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眷(小仵作vs大老爷)》 第一节 玄朝,元和二十年,秋。 银月宛眉,点星若灯。月影婆娑间,将安州镀上了一片清明之色。 清风微拂,透过一方虚掩的窗栏,隐约能够听到,躺于床榻上熟睡之人口中的呓语。 “俗世有情,情浪滔天,纵天也倦。是天眷?还是天倦?我在等,每日,每月,每年。一等……再等……等你的答案。” 凭窗一声轻叹,在听到他的呓语后,缓缓落下。 房里的人,轻轻翻过身去,浅吟声与叹息声,亦在此刻,同时消散无踪。 …… 男人的手,颤巍巍的伸出去,解开了女人的衣衫。手指尚未触碰到女人肌肤,他的呼吸,已然急促! 女人的贝齿,紧咬下唇,想用这点痛,来唤醒自己散乱的意识。 只可惜,痛感带给她的,仅剩迷离的目光。 看到她的反应,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的不忍与抗拒。在此之后,房间的烛火,被人熄灭,继而响起了两道粗重的呼吸声。 更,响过三下。 宁静的夜,瞬间被一人的惨叫声撕裂! “死……死人了!张寡妇死了!!” …… 安州西城外,一条小溪缓缓流淌。晌午时分,居住在附近的人家,多半会在这里洗衣服。 此刻围聚在这里的人,比着平时,更要多出数倍。 蜂拥围观的人,被手执水火棍的衙役拦在一边。饶是如此,仍有好事的人踮起脚尖伸头去望,在他们面前的溪水边上,躺着一个未着寸缕的女人,死人。 逝者张寡妇,生前靠给县衙的衙差洗衣做饭为生计,在糊口的同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何仵作。” 唤出的声音很轻,但却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何老五立时转过身来赔笑道:“岑大人,不知您有何吩咐?” 对仵作所回不以“卑职”反以“小人”,身为安州知县的岑墨并未在意,淡淡的目光停留在抛尸处短瞬,移至天际浮云。 “死因。” 死因?这死因嘛……仵作呆愣片刻,望着眼前站着的县衙大老爷,心底一阵慌乱。 自打来此地看到死者姓甚名谁,再加上眼前这人的死状,他是根本连上前去细看都没有,如何得知其死因? 何老五偷眼去瞄了瞄岑墨,捕捉到后者丹凤目中意义不明的笑意,他小腿一颤!脑瓜里,却立时反应过来! 眼珠转了转,何老五四下观望一周,吼道:“阿四!你死哪儿去了?岑大人问死因呐?!” 说话间,他走到人群某处将一名男子抓着衣襟揪了出来。因心中连怕带气,其所用力道甚重!该男子被揪出后,身形不稳,栽倒在满是细小砂石的地上,裸-露在外的胳膊以及掌心,立时有了擦出的血痕和淤泥。 身着便服的岑墨皱起眉头,目光随着那名为阿四的男子,缓缓移动。 其人身着的青衫打有补丁,发高束,发尾散落在肩,面白净,眸如星,唇似血。 在岑墨观察他的同时,阿四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浮灰,对于何老五对他所做之事,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表情,走到溪边充耳不闻那些催促声,细细的清洗着手上的淤泥与血迹。 心怕大人着急,何老五再次吼道:“阿四!你磨蹭什么呐?!” 没有回头,很仔细的将自己的双手洗净后,阿四站起身来,淡声道:“我手脏,这样对死者,不敬。” 清幽而简短的话语道出,不再理会身后人的辱骂,阿四行步上前,面对眼前雪白不带任何遮挡的女尸,他的眼中,仅有虔诚。 逝者四肢下方砂石虽杂乱,却与地坪几乎相齐,并无死前挣扎的痕迹。 利落的将发尾挽起成髻,阿四俯身下去进一步查看尸身。 逝者脚掌向两边自然旁开,眼眸微闭,似是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若不是观其五指成爪已然僵硬,加之其脖颈上的那几点刺目指印,她整个人看起来,似是在沉睡。 跟上来的何老五望着那一具已然没了生息的白肉,吞了吞口水,其喉头滚动的声音,令阿四与一同走来的岑墨,眉头同皱。 “何仵作。” “在在在,小人在!岑大人,您有何吩咐?” 看着点头哈腰的献媚人,岑墨眼眉浮出一笑,对上此不明意义的笑容,何老五脸上的笑容,立时冷僵! “探查死者的死因,这工作……” 短暂的停顿,岑墨后面的意思,呼之欲出。没有将话说完,只是念在他已然年逾五十,留了份面子。 “小人……小人……” “人,不是在这里死的。” 阿四站起身来,像是在为何老五解围般的道罢,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一间瓦房,那里是张寡妇的家。 “怎么说?” 看到岑墨的注意力立时被阿四转移,何老五暗暗松了口气。 道出一问,岑墨在等着阿四的回复,惯有的一丝感知,他在来到溪边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 “这里,太安静了。” 猛地抬起头!岑墨有一瞬的失神。这个叫阿四的人,和他心中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不自觉看向阿四,刚好捕捉到他溢出唇边的一丝笑容。 “为何有此一说?” 接着的问话脱口而出后,岑墨所得到的答案,只是阿四愈发深的笑容。 “岑大人,原因,您自己知道。” “大胆!!!” “何仵作。” “……” “你叫阿四?” 脚步向前走去,阿四的话淡淡传来,“知道还问?” 两次被拒,岑墨笑了笑毫不在意。招过衙差,跟在他的身后,往那间瓦房走去。 进到房里,发现阿四正趴在床边在看着什么,岑墨弯下腰好奇凑上前,问道:“你看什么呢?” “这里好吵。” “吵?” “这里,发生了很多事。”低头沉思片刻,阿四走到房门外,刚好撞上迎面奔进来的捕头,李云浩。 身形削瘦的阿四立时被撞得向后栽去,岑墨上前扶了他一把,却在接触到他身子的短暂一瞬,立时被他推开! 在那一瞬,从阿四的眼瞳中,岑墨读出了一丝异样。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阿四被人揪着脖领不生气,弄伤了胳膊和手,他也不生气,自己不过扶了他一把,为何他会流露出如此深的恨意? “大人,那名报案的樵夫清醒过来了,能够问话了,可要属下将他带到这里来?” 听到李云浩的话,岑墨点了点头,“将他带过来,另外,外面的人,能散的就都散了。张寡妇到底在县衙帮了这么多年的忙了,她没有亲人,这身后事……”从怀中掏出一锭足有二两重的银两递给李云浩,岑墨接着道:“不要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接过银两,李云浩回道:“大人,办白事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云浩。”沉吟片刻,岑墨轻声一叹,“她死得有些不光彩,这白事,必须风光。这样,才能够堵住悠悠众口。毕竟,人言可畏。” 深知他的脾气秉性,李云浩微微一笑复命道:“属下明白。”而后双手一抱拳,将佩刀扣在手中,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李云浩眼角扫过站在一旁的阿四,眸子里带着的冷光,一闪即逝。 显然,刚才他也捕捉到了阿四对岑墨的不识好歹。 对上李允浩的目光,阿四转首一旁,不予理会。 “该死的!”心底暗骂一句,李云浩便不再停留,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以前为何不曾见过你?” 四下查看着这间瓦房,耳畔传来岑墨的问话,阿四没有抬头,声线清冷,“以前也不曾见过岑大人亲临,大人既不亲临,自然便见不到我。” 回答岑墨的称谓,阿四所用的是“我”,不是仵作自称的“小人”,也不是李云浩所说的“属下”,饶是岑墨修养再好,也不免有了些许的怒意。 “你究竟是以何等身份,滞留在县衙?并且看你的动作,多半已不是第一次接触到死者了,你……究竟是何人?!” 何老五听到岑墨的声线陡然间拔高,语气中的威慑翻然而出,就知道一定是那个被他捡来的兔崽子又惹事了,赶忙跑进屋解释道:“岑大人,这阿四是小人在几年前捡来的。当时见他可怜,躺在虎跃山涧就快饿死,小人有些不忍,这才将他捡了回来,给他口饭吃。后来,见他还有点用,就收在身边,没事儿帮小人跑跑腿儿,捶捶背什么的。” 捡来的?快饿死? 略一思忖,岑墨挥了挥手,何老五知趣的站在一边,心里的感觉七上八下。 自己的话没有说错,当时是将他捡了回来,问他姓甚名谁的时候,他说姓“司”,这阿司哪有阿四叫得顺嘴呐?后来在义庄见到他对着死者东翻翻西弄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对尸体又……鬼知道这些死了的人身上有没有病!正好有个替手的,不用白不用!这饭,总不能白给他吃吧?! …… 身旁的两个人,一个坐,一个站,两人心中各自怀着不同想法。 忙里忙外的阿四,顾不上这些身外事,他的眼中,只有这间瓦房以及刚才在溪边见到的一切。 “五叔,可以记录了。” 何老五掏出堂案记册,“说吧。” “死因,颈骨碎裂,死时,正在与人行-房。” “原来还是奸-杀啊!” “不是奸-杀。” “不是?” 阿四转过身来,斩钉截铁道:“不是。她的下-身没有过多的破损,过于强硬的动作,会在那里留下撕扯过的伤痕,她没有。但,下-身所保持的状态为敞口未收,造成这个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在与人行-房的时候,被人掐断了脖子,然后那人才将阳-物抽出。” 听着他对案情的说辞,岑墨的疑惑更浓。 这人口里所描述的过程,怎么就像他当时身临其境一般?还有,他所掌握的这些技能,都是从何老五身上学来的吗? 进了里屋,阿四站在床边,静静的思索。 这时那名李云浩说的樵夫也被带了过来,他好像很抗拒这间瓦房,一路上不停的挣扎,似是这瓦房中有着什么,是令他极其惧怕的。 李云浩年方二十有八,办案多年,期间抓过不少-奸-淫-掳-掠,为非作歹的人。对犯人,他自然有一种感知,可是手里提着的这个人,他面上的表情,却又不像。 正思忖间,他将樵夫往一旁的椅上一按,喝道:“将你那时所见的事,详细报来!” 樵夫人坐在椅上,听他这么一声断喝,立时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更是不停的颤抖。 在里屋听到声音出来的阿四见状,随即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手……小人的手……小人的手没……没事。” 这饱含着异样情绪的话一出,不单岑墨,阿四与李云浩听出来了猫腻,连何仵作都有些微微皱眉。 凑近看了看他的手,阿四贴上樵夫的耳畔,用极冷的声线,轻声问了句令在场所有人动容的话! “还记得……张寡妇死前看着你的眼神吗?” “小人……小人……我……我不是故意杀她的!我不是故意杀她的!!!” 樵夫的眼中遍布惊恐,一把掐住阿四的脖颈,瞬间传来的窒息感,令阿四的脸色骤然一白! 李云浩探手过来想要将他的双手掰开,却不知这樵夫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非但掰不开,他掐着阿四脖颈的手,反而越收越紧! 脑海中的意识,有些模糊,呼吸跟着开始微弱,接下来在他的眼前,仅剩血红一片。 房内几人皆被眼前一幕将注意力分离,谁也没有留意到,阿四脑后那些散开的发,无风微扬。 …… 第二节 “醒醒,你醒醒。” 岑墨轻轻拍着阿四的脸颊,看到他缓缓睁开眼眸,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立时被阿四猛地坐起身子推到一边!因一时不察,岑墨被直接推得一同跌坐在他的身边。 这人,怎会如此抗拒别人与他身子上的触碰? “啪!” 一道清亮声响过后,本来稍稍清醒的人,再次因这个力道极猛的耳光,失去了意识。 看到阿四脸颊现出淤红,唇边亦有鲜血溢出,岑墨忍不住怒喝道:“云浩!你下手未免太重!” 大人极少如此动怒,李云浩被他吼得微微一愣,随即带着仍旧未散的怒意轻喝道:“大人,这人太不识好歹!您两次好心救他,他倒好,非但不感激,反而对您一再冒犯,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真是不知道天到底有多高!!” 摆了摆手,岑墨扶着一旁的桌角站起身来,期间拒绝了李云浩伸过来的手。后者脸色一红,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把这位好脾气的大人给惹火了! 说起对岑墨这个人的看法,李云浩心里的唯一感觉就是,这个人,没有架子,不像以前见过的那些达官贵人一般,拿他和他的属下当牛使,当猴耍!光看他对自己的称呼,如此亲昵,像知交好友一般的称呼。 从岑墨坐堂到现在的两载光景,两人在私下里,因李云浩长岑墨四岁,所以当初岑墨对李云浩的称呼,曾为“李兄”。 这个称呼,李云浩不敢领受。 两人一推二就下,他只得服从大人,任由他称呼自己为“云浩”,两人间的关系一向良好,没想到今天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何仵作。” “岑大人,您有何吩咐?” “将他……”岑墨思忖片刻,看了看李云浩,“云浩,你将他先带到我的轿子里去。待会儿路过医馆时,着那里的曹郎中给他瞧瞧,莫要留下什么隐疾才好。” “什么?!!!” 瞪了一眼和自己异口同声的仵作,接着说道:“大人,您将轿子给了他,那您自己呐?” 岑墨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腥。 就在方才,李云浩情急之下拔出佩刀,本想着吓吓那名樵夫,哪知那名樵夫在寒光乍现的一瞬,竟鬼使神差般的突然放开了手中的阿四,扑到了李云浩手中的刀刃上,立时肠穿肚烂,当场便断了气! 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人,难道真如阿四所说,是凶手?知道事情败落后,只图饮刀一快? “咳咳……” 地上的人,轻咳几声,再次睁开了眼眸,手上的感觉,滑腻一片。 将手伸到眼前,触目所及的,仍与那刻一般,一片刺红。 这刺红,瞬间令阿四恢复了意识!猛地站起身来,用衣袖抹去唇边的血迹,泛着寒意的双眸直视着李云浩,喝道:“你为何杀他?!” 两次被人怒声以待,加之眼前的人,正是罪魁祸首! 李云浩的怒火,立刻烧了上来,同样不客气道:“我没杀他,是他自己在看到我将佩刀抽出来后扑上来的。再说了,要不是老子,你小子今儿就挺尸了!!!他这么做,是想图个痛快!!” 急咳几声,阿四扶着桌角,定了定脑海中的混沌,轻缓道:“图什么痛快?人又不是他杀的。” 走到门口的岑墨转过身来,与李云浩和仵作一同望着他,异口同声问道:“你说什么?!” 带着愧疚的眼神,阿四俯身下去,合上了樵夫没有闭上的双眼,缓声道:“试着想想,如果是你们杀了人,会不跑吗?会大声喊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杀了人?此其一。其二,你们会用一种痛到极致的眼光,去为被你们杀死的人默哀吗?其三,你们杀完人后,站在满是围观者的凶案现场,会不紧张吗?会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吗?会吗?” 李云浩被阿四一口一个“被你们杀死的人”给气得脸色铁青!岑墨也是在心里一阵懊恼与自责,阿四所说的情况,他在那时刚见到樵夫第一眼时,有过同样的感觉。可是经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后,被他给忽略了。 “咳咳……” 一口气说完心里的想法,阿四显得有些疲累。 或许是因为刚才被樵夫掐住了脖颈,后又被李云浩一掌裹昏所致,他的脸色,已不似晨间时所见的白皙,而是苍白中隐隐泛青,薄唇也有些干裂。 岑墨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李云浩的肩头,对他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两年来的默契,他已然明白,岑墨是要他将现场收拾完毕后,私下里好好查问查问关于阿四的身世问题。 对于这个人,李云浩已然见过数次。 自他出现在何老五身边,每每有命案发生,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以前,他不曾留意过阿四,只是因为看在何老五年事已高,处理现场多有不便,有这么个帮手,也是好事, 安州极少发生命案,一年当中,不过两三场,有些还是因为意外所致。他不跟着的时候,大多都是待在县衙后堂的柴房,也就是他自己的房间。要么就是给何老五洗衣做饭,加之其很少与其他人说话,久而久之,李云浩便不去想关于阿四的问题。 曾经听何老五说过,阿四是他捡来的,那时李云浩还说过他老来独居,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伺候,多半是得天的眷顾。 从未想到,他在与大人初初见面后,便搞出如此多的花样! 李云浩仔细观察着阿四,其身形挺拔,手脚皆长,面目白净,眼眸清澈,正因如此,他才会将其忽略。曾经觉得这样的人,不会是个坏人。 为何今日从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与平日里不大一样的东西? 有这种疑惑的人,不单单只有李云浩。 何老五的心里同样有想法,不过却与李云浩的怀疑与猜测不同。 他只是担心,这混小子可千万别把这大老爷给惹急了!否则,将他赶出县衙是小,若是牵连到自己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 念头到了这里,何老五是又急又怒,自己当初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了,怎么会收留这么个白眼儿狼的?!! 岑墨站在那里,只是静静的看着阿四,看着他望着地上的尸体出神。他是在内疚吗?因为他方才道的那句话? 身边的人,兀自带着各自的想法。 而阿四,只是站在尸体旁边,心中除了悔恨,还有疑问。 一条人命,就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转瞬间,这条鲜活的人命,便这么没了。是什么?令这名樵夫想到了死? 耳廓上,瞬间传来一阵剧痛。阿四的面色未变,这种感觉,在这几年中,他已然习惯了。如同身边这人对自己的喝骂一般,什么都习惯了。 “兔崽子,你还杵在这儿看什么呐?给老子滚回你的狗窝里去!!!!” “我待会儿要去买东西。” “老子给你的钱,是用来给老子买酒买肉的,你敢拿来私用?!!!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何老五手上的力道收紧,阿四的头有些发昏,可是面色依然未变,话语,依旧淡然,“我没用你的钱,这钱,是我平时帮别人做针线活赚来的。” “哈哈……你小子一个大男人,做哪门子的针线活?依老子来看就是你……” “何仵作!” 别人的家事,岑墨一向不管,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些琐碎的,关上门的事,孰是孰非不好定论。可是眼前的人,这个叫阿四的人,他被人一再的欺凌后,眼眸中所有的,不是怨怒,而是……是倔强吗?还是……看着阿四的样子,那是隐忍。 恻隐之心被勾出,当轻喝声不自觉吼出,连岑墨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 同样吃惊的,还有何老五与李云浩!这大老爷是怎么了?怎么管起别人的家事儿了? 缓了缓自己的语气,岑墨看着何老五说道:“他好歹也是你捡回来的,昂藏七尺男儿,我想信他不会擅自偷窃你的钱财,你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失窃,数目对不对,自然明了。” “是是是,岑大人说的是。”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阿四,何老五生怕再留在这里惹大老爷生气,脚底抹油,先开溜了。 李云浩看到仵作开溜,想起大人交代的事情,跟着一起离开了,准备找个地方,好好问问关于这个小子的身世问题。 两人都走后,房间里仅剩岑墨与阿四。 短暂的互望,岑墨留意到阿四眼眸中的感激之色,再次问道:“你真的叫阿四?” “我没有姓,只有名。” “那何仵作为何叫你阿四?” 走到里屋,阿四找到梳妆台上放着的缝被所用针线,回到死者身边,修长的手指,灵活的穿针引线。 看着他的动作,岑墨浅浅一笑,脸颊上两枚酒窝缓缓乍现,“你当真会做女红……” 他的话,顿了下来。眼前的人,是在做女红,甚至轻盈的动作,都与一般的女子无异。 只是他所缝合的,不是织锦,不是粗布,也不是衣衫或者其他,而是死者那敞开了的肚皮!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岑墨上前一步,问道:“你在干什么?” 将逝者脏腑归位,伤口折叠,思凡话语浅淡,“大人,为何您总喜欢问一些无谓的问题?我在干什么,您没看到吗?” 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回话,岑墨天生的好修养,看来已然习惯。关键是,这人的动作以及话语,仿若有一种诱惑,令你不自觉中,想要向其靠近。 定了定自己的情绪,岑墨再次恢复了和煦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你为何要如此所为?” 手里的针,别过死者皮肤,继而灵活的打了个结后,复又将针缓缓刺入,穿过死者腹部另一边的肌肤。再次打了个结,整个动作完成的,如行云流水一般。 阿四没有回答岑墨的话,而岑墨,也被他的动作所吸引。两人一个看,一个缝,身外的事,被两人同时忽略。 待到最后一个结打完,阿四俯身下去,薄唇微张,露出两排整齐的银牙,将线绳咬断。丝毫不在意那线绳上带着的鲜血,在自己唇边,留下一道痕迹。 身上本来纤尘不染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淡淡的青色,配着刺红,没有给人任何的违和感。岑墨的呼吸渐渐转变,眼前的人,为何能够与这满地的血腥如此相融?他……他的神情,他稳如泰山的气质,他的…… 听到身边的人呼吸变重,阿四抬眸,双眸轻轻一弯,瞬间展现成一道极其漂亮的弧度,“他已经死了,是为我死的。这么做,是为了在他被人搬走的时候,脏腑不会流出体外。那样的话,他便会尸骨不全了。这么做,太残忍。人已死,本来,死者便为重。我这么对他,所尽的力,微乎其微。” 轻绵的话语,令岑墨再次对眼前的人,有了深一层的了解,这么个人,断不会是坏人。 站起身来,阿四掏出怀中的方巾擦了擦手,从屋里的瓮中打了盆水,很仔细的擦洗着死者身上残留的血迹。面上的表情,或许因他方才所做的事,已然释怀了不少。 “大人,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听到他的问话,岑墨说道:“没有了,你可是有事要做?那时听你说,是要到市集吗?” 微微一愣,阿四点了点头,“我有东西要买。”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告诉五叔,说我姓司。” “司?” 岑墨笑了笑,半开玩笑的确认道:“你真的姓司?” 轻轻叹了口气,阿四轻笑一声,道:“我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字。思凡。” 同样叹了口气,岑墨走到屋门口向着不远处的衙差招了招手,吩咐他们将死者抬走,好生安葬。 过后,着阿四,不,应该改口为思凡,着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一起离开了瓦房。 从满室的血腥中走出,两人面对着远处的青山绿水,碧空流云,胸中瞬间一畅。 观他与自己并肩而行,举止间不卑不亢,步伐轻稳,岑墨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之所以不告诉何仵作你的名字,是怕他将自己的姓氏加诸在你身上吧?” 脚步短暂的停顿,复又变得平稳,思凡淡淡道:“是,我没有姓,也不会让任何人,给我加诸一个姓。我只有一个名字,思凡。” “不羡仙庭逸,只思凡尘苦吗?” 完全顿下脚步,思凡转过头,幽若寒潭的眼眸,审视着眼前面带微笑的人,半晌,他缓缓开口,“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岑墨的名讳在县衙内人尽皆知,低着头思忖片刻,他认真道:“岑墨,字,锦年。” 静默片刻,思凡垂首低吟道:“锦瑟无声……已殁残年……” 如此伤感的释义,倒是令岑墨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的这个字,是祖父给取的。本意为,前程似锦,年年如意,怎么到了这人的口中,便成了如此戚戚? “关于案子,你有何看法?” “我?” “对,你的看法,我想知道,告诉我。” “我一个无名小子说的话,大人,您能信吗?” “说来听听?” “今日不得空,我需要到市集一趟。”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岑墨的官轿旁。他今日之所以会来,只是因为刚好经过附近。 “案子必须尽快破,多拖一天,凶手便会逍遥法外,万一……” “你的万一,与我无关。” 思凡抢白一句转身便走,脚步之急,令岑墨没有再开口挽留的机会。 他的话,确实没错。一个外人,怎会与他有关?今日能够做这么多,已是不错了,虽然过程不尽人意,案件亦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外人? 抬头望天,卷云漫舒,弓身入了轿子,岑墨靠在轿厢手指交叠轻敲膝头,暗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外人了呢?” 随着自己的这个想法,其脸颊上因笑意乍现的两道酒窝,逐渐变深。 …… 第三节 安州的市集不比其它州府一般的深长繁华,从西城到东城,仅有一条正道贯穿始终。街道两旁,有酒楼、青楼以及一些低矮的牌楼,此牌楼,多半是一些宦官贵胄置下的。目的只是待其在遇到有钱银的买主后,再次转手而出。周而复始,牌楼所在地价,不断飞涨。能够在这里营生的,他们的钱银来路,多半不正。 此为安州主道,却无县衙。常有云,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只可惜,这里的富,不仅富,且富,且贵。 …… 日渐攀升过肩,耳畔人声鼎沸,言谈间的话题,不外乎今晨的那宗命案。 说什么的都有,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寡妇勾野汉夜偷欢,偷欢不及,到最后还因偷欢赔上了自己的贱命! 思凡低声连笑摇头走过,身边往来之人,无人留意过他。 这么个人在安州,即便是死在街头,最多也就是换来几人的偶尔侧目而已。不富不贵,不官不良,便不会被人注意。 但,也有些人在暗暗惋惜。替他惋惜的人,在牌楼的高处。 有些透窗而窥,有些,则大胆的站在外台带着娇笑凝望。 她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哥,皮相白嫩,眉目如画。只可惜……无银两,无权势。 落在身上的目光令思凡心生厌恶,他脚步加快,直到走过这家城中最有名的“露雨阁”后,才减缓步伐,同时思忖着晨间所见一切。 张寡妇身上除了颈部的伤痕以外,并无其他外伤。摸其骨骼,听其脏腑回声,一概无恙。无绑缚,无挣扎。可总觉得她是在被迫与他人行-房。*之说……她怎可能没有任何的动作?为何会如此服帖?为何会如此安静? 纵使*不挣扎,可被人掐住脖颈直到断气,连颈骨都被掐断,她怎可毫不挣扎?她的指甲中,为何如此干净?自己亲身经历过那窒息感,当时的自己,是如何的反应?是挣扎……为何记不起来了? 就观床边浮灰,可知他二人当时皆属清醒。 床木属最常见的柞木,分量轻,承重力强。 两人在床榻上的动作,造成床脚的移动,加之地上杂乱的点点痕迹,此证可鉴当时他们两人间的交-合,处于极-性-巅峰。 极性? 就他所观,寡妇张岚杏,今年三十有一,容貌秀丽,一向洁身自好。其平日里待人温和,自相公逝后一直未曾改嫁。张寡妇此人,断不会让其他的男子近其身,窥其软香。然…… 脑海中的思绪,被挡住去路的一人打断。 淡淡抬眸,思凡缓缓问道:“李捕头,为何拦我去路?” 李云浩已就近观察思凡好一会儿,看着他低着头默默的走着。凭着李云浩的锐利,他发现思凡眼底的清光,那种与旁人绝不相同的清光神韵,此眼神,他只在岑墨的眼中见过,这人在想什么? 不去多想,李云浩上前拿住思凡臂膀,道:“跟我走一趟!” 神情犹冷,思凡斜睨一眼,道:“去哪里?我说了,我有……” 看着眼前人面容上所带着的清冷,听着他比冰还要冷得几分的话语,李云浩的怒意一盛,扣思凡臂膀的手力道陡然一增,将人往牌楼后巷拖去。 到了巷尾,将手里的人反身按在墙上,李云浩喝道:“我已详加问过何仵作关于捡你回来那天的情形,说!你究竟是何人?!” 身子被制,臂膀上传来的痛感令思凡眉头紧锁,可他却什么话都不再说,眸子里透出的,是隐忍。 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李云浩手里力道再次加重! 不外乎他会如此愤怒。就何老五所言,他将思凡捡回那天的事情颇有隐瞒。 只因思凡当时所穿衣饰极其华贵,何老五以为是哪家有钱公子出游时遇上了劫匪,所以才会将他捡回来。 本想着等思凡醒来后打听打听,哪知从他口中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非但如此,这人更是说自己因头上的伤什么都不记得了,左思右想下,何老五决定再等等,说不准哪天待他想起所有的事情后,会好好报答自己,到那时,锦衣玉食自是不愁。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这人一直都是如此,很少说话。 久而久之,何老五顿觉希望渺茫,对思凡,也是非打即骂。 若不是因为变卖了思凡身上的物事得了些许的钱银,怕是早就将他赶出去了。后来又见他对处理死者的手法颇有些门道,这才有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一说。 这些,无疑透露出何老五自身的贪婪本性,若不是李云浩瞧出细问下,何老五脸色有疑,对他一连串的怒喝追问,只怕这一桩往事,便会一直被他隐瞒下去了。 就今日的种种来看,这人的来路,绝非一般! 玄朝以南便是蛮夷,莫非这人……忆及此,李云浩暴喝道:“你可是那蛮夷部落派来我朝的探子?!” “……我……” 察觉到这话说出后,思凡眼底的怒意瞬间一浓,加之其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云浩心中又惊又怒,难道真是如此不成?! 在他思虑时,略带嘲讽的话语声,被思凡缓缓送出,“李捕头,你不去好好查你的案子,却来这里对我乱扣罪名,你可是闲得发慌了不成?” “我!我让你小子嘴硬!!” 被彻底激怒的李云浩脑中一热,抄起佩刀以刀柄,猛地击在思凡腰间最柔软的地方!耳中未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声响,刚想再怒声追问几句,李云浩突然发现手里的人身形变软,随即心底暗叫一声,不好! 这人若是就这么死了,自己与杀人有何分别?即便他是别处派来的探子,那也要大人亲自审理后,将其押解上京听候发落。 念头到了这里,李云浩立时抄起思凡,急急往城中的医馆奔去。 …… 身边人的喘息声很重,思凡微启眼眸,强自压下不停翻涌的气息,轻道一声:“李捕头。” “你小子别说话,就快到医馆了,你的气门怕是……怕是被我伤了,一说话便会……” “咳咳……李捕头,可是到了祁顺斋附近了?” “就在前面,都说了,你别说话!!” 思凡牵起嘴角,心道:“这人,心肠倒是不错,就是太鲁莽。也不知他这多年的捕快生涯中,究竟有没有抓错人?有没有冤案?有没有屈打成招的?” “我有……东西要买……放我下来。” “都这个份儿上了,你小子还顾得上买东西?!给老子闭嘴!!!” “你……放不放?若然不放……我……便立时死给你看……” “……”自己何时被人这么威胁过?何况还是最常听见的,娘们儿用来威胁自家汉子的话? 脸色一沉,李云浩低头刚想吼思凡几句,却发现抱着的人呼吸骤然一紧,一口鲜血当下喷涌而出, 李云浩原地一懵!不给他多想机会,思凡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祁顺斋,急喘几声,艰难道:“你,要么去那里买我想要的东西,要么……咳咳……就等着我死给你看……我死了便死了,一文不值,你的捕头生涯,却因为我的死,怕是要……要结束了。” 说罢后,思凡不再去理会李云浩发青的脸色,阖上眼眸深深喘息。 被人呛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个不明来历的人,李云浩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他一咬牙,抱着思凡奔进祁顺斋,低声吼道:“你小子究竟要买甚?比你的命还重要?!” 祁顺斋是安州最有名的酒楼,掌柜段其凤虽为一介商贾,却待人谦和,其酒楼菜品极其富有特色,装潢雅致,不少的达官贵人都喜爱在这里雅聚。 段其凤本在低头算账,抬眼看到捕头抱着一个人,刚想迎上来问问有何吩咐,看到思凡后话锋立转为惊呼! “阿四!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话一出,酒楼其他客人的目光也停留在这里,李云浩脸上的红色一涨,回头怒瞪众人一眼! 他的脾气秉性,在安州无人不知。只这么一瞪之下,酒楼众人纷纷收回目光。 见震慑目的已然达到,李云浩转过头来,奇道:“段掌柜,你认识他?” 略略缓了缓,段其凤眼眸中的焦急以及话语中的关切仍明显异常。 “李捕头,他这是怎么了?” 不等李云浩作答,思凡微微转过头,轻声道:“掌柜,一包桂糖卷。” 李云浩,段其凤:“……” 伸手上前接过思凡掏出的几枚制钱,段其凤吩咐店里的伙计,将一个看起来早已备好的纸包,递在他的手中,声线中竟有了丝怒意,“李捕头,他的伤究竟是如何来的?!” 李云浩因一时心急,没有留意到他话语中的尾音,只是看到思凡要买的东西已经到手,丢下一句“被我伤的”,便再次迈着急急的步子往外奔去。 原地一滞,段其凤将手里的几枚铜板往桌上一放,快步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医馆赶去。 祁顺斋的伙计走过来想将铜钱收起来,却发现那几枚铜板已然变了形。 伙计晃了晃脑壳儿,似是有意高声道:“李捕头手上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壮了呦!这铜板可怎么找零给其他客家啊!” 酒楼众人探目过来一望,“……”滚动喉头声响顿时四起,心道:“以后这位捕头爷爷,还是少惹为妙!” …… 第四节 “岑大人,您是回县衙还是回府?” 小心问话不听轿中人有所应,衙役相互望过,皆知大老爷仍怒于方才经过市集听到的流言。 有些为难放慢了脚步,又行片刻,方才闻听岑墨淡声道:“往曹郎中医馆一行。” 吩咐完毕,岑墨靠在轿厢内按了按两侧额角。近几日,怕是不得安睡了,着曹郎中调几副药香备着,总是有必要的。 除了想到这些,他的脑海里,尽是一人的身影。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今日居然会再遇思凡,并且还是在这么个情况下! …… “李云浩!” “……” “本官在召你,答话!” “……” 两声怒吼,无论从声线到对两人间的称呼,都与以往有了很大的分别。 李云浩站着,岑墨也于刚才站起身来,与他怒目而视。 对上大老爷彻底冰冷的目光,李云浩低下头去,半晌后,才小声道:“属下……属下不是……不是故意的。” 上前一步,岑墨再次喝道:“不是故意的?你倒好意思说!若是他有个什么好歹,你可是要本官斩了你吗?!” “……” 胸口一阵发堵,喉咙里更是像卡着团饭一般,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 看到李云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岑墨顿了顿,伸手扶额,“云浩,你若是错手将他给打死了,你本身为捕头,刑罚比之一般人要更重!届时,你倒是让我怎么……” 听着身边两人间的对话,一直沉默的段其凤忽然笑了笑,道:“岑大人,依您的意思,是否只要阿四今日不死,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 岑墨眉头一蹙,回过身去,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在他身边的李云浩立时恢复了惯有的气势,喝道:“段掌柜,你是何身份?竟如此对大人无礼?!” 站起身来,段其凤毫不避讳李云浩眼中的冷色,笑容也是依旧未变,道:“对于岑大人来说,段某不过一介商贾,微不足道。但岑大人身为我们的父母官,难道不是该严于利己,好好管制自己的属下么?此纵容属下仗势行凶……” 不容他的话说完,李云浩两步上前揪着他的脖领暴喝道:“你!再!说!一!遍!” 面对揪着自己衣领的人,段其凤笑得一脸无奈,看着脸色青白的岑墨,指了指李云浩,道:“岑大人,看?小人方才刚说过,此刻,料想您应该知晓事情的经过了吧?” “云浩!放手!” “……” “岑大人,您对属下的称呼,当真亲切得很呐!” 短暂的静默,岑墨不明白,为何这人会一直紧咬着自己不放?眼前的情势,已不容他做过多的思忖。 “李捕头!!本官命你,放手!!!!” 曹郎中从内堂出来,微微一愣,眼前这几个人,是怎么个情况? 李云浩的手,终是松开了,只剩极怒的眼神,紧紧盯着段其凤! 后者是没工夫理他,在见到曹郎中出来后,心思早已尽数转移,几步走上前,岑墨也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来,两人同声关切道:“阿四(思凡)怎么样了?” 一人所问称呼为,阿四,一人所用,却为思凡。 李云浩惊觉到门厅内一道隐晦煞气,立时转过身去,几步护在岑墨身前,一把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在察觉到煞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看向一旁带着阴戾眼神直盯岑墨的段其凤,喝道:“段其凤!你要作甚?!” 不等岑墨察觉转过眸色,段其凤笑意一盛,上前紧逼道:“李捕头,你可是要用手里的刀,当着岑大人的面儿,将段某斩杀在当场吗?” “够了!!!” “大人!!!” 佩刀被丢在一旁,李云浩顾不上再理会段其凤,一把扶住了岑墨的身子,这人,竟被自己给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了! 将岑墨抱在怀里,他心急火燎的往内堂奔去,曹郎中亦急急的跟了上去。门厅里,仅剩一道身影和其周身散发而出的煞气! …… 天色近暮,思凡醒转后,动了动身子。 在他身边不远的榻上,还躺着一个人,看不见面容,应是其他的留医者。听其呼吸平稳,多半是正在沉睡。 “你醒了?” “岑大人?” “思凡,段掌柜,你与他可是熟识?”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扶着床栏穿鞋下地,思凡走到岑墨身边,看到他脸色如常,于是反问道:“岑大人,您看起来并非有恙,为何也会留医在曹郎中这里?” 见思凡刻意回避所问,岑墨神色微微一黯坐起身来,声线中满是诚恳,“思凡,云浩他人性子虽急,人却不坏。今日之事……” 笑了笑,坐在他身边的椅凳上,思凡面色淡然,道:“我不会怪他,他只是有些鲁莽而已。” “你很擅长察言观色?” “蒙大人夸奖,我……” “云浩已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了,何仵作他……” 眼底闪过一丝的不忍,思凡缓缓说道:“五叔他做的事,我没怨过。” 低着头思忖片刻,岑墨看着思凡,浅浅一笑,道:“一点都没有?” “没有。” “要想他没事儿,得看你。” “我?” “他对你所做的事儿,发生在四年前,已无从考证。但他是个仵作,若是本官追究他的渎职与对死者的不敬,一场牢狱之灾,怕是在所难免。除非能够有人……” “岑大人,我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关于案子,您想知道什么,问吧。在此之前,请您先向我坦诚一件事。” 岑墨笑得比那时的段其凤更加的无奈,过后,话说得极慢:“我那时只是装昏,不这样做,怕是事情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观大人面色,便知您并无病痛。既然大人对我坦诚,那么对于大人想要的结果,我自会满足。” “结果?满足?” 思凡轻声笑了笑,缓缓说道:“就算是我不答应跟在您身边,您一样不会难为五叔。要追究他仵作的渎职责任,必会牵连到李捕头以及众衙差的知情不报之责,他们已然不止一次见过五叔这样做了,您之所以告诉我要追究,不过是想等我的一个答案,一个结果而已。此刻,我已然回复过您。五叔也到了该养老的时候了,大人……请您莫要刻薄与他。” 棉絮般的话语声声传来,岑墨扶了扶额,思绪有些杂乱。 这人当真是如此温柔吗?不单是对死者,连对这些欺凌他的人,乃至到重创于他的人……都是如此温柔吗?这样的他,究竟是何身份? …… 城外的夜风,微凉清爽。远观安州城楼上所点的灯火,本似星,映入他的眼底,却似青冥。他不爱奢靡,不恋酒色,仅贪静谧。灯火空巷,无喧哗,乃至无繁盛。 “谁?!” 随着他的喝声过后,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屑,“你小子的耳朵倒是灵光得很呐!” 听到这声答话,思凡转过身往溪边走去,不再理会身后跟着的人。 身边的物事被李云浩手里提着的官纱耀亮,思凡一皱眉,道:“熄灭它。” “熄……” 岑墨眼见李云浩额角上的青筋一跳,知他又要动怒,随即按住了他的手,道:“云浩,将官纱熄灭。” 李云浩闻言,重重哼出一口气,手里的烛火应声而灭。 “思凡。” “大人,官纱虽亮,却只能耀亮一方。眼底被亮光所惑,极易忽略它方物事。冷月如霜,普照四方,正合适。况且此时的时辰,与昨夜案发之时,很接近。凶犯行凶,断不会燃亮灯火,我只是想静静的感受感受昨夜此地的气氛。” “那……可有收获?” “大人,等等再说,我在看。” 岑墨淡淡一笑,不再言语。身边的李云浩跟着一起噤了声,倒不是因为思凡的话,他只是想看看这个死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那时本已送大人回府,可刚一落轿,偏偏这位大老爷又想着这死小子身上衣衫有污,非要去寻麻子裁缝给他做两套衣衫。左磨右泡下,亦无法打消岑墨的念头,李云浩这才又陪着他去了麻子裁缝那里。 到了之后,麻子裁缝问起衣衫的尺寸,岑墨只是略一思忖,便将思凡的身高以及袖长裤长细细的说了出来。 麻子裁缝听后还好,李云浩当时的反应则是将眼瞳瞪得溜圆,心道:“大人怎么会知道那死小子的衣码的?!” 想问……可这话,要怎么问? 好容易等到选好衣衫面料以及色泽,李云浩终是奇道:“大人,您怎会选青色?” 岑墨笑道:“云浩,你没见思凡身上所穿衣衫之色吗?他那身衣衫,便是青色。能够穿到褪色,想必已然时日不短。日子虽久,可衣衫上却没有一块污迹,除了袖口处稍有磨损。那一点的磨损,也被他给补得天衣无缝,以此可见,思凡定爱这青色。” “既是天衣无缝,大人又如何得知他的衣袖有破损?” 对于李云浩每日里喋喋不休的问题,岑墨已然习以为常,凡事,皆是有问必答。 “那里的针法,与衣衫上本有的不同,比之,更要平滑许多。” 完事后,两人一人乘轿一人步行,从麻子裁缝那里又回到了曹郎中的医馆。还是大老爷的吩咐,就思凡的伤患,他始终放心不下。哪知到了之后,曹郎中却说思凡已然离去。 岑墨听后,心底泛起一丝失落,观之天色已晚,即便回府也是不得安睡,不如来现场查探一番,看看有没有收获,也是好的。 就这么,两人随意用罢晚膳,岑墨弃了轿子,着李云浩点了官纱,缓步而行。 来到城西这里,未曾料到,再次遇上了思凡。 一日之内……皆是无相约的情况下……三次晤面…… 第五节 轻缓踱步在命案现场附近的小溪边,眼神始终不离那道忙碌身影,背在身后的手,渐握成拳复又缓缓松开,岑墨微移目光至天际孤月。只是须臾功夫,又回落在那道青衫身影之上,再也不愿离开。 望着全神贯注勘察现场之人,岑墨只觉他每次给人的感觉,都有着些许的不同。 “大人。” “何事?” “您为何一直望着我?” “……” “我说你小子背后长着眼睛呐!” 转过身,思凡眼眸一弯,“李捕头,关于案子,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老子我……” “云浩。” “……” 无语瞄了一眼思凡,其脸上带着的笑意,落进李云浩的眼中,怎么看都觉得这死小子心中,定然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可大人就在身边……淡定…… “说,想让我帮什么忙?” 指了指张寡妇生前的那间瓦房,思凡话转正色,“烦劳李捕头站在瓦房门前,而后快速从那里一路疾奔,到晨间死者躺卧的地方,再收住脚步。” “只是这样?” 不自觉勾起的唇角很快恢复正常,思凡点了点头,“正是,谨记,放开你的身法,一路疾奔。” 李云浩听后,用眼神征询岑墨的意见。 不是没有留意到思凡唇边的狡黠,这人想要作甚?微微一叹,岑墨颔首应允。 得了回复,李云浩这才甩了甩手,抖了抖臂膀,将腰间的佩刀连鞘抽出放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往瓦房的方向极快奔去。 片刻后,从那里奔出,到了溪边寡妇伏尸之地,立时收住脚步,丝毫不差。 思凡看了看他站立的地点,而后缓步往瓦房走去。一路上垂着首。天边的月,将地上方才李云浩的足印,照得清清楚楚。 岑墨只是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就他的动作,不予置否。 到了瓦房门口,思凡冲着不远处的李云浩招了招手,后者立时快速上前,问道:“又有何事?” 回头扫了一眼瓦房旁散落的几截圆木,想来是张寡妇平时做饭时所用的木柴,思凡顿了顿,道:“李捕头,烦劳您将这些木柴捆起来扛在肩头,而后将方才的动作再做一遍。” “你说甚?!” “云浩。” “……” 望着李云浩收拾圆木的背影,岑墨轻声道:“思凡。” “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闻听此言,纵使心中明了思凡是在有意刁难李云浩,岑墨也不好再言语什么,只是仍有些不明白,观此人处事之风,断不会为了自己的不快,去整治别人,他这么做,究竟所为何? 将圆木全部捆好,李云浩扛在肩头的时候,身形猛地一沉,同时眉头一皱,这重量怎么和扛个人在肩头的感觉差不多? 带着心中的疑问,他将方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 回到溪边,就此次的足印看罢,思凡回到瓦房前,冲着李云浩再次招了招手。 后者深深喘了口气,只得又奔了回去。 岑墨见李云浩奔回来后的脸色起了变化,呼吸跟着沉重起来,心底着实不忍,刚欲开口,念及思凡所说之言……为了应证自己的眼光,他决定观察下去。 察觉到大老爷眼底的不忍已然消退,思凡双手抱肩望着连连喘息的人,道:“李捕头,烦劳您……” “这小子分明是有意为之!”心底咆哮一句,将肩头上的圆木往地上一丢,李云浩上前喝道:“你小子是有意要耍老子!!!看老子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岑墨在望着他,眨眼皮儿。 见李云浩再次噤了声,思凡忍住笑,道:“李捕头,烦劳您将圆木扛在肩头,不疾不徐,将方才的动作再做一遍。期间,要记得避开你先前的那些足印。” “……” 直直对着李云浩的怒目,思凡知晓,如若眼神能够揍人,此次,他是连曹郎中那里都不必再去了,直接丢进乱葬岗,要实际得多! 轻咳一声,待任仵作伸出手去,道:“李捕头,请。” 就这么,极快奔去,极快奔回。不疾不徐走去,不疾不徐走回。缓步走去,缓步走回…… 几番折腾下来,岑墨终是忍不住,轻喝道:“思凡,够了!” “大人……您老终于开口说话了……” 李云浩怨念一句,再次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瓦房时,已是身形摇晃。 一个脚步不稳,他干脆坐在地上,气喘如牛。颤巍巍的伸出手,李云浩指着晕了一脸坏笑的死小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干瞪眼!! 走到他身边,思凡缓缓说道:“李捕头,出了一身的汗,心底的情绪,好多了吧?” 岑墨,李云浩:“……” 站在瓦房前,望着天边的月,思凡的话语仍在继续。 “李捕头,晌午你对我所做的事,我没有怨过,你也不必介怀。若是不将你心底暗藏的愧疚解开,日后定会影响你对其他人的洞悉能力。你会对自己的观察有所怀疑,这样,很危险。若是因此而令你有所疏漏,丢了饭碗,我心难安。” 歇过片刻,李云浩已是恢复了些许体力,听到他这么说,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你小子就为了这个,才对老子百般捉弄?!我……” 收回目光,思凡转身笑道:“如何?此番在你的心中,对我可还有愧?怕是……仅剩要胖揍我的冲-动了吧~” 岑墨深深的望着眼前这个每每做事让人猜不出头绪的人,认真道:“思凡,你这么做,定然还有其他原因。”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思凡反问道:“大人,就地上的这些足印,您想到了什么?” 垂首思忖后,岑墨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想不到。” 低声笑了笑,思凡俯身下去望着地上杂乱的足印,声线温和,道:“我这么做,方才的原因只是其一。其二,我是有心想试试大人对我的信任程度。其三,我想知道大人平日里对属下的态度。其四,多亏了李捕头方才给我提示,此命案之凶手,不止一个。” 岑墨心下一沉,不止一个?带着闷闷随思凡行至张寡妇房内,此时月色正皎,屋内物事,尽收眼底。 思凡走近妆台,晨间进来之时,他已可闻这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似是与张寡妇平日所用,有所不同。 打开饰盒,将里面的胭脂取出,思凡伸出两指蘸了些,通过在指尖碾磨,发现其质地细滑,着色而不晕,这胭脂…… “这是荣庆坊的胭脂。” 思凡转过身,望着岑墨,笑道:“大人,没曾想您一堂堂男子,居然也知道荣庆坊?” 接过他手里的胭脂盒,岑墨回道:“思凡,你身为男子,不一样精通女红?” “……”思凡的话,第一次被人滞在口中。以前,从不曾有过。 不自觉打量着眼前的人,眉梢平滑,丹凤目,脸颊白皙通透,湛蓝丝绢雀翎长衫。 面对思凡对自己的直观审视,岑墨未有丝毫不适,渐深的笑意乍现,落入思凡眼中晕开的,是岑墨两道酒窝。 急急收住!小仵作转头不再去看此刻这位状似卖弄风流倜傥令人有些头疼的大老爷! 两人皆不做声,岑墨也不着急。他知道,思凡喜静,这种感知的由来,岑墨不知,就如他那时只是凭感知,思凡甚爱青色,这种感知,令岑墨的心底有些异样。那时耐不住李云浩的不停追问,他只得编了个借口,就这样搪塞过去。 只是这搪塞,对旁人有用,对自己……有用吗? “大人。” “何事?”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您。” “但问无妨,我定会如实相告。” 思凡侧目,“您以为我要问什么?!” “……” 见他话语被噎,思凡收起玩味正色道:“如你为女子,放着上好的物事不用,只将其摆在家中,所为何?” “俗语有云,女为悦已者容,摆在家里,定是想要取悦相公。” “如她相公已然过逝了呢?” 观之岑墨眉头微皱不语,思凡缓缓说道:“寡妇越墙偷汉,红杏出墙。大人,您可知,就女子来说,何为春色已满?” 虽为知县,但他到底是读书人,对于女子之事…… “大人,你我二人只是就案情,不为其他,您但说无妨。” 轻叹一口气,岑墨答道:“女子,双目透亮为上佳,双目盈水为水性。纤腰柳枝为娇弱,恣意卖弄为杨花。吐气如兰为淑女,出言轻佻为……为荡-妇……” 随着岑墨的声线越说越轻,面色越说越红,直到连他的耳廓都攀上了红晕后,思凡忍笑忍得,亦是愈发辛苦。 末了,笑容,终是浮现在脸颊。此笑出自真心,与几次所见不同,如青莲,如明月,且清……且朗…… 岑墨望得发痴,不由道:“你还是多笑笑好。” 笑容骤敛,思凡眼尾一斜,道:“大人,您若想看……” 声线细小如蚊,大老爷形象跟着略显失辉,他回过身去,“我……只想看你笑……” 第六节 李云浩闷声站在窗外,屋子里两人间的对话,他凭着过人的耳目自是听得清楚,这话,越听越不对!这人……可恨!!! 望天……大人…… 岑墨脱口道出所想已是追悔莫及,加之不听思凡做任何反应,遂寻目而望,正正对上了后者一双晶亮中带着疑惑的眼眸。 忽明忽暗的瞳色映入岑墨眼底,他不禁唤道:“思凡?” 回过神不肯再与岑墨对视,思凡继续方才分析,只是语气所用在岑墨听来,似千里之遥,再不可及。 “大人,就我平日所见,杏姐待人温和。此温和,为君子之交,她虽为女流,言行举止间却透着君子之风。不因所接触之人身份存任何的变化,这一点,从她与我这样的人接触便可看得出来。其人双眸透亮,容貌秀丽,身段如绯似帛,却毫不卖弄姿色。若非要说她勾汉-子,县衙里的衙役怎么说,也比一名樵夫要好得多吧?此人言行举止,便为春色未满,既是未满,又何来的红杏出墙之说?世人,太无知,世人……太肤浅!” 随着思凡的话语,岑墨转过身来,感受着他话语中末尾饱含的戚戚……望着他阐述逝者时的专注……他独道的眼光……精辟绝伦的点睛……这样的一个人,别说是张岚杏,怕是不论哪个,都会不自觉的想要与他接近,想要与他……亲近。 落在身上的目光再次令思凡脑际混沌,此目光比之以往那些尚要炽热几分,为何自己并不着恼?再者,此人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混话……只喜欢看他笑??? 清冷抬眸,思凡道:“大人,请您于外间稍待片刻。” 岑墨遐想被打断,微微一愣,道:“为何?” 回答他的,乃是思凡的一记白眼,你明知故问! 打发走碍事之人,他凭所见继续思索,以平静自己心底的情绪。 这房里…… 柞木床板,柞木妆台,这屋里的一切家什,皆为柞木。 这是为何? 若说床板为柞木,是因它承受力强,着地轻,翻身时不会发出扰梦之声。这般做,无可厚非。可这妆台……柞木虽轻,却不易雕花,观之这妆台外形实无美感,不仅无美感,甚至有些怪异! 之所以选柞木…… 瓦房旁的圆木未劈,若她是用来煮饭,倒不如直接买炊柴,省时省力。 她的家里,为何没有炊柴,只有圆木? 这圆木……共四截,她要用来作甚? 眼底环顾一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房梁上,思凡脸色微微一变,他忽略了一些事。 “李捕头!” 听到喝声,李云浩奔进屋里,道:“何事大惊小怪的?” 思忖片刻,思凡说道:“李捕头,你在附近找找,看看有无木梯一类可供攀爬的物事?” 李云浩出去后,思凡看了岑墨一眼,道:“大人,可有兴致与我一起去看样有趣的物事?” 带着疑惑,跟在他的身后走到瓦房外那几截圆木前,岑墨奇道:“这就是你说的有趣物事?” 莹白如玉的手指,反复婆娑着圆木上的几道深痕,一阵清冷至极的笑落入岑墨耳中,趁着此时城外渐渐着雾,不觉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思……思凡?” 笑得清泪肆意流淌也不去擦,思凡站起身来背对着岑墨,清幽道:“大人,您可信世上的鬼神之说?” 岑墨未有作答,缓缓伸出去的手,落在了思凡的肩头。 李云浩从瓦房不远处的篱笆沟里,找到一套简易的绳梯。回身刚想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岑墨,在看到两人间的动作后,呼吸一滞,呆住了! 走上前,李云浩压下心头的怒意,道:“这绳梯,是在篱笆沟里找到的。” 接过绳梯默声走进卧室,思凡定下心神,若想做到他方才心中所猜,尚需一样物事,只要再找到它,此案便可告破。 不多会儿,果然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大捆麻绳,思凡神色一黯,轻声道:“李捕头,烦劳为我引光,张寡妇的命案,破了。” 李云浩:“哈?” 岑墨听到亦是有些吃惊,快步走到思凡身侧将其拉起,询道:“凶手是谁?” “杀害张寡妇的真凶,是……她自己,确切的说,张寡妇是自杀。” 有些不明白,岑墨刚想追问,思凡示意岑墨先出去留下李云浩有事要做。 疑问满腹,关于案子的,关于思凡身世的皆在岑墨胸中回荡,可看到思凡眼眸中的戚戚,他耐下心行至房外,唯有暗自轻叹。 过了不知多久,耳畔不时传来李云浩与思凡的喘息以及李云浩不停暴出的“他娘的你这是要作甚!”,岑墨几次都想进去看一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思凡的喘息愈发的浓了,他终是忍耐不住猛地一个转身,那道影已然出现在眼前。 “……思凡……” 好半天寻回自己的声音,岑墨已不知该问些什么,快步到卧室一看,只见卧室的床铺被绳索高高吊起,随着思凡拉动绳索打结的活扣,那四截置于屋梁上的圆木开始缓缓转动,床铺随之被移开。 拿过李云浩手里的官纱,思凡凑近观察床下痕迹,话,说得极慢。 “以前见到杏姐手掌上的伤痕,我还道她是因洗衣做饭不甚留下的。到此刻,我终于知道,她是个有情人,只不过……执念太深。” 那时觉得这里有异,却不曾想过,异常是在床下,而不是在床脚。 床边的浮灰,不全是因命案发生时所留……之所以觉得这里很吵,发生了很多事,原因…… 异常的地方被床的底座所掩,难怪自己会看不出来! 被官纱耀亮的地方,其几块砖土的颜色与其它地方,明显不同。不单如此…… 思凡拾起地上的些许头发,问道:“大人,依您来看,这些头发是谁的?” 岑墨闭上眼瞳,不愿去看。 思凡想说的事,他已凭着观察得知大半,心底同样被张岚杏的做法所慑! 这人……未免太过极端!也未免太过……痴傻! 两人皆默不作声,李云浩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思……臭小子!把话给老子说明白喽!!” 淡眸垂首,思凡凝望着那几块砖土,轻声道:“说明白?哼哼!你可知她为何家中所有家具皆用柞木?只因柞木轻便,无论是打扫或是其他,她一人便可挪动搬抬,避免接受他人之助而引街坊四邻非议,毁了名声。” 眼见李云浩要上前去查看那几块暗色砖土,岑墨阻止道:“云浩住手!莫……惊动了张寡妇相公的亡魂……” 似是自言一般,思凡继续着口中话语,慢慢向房外行去。 “你每晚精心打扮,只是为了躺在这冰冷的地上,只是为了能够与你的相公相守。此刻,你二人当可不再受阴阳相隔之苦,你更是再不需受人白眼,遭人唾骂……你放心……”“本官必会还你一个公道!” 话语被岑墨接去,思凡回眸道:“大人,能否许我一件事?” “你想开棺?” 思凡笑了,这人倒是能够跟得上自己心中的想法,难得! “大人,您说的,是谁的棺?” 岑墨扶额,这人,莫非是有意在考我? “云浩,张岚杏相公的墓冢在哪里?” 李云浩微微一愣,答道:“就在附近,离这里有十几里地。” “大人,我有一个想法。” “云浩,你且先回府衙,拟好告示,召安州众民众明日午后,到张岚杏相公的墓冢处齐集。届时,我有话要说。” “属下先回县衙?大人,您一个人……” “有思凡在旁,无妨。你且快速离去,时间颇紧,莫要耽误!” 见到大老爷发了官腔,李云浩狠狠瞪了一眼小仵作,带着一路小嘀咕离开了。 “他娘的!就是因为有这死小子在,老子才更担心您呐!大人,您平时的聪睿都到哪里去了……唉~这小子就一十足的妖孽!您怎么就没看出来呐!!他那堪比妖孽的脸!还有他那妖孽的笑!!妖孽……” 待聒噪的人走了之后,岑墨抬眸,发现思凡正带着不明的笑意在望着他,随即笑道:“思凡,为何一直望着我?” “大人怎知我心中想法?” “如若我说,猜的,你可信?” 提着官纱经他身边而过,思凡轻吐二字,道:“不信。” 岑墨再次扶额,一脸无奈。 他为何不信?自己当真是凭着感知猜的,竟是如此准吗?还是说他与自己……心意相通?! …… 官纱已被熄灭,两道身影在夜风中,漫步而行。 走了一会儿,思凡突然启齿一笑,道:“大人,您明明一肚子疑问,为何不问了?” “我若问,你可会答?” “这要看您问的是什么了,若是关于案子,我自是有问必答,若是关于其他……老规矩。” “思凡,你可知本官顶戴乌纱为几品?” 思凡歪着头,面上虽佯装认真,眼底却带着浓浓的狡黠,“正七品。” 无奈的叹了口气,岑墨缓缓说道:“能够与我谈规矩二字,除了已逝的父母与祖父,到你这里,与我平辈中,是唯一一个。” 敛去笑容,随意捋了捋胸前的青丝,思凡叹道:“你若不愿,我可离开。” “如若不愿,便不会用激将法将你留下。你既留下,我便……” 岑墨顿下脚步,思凡跟着停下,回身,声线清冷,道:“你待如何?” 笑声发涩,岑墨隐去心中异样,片刻后,恳切道:“我便好好待你。” 迈开脚步当先走去,思凡恢复笑容,心底暗道:“留下我……或许会让大人您往后的日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您不怕吗?” 跟在他的身后,岑墨心中暗自烦扰。 自己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算是白读了!怪只怪……就是怪……只能怪,自己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人!!! 此番…… “思凡,依你所见,明日之事,能够挽回张岚杏的清誉吗?” “不能,悠悠众口,如何是这般便能够堵上的?” “那你如此这般……” “敲山震虎。话,只能说到这里,至于何解,明日便会知晓。不是我要卖关子,只是关于这件事,我只是猜测,没有具体的人选,也不想冤了任何人,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 “关于张岚杏的死因……她当真是……” 微微仰起头,思凡心底泛起一阵抽痛,“杏姐,她……是自杀,却也不是自杀。那樵夫在纵情-欲时只是将手放在她的脖颈处。只因他为樵夫,手上的力道比寻常人都要重。这力道,本不足以致命,但若是杏姐自己将脖颈借着他的这股力道扭断……亦或是借助樵夫的双手为绳,她的身形下滑,如同在床榻之上悬梁……她不挣扎,只因一心求死。这个念头,促使了她的不挣扎,她的平静,如同人要自绝前的平静。不仅如此,她在死后,还间接为自己报了仇。为她报仇的那个人,便是我。” 岑墨震愣,思凡苦笑一声,道:“您说……我是不是该判斩刑?” 见思凡面色极苦,岑墨心底一阵不忍,随即岔开话题,问道:“寻常人……当真能做到此种死法?” 两人说话间,城门已近在眼前。 望了望城楼上的灯火,思凡走到附近寻了块大石,坐了下来,轻声道:“寻常人,自然不能。可大人也看到了,杏姐是个有执念的人。既然有执念,要做到此种死法,并不难。她所紧守的贞洁,就这么被毁了,寻常女子尚且会自绝,又何况是她?” “那张岚杏既是如此贞烈,却又为何会与那樵夫行苟且之事?” “刚才所说,只是表面的事实,想必明日之后,真正的凶手便会浮出水面……” “为何不接着说了?” 思凡垂着首,低声笑了笑,反问道:“大人,如若此番的凶手,非富即贵,您待如何?莫要忘了,您不过是个正七品的知县而已!” “思凡!!” 一日下来的百般忍耐,到了此话一出,岑墨已是再也无法忍耐,当下喝道:“不管他是谁?只要在安州行了凶,本官定要他偿命!” 听到他斩钉截铁,毫不畏惧的承诺声,思凡莞尔一笑观了观天色,“已近城门,我先回县衙了。大人,记得您所说的话。” 望着离去之人的背影,岑墨笑了笑,复又望向满天的星,不再隐忍自己心底的想法,任由某人的身影,将自己尽数吞噬。 …… 第七节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莫严立时收整情绪,“不知思仵作是否还有其他要问?” “先生先去忙吧。” 见他闻听此话后如获大赦般的松了一口气转身欲走,思凡面色一沉,留道:“等等。” 脚下猛地一绊,莫严再回头时,神色上的慌乱已是掩盖不住。 “思……思仵作,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凝望他片刻无话,待观其额前现出薄汗,方才的云淡风轻已尽数不见,思凡笑了笑,“不才看先生面色不好,只是想提醒先生在为婚宴忙碌的同时,注意自己的身子而已。” “……多……多谢……多谢思仵作体……体恤……” 莫严一边作揖一边往后退去,不妨当真被脚下的石头所绊,一个脚步不稳,跌坐在地。 思凡上前将其扶起,莫严自知自己太过失态,匆匆行过礼后连衣衫上的浮尘都顾不上拍,脚步飞快离去。 此番举动,太过不寻常! 那名孩童为何会令其如此慌乱? 府内发生命案,他目睹现场之惨象未有任何情绪流露,难道那名孩童,竟是比之此处更令其惧怕? 肩头被人重拍,思绪随之骤断,思凡清光回转,“作甚?” “谁是小鬼头儿?” “此事容后再说,待婚宴完罢问过商若云便知。” 收整脑际思绪,将衣袖高高挽起,双臂将裸-露在外,经寒风一裹,立时引得他身子轻颤,脸色跟着又白了一分。 李云浩将之望在眼底,眼珠一转,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愈发的古怪。从衙役手中取过官纱跟在思凡身后,两人一同往伏尸处行去。 绕过廊柱,思凡立于尸身附近细观。 逝者面向下俯卧,脖颈致命伤创处因其身形倒地,刚好与储物房门跨相接,以至其后颈突起甚高,已完全变形,此状可怖中—— 透着惨烈! 逝者双腿僵直,双臂回收在身两侧,掌心并无外翻,五指形态自然,以此推断,应是遇袭后即刻毙命。 四周血迹呈喷射状,遍布最多之处乃是在其身两侧,与其颈部横向贯穿伤口附和,就血量来看,此为第一现场无疑。 沿着地上一行血足印望向不远处小道,思凡俯身下去,李云浩将官纱又移近一分。见状,思凡抬起头望向他启齿浅笑,道:“有劳了。” 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李云浩憨笑两声撩起差袍蹲在他身边,望着足印摸了摸下巴,察觉到他有所思,思凡探道:“李捕头,有何发现?” 视线推进,李云浩歪着头反复查看后答道:“依商若云所说,那丫头是来此地之时发现的逝者,她一名女子,怎会有胆上前凑近查看?” “此为表面常理,我等办案,需要的是实证。”指着足印,思凡接着说道:“鲜血喷落在地,加之天寒很快便会凝固。近处这些足印四周皆有细微血点呈现,而不是凝固后的浆糊状,这些血点,乃是因她足上占有新鲜血迹疾奔所溅。由此可见,逝者遇袭时她就在此间,这也就能够解释得通,为何她一名女子,会有胆量留在此地的因由了。就是不知……” 话语一顿,思凡凝望着逝者,有些疑惑。 观其死状凄惨,凶徒应属心狠手辣之人, 然则,他为何要留下这名丫头的命? 随思绪,思凡轻声道:“李捕头,将他翻过来。” 听其吩咐,李云浩将官纱放之一旁,避开血迹上前将尸身翻过,望其面容五官,思凡顿觉有些眼熟,此人似是在岑府中欺负那名孩童的家丁。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前脚欺负完别人,后脚便死得如此凄惨。 只不过,为何又与那名孩童有关? 疑惑当真越来越多,此番当先要做,只能从逝者入手。 摇了摇头,思凡并未立时取出凶器绕线轴。 此物为实木所制,经撞击与挤压,想必内里已然破损。 能将它作为凶器并贯穿人之脖颈,想必凶徒定然腕力惊人。 “李捕头,你先遣人将逝者送回义庄守在那里,吩咐衙差在运送中小心,莫动凶器,待我回去后再离开。” “回去?你要去往何处?” 笑了笑站起身来,思凡晃了晃脑壳儿,“我要去市集一趟,有东西要买。” “又要去祁顺斋?喂!我说臭小子,有命案发生,你不说寻查线索,只记得吃!还有……” 白了他一眼,思凡反问道:“有没有东西要我为你带的?” “呃……” “咕噜噜~” 此声响,再次说明了一切! …… 来时已认路,思凡沿着迎宾道往商府大门走去,途径瓦房附近,他顿下脚步,左右看过地理。 此处位于迎宾道正东,聚人气之旺,该是取意紫气东来之祥兆。 屋前花草已残。屋门分四扇,窗栏上的素绢看起来破旧不堪,想必是久未居住无人打理所致。 移回目光,原地站定理了几遍思绪,脑际中昏胀感一*袭来,反复拍了拍前额,他脚步轻浮出了商府大门。 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命案,逝者只是一名家丁而已,纵使因钱银或女子与人结怨,所与之人也应是家丁之间的寻常动手相搏。 孩童?小鬼头儿? 扶着商府外墙寻了块石板坐下,此时天际已是大亮,不时有人拎着红布所包贺礼往商府所行,见状他只觉脑颅又胀大了一分。 正在猛拍之际,腕子忽然被人抓住,抬眸,眼前是满面忧色的段其凤。 挥手命身后跟着送喜饼的伙计先入府,段其凤俯身下去将思凡拉起,关切道:“你怎会坐在此处的?” 面色一冷,思凡甩去他的手,往塔湖方向行去,简短送出极度冰冷两字。 “跟来。”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段其凤心底的忐忑翻然而出,看来此次—— 真的把他给惹火了。 …… 清风推送层叠水涛,骄阳放金,湖面一片碎粼虚幻。如此怡然美景,只可惜坐于岸边的两道身影,皆无心赏析。 蜷着膝靠身在残柳,思凡眼眸紧闭,由着段其凤为自己探寻脉象,半晌无话。 “思凡?” “为何要整他?” “……” 蓦然睁开的眼眸中,饱含厉色! 按住段其凤肩头将他垂下去的头硬生生搬起,思凡轻喝道:“答我问话!为何要整他?!” “我……” “都司宗所制的药散,难道就是为了让你这位宗主收拾一位清官?你可知凝神散若使用不当,会将他生生熬死?!” 捏着他下颚的手,力道甚重! 待思凡心头怒意稍缓放手之时,那里已是泛起淤红。 “……其凤……” 拂过他前额,段其凤轻叹一声,“昨晚见岑墨怒意冉冉从外奔回,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定是又为了些许小事与你怄气。这样小鸡肚肠之人不收拾他一番,我心中之怒,实在难消。” “你二人年纪加起来已然过了知命之年,为何每次见面总像两个稚气孩童?” 摸过内怀,段其凤滞了滞,站起身来拉了他一把,“随我回铺子一趟,你在发热。” 翕阖浓睫,思凡摆了摆手声线一转,戏虐道:“我会发热是为了甚?经你一折腾,他半夜犹欢,你折腾他,他便来折腾我。” “……” 拉着他的腕子令僵立之人坐在自己身边,思凡捋顺他脑后青丝,整过脸色,“我最担心的事儿,终是发生了。商府于昨夜突生命案,逝者死状离奇。” “如何个离奇法?” 将现场所探详细告知,段其凤沉思良久后问道:“依你所说,此一番事件皆与一名孩童有关?” 眼瞳中清光一黯,将下颚放在膝头,思凡远观塔湖,再次无话。 知他心中所想,段其凤却是不知该寻何言辞来安慰,心中同时生疑,“帝都来了密旨。” “密旨?” 点了点头,段其凤忧色渐浓,“圣上召我回京。” 回望一眼,念及容卿之事,思凡立时追问道:“以何缘由召你?他可有要你带牢中之人回去复命?” “并无。圣上只是召我于三日内必须抵达帝都,其他之事,密旨上并未提及。” 提起的心稍稍放下,转思他处,思凡又问:“密旨是何时送达的?” “昨夜。” 闻言,思凡笑了。 浅勾的唇瓣,并未令段其凤觉出其往日嫣然,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寒意,直逼心头! …… 此番所有,果然与你有关吗? 从荣庆峰到“露雨阁”事件,再到商联会此次选举,这一连串叠加,你想要的,看来除了师父以外,还有那只一直藏身在暗处的—— 大老虎! …… 秋阳金芒凭栏而入,将商府书房照得清亮。触目所及,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纱。家丁与使唤丫头匆忙穿行于园中,为前来道喜的宾客引路。 掩闭房门,商若云行回桌旁坐下,对面若有所思之人,仍是无话。 “岑大人,若是想要婚宴改期,但说无妨。” 岑墨撤身向后靠在椅背,压了压疲倦的眼皮,“商老爷子,宾客已达,若然婚期有变,你当如何交代?” 闻言,商若云霍然笑了,摇头道:“岑大人,总听闻您为官刚正不阿,以清廉自持,存君子之风,善成人之美,唯今日一事所见,果然不假。亏老夫还枉行小人之事,实在是不该啊。” 冷去声线,岑墨直视着商若云,“小人之事?此话何解?” 避去他眼瞳中的清韵,商若云蹙眉垂首片刻,答道:“府内发生命案,我为了不影响今夜婚宴,特意吩咐过下人,如有人流露出一丝异色,即刻逐出府去,永不再录用。” “只是这样?商老爷子,既然你已开了口,便不要再存保留之心,有何话,当可言明,本官也不是不好说话之人,若当真有难言之隐……” 方才的笑意,渐转蔫然。 “那名丫头与所殁家丁,其二人……” 意思已然明了,岑墨摆了摆手,打断道:“此为商府内事,本官会吩咐办案一干人等皆守口如瓶,不会将之宣扬于外。” 得此一说,商若云心头稍宽,忆起自家痴儿,他少有的厚颜道:“岑大人,不知您所承诺的举荐书……” 第八节 双指叠加敲着扶手,薄唇微启,岑墨语态淡漠而冰冷,“举荐书已然写好,要给可以。但……”他摇了摇头,“不在此刻。” 有些着急,商若云站起身来,“就因此命案?” 唇染几分冷笑,岑墨淡声道:“不错,就因此命案。闭宅之内,人皆有嫌,包括商承洛在内。” 面色一沉,商若云静默而坐,不再言语。岑墨也不着急,抱肩阖眸端坐。 淡然的外表之下,是他满怀疑惑的心。 适逢喜宴,吩咐下人恪守言行,当真是怕此二人半夜幽会之事传出去,有碍家声,会影响商承洛应选之事? “岑大人?” 微启丹凤目,岑墨问道:“何事?商老爷子想到关于案子的疑凶了?” 重重一哼,商若云满面愤然,“老夫若知谁为真凶,真恨不得此时便去揭去他的皮……抱歉,老夫当真是急而乱语。” 思绪转过几道,他试探道:“岑大人,对于思仵作之事……”留意到面前人要动怒,商若云赶忙接着说道:“大人别误会,老夫只是想说,关于思仵作身中剧毒一事。” “你有办法?!!……咳咳……” 骤然听到段其凤以外之人提及思凡中毒之事,岑墨心急下,真实情愫翻然而出! 察觉到失态,他想要心思急收,却引起一阵急咳。 站起身来,轻拍他后背几下,商若云心中所思得到证实,面上流露出的笑意,是欣慰。只是在欣慰的背后,隐隐有种淡看人生起伏之意。 对此,岑墨因胸腹激荡咳声不断,并未留意到。 好容易缓过气息沉下情绪,岑墨再次问道:“商老爷子,对于思仵作之事,你当真有办法?” 回忆思凡肌理间的症状,商若云沉吟道:“思仵作后背增生尤多,有些是日积月累劳损所致,有几处则是因其年少,房-事体位不当所致。”话至此处,略停了停,留意到岑墨面色稍变,他不动声色接着说道:“这些经推拿之后都可缓解,其人最为严重之处,乃是肺腧与肝腧的瘀滞。此瘀滞与一般肌理病患不同,且硬且寒……”再三思忖过,“要知道,肺主行气,肝主藏血,他偏偏这两样皆亏,此两腧穴,亦是身为武者的行气提劲之关键。” “武者?” 商若云低去声线,“不错,武者。似是有人刻意以阴毒之物左之,为的就是控其身法与修为,使其不得而发。” 手按桌面站起身来,岑墨追问声线已变,“若发,会如何?!” “会……” “说!!” 商若云被吼得一愣,旋即摇了摇头,黯然道:“强力凝精一聚而发,其人必殁。” 殁…… 闻听此言,秋日的凉意下,岑墨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颓然坐回椅凳,他半晌无话。 凶案探查无果,反而知晓了关于思凡的隐秘之事。 无外段其凤会交代自己,莫要让他动气,若妄动当真会……殁去…… “商老爷子,储物房之处为命案现场,本官会留人换下差服在那里守职。” “请大人放心,因那里损了人命,内里一干物事皆不会再用,老夫已命人重新再备。” “如此,本官先行回府以作准备了。苏芩过门以后……” 与岑墨一同起身,商若云拱手道:“请岑大人放心,既然应允入府,老夫定不会亏待与他。” 又寒暄几句,岑墨行出书房两步,回眸道:“那名丫头此时在何地?” “她因受惊吓,神志不清尚在……” 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岑墨断声道:“将人交给本官带回县衙,她为本案重要人证,断不能留在外间。” 一息迟疑,商若云起身打开房门,抬手唤过家丁吩咐几句,后者应声而行。不多会儿,便带着一名神情呆滞,气息萎靡的女子行了回来。 “她名唤为何?” “环香。” 将丫头交给等于外间的守职衙差带回县衙安置,岑墨附耳吩咐几句,推却了商若云的相送,就此离去。 待到岑墨的身影望之不见,商若云一直紧绷的情绪,终是松了下来。回望身边忙碌之人,他应付了几批宾客,只身一人回了书房。桌上茶已冷,灌过几口,商若云长吁一口气。 洛儿,有此二人为你日后保驾护航,为父,当真可以放心了。 …… 日影徐转,已近午时。官轿顺长街而上,到了分叉口该转弯之时,岑墨轻启轿帘吩咐道:“往义庄一行。” 放下轿帘,他的眉皱得愈发深。 今日商府一行,主人家只见他一人,其大房夫人与三名侧室皆未曾露面。 此人年逾五十,取几房妻妾,膝下却只有一子,未免有些人丁单薄。 如今他这唯一的儿子更是要娶一名男子,那商家岂非要绝后? 回忆起那日在“尚云药行”里的一幕,岑墨缓了缓脑际思绪,两者间,会否有关联? 为官者,从不过问家务纠葛,但若牵扯到命案,自是不同。 念头再次一转,岑墨再次生出疑惑。 与商若云接触虽然不多,但就他能够将“尚云药行”打理得有声有色,坊间对他的评价也是颇高,如此一个人,情绪怎会说激-动就激-动? 激-动? 长叹一声,情绪激-动之人,又何止商若云一个? 手肘撑在轿厢,其身形微斜而靠间,眼中本在闪烁的清辉,随之一黯。 如此严重之事,思凡为何要瞒着自己? 是怕自己会担忧? 从相识到此刻,自己只是在不停的猜测,猜测他的身世,他的一切,只能猜而不得问。 若问,他会离开。 如今来看,他所说之离开真意,怕是…… “停轿。” “不知大人欲往何处?” 略一思忖,岑墨只答三字,“祁顺斋。” …… 栏窗斜开,日晕下,是段其凤独立身影。 望天际九重,这片天,万载不变,漠视着匍匐在其脚下的苍生民众。 是不仁? 俯视万物在他的脚下如刍狗? 是一视同仁? 不以人的身份而有所动? 房中本弥漫的温酒暖香,已转冷冽。 再次斟满,他因心中愁绪将其一杯饮尽,冷意入口,滑至咽喉处,却变得烧灼。 …… 店中伙计站在段其凤的身后已然观望许久。 窗边的这道身影,跟在他身边数载,此人对一众属下虽常以冷颜相对,但若然任何人行事之时遇了麻烦,纵跨刀山,入火海,他也会不顾一切将其救出。 有险地,他先涉。遇强敌,他执剑先上。青锋三尺在手,俯仰无愧于天地。不管是高官权贵,他从未怕过谁。 只是这么个人,究竟有何事令其愁眉不展? 思忖间,段其凤又是一杯入喉,忍了几忍,伙计终是劝道:“宗主,冷酒急饮易伤身。” 身后传来的关切声,令段其凤心中思绪梢缓,转过身,他摇头道:“本宗无妨,你等下去准备准备,入夜后便动身返京。” “是,属下领命。” 伙计离去没多久,又返身而回,“宗主,岑墨来了。” 略一思忖,段其凤取过另一只酒杯,道:“让他进来,吩咐人先退。” 短暂光景稍纵,窗边观云的身影,变作两道。愁眉对盏,愁酒同落入愁肠。 自岑墨进房到此刻,两人间,皆无话。 壶中残酒饮尽,段其凤双唇微张之时,耳听岑墨轻道一声,“抱歉。” 话一开口,他立时听出了岑墨声线中的异样,遂侧目道:“你来见本宗,只是为了道这两个字?” 放下手中空杯,岑墨凭窗望着大半个安州的景色,未有答话。 来回扫过他眼底的红丝,反身靠在窗栏上,念及晨间思凡的话语,段其凤微微一叹,在道出相同两字时,岑墨手撑窗栏,将身形往外探了探,留意到他的动作,段其凤口中的幽叹,转为长叹。 此人,果为君子。 假意未听闻自己的歉声,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份薄面。若然追问,都司宗宗主居然用药散去收拾一位清官—— 所用之手段,委实不太光彩! 眼眸被日晕晃得有些发酸,岑墨抽回身形笑道:“你我二人,终是不再冷言以对。” 回望短瞬,段其凤和煦道:“我接到密旨,要回帝都了。” “回帝都?何时再回来?” “怕是……” 话没了后音,岑墨直视着段其凤,追问道:“如何?” 扶额片刻,后者仍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心底对此次召唤自己回京的密旨,疑惑越来越多。从密谍中得知,近日帝都并无是非,圣上为何偏要在此时,召自己回京? 此地命案突生,期间手法诡异,莫非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观之段其凤面上忧色,岑墨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宗……段兄,你且安心回京,思凡他……我不会让他出任何事,再者,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责任?”未有拂去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段其凤轻声笑了笑,“岑墨,你可知,这个责任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与他一同斜身靠在窗栏,片刻后,岑墨仰起头,阖眸道:“奏折我已上呈,如镇国……如刘冲当真要有所动作……段兄,你有把握,能护我俩?你我二人首次坐在一起饮酒,与此刻相仿的经历,只有和钟昊话别之时才有。钟昊若无命案在身,以其观察力之强,对所爱之人用情至深,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只可惜与他首次饮的,便是断魂酒,那时是我送他,今日你要离开,再回安州之时,怕是我已……此时之酒,或许是……” 这话越听越不对!不等他话说完,段其凤按住其肩头晃了几晃,急怒道:“你在上奏折子里,都写了些甚?!” 见岑墨眼眸紧闭,蹙眉不答,段其凤心下一凛,顿悟道:“圣上不会毫无因由便召我回京,定是因你递上的折子惹了是非!以刘冲在朝中眼线之广,挑了吏部尚书,又断了他“露雨阁”的财路,想必他已然对安州的一干事宜有所留意。若我在此时离开,那你和他……还有……我……我……” 丹凤目微启,岑墨浅笑道:“你待如何?抗旨吗?你若抗旨不回,思凡会如何?”浅浅的笑,随着话语声渐低而转淡,“依他的性子,定会护你到底。” 迟疑片刻,段其凤按着岑墨肩头的手,再次一沉,刚欲道出过激言辞,耳听岑墨忽道:“段兄,你对博弈可有研究?” 本在急怒的人被此话问的一愣,“博弈?为何有此一问?” 岑墨拍了拍段其凤抓着自己肩头的手,后者动作一滞,方才因心中着急未曾留意,自己手上的力道有多重……望着他额前渗出的冷汗,段其凤郑重道了声,“抱歉。” 行至椅凳旁,他冲岑墨招手道:“过来坐下。” 依段其凤所言坐在椅凳上,前者行至柜前寻出伤药,回眸道:“宽衣。” “……” 坐着的人身形未动,段其凤摇了摇头走到他身前,不由分说扯下岑墨肩头衣衫褪至臂肘,倒出伤药在掌心晕开,边揉边道:“只一点儿凝神散便令他心痛不已,若是你再伤于我手,他定不会饶我。” 被段其凤抓着肩头轻揉,岑墨一脸无奈,心思突转下,他诱拐道:“段兄,你为都司宗宗主,为何会如此对思凡?” 心思集中在岑墨肩头逐渐显现的青肿,段其凤当下答道:“他为主,我为仆。”抬眸,他冷去声线,“岑墨,你想知他身份,便自己去问。我与他之间所定之约,已然破过一次。那次的结果为何,你难道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他又是如何……如何对自己的……” 忘?如此伤痛的经历,对于自己来说,怎会忘? 可就思凡的一切,若不问眼前之人,该去问谁? 眉锁一阵,岑墨忽而忆起方才未说完之话,“我在内堂书架上,无意中发现了一样形似君影草的玉石,观其玉料,应属贡品。窥其刀工,想必那人在雕琢此物之时,必定极其用心。” 直视段其凤,岑墨瞳色幽深,“段兄,我不是个善于博弈之人。但此番,我在赌,赌注是我的命,所押之盘,在于他的内心对思凡,是眷!” 段其凤收起药瓶,转过身低声笑了笑,“若你输了呢?” “输?”回以数声低笑,岑墨理罢衣衫淡淡道:“卷进这场是非中,输的不过是我的命,赢的,却是思凡对我的情。得他心之所属,人生这场赌局,我已是赢家。” 第九节 背对岑墨站在柜前,听着身后人口中定如磐石的言辞,段其凤攥紧手中药瓶,道出了他曾说与思凡的那句话。 “岑墨,不如我送你与思凡离开此间,从此远离这些纷扰,如何?” “而后呢?而后你单身而返,用你自己的命,来抵消此间的一切?如真要有人以命殒收场,那人,也决然不是你。我虽不知思凡属他第几子,但凭其……” “莫要妄猜!”急转过身,手中的药瓶因其心神激荡下碎裂开来,段其凤急道:“他不愿你知晓,乃是为了保你!你别不识好歹!!知晓皇室……” 挥手打断他的话,岑墨声线同高,“皇室又如何?!” 话语喝出,两人互望下,皆觉出自己言语间确实有些过激,复再道出的歉声,两人同步。 “抱歉。” 不过一炷香时间,再三互致谦词,岑墨与段其凤相继摇头,世间事,当真是前一刻不知后一刻,此一番非彼一番。 理过思绪,岑墨将所问换至他处,“段兄,思凡他曾经,是否善武?” 闻言,段其凤顿感一阵无力,方才提醒过他,知晓皇室过往的后果为何?他为何偏要寻个结果? 经岑墨话语提及,段其凤回忆起元帝雕琢玉石时的专注神情,那神情…… 沉吟半刻,他不答反问:“你初见思凡时,是何印象?自己好好斟酌斟酌。” 简单收拾几样必备药物硬塞入他的手中,段其凤行至门前,“很多事,只要你自己留心,必会有所收获。” 想要再说些什么,楼下伙计忽然来报,段其凤示意岑墨多留片刻,待身上药力挥发,药味散去后再离开,否则以思凡睿智加之对药物的敏感,定会寻出异样。 待段其凤随伙计离去后,岑墨独坐椅凳就他所言细细回想。 初见? 那时的思凡,他带给自己的震撼,一次甚过一次! 对命案的洞悉力,精辟的分析,其点睛独道。 少有的一阵挠头后,岑墨突然站起身来,那时的他,在衣衫上沾染了逝者的鲜血之后,自己只觉,他与满地的血腥站在一起,竟是如此贴合! 仿若,天成。 一宿未眠加上商府命案与心中纷扰,他行至窗边,将窗栏尽开,裹面而来的寒风立时使他清醒过来。 决定赌这场局,无非因碧嘉谦离去前所说的那番话。 只愿一切,当真能够按照他的计策而行,若然此路不通…… 身上药味已然散尽,关上窗栏前,岑墨扫过远空薄云,浅吟道:“你对他,是眷吗?” …… 午后,帝都金陵,玄宫内廷北苑。 皇家园林,自古皆由名师设计,素来讲究,本着浑厚疏朗却又不失秀丽的风格。白玉萦纡,夹道珍稀盆菊盛放,形姿各异。往上追溯是林荫匝地的丘陵。两处较高丘陵之上,于东,所植丹桂趁风送香。于西,则是一座名为“馥郁亭”的建筑。 坐于亭中,仰观,天际丛云袅袅缓散,如鼎炉熏烟。远目,殿宇鳞次栉比,有秩井然。 浮光回掠,石几上珍珑已置,执手将棋子一一收回棋罐,端起茶盏,刚冲泡好的上等千琅醉,到了唇边,却又被他放于一边。 微抬手,两指轻晃,内卫会意上前跪地,颔首低眉恭敬道:“请圣上吩咐。” “人还在园外跪着?” “启禀圣上,是。” 托腮短瞬沉吟,元帝轻叹,“将他带来。” “遵旨。” 内卫领旨归去,不消片刻,一道脚步踉跄的身影映入眼帘,来人始终垂首而行,观不见其面容神情如何。 脚步于“馥郁亭”前落定,他行过大礼,头垂得更低,“微臣裴子言,参见吾皇。” 附耳吩咐几句,将内卫遣退,元帝眼尾轻扫,“裴卿,抬起头来。” 闻言,裴子言非但未抬头而见,低垂的头几乎与地相接。 “裴卿?” “……” 元帝由短叹转长吁,所唤之声绵长,“子言,抬起头望着朕。” “……” 三次所唤,眼前人皆未作答,元帝心头本来的感慨,尽转愠怒!眼尾骤然收紧,重锤一拳落于石几,他尾音拔高,喝道:“裴子言!给朕抬起头来!!” 叹声之长犹过元帝,裴子言未如从前有过任何抖颤,叩过一记响头,轻声道:“微臣无意惹吾皇动怒,待说完要说的话,微臣便会自戳谢罪。” 言罢,他终是抬起头直视着眼前之人,两人互望下,皆有些微愣。 不过数日,这人竟是瘦了好几圈儿?想来,应是从未出过远门所致。 “子言,安州一行,可有收获?” 耳畔的言语,未有唤回裴子言的意识。从再见第一眼,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元帝两鬓的银霜。在其颅顶所束玄色玉冠托衬下,更显灼目。 微红的瞳,不再熠熠。削瘦的腮…… 眼底倏地发酸,要说的话随之不见,顿过几次呼吸,裴子言不自觉道了声:“请吾皇保重龙体。” 注水入另一空盏,元帝淡然一笑,“子言,起身落座,陪朕下盘棋。” “微臣惶恐。” 手,停在半空,他斜睨道:“此时已无他人,你我君臣相伴多年,不必拘泥这些繁礼。” 尽管想要保持言辞间的语声,可此话落入裴子言耳中听来,其幽沉之音……已无他人…… 一整面上戚戚,手按着地站起身来,裴子言身形晃了晃,站定后抬眸,瞳色坚定异常,“吾皇,还有我。” “落座,执白子。” 听其言,裴子言步入亭中端坐在一旁,手执白子等元帝先置黑子。 几路下来,他思绪一顿,此局若再往下,便会和那人残局所摆一般。而这一国之君接下来想要问的话,更是会理所应当。 意识到此,裴子言顿时改变棋路,隐隐间有自毁之意。 见状,元帝笑道:“输了此局,朕会再贬你的官位,此时你已为从六品,若然再贬,怕是从此就要做一名庶人了,届时……”他敛去笑容,“朕还有谁?” 无视裴子言的呆愣,元帝接着问道:“见过他了?” 手中棋子应声落地,滚出老远,呆愣之人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回问道:“吾皇……所问是……” 勾起一抹玩味,手指点了点石几,元帝抬眸,“朕问的是你当初看上的那名门生,岑墨。其人如何?” 忆起岑墨姿容与官品,裴子言立时由衷道:“岑墨官品端正,清廉以持,关心百姓民生,面虽厉,心却存善,为人君子之风……” “君子之风?”冷笑数声,元帝随即不语。内卫此时已回,将手中锦盒放于石几后再次退身而去。 “裴卿,将锦盒打开,好生瞧瞧内里物事。” 闻听他尾音不善,裴子言探出去的手有些微抖,稳住后将锦盒打开,内里物事,乃是一封信函,观其上已开封的火漆印记,隶属安州县衙。 以眼神询过元帝,裴子言将信函抖开,首先看到的是叠纸色微黄,形似账目一类的物事。粗略两眼,他脸色骤变,“这……这是……” 话未说完,裴子言急急阅过手中奏折,随着上面每一句激辞,他额角的薄汗,凝点成线。 “裴卿,这就是你这两载来与之以书信往通,教出来的好门生?” “他……岑墨他……这般弹劾镇国将军……还有这些关于……关于刘冲私下敛财的实证,他是如何得来的?由安州入京,以刘冲为人谨慎,在朝眼线之广,他断不会由着这证据落入吾皇之手。除非……” 将残局拂去,元帝眼观他处,守在近处几名内卫会意后四散而开。 轻轻转动石几上所置棋盘,随着倾轧之声突起,本与“馥郁亭”浑然一体的石几突然下陷,一条幽深的通道,展现在裴子言面前。 “圣上,这……这是……” 站起身当先而行,元帝轻声道:“跟来。” …… 再次踏入此间密室,他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不久前与容卿在此地的一幕。 脚步未有任何预示的一顿,身后之人跟得太紧,不妨下直直撞上元帝肩头。石梯尚有几阶,经裴子言一撞,元帝因心神分散与之一同脚步不稳,险些跌身而下! “銮!” 脱喉的唤声过后,裴子言垂下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如城墙堡垒,固若金汤! 温和的拂过他肩头的青丝,元帝笑了笑,凑近其耳廓轻声道:“子言,我还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你的这声呼唤了。莫怕,不会让你摔着。” 木木的被他牵着手按坐在床榻之上,好半晌裴子言才寻回自己的呼吸,如针刺般一跃而起跪地道:“圣……” 猛地上前将他扯起按倒在床榻,元帝将裴子言口中的尊称,以唇堵死在喉头! 唇舌间的交缠,只一瞬,他探出双臂用力去推压在身上之人。眉头一皱,元帝撤身道:“怎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 “不……嗯……” 懒得听裴子言那一堆以死保存清白的大道理,随着再次印上的吻,他手探下方,解开了裴子言衣衫。 摸索两下,元帝抬起头,眸噙冷笑:“你想说甚?想说不是?好好感受感受你自己身子上传来的感觉。你身下的翘首以盼,蓄势待发,难道不是在逢迎朕的抚-慰?” 察觉到他要咬舌自尽,元帝俯身下去急吻,将舌停留在裴子言口中,他所说话语虽轻,但在前者耳中听来,却字字如雷! “你要咬,便来咬朕。” 片刻的沉寂后,裴子言阖上眼瞳,任由自己被元帝拥在怀中深吻,不再抗拒。 “子言,你可知在你之前,都有何人躺过此榻?” 倏地抓紧元帝肩头,裴子言轻呼道:“痛……” 握着他的后颈将其放回床榻,元帝望着眼前人一如往昔的委屈模样,他的眼底,极快掠过一丝不忍。 附耳贴上,元帝淡声道:“如若怕朕,你便离开,从此再莫踏足金陵。” 连喘数声,裴子言忽然笑了,“銮……你……以为凭此……凭此便能让子言舍你而去吗?你将……将玄王殿下锁在忘忧塔,明为锁,实则……” 握紧裴子言脖颈,元帝怒声打断道:“裴子言!我玄姓之人的心思,岂是你这种卑微之人能够猜中的?!” “卑……卑微吗?” 抓着元帝衣袍的手,无力垂在床边,他口中再次道出的声线,渐转低缓。 “既视我卑微,从你为殿下到你为圣上,二十多载时光,你为何从未吼过我一声?既视我卑微,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贬我官职?既视我卑微……又为何要来招惹我……所有人当中,就你最会……作_践我……而我却……子言却……却为了你……背弃过谦……子言愧对谦……太深……谦……” 惊觉到他气息渐无,元帝一把抱起他轻晃数下,“子言!醒醒!” 刚要过气给他之时,裴子言缓缓抬起头望着元帝,柔笑道:“銮,子言无碍,莫怕,只是跪了许久未进米粮饮水,饿至脱力了。” “……” 本来的怒火加欲_火,因遭其戏耍加之方才的担忧,皆已荡然无存。 愤然放开裴子言的身子将其冷冷丢在榻上,元帝站起身来,只道一字。 “滚。” 扶着床榻勉强坐起身子,裴子言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谦教会我许多事,唯独这样,我学不会。那时,你让他滚,他不也是如此做答?他说……” 仰起头,元帝声线极淡,“太傅说,他生来慵懒,既是被人抬进金銮殿,自然也要被人抬出金銮殿。哪怕是……哪怕是被人横着抬出,他也不会滚……子言,你明明见了他还有玄儿,为何不告诉我?我只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我只想……只想再见他一面。” 硬撑着身子下地,将元帝外袍披在其肩头,裴子言将眼前清泪已落之人拥紧入怀,沉声道:“圣上,刘冲之所以不理会岑墨上呈奏折……” 推开裴子言,元帝理过思绪,“与他所私下里所做勾当比起来,这方天下,才是最大的诱-惑。针对其所为,我已召其凤回京。” “召宗主回京?万一玄王殿下遇险……” “呵呵……玄儿遇险吗?……呵呵……” 对上元帝唇边阴沉的笑意,裴子言脚步不稳坐回床榻! 忆起与碧嘉谦重逢后,他口里所说的第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圣上!” 回眸,元帝敛去笑容,冷然道:“裴卿,朕说过,我玄姓之人的心思,外人永远猜不透,只因……” “玄王殿下为您亲子!!他不是妖孽!!!他是蓝姐姐与你亲生!!!!” “朕做事,从来不需任何人理解!!还有……裴卿,你罪犯欺君,死罪纵然可免,但,活罪难饶!” 言罢,元帝拂袖当先出了密室。 片刻后,听到走道里传来的脚步声,他阖上眼瞳,静静的等着。再过一刻,密室里,仅余声声闷响。 …… 第十节 从密室被人抬出送至宫门之时,隐约感觉到背上所盖巾布被人掀开,耳畔浅荡而入的,是旁人低声的询问。 “裴大人怎会……” “圣上的趣味而已,此人不过庸人一个。” 听闻此言,裴子言提着的心,终是放下。 感受着隐藏于身下的冰寒剑鞘,他唇染浅笑。 銮,你果然还是如以往一般,外表冷傲,内心实在,柔软不堪。 念头转过,如此重托,自己该当如何才能,为其实现? 临别前,两人间最后的话语…… “子言,若要朕复你官位,再踏足此间,得看你此番所为,是否何朕心意了。龙泉交托你手,此剑的两世宿主,你会交给哪一个?” “圣上放心,子言,定会依您心思而行。” “哼!我玄姓之人心思……” “我懂。” 龙泉两世宿主,皆在安州,自己会交给谁? 呵呵…… 这烫手的山芋,自会有人代为转交。此一役,终是到了要见分晓之时了。 世人当有世人之福,天意,早已注定,无人能改! …… 今日,似是不同与往日般的漫长。一路回到府中之时,日影光晕已淡。 马伯上前迎过,岑墨与其简短几句,闷声往书房行去。 “少爷……” “何事?” 上前几步,马伯满怀慈爱的替他理过扭在一起的衣带,“少爷,小姐婚宴在即,您身为女方人,应当开怀一些。马伯知晓出了案子……”抬起头,看着自己视为已出的大好男儿,老人笑了笑,“少爷,莫要忧虑,有您和凡少爷在,案子很快便会告破的。贼人越奸诈,我方不是应越冷静吗?敌方未现,我方先乱,此为兵家大忌。” 兵家大忌? 岑墨听后,笑容展现,“马伯,会用兵法来规劝我,难不成您原来,带兵打过仗不成?” 管家马老头儿未有接他话茬儿,语至他处道:“少爷,府中一切事物已打理得差不多,只剩等商府上门迎亲了,您趁此空挡先去歇息片刻,而后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听其言,岑墨思索片刻,本欲进书房的脚步一改,复又往大门行去。 “少爷,您欲往何处?您面色不好,应稍作……” 头未回,“我去义庄。”答过一句,他的脚步愈发得快,此间已无事可为,也不知思凡的热度退了没有? 马伯锤了锤自己酸麻的腰身,这两人还真是,少见一会儿都不行。 回过身,他突然一愣,昨日随商府家丁一同归去的那名孩童,此时正蹲在墙角拨弄着几块儿碎砖。 为何方才未有看到他的身影? 听凡少爷说,这名孩童无父无母。这么小的年纪,真是可怜。一直跟着商府的人进出,难道是他们当中谁的亲戚? 走上前弯下腰,马伯拍了拍孩童的小脑壳儿,柔笑道:“小娃娃,你怎么又来了?” 从砖头下面翻出几条长虫捏在手里,孩童抬起头,随着天真的笑容所送出的话,令人顿感一阵心酸。 “老伯伯,我饿了,在找东西吃。” 正说着,他就要将手里不停扭动的几条长虫送进口里。见状,马伯立时按住了他的手,拍掉他手中的污秽,“小娃娃,随我去膳堂,马伯做饭给你吃。这些东西吃了,会坏肚子的。” 老人说完抽身而起,转身急急往膳堂行去,他未有留意到,身后的孩童再次将几条虫子捡起,极快吞下。天真的笑容随之动作,尽转冰寒。 探出鲜红的小舌舔-舐过双唇,他所望方向,正是思凡的睡房。 “如此美味,怎可轻易放过?桀桀桀……” 伴着欢快的步子,一阵如夜枭般的怪笑,傍他身而落。 …… 熙攘的街头,人流车马穿息不绝,期间大多数从面上带着的喜色来看,应是前往商府赴宴之人。 李云浩将手中物事放在地上,抹了把面上细汗稍作休息后,再次提起所备物事往义庄方向,疾行而去。 到了闸栏前,他站定脚步,见义庄门窗紧闭,李云浩有些奇怪,这人难道还没回来?上前两步推了推,发觉门是从内里栓死的,他当下一阵急拍,吼道:“喂!臭小子!你在里间作甚?!开门!!” “等等。” 听到思凡应答,李云浩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咳咳……死小子!你在里间做了些甚?如此重的血腥……呃!这是……” 望着他面色由红转青,思凡将他一把拉进去关好门栓死,淡淡道:“怎么?没见过?” 如果说早前的现场算是凄惨,那此时眼前这一幕,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逝者颈部被完全剖开,头颅与身子几乎分了家! 未有理会眼瞳圆瞪之人,他将已用过的刀具擦拭干净,放入一旁盆中,将酒程封蜡撕去,一同倒入进去。此番动作完罢,愣在原地之人仍未寻回自己的意识。 “你……” “李捕头,朝廷将这些物事发配给各地县衙,为的就是让县衙仵作在进行尸检时使用。只不过真正会用的……或者是真正敢用的,能有几人?多半都是草草验过,敷衍了事。正因如此,玄朝才会有冤案错判,民生怨道。” “你……” “凶器我已然尽数取出,你且来看。” 将早先取出放在白布中的绕线轴放在桌上,思凡回眸,轻喝道:“猪脑壳儿!乃还愣在那里作甚?!” 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头,李云浩呐呐道:“你……今年多少年岁?” 视线停留在绕线轴,“刚过冠礼之年。” 闻言,李云浩闷声不语。此人不过刚满二十,比自己……足足小了八岁。他所会之事,所具胆色,比之自己……更是不知要强了多少倍!他的睿智…… “思……思兄弟……” 听到唤声,思凡微愣,“兄弟?” “我……我是个粗人,平时不会说话,办事……办事也有些急躁……你……你……” 从当初口口声声的妖孽,到臭小子,死小子,再到此刻的兄弟之称,李云浩想要表达的意思,思凡已是明了。 莞尔一笑,他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同为大人属下,日后悉心合作,全力应对案件便是。” 指了指桌上的纸包,“买给你的,我去祁顺斋之时,见掌柜因备商府所订喜饼实在忙不过来,于是就沿街随意买了些早点。” 见到纸包,李云浩忆起重要之事,将奔波近一日所备的物事提起放在桌上展开,“这是我让麻子裁缝赶制出来的肠衣手套,尾端束口已然加长,你在验尸之时将其罩在衣袖之外,便不用再担心衣衫会染上污-秽。日后若是遇上身染疾病或者腐尸,你戴着手套便不会沾染上尸毒。还有这件油布外衣,也是我让麻子裁缝赶出来的。去菜市买肠衣之时,我见肉贩都穿着此物,你将它穿上,便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弄脏了衣衫。还有这些苍术与皂角,这些浓醋以及白酒……” 耳畔灌入的叨叨声,令他方才好些的头疼感,再次蔓延而开。 这人还是凶神恶煞的好,至少没这么聒噪。走了个絮叨的其凤,来了个喋喋不休的李云浩……一人贪吃,一人爱围着灶台转。此番看来,这两人……当真绝配! 脑壳儿一晃,思凡侧目,“李捕头,我从县衙取刀具之时,看到宗主在收拾行囊,问起他,他说……” 刚刚还兴致勃勃口沫翻飞之人,立时变成瓮声细语,“他说……说甚?他要走了?” “想必是吧……”沉吟片刻,思凡回身,“李捕头,此案目前尚无任何进展。适逢商府喜宴,大人从商府回来后要准备事物繁多,岑府中只有马伯一人,你且去那里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嗯,我待会儿便去。” 将桌上纸包往他手里一塞,思凡连推带搡将他轰了出去,探手一指远处,道:“乃现在就去,早点做晚膳前的加餐,边走边吃~” “……喂!” 回馈他的只有一声……“砰!”门已关严,外带思凡的一记俏眸白眼儿。 “……他娘……” 脑壳儿摇得像拨浪鼓,李云浩拆开纸包,咬牙切齿吞掉一只包子,这年头,好人真难做! …… 遣走令其头疼之人,思凡顿了顿思绪,回望桌上凶器。 此物两头尖锐,逝者创口处皮肉平整,并无因受力旋转外翻之像,以此推断,应是近身袭击,并且是一撮而就。 如此惊人的腕力,难道是身怀身法之人所为?以其凤修为,要做到,不难。 在当世中,除了师父和卿师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为之以外,尚有其凤与曾经的……自己。 拍了拍额头再次定过思绪,思凡扶着桌角坐下,倒出一杯茶猛灌几口,昏胀的感觉不退反浓。 伏在桌上,他的手指,反复拨弄着凶器。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谁能够为之? 难道说,刘冲的手已然伸到商府了? 如真是如此,他所派之人也当是冲着商若云或者是商承洛而去,怎会选择一名家丁下手? 再者,若当真有高手潜入安州,都司宗之人尚未离去,以其凤属下耳聪目明,他们不可能觉察不到。 凶徒杀了家丁,却留下那名丫头的性命……丫头……神志不清……逝者之处寻不出的线索,这唯一的目击证人,便是关键。 将凶器收好放入怀中,思凡站起身来,准备迈出的脚步,却又犹豫不决。 此时的商府,定然是宾客群集,自己身为衙门仵作,若前去明探,有人问起,会不会影响夜间婚宴? 若是影响了,所费心安排的这一切,亦会随之影响。 该如何取舍? 逝者……锦年……锦年……逝者…… “笃笃笃……” 正在心烦意乱之时,耳畔再次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以为是李云浩去而复返,怒着脸一把拉开房门,“乃有完没完……” “没完。” “……大人?你怎会……” “命案可有结果?” 关上房门,将凶器取出摊开,“逝者是被此物穿喉而过,一瞬毙命。” 眼尾掠过凄惨的逝者,拉过思凡在自己身侧坐下,岑墨探过其额前,忍不住忧道:“为何还不退热?” 留意到他的眼神所观,思凡轻笑一声,“大人的胆量比之李捕头,要大得多了。” 宠溺般的轻刮他鼻梁几下,岑墨清浅道:“逝者已逝,你这般做,不过是为了尽早破案。再者,在锦年心中……” “大人,先不说这些,就商府中查探,疑处甚多。” “既有疑处,为何不继续?” “我……”言语一滞,思凡没了往下的回答。 第十一节 将人拉进怀中,岑墨下颚压在思凡肩头,缓缓说道:“你之所以匆匆离去,是因为怕滞留久了,会遇上那里的宾客,会影响接下来的一切。” 被说中心事,思凡阖上眼瞳,低缓道:“大人,我是否不配做一名仵作?曾经几许,我口口声声说,逝者为重,到如今却因一己之私,而有所动摇。” “一己之私?”按着他的肩头,岑墨身形微撤,端起思凡下颚,“思凡,自与我相识之后,你所做哪一件事,不是为我考虑?就商府命案,我已向商若云试探过。” 睁开眼瞳眨了眨,思凡奇道:“你如何试探他的?” 戳了戳鼻翼,岑墨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我告诉他,要将写给商承洛的举荐书暂扣。” “将举荐书暂扣?”怅然一叹,思凡打开房门行于院中,背对房中人而立,幽幽道:“大人,您是否还暗示商若云,若然他不道出所知,您会考虑将婚宴改期?他若不上钩死不吐口当真改了婚宴,我这段时日来所做的一切,亦随之付诸东流。岑锦年……” 听其语调由幽凄转冷,岑墨以为他动了怒,踏前几步转过他的身子,却对上了一双深弯如月的眼瞳。 “锦年,官之道,你取民生,执清廉。就算此番所为尽数落空,日后我也会,再为你寻其他的机会。” “官声是好是坏,不在人为,只在务实。只要你在锦年身侧,我心足矣。其他的,不过外物。” 与他并肩负手而立,眼神停留在苍穹清朗,岑墨轻声道:“总是为我,不累吗?” 视线同样停留在薄云,手指悄悄伸出探至岑墨身后,勾了勾他温暖的掌心,思凡答道:“于公,你为知县,我为仵作,司职为分内事,怎会累?于私……” 心神触动下,两人同时收回目光。 “如何?” 扫去了方才心中的纠结,他的笑容恢复至往日的悦目。 指着自己的胸口,思凡动情道:“这里很小,能放进去的人太少,值得我放进去的人,没有几个。在我这里,有你。” 握了握掌心中的手指,观之天色已然不早,岑墨转过身,“那名使唤丫头,我已命人带回县衙。思仵作,尽你所能,查出本案元凶,将其归案正法。” 回答他的,话如往日,声线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只是到了尾音…… “卑职领命!定不负大人对我的……厚爱~” 轿帘落下前,大老爷留给小仵作一个惯有的无奈笑容后,就此离去。 转身关好房门,他再次迈出的脚步,终是不再犹豫。 …… 心间似是从未有过如此宽慰之时,明明有悬案在肩,宽慰何来? 只因一人,他在自己心间,他对自己之情,且真且贵。若天下间所有为官者,皆与他相同,这方天下,岂有不太平之理? 国以君为策,以民为本,却以官为凭。 …… 步至县衙,回目远望。暮色中,霞云如虹。群星已现,其辉璀璨。 与守职衙差招呼过,思凡忽然停下脚步,告知将房中人看好后,转身往地牢走去。 于此时调段其凤回京的目的,他深深明了。能够令碧嘉谦不插手此事之人,只有一个。 将将步入地牢,刚好与一名劳役照面而过。思凡停下脚步,那人与他同样停下脚步,两人皆未转身共对。 片刻光景,待思凡当先往地牢深处而行之时,劳役转过身,其清亮的眼眸中,晕着浓浓的忧色。 靠身牢门,望了会儿静默不语躺在稻草之上的那人,思凡无奈道:“师父,你为何还不离开?不止不离开,你还许卿师父脱困而出,他身负重伤未愈,此一番所为,你想要的,究竟是甚?” 不闻碧嘉谦作答,他无奈道:“卿师父甘愿掩去面容留在此处当一名劳役,又是要作甚?您二人倒不如就此归去,他便不用每日来此,借着送膳食的空挡与你隔栏相会。” 又过片刻,碧嘉谦答话的声线,比之还要无奈。 “我二人若离去,若圣上当真追究岑墨失职之责,你欲如何以对?” 毫不在意的晃了晃脑壳儿,思凡笑道:“了结手中悬案之后,若我所为尽数落空,会再为岑墨寻其它机会来振其官声。官声在外,他要动岑墨,没那么容易。再者,就算你与卿师父归去,消息也决然不会这么快便传回帝都。最重要的,他身负明君之威,不会轻易斩杀良臣,所以我不担心。” 听他连着搬出几条道理,碧嘉谦微微一笑,反问道:“当真?玄儿,你当真不担心?” 垂首静默半刻,思凡抬眸摇头道:“不担心。我会劝卿师父为你接驳上颈骨,你且放心与之离去。忘却此间一切,天下之大,可容身之处实多。” 仔细观过他的眼眸,碧嘉谦叹道:“玄儿,论隐藏,你比之容卿,要强上许多。上前来。” 步至上前坐在碧嘉谦身侧,思凡轻声道:“卿师父对你眷恋甚深,在中意之人面前,任何心事,皆无法隐藏。你二人已分别数载,若仍留在此间,怕是会……他已召其凤回京。思凡言尽于此,望你好生思量。” 语罢,思凡刚欲起身离去,却闻碧嘉谦忽道:“玄儿,你面色有异。” “不过寻常发热而已,不劳师父费心。” 答话间,思凡打开牢门,却为门外一人,拉住了手腕。 撇去温和,他怒声喝道:“放手!” 指腹轻触经脉,内里激荡甚重。容卿轻声一叹,终是放开了他的腕子。 “殿下……” 行出几步,思凡沉缓道:“师父,卿师父,你等既要骗我,为何不骗到最后?与他当初联手设下这一盘棋,所为何?只因我玄朝开国圣帝早有圣谕,不杀开国功臣。若当真要杀,需有充分理由。如今理由已成,棋局亦在我手,该如何收尾,我自有主意。您再不离开,若为其他阴险小人握住把柄,他的江山便会再次动荡。他说我命如流火,稍有不慎便会燎燃整座江山。若我为流火,师父您便为青冥之苍焰,所燎燃的人只有一个,他。我虽恨,却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他若伤,天下则败!” …… 回过神,眼前人已然离去。碧嘉谦靠身在容卿怀中,蹙眉不语。 心间痛感蔓延,容卿与之一同,静坐不语。 感受着眼前之人的有力心跳,碧嘉谦忽道:“容卿,还记得曾经你我执剑对敌之时,所言的那番话吗?” 低声笑过,容卿答:“犯我玄朝者,当有来无回。” 冷声笑过,碧嘉谦接:“祸我玄朝者,当举族上下,不论老幼,尸骨无存。” “公子,容卿的狠辣,只在外相,世人皆可观之。你的狠辣在心,无人可观。刘冲为人,其实,本不至如斯境地。” 冷眸望他一眼,碧嘉谦淡声道:“容卿,时至今日,你还顾念当初与他一番的叔侄情意吗?你盗我身份,他助你夺江山。你……” 以吻打断其话语,容卿轻声道:“公子,你如此睿智,为何就堪不破这道门?一群死心眼儿聚在一起斗了二十载,还不够吗?如今你我韶华已过,你却仍要苦求一个结果。如容卿不将你留在此地,你我再次一别,怕已然不再是生离,而是,死别。值得吗?” “我……”呐了一声,碧嘉谦感觉胸口发闷,随即不再言语。 不是自己堪不破,不是自己要斗,只因—— 天下为重。 …… 疾奔回了内堂,思凡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扶着桌角坐下探过脉象,此番的发热,怎会如此之久? 依脉象,表面看来与寻常发热无疑, 近日来,都接触过哪些污-秽邪物? 堂外有人轻步落地,思凡顿下思绪,回眸道:“为何到此?入夜便要动身,你该好好准备准备。” “我不放心你。” 踏入堂中,拂过思凡额前,段其凤将药瓶放于桌上,“岑墨来找过我了,圣上之所以会召我回京,想必是他上奏所致。如今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应对?可要我……” “如何?抗旨不归?”揉过额角,思凡倒出药丸服下,“你且放心离去,我之所为只在不动,一切静观其变。” 黯黯转身,段其凤幽幽道:“此番,我倒真是想要摆脱都司宗宗主这个身份了,如是那样,便不会有皇命在身。我不会抗旨,也不会再依着性子行事,一旦所为,伤的是你。” 眨了眨眼皮儿,思凡绕过其身捧起他的脸庞,玩味道:“开窍了?” 笑容晕上眼瞳,段其凤握住他的手拿下,“岑墨的话,不无道理。他既要赌……” “赌?赌注为何?” 干笑两声,段其凤欲离去。无奈身子被思凡从后拥紧,半步不得动。耳畔话语声,自身后而来。 “他是否说,赌注是他自己的命?他所要赌的,是那人对我,是眷?” 怅然一叹,段其凤轻轻点了点头,“你说,他所押的,对吗?” 放开他的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头,思凡话锋转过,“去吧,早日回来,我还等着你这位总是围着灶台转的宗主,给我煮饭吃呢~还有另一个人,想必他也在等……” 话未说完,眼前哪里还有段其凤的影子? 望着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枯叶,思凡望天道:“其凤,你的身法真是越来越差了。” …… 官纱已亮,望着窗外灯影绰绰,房中女子瑟缩在一角,口中反复呐呐的,仅有一句话。 “有鬼……有鬼……” 闻听房中低语,思凡眉头一皱,推门入内的举动,立时使本就惊恐万分之人高喊出声! “有鬼啊!!” 缓步上前弯下腰,不顾她的挣扎硬将其拉起,思凡和煦道:“你摸摸看?我不是鬼。” 他所用声线之柔,女子听后,情绪稍稍有所缓和,可眼瞳中的呆滞却仍未有所好转。 探指放在唇边,女子轻声道:“嘘……大宏你听?隔壁有人……嘻嘻……大宏……大宏……你在何处?留环香一人在此……” 隔壁? 就环香半疯半傻的言辞思索短瞬,思凡扶着她令其坐在椅凳之上。 岑墨并未提及有关二人深夜所行之事,想必是顾忌商若云的颜面。忆起他的迂腐君子模样,思凡微叹后整过思绪,这些与本案并不重要。 逝者倒毙在正中储物间门栏,莫非是二人在听到声响后,便欲上前查探?死者与这名丫头本在行*之事,若展露人前,必会被商若云逐出府去。 究竟他们当时是因何动了念头欲上前查探?是否与听到的声响有关? 说起隔壁有人之时,她所噙声线不是惊恐,而是带着痴笑。难道说,隔壁传来的响动,令其二人觉得,亦是有人在做与之相同行径? 将他们暴露于人前,死者与丫头便可脱身。不止脱身,观之她对死者的痴痴,说不准他二人心存的打算,更远。 能行*,本案的凶手,会是两个人吗?一男一女?这鬼怪之说,何来?凶手留下她的性命,会否是…… 这些疑惑,需再探过商府询问过商若云,方会知晓。 还有……关于那名孩童…… 思凡按揉着环香的昏睡穴,一盏热茶后,后者便渐渐睡去。 属意之人于自己眼前被害,这番打击对于一名女子来说,确实过于沉重了。 将环香抱起平放于床榻,思凡取过银针轻缓探入其几处通窍大穴,行针间,扫过前者眼尾断续溢出的清泪,缓缓摇了摇头。 逝者枉死,自己是要不遗余力去查探,可这名丫头实在无辜。即使经通窍后,她能够恢复神智,可毕竟爱人已殁,有了神智,怕是她只会更加的……生不如死。 既是有情,当初两人为何不名言所求?手上的动作稍缓,思凡扶了扶额。 世间情-事,当真纷扰甚多。 …… 与他同叹之人,此时正端坐与高堂之上。外间的鞭炮与锣鼓唢呐声以及内间的宾客祝词,被他尽数忽略。面上虽挂着笑,内心却在对自己的想法斟酌万千。 眼尾掠过坐于一旁的岑墨,商若云心道:“老夫已按照思仵作所言,应允了这一桩无稽婚事,望你二人日后,能够为整个商府包括商联总会,保驾护航。” 察觉到落于身上略显灼热的目光,岑墨转眸去寻之时,却为另一个眼神所震。虽说其人收敛得极快,却仍被他捕捉正着。不动声色移回视线,岑墨有些疑惑。 为何商若云的大房夫人,会对自己流露出如此极致的恨意?随着这个想法,他只觉此时的商府虽宾客满堂,喜色满布,自己却如同身处阴寒诡秘之地一般。 …… 第十二节 商府喜宴已开,席间虽说不上珍馐百味,但就李云浩来言,仍是个满饱口福的好机会。 只是这会儿的他…… 将岑墨与迎亲队伍一同送往商府,李云浩便脚步匆匆赶回了县衙。 期间撞上从地牢方向疾奔而出的死小子,刚想问问他去地牢作甚,结果被后者白眼儿一瞪,李云浩喉头一堵,加之自己心间的情绪,连娘都忘了骂,闷头回了差房。 打开柜门上的铜锁,将内里的三方绒面木盒取出放在桌上打开,李云浩抱着肩膀发呆。 面前的三样物事,样样令其摸不着头脑。 将金元宝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不轻,若兑换白银,至少百两以上。放下元宝拿起油纸包放在鼻尖深嗅,已过不少时日,内里的物事已开始粘化,馥郁的香气令其连着咽了好几次口水。快速将其放回盒中,他将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样物事上。拔去塞子,清香顿时满鼻萦绕,极佳的散瘀良药。 握着玉瓶,来回在差房中蹭着地皮儿,心中的不解,委实太多! 传闻这位宗主异常冷漠,行事狠辣,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老子……是关心? …… 房中人兀自满腹疑惑,房外静立之人同感有些不明所以。以往动身离开之时,心头从未有过此等乱如麻的感觉。除了思凡以外,如今…… 双眉一挑,段其凤踏上前未扣房门,轻声喝道:“李云浩!” “哐啷!” 听到房中异常,段其凤眼尾骤然收紧,顾不上多想抬脚便将房门踹开,里间的人未曾料到他竟会破门而入,此时想要将摆在桌上的物事收起,已是不能。 踏进房中,扫过地上碎裂的玉瓶,段其凤冷去瞳色望着李云浩,无话而言。 后者本就有些慌乱,此时更是被他的这道冷光盯得后背直生寒意。 堆起满面讪笑,李云浩身形缓移,想要挡住桌上物事。 “段……段兄,乃还没走?” 老子还没走是为了甚?! 心底怨念过,段其凤掠前一步掰着李云浩脑壳儿,将他往旁边一扫,眼前物事,顿显无疑。 油纸包纸封平整,看其态,多半未动。 有些稀奇,他看向颓在一旁的木头人儿,问道:“你为何没吃?” 眼神恨不得将地上凿出个洞,李云浩闷声道:“吃了……便没了……我在安州寻过,别处没卖的。” “没……”扶额半晌,回望地上泼洒而出的药膏存量,他又问:“药膏……你为何没用?” 头又低了一分,目光改望自己脚上的布靴,“用了……便没了……我在安州寻过,别处没卖的。” 掠过回京复命那晚投掷的金元宝,段其凤寻回心神,“你将这些物事留下,究竟所为何?” 下巴已然抵在胸口,李云浩头重如千斤,“你将这些物事赠我,究竟所为何?” 语罢,两人皆默不作声。昏黄微光下,一张涨红的国字脸,另一张隐在玄纱下的面容…… 段其凤再次定过心神,将元宝托在手中,“你说要请我喝酒,我便先将酒钱预付给你。我无意伤你,赠药膏,是为了让你散瘀。至于这芙蓉糖卷……”接下来的说辞寻之不到,气氛随之再次僵掉。 顿过几次呼吸,李云浩转过身,“你将元宝收回去吧,酒钱大人已付,我自会用日后的差饷来还。我生来皮粗肉厚,一点儿小伤用不着这么贵重的物事。” 耳畔响起短笛传讯,段其凤面色一沉,该是时候离开了。只是此间纷扰…… 观其眼神有异,李云浩转过语气,奇道:“段兄,发生何事?” 双眉锁得愈发深,段其凤复过音律吩咐属下先行动身,沉吟片刻掠至房外,回眸道:“随我来。” “随……”话语僵了僵,来不及将桌上物事收起,李云浩抄起佩刀熄去烛火关好房门,急追而去。 …… 城西风略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而至。站定后,段其凤回身,声线中气息吞吐自然,“我已将身法控至最缓。” 从县衙至城西十几里路程,李云浩一路疾奔至此,已是大汗淋淋喘息如牛。 将佩刀连鞘抽出放在一旁,重重坐在大石上,他探出两指指着眉眼含笑的段其凤,“缓……缓……先让我缓口气儿再说……要不是因……因白日里为那小子奔……奔波寻物加之晚膳未吃……老子我……呼呼……” 闻言,段其凤眼瞳弧度由浅转深。会主动关心思凡了?此人…… 起步掠至他身旁,足尖一挑将佩刀抄起握在手中,段其凤双指轻弹,芒刃立时出鞘。 眼尾斜睨,“李云浩,你兵刃用得如何?” “那……那还用说……自然是……是……!” 话未说罢,眼前寒光已达! 李云浩身形跃起后退数步,低吼道:“他娘的!乃不知晓刀剑无眼吗?!” 将佩刀抛掷给他,段其凤一抖腰间软剑,抬眸之时,眼瞳中笑意已淡,独剩清光拂掠。 “来攻。” “攻……” 心下一凛,李云浩深喘两下站定。观段其凤仗剑身形,手中所执软剑初看下似是随意,但正因如此,偏让你无迹可寻。此番若先发……必会受制! 抹去脸颊上的汗,李云浩探出手掌勾了勾,声线中学足段其凤口吻,“你来攻。” 胸腹间气劲未散,段其凤转过身,轻缓道:“我若攻,只怕你连一招都敌不过。” “……姓段的!你他娘的少从针眼儿里看人!!”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一道猛烈气劲,方才隐去的笑意,再次晕上他的眉梢。 当真要逼你方可吗? 暗忖过这句,段其凤身形前移一步急速转过身,手中软剑如吐信银蛇般,瞬间缠上了迎面而砍的佩刀刀锋,“你就这点儿斤两?” 力道被阻,前发不得回抽亦不能,李云浩脸色靠向生铁,“你……你使诈!明知我气劲不如你,你还……此回合不算!” 荡开所缠刀锋,横里刺出逼退李云浩,段其凤单眉挑起道:“你身法不行,兵刃也不行,身为衙门捕快,你平时都是如何缉拿凶徒的?所靠的……就是你这张不饶人的利嘴?” “我……我……” “你?如何?想再试试?” “……” 见他郁郁不答,段其凤缓了缓语气,“你凡事皆太过心急,往往会失掉制敌先机,再者……你只顾猛攻,自身却门户大开。方才若不是我留手,仅凭退你那一剑,已可令你身首异处。” 说教选辞已是极轻,然面色阴沉之人却仍未展颜。 上前两步还剑入腰,段其凤拍了拍李云浩肩头,轻声道:“日后待我慢……” 低头郁闷的人,倏地扬起眉梢,“日后?你还会回来吗?” “……” 眼前人这副期盼的神情,比之那晚知道自己肯教他身法之时还要愉悦,所为……何? 观之成功分散宗主心神,李云浩嘿嘿笑过……老子等的……就是此刻! 段其凤不妨下被李云浩擒住臂肘身形扭至一旁,膝弯大穴在此同时受其抬起的足尖猛然踢中,双袭叠加,他身形立时不稳向前栽去。 这一招,李云浩也是突发奇想刚刚使出,不曾想段其凤竟会身形前探,加之他自身下盘尚未扎稳,此番一系列动作疾如风,快如电,当两人都回过神之时,便是…… 城西溪流附近沙石尤多,顾不上胸腹间所咯之痛,段其凤回眸吼道:“李云浩!!从老子身上滚下去!!!” “对……对……” “老子对你家婆娘的腿儿!!!死开!!!!!!” “……对不住了……” 撑着地,李云浩将才抽身还未站起,段其凤顺势翻身过来抬手一掌击中前者肩头。 受他一掌所震,李云浩本撑着地的双手立时软脱,复又正面重重压在了段其凤的身上。 “……” “……” 鼻尖可嗅到身上之人口中溢出的血腥,段其凤方才的盛怒,亦随之一缓。将李云浩推至一旁,翻身扯开其肩头差袍查看过,他松了口气。 好在自己的掌力不算重……等等!两人方才那般尴尬的光景下,自己为何会留手? 眼前人心中的想法李云浩不知道,肩头上传来的痛感,敌不过他因方才的惊人发现,所带来的心间巨颤!! “段……段兄……你……你……你不是……” 低着头从内怀中找伤药,段其凤随口道:“不是什么?” “你不是阉人!” “……” 神色木了木,随即而来的,便是段其凤眼瞳中所噙的,极寒杀意! 李云浩未有像上次般的眼瞳圆瞪,反而将其缓缓阖上。身为捕头,知晓了关于都司宗宗主的隐情,会有何下场?他知道。可……为何会脱口将这句话说出?是因为自己内心敬仰的人,原来是个完整的爷们儿?自己为他高兴? 缚在他颈间的手,在逐渐收紧后的短瞬,骤然松开! 睁开眼与段其凤对望,李云浩坐起身刚将差袍裹好,却再次被前者扯开。 倒出伤药揉着他的肩头,段其凤未有任何言语,眼瞳中的杀意,已然无踪。 “为何不杀我?” “还不是时候。” “你不怕我将此事说出去?” “我会先杀了岑墨再杀你。” 抬起头,李云浩忿道:“为何要杀大人?!” “他为官,不好好管带属下,犯了失职大罪。” 怒极推开段其凤,李云浩咬牙起身。眼珠转过,他再次忿道:“你若杀了大人,以思兄弟为人,就算告到金銮殿,他也会为大人讨个说法,有本事你连他一起灭口!” “我……” 仰起头,李云浩长叹一声。 “段兄,以你为人……大人为清官,你不会杀他。所以……旁的不说了,来吧,拿走我的命,好令你安心回京。” “我说了,还不是时候。如今你的命,还有用处。” “用处……” 不待李云浩说完,段其凤从腰间取出一样物事,俯身席地而坐,招呼道:“李云浩,坐下,你仔细听我说。” 扫掠他手中物事,李云浩觉出事有蹊跷,于是不再多话理好差袍,一同坐下。 将精铸针筒交至他手,段其凤详解道:“此乃天蜂针,针上喂有天蜂尾针之毒,见血封喉。针筒□□灌有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所发之势分为七道,每道环扣七发,可伤敌于数丈之外。切记,机簧打开后,七道压制机簧,间隔只有短瞬,莫要伤到自己人。也莫要伤到……触发机簧之人。” 触发机簧之人?将这物事交给老子用,这触发机簧之人,不就是老子自己吗?他这话的意思,所为何?他为何不杀自己? “为何留下这些物事给我?” 不理会他所问,段其凤极认真的说道:“我离去后,你要好好留意岑墨与思……思仵作身侧之人,莫要他二人着了阴险小人的道。” 方才还恶狠狠的说要将大人斩杀,才片刻功夫又这般正色叮嘱,这人还真善变! 举头望过群星,段其凤站起身来低睨他一眼,将怀中最后一支针筒取出一同交给李云浩。 “用这些物事,保护好思凡与岑墨还有……你自己。” “……喂!”急急起身,望着掠至树梢的那道身影,李云浩喝道:“你还会不会再回来?你说过,日后还要好好教我……” 李云浩停下呼喊,随着夜风灌入耳畔的四个字,且轻且柔。 “等我回来。” 握紧手中针筒,听罢这几个字,他只觉自己内心,似是有什么动了动。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有过。 这快速的心跳声…… “他娘的!伤得老子口吐鲜血,连心脉都受了震荡,等你回来得好好请老子喝酒赔罪!” …… 第十三节 深秋凉夜,提灯之人于月下快步独行。匆匆的脚步与微蹙的眉头,表露着他深藏于内心深处无人可观的忧虑。 回到岑府眼见灯火一片漆黑,想来是马伯因上了年纪习惯早睡。 轻步踏进卧房,思凡匆忙寻出衣衫刚欲更换,突然发现早有一套崭新夹衣,折叠整齐放在自己床榻之上。 拿起衣衫上放着的素筏阅过,本蒙在玉容上的愁苦,立转柔情浅笑。 “思仵作,欲为本官县衙司职,先顾好你的身子。” 留个纸笺还不忘打着官腔?这人动不动就无事献殷勤,显然是非奸……自为他官声筹谋以来,当真是有些冷落他了。待了结此案…… 伴着心间划过的念头,思凡抬起冰凉的手缓了缓脸颊上的烧灼,快速换下因取凶器溅上血点的外袍,末了望了一眼素筏,将其收入内怀后,他出府的脚步比入府时还要急得几分,不妨下直接与迎面疾奔而入的李云浩撞了个满怀! “思兄弟!” 李云浩扶着思凡的肩头猛摇两下,在看到后者眸子里恢复清澈后,松了口气。不过几个时辰不见,这人的脸色为何看起来,比那会儿更差了? 官纱因落地已为火烛点燃,眼尾掠过不消片刻便化为灰烬的纸灰,他方才收缓的心间纷乱,再次翻掇而出。 将莽撞之人拉至府门外,思凡询道:“李捕头,你来此间作甚?” 闻言,李云浩不答反问:“你这般着急欲往何处?” 听出李云浩喘息间气息的吞吐有些微滞,左右扫过他的面色,思凡眉头一皱,“你受了伤?是何人伤你?!可是有贼人潜……” “还不是那个宗主,回京就回京吧,还……还……” 被其凤伤的?带着疑惑探过李云浩脉息虽促却无大碍,思凡将心放下。 “他为何伤你?” “……” 望着李云浩本就因疾奔而通红的脸,听到自己所问后直接转为绛红,思凡轻笑两声,心下已然明了。看来自己当真是有些太过紧张了,刘冲的动作,应不会这般快。 窘了片刻,李云浩忆起正事。 “思兄弟,他走前交代我,要小心提防你与大人身侧之人。看他神态凝重,难不成有人预谋害你二人?还有,你刚才说有贼人,贼人是哪个?” “贼人……”这猪脑壳儿行事太过粗枝大叶,念头转过,思凡侧目道:“贼人不就是杀害商府家丁的凶徒?我正欲趁夜再探商府。” 摸了会儿下巴,李云浩跟上其脚步,“走,我和你一道。”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惯有的嫌弃目光,李云浩翻过白眼儿,“是他说的要我看好你和大人,你要怪,怪他去。再说喜宴也快结束了,趁此刚好接大人回府安歇。忙了一日,想必大人定是累坏了……” 又开始叨叨了,往后的日子……唉~ 带着玩味,思凡望天叹过。月色为薄云所掩,一片朦胧。 有此等嘴碎之人伴你左右,你可还会说……一剑逍遥的背后,是一世的寂寥?自此,你于月下纵掠之身影,再也不会萧索,再次不会。其凤…… 伴着心中百转的思绪,在李云浩连拉带拽之下,思凡脚步带着踉跄,往城南商府行去。 …… 岑府前院,劲风袭扫,可闻一人因避息过久而发出的几声急喘。 “都司宗的人终是走了……碍事的人都走吧!桀桀桀……” 如蜥蜴般徒手攀爬上墙,沿着墙壁游走半刻,他寻了些黑蜘蛛吞入口中咀嚼几下,回望躺于房中地上的那道身影,阴寒的笑容渐渐敛去。 轻巧落地,轻轻踢了踢倒地不起之人,他搓着自己内怀的小手突然有些犹豫。这糟老头儿对自己还算不错。 踏出房门,探出手指放在口中,怪异的口哨过后,院子角落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一只通体黑亮的双尾针毒蝎游走至他的身边,延身而上,趴至其肩头一动不动,似是在等着主人下一步的发号施令。 轻抚着肩头的毒蝎,他声线中有了丝哀凉。 “五儿,以我之血喂了你这般久,如今要将你杀之,突然有点儿舍不得了。” 毒蝎自是不明他话何意,只是晃了晃映着幽蓝毫光的尾针。 思绪到了他处,他面上神情狠了狠,只能怨你命贱!来世要托生,便托生为与那人一般的高高在上,就不会再这般被人随意杀之了! 握着毒蝎的身子将其拿下,双手微微一用力,毒物黑亮的外壳儿应声而裂。拔下尾针放入口中轻嚼两下允吸两口毒蝎脏腑中的毒汁,他将尸身收好行至老人身边,掰开其下颚,将口中的污秽以唇灌了进去。 抹去嘴角的残留,片刻后,他再次吹响口哨,本失去意识之人闻听后,骤然睁开眼瞳身子僵直立起! 血红的眼瞳中,泛着如利刃贯胸般冷厉的神色,缓缓扫过一周,“主人,亡哪个?” 动作如灵蛇缠身般攀至马伯肩头坐好,他沉吟片刻,道:“不忙,待我得到了自己和那人想要的物事后,再送岑墨与商府众人归西。” “岑……墨……” 扭过头去,他拉过马伯耳廓望着眼前这张遍布斜纹的面容,有些奇怪。 “还能记得你家少爷的名讳?你这老头儿倒是忠心得很呐!要不是因你与他最近,我便不用耗费五儿之命,以你老躯为炉鼎炼制这归心蛊毒了。” 换过马伯哄带他的语调,面上带着天真稚嫩的笑,他揉着马伯的脸颊,“你放心,待事成之后,我会做件好事送你与你家少爷于地府相会的。” 从其身跳下,慢踱在房中半刻,一切到目前都很顺利,该给那人传信了。待这位能跑能动的美味将商若云所行天神共愤之事揭发,自己定要亲手取其命报仇!! 摸出怀中的一尊阿摩邪神玉石,反复婆娑的同时,他眼底滚泪,已顺腮而下。 “娘亲……娘亲……” …… 戌时过了大半,商府喜宴已至尾声。 与一众宾客周旋到此刻,岑墨已是酒意冲恼,思绪也跟着不大灵光。趁众人转移至送新娘而归的商承洛身上,他起身行至喜堂外,终是得以片刻喘息空挡。 接过商府家丁递上的清茶饮罢,岑墨突觉茶水的余味似是有些异样。 “此茶……” 家丁上前小声道:“是老爷吩咐小人,若是见大人出来,便将解酒茶送上。” 释疑后,岑墨回眸望向喜堂内里,刚好商若云也于此时望将过来,两人目光一对,皆是淡然一笑。 家丁恭敬退去,岑墨靠身坐在回廊,不免心生疑惑。 按道理说,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商若云应是趁着喜宴之机,向众人大肆推举自己的孩儿才对。为何他反将自己推至高峰浪尖?此番的官声,倒真是遂了思凡的心愿了。 还有他的那房夫人…… 耳畔传来匆忙脚步,岑墨以为是晚到的哪位宾客,刚想起身,在望见那道青衣身影后,丹凤目中,笑意已现。 两人灵犀般一同行至一旁花丛,李云浩则是异常碍事的站在两人身边,眼珠不断乱转,似是在打量着商府动静,只不过…… “咕噜噜~” 告知腹响如雷之人,守职命案现场的衙差那里也有饭食,碍事之人立即脚步飞快离去! 按着眼前面带浓浓倦色之人的肩头,岑墨柔声询道:“衣衫合身吗?” 俏眸白了他一眼,思凡取出素筏在他面前晃过,“岑小贼,你是何时潜进我房中放下这些物事的?” 这个称呼…… 干咳两声,岑墨凑近其耳廓旁趁无人留意此间,快速浅吻思凡脸颊一下,低沉的声线有些不悦。 “还不是被你以孩童气走的那晚。” “……锦年,我知近日来有些……有些冷落于你,待此间事了……我……我会好好补偿于你的。” 补偿?印象中,这人似是从未有过主动的时候。也不知他主动时…… 收起心间情-事,岑墨正色询道:“从丫头那里,可有收获?” “有是有,只是有些事,待我询问过商若云方可想得通。大人……” 听其话有尾音,岑墨再次凑上前侧耳以为思凡有案情相告,哪知却换来了一道浅柔的回吻落在脸颊。 抽身而起,两人对视下,皆感觉有些呼吸不畅。 仿若再次强调一般,思凡垂下浓睫,柔声道:“锦年,待了结此案,我定会好好补偿与你的。” 反复按下不断泛起的情-欲,待岑墨回身而转之时,羞透清颜极快离去之人,只剩一道灯火下的阑珊身影。 痴痴望过好半晌,岑墨摇了摇头,自己当真是…… 心底念头转过不及一道,原来商若云不知何时已从喜堂来了外间,也不知方才的那一幕他究竟…… 伴着满心尴尬走上前,岑墨笑道:“商老爷子为何放着满堂宾客不理,也来了外间?” 回以高深莫测的微笑,商若云随口答道:“与岑大人一般,被众人的劝酒灌得有些酒意上脑,遂出来缓口气。” 挂在面容上的云淡风轻已然摇摇欲坠,岑墨与其搪塞两句,便再次入了喜堂。 随着他被众人蜂拥围上,商若云暗忖:“男子与男子之间,当真就如此痴狂吗?” 扫过堂中的自家痴儿,他回过头,仅余一声怅然轻叹,傍身而落。 …… 瑟风卷过衣衫,令本就冷汗淋漓的他,倏地抖了一个激灵!微抬目,面前门匾上所写的“义庄“二字落入眼底,他快速垂下首,心底的挣扎更甚。 不知又过多久,月移正空,他长长叹了口气,左右看过附近,因此处为不祥之地,平日里,除了衙门中人以外,鲜有人来,此时更是空无一人。 打开带来的一罐桐油,沿着屋子外缘每倒一处,他的眉便紧锁一分。待取出火石之时,他的一双手,已因颤抖而使不出半分力道。 清洌洌的声线,于此时飘入耳畔。 “你如此紧张,如何再去答衙门问话?” 听此话语,他身躯骤然一颤,屈膝跪地恳求道:“小人……小人已错了一次,请您放过小人吧!此事若为之,牵连甚广……” “哦?”打断他,暗处身影道:“你倒是说说看?有多广?” 咬了咬牙,他答道:“若为之,怕是会祸及我玄朝无辜百姓!” 回答他的声线中,充满了不屑。 “真是没看出来,商府中还真是卧虎藏龙?莫严……” 听其所唤,他骤然抬起头!月色下那张惨白的面容,正是商府的账房先生,莫严。 …… 第十四节 很满意的望着跪于地上浑身发颤之人,身影戏谑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居然能够想到这一层?看来,我倒真是百密一疏了。”换过温和语气,他接着道:“罢了,我不逼你。你只回去按照我所说转达便可。” 闻言,莫严掩不住眼瞳中的欣喜之色,忙道:“当真?!那小人身上的这些污秽……” “污秽?” 惊恐中,莫严立时匍匐在地,颤声道:“不……不是……不知您……您何时收走小人身上的……神……神物?” “今夜子时,你于房中等我,届时,我自会替你取走。” 得此答复,莫严哆嗦着站起身子,在听到屋顶传来的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声响后,他压低头转过身,状似逃命般的飞奔而去! 因其太过恐惧只想着快速逃离此间,未有留意到,身影落地后口中吹出的那声怪异口哨。 “再跑快一些……再跑快一些吧……桀桀桀……不然……还真是枉费了我对你的一番心意。” 冰寒的童音,森冷如夜枭般的怪笑,与打火石发出的“噼啪”声交叠在一起,于义庄中,飘散开来。 …… 坐于院中置办的喜宴桌旁,思凡举起筷子复又放下,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喜堂,听着隐隐间传来的劝酒之声,他的眼眸中除了恋慕浓情之外,还带着丝淡淡的忧色。 嘴里塞进一块蹄髈,李云浩口齿不清道:“思兄弟放心,大人酒量虽说不上好,但也不会轻易就为人灌醉。” 起身行出几步,思凡淡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不是?”一把扯住思凡衣袖重新按坐在椅凳上,李云浩将每样菜肴皆夹了些放入碗中直至即将满溢,完后推至他面前,“先别想旁的,把这些吃完!不然……”晃了几下拳头,“老子要你好看!” 微微侧目,思凡弯肘托腮道:“有人曾说与我听,在你要我好看前,他会令你更好看。” 李云浩:“……他娘……等等!你说的那人……” “是我。” 两人一同回头,一人负手端立,面带神情似笑非笑。 李云浩,思凡:“……”大人走路为何不带任何声响? 李云浩自是心底怨叨一句,思凡却是倍感疑惑。 自己向来耳目皆明,纵使身法受制,也断不该……与发热加重有关? “思凡?”见思凡起身后静默不语,岑墨行至其身侧关切唤道。 岔开思绪,抬起头,思凡柔笑道:“他们肯放你了?” 戳了戳鼻翼,岑墨干笑两声,道:“商若云似是兴头突然大好,喜宴间侃侃而谈,我见已至尾声,便……”四目相对,岑墨余下的话顿在喉中。 眼前人眸色如水,情动至深,如这般深的凝望,似是头一回。他是……心思骤转,近几日是非尤多,隐隐间总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念及至此,岑墨再次所唤声线,带着浓浓的焦虑。 “思凡?! 柔笑两声,思凡回头扫过宴席,见众人皆在埋头吃喝,于是凑近岑墨身侧,玩味间轻声道:“锦年?不过多望你两眼罢了,你慌个甚?” 岑墨:“……” 这人似是有些不大对,可究竟是何处有异样,又瞧不出来。 指了指李云浩方才给自己夹满了菜的碗,思凡轻声道:“大人,这是李捕头孝敬您的,想来你应该是在席间被他人不断灌酒,少有进食。记得……要吃完~不然待此案完罢……我会要你好看~” 这话说的…… 不等岑墨做回应,思凡当先往隔墙外的储物间行去。 刚刚绕过,衣袖被人拖住,不动声色一皱眉,思凡暗道:“大人追来的脚步声定是且快且急,为何自己仍是未有听到?直到他到了三步之内,方才……嗯……” 思绪未明了,身子已被转过,唇亦被封死。 因两道隔墙中有间缝,岑墨一吻之下立时将人拉了进去。没了外间的阻扰,他将思凡按在墙垣上,所落下的吻,除了痴狂以外,更多的,是急烈。 带着残酒的余味,在口中肆意侵略的柔舌似是不愿放过任何角落,卷过一遍,岑墨抽身,轻喘间望着比他喘息更急之人,认真道:“思凡,你有事瞒着锦年。” 阖上眼眸,思凡心叹,不久前,自己方才说过师傅在卿师傅面前,何事都瞒不过,此刻,这便轮到自己身上了。 细碎的吻,浅啄在唇边,没方才的深,带着小心,带着珍惜。 “思凡,告诉锦年,你都何事瞒着……” 不给他再问的机会,思凡急急堵上了岑墨的唇,双臂紧紧锢着岑墨的腰身,后者眼眸渐渐失辉。此等吻,他从未感受过,情至深,却隐约带着一种……不容回避,不容反抗! 痴缠罢,思凡将其放开急喘两声,举步间轻声道:“锦年,待此案完罢,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其他莫再问。” 靠身在墙垣,岑墨未有再追,面容所带,非以往温存过的满足,仅余苦涩。 思凡,锦年想要的不是你一时的补偿,锦年只想要你一世,你可……明白?补偿过你是否……便会离开? …… 神游般回到桌旁坐下,身边衙差自是未有多言,观大老爷满面阴郁,还是少惹为妙。带着心中猜测,几名衙差皆借看守现场为由退去,仅余李云浩一人……还在闷头吃! 椅凳声响起,李云浩吞下口中食物,回头道:“大人!您欲往何处?” 脚步未停,岑墨呐声道:“告知思仵作,待现场勘查完毕,回府来寻我。” “大人等等!属下送……” “你留在此间,我想……一个人走走散散酒气。” 望着那道背影,李云浩摸了摸下巴,莫非两人方才拌嘴了?他娘的!这小子真是欠揍! 一拍桌子,李云浩又塞进口里一块蹄髈,抄起佩刀几步奔至现场,正望见思凡提着官纱欲踏进储物间。 “喂!” 回眸望他一眼,思凡清浅道:“李捕头,把你口里的食物咽下去再吼我。” “呃!咳咳……” 摇了摇头,举步行至李云浩身侧,思凡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告诉过你了,进食间不可着急。” 好容易咽下喉头卡着的食物,李云浩道:“大人先行回府去了,说要你勘察完毕后,去那里寻他。” 神色一黯,思凡回过身,道:“知道了。” 贼眼转了转,李云浩踏前一步,压低声线道:“你和大人拌嘴了?我看他离去时似是有些……” 官纱下,思凡回望李云浩的眼眸中,噙着浓浓的冷意。过了片刻,只道清冷四字。 “与你无关。” “……” 不愿再去多想心间情-事纷扰,打发了聒噪之人,思凡提着官纱再次行近储物间,却亦在此时,再次顿下脚步。 晨间的现场,地上死者已然频临干涸的粘稠血迹中,似是有些异物在缓缓游动。 将官纱提近,思凡凑上前细细观过,心下顿时一凛。 这是……尸虫。 不过一天不到,此时又值深秋,这些血迹还是在外间,为何尸虫会滋生得如此之快?纵使滋生,也该是在死者的皮肉当中,为何会在此间?义庄中的死者尸身,会否也如此一般? 看来……待此间勘察完毕,有必要再回义庄针对死者复验一番才是。 “思……思仵作!” 被此声呼唤惊得一愣,李云浩立时回头,轻喝道:“何人?!” 喝声过罢,方才见所唤之人急急从外间小道一路疾奔而来。 “莫先生?” 见是莫严,思凡迎上来,疑道:“莫先生急着来寻在下,何事?” “小人有……有事要告知……告知与您……老爷……老爷不让……” 老爷?商若云?不让? 思凡给李云浩递上一个眼色,后者一挥手,几名衙差会意后跟着李云浩一起,四散守在现场附近,场中仅余思凡与莫严两人。 望着急喘连连之人,思凡未有言语,只是静静的等着。直觉上,此人所说之词,必为此案关键。只不过……就看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其他了。 昂首望天,思凡冷笑两声,暗忖道:“现今做瓮之人,当真是愈发得多了!我倒要看看,这最终入瓮之人……究竟是哪个?!” …… 残月遥遥,点点银晖于薄云中挣扎片刻,终是与群星之芒一并无奈隐去,空留满天越积越重的浓云。 渐起的秋风中,可闻一处清幽跨院中传来的急咳。 身影端着托盘,拨开层叠纱帐步至榻旁,望了一眼侧身斜靠在床栏之人面上带着的愁苦摇了摇头,轻声道:“裴公,该服药了。” 睨回来人一眼,裴子言摇头道:“不喝,好苦的。” 闻听此似孩童般的言语,来人柔声笑道:“有糖儿来为裴公佐药,不苦的。” 被戏言逗过,他满腹的愁苦化作一声苦笑,道:“纵使服了药,医得了身之痛,却医不了心之苦。心若苦,身痛与不痛,已然不重要了。” 将药碗放置一旁,坐在床榻上,名为糖儿之人有些忿忿。 “自圣上登基以来,您为他鞠躬尽瘁……不!不止鞠躬尽瘁!您……您甚至到此时连自己的终身大事……” 话还未说完,已被裴子言的急咳声打断。 接过慌忙递上的方巾,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舒过气息,一口腥甜,亦于此时脱喉而出。摆了摆示意自己无妨,裴子言扶着床栏穿鞋下榻。 慢踱着步子于房中走了半刻,耳中听闻下人来报,镇国将军府送来帖子,说是诚邀过府一叙。 一直蒙在面容上的戚戚,在听闻后一瞬而展。 回眸深望一眼挂于衣架上的官袍,裴子言唤道:“糖儿,你且到书房,打开多宝阁最上的那方锦盒,将内里的衣衫取来。” 不过寻常的一句吩咐而已,却令糖儿惊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反应半刻,才听他哭道:“裴公!圣上只是让您设法……” 知糖儿欲要说甚,裴子言抹去其面容上的滚泪,笑道:“当初将你从众仆从当中点出,就是因你笑得甜,也因如此,才会为你更名为糖儿。今天适逢此大好日子,你怎的偏偏就哭了呢?” “呸!”哭归哭,却丝毫未减糖儿的愤慨! “裴公!何为大好日子?!您已为他做了如此之多,如今连自己也……”话说至此,糖儿突然抱了上去,紧贴着裴子言的脸颊将他逼回榻旁,轻抚着眼前这副透着浓浓倦色的清秀面容,怜惜道:“裴公……子言……可否为了糖儿待您的一片真心而不这般所为?想必将军只是一番好意……” 借着绵情话语,他附上的吻,浓情中,带着深深的迷恋。 …… 第十五节 允吸过其唇舌见人并未挣扎抗拒,糖儿因自身的燥热,胆子大了起来。 喘了几声定了定呼吸,裴子言淡声道:“糖儿,今日若你尚未尽兴,便待来日再说,子言怕是……怕是不成了……” 一瞬呼吸停滞,糖儿抬起头,惊愕中带着浓浓的喜色追问道:“子……子言!你不怪我如此待你吗?!” “怪?”浅浅笑过,满目空空的望着眼前之人,裴子言轻声道:“怪有何用?”思索片刻,他接着道:“你且去回了镇国将军的邀贴,告知其子言近两日身子不适,改日再叙。” 闻听此话,他急道:“可若就这般回了将军,怕是会令其着恼……” 费力的扯过薄被面向里卧,隐去面上的不屑神色,裴子言清浅道:“若他当真着恼,大可带人前来将子言拿去砍了便是。” “那……那那……那可如何使得?!” 不再理会耳边的追问,此时的他,只想好好休养一番,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场博弈。 到最终孰是赢家? 生死缘法素来不由世人,聚散浮萍当对天恨? 苍天之玄可鉴,此番是眷或倦,已不再为任何人所道哉! 由着心中所思,再次挂在他唇边的笑意,且深,且浓。 …… 静默,且听风低吟。 冷冷将目光由官道收回,接过属下递上的酒壶饮上几口,段其凤看了看手里的玄纱,终是于一声轻笑后,不再将其挂上而是收入怀中,回眸道:“你等几人待途径下一个驿站之时做寻常商旅打扮,改道,重返安州。” “什么?!”几人同声惊呼后,其中一人策马行近段其凤,关切道:“宗主,若您一人返京,万一有人于半路上有所动作……” 眉眼皆含淡笑,段其凤接道:“你等跟了本宗许久,此番之行……实比我更要凶险万分……望你等多加小心。” “宗主的意思是……声东击西?” 不知想起了什么,段其凤的眼眸中突含柔情,连着低笑几声,他道:“若你等能够无恙抵达安州,待此番风雨过后,重开酒楼之时,记得抽空将酒窖内的藏酒,送几坛到安州县衙去。” “不知宗主要属下送给哪个?” 仰起头再次静默片刻,段其凤一振手中缰绳,当先策马而去后,话语淡淡飘来。 “届时,自会有人接收。” 立于原地的几人相互望过,皆知宗主此番吩咐,说是凶险万分,其然……乃是为了保全这些,跟了他许久之人。 …… 寻常喜宴,到宾客送新郎闹罢洞房后,应已结束。 然,商府却与之不同。 不知是商若云广结善缘,人好客还是其他,在众宾客带着酒酣意满准备离去之时,耳尖之人突闻这位主人家,状似无意随口对仆从道:“岑大人走得还真快!这般厚待商家……呵呵……” 厚待?身为县衙大老爷实权在握,这个厚待所说,含义尤广。何况,下一任商联会会长选举,就在眼前。 思虑到此,一些有心来此地汇集之人顿时停了脚步,几人对过眼色,一起借再次道贺之辞复又跟着商若云进了喜堂。 不多久,便听闻内里传来提坛酾酒,推杯换盏的喧杂劝酒声。 …… 立于储物间外,带着眸子里的关切将目光从喜堂方向收回,莫严对视思凡一眼,整个人已不复刚奔走前来之时的焦急。 “思仵作。” “不知莫先生于商府掌事多久了?” 听思凡所问,莫严面色一瞬转黯,轻声道:“小人跟着家父一同入府,到家父过世……小人蒙受老爷之恩留下重用,已过十五载有余。” 第一问有了答案,观之莫严面上黯然神色,思凡扯开话题道:“莫先生,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忠与义?”不待莫严所答,思凡续道:“不才所问,乃是指忠心与道义。” “这……这个……请恕小人……小人……” 伸手打断莫严,原地踱步片刻,思凡抬眸道:“请莫先生道明来意,何事乃商老爷子不许?可是与此地命案有关?杀人者是否他所熟识之人?他是否存了包庇之心?看先生来时的着急模样,想来莫先生必定是个声明大义之人,深知害人命者,为法不容,所以才会来此。说吧?说说我们安州这位表面道义满口,乐善好施的商老爷子都是如何交代于你,以其主人之威胁迫于你的?他都做了哪些伤天害理为人所不耻的不堪下作之事?难不成……是他……” 匿于袖中的双手,渐握成拳! “够了!!!”断喝一声,莫严拂袖一挥,侧身冷然道:“思仵作,敢问您来安州几载?凭何说我家老爷所做之事为人所不耻?凭何说老爷做了不堪下作之事?!凭何说他……” 察觉到思凡唇边逐渐蔓延开来的那抹狡黠笑意,莫严义愤填膺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思仵作,若我玄朝所有为官者身边,皆有一位如您这般聪慧明心的效力之人,那些隐于暗处的污秽,岂有再作乱之理?民间,又何来冤案之说?” 这人倒是聪明得很!能够如此之快便看穿方才所道之语乃是为了激他,想必接下来要说的,该是自己想要的了。 紧锁的眉稍稍舒展,思凡抱肩回望命案现场一眼,陷入了沉思。 自入县衙接手仵作之职以来,每每到凶案发生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嫌疑人等迅速浮出水面,是凑巧? 先前寡妇张岚杏命案当中,那名樵夫虽是直接致张寡妇身死的凶手,可隐藏于背后的荣庆峰,方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除去荣庆峰,加之其凤介入,想来为他一直撑腰的吏部尚书大人,也会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六部之首有了变动,若此时裴子言仍旧在礼部任职尚书,怕是以他的那颗糊涂脑壳儿,必又会为他人所用,沦为名副其实的炮灰! 能够在近两载前,先将裴子言贬职为刑部侍郎,此番所为,用意何在?想来……是为了保全师傅当年的至交好友?? 那时只是在疑惑,其凤是何时盯上的荣庆峰,为何从未想过,荣庆峰是何时在安州落户的? 此地说大不算,不过小小一方城池,若论特殊,仅仅是因此地往南,便是……蛮夷…… 接着而来的“露雨阁”几起命案,钟昊自然是真凶无疑,可他如此所为的动机,究竟是何?想在“露雨阁”结束营生后与冯幽雨一起大可明言。况且,观之二人间的感情,早已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缘何到最终,要以如此惨烈的手法来收场? 双双殒命…… 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若是刘冲所为,他想要的,究竟是甚?只是银两? 若只为银两,以刘冲之势力,帝都附近几座城池,不论哪一方,都要比在安州设下这么个靠女人卖皮_肉营生的买卖要好得多! 为何偏偏选在安州? 再者,无端端牵扯进来商承洛与苏芩二人,是无端端牵扯进来的吗? 发生前两起命案,那人与刘冲皆未有所行动,一直到最近……安州此地,究竟有何物是他们一直想要的? 不,那人想要的只是师傅。 可刘冲想要的,不会是自己这个抛弃了过往身份的凡人,他想要的究竟是甚? 心头微微一动,思凡收起猜测环顾一周,抛去从方才便沉默不语的莫严,伸手招过李云浩行至一旁,问道:“李捕头,有关露雨阁命案,大人上报刑部折子的时候,可有特殊交代?” “哼!你又知道了?” 不得正答,思凡皱眉道:“当真有特殊交代?!大人是如何说的?!” “诶?我说你小子不好好办眼前命案好好追查凶手,问旧案作甚?” “你!……咳咳咳……” 吼了李云浩一声,思凡忍不住胸口发闷咳声不止,脑际中方才的清明,亦跟着混沌不堪。 急烈的咳声尚未停歇,耳畔突闻外间传来预警的锣鼓声! “城北走水了!!城北义庄失火了!!!” “李捕头!速速派人通知大人!你等先去救火!” 简短吩咐过李云浩,思凡转身本想讯问莫严就命案所知,忽然发现眼前之人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莫先生?莫严?” 两声皆不听莫严作答,思凡举步上前正对其面厉声道:“莫严!发生何事了?!你究竟知道些甚?!还不如实道来?!” 愣愣的望着思凡好半刻,莫严摇头间低垂了眼眉,黯声道:“完了……晚了……完了……呵呵呵……全完了……如今悔之……晚了……晚了!!!商府凶案罪魁祸首……在商府犯下命案的凶手,便是我莫严!哈哈哈哈哈……” 话至此,莫严狂笑不止间猛地推开思凡,形同疯癫向着喜堂方向,飞奔而去。 “李捕头!拦……拦住他……” 接稳思凡,李云浩不满道:“拦他作甚?凶手是他?” 挣扎起身,丢下一句“我懒得与你解释!”思凡起身刚追出几步,喜堂处由本来的道贺欢声骤转为几声惊呼! “死……死人了!有人撞墙自尽了!!!” 到底还是又晚了一步,一条鲜活人命,再次沦为他人所用的棋子。 缓了几步复又极快奔至喜堂,自绝之人尚有一丝气息。堂中因血腥的发生仅剩商若云与莫严,还有几名呆在原地的仆从。 侧卧在地发髻散乱,满面鲜血之下带着的,是莫严极深的笑意。 “老爷,是小人害了您……害了公子……害了所有人……” 语调极淡道出此话,莫严忽地抓紧商若云上前来扶的手,神情痛苦间呐声道:“老爷……小人错了……小人只是想商府能够好……只想您与公子能好……都好……他们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深深与莫严对望,商若云叹声尤长,过罢起身仰起头,阖眸淡声道:“老夫明白,时候到了,去吧……” 闻听此话,莫严眼眸里的悔恨与痛苦相继逝去,连着那丝清澈,亦跟着缓缓浑浊,末了,终是没有阖上,空空的望着商若云。 喜事变白,这还未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本被吓呆在一旁的女侍突然高声尖叫道:“啊!那是什么?!!!有虫有虫!!” 顺着女侍所指望去,只见一条长约一尺的深褐色蜈蚣,由莫严尸身脑后爬出,眼看便要爬上商若云的鞋靴。 低低的哨声,于此时响起,蜈蚣在听到熟悉的指令后,顿时改变了方向冲着吹哨之人,快速游爬而去。 放下含于口中的手指,冷冷的轻笑数声,思凡弯下腰将其拾起托在手中,端详片刻后,双掌合并稍稍用力,本形态可怖的蜈蚣,顿化残段几截,散落在地。 “喂!你小子……”对上思凡回望他的阴戾眼神,李云浩话语立时滞住。 扫过张口欲问的商若云,思凡轻缓吩咐道:“李捕头,义庄失火,先将此逝者安厝在县衙,通知大人前往。再者,将此地所有有关人等,皆带回县衙问话。” 掏出方巾随意擦拭去手上的污迹,踏出房门之时,身后方才传来商若云似是经过思虑后道出的追问。 “思仵作,此蜈蚣乃万毒之王,别说被咬,单就其身若不得要领者触碰便会身亡,你怎会……” 抬起的眼眉写满倦怠,身子上传来的灼热感,在以手碾碎蜈蚣后反倒好了许多,感觉到此,思凡耸了耸肩头未有转身,半玩笑似的反问道:“商老爷子,若论天下万毒之王,以您老的眼光,觉得是晚生这副身子毒,还是那只无名小虫毒?” …… 第十六节(捉虫) 东方破白的霞云,在与商府尚未熄灭的红色灯笼交织一起,映照着那道渐渐远去的青衫背影,如魇……似魅…… 未有道尽的疑问,仅在商若云心中。 “思仵作,你身毒老夫自是明了,可这操控毒物的哨令,除了那蛮夷神族之人懂得,你……又是如何所会?难不成你本是……蛮夷之族的奸细?!!!那洛儿之事……洛儿……” 带着疑问与焦急,商若云脚步踉跄,追向思凡。 “思……思仵作……请……请听老夫一言……” …… 日初升,天穹墨色渐褪。 烈焰已熄,昔日的清冷义庄,此时仅余残碎瓦砾与烧至焦黑的木炭。 斜视通传岑墨而归的李云浩,思凡并不着急发问,抬手遮在额前避去出岫金芒,凝望着不远处的虎跃山峰。 但见满峨霞云绯绯,雾气腾腾蒸绕,果然是个极佳的隐匿容身之处。 收回目光落至义庄,对着满目疮痍,思凡笑入眼眸,不自觉暗叹:“烧得真是干净。” 疾奔而来的深喘已然平复,李云浩抬头望见他的自若模样,额角青筋又涨三分,喉咙好似被人卡住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唯有以眼神示意思凡一旁说话。 府中被人搜略……廊柱上留有喷溅血迹……岑墨与马伯不知所踪……主仆二人……生死不明…… 默声听着李云浩按压怒火简述的一切,末了,思凡只道:“你的意思是大人被行窃的贼人害了?” 眼尾收紧,李云浩咬牙“咯咯”作响间贴近思凡未及言语,耳听死小子又道:“你见到大人尸身了?” “我……我_操!你小子被鬼附身了?!你他娘的不着急吗?!我看你是病糊涂了!看……看老子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揪着思凡肩领拖至村民救火拎来的水桶前,因心底的着恼,李云浩按压思凡之时并未留意到水桶与身的距离,只听得“咚”与“扑通”两声,手中揪拽之人,在其额前撞上水桶边沿后,一头扎进桶中残水,溜起点点水泡。 “呃……” 守在义庄之外的众衙差纷纷看过来,其中一人当下疾行而出,快速捞起昏厥的思凡敛去眼眸中的怒意,对李云浩抱拳恭敬道:“李头儿,小的先送思仵作就医可好?” “给老子走开!” 一把推开衙差,李云浩扯下差袍里衬捂上思凡额前伤创之处,将人托起后颈晃了几晃,焦急道:“思兄弟你醒醒!!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大的力气别说是昏去之人,怕是好端端的人也会被晃个七荤八素的。 眼见李云浩不停疾呼,思凡未有任何动静,那被推至一旁的衙差再难掩饰自身的怒意,一步上前也不顾怒瞪他的李云浩,将人抄起抱在怀中,起身便打算离去。 “诶我说你究竟谁啊你?!!” 快速留意过附近之人动静,低睨李云浩,衙差声线骤转清幽,道:“先顾好你分内之事再来问我身份不迟。” 分内之事?你老子我的分内事儿,还轮不到你一个不明身份之人来过问!! 眼珠转了转,李云浩对其余一众衙差简短吩咐几句,命他等先回县衙看好所带去的商府众人,便悄然跟上了离去那人。 …… 商府婚宴前来道贺的亲朋,多是在来到此地方才采办的贺礼,多数商贩眼见有利可图,便索性将店内所卖物事摆在了门口,以吸引过往路人。眼下虽已值婚宴翌日,街道上仍是一副人流多杂的热闹景象。 抱着思凡轻步而行之人的速度不算快,无奈李云浩却总是为人所阻。 拦问的民众从张寡妇过世先夫棺木为何空空,“露雨阁”塌红猝死几女是否有人诅咒,再到商府命案是否厉鬼索命种种鬼神荒诞如是之说…… 这般下来,就算携思凡而去之人脚步再慢,李云浩与之距离,仅余堪堪肩背一角。 又搪塞过一人所问,李云浩抬腿便欲加快步伐跟上,哪知衣袖一紧,再次被人拉住! “他娘……” “哇~~~~~~~~” 哭闹的声响,顿时令李云浩一个头两个大! 低头一看,原来扯住他的乃是一名不过五岁上下的小娃娃。 左右这人是跟不上了,安州城并不大,要找到思凡不难,何况就那会儿所观,带走思凡之人对他应是甚为关怀,并非存歹。 莫非又是都司宗之人所为? 可想到岑墨之危……不可乱不可乱……敌暗我明…… 心中念转一瞬,李云浩面带讪讪,弯下腰点了点那名哭声已停的孩童,道:“你是哪家的娃娃?似乎从未见过你呦?” “不见爹爹娘亲!要找爹爹娘亲!” 走失的孩童? 李云浩疑了疑,复问道:“你与爹爹娘亲在何地走散的?” “从最那边的大宅子里!” 顺着小手所指城南方向望去,李云浩顿时明了。 难怪看这小娃娃眼生,想必是来商府赴宴之人的家眷。抱起孩童,李云浩重重一跺脚不再理会所跟之人,转身往县衙方向疾行而去。 攀过李云浩肩头,孩童一双黑眸紧紧盯着人流某处,翻起的鲜红色嘴唇中,小舌舔过上牙一遍。 “桀桀桀……血气外泄……桀桀桀……美味……” “啊?什么血?” “……你怎跑这般快么……鞋鞋没了……” 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李云浩白眼一翻,道:“哪儿没了?这不还在?!” 小嘴撇了撇,过罢……“哇!!!!哇~~~~~~” 扫过四下望过来的民众,李云浩吼道:“看甚?!老子没欺负这小娃娃!他与家人走散,老子正欲带他去寻亲!!” …… 仍作衙差打扮之人拐入牌楼后巷,凝神听罢四周动静,对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拦阻李云浩的人,亦有些疑惑。 此暗处有心相助之人,所取之意何在? 扫略过不远处“祁顺斋”未有合拢的后窗,伴着几声霜冷轻笑,其人不再隐藏身法,携臂弯中人,瞬移而入。 日移渐午。 灌入胸腹的气息甚为清新,脑际中再不复那种闷闷的混沌之意,思凡眼眸微睁,望着守在一旁之人摇了摇头,轻声道:“真难看。” 抚过下颚胡茬,那人眼眸一弯伸手过来便要弹思凡额前,后者单手翻腕探出两指轻易将之钳住,再次凝望的眼神中那丝玩笑已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乃是一股浑然天成的,桀骜不驯。 “你身负有伤,实不该如此强力而为。” 从思凡两指间撤手,抹去面上易容之物,回复本来样貌的容卿,淡声反问道:“你还不是一样?” “哼!”双手撑起身子,思凡垂首无奈道:“就知道被你脱困后不会有好事!师父也是的,为何不好好看着他的……呲~~~” 戏耍之言,随着额前当真挨了一记轻弹后收声。 凑近望着思凡,容卿眯眼成缝,语气不明喜怒,道:“想说我是公子的甚?” 这会儿会搬出身份了? 知道容卿是想以戏言,减轻自己心中的痛楚。 思凡扬起的唇角渐拢,紧抿的唇,泛出条条青白。 那会儿听闻李云浩所言,流淌在其心底的清泪终是晕上眼底,继而夺眶而出,蜷膝将脸颊埋入臂弯,他的痛哭与埋怨之声,同道而出。 “卿师父,我敬你,可我也怨你。为何你在明知师父未死的却不告诉我而让我恨了他那么多年?很苦……很苦……很苦很苦……他……他……父皇很苦……母妃很苦……我也很苦……师父明明在安州已然数载,为何不与我相见?父皇那时说要我等,要我在忘忧塔等他的答案,可我每日虔诚与那些僧人诵经念佛为玄朝祈福,这般所为……到最后等来了什么?被人冠上妖孽之名,废去身份与身法还……还辱了身子……这就是父皇要给我的答案?” 抚上思凡后脑将其轻轻带入怀中,泣声仍在低诉,容卿眼底已湿,仰起头,静静的听着。 “如今……我已然退到这般境地,父皇却还要来逼我……师父逼我你也逼我……都在逼我……我以为我会一直苦下去,遇上锦年,锦年说他会与我生生世世痴缠,锦年对我好……就是因为对我好才会为人所掳……卿师父……你与师父要做何事是你们要做,为何偏要来招惹我?我不愿为圣,只愿思凡……我只愿做锦年的思凡……锦年……” 语调愈发的凄苦,已到听者跟之落泪境地,然容卿本湿的眼眶与满面痛色却转至平和,嘴角浅笑逐深。 冷不丁握着思凡后颈将之拉起,果然见到眼前之人一双宛若新月的笑眸! 起身,容卿施施然甩过衣袖负手而立,手心中被人轻轻挠了挠,引得他心头,不觉一软。 暗自叹罢,回身望着思凡,容卿淡声道:“这般伎俩,公子与你那混蛋亲老子当年已不知对我用过多少次了,如此所为,你也就将将骗过其凤,若想套我话,怕是不得你愿。再者,你与岑墨之情……” “此事轮不到你们过问!” 听到言及岑墨,思凡瞬而动了真怒! 厉声过罢,思凡连鞋袜也不穿从床榻一跃到了容卿眼前,冷目直逼,他一字一顿道:“伤——锦——年——者——死!!” 提起的内息,波动间直令思凡胸腹间剧痛如绞!阖眸喘罢,再次睁开之时,满目清光俘掠。 抖开容卿扶着肩头的手,思凡踏前一步,复又道:“且……” “且甚?” “不论男女老幼!!” 眸色淡去,此话与自己当年所道,何其相似。 借着容卿失神,思凡抽出衣袖中的针囊胡乱取出几根银针,扯开衣衫刺入了自己的天池大穴,在容卿伸手过来制止之刻,思凡提气掠退闪躲中,将刺至一半的银针尽数按进皮肉,一口鲜血随之动作,喷将而出! “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终于修改完毕,大螃_蟹来袭,请各位朋友见谅,给各位带来的阅读不便,无归再次抱歉。番外以及文中缺省的“红烧肉”,待日后,无归会在企鹅群中,全部补上。 ps:更新通知: 自7月13日开始,《天眷》的更新时间为每周周四,前传《太傅》更新为每周周三,现耽悬疑《盲尺》的更新为每周一,周二,周五。周末两天,无归需要休息陪伴家人。 再次多谢各位朋友长久以来的不离不弃,多谢! 第十七节 疾唤过,容卿立时凝神戒备!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他脑际恢复清明察觉四周并无异动后,不免有些疑惑。 低冷一笑,容卿望着轻步退后贴靠床栏缓缓下滑的思凡,淡声道:“玄王殿下,为何如此所为?” 抬起头,思凡回以无奈淡笑,“卿师父,此间不过你一位脱狱而逃的阶下囚以及我这个县衙仵作罢了,何来的殿下?” 道出一个反问,他微微吸气来平和银针闭穴滞留在体内带来的剧烈震荡,其失辉的眼眸中,瞳色浮沉不定。 笑容转为凄楚,不过一瞬,继而更加的无奈。 “怎么?卿师父可是以为,方才替我俩摆脱李云浩之人,乃是我与其凤事先串通好的?不仅如此,你是否还以为,我吩咐其凤属下在成功分散你心神之际,动手将你擒下?” 垂眸下来望着正在沉思的容卿,思凡轻缓道:“卿师父,不曾想如此痛恨玄姓之人的你,也会有出于真心对我的时候。” 胸口的痛楚压到极致,浊气上涌,随着咳声,几点猩红喷落在衣襟。举袖拂去口边血污,思凡笑意不减反浓,拂去了容卿终是上前来扶的手。 “其凤被密旨召回帝都,不明密旨所指,不知此去凶险,以其凤脾性,断然不会让属下跟着一同而往的。他的这些笨属下会掳走大人加之如此所为,想必,是为了我。” “你的意思是说,掳走岑墨的人,是其凤属下?” 对上容卿眼眸中的疑色,思凡笑出了声。 “想知道我当初是如何与其凤定下的约法三章吗?他不得再插手我的一切,若有违,我便会,死给他看。” “玄……玄儿……” 眼眸荡起一层烟波,思凡低头系好衣带,抬起头的时候,笑容洒然依旧,“卿师父,非我想自毁逼你,实因赶你不走所致。”观之容卿张口欲言,思凡抢先道:“你还想说甚?棋局到此一步,这最后的赢家,便是看谁所舍最多。你伴师父身侧数十载,你二人情之所挚,师父对你用情至深,你舍得弃他不顾?” 被问得思绪一滞,容卿上前按着思凡欲推门离去的手,“抛开所有,玄儿,你娘亲为你已忍二十载,你自己更是……更是……” 眸中的冷光顷刻闪过,思凡接道:“你想说我该有不甘?此不甘之说,只因我从落地当日开始,便被人冠以妖孽之名囚禁忘忧塔,每年只能见娘亲与他一面?只因我年才六岁孩童之时,便被人以锁链如同野兽般绑至战场,迎击来犯之敌?卿师父,你说的是那四载前被当朝圣上一剑刺死的碧嘉谦所收的高徒——玄!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形同畜生的妖孽!!再者,我记得那人,应该是在其师头七当日,求得元帝所赐的一杯鸩酒,跟着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绝的笑声回荡在耳畔,心间闷堵到了极致,见人要快步离去,容卿拦阻道:“不管你欲行何事,闭穴银针必须去除,否则随着你妄动行气,会危及性命。” 大大的回了一记白眼,思凡绕过其身,道:“做都做了,痛也受了,若想我此刻回头,甚难!此番,不还刚好还了那人以银针加注在你身所为?若你怕我会因此殒命,那便唯有请你于日后早午晚三刻,在银针破气取我性命之时,与阎王拖上一拖。至于这会儿……” 冷色突然一沉,加快了脚步,思凡续道:“大人尚未寻回,悬案亦是未果,我身为县衙仵作司职在身,请恕思凡少陪了。” 暗自叹过又叹,容卿将易容面具戴上随其身后而行,询道:“不知思仵作打算如何处置我与公子?”未等来思凡答复,他状似自言道:“最简单了事的方法,莫过于将容卿,交给刘冲。但公子却……” 匆匆的脚步,丝毫不影响那张始终不饶人的利嘴! “想知道我是如何知晓刘冲的最终目的,乃是卿师父你的?将你交出他?哼!你舍得我可舍不得!其凤也不舍得!师父他——更是不舍得!” 不再作声跟在思凡身后向“祁顺斋”后厨行去,容卿已然,寻不到任何的说辞。 一别四载,这当中,思凡所经历为何? …… 午时,家家户户皆炊烟袅袅,连已然闭门谢客的“祁顺斋”,也不例外。 灶台前忙碌的身影,从煮水落米到洗菜入锅翻炒,轻车熟路间,更见其非凡厨艺。 扫过一列整齐摆放的调味料以及身后齐全的食材,思凡将煮好的饭菜分装入两食盒当中,将其中一盒递给容卿,晃了晃脑壳儿,凑近那双笑意盈盈的狭长眼眸,点着食盒盖顶玩味道:“这里全部都是给师父的,转告他老人家要趁热统统吃掉,敢给你留一丁点儿看我不……” 眼眸里清韵一盛,容卿转过身,斜睨道:“你待如何?” 拎起另一食盒先容卿出了厨房,思凡没好气儿道:“我能如何?不过就是苦了师父,只这一顿好的,怕是日后又要吃你送的那些又冷又硬的杂面馒头了。” “日已午,况且其凤的那些属下,皆是不易相与之人。” 当年你不是素以狠辣见称么?当年你不是巴不得师父死去你好代之么?此刻你不是更巴不得天下玄姓之人统统死绝么? 这人一旦上了年龄—— 果然絮叨! 心底腹诽不断,本就匆匆的脚步愈发得快,思凡摆手道:“我又不会妄动内息,不就一点儿疼么?比着那些过往,甚微。再说了,我是去给大人送饭又不是要去抢人。师父被你脱去了颈骨待在湿寒之地他身子上又受过重创,你自身也是一样,你俩皆饿不得,快去快去。” 勾唇轻笑,容卿拎着食盒跟上,声线与言辞上,皆恢复了昔日的犀利。 “说我与公子饿不得?哼哼!怕是在你心中,真正饿不得的,乃另有其人吧?那岑墨,竟是能够令你痴心至此……” 话语一顿,他拉住欲要纵身而起的着恼之人,摇了摇头,“你不可动气,最多就是……” “我与锦年之所有,当世无人可阻,就算是那片天,身处那高位,又能奈我何为?有本事,他便亲来此地拿我性命便是!” 重重一哼,摆脱掉容卿,思凡脚步轻快而去,空留容卿立于原地,一阵长叹。 …… 安州说大不大,可要在此地寻出大人所在,亦非易事。 转念想到李云浩所说,岑府廊柱上留有喷溅血迹,莫非掳走大人的时候,还对其动了武? 以锦年聪慧,该是能够知晓前去之人的身份,就算他当时不愿,也绝无可能会存有抵死反抗之心。 究竟岑府,发生了何事? 其凤的那些属下欲要行事,此时,又会匿身在何处? 暗自留意过身侧街市民众,思凡眉头一皱,那时凭着灵性意识所感到的一丝淡淡阴煞,亦无影无踪。 脚步加快往街市尽头而去,他拎着食盒的手紧了紧,无论如何,先寻到大人,才是最要紧之事。 …… 作者有话要说:如约更新,朋友们,明天更新的是悬疑现耽《盲尺》,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