叔叔就会好吗? 君君,臣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范建和柳姨娘再是善良,也不会不顾及他们的孩子。 范闲那么厉害聪慧,心中看重而发誓守护的人,也是在一个一个失去。 何况她对他也没有很重要。除了奶奶,她也不曾深爱某个人,而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甚至生命。推己及人。 那是一个残酷又现实的真相。 世上那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啊,谁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些人的真心呢? 半刻后,摇晃的马车徐徐停下来,范闲从车上跳了下去。 之后的事,格外混乱,辛月只是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像是一片漂浮在深海中的树叶。她想着以后,林婉儿、叶灵儿的事也没有去注意。 那份低沉而冰冷的情绪持续了很久。像是整个人坠入冰窖,四肢麻木。 体现在日记本上,是一条又一条的直线,回府后,辛月埋头画了很久,将恐惧和害怕倾注于那些笔迹。她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不会哭闹,也不开朗,没有几个人察觉到。范闲和范若若都很忙。 只有玉陶觉得女孩更加安静了,夜里会蹲在床边给她读书听。 她会读一些欢快的故事,但辛月还是很少笑,只睁着大大的眼睛。 辛月努力像以往经历那些糟糕的事一样,努力消化自己也许会死的消息。 活着的人,总是不能因为自己要经历一些苦难,就将没有苦难的日子也变得苦涩的。 玉陶陪着她从《红楼》读到《小石记》。直到月末,去书院的日子到了,辛月才被迫好起来。她必须要出门的。 范思辙和范若若已经不用去学堂了。但辛月还有几年,柳如玉是想辛月将贵女的功课慢慢补上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小姐的。 早饭,辛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手心脚心都暖和起来,一个人踏上了马车。 那是一个阴天,光线有些晦暗。辛月到时,书院门口已经有了一些学生,她像以往一般跳下车,背着一模一样的书袋,走进人群里。 她一直不显眼,不爱抬头,哪怕是跟在范家姐弟身后,也没有多少人会多看她一眼。 那些小姐知晓辛月不是正正经经的世家贵族,不同她多说话,但也不会欺负她。没有人会将注意力放在对自己没有威胁又没有利益的人身上。 辛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放好笔墨,只是默默记着笔记。下学再搭上马车回去。 虽然分外安静,但也没有麻烦。她过得还算好。她喜欢这种平淡。会让她觉得安全而舒缓下来。 一切似乎随着春天的到来,慢慢过去。 但辛月运气一直都不好。 那日的事并没有结束。一日下学,郭保坤将她在长廊边拦住。 他们是在一处听课的。 郭保坤和范闲差不多大,实则已经过了去书院的年纪了。但他不聪慧,又不用心,就多读了许多年。如今和辛月国文是同一个夫子。 隔着屏风,辛月从来不曾和他说过话。 他来找她,也只是为了出气。 “你就是范家那个从荆州来的?” 窄窄的廊道上有两个男子挡在路中央,他们背着光显得面目有些昏暗。 辛月顿下步子。后面沿途路过的人见到郭保坤,转过身从扶栏处翻到了石子路上。很久很久,都不再有人过来。 “一副穷酸样,果然和范闲一丘之貉。” 郭保坤目光落在米白色衣服的女孩身上,辛月不喜欢带笨重的首饰,只是绑了个辫子在脑后。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和相貌,却一开口就是用各种挑剔而难听的话说着。 他有意想教训她。 那日的冲突后,郭保坤格外厌恶范闲和范思辙,偏偏一个他打不过,一个不再来书院了。 他无法对着范若若那样的淑女动粗,便是找到了身份卑贱的辛月。 他知道他欺负她不会惹麻烦。很多人都如此想。 木廊中落着几片叶子,因为男子的声音微微动着。天气暖和了,蚂蚁似乎也出来了,慢悠悠地爬在褐色的木板上。 辛月站在那儿,看着地上的蚂蚁,听表情狰狞的男子说了半刻钟的骂人的话。 那对她没有什么太大的羞辱。辛柳氏骂的更难听,她早已经学会不生气。她打不过两个男人,家世也没他们好,那就不要让自己难过。她已经见过最糟糕的事了。 他总不会说上一天的,她想。 过了会儿,郭保坤还是说累了,他气喘吁吁擦着汗,见女孩没有哭出来,更是心下恼火,但还是有些原则的,他只是扯过女孩的书袋。 “记住了,以后看见本少爷绕着走,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郭保坤手指狠狠一字一下地戳在辛月的额头。阴沉着脸,从她身侧走过去,还不忘狠狠撞了她一把。 第13章 少年不识情爱 辛月将他的话记住了,再也没有走过那道长廊。她翻过栏杆,走坑坑洼洼的石子路,磨坏了一双绣花鞋。 但这些人都不守信用。去宗庙前不长的日子里,郭保坤还是每日找她的麻烦。 他再次堵在亭子里,将她训斥了一遍。那是一个固执而又愚蠢的坏人。从地痞无赖那里学了一些新的骂人的话,郭保坤骂得格外凶狠,面目可憎。 袖子也撸起来,指着她的脑袋。 辛月不知道范闲是到底对他做了怎样过分的事,让他如此不忿。但也或许是她自己格外招人厌恶。 骂完后,他将作业递给她,放她离开了。郭保坤还是有些底线的,只是让她给他抄作业,抄笔记。 辛月犹豫了许久,没有硬气地拒绝。那正是范闲将郭保坤打伤,被叫去传话的日子里。 宗庙已经来人了。她在书院里呆不长了,十几日的工夫,以后也再见不到他,没有必要撕破脸,她担心范闲他们因为她再打一顿,给那些亲人惹麻烦。 作业多些一遍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可以帮助理解,练习写字。女子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午后时间很长,只是一些作业而已。 辛月认真写完了那些作业。她是格外听话而少言的人。被骂也不回嘴,很少发脾气。很少有人真的能对她恶言相向。 郭保坤无论怎么对作业找茬,最后还是累了,除了偶尔讽刺一两句也懒得再同她多说话。 这种脾气暴戾的人,只要不是喜怒无常,辛月是可以应付的。以前隔壁村的那个男孩就是这样,也很爱欺负她。 一切还算和谐,直到二月中旬,郭保坤被父母领回家几日。 几日后,他来到学堂时,面色有些憔悴,性子却更加暴躁了。 “喂,禁闭那几日的作业你都给我写完,记住没有。明天夫子骂我,你就死定了。” 下学后,屏风外的男人捂着脸走进来,将自己书袋里的一沓书扔在低头收拾的女孩的桌上。 重重的“砰”声。 屋室外贺宗纬在把风,郭保坤却仍不放心,宽大的袖口捂住半张脸,和辛月说话,眼睛也不忘记看过道上的人,像是做贼心虚。 他以前并不会这般。 他不是害怕有人看见他欺负辛月。他不是没有欺负过女孩。辛月是一个软包子,几乎也不会打小报告。 但在父母知道他让辛月写作业,说了许多话后,他懂了一些更多的东西。辛月身份不好,要是被人看见他和一个乡下丫头在一起,传出去,范家来逼亲,可怎么好。 他半点也不想给这种人癞□□吃天鹅肉的机会。当妾都是高攀的。 男子望着女孩的目光有些嫌弃。 他每次看见她,都是这样的表情。辛月没有太多的反应,她将桌上的书和断掉的毛笔放进书袋里,点头道了一句:“我知道了。”站起身,往屋外走。 辛月认真写完了两份文章。第二天,辛月走进书院,在廊亭里看见了扒在木柱旁边的郭保坤。 男女席分开,他通常在这里拿作业。 和前几次一般走上前,她打开书袋将作业递给他。 他这几日似乎是觉得面目见不得人,一直捂着脸,但接书时,袖子不得不放下。走廊中,路过一个学员,学员笑着和他打招呼。 郭保坤想起父母“别和那种人纠缠不清”,又像是沈家小姐。蓦然将书扔回给辛月,再次捂住脸,“你给我递什么递,谁要给你作业抄,我们很熟吗?” 他惊慌失措,没有轻重,亦或者那就是本性。厚厚的书直接砸到了女孩脸上,日光下,两道红印在皮肤上格外明显。 古代的男人果然都是会打人的。 书落到湿漉漉的木板上,书页蹭脏了,辛月脸部有些疼,她不知道有没有蹭破皮,愣了愣,还是弯身捡起作业,放到郭保坤身边的栏杆上。 女孩的手指莹白温润,握着蓝色的书页很好看。对面的男子却是猛然后退一步。仿佛她是什么很讨厌的东西。 此时走廊上没有人了,郭保坤望着辛月,拉着她走到假山后,见四周彻底没有活物,才对着女孩道:“你今天怎么来迟了?我等你那么久。” 这话有些憋屈。他看着那没什么波动的眼睛,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不仅迟到,看见有人来,还不提醒我。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有人别过来,别过来,你是不是耳朵不好。” 今日,马车坏了。但辛月没有说,和往常一般低着头听他说。 郭保坤其实不占理,气发了,也越发不能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对着她已经越来越骂不起来。 其实辛月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至少她字写得很工整,也从来不顶嘴,不黏人,也不爱钱财。要是个男孩一直给他当书童也很好。他可以给她发三倍的月例。 他想了会儿,又慢慢回过神来,这不是一个好迹象。 “整天一张死脸,我欺负你了?”他有些窘迫,便再次骂出来。 “我让你帮我写,是抬举你。当我的跟班,是你的福气。 “但你不要以为你和我关系就非同一般了,我最讨厌范家的人了。” “你别觉得你能跟我攀上关系,想都别想。” 郭保坤说了许多,最后喘着气扭过身走了。 辛月看着他的背影,顿了一瞬,也离开了。 第14章 第14章 14.无题 那大约是辛月最后一次给郭保坤抄作业。临走前几日,辛月没有再去书院,只是在院子里收拾东西。 宗庙离范府并不远,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带上的东西。那间小院子,辛月住得时间不长,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玉陶忙活几日只是收拾出来几个木匣子。 午后,女人在屋子里整理木匣,辛月便蹲在院门外,望着墙角的几棵兰草。 初春的风还带着冷意,小土堆里,一簇簇杂草被吹得微微晃动起来。 兰草在开花前和杂草很像,隐匿在其中分不清。 这是她来时,和范若若一起种的。细小的种子埋进土里,如今也慢慢长出草叶来了。 她小心翼翼戳了戳那新绿的叶子,有些呆愣而好奇。暖洋洋的日光被一道阴影遮盖住,她才慢慢偏过头来。 几步外,是穿着一身白衣裳的范闲。辛月很久没有见过他,看了几眼,道了声,“表哥。” 他点点头,撩起衣裳,蹲在她身侧。 辛月话一直很少,但他说话她总会回的。他的话很多,但这次范闲却是陪着她看了许久的兰花叶子,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安静的女孩先开口,“我以后好像不能随便回来,你能帮我给兰花浇浇水吗,再除除草。” 宗庙女使每月月末才能归家。 她担心仆人认不出花和草。 但范闲跟着费介学了许多年,花草肯定是认得出的。他应下了。 辛月不会说有趣的话,两人断断续续闲话了几句。 范闲蓦然道,“你明日走,今日不和朋友聚聚吗?” 兰草边挡风的手,顿了顿。 辛月没有很喜欢在人前笑,却还是侧过头努力弯了弯嘴角,“我京都最亲近的人都在府里了,我们四个人晚上可以说说话。” “你有空吗?” 范闲点头,却又问:“书院里没有好朋友吗?要不要让她一起来。” 辛月垂下眼,她认真地回想了在学堂可能说过话的人,或者对她笑过的人,最后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记得很多的人,甚至叫不出一些人的名字。学究也不多言。她离开,对于他们没有很重要。 男子的手掌摸上她的脑袋,“不见也好,人要向前看。在宗庙好好过,听说能升职呢。有人欺负你,我就去揍他。” 辛月道:“宗庙里都是女孩子。”古代的女孩是很温柔的。她们并不打人。 “女孩也揍。”范闲却道。 辛月低下头,不说话了。她不爱和人过于亲近,因为她不能去回报那份好。尤其是范闲的。 凉风呼呼吹着,后颈泛着凉意。她从衣裙的缝隙里看着那绿油油的草。 身旁的人拍着她的头,又道了一遍,“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 辛月若有若无地“嗯”了声。 颈后却恍然掠过冰凉的物件。那像是丝线。范闲拿出袖里的物件,系在女孩脖子上。放下时,她抬起身,望见一支竹哨。 竹哨碧绿通透,半指长。被银线串起来,垂在她胸口前,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 “你吹了我就能听见。”他面上含笑。 辛月望了小小的竹哨许久,没有吹一下,却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袖子里很空荡,她没有摸到什么很值当的东西回送给他。其实,她有的,他都有,也应该看不上。 “谢谢。”她最后迟涩道。 那像是一个可以使用的承诺,但大约除了死亡永远也不会响起。 第15章 被遗忘的人 15.被遗忘的人(待定) 三月十五,是宜出门的吉日。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格外明媚。坐在小窗边,人的轮廓也带着金黄的光晕,裹在厚袄里的四肢一点点暖和起来。 书院里,一直都是熙熙攘攘又冷冷清清。没有多少人记得自己和一个小姑娘是同学。走前,并没有什么伙伴来送行。 马车边,只有范家人在叮嘱着辛月一些事情。 “等会若若上马车陪你去宗庙。范闲在车外,你别害怕。”柳如玉摸着女孩毛绒绒的脑袋,说道。 女人是多愁善感的,又知道一些后宅阴私,就更会担忧。 辛月能体会到她的关心,她点头,一一应着。 许久,车上的女使过来行礼。柳如玉将银带子系在她腰带上,才挥手让孩子们走了。 范若若牵着辛月的手,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车夫将木凳放下,范若若上车后,回首又来拉她。 她们坐上马车,交谈几句,剥了一个橘子。车外马夫挥了一声马鞭,车徐徐有些晃动,外面却有人唤辛月的名字。 那并不是范思辙他们喊的,声音有些粗糙,范若若掀开窗,循声望去,街道边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慢慢近过来。 “好像是郭保坤。”范若若看了几眼,认出来,“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大庭广众之下叫直呼姑娘名讳是很失礼的。对女子名声不好。 那边郭保坤拎着书袋,往马车边跑着,见辛月望过来,挥了挥手,又喊了一声。 辛月垂下眼,摇了头。她和郭保坤的关系并不好。 范若若道:“你要不要见见他,他总这么喊也不是事儿啊。” “好。”辛月想,他可能是作业的事要同她说。 她掀开车帘,范闲坐在车辕上,他见白衣的小姑娘探出头来,将她按回去,“街上有人,你一女孩下去干什么,我去问问他。” 辛月来不及拉住他,他已经从车上跳下去。 日头逐渐高了,街道上一些路人也多起来。影子在地上越来越短。 郭保坤奔到范府门口,被范闲伸手拦住。他手臂放在男子肩膀上,拎着男子走到远一些的地方。 “你是不是私下欺负我妹了?”他拍了下郭保坤的背部,回头冲两个妹妹笑着摆摆手。这仿佛是友好的交谈,但郭保坤却有些喘不过气。 大庭广众,并不能随意打人。 车内的人见他们没有打起来,那小窗也终于合上。 “没……没有。”郭保坤抖着道:“我们是一家书院的,我只是过来替他们送……送礼物。” 那些都不是实话,郭保坤自己不会更清楚他有没有欺负人。 他是在被夫子骂了一顿,想找人撒气,才发现辛月很久没来了。 书院里除了他也没有任何人记得辛月。 他问了辛月邻近的姑娘,她们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最后还是柳家的姑娘记得一些,是关于范若若的。 郭保坤拉开书袋给范闲看着。 范闲瞥了眼,“辛月同学都是女孩,让你一个大老爷们来送?还全都一个样?” 车夫似乎在催了,范闲也不愿和他多说,“行了,我今天不打你。赶快走,不管是他们送的,还是你送的。小月在书院没有朋友,有什么好拿的。回来我要是发现,你有欺负人,我把你蒙起来打一顿。” 他走出几步,郭保坤却拉住他,“反正你都要打我,那你把东西给她啊。” 他希望辛月能知道书院大家是记得她的。 他很固执,范闲甩开他的手,他却又缠上来。许多次也不放开。 这真的是一个很欠打的人。 最后几个宗庙的侍卫将他拉开,范闲才坐回车上。 “他找我什么事啊?”辛月从里面掀开帘子,问。 她并没有很多的情绪,只是单纯的疑问。 范闲笑了笑,“没什么,找打的。你关好窗别理他。” 辛月点了点头。 马车缓慢行驶着,木轮碾过地上的石子,吱呀了一声。车外却还有一些喧闹声。 没有人是受虐成狂,会对曾经欺负过她的人有好的期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辛月听着郭保坤的声音,有些犹豫却还是没有开窗。 她以后大概也见不到他了。不用害怕被报复。 她默默剥着橘子,马车行得越来越快,身边的窗却是蓦然哐当一声被东西砸开。冷风猛烈地灌入,吹起发丝。 一个木匣落在车板上。 她回头,模糊的光影中,似乎是郭保坤扒在车窗上,又被人拉开。 “大家送给你的,大家都很喜欢你……”被捂上嘴之前,他最后道了一句。 他的面容难得没有很恶毒和暴躁。 宗庙的守卫隶属皇家,并不会顾忌身边的是哪家的少爷。有一个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辛月愣了愣,不曾想到什么。车渐渐走远,男子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关上窗,范若若将东西捡起来,“要不要扔掉?”她不觉得郭保坤有什么好心思。 辛月没有说话,她将匣子拿过来。打开锁扣,里面是许多颗夜明珠。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光亮。 她想过郭保坤找她的许多理由,就是没有想过他是想送东西给她。 而且似乎很昂贵。 郭保坤其实很愚笨。连送礼物也不知道买一些不一样的。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切实的作用。她一直知道,那个地方并没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她一向不是很招人喜欢的孩子。 第16章 过渡章,宗庙 看了许久,她还是将满是珍珠的匣子合起来。一些过去也被装进去,尘封起来。 —————————— 宗庙建在庆国皇城的一座小山上。 一个时辰,车辕像风车一般骨碌碌转着,马车最后在一片竹林外,停下来。 将近正午,竹影摇晃,泥土上映着一团团光斑。 宗庙是供奉先祖和名将烈士的地方,不能使用鲜艳的颜色,黑白为主,却还是修葺得庄重而华丽。 寺门里,不能随意进外人,范闲他们送到高大的门牌处停下来。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女使带着辛月走进去。 “小心门槛。”这个叫三娘的姑娘拉着她的袖子,指了指地上。 外门的门槛很高,大约到辛月的小腿肚子,三娘也不太高,和辛月也是差不多大的。她们挽着手一齐迈了进去。 正是早课结束的时候,庙内格外安静。也没有很多女使走动。偌大的地方就显得空荡。 电视剧里尼姑庵中严苛的老尼姑、嫉妒的小尼姑。这里也没有。人们都不太爱说话。 辛月跟着三娘走进正殿,拜见这里的女官时,女官身边的女使们看了她一眼,便又回过头,擦拭起灵堂中先皇的牌位。没有任何人将辛月放在眼里。她仿佛是一粒尘埃。 “范家的姑娘?”书案边,只有女官仔细看了看女孩的脸,比对着纸上的画像。 “是。” 女官点了点头,也没有什么评语,“过来些。” 辛月走过去,她拉起辛月的手,将一旁瓷罐中的物件滴在女孩白皙的手腕处。 红艳艳的液体在光滑的皮肤上没有立刻破开,而是慢慢凝固成黄豆大小的东西。 “宗庙对女使唯一的要求就是贞洁,苑华死了,你顶替她的位置,负责东部四房的书画。和三娘住一屋,休息一日,明日上工。” 女人的手上格外冰凉,还有些褶子。向那些话一般,没有情感。张女官在宗庙待了许多年,见过一批又一批女孩,早已经没有了认识小辈的想法。 守宫砂成型后,她放开辛月的手,没再说什么关怀或警告的话,也没有问名字,摆摆手让三娘带她回房了。 这里似乎真的是一个能够安稳度过余生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份毒药,辛月会很开心。 女使的待遇很好,二人一屋。三娘和辛月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个死去的苑华曾经和三娘住在一处。她死后,三娘被安排换了一间屋子。 “放心,虽然我们每日都要照顾死人,女官大人也不是真的那么残忍让你睡苑华的床。”三娘铺着被子道。 宗庙是一个格外平静的地方,像是一潭死水。人的活气似乎能在这里尽数磨去。 只有三娘刚刚来宗庙不久,还有些小姑娘的活泼,能够说些有趣的话。 吓唬了辛月一番,见女孩有些愣,她咯咯笑起来。 三娘一个人住了许多日子,实在闷得慌,吃过晚饭,她拉着辛月便是趴在新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谈着话。 女官大人要求三娘教导辛月,三娘得了说话的权力,叽叽喳喳许久。一开始还是些严肃的规矩,后面就越发八卦而不可信。 最后一件事是关于长公主的。 她皱着眉,说得格外认真。 “庙里你只管擦灵堂、抄经书。外面有人来就行礼,大人物有什么动静,可千万别去看热闹。” “宗庙虽然偏远,很少有人来,但是长公主喜欢这竹林,经常夜深会在这里歇息。她脾气古怪,那天苑华就是因为看见了长公主和人争吵凑上前去,事后被长公主身边的婢女掐死了。” “知道了吗?”三娘揉着辛月的头发,像大人一样教导她。 辛月想起电视剧里那个杀人如麻的长公主,她道谢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辛月一向是一个很听话的人,她不会高超的武功,你让她乖乖待在家里不出门,她就会好好待着,不添乱。 她将三娘的叮嘱记得牢固。第一日上工时,东部四房的书画,她整理好,擦拭完灵堂,摆上光鲜亮丽的糕点瓜果,就合上门,回到小屋里。晚饭也不曾吃。 长公主确实很喜欢来宗庙,那天她来了,只是也许辛月的运气慢慢好起来,偶有一次被责骂的女使是西部的,隔着很远。那件事也是几日后,听那位女使同屋的人说起。 后来的几日,长公主再也没有来过了。一日又一日地过去,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渐渐不那么敏感和紧绷。 宗庙的日子是格外平淡的,很像是寻常的上班族。每日将腰牌挂在木板上,做事,吃饭,和三娘说说话,睡觉。还有不菲的俸禄,升职的机会,良好的声誉,厨房里的饭菜也很好吃,并不忌讳荤腥。 午后,将佛经抄写完,供奉在前朝镇北侯的画像下,辛月盘着腿坐在角落里休息了一会儿。 快到春天了,地上已经不再那么冷,她的衣服也慢慢薄起来。靠着墙壁发了会儿呆,她有些兴致,就伸手推开一旁的木窗。 由于抄写得越来越熟练,每日距离锁门去吃晚饭之间的空档也越来越长。她有许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但她还是不敢像三娘一样,带着红楼去灵堂看。那是宗庙禁止的,尽管不会有人发现。 屋外的梨花树开得绚烂,春风拂过,白白的花瓣有些从枝头落下来。 辛月看着一片小花瓣,跟着它垂下头,又看见水塘里红色的锦鲤。花瓣惊动了那条鱼,正游着的鱼猛然一摆尾,辛月一直看着也跟着一抖。 反应过来,她傻傻呼了口气。从荷包里拿出中午剩下的糕点,掰了一小块,揉碎扔进水中。 她很少感觉到开心,却是此时心里有些莫名的安稳。或许是归属感。 吹了许久的和风,晚钟终于响了。辛月站起身,又检查一遍屋子,才合上门,往厨房的方向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处山边的太阳已经快看不见了,她抽出钥匙,快着步子小跑着,影子在长长的廊道上拉得像巨人一般。 辛月一直回去得很早,她并不想在外面逗留太久。这条路已经很熟悉了,廊道尽头转弯,穿过中央的阁楼。 宗庙很大,到阁楼边石子路的尽头时,她有些喘,步子慢了些。但许久,喘气声也没有停。 辛月愣了会儿,似乎感觉到什么,她慢慢捂着嘴屏住呼吸。 奇怪的声音并没有停,那确实不是自己的,而是前面那间屋子里发出的。 第17章 美艳女人 17.那个女人 空寂中,奇怪的声音并没有停,那确实不是自己的,而是前面那间屋子里发出的。 那些是很私密而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东西。她没有谈过恋爱,但不是什么都不懂。一个男人曾经到了她们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她被辛柳氏赶出去,抱着膝盖坐在门边的石头上喂鸭子时,屋子里也是这种声音。 辛月低下头,她不愿意听见不该知道的东西,她想快点离开这里,转过身,却看见了回来的婢女。避无可避。 她大约猜到屋子中的人是谁了,那位婢女穿着黑金色的襦裙,是宫中的宫女。 辛月很矮,靠在木柱旁边,宫女走到门扉处才看见她。 一眼便皱起眉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屋外渐渐黑了,人的面容也显得昏暗起来。 不大的声音吵醒了里面的人,但并没有立刻安静下来,有争吵声、铜镜摔碎的破裂声、还有扭打声。不像有鱼水之欢的情人,更像是一对仇人。 最后,屋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绣着禽鸟图案的黑袍。 范建的朝服和这个有些相似,但白鹤多了一些。是官衔更高的人。 男子走下木阶,一个花瓶跟着被扔出来。白瓷像烟花一般在地上碎开,辛月的心也一点点凉起来。 似乎是体质,和范闲认识的几个月,她不曾见过他的很多朋友,他们也不是很喜欢她,说过话的,只有滕梓荆。但她总是能撞见一些可怕的事,遇见一些很坏很坏的人。 辛月没能够去厨房吃晚饭,她被要求跪在地上。屋外没有点上灯笼,只有屋室里有些烛光的微亮。 她很习惯跪拜了,规矩地伏在地上,看不清什么,许久,才有清浅的脚步声,慢慢停在她跟前。 “……哪里来的小孩?”头顶处是柔软的女声。 那不像是坏人的声音,却是十足的坏人。 李云睿走出来,倚在门框边,看了地上的辛月一眼。她脸上还有些红,像是喝醉了酒,字句黏在一起像是缠绵之语,让人脸红心跳。 宫女将看见的事凑在李云睿耳边,道了一番。没有人会污蔑一个小孩子,她只是说了经过。李云睿听着觉得好笑,就笑了一声,“偷看?” “这么点大的人,就知道这种事了。” 地上的人缩成一团格外小,像是幼女,衣袍也被夜风吹得鼓囊起来。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李云睿难得有些兴致,没有一脚踢过去,而是拿起木架上的桃枝,戳了戳她的脑袋。 “辛月。”辛月讷讷道。 “哦。”李云睿漫不经心,也不知有没有记住,她微微弯下身,粗糙的木梢移到女孩下巴处,让她慢慢抬起头来。 李云睿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辛月抬起头,望到光亮,看见的第一眼就如此觉得。 乌发红唇,女子艳丽的面容上没有半分的阴骘,似乎还是懵懂的二八少女,眼中却有媚色。 她衣衫凌乱,只是裹着轻纱,穿了一件里衣,却并不显得□□。鞋子也没有穿,□□的脚踩在深色的木板上,比玉还要白。 她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这大约,是任何一个姑娘看见都会垂下头自怨自艾的女人,她想。 花枝很容易折断,李云睿没有让辛月低下头,辛月便一直乖乖昂着头,垂着眼。 女子像看着情郎一般,一寸一寸仔细看着她,望了女孩一会儿,李云睿目光终于转向一旁的婢女,她笑了一声,像是找到一个有趣的东西,“轻兰,你看像不像?” 那时天色昏暗看不仔细,如今灯笼的亮光下,轻兰凑近看了几眼,顿了顿,回道,“是有些像。” 她摸不清公主的喜好,便回得保守。实则几乎是一模一样。 圆月高悬。大约已是戌时。 昏暗的阁楼,只有这一处亮着灯。夜风中格外突兀。 屋内李云睿没有说着什么问罪的话,辛月的脸似乎很合她的心意。她坐在木椅上,问了些话。廊道中却再次传来脚步声,一个灰扑扑的影子走过来,半响是重物扑通落地的声音。灯笼滚在辛月脚边。 那是一个回房的女使,阁楼在宗庙中央,很难绕开。女使看见李云睿的脸太过惊慌,扑通跪下来,灯笼也扔了。 那声音不小,李云睿却没有看一看。 “行了,这个送给你了,我要睡了,回去吧。”她将花枝和一旁的灯笼递给辛月,揉了揉手指。 她说得很温柔,像是一个格外温良的女子。辛月愣愣地接过来。 杀人从来不需要提前告知或者表现得凶恶。她不知道会不会她刚刚走出去,一把匕首就割断她的喉咙。 过了会儿,她还是慢慢站起身,一旁的轻兰没有阻拦。转过身,是漆黑的廊道,没有光,唯一的光源在她手中。她一步步走出去,屋室里都没有声响,走到石子路上,才终于听见女子轻飘飘的话, “这一个沉湖吧。” 似乎有女孩哭喊和挣扎的声音。是那一个女使。手掌拍在廊道的木板上,一下又一下的砰声,像是打在人的心房里。人命有时候并不比一件瓷器名贵。 辛月不敢回过头去,紧紧捏着手中的枝干,她慌乱地往园外跑去。 第18章 真人版奇迹暖暖 18.真人版奇迹暖暖 恐惧有的像是面目凶悍的巨兽,有的像是脖子上慢慢收紧的白绫。 那天的记忆似乎是和被压着喂药一般可怕的事。尽管辛月并没有什么伤口,也没有看到那女孩是怎么死的。 桃枝和灯笼被放在角落里,那带着女人的气息,让她害怕。她不敢多瞧。但御赐的东西,并不能随意处理,天亮了,辛月还是将灯笼仔细擦拭干净,放进木箱里,快要枯萎的桃枝,也插进花瓶里。 后几日,辛月去四房整理画卷,再也没有打开那扇小窗。一位女使失踪了。三娘说,是和一个侍卫私奔了。但辛月知道那个姑娘是死了的,尸体就在湖里。 她觉得自己见死不救,变得肮脏的同时,也渐渐明白自己的愚蠢,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些坏人在,只要皇权还在,哪里都不会安全而平淡。但这又无法改变。 丧气在心里浮荡,辛月没有再多说话,她担心自己胡乱说错什么,而莫名其妙地淹死在湖里,便不再开口。 只是许久,她也没有再见到李云睿,女人似乎早将她抛之脑后,没有任何人来找她,日子诡异般地安详。 月末的一日,她抄着佛经,才有一名宫女过来寻她。 这是一个晴日,阳光很好,屋室半开的木门被敲了敲,辛月回过头,看见轻兰那张冷漠的脸。 “殿下寻你。”女子道。 是长公主殿下,她身后新来的女使接过辛月的笔,坐在蒲团上,继续写着,轻兰引着辛月走出去。 一大一小的身影隔着几步的距离,映在湖面上。还是穿过那条石子路,进到那座昏暗的阁楼。长廊外的木板已经换了新的,颜色比起木柱有些淡。 到屋室中,轻兰推开门,却没有再进去,辛月迈过门槛,身后的木门被砰地合上。 屋室里很昏暗,这里的主人似乎不喜欢光亮,窗户很少,仅有的几扇小窗也被黑布遮起来。只有头顶上的天窗还开着。 木榻边,白色衣裳的女子盘腿坐在那儿,正在看话本,日光照进来,映在她的面颊上,泛着玉色。 仿佛心情很好,李云睿摆弄手中的书页,看见辛月的时候,招了招手。 那是一个有些屈辱的手势,辛月垂下头,走到她身边,跪下来行叩拜礼。 李云睿轻轻应了声,却没有让女孩起来。弱小的人给人跪拜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值得推辞的。 她继续看着书,过了会儿才放下。望着地上的人几眼,她没有问及她有没有乱说话,而是像上次一般握着细木棍轻轻挑起辛月的下巴,端详着她的脸。 女人坐得高,这个姿势足够认真看清女孩面上的每一处皮肤。鼻腔中呼出的气息,也在光线下若有若无。 辛月乖顺地动也不动,任由对方看着。她曾经也对着镜子看过自己的脸,她看不出什么,但大概明白她似乎是长得像一个人,那个人对于面前的女子很重要。所以那天她才没有杀了她。 惨白的光亮下,皮肤会显得白皙。漆黑的眼睛映着出异样的光彩,从小时候就能看出来的美,长大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你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吗?”李云睿忽而笑吟吟地问。 辛月顿了顿,道,“奴婢丑陋,没有公主好看。” 那是她一贯的句式也是辛月心中所想,如果李云睿像是一支娇艳的玫瑰花,她大概是地上的一粒尘埃。 李云睿笑了笑,却没有赞赏她。半响,她微微俯下身,靠近她,道,“小孩,我告诉你。在我身边伺候时,你可以心里咒骂我淫|荡恶毒,但不要骗我。” “我讨厌出尔反尔的人,我会难过,会把他扔进湖里喂鱼。” 女人像在说笑话,但辛月知道并不是。她眨了眨眼,道“诺”。 李云睿拍了下手掌,笑着又问了一句,“你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吗?” 她反复问了许多遍,直到辛月说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让她起身。 下午,辛月坐在小椅上,给女人念了许久的话本,等到她睡着。 掖好被子,回房时,天上已经悬着月亮。三娘给她留了馒头。她在小桌前,坐下来,慢慢吃着。 桌角处的桃枝有些回光返照,在水中插进几日,蜷缩的花瓣又又舒展开。 辛月不愿意再见到李云睿,伺候一个阴晴不定的人,是一件危险的事,而且长公主和范家并不交好。她也总会想起那个女孩的哭声。 可那天后,每隔几日,李云睿来宗庙时,她都会被轻兰领过去。那个新来的女使就是负责她不在时,做好她的活。 李云睿大约有一个很孤单的灵魂。午后,辛月坐在竹蒲团上,看着面前的女人,常常漫无目的地想。 李云睿知道她是范家的人了,却一直没有无由责骂过她,也没有什么强制性地奴役她,只是会像玩具一样细细摆弄。 那本厚厚的话本读完了,开始重新读起来,女人却似乎没有什么疲倦。也不知道是听了多少年。近日,她终于不再听话本了,而是让辛月坐下来,捧着她的脸,给她涂胭脂。 软软的刷子划过唇际,嫣红逐渐覆上去。辛月有咬嘴唇的习惯,唇纹很深,常常流血,李云睿涂得不开心,道:“你以后要是再咬,我会让你跪上一个时辰。” 跪并不是惩罚。只是说她不喜欢。 辛月明白了,点头应是。 她的妆容画好,李云睿拉着她到木箱边让她挑衣服。 那是一个很大的木箱,这里是李云睿偷情的地方,她不常住这,却是装了许多衣物。那些东西对皇室是最不值钱的,最上面一层是许多小孩子的衣服,是给辛月。 “你选一身相称的。”李云睿没有睡好,打了个哈欠,又懒洋洋地靠在木柱边。 第19章 碎琴 长发落在雪白的肩头,她眼下有些青黛,但仍然是很美的。世上有些人站在那儿就足以成为风景。 辛月看了长公主几眼,慢慢走到箱子边。 泛着清香的木头里,各色各式的衣裙被熏香再分类叠好。她担心将李云睿的东西碰坏了,几乎没有怎么翻找和犹豫。只拿了件最上层的米白色的衣服,就退下来。 她躬身唤了声“公主”,李云睿低下头,望了望她抱在怀里的衣服,问,“为什么挑这个?” 似乎是带着云团暗纹的一件交领上襦。 那是辛月习惯的颜色,不亮眼,很合适。但她想不到原因,只好说:“但料子穿起来会很舒服。” 棉花做的,就是软绵绵的。 李云睿没有对她的选择说什么很挑剔的话。 “那就送给你了。”她颔了颔首,将辛月手中的衣服拿过扔在桌上,走到木榻边,又让辛月过来,伸手去解女孩的外袍。 屋外太阳隐隐有些落了,室内愈发昏暗。略凉的手指扯开系带,露出白色的小衣。背后的一大面铜镜上,映出两人的模样。女孩没有反抗,只安安静静立着。 她很听话,李云睿很少责骂她。不低头也是被打着手心,强迫着改过来。 “你将那月白色的襦裙穿一下,再去妆匣里找莲花步摇带着。”李云睿淡淡吩咐着。 她似乎是想玩一玩手机上那些换装的游戏,又嫌累,便让女孩自己动。 点上灯,又染上香料,女人伏在榻上小睡,辛月就踩在小板凳上将小山一般的衣服,一点点搬出来,一件件穿着。 她们大多时候相处都是这样很安静。 那些衣服的样式太多,辛月只认识一些,像齐胸、交领、对襟。那是范若若和柳姨娘身上见过的,乡下从小是穿窄袖交领。还有一些就不太认识。 “藕荷色”“比甲”“祥云纹路”那些拗口的名字,辛月找了许久,凭直觉穿着,李云睿偶尔瞥一眼,问些她觉得如何,再道几句“穿那一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不会便是不会。她让辛月穿竹绿色坦领的半臂时,辛月直接穿到了中衣的外面。 外套蹦得紧紧的,中衣的领口皱起来,辛月看着衣领感觉有些不对劲,李云睿见她呆愣的模样,笑了一声。 衣柜里的衣服很多很多,能玩上许多日,李云睿似乎也喜欢上打扮小姑娘的游戏。她看不上很多女人,唯一的女儿也和她不亲近。 辛月来阁楼,除了哄她睡觉,有一大半的时间,要被按在铜镜前涂上脂粉,穿衣服。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李云睿说了,她就去做。但女人却很开心。 李云睿开心时,是透进骨子里的温柔。她常常指着物件问,“好不好看?” 辛月诚实点头,她就大笑着,将那衣服首饰随意地送给她,有时也会很正经拿着书和戒尺,教导她一些其他东西,例如:书法、香料、跪拜的礼仪、花艺。 书院的女司仪也教过辛月这些,那是许多位老师,却怎么也比不上李云睿做的优美。她拿玫瑰花的手指,如玉璧一般。 辛月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被强迫扔进大海中。李云睿不在乎她是不是愚笨,却要求她一点点做好。 这大约是一个和范闲一般的人,长公主不常亲自做什么,但却没有什么她不会的。 窗外的梨花尽数开了,更加绚烂,也更加脆弱,风一吹,便是一阵花雨。四月,辛月逐渐能挑出适合自己的衣物时,李云睿对换装也就没有了兴致。 午后艳阳高照,难得的闲暇,辛月拿着针线,窝在角落给她的狸花猫做衣服,李云睿在一旁擦拭琴盒中上了灰的琴。 饱暖思淫|欲,淫|欲也满足的人则去追逐权力。空闲之余。她总是格外无聊,而做着莫名的事。像上次喝了酒,就将眼睛蒙起来,让辛月和轻兰躲着。 辛月没有放在心上,认真将蝴蝶结做好,系在了狸猫的脖子上。狸猫似乎很喜欢,喵了一声。 过几日,她再来时,李云睿却抱着把琵琶,拍了拍身边的竹蒲团。 “过来陪我练琴。” 那些词很陌生,辛月望着女人愣了愣,却还是走过去。 李云睿擅琴,她是知道的。范建偶尔一次点评范若若的琴技时说过。 “若若弹得很好,但比起宫中那位还是差了不少。” 当年似乎,是能够一曲动京城的。 李云睿那时弹的是琵琶,今日给辛月挑的乐器也是琵琶。 “这把琴是很害羞的。你那么喜欢低着头,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是很合适吗?”李云睿似是解释了一句。 实则她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释。辛月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女人说得有道理,她就接过来。 惨白的日光下,琵琶显得有些悲怆。那把琵琶是有些古旧的,从破旧的琴盒中拿出来,放在女孩小小的手中。 木头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琴弦上却没有灰。 下午,李云睿便是教她弹琴。她想早日合奏。 辛月没有接触过乐器,也不聪慧,她第一次弹,糟糕透了。学着女人的模样按着,手指割红,也没有几个音发得清脆。像是哑了嗓子的歌姬。 她已经习惯不低头了,脑袋靠在琵琶上,眸子里的困惑就很能被看见。 李云睿弹完一段,停下来,望了女孩几眼,给她指尖缠上些绷带,拉着她的手,带着她练。 女人手上没有茧子,弹起来,却格外娴熟。琴弦拨出清越的声响,李云睿声音还是柔柔的。“弹坏了,就再拿一把,用力些。” 她放开手,辛月力气大了点,声音却还是轻飘飘的。 李云睿没对她生气,听她拨完一小段,将她手中的琴,拿了过来。 女人手指纤长,抚在深色的琴身上,带着美感。 辛月坐在蒲团上,昂头静静望着她。她以为她是想教导什么。半响,却见雪白的衣袖晃了晃,李云睿将琵琶掷向了一旁的木箱上。 那是一把真正的好琴,也或许是当年她弹的那一把,尽管辛月什么都不懂,却能够明白。 越是贵重的东西,就越容易损坏。琵琶砸到木箱的尖角,从中间破裂开,琴弦松散,一道嘈杂凌乱的吱哑声后,无力地落下来。 辛月很少有激烈的情绪波动,在李云睿身边,却总能感受到困惑。 她本能地从地上爬起来,将碎开的琴捡回来。 琴却是毁得彻底了,拼凑不起来,她将许多块“骨骸”放在木板上。李云睿盘着腿坐在她身侧,却将那堆东西,踢了脚。 这大概就是她教给她的第一课,李云睿摸了摸辛月的发丝,淡淡道:“琴的存在就是一件取悦的工具,你觉得它珍贵,像婢女一样供着它。其实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没有什么值得珍藏的。” “将另一把拿回去弹,弹断了给我,记得泡手,长茧子,你就去泥地里跪上一夜。”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她将辛月赶了出去。 第20章 磨刀石 辛月开始学习琵琶,像是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学习走路。 那一把毁掉的琴,还是被好好地装进了琴盒里,李云睿不要了,辛月就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每日练琴,都能看见。 学习一样东西,而又想学得精通,需要花费很多的工夫。那大约是贯穿一生的。 辛月没有很喜爱的事物,她被迫学过许多东西,数学、历史、地理。 无法反抗,只好接受。为了不辜负生命,她认真对待了每一种知识,在它们陪伴她的时候,但统统在炎热的夏日,那道铃声后被抛弃,因为以后她不再需要它们。她有另一些知识需要学习,为了以后能过上富裕的生活。 她的奶奶曾经也念过书,大约是小学。如今,除了用计算器算小卖部的帐,什么都记不清了。 一个相伴终生的爱好和技能并不愉快。大约就是在疼痛和厌恶中,纠缠一辈子,最后彼此相爱、不离不弃。 辛月慢慢体会着这种斯德哥尔摩一般的感受。被要求着,她努力将那把琴的琴弦弹断了。 深夜里,清越的一道响声。锋利的琴弦像钢丝一样割伤了她的食指。原就弹得红肿的指尖,染上血迹,她将手泡进冰水里,涂上药膏,缠上绷带。 她继续弹着,那很痛。 伤口慢慢长肉时,又痒得想放进热水里煮。 她趁李云睿小憩时试过,贴上微烫的杯壁,被轻兰看见拿棍子狠狠打了一顿。 解绷带的徬晚,她窝在小床上,对着烛火,一点点撕开纱布,见手指没有长出厚重的茧子和丑陋的疤痕,才能安心睡过去。 那难得早睡的一日,梦中,也是那不停拨动的琴弦。 辛月喜爱不了琵琶,就像喜爱不了残害过她的人。其实她并不知道练琴到底有什么用。李云睿也没有说,辛月猜测她大约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处处同她一起的玩伴。她曾经的朋友大约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每日下午,辛月都坐在木椅上练琴,仍是李云睿教的那一支小曲,几个小节,她重复了许多遍,许多天后,天黑时,她才完整而没有停顿地弹了出来。 音调并不优美,但算是准确。她心中很平静,练习无数次弹出来算不上什么意外之喜。但宁静的心潮还是有些搅动的。 或许,喜欢上厌恶的东西,就是因为厌恶的东西,也一点点喜欢你。你感受到了改变。 一旁李云睿还在看书,听见琴声停下来,她唤了辛月过去。 “长茧子了吗?” 橙红的光亮映在地板,显得有些温暖,辛月跪在地上,李云睿望了她几眼,道。 女人目光一贯的温柔,让人看不清。 辛月捏了捏还有些麻的手,摇头,李云睿要求后她对自己的手很上心。 “明天陪我进宫吧,我给你升了女使的职务,去宫里给皇室祈福,以后在宫里练琴。”李云睿轻飘飘道。 她想起什么笑起来,躺回榻上,李云睿常常有些突发奇想。 辛月习惯了,没有很多惊讶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离开,李云睿拿起细木棍敲了敲辛月的手,“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和小已说话。” 和琵琶一同学的是说话。知道辛月不爱和陌生男人说话后,李云睿每次来宗庙会带着燕小已。让辛月和燕小已说话,辛月没有什么话和别人说,燕小已也不爱说话。很久很久,都是相顾无言。 “算了,我不怪你,明天太子会经过御花园,你去太子那里拿一块玉佩。” 李云睿大约是一个极其滥情又善变的人。一些东西,辛月基本上能够自己学习了,她就不再管了。她的兴致总是很快消亡。却又时不时想起,让辛月插些花,煮一杯茶。辛月做不好,就会被打手心。 辛月很早很早就习惯了一点点乖巧下来,她不懂得剧烈的反抗,但并不是不会。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拿太子的玉佩。她不认识他。 “为什么要去拿玉佩?”她想了许久,问出了口。那并不好,带着莫名的怪异。是和同燕小已说话一样的不舒适。 李云睿答,“这只是一个考试,所以我让你和小已多说话,你拿到了就可以。” “奴婢要是拿不到怎么办。” 辛月说不了重话,半垂着眼,捏着手心,只是听见自己很小的声音。 李云睿翻着书卷,手间的草莓放进口中,汁液染红了唇角。面上还笑着,她侧头看着辛月,温声道:“怕什么,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说得露骨:“你不喜欢,我也没让你勾引他。你拿不到,就骗他。再拿不到就抢,打晕他。需要的话,你就去做好了,总之我要一块太子的玉佩。 “你总要学会和陌生男人说话,利用他们不好吗?你也不想再被陌生男人拖进房间喂毒药了吧。” 李云睿话语间有些冷意,她喜欢玩弄人心,太子那种温和的人大概是最适合给辛月练手的人选。 李云睿温柔很久,骨子里却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长公主。 她抬手,摸着辛月的脸,“做好了,我会将老二的解药拿给你。或者你愿意去拿老二的纸扇,也可以。” 第21章 皇宫 人们对痛楚的反应大概就是在日益加深的殴打后,逐渐平静。李云睿有一日说出让辛月杀人,大约也不奇怪。那确实是一个心思无常的人。但其实除了被强迫和男人说话,长公主待她是不错的。 最后她还是道,“只要你尽力了,以后我就不会让你做了,你只要好好弹琵琶,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一次就好,是带着奇怪的诱惑的。尤其对一个渴望安稳的人。 入宫的时候,皇宫里似乎是下了一场雨,青石板上有些潮湿。 辛月的东西被放进木箱里,身上穿上了鹅黄的宫女服。 范府的蝴蝶兰开了,她收到了范闲寄过来的小花盆,就一齐放进了马车里。 庆国的皇宫是比起太庙更华丽的地方,或许可以推此及彼。供奉死人的地方,都修筑得精美,养活人的地方,只会更加用心。皇家的工匠们不吝啬于用各种明艳的颜色。 李云睿给辛月在自己的宫殿里选了一个温馨的屋子,对着花苑,窗户推开便是各色的花朵。 下午辛月将三个花盆放在窗户边,浇点水,依旧拿着琵琶,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弹着。 指尖压在锋利的琴弦上。 风声卷着琴音淡淡抚过,日光一点点红起来,重复的生活似乎除了换了个地方没有什么改变。但还是有的。 她今天需要去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还要拿到一样东西。 辛月和李承乾的见面是李云睿一手促成的。她没有真的不管她,她给辛月写了一个话本。她要求她将话本的情节做出来,就算过了。或许她就是看够了那些话本,想真真切切地看一出戏剧。 辛月弹完琴,没能去吃晚饭,手指还泛着红,轻兰牵着她的手,去了御花园。 绣花鞋踩在软软的细草上。 “我会在那边看着你。你尽力就好。” 太阳还是橙红的,没有到傍晚,御花园里还没有人,有些微雨,轻是兰摸了摸女孩的头,指着那边的假山,走了过去。 轻兰是一个娃娃脸的姑娘,她眉头常常皱着,却不凶。武功也很高强。她在灰白的石头后藏起来,只露出一些鹅黄的裙角。那是保护,也是监视。 辛月又背了背那些话,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合上纸伞静静地站在走廊处,看着长廊的尽头,等太子过来。 没有一贯女子等着男子的期待和娇羞。只是很奇怪。 这大约是她第一次做一些奇怪的事,也是主动和除了父兄的陌生男人说话。握着伞的手指有些凉,遥遥看着模糊的光影,又低下头。 最后看向一旁花丛中的兰花。 宫中的兰花,品种是最好的。那不是宫里人喜欢的花,有些低贱,只是开在角落里,但仍然有些娇艳。 雨滴沿着屋檐坠下,连绵不断地打在花瓣上。很久也没有人过来,辛月便慢慢蹲下来。 利用一下坏人,应该是没有愧疚的,太子是一个坏人。她想。说完那些话,离开就好了,打骂也没什么。 人总是要为自己想一想的啊。 她等了会儿,才有一些脚步声,抬起头,是一个黑袍的太监,他发出尖细的声音,“你是哪个宫的,蹲在这干什么?让开。” 李云睿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廊道里来了几个人。太子从来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太子身边的内监,看见了蹲在半路上的女孩,抬脚踢了踢她。 他没有什么点到即止,猛烈地踢上去。白色的裙子染上泥印,辛月望着男人凶煞的面目,愣了愣,道了个歉站起来,像石子路上的婢女一样,靠着扶栏,低头避让。这动作是她很习惯的。 但大约是完了,人太多,她要是被发现在骗人,可能是要被打死的。 “行了,好好走路,别那么多话。”内监还在说着,后面的人伸手拉了他一把。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或者说是少年。声音也很温润。大约就是太子了。 假山处,那块衣角还在,辛月心脏难得扑通扑通跳着,明黄的衣服经过她面前时,她还是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 对于太子,她并没有很多的印象。只记得他和李云睿的不清不楚。那大约是一个和李承泽一样,有些扭曲的人。 她干巴巴地说着话本上李云睿写的奇怪的词。 “太子殿下,长公主殿下让我来拿她丟的玉佩。” 李承乾停下来,辛月站在他身侧,那个内监没有再拦她。长公主对于李承乾是不同的,他听着辛月的话,看了她几眼。 “玉佩?”他并不知道什么玉佩。姑姑也一向不喜欢玉佩。 李承乾的目光一直望着辛月的脸,那并不像第一次见面该有的,辛月觉得不自在,垂下眼。 “是,长公主吩咐的。”她说话声音很低,那是说谎,也不是说谎。 辛月静静等着,等着他问一句,为什么没有在姑姑那里见过你,却是没有。 李承乾长得是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雨天的光映着脸上没有阴霾。 他大约明白了,点了点头,解下腰带下的玉坠放到辛月眼前,“你觉得这个可以吗?” 白皙的手握着一个青色月牙般的玉块,大约是过于顺利,剧本还没有铺展开,后面她说谎被发现,斥责的情节也没有。 辛月愣了愣,她抬头望着他,发现他的目光很怪异,他看着她有些顿。随后笑了笑,像是看着一个熟悉的朋友。 那不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表情,倒像是有些惊讶。 第22章 无聊的过渡章(加剧场) 22.过渡 辛月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李云睿时,李云睿说的那句话。 因为她由于一张脸活下去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长得究竟像谁,李云睿认为重要的人,她都没有见过。 李承乾看着她时,她却恍然有些明白。 什么人的脸能让李云睿觉得有趣,又让太子觉得熟悉呢? “天要黑了,带着灯笼回去吧。” 对面面目温和的男人将玉佩和太监手中的灯笼一齐放在了她的手心。 像是对一个迷路的小姑娘说话。 她手不大,握不住,玉佩的棱角陷进肉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那很凉很凉,她心里也像是塞进了一块玉佩,冰凉起来,四肢也逐渐僵直。 利用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是一件格外难受的事。发现自己被别人利用,也很难受。 李承乾走后,轻兰从假山后走出来,辛月仍是立在长廊里。 女孩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眼睛。她一直不爱说话,轻兰却第一次觉得她有些沉郁。 回去的路很长很长,月亮一点点爬上来。辛月一直没有言语。 走过石子路边的御湖,辛月侧过头,难得望了望宁静的湖水。 湖面像铜镜一般映着暖洋洋的光亮。那是她手中的灯笼。 除此之外,还有自己。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举着一把纸伞,被一个女人牵着。大约是很少再劳作,她皮肤很白。漆黑的眼眸正望着岸上的人,有些懵懂。那该是一个干净的姑娘,眼帘垂下却有些媚色。 不知不觉,她已经长大了。她的月事似乎也是前几日来的。 听说,古代十几岁的孩子就可以成亲了。 辛月不自觉想起隔壁那个被人打断腿塞上花轿的姐姐。姐姐曾娇羞地同她说,她的意中人是一个会写话本的书生,那便一辈子不愁看故事了。最后迎娶她的却是一个喜欢“阴枣”的老人。 所以应该庆幸,李承乾还是一个翩翩少年吗? 辛月感受着自己的心,没有任何欢喜。 许久,瑟瑟晚风,将发丝吹进眼睛里,辛月停下来,松开了女人的手,她抚了抚自己的头发,将两侧的头发顺在耳后。 再握住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时,她讷讷问:“轻兰姐姐,我和公主年轻时长得像吗?” 轻兰顿了顿,没有说谎,“是。” 辛月点了点头,眼里很痛,她闭着眼,跟着女人的步子一步一步走着。过了会儿,又问了一句,“公主想把我送给他吗?” 她不觉得会是嫁。那大约就是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可能了。她学的茶艺、插花,都是用来笼络人心的。 长公主说尽力,是欺骗。太子看见这张脸就不会不喜欢,她只是让她去见他。 长公主从来也不是一个真正温柔的女子。她不曾对她真心爱护。 如今所有得到的优待都将以另一种代价偿还。 月色格外温柔,像是一层轻纱。 轻兰听着女孩淡淡的话,不知该说什么,有些事情也许是比人能想象得更可怕的。 最后她没有说话,奴仆总是各为其主,没有人在她心中比公主更重要。 走到公主殿的殿门,她将小厨房的钥匙递过去,只冷冷道出一句安慰的话,否定了女孩的猜测,“公主说会保护你一辈子,便是守诺。她不会将你送给他。以后你只需要练琵琶。厨房里有烧鸡。” 公主殿的婢女不会说谎。辛月信了。 她接下钥匙躬身和轻兰道谢。 有时候人糊涂一点,确实会活得长久。 * 天上的月亮还是很明亮。将女孩送回房,轻兰抬头望了望,走到空荡的主殿。 木门吱呀了一声,精美的屋室内还是一般的昏暗,公主越来越不喜欢刺眼的日光了。她推开门又将门紧紧地合上。 木榻上,李云睿在看着话本,那是许多年前叶姑娘送的话本,才子佳人的故事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她却还是能笑出来。 她招了招手,轻兰走过去跪下,将下午的事和她道了一遍。 “太子将灯笼和玉佩送给了她。” “那是一个没用的姑娘,配不上太子。她并不像您,公主其实不必在她身上费心。” 她的话似乎是嫌弃,却更像是心软。 李云睿颔了颔首,没有波动,她接下茶,翻过一页话本,继续看着。 轻兰不再说了,像以往一样在角落里守着她。 女人手指摸索着粗糙的纸页许久,却恍然抬起眼眸问了另一个问题。 “轻兰,当年有多少人爱慕我啊?” 轻兰道:“很多。” 李云睿笑出来,又问,“那现在呢?” 轻兰顿了顿,“很多。” 李云睿垂下眼去,下巴枕在手臂上,淡淡道:“我知道辛月不像我。” 不会有人真的愿意看见另一个自己。 “我只是想看一看,她面临和我当年一样的处境,会怎么选择。” “她最终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活得很好。” 手撑着头,李云睿望着窗外的月亮,像少女时一般,微张着口,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个温柔的哥哥,一个交好的朋友,一个生死相许的恋人,一个敬重的老师。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她心头占据位置。 当最好的朋友要杀掉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哥哥要害死自己的爱人,她的结局会比她更好吗? 第23章 兔子 阳光总是按时从木屋边的窗缝中漏进来。 辛月慢慢也会遮盖自己的想法了。她想了很多,天亮了,还是梳好头发,乖顺地坐在李云睿寝宫的木椅上,手指按着熟悉的琴弦。 李云睿教她用笑来代替所有的情绪,她不会,便是用沉默。 认真练完琴,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发,将解药放在了她的手心。 拿着瓷瓶推开木门时,辛月望着惨白惨白的日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受,她似乎也在慢慢学会一些谎言。 此后的日子是辛月一直想的宁静。她再也没被要求过做一些奇怪的事。庆帝的后宫格外和睦,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亦或者是更加高深的计谋,根本看不出。 她每日只是待在李云睿身边哄她开心。李云睿脾气不好,却不是很难哄。夸她貌美,女人就会笑着开心很久。 辛月偶尔会看见李承乾。太子和李云睿的关系很好。太子会过来请安。 他像那晚一样温和,不是印象里暴戾虚伪的样子,会对她笑着点点头。辛月仍然没有和李承乾说过很多的话。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自己曾经欺骗过的人相处。长着一副他心上人的脸更是一件奇怪的事。她看过一些小说的,替身情人的故事并不少。 敏感的人总是能够察觉到别人细微处的情绪,李承乾渐渐知道辛月不愿意见到他。也再没有主动和她说过几句话。 她坐在蒲团上磨李云睿做胭脂水粉的花瓣,他会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 却又没有真的对她发过脾气。 初夏时,李云睿偶尔一次起晚了,他才和辛月说了些话。 午后天气已经很闷热了。辛月不爱和陌生人说话,她抱着琴,一直也没有开口。 亭子里静悄悄的,笼子中的狸猫也不叫,许久她有些困意,才听见男人和煦的声音。 “你多大了?”他问。 轻兰在厨房做吃食,这里只有辛月一个婢女。他是在同她说话,辛月想了想回道:“14。” 女孩半垂着眼,她有一张姣好的脸,面上却没有多少少女的活力,只是很安静。 李承乾瞥见女孩手指上的绷带,多说了一句,“你为什么学琵琶呢?那很辛苦。” 在他看来辛月还很小。 那把琴几乎和女孩的上身差不多大,她手里还有刚抄的新谱子,她不够聪明,一段调子往往复复。但她面容很平淡,学不会也没有烦闷的气息。 让人想起背诵四书五经的书生。 “公主很喜欢。”辛月望着地上,淡淡道。 “你不喜欢吗?” 那大约是第一个问她喜不喜欢的人。 辛月答话时,没有表情,此时眼珠却是转了转。 她也不知道。 她已经习惯拿着琵琶了。就像她习惯穿着古代的长袍,对太子和公主行礼。以往在台灯下一笔一划写字的日子,像是梦中经历的场景。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那些宫女一样,因为一些赏赐而感到高兴。 她想要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活着吗? 可为什么活着呢?她的亲人都不在这里。 大约是生命十分可贵吧。 习惯了不说谎话,顿了会儿,她还是诚实道:“奴婢也不知道。” 李承乾没再问了,将桌上的糕点递给女孩让她去花苑里玩耍。 “你去捉些兔子吧,姑姑的花苑里有。” 他难得让辛月替他做一件事。 没有人觉得安静的孩子有什么问题。那很乖巧,不让人费心。 但他却觉得辛月身上没有很多的活力,那和安静无关。 像是慢慢燃尽的蜡烛。可她才十几岁。应该是天真的时候。 皇族的话,不是随便说说,也不能随便听听。那天下午很热,李承乾没有说,抓到兔子后如何,是吃还是养。辛月却不敢直接回屋子里睡觉,只是蹲在花苑里。 花草长得不高,小小的花荫遮盖不住全身,头发被晒得灼热,她额头有些冒汗。 她很少做很有活力的事,拿着竹筐很久很久,跟在它们后面跑,也没有捉到兔子。 轻兰看辛月傻乎乎的,很久,实在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走过来,弯身拿过她手中筐子。 女人武功很好,耳力也很好。看不见兔子,也知道兔子在那个方位,她停了会儿,手探进花丛里,就拎出一只。 “行了,吃饭去吧。” 辛月没有蹲很久,轻兰将竹筐再放到辛月怀里时,里面已经有三只兔子了。 第24章 赞美 李承乾很早就离开了。辛月从宫殿里的木匠大叔那里拿了一个笼子,将三只兔子装了进去,养了一夜。 兔子是又傻又安静的动物,他们也不打架,放好了萝卜和青菜,笼子的门开着也不会跑出来。很好养。 过几日李承乾再来的时候。辛月仔细给它们擦了擦皮毛上的泥巴。作为食物,总是要洗一洗的。作为宠物,更要干干净净,人和动物都不希望因为一些失误而被讨厌。那很让人难过。 李承乾望着那个木笼,没有什么评价,拎出一只兔子,摸了摸又放到女孩的掌心,“你先养着吧,多带它出去玩。” 养是比吃还要麻烦的事。需要和一些动物认真相处,需要将它们养好。就像养活一个孩子,不仅仅给它们食物,也要关爱它们。 可辛月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要求,磕了头。 此后每天除了在晦暗的屋子练琴,她都会记得抱着三只兔子到花丛里玩一会儿,晒晒太阳。有些兔子也许是喜欢阳光的。担心将兔子养死了,她还去请教过一个会养兔子的宫女。 那些兔子其实真的很可爱。人性本善,更何况一些小动物。慢慢认人后,它们玩够了,会跑回来,亲亲辛月的手。辛月弹琵琶时它们也不再吓得四处乱窜,只是安安静静地蹭在她脚边。 情感和熟悉总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会慢慢侵蚀人的心脏,像是有一块棉花逐渐膨胀,充满心房。它们应该是不讨厌她的。类似于一种母爱。 盛夏之时,兔子已经养得有些大了。屋外的玫瑰花也长得越来越茂盛,宫殿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柳如玉来宫中看望宜贵嫔,走前,来了公主殿,将一些东西带给辛月。 辛月还在主殿里练琴,李云睿睡着了,轻兰将女孩叫了出去。 那很像是寄宿学校放假时,母亲来看望孩子。辛月推开门,还将自己的头发用手指梳了梳。 木屋里的窗户打开了,有些明亮。柳如玉在整理桌上凌乱的针线筐,将缠在一起的丝线慢慢圈起来。辛月刺绣时,总是会将桌子弄得很糟糕。 她还带了一个大大的木匣子,放在辛月的床榻边,是一些范府新买的衣物和首饰。宫里也许用不到,却不能少了这一份。 “姨娘。”辛月在桌前坐下来。 柳如玉将最后两捆线弄好,和辛月说了会儿话。 长辈对小辈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没有人欺负她,每日都吃什么,想不想回家。 辛月一一答着。 其实人过得好不好,从外貌就能看出来。女孩和家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似乎长大了一些。也没有见到什么被苛待的痕迹。似乎也是更好看一些了。 柳如玉微微笑了笑,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小月长大了,很好看了。” 辛月能够习惯别人对自己的夸奖了,她眨了眨眼,慢慢望着对方的眼睛,赞美道:“姨娘也很好看。” 话音还是软软的。她不是第一次说一些让人高兴的话。她对李云睿说过许多遍,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总有些羞涩。柳如玉没有脸红,她却是觉得两颊烧得厉害。 大约就是孩子可以对自己的爱人说出各种情话,却总是很难对父母说我爱你吧。 柳如玉确实是有些愣了的,范思辙说这话大多是要银子的时候,格外浮夸,范闲和若若也说过几次。她很难想象辛月也会说类似于拍马屁的话。但其实,这话如何听,如何也感觉不到敷衍和目的。 回过神来,辛月已经低下头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看着她的头顶,却是眼角都笑着皱起来。 那半个时辰,柳如玉脸上都挂着笑。 听见夸奖的话总会开心的。 天黑时,辛月和她挥手告别,柳如玉走前又多说了一句,“家里的孩子都很想你,过几天你哥进宫面圣,你也去见见他。” 第25章 小猪佩奇 辛月很久没见过范闲了,名字听着都有些陌生,她想想,认真点了点头。 亲人见面没有值得推脱的,他对她很好,她应该亲近他,她也确实有些重要的话和他说。 过几日范闲进宫了,辛月便和李云睿告了假,拿着竹伞去了御花园。 李云睿不阻拦辛月和范家人见面,她和太子的谈话也不特意避讳辛月。 和范若若对哥哥的一味的夸奖不同,李云睿可以用极其优美而缠绵的话,说出对这个女婿分外恶毒的话。 常常说道气愤处,侧过头对着一旁刺绣的女孩认真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喜欢范闲,也许你会当寡妇,因为我很想他死。” 见辛月有些窘迫,她摸摸她软软的脸蛋又笑起来。 于是慢慢就达成了一种和谐,他们一个劲说范闲的坏话,辛月在一旁默默做事。他们说得恶毒,却从没有提过利用她对付范闲,也不要求她认同,像是对林婉儿一样,意图让她觉得世界格外美好。 竹伞刚刚上了层漆,还带着刺鼻的味道。上面画着一些黄色和绿色的叶子,还有三只兔子。 御花园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奴仆很少。辛月顶着灼热的太阳,走过长长的石子路,看见了范闲的衣角。 “小月。” 他叫了她的名字。她眯着眼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亭子里站着三个人。 除了这时候和范闲十分亲近的李承泽,还有一个姑娘。 那姑娘站在斑驳的树影中,模样很好看,面若桃花,穿着一身洁白的女使袍。但辛月不曾在宗庙里见过她。 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瞬,目光移到蓝灰色的砖石上,她跪下来给李承泽行礼。 他吃着葡萄,没有说话,但抬了抬手。 辛月起身后,才转过身对着范闲的位置,这里她比较亲近的就只有他。 范闲身上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气,眉宇间没有忧愁。他上下打量了辛月一会儿,俯下身给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感叹,“小月,好像长胖了点。” 宗庙加了一个庙字就让人觉得是吃斋念佛的。这般还能胖起来,是有些玩味的。 女孩已经不再低头了。见辛月抬眸看他,范闲咳了声,摸着她的发丝道:“没事,胖点好,更好看了。” 其实辛月并不会生气。她知道自己胖了点,李云睿掐她的脸,她能够感觉到皮肉的接触像是鼓起的包子。能吃饱是好事。她要是太胖了,轻兰会拿着棒槌揍她。 范闲不在乎廊道中的其他人会不会听见兄妹之间的谈话。离宫前的半个时辰,他们就坐在栏杆上,剥着从湖里摘来的莲蓬,不时聊着些闲事。 大多是范闲问,辛月答。李承泽在,辛月想说的关于牛栏街的事也说不出口。 “长公主人好吗?” 说着说到鸡腿姑娘,范闲问了句妹妹的上司和未来的丈母娘。 白白胖胖的莲子从青色的外皮里被拿出来。范闲不吃,女孩白皙的手心就握了一把。 辛月无法去评价李云睿,只能诚实道,“她待我很好,但或许不会很喜欢你。” 那是修饰过许多的好听话。 范闲笑出声来,也不是很在乎,“没事,她喜欢你就好。” 凉风习习,将那些声音刮得有些破碎,天气渐渐不再那么炎热了。范闲没有在御花园待很久,过了会儿,他从栏杆处下来,辛月也要下来,他却说,“你等一下。” 辛月很听他的话,不再动了,只见他走到木几边,翻着包裹,回来时手中握着一个铁盒。 这时他们大概差不多的高度。她可以平视他的眼睛。范闲将那个铁盒的物件挂在她脖子上。 铁盒有些重量,但绑着柔软的丝带,脖子并不勒痛。辛月将那个铁盒翻过来,看见了粉色的小猪佩奇,画得很好。 “这是什么?”她认出了佩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泡泡机。”范闲笑眯眯道,“你回家的时候,我们几个去街上逛,我带着若若,若若带着你,你牵着范思哲你俩举着泡泡机,一路都是泡泡,多可爱啊。” 女孩长了些肉后,有些包子脸。她还小,虽然不爱笑,但看起来就可爱像精致的洋娃娃。范闲给范若若也做了一个,但似乎那么大又端庄的姑娘,总有些违和感有些。 辛月摸索着,慢慢找到了那个按钮,按下去,轻响后,小猪的鼻子就飞出一串泡泡。 廊道中光线并不好,泡泡是透明的颜色。如果是在水池边,应该会更好看。 “谢谢,我很喜欢。”辛月感谢道。她拿出袖子里的信件和糕点递给范闲,“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回去一定记得看啊。糕点也是送给你的。” 李承泽在,她并不知道。但好在,她也觉得自己口才不好,写了一封信。 一个世界总是有一些固有的运行规律。滕梓荆的事大约是她最后一次瞎操心了。她并不知道他活下来是不是一件好事,或许会像一些电视剧那样,改变固有的轨迹后,一个人物被永远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也或许世界就此崩塌。 总之,听天由命吧。 范闲要是忘记看,大约就是命数。 第26章 崩坏 26.崩坏 范闲走时,那个姑娘也跟着他走了。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辛月关掉胸前的泡泡机,也要离开。一旁,很久没有说话的李承泽却是敲了敲桌子。 “过来坐。” 指节碰击木板的声音,像是在心中打鼓。桌上那些葡萄已经吃完了,他在吃杏子。目光落在远处,像是和树上那片可爱的叶子说话。 辛月转过身,走到他身边,他说坐,就磕头后,在蒲团上坐下来。 “帮我削个苹果。”桌上有一把水果刀,李承泽拿起来递给她。 他似乎真的只是不想自己动手,而这里恰好有一个可以使唤的人。辛月拿起苹果后,他再也没有说话了。 辛月其实不太会用刀子削苹果,她也不爱吃,便很少练习,削下的皮很厚。皮又一次削断时,刀尖在指腹割开一道红色的口子。李承泽忽而低声道:“你和范闲说什么了?” 辛月有了一些准备,她微微张口,但没有念出第一个字,他却突然没有兴致,凝视着女孩指尖的殷红,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看书上说,穷山恶水的地方,男女可以坦胸露汝出行,甚至共妻,另一本又说山中有神明,通仙境,是真的吗?” 这些话和当前的场景毫无联系,又格外露骨,辛月想了想,觉得他是在说她行为不端。倒是没有什么屈辱,淡淡摇头。 那里很糟糕,有卖妻,但夫权父权很严重。也没有神明,每个人都用尽全部力气变成歹毒又讨厌的模样。 李承泽笑了笑,手撑着头,“那可真奇怪。” “那姑娘也是京州出来的,偷逃进京,府外拦轿,说了一句话,就和范闲一见如故,整日跟在范闲身边,却不见他娶她。” “陈萍萍也很喜欢她,她还会做一些奇怪的东西,能占卜预知未来。这不,请进宫当女使了。” “我以为那是你们的传统。” 点到即止。 李承泽脸上的表情慢慢冷下来,侧头见女孩垂首淡淡盯着苹果,像木架上不会说话的精致布偶。伸出手指,戳了下她泡泡机上的按钮。 泡泡飞在半空中。 辛月抬头看到男人琥珀色的瞳孔。 “那是一个嘴巴没关门的蠢货,不要学她,以为能做一番男人做不到的事业,其实什么都没有,只会死得很惨。懂了吗?” “回去吧。”李承泽挥了挥手。 辛月没有停顿地从地上爬起来。 * 那几乎是有史以来,他们最为和谐的一次对话了。更像是一种教导。 李承泽为什么说那个姑娘愚蠢,辛月不懂,也许他看每一个人都是愚蠢。 她没有想很久那个姑娘的事。 人各有志。谁也管不了谁。在她看来,那是一个故乡的人,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亦或者还是有些亲切的,或许她们说些话,会成为朋友。 人贵自知,谁也不能阻止一个人奔向比自己更美好的人。 粉色的泡泡机被挂在了屋檐下一棵小橘树的树枝上。那似乎是太阳能电池,明媚的午后,可以吹一下午。 它陪着三只兔子和花丛中寂寞的玫瑰花。辛月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它们玩耍了,李云睿希望她在十六笄礼之时,成为熟练的乐手。 每日,她都要在屋子里练琴。 空闲的时候,又伏在木桌前抄佛经祈祷。她的字慢慢能写得很好了。可以在很小的方格里写清晰的楷字。 虽说尽人事听天命,却并不妨碍一些美丽的愿望。做了一件事,总盼望着一些好的结果。她祈求着,滕梓荆能够安然无恙,这个世界也安然无恙。 公主殿里很安静,听不到什么消息,一些不好的消息,李云睿也不告诉她。那几日,辛月提前抄完了后半个月的佛经,端午休假回家时,却是见范思辙有些沮丧地坐在房门口。 天色阴暗,却又闷热,像是置身于蒸笼中。 “怎么了?”她问。 范思辙一向爱玩闹,喜欢嬉笑,却难得很平静。 他看了辛月一眼,“范闲受伤了。还死了一个护卫,你好像也认识的……” 他也认识。 范府宁静得没有人,范闲并不在房间,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或许是监察院,或许是滕梓荆的家。 辛月思绪混乱和范思辙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听着他说着那天的事。 “牛栏街那些小贩还在摆摊,怎么会死人呢?”她喃喃着。 “牛栏街?你听错了,二皇子约范闲去一石居,是在东坊啊。”范思辙道。 “东坊?”那个词汇很陌生。 “嗯,好像是一个很厉害的女高手。最后和滕梓荆一起死在了东坊。” 辛月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又问了一遍,却得到一样的答案。 第27章 她明白,她给不起(修改) 她并不是一个聋子,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甚至或许她还知道凶手,其实没什么必要。从牛栏街变成东坊,一件事就朝着不可捕捉的方向狂奔,任何的不同都不值得惊讶。 但似乎也不是惊讶,是一种莫名的伤感。他们也不亲近,可心底就是沉闷愧疚,让人透不过气来。那只是一个书上的人吗? “别太难过了。”范思辙见她情绪不对,怕像范闲一样发疯,出声安慰道。 辛月顿了顿,垂下眼再也不问了。她想起来,她不应该问范思辙的,他比她小。她是他的姐姐。 她摸了摸他的头,将荷包里的金子递给他。 或许,他拿到钱就会开心,但辛月抬起头,他还是没有笑容。 金子从来也没有人命重要。谁都明白。却也有一些人永远都不明白。 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府外的护卫不允许他们出去,甚至连爬墙,也没有力气。 他们一晚上只是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等着范闲。 月光如水。范闲曾说,等辛月回来,带着她、带着若若、和范思辙一起去街市上浪荡,举着泡泡机,沿途阳光照射,都会是灿烂的泡泡。 但夜里,泡泡机没电了。她和范思辙坐在院子里许久许久,漆黑的天空渐渐亮了,范闲也没有回来。 那一夜的风很冷,吹得鼻子都红起来。几乎是夏日唯一一次的阴天。第二日,窗外却又是温暖和煦的阳光,格外明媚,一切都仿佛美好。 这是世界对生命无情的嘲笑。 李云睿在寝宫里再次看见辛月时,女孩眼下的青黛很严重。像是将眉膏涂在了眼下。 下午需要练琴。辛月行过礼,跪在木几边的蒲团上,还是如以往一样乖顺地按着琴弦。 琴谱是端午前,李云睿送给她的。淡黄的纸张上,还有一些新写上去的红色注释。小小的字符夹在行隙,却仍然笔画清晰。 古籍上的字迹总是残缺而难以辨认。 李云睿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认真的人,辛月曾经问过她许多很傻的问题,例如:为什么琵琶只有四根弦呢?能不能多做一根? 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还是很辛月说了许多。 如今木榻上的女人,也是合着眼睛。她和辛月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没有什么不同。 辛月忽然有些茫然,问她,“公主,您就那么讨厌范闲吗?” 她几乎真的将这个女人当成了温柔的老师。可这是一个坏人。 为什么一定要杀掉范闲呢,以后她也会被范闲杀死,是两败俱伤。 辛月无法理解这种恶毒,就像是小时候不理解京州的亭长叔叔,为什么要那么对待那个女孩。 或许,她只是不愿意相信,李云睿真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而她为了活命顺从一个坏人那么久。 李云睿很久也没有理睬她。她只是低头闻着锦盒里脂粉的味道。 过了会儿,辛月眼里有些潮湿,她才抬起眼。 李云睿望着女孩笑了笑,站起身,走到辛月身前。手指轻轻抚摸她的眼角,话音如往日一样温柔。 有些事,辛月不懂,李云睿却一看就明白。她比她聪明。 “你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担心你听到我所有的筹谋而乱说吗?”她问。 辛月答,“因为您很厉害。” 李云睿摇头,“因为我觉得你知道什么样的选择会保护好自己。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所以我尊重你所有对自由的渴望。可你今天问的话让我认为你非常愚蠢。” 她注视着辛月,像是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你居然,真的以为有自由。” 墙壁上的小窗半开着,外面是格外热烈的日光,冒着淡淡的热气。屋室里却很冷。 李云睿圆润的指甲划过辛月的脸颊,她握住女孩的下巴,让她看着她。 那动作很温柔,像是对着心爱的人。辛月却第一次有些反抗,似乎是意识到面前的人真的是剧里那个残暴而不择手段的人。 她拼命低下头,不愿服从,像是狂风中不愿意被吹倒的树木。 身体的反抗总是那么的容易。 只要一个人想,不怕疼,他甚至可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辛月自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她。 最后,李云睿不得不停下来。她盯着她几瞬,然后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女人身体不好,那一巴掌不重,却很让人清醒。 辛月的脸慢慢红起来,像是一个半红的苹果,额边的碎发格外凌乱。 她静在那儿不动了。 女人蹲下来,拉住她的头发,还是让她昂头仔细看着自己的眼睛。 “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人,会这么问一个杀人凶手。”李云睿对辛月骂道,几乎是怒其不争。 “我说过,我厌恶说谎的人。也厌恶阻碍我的人,再喜欢,挡在我的前路上,也只能去死。” “那你还同范闲说。皇宫里都是探子。” “你以为你能当救世主?你的下场不会比那个护卫更好。” “连计谋都学不会的蠢货!” 第28章 真相是真 辛月的脑袋因为她气愤的摇晃而摆动着,像是拉着一个会掉落的酒瓶,女人的手将头皮拽得很痛。 她是一个格外软弱的孩子,骨子里却是一个格外任性的人。 因为殴打而顽强不屈、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最后躬身得更加真诚,最后的傲骨也不见了。她习惯缩起手脚,没有坚持,却有一点点的心愿。 见过光明的人,不会心甘情愿地走在黑暗里。如同,被强迫学习的东西,她接受了,拥有了,却从不喜欢,转身就能够抛弃。 他们贴得很近,辛月几乎能闻见她脸庞上淡淡的玫瑰香气。望着李云睿的瞳孔,辛月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确实谁也救不了,她没有救人的权利。她死在这里,谁也不会知道。 她也没有交朋友的权利,因为她不能坦然相待,不能给她的朋友带来什么价值。 她觉得自己像那被强迫拉出泥土的小草,根部裸露出来,在阳光下很快就会脱去所有的水分死去。 眼泪从紧绷的眼角滑下来,辛月擦了擦,又垂下手。 “范闲……”她的声音很轻,双眼无神,“范闲……很在乎滕梓荆,他不会因为郡主就轻易揭过的,他也许会杀了你。” “……你不为自己想一想吗?” 谁都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明知是一条死路。 可李云睿只是嗤了一声,“我不是你,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 辛月顿了会儿,慢慢点头,“那就好。” 他们都比她厉害聪慧那么多,想的对策高超巧妙。她知道的事除了被人利用,没有什么价值。她确实很愚蠢。 那仿佛就是她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随后是很长时间的安静和与世隔绝。 辛月不再被允许出公主殿,宫外的人也不能来见她,似乎是被关起来,她到底是做错了事,这个惩罚已经很轻了。 辛月也没有再去过公主的寝殿。李云睿不想见她。她需要时间去认清一些东西,便只是抱着兔子在自己的小屋里练琴。 剩下的风景就是那扇木窗,窗外的桃枝茂密过又迅速颓败下去。 李云睿没有说她不可以在殿里玩耍,但辛月不想,她很能习惯一个人呆在昏暗的屋子里了,小时候在老家的屋子,范府的屋子,这里的屋子。 这个木屋其实很大,笼子、花盆都放进来,也不拥挤。她不喜欢大房子,一眼就能看见自己所有的东西,有一种安全感。 许多天,辛月不多想起其他人,但其实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让她想起来,范闲的花盆、太子的兔子、李云睿的琴。最后反复陷入悲伤和否定之中。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和自己过不去。 后来她便没日没夜地练琴、练字、收拾屋子,好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她抄完了一本琴谱,弹会了许多曲子。可直到冬日时,她也没能想通。 那时,辛月已经在屋子里待了几个月了。她抱着被子静静看窗外的枯树,日子仿佛是落了灰的书桌。蓦然看见站在屋外的轻兰,她告诉她,公主要去信阳了。 “陛下让公主回信阳,下午会走,你……”轻兰想问辛月要不要一起去,抬头看见女孩呆愣愣的模样又咽回去,“要不要也去送送公主,她见到你会开心的。” 辛月面容并不好,嘴唇有些苍白。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的鞋尖,仿佛没有听清,很久也不说话。 剧情她几乎在自己的脑海里刻意遗忘了。如今几乎还有些惊讶。 轻兰叹了口气,最后一次拥抱她,“公主给你找好了去处,你不用担心被欺负。”又将匣子递给她,“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好吃饭,我会给你写信。” 没有很多时间,她将匣子放在女孩掌心握好,转身出去。 木盒的棱角戳进手心,沉甸甸的,刻着的花样很熟悉,是轻兰的妆匣,辛月迟钝地望着轻兰的背影,青黄的衣服再也看不见了,她也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她还是拿出抽屉里的书从屋子里跑出去。 世上的事有些是想不明白的,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可一些事不能想明白再去做,例如她当时不清醒的问话,有些错过和遗憾是不能挽回的。 公主殿已经没有人了,以往肆意冷漠的宫殿更加空荡,辛月拿着令牌绕过幽长的宫道跑出宫,又走到城门处。寒风呼呼灌进口中,将两腮刮得疼痛,她几乎走了几里路,才看见李云睿的车队。 庆帝还是很疼爱自己这个妹妹。虽然很生气,但公主向来喜好奢侈,马车还是华丽,给了体面。 宽阔高大的城门边围着很多人,范闲、林婉儿、太子。喧闹而嘈杂,一切熟悉的东西仿佛都在这几个月结束了。 辛月站在小摊子边看了会儿,轻兰望见她,走过来,像第一次带她去李云睿一样,带着她去到马车前。 女子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惨白的日光。 “上去吧。”轻兰拿一个小木凳放在辛月脚下。 马车四周垂着竹帘,遮住车内的人,她踩上去才看清李云睿的脸。 辛月很久没见过她了,她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少女的发髻,洁白的裙子,眉宇间都是温柔。 辛月却知道自己变得丑陋了,像是暗淡下去的珠子。由于失望,她放任自己的堕落。 女孩低头静静坐在门边,李云睿望着她笑了笑,“怎么过来了?” 辛月涩然道:“想来看看公主。”那是实话,她没有想明白,但很想在李云睿去信阳前见见她。思念是应该让对方知道的,她要对她说实话。 正是午后,冬日最温暖的时候,仿佛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女人又像往日一样问了问她的琵琶,声音温和得让人想不到任何不好的记忆。 辛月将手指递给她看,李云睿仔细看她指尖时,她偷偷看一眼女人的眼睛,轻轻道:“我会弹《清平乐》了……” 之前她还是不会弹的。 “嗯,小月很聪明。” “我……”辛月想给她弹弹,手指摸上琴弦的位置,摸空了,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琵琶。 “我……忘记带琴了。”她深深低下头去。那是一件格外悲伤的事,或许命中注定,她不能给她弹那首曲子。她确实是一个愚蠢的人。 辛月不知道李云睿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但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觉得她不该为她伤心,可就是很悲伤,望着面前的人就会悲伤。流眼泪像呼吸一样容易。她会死吗?她不知道。 “哭什么。”李云睿拿起帕子给眼睛红红的女孩擦眼泪。 “想和我去信阳吗?”她忽而道。 辛月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浸了水,李云睿看着笑了声又道,“我本来也想过带你去信阳,但后来想想也不好。” “宗庙忙活的事太辛苦了。宫里要是去司乐坊,女官严厉。” 她静静说着辛月今后的路。 “太子很好。但和范闲交恶,你不想惹兄长猜疑,那也不要和太子太亲密无间。老二现在和范闲关系不错,不论以后的变数,你在他宫里待一年,过笄礼,得到好名声再归家最好。” “我和他说过了,你想学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他。” 见辛月不说话,李云睿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将她抱进怀里:“不要总是因为想避开一些事,就放弃自己原有的目标,让自己活得辛苦。你总要成为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辛月不愿意跟在李承泽身边,却能明白李云睿对自己的期待。她点头。 她说,“我最想的,就是成为公主这样完美的人。” 不论心性与好坏,李云睿大约就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了。李云睿什么都能做的很好,她确实是倾慕她的,从第一面开始。 车外,有人敲窗催促。 辛月揉了下眼睛,最后将怀里已经有些皱巴的书递给李云睿。 “这本书送给您。” 她没有真的送给李云睿什么。李云睿喜爱话本,那是在宗庙就开始写了的,辛月不能一字一句背下看过的故事,就自己重新写出来。后来那几个月她不想再碰,差了最后一篇。 书页上的笔迹一张一张工整更多,李云睿翻着,笑眯眯看她,“我也送了一份礼物给你,在我床后的箱子里。” “你笄礼时,我会回京都看你,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是京都最美的姑娘了。” 仿佛一个美好的愿景,辛月的眼泪几乎弄湿了她的袖子。 拥了会儿,女人在她耳边低语,“小月,最后告诉你一个道理。永远不要付出自己所有的真心,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和范闲。保护好自己。” 她说完,松开了怀抱。 辛月行礼掀开帘子,李云睿却又拉住她,递给她一个药瓶,随后拿起手边的香炉,狠狠砸向她的脑袋。 那是很滚烫的铜器,落在辛月的右脸上,白皙的皮肤霎时被烫出血印子,一大片都红彤彤的,看着就格外疼痛。 血色和疼痛中,辛月抬头看她。 李云睿收敛了所有的温柔,冷冷地坐在华丽绸缎上,像是一件没有生气的瓷器。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替我收尸吧。” 辛月从来都很笨,那一次李云睿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她却觉得公主不是想砸死她的。 仿佛是心意相通,她能够明白。 将她关起来几个月,又对她发气,范闲再也不会逼问她为什么知道牛栏街了,李云睿给她下了定义,她是一个为了亲人背叛公主而受到厌弃的奴婢。 第29章 庆帝 那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寒冷似乎是一夜之间到来的。第二日,枯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石子路上堆着厚厚的雪。穿上高底的鞋子走在雪上,脚心冰冷得没有温度。 辛月右侧的脸毫无意外肿了起来,说一句话就会痛得麻木。冬日,伤口倒不会溃烂得发出味道,她在御医那里缠上了绷带,药膏放在箱子里还没有用。脸不应该好得那么快。 疼痛,大概就是成长的印记。 她常常感觉到悲伤,那些天心里却很安静。 她在公主殿里多待了一日,她不害怕见到李承泽,只是想将这里收拾干净再离开。徬晚她在打扫公主的寝宫时,遇见了来看望李云睿的朋友。 那是叠衣服的时候。 李云睿的衣柜总是又大又高,几乎通向房梁,各种衣物分门别类。她将她的衣袍叠好,站在小木凳上,举到头顶也不能放上最高处的柜子。她又加了一个凳子,努力踮起脚,终于碰到木板,却蓦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丫头,站稳一点,小心摔下来。”身后的话音有些低沉,像是龙延香的醇厚,大约是年纪较大的人。 辛月回过头,看见一个红色衣袍的男人。他揣着手,站在门扉处。男人的模样和李承乾有七分像,丰神俊朗,但太子眼角有些垂更加温柔,他眉眼却如刀一般锐利,唇上有些胡须。 此时他望着她的目光并不凶,有些长辈对小辈的慈爱。 “放上去吧。”他扶着两个凳子对她说。 辛月端详着他的面目,顿了顿,觉得自己无法在这小小的地方跪下磕头,便还是先将衣服满满当当地放进木柜。 她放下手,男人像父亲抱自己的孩子一样,两手握着她的腰将她从椅子上举着抱下来。 他表现得关爱仁慈,她却不能不恭敬。 辛月将木盘放下来,跪在地上给他磕头,“陛下,万福。” 脸颊受到拉扯,右脸的纱布慢慢有些红痕。 庆帝望了她几瞬没有问什么话,让她起身后,只是严肃训斥了她一句,“小孩子不要做一些危险的事,下次不要一个人站在两个凳子上,知道吗?” 辛月点头。 她脸庞上还有一些孩童的影子。庆帝轻轻叹了口气,挥袖让她离开。 辛月向他鞠了一躬,转身继续去整理被褥。 她今晚就要离开,或许不能在天黑之间打扫干净。 庆帝也没有和辛月说很多的话让她不安,或许知道她不能开口。 他没有带奴仆,如同一个普通男子一样,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枯树并不说话。许久,寂静的屋子里只是窸窸窣窣布料的摩擦声。 辛月尽量将动作放轻,让人忽略自己,将桌上的白瓷瓶擦拭干净,过了会儿,他终于起身离开,却停下问了一句: “听说你也会弹琵琶?” “是。”辛月顿了一瞬答。 “宫里司乐坊的女官弹得很好,你以后也可以去学一学,姑娘会点琴棋书画不是坏事。”他说着,转身迈出门槛。 那是一种恩赐。 辛月看了他一眼,伏身叩拜。 额头贴到地板,那脚步声停下来,又响起仿佛追忆的话。 “其实小睿以前像你这个年纪时比你更可爱,小小的,只到我胸口,会叫哥哥。如果……” 如果她也一直那样听话,应该会很好。 男人的叹息转瞬即逝。辛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那道对妹妹爱护的感叹,她抬起身,庆帝却已经不在了。 她其实并不太懂庆帝与李云睿的恩怨,也不能深刻理解一些情感,但却还是明白李云睿对庆帝是有些期待的。 他对自己的温柔或许可以证明他曾经真心对待过这个妹妹,也想念过这个妹妹。那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第30章 老师 宫门下钥前,二皇子府派的嬷嬷来了,屋子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辛月最后将一支玫瑰的干花插进木几中央的花瓶里。那可以盛开很长的时间,陪伴着这座宫殿。 嬷嬷唤她,她走出去,将殿门合上。 辛月来到京都的第二年,住在了二皇子府。还是被安排在花苑附近的一个屋室里。 这里的花苑并没有芳香馥郁的玫瑰花,而是一些雏菊和葡萄藤,李承泽很喜欢吃葡萄,奴仆就投其所好,在各处种了葡萄。 她的屋子外也有很多。藤蔓缠绕住屋梁,像是细小的蛇。 辛月一开始并不能认出那些花果,冬日里花草都枯败下去,只剩下灰褐色的残叶。 她的兔子在玩耍时,还吃了一些花草的根。 春日到来,她看见那些小绿芽,去询问了园丁,发现是葡萄后,再也没有将随意兔子放出来过。 辛月对于自己寄居的主人家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但很久很久王府的日子都是格外宁静的。像是波澜不惊的湖水。 李承泽还是给辛月找了几位很好的老师,也拨给她一位婢女和嬷嬷,在得知庆帝允许她去司乐坊后,他每日早朝会带上辛月去宫里学琵琶。 他坐在步辇中,辛月和谢必安走在他的身后。 但他并不关心辛月学得如何,是否浪费了那些银子。他不常待在府邸,更不会像李云睿那样每日见见辛月同她交谈。除了去书阁,她不被允许去主殿的其他地方。 在王府的前几个月,辛月没有见过他几次,只是是和琵琶呆在空荡的屋子里。偶尔见一见几位老师。 她见得最多的,最亲近的,是身边的嬷嬷。 嬷嬷是李承泽的奶娘,江南女子。她头发有些灰白,面上也长出褶子,却喜欢笑。是格外慈爱的人。 辛月第一次见她有些拘谨,她就走过来将她拥进怀里。她的怀抱很温暖让人想起母亲。 奶娘会很多东西,刺绣、茶艺,是传统宫廷女人的模样。她绣的花样,总是很好看,辛月和她一起绣,却不如她绣得精致。 她评价辛月的帕子时,会用最温和的词语:“刺绣就是要沉心,小姐不用学得多好,陶养性情就好。” 每日从宫中回来后,辛月会跟着嬷嬷练一练其余的技艺。天黑之后送别她,回到小屋,又坐在床榻上重新拿起琴。 她的生活慢慢变得狭窄起来,日复一日,奶娘不允许她夜里弹琴太久,但辛月觉得心中很空荡,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时候还是会弹琴。 琵琶几乎成为了她在王府唯一的朋友。 她并不是聪明的孩子,司乐坊的女官不吝啬于用严厉的话来训斥她。她难过一会儿,就更加勤奋地练着。 她常常觉得手指疼痛,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月光如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如此认真地练习一项技艺,但大约又清楚自己可能是有一个愿望的。 深春时,辛月习惯了王府的生活。 每日午时,谢必安都会在玄武门接辛月回府。今日,辛月抱着琵琶从司乐坊出来,却看见李承泽坐在亭子里。 天气渐渐有些暖和了,正午的阳光很明媚。 他望见她,像招了招手。 他并不是想来看辛月学得怎么样,辛月走过去,李承泽带着她往内宫走。 “父皇设家宴,叫了范闲,他们想看看你,就让我带你过去。” 辛月听着,点了点头。 第31章 赐婚 司乐坊在皇宫的最西侧,离中宫有些远,他们去的有些迟。行宫中,范闲和太子已经到了,庆帝还没有来,他们跪坐在木几前并不说话。 因为李云睿二人已然不会和睦了。 李承泽入了座和范闲说了句话,亭子里才有一些声音。 “小月在王府住的好吗?” 辛月静静立在一旁,默背着今日的琴谱。范闲突然停下和李承泽的对话,回头望着女孩,笑着问了一句。 他目光很柔和,右手抬起来触摸她的头部,他常常对她做这个动作,表示亲近,辛月以为自己很习惯了,兄长的手掌要落上来,她却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很像是草原上的兔子突然看见猎人的□□,她对于自己害怕的想法愣了愣,随后又克制下来,乖顺地低下头,让温热的手抚上去。 “范大人,奴婢很好,谢谢您。”辛月说得很恭敬。 她对于他是少了一句感谢的。住在王府,私下是李云睿拜托李承泽看顾她。其实名义上,是范闲开口向李承泽说照顾他的妹妹。 范家人对于她的关心很温暖。 辛月从来不觉得范闲对李云睿做的事是错误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做错事就需要承担责任与恶意。她感到难过,却不怨恨他,他对她很好,她也愿意对他同样地好。 只是似乎从滕梓荆死时开始,她就不能再坦然地面对他了。她知道一些事,却永远不能去做,所以愧疚。她害怕他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大人和若若他们好吗?”辛月顿了会儿,问。 范闲笑:“范思辙好得很,吃嘛嘛香,天天在推牌九。姨娘她们都挺好,就是想你。再过一年小月就能回去了……” 辛月认真听着。 庆帝过来时,范闲便是摸着姑娘的头发,笑吟吟地,庆帝走到他身后咳了一声,范闲扭过头望见那张脸吓了下正回身去。 庆帝和辛月那日见的模样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穿着白色的衣裳,跟着许多奴仆,很像一位皇帝。 他坐在主位,问候了自己的孩子们几句,对一旁辛月道: “月丫头,也坐吧。家宴不用太拘谨。” 檀木桌下置着五个蒲团,其中一个是留给她的。庆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辛月行礼后坐过去。 这日的家宴,其实只是为了解决范闲和言冰云的事。范闲泄密的事在庆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三人成虎。半个时辰里,几个男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朝堂的事,气氛不算温和。 辛月并不听得懂。她只安静地吃着菜。面前放着的一只花团锦簇的瓷碗,是桌上唯一一只红色的碗,女孩子用的。 范闲他们不是愚笨又不懂得心计的人,该收敛的收敛,最后聊得很顺利。 “婉儿和不去齐国只能选一个。”庆帝淡淡道。 范闲只思索了会,便跪下道:“那还是去吧。” 庆帝望着他的样子,哼着笑了一声,“行,等你回来朕给你完婚。” 已是午后,温暖的阳光映得碗筷、食物泛着光泽。 辛月夹起一粒米饭放进口中,她还没有见过林婉儿,但公主的女儿应该是很好看的。 故事里他们的结局似乎也很美好。范闲幸福,她为他高兴。她或许应该想一想送什么贺礼给他们比较好。 她想着,口中的米饭吞咽下去,庆帝看了辛月一眼,忽而问道:“月丫头今年多大了?” 他声音很像一位慈爱的父亲。抬眼望去,却是威严的帝王。 “奴婢十五了。”辛月放下筷子回道。 庆帝并不会无缘无故问什么,他沉吟半响,道:“也不小了,要是月丫头有喜欢的人,要告诉朕。朕给你们赐婚。” 她是司南伯的女儿,身份说低不低,说高却谁都知道她不是小姐。这样的身份在京都,想嫁到伯爵公侯家是格外困难的。下嫁,如果那男子不是心性特别好,大多就是贪图伯府的荣华富贵。皇帝赐婚,却是荣光了。 辛月俯身叩拜庆帝的恩赐,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庆帝看着他们,却难得有些看见儿女成家立业为人父母的感慨:“其实朕觉得太子和你年纪相适,你们又是温吞的性子,很合适。入宫当太子侧妃也挺好。” “陛下……”范闲想说什么,庆帝不理他,吃了一口菜,接着道:“多接触接触不是坏事,姑娘的心思就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