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之昌阳迷案》 第1节 第一章黄衫少妇 三月初九,昌阳县。 阳光明媚,暖风微薰,河边绿柳轻轻拂过人们的脸颊,水里的鸭子正在成群的玩耍嬉戏。远远的有三个人顺着河岸走了过来,正是微服至此的狄仁杰、李元芳和管家狄春。 狄公眼见春色旖旎,不由赞道:“如此美景,真该赋诗一首啊!” “大人,”元芳笑道:“皇帝这次任命您为河南道黜置使,倒象是让您出游踏青来了,这一路过来,诗可又没少做!” “呵呵,元芳,这登州、莱州都是依山傍海之地,与神都的繁华,扬州的柔婉,哦,还有凉州的粗旷比起来,另是一番风韵啊!……”狄仁杰正打算对这大唐抑或大周的美好河山做一篇宏论,却被对面走来的一对母子打断了才思。 “让你去打油,也不快些回来,却跑到河边玩耍……”母亲荆钗布裙,发丝零乱,正在不停的训斥身边的儿子,“……我天天忙得累死累活,还得出来找寻你!” 男孩儿的手上、裤脚上都是泥泞,捧着一个油罐,边走着边嘤嘤的哭着,不时拿袖一抹眼泪,脸上就更是花猫一般了。不提防脚下碎石,一个趔趄,油罐本就光滑,“啪”的摔到地下,碎了。 母亲眼看着黄澄澄的油浸到了地里,急得直掉泪,回过头朝着儿子挥起了巴掌——那孩子看到自己又闯了祸,已是吓呆了——挥到了一半,终又打不下去,便改了手势,指着儿子哭骂道:“你这个败家子,这得多少钱啊!看回去你爹不打死你!这个月还怎么做菜啊?……” 狄仁杰正待让狄春过去劝劝,一顶绿呢小轿已在近旁停住,下来一位眉清目秀,明艳动人的黄衫少妇。只听她柔声对那母亲说道:“算了吧,毕竟是小孩子。这有点儿碎银子,你拿着,回去另打一些也就是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拿出一块碎银,递了过去。那母亲千恩万谢地双手接过,回身去了。黄衫少妇看着这对母子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过身,淡淡地对身旁一个跨刀陪护的壮年汉子和小丫鬟吩咐:“回府罢”,便重新上了轿。 元芳一旁不觉赞道:“倒是个善心的女子。”狄仁杰却是刚神游回来,一愣神,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张嘴却换了个话题,“元芳,狄春,你们猜,这会是哪家女子?” 狄春挠了挠头,笑了,“老爷,我们又不认识她,小的可猜不到。” “呵呵,元芳,你说呢?” “大人,”元芳拧眉思索了一会儿,踌躇着说道:“卑职仔细回想,觉得那旁边陪护的汉子虽是便服,但身形挺拔,腰跨朝廷统一用于公门的长刀,足踏为州县衙役配置的皂底快靴,应该是个公门中人。那位女子既能吩咐于他,大约是个官眷吧?卑职随大人在昌阳县也走了几天了,没听说有什么致仕的官员、居此的诸侯,那么应该是昌阳县知县的夫人吧?” “不愧是李元芳,思虑一直这般精准!”狄公赞道。 “可是,大人,卑职也并不敢确定,”李元芳反而有些犹豫,“——就算是有衙门的公人跟着,还有可能是到衙门有事的人啊,是否也不一定是官眷?” “呵呵”狄公笑着解释,“一来看那衙役和女子的态度,并非是熟不拘礼的情况;二来若是访客,必会对衙役有个称呼,且会把去的地方说的更详实些,如‘去县衙’,‘回赵府、李府’,‘回某家店铺’等等。而那女子只用两字‘回府’,衙役便已行轿了,可知其‘府’必是位于县衙之内的。” “确是如此。”元芳一边想,一边不禁释然点头。 “哦,那女子可真是县令夫人?”狄春愣愣地问。 “呵呵,”狄公却突然诡秘一笑,眼睛也跟着发亮,“咱们打个赌如何?我猜那女子应是昌阳县王县令的如夫人——快该吃晚饭了吧?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狄春立马护住了钱袋,警惕地看着老爷,又求助地望向将军。 “大人,”元芳一脸无奈,“您想让我们请客,直说就是,不用兜圈子了。与您打赌,卑职等什么时候赢过啊?” “好、好,不赌了,——省得说我一个老人家整天欺负你们……今天我请[奇·书·网],行了吧?”狄公故意板起脸。 “一言为定!”元芳和狄春相视一笑,同时开口。 三人一同大笑。 说笑间已进县城,远远的望见了驿馆。 “可是,大人,您怎么知道是妾室而不是正妻呢?”元芳琢磨片刻,仍是不解地问道。 “可能因为衣着和排场并不华丽隆重吧?”狄春也试着分析。 “这是个理由,”狄公点点头,接着却话锋一转,“但并不能用于所有人身上,这也是有条件的,王承祖王县令出身于山东一带有名的名门望族,他又是嫡子,象这样的世家大族,联姻都是极讲究家世的,绝不会娶小门小户的女子为妻。” “可那女子温和有礼,可能只是素来俭朴,怎知不是大户人家?”元芳依然皱着眉头。 狄公淡淡一笑,“呵呵,元芳,你注意到她掏银子了吗?” “哦!大人,卑职明白了。”元芳恍然大悟,“大户人家的小姐由于极少单独出门,所以一般自己不带钱,银两都是由随身的丫鬟拿着。可那名女子并未出远门,且有丫鬟随行,却亲身携带,这应是平民女子从小养成的习惯了。” “孺子可教也。”狄公含笑点了点头。 “大人真是细致入微啊!”元芳一脸敬佩。 狄春撇了撇嘴,“什么细致,李将军您还夸呢!就知道老爷早想出了答案,用打赌哄你请客呢!” “你这小厮,不是说过我请了嘛!”狄公笑骂。 “可谁知道您能请吃些什么?”狄春不敢再说,又不甘心地小声嘀咕着。 元芳笑了,“是啊,大人,这银子也不能太省了吧?……” 狄公却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对诧异的元芳、狄春笑道:“看来今天这银子是省不了了——” 话音刚落,只见从驿馆门口走过来两个人,近前拜倒,“儿子景晖见过父亲”“小的狄平给老爷请安”。——正是在莱州醉仙楼用过午饭的白衣公子主仆二人——原来却是狄仁杰的小儿子狄景晖和他的仆从狄平。第二章相见约战 “好,好,”狄仁杰上前一步,把儿子拉了起来。“算着你也该回京述职了,循例会有一段假期,偏偏这时皇帝委我巡视河南道。还以为这次又错过了,没承想你竟跟了过来。”狄仁杰拍着景晖的肩膀,慈爱地看着儿子风尘仆仆的脸。春节匆匆一聚,再见面已是四个月过去了,这个儿子虽说不是多么优秀,但毕竟是他最小的孩子啊!狄仁杰想起刚才在路上见到的那对母子,暗忖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些? 趁着这空儿,狄春俯身一拜:“小的见过三少爷。” “哦,是总管啊。”景晖含笑点头。 这时元芳也欠身一礼:“三公子。” “李将军,多日不见,风采更盛啊!”景晖拱手还礼,嘴角带笑,眼睛却含着挑衅的意味。 李元芳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觉出大人的这位三公子不待见自己。其实这都怪大人,自己都能看得出来,这三公子生性高傲,心中老想着让父亲高看一眼,可这大人却偏偏只挑毛病。严父之心可以理解,可别拿我当靶子啊!可这话又该怎么对大人说呢? 面对着前面这隐现的火焰,元芳叹了口气,客气话还是得说啊!“公子谬赞,公子之能,元芳也时有耳闻。” 面前火焰更盛,“耳闻”我?我可是“耳闻”了你一路!景晖闻言更加气恼,正感按捺不住,却发觉身侧有人轻轻拽了一下衣襟。低头一看,是狄平。再抬头,父亲已站在自己与元芳之间。 狄仁杰却向狄平看去,这小厮不象狄春般憨厚踏实,而是看着朴实却透着机灵。看得出他挺了解景晖,该是个细心并善于揣摩的人,而且还很有些胆气…… 狄平却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琢磨着老爷该不会为那一拽生气,便轻声问道:“老爷有事么?” “哦,你是什么时候跟着少爷的?我怎么没见过?” “是这样的,父亲,”景晖已醒过神来,忙答道:“他是我在任上时收下的。他本来和他师父、师妹卖艺为生,谁知一场变故,师父死了,与师妹也失散了。他无以为计,做起了小偷,被我抓到。觉得挺可怜,人也挺机灵的,就留下了。” “是这样,”狄仁杰点点头,“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小的张才,蒙少爷收留,起名狄平。” “是哪里人氏?” “小的原在徽州生活。” “以后在府里有什么事,去找狄春总管。狄春,等回去后记得给狄平造册。” “是,老爷。”狄春和狄平同时应道。 “走,我们吃饭去!”狄仁杰笑着指了指门口。大家也跟着恢复了轻松的神态,元芳和景晖一左一右,随着狄公离去。 ………… 三月初十,清晨,昌阳驿馆。 景晖昨晚心情大好,父亲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竟破例没将李元芳与自己比较。清晨一觉醒来,只觉得天都格外蓝了些。 出了门,景晖突然听到从后院传来细微的打斗声,却是并不激烈。略一思忖,便明白是随行的军头们在晨练。自己本来也有这个习惯,但自回京始,就一直在路上奔波,便搁下了。想到是皇家卫率在那儿练武功,景晖不禁技痒,信步向后面走去。 走至拐角,果见千牛卫的军头们正在对练,在中间来回指导示范的正是大将军李元芳。景晖想了想,躲到树后找了一个合适的角落,紧盯着他的“对头”。其实以前他就见过一次李元芳练武,同这次一样,也不过是简单的劈、挂、架、推这等寻常招式。上一次,他就要找李元芳比试比试,却被父亲斥退,说是“不自量力”!可如此粗糙的刀法,怎能比得上自己舞剑时的那种潇洒气度? 正胡乱想着,那厢的晨练也结束了。偷看人家练武岂不是承认“技不如人”?景晖向树深处躲去。 军头们三三两两地走了过来,“将军真是厉害!” “能天天得他点拨,真是受益匪浅!” “可不,我那几个在宫中当差的兄弟知道我跟着李将军,都羡慕死了。” “……” 景晖只觉得头嗡嗡作响,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已根本听不到了,耳边全是: “我那几个在宫中当差的兄弟知道我跟着李[奇·书·网]将军,都羡慕死了。” “称得上天下第一了!” “人家李将军不光武功好,人也聪明。狄大人一时也离不了他!” “你那三脚猫功夫,比元芳差远了!” “比元芳差远了!”………… 当他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李元芳面前。 “三公子,有事吗?”对面的李元芳正一脸诧异。 “饭后,我要和你比武”景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公子!……” “去郊外!” 景晖转身大步走了,只剩下李元芳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饭后,景晖和元芳依次出了门。 狄春看看他们的背影,又回头看看老爷,满脸疑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狄仁杰却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狄春啊,有些事情总得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出了县城,路旁开始变得冷清起来,再加上二人专找人迹稀少的小道来走,不多时,偶尔看到的路人也彻底淡出了视野,来到郊外一座小山处。 空旷的山脚下,碧草肆无忌惮地长着,周围寂静得只能听到山风穿过树林的声音。 元芳的思绪已千回百转,比还是不比?真刀真枪还是虚礼相待?比怕是非比不可的,上次已拒绝过一回,还是多亏大人相挡,再拒绝恐怕以后还要纠缠,不如比过一了百了。但怎么比…… 狄景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抱拳沉声道:“请!”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见招拆招罢了!李元芳一咬牙,拱手还礼:“得罪了!” 景晖再不答话,挂剑直刺过来,链子刀撩起一格,二人战在一起。长剑舞得一片花团锦簇,而链子刀仍是简单的劈、架,却总能适时地点在恰当的位置,逼得长剑急急回护,但链子刀似乎总是错过反击的机会,于是密集的刀刃交击声又一次响起…… 突然元芳跳出圈外,手一摆,说道:“公子,一停。” 景晖诧异地住手,不明所以,可话还不等问出口,就听到山坡上传来女孩子惊恐的尖叫声——李元芳已提起链子刀,飞快地向山坡上赶去。 可这比试——狄景晖猛然想到:自己怕是输了。李元芳在行刀的同时还能游刃有余地听到山坡上的声音,而自己全意挥剑,却没有取得任何优势……一时间,不甘、羞愧、愤怒、疑惑齐涌心头,只觉百味杂陈。呆呆站了片刻,景晖黯然一叹,也飞身奔向山坡。第三章小屋凶案 话说李元芳循着声音几个起落上了山坡,远远看到一个七八岁摸样的小女孩正哭得浑身颤抖,旁边有个男孩子在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元芳快步上前,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子抬起头来,惊恐的脸上挂着泪珠,见是一个温和却又威武的大人在关切地望着自己,眼泪涌得更快了,一指不远处,颤声抽泣着:“那儿,那儿……” 元芳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座茅屋隐隐露出。 移步走近,一座年久失修,已是破烂不堪的小屋出现在面前。木门大开着,随着山风发出陈旧的“吱呀”声,元芳抽出链子刀,慢慢地走了进去。 微凉的阳光从树枝间冷冷地砸在小屋里,一阵寒意顿时从头顶蔓延到脚尖:一名男子直直得倒在地上,眉头紧皱,双手微张,胸口一把尖刀赫然发着幽光——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元芳环顾四周,简陋破旧的房间里,床上的被褥都被掀起,墙边的小橱橱门洞开,几件衣物胡乱地抖落在地,好象是有人急切地搜过什么东西。 元芳退了出来,一回头正好看到赶来的狄景晖,拱手一礼:“公子,事有缓急,比武之事容后再议,请公子看护好现场和那两个孩子,我速去通知大人和本县县令。” 半个时辰后 第2节 报完案的李元芳伴着昌阳县县令王承祖一起快马赶到——狄公由于暂时不欲亮明身份,故并未一起前来。 王承祖下得马来,看到正陪着两个小孩子的狄景晖,狐疑地瞅了一眼,转身问元芳:“这是……” “哦,他就是和小人一起来此踏青之人。” “噢,”王承祖点点头,命捕快先行进屋查察,自己又转向那两个小孩子,“是你们先[奇·书·网]发现的尸体?” 两个小孩子也就七八岁的年纪,虽说是长得灵秀可爱,但由于本就受了惊吓,又是第一次见到县太爷,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点头罢了。 王承祖见是如此情景,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摇了摇头……,忽然捕快惊恐的声音从茅屋中传来: “大人,是赵柏!” “什么?”王承祖一个趔趄,元芳眼疾手快忙扶住了他。 两人一同走进小屋。 王承祖疾步上前察看,一见之下,神情大变,颓然坐到桌边一条长凳上,喃喃自语:“真的是他,真是如此……” “《荡舟图》——”王承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嗖地站起,环顾四周,只见褥掀橱开……如忽然挨了一记闷棍,王承祖面色骤白,忙伸手扶住窗台——差点碰掉上面放着的一个瓦罐,这才勉强站住,“这,这可怎生是好……” 午后,驿馆。 “你们是说,小屋被人搜过,而男子死时眉头紧皱,双手微张,胸口处插着尖刀?”狄公神色凝重,问向侍立在旁的李元芳和狄景晖。 “是啊,”景晖一脸疑惑——自中午回来,父亲得知事情经过后,就一直在这儿坐着沉思,——可案情很明显啊。“定是有人为了寻找某件东西,闯入小屋,杀死了主人。” “不对,景晖,事情不能只看表象。当时的情形不应该是这样。”狄公缓缓摇头。 景晖闻言,大吃一惊,“怎么?父亲,有什么问题吗?” 狄东并没有答话,抬头神秘一笑,正看见李元芳若有所思,便开口问道:“元芳,你怎么看?” “大人,卑职觉得现场似乎有些奇怪,”元芳兀自在冥思苦索,“可也说不准是在什么地方。”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接口言道:“是在死者的姿势!” “大人,卑职明白了!”李元芳一脸兴奋,抬头却对上景晖惊讶的双眼,深悔失言。 “噢?说说看!”狄公却是兴致昂然地看着自己的爱将。 这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李元芳硬着头皮言道:“忽然遇刺,一般人的直接反应应是连忙用手去捂伤口,或者伸手企图反击凶手,绝不会象死者这般双手伸展微张。况且在巨痛之下,面部自然扭曲,身体蜷缩,也不会象死者这般仅是直身皱眉而已。” “象这样的反应,倒象是在昏迷之后才遭人刺杀。”狄公点点头,起身踱到元芳和景晖面前。 “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啊!若象你们所言,凶手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那既然死者已经昏迷,已不能有所阻碍,又为何要杀他?”狄仁杰象是在询问元芳和景晖,更象是在自言自语。 “那大人的意思是?”元芳怕打扰了狄公思路,犹豫着小声问道。 “现在还不好说啊!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必有蹊跷……”狄仁杰仍慢慢踱着方步向门口走着,“元芳,你说王县令和捕快们见到死者很是吃惊?” “是啊,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元芳肯定地点点头。 狄公转过身,又踱了回来,“那个小女孩可曾说了什么?” “当时没有,”景晖接言,“——她只是哭。” “那她现在何处?”狄公停住了脚步。 “应该是让王承祖带回县衙了。”景晖没想到父亲如此重视,疑惑地回道。 狄公看了看二人,徐徐说道:“看来,我们得去趟县衙了。” 第四章县衙初见 昌阳县县衙二堂门口。 狄仁杰正静静地打量着周围,李元芳和狄景晖分立两侧,狄春、狄平随侍在后。 不一会儿,就见县令王承祖手捧黜置使狄仁杰的官凭文牒,率众衙属冲出门来,倒身下拜:“卑职昌阳县县令王承祖拜见黜置使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迎迓,望大人恕罪!” “贵县请起,”狄仁杰笑眯眯地伸手搀扶,“不知者不罪,是本官故意隐瞒,微服至此。” “谢大人。”王承祖起身后复又一礼。元芳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官凭文牒,王承祖躬身送还,抬头一见,大吃一惊,“你,你不是今天来的那个报案者吗!” 狄仁杰笑着一指元芳,说道:“这是本阁的卫队长,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狄公并未介[奇·书·网]绍自己的儿子——景晖毕竟是假中探父,并没有职责在身,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 “啊?!卑职见过李将军。”王承祖再次拜倒。 “王大人快快请起,”元芳急忙相扶。 “请大人入内,容卑职奉茶。” 县衙二堂。 狄仁杰朝李元芳使了个眼色,元芳会意,向王承祖言道:“王大人,今天上午的案件中,那个死者,王大人似乎认识?” “这,……是。他是卑职的一个管钱粮的师爷。” 狄仁杰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王承祖的表情变化,那一抹迟疑,自然也没能逃过他那鹰隼般的眼睛。心中一转念,笑道:“噢,本阁今天来,主要是想看看那个首先发现死者的小女孩儿,不知她可还在贵县处?” 王承祖口气一松,答道:“正在此处。此女乳名莲儿,因受惊过度,故还未曾询问。卑职的内人和小妾正在先行安慰。” “王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啊!”狄仁杰笑赞道。 “大人谬赞!”王承祖躬身一礼,回头吩咐仆役去后堂让两位夫人带莲儿过来。 不多会儿,两位美貌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只见为首的一位,大约三十多岁,肤如凝脂,面含浅笑,气度雍容,举止娴雅,应是正室夫人柳氏舒语;后面跟着的女子,眉清目秀,婉约可人,牵着莲儿的手一同进入,却正是前日见到的那位黄衫少妇! 李元芳和狄春顿时愣住,又一起不约而同地望向狄公,钦佩之心溢于言表。 狄平这小厮,似乎被两位夫人的美貌震慑,呆呆的直盯向二人。 景晖却一心想要“立功”,他仔细的看向莲儿,然后悄悄凑近狄仁杰,轻声说道:“父亲,正是那个女孩子。” 而狄仁杰正在颇具意味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大夫人不愧是出身大家,一丝紧张一闪而过,盈盈浅笑施礼,“妾身王柳氏携妹子见过大人。”二夫人却是更显慌乱,几近不知所措,闻言忙跟着跪下。 “夫人快快请起,”狄仁杰连忙抬手虚扶,“有劳夫人了。” 柳舒语道了一声“不敢”,又回头对小女孩儿柔声说道:“莲儿,来见过大人。”随后便与二夫人一起移步至王承祖身后。 莲儿看到这么多人,又有些害怕,狄公看在眼里,抬头对王承祖言道:“可否让本阁单独与这女孩子待会儿?” 王承祖应了声是,便和元芳、景晖他们一起退到门外,两位夫人也自回内堂。 等大家都走了,狄仁杰笑眯眯的站起身,走到莲儿面前蹲下,“你叫莲儿?” “恩。” “现在这儿没人了,你能陪爷爷说会儿话吗?” “……恩。” “莲儿这名字真好听,谁给你取的?” ………… 莲儿渐渐与这位慈眉善目的“爷爷”的话多了起来。 “死了的那位叔叔,你以前见过吗?” “……见过。” “什么时候见过?” “初三那天,有六七天了。那天小宝——小宝就是和我在一块儿的那个男孩子——要我和他一起去小山那儿放风筝。他说那儿风大,好放,可他在那儿也还是没放好。”莲儿回忆着小宝的狼狈样儿,终于现出了笑容。 “我一开始不想去的,可小宝给我折了一大把桃花——我最喜欢花了,就跟他去了山坡。后来风筝掉了下来,挂到了小屋旁边的树上,我们够不着,都快急哭了,那是小宝央及了好长时间,他娘才给他买的。这时那个叔叔从屋里出来,帮我们把风筝摘了下来。我想谢谢他,可他不理我们,转身走了。我就把那几枝桃花放到门口,然后偷偷躲起来看,那个叔叔好象本来打算把花扔了,可拿起来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拿了进去。我们见他收下,就离开了。今天小宝又叫我去放风筝,我想去看看叔叔还在不在,结果就看到他死了……” ………… 昌阳县县衙外街道。 拒绝了王承祖搬至县衙内居住的邀请,离开的狄公一行走在返回驿馆的路上。 突然,狄仁杰拈须一笑,对众人说道:“这个案子倒越发有意思了。” “大人,您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元芳关切地询道。 “王承祖对这个案子非常关注啊!” “可这有什么不对吗?”景晖也不解地问。 “也不是不对,只是太过了。对于一个还不一定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的七八岁小女孩,[奇·书·网]不是交于府内的丫鬟仆役,而是竟让两位夫人一同看护!足见这位县令对这件案子的关注程度非同一般啊。况且这两位夫人的神情态度也有些奇怪……” 元芳和景晖对视一眼,皆是一脸疑惑。 狄仁杰却一顿,回头对二人说道:“元芳、景晖,明日我们也去探探小屋!”第五章花诉隐情 三月十一,清晨,山坡小屋外。 四周杂草丛生,甚至有些小草已占据了泥墙,从上面探出头来,得意地摇摆着。 “这里若从未来过,可不易找到啊!”狄仁杰望着小屋,对元芳和景晖说道:“这座房子看样子久已荒废,不知那赵柏为了什么要来此暂住——走,进去看看。”说着,三人入内。 屋内陈设一如昨日,只是尸体已被抬走,空余了一地血迹,似乎在倔强地提醒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狄仁杰目光如炬,环视四周,定格在窗台的一个瓦罐上。瓦罐里胡乱插着几枝枯萎的桃枝,干瘪发蔫的枝条正垂头看着窗台上的几点花瓣,追忆着自己昔日的一身美丽。 “这该是莲儿送的桃花了。”狄仁杰暗忖。 抬头再次环顾:结满蛛网的房梁,灰暗的四壁,简陋的一床一橱一桌,桌上倒扣一个缺角的灰色粗瓷碗,两条破旧的凳子,还有就是窗台上的瓦罐,墙角里的扫帚,地上的血迹和散落的衣物,再无其它。 如此简单的现场,能有什么上了疏漏呢?狄仁杰不禁也皱起眉,在屋中不停地徘徊着,元芳和景晖在旁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狄公停住了脚步,再次环视四周,微微颔首,笑了,“原来是这儿。” 元芳跟着笑了,“大人,看来您又有收获了。” 景晖上前一步,追问:“父亲,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狄公一笑,“这里,太干净了。” “干净?!您瞧屋子乱的!”景晖惊讶地一指橱柜前的衣物。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不是那儿,是这儿!”说着,他用手指了指窗台下。 元芳和景晖顺着狄仁杰手指的方向看去,窗台下倒确实空无一物。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景晖还是不明白。 “你们再看这儿。”狄仁杰又指向窗台上。——上面的瓦罐里插着几枝枯枝,瓦罐外落着两三点花瓣。 “这也很正常啊!您不是说莲儿给赵柏送过花么?” 身后的元芳却是眼睛一亮,想说什么又压了下去。 第3节 狄仁杰继续回答:“你不觉得花瓣太少了么?现在正是桃花茂盛的季节,这几枝桃花怎会只有两三片花瓣?” “可能是赵柏生前打扫了吧?” “这是一座废弃的小屋,赵柏仅是不知为了什么事暂时留此而已。看这梁上蛛网,橱上厚尘,必是不耐打扫;退一步讲,若赵柏真是勤于打扫之人,又岂会不将枯枝从罐中取出?留下窗台这几片花瓣?” “有道理……有道理!” “可如果花瓣不是赵柏打扫的,那会是谁呢?”狄仁杰饶有兴趣地提问。 “凶手!”李元芳突然说道。 “好!大胆的假设!”狄仁杰点头赞许,“可凶手为什么会打扫此处?” “这里应是曾有些其他的证据!”景晖也反应了过来。 “那么我们就应该看看它了。”狄仁杰含笑点头,走向墙角,拿起扫帚,向地下拍去。果见从扫帚里面的枝杈上震落了一片花瓣,但同时在灰尘中竟出现了几块细小的灰色碎瓷片。狄公连忙拣起,笑道:“恐怕就是为了它,让凶手又劳动了一番。” 第六章狄公析案 狄仁杰把瓷片用手指捏住,仔细端详,突然他走向桌子,拿过倒扣于桌上的粗瓷碗,——一样的颜色、质地!在旁观看的元芳和景晖也一阵兴奋。 狄仁杰只觉一股淡淡的酒味传来,凑近一嗅,说道:“看来赵柏死前曾饮过酒。” 元芳一点头,“是的,这一点昨日仵作已当场证实过。” 狄仁杰又把瓷片试着放到碗的缺口处,——却不合适。狄公皱皱眉,又看缺口——破茬处有着灰黑色的污垢——已是陈年旧茬了。 狄公略一思忖,拿着瓷片对元芳和景晖说道:“定是还有一只碗!不知怎的被砸碎了。” 元芳和景晖环视四周,然而地面上再无一点痕迹。 见二人有些泄气,狄公笑了,“不要灰心,看来凶手必是个细心之人,能出现这块碎片,恐怕也是当时太过紧张造成的失误。也可想见,凶手并非是个惯犯。来,再看看别的。” 二人点了点头,景晖走向了木床,而元芳却走向那堆散落在地的衣物。 最上面的是一件灰色长袍,元芳刚一拎起查看,只听得一极细微的落地声,几不可闻。亏得元芳常年应战,听觉极其敏锐,循声找去,却又是一块碎瓷片!只见它仅如绿豆般大小,偏巧又落于同色衣物上,故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狄仁杰一见之下大喜,可是继而又沉吟着摇摇头,“不对,不对……” 景晖问道:“哪里不对?” “我们前面说过,死者应是先昏迷,再被刺死。那咱们首先分析一下,死者因何昏迷?” 元芳答道:“死者全身并无外伤,应不是受外力击打而昏迷,当然也不会是受到极高明的内力所[奇·书·网]致,——若凶手真是有如此武功,大可不必费此周折,最后还要用利器杀之。” 景晖也不甘示弱,“应是药物作用,从死者生前饮过酒和凶手仔细打扫了碎瓷碗这一点,可以看出,药物应下在酒里。” 狄仁杰欣慰地看着二人,笑道:“死者是服用了下过药的酒致其昏迷,看来这点已无异议。可还有一个问题:这翻东西的和杀人的究竟是否是同一人? 若是两拨人,一拨以取其性命为目的,一拨以找东西为目的,那哪拨人在前,哪拨人在后? 若杀人者在前,有人先用药酒迷倒赵柏,杀之后逃走,再一拨人前来翻找东西。那凶手清扫碎碗时岂会有遗漏碎片至衣物之上? 那若找东西在前,后有人迷倒赵柏杀了他,那试想一下,谁会放任自己的东西被搜不管,当着被翻的衣物被褥不查,而去与另一人饮酒? 那若是找东西之人先到,迷倒赵柏后再行搜寻,离开后又有仇家来此,正好借机杀了赵柏。先不说世上是否有如此凑巧之事,若真是这样,这碎片是谁打扫?下药搜物者不必去扫,反正等赵柏醒来,一见周围狼籍至此,定会想到是刚才与自己喝酒,迷倒自己之人所为,打扫何益?可若说是有凶手杀死了人,刀还留在尸体上不取,却去帮对方打扫房间,那倒真是天下奇闻了!” “那,您是说昏迷、杀人、搜物的不可能是两拨,而只能是同一人?”元芳和景晖吃惊地看着狄公。 “不错,只有这一种解释。且根据我们前面所说,现在可以断定,此人必是先迷倒赵柏,杀了他,再去搜寻东西。但临走时由于紧张,不慎将一个碗摔碎,他仔细清理后再行逃走。可若是这样,他能细心地打扫碎片,似乎不欲人知,却不去将这么明显的搜寻东西的痕迹收拾掉,岂不自相矛盾?” 狄仁杰又皱起了眉,踱来踱去,良久,突然站住,回身看着元芳和景晖,“除非他就是想让人们知道,东西已被拿走,不在赵勇身上了!而把碎片打扫干净,应是想掩饰他与赵柏相识的关系,伪装成乃不熟识之人行凶搜物然后逃走的局面。这样,再想找到这件东西,恐怕要漫无边际,如大海捞针了!” “是,那这一切就合理了!”李元芳惊喜地看着狄公。而甚少见到狄仁杰断案的景晖,已是听呆了,只由衷佩服地望着面前的父亲。 “那,会是什么东西让凶手如此大费周折?看王承祖的神情表现,他必然知情!——恐怕他也非常看重这件东西,这样派两位夫人一同亲自看顾莲儿就解释得通了!这会是什么呢?”狄仁杰似乎在问向元芳和景晖,又似乎在问自己。 元芳和景晖也开始低头仔细回忆点点滴滴,猛然元芳抬起头,“大人,可能是幅画!”第七章稀世名画 “哦?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狄仁杰吃惊了。 “昨天,卑职陪王承祖前来探案,王承祖一听到捕快说死者是赵柏,便非常吃惊地赶进屋子,可进去后,发觉屋内已被搜过,顿时脸色煞白,连剩下的检查也不管不顾了,就忙着询问莲儿是否见过其他人,这恐怕便如大人刚才分析,凶手所要达到的效果了。——只是凶手绝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勘破他苦心设下的诡计。”李元芳敬佩地望向狄公,接着说: “王承祖当时大惊之下曾脱口而出一句‘当珠途’,卑职不解其意,且由于王承祖声音极低,卑职也听得不甚清楚,故此搁下。但现在细细想来,该是‘当珠图’吧?所以卑职大胆猜测应是一幅画。” “‘当珠图’?这是幅什么画?”景晖听得一头雾水,转身向父亲询问。 “当珠图,当珠图,当珠……”狄仁杰沉吟着,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急切问道:“元芳!是不是《荡舟图》?” “也有可能,卑职并不敢确定。”元芳迟疑了一会,说道。 “若真是东晋顾恺之的《荡舟图》,那可是价值连城啊!怎会在赵柏一介草民手里?”狄[奇·书·网]仁杰又陷入沉思,俄而,轻轻摇了摇头,“看来,还要再去会会那个王承祖啊!” 午后,驿馆。 狄仁杰一行正准备再访昌阳县衙,驿馆仆役突然跑了进来,“老爷,外面有客来访。” 狄仁杰与元芳、景晖对视一眼,也颇感奇怪,吩咐道:“元芳,你去看看。” “是。” 一会儿,元芳微笑着进来了,“大人,不用我们去,人家倒自动来了!” “怎么?是王承祖?” “正是。王承祖领着莱州刺史刘敏淳前来谒见大人。” “呵呵,倒省了我们跑腿了!”狄公也笑了,“快快有请!” …… “卑职莱州刺史刘敏淳参见黜置使大人。”微服的刘敏淳和王承祖一起行礼。 “快快请起。”狄仁杰笑得一团和气。 王承祖首先禀道:“卑职昨日将大人在昌阳辖内之事上禀,刘大人听闻之下,今天立刻快马赶到谒见。” 刘敏淳也上前施礼,“卑职冒昧前来,还请大人恕罪。因听王县令所言,知大人微服,故也便装前来问安请示,不知大人是否允莱州长史、司马等各位官吏前来拜见,聆听训示。” “这……”狄仁杰知此乃官场常情,既已露出行踪,那么与众官员见面也是迟早之事,略微思忖后,答道:“既是如此,那索性摆出黜置使仪仗,本阁前往莱州刺史衙门是了,不必再让众位大人来回奔波。” 刘敏淳闻言大喜,“多谢大人体恤下情!卑职这就告退,返回刺史府,布置迎接!” 狄仁杰颔首笑允,“有劳刘大人了。”又转头看向王承祖,说道:“王县令留步,本阁还有事相询。” 刘敏淳躬身行礼,离了驿馆。留下王承祖略怀忐忑地望向狄公:“不知大人有何事垂问?” 狄仁杰缓缓回身坐下,抬起头,目光如电,直直逼向王承祖,却并不答话。 王承祖只觉那鹰隼般犀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一切,直入自己的内心,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额上也渗出汗来。 狄仁杰见了,微微一笑,低头抿了口茶,慢慢说道:“王大人,请坐吧!” 王承祖只觉得两膝发软,恨不能跪下,哪还敢坐?“大、大人,卑职……” “王大人,本阁只想问问你,这《荡舟图》是怎么回事?赵柏又是怎么回事?”狄仁杰也不看他,又抿了口茶。 王承祖闻言大惊,跪倒在地,“大人,大人怎知《荡舟图》?” “这你不必管了,只要照实答话即可。” “是……”王承祖叹了口气,“久闻狄阁老推理断案如神,这件事料也藏不了多久,告诉大人也好,还请大人体恤卑职,不吝赐教。” “噢?王大人请说——此间并无外人。”狄仁杰看了眼元芳和景晖,又对王承祖言道:“王大人请坐。” “谢阁老,”王承祖缓缓坐下,略一犹豫,终下定决心,说道:“阁老可能也知道,我们王家也算是山东的世家大族,”见狄仁杰微微点头,王承祖又接着向下说:“王家有一传世之宝,就是刚才大人所说的东晋顾恺之的《荡舟图》。” “哦?《荡舟图》原来一直是在王家家藏,顾恺之的墨宝有寻常一幅,便已是稀世奇珍,更何况是与《洛神赋图》齐名的《荡舟》——可惜无缘一睹啊!”狄仁杰的眼中也不禁露出向往的神色,王承祖闻言更是一片骄傲,但马上黯淡了下来。 “这《荡舟图》传到卑职手中后,卑职一直爱若生命,真是不知藏到哪里才算是稳妥之地,恰好这时卑职被选为知县——先在徽州祁门任职,去岁才赴昌阳——大人,卑职知罪了。”突然,王承祖起身行礼。 “哦?王大人何出此言?” “卑职……卑职偶然一次想起这县衙的库房乃是个安全之所,所以斗胆……斗胆将私人的藏画也放了进去……” 狄公点了点头,“虽然有些谋私之举,但王大人的心情,本阁可以理解。” “谢大人体恤。”王承祖感激地说。 一旁的元芳猛然了悟,追问道:“王大人,此画该不会是在贵县的库房之中被盗走的吧?!” 第八章《荡舟》之迷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王承祖,王承祖只觉一阵大汗淋漓,忙又跪了下来,“……是。卑职看护库房不力,是卑职失职!只是象是老天在惩罚我谋私,库房内的银两一钱不少,只是少了这幅画!不知是幸事抑或不幸……,说句不该的话,若是银两失踪,卑职还可尽力弥补;但少了这幅画,卑职上哪里再去找一幅?可此事卑职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了。画在库房没了,卑职再大肆宣扬,岂不是这官也做到头了?”王承祖笑了一下,可比哭还难看。 狄仁杰等三人心里同时明白了,怪不得案发后,这王承祖看似十分焦急却又遮遮掩掩,原来县衙库房中私放其他物品在前,库房被盗失职在后,这事是瞒着丢画,不瞒丢官啊!再看向王承祖时,眼里就都多少含了些怜悯。 狄仁杰叹了口气,最先打破沉默:“王县令先起来吧,不管怎样,还是先找到那《荡舟图》再说。” “谢大人,”王承祖叩了个头,站起身来。 “是那赵柏盗的画么?”景晖问道。 “卑职也没有确凿的证据,”王承祖犹豫了一下,回道:“可发现《荡舟图》被盗后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再说赵柏本是管钱粮的师爷,进出库房属他次数最多,对库房最为熟悉——想来必是他无疑了。可惜好不容易找到他,却是已经身亡,画也被搜走,不知所踪……人海茫茫,再去哪里寻找啊!”王承祖一脸颓唐。 元芳和景晖二人见王承祖的反应与先前所料分毫不差,不禁钦佩地望向狄公。 狄仁杰却似浑然不觉,摇头说道:“这也不一定。画被盗走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这,”王承祖羞愧地低下头,“卑职也不确定,那贼真是猖狂狡猾之极,不仅盗了我的画,还重放了个一模一样的画轴进去!幸好卑职每月初一十五都有焚香赏画的习惯,因此本月初一才得知《荡舟图》已经被盗了……卑职惭愧,只能推断画卷被盗是在上月十五至本月初一之间。” “那都有哪些人知道你的画是存放在库房中呢?” “只有卑职的亲人家眷,还有能获得允许后进入库房取用银两的管家、师爷等知道。——但也有可[奇·书·网]能他们中有人在闲谈时把此事告诉了别人。” 景晖闻言,大感不耐,“似你这般说来,岂不人人都有可能作案?” “景晖!”狄仁杰瞪了他一眼,“库房重地,岂是人人都有可能靠近?!” 王承祖感激地朝狄仁杰施了一礼,解释道:“库房门口常年有四名衙役守护,且周围又有三班衙役轮流巡逻。失窃后,卑职也详加询查过,所有衙役众口一词,除了平日正常出入调度银两外,再无人靠近过库房。” 李元芳也皱起眉头,问道:“那现场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是,库房无窗,大门完好。卑职甚至连房顶的每片瓦,地下的每块砖都检查过了,一切均无人动过。” 景晖反而笑了,“那倒简单了,既无外盗,必是内贼,定是你的不知哪个进出调银的师爷文书或管家所为了。” “但是,这事卑职也想过,并且发现后连夜彻查了所有那段时间进出过库房的人——包括赵柏,可什么都没发现。” “也可能是他们早已转移了啊。”景晖说道。 “可是,王县令,出入库房难道没有搜查之人吗?”李元芳几乎同时发问。 王承祖答道:“是,有可能画已被转移,可是说真心话,若非赵柏潜逃,卑职原本并不太相信是这些人所为。搜查也是无奈之下尽人事之举。因为正如李将军所言,库房的出入都有严格的检查制度——这也是卑职明知是错,也斗胆将画放入库房保存的原因。当然也有可能时间长了,衙役们有些惫懒,进入时有所忽略,但出库房的检查是绝不敢松懈的——若稍有懈怠,库房岂不早让他们给搬空了?而据衙役的交代,连张纸片都从未被带出来过,更何况那么大的一幅画了!” “那可真是奇哉怪也!”狄仁杰的兴致倒是越来越高,“王大人,这件案子,本阁来帮你勘察可好?” “真的?卑职叩谢大人!”王承祖大喜之下,跪下磕了个头。 第4节 元芳和景晖在旁均是一笑。元芳多年来随阁老东奔西走,劳碌奔波,自是暗自笑叹大人“一旦遇到奇案,绝不肯放弃”的“劳碌命”;而景晖极少见到父亲推理断案,印象最深的却是父亲闲时在家的博学儒雅,于是心中暗笑父亲必是为了不错过这一睹顾恺之真迹的机会而主动“揽事”。 二人正在这里各怀心思的揣度狄公,却不知狄公也正在“算计”他俩。 “王县令且回,本阁明日即要前往莱州刺史府,”狄仁杰略一思忖,又用手指着元芳和景晖,对王承祖言道:“就先让本阁的卫队长,千牛卫李元芳大将军和你一起先行勘察,你看可好?哦,这是景晖,让他也前去帮忙。” 王承祖感激地躬身施礼:“谢大人,只是劳动李将军了。”说着,又偷眼看了看景晖,但见狄仁杰并没有详细介绍的意思,忙又朝李元芳施了一礼,“卑职一切听李将军号令。” 李元芳却是猝不及防,看看狄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可是,大人,您……” 狄仁杰摆了摆手,元芳不敢再言,只得躬身领命,然后又转向王承祖,笑道:“不必如此,我只是去查察此案,你自是处理你的政务,只是涉及到这件案子的事情我们共同探讨即可。” 狄仁杰象是想起什么,嘱向王承祖,“为了方便查案,王县令你回去后在县衙中准备两间房给他们,这里李将军和景晖他们收拾一下,明早搬到县衙去住罢了。” “是,卑职告退。卑职明日在县衙恭候将军大驾。”第九章县衙探案 见王承祖走远后,狄仁杰转过身,拍拍李元芳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但明天我张开黜置使大纛,又有千牛卫一路护送,且去的又是一州的刺史府,能出什么事?你和景晖只管去替我查案,我这儿有狄春伺候就行了。” 李元芳也笑了,应了声是,又问:“此案确实蹊跷。卑职实在想不出,这画到底是怎么拿出来的?” 狄仁杰点了点头,“是啊!门窗完好,所有出来之人全部搜过身,这画竟离奇失踪了!且此案的离奇不止于此——那个赵柏的举动也非同寻常。即便此案为他所做,但案发后,周围之人从上至下并无人怀疑于他,可他为何第二日便急急逃离?这样岂不是主动把罪责揽了过去?真是奇哉怪也!你们且去察看一下库房及周围情况,多注意每个人的反应及行踪,尤其是王承祖的管家、师爷,——还有他那两位夫人和她们身边之人。呵呵,这也是我让你们去县衙暂住的原因,——过两天,我便会尽快返回昌阳。” 见元芳应是,狄仁杰又转向景晖,嘱道:“景晖,你切记,现在你在休假期间,无职无份,千万不要自做主张,一切需听元芳号令。” 李元芳在旁一听,只觉头都大了:这种命令这位公子怎会愿意?正要推辞,却没想到,景晖顿了一会儿,竟向狄公躬身应了声“是”!元芳一愣,已到嘴边的谦让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三月十二,清晨,官道。 黜置使行驾正浩浩荡荡地向莱州行进。河南道黜置使狄仁杰端坐轿中,凝神沉思。狄春勒马向前,欲言又止。 狄仁杰叹了口气,徐徐看向窗外,却恰见狄春如此模样,笑道:“你这小厮,有什么话就说吧!” 狄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爷,您还真派李将军和三少爷一起去查案啊?” “怎么?老爷决定的事情还有假吗?” “不是,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不怕他俩起什么争执?”狄春连忙解释。 “呵呵,狄春还很关心元芳和景晖的事情嘛。狄春啊,景晖是顽劣了些,但本性并不坏,只是过于任性,从小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仅凭对他讲道理,是很难说到他心里的,——说不定还会起相反的作用。只有让他亲自看到,亲身经历过,才会让他真心信服。我相信元芳的能力,我也相信景晖的本性。” 同时,县衙内。 王承祖正领着刚刚送走黜置使行驾的李元芳和狄景晖参观整个县衙,狄平跟在后面伺候。 ——“这是赵柏的房间。”王承祖让衙役打开门,里面十分简洁,除了墙上的几幅花鸟画,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看来这赵柏也是个爱画之人。”元芳环顾四周,指画言道。 “是啊,而且画功也还不错。”景晖看了看画中落款,点头附和。 ——“这是库房。”元芳和景晖都是习武之人,仔细查看之下,更是明白王承祖所言不虚——没有人[奇·书·网]能出入锁着的库房而瞒过所有衙役的眼睛。两人心中均是一沉,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二堂。”…… ——“这是衙役换班歇息之所。”…… ………… 越向里走,衙内公人越是稀少。顺着小径,绕过存放杂物的一排闲房,面前的一院一屋一月洞门排成一线,一起将后院的风光遮挡住。 “左边的西跨院原住着一个教小儿读书的先生,但一个月前突然家中有事,辞馆回乡了,就一直空闲着。右边的月门直通内人住处,而中间这个是卑职的书房。”王承祖一边介绍,一边将众人让到书房。“因这屋子的后门连着内堂,故平日只有卑职的内人、定时洒扫的丫鬟和禀事的管家可以进出,极少有人来,所以卑职的一些公文也是在此批阅的。噢,那幅贼人留下的画也是放在此处。”说着,从书架上取下来,打开,果是一幅极普通的彩色仕女图。 察看一番后,也并无异常,一行人默默离开了书房。元芳和景晖正暗自思索,王承祖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一躬身,“有劳二位了。已是正午时辰,请将军和公子先到花厅用餐罢!” 花厅。 “卑职敬二位一杯。”“王大人客气!” ——王承祖已陪着元芳、景晖入席用膳,三人说些莱州风俗,一路见闻,倒也算是言谈甚欢。 宾主一饮而尽,旁边伺候的丫鬟忙上前把酒斟满。王承祖抬头看了一眼,“绿菊?” 丫鬟微微一福,应了声是,笑着回道:“老爷,大夫人说今儿来的是京城的大人,怕小丫头粗手粗脚,怠慢了贵客,就派了奴婢过来伺候。” “呵呵,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啊!” 元芳却是心念数转,想起临行前大人的嘱咐———— “……多注意每个人的反应及行踪,尤其是王承祖的管家、师爷,——还有他那两位夫人和她们身边之人。……” 心中一动,又周旋了一会儿,元芳借口如厕走了出来。出了门凝神四望,果然察觉出一棵靠着屋子栽种的树后,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元芳略一思忖,拾起一块小石子向远处掷去,然后迅速藏起身行。 一声石子落地的清脆声响后,树后面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蓝衣小丫鬟,四处环视了一下,见没有什么人,便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元芳一愣:“这女孩子倒有些面熟……”,猛然想起——她应是前几天在郊外初见二夫人时,身边随行的贴身丫鬟! 第十章前访赵家 思忖了片刻,元芳拿定主意,又象没事人似的回到酒桌。 景晖意味深长得朝他一笑,“呵呵,李将军,你可回来了!王大人在这儿一直后悔,没派个人跟着你。”转身又对王承祖笑道:“怎样,我说不必去寻吧?” 元芳也拱手一笑,“让二位挂心了!” …… 酒至半酣,元芳像是想起一事却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王大人,有件事情……” 王承祖忙一揖,“将军请直接吩咐。” 元芳叹了口气,笑道:“倒不是什么大事。王大人,我素喜清静,且常常晨起练武,你看,如果不打扰的话,在县衙的这几天,我想去书房一侧的西跨院暂住,可好?——噢,你原来备下的房间自然很好,我只是更喜欢有个小院而已。” “这,——只是简陋了些。”王承祖有些犹豫。 “呵呵,跟随狄阁老荒庙野店都住过,无妨的。”元芳笑道。 “那恭敬不如从命!绿菊,告诉夫人,让她马上派人把西跨院收拾整理出来。” ………… 下午,西跨院。 元芳打发走了衙内仆役,由狄平帮着将他的随身之物放到橱中。景晖随意地坐在桌旁,顺手把茶壶拿了过来,——竟是刚泡好的满满一壶香片,不禁叹道:“这王夫人真是细心得紧!” 元芳看看整洁的床铺,光亮的桌橱,也点了点头,“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指挥仆役把房间收拾到如此程度,这大夫人确实很能干啊!” 景晖听了,似笑非笑地来了句:“这也是大将军的面子大啊!”元芳正觉尴尬,不知如何应答,景晖却似没看到般,接口问道:“不知席间,李将军出去后发现了什么?” 元芳一愣,但马上明白了,拱手谢道:“看来,公子是有意拖住王承祖派人寻我。多谢了!” 景晖也不客气,追问道:“李将军到底所为何事?” 元芳正色道:“不知三公子是否记的临行前大人的吩咐?”见景晖点头,元芳接着说下去:“我想那绿菊可能是大夫人派来探听情况的,想起大人的吩咐,便有心探探是否还有其他方面的人关注我们的谈话。出门后,果见所料不差……”元芳把刚才之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怎么!是二夫人的贴身丫鬟?!”狄平和景晖几乎同时喊出。 “正是。”元芳点点头。 景晖若有所思,片刻,了悟地笑道:“怪不得李将军非要搬到这西跨院!” 元芳叹了口气,“是啊,这应是离内堂最近的地方了!”他慢慢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景晖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复杂;而狄平似乎也有些出神。他正在紧锁眉头,自顾自地言道:“这王家的人果然都有些怪异……——大人真乃神人,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景晖看着他,喃喃说道:“你也……” “砰,砰——”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把屋内的三人都从各自的沉思中惊醒,——“李将军,”外面传来王承祖的声音。 “请进!”元芳说道。狄平忙过去打开了门。 “见过李将军。”王承祖迈步进来,躬身一礼。 “王大人不必客气!”元芳一拱手,笑道。 “哦?公子也在?正好,卑职前来是禀知二位,赵柏的尸身已验查完毕,是否可以通知他的家人,准备棺椁盛殓?”王承祖言道。 “他家在哪里?家中都还有些什么人?”元芳询问。 “他家就在本县的上邱村。据几个与赵柏熟识的衙役说,他有一个兄长在临县;还有一个年迈的老母,由家中攻读的弟弟日常照顾。” 元芳略微思忖,对王承祖言道:“明日我和公子也去吧!——再叫上两个识路的衙役即可,人不要多。”说着,转头看向景晖,景晖一拱手,“听凭大将军安排!” 元芳和狄平均是一怔,从三公子嘴里听到这句话,还真是……不太习惯。 三月十三,清晨,郊外官道。 两名衙役领着元芳、景晖和狄平在前往上邱村的路上。 狄平悄悄靠近景晖,好奇地笑道:“少爷,小的见您这几天与李将军和好了很多啊!” “和好?”景晖颇有些讶异,看着前面正在嘱咐衙役到了赵家要小心说话,免得惊吓了老人的李元芳,慢慢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这个李元芳也还算是个人物……” 上邱村,赵家。 门口的桃树下已是一地嫣红,但树上的花儿却仍在前赴后继地开着,为求那一时绚烂,不知是否知道最终将身陷泥泞? 元芳一行人此刻就站在树下,看着从屋里迎出来的那对母子。 面貌与赵柏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惊疑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最终把目光停在两位身着官服的衙役身上,做了一揖,问道:“两位可是与我二哥在一起做事的官爷?” 两名衙役抱拳还了一礼,“赵公子好记性!多日不见,现在还记得我们。” 旁边的老母亲,脸却“刷”的白了,嘴唇哆嗦了一下,颤声问道:“柏儿,是不是柏儿出……出什么事了?” 李元芳疑惑地皱了皱眉,一旁的衙役忙笑道:“来,我们进屋再说。” 赵柏的三弟也醒过神来,“对,对!是赵桐失礼了!请各位官爷先进屋用茶。……” …… 赵家堂屋内,得知赵柏死讯的一家人痛哭失声。 李元芳心情沉重地看着那悲痛欲绝的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让人难过的就该是丧子之痛了吧? 两名衙役抹了把眼泪,走了过来,“李将军,我们回去罢!” “还不行,”李元芳定定心神,沉声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问问赵老夫人。——我们先出去走走,等他们平静平静。” 一个时辰后,赵老夫人寝室。 老人靠在床上,慈爱地看着对面挂着的一幅画,“这是我过六十大寿时,柏儿买了送我的。三个儿子中数柏儿最象他爹——从小喜欢画儿:赏画、作画、裱画,甚至藏画……当师爷攒的那点儿钱都买画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娶……”泪,从痛楚的面颊上,无声地流下来,只听见老人的喃喃自语:“柏儿,我的柏儿啊……” “老夫人,请节哀。”李元芳看着这个伤心的母亲,实在不忍打断,但有个问题非问不可,“老夫人,恕在下冒昧,请问刚才在门口时,您初见我们,怎么马上就怀疑赵柏是出事了?他曾对您说过什么吗?” 所有人皆是一愣,——正在赏画的景晖、旁边伺候的狄平、伴着老母垂泪的三儿子赵桐,一齐望向面色诚恳的李元芳,又狐疑地转向赵老夫人。第十一章赵柏留匣 老人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我……” 李元芳恳切地望着她,轻声说道:“老人家,赵柏是不是回来说过什么?您告诉我们,也好让我们为他洗刷冤情啊!” 老人转头看向元芳,那清澈的目光,不含一丝杂质,正炯炯地凝视自己。半晌,老人潸然泪下…… 第5节 “桐儿,你出去罢。”赵老夫人抹了抹眼泪,对儿子吩咐道。 “可是,娘,您……”赵桐关切地看向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的母亲。 “没事儿,娘和几位官爷说几句话……”赵老夫人勉强向儿子笑了笑。 “……是。”赵桐向众人团团一揖,退了出去。 老人目送儿子出了门,转向李元芳,苍凉地一笑,缓缓说道:“是,你说的没错……,初四那天晚上,柏儿回来过——” 老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赵柏疾步闯了进来,吓了独自在屋的母亲一跳,见是多日未见的二儿子,惊喜的问:“柏儿,你怎么回来了?” 赵柏“扑通”跪倒在地,“娘,儿子回来再看看您!”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母亲一惊,急忙要伸手拉起他。 赵柏没有起身,反而顺势拢过母亲的手,紧紧握住,“娘,我本是不敢回来的,可儿子这两天一看到桃花,就想到咱家门口的桃树,想到咱家,想到您……儿子不孝,儿子闯祸了……儿子看上一幅画,一时贪念,这次恐怕要拿性命去换了……” “什么?!什么画?柏儿,咱不要了,咱不要了不行吗?” “可是,娘,儿子真的喜欢,发疯似得喜欢……,我本来根本没指望它能是我的,可机缘巧合,那个女人竟然答应了!它现在马上就有可能是我的了,我又怎会舍得放手?” “但,柏儿,娘知道你从小爱画如痴,可这也不能拿命去换啊!万一有什么事,你让娘怎么办?” “娘!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儿子就是想收手也不能了……娘,再说也不一定有事……” “柏儿,” “娘,如果没事儿,儿子去外面躲几年,就回来见您;如果万一事发……,娘,儿子不孝,您就当没这个儿子罢!下辈子,下辈子柏儿再好好报答您……”赵柏跪着退了半步,端端正正的朝着母亲磕了一个头。 母亲望着儿子,只觉得肝肠寸断,“柏儿!” “娘,万一,万一那天真的到了,您谁都不用怨,要恨就恨儿子吧!是儿子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柏儿……”,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紧紧地搂住儿子,恸哭失声。 “对了,娘,儿子上次拿回来的那幅画呢?”赵柏想起一事,从母亲怀里抬起头,问道。 “在,在这儿。”母亲颤巍巍的站起身,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让她站立不住,身子不禁摇晃了一下。赵柏连忙站起,扶住母亲,陪她走到橱柜旁,摸出钥匙,取出一个小匣子。 赵柏接过打开,拿出一张轻叠的画纸,作势欲撕。然而几次狠心,还是没有下得去手。终又展开,望着画面,自言自语道:“如此诗画,毁了岂不可惜……”遂放回匣中,交给母亲,嘱咐道:“娘,先放回去罢,我若出事,您再烧了它——省得再惹出是非……” …… 一屋静寂,只听得老人悲凉的恸哭声。 待老人平静了些,元芳问道:“老夫人,您刚才讲赵柏说是有一个女人答应把赵柏喜欢的那幅画拿给他?” “是啊!”老人有些疑惑的看向元芳。 “那他有没有说那个女人是谁?”景晖急切地追问。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我也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元芳和景晖对望了一眼,有些泄气,又马上先后问道:“那,那个匣子呢?” “那倒在这儿,自柏儿走后,再没有动。” “能否拿给我们看看?” 木匣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慢慢打开…… 里面果真是一幅画。 大家对望一眼,满怀希望的目光齐刷刷的凝神盯住画纸。李元芳轻轻展开——虽然众人心里都明白,它不可能是《荡舟图》,但当真的打开确定后,不禁还是觉得一阵失望——尽管,这也不失为一幅佳作: 图画得生动细腻,形神毕备。一个头戴翠绿钗钿,身穿杏红薄衫的年轻女子独自站在门口,愁眉紧蹙,遥望远方,似在思念或等待着什么人,身边一棵大树繁茂的郁郁葱葱,阶旁的石头上随意地搭着一缕柳枝,天边一团黑影隐约可辨是远去的飞鸟。但奇怪的是,右上方的题诗用的竟是两种笔迹:前两句用柔韧端正的小楷写着“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后两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却是龙飞凤舞的行草。 大家疑惑地对望一眼,均不解其意。 停顿了一会儿,景晖怀着一丝期冀转向赵老夫人,“里面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没有了,”老人摇了摇头,却又突然想起:“哦,原来还有一张纸的……” 众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可惜老人的下半句话却将它们再次打散,“……,但上次被柏儿拿走了。” …… 沉默了半晌后,李元芳站起身:“老人家,”他向着赵老夫人一拱手,面色诚恳而坚定:“我等才疏学浅,一时难得要领。但我必会将此画交与一睿智博通之人,以明其情,解其意。”第十二章元芳失匣 夜晚,县衙内,西跨院。 皎洁的月光铺满大地,把所有的景物都涂上一抹空幻的色彩。风尘仆仆赶回的李元芳忙完询问、调档等杂事也终于安歇…… 夜深了,李元芳忽然被一阵穸穸簌簌的声音惊醒,尽管很轻,但常年的军旅护卫生涯,这足以使他警觉。李元芳没有起身,只是悄悄反手握住了枕边的幽兰剑。 一个黑影闪入,走到柜橱前打开,慢慢摸出一个包袱。元芳暗中注视着这一切,心里猛然一惊,不好!那个包袱中放的是今天刚刚从赵家拿回的木匣!不及多想,元芳一挺身,冲了上去。 那人刚把木匣放入怀中,促不及防,忙拔剑格挡,却被来势迅猛的幽兰剑逼退了三四步。来人好象没想到对手的武功竟这么高,也无心恋战,转头就向外跑去。李元芳哪能让他如此轻易逃脱,一个翻身挡住了来人的去路,战在一处。 几个回合下来,元芳却觉出些疑惑:这人的武功招数竟然有些熟悉……“这人是谁?他怎么知道木匣在我这里?”忽然一个名字跳入脑海,“会是他?”顿时心乱如麻,下意识的幽兰剑却已不再凶狠,只是严密地挡住各个出口。 那人也是急了,终于从怀中掏出木匣,掷向元芳,同时身影一扭,往窗外跃去。 元芳接过木匣,反身欲拦,却又迟疑着停了脚步,再低下头去看木匣:黝黑的漆色,粗糙的边角——正是街边小店最寻常的那种,却哪里是赵柏留下的那个? 元芳恨恨地把木匣向桌子上一放,窜出了房门。 微风吹拂着树梢轻轻地晃着,近圆的月亮圣洁晶莹,在地上撒下一片清辉。万籁俱寂,哪还有那人的影子? 元芳慢慢地走回房中,无力地坐了下来…… 三月十四。 天亮了,外面的仆役已在洒扫庭除,说话声渐渐地多了起来。 “哟,张头儿,今天您老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一个仆役看见今日的当班衙役走过来,忙笑着问候。 “哦,这位狄兄要见李将军。”那个“张头儿”指指旁边一人,答道。 …… “砰,砰”响起了敲门声。 元芳象一下子被惊醒一般,猛然站起,——他竟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晚。只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将军,是我啊!”元芳一愣,打开门—— 站在面前的似乎是……狄春! 狄春?!元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却正是狄春,他在旁边一个衙役的陪同下,笑嘻嘻地立在门口。 衙役施了一礼,知趣的告退了。 元芳醒过神来:“狄春?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了?大人呢?出什么事了吗?”想到这儿,元芳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昨天下午老爷在刺史府见左右也没什么事了,便领着我们赶了回来,戌时到的驿馆。”狄春连忙解释。 元芳一阵惊喜。“啊?不是说今天上午才动身吗?怎么昨晚就赶回来了?” “呵呵,老爷没说。可小的看得出来,老爷是担心你们。”狄春不禁想起这两天没人的时候,老爷来回踱步的样子。心中暗暗加了一句:恐怕不仅挂怀着案子,也还终究不放心三少爷和你的相处呢! “是我们让大人操心了。”元芳心潮涌动:是啊,自己究竟还是没有办好事情,案子的证据丢了,和景晖之间……唉! “那你为什么昨晚没来告诉我们?”元芳接着问。如果昨晚就知道大人回来了,自己把木匣送过去,现在岂不是什么事都没了么? “噢,小的也想过来通知您和三少爷的。可老爷说,太晚了,县衙已经关门,再去叫你们,势必会惊动王承祖,他定会与你们一同前去,布置迎接——老爷说那样就太过扰民了。” 元芳点点头,大人一直是这般爱民如子,可自己却该怎么向他交代呢? 狄春没有注意到元芳的表情,仍在兴高采烈地说着:“李将军,您不知道,老爷说了,让我早早过来叫你们——他说要请我们吃早饭!嘿!这可真是头一遭儿……”他终于发现元芳并没有随着自己的话兴奋,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将军,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对了,三公子呢?你见过了吗?” “那个张衙役是先把小的往这儿领的。不过,在向这儿拐弯的路上,恰巧碰到了狄平。我对他说,老爷已经回来了,要见将军和三少爷,他竟有些慌了,支支吾吾告诉我,三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定是又出去玩儿去了。” “什么?三公子出去了?” “是啊!这个三少爷在家的时候就呆不住,现在闷了这几天,肯定又不耐烦了。没关系,您先回去就是了——李将军?……” 再往下狄春还说了些什么,元芳并没有注意。他面色黯然,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半晌,喃喃说道:“好,我先回去,向大人——请罪……” 第十三章芳晖争执 昌阳驿馆。 李元芳直直地跪在地上,桌上放着那个被换掉的木匣。狄仁杰在屋里踱来踱去,“元芳,你先起来。” “大人,”李元芳俯身叩头,“卑职自知失职,请大人惩治。” “元芳,你先起来,我现在惩治你,木匣就回来了么?”边说着,狄公边走了过来,将元芳扶起。 “大人,卑职惭愧……”元芳羞赧的说。 “元芳,你觉得盗木匣的人会是谁?”狄公打断了他。 李元芳吃了一惊,“卑职,卑职不知。” “那你觉得可能是谁?或者说象是谁?你尽管说,没有关系。”狄公语气轻缓,可目光锐利,紧紧盯向李元芳。 似乎一柄利剑直刺内心,元芳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可遁形,忙低下头,低声道:“卑职,卑职确实不知。” 好一会儿,元芳只觉得狄公鹰隼般的眼神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仿佛山一样的压力砸得他近乎窒息。终于狄仁杰侧过身去,不再看他。元芳顿觉压力一松,刚想喘口气,却听到狄公幽幽说了句:“元芳,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欺骗于我了?” 元芳心中一紧,连忙跪下:“大人!卑职不敢。” “是吗?你真的不曾有所怀疑?你一个堂堂千牛卫大将军,我武艺高强的卫队长,陪着我闯过了蛇灵贼穴,经历了铁手团杀手的层层围攻,现在竟有人从你眼皮底下抢走你一直重视保存的木匣,而你却连这人的一点儿线索都没发现!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卑职……是卑职无能,让大人失望了……”李元芳俯下身子,眼里溢满了痛苦……和委屈。 “唉,你先下去好好想想吧!”狄仁杰背过身,不再看他。 “……是。”元芳叩了个头,起身出了房门。 听到了关门声,狄公缓缓转过身来,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满是爱怜和不忍:“元芳,你以为你这样,就瞒住我了吗?岂不知,你越如此,我便越清楚答案了……” “来人!去把狄景晖给我找回来!” ………… “父亲,您回来了?”景晖进门,惊喜的问道。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哦,儿子去——,儿子去茶馆喝茶了。”景晖犹豫了一下。 “是吗?在哪个茶馆?” 第6节 “我——,父亲,怎么了?有事吗?” “昨天晚上,赵柏留下的证物丢失了,——你知道吗?”狄仁杰紧紧盯住儿子。 “那个木匣吗?怎么会丢失了?是在昨晚?” “昨晚你在哪儿?” “儿子在房间睡觉啊!怎么了?”景晖一脸莫名其妙。 “一直在房间睡觉,从未出去过,也未听到什么声响?”狄公追问。 “是啊!怎么,爹,您怀疑我?” “你和元芳一起出去探察,现在出了事,我不该问问你吗?” “……是,父亲。可是,那个木匣是元芳保管的,不关我的事,您应该去问李元芳!” “你怎知我没问过元芳?!我如何查案,还用不着你来教我!‘不关你的事?’是不是你和元芳一起查的案?赵柏的母亲拿出木匣时,你在不在场?元芳收下木匣时,你又在不在场?” “我,我——是不是李元芳说的?好一个卑鄙小人!平日里装成道貌岸然的样子,暗地里下这样的损招,亏我这两天还觉得他是一个谦谦君子,铁血男儿!竟这等阴毒!……”景晖越说情绪越激动。 “你放肆!给我跪下!”狄仁杰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声暴喝,吓得景晖、狄春等一颤。景晖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人家元芳一句关于你的话都没有提!但此事若为外人所做,怎会白天元芳才接过木匣,晚上就有人来盗?且这个贼人是怎样知道木匣在元芳手里?又是怎样知道元芳住在哪个房间?更是怎样知道,元芳的东西都放在柜橱中?既是有内贼,你也住在县衙,我问问你,不应该吗?更何况是你和元芳一起在查这个案子!……” 正说着,外面传来元芳略带担忧的声音,“大人……” 狄仁杰叹了口气,“进来吧。……不碍事的。” 李元芳推门进来,见狄景晖正跪在地上,恨恨地瞪着自己。他只做没看到,向狄仁杰躬身一礼,“大人。” “元芳,你怎么过来了?” “大人,刚才您和三公子……,不光是我,连张环他们也都听见了。卑职……他们让卑职过来看看。”李元芳不知该怎么解释。本来人家父子间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不该插入的——想到这儿,元芳心里忽然觉得酸溜溜的……,忙稳了稳心神。谁都知道,大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次对着儿子大发雷霆,竟是为了维护自己,——元芳又觉得心头一热。百味杂陈啊!……但不管怎样,不能让大人伤了身子,所以自己还是过来了。 “大人,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元芳!不用你来这儿假惺惺地充好人!亏我昨天还向狄平夸你,说你还算是个人物。谁知你竟是这么一个卑鄙小人!我还真没说错——你还真是个‘人物’!平日里看我不顺眼,还做出一副逆来顺受、宽容大度的样子,博取大家的好感,暗地里来这么一招……,真‘厉害’啊!” “公子,元芳并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什么?你没有直接告诉我爹是吧?你太了解我爹了!你若直接告诉他,他还不一定信呢!这样这不是拿捏得刚好?还不知你平时都用了些什么龌龊方法来迷惑我爹!” “公子,您这样说可就太过分了!” “我过分?你呢?又来装好孩子是吧?哼!” “你!好!我还没请教你呢:昨晚我就觉得那个贼人的功夫手法有些熟悉,终于想起这和几天前你我比武时用的招式一模一样!我倒是替你隐瞒着,你却反诬陷起我来了!……” “好你个李元芳!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狄景晖从地上蹦起,“刷”得抽出宝剑,向李元芳冲去。 李元芳也是心头火起,链子刀反手一格,刀剑就架到一块儿去了。——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们给我住手!”狄仁杰本想顺着他们争吵的话语循些端倪,可没料想,两人越吵越厉害,竟动起了兵器!这个气啊,忙张口喝止。 元芳最先醒过神来,狄公话音刚落,他就把刀归鞘,“扑通”跪在地上,“卑职失礼,请大人恕罪。” 景晖又瞪了元芳一眼,也跪了下来,“儿子卤莽了,请父亲恕罪。” 狄仁杰怒视着他们:“哼!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卑职/儿子不敢。” “要是谁再想争吵,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 “都起来吧!” “是。”两人一同起身,一边儿站了一个。第十四章盗匣者谁 “元芳,你刚才说那贼人的武功身法很象景晖,是真的吗?”狄仁杰先看向李元芳,询问道。 元芳一阵懊悔,刚才被景晖一激,一时不忿,把这件事情也露了出来。——一晚上的思索和向大人请罪时隐瞒的苦心算是全都白费了。这还是其次,恐怕心里一片维护景晖的本意更得让景晖误解。可事到如今,已然无法回还了……只得硬着头皮承道:“是。” 果然景晖又瞪了过来,“李元芳!你……” “景晖!” “哼!” 亏得狄公及时喝制,否则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元芳,你收起木匣时,县衙派去和你们一同前往的衙役,可曾在场?”狄仁杰继续问道。 “没有。大人您说过,此事可能与县衙中人有牵连,卑职不知他们底细,故当询问赵老夫人时,寻了个原由,让他们出去了。——卑职收起木匣时,屋中只有赵老夫人、三公子、狄平及卑职四人。” 狄仁杰看着一贯谨慎的爱将,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屋外可会有人偷听?” “应该没有。若是有人,以卑职的武功,想来应能够发现些端倪。”李元芳稍微回想了一下,答道。 狄仁杰又望向景晖,“景晖,你平时可曾每日习武?” “是,儿子遵从父亲教诲,每日习文练武,不敢懈怠。”听父亲问自己这个问题,景晖有些得意。 可狄仁杰的重点好象并不在此,话题一转,“那你平日习武可曾避讳他人?” “避讳他人?……那倒没有。儿子练的又不是武功秘籍,更没有偷师学艺,有什么怕人看的?”景晖本想在父亲面前表露一下自己的“勤学苦练”,现在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景晖正兀自纳闷,旁边的元芳听了却好似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大人!卑职明白了!——” 他随即转向旁边那早看得目瞪口呆的狄春,“狄春!狄平呢?” “啊?狄平,狄平……”狄春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噢!狄平说既然老爷回来了,那您和三少爷定是也要回驿馆住的。——他留在县衙了,帮您们收拾收拾东西。” 元芳倒吸了一口冷气,回身向狄公躬身一礼,“大人,卑职必定擒获狄平及与他联系之人前来见您,将功折罪。” 狄公微微点头,轻轻拍了拍元芳的肩膀,关切地说:“不必勉强,一切小心。”心中暗叹,“将功折罪”?这个孩子若不是心里存了景晖,又会有什么“罪”呢? “……是。”元芳心头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怎么?父亲,您是说狄平……?”景晖一脸不可置信地向狄公求证。 狄公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说道:“知道木匣在元芳手中的有你、狄平、赵老夫人,或者还有她的家人;知道元芳住处的有你、狄平、王承祖一家及县衙中人;见过元芳收拾归置物品,能迅速找到木匣的只有你和狄平;而能使用你的武功应敌的只有你及你身边有机会长时间观察揣摩你之人。四者俱备,所有人都会首先怀疑你,但若真的不是你,那么你说,还会是谁呢?” “这,……我不相信!狄平对我一向忠心耿耿……我要去亲自问问他!”说完,不待父亲同意,景晖飞速向县衙追去…… 昌阳县衙后街。 狄平正在离县衙后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焦急地来回打转。 拐角与县衙后门的斜对面,有一棵粗壮的大柳树,千万丝绦随着微风婆娑轻扬,遮蔽了树后那个健硕身姿的影子。——元芳飞身来至县衙,在听到了许多个“不知道”后,终于从一个仆役嘴里探知一二,摸索着来了这里——果见狄平在此。 元芳来回打量着拐角和县衙后门,它们与这棵大柳树互成倚角,这样狄平无论在哪一点与来人见面,自己都能迅速扑过去,擒获他们。 “吱呀——”县衙后门又一次被推开。 元芳和狄平同时紧张起来。 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紧贴着门探出身来,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便慌慌张张的向拐角走去。另一侧的狄平发现了,也急忙迎了过去。 李元芳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右手缓缓放在了刀柄上。只待两人聚拢,自己就可冲出,将他们当场拿下。 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近,右手开始慢慢攥紧……忽然,远处一个人影飞奔而来。 元芳定睛一看,暗呼一声“糟糕”!——来者正是追踪而至的狄景晖!——他此时来此,若被狄平发现,使前来见面的女子逃脱,那岂不前功尽弃? 元芳不及多想,从树后一跃而出,直扑向那名女子。 ……却是已经晚了,狄平已然看见景晖,冲着女子大喝一声:“快回去!” 女子一愣,但马上醒过神来,立刻奔向县衙后门。 元芳迅速调整方向,跟着追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飞刀幽幽而至,……却不是冲着元芳,——而是射向刚刚赶到,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场变故,怔立着的狄景晖! “当啷”一声…… 那枚小小的利刃在地上孤单得打着旋儿;李元芳握着闪回的链子刀呆呆地停在中央;帷帽彻底地消失在那扇黝黑的门后;而狄平望着惊魂甫定的景晖,慢慢跪了下来…… 第十五章狄平伏首 昌阳驿馆。 “……事情就是这样的。”李元芳详细地向狄仁杰禀明了情况,停顿了一会儿,低下头,愧疚地躬身说道:“大人,卑职无能,……又一次让人犯逃脱,真是无颜面对大人!” “嗳,元芳,不必如此。事发突然,岂能怪你?”狄仁杰站起身,慰抚地拍了拍元芳的肩膀。说完,瞥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景晖: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嗫嗫嚅嚅,终未出口。 “可是,大人,卑职一日之内竟两次失职失责……”元芳仍是心中懊恼,低声说道。 “好了,好了,元芳,不必自责,我了解,”望着内疚不已的爱将,狄公笑着打断他,转移了话题“景晖到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狄平。这小厮初见朝中阁老,国之宰辅,却不慌不张,反而能预见到景晖看到元芳的反应,猜测出我的态度,进而对景晖加以提醒。当时我就觉得他机灵细心,是个善于揣摩的人,并且还很有些胆气(——详见《第三章驿馆相见》)。果然不错,扮成景晖的样子去盗木匣——他竟能想出这般主意! 这几天的接触,他必然已了解到,以他那卖艺的底子和偷学的功夫决抵不过堂堂千牛卫大将军,并且元芳一向准确精细,纵使他侥幸得手,元芳也必会顺藤摸瓜,查找于他。唯一能扰乱元芳心神,让他有机可趁的,只有借助‘景晖’了。”虽是说着元芳和狄平,但狄公的眼睛,却不时地盯向景晖。见他惊异自思,面色复杂,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果然,元芳一见木匣为‘景晖’所盗,震惊之下,阵脚自乱,不仅未加拦截,而且由于过于思虑事情引发的后果和如何处理弥补,反而不及细查发生的过程,甚至想自承责罚,息事宁人。” “卑职惭愧。”元芳回忆当时自己的反应,无不若合符节,不禁面带赧颜。 “呵呵,”狄公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正所谓‘关心则乱’嘛!”再瞟向景晖,却是低着头,看不出神情了。 元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继而愧疚道:“可惜,卑职没有擒住与狄平相见的那名女子,不然,便可以明白其中原委了。” 狄公倒背双手,淡然一笑,“即便逃脱了,我也能知她是何人。” “啊?”元芳和景晖惊讶地看向狄公。 狄仁杰却不再多言,回身端坐,沉声对元芳道:“叫人把狄平带过来!” …… 张环、李朗押着狄平走进来,把一个木匣呈到狄公面前后,躬身一礼,退至门外守侯。 狄平磕了个头,语气平静似水,“小的见过老爷、少爷、李将军。”然后,静静地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高居正座的狄仁杰,凝神注视着他,并不搭言。 一时满堂静寂。 狄公慢慢伸手拿起木匣,——眼睛却一瞬也未离开狄平,双手稍微用力,只听“啪”得一声,木匣开启。狄平反射般抬起头,向上扫了一眼,惊惧的目光里夹杂着担忧,却发觉狄公正紧紧盯着自己,眼角迅速闪过一丝慌乱,又马上把头低了下来。 狄公嘴边一点冷笑一现而隐,却并未去看木匣,反而反手将它放下,问道:“狄平,这个木匣,你从何得到?” “是小的在夜里潜入李将军房中,盗走了木匣。”狄平没有犹豫,径直回答。 狄公颇感意外,一笑,说道:“你倒是坦白。” “冒用少爷的武功实在是小的没有办法了,不敢继续陷害少爷。”狄平苦笑道:“更何况小的知道,这点儿雕虫小技必是瞒不过老爷的。” 第7节 狄公又问:“那本阁问你,你可知此匣中所装何物?” “小的知道。赵老夫人拿出木匣时,小的在场。——里面是赵柏留下的与《荡舟图》丢失有关的证物。” 狄公追问:“那你为何盗此木匣?《荡舟图》丢失与你何干?” “这……” 狄公继续追问:“今日与你在县衙后街相见的女子又是何人?” 狄平没有回答,片刻后,深吸一口气,说道:“小的夜盗木匣在前,飞刀射主在后,……狄平情愿一死。”他惨然一笑,以头触地,“请老爷不用问了,小的知道老爷神断,可小的是万万不会说的。” 一旁的景晖已是控制不住,怒道:“你……”便要冲上前去。 狄公一摆手,微微摇头,景晖恨恨地止住脚步,瞪了狄平一眼,退了回来。第十六章兄妹情深 狄公望着伏在地下的狄平,幽幽说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护住她,没有人知道了么?狄平,若本阁记得不错,初见面时,你曾告诉我,你本名张才,原籍徽州,在徽州时与师父、师妹卖艺为生,对也不对?” 狄平哆嗦了一下:“……对。” 景晖在旁不解的看着父亲,“父亲,狄平是他师父死后,与师妹失散了,才流落到儿子当时所在的宣州,儿子曾派人打探过。——狄平所言,确是事实啊!” “是事实就对了!狄平,你师妹呢?”狄公突然厉声问道。 元芳和景晖都是一愣,看看狄平,又看看狄公,不知此事如何又牵扯到那已失踪好几年的师妹身上。 狄平却脸色骤变,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老爷,小的不知师妹现在何处。” “噢?是吗?”狄公冷笑,“那你告诉本阁,你常年街头闹市卖艺为生,也可谓阅人无数,所以你初次见我,不曾惊慌,本阁倒可以理解。但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县衙时,当王县令的二位夫人带着莲儿上前时,你竟至讶异失态?” “小的……”狄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不待他回答,狄公了然一笑,“当然,单凭这一点,确也不能证明什么,只是让本阁心中略微有所不解而已。——你随景晖前来昌阳,至今不过五天,岂会有什么机会结识县令夫人?再者,男女之间,容貌的吸引等也不是外人轻易可以理解评判的。 让本阁真正对此事产生怀疑的,是二次察问王承祖时的一句话—— ‘这《荡舟图》传到卑职手中后,卑职一直爱若生命,真是不知藏到哪里才算是稳妥之地,恰好这时卑职被选为知县——先在徽州祁门任职,去岁才赴昌阳’(——见《第七章稀世名画》) 当时本阁就觉得心中一动,事后琢磨,原来是‘徽州’二字!重新回想当时情况,不禁怀疑‘徽州’是否是个交叉点,在那里你与某位夫人可能曾是旧识?” 狄公停顿了一下,见狄平惊慌失措,方寸大乱,心中更是明白,继续说道: “直到这里,本也没有什么。便是旧识,‘他乡遇故知’,也是件可喜可贺之事,无可厚非,于是,本阁也并未挑明相询。但今天你却冒死盗匣、以命相救,足见不是泛泛之交,所以本阁大胆假设,此名女子必是你的师妹。——张才!是也不是?!”说到最后,狄公猛然提声棒喝。 狄平一颤,面色灰白,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不,不是!……” 狄公叹了口气,慢斯条理的说道:“狄平,你应知此事极易查明——想那王承祖世家子弟,不会收留不明不白的女子……你可要本阁派人去县衙讯其姓名、原籍?” 如被雷击,狄平一下子瘫坐在地…… “可见我所思不虚……”狄公点了点头,望着失魂落魄的狄平,他的眼里露出一丝怜悯,但一闪而过,继续沉声说道:“从年龄、出身、表现上来看,王县令的二夫人就是你的师妹,对吧?” 狄平像忽然被凝固了一般,呆坐在地上,半晌,才无言地点了点头。众人皆目瞪口呆。 屋里只听见狄平迷离而疲惫的声音: “小的自小蒙师傅收留抚养,与师妹秀儿一起长大。……师妹失散三年,我人微言轻,遍寻不得。……后来流落宣州,跟了少爷,本以为从此再无相见之日。……谁曾想随着少爷来到昌阳,竟在县衙中无意得见,……而她却成了县令家眷……” 片刻失神后,狄平抬起头,望向大人,“那天,从县衙出来后,小的本想告知老爷,可一来,师妹已嫁入官府,我岂能再提当年街头卖艺之事,坏她颜面?二来,听闻老爷说二位夫人皆有嫌疑,便也存了个私下替师妹探听情况的心…… 小的原打算拿到木匣,就连夜去找师妹询问商量,等第二天将军找少爷要东西时,我再偷偷去西跨院把木匣放回去——小的猜想,若东西找到了,李将军看在少爷的面子上,必不会深究——当作一场玩笑也就过去了。 ……小的也知道李将军武艺高强,可若等盒子到了老爷手中,师妹真有什么事,就一切无法挽回了…… 可天不佑我,木匣到手后,我连夜前去,好不容易找到师妹房间,没承想,王承祖当晚竟宿在此处!无奈之下,我只好暂且退回。天刚亮,我便候于书房门口,只待王承祖一出来,便设法通知师妹前来。嗬,可能我命中该有此劫——还没等看见王承祖,狄总管却已先到了…… ——小的那时便知此事已是进退两难,死路一条了…… 小的原本只想看看是不是真和师妹有关系,其实小的也不知道,如果真有关系,该怎么做……可小的真是担心的紧,就想确定一下,马上就还回去……” 先前的冷静似乎已被消耗怠尽,狄平眼中流露出的恐惧越来越明显,说的话也慢慢语无伦次起来。 一番话说完,屋内鸦雀无声。 元芳和景晖感慨万千,此计若非狄公神使鬼差般的早了半天赶回,定将如狄平所料,消息外泄,却会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关……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转念,又一阵羞愧。不由自主的,两人抬头互相看了一眼…… 狄公犹在闭目凝思,忽然被外面响起的一阵说话声打断。 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张环已进来躬身禀报:“大人,王承祖来了,正在外请见李将军。” 第十七章人赃俱获 张环进来躬身禀报:“大人,王承祖来了,正在外请见李将军。” “哦?”狄公一皱眉,与元芳、景晖对视一眼,说道:“让他进来吧!” …… “卑职见过李将军。”王承祖进来先施一礼,甫一抬头,却对上正中那张从容微笑的圆脸,“啊?狄阁老?!阁老什么时候回来了?卑职不知阁老已返回昌阳,有失迎迓,还望阁老恕罪!”说着,王承祖跪了下去。 “嗳,王大人,”狄公笑吟吟的上前一步,伸手相扶,“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 “王大人,不知有何事急着要见我?”元芳也笑着近前。 “噢,李将军!正好阁老也在!卑职是特来禀知,我的《荡舟图》找到了!人赃俱获!”王承祖一脸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兴奋。 “什么?!” 不啻于晴天一个霹雳,旱地一声雷响,满堂俱惊。 王承祖自得的一笑,仿佛很满意自己的话带来的效果。“是啊!《荡舟图》找到了!” 狄仁杰平静下来,皱起眉头,沉声问道:“你刚才说‘人赃俱获’?那人是谁?” “是,是卑职的小妾,——阮氏秀儿。”王承祖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与难过,但马上又兴奋起来。“今晨卑职像往常一样,来至二堂,整理当天应需处理的政务,却发现随身小印忘记携带——阁老见谅,实在是近几日由于《荡舟图》丢失一案,焦虑过甚的缘故——” 见狄公并未露出责怪的意思,王承祖放心的继续说道:“卑职想定是忘在昨晚的宿处——阮秀儿的屋里了,便急忙返回寻找。谁知推开阮秀儿的房门,她一见到我,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卑职原本并未往画儿上想,还以为她可能是借机偷用了我的小印以谋私利,故而想诈她一诈……” 王承祖回忆起当时情景—— “老爷?!您……您怎么回来了?”阮秀儿仿佛惊魂甫定,衣袖仍在微微颤动着。 王承祖狐疑的看着她,“哦……,秀儿,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呀!老爷。”阮秀儿慌慌张张地在嘴角处扯出了一个微笑。 王承祖心念电转间,淡淡一笑,“秀儿,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什么东西啊?” “咕咚”一声,阮秀儿面色煞白,连连后退几步,撞到床栏上,疾声喊道:“老爷!不是我偷的!我没有……” 正说着,王承祖已发现了好好搁在书桌上的印袋,拿了过来,却正看到阮秀儿如此模样,不禁讶异万分,“秀儿,你刚才说什么?” “印,印袋啊……”阮秀儿看到王承祖手中所持,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但马上又紧张起来,“我,我没有……说什么啊……,我……我是说没拿您的印袋啊……” 王承祖紧紧盯着她,阮秀儿越发局促不安,王承祖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终于,一声怒喝:“来人!给我搜!”…… ………… “……这贱妇真是忘恩负义!亏我如此真心待她!”王承祖越说越气愤,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一些,这才发现,——好象除了狄公,已没有人在听他说话了——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另一侧。 王承祖不禁也好奇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狄平面如土色,浑身无力般地靠在墙上,缓缓地滑了下来,跌落在地……嘴唇犹在不住地颤抖。半晌,才听清他正绝望地喃喃说着:“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明所以的王承祖忐忑地望向狄公,“阁老,这……” 狄仁杰叹了口气,摇摇头,笑道:“哦,王大人,不关你的事。《荡舟图》一案,始末缘由,恐怕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这样,王大人先行回府,待会儿,本阁带着元芳、景晖前去县衙,细听详情,如何?” “是,卑职静候钧令。卑职告退。”王承祖知趣地一躬身,退了出去。 狄平往前爬了几步,拽住狄仁杰的衣襟,“老爷,老爷!我家师妹不会的!秀儿不会的!……” “噢?是吗?你若真的觉得绝对不会,又岂能辛苦设计,盗匣与她?”狄公低下头,目光严厉如刀,盯向狄平。 “我,我……”狄平瘫坐在地,手无力的垂了下来,突然一声嚎哭,哀哀悲鸣:“秀儿!……” 元芳心中不忍,犹豫了一会儿,上前低声问道:“大人,真的是阮秀儿吗?” 狄公微蹙眉头,凝视着狄平,终于幽幽一叹,别过头去。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从王承祖的描述来看,这个阮秀儿确有嫌疑,——至少她的心怀恐惧,说明她早已知悉此事。……然而她的反应过于心浮气躁、浅显直露,却又不象是一个能谋划出如此精密计策之人……” 狄仁杰摇了摇头,开始踱起方步,“……但她这种表现也有可能是因为今天上午与狄平见面时被发现,觉察出计谋已经败露,心惊胆颤、方寸大乱后的结果……不好说啊!” 满屋鸦雀无声,连狄平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痛哭,悄悄站了起来,企盼地看着狄公踱过来,又踱回去…… 忽然,狄公止住身行,又快步返回堂桌。——打开木匣,展开那幅画,“‘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狄公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慢慢把画放回匣中,抬头看向他们三个,“看来,我们还是先去见见那个阮秀儿吧……” 第十八章县衙审案 “老爷,我……也可以去?”狄平简直不敢置信。 “——只可和张环等等候在门外。”狄公冷冷地回答。 狄平大喜过望,忙跪下磕头,“是,是!——谢老爷!谢老爷!” “起来罢!”狄公嘴角一丝微笑一闪而过。 元芳和景晖不禁也是一笑,却在看到对方时,瞬时僵硬,又不约而同地调头望向其它地方。 “对了,狄平。还有一个问题。”狄仁杰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狄平。 “老爷,您请问吧!”狄平略微一怔,但马上躬身回答。 “今天上午你为了帮助你师妹逃脱,射出的那枚飞刀,为什么没有射向正在追赶的元芳,反而射向了一旁伫立着的景晖呢?”狄公饶有兴趣的问道。 狄平苦笑,“不管是李将军还是少爷,小的谁都不想射的。”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李将军武艺高强,特别是经过了昨晚盗匣,小的更是明白,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是我能射得着的?更何况这么小的一枚飞刀,就算射着又能怎么样?是拦阻不了他去追赶师妹的。但我总觉得,若是射向少爷,李将军定会返身回护,只有这样师妹才能安然逃脱……” “呵呵,这招围魏救赵用的好!狄平,单从这一点来看,就不简单啊!你才认识元芳几天,就能看出,元芳若自己受伤,不一定会停住脚步;但若是景晖陷入险境,他必定回护!可惜啊!有人认识元芳几年了,还是懵懂不知呢!”说完,狄仁杰不再看他们三人,大踏步迈出门去。 狄平尴尬地看看将军,又看看少爷,跟在狄公后面溜了出去,只留下不知所措的元芳和局促不安的景晖。 默立半晌,李元芳一拱手,目光清澈诚挚,“三公子,我们也走吧!” “啊?哦。李将军先请。”狄景晖眼里多了一抹感激。 昌阳县县衙二堂。 狄公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跪在地下不时抽泣的女子,——阮秀儿。 这个王承祖的二夫人,已不见往日那份明艳娇俏,她发钗横斜,云鬓稍乱,微微皱起的衣服上面还粘了些许尘土。 狄公心中暗忖,看来这王承祖虽并未刑责与她,但怕也审问了足有些时间。 凝神细思片刻,狄公轻咳一声,满堂的目光聚拢了过来,阮秀儿一颤,不由得止住了哭泣,而双肩却因而微微抖动起来。 狄公面无表情,冷冷说道:“王阮氏,你暂且起来。” 蜷伏的身躯明显一愣,应了声“是”,站起身来。可能跪的时间太长了,阮秀儿有些站不稳,摇晃了几下,才勉强定住身形,忙又低身一福,“谢大人。”说完,她抬起头,苍白的俏脸上带着几丝惊疑,腮边犹有几滴眼泪未干,使得尘土和着胭脂淡淡晕出了灰浊的痕迹。 狄公的声音一下子又寒了几分,显得有着说不出的威严,“你可知我是谁?” “是……是朝廷的宰相,狄阁老……。”阮秀儿显然不知此问是什么意思,犹犹豫豫,不清楚该怎么回答。 第8节 “那你可知本阁最擅长干什么?”狄公追问道。 这次阮秀儿可听明白了,连忙回答:“大人精于断案。听说,听说您都能判阴司,断鬼案……”说着,阮秀儿不禁一抖,——闺阁之内最信奉的就是鬼神之说了。 狄公点点头,鹰隼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阮秀儿,“王阮氏,你听清楚,我只问一遍,——本阁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听明白了吗?” 阮秀儿只觉全身发紧,情不自禁地应道:“是。” 狄公唇边不可察觉的一笑,但眼神与话语依然凌厉,“这《荡舟图》,你是从哪里,如何得到?” “它,它……,它是贱妾在自己房门口捡的!”阮秀儿开口后又犹豫了一下,但终于咬了咬牙,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恩?”狄仁杰大吃一惊。 “什么?!”旁边的元芳和景晖已是直接喊出声来。 谁也没有想到,阮秀儿的回答会是这样,——简单而又离奇。 众人正在诧异这忽如其来的答案,身旁已有人大喝一声:“你还敢这般说辞!”——却是王承祖的声音。 王承祖又急又气,又惊又怕,已是面红耳赤,冲着阮秀儿喝道:“在阁老面前,你仍敢如此胡说八道!” “老爷,秀儿没有胡说。”阮秀儿眼中又蕴现泪光,企求地望向王承祖。 “你,你!照你这么说,是,是天上下来个神仙送给了你一份大礼喽,然后,本官没事找事,妄自打扰阁老?!哼!……‘在自己房门口捡的!’这可是《荡舟图》!稀世奇珍,价值连城!……如此好事,我怎么从未遇到?!”王承祖显然已是气急,略有些口不择言了。 “秀儿说过了,秀儿也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秀儿所言,都是事实啊!”阮秀儿低下了头,幽幽说道:“秀儿知道,这话说出去,是再不会有人信的……” “你且说说看。”一直在静静观察他俩辩驳的狄公,突然转向阮秀儿,缓缓开口。 第十九章阮氏之言 “你且说说看。”一直沉默的狄公突然说道。却不啻凭空一声焦雷,——辩驳的喧闹瞬时安静下来。两人的目光一齐停在狄公脸上,仿佛没听明白方才这话的意思。 “你且说一说,那天你捡到《荡舟图》前后发生的事情,本阁再来决定是不是相信你。”狄公对二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安然自若地对阮秀儿言道。 王承祖愕然看向狄公,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闭上嘴,退回去坐在一旁。 阮秀儿感激地向狄公一福,应道:“是。”略一停顿,开始回忆当天发生的事情…… “三月初九那天,午后,贱妾上庙进香……” “哦?进香一般不都是在上午吗?你为何下午才去?”狄仁杰一皱眉,打断阮秀儿的话,冷冷问道。 王承祖敬佩地望向狄公,——不禁感慨:阮秀儿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自己却没听出任何破绽,产生丝毫怀疑,——狄公之能,当真是世间少有! “这是因为上午绿菊来说,夫人身体不舒服,让贱妾暂且代理家事。而恰巧那天家中杂事繁多,直到中午,才抽出空儿来。贱妾匆匆吃了饭,不及休息,就赶着去了。”阮秀儿连忙解释。 “噢。”狄公点了点头,见阮秀儿仍在望着自己,知她在等着自己示下,于是抬手示意,“啊,你接着说罢!” “是!”领教了狄公的精明谨细,阮秀儿更加小心地描述着:“那天下午,贱妾是未初禀明了老爷,去的城外观音庙。老爷还……” “王大人还给你派了一名衙役护送,连同你的贴身丫鬟一同跟随前往,是吧?”狄仁杰微微一笑,接口言道。 “大人怎知?”王承祖大吃一惊,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旋而,自失一笑,恍然大悟般的说道:“哦,定是一般的官府人家,皆是如此行事。是卑职一时糊涂了。” 狄仁杰一笑,也不解释,只是看着阮秀儿,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阮秀儿已是战战兢兢,仿佛得遇大罗神仙,“贱妾,贱妾确实是未时……未时,同丫鬟黄杏和张义……衙役张义,一同去的。回……回来时已是……已是……” “已是近申正二刻了。”狄仁杰见她慌张,缓缓替她说了出来。 “对,对,是申正二……。啊?!”阮秀儿彻底瘫坐在地,而王承祖也是直直地盯着狄公,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连景晖都诧异地看向父亲,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元芳在肚中偷笑:初九那天,他们在郊外看到阮秀儿接济那对贫家母子时,大约刚到申正时分,按路程和脚力计算,回到县衙,不就差不多正是申正二刻了吗? “阁……阁老,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半晌,王承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 狄公又是一笑,仍不解释。他似乎漫不经心,但是眼神却又凝重严厉地看向阮秀儿,掷地有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人做的事情,上天在时时刻刻的看着。一时的篡改粉饰,只是时间问题,是非黑白,都终会还你本来面貌!——阮秀儿!你可听明白了?!” “是。”阮秀儿一震,面有赧颜,站起身深深一礼,“贱妾明白了。”她肃容正身,凝神回忆道:“贱妾确是约申正二刻回来的——贱妾记得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府里就用晚饭了。贱妾和黄杏刚进内院,就碰到了绿菊——她说找黄杏有事儿……” “哦?可知有什么事?刚进内院就能遇到?有如此巧合之事?”狄公双眉紧蹙,怀疑的问道。 “回禀阁老,此事卑职已查问过,绿菊说她是特意在那儿等黄杏的。说是有个刺绣的花样儿,让她借给黄杏了,现在夫人急着要用,故此她特意等在那儿讨要。——卑职已问过黄杏,此事应当不假。”王承祖起身回禀。 “噢,既是如此,王阮氏,你且接着往下说。”狄公点点头。 “是。黄杏被绿菊叫走后,贱妾独自回房,到了屋门口,一推门……” 阮秀儿回忆起当时情景—— 阮秀儿略显疲惫,随意地推开房门,——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当啷”,从门上的雕花缝隙中掉下来一个东西。她好奇地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个铜板。阮秀儿一犹豫,还是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准备拾起。捏住铜板的阮秀儿正要起身,却在一瞥眼的瞬间停了下来…… 门前的花丛下赫然微微露着一角黄色的布袋——花丛极为茂盛,枝叶奋力的向外扩展着,重重叠叠的,一直压到地面,浓密的绿色象是罩在地上的一个半球,掩映着球里的一切。若不是特意蹲下身子,那是决难发现。 阮秀儿惊异地走过去,把布袋拽了出来,——没想到还挺大,足有两寸见方,近两尺长。她心中一动,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并没有人,便急急的拿起袋子,走进了屋。 反手把门插死后,阮秀儿快步走到桌旁,她小心翼翼地把布袋里的东西抽了出来,——却是一幅卷轴——心中不由一阵失望…… “还以为能是什么贵重物件……”阮秀儿边嘟囔着边懒懒的转身,准备把门栓打开。走到一半,又着实觉得有些好奇,便转了回来,随手把卷轴一抖…… …………第二十章所疑皆非? “恰恰就是《荡舟图》?”狄公开口问道。 “是,”阮秀儿点点头,似乎仍沉浸在当时的惊骇中,脸色潮红。 狄公站起身,沉思着,慢慢踱起了方步。王承祖疑惑着刚想开口,李元芳忙上前一步,摆手制止。满堂鸦雀无声,阮秀儿也慢慢从回忆中恢复,期盼地追随着那个走过来,又踱回去的身影。 忽然,狄公停住脚步,转向阮秀儿,沉声问道:“你为何能确定那就是《荡舟图》?” “噢,”阮秀儿连忙答道:“老爷每次赏画时,定要焚香助兴,而此事通常不用丫鬟仆役,——一般初一是夫人陪同,贱妾伺候十五。于是,贱妾在旁试香持护时,有幸跟着老爷识得了这幅画。” “哦?王大人还行此雅事,真颇具古人遗风啊!呵呵……”狄公笑赞道。 王承祖知狄公乃是大家,不禁一阵羞赧,“这……,这……附庸风雅而已……” “嗳,王大人客气。但这《荡舟图》是否是为阮秀儿所盗……她既拒不承认,且所言也有一定道理;而我们并无真凭实据,能证实她到底是‘捡’是‘盗’,故此恐怕暂且难以定论。”狄仁杰一顿,继续说道:“若明此事,关键要察清《荡舟图》究竟是如何被取出。依王大人前日所言,阮秀儿根本没有机会进入库房,那这《荡舟图》却又是如何到的她的手中呢?” “是啊……”王承祖不禁点头同意。 “若王大人不介意,本阁欲借《荡舟图》一观,看看上面可曾留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否?”狄公笑吟吟地看向王承祖。 “那是自然。阁老为了卑职此案,劳心劳力,卑职正深感愧疚。——大人尽管拿去看就是!”王承祖一愣,但马上笑着应道。 “那多谢了。”狄仁杰见他如此说,便知王承祖心中必是不信自己乃是为了查案,淡淡一笑,也不解释,转身命元芳将画收起,告辞离去。 夜晚,昌阳驿馆。 阴沉沉的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浓浓的黑色紧紧地把万物包围成一团,似乎天地间一片混沌,一切都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儿声息。只有这里发出如豆的灯光,决然而淡定的亮着。 狄仁杰正在灯下凝神观画,李元芳和狄景晖陪坐在旁,也在各自冥思苦想。 “父亲,这阮秀儿仍是可疑!”景晖忽然打破了这片静寂。 “哦?你为何如此断定?”狄公放下画,揉了揉额头,饶有兴致地问道。 “若画儿真是阮秀儿在房门口捡的,她为何不直接交给王承祖,反而要偷偷摸摸地藏起来呢?这不是没做贼,反倒惹了自己一身嫌疑?” “呵呵,未必啊!景晖,一个普通百姓,如果在家门口看到一个箱子,拿回去打开后,发现竟是满满的足赤真金,——那心中的踌躇不定是可以想象的。更何况,是在知道这是‘赃物’,盗金之人绝不敢再向你讨要的情况下。”狄公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说道:“况且,你也看到了,若交给王承祖,说是自己捡的,他可会相信?” 说着,狄公突然看向儿子,笑问道:“——景晖,若是你,可会交出去?” “这……”景晖脸一红,小声嗫嚅道:“这……” 见景晖如此,狄公眉头一皱,正欲说些什么,——元芳在一旁忽然开口问道:“大人,既然阮秀儿心中存有如此贪念,您为何不当堂对王承祖指出?” “元芳,”狄公果然转过头来,“阮秀儿不过一介匹妇,有此举动,虽是不对,但也并非罪大恶极。并且,经此一事,必是心生惧怕,后悔不已,断无再行贪心之事的道理。既是如此,又何必当堂说出,使她在往后的日子中,无颜面对夫君和众人呢?” “是,大人思虑的是!卑职惭愧。”这次换成元芳面有赧色。 “那这么说,阮秀儿是与人结怨,那仇家盗画栽赃陷害她喽?”景晖把话茬接了过去。 “这也未必,事情恐怕不会如此简单。”狄公看了看二人,觉出他们在暗中相帮,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噢?大人,此话怎讲?” “是啊,父亲!您什么意思呢?”闻听此言,元芳和景晖讶异万分,以致并未注意到狄公的表情变化,仍是脱口问道。 狄仁杰并不点破,笑了笑,站起身来,“想那阮秀儿,一个县令的如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能结下什么仇怨,要人陷害与她?” “也可能是阮秀儿在徽州卖艺时遇到的啊!”元芳说道。 “呵呵,狄平身为师兄,寻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找不到,却有人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卖艺女,从徽州一直跟踪到了千里之外的莱州? 好!即便如此,那阮秀儿一无家世,二无背景,就算真是得罪了什么人,要报复这么一个女子,岂非轻而易举?哪里用得上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库房盗画,迷杀赵柏……,如此精致巧妙的设局!这份心思,若是直接用到阮秀儿身上,别说一个阮秀儿,便是两三个也抵不过!”说到最后,狄公双眉微蹙,话语已越来越浸上了几分冷意。 元芳和景晖情不自禁地闭上嘴,互相看了一眼,不敢言声。 片刻,见狄公面色稍霁,景晖试探着问道:“父亲,那……那么会不会是能够进入库房的王承祖的那些管家、师爷?” 狄公摇了摇头,“景晖,你忘了么?元芳曾告诉我,在赵家,赵柏的母亲说过,是一个女人应承道要把画送给赵柏?” “那……,定是王承祖的大夫人了!”元芳也思索着说道。 “——还是未必啊!《荡舟图》乃是王家家传,柳氏既是王承祖的正妻,她如何会把自家的稀世之宝送给外人?更何况,她的儿子是王承祖的独子,——即便以后王承祖另有子嗣,也不能改变其嫡出长子的身份,他必是《荡舟图》的继承人了,身为一个母亲,岂会如此行事?”狄公仍是摇头。 元芳和景晖都愣住了,二人面面相觑。狄公却再不答话,返身回到桌旁,又拿起了《荡舟图》…… 第二十一章柳暗花明 三月十五,清晨,昌阳驿馆。 昨晚一夜无星无月,今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狄公站在窗边,抬头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叹了口气,一转身,又看到那幅《荡舟图》,双眉不禁再次皱起。——他现在的心情和外面的天空一般无二,——阴沉得紧。 这幅稀世名画,他昨晚不知看了多少遍:笔触紧劲连绵,线条飘逸含蓄,形现而意存,画尽而神在。实是不可多得的绝世墨宝。——但,也确确实实仅是一幅山水而已。绢画,锦裱,白玉轴头,精至精矣,却都是正正常常,规规矩矩。 “父亲!”一声轻喊打断了狄公的思绪,循声望去,景晖推门走了进来。 他看到父亲又在瞅着那幅图,不禁担忧地看看狄公的脸色,问道:“怎么!父亲,昨夜是不是很晚才休息?又没睡好吧?”说着,景晖把伞收起,走到盆架处,拿过面巾擦了擦手上的雨滴,径直走向方桌。 他边略带不满的嘟囔着:“究竟是怎样的一幅画,要劳神成这样?”,边顺手拎起了《荡舟图》…… “放下!” 一声急喝,吓得景晖一颤,忙把《荡舟图》放下,诧异地问道:“怎么了,父亲?” “你的手!”狄公疾步走了过来,心疼地拿起《荡舟图》,仔细察看着。 景晖不解,“我的手怎么了?挺干净的啊,——刚刚擦过。” “手仅仅是干净的还不行,——刚沾过水的手,必定带有一丝潮气,要再用一块干软的面巾吸一下水,或者等手自然干爽了才可以去拿画来展开。”狄公说着,从椅背上又拿起一块面巾,递给儿子。 景晖笑着接过,不以为然地说:“父亲,您也太小心了,就算有点儿湿意,又有什么打紧?” 第9节 “景晖!这是三百年前的墨宝,‘三绝’顾恺之的真迹!这种古画,由于年代久远,画面颜色已然发暗,若是遇到水印,就可能会形成更深颜色的渍痕。”狄公拿起画卷,对着光线,又看向刚才景晖手指碰触过的地方,见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才松了口气,责怪地瞪了景晖一眼,“亏得我喝止的及时,并且盆架处的面巾还不算太湿。——幸好没有留下印渍,否则怎么向王承祖交代?” 说着,又失而复得般的满意的看向整幅画卷,忽然,狄公脸色骤变,眉头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整幅画卷的四周装裱的边缘竟都有着隐约的湿痕,湿痕极浅极淡,若不是因着景晖的莽撞,特意去察看水印的痕迹,那是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几不可见的差异。 难不成这历代观画的人们,都是只知洗手,不明去潮之辈,如同景晖一般? 但那也不可能恰恰正是一圈,痕迹均匀地分布了整个边缘…… 是保管不慎,卷成轴后侧面浸水? 可若是浸水,那痕迹应深得多,——恩,也有可能是请高手进行过修复; ——可怎样的浸水,才能使两侧均湿,而画心完好无恙?…… 心念电转间,种种猜测出现在狄公脑中,但好象又都有破绽,于是,又再一一被他排除掉……猛地,宛如一道闪电掠过脑海,“难不成是这样?!”狄公倒吸了一口气,这个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但若是如此,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景晖!叫上元芳,我们去县衙!” ………… 昌阳县县衙,王承祖书房。 在狄公面前徐徐展开的,是另一幅图——当初用来替换掉《荡舟图》的“天外来画”。 这是一幅普通的彩色仕女图。线条工细,色彩浓烈。极艳丽的颜色充斥着画卷,与淡雅的《荡舟图》真是有天壤之别。 狄仁杰自顾自的对画沉思,屋里的另外三人:元芳、景晖和王承祖,却是面面相觑,如堕云雾中:大人一大清早就急急冒雨前来,难不成是为了看这区区一幅满大街卖画的,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画出的“顶替品”? 幸好,这次这次倒没用多长时间,盏茶工夫,狄公就微笑着抬起头来。无视众人的疑惑表情,若无其事的转向王承祖,笑道:“还有一个问题要请问王大人……” “噢,请阁老指教。”王承祖赶紧接言。 “上次听阮秀儿说,王大人每次赏画,这焚香之劳,初一是正夫人柳氏,十五是如夫人阮氏。且整个过程她们都一旁试香陪同。本阁所记无误吧?” “是,正如阁老所言。”王承祖脸又一红,躬身应答。 “那发现《荡舟图》已被换掉的日子,是本月初一,也就是说当时应是正夫人操此雅事喽?”狄公仍是笑着。 “正是贱内。那几天贱内身体不舒服,卑职本打算让阮氏相替,可她执意不肯,说是有绿菊在旁帮一帮忙即可。……” “哦?这么说当时除了令夫人,还有绿菊也在场了?”狄仁杰闻听此言,吃了一惊。 “是啊!怎么了?”王承祖见狄公如此,更是讶异。 “绿菊,绿菊……”狄公罔若未闻,喃喃自语着,低头陷入沉思。 第二十二章最后疑点 “大人,要不要传绿菊前来问话?”李元芳走上前轻声问道。 “恩,”狄仁杰双眉紧蹙,微微点头。 “元芳,你且等等!”元芳领命正准备离去,狄公却又象忽然想到了什么,踱步沉吟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不能打草惊蛇……,你去传令,就说我要逐个审问内院的所有丫鬟!” “可这……,大人,这样是不是太劳累了?”李元芳担心地看向狄公。 “没关系,”知道这个视自己为父辈的爱将是在挂怀着自己的身体,狄公不禁欣慰的一笑,“不是还有你和景晖帮忙吗?去吧。” “是。”元芳躬身领命,出去传令。——已是相处多年,他自是明白,这种情景,纵然再多说,亦是没有什么用处了…… ………… 下午,昌阳县大街。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虽然抬头依然大片灰色,但在天边的一角已隐约现出些许金黄。大街上湿漉漉的,清凉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翠绿的树木、靛青的屋舍、墨蓝的远山让雨水润得格外分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后独有的清爽惬意。 刚刚忙完的狄公和元芳、景晖正难得悠然得在昌阳最繁华的大街上闲逛。 “呵呵,一直忙到现在,你们两个也累了吧?”狄公自从县衙出来,就一直心情很好。 “忙倒算不上,只不过让她们答个问题,要不就是只会哆嗦,要不就是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着要领,确实够累的!”景晖极少审案,又最不耐烦,他是自县衙就一直抱怨,现在得了父亲这句话,更是叫苦不迭。 “是啊,大人!您也看到我们这么累了,——是不是该犒劳一下?”元芳虽是早已经习惯了,但这次难得在大街上闲逛,——不是荒郊,又非村甸,总得有点不一样吧? “好,好,我请你们吃一顿!——反正也已快酉时,该吃晚饭了。”狄公笑道。 三人边走边打量着街道两旁,忽然狄公停了下来,元芳抬头一看,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只见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昌阳面馆”…… 刚想上前“抗议”,却听见景晖已嚷了起来,“不行!父亲,你在家吃面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来了趟莱州,怎可还是吃面?!” 元芳不禁会心一乐,“是啊,大人,总得换换口味吧!” 景晖一指不远处,“那儿有一家饭馆!父亲,去那儿吧。” “好,好!我竟忘了,——关于吃面,你们倒是一致。” 听闻此言,元芳和景晖先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似乎一缕春风正轻扬而过…… 三人向不远处的那家饭馆走去。 饭馆临窗一隅,狄公端坐凳上,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五个碟碗,“景晖,我要的还不够么?你非得多添上两个。——我们总共才三人,如何吃得了这么多?” “这——不算太多吧?”景晖笑道:“再说,父亲,难得和您在外面吃一顿饭,再少,还不如回驿馆吃呢!父亲,我加的这两道菜,特意问过店小二了,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呢!您看,这个叫“西施舌”,名字好听吧?味道也极其鲜美!来,您尝尝!” “你……都是平日里你娘把你给惯坏了。”狄公瞪了景晖一眼,转向元芳,“你看人家元芳,岂象你如此挑拣?我们经常在外办差,若都要这般享受,以后还怎么在外面吃饭?” 元芳正在偷乐,不防听见大人说起自己,索性笑道:“呵呵,大人,卑职倒正在这儿想,以后咱们要是再在外面吃饭,还是叫上三公子的好……” 说说笑笑间,三人不自觉地都拿起了筷子。 “大人,卑职见您今天审完绿菊后,仿佛颇有些收获。——不知那贼人是否是她?”元芳吃着饭,又想起了案情,忍不住问道。 狄公摇了摇头,“不好说啊!虽然现在我已经清楚了凶手盗画的手段,以及她如何杀死赵柏的实施经过,可是有机会作案的却并非只有一人。——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那是什么?”景晖也好奇地问。 “最主要的问题是——动机!到目前为至,没有任何人能从这件事中得到任何的好处。但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也是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狄公长叹一口气,放下了筷子。 一时,三人都沉默下来。 是啊!经此一事,王承祖虽然找回了画,但于库房中私放其他物品且致使库房被盗,失职记过怕是免不了了;阮秀儿虽然得到了狄公的支持,却仍处在不清不白当中;而狄平则是凭白失去了少爷的信任;当然,最惨的还是赵柏及赵家的人……至于大夫人和绿菊,虽没有损失什么,可也确实没有从中得到过什么好处…… “狄公喃喃说道:“可偏偏那人就应该身处其中,……到底会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呢?” “这——恐怕只有赵柏知道了……”元芳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赵柏也真是的!怎么不干脆留个名字!——要画画,画幅凶手的肖像也好……打什么哑谜嘛!”景晖忿忿然说道。 “嗳,景晖,那幅《西洲曲》可并不一定是赵柏画的。”狄公打断儿子。 “《西洲曲》?”元芳不解地问道。 “你们从赵家带回的那幅画,从所画内容及上面题的诗句可以看出,描述的应该是南北朝时的《西洲曲》。”狄公解释道。 见二人仍是疑惑的望着自己,狄公淡淡一笑,吟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第二十三章峰回路转 元芳和景晖琢磨着这首乐府诗,再去细细回忆那木匣中的藏画,眉眼渐渐飞扬,只觉茅塞顿开。(——详见《第十一章赵柏留匣》) “原来那两句不同笔迹的题诗都出自此处!”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无不若合符节!” …… 二人一阵兴奋,但只须臾,又慢慢冷静了下来:“若合符节”怎么样呢?“诗画俱佳”又怎么样呢?知道了所画乃是《西洲曲》,又能说明什么?刚展开的眉角又再次皱起。 狄公在一旁赞许地看着他们的反应,自己心中也是思绪纷繁……是啊,诗画配合的确实不错!怪不得赵柏舍不得毁掉——那头上的钗钿,忧愁的女子,繁茂的大树,阶旁的石头,乱搭的柳枝,天边的飞鸟……,无不栩栩如生,细腻精致。笔触间还隐隐透露出作画之人心中不得见面的失意与深深的思念,与这首《西洲曲》相得益彰…… 忽然,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很重要,但却不甚清晰。狄公一愣,他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闭上了双目,把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慢慢地过筛子般开始重新梳理…… 元芳和景晖对视一眼,也都停下了筷子,紧张地盯向狄公。 ——那幅画上的每一部分在狄公的脑海中缓缓的拆开,又合拢,再次拆开,再合拢…… 猛得,狄公睁开双眼,吁出一口长气,脸上笑容浮现…… 元芳和景晖也跟着轻松了起来,“大人,是不是问题解决了?” “是啊!父亲,到底是谁?” 狄公不答,徐徐站起,眼底凝出自信的神采,沉声说道:“走!我们回驿馆!”说完,转身信步离去。几乎同时,元芳疾疾起身,飞快地踏步向前跟了上去。 “可这儿……”景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他望了望这一桌子的菜,那盘才吃了一半儿的“西施舌”,又望了望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唉!”沮丧地一跺脚,追了过去…… 昌阳驿馆。 一进屋狄公便迭声吩咐狄春赶紧将木匣取出,他急切地打开木匣,拿出画片,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其平展,凝神细观…… 片刻,狄公微微一笑,把画放回桌上。“果真如此……”,脸上露出洞烛一切的傲然。 狄公又慢慢踱了几步,心中有了计较,重新拿起画片,转身对一直守护在侧的爱将说道:“元芳,虽说我大约已知其人,但还是确定一下的好。你这就去趟县衙,把它交给王承祖,请他辨识一下画中题诗的两种笔迹,——或者也可以叫他的管家看看,是否认得这为何人所书。” “是。”元芳双手接过画片,小心地揣到怀中。 “哦,还有,你切记叮嘱于他,决不可将此画携至内院。” “是,卑职记下了。”元芳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 “大人,卑职回来了。”元芳从县衙回来后,立即向狄公复命。 “噢,元芳啊,”狄公笑眯眯地站起身,踱了过来,“怎么样?王承祖怎么说?” “大人,”元芳有些为难地看向狄公,“王承祖说前面两句小楷,写得太过工整,并不认得;而后两句行草,看着倒是有点儿眼熟,——可又……想不起来是谁了……” “呵呵,”狄公闻言,却并未着急,反而笑了。“我早料到,她是不会让人认出来的!不过,这样却有些难办了……元芳,那画呢?” “画在王承祖那里,他说他再细想想,试试能不能记起什么来——明日一早,他便会来驿馆把画送还。——哦,卑职已叮嘱过他,不可将此画携至内院了。” “恩,这样也好。元芳,辛苦你了,累了一天,快回去歇息吧!”狄公点头微笑,怜爱地拍了拍元芳的肩膀。 元芳只觉心头一暖,轻声说道:“是,大人也早些安歇吧。” 三月十六,清晨,昌阳驿馆。 “卑职王承祖见过阁老。”第二天,王承祖果然早早前来拜见。 “王大人请起,”狄公笑容可掬,抬手虚扶。 “谢阁老。”起身后,王承祖从怀里掏出画片,双手恭敬递上,“这是昨夜李将军交付的画,现送还阁老。” “王大人可曾想起这种字迹象是何人所留?” 王承祖微有赧色,躬身禀道:“是。说来惭愧,卑职对此印象实在模糊,一夜苦思,亦未曾想起。阁老见笑了,识出此字迹的,是小儿安麟。” 第10节 “噢?愿闻其详。”狄公好奇心顿起。 “是这样的。……一大早,卑职就匆匆吃完饭,赶至书房,盯着这张画片,却仍是不得要领。正觉无颜前来回话,卑职的犬子来了……” —— (县衙书房) “安麟给父亲请安。” “哦。”王承祖随口应了一声,头都未抬起。 小男孩很是奇怪,悄悄走上前去。见父亲在盯着一幅画片右上方的题诗,可那字前两句还好,后两句写得潦草得紧,王安麟不禁疑惑地问道:“父亲,这是些什么字?” “去,去!这是草书,你不认得的。”王承祖不耐烦地说。 安麟不服气的嘟着嘴,没有离开,反而定睛看去,片刻,指着画片,得意地对父亲说道:“我认得!这个是‘知’,这个是‘意’。对吧?” 王承祖一愣,望向刚刚八岁的儿子,“你怎么知道?” “嘻嘻,我见过啊!”安麟见父亲惊讶,更是得意。 ………… ——“令郎是在哪儿见过的?”狄公也不禁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是在这儿——”王承祖说着,递上了一本书…… 第二十四章三画释疑(上) 狄公望着两份一模一样的字体,不禁轻叹一声,心下了然。 王承祖却是更加疑惑不解,“可是,阁老,这是什么意思?” “哦?”狄公象是突然记起这儿还有一个人正被自己绕在懵懂之中,却只是淡淡一笑,仍然避而不答,“王大人先回去罢!过一会儿,本阁自会去县衙把一切说清楚!” 王承祖不敢再问,躬身应是。 狄公一顿,接着吩咐:“你回去后把二位夫人及绿菊、黄杏都叫至书房。就说……,就说本阁要请大家赏画!” 县衙书房。 阳春三月,雨后清晨。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万物都沐浴在柔和的曙光中,空气湿润润的,摇弋的枝条青翠欲滴,就连轻轻拂过的微风都浸染了淡淡的清香。 可在县衙的书房里,仅一墙之隔,却好似雾霭重重,无边的静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有狄公正神色自若地安坐正中。他低头看看面前的书桌,上面并排放了三件东西:左侧是个长形木匣,中间是幅卷轴,而右端却就是那个从赵家拿回的方形小木匣;又抬头瞧瞧众人,不仅面前的王承祖及二位夫人和随侍的绿菊、黄杏已坐立难安,甚至就连身边的景晖也开始被周围的气氛压得有些焦躁不定了。 终于,狄公轻轻咳了一声,抬手一指书桌上的卷轴、木匣,若无其事地笑道:“不用都这么紧张嘛!本阁说了,是请众位来赏画,——顺便再给大家讲个故事。” 大家虽然事前已经听王承祖说过,但却都以为不过是狄公的托辞而已,现在见真是如此,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狄仁杰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狄公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对元芳使了个眼色,李元芳会意,上前将桌上最左侧的长形木匣打开,取出一个卷轴,展开后双手交给狄公。 狄公接过,一反手把画亮给众人,——却是那幅失而复得的《荡舟图》。 “这幅画想必大家都认得,《荡舟图》一直是王家的荣耀,王家世代以它为传家之宝;但最近也就是因为它,闹得你们阖府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甚至还害死了一条人命……”狄公缓缓说道,见堂下诸人均是忽喜忽惧,惴惴不安,不禁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而这一切,都是从半个多月前,这《荡舟图》的神秘失踪引起的……” 见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自己,狄公淡淡一笑,转向王承祖,“王大人,记得你曾经告诉本阁,库房的防守极其严密,且库房的地面、屋顶你当时就都已查察,并无任何动过的痕迹。是吧?” “是。关于这一点李将军他们也检查过。”王承祖边应着,边看向元芳。 “是的,大人。我和公子查验过,即便武功再高的人,也确实不能出入锁着的库房而瞒过所有衙役。”元芳也予以证实。 “好!这第一点,足可以说明并没有外贼进入。其次,据衙役们的交代,那几日,除了平日正常出入调度银两之人外,再无人靠近过库房。这又说明第二点,即便是相识之人,没得到你的许可,也没有进入。是吧?” “是的。”王承祖点了点头。 “那根据以上两点,说明所有进过库房的人,都是经过你的许可之后的正常出入。换句话说,也就是那盗画之人应该就是在这些可以正常出入库房的人之中。是吧?” “应该如此。”王承祖附和道。 狄公继续说道:“那么,第三点,王大人,你还说过,库房的出入都有严格的检查制度,对于那些得到你的允许,可以进出库房之人,衙役们就算进入时的检查有所忽略,但出库房时是绝不会松懈的。而当时那几天,‘连张纸片都从未被带出来过’1,对不对?” “是啊。这也是让卑职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方。——借用阁老刚才的分析,这前两点与第三点之间,是互相矛盾的啊!”王承祖略感泄气地叹道。 “呵呵,王大人,并不矛盾。只不过,你少考虑了一个人……”狄公缓缓说道。 “哦?不知卑职忽略了谁?”王承祖急切地追问。 狄公盯着王承祖,一字一顿的说道:“就是你自己,——王承祖王大人。” 四周响起一片讶然之声…… “什么?!”王承祖怔住,半晌缓过神儿来,已是微有愠色,“阁老是说卑职自己拿了画后,欺骗玩弄于世人么?” “嗳,王大人少安毋躁。本阁只是据实推断,根据上面所说的三点,进入库房后带出画卷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可……可卑职拿出的是一幅假画!”王承祖力争道。 “呵呵……”狄公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忽然换了个话题:“虽然这《荡舟图》,在场诸位大都已经见过了,但本阁今天让大家赏鉴的,并不是它的内容,——而是画卷的边缘。” 话音刚落,不出所料地看到一人面色微变,狄公冷冷一笑,示意元芳把画卷拿到众人面前,继续说道:“整幅画卷四周的装裱边缘处都有着一圈湿痕,虽然极淡但却非常均匀。” 五人好奇地围了上去,片刻,惊叹声传了出来, “是啊!” “真的有!” “……” 王承祖急急躬身问道:“阁老,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公淡然一笑,“发现此事后,我设想了种种理由,却又觉得均不合理,一一推翻。2这确实是水迹,而这种淡而又均匀的水迹,只能是曾经有人非常小心慎重的用粗毛笔蘸水在画卷上轻润了一圈!” 王承祖不胜惊愕,“阁老,这又是为何?” “呵呵,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我不敢说。但对于纸绢等材料而言,将沸水浇于粗毛笔或排刷上,加以轻缓而均匀地轻润,大多数情况下是用来除去浆糊的粘性的。3”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 “浆糊?为什么要除去浆糊?……难道有人想把我的《荡舟图》从装裱的锦缎上拿下来不成?!”王承祖一阵紧张。 “王大人不要紧张。——若是要揭画,岂能仅润湿边缘处的浅浅一圈?” “那……那这是?” “呵呵,如果不是把《荡舟图》从装裱的下层托纸上拿下来,那可不可以是把什么东西从《荡舟图》上拿下来啊?”狄公笑吟吟地说道,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是话传到王承祖的耳朵里,却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半晌,他脸色青白,嘴唇微颤着问道:“阁老,您是说,有人把什么东西盖到《荡舟图》上,……又揭了下来?” 见狄公点头,王承祖更是颤抖得厉害了,“是……是把那张仕女图……附在《荡舟图》上,诱我亲自拿了出来,他……他再盗走,……揭下还原?” 狄公叹了口气,“恐怕就是如此了……,只有这一种假设,才能解释得通这些问题。” 王承祖跌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望着他,心生怜悯:是啊!半个月来,为了这幅《荡舟图》,天天茶饭不思,殚精竭虑四处寻找,结果最后发现竟是自己亲手拿出去的……,此情何以堪? 狄公摇摇头,接着说道:“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贼人先是利用职务之便,把仕女图带入库房,裱到《荡舟图》的表面,重新放好。待王县令将画拿出后,发现‘不是’《荡舟图》,大惊之下,不及细查,误以为《荡舟图》业已失踪。而在这众人慌乱寻找之时,贼人或者他的同伙趁机将画换掉。 然而此计若要成功,须有两个前提。 一是,裱画者必得是一个精于此道且能够经常进出库房之人。赵柏恰恰符合这一条件,他本身是个钱粮师爷,进出库房属他次数最多,也对库房里的东西最为熟悉;且据他的母亲和周围熟识之人说,赵柏酷爱画艺,不论是收藏、鉴赏,还是绘画、装裱。4所以进入库房裱画之人应是赵柏无疑。 至于这第二点……”狄公一顿。 众人已是听得痴了,见狄公停下,忙急急追问:“那二是什么?” “呵呵,二便是要大家赏鉴的第二幅画了。”狄公拿起书桌中间的卷轴,用手一抖,——那幅“替换”了《荡舟图》的仕女画展现在众人面前。 “父亲,这幅画……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景晖踌躇着小声提醒,“它就是那张附在《荡舟图》表面,迷惑了王县令的仕女图嘛!” “不是,”狄公轻笑着摇了摇头,“此画即彼画,而此画却亦非彼画。” 景晖愣住,“这……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其实很简单,这幅仕女图定然有着一模一样的两张。一张附在《荡舟图》表面,揭下后定是已被毁去;另一张才是它。”狄公晃了晃手中的画卷。 第二十四章三画释疑(下) “那为什么说它也是盗画成功的关键呢?”景晖不解地问。 “并不是什么画都能起到覆盖作用的,”狄公微笑着解释道:“仕女图本身就重视润彩,颜色浓丽。况且画画之人又故意加重色泽,而只有这样才能够完全遮挡住下面原画的线条,并且可以依靠重彩来转移观画者的注意力。——可见赵柏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啊!只是这却并非我所说到的最关键的地方。” 狄公扫视了一眼周围,见原本凝神苦思的众人都诧异地望向自己,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在《荡舟图》的表面另附一图,且不可损伤原画,就算是对赵柏这等精于裱画之人而言,必定也是极难,何况是在库房这种只能一切从简的环境中,——所以定然经不起细查。只不过观画者乍见之下,惊慌失措,心神大乱,不会怀疑到这一点而细加查看罢了。然而却是瞒得了一时,绝瞒不了一世。” 狄公一顿,转向王承祖,问道:“不知王大人,初见《荡舟图》被换时,是如何反应?” 王承祖思索片刻,答道:“卑职记得当时一打开卷轴,发现手中并非《荡舟图》,如五雷轰顶般,只道《荡舟图》已经被盗,迅速前去库房查看放画之处了。……” 王承祖一阵羞赧。 “王大人不必羞愧,如此做为,乃是一般人的直接反应。——比如,你在荷包中掏银子,结果掏出一看,是一块石头!人们的第一反应必是赶紧查看荷包或是放荷包的地方:银子哪里去了?——而不会是先去看看那块石头是方是圆。” 见王承祖的脸色渐渐好转,狄公继续说道:“但是,注意,这只是人们的第一反应。当查找之后,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这个贼人留下的‘第一证物’是必定会被仔细查看的。” “是,一切均如大人所说,卑职马上召集人手搜查寻找后,确实回书房来细看过这幅画查察线索,但并没有什么收获……” 狄公点点头,“那就是说,在你回来二次看画之前,《荡舟图》已被换掉。” 王承祖一惊,没有接言,回过头去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丫鬟。 “王大人,从你第一次打开卷轴,到二次看画之间,书房中都有何人?” 王承祖又回头望了一眼,神色瞬息万变,半晌,才慢慢禀道:“只有焚香的……贱内柳氏和丫鬟绿菊……”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盯向二人。 只听见绿菊惊恐地带着哭腔喊着:“老爷,不是我,真的不是奴婢!……” 而大夫人凝望着王承祖,只幽幽说了一句:“老爷,您怀疑妾身么?” “这……”王承祖手足无措地望向狄公,“阁老,到底怎么回事?求阁老明言。”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昨日,本阁曾问过绿菊当日情景……” —— “绿菊,你把本月初一你家老爷赏画时,发现《荡舟图》已被调换的情形,详详细细地对本阁说一遍。” “是。”绿菊回想着当日情景,说道:“当时,奴婢正陪着大夫人试香——本来这事是轮不到奴婢的,只不过这段时间大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才叫上奴婢帮忙……” “大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是以前就这样,还是最近刚刚染病?”狄公问道。 “以前就犯过,大夫嘱过要静养;但这次特别厉害,更是烦人打扰,——连奴婢都挨了好几次骂……”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绿菊猛得住口。 狄公一笑,“你接着说罢。” 第11节 “是。当时,老爷一发现我们家的宝画儿被贼人换了,又急又气,就连忙去库房查看,奴婢便陪着大夫人在书房等候。 挺长时间也没消息,奴婢和大夫人都是等得心慌意乱,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夫人派奴婢上前面打探打探,看看画儿找着了没有。” “噢?你去了多长时间?”狄公追问。 “很快,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吧1。奴婢怕大夫人等得着急,到前面一瞧,见画并没有下落,就紧着赶回去了。”绿菊想了想答道。 “哦……”,狄公微微点头,又问“那然后呢?” “回禀了夫人以后,我们又在书房等了一会儿,夫人身体原就不太好,现在受了这一惊吓,更是坚持不住,就早早回去了。奴婢想跟着服侍,但夫人不让,叫奴婢在书房等着,如果有什么消息赶紧回去禀报。” 狄公皱了皱眉,说道:“这么说,那段时间,只有你一人在书房喽?” “是。” “接下来呢?” “接下来?”绿菊有些迷惑不解,“奴婢见到老爷回来就返回内院了啊……” ………… “夫人,绿菊所言可是实情?” “是。”大夫人轻抿了一下嘴唇,施礼应道。 “那根据本阁刚才所言,夫人是否同意,只有你和绿菊有机会更换画卷?”狄公静静地问道。 大夫人低下头,不发一言。而绿菊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在地,哭喊道:“阁老,奴婢没有……” 狄公示意黄杏把绿菊搀扶起来,也不待柳氏回答,继续说道:“本来我也不能断定到底是谁,但关键时刻,——赵柏告诉了本阁!” “啊?!赵……赵柏?!他……他不是已经死了么?”随着众女眷的几声尖叫,大夫人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向后退了一步。 “呵呵,夫人做过什么事情吗?怕什么呢?”狄公仍是笑着,但眼神凌厉了起来。 “没……没有,妾身只是自幼畏惧鬼神而已。”自知失态,大夫人更是慌张。 “呵呵,这怪本阁没交代清楚了。本阁不过是说,是赵柏留下的一幅画,告诉我的。——就是它,本阁准备请大家赏鉴的第三幅画……”狄公拿起书桌上最右端的方形小木匣,缓缓展开……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画上,然而又先后不解的转向狄公。——普普通通的画,没有水迹,颜色也很正常啊! 狄公淡淡一笑,指着旁边的题诗念道:“‘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是《西洲曲》里的句子,对吧?” 王承祖疑惑地点点头。 狄公这次,仿佛真的打算评画,接着说道:“应该说,这幅画画得确实不错。画面与诗句若合符节,一一对应。——只有一个地方,它的存在似乎是个错误,影响了诗画的配合。”2 见众人迷茫地望向自己,狄公笑着看向大夫人,“夫人可曾看出是哪个地方了吗?” 大夫人身子仿佛是在微微颤抖,没有开口。 “夫人看,这是什么?”见她并不答话,狄公索性点明,指向搭在石头上的一抹绿色,追问道。 大夫人终于抬起头,脸色煞白。王承祖等堂下几人,不禁面面相觑,那不就是一枝柳条吗?画得挺象的啊! “大夫人不认得?” “是……是柳枝。”声音却带着几分犹豫。 “可这明明应是乌桕树,况且通篇《西洲曲》无一‘柳’字,这柳枝从何而来?” “这……,妾身……怎会知道?……做画的人画错了吧?” “噢?是吗?本阁倒是觉得这柳枝乃是特意画上去的。”狄公冷冷地说道。 “阁老此话怎讲?”王承祖忍不住插嘴询问。 “王大人可还记得《西洲曲》的第一句是什么?”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啊!”王承祖仍是摸不着头脑。 “诗中‘忆’的是‘梅’,所以‘折’了一枝‘梅’寄去。那么若折的是一枝‘柳’,说明了什么呢?”狄公虽是在和王承祖说着话,但鹰隼一般的双眼,却紧紧盯着大夫人——柳氏。3 ——此时的柳氏反而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倒是王承祖一瞬间,表情数变…… “舒语……,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妻子,眼睛里含着几分疑惑,几分愤怒,几分哀伤,还隐隐藏着几分期盼…… “阁老想凭着画上的一枝柳条来定妾身的罪么?”柳舒语说得平静无波。 “夫人需要人证?要本阁发下文书,寻出于上月忽然离职的令公子的教书先生——温明远吗?” 第二十五章真相大白 “阁老想凭着画上的一枝柳条来定妾身的罪么?”柳舒语说得平静无波。 “夫人需要人证?要本阁发下文书,寻出于上月忽然离职的令公子的教书先生——温明远吗?”狄公的声调里似乎仍有着笑意,但众人却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寒了几分。 柳舒语更是脸色陡然巨变,嘴唇微颤着,“阁老……怎知……?” 见此情景,王承祖颓然退了几步,眼角正好瞥见正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己和柳氏的阮秀儿她们。心中一阵犹豫,终返身向着狄公跪倒,哀求道:“阁老……,卑职已知阁老所疑……,伏请阁老让不相干之人暂且退下吧!” 狄公心下了然,知他是不愿此事传扬出去,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阮秀儿,你带着绿菊、黄杏先下去吧!——此事不得再对外人提起。” 阮秀儿等人躬身应是,一脸疑惑的退了下去,却也如蒙大赦。 一时屋内恢复了最初的静寂。 柳舒语幽幽看了丈夫一眼,原本冷漠决然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点感激。 “本阁料到,大夫人不会象其他女子一般,仅凭着几句话就伏首承认,——故而昨日连夜让李将军前往县衙,找王大人辨识笔迹。大夫人果然精明谨细,家学渊源,前两句题诗应是你书写的吧?简直是钟繇小楷1的翻版,规矩标准,连王大人都认不出丝毫平日痕迹。可惜百密一疏,另一人在后面又续了两句!——正是这两句,揭开了困扰我的最后一道关卡——夫人仔细看看,本阁猜得不错吧?”说着,狄公把一册书掷到柳氏面前,——正是今晨王承祖送来的那本。 柳氏颤巍巍地伸出手,拾起书本,却是儿子安麟受课时用的一册《论语》。翻开扉页,迎面赫然几个龙飞凤舞的题字:“知其意笃其行”,“知”、“意”,熟悉的字体在柳舒语的眼前不停地晃着,让人眩晕…… “大夫人是个聪明人,该不会非等到本阁找来温明远,当面对质,弄得面皮撕破,人尽皆知,才肯说出实情吧?”狄公一直在冷眼关注着柳舒语的一举一动,他慢斯条理的话语,就象是一把无形的大锤,一下一下地敲了过去…… ……书册无力地从柳氏的手中滑了下来,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幅画,原是妾身心中悲苦时所作,呵呵,”柳舒语苦笑几声,喃喃说着:“‘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连妾身也不知自己等的到底是什么……但明远见了,却添上了这枝柳条,又续上了这后两句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可偏偏是这两句诗,……妾身为防万一,已仔细检查过整个西跨院,并未留下半点遗痕。千算万算,最后竟露在麟儿的书上……真是天要亡我么……” 她摇摇头,又神色温柔地看向那幅画,“可是,就算如此,妾身在看到柳条和那两句诗时的感动也足以压过心中的恐惧。”柳舒语慢慢转过脸来,幽怨地盯着王承祖,“老爷还记得么?当年我们就曾是这样书画相和,执手共欢?……呵呵,是妾身妄想了,——老爷怎会记得?自两年前,阮秀儿进了门,您就已经开始渐渐淡忘了,时至今日,可还会记得妾身姓甚名谁?” 王承祖脸色数变,嘴唇翕动几下,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了这个原因,你便盗了《荡舟图》来陷害秀儿?” “嗳,王大人,这倒不是。大夫人盗《荡舟图》的目的,不会是为了来陷害二夫人的。”狄公缓缓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柳舒语,接过话题,对王承祖解释道:“以大夫人的心智,若想去陷害身边的一个小妾,定能想出太多不费吹灰之力的办法。岂会挑这么一个危险的,弄不好会玩火自焚的途径?” “那……《荡舟图》最后是被谁放到秀儿门口的?”王承祖迟疑地问。 柳舒语低了一下头,但俄而抬起,却看向狄公,“是我放的,是我临时决定的举措。本来我并未打算如此——但当妾身知道狄阁老您竟突然来到此处,并且已经介入到这个案子中时,便明白要大事不妙了……,手中的《荡舟图》,随时会给我惹祸上身,变得烫手起来。而这时再去转移,显然已是来不及了,不得以,我这才转嫁到阮秀儿头上……府中只有她见过《荡舟图》,知道此画的价值,妾身料定她必会藏匿起来,并且人生地不熟,不可能马上处理掉它……” “大夫人果然心思细密,”狄公点了点头,“本阁猜想,你之所以犯险盗取《荡舟图》,是不是因为那赵柏偶然发现了你和温明远的关系,以此相挟?” “妾身真是佩服,”便是柳舒语这般境地,也不禁轻叹,“似乎什么也瞒不了阁老。确是如此,妾身本意并未想过去陷害阮秀儿,——若是夫君的心思变了,我就算是撵走了一个阮秀儿,还会来第二个、第三个……况阮秀儿一向还算规矩,撵她何益?再者,我柳舒语也还不屑于此。”柳氏的脸上隐隐添了一份傲然,接着说道: “此事起因确实是赵柏,赵柏酷爱书画,他常常到西跨院去,与明远在一起讨论鉴赏,本来也算的上是一对志趣相投的好友。直到一个多月前的一天,由于明远保存不慎,赵柏偶尔拣到了一张我与明远应和约见的诗稿,他便起了疑,开始暗暗观察。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终于落入彀中……几天后,明远突然告诉我——那张我们共画的《西洲曲》不见了!正当我们焦急地聚在一起商量时,赵柏闯了进来……。他拿着那张诗稿要挟我,说要把我与明远的关系告知老爷,除非……除非我肯答应,助他取得《荡舟图》!” “此事如果败露,不止我和明远要身败名裂,甚至整个王氏与柳氏家族也会为此抬不起头……”柳舒语浮现出愤恨的神色,继续说道:“妾身只得答应了他。随后一边与他计划盗画的方法细节,一边让明远寻了个理由,赶紧离开了昌阳。待明远走后,盗画一事,也已经准备妥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更何况诗稿也一直在赵柏手中…… 接下来的事情,阁老已经推断出来了,确实分毫不差。”柳舒语闭上了眼睛,长呼出一口气。 站在一侧的景晖不禁钦佩地望向父亲,另一侧的元芳皱起剑眉,若有所思,不解地问道:“既是如此,你们将画与诗稿私下交换也就是了,既未暴露,赵柏为何还要在《荡舟图》被盗后的第二天,逃离县衙,前去山中小屋?你又为何非要杀害于他?” “是妾身逼他走的。”柳舒语静静地说道:“妾身当时想若赵柏还在老爷身边,万一拿到画也不走,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便以画相胁,逼他先行去山中小屋等候,——这样他就背上了盗画的嫌疑,岂敢再去见老爷,就算见了面,老爷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了。” “但如此既没了威胁,就更不需要害他性命了啊?” 柳舒语顿了一顿,怅然苦笑,“没有得到过的时候,不会知道失去是怎么回事。在我拿到《荡舟图》之前,我并没想过要杀他。但在我按照赵柏教的方法,把仕女画揭下,缓缓看到《荡舟图》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渐渐改变了主意。 这是一幅千金难求的珍品,将来它就是我的麟儿的东西,我怎么可以就这样乖乖地把它送给别人?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它留下…… 从初一得画到初九下手,我苦苦琢磨了数天,考虑了每一个细节,一切也均按照我预料的情景一步一步地实现着—— 府里的丫鬟仆役果然以为我旧疾复发,几次训斥后,没人敢进入我的房间打扰; 赵柏见到朝思暮想的《荡舟图》,果然欣喜若狂,把诗稿交还后毫无防备地喝下了那碗我特意备下的酒; 老爷查看了小屋现场,果然认为是有人杀人盗画,远遁他方; 甚至连《荡舟图》也都如我所愿地从阮秀儿那里回到了王家,回到了麟儿手中…… 我本以为这个计划已是滴水不漏,可以安然渡过了……但没有想到,整个事件出现了惟一的一个,却也颠覆了一切的一个意外:—— 狄阁老,您竟来了昌阳……”第二十六章善恶一线 “您竟来了昌阳……”柳舒语黯然嘘叹,但又心生出一丝不甘,夹杂着几分怀疑,企盼地望向狄公,“阁老,您能不能告诉妾身,您是如何发现此案有疑?妾身究竟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了狄公身上,而狄公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轻抚着《荡舟图》,低头沉默不语…… 半晌,狄公终于抬起头来,向着李元芳微微颔首。 元芳会意,上前一步,沉声说道:“我来告诉你吧,大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有所怀疑了。本月初十那天,他老人家仅根据我们对赵柏死时姿势的描述,就觉察出此案另有隐情。于是,才有了第一次的前访县衙……” …… 半个时辰后。 “原来如此……,竟是几枝桃花!呵呵,我苦心谋划,最后竟坏在一只风筝,几片花瓣上……”柳舒语面色潮红,神色迷离,后退了几步,摇头自语,也不知是哭是笑…… “舒语,舒语!”王承祖紧张地看向柳氏,只觉心口一阵绞痛,猛然返身面朝狄公跪倒,“阁老!《荡舟图》一案全由卑职引起,求您网开一面,饶了舒语吧!” 狄公望了王承祖一眼,长叹一声,“王大人,晚了!就算《荡舟图》的失踪不查,那赵柏呢?你要如何面对他的垂垂老母?” 王承祖如遇雷击,瘫坐在地…… 狄公摇了摇头,转向柳舒语,厉声正喝:“王柳氏,你错了!就算莲儿不去放风筝,没有这几枝桃花,也定会有其它地方的破绽。大道严严,没有人能够完全地掩盖住所犯的罪行!我也不相信,这些天你会坦然心安!午夜梦回,难道你就不曾想起过赵柏的遗容? 善恶都在人的一思量间:一念为之善,一念为之恶。你是如此,赵柏是如此,甚至王县令、阮秀儿、狄平……皆是如此。 ……一招不慎,步步皆错!” 满堂静寂,人人自思,只有屋外的阳光穿过镂空的窗格无忧无虑地跑进房中,耀出一滴晶莹,缓缓滑过柳舒语的脸颊,轻轻坠落…… 尾声 太阳暖暖地挂在空中,天地间的万物似乎都悠然自在地闲适着。连原本枝头婉转的鸟儿也停止了歌唱,懒懒地躲在叶下,偷眼瞧着山脚一对纷飞往来的身影: 一道白衣,剑花繁复,斑斓眩目; 一袭红衫,举刀简练,疾速准确。 翻转腾挪间,刀光剑影纠缠在一起,白衣和红衫交错飞舞,只觉得眼花缭乱,让人目不暇接…… 突然“铮”的一声铿锵清响,白衣踉跄着退后几步,红衫几乎同时飞身上前扶住。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一同归剑入鞘。 白衣英俊倜傥,佩服地笑道:“李将军果然武艺超群!”却乃是狄仁杰的少子狄景晖。 红衫丰姿洒落,一瞬间面色微红,有些腼腆地笑着拱手,“三公子,承让了!”这正是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 景晖闻言,眉头微蹙,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李将军,我……我比你虚长两岁,……若不在意,可否允我直呼你一声‘元芳’,你就叫我‘景晖’好了。如何?” 第12节 李元芳心头一热,回想起这几天的相处,——挑衅的初见,郊外的比武,县衙的共事;驿馆的起争执,遇诘的互帮助,饭店的同默契……似乎就在昨日,又仿佛已相隔经年…… “怎么了?你不愿意?”景晖疑惑地望着低着头神情恍惚的元芳,打断了他的回忆。 元芳抬起头来,一张笑靥明亮清朗,“求之不得,景晖兄!” “哈哈,元芳!” 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呵呵,我就猜你俩在这儿!” 元芳和景晖一回头,只见狄公正笑嘻嘻地下了马,立在身后,“上一次的比试被案子中断,现在闲下来了,是在继续吧?怎么,景晖可输得心服口服?” “是!”景晖笑着应道。 元芳有些不好意思,忙问道:“大人,是在找我们吗?” “是啊!”狄公点点头,欣慰地看着二人,“把你们的马牵过来,我们边走边说吧!” “是,父亲。回驿馆么?”景晖上了马,随口问道。 “呵呵,你们猜猜看?”狄公笑着,又卖了个关子。 元芳灵机一动,故意严肃郑重地看向狄公,“大人,和您打赌,卑职从未赢过。这次,卑职想再试试。” “哦?李大将军有如此雅兴?好!我老头子定当奉陪!”狄公也不由地兴致大增。 “但谁都知道您睿智过人,举世无双,您得饶我和景晖兄一起同赌。”元芳补了一句。 “好!就饶你们两个同赌!”狄公在听到“景晖兄”三个字眼时,眼中一亮,不禁心情大佳,随口应下。 “一言为定!”元芳大喜,然后朝景晖使了个眼色,率先说道:“大人,我赌您是要回昌阳驿馆!” 景晖一怔,但马上会意一笑,也故意板起脸,严肃地说道:“我赌您不回驿馆。” “噢?你们两个……,敢骗我一个老人家!”狄公这才明白上当了。 “怎么样?大人,您究竟去哪儿啊?哈哈……”元芳和景晖得意地笑了。 “呵呵,”狄公狡黠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去驿馆……” “那元芳赢了!”景晖兴奋地喊道。 “是啊,大人,那卑职赢了!”元芳更是自得。 “且慢……,我们要去的是下一个县城,——掖县驿馆!反正此间事情已了,呵呵……”狄公笑着,双腿一夹马腹,当头向前驰去。 “这……”元芳和景晖愣愣地看着渐远的背影,又扭头看看对方…… 半晌,二人哈哈大笑,同时拍马追去…… 青山依旧,碧草更盛。远处,三抹身影已伴着笑声聚在了一起,渐渐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