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all闲]上有苍穹》 第1章 第1章 他叫张庆。 大学生。 为了成为心仪的叶教授的学生,论证自己的现代思想与古代文学碰撞的论文主题具有价值,写了一篇小说,去参加了网络科幻文学的征文大赛。 如果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去写这篇小说,不会去参加那个征文大赛。 因为当他敲下第一部的最后一个字交稿后,他睡着了。 再一睁眼,他成了范闲。 他想吐血。 这是一个太过危险的世界。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因为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 智商高到变态的政治人物,实力强悍到近乎非人的宗师,复杂的身世,一道道难过险死还生的关卡……虽然他给加开了无数的外挂类似无数个“靠山爹”之类的,但依然不代表他想成为范闲。 没有哪个在和平宽松环境下长大的人,会喜欢这个世界的。 他原本的目的只是想争取叶教授做自己的老师啊。 梳着一对双丫髻,身上穿着金红色的小裙子和绣花鞋的小娃娃,漂亮得像瓷做的人偶一般,正杵着下巴忧伤地看着天空。 也许唯一庆幸地就是,此处的庆帝还不那么地渣,他今年三岁了,可是叶轻眉还活着。 因为叶轻眉还活着,所以他可以日常忧伤地杵着下巴望天而不会被当成疯子。 三岁的娃娃满是忧伤这件事情怎么看怎么古怪。 但叶轻眉以为她懂。 现代成年人的灵魂塞进一个封建时期的孩子身体里,怎么可能会不忧伤,当然忧伤。 “忧伤”着的他却似乎极大地愉悦了叶轻眉。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那么那么孤独那么那么寂寞的叶轻眉,在迎来一个她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故乡人时,终于那份寂寞那份孤独有人可懂有人可诉。 牵起忧伤着的他的小手,叶轻眉笑得那样明媚灿烂,道:“闲儿,走啦,去看你的萍萍叔叔了。” 和叶轻眉一起走进监察院时,他再次“忧伤”了,因为他看到费介明显不自然地摸着鼻子,还咳嗦了几声,即便如此年轻但已经喜怒不行于色陈萍萍,眼中一瞬间也滑过莫名之色。 此时的检察院还没那么可怕,就如此时的陈萍萍虽然不能行走,但身上的阴寒还并不算沉重,也许是因为那个足够美好的女子还在温暖着他,温暖着她认识的所有人。 对叶轻眉和陈萍萍、费介他们讨论什么并不感兴趣,所以当他们开会时就是他在监察院里自由玩耍的时光。 然而他又能玩耍什么,他又不是一个真的孩子。 再者,一个连电子游戏都没有的世界又哪里有什么能吸引他去玩耍的。 所以他从坐在太平别院的台阶上杵着下巴忧伤地望天,变成了坐在监察院的台阶上杵着下巴忧伤地望天。 一个时辰后,开完会走出来的叶轻眉再次拉起他的小手要一起离开,他反抗了,伸出两个短短的胳膊,吐出短短的两个字:“累,抱。” 叶轻眉“咯咯咯”地笑了,附身抱起他入怀。 小脑袋趴在叶轻眉的肩膀上,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五竹,再望了望叶轻眉,此时他名义上的母亲的侧脸。 轮廓依稀是叶教授的,但却像是修图软件优化了几百倍一样,美得惊心动魄。 好吧,反正他是以叶教授为原型来塑造人物的,他心心念念想要拜入门下的叶教授啊,她做自己的老妈这点儿,也许是这“忧伤”的世界里,唯一让人愉悦的事情了。 在叶轻眉的颈子边蹭了蹭,他又一次提醒道:“你真的不考虑宰了庆帝吗?” 在叶轻眉离开的房间里,那个方才她和陈萍萍、费介开会的地方,费介终于忍不住和陈萍萍说了:“小姐把小主子当女孩这么养着……这……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合适啊。”他不会对人说上次他逗小主子,对方要他给配胭脂时,他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陈萍萍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道:“陛下都没说什么,你我多什么嘴。” 第2章 第2章 他在叶轻眉的颈子边蹭着,第一百零一遍地提醒道:“你真的不考虑宰了庆帝吗?” 叶轻眉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怎么动不动就想着宰皇帝?皇帝是那么好宰的吗?一个宰得不好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 “你不宰他,他会宰你的。”他懒洋洋地道。 “他宰不了。”叶轻眉道。 “他宰得了。”他道,“因为他是君王,君王的位子坐久了自然就没有所谓的人心这种东西了,所以他比你心狠,女人啊,总是容易心软的。” 这话可能惹得性别为女却自称轻眉——看轻天下须眉的叶轻眉不快了,所以她一转头咬了他一口。 咬在鼻尖。 叶轻眉是基因计划的产物,她的儿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半个基因编辑的副产品。 天然的东西总会有缺陷的,就像天然的钻石总会有瑕疵,天然的水晶都会比较浑浊,但用来割玻璃的金刚钻——人工钻石毫无瑕疵,人工的水晶洁净透明。 人工的东西才最接近完美。 他也是半人工产物,所以他长得几乎没有瑕疵。 全身的皮肤瓷白瓷白的,除了……鼻尖。 他鼻尖上长了一颗小痣。 就是这颗小痣,惹得作为“母亲”的叶轻眉日常多了一个爱好——咬他的鼻尖。 他愤怒地扭头想躲开,并挥舞着小拳头抗议式的捶打着叶轻眉的胸口。 还不到成年人半掌大小的拳头,被叶轻眉轻易地包裹进掌心。 抗议无效,被残忍地“武力”镇压了。 他很郁闷。 他不是范闲,没得过重度肌无力,所以对摆脱不能动弹的状态、对身体有完全的掌控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所以他习武习得就没有那么用心。 霸道真气叶轻眉塞给他了,他练得零零落落。 所以他目前的武力值很低,连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是他母亲,都可以随意压榨他。 也许是察觉他那写在脸上清晰可见的郁闷,叶轻眉倒是没有更“过分”一点儿地欺负他,而是笑着道:“你也会说他是个君王,君王对于权力的敏锐是近乎本能的,他不会现在试图宰我的,那会动摇他的权力根基。” “其实最好下手的时候是三年前,你生我的时候。”他闭着眼睛淡淡道。 叶轻眉握着他手的力度忽地重了一分,极其轻微,可是幼儿的皮肤肌理那样娇嫩,即便只是再轻微的力道都能察觉得一清二楚。 三年前,庆帝没下手。 为什么呢? 因为他真的心软了?因为对叶轻眉有情心软所以错过了这个最好的时机? 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鬼不知。 只有庆帝自己心里知道。 “扯什么借种之类的鬼话,还是动心了吧,不然那么多可借种的男人,为什么非选他不可,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没意思了。”他从叶轻眉的手掌里抽出小小的拳头,两只短短的手臂环住叶轻眉的脖颈,小孩儿的身体容易犯困,此时已经眼皮打架了,他打着哈气道,“为什么自欺欺人?是不是你自己也觉得对君王动心,实在太不明智了?” 他没听到叶轻眉的回答,因为他睡着了。 等他睡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道明叔的侧脸。 年轻的道明叔,还没进化到没事儿脸边上几缕头毛装颓废、衣冠不整深v老妖精版的道明叔,八贤王版本的那种。 作为年幼时跟着父亲看过《康熙王朝》《黑洞》,青春期追过《少年包青天》的人士一枚,必须要说,他是叶轻眉他也动心啊! 顶着年轻的道明叔脸的家伙天天翻墙来追你,放你身上你扛得住? 他是个男的都扛不住! 哎,他当初构思时为什么要以道明叔来为原型呢?也许是少年时追剧的影响太过深刻,让他潜意识里把一个强势、智慧、带着点儿邪恶感又极富魅力的渣男形象自动自觉地套用了道明叔的模板。 庆帝是一个渣男,但必须是一个美貌且有魅力的渣男。 如果两者缺了一个就不是渣男了,那叫猥琐男。 现在隔着一个床桌正在批折子的渣男庆帝似是察觉床榻那侧的小人儿醒了,放下折子笑着道:“还真能睡,再睡下去就过了用膳的时辰了。” 他眨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伸出两只胳膊道:“爹爹,抱抱。” 在卧房外,珠帘相隔的厅堂里指挥布菜的叶轻眉忍不住挑了下眉,心道:刚刚还在劝我宰皇帝造反,这会儿见了面,自己“投降”的比我还快。 漂亮得不似凡人倒似仙童的娃娃,软软糯糯地撒娇求抱,是个人都扛不住,何况这么漂亮可爱的崽崽还是自己的种,有必要扛着吗? 没必要! 庆帝笑着把小娃儿抱起来,哄慰道:“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小娃儿眼珠转了一转,回道:“学绣花来着,”扬起一张粉嫩的小脸,满脸求夸奖的表情,“娘亲说我的牡丹绣的特别好。” 肉眼看见的,庆帝微笑着的嘴角僵了一瞬间。 第3章 第3章 抱着自己的崽崽从珠帘后走出来,眼见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庆帝道:“说了多少次了,这种事情让他们做就行了,何必自己动手。” 庆帝指的是叶轻眉亲自指挥布菜的事情。 “你当我想啊,还不是你怀里的那个,挑食得紧,不好吃的东西一口都不愿意动的。”吃食是叶轻眉自己带进宫的,身边还跟了几个庆余堂的伙计帮忙,酒精炉的小火锅之类的,让别人动手可不搞出个着火事故来,不过嘴上她还是把锅甩给了庆帝抱着的她的“宝贝儿子”。 庆帝挑了下眉毛,低头看着自己抱着的崽崽,带着点儿威胁的神情道:“崽崽不乖啊,竟然学会挑食了,爹爹可是要罚你的。” 和他这位生理上的“父亲”对视着,面对母亲甩锅父亲抛出所谓的惩罚的威胁,他果断用短短肥肥的小胳膊抱住庆帝的脖子,小脑袋直接埋进对方怀里装起死来。 他是小孩子。 成年人才需要讲道理。 他不需要。 他可以撒娇耍赖的。 这一出看得叶轻眉直乐,但也没试图去戳破那个装嫩装上瘾的家伙,径自落座,自有宫女太监过来捧洗漱的用具,跪着服侍他们饭前净手。 叶轻眉微微皱眉。 她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下跪,再过一万年也喜欢不起来、习惯不了。 而且她也没必要喜欢、习惯。 她要改变整个天下的习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让人喜欢,而不是强迫自己去喜欢、习惯令她厌恶的一切。 她不常进宫,宫里的规矩不会为了一个不常进宫的人更改,知道她不喜欢别人跪她的那个男人——庆帝此时正抓起怀里的崽儿那两只粉嫩嫩的爪子,拿着丝绸布巾亲自擦拭,忽视了她此时轻皱的眉头。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想好好地吃一顿饭,不想破坏眼前平静和睦的气氛,所以她“客随主便”地净了手。 “你平时不是不喜欢进宫吗?今天是怎么了?”给小人儿收拾完了的庆帝抬头问道。 “明天是元宵节,崽崽吵着要爹爹一起吃团圆饭,闹得我实在没法子。”叶轻眉笑道。 此时还在庆帝怀里的小人儿都想要翻白眼了,心道:拿我做借口是不是特别好用?演员演戏都还有个剧本呢,你丫的临时加戏都不带提前打个招呼的,让我怎么接? “哦?”庆帝捧着小人儿的脑袋,盯着小人儿水灵灵地眼睛道,“崽崽想爹爹了?” 他看着庆帝含笑的眼睛,果断又把脑袋埋进对方的怀里了,扭糖一样地蹭着。 他是小孩子。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装害羞而不脸红的。 但显然,庆帝很享受自己的崽儿这种粘腻的撒娇行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远远地传出去,连守在外面的侍卫、太监都忍不住偷偷侧目。 方才服侍净手的宫女太监早已经退了出来,有两人忍不住偷偷聊起来道: “这位是真受宠啊,你看看什么时候陛下笑得这么开心过。” “可不是,爱屋及乌啊,这位生的小主子陛下也宠得厉害,你什么时候见过陛下抱过太子或是大皇子、二皇子?这位小主子啊,陛下不仅抱着,还亲自给净手啊。” “也不能这么说,当爹的都疼女儿,陛下的三个孩子都是皇子,公主就这么一位,能不疼吗?” “公主?未见得能算吧,这位小主子到现在好像都没上玉蝶皇册呢。她们母女虽然受宠,但陛下到现在都没给个名分啊。” “也是,可能毕竟是个商贾,陛下是觉得她们的身份太摆不上台面?” “够了!”因为还处在中年、不够老所以皮肉还没“慈祥化”的侯公公,身板是魁梧的,面目神态是威严的,一句话,两个字,就让身后的低声八卦立刻静止了。 然而他还没威风超过两秒钟,脸上那个很是严肃的表情立刻变成满满的谄媚,因为迎面走来的那个还没他膝盖高的小娃娃。 “呦,太子殿下,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 侯公公的大礼行的可是一丝不苟,可是他行礼的对象连半点儿注意力都没分给他,径自从他身前走过,朝着御书房去了。 御书房中,一家三口欢声笑语地吃火锅的进程,是被门外的童声打断的。 “儿臣给父皇请安,元宵将至,儿臣亲手抄写了一份《孝经》,想在大宴之前献给父皇。” 奶娃娃脆生生的声音,即便努力地让声音更郑重,也依旧抹不掉其中的奶气,以及……紧张的颤音。 放下筷子的叶轻眉含笑瞥了一眼庆帝,道:“要不要猜猜是皇后让他来的,还是太后……” 庆帝“咳”了一想,刚想说什么,他怀里的小人儿却先挣着跳下地去,高喊着:“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来了!我要太子哥哥!” 这围解的,太及时了! 如果不是觉得三岁小娃不可能有这么复杂的心思,庆帝都要给自己的崽崽点赞了。 而在他心里充当了“及时雨”的可爱崽崽此时面上满是娇憨之色,实则心里在咬牙切齿地暗道:叶轻眉啊叶轻眉,我可是把这张属于成年人的脸皮都豁出去给你解决电灯泡啦,你不好好享受你的二人世界啊。 被自己的母亲指使来给父皇请安的小太子哆哆嗦嗦地跪在御书房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母后用戒尺逼迫他背得烂熟的话,等待着母后预告的那个父亲推开御书房的房门来迎他的瞬间。 终于,房门开了,出来的不是父亲,是一个头上梳着双丫髻,穿着金红色的小裙子,踩着金红色的绣花鞋的小儿,像一发炮弹一样和他撞在一起,然后一张手臂把他紧紧地抱住了。 奶奶嫩嫩地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子哥哥!你来找我玩儿吗!?” 小太子有点儿懵。 “太子哥哥,我上次在左边的花园里看到一株要开了的梅花,不知道现在开了没?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言毕,拉着小太子的手就要把人拽走。 严格来讲,小人儿的身体与太子同龄,且还小几个月,但是他的武力值却真的是压榨他满口甜甜叫着的这个“太子哥哥”的,霸道真气他练得再零零落落,那也是霸道真气啊,要是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拉不住,那他直接抹脖子试着重新投胎去吧——没脸面对叶轻眉了。 “等一等!”迎面一个宫女迈步而出,拦住了两个娃娃。 小人儿刚才看的很清楚,这个宫女是跟随在太子身后一起来的。 他当然明白她为什么拦自己,所以他站在那里脆生生地道:“你拦我?” 宫女强笑着道:“奴婢不敢,只是太子殿下是来给陛下呈送《孝经》的,这……” 他依旧站在那里脆生生地道:“你拦我,我要告诉爹爹!让他罚你!” 宫女眼中怒色一闪而过,但极快极迅速地掩盖了下去,非常恭敬地道:“太子殿下最近得老师教导,正学到孝悌之义,心有所感便手抄……”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声震耳欲聋的“爹!!!!!” 把她后面的话全噎回去了。 “胡闹什么?”御书房里传来庆帝的声音。 “我和太子哥哥要出去玩,有人拦着不让!”脆生生的童音,清凉凉地传的很远。 方才还一本正经说话的宫女吓得脸色煞白,立刻跪了下来想辩解什么。 御书房内又传来了庆帝的声音:“小孩子嘛,元宵节将至,也该放松放松,让他们去玩吧。” 奉旨玩耍,他理直气壮地抓着三岁的小太子走人了。 跪在地上的宫女连爬起来都不敢,哪里还敢再拦。 第4章 第4章 每天的日常就是杵着下巴忧伤着的小人儿哪里懂得怎么和小孩儿玩儿,顶多就是拉着人四处逛逛。 叶轻眉没发话,他也不能跑得太远,就在御书房前的那个小花园里溜达。 溜达着溜达着,便听得身旁传来垂泣之声。 一愣,转头只见小太子正揉着眼睛呜呜呜地哭,眼见着他回头看,似乎更加委屈了,从呜呜呜地哭,变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哄孩子经验的他无奈地摇摇头了,只能蹲在地上杵着下巴看着小娃儿哭。 一顿火锅吃毕,同样溜溜达达的庆帝和叶轻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窗前,目光落在了花园内一哭一蹲的两个小娃娃身上。 庆帝含笑看着两个自己的崽儿,轻声和身侧的女人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养他……说起来一直都没给崽崽起个大名呢,三岁了也不能一直崽崽崽崽地叫着。” 其实叶轻眉给她的“宝贝儿子”起过大名的,很是“清新脱俗”,就俩字——小花。 得到了向来最尊重她的三个男人——陈萍萍、范建,以及她宝贝儿子的亲生父亲庆帝,一致的反对。 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三人如此统一地对她表示抗议的。 所以她妥协了。 也许是为不能给儿子命名为“小花”而赌气,她借口不要太早起大名才好养活,拖到现在都没给孩子一个确定的名字。 现在庆帝谈起这个了。 叶轻眉笑答道:“我想好了,就给他单名一个‘闲”字,富贵闲人的闲。至于我养孩子的方式嘛,我的孩子当然按照我的喜好来养,再说了,我这么养他难道对整个庆国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喜欢吗?” 说完这话,叶轻眉含笑看着庆帝,眼中破有深意。 庆帝此时双手拢在袖中,正低头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忽地道:“闲是个好名字,你想叫叶闲还是李闲?” “你呢?你想叫他叶闲还是李闲?”叶轻眉问道。 庆帝似乎把刚才思索的东西想明白了,抬头看向院子里的两个孩子,道:“明天让闲儿留在宫里吧,母亲一直说要见见闲儿,我觉得时机不合适,现在想想也该是时候了。” 叶轻眉微笑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皇后那边得了风声,匆匆遣人前来,以皇后身体不适为由,把小太子叫了回去。 刚被命名为闲的小人儿终于不用蹲在地上杵着下巴对着小太子发呆了,施施然地背着手,依然要找个其他的地方去溜达。 再怎么着也不能回去给那两位当电灯泡不是,却被叶轻眉叫住了。 眼看着从身后仆役手中接过白狐狸毛皮斗篷径自披上的叶轻眉显然一副要走的样子,他眨着眼睛一脸疑问地望着她。 显然是在说:怎么难得的二人世界不过,倒要走了? 叶轻眉在雪白的狐裘里的脸美得让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拿着巾帕给他擦拭额头上因为这一通溜达而冒出来的汗水,道:“明天你留在宫里。” 他站着那里看着她。 她笑着对他说:“给你起名字了,单字一个‘闲’,悠闲的闲。” 她站起身来欲走。 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角。 她拍了拍他的头道:“乖,闲儿,明天元宵大宴完了就接你回家。” 她口中的家当然是太平别院。 没人会蠢到把皇宫命名为家的。 一天之后,他没能等到元宵大宴,城外冲天的火光燃烧着,他推开窗户的房间望过去。 那是太平别院的方向。 他的家。 映照着冲天火光的是皇宫中的一片血海。 有宗师级高手入宫行刺,禁军将其团团围住强弓硬弩地围杀却不能阻止对方杀入皇宫。 如果不是同为大宗师的叶流云正好赶上元宵节回家,顺便参加皇宫中的元宵大宴,与那行刺的宗师拼死一战,只怕庆帝就会死在这次刺杀里。 庆帝没死,但是身受重伤。 据说庆帝是为了护住怀里的孩子。 护住几个的皇儿中唯一的公主。 最受宠爱的公主。 从那以后,经历了这件事情的人都毫不怀疑,庆帝最爱的孩子就是这位小公主。 被命名为闲的“小公主”,在这一夜里躲在他生理上的父亲的怀中,闭着眼睛,全身颤抖。 他必须闭上眼睛。 因为眼睛是最容易泄露情绪的地方。 他不能睁开眼睛。 不能让庆帝看到他眼中燃烧的愤怒与仇恨。 直到那个身上流着金红色血液、已经断了一只手一只脚的宗师刺客杀到御书房中,一剑朝着自己刺来,庆帝抱着他转身以背想挡。 他睁眼了,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幕。 如果不是叶流云出现的及时把剑打偏,所有人都会认为庆帝必死无疑。 三个神庙的ai智能机器人同时出动。 没有故意调开范建、陈萍萍和五竹,不需要给心腹秦家传什么命令留下一个隐患。 只是对手太强了,三个宗师级的人物出手。 谁死了都是很正常的。 也许连陈萍萍都不会对庆帝起疑了。 再一次紧紧地闭上眼睛,将一切情绪所在眼眶之内。 女人啊,都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应该宰了他。 女人啊,都和你说过了,对君王动心太不明智了。 女人啊。 那个对他说元宵大宴完就接他回家的女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是哭着睡着的,他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昏昏沉沉地瘫在床榻上,恍惚间有一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再顺着头发滑到脖颈处,在那里停留良久。 “重伤”之后,才刚刚苏醒的庆帝不顾身边人阻拦来到安置了“小公主”的偏殿,一双因为习武略带薄茧的手抚摸着自己可怜的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闲儿……闲儿啊。”庆帝似乎近于哀叹地轻唤着孩子的名字,那抚在幼儿脖颈上的手停留了很久很久,最后离开了。 第5章 第5章 他拒绝起床。 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床帐上扯下一条布巾,把眼睛绑住,然后抱着膝盖就这么坐在床上。 他在运行霸道真气。 把整个人沉浸在真气运行中。 不吃不喝不动不起来。 不管什么人来,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费介来了。 是怕他身体出问题,生病中毒什么的,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被真气弹开了。 他刚三岁,并且练功还并不够勤奋。 费介虽然擅长用毒,武力相对弱一些,但依旧不是一个三岁的娃娃,还是一个练功并不勤奋的三岁孩子的真气能振开的。 费介只是怕伤了他,不敢运功硬抗,所以才被震开了。 被振开的费介看着缩成一团的娃娃,叹了口气,出去汇报道:“孩子没生病,也没中毒受伤。” 庆帝来了。 在听到他的“闲儿”醒了后,他又来了。 “重伤未愈”的庆帝咳嗦着在他床榻旁坐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这么坐着,坐了很久后叹了口气,在侯公公的搀扶下起身离开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有轮椅的声音响起。 陈萍萍来了。 陈萍萍也没急着说话,现在床榻前安静地看着他。 又过了很久,陈萍萍才开口说了一句话道:“你范叔叔没来看你,因为他夫人病倒了。” 这话说完,床榻上的小人儿没有任何反应。 “元宵节那天,范叔叔带着夫人和孩子进宫。”陈萍萍又开口吐出一句。 元宵节大宴,京都取消宵禁,全城华彩灯会,宫中大宴群臣。 范建是庆帝心腹,又是朝中重臣,他的妻子携孩子入宫拜见后妃入宴,是正常的礼制。 “闯入皇宫的那个刺客,是冲着你来的,他似乎知道小姐有孩子。”陈萍萍慢慢地又吐出几句话。 一直像块木头一样僵硬着一动不动的小人儿的手指动了,攥着膝盖上裙子的布料的手指收紧了。 “刺客来得太突然,为了给禁军调动布防争取时间,需要有人……准确地说是和你同龄的孩子吸引刺客的注意,宫里和你同龄的孩子只有太子,不可能让太子替你的……” 床榻上的小人儿终于动了,全身开始颤抖,攥着裙子布料的小手握成了拳头,死死地攥着,颤抖着,陈萍萍看到了细嫩的手指缝隙里有鲜血流出来。 有些情绪在翻腾,眼中有热意,但陈萍萍微微垂眸把一切压制得不见半分波澜,他的声音颤抖一瞬,又马上平稳了下来:“你……你不去看看范夫人吗?” 床上的小人儿终于开口了。 在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动后,他道:“五竹叔呢?” “五竹……与两个刺客血战,重伤,不知所踪。” “刺客呢?”他问道。 “死了。”陈萍萍道。 “你说有三个。”他问。 陈萍萍答道:“一个闯宫,禁军强弓硬弩围杀伤之,最后被洪公公和叶流云联手击杀。两个强闯太平别院,五竹杀了一个,黑骑围住了一个,最后引爆□□炸死的。” “我……我娘……叶轻眉呢?” 听小人儿直呼自己母亲的名讳,陈萍萍抬眼了下小人儿后才开口道:“小姐睡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但你暂时不能去拜祭她。” “为什么?” “因为你死了,叶轻眉的孩子死了,也叶轻眉一起死了。” 陈萍萍的话说完了。 床上的小人儿抱着膝盖坐着,依旧这么坐着,坐了很久,陈萍萍就坐在轮椅上陪着他。 终于小人儿用那小小的短短的胳膊杵着床,试图站起来。 但也许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胳膊腿都麻了,一个踉跄又摔倒了。 床上的被褥都很厚实,摔一下其实并不打紧,但陈萍萍迅速地转了下轮椅的轮子,冲过去用自己的胳膊垫住,小人儿摔在了他的怀里。 离得近了,能听到小人儿扑在的耳边的气息,带着强自抑制着什么紊乱的呼吸,小小的身躯也在颤抖着,那一直绑在眼睛上的布巾染上了暗色——水染的。 有些轻微颤抖的手顿了一下,最后依旧坚定拍上了小人儿的背脊,陈萍萍道:“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 一声呜咽。 他哭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 “好好休息,剩下的是大人的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大人来做。”陈萍萍拍着他、哄着他道。 “不。”趴在陈萍萍怀里,短短肥肥的胳膊抱着陈萍萍的脖颈,像抱着此间唯一的依靠,他道,“我要现在做完一件事情后再休息。” “没关系,累就睡吧,我抱你去范府。”陈萍萍道。 他没说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可是陈萍萍已经猜到了。 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已经到了极限。 即便霸刀真气有镇压情绪的功效,但他此时的身体终究只是个三岁的孩子的身体,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松懈下来,便撑不住了。 昏睡过去前,他对陈萍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给我起名字了,富贵闲人的闲。” 徘徊在房间外的庆帝,在看到抱着他的闲儿的陈萍萍转着轮椅出来时,眼中神色晦暗,良久露出了些许像是嫉妒又似自嘲的神情,道:“我的崽儿,倒和你亲近。” 陈萍萍道:“陛下关心则乱,臣……臣旁观者清,能比陛下冷静些,这劝慰的话才能说到点子上。”顿了一下,又道,“这孩子的性情和母亲一样,太重情,太善良。” 庆帝低头看着地,在房门前来回来去地踱步,然后向陈萍萍怀中的孩子伸了手。 陈萍萍用尽生平所有的自制力让自己一动不动。 庆帝按了孩子脑后的昏睡穴,顺手摸了摸他确定已经彻底昏睡了的孩子的小脑袋,道:“让闲儿好好睡一觉吧。” 直起身子的庆帝收手回袖,拢着双手道道,“直奔皇宫的刺客似乎断定小叶子的孩子是个男孩。” 陈萍萍回道:“席间还有大臣妻眷带了几个女娃娃在,虽然年岁大小有差,但是来人竟然没在她们身上花费半点儿功夫,投上半点儿注意力。” “崽崽出生前,小叶子就一直吵着说喜欢女儿,想要个女儿,崽崽出生后,小叶子也一直把崽崽当女孩儿养,就连……我有时候都怀疑崽崽自己只怕都当自己是个女娃儿了,知道崽崽是男孩子的没几个人。”庆帝道。 “臣冒昧,请问太后知道吗?”陈萍萍问道。 庆帝沉默了片刻后道:“小叶子给崽崽起了名字后问我,想让崽崽叫叶闲还是李闲,我留崽崽在宫里过元宵,是想让母后见见崽崽。” “陛下想给小主子一个明确的身份?”陈萍萍道。 “所以把有些人着急了。”庆帝叹息道。 “三个刺客都是来自于神庙,有人向神庙通风报信。”陈萍萍道。 “闯入皇宫的刺客对宫中布防极为了解,不然禁军不会来不及调度布防。”庆帝道。 “能做到这一切的人,陛下想来心中有数,臣冒昧请陛下给臣一个明确的旨意。”陈萍萍道。 “这些人不止想杀小叶子,只怕也想借神庙的手把我也给干掉。”庆帝抬头,看了看天,道,“犯上谋逆,其罪当诛。” “臣明白了,臣领旨。”陈萍萍道,顿了一下,“当诛者诛,但神庙……” 庆帝拢着双手入袖,来回来去地踱步。 良久,庆帝道:“从明天开始,宫里多了一位公主,神庙要杀的是小叶子的儿子,可小叶子的儿子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我女儿。” 第6章 第6章 小人儿是在范府的房间里醒来的。 陈萍萍说会带他去范府。 他就真的在范府醒来了。 陈萍萍不在。 陈萍萍还留在皇宫里,杀人呢。 黑骑血洗后宫,皇后的父亲,太后的弟弟,一颗颗尊贵的脑袋落地,太子的母族死尽死绝。 醒来的小人儿抬手摸了摸眼睛,眼上的布巾被拿掉了,他伸手又从床帐上撕下一块布来绑住眼睛,然后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翻身下来,引得身边一阵惊呼。 他来过范府的,和他生理上的母亲叶轻眉一起。 他甚至认识那个范府的大公子,但不熟。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哪里能和真真的三岁孩子玩得起来。 然而这个他并不熟悉的三岁的孩子,替他死了。 他得来范府。 可真的来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拍开身侧意欲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迈步出去。 看不见只能凭借气息去感觉,回忆着那几次来范府时看到的这里房屋的构造,一步一步地往记忆里的方向走。 “是这里吗?”他问。 他知道他身边有人跟着。 “这里是范府主室。”那声音顿了一下,又道,“范家主母就在房内养病。” 话音方落,他跪了下来。 很用劲儿地跪了下来,稚嫩的膝盖在石板上砸出了“砰”地一声脆响。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语言在此时此刻何其苍白。 最后他还是开口了,语言零落,不知所云:“我……我想来,但来了后又觉得不该来……如果……如果是我,这个时候应该会很讨厌看到我……我觉得这个时候说谢字很侮辱人……没有什么能把死去的亲人换回来。” 叶轻眉的笑颜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哽住了,呼吸乱了,良久才略微平复,接着断断续续地道:“如果有人在我的亲人离开时,拿我的亲人的命换回来的命,舔着脸来说谢,我会想宰了他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个时候我这个罪魁祸首应该躲得远远的别来碍眼才是……我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该给一个交代。 他得给这个用自己的孩子顶替了他救他一命的女人一个交代! 他用了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郑重的理解叩首施礼,头磕在青石板上,稚嫩的声音用最庄严的态度宣誓:“从今以后,我侍夫人如侍我母,夫人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妹妹,终我一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然会用我的命去回护夫人回护夫人的孩子。” 这话说完,只听“咯吱”一声门开了,一个丫鬟走了出来对跪在这里的孩子道:“夫人说,她不想见你。” 跪在这里的孩子僵了一下,拳头骤然攥紧了,伤痕累累的掌心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痕。 丫鬟又说道:“夫人还说天太冷了,不要跪着,小心着凉。” 跪着的孩子抬起头来,试图去看说话人的表情,但是他忘了此时自己给自己眼上绑了布巾,此时什么都看不到。 丫鬟接着道:“夫人说她现在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所以她不想见你,但她希望你明白,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大人的选择是大人的事情,不要把大人的选择造成的结果抗在自己身上。夫人还说,她虽然不想见你,可是她不要你发什么誓言回报,如果你真想回报,那就好好的活着,带着她的孩儿的那一份也好好地活着。” 绑在眼睛上的布巾上又有暗色晕开了——他又哭了。 他身后,一身血腥的范建刚刚轻轻地迈步走进院子。 陈萍萍的黑骑在皇宫里杀人。 范建带着禁军虎卫在京都里杀人。 此日过后,京都权贵近乎一空。 杀了很多很多人的范建,成堆的尸体、头颅未曾让他有半分动摇,试图用这些敌人、凶手的哀嚎与死亡来平息心中的愤怒与痛苦,满身的杀意在此刻被叶轻眉的孩子与自己夫人的简短对话,尽化成了一片哀伤。 其后是更多的回忆里的画面。 画面里有叶轻眉,也有他那个不过三岁的儿子。 他的儿子,从襁褓里那小小的猫儿大小,长得会跑会跳会调皮捣蛋了。 小叶子笑着对他说:“你的儿子可真是像你。” 小叶子走了,他昨日还抱在怀里捉着小手想教授写字的儿子,也走了。 转身,伸手摸了一把滚下的热泪,范建在心里默念道:小叶子啊,你的孩子和你好像,太像了。 ------------------------------------- 三天后,范府里属于他的那个房间里。 昏睡中的小人儿察觉到什么后惊醒,他向前身手一抓。 抓住了一根手指。 然后是熟悉的气息,所以他抓住这根手指没动。 “我问过费介了,他说小孩子的眼睛还没长成,总是捂着不见光可能会伤着。”陈萍萍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没出声。 陈萍萍也不出声,就这么安静地陪着他。 良久,他开口道:“你让影子留下来陪着我了。” 在范家主母院子前那个一直提醒着他的声音,他觉得耳熟,他听过,然后他想起来那是影子的声音。 “他留下,我放心些。”陈萍萍道。 “他留在我身边,你会很危险。”他道。 “黑骑在侧,京都没人能伤到我。” “太平别院围杀刺客,黑骑损失如何?” “损失四成,无须担心,京中的这些废物,六成的黑骑清理他们也是易如反掌。” 该问的问完了,他沉默良久后开口问:“你不是来和我说这些的,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宫里该打扫的打扫干净了……陛下下旨,接公主回宫。”陈萍萍也沉默了良久后才回道。 他握着陈萍萍手指的小手收紧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有些颤抖:“我……我能留在范府吗?或者……或者去检察院?” 良久的寂静。 “陛下,旨意已下,迎公主回宫。”陈萍萍的声音平稳,听起来并无异常,只是一字一字地往外吐着,所以这短短的几句话,却好似花了好长时间才说完。 抓着陈萍萍手指的小手又紧了紧,最后松开了,霸道真气在体内运行,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气,呼吸恢复平稳,声音变得平和,道:“明白了。” 他站起来,想迈步下床,却被陈萍萍一把抱住。 就像在宫里那样把小人儿抱在怀里,在他耳边用极轻极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记住,你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有情绪才是正常的,你可以哭可以闹……可以向自己的亲人哭向自己的亲人闹,这是你的权利,不要用真气压抑情绪,会哭会闹的孩子才会吸引人的注意力,才有糖吃,才正常,才……不会引人怀疑。” 耳边是陈萍萍轻声细语的叮嘱。 伸手摸了摸眼睛上的布巾。 他没有扮盲眼y的爱好。 只是他实在害怕,害怕自己的眼神中泄露出太多的东西,比如仇恨。 伸手把布巾扯掉,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让养着头阳光洒落在脸上,适应了一会儿后,他迈步推开了房门。 入眼的是整整一院子跪着的太监、宫女。 见到推门出来的他,整整齐齐地跪拜道:“恭迎公主殿下回宫!” 第7章 第7章 迈步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里面的人都跪着。 跪他。 因为他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他来皇宫的次数很少,每次都是直奔御书房,皇宫里其他的地方他是不熟悉的,自然也没来过这座安乐宫。 老实说在门口看到匾额上的“安乐宫”的三个大字时,他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宫名容易让人联想到安乐死。 不太吉利。 庆帝把他安置在了一座单独的宫殿里这点让他有些意外。 毕竟他现在的生理年龄只有三岁,怎么看都是由宫里哪位娘娘协助抚养才更加靠谱。 但稍一思索他便明白庆帝的用心了。 他毕竟不是真的女娃娃,交给其他娘娘抚养,万一露馅了怎么办?灭口不成? 现在宫中的娘娘一共就三个——皇后、淑妃、宁妃。 皇后的娘家刚因为自己老娘被杀光,庆帝脑袋又没被驴踢了,不可能让皇后来养自己;淑妃已经生了二皇子,加上娘家并没有在这一轮清洗中被波及,如果她接过自己抚养然后发现自己不是女孩子,要怎么处理?不可能随随便便灭口,但只怕又没法让她完全封口;宁妃有大皇子,又与她的母亲交好,按理说把自己交给她养是最安全的,但以宁妃的脾气,如果在知道了皇帝把叶轻眉的儿子当公主在养,只怕她不仅仅守不了秘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最后当然只能如眼前这般,给她一个座单独的宫殿,派心腹看守教养。 扫着眼前这些跪拜自己的人,他想:这些都是庆帝的人? 应该是吧。 这个时候,估计自己这位便宜老子不可能让除他自己的心腹外的任何人渗透到自己身边,皇后这个时候是恨死了他,太后估计也差不多,让这两位的人凑近到自己身边…… 庆帝估计是不在意自己这条命的,但是一则此时京都局势混乱,庆帝需要他目前最能信任的两个人——陈萍萍和范建协助稳定局势,二则虽然五竹目前不知所踪,可只要一天没确认五竹的死讯,只要五竹还有可能回来,庆帝就不敢让叶轻眉的孩子有事。 所以这些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人,暂且是可以信任的。 “你们起来吧?”他站在院前对这跪着的人脆生生地道,他和叶轻眉一样,不喜欢看别人下跪,别扭死了。 满地的太监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动弹的。 他看得倒是乐了,道:“我说话你们不听的?” 这话说得这些宫女太监们急忙把腰弯的更低了,惶惶然地磕起了头,道:“奴才(奴婢)不敢。” “公主殿下让你们起来,你们便起来了吧。” 他身后一个女人发了话。 这些磕着头的宫女太监停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然还是陆陆续续地站起来了。 这让他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起身后的那个女人。 三十岁上下,低眉顺目,但神情并不卑微,面色喜怒不显,倒是有几分不卑不亢地意味。 “我说话他们不听,你说话他们倒是听了。”他笑道。 那女子躬身行礼道:“奴婢奉陛下之命服侍公主殿下。” 难怪,庆帝的人啊。 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这个女人,嘴角扯出了一个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愉悦的笑容,他道:“爹爹让你来照顾我的?” 对于他会叫圣上“爹爹”这种称呼显然让这个女人有些诧异,但是她极快地掩盖了过去,依旧低眉顺目地对着眼前的小主子保持着躬身的半跪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道:“奴婢奉陛下之命服侍公主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奴婢小名研秀。”女子道。 “知道了。”然后他指着这些道,“我不喜欢别人下跪,告诉他们以后别跪了。” 这位自报姓名为研秀的女子却依旧半跪着,没有起身,恭恭敬敬地道:“礼不可废,即便公主准许,奴婢们也不能不知不本分。” 他点了点头,道:“懂了,不听话的意思。”随即又歪了歪头看着跪着的研秀道,“你觉得你们的本分就是下跪?” 言毕,迈步走到院子中,伸手拉住一个太监的手腕,那太监惊了一下,刚想下跪,却只觉有一股极大极大的力量从手上传来,让他一个踉跄向前抢去,他吓得腿上使劲儿想站住立定,但那股子拖曳力道他根本没法抗衡,开始只是被拽着踉跄向前,后面干脆是被像拖货物一样地拖着走,然后又被一个甩劲儿直接扔出了安乐宫的大门。 就这样,这位安乐宫的小主子像扔东西一样把上面播到他宫里的太监、宫女,一个一个地扔了出去。 期间分明感受到了有个两三个人似乎下意识地想运气想抗,却到底按捺住了。 不管身负武功的太监宫女背后的主子到底是哪位,他们毕竟只是个奴才(奴婢),是不敢公然和公主殿下动手的。 这很好,很方便。 他好小,而且……他很累。 他想好好休息,并不像在自己睡觉地时候还要睁着一只眼睛去猜测自己身边日夜相处的人,哪个可信哪个可疑。 所以都不要,留一个明确知道是谁的人的人比较省事儿。 所以他很顺利地扔干净了人后,拍着小手走到还躬着身子半跪着的研秀身前道:“我不喜欢人跪着,可是他们又不听话一定要跪,那我只能让我住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人在了。” 研秀面无表情,不发一声。 “你是爹爹的人,我就不扔了你,院子里就留你一个吧,不想看到其他人”顿了一下,他又问了一句,“呼吸绵长,脚步轻盈,你几品?” 研秀的声音很平静,像她的人一样,不现半点儿本人的情绪,道:“刚入七品。” 点点头,安乐宫的这位小主子道:“七品?我现在还打不过,得等几年。”言毕,扯了扯自己的发髻道,“我要洗头洗澡。” “奴婢马上准备,殿下稍候。”研秀又躬身一礼才应命起身。 安乐宫不小,可能是因为现今在位的这个皇帝并不好色,宫中的娘娘少,皇子也不多,所以地方够住,能播出一座不小的宫室来给目前宫中唯一的公主殿下居住。 这安乐宫大到都有一间独立的浴室。 脱光了泡进热汤里的小人儿整个人浸进水里,研秀一边恭顺细致地给他洗头搓澡,一边时时注意着添热水保持温度。 这个时候自然什么都藏不住了,但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公主殿下其实是个男孩子这件事情,研秀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未尝稍有变化。 果然是庆帝的人,知情的。 由着研秀给梳头的小人儿眯着眼睛享受着头皮按摩的服务,在心里默默地道。 第8章 第8章 庆帝为自己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是很下了些本钱的,只看那成堆成堆的首饰,金的玉的,宝石、玛瑙、碧玺、珍珠、祖母绿,不要钱一样地镶嵌堆叠。 还有多得让人挑花眼的衣服,各色名贵质料的都有,大多数都是金红色的。 安乐宫是真的够大,分出了一个专门的屋子来装衣服首饰。 在范府里呆了三天,范建不在府中。 范建在京都里杀人了。 范府的女主人又病着。 院子被虎卫团团围住,安全是无虞的,当然也不会让他饿着。 只是到底不会有人细心到把给他把洗脸、梳头、沐浴换衣服,这些在这个非常时刻里看起来十分细枝末节的事情也打理得十分精细的。 但研秀会,她甚至还注意到给他换了一个和前几日不一样的发型——从双丫髻换成了垂鬟髻。 衣服也换了一身,上身金色锦缎的小衫配着红色金线百蝶穿花的小裙子。 干干净净,漂亮的像只有画上才有的仙童的样子。 现在这个仙童坐在安乐宫的门槛上,软嫩的小手杵着同样软嫩的脸颊,看着宫墙之上的天空。 然后他忽然站起来了,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他身后的研秀一惊,随即也迈步跟上,但没有第一时间试图拦住,反而发问:“公主殿下,您想去哪儿?” 从她去范府接这位小主子到现在,也许时间不长,但已经让她对她要服侍的这位有了些许的了解。 皇家血脉,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不能欺其年幼。 “去找爹爹。”他回道。 研秀一皱眉,有些犹豫,拦还是不拦? 而就在这一犹豫的功夫里,小人儿已经窜出去很远了,并且越窜越远。 小人儿的霸道真气练得里哩哩啦啦,但是他的轻功练得却很很好。 因为他从睁眼的第一天起就明白这个世界的危险,对自己的处境很是警觉,所以对逃跑这件事情十分热衷的。 一个“孩子”对一件事情很是热衷,然后投入很多的精力去学习、练习,再把这件事情学得还算不错,通常人们把会将这种状况名为“有天赋”。 从这点上来说,他很有轻功天赋。 只是这里是皇宫,他再有天赋也不可能真的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随便窜出来的一个小太监都可能一拳把他打飞。 他当然占了身份的便宜,没人敢随意对他挥拳,当他迈着那两条肥肥短短的小腿儿拼了命向目标地蹿去时,因着此时宫中危险的氛围而增多了的巡逻次数,一队禁军侍卫正与他迎面相接。 这些禁军本能地警戒起来,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却在听得研秀大喊着的“公主殿下”几个字时,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拔刀。 眼看着小人儿从他们身侧蹿过,奔向御书房。 小人儿觉得自己很幸运,不,幸运中有必然,因为安乐宫离御书房很近,非常近,几乎只有一道之隔。 此时此刻,庆帝必然会把自己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所以他需要蹿过的路程极短,需要花费的时间极少,顺利冲到御书房,便对上了守在那里的大内副统领宫典。 上一个大内副统领被砍了,宫典走马上任没多久,而面对皇帝唯一女儿,尤其作为叶重的师弟,对于这几日宫内变故的因由多少有些了解,也了解这位公主殿下的身份来历。 这让宫典有些无措。 公主殿下看似要闯御书房,拦还不是不拦? 和这么个奶娃娃动手,宫典觉得别扭,更有甚者,若是他真动了手,那怕把小娃儿抱起来,抱回隔壁的安乐宫去,小娃娃要是又哭又闹又踢又打怎么办? 好吧,踢自己打自己好办,他忍着就是了,三岁娃娃的拳头就当挠痒了,可要是又哭又闹呢?捂嘴?点穴?这么小的女娃娃,若是身体还比较孱弱,一个点不好伤着了怎么办? 陛下在御书房里商量要事,吩咐过不准人打扰,应不应进去通报一下? 宫典很头疼,然而眼前这位让他头疼的公主殿下却没让他真的“疼”上很久。 小人儿站在那里,震耳欲聋地喊出了一声:“爹!!!” 喊得宫典有点儿懵。 等他不懵了,身后御书房的门也开了,庆帝迈步走了出来,宫典急忙闪身行礼,这个动作让庆帝和那位公主殿下直接面对面了。 小人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庆国最高的统治者。 短短几天之前,他还对着这个长着道明叔脸蛋的男人流口水,可现在…… 现在,对着这个只长了道明叔脸蛋的男人,他伸出了两个短短软软的胳膊,叫了一声:“爹爹,抱。” 男人看着他,没动。 所以他又叫了一声:“爹爹,抱。” 叹息一声,男人状似有些无奈地道:“崽崽,爹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你乖乖的回去睡觉,晚点儿爹爹去看你。” 他没动,短短肥肥的胳膊维持着那对着男人张开的姿势,又重复了一遍:“爹爹,抱。” 庆帝身后响起了细微但绝不可忽视的声音——轮椅的声音。 陈萍萍转着轮椅来到了御书房的门口。 终于,小人儿没有再重复第四遍,庆帝叹息一声,终于附身把小人儿抱了起来,直起身子时还咳了几声,身旁的宫典立时紧张了,想伸手去搀扶,却被庆帝摆了摆手制止。 小人儿习惯性地抱住庆帝的脖子,在庆帝的耳边道:“我不要回那里睡觉,那里没有认识的人,没有娘亲,没有爹爹,我不要在那里睡觉,我就要这里睡,我来爹爹这里一直都是在这里睡的。” 听到这话,庆帝又叹了口气,道:“崽崽,爹爹有事情要做……” “那我不要在这里了。”小人儿嘟囔着道,“娘亲说,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做家,不睡这里我就不要在这里了,这里不是我家,我要娘亲,我要回家。” 稚嫩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却让御书房门口轮椅上的那个人死死地攥住了轮椅的扶手。 庆帝慢悠悠的脚步顿了一瞬,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又是一声叹息,道:“好,崽崽愿意睡哪里就睡哪里。” 一直在旁边静侍的宫典听着这一对父女的谈话,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也让他的心中也翻出些许酸涩,但同时他万分惊异于陛下对于这女儿的疼爱程度。 何曾见过陛下对其他几个皇子有这份耐心、这样的疼宠。 埋首在自己生理上的父亲的肩颈,小人儿默默地想着:叶轻眉说过,喜欢就是习惯,帝王不会喜欢任何人的,他喜欢的永远只有权力,你不可能会喜欢我超过权力,但从此刻起,我要你习惯我,比习惯任何人都习惯。 最终,这位庆帝最疼爱的公主殿下被安置在了御书房的偏殿,陈萍萍非常的及时地从监察院淘出了一种特制隔音效果非常强悍的帘子。 虽然偏殿本身也离两人谈话的御书房的正房相隔甚远,一个孩子也听不见两人聊什么的,但是这个举动还是让庆帝觉得很贴心。 被抱至偏殿的小人儿在侯公公和研秀的双重“照顾”下,试图让自己入眠。 他很累很累,却根本睡不着。 他跑来庆帝身边。 主动跑到噬人猛虎的身边,如何能够安眠? 比他在范府在安乐宫更难以入睡,而且难以入眠还是好的,如果真的入眠再说了梦话该怎么办? 他是在自找危险,自找苦楚。 可是他必须要做。 深吸一口气,霸道真气运行起来。 霸道真气有镇压情绪的功效,用霸道真气帮助入眠自然会在睡梦中也自然而然地运行霸道真气,这会增加走火入魔的危险,但他别无选择。 第9章 第9章 一夜似眠非眠。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他好像睡着了,眼睛闭着、身体处在放松的状态,神智似是沉入在一片深海之中,但又对身边的一切似有所觉,有人进出、说话、甚至周围的空气波动他都能感觉到, 当东方既白,他睁眼时明显感觉到体内真气充沛了很多,仅一夜的功夫就比过去月余真气增长得还要多。 躺在床榻上盯着屋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据说某座机场因为修建时规划不佳,建成后周边又陆陆续续起了很多民居,导致机场的相对空间很是狭小,飞机起降时甚至能看到周围居民晾衣服的衣架,被列为全世界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神奇地是该机场多年来的事故发生率几近于零,安全起降率名列世界前茅。 因为飞行员和机场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机场的危险,所以起降时都打起了在其他机场没有的十二分的精神来操作。 他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也许是编造出来的鸡汤文,只是不论真假,这个故事倒是和他如今的处境极为相似。 危机近在身侧,他做到了以前从未做到的精神的高度专注。 不过比起这被客观环境逼迫的修为精进,他更在意的其实是……他确定他昨晚没说梦话。 用霸道真气镇压情绪的法子有用,虽然代价是也许从今以后再无沉眠。 “给父皇请安!”稚嫩的声音传来。 扭头望去,只见那面监察院特制的隔音帘被挑了起来——所以外间的声音才传的进来,只穿了一件松散长跑的庆帝正在往帘外走,从缝隙里,小人儿瞥到了外面跪着三个小小的娃娃。 “起来吧。”庆帝慢悠悠地走着,慢悠悠地道着,“老大最近没去练武场?” 也许是受其母影响,庆帝的大皇子也很喜欢练武,大庆以武立国,宫里也修了练武场,主要是禁军侍卫们比划对战时用的,大皇子李承谨平时也喜欢去那里。 “没……没去,我……我想多陪陪母亲。”李承谨磕磕巴巴地道。 大皇子比太子大三岁,比二皇子李承泽大两岁,不过也只是个六岁的小娃,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他的母妃与太后闹得很是不痛快,被夺了妃位降为才人。他年纪虽小,也感觉到宫中气氛的异样,平素每天早上爬起来就奔去练武场,现在却宁可守在宫里陪着宁才人。 小孩子不过一两句话,庆帝就已经明了这背后的种种情由,却只是道了一句:“多陪陪你母亲也是应该,为人子当以孝为先。”然后又转头对李承泽道,“老二最近读了什么书啊?” 四岁的李承泽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温柔羞怯,声音软软地道:“娘亲在教我读《声律启蒙》。” 庆帝听得露了笑容,伸手摸了摸老二的脑袋道:“我四岁的时候还没学到这里,老二聪明啊。” 被父亲夸奖了的李承泽眼睛更亮了,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像被喂食了的狗狗一样单纯的欢乐。 但庆帝的目光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便转向一旁的太子,问道:“你呢?读了什么书?” “儿臣……儿臣……”怯怯地瞥着庆帝的太子道,“儿臣在背诗。” “哦,背了哪一首?背来听听。” 庆帝这么一问就相当于考校功课了,太子当然只能听话地开背。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太子这首诗背得磕磕巴巴,背到后面还忘词儿了。 才三岁的孩子,努力想在父亲面前有所表现,想让父亲像对二哥那样摸摸自己的头夸夸自己,拼命地试图从脑袋里把诗词里忘掉的那最后几句挖出来,可越是努力去想,脑子就越是一片空白,最后急得五官挤在一起,瘪着嘴要哭了。 这一出看得庆帝眉头皱起,脸上划过一抹淡淡的厌恶。 也看得从帘幕里探出小脑袋的小人儿心中升起几丝怜惜。 有庆帝这么个爹啊,活着何其艰难。 然后小人儿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迈着小短腿扑向庆帝,道了一声:“爹爹!” 这一打岔,就把庆帝的注意力转移了。 拉住庆帝衣襟的下摆,小人儿似乎试图想爬到庆帝身上,庆帝今天穿了一身宽松长袍,由着小人儿这么拽只怕得走光了,所以无奈叹息一声,附身把小人儿抱了起来,道:“崽崽睡醒了?睡得好吗?饿了没?” 被抱坐在庆帝腿上的小人儿再次伸出短短肥肥的胳膊,抱住庆帝的脖子道:“爹爹在,不做噩梦了,睡得香香的!爹爹,我要在这里睡,这里睡没有大怪兽!” 小人儿童言童语,但庆帝却从中提取出了几点信息——他的崽崽之前几天都睡得不好,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噩梦里都是大怪兽。 又联想到昨天陈萍萍对他说的话:“小孩子啊,骤遭变故肯定害怕的,对着自己现在唯一的亲人——陛下您,肯定就粘得紧。” 心中一软,庆帝重复了一边昨天哄慰小人儿的话,道:“崽崽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想在这里睡就在这里睡。” 这一幕直接把下面的几个皇子看傻了。 庆帝平时对这几个儿子是十分严厉,老二李承泽能被摸头夸奖一句,都够太子嫉妒半天的,几个皇子何曾见过庆帝如此满是宠溺的予取予求的“慈父”模样。 “爹爹,我饿了!”庆帝怀里的小人儿扬起脸来,理直气壮地道。 “还要到太后,也就是你奶奶的宫里请安,崽崽再忍忍,一会儿用膳。”庆帝哄道。 宫里的规矩,请安都要在早膳前,不然孩子们年纪幼小,吃了满腹汤汤水水的,去长辈宫里时憋不住尿急可就是闹笑话了。 话音未落,太后宫里的太监就来传了话,说是太后身体不适想多睡一会儿,让皇帝和皇孙们都不必去请安了。 小人儿感觉到庆帝哄慰地轻拍他后背的手微顿了一下。 显然,对于庆帝宰光了太后娘家母族这事儿,太后还是挺不痛快的。 也许最后两人还会恢复如常,但在眼下这个时间点上,这对母子是有些许嫌隙的。 除了小人儿感受道的那微顿的手,庆帝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甚至面还浮出了担忧之色,道:“母后身体不适?太医看过了吗?” 那来传话的太监道:“看过了,没有大碍,只是要注意多休息。” 庆帝点头,道:“如此朕晚间再向母后问安。”又吩咐侯公公道,“传早膳吧。”然后转向下首的三个儿子道,“你们也回吧。” 话刚说完,却被怀里的小人儿拽了拽衣角,道:“哥哥们不一起吃吗?” 庆帝没想到小人儿会说这话,正想着怎么解释几个儿子都各随他们的母妃居住的事情,小人儿又开口了,道:“一家人应该在一起吃饭啊,为什么哥哥们不一起吃?” 叶轻眉进宫的次数少,多是庆帝溜去太平别院,不过少数进宫的几次里,小人儿倒也陆陆续续和几个哥哥打过照面,只是小孩子的记性没那么好,小人儿这个假孩子记得住几个生理意义上的“哥哥”,他的这几个“哥哥”可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庆帝怀里的这个是那个宫外的女人生的妹妹啊。 瘪着嘴,小人儿继续拉着庆帝的衣袖,在庆帝怀里扭糖死似地撒娇道:“要一起吃!要一起吃!要一起吃!” 不可能在此时让自己的“慈父”形象破功,庆帝最后当然还是“无奈”妥协了,然后早膳变成了庆国皇帝和自己全部的孩子的一场聚餐了。 第10章 第10章 庆帝的御书房日常只留太监伺候,庆帝不好女色,后宫的娘娘少,御书房里也没有宫女。 除了现在的研秀,不过研秀是伺候公主殿下的。 庆帝平时并没怎么见过女子梳妆,宫中的娘娘见皇帝哪个不是盛装打扮以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至于叶轻眉……她倒是不会在庆帝面前如此作态,只是她与庆帝之间,又哪里真的会有寻常夫妻之间可能会有的画眉时刻。 吩咐传膳后,殿外露天阳台上,太监正在布菜,作为帝王当然不会站在一旁等着,所以歪在床榻上抽了几本折子批阅,间或和十分拘谨地坐在下首的三个儿子聊上几句,不经意间抬首时,便见到不远处的矮几旁,研秀手执着一抹绿玉梳,正在给坐在那里的崽崽梳头。 研秀有一双巧手,当初挑选她作为“照顾”崽崽的人选时,除了身手、品行,服侍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的技能也在考虑范围内。 一夜睡眠后在枕头上蹭得有些松散蓬乱的头发被研秀的巧手一打理,编了辫子收拢在头顶,洗了脸后又在眉间点了一点朱砂,崽崽便又是一个干净漂亮得像瓷娃娃般的小仙童了。 乖乖地安静地由着研秀折腾,梳洗完毕,小人儿扬起脸来正对上庆帝的目光,便绽放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一笑,笑得庆帝有些恍惚。 小人儿的五官轮廓像他的娘亲,清美精秀,眉目却像他更多些,可明明是相似的眉眼,一笑起来,长长的睫毛掩映下,一汪灿若星子的眸子如夜空中漏出的一抹亮光。 那么像那个已经逝去的女人,那个他此世唯一动心爱恋过的女人,那个……他亲手布局杀掉的女人。 心中一抹隐痛跳动,让庆帝短暂的失神了。 而也就在庆帝这短暂的失神间,小人儿挣开研秀的搀扶,跳起来噔噔地跑到庆帝身旁,很是灵敏地爬上床榻,扑到庆帝身上,然后“吧唧”一声,亲了一下庆帝的额头。 整个御书房的人都吓傻了。 不仅仅是那几个皇子,还包括不说话时安静的像隐形人一样的侯公公,手里还拿着绿玉梳的研秀,以及满屋子的太监。 全部目瞪口呆。 庆帝自己都懵了。 好像自从他没再穿开裆裤时起,就没人这么亲过他了。 不对,虽然诚王府在京都的王府里不算起眼,但好歹也是皇族,最起码的规矩也是有的,所以即便他穿开裆裤以前,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母妃现在的太后也没这么亲过他。 现在他的崽崽给他来了这么一口。 说实在的,庆帝一瞬间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大怒,然后训斥敢如此无礼的小人儿一顿?还是装作很正常,甚至表示很欣慰宠溺的样子? 庆帝还没想出个结果,给他出了这个难题的小人儿自己给他解了围,甜甜地笑着对他道:“爹爹,娘亲说洗香香后要亲个的。”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爹爹亲个。” 这会儿庆帝的脑子终于正常运转起来了,他十分耐心、和蔼地对小人儿道:“崽崽啊,你娘亲是女人,她亲你很正常,爹爹是男人啊……” 眼见着刚才还甜笑着的小人儿,一听这话,眼里满是失望地道:“可崽崽是娘亲的孩子,也是爹爹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从来没有如此亲身抚养孩子经验的庆帝,此时的感觉,也许和有的父母面对孩子第一次问他是从哪里来时是一样,但显然庆帝的应对方式是挺……他直接转移话题了,伸手捏了捏小人儿长了颗小痣的鼻尖,道:“刚刚不是还叫饿吗?御膳房做了雪绵豆沙,再不吃可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人儿看看庆帝,再转头看看外面摆好的饭桌,最后一伸手道:“爹爹,拉手,拉手手,吃饭了。” 看着那只细嫩的小手,庆帝没什么犹豫就握住了。 毕竟拉手而已,可比刚才要亲亲那一出要好应付的多,没理由拒绝啊。 小人儿被自己的父亲牵着左手,很自然地向身侧的大皇子伸出右手,道:“大哥哥,拉手手。” 大皇子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他刚从方才的震撼里回神,盯着小人儿比他的手掌小了一圈的小手,有些犹豫,抬头看了庆帝一眼。 庆帝有些不悦地道:“你做大哥的,不知道疼惜着些你妹妹?” 让你拉手你不拉,回头他想起刚才的亲亲了怎么办? 老大性格耿直,就是欠了几分机灵了! 庆帝在心里吐糟。 大皇子一听庆帝发话了,当然立刻从命。 就这样,小人儿左手拉着庆帝,右手拉着大皇子,蹦蹦跳跳地往饭桌跑,还不忘回头对僵坐在那里的老二老三道:“二哥哥!太子哥哥!别坐着了啊!吃饭了!” 庆帝声音也紧跟着传来:“老二老三,过来用膳,今天是家宴,不用这么拘束。” 二皇子和太子年纪虽小,但从记事儿起就被教规矩,此时稚嫩的嗓音应了一声是后领命跟着落座。 这一段饭吃的……其实可以想见。 太子从小被皇后以储君的身份要求,虽然年纪幼小,但习惯了一板一眼,淑妃除了教二皇子读书,文艺知性的女人嘛,生活细节上要求就少,老二吃饭的时候就没规矩得多,专夹自己喜欢吃的,挑挑拣拣,至于大皇子嘛,就正常吃饭,不算狼吞虎咽,但基本就是埋头一直吃范儿的。 不过三人同一都特点就是不出声。 没人想在庆帝面前主动开口说话,而能打破这种“僵局”的就是目前饭桌上唯一性别为“女”的公主殿下。 “太子哥哥,吃这个,可好吃了。”夹了一筷子雪绵豆沙塞进小太子的碗里。 “大哥哥,宁姨说你喜欢吃肉的。”给大皇子夹肉。 “二哥哥,你真的专挑肉吃啊,一点蔬菜都不吃的?娘亲说只吃肉不吃菜会生病的。”没动手强行给老二碗里塞东西,但对这孩子的饮食习惯嘟囔了几句。 当然这都不妨碍小人儿自己吃的欢乐,边吃还边和庆帝聊天道:“爹爹,娘亲说等我四岁了就要给我请先生启蒙了,但是我不喜欢……别人家都是家里的孩子一起读书的,叫……叫什么族学,是族学还是私塾?……不重要,总之是和哥哥妹妹一起读书的,我现在和哥哥们住一起了,是不是也可以一起读书了?” 这话成功吸引了庆帝的注意力,他是真没亲身养孩子的经验,在他看来除了太子的老师,也就是未来太子太傅人选需要自己斟酌外,皇子启蒙师这点儿琐事是不需要他来操心的。 大庆立国不久,第一任皇帝也就是庆帝的祖父登基时,庆帝的父辈都已经成年,后来当时的诚王爷也就是庆帝的父亲登基,那时庆帝和他的弟弟靖王爷也成年了,身为太子的庆帝更是已经披上战袍开启了三次北伐的壮举。 也就是说,这是大庆皇宫里第一次有这么多年幼的皇子。 一些以前没人注意过的东西浮出水面了。 这顿饭在唯一不怎么畏惧庆帝威严的“公主殿下”活跃气氛的努力下,吃得倒是比较欢快,中间小人儿还扮了鬼脸,差点儿把太子逗笑,让老二成功把自己呛着了,大皇子哑然失笑。 平时倒是只有在太后寝宫里,李氏皇族聚餐时,因为老人家喜欢儿孙满堂的气氛,一众后妃与皇子彩衣娱亲,大多故意表现得比较活跃,倒算是比较喜庆热闹的。 如果只有庆帝,大多数时候都会比较……冷场。 今天倒是个特例。 早膳用过,三个皇子再次问安行礼后离开,摸着自己小肚子使劲儿揉着的小人儿想:以后每天这么吃饭,早晚要得胃病消化不良的。 然后脆生生地对庆帝道:“爹爹,我要去找萍萍叔叔玩儿,费爷爷说今天要教我配迷药的。” 庆帝非常痛快地答应了,道:“别太淘气,你萍萍叔叔忙着呢,你去玩儿就玩儿,别太闹他。” 小人儿点头答应后,拉着研秀一溜小跑就走人了。 送走小人儿后,庆帝信步走到阳台前,看着那一汪湖水,忽地感叹了一句:“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刚送了“公主殿下”出去的侯公公此时正折返回来,听了皇帝陛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正不知道该怎么接,却听庆帝马上又道了一句:“给皇子启蒙这事儿,应该放到章程上来了。” 公主出宫,在宫内是坐轿,出了宫门就要做马车,往检察院的路上,终于短暂脱离了庆帝眼皮下,小人儿眯着眼睛揉着肚子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 文章大意是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两人为什么会越来越像?可能有一点被众人忽视的要素——菌群。 细菌这玩意儿肉眼难见,但是同一环境下饮食、洗宿,等于生活在类似的菌群环境里,经年累月后如水泄地,无孔不入,会对人产生不可逆的甚至宏观可见的影响。 皇家的孩子,普遍都缺爱。 庆帝也许早已经被皇位改造成了一个自己无爱、不会爱人、也无所谓人爱不爱己的怪物了,但几个小的还没有。 缺爱的小孩子多少都会有点儿肌肤饥渴症。 要让老的习惯自己,让小的亲近自己。 还要让他们都相信自己很无害。 皇帝的崽儿,不好当啊。 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却又马上扳住。 讥讽的笑容不适合他此时的人设,此处马车里虽然无人,但若是形成习惯就不好了。 好歹自己还有一个成熟的心智,比起那几个小的、真真正正的庆帝的崽子来讲,也许还算是幸运的。 可怜。 三个皇子都挺可怜的。 这么一个变态的环境下成长,全天下人都还在艳羡他们金尊玉贵,呵呵。 原本的庆帝,最后几乎所有的儿子都反了。 所以,如果拉上庆帝所有的儿子,有没有可能提前揍赢这个终极大boss呢? 小人儿眯起了眼。 叶轻眉的眼睛很大的,双眼皮,眉骨轮廓很英气,小人儿的眼睛略略小上一些,而且略微内双,像庆帝更多些。 这一眯眼,就更像了。 第11章 第11章 在外人看来,监察院阴沉恐怖,但迈步踏入此地,小人儿却觉得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他在这里很安全。 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人儿在做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很认真地呼吸。 自由的空气,没有半点儿皇宫里的窒息气味儿的空气,于此时他而言何其珍贵。 他很认真地呼吸着监察院的空气。 良久,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陈萍萍。 然后不知为什么,竟是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了眼泪。 急忙伸手去揉眼睛来掩盖,还嘟哝着道:“沙子眯了眼。” 轮椅上的陈萍萍看见这一幕,伸手想去摸摸还没到他膝盖高的小人儿的头,但手还没碰到,就听到小人儿身后有太监的声音传来:“陈院长,陛下口谕,公主想来院子里玩儿,只要不打扰到院子里的正常公务,就由她吧。” 陈萍萍收回了自己的手,淡淡笑着回道:“臣领旨。” 而揉着眼睛的小人儿这会儿也放下了手,对陈萍萍甜甜地笑道:“萍萍叔叔,我来找费爷爷了,他上次答应教我配迷药的。” 最后,被陈萍萍陈院长强制过来“看孩子”的费介忍不住嘟囔着抗议道:“怎么陈萍萍是叔叔,我就是爷爷啊,平白长了一辈。” 小人儿很认真地道:“因为你显老。” 费介气结。 -------------------------------------- 上次来监察院,费介正教他配迷药,他想逗逗费介,又想起这老头儿好像暗地里开了胭脂铺,便开口要对方给配个胭脂,把费介给呛着了。 这次再来,却老老实实地跟着费介一板一眼地好好学药理,可把费介看得疑惑非常。 当初是小姐让他教教她家这位小主子,他还觉得一个奶娃娃什么都不懂学哪门子的毒啊。 但后来断断续续教了一段时间,惊异地发现小主人天赋极高,早熟通透,理解能力远超同龄的孩子,只是……有些惫懒,学东西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的。 可是今天这孩子分外认真,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的听着,还拿了一本小册子做起了笔记。 专注于研发毒药,属于技术型人才的费介,并没有陈萍萍、范建等人那么深沉的心机,察言观色也非他所长,但毕竟年纪在这儿,久历世事,又身处监察院这个人精聚集的地方,就是熏也熏出来了,所以费介马上察觉这么短短时日内小人儿转变的因由。 能让一个孩子快速成熟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庇护他的人不在了。 这个认知让费介心中翻起酸涩,明明是个老毒物,手上人命无数,此时与小人儿说话的语气却是生平绝无仅有的温柔,倒是真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了。 费介教学生,从来的作风就是要自己亲身试毒,今天教小人儿配了一方幽夜香,费介自己灌了一口后道:“不错,但是里面的马钱子比例高了,苦涩味儿重,舌头稍微敏锐的人估计能尝出来。” 小人儿不信邪,自己灌了一口,道:“恩,是有点儿苦。”然后便光荣倒地了。 研秀尖叫一声冲过来,抱起小人儿焦急地道:“殿下!公主殿下!” 费介很淡定地道:“没事儿,幽夜香少来几口,能助安眠,我看他眼下略有乌青,刚才我顺手把了个脉,脉象略有虚浮,缺觉的症状,让他睡一会儿吧,一两个时辰后药性自然解了。” 小人儿睁眼时看到的还是陈萍萍,他忽地笑了。 正在他的床榻前翻着一本东西,不知道是密报还是书,察觉到他醒了,陈萍萍放下手里的东西,转了轮椅来对着他,道:“笑什么呢?” “笑这几天一睁眼,最先看到的总是你。”小人儿道。 说着话,小人儿打量起了方才沉眠的这个房间,觉得有些眼熟,然后确认是陈萍萍在监察院里的书房,自己身上盖着一卷毯子,翻身起来,裹着毯子对陈萍萍道:“研秀呢?” “让我支出去备菜了,我说你醒过来会饿,我监察院的东西未必和你的口味,让她去厨下弄几个你能入口的菜。”陈萍萍道。 “好敷衍的借口,她刚来我身边几天,能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再说了,她是陛下的人,会就这么乖乖听话被你支开了?”小人儿道。 “她是陛下的人,我也是陛下的人,都是陛下的人,我在陛下面前的份量还是比她要重的,重得多,我要她别在这里碍事,自然就能保证她绝对不会碍事的。”陈萍萍道。 小人儿又道:“这里说话安全吗?” “影子在外面看着,即便九品来了,也不可能进得来,大宗师来了当然挡不住,可也不可能让影子毫无所觉的潜进来。”陈萍萍道。 小人儿脸上那一直还带着的属于孩子的稚气终于消失了,卸下来一层面具一般,眉梢眼角瞬间带满了疲惫、倦怠,他又把膝盖抱起来,蜷缩成了一个虾米形状,良久才开口问道:“五竹叔有消息吗?” “还没有。”陈萍萍回道。 “五竹叔如果还活着,应该记忆有损,只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小人儿说了这么一句,似是想到了什么,对陈萍萍道,“派人去大东山找找……不……不行,不能去,只怕会让他起疑。” 陈萍萍问了两个问题:“五竹可能会在大东山?他……是指谁?” 小人儿抓紧了身前的毯子,道:“庆帝。” 这两个字一出口,陈萍萍搭在毯子上的手指微动,但他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很是平静,平静得就像聊“吃了吗?”这样家常话题一般,道:“为什么怕陛下起疑?他是你父亲?” “他是杀我娘的凶手。”小人儿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但语气很坚定。 “证据呢?” “庆帝是大宗师,而面对刺杀时他表现的手无缚鸡之力,还会为了护着我而受伤。”讥讽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小人儿的嘴角,“他演过头了。” 第12章 第12章 庆帝是一位勤政的皇帝,每日在御书房里批折子,经常都是批到后半夜的。 晚膳经常都是随便用点儿什么,有时会加上一顿宵夜,点心什么的。 庆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只是今日直到吃夜宵时才想起来,不对啊,他这里多住了一个崽儿啊,崽儿跑哪去了? 手里的点心就没咬下去,转头对侯公公道:“崽崽还在监察院?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宫门都落了吧?” 侯公公心道:您才想起来啊? 但还没待侯公公开口回话,就听到一个脆生生地声音道:“爹爹,我吃完了才回来的。” 然后就见到小人儿迈步走进御书房后,噔噔噔地跑到庆帝的床榻前,蹬了鞋子爬上去,隔着一个床桌和庆帝对坐着,然后伸手也抓了一块点心啃了一口气,道:“我饿了,监察院的伙食不好。” 庆帝看小人儿鼓着腮帮子嚼东西的样子,像只小松鼠一样,可爱极了,便道:“监察院又不是酒楼饭馆,伙食要那么好干什么?”又道,“你这个点儿回来,怎么过的宫门?” “萍萍叔叔给的令牌。”小人儿咽了一口点心,笑着对庆帝道。还把腰间的那个拍子抽出来给庆帝看,又道,“不过萍萍叔叔说了,只此一次,要我回来的后把牌子给爹爹。” 庆帝下过命令,监察院在有紧急密报时,可以无视宫禁持令牌进宫汇报,这会儿陈萍萍假公济私,竟然用令牌送小人儿回宫,虽然这个小人儿是自己的崽儿,但庆帝还是微有不满,可是后面小人儿补的话平复了回来——陈萍萍说只此一次,而且崽崽很懂事,主动把令牌上缴。 眼见着小人儿又咬了一口点心,腮帮子又像松鼠一样鼓鼓的了,庆帝没回头地对侯公公吩咐道:“还有饮子吗?让御书房备点儿甜的。” 侯公公哪里还不明白,但还是着意提醒了下:“陛下,饮子是有,但是小孩子牙齿还没长好,晚上喝甜的可能会坏牙啊。” 一听侯公公这么说,小人儿马上一探头,很是急切地反驳道:“我睡前都刷牙的,不刷牙睡觉的孩子才会坏牙,崽崽是乖孩子!”言毕急急地去拉庆帝没握毛笔的左手,还只攥了一个手指,小意儿地轻晃着撒娇道,“爹爹,监察院的饭好难吃的,我没吃饱,饿了,饿得不开心,要喝甜甜的东西才开心。” 这一出把庆帝逗得直乐,他真的就乐出声了,笑着转头对侯公公道:“下不为例,让御膳房把各色甜的饮子都上点儿。” 皇帝都这么说,侯公公当然不会抗旨,行礼后就出去传命去了,边走还边摇头,心道:陛下这么养孩子啊,等公主殿下蛀牙的时候就有你这个当爹的心疼的了。 庆帝吩咐完,转头看着小人儿,忍不住问道:“监察院的饭有这么难吃吗?每年给他们拨了那么多银子,陈萍萍连个好点儿的厨子都舍不得请?” “我觉得这可能是个美丽的阴差阳错。”小人儿嘟囔着道,“萍萍叔叔怕我吃不惯监察院的东西,让研秀去厨下帮着准备,结果研秀和监察院的厨子显然沟通不良,结果就是两个字‘难吃’。” 小人儿耸了耸肩,然后又补了一句道:“但是崽崽很乖的,不浪费粮食,不好吃我也吃光了,没剩饭。”说罢扬起小脸对着庆帝笑得甜甜的,一副快夸夸我求表扬的样子。 庆帝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眼神前所有为有的温柔、宠溺,那是他看着叶轻眉时都没有的,面对叶轻眉时,他更多的是仰慕、喜爱、尊重。 完全像是条件反射似地,庆帝又伸出了手,掐了掐小人儿长了一点可爱小痣的鼻尖。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服侍着的太监们都不由默默在心里感叹,陛下对公主殿下实在太宠爱了,这对父女之间的互动如此自然,简直不像会出现在皇家的“奇迹”。 平素总有几分冷寂的御书房,也因为公主殿下的存在多了几分活力与温情。 两三个时辰后,又是批了大半夜奏章的庆帝扔了手中的毛笔,打了一个哈气后道:“收了吧。” 侯公公立刻会意,挥了挥手指挥小太监们把床桌撤了。 庆帝用过的砚台、毛笔自然会有小太监去清洗,但是奏章是不准动的,要保持庆帝批复时的原样。 打着哈气的庆帝扯着毯子就要睡,就看到原本和他隔着一个床桌的小人儿早已经躺在床榻的那一侧睡得很熟了。 也平素跳脱的性子不同,小人儿的睡姿倒是很标准,仰躺着,连双手都规规矩矩地放在交叠放在腹部。 “这会儿倒是老实了。”庆帝道。 从跟在公主殿下身后迈步进了御书房起,研秀就一直站得远远的,像个背景板一样默不作声,此时终于向前迈了几步轻声道:“陛下,我抱公主回……” 摆了摆手,庆帝止住了研秀剩下的话,道:“明天再说,别吵醒他。”又道,“熄灯吧。” 当真是困得不行的庆帝又打了个哈气,扯了毯子盖了倒头就睡了。 研秀默默退出寝卧,正撞上在外间书房的侯公公,忍不住:“侯公公,公主殿下可是吃完了就睡啊,小孩子的肠胃娇嫩,这么着可容易积食,伤脾胃。” 侯公公笑呵呵地道:“陛下说了,下不为例嘛。” 研秀默默地在心里吐糟道:怎么感觉以陛下眼前的模样,下次只怕还是涛声依旧啊。 一夜好眠。 第二天小人儿又是在三个李家孩子的“请安”声中“醒来”的,有他的存在,自然必须又是一顿“合家欢”早膳。 第三天 …… 第四天 ………… 第五天 ……………… 整个皇宫的人都在慢慢习惯小人儿的存在,而整个皇宫的人似乎都没察觉,他们的习惯也在缓慢地被小人儿改变着,就从每日皇子们与皇帝共进的这顿早膳开始。 第13章 第13章 在小人儿进宫的大半个月后,事情发生了些许变化。 庆帝母子终于和好了。 以太后率先低头的方式。 当然,这个低头表现得很委婉,毕竟是太后,在整个东方都以伦理教化治天下的背景下,“孝”之一字还是朝廷必须挂着的脸面的,没有让当娘的当真给做儿子道歉的道理。 一直病着不让庆帝去请安的太后,率先遣人来请庆帝去太后宫中吃饭,提出来的借口是想看看孙女。 庆帝自是不会拒绝,他本就不想与自己的母亲翻脸,也不想这种僵持继续下去。 但对于小人儿来讲,这顿饭却不是那么好吃的。 这不仅仅源于他知道那个老太太与庆帝一样,都是害死叶轻眉的凶手。 更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厌恶。 虽然诚王也就是庆帝的老爹,是靠着叶轻眉干掉排名更靠前的两个王爷后才能登基继位的,没有叶轻眉,皇后以及太后这的尊位根本没老太太什么事儿,而老太太却对叶轻眉恨之入骨,得着叶轻眉好处,满口咒骂叶轻眉为妖妇,然后施施然地送了一抹白绫给叶轻眉,指望着叶轻眉能够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自我了断。 老太太的行事有她的逻辑,她将自己的侄女嫁给庆帝成为皇后。 皇后生了太子。 在老太太看来,叶轻眉这个女人勾走了庆帝的心,威胁到了她侄女的位置。 后来叶轻眉笑着让五竹将那抹白绫送还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吓得够呛,更是将叶轻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最后,在母子两人也许是心照不宣,也许是庆帝着意引导之下…… 不。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甚至不仅仅是因为叶轻眉。 老太太身上有太多让他不适的气味。 是什么呢? 也许是这个老女人万分在意刻意去强调维护的所谓的尊卑。 她认为她尊,众人皆卑。 她天然地认为一旦登上了太后这个位子,众人天然该因她一念之间的一点恩威而诚惶诚恐、生死俯首。 她仅仅因为她认为尊卑理当如此便如此认为。 哪怕她本质上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老女人。 这甚至是庆帝都没有的一种诡异的自得。 庆帝其实……很胆怯,他知世上有苦荷有四顾剑,有……五竹,他畏惧叶轻眉的箱子、畏惧五竹,以至于蜷缩在皇宫里十几年不敢出门。 名义上,这个老女人是他的奶奶,他去向他请安是要下跪的,但他不想跪。 哪怕是演戏都不想。 人总有自己过不去的底线。 哪怕这个底线坚持起来看起来毫无益处。 所以他抬起头来对庆帝道:“我不去。” 从太后宫里派了太监来传话起,庆帝的嘴角就一直愉悦的微微上扬,神色中透着少有的轻松。 然而小人儿的一句话,让他的嘴角慢慢变得平直,眼神也幽深莫测起来。 只一瞬间,小人儿便开始觉得背脊发寒,仿佛一头睡狮猛然醒来,正盯着自己欲择时而噬。 但他强迫自己盯着庆帝的眼睛,甚至还注意到要抿着嘴,眼圈适当泛红,扮演出几分强自支撑的倔强。 也许是这份刻意展现的看似强势下的脆弱被庆帝察觉了,用一种属于帝王的态度静静地打量了小人儿许久,看到小人儿的身子都在颤抖,眼睛里已经有了水痕,却依旧倔强地与自己对视,庆帝终于叹了口气,眉宇间“恢复”了往昔的“慈父”神采,用哄慰的语气道:“为什么不愿去?她是你的奶奶,你是她的孙女。” 小人儿看着庆帝,一动不动,半响,忽地道:“是她害死了我娘亲吗?” 方才恢复了几分“慈父”温柔的庆帝的眉眼,瞬时变得万分凛冽,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隐藏不了的寒意:“谁在你耳边聒噪的?” “没有人。”小人儿死死地握着拳头,依旧倔强地看着庆帝,“可她想娘亲死,我知道的。她给娘亲送过白绫,五竹叔告诉我的,五竹叔从不说谎。” 庆帝低眉敛目,没再看小人儿了,视线角度的关系,看上去似乎也隐去了几分冰寒,良久,他又叹了一口气,俯身用手抚上小人儿的肩膀道:“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明白。” 小人儿看着庆帝,用泛红的眼睛看着庆帝,很认真地道:“爹爹,我是你和娘亲的孩子,我小,但我不蠢,也许……也许很多事情我搞不明白,但是……” 小人儿似乎很急切地想表达很什么,却因为太过年幼而无法合理的组织词汇,急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但庆帝此时像一个老猎人一样,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小人儿,甚至脸上还露出了和善鼓励的微笑。 小人儿终于想好该怎么说了,开口道:“爹爹,我养过狗。” 这事儿庆帝知道。 小人儿一直就很喜欢狗,但大学宿舍那样狭小的空间养不了,太平别院够大,他仗着自己的身体年纪小,厚着脸皮撒娇,对象不是叶轻眉,毕竟叶轻眉了解这个看似年幼的身体里其实隐藏这一个成熟的灵魂,对他的撒娇免疫,他从陈萍萍那里磨来的一条小黑狗,起名叫小黑。 “小黑很小,其实喂他吃东西,给他洗澡这些事情我都是做不了的,都是下人在做,我大多时候只是抱着他一起玩儿,可是小黑每次见到我都眼睛都会扑过来开心得直摇尾巴,可是对平时照顾他的下人却不是这样,总是躲得远远的。”小人儿道。 “狗这种家畜最是忠诚,小黑既然认了你做主人,当然眼中只有你一个。”庆帝用有点儿哄孩子的语气接了一句。 小人儿摇了摇头道:“后来有一次,我看到那个下人因为小黑洗完澡后又泥地里撒欢打滚,搞得他要再给小黑洗一次澡,便大声喝骂小黑,态度凶恶,虽然没动手,但也把小黑吓得躲到一旁瑟瑟发抖了。” 庆帝静静地听着。 他表现得很有耐心。 “爹爹,我也许没有下人照顾小黑的工作做得多,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小黑,真的真的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可那个下人不喜欢,他只是把照顾小黑当成一个令人厌烦的工作。小黑是一条狗,但是他依旧能察觉出谁真的喜欢他,谁真的不喜欢他。我也许小,但我也知道谁真的喜欢我疼爱我,谁不是真的喜欢我。”小人儿道,“我不喜欢不喜欢我的人。” “她是你奶奶。”庆帝又重复了一遍。 “她是爹爹的娘亲,爹爹应该孝顺自己的娘亲,就像我孝顺自己的娘亲一样,所以爹爹你会和杀死你娘亲或者想杀死你娘亲的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安安静静地吃饭吗?”小人儿问。 这句话说完,小人儿瘪了瘪嘴,眼圈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却依旧强自抑制,咬着嘴唇,委屈却又倔强地看着庆帝。 庆帝扶着小人儿肩膀的手收了回来,同时直起了身子,因为身高的干洗,他自然而然地变成俯视小人儿了。 眉宇间满是冷淡之色,慈父的面具似乎短暂从他的脸上卸了下来。 轻叹一声,庆帝淡淡地道:“既然不想去,就不去了。” 庆帝同意了小人儿的请求。 小人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以一种小小地与庆帝冲突的手段达成的。 但很明显,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段时间在庆帝面前着意营造的可爱无害的形象里,经此一事,点缀出了些许棱角。 庆帝终是察觉了,也许小人儿是小,可骨子里还是有些东西,有些执着的本性,即像她,也像他自己。 这一天,庆帝自己去向太后请安,没带小人儿,当太后询问起她那唯一的宝贝“孙女”时,庆帝给出的回答很绝,他说钦天监的官吏算过公主殿下的八字,与太后颇为相冲,祖孙两人不易相见。 庆帝吐出这话时,周围服侍着的太监宫女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 太后的嘴角都抽了一下,但她却没有试图戳穿这个明显的“谎言”,因为这个谎言既然是她的儿子、庆国的皇帝说的,谎言也必须是真实的。 也许在自视为天下最为尊贵之人的太后,在经历过母族被屠杀干净后,在心底里终于也升起了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些许畏惧之情。 一个母亲当然会爱自己的儿子胜过一切,但这份爱里已经有了畏惧。 但她必须说服自己,说服所有人,她的全部妥协、退让,只是因为对儿子爱,全然的不掺半点儿瑕疵的爱。 这天夜里,小人儿睡去后,庆帝召陈萍萍入宫了,他对陈萍萍说:“闲儿聪慧,只是太过早熟。” 第14章 第14章 世界上有两处的气味最为相似。 相似的脂粉华光,相似的腐朽恶臭。 一个是青楼。 一个是皇宫。 但是庆国的皇宫也许是个例外。 庆帝在女色方面的自制力堪称明君典范,宫里的女人少,争风吃醋……到还真不是因为女人少,主要是知道争抢根本没用。 你在这里花了百般心思,庆帝那里抬眼都不看一眼。 还不仅仅是不看你,是谁都不看。 很泄气。 没动力争风吃醋了。 加上还有太后在那里镇着。 不管小人儿喜不喜欢这个老太太,都必须要承认她不是各能轻易被蒙蔽的糊涂女人。 所以这皇宫里的日子,倒是看似很平静,平静得近乎乏味。 当然只是表面上。 那更深层次的波澜与险恶隐于湖面之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小人儿不但不能参与,还必须表现的毫不知情。 比如长公主未婚先孕这事儿。 说起来小人儿在皇宫也算住了一段时间了,但和这位生理意义上的姑姑还真没打过几次照面。 因为他常驻御书房,而作为皇帝的妹妹的长公主,在明面上还有着所谓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束缚着,有事儿时当然不拘,但能没事儿时也不会随便往庆帝办公的地方跑。 再者就算是妹妹,也还是有着男女之别,庆帝又是最好面子不过的人,表面上的礼法规矩守得也算用心。 这不是说庆帝就不和这个妹妹打照面了。 他们天天见面。 在太后宫里。 庆帝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作为太后唯一的宝贝女儿,李云睿当然也在。 李云睿今年十五了,庆帝把叶家产业收归国有也有小半年了,期间鸡飞狗跳之处可是多了去。 庆帝是一个好皇帝。 出色的皇帝。 能在历史上书上排号靠前的那种。 一个出色的皇帝要禁绝一切凡人的感情。 皇帝必须不是人,同时作为一个不是人的人,却还要做到最能耐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庆帝已经早早证明了自己不是人的一面——他岂非已经足够的畜生了。 他懂打仗,为太子时是庆国的第一战神,三次披挂北伐,把北魏打得四分五裂。 他明世事擅权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他还他妈的是一个大宗师,武力值爆表。 作为一个皇帝他还不好色,不注重物质享受,清醒寡欲,专心政事! 每次把这个便宜老爹的技能点捋一遍,小人儿就觉得生命更加昏暗了一层。 这家伙近乎没有弱点! 但此时庆帝的焦头烂额,却可以让小人儿可以暗地里在心中嘲笑一下。 庆帝还是有不会的东西——他理工科不行(这是时代局限,知识结构决定的,没法办法),而且他不懂做生意。 将叶家的产业宣布收归皇家,然后呢? 你怎么管? 所有的平时会上报给叶轻眉的那些琐碎事务现在全报到了庆帝案头。 让庆帝去把那些生意经都理清楚、搞明白得猴年马月,更别说庆帝又不能专门干这个,他还有整个国家要管理统治呢。 所以他必然会将现在改名为内库叶家的产业,交给一个他信得过人的管理。 也许是叶轻眉给庆帝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庆帝还真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决然不会歧视女性的人物,他是真的觉得女人在能力上和男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收归皇家的内库必须由皇室的人管理。 庆帝的父亲登基后,前面那两个暴毙实则是被叶轻眉干掉了的李姓王爷的子孙被疯狂血洗追杀,所以老李家的旁支死得差不多了,也就剩庆帝这一枝、明面上的这几个。 庆帝的儿子都尚且年幼,而且就算他的儿子成年,他也不可能让皇子直接管理内库的。 正当壮年的靖王也不行,庆帝又没疯,不会将内库大全交给自己的弟弟的,他可没想在庆国搞出一个摄政王来。 这样一排除,长公主李云睿几乎就是必然的选择了。 但还有一个要担忧的地方——李云睿此时尚且年幼,她有这个能力担当管理内库的大任吗? 事实证明,李家的血脉真是变态与优秀坚固的,不论男女。 不知道李云睿是如何猜到庆帝的忧虑的,她直接做出了反应。 勾引了林若甫作情人。 林若甫此时还只是京中一个品级不高的小官吏,科举高中后出仕,但因为没有门路背景,虽然能力爆表,却并不得高升。 李云睿直接把这个人勾到手里,并且在林若甫的相助下,将庆帝试探性地交到她手里的内库部分琐碎事务处置得井井有条。 当然,这一切都是瞒不过监察院的。 庆帝在李云睿刚勾上林若甫时,就把这位便宜妹夫的前生今世都查得一清二楚了。 在李云睿和林若甫之间的私情汇报上来时,庆帝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妙的表情。 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屑一顾,但微皱的眉头又透出些许恼怒。 最后吐出一句:“林若甫是个人才,云睿只怕笼络不住他。” 不知道李云睿是听到了她皇帝哥哥的这句话,还是不需要听这句话就能对她的皇帝哥哥的心思了若指掌,李云睿后面直接开大——她和林若甫搞出了一个孩子。 长公主未婚先孕,太后气疯了,宫里炸锅了。 这回儿没有人有空管他们这些小的。 所以小人儿得了空,除了跑监察院,还日常蹲练武场看她生理意义上的大哥练武。 大皇子是真的喜欢习武。 和这群侍卫比划的十分开心,摔得一身泥巴、全身青青紫紫的也不在意。 只是……又一次打得过瘾,出了一身的臭汗,大皇子本能地像脱了外衣光个膀子再战一场,却听到一声“咳嗦”。 却是服侍他的太监出声了,还往一旁小人儿坐着的方向努了努嘴。 大皇子一回头,只见他的妹妹,唯一的妹妹,正坐在练武场外的台阶上,双手杵着下巴,看着他们呢。 其实大皇子搞错了,小人儿的双目眼神涣散,像是看着练武场,实际上是一本正经地放空。 他找了借口,美其名曰来看“大哥哥”,其实只是想地找个地方思考最近发生的有关内库、李云睿这一系列的事情。 可大皇子不知道,此时他还未全然成长为一个可靠的哥哥,虽然他的母妃一再嘱咐他,这个妹妹与众不同,她的母亲救过他们母子的命,要他一定要格外爱护疼惜。 但大皇子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对喜欢的事情——练武摔跤正是贪玩儿的时候,妹妹在这里妨碍他继续“玩儿”了,便别别扭扭地走到妹妹身前,哄劝道:“小妹,练武没啥好看的,又是灰又是土的,你一个女孩子看这个干什么,你不如……不如回去绣绣花、玩娃娃吧!” 原本正在放空的小人儿被“绣绣花”、“玩娃娃”两个词拉回了神思,然后脑中瞬间出现了自己一个大男人捏着绣花针的样子穿针引线的样子。 一个寒颤。 老子又不是东方不败! 没好气地瞪了大皇子一眼,小人儿道:“是没什么好看的,你周围人都知道你是皇子,哪里真敢和你动手,都是让这你呢。” 大皇子不服,虽然为了迁就他,充当他师父的那个侍卫另找了一些小孩儿陪他练,但还些孩子最小的都十岁了,还都是有练武基础的,却都被大皇子赢了。 大皇子对自己的武艺还是挺自信的,此时在最自信的方面被人侮辱了,气得蹦了起来,道:“小妹,你就是我妹妹也不能这么说。” 这侮辱了他作为一个武者的尊严。 想起这个大皇子的武力值设定,虽是一个优秀的武将,骑马砍杀都不成问题,但内力真气水平真心不高。 小人儿就奇怪了,好歹也是庆帝的亲生儿子,第一个儿子,大皇子,又这么喜欢习武,就是庆帝自己这个大宗师不教他,找个靠谱的高手也不难吧,为什么就不好好培养下呢? 除非庆帝根本就不想让自己的大儿子成为一个高手。 庆帝不想做的事情……眯了眯眼,我偏要让其成真! 小人儿笑了,道:“不信?” 大皇子很坚定地道:“你不懂武!你说的话不能作数!” 小人笑了笑,然后直接挥出一拳……把大皇子打飞了。 第15章 第15章 老李家下崽儿有个显著特点——儿子多。 庆帝父亲那一波,三个成年的全是儿子。 庆帝这一波,两儿一女,就李云睿一个女孩。 再往下小的这一波更绝了,一个女孩没有。 靖王的闺女柔嘉郡主此时还没生,半个李家人的林婉儿也还在她妈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 作为目前姓李的皇族中小辈儿里唯一的“女孩”,大皇子对这个妹妹还是很有期待的。 妹妹啊,香香软软的妹妹啊。 他两个弟弟了,能有一个妹妹是很开心的。 但现在他有一种感觉。 似乎他对妹妹这种生物些许误判。 好像妹妹不一定就等于香香软软的、甜甜的、可爱的。 也可能是一拳能把你打飞的。 飞出去老远的大皇子在地上打了滚,半天都没爬起来。 不是他受了什么内伤。 小人儿还不至于这么没数,会真的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打出个好歹来。 他击出的一拳看似威力十足,其实是使了个巧劲儿,霸道真气呈一种“伞”状灌注在拳头上,打在大皇子的肩膀上起的是一种推力。 但修为没到的人却看不出来,一见大皇子倒地,纷纷惊呼着奔过去,日常服侍大皇子的那个太监扑过去时都快急哭了。 躺在地上的大皇子其实正在怀疑人生。 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毕达哥拉斯的哲学疑问。 身为武者的尊严被侮辱了的大皇子此时很想被人遗忘。 哪怕年纪不大,但小孩子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被自己妹妹,还是小了三四岁的的妹妹打飞了这事儿……丢人啊! 但身为皇室中人,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看着,大皇子再想周围人当他不存在,却也没法真忽视身边这帮人的“狼哭鬼叫”,很是懊恼地叫了一声“我没事!”后,一个翻身爬起来,大皇子走到小人儿身前,别别扭扭地道:“你的功夫谁教你的?” “一个叔叔,我母亲家那边儿的。”小人儿道,顿了一下,小人儿又补充,“他不收外人。” 霸道真气这玩意儿,搞不好会练到全身瘫痪的,真不适合一般人练,实在是不能教给大皇子。 这话一出,大皇子眼神一黯,本来他觉得如果是皇宫里的哪位教授的小人儿,他也可以去拜个师,但是妹妹母家的人,这就不好开口了。 “不过没关系,我去找找其他人,萍萍叔叔那里肯定有你能练的功夫,我去问问。”小人儿道。 监察院可有个四顾剑的弟弟呢,教大皇子是足够用了。 大皇子眼睛又一亮,道:“叔父那里有好的师父?那不用你去了,我自己去问。 因着陈萍萍与宁才人的情分,大皇子向来是叫陈萍萍做叔父的。 几个皇子里,除了小人儿,陈萍萍最顾惜的也是大皇子。 不过再亲近顾惜,大皇子也十有八九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如果是庆帝有意为之,陈萍萍明面上只怕不会敢违抗,多半会推诿掉。 不过让大皇子去试探试探也好,所以小人儿笑得甜甜地道:“好啊,明天去我去监察院玩儿,一起去呗。” 大皇子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前后发生的所有,不过片刻后就被事无巨细地回报给了庆帝。 汇报的当事人,正是一直负责教授大皇子武艺,还找了很多同龄的孩子来和大皇子对练的那个侍卫,大皇子视为半个师父的人。 第二天,小人儿在宫门口没碰到约好了要全一起出宫去监察院的大皇子。 大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急冲冲地来告知她,宫里给皇子们选了开蒙的先生,还设了一个书堂,三个皇子从今天起都要在宫里读书。 站在宫门口的小人儿想笑,但他忍住了。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满是嘲讽。 庆帝啊庆帝。 连让陈萍萍为难的那步都省了。 皇子启蒙读书嘛,名正言顺,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大皇子都要被关在书堂里,是没空去练武场晃荡了。 不用试探了。 庆帝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大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高手。 嘴角慢慢地荡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宫内唯一的这位公主殿下欢快地道:“有书堂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和哥哥们一起读书了?” 第16章 第16章 “既然大殿下想习武,不妨就让他练吧,大殿下和臣说过以后想当将军为我大庆开疆拓土,他一心习武只怕也是为此。” 在御书房里,陈萍萍正在干着他日常都会干的一件事情——陪庆帝聊天。 “朕这么多孩子里,你还是最偏心老大和闲儿。”庆帝拢着双手入袖子来回来去慢悠悠地踱着步道。 “涉及皇室都是陛下的家事,臣本不该多嘴,只是……陛下明鉴,人心都是肉做的,毕竟当年与宁才人曾共患难过,大皇子毕竟也与太子殿下、二皇子不同,他喜欢什么想干点儿什么,也无伤大局。” 陈萍萍的话有些弯弯绕,但意思还是很容易明了的,他说大皇子与太子、二皇子不同,是因为大皇子的东夷血统让他天生就被排除出皇位继承之列,所以大皇子做什么其实影响不了大方向的变化,而在小处补偿大皇子些,让这孩子高兴高兴也没什么不好。 “皇子掌兵会有后患。”庆帝道。 陈萍萍笑了,道:“在北齐或许是如此,但在我大庆,陛下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及,陛下还怕哪个皇子能闹出什么善不了后的事儿?兵权收放,陛下一句话而已。” “你这个老狐狸,就为了成全承谨的这点儿小兴趣,和朕绕这么大一个湾子。”庆帝踱步到轮椅旁时,忍不住停步含笑调侃陈萍萍。 “臣不敢,其实想来陛下早已有了决断,臣不过将自己的想法表明一二,陛下的家事还是得陛下圣心独断。”面对庆帝的调侃,陈萍萍的言辞、态度还是很恭谨的,但也并不诚惶诚恐,一则以他和庆帝的关系,他犯不着;二则如果他和其他的臣子一样,面对庆帝时时刻刻俯首在地,像带着个满是敬惧面具的假人一般,庆帝也不会喜欢找他聊天了。 虽然他的面具带得比所有的人都厚。 这对世人眼中最佳典范的君臣二人,关于大皇子的讨论就说到了此处,点到即止,后面就谈起正事了。 “泉州水师那边如何了?”庆帝问道。 ------------------------------------- 被突然一个旨意下令要聚在一起读书,几个皇子也是很懵的。 他们发懵,却不代表他们背后的大人们也跟着一起发懵。 最起码因为家族被灭,已经瘫在床上病到现在还没好的皇后一听到这个消息,直接就把宫女送到口边的药碗给砸了,一边哭一边骂道:“那个贱女人死了不算!她的贱种的话陛下也听!” 即便家族靠山没了,可到底是皇后,是皇太后的侄女,在宫中还是有些耳目的,她当然知道那个贱女人的女儿进宫的第一夜就住在了庆帝的御书房里,也知道庆帝宠这个女儿宠得不像话,更知道前几天早膳时就是这个女娃向庆帝提出“要和哥哥们一起读书”的要求。 皇后以为今天这个突然的旨意的来由就在此处。 “那个贱种!那个贱女人的贱种怎么不跟着那个贱女人一起死了!” 咒骂的声音里那要满溢而出的无尽怨恨与不甘,让周围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 皇后自己的心腹已经被杀光了,现在这些人不会为了皇后自己的安危而冒险阻止皇后说糊涂话,他们只会为了自己的安危跪下磕头,借此表明这些昏话是皇后自己说的,与他们无关。 看着满眼磕着头的人,一个个抹了发油梳得整齐的乌黑后脑勺,皇后突然就住口了,然后是狂笑,一边狂笑一边狂哭。 然而不论她笑多久、哭多久,都不会有人来劝慰她,也不会有人来阻止她。 她就只能这么笑着哭、哭着笑。 她对一切事情的发展无能为力,而她不知道的是,也恰恰是因为她无能为力,她才能活着。 -------------------------------------- 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是新腾出来的一座宫殿,原本叫什么已不可考,只知道现在改名叫做善书堂。 大皇子今年六岁,二皇子四岁,太子三岁半,最小的公主殿下三岁。 这启蒙可真不是一般的早。 作为老师的文书阁学士潘龄在心里这样嘀咕。 虽是皇子,但这么小的孩子来上课,身边必会跟着服侍照顾的人,皇子身边跟的一般都是太监,只有公主殿下身边跟的是一个宫女。 对于这位欢欢乐乐地跑进来说要和哥哥们一起读书的公主殿下,潘龄心里是有些嘀咕的:女娃读什么书啊,还和皇子们一起读一样的书,不是胡闹吗? 不过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腹诽一下,是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的。 吵吵闹闹地跑来善书堂,但十分钟后小人儿就后悔了。 事实证明,能把书读好的人不一定就会教书。 潘大学士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字也是一等一的好。 作为当时最知名的书法大家,潘大学士的字可是千金难求。 但作为老师,尤其是作为启蒙老师,潘大学士实在不是很合格。 不过这也可能是传统教育方式的锅——启蒙全靠死记硬背,潘大学士自己也许也是这么学过来了的,自然也只会这般教学生,也不觉得这么教有什么问题。 皇帝的儿子,教材也与寻常蒙童不一样,待遇特殊,上来就是背经文。 难上加难。 潘大学士同一节奏的嗓音把书本上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从头背到尾,虽然一字不差,但几个孩子都没听进去,只是同一感受到了这杠杠的催眠作用,连小人儿这种有着成熟灵魂的“假小孩”都开始眼皮打架了,更别提几个货真价实的真小孩——皇子们了。 可偏偏这位潘大学士还挺看重自己现在这份“皇子师”未来的“帝师”工作的,十分认真,发现几个学生在打瞌睡,立刻拿出一条金灿灿的戒尺,咳了一下后站起来道:“老臣才疏学浅,不敢舔为皇子师,但陛下有旨要老臣务必严格教导,当诸位皇子就像普通的弟子一般,老臣直道不敢,但陛下钦赐了这根戒尺,吩咐老臣不用避讳,若是有皇子不尊师重道,便用此根戒尺狠狠责罚,今日不得已便要动用一下这根陛下御赐之物了。” 三个打瞌睡的小萝卜立刻挺直了身子,潘大学士先是晃晃悠悠地走到大皇子身前,大皇子乖乖地伸出了手掌,但潘大学士没动。 大皇子很是疑惑地抬头看着潘大学士,但潘大学士还是没动。 直到大皇子身边那个日常服侍他的小太监跪了下来,伸出手来,潘大学士的戒尺瞬时迅速落在了小太监的手掌上,啪啪地抽打着,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小太监的掌心红肿起来。 直到打完了,大皇子依旧是一脸迷惑,好像不明白老师明明说是要打自己,却打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 及至潘大学士走到太子身边,太子身侧的小太监早就明了了,立刻跪下来伸手,又是一顿戒尺,小太监的掌心也肿了。 打完后,太子一脸愧疚地看着身侧替他挨打的小太监。 走至二皇子身边,同样是身边服侍的小太监挨打,打完后二皇子却转头在潘龄看不见的角度对着服侍自己的小太监吐了下舌头扮了个鬼脸,用非常低的声音在小太监耳边悄声道:“你替我挨打,他打你多少下,回头我赏你多少两银子,一下一两,你可数好了,不然可是白挨了。” 本来挨了打,虽然规矩束缚着不能有太多情绪表露,但毕竟疼啊,疼在己身,总不可能是愉悦的,但二皇子这话一出,服侍二皇子的这个小太监差点儿笑出来,很奋力地向二皇子点了点头。 二皇子的声音虽小,但逃不过已经有了不俗真气修为的小人儿的耳朵。 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潘大学士打戒尺的这一幕,全都落在了小人儿眼里,他微眯了下眼,只觉一股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而也就在此时,潘大学士已经晃悠到了小人儿身边,并道:“公主殿下,您是女子,刚才没有瞌睡,只是仪态不整,以手支颌,还打了个哈气,打一下就好。” 潘大学士话音未落,研秀立刻就跪下了,同时伸出手掌,潘大学士的戒尺挥舞起来,却没落下。 被抓住了。 被一只粉嫩粉嫩不过成年人半掌大小的拳头抓住了。 小人儿抬起头来,对潘大学士道:“我的人,你不能打。” 第17章 第17章 潘大学士愣了一下。 他真的愣了。 作为一个与华夏封建时代相似度高达九成的世界,尊师重道这种事情是整个社会不必多说的共识。 虽然当学生的也不是百分之百就听话,比如有的族学里面,老师也只是族内偏偏支的寒酸书生,吃饭还要靠族内大户供养的,对族学里读书的大户的子弟自然唯唯诺诺,管不住学生也是常有。 可潘大学士现在的身份是皇子的老师,圣上钦点,与世家族学的情况自然不同,而且他都没有直接打皇子,只是打了服侍的太监、宫女,所以他没想到这位传闻中备受宠爱的公主殿下竟然敢对他这位老师如此不敬。 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一时间潘大学士没立刻反应,说出什么训斥的话来。 小人儿倒是先他一步开口了,伸出另一只粉嫩嫩的小手掌,道:“要打打我。” 书堂里的几个皇子都扭头看着,倒是没人敢说话,服侍的小太监们不敢转头直接盯着,一个个都用余光瞄着。 其实皇子读书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小太监服侍,只是书堂里跟着一堆人总是不像话的,其他人都在外面站着呢,所以这意外的一幕,外面的那些太监们虽然碍于规矩不敢向内张望,但也扯着耳朵听着呢。 看着公主殿下那只小手,潘大学士为难了。 作为很早以前就中举,在文书阁里一直负责起草诏书之类的事务、书法天下知名的文臣,却一直没有具体的实务官职,这本身就说明了……其实庆帝明白这位潘大学士真的就是一个只会读书的文人,不太适合干实事儿的。 林若甫则正好相反。 潘大学士缺乏林若甫这种人身上的很多东西,比如胆气。 打皇帝目前最最宠爱的公主这回事儿,其实没在他的计划范畴内。 小人儿又再次比犹豫中的潘大学士先动作了,他松开了抓住戒尺的手,对着潘大学士施了一礼后道:“我娘从小教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错就是我的,不会推给别人的,要挨打便挨打,但不能越过我去打我的人,我的人别说没做错,就是做错了也只有我能罚。” 这话说完,小人儿又回头看了眼还跪着的研秀,刚才看小太监替皇子挨打的那股子恶心感又窜了起来,声音里就带了点儿火气,微有尖利感,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人下跪!你忘了!我让你跪了吗你就跪!起来!” 研秀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 她本是觉得如果是在安乐宫里,只有她和小人儿时,顺着些也无妨,但在外面也如小人儿的意行事,麻烦就会比较多了。 可这一眼扫完,再对上小人儿的眼睛,凭着这些日子相处的小人的了解,研秀心道:坏了。 “你看他们干什么!?你是他们的人还是我的人!?我的话又不管用了!?”小人儿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带着清晰可辨的冷冰的怒气。 研秀立刻站起来,半点儿都不犹豫。 管其他人怎么看呢,她可是知道她家这位小主子发作起来那可真不是善茬儿。 最后,这第一堂课以唯一没打瞌睡的公主殿下成了唯一真的挨了戒尺打的学生为结局结束了。 再担心皇帝的反应,潘大学士也还是要维护自己作为皇子师的尊严的,所以咳了一下给自己打气后,那戒尺还是落了下去,只是用劲儿明显比较轻。 而过后,当庆帝询问其潘大学士对上课的皇子们的看法时,这位老人的回答是:“大皇子质朴,二皇子聪慧过人,太子殿下心性仁厚,至于公主殿下……可惜是个女儿身。” 第二天早晨睡醒,睁开眼睛时,小人儿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气爬起来。 揉着眼睛等着研秀给他梳头,然后不出意料地看到庆帝已经在那里批折子了。 平心而论,庆帝真的是一个异常勤政的帝王。 不过想想也正常。 一个为了江山能杀光了一切的君主,爱人、孩子、朋友没有任何一样真的在乎。 庆帝内心想必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所以如果他连江山都不在乎了,他又如何说服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人是有因由的、值得的。 只是目前他总会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江山社稷。 人要坦然承认自己已经不算人了,总是件比较艰难的事。 随即小人儿又想到,如果庆帝知道在这颗星球上,科技曾经已经可以把人的思维记忆储存在电脑里,彻底信息化后再注入新的身躯甚至机器里,人已经触摸到突破人的生理以及伦理的桎梏的边界时,庆帝还会不会为了自己已经太过不像一个人而挣扎? 在小人儿看来,庆帝抓着陈萍萍日常聊天这点儿,只是因为他还存在着觉得自己还需要作为人的些许温暖而作的挣扎。 正当小人儿这么天马行空地发散着思维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庆帝皱起了眉头,还有点儿生气的把折子扔在了桌案上。 小人儿抓住这个机会跳起来,窜到庆帝身前,笑着甜甜地道了一声:“爹爹!” 抬眼便见到了小人儿充满朝气的明媚笑容,庆帝的烦躁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也笑道:“今天起得早啊。” “说得好像我经常睡懒觉似的。”小人儿噘着嘴不快地道,“崽崽是乖孩子,不是小懒猪。” 庆帝有些心不在焉地,嘴上到没落下哄孩子道:“崽崽乖,崽崽是乖孩子。”随即想到了什么,加了一句,“到了书堂也要乖,要听老师的话,不能和老师顶嘴。” 小人儿好像被抓到痛处了,有些心虚样地扭了扭身子,然后噘嘴叫嚷道:“我是和爹爹学的。” 这一句话说得庆帝直接皱眉盯着小人儿了。 其实他对小人儿昨天在书堂里的表现并无不满,甚至有些遗憾这种表现不是来自于另外几个儿子。 为人主者,可以有很多特质,也可以没有很多特质,但是有一样却是必须要有的——担当。 小人儿有。 庆帝不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在昨天书堂里那种突发的情状下,能有人教他们怎样演戏应对,只能是发自本能本性的表现。 换句话说,他几个儿子里,本性最为刚强最有担当的,就是小人儿。 偏偏小人儿与大皇子一样,在庆帝心里都先天判定为不可继位的。 如果说昨天的小人儿让庆帝满意又遗憾,今天这推卸诿过的样子,就明显令庆帝很是不喜了。 对着一个孩子,庆帝表演的面具没有带得那么紧,所以他并没有那么费力地掩饰自己的不快,没有笑着问话,只是淡淡地道:“怎么还是朕的错处了?” 小人儿盯着庆帝脑袋两侧几缕毛,道:“前天我不愿意梳头,爹爹教我说‘君子正衣冠’,人要懂得注重仪容,结果爹爹自己日常都不梳头,我是爹爹的崽崽,当然和爹爹学习,双重标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庆帝是皇帝,每天要忙的事情这么多,耗心耗神,还未完全大权在握时,还会更加注重仪表,到了现在来,又是在御书房自己的底盘,当然怎么舒服随意怎么来,有多余的精神还不如放在理政上呢。 然后今天他被自己的崽子嫌弃不梳头了。 庆帝:…… 小人儿一见庆帝语塞,蹦起来跳到庆帝身后,道:“爹爹,我给你梳头吧,以后都我来给爹爹梳头。” 庆帝见小人儿这服皮猴样子,倒是笑了,当然也是为了把小人儿质疑他双标的话题合理的绕过去,便笑道:“你还会梳头?” “会的!我给娘亲梳过,女子的头发那么复杂我都能行,娘亲还夸我来着!”小人儿一脸骄傲地道。 倒还真不是他说谎,他真的会梳头,叶轻眉为了逗弄他非逼着他学,逼着他给她梳头。 看着从研秀手里抢走梳子的小人儿竟然真的是想展示一下自己手艺的样子,庆帝对一脸担忧地望过来、欲言又止的研秀摆了摆手。 能闹出什么,他就当哄孩子了。 “好,我看看崽崽的手艺。”庆帝道。 本来他已经预备着被这孩子折腾成披头散发的老疯子样了,但出乎他的意料,小人儿竟然真的给他输了一个整整齐齐地发髻,不仅庆帝,一屋子的太监,还有唯一的宫女研秀,都很是诧异。 庆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转头对身后的小人儿道:“你是故意转移话题才搞这一出的吧。” 他的崽崽是很聪明的,庆帝很确定这一点。 “一半一半,顶嘴老师的事情,我也不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不想听爹爹唠叨,更重要的是……爹爹本来很帅的,现在娘亲不在了,爹爹你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了,要注重仪表。”小人儿一本正经地道。 每次和自己的这个崽子聊天,谈话好像都会转到非常诡异的方向。 庆帝忍不住又去捏小人儿的鼻尖儿,想教训教训这个伶牙俐齿的小鬼头,却被躲开了。 小人儿捂着自己的鼻子道:“爹爹不能总捏我的鼻子,捏成了猪鼻子就不好看了。” 庆帝看着小人儿这般模样,竟然玩心大起,鼻子捏不到又去捏小人儿粉嫩的脸颊,气得小人儿哇哇大叫,庆帝则是被逗得哈哈大笑。 刚才看折子时的那点儿烦恼,竟是消解了大半。 刚刚那份让他皱眉摔在桌案上的折子写的是什么呢? 林若甫的折子,内容是上表请罪,以及表达他求娶长公主李云睿的意愿。 第18章 第18章 林婉儿出生在第二年的春天。 在她在她母亲——李云睿肚子的这段时间,皇宫里发生的事情可真是百转千回、精彩纷呈。 先是差点儿被气死的太后确定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有了身孕后,力主要林若甫与李云睿尽快成亲,理由很简单,皇家丢不起这个人。 然后有意思的事情来了,林若甫的原配还在呢。 当然如果长公主下嫁林若甫,林若甫的原配可能就要把正室的位子让出来,或是林若甫休妻,又或者……按着宫里那位老太太的意思直接暴毙掉算了。 不过这些备用计划都在李云睿的拒不配合下告吹了。 李云睿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作着不肯嫁。 她当然不能嫁。 李云睿从头到尾都非常清楚自己勾引林若甫是为了什么。 如果真嫁了,林若甫从今以后只有一个虚职,终生没有掌握实权的机会,她费这么大力气勾引来干什么? 如果林若甫的原配真的被弄死了,林若甫对她心生怨怼,不再相助于她,她不是白勾引白怀这个孩子了? 总之,这对母子博弈的过程极为精彩。 而始作俑者——庆帝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隐在幕后“看戏”,完全没掺和进自己母亲和妹妹的争执之中,甚至除了必要的请安,半步都不往后宫多走,以前还时不时陪太后听戏的“孝行”也停下来。 庆帝在等。 等着看他的宝贝妹妹对于要掌控林若甫,进而接管内库有多么坚定的意志,也在等他母亲最后的妥协。 他只需要最后时站出来,把两个女人经过一系列的冲突、交涉后达成的协议盖棺定论就行了。 那个盖棺定论的结果必然是他想要的,哪怕表面看起来他什么都没插手。 好人永远都是他。 恶人永远都是别人。 这一次的恶人是他不知廉耻未婚先孕的胞妹,以及为了自己的女儿要逼杀有夫之妇的狠毒母亲。 但这些都与小人儿无关。 对小人儿来讲,目前最大的改变可能就来自于庆帝在御书房“宅着”的时间又拉长了,也就意味着他和庆帝相处的时间又多了,而批完了折子的闲暇时间,庆帝竟然有空抽查起小人儿的功课了。 这可真是要人命了。 要知道即便他以前是一个文科生,古文有那么些许的底子,这个世界与他原生世界儒墨法的学说大体也是相同的——都是神庙隔代传播下来的嘛,都是同一个本源,但经过这些“土著”们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注释解析,早已有了不少的变化,有的是相同的意思不同的表达,有的是原本的意思被扭曲误读离本意相差甚远。 枯燥乏味的经文真的不是那么好学的,何况小人儿对于这些学说的经文还有很多都不赞同的。 所以他进入了和几个“哥哥”一样的痛苦的背书时间。 虽然他是几个孩子里打瞌睡最少,背得最好最快的,但他依然很不开心。 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计划还没完全铺开呢,怎能让区区背书的任务耽误了他的大业。 后来还是陈萍萍给出了一个主意,一脸高深莫测地监察院头子对他道:“你想想看一起干过什么事情的人感情会最为要好?” 小人儿很认真地思索过后,给出了答案道:“一起……嫖过娼?蹲过牢?” 听到小人儿这个回应后,陈萍萍那一刻的表情,真是精彩万分,小人儿觉得没有手机抓怕一下真是可惜极了。 能把程萍萍搞得半响无语,估计小人儿也是第一份儿了。 咳了一下,陈萍萍终于想起他原本要说什么了:“一起共过患难的人,感情才会要好,听说过几天潘学士要给你们几个考试?” 小人儿恍然大悟。 作为唯一一个真的成熟到能理解老师教导内容又有庆帝这个大boss兴之所至不断抽考的“考生”,小人儿在考试当天早早把这段时间教的经文整段背熟了,然后扬起笑脸对潘大学士道:“老师,背完了我能走了吗?我和费介老师约好了,今天他要教我配断肠散。” 潘大学士嘴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了一下,看着小人儿半响,最后道:“公主殿下背诵得没有错漏,您……去吧。” 小人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剩下的三个娃娃还在奋战之中。 大皇子背得最慢,错漏最多,潘大学士让他临堂再复习一遍,二皇子背得仅次于小人儿,但中间卡了一次,错了一句,所以也被迫重来,轮到太子时,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怎样,太子背得磕磕巴巴,虽然中间错漏不多,但明显别说和小人儿比了,比二皇子也是差的远了。 估计太子自己也察觉了,不知是不是着急生自己的气的缘故,等第二次再查考时,二皇子顺利通关,大皇子好了一些但还是有错句需要重背,而太子竟然比第一遍更磕巴了。 越是想背好就越紧张,越是紧张就越头脑空白,就当太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时,小脸儿上却忽地现出一阵呆愣的表情。 潘大学士捋着胡子皱着眉头站在太子身前,此时察觉太子又停顿了,并没有想到别处,只当太子又忘句了,还温言道:“不要急,慢慢来。” 这一句“安慰”后,太子竟然背得越来越顺畅了,潘大学士摇头晃脑很是满意的样子。 而他看不见的身后,只见二皇子瞪大眼睛,大皇子捂着嘴巴,而其他服侍的太监则分分低头,有的忍不住偷笑出来。 他们看见什么了呢? 就在潘大学士背对着、太子直对着的窗户口,一个小人儿举着一个类似“黑板”一样的东西踩在窗框上。 被涂成墨色的木板上写着白色的字,书写的正是几个皇子要背诵的经文的原文。 小人儿来支援几个哥哥打小抄了! 等到太子背顺利背完了,潘大学士转身要去考大皇子时,小人儿一个翻身扎到窗框以下隐藏起来,然后又跑步换了个直对大皇子的窗口重新举起了“黑板”。 所有的太监都看见了小人儿帮“她”的几个哥哥作弊了,但没人敢出声提醒潘大学士。 最后潘大学士十分满意地结束了这次考试,而且作为几个皇子表现优异的奖励,今天提前“放学”了。 大皇子和太子高兴得够呛,唯一有点儿不高兴的就是二皇子了,本来应该算背得最好的他因为小人儿搅局的缘故,表现看起来没那么突出了。 当然,在二皇子心里没把小人儿这个背得比他还好还快的当做“竞争对手”,因为小人儿是女娃娃嘛。 三个李家男娃儿刚迈步出了书堂,只见穿着红色裙子的小人儿像一团火焰一样“嗖”地一下蹿到他们身前,甜甜地笑着道:“今天早下课了,陪我玩儿。” 太子看着妹妹,很是腼腆地挠了挠头,二皇子嘟嘴不说话,大皇子倒是笑得很开心,点头道:“好啊,玩儿什么?” 小人儿想了想,然后道:“玩打架吧!” 大皇子很高兴地点头道:“我好几天没去练武场了,好啊,玩打架吧。” 二皇子撇了撇嘴道:“我不打女孩子。” 太子看看大皇子又看看二皇子、小人儿,半响才挤出一句:“好吧。” 小人儿开心的左手拉着太子右手拉着二皇子,还不忘回头喊着大皇子,一同朝着练武场奔去。 然后二皇子就认识到了一件事情,打架这种事情呢,和读书是不一样,他不打女孩子,不代表女孩子不打他。 第19章 第19章 在一起经过初次的背诵经文的考试,以及愉悦的课后交流活动——打架后,“兄妹”四人的感情明显升温,虽然二皇子每次都想绕着他这个漂亮妹妹走,其间试图用尽各种逃跑……咳咳,回避手段,都一一失败,最后依旧被迫参与到集体的团建活动中来,小人儿成功地霸占了几个“哥哥”白天大半的时间。 直到第二次考试来临。 小人儿的黑板继续愉悦的举起来,小抄依旧接着顺畅地打下去。 二皇子这次连不满都不敢有了。 作为一个聪明的孩子,他才不会试图去阻止一个武力值爆表,把他揍了他连找人告状都没脸的人干任何事情呢——他实在没脸说他打不过小他两岁的妹妹。 整个书堂,貌似只有潘大学士不知道这持续进行中的作弊行为,还很单纯地为几位皇子的聪慧而高兴着。 这样不用担心考试、轻轻松松读书的日子直到第三次抽考后,才被迫终止了。 小人儿从来不觉得这座皇宫里有什么能真正瞒得过庆帝的。 何况他也压根儿就没想瞒。 他踩着窗框举着黑板给几个李家小娃娃打小抄时,研秀就在旁边站着呢。 而且就算研秀不去打小报告,还有那么多太监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就是没想到……没想到庆帝这么闲,连这点儿小事都要亲自管。 所以再又一天“合家欢”的早膳时间,庆帝状似很有些生气提起他们集体作弊欺瞒潘大学士这事儿时,小人儿还是有些讶异的。 当然,他也让自己的这份惊讶恰到好处的表现在脸上了。 可除了他以外,其他几个娃娃就不仅是惊讶,更是畏惧了。 其实庆帝自己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要来关心这件事情来的。 按说大皇子也快七岁了,他当父亲也是好多年了,可直到今年,作为一个父亲的工作量却忽然报增了。 研秀和太监们当然会事无巨细地汇报庆帝他们了解的一切。 所以听到小人儿举黑板的丰功伟绩时,庆帝还笑了。 他几乎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来,和平时小人儿的各种可爱娇憨的表情重叠,把他刚从太后寝宫里听得自己母亲和妹妹又一番争吵引起的烦躁,都消减了不少。 他没太当一回事儿,所以当研秀第三次汇报小人儿给几个哥哥举黑板打小抄,而貌似他这几个孩子已经形成了作弊一条龙的习惯时,庆帝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一般这种时候,不是该有人扮黑脸把这个问题主动解决了而他只要扮个红脸就行了吗?怎么会一拖再拖,好像如果他不出面还会永久的延续下去? 庆帝稍微思索了一下,就发现个中原因了。 首先要明确他的几个孩子是整个庆国除了他以外地位最尊贵的人之一,有资格教训他们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庆帝自己、太后、皇后,淑妃勉强算一个,但她估计只敢教训老二,宁才人也勉强算一个,仅限于管教老大。 但目前来讲,除庆帝自己,他们都不会有所行动。 淑妃是日常埋头看书,能把老二照顾的不出意外吃饱穿暖都不易,她可能压根就不关心她儿子作弊与否,宁才人酷爱习武,教的老大也爱舞刀弄枪,她根本不在乎老大书读成什么样。 这两人扣除掉。 太后现在全部的精神都放在和宝贝女儿死磕上,根本分不出神给几个孙子。 而皇后,娘家被灭,卧病在床,身边心腹死尽,这个时候她什么多余的反应都不敢有。 当然,理论上潘大学士作为老师也是可以教训学生的。 但一则这位潘大学士根本没发现,二则,以潘学士的胆气,发现了他估计也不敢罚,更有甚者直接装作看不见也未可知。 所以这次没人给他扮黑脸了,他得自己上。 庆帝很头疼。 他觉得貌似接小人儿回宫住以前,当爹好像没现在这么难。 在早膳的饭桌上一本正经地恐吓他最大不过六岁多的几个儿子……挺掉价的。 可他又不得不做。 这养娃的剧本为什么朝着诡异的方向狂奔而去,和他计划的截然不同呢? 第20章 第20章 眨了眨眼,小人儿才反应过来庆帝真的是在“责备”他。 不,对他,“慈父”的面具还牢牢地带在庆帝的脸上,庆帝责备的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太子。 表面上的几个男娃娃。 尤其是太子。 用一种有些冷淡失望的表情看着太子,庆帝道:“朕倒不知道,朕的太子书还没学会读,倒是先学会作弊了。” 太子瞬时眼泪汪汪,咬着嘴唇看着庆帝,又是惶恐又是内疚,像一只被吓得动弹不得的小狗狗。 在一旁的小人儿看得心内直吐糟:就丫的这么个冷暴力式的养孩子方法,最后没把你的几个儿子都养废了,还真是李家的基因足够优良抗打了。 心中这样想着,下一刻,小人儿站起来挡在太子身前,对着庆帝道:“爹爹,弊是我作的,你不要这么说太子哥哥。” 庆帝道:“你是妹妹,他们是哥哥。” 低头作反省装的二皇子在心里默默道:那也得看什么类型的妹妹。 在二皇子看来,作弊这事儿,还真就是他们妹妹的锅,他自己属于误伤,太子和大皇子属于被暴力胁迫的受害者。 太子被小人儿挡在身后,不断对掐着手指,低着头就快要哭出来了。 本来只是想小小惩罚甚至只是训斥一二的庆帝,看到太子这般模样,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怒气冲上心头,道:“你是哥哥,只会躲在妹妹身后吗?” 太子全身一颤,这会儿真的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低头装死的二皇子心里道:你哭什么啊,赶快把小妹推开,父皇这是骂你躲在妹妹身后,你不躲不就好了。 心里这么想的二皇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哭泣的太子,却不小心对上了庆帝扫过来的目光,立时吓得全身僵硬,手脚发凉,等到庆帝的目光移开,二皇子才发现他眼眶发湿,原来也是差点儿吓哭了。 其实也不怪太子弟弟脑子不转弯啊,父皇太可怕了。二皇子哆哆嗦嗦地在心内自语着。 虽然也是作弊大军中的一员,但没像太子那样被重点“关照”的大皇子还捧着自己没来得及放下的饭碗,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饭桌上的这一幕,并且绷直了身体时刻准备迎接着庆帝——他的父皇的训斥。 所有人中,只有小人儿没有逃避庆帝的目光,直视着庆帝,同时死死地挡在太子身前,道:“父皇,我们大庆是有律法的地方,一件事情做错了要处罚也应该有主犯与从犯的区别,我是主犯,太子哥哥和其他哥哥是从犯,你要罚也该先冲着我来。” 到了这会儿,庆帝终于是有点儿不耐烦了。 不是演的,真正的那种。 在他心里,太子是真的当做继承人在培养的,但眼下太子的表现实在说不上好。 很明显在小人儿这个同龄的娃娃的衬托下,太子的没有担当的缺点儿是越来越明显了。 他有些急于“矫正”太子的这种缺陷,小人儿此时却有些妨碍到他了。 “你是不是仗着朕宠你,就觉得朕不会罚你!”庆帝在对小人儿说话时的自称用上了朕,而且语气中的冷酷,是这些日子以来对着小人儿从来没有过的。 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侯公公和研秀都惊着了,一怔之后,分分低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所有人中也许只有小人儿没有半分惊讶、畏惧。 庆帝是什么样子,他从来都清楚。 在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时,忽地,小人儿跳起来飞扑进了御书房的侧厅。 庆帝喜欢自制弓箭,也喜欢摆弄铠甲,有个侧厅专门放这些行军打仗要用的东西的,那里有小人儿要找的东西——马鞭。 抓起马鞭跑回来,小人儿支着手将马鞭保持着递给庆帝的姿势,用一种超越年龄的惊人平静看着庆帝,道:“我不怕挨打,我不怕疼,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和爹爹宠着我还是不宠着我没有关系,错是我犯的就是我犯的,爹爹该打我,别打太子哥哥。” 本来在抽噎哭泣的太子睁着朦胧的泪眼,看着还坚定地挡在自己身前的小人儿,不知道为什么更想哭了,却不全然是因为恐惧。 庆帝看着小人儿,心中的不耐还是有的,但更复杂的情绪浮现。 这一刻,庆帝觉得小人儿很像她。 在心内叹息一声,庆帝不太想再和小人儿纠缠了,所以试图讲讲理,道:“你既然知道作弊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 可能是说到理亏处了,小人儿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扭着身子道:“看不了哥哥难过,我的亲人,总是比外人要宝贝些的,我偏心。”随即又倔强地补了一句,“我就是偏心,爹爹说我错了我也是不肯改的!” 这话倒是把庆帝给逗笑了,但太过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随后道了一句:“从今日起,你禁足三日。” 又扫了一眼一直乖乖没出声的大皇子、二皇子,道:“老大亦同,也是禁足三日,老二你知情不报,禁足两日。” 言毕转头看着还在抹眼泪的太子,道:“太子亦是三日,回去把你这段日子学的经文背熟了,三天后朕来考你,有一处错漏就在就再禁足三天,如果永远背不好就永远禁足下去吧。” 大皇子二皇子赶紧一起道:“谢父皇教导,儿臣领罚。” 太子也哽咽地回道:“儿臣……儿臣领罚。” 庆帝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朕希望下次,你能有勇气站出来挡在你妹妹身前。” 第21章 第21章 庆帝觉得他犯了一个错误。 庆帝觉得近来他在养娃这件事情上着实犯了不少错误。 庆帝罚了小人儿禁足。 然而小人儿现在住在哪里? 答:御书房。 平时小人儿一睁眼,必定是先跳起来去监察院玩儿的,开始在书堂读书后,就变成先去上课再去监察院玩儿,然后再回来吃饭。 现在则变成了就在御书房里玩儿。 本来也没什么,因为小人儿真的是一个不作不闹不会搞得大人很烦躁的孩子。 只是小人儿……最近的课程除了去背经文就是去和费介学毒。 被禁足在御书房里后,小人儿很勤奋地复习功课中——玩配药。 一股黄色的烟雾喷出。 “哎呦!小张子!” 一个值岗的小太监直接晕倒在地,他身旁另一个值岗的吓得叫他的名字,走上两步想扶他,结果双眼一翻也倒了。 周围吓得够呛,想扶又不敢扶,想叫又因为御书房的规矩大,不敢高声叫,全都瑟瑟发抖中。 “没事儿没事儿!”小人儿蹦出来摆着手道,“我练老师教的迷烟呢,这是烧干成粉末收瓶的时候没控制好,喷了,对身体没伤害,解了就行。” 言毕掏出一个瓶子开盖后放在两个小太监的鼻子前晃了晃,两个小太监晕晕乎乎地转醒了,正揉着额头疑惑着自己怎么倒地了,忽地脸色齐齐一变,又齐齐跳起来捂着肚子就往外跑。 御书房的规矩严,太监平时都只吃七八分饱,不然怕“排气”之类的太过不雅,同时太监的茅厕也不在御书房内,御书房的茅厕只有庆帝,现在加一个小人儿能用。 此时两个醒来的小太监肚子咕咕响,腹中便意明显,也顾不得其他,一路狂出去上茅厕了。 小人儿看着两人潇洒绝尘的背影,很是疑惑地蹲在御书房门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折明子放多了?好像就是折明子这味寒性比较重……还是烤粉的时候火候没掌握好?……怎么会腹泻呢?” 批了一上午折子,午膳饭点儿到了,伸了个懒腰想换换空气走到门口的庆帝:…… 三天过后。 小人儿解除禁足时,由衷地高兴的莫过于御书房的太监了。 而死撑着金口玉言不肯撤回对小人儿的惩罚的庆帝则是在想,默许费介当小人儿的老师这事儿是不是该检讨一下。 --------------------------------------------- 一直不肯妥协的太后在长公主李云睿孕期晕倒过一次差点儿流产后,终于退让了。 李云睿的肚子已经大得遮不住了,这个时候也确实不可能再折腾着办婚礼了,李云睿又向来体弱,只能保胎养身为主。 “不然只怕生产时一尸两命。” 这话是太医说的,成功吓住了太后。 不过小人儿从陈萍萍那里知道,这个太医本来就是李云睿的人,太医儿子本来私下里犯了事儿,被李云睿派人出面找关系平了。 “但他说的话是真的,长公主的身子是真不算好。”陈萍萍又补了一句。 林婉儿出生的时候,很是折腾了一番,庆帝把费介都叫到产房外守着去了。 倒是顺产,母子平安。 因着是未婚先孕产子,整个过程极为隐秘,林婉儿一降生就被送到了宁才人宫里照料抚养。 这个决定是庆帝下的,太后略有不满却也没有强力反对。 毕竟太后年纪大了,不能亲自照看一个婴儿,宫里有养孩子经验的妃子就三个——皇后、淑妃、宁才人。 皇后现在卧病在床,淑妃能把自己儿子不养死都算二皇子命大。 宁才人虽然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但在照顾人方面还是很细心的,这点庆帝是体会过了的。 在他第一次北伐真气爆发后瘫痪的时候,那时宁才人照料得他很是周到。 所以只有宁才人了。 李云睿生林婉儿时得藏着,现在送到宁才人宫里抚养时也静悄悄的。 太后下了懿旨,坚决不能让这个皇室丑闻外泄出去,所以各宫娘娘也不敢有事儿没事儿地去看看,哪怕林婉儿是近几年来皇宫里唯一降生的孩子。 万一真有外面人知道了些什么,自己再碰巧去看过,被哪个有些人把泄密的罪过栽到自身上,惹得太后震怒呢? 各宫娘娘都不想自己倒霉催地遭了池鱼之殃之类的。 整个皇宫只有小人儿毫无顾忌地往宁才人的宫里跑,每次跑来还都欢欢喜喜地宣布道:“我来看妹妹了!” 搞得大皇子都有点儿吃味了,嘟囔道:“以前没见你往我这里跑这么勤过,你光看妹妹不看我的!” 小人儿很自豪地扬起头道:“妹妹可以和我一样穿裙子,我有好多漂亮裙子可以和妹妹比着穿,你行吗?我还可以和妹妹一起玩梳头,你行吗?” 大皇子想了下自己穿裙子梳女孩子的头发的样子,打了个寒颤摇头道:“我不行。” 笑得甜甜的小人儿直接越过大皇子,趴到林婉儿的摇篮前,俯身看着睡得正想的女婴想:这就是我未来的老婆啊。 随即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一黯。 也许不会是了。 直到大仇得报前,他不会成亲,也不会要孩子的。 他不能那么自私,让自己的仇恨连累未来的伴侣和孩子。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前去看望自己还在月子中的妹妹的庆帝,将内库的账本、工艺流程图、钥匙、人事资料都交给了妹妹,道:“尽快熟悉起来,证明你能顺利接手,内库就交到你手里。” 身体还很是虚弱、躺在床榻上的李云睿,这一刻,眼睛里却迸发出了骇人的光彩。 第22章 第22章 不知道是不是小人儿这次禁足经历的催化,庆帝终于下定决心给大皇子找个一个合格的习武师父。 美其名曰,小孩子还是多学点东西比较好。 实际上……庆帝算了下,如果给大皇子找个了习武师父,小人儿去书堂读书下课多半会跟着大皇子去练武场,然后回御书房吃个饭,下午十有八九还是要到监察院浪去,所以一天里和小人碰面的时间就只有晚上、睡觉,加上一天三顿饭,大大地缩减了相处时间。 体验了一段时间养娃日常的庆帝觉得,这种安排很合他的心意。 大皇子的老师是从监察院里选的,名字简单得发指——李四。 这是他自称的。 六品高手。 虽然比起七品、八品的高手差了一截,但出奇地会教人,是一个十分合适给小孩子打基础的老师,讲解很多武学概念很通俗易懂,解答疑问时也很耐心、深入浅出,该严厉要求时也不因为自己学生的特殊身份而放松。 小人儿私下以为,是一个比五竹好得多的老师,所以小人儿很认真地跟着学习。 不知道是不是得过陈萍萍的吩咐,这位李四老师教导小人儿也很用心,没有因为小人儿是“公主”,是个“女娃娃”就很对付敷衍。 相反地,他对另外两个本应该更重视的学生——二皇子和太子,倒是比较“宽松”。 小人儿不知道这种“宽松”是因为陈萍萍的吩咐还是因为二皇子和太子表现的分外明显的抗拒。 是的,二皇子和太子对习武这件事情都分外抗拒。 可能因为前段时间被小人儿揍得多了,产生了心理阴影,也可能是天性遗传得就对这方面没兴趣。 这两位皇子都是处于一种李四讲什么听什么,叫做什么比如扎马步就做什么,但听不懂绝不发问,能练得更垃圾就绝对不往更好了练的状态,中间还想尽各种借口试图逃课。 小人儿一直很有危机感,对变强这种事情也很有执念,本来没有闲情分心去理会“逃课”的两位,他真的是在专心习武。 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逃课的两位有事儿没事儿经常去李云睿的宫里晃荡,因为这位姑姑不仅漂亮、温柔,还从来不要求他们功课,他们想玩什么、吃什么也都由他们。 去李云睿宫里,等于两个小孩儿难得的放假时光了。 小人儿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决定万千挤占他这两位名义上哥哥的时间。 书堂放学后还想找借口开溜不去练武场? 呵呵,小人儿左胳膊挎着二皇子,右胳膊挎着太子,像一个连环扣一样扣着两人就走。 想反抗? 呵呵,依旧是那个老问题——他们两个的武力值比自己的妹妹低太多了。 不仅如此,作为宫里唯一个日常可以出宫——去监察院的孩子,小人儿最近填了一个习惯,练完武接着“押送”这两个去御书房,当然也必须扯上大皇子。 然后庆帝就发现了,他早膳和所有孩子的合家欢情况延续到了午饭了。 下午,小人儿拿着出宫的诱惑拐带下,太子和二皇子对去姑姑宫里玩耍的意志被动摇了。 小人儿本来算盘打得好好的,每次回来带很多外面好玩的有趣东西给太子和二皇子,迟早能让这两个娃娃彻底脱离李云睿魔爪的范围。 可惜中途被庆帝小小打击了一下。 在庆帝看来,太子是储君,二皇子是后备储君,两人都是庆国的未来,随便往宫外跑总是不太成体统的,而且宫外也相对危险,所以随口吩咐了小人儿一句:“你自己出去玩儿可以,别带着你哥哥们。” 一家人围坐的午饭饭桌上,太子本来被小人儿描述的市井街市的繁华趣事逗得满眼渴望向往,却在庆帝这句话一出口后,眼里的亮光迅速暗淡下去,再次低着头安静地扒起饭来,二皇子也有些失望——他也想出去玩儿的,只是一直低头扒饭,所以掩盖得好些。 小人儿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却也知道如果庆帝不点头同意,别说太子和二皇子了,就连他自己也是宫门都出不去的。 鼓着嘴巴,故意让庆帝知道他不开心了,然后又开口半埋怨半撒娇地道:“爹爹……” 然而他还把话说完,庆帝一低头,伸筷子夹菜去了,根本不和他对眼搭话。 大皇子捧着碗看着,内心戏有点儿小丰富:哇,原来对付女人还可以这样?那下次娘亲唠叨我时我可不可以学父皇低头猛吃当没听见没看见? 稍微带入了一下,大皇子惋惜地摇了摇头,觉得不可太可行,以他娘的脾气,他要敢学他爹这么干,一顿爆锤是免不了的,毕竟他和他娘亲是母子关系,父皇和妹妹是父女关系…… 撒娇不管用,小人儿看着庆帝夹菜躲他样子,又气鼓了嘴,却在见到庆帝那一筷子正夹在一盘子炒鸡蛋上,眼珠子转了几转,便也夹了一筷子鸡蛋塞进太子碗里然后道:“太子哥哥吃鸡蛋。” 低头扒饭的太子殿下很有礼貌,他喜欢吃鱼,看着妹妹给自己夹菜了,夹了面前那盘鱼一筷子最肥美的鱼腹塞进小人儿碗里,道:“妹妹吃鱼。” 小人儿倒是愣了一下,看着碗里的鱼腹,又看了看此时还是一个团子状的小太子,心里有些许感叹:还真是一个很善良可爱的小孩子啊。 “太子哥哥,你知道鸡蛋被做成这个样子以前是什么样子吗?”小人儿隐去心中思绪状似无疑地开口道。 “知道,是圆圆的!”太子很是骄傲地道。 太子以前是不知道的,但他有一次早上吃了煮鸡蛋,好奇问了一问,太监告诉他这种那种圆圆的剥开硬壳里面是白色、再往里面咬开是黄色的东西叫鸡蛋。 他很吃惊地问:“就是和平时饭桌上那种金黄色的一块一块的鸡蛋一样的鸡蛋吗?” 太监回答他说是一样的鸡蛋,只是他早上吃是煮的,盛在盘子里的那种是炒的。 此时听到妹妹问,他很骄傲地显摆了一下作为哥哥的“知识”的“渊博”程度。 小人儿又道:“那你知道鸡蛋一颗多少钱吗?” 这问题把太子问住了,只见小太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小人儿道:“一枚鸡蛋十几文,这是京都,天子脚下皇城里,价格难免贵些,在郊外农家里,一枚鸡蛋不到十文。” 太子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妹妹要对他说鸡蛋到底值多少文。 小人儿此时已经不去看太子了,转而看向庆帝道:“爹爹,娘亲给我讲过一个关于鸡蛋和皇帝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也没等庆帝的批准,小人儿就讲了起来:“从前有一个很勤俭节约的皇帝,有个大臣早朝后来觐见他,皇帝和这个大臣闲聊问了一句:‘你天还没亮就赶着上朝,在家里吃过早点没有?’” 小人儿很有戏地扮着皇帝的样子,头扬得高高地,一本正经地地叙述着,然后又一扭身子演起了大臣,冲着自己刚刚坐着的方向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道:“臣吃过了。” 再一扭身子小屁股挪回方才的位置,头又高高扬起演起了皇帝道:“吃了什么?” 再一扭身子小屁股一挪,低头演起了臣子,道:“我家里穷,每天早餐只吃四个鸡蛋。” 小人儿搞怪的一出把人逗的啊,周围服侍的小太监都低着头强忍着笑意,一旁的侯公公倒是没那么拘谨,但在一旁偷乐呢。 小人儿又演回了皇帝,一脸大吃一惊的说:“鸡蛋一个需要十两银子呢,四个就是四十两银子,我都不敢这么随便吃,你一顿早餐就吃四个鸡蛋,还敢说自己穷?” 小人儿又演回大臣,一脸为难的样子,口里“这……这……这……”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句:“外面市上卖的鸡蛋都是破了壳的,是不能给皇上吃的,所以比较便宜,我买的就是这种鸡蛋,一个只要几文钱。” 小人儿又演回皇帝,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如此啊。” 到这里算是演完了,小人儿又扭扭屁股端正地坐了,对庆帝道:“爹爹,你猜猜为什么这个皇帝吃的鸡蛋一个要十两?” 小人儿经常在吃饭时搞怪,逗得满桌子的人哈哈大笑,大皇子、二皇子、太子都习惯了,但是这一次看完小人儿演的这一出却都没笑,大皇子满是不解的挠挠头,太子一脸迷茫,二皇子皱眉,而庆帝则就这么看着,目光从开始的轻松到后来的慎重。 小人儿没等庆帝回答直接道:“爹爹,我曾经问过娘亲,什么样皇帝是昏君?坏人当了皇帝就是昏君吗?娘亲说,没有常识的好人当皇帝也是昏君,比如老百姓闹饥荒时开口问‘既然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呢?’。” 原本在偷笑的侯公公也把头埋低了。 “爹爹,我觉得应该让大哥哥、二哥哥、太子哥哥经常出宫去逛逛,知道鸡蛋是鸡下的,一枚鸡蛋多少年,一斤米多少钱,老百姓一天要赚多少钱才够吃饭才能生存下来,不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是很容易被蒙蔽嘛……”小人儿说到后面声音不自觉变小了,也许是因为庆帝的眼神。 变得越来越深沉的庆帝一言不发地看着小人儿,直到把小人儿看得忐忑不安了才叹了一口气道:“你到底是关心我庆国的未来,不想你的哥哥们以后被人蒙蔽,还是想有人能陪你出去玩儿。“ 小人儿斩钉截铁地道:“当然是为了我们庆国的未来。” 庆帝拿着筷子就要去敲小人儿的头,小人儿急忙歪头一躲,大叫道:“为了有人陪我出去玩儿!” 庆帝收了筷子后,小人儿撅着嘴巴道:“一个人逛街很孤单的好嘛,我有哥哥的,为什么不能陪着我?有人陪着一起逛才有意思。” 庆帝的筷子又出手了,用不夹菜的那一边正正敲了小人一下,小人“啊”地一声作势歪了下头,然后吐了吐舌头甜笑着对庆帝道:“爹爹敲了我的头,就得同意哥哥们跟我出去玩儿!” 庆帝道:“他们出去可以,不能去监察院。” 小人儿立刻伸出了小手指,笑着道:“好的啊,爹爹拉钩!” 被迫玩了一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庆帝,在众人眼中有一次无原则地宠溺了公主一回。 这一顿午膳,吃得着实精彩。 因为如果和几个“哥哥”团子出去就不能去监察院,小人儿变成单日的下午去监察院,双日的下午和大皇子、二皇子、太子单纯出去京都街市里闲晃荡。 庆帝降低了小人儿跟着费介学毒的频率,基本比较满意。 京都街市繁华热闹,当然比被规矩束缚得清冷压抑的皇宫更吸引小孩子流连。 不过大皇子这个武痴可能稍微例外,他下午的时间也经常埋头在练武场,所以队伍就变成了左胳膊扣着二皇子,右胳膊扣着太子,一个连环扣样的扫街了。 情分情分,见面三分情,我把这两个家伙的时间填得满满的,让你连见都见不到,我看你李云睿的手怎么伸得过来! 笑得甜甜的小人在心中冷冷地道。 第23章 第23章 皇宫里的日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对于那些不了解这片整个庆国最尊贵的人所居住的地方之下埋藏的血肉白骨的人来说,日子甚至是有些无聊。 一个不好色不乱搞、后宫平静安宁,甚至因为皇子年纪尚小还没有争储苗头的皇宫,简直和睦地让人感动。 庆国的皇室表面上团结、友爱,和着庆国蒸蒸日上的国力奏着同一套让臣属、百姓无比欣慰的序曲。 一晃又两年多。 小人儿六岁了。 这位众所周知极受陛下宠爱的公主殿下依旧没入玉蝶皇册。 这实在令人疑惑。 没入玉蝶皇册,就没有正式的封号,因着小人儿分在了安乐宫,虽然日常都是在御书房里住着,但宫里人提起小人儿来,都会习惯说“安乐宫里的那位”,庆帝习惯叫小人儿“崽崽”而不是“闲儿”,久而久之,所有人竟是都习惯了叫小人儿安乐公主,没人记得他的名字是“闲”,这甚至影响了几个皇子。 第一次从大皇子口里听到叫他“安乐”两个字时,小人儿的神情特别复杂,很是苦恼的想:我比唐朝的那位还是强上一些的吧,怎么倒霉催的摊上同一个称呼了。 两年多的时间,“安乐公主”保持着在读书以及习武两方面的成绩碾压着自己的哥哥们的骄人战绩,拥有着庆国最高主宰近乎无原则的宠爱,甚至可以说是溺爱,有着疼爱他不管被他怎么欺负都不会视他为敌的哥哥们。 日子过得足够让绝大部分的闺中女子羡慕嫉妒恨 除了他自己。 他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即便用霸道真气都没办法抑制的焦躁。 因为他意识到又过了两年了。 五竹依旧音讯全无,他努力团结的对象——几个团子,还看不出来任何有能对抗庆帝的能力。 他在皇宫里,李四永远不可能像五竹那样来训练他,因为他是“公主”,身份尊贵,爬悬崖,宗师级别的攻击闪避训练也是没有的。 如此这般下去,除了霸道真气外,他未来只怕只能如大皇子一般终身徘徊在六七品之间。 “你还小,得学会忍,不要着急。”陈萍萍这样劝慰他。 道理他明白,就是做起来日渐艰难。 他开始有些恐惧了。 那日日挂在脸上的甜甜的笑容,像一张面具,渐渐地开始侵蚀他的内里。 有时候,他甚至都开始忘记自己是在演戏。 他开始在夜晚在宫墙上游走。 这当然满不了庆帝,但他只是委委屈屈地看着庆帝,掐着身上的肉肉道:“身上很撑,难受,睡不着,跑一跑舒服很多。” 庆帝伸手把了下他的脉,发现他体内的真气激荡。 同样是练霸道真气的人,当然知道这种功法真气增长的量级十分恐怖,庆帝自己修习时还有五竹对练,等于把增长的真气用掉一部分,但在皇宫里,他的崽崽实在是没地方用真气去。 庆帝也想到了找个人来和小人儿对打,但稍微思索了一下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找个一般高手来虚应故事没有大用处,而找个真正严苛的高手来……庆帝眯了眯眼睛,他的“安乐公主”已经足够优秀了,再优秀一些实在是没有必要。 毕竟“崽崽”会长大的,自己并没有下定决心要让崽崽当一辈子的公主,而一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皇帝,明白自己对皇位也应该有一争的资格,还被自己宠爱着长大的皇子,并不为庆帝所期待。 崽崽是自己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所以……和老大一样,不能继位。 最后,庆帝理所当然的选择很好地维系了一贯无原则的慈父形象,道:“只能在宫里跑,不能出去。”然后又回头对研秀道,“你记得跟着,看护好公主。” 之后,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安乐公主”多了一个习惯,晚上在皇宫顶上遛弯儿练轻功。 这极大地增加了皇宫守卫的工作量,宫典为此很是苦恼,因为他被迫要辨识那多出来的脚步声到底是刺客还是公主殿下。 后来还是小人儿很体贴地在自己的脚上带上了两个小小的银铃。 很小很小的银铃,拇指大,震动的声音也很小,除非是六品以上的高手,寻常人难以察觉。 小人儿还是很有素质地自觉不做夜晚的噪音制造者,扰人清梦。 跑得累了,一身臭汗,回去洗个澡,用内力蒸干头发,才赶上庆帝批完折子,如此这般尊贵的“安乐公主”殿下才能得到一宿安眠。 小人儿六岁了,这也意味着林婉儿已经长到两岁多了,能走能跳说话也很顺溜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需要假装宠爱林婉儿,再借着林婉儿的婚姻来让“范闲”名正言顺的接掌内库的缘故。 阴差阳错之下,范闲被蝴蝶了,儋州范府没有一位伯爵的私生子,庆帝也就懒得再装出对林婉儿有什么过分的宠爱。 小人儿怀疑,一个像庆帝这样的男人,心中除了自己的子嗣,还有什么会真的挂在心上。 不,他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挂在心上。 如果他看起来像挂在心上的样子,是因为庆帝知道自己不可能长生不老,他的野心想让他的丰功伟业千秋万代的传下去,所以他在乎能够继承他的帝国的子嗣。 这很好。 小人儿真的真的很希望庆帝能够专心致志地做孤家寡人。 所以他除了霸占着太子和二皇子的全部时间外,又多了一个任务——遛妹妹。 日常去宁才人宫里,带着林婉儿四处逛。 李云睿未曾习武,身体孱弱,连带着林婉儿的身体也遗传性的弱,小人儿就日常用真气帮忙温养,反正他真气多得有把经脉涨破的危险。 整个皇宫里,只有这位极受庆帝宠爱的“公主殿下”可以极为“放肆”地带着林婉儿上天入地地作、玩、闹。 可能是不同性子的人的相互吸引力强的缘故,生性温婉的婉儿还就是喜欢她这个性格张扬外放的“表姐”,每次一见到“安乐公主”,眼睛都发亮,伸着手就要抱。 大皇子为此更加吃味了,对着小人儿抱怨道:“你来我这里就来婉儿,婉儿一看见你就只跟你玩儿,都不理我了。” “这是女人之间的感情,你个男的懂什么。”小人儿瞪了大皇子一眼,然后转头一把抱起婉儿道,“是吧,婉儿?” 林婉儿咯咯咯地笑起来,对着小人儿伸出两只肥肥的藕断一样的胳膊道:“抱!”。 大皇子气结。 小人儿抱着婉儿直接蹿上了宫墙,高喊着:“婉儿,带你飞啊!” 风吹在脸上,款速奔驰的感觉很是新鲜刺激,婉儿兴奋的大叫,而一众宫女太监沿着墙壁奔跑追赶大喊着:“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公主!殿下!” “好玩儿吗?婉儿。”小人儿问婉儿。 婉儿拼命地点头道:“好玩!我什么时候能像安乐姐姐你一样跑得这么快呢?” 小人儿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道:“等我搜刮到适合你体质的功法,回头教你练功,你身体好了就能和我一样能跑得这么快了。” 小人儿这话是认真的,他一点儿都不想看着婉儿的身体一直这么虚弱着,最后甚至患上肺痨。 早强身健体提高免疫力,防患于未然嘛。 小人儿带着婉儿疯跑了一圈落地时,竟然见到李四匆匆迎了过来,对他道:“院长让我通知殿下,司南伯的夫人难产……好像有点儿不大好。” 小人儿一惊,随即马上道:“费师父呢?”小人儿当然指的是费介。 李四道:“院长已经让费老去范府守着了。” 小人儿将怀里的婉儿塞给研秀道:“送她回去。” 然后带着李四就往宫外冲。 第24章 第24章 范建与自己夫人是包办婚姻。 不过他是科举中了探花之后才成亲的,那时庆帝已经是太子,没多久又继位登基了,所以他这位庆帝的奶兄弟、心腹中的心腹,对于自己要选择什么样的妻子,多少是有些话语权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范建就会选择一个什么真爱式的婚姻。 仔细甄别,去掉那些可能会成为庆帝的政敌、下一步清洗对象的家族,衡量利害关系,同时还要确保门当户对,岳家的人品也要考量,最后能选择的范围就小得很了。 范建只是选择了一个自己不讨厌的女人步入了婚姻。 婚后依旧日常流连在流晶河畔。 范建的夫人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对于丈夫的风流韵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心地相夫教子。 她不需要担心范建会娶妾,或是把流晶河的那个红牌赎回家中来。 范建是直男,是个典型的这个封建时代的直男。 但他本性中正。 既然娶了妻子,就一定会善待尊重自己的妻子。 而且还有叶轻眉在。 这个对范建影响极深的女人是很有护着女人的意识的,微妙地改变了范建对于女人的态度。 所以范建与自己的夫人也许并未有过浓烈的爱情,但多年夫妻,却也培养出了亲人般的深厚情谊。 范建曾经以为他会与自己的夫人一起相伴到老,直到此时此刻,范建在妻子的门前徘徊,听着内里惨烈的叫声,他意识到了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对于他来讲,也许过于奢侈了。 在失去了长子后,也许发妻也要离他而去了。 冲到进范府冲到他身侧的闲儿,带着一脸惊惶。 范建对他的到来微有诧异,但随即又觉得并不意外。 “我进去看看!”跳起来就要冲进产房的小人儿被从里面迈步出来的费介一把抓住。 费介对她摇了摇头。 小人儿愤怒地道:“让我看看,如果是难产,可以剖腹产!如果是大出血可以输血!也许会感染,会有排异反应,但总比等死强啊!” 费介与小人儿日常交流用毒用药甚至很多医疗上的理念,知道小人儿说的这些是什么。 “不用试了,胎位很正,也没有大出血……只是产妇有孕之前就便日夜忧思,耗神太过,元气不足,此时不过油尽灯枯,强撑着一口气也只是为母则强,怕只是想撑着把孩子生下来。”费介来的比小人儿早,早已经把范建夫人的情况摸清楚了,向着小人儿解释道。 小人儿脸色苍白起来,站在那里良久不发一言。 费介看得心中酸涩,正想开口劝慰一句“不是你的错”,话还没出口,只听得“哇”地一声,婴儿的哭声从屋中传来。 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向范建报喜道:“恭喜老爷,是个千金。” 范建抱着自己的刚出生的女儿,看着新出生的婴儿丑丑的并不好看的脸庞,眼眶泛湿,道:“好好好。”生男生女都不重要,平安最重要,把孩子交给身旁的婢女,又问道,“夫人……夫人如何?”其实从费介的言谈里,范建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产婆面露难色,迟疑着不敢回话。 此时范建夫人身侧日常倚重的那个大丫鬟匆匆从屋内出了来,道:“夫人请公主殿下进去。” 范建一愣,没想到夫人想见的竟然不是自己。 脸色苍白的小人儿抿着嘴跟着丫鬟进去,他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丫鬟就是三年前他跪在这间卧室外面时,出来传信的那位。 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丫鬟回道:“奴婢小名绿阿。” 两句话说完,已经进了里屋,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只见床榻上刚刚生产过的女人气息奄奄,看着小人儿进来,强撑出一口气道:“你……公主……公主殿下……我给我女儿想好了名字,叫若若……你说过会如侍我母,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弟弟、妹妹……” 小人儿瞬时明了,“碰”地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床榻的女人磕了三个头道:“义母在上,从今以后,若若就是我的妹妹,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顿了一下,又道,“不论日后范叔叔是否另娶,我都不会让若若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后宅之中,所有那些男人看不顾不到的地方,我都会看顾!她想做什么想学什么,不论习武从文,不会有人能够限制她!等若若长大了,她喜欢什么人就嫁什么人,不会有人能强迫她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在一天,必然会护她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没有半分委屈的活着!” 床榻上的女人眼神安然了些,随即渐渐涣散。 放心了,那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时间也就到了。 正在方才谈话间,绿阿已经又将若若抱回了屋里。 女人见了自己的孩子,眼神又有一瞬间的回光,她伸出手,绿阿含着眼泪将襁褓凑近,女人的手指轻轻触到了婴儿红红的脸颊,然后无力地垂下。 人间太过辛苦,也许离开也不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情。 女人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可以见到我的儿了,我该对他说一句对不起的。 第25章 第25章 “安乐公主”在范府住了小半个月。 有点儿像叶轻眉刚死那阵子住在范府时的情景。 府里人仰马翻,没多少人真有闲暇按着正规的礼仪来应付这位公主殿下。 范家的人都在忙自家夫人的身后事。 范建作为一府的主人,似乎也没有什么身为臣子的自觉。 也许在范建的心里,比起所谓的公主,闲儿更像是他的子侄,是叶轻眉的唯一血脉的的意义大过于是庆帝的孩子姓李这个事实。 这直接影响了他对待“安乐公主”的态度与方式。 所以“安乐公主”在范家安安静静地住了这么久。 和绿阿以及若若在一个院子里。 带若若的乳母是生产前就找好了的,目前院子里的一切暂且由绿阿管理,范建现在是顾不上后院的。 当主人离去,最初浓烈的悲伤渐渐淡去后,院子里的人渐渐开始升起些许茫然。 以范建的身份地位以及年纪,不续娶是不可能的,早晚范府都会迎接新的女主人,到时她们该怎么办呢? 范夫人的丧事办得差不多了,小人儿走到范建身前和他深谈了一次。 “安乐公主”和范家的男主人谈了什么,范家的下人们并不知晓,知道女主人的院子保留了下来,所有的下人也都原样安置,绿阿的份例提到了只比府中管家略少的程度,并且院子里的一切也依旧让绿阿主理。 这些举措传达了清晰的信号,安了院子里下人的心。 绿阿的心也定了。 即便表面上一派镇定如常,但绿阿心里清楚,如果范府有了新的女主人,等待她的必然是离开范府嫁人的结局。 绿阿倒也不是非常担心,她是陪嫁到范府的,卖身契还在范夫人的娘家,只是十岁上头跟着女主人到如今,被夫人托孤若若姐,怎么着也不能放心离开主人唯一的血脉。 好在夫人临终托孤的另一位是身份够尊贵——公主,还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使得状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 但绿阿依旧没想到所谓的好得多会好成这样。 “安乐公主”带着她和若若小姐进宫了。 跪在御书房的正厅里,吓得直发抖的绿阿根本不敢抬头。 只能侧耳听这话“安乐公主”与陛下的对话。 “朕允许你带这么多人回来吗?” “爹爹你不是派过人来问我吗?我汇报过了,你也没说不行啊。” “安乐公主”鼓着腮帮子噘嘴道。 庆帝沉默了。 他确实没说过不行。 这半个月他的崽崽不在,庆帝恢复了他过去的生活状态。 那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崽崽还没进宫。 然后庆帝发现他有点儿不习惯了。 没有崽崽每天蹦蹦跳跳、自然而然地拉着其他几个皇子一起吃饭,没有崽崽在饭桌上活跃气氛逗得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留下庆帝与几个儿子相对,气氛真的有点儿尴尬。 崽崽在时觉得有点儿烦,崽崽不在时才恍惚发现他已经那么喜欢崽崽在身边的日子,竟是觉得御书房变得有些冷清了。 难道这就是正常人家养孩子的感觉? 当然,庆帝不是一个忍受不了冷清孤寂的人,更不会因为畏惧冷清孤寂而有任何的意志动摇。 但……庆帝也没有故意找虐的习惯。 即便不想承认,可其实庆帝没有明确反对崽崽把范若若带回来的原因,还真是怕崽崽一耍脾气闹着要住范府不回来了。 可庆帝也真没想到,崽崽真能把人都带回来。 手拢在袖子里,庆帝很认真地和他的崽崽商量道:“御书房是爹爹理政的地方,不适合养孩子。” “我知道,我考虑到了,小孩子又哭又闹的,肯定会打扰到爹爹,所以我想把御书房和安乐宫之间的宫墙凿一个门,反正我睡得晚,我可以看着若若睡着了在从门钻回来,这样就不影响爹爹了。” 当初为了能就近看着崽崽,庆帝挑选的安乐宫离御书房只有一墙之隔,却是打个门就能来回往返。 “你到考虑的挺周详。”庆帝道。 “所以爹爹你答应吧。”小人儿使出了杀手锏,拽着庆帝的袖子扭糖似地撒娇道,“答应吧答应吧,答应答应吧。” 庆帝被磨得不行,瞟了眼远处的铜壶滴漏,发现到中午了,借口要用午膳逃避起来,一甩袖子道:“先吃饭!” 没了“安乐公主”拐着几个哥哥强制到御书房了,午饭饭桌上就庆帝和公主殿下两个人,“安乐公主”再次开始了他的表演。 桌子上有一款高汤白菜,小人儿也不吃,就对着白菜凄凄惨惨戚戚地开始唱了起来: “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三两岁呀 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生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 庆帝气结,一摔筷子道:“你哪来这么一套套的啊!” “安乐公主”鼓着嘴又唱了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眼见庆帝真的有些要生气了,急忙伸手挡在脸蛋前大喊道,“我是唱若若呢,不是我!还有爹爹不许掐脸也不许掐鼻子!” 庆帝直接敲了崽崽的头。 但……当崽崽红着眼睛对他说:“范阿姨撑着一口气,最后一面要见我而不是范叔叔,因为……因为……她知道男人都是一样的,范叔叔也爹爹一样。” 庆帝莫名其妙,怎么自己就和范建一样了? 君是君,臣是臣。 怎么能一样? “男人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有自己的前途、心中的抱负、朝局变化,不会注意到后宅那些琐碎,比如自己的孩子是冷了热了、高兴了还是不开心了,不会再孩子跌到时把他扶起来,不会在孩子对什么东西有困惑时耐心的解释……后宅的腌臜手段又实在太多了,所以范阿姨才那么不放心……” 何止后宅,后宫的种种手段比之大户人家的后宅更加险恶,庆国后宫这几年的太平……其实还是自己前几年杀外戚杀得够多换回来的。 庆帝心中叹气,多少明白些他的崽崽为什么坚持把范家女儿往宫里带还要亲自看着。 但真不行,臣子的女儿养在宫里像什么样子? 更别提崽崽自己都是一个孩子,怎么能照顾另一个孩子? 庆帝劝阻道:“范建不是个薄情之人,他不会不顾好自己的女儿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崽崽立刻用红红地眼睛盯着他,很是委屈地控诉:“爹爹你和范叔叔都是一样的!不薄情可是也不会照顾孩子!爹爹,他们都说你最疼我了,可是你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爹爹喜欢吃什么!娘说过,爹爹喜欢吃鱼,也喜欢吃甜食……我一直都记得……”说到后面,崽崽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开始往下掉。 庆帝还真不知道他的崽崽喜欢吃什么,印象里这孩子似乎并不挑食。 而他也却是喜欢吃鱼和甜食,叶轻眉与他相交时他的城府还没有现在这么深,不那么轻易对外表露喜好。 所以庆帝被他的小公主控诉的有些心虚。 心虚的结果就是,范若若成功争取到了在宫中住下的权力。 当然不是永久的,只是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又回范府住一段时间,她回范府时,“安乐公主”也会跟着到范府住一住,查岗兼防止府里的下人欺若若年幼不用心照料。 这件事情还有几个间接后果,就是庆帝一看到范建脑中就回想起他的崽崽魔音穿耳的那几句唱词: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三两岁呀 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生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朕的“闺女”为了你闺女折腾朕,没理由你个当臣子的却独自逍遥啊! 所以庆帝半玩笑的下了口谕道:“范建啊,你以后可不能给若若找后娘啊,娶妾行,续弦再娶正妻,朕可得给你把把关。” 因为倾慕范建而动意想嫁入范府的柳氏,最后入门时只能是个妾。 这些不谈,直说“安乐公主”这边,离开皇宫半个月回来后,再次去书堂上课,神奇地发现多了一个人——靖王世子李弘成。 第26章 第26章 “安乐公主”回书堂念书时,发现课堂里多了个小胖子。 大皇子很热情地凑上来介绍道:“还记不记得弘成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进宫来和咱们一起玩儿来着。” “安乐公主”眯了眯眼睛,努力从记忆中查找。 他对李弘成没那么熟悉,毕竟靖王带着李弘成进宫,多半是去看望太后,而众所周知,“安乐公主”是不去向太后请安的,照面的次数自然就少。 只有寥寥几次,整个皇室加外臣们参加的超大型宫宴时,隔着很多个桌子远远地照过面。 大皇子的记忆是偏差的,他只记得李家的孩子在太后宫里一起玩儿来着,却不记得那里面其实没有他的“妹妹”。 “安乐公主”当然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认生,歪了歪头,很自然地打招呼道:“有段时间没见弘成弟弟了,怎么胖成这样了?” 被嘲讽了身材的小胖子李弘成一瘪嘴差点哭出来,二皇子立刻瞪了他的妹妹一眼道:“你别欺负他,他年纪小,又是刚来,可不像我们这样扛你磋磨。” “安乐公主”一撅嘴道:“你这什么话?说得我好像多么凶恶霸道似的。” 二皇子瞪他道:“你要不凶恶霸道,这世上就没凶恶霸道的人了。你就是咱们宫里混世魔王。” “安乐公主”笑得十分灿烂道:“多谢赞美。” 再次被自己妹妹的厚脸皮震惊,二皇子气结,不再试图和妹妹打嘴仗了,转头对李弘成道:“别理她,她就这样。” 李弘成看看二皇子,又看看安乐公主,似乎有点儿搞不明白他的皇帝伯伯的这几个孩子,即他的堂兄堂姐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是他本能地信任着这段时间一直护着他的二皇子,没去回应安乐公主,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正说话间,“安乐公主”无意中瞥见二皇子的书桌上有一只做工极为精致的玻璃笔筒。 玻璃这种东西在叶轻眉捣鼓出来后,便在庆国贵族之间广为使用,已经并不是十分稀罕物件了,但二皇子桌子上的这个用了七八种颜色,并且工艺十分繁复,即便在皇宫之中也并不多见。 小人儿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了。 能拿这么贵重玻璃制品随意送人,除了把持内库的李云睿外,还能有谁? 好嘛,我刚离开半个月,那个女人就又下手了。 小人笑得甜甜的,伸手把那个玻璃笔筒抓过来把玩,道:“这东西挺漂亮的,谁给你的?” 二皇子伸手去拍妹妹的手想阻止,但他出手太慢,眼看着东西到了小人儿的手里,急急道:“姑姑给的,你别给我弄坏了!这东西很不易得的!” “安乐公主”瞪了二皇子一眼,道:“玻璃而已,我小时候拿玻璃珠子打弹珠玩儿都嫌腻,图高兴摔了听脆响我娘亲都没说个不字,有什么稀奇?” 说话间状似无意间翻过笔筒的底部,只见上面有一个印款写着“内库御制”。 “安乐公主”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冷下来了,直接把笔筒“哐”地一下戳在二王子桌子上,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虽然二皇子说安乐公主是什么混世魔王、凶恶霸道之类的,但那算是他对自家妹妹武力值过高以及他经常挨揍的一种怨念表达,宫里人都知道这位极尽御宠的公主殿下脾气其实是很好的,从来没有无故责骂宫女、太监之类,对下十分温和,日常脸上总是挂着甜笑,加上长得美,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情舒适。 就是几个经常挨揍的皇子殿下,心里也认为自家妹妹的性子是很阳光爽朗了,有妹妹在的地方就一定热热闹闹、绝不冷清。 所以这还是包括几个皇子在内的所有人,第一次看到安乐公主生气甩脸子。 是真的生气那种甩脸子。 “安乐公主”很生气,后果就是……书堂下课后,二皇子逃跑失败,被按在地上一通暴打。 气得二皇子“哇哇”直叫:“你发什么疯!?一个笔筒而已,你去找姑姑要,姑姑难道不给你?” 这话纯属火上浇油,“安乐公主”的拳头落得更狠了,而且拳拳都开始往脸上个招呼,声音里带上了切切实实的愤怒,骂道:“我为什么要去向她要!?那是她的东西不成!?轮得到她当人情来送我!?” 到后来是真打得过分了,周围有暗自监看的侍卫觉得要出事儿,几个皇子也吓着了,一起过去拉开,才止住了安乐公主。 二皇子也怒了。 他虽然日常被“妹妹”欺负,但其实小人儿一直拿捏着分寸,并没有真的特别过分,基本上在让几个孩子无奈,却又不会真伤了他们面子的程度。 打架也从来没照脸上招呼过,打人不打脸,这点儿小人儿还是挺注意的。 这是第一次真的过分了。 二皇子瞪着小人儿道:“你看你是撒野撒习惯了!你是不是以为父皇宠你,别人就都得让着你!?你娘就是个没名分的野女人!你就是个连玉蝶都没上的野种!” 这话一出,练武场瞬时一静。 二皇子就是再聪明,此时也不过就是个八岁的孩子,气急了口不择言,把有一次无意中听到的宫女太监嚼舌根子的话吐了出来。 其实刚吐出来,二皇子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没想骂得这么恶毒的。 再抬眼看着对面,安乐竟然没有再冲过来揍自己,竟然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眼圈泛红,却竟然还笑了。 这个笑容不像平时阳光欢快的甜笑,带着太过深沉的恨和伤,刺得二皇子竟然瑟缩了一下。 笑着流泪,安乐对他道:“娘亲说的对,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言毕,脚一点地,飞身上了房顶,几个起落便不见身影了。 大皇子此时反应过来,却已经追之不及,对着自己“妹妹”的背影大喊道:“安乐!安乐!你去哪儿!?” 研秀已经先一步飞身而起,追了过去,但小人儿的真气特殊,全速运转起来竟是让研秀都无法拉近距离,只能一直远远缀在后面。 大皇子知道自己追是来不及了,见研秀追去也略放心了些,转头便对二皇子怒道:“你怎么能和安乐说那种话呢!?骂人不揭短!” 二皇子摸了下已经青肿起来的脸,嘴硬道:“打人还不打脸呢!他先打我的!” 大皇子被怼得说不出下一句了,此时太子接上来道:“恶语伤人六月寒……我觉得安乐平时也不会这么无理取闹,你那个笔筒有什么玄机没?” 太子此时倒是庆幸,其实姑姑送了他一个更好的,不是琉璃笔筒,是西域产的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一块超大的砚台,比二皇子的笔筒还要贵很多很多的,他觉得太张扬了(主要还是太大),就没往书堂带。 不然被妹妹迁怒的可能就变他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的李弘成已经看傻了,还有点儿害怕,自然一句都不敢说。 二皇子也没想出他那个笔筒能有什么特别引得妹妹那么生气,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练武场上又是一静。 但马上便有侍卫跑来大喊道:“公主殿下出宫了,强闯出去的!侍卫追丢了!” 几个小娃娃此时都有些害怕了。 只是个吵架而已,现在怎么好像闹大了? 第27章 第27章 他直接冲出了皇宫。 他是很生气。 动手闹事儿是临时起意,后面气到差点儿失控却不在计划之内,冲出来之后脑子就清醒了,可是却不能停下来了。 一个七岁的孩子脾气上来作闹出点儿事情来并不奇怪,但在气晕头了的情况下,却还能够迅速冷静下来,却绝对不会是现在的他应该表现出来的品质。 尤其在他着意表现出了,对李云睿拿内库的东西随意送人十分不满后。 这让庆帝有太多的联想。 他非常清楚,自己能够让庆帝一直近乎无原则的宠溺,便是因为他的优秀一直都是有限度的,他的闹腾从来没有踩过到庆帝的底线,他的一切看似无理要求其实都无伤大雅。 也许着意表现扮演的阳关爽朗、不会藏着掖着的性子也加了点儿分数。 他绝对不能拥有那些为人君主者所应该拥有的品质,比如深沉内敛、冷静自控、有城府等等。他 他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女孩子”。 他必须表现的像一个七岁的被宠溺着长大天真可爱的“女孩子”。 所以他不能这么快的冷静,他应该还是生着气的。 所以他不能停下来。 那么他便要思索一下该往哪里跑了。 一个地方立刻冒出来了。 太平别院。 心中一丝怆然划过,他应该去太平别院看看的。 他一直想去却又不敢去。 怕庆帝起疑。 也怕……怕某些压制在心底的情绪翻腾起来,冲垮他带在脸上的面具。 可是他想去。 当太平别院这个选项从脑子冒出来,便在也抑制不住。 他疯狂地想去。 也许错过了这次,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机会如此光明正大不让人生疑的去那里了。 然后他便去了。 太平别院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他记得这里似乎着过火,但现在修复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从门口到回廊那部分看上去很新,火势应该就是在这边起的,并没有烧到主体建筑。 至于为什么会起火,是为了防守那几个神庙使者而放火,还是打斗间无意间引起了火灾,又或者是那些神庙是使者为了攻进来放的火。 他无从知晓,也不重要了。 慢慢走到叶轻眉的居所,也是他这具身体幼年时成长的地方。 一切恍然如新,没有破败也没有什么灰尘。 看来是时时有人来打扫的。 只是不知道是庆帝装样子派人来,还是陈萍萍、范建他们让人来的。 床榻旁还挂着叶轻眉日常会穿得衣服,梳妆台上的东西也摆得很整齐……他还记得叶轻眉压在着他在那边玻璃镜前给他编辫子。 每个女人都有玩娃娃的爱好,她那个时候就是把他当成娃娃玩儿呢。 走到床榻前坐下,抱紧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他在心里咒骂起了叶轻眉:混蛋,叶轻眉你真是混蛋,提醒过你那么多次了偏不听,偏要喜欢一个帝王,你眼睛一闭走了,留下我怎么办?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理解我在想什么,理解我看待世界的方式,理解我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态度对待别人的原因。 你也不想想我这个身体刚几岁啊,怎么应付这么复杂的烂摊子? 生了我又不好好负责任地把我养大。 混蛋。 混蛋!叶轻眉! 他在叶轻眉的房间呆了很久。 研秀早就追到了,但在他身前站了一会儿,却默默地退了出去,在门口安静的守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胡思乱想很多,很多过去的记忆,甚至还包括小时候看过的动漫之类的的跳出来,都是没什么用处的记忆。 等到回神了,又觉得很无味。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想也不可能回来了。 信步从屋中走出,研秀低眉敛目地跟在后面,他道:“我不想回宫,去……” 他本来想说去监察院吧,却在看到远处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忽地顿住,然后立刻飞身而起,像一支箭一样从冲了出去。 这让研秀意料不及,虽然她也紧跟着追了过去,终是慢了一步。 而且明显地,这一次“安乐公主”比刚才还要猛,真气全开,真玩了命一样的提速。 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远,连背影都快看不见时,研秀急了,发了一枚报信烟花。 又过了一会儿,研秀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彻底跟丢了。 ---------------------------- 小人儿在拼命地追赶前面那个熟悉的影子。 但他无论怎么拼命都追不上。 恐惧再次丢掉这个人的踪影,小人儿开口大喊了道:“五竹叔!五竹叔!是我啊!我是……我是闲儿啊!我……我是叶轻眉的孩子!你记得我吗!?你记得叶轻眉吗!?” 前面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小人儿大喜过望,但不过片刻,那身影一晃,又动了起来,几个起落后,小人儿就失去踪影。 发命狂追了这么久,真气近乎枯竭,人却还是追丢了,小人儿累的直接蹲在地上了。 委屈,特别委屈,委屈得想哭。 五竹叔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也不要我了? 但委屈了半天,也没人理会,还得自己爬起来。 爬起来往周围一打量,发现自己迷路了。 只顾着追,没注意到已经追出太远的距离了。 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步伐,小人儿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他看见了一条隐约的小路。 这个年代除了朝廷自己修的驿路,也就是官道,民间的路都是人常走踩出来的,有小路就代表附近有人家,顺着路走总能找到人的。 走了许久,天色已经全黑,又饿又渴,终于走到一处村口,想进去套口水喝,却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儿。 村口有个石头,上面刻着土门村几个字,字迹很新,不像没人住的样子,走进去了却发现好似是个荒废的村庄,没有什么人,房屋都被碎石掩埋了,但一处房屋外,并未被掩埋的炉灶里,炭火却像刚熄灭没多久的样子,炉灶上还有饭菜,竟然都没腐坏。 好奇怪啊。 又查看了下那些掩埋了房屋的碎石,再抬头借着月光向不远处的山峰望去,只见遍布茂密植被的山体本来都是黑洞洞的颜色,只有靠近山村的这一面有一大片白亮亮的,反射着月光,很明显是没有覆盖植被、岩石直接暴露出的缘故。 小人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荒废的山村啊!这分明是倒霉遇到泥石流被掩埋的山村啊! 而也就在他想明白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咚!……咚!……咚!”,很有节奏的敲击声。 小人儿一瞬间毛骨悚然,但随即又意识到这可能是有被埋了的人还活着,正敲击什么试图求救。 急急去分辨声音来处,冲到一处房屋前。 周围翻了一遍什么都没翻到,村里人对自己家的铁具——锄头、铁锹之类的都很宝贝,都藏在屋子里,此时一同都被掩埋了。 小人儿自己平时打架习惯上拳头,连把匕首都没有,顶多头上戴几根装饰成簪子的金刚针。 显然针这种东西是不用用来挖土挖石头的,身上倒是装了不少毒药,毒人行,毒石头显然没什么用。 不得已值得徒手挖。 挖啊挖,只听“咚!……咚!……”的声音越来越近,小人儿发现声音来处显然是这被掩埋的房屋的一个墙角处。 三角结构支撑性比较好,地震科普时消防人员说过这一点。 朝着墙角又是一通猛挖,十指鲜血淋漓,才挖通了一个小捅道。 只见石头下确实有一片没有坍塌的空间,一个孩子躲在里面,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来救了,费劲儿地抬起头。 此时皓月当空,月色如洗,在一片漆黑中呆久了,昏暗的月光都显得格外明亮,燕小乙看见一张格外明艳的女孩子的脸,一对极为清凉道眸子满是惊喜地看着他,道:“太好了!你还好吗!?伤到哪里没!?” 燕小乙不知道这世界上曾经有一个词汇叫做“天使”,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也许会用这个词去描述他第一次见到安乐公主脸庞时的感觉。 第28章 第28章 “把手给我。” 这是安乐公主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他伸出手,握住。 和他因为常年打猎做粗活满是老茧的手不同,掌中的这只手稚嫩细腻,白白软软的。 他几乎不敢用力,怕扎疼了手的主人。 但出乎他的意料,手的主人——一个小仙女,力气却似乎出奇的大。 一巧劲儿,把他从已经挖通了的洞隙间拉了出来。 月光下,他看着小仙女的脸庞,怔怔地,直到掌中的小手在挣动,才反应过来,骤然松了口手。 却见两人分开的手指间,一片血红。 小仙女还吸了一口冷气。 燕小乙这才注意到对方指尖儿一片血肉模糊,转头看了看转头看了看风采掩埋他的那些碎石,瞬时明了。 然而燕小乙却抿直了嘴角一言不发,甚至连道谢都没有一句,只是转身去翻找什么,然后在隔壁一株老树旁的碎石下翻出一只铁锹。 扛着铁锹的燕小乙又一言不发地就开始挖,一家房子一家房子地开挖。 一旁看着的“安乐公主”在心内叹息一声。 他当然知道这孩子在干些什么。 虽然他不认为现在开挖还有什么意义。 转身到那个没被掩埋的灶台附近,把那些没腐败的食物搜刮了,又找打了一壶干净的水,递给还在拼命地挖石头的燕小乙,道:“喝水吃东西,你也被困了很久了,再不补充些能量,肯定撑不住。我可告诉你,你撑不住了,我肯定不会像你一样费劲吧啦地替你去挖石头的。” 燕小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救了他的女孩儿,又看了看女孩手里的食物和水,缓慢地放下铁锹,结了过来,又缓慢地坐在地上,一点点地往嘴里塞水和吃的,吃了几口后,道:“你叫什么?大恩不言谢,告诉我你叫什么,我燕小乙有生之年,一定报此大恩。” “安乐公主”脚下一滑,差点儿没摔一跤,瞪着他救的这个男孩儿道:“你叫燕小乙?” 燕小乙点点头,又疑惑道:“你认识我?” 安乐公主嘴角抽搐,道:“不……不认识,只是……只是读过一个话本上,有个人和你同名。”那话本还是我写的,默默在心里道。 “你叫什么?”燕小乙又重复了一遍。 “我……我单名一个闲字……至于姓……目前还没决定是随爹姓还是随妈姓。”在被问到姓名时,“安乐公主”有点儿尴尬。 这个回答让燕小乙有些意外,什么叫做还没决定随爹姓还是随妈姓?这是一件需要犹豫的事情吗? 但他没有再探问,对方不愿意说,总是有些不愿意说的理由的。 吃了点儿东西补充了体力,燕小乙又拿起铁锹开始接着挖。 一旁的“安乐公主”看得有些不忍,他想提醒一下,泥石流这种灾害基本上很难有活口。 燕小乙躲在一个没坍塌的墙角下活命这真的小概率事件,万分幸运了,而且他到这里时,只听到燕小乙敲东西的求助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应该是没有活口了,再怎么挖也不会有的。 但说不出口。 那下面掩埋的是他的亲人、乡亲父老,换了是自己,只要还有一线机会,总是要挖下去的。 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忍心就这么抛了这个燕小乙……也许以后他们会成为死敌,但现在这家伙看上去只是一个不过十一二岁大的孩子啊。 眼看着燕小乙一直不停地挖啊挖啊,天都亮了还不停,“小公主”都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了,便又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找到个并没有被掩埋的鸡圈,鸡可能飞了,还有几颗鸡蛋在,掏了来想下锅煮了,但…… 他真是没下过厨,偶尔跟着费介煎药都是用非常小的炉子,这种乡下的大灶台从来没操作过,没一会儿就搞得焦烟四起,呛得半死,还是燕小乙跑过来接手了。 烧火、煮水、煮鸡蛋。 一气呵成。 看得小公主直咂舌,道:“你还会做饭?” “我是孤儿,父母去后就一个人生活,什么都会一点儿。”燕小乙道。 “……,那你还一直挖?”他本以为燕小乙是想救自己的亲人。 “我知道也许希望不大……”说这话是燕小乙咬了下嘴唇,神色痛苦,但马上就压制了下去,接着道,“我父母早亡,村中的族亲邻里接济良多,没有他们我长不到这么大,我有个堂伯母,平时总怕我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经常叫我去家里吃饭,还给我大包小包的塞东西……我想最起码我该给他们收尸。” 这话听得他也跟着难受起来,叹了口气,本来还犹豫出口劝阻的话,也都咽回肚子里了。 燕小乙一边看火一边瞟了身边的女孩一眼,道:“你……你家是个富贵人家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公主的穿戴,一看就非富则贵。 “安乐公主”回得也很实在道:“和家人吵架,跑出来了。” “哦。”燕小乙就吐了这么一个字,他本来想说这样太危险了,但又觉得自己受了人家救命的大恩,没资格多嘴批评什么,但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看住了女孩儿,等帮亲人下葬后就送女孩子回家。 大约半刻钟后,两人愉快地分食了那几颗煮鸡蛋,正吃得香甜时,只听到马蹄响声。 很多马蹄的响声,还有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 “安乐公主”皱眉,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队车马渐渐靠近,打量了一下车马旁护卫的穿着,他神色冷了下来。 行事到近前时,车队停下来了,只见一辆马车附近一名骑着马跟随在册的女侍扫视了周围一眼,目光落到这里除了他们车队以外,唯二的活人——一男一女两个娃娃。 在看清女娃娃的脸时,女侍神色一变,先是下马,然后马上在马车车帘旁轻声细语了几句。 马车车帘撩开了,一名绝代佳人从车中微探出身子,目光也落在女娃娃身上,很是温婉地一笑,道:“安乐啊,你怎么在这儿啊?不知道宫里找你都快找疯了吗?” 此时燕小乙一脸雾水,没明白这个很美的女人说的“宫里”是什么意思。 但这幅表情却让小公主误以为燕小乙被李云睿的美貌给迷晕了,气得恨不得跳起来打燕小乙一个爆栗子。 你挣点儿气好不!这么容易地被俘获,小心以后死得万分凄惨! “姑姑不也没在宫里好好呆着吗?”他道。 李云睿笑了笑,风情万种,道:“我最近身子不好,御医开了房子要去温和一点儿的地方休养,所以去苍山的温泉庄子带了几天,即是遇到了安乐,那便一起回去吧。”这话说完,便对身侧女官道,“还不服侍安乐公主回宫。” 身侧女官应了一声,走至小公主身前,一众人全部跪下行礼,道:“恭迎安乐公主殿下起驾回宫。” 燕小乙呆立当场,转头去看身侧的女孩儿。 “她”是公主? 第29章 第29章 “不急。”小公主对身前跪着的这些人道。 又抬头对李云睿道:“姑姑,借你的人用用。” 李云睿挑了下眉毛,对用眼神请示她的女官点了点头,显然是首肯了安乐公主的“请求”。 她想看看她这个小侄女想干什么。 却见到小公主命令这些人去挖石头,把所有埋在下面的人都挖出来。 李云睿带的这些都是宫中禁卫,身手不凡,效率很高,不过半天的功夫,整个被掩埋的村子就被清理出来了。 没有活口,只有尸体。 燕小乙是唯一一个存活的人。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但当真的直面这样的结果,燕小乙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全身颤抖,嘴唇也跟着抖,眼眶泛红,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在一排排摆在地上的全村人的尸首前,撑持自己站立住。 但他也没站多久,因为他很快就跪下了,在他所有的血脉亲人、邻里友朋的尸首前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起身时,额头满是尘土,燕小乙伸手去抹,挥手的动作遮盖了眼睛,看不清他是不是流过泪。 燕小乙又拿起了那把铁锹,这一次他不是挖石头,而是开始挖土——他要给村里人挖墓穴,让他们入土未安。 全程站在一旁看着的小公主神色复杂。 失去亲人的滋味不好受,他知道、理解。 燕小乙挖了很久,把身侧庆国最尊贵李氏皇族中唯二的两位“公主”,当成不存在一般。 小公主叹了口气,再次指挥起这些禁卫让他们帮忙挖墓穴。 人手多,自然速度就快。 大约半天的功夫,这些惨死于泥石流的老百姓得到了安葬,燕小乙削了村里的篱笆,想做成墓碑,却抱着一块块的木板,全身颤抖着半响都动弹不了。 “我不识字。”燕小乙对小公主道,声音嘶哑。 他眼前的小仙女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他不过一介贱民。 公主救了他,还好心帮他安葬了村里的乡亲,他不该再开口要求任何事情了,但……他真的不愿意他的乡亲们死了,墓碑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小公主看着燕小乙,燕小乙也在看着他。 很奇怪,不需要燕小乙再多说一个字,小公主就理解了燕小乙无声的恳求。 他拔出了头发上的一个发簪,对燕小乙道:“你说名字,我来刻。” 他的发簪是监察院给打造的,金刚制的,簪尖很是锋利,当做刻刀来用,加上霸道真气灌注,在一块块木板上“书写”下一个个的姓名。 亲手将一块块木板插在一个个坟包前,燕小乙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涌上眼帘,却未掉落,死死地咬着牙,似乎要把所有的悲伤、愤怒都像眼泪一样强压回去,看得小公主很是不忍,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肩上的碰触让燕小乙一颤,他咧了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想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生前在土里日日在土里刨食,死后却能得到公主殿下的御笔刺字。” 小公主被这话刺得冷笑一声,道:“扯淡!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活着,管他什么天王老子来刻赐字。” 这话说得燕小乙一愣。 意识到自己过于露锋芒了,小公主低头掩了被刺得冒出来了的些许戾气,对燕小乙道:“你……有什么打算?” 燕小乙被这么一问,眼中渐渐浮出一片茫然。 他没想过。 获救以后就只想着安葬乡亲们,并没有想过未来。 小公主有些烦躁。 燕小乙未来再怎么可恶,现在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就这么不管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得下来,但若是管……难道带回宫里? 这小子刚刚一见李云睿的面就掉了一半的魂儿,带回宫去,岂不是又给李云睿送了一大助力。 犹豫了半天,最后一跺脚,管他的!先把人带回去,大不了塞进监察院里,短时间内李云睿应该还渗透不进监察院的,小公主道:“你给我走吧,我给你安排个地方。” 燕小乙被这句话说得回神,愣愣地看着小公主。 小公主无奈,伸手牵住燕小乙的手拉着人跟着自己走,边走边吩咐李云睿的那名女官道:“这个人我收了,给我安排辆马车。” 女官又看了李云睿一眼,在李云睿点头后,到了一声“是”后就应命而去。 最后马车是安排了,但只给燕小乙坐,女官把小公主引到李云睿的马车上了。 理由也很充分。 “我这去温泉庄子养身子,本就是个简单的行程,轻装前去轻装回,除了一个带东西的货车,没备其他的马车,哪里能让我们的小安乐去坐那辆车子,和姑姑我共乘一驾吧,正好我们姑侄两个也说说体己话。”李云睿笑得温婉贤淑,一副替小公主着想得十分周全的样子道。 小公主觉得他似乎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何况他也不想拒绝。 上了李云睿的马车,车队很快修整好,继续朝着京都的方向前行。 “平素里你倒是少到我的宫里去玩儿,不像乾儿与泽儿,我听说你与婉儿玩的很好,婉儿特别喜欢自己的安乐姐姐。”李云睿笑着与小公主闲聊。 小公主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忽地抬头对李云睿道:“姑姑,我能问你件事情吗?” 李云睿依如一贯的那样,眉梢眼角都满是温婉柔弱,道:“安乐有什么想问的?” 小公主道:“你希望我长大吗?” 李云睿一怔,随即马上掩饰过去,道:“安乐这是什么话?” 小公主道:“内库是我娘的,我娘以前说过,叶家的产业都是我的,留给我做嫁妆的,所以在我看来,内库本就是我的,我若是长大了,可能会开口向父皇讨要的。” 李云睿她低眉敛目,将眼底的那一丝杀意掩盖得不见痕迹,轻轻揉着手中的帕子,柔柔弱弱地道:“内库是皇兄交给我的,我不过代管……安乐啊,你还小,皇兄那么疼你,肯定会为你把未来的路铺得好好的,所以你也好我也好,不管日后如何,都要看皇兄的处置” 李云睿四两拨千斤,把一切都推到庆帝头上了。 小公主笑了,道:“好吧,听父皇的,反正父皇最疼我了,等我长大了和他开口要,他不会不给我的。只是……姑姑,我现在一个人在你车上,周围都是你的心腹,你要是现在做点儿什么,可是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小公主的意思实在太明显,就是在说你最好现在把我宰了,不然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把内库要回去的。 李云睿笑了,道:“安乐可别说笑了,你也会说,周围这么多人呢,宫中禁卫都是守卫皇城,哪里是什么我的心腹。此时若真发生什么,才真是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人皆知。” 小公主恍然大悟道:“哦,姑姑没把握这些禁卫里是不是有监察院或者父皇的人啊,懂了。” 马车“咕噜咕噜”地前行,马车里庆国李氏皇族唯二的两位公主,可是聊得十分“投契”呢。 第30章 第30章 小公主坐着长公主的车回宫了。 当然,早在车队抵达前,就有人快马加鞭先行回去报信。 没头苍蝇一样快将整个京都翻了一个底儿朝天的监察院探子,才终于喘了口气。 马车进了宫,侯公公已经在宫门口迎着了。 传达了庆帝的口谕,把小公主直接接回了御书房。 李云睿撩开车帘看着跳下车的小公主,含笑叫住自己的小侄女道:“安乐。” 小公主驻回头。 李云睿温婉无限,道:“有空记得多来广信宫玩儿,我喜欢女孩儿,比起乾儿和泽儿,心里其实更疼你的。” 小公主笑了,甜甜地道:“姑姑,有空多去看看婉儿,婉儿很想娘亲的。” 这回李云睿没回应,依旧在笑,笑着放下车帘。 跟在侯公公身后走,直到看到站在御书房前的庆帝。 双手拢在袖子里,居高临下远远地审视着看着他的庆帝。 小公主驻足,没再往前迈一步。 他察觉到了什么。 庆帝看着他,淡淡道了一句:“闹脾气就往外跑,折腾得这么多人都在找你,太不懂事了。” 小公主看着庆帝,很长时间没说话。 这件事情本身是他动意要挑起的,但后续的发展却有些不再他的意料范围之内。 现在他要为了这些意外来收拾残局了。 他该怎么办? 疲惫。 他的愤怒那样真实。 他想放开自己的情绪去质问。 但不行。 他依旧得把那张面具带在脸上,带得牢牢的。 他看着庆帝,问了一句:“我娘亲是野女人吗?” 一句话,让面无表情的庆帝微微垂了眸,眼帘遮蔽了这位帝王的眼神,没人再能从他的眸子读出半分他的情绪。 小公主握着拳头,释放了些许他本来就有的愤怒,盯着庆帝,质问道:“我是野种吗?” 庆帝叹息一声,道:“你是爹爹的崽崽。” 冷笑,小公主的眼眶泛红了,带着些许凄厉的愤怒,还有强自撑持的脆弱,道:“那为什么我的哥哥!我亲哥哥!骂我是野种!?” 庆帝很长时间没说话。 小公主似乎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涌出眼眶,随即他抿直了嘴角,似乎倔强地想隐忍住,却又失败了,抬手抹了一把,没抹干净,眼泪更汹涌地涌出,劈了啪啦地往往下掉,又更手忙脚乱地去抹,还是抹不干净。 最后,小公主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脸埋在双臂之中,呜呜呜地哭泣。 又一声叹息,庆帝缓步走到近前,把小公主抱了起来,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小公主的背哄慰着。 小公主一直哭一直哭,打着嗝儿抽噎着道:“我娘……我娘不是野女人……我不是……不是野种……” 一直一直重复这两句话,直到哭得喘不过气、出不了声了。 庆帝哄了很久,直到怀里的孩子慢慢平复,哭得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庆帝一直拍着孩子后背的手渐渐移到了孩子的颈项。 “内库是我娘的……本就是我的……长大了……会开口向父皇讨要的。” 脑中回响起在胞妹身边安插的人的回报。 他的崽崽也许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如此上进,如此有野心了。 留他长大,明智吗? 停留在孩子颈项上的手指微微锁紧。 孩子还在昏睡中,一无所觉。 微垂的眼帘掩盖了眼底的思索。 庆帝正在思索,抉择。 许久许久,叹息一声,庆帝松开了手指,抱着小公主回了寝殿,把孩子放回床榻上,还细心地盖了被子。 手指描摹起孩子的五官,划过哭得红肿的眼睛,最后停留在鼻尖上的小痣上点了点。 真的很像叶轻眉,除了眼睛和这颗小痣。 --------------------------------- 这件事情过后,再次前往监察院时,小公主趴在陈萍萍的腿上抖了许久。 轻轻抚着小公主的头发,陈萍萍叹息道:“你太着急了。” 心智再早熟也是个孩子,被千娇百宠了这几年,便有些忘记了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演戏演戏,最后险些把自己演进去了。 花了很长时间,小公主才镇定下来,忽地道:“我看到五竹叔了。” 陈萍萍的手指一顿,声音倒还是沉静,道:“你确定?” “确定,但……”小公主有些伤心、难过,道,“他可能失忆了,不记得我了。” 陈萍萍没再说话,趴在他腿上的小公主自然看不到此时他眼神里闪耀的激烈情绪。 小姐刚去时,他想过向庆帝建议把崽崽送去儋州。 最后很多因素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五竹不在也是其中之一。 但现在他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一切是不是太过残酷。 也许在儋州长大了,对崽崽来讲是更好的选择。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第31章 第31章 二皇子自从妹妹跑丢了后,就一直处在恐惧的情绪中。 他当时真的只是气急了,说话不过脑。 他真没想过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恐惧。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恐惧。 也许是源于父皇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对他淡淡的一瞥,却即不见丝毫愤怒,也没有任何一句的批评。 好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不是在看一个人,更不像是一个父亲在看他的儿子的。 他在心里猜想过很多种父皇会有的反应。 也许父皇会很是愤怒的骂他,就像骂太子在有事情时不懂得挡在妹妹身前那样,骂他欺负妹妹,不是一个哥哥该有的样子;也许父皇会罚他,像胡大学生那样,罚打手板或者罚跪之类的…… 唯独没想到父皇什么反应都没有,竟然直接无视了他。 以他的年纪,尚且还搞不太明白这种无视意味着什么,看不透表现出这种无视背后的原由。 但毕竟聪明,而且生性敏感。 他察觉到了些许危险的味道。 一直以来,宫里的人都以为他是最得庆帝喜欢的儿子,他得到的表扬比太子都要多。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比太子更得父皇喜欢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太子羡慕他即便犯了这么大的错父皇也不责备他时,他真想对着太子那张此时显得分外愚蠢的脸庞大吼:孩子做了事情,做父亲的全完不责备这正常吗!? 他知道做错了。 从他那句话出口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不该那样去咒骂自己的妹妹,以及妹妹的母亲。 处于些许愧疚,但更多的是对父皇诡异态度的恐惧,他希望把这一切搞清楚。 所以他决定从源头来厘清。 源头是什么? 当然就是他手里那个让安乐暴跳如雷的笔筒。 他抓着那只笔筒去问了他此时唯一能够相信的人——他的母亲,淑妃。 淑妃一贯沉浸在书海之中,不理世事,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聪明。 听着儿子把事情的经过描述了一遍,淑妃抬头,原本凝在一本古籍上落在儿子身上,许久,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你妹妹大概有种……嫁妆被抢了,抢了她嫁妆的人还到她面前炫耀的愤怒吧。” 二皇子:????? 又叹了口气,淑妃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古籍,然后给自己的宝贝儿子科普了一下叶家以及叶家的那位传奇女主人的过往。 -------------------------------- 小公主与二皇子再见时有些尴尬。 睡醒之后,揉着眼睛爬起来,光着小脚丫跑到外面时,正好和来请安的二皇子照面了。 二皇子一个来的。 听说妹妹找到了,暗搓搓地自己跑来了,却没想到父皇没在,却直接和妹妹撞个正着。 小公主愣了一下。 他都把他和二皇子吵架这事儿给忘了。 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哪样都比和一个小孩子的争吵更加牵扯情绪、精力,以至于他再看到二皇子才想起来,貌似他们还没“和好”呢。 二皇子则确确实实是尴尬的,站起来看着自己妹妹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让一个聪明孩子道歉这事儿,挺丟面子的,偏偏他心底里觉得,他确实是该道歉的。 可是出口好难啊。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对不起”三个字就是吐不出来。 倒是小公主先笑了,冲过去架住二皇子的胳膊,把人制住动弹不得了后,笑眯眯地道:“做好挨打的准备没?” 御书房里的侍奉着的太监是不少的,但哪里敢掺和进皇帝的崽子们的争执中来,只有侯公公试图去拦,嘴里还直道:“殿下使不得啊,使不得。” 侯公公以为小公主要暴揍二殿下呢。 结果小公主垫起脚来,对着二皇子的额头一张嘴,咬了一个大大的牙印。 二皇子后知后觉,被咬完了跳起来叫疼。 小公主也顺势松了手,看着二皇子捂着额头乱跳,撅者嘴道:“我很生气很生气的,所以这个牙印你得留着!不许上药!顶着在头顶直到自然消肿为止!听到没!” 二皇子瞪了小公主一眼,气呼呼地走人。 至于道歉之类的,他都被咬了,算是抵还了! 跑回淑妃的宫里,二皇子看着自己额头,哼了一声,不上药没关系,他可以留刘海挡住啊!挡到自然消肿为止,也不算他破坏承诺了。 --------------------- 看着小屁孩跑掉了,小公主偷笑了出来,随即打了一个哈气,用手挠着头发,摸到一头乱发,下意识地便道:“研秀!梳头。” 没人应答,小公主左右环顾,没在见到研秀的身影,想到了什么,脸色瞬时阴沉,问侯公公道:“研秀呢?对了,我还带回来一个人,叫燕小乙的,安置在哪里了?” 侯公公神色闪烁,讷讷难答。 小公主的脸色更阴了。 第32章 第32章 “殿下!使不得啊!殿下!殿下!”侯公公跟在小公主的身后连声地劝阻。 但没什么用。 小公主的轻功不俗,侯公公又不敢真的与公主殿下动手。 显然,不动手,靠着一张嘴说,是拦不住小公主的。 小公主气冲冲朝着皇宫的某个反向快速奔去。 直到冲到一排红漆的平房中间。 门口的两个禁军护卫把他拦住了。 他没理会,一个轻身步法冲进去,两个禁军试图去拦,但显然他们也知道小公主的身份,并不敢真的下死手,而以小公主此时身手,不下死手拦是拦不住的。 因为脚上绑了铃铛,又因为身影极快,铃声仿佛被留置在动作之后,只听一连串脆响之下,小公主蹿了进去。 侯公公也颤颤巍巍地跟着跑进来。 迈步进了这个院子,站在那里,小公主大喊了一声:“何七干!给我出来!” 不一会儿,房子出来一个人,年纪看上去比陈萍萍小一些,穿着太监服侍,只是眉梢眼角隐隐有些桀骜之气,对着小公主行了一礼道:“奴才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身娇体贵,有什么事情召奴才们前去应答就好,何必多走这么一趟,此处煞气深重,只怕冲撞了公主殿下。” 小公主笑了,冷冷地笑着道:“不劳费心,监察院那里我都来去自如,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内廷内监。” 何七干低着头,不言不语。 “别和我装死,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小公主道。 何七干又行了一礼,道:“殿下,研秀护卫您不利的罪责是陛下亲口定下的,奴才不过奉旨办事,公主殿下若是有异议,大可以请陛下撤了这条旨意,但陛下没有收回成命之前,奴才不能抗旨不尊。” “人带出来,交给我,我回头会去找父皇求情。” “陛下下旨之前,恕奴才不能从命,若是奴才此时允许您把人带走,奴才就是违抗圣旨。”何七干道。 很明显,何七干这是明确拒绝了。 小公主看着何七干,忽地道:“你几品?” 何七干道:“奴才天赋不佳,舔为七品上。” 何七干是宫里的老人了,辈分极高。 高到什么程度? 他和洪四庠、陈五常是一辈儿进宫的太监。 洪四庠天赋奇佳,差一步就能突破九品极限成为大宗师。 而陈五常,当年在宫里不得重视,被派去当时的诚王府里做耳目替宫里监视府中上下。 后来“机缘巧合”,诚王登基为帝。 再后来,陈五常改了名字,叫做陈萍萍。 许多人已经不知道陈萍萍是个太监,也不记得宫里曾经有过一个叫做陈五常的小太监。 连何七干都不记得了。 但小公主知道,他知道全部的这些“秘密”。 “我的老师和我说,我于武道之上要想有所突破,就要多和高手过招,但宫里的高手虽然不少,有胆子真的和我认真动手的,却几乎没有,我今天很闲,何公公你是七品高手,不如指教一下?” 这是找打架? 何七干有点儿蒙。 他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了,因为性子桀骜不讨喜,所以向上爬的速度变一直不快,但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公公干过来,还是一次遇到主动找奴才打架的贵人。 何况还是个公主,一个女娃娃。 这不按牌理出牌的一招,让何七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正在他犹豫沉吟间,小公主已经出手了,跳起来,小拳头一攥,直冲他的面门。 何七干脸色一沉,心中对这位“刁蛮任性”的小公主更多了几分厌恶,但顾及对方身份,心中只想着应付一二,哄着她打累便罢了。 心中如此作想,何七干一个闪身躲开这一拳,同时右手使了个巧劲儿,想粘住小公主的拳头把劲力卸掉。 可方一接手,小公主粉嫩嫩的拳头上竟然有一股极为霸道的真气,冲得他脚下一跌,失了重心。 何七干失了重心,小公主下一拳马上就到了,冲着何七干的心脉位置袭来。 何七干急忙后退躲闪。 方才一招之间,他便已经知道这位娇滴滴的公主的真气十分厉害,别看年纪小,要是让这粉拳打实了,不死也重伤。 人家是皇帝的血脉,他即便被重伤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可是没处说理去。 何七干一退,小公主立刻逼着又进了一步,却是半点儿喘息机会也不给。 其实如果两人正常个交手,小公主不可能是何七干的对手。 毕竟年幼,即便霸道真气再是厉害,他又不分日夜的刻苦练习,也依旧赶不上何七干几十年的积累,何况他还缺乏实战经验。 但何七干一开始轻敌了,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小公主步步紧逼,毫不放松,何七干又不敢当真下杀手,这才给了小公主机会。 两人缠斗良久,最后何七干被逼到墙根儿下,退无可退,情急生智,反身扑到身后红漆房的窗户,真气灌注直接把窗户撞碎,摔进了房子里,也借机摆脱了小公主的纠缠。 小公主一个轻跃,也从窗户跳了进去。 这是一个空屋子,里面没人,小公主没急着动手,反而压低声音,含笑对此时形容狼狈的何七干道:“何公公,这里没有外人了,和你商量一个事儿” 小公主道:“你应该清楚,再打下去吃亏的一定是你,因为你不敢伤我,而我敢宰了你。” 何七干面色阴沉,他知道小公主的话属实。 他贱命一条,而对方是皇帝的崽子,比他金贵千百倍。 “所以你也没必要在这里和我死硬扛着,你也是有下属的,可是从我和你动手开始,他们没一个上来帮手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敢得罪我,何公公,你是个聪明人,难道看的还不如你手底下的人清楚?何公公,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宫女和我结仇不成?” 和一个备受皇帝宠爱的公主结仇,当然不是何七干所愿,但他又不可能抗旨。 原本他是想打太极给应付过去,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小公主如此难缠。 “如果今天何公公您能网开一面,我会记你一个人情,我听陈叔叔说过,何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只是时运一直不太好,多份人情多条路,何公公没必要非要把路走绝吧?” 何七干近乎无礼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传说中很是受宠的小公主,心道:从来只听说这位殿下聪明,倒不知道竟是如此早熟深沉,呵,李家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但小公主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沉吟一下,何七干道:“我不能抗旨不遵。” “这事儿好办,何公公不需要抗旨,你我打架正好打到关押研秀的屋子里去,我出手把人救了,你又不能真的伤了我来阻拦,这样回头父皇问起,也不会责怪于你的。”小公主提议道。 何七干没有选择,只能同意。 所以两人从内廷内监的东面打到西面。 一切如小公主计划的那样,最后他把手腕脚腕都挂着锁链的研秀给救了出来。 感谢监察院的教导,他用发簪开锁的技术很过硬。 一身伤痕踉踉跄跄从监牢里走出来的研秀,抬头看着太阳。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阳光了。 有些刺眼。 手腕被拉住了。 小公主牵着她,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此地离开。 无人敢挡。 研秀忽地鼻子一算。 把公主看丢了那一瞬,研秀就知道她必然会被惩罚,但她没想过她的责罚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然而她又不是非常意外。 她的小主人很护短的。 她知道的。 ---------------------- 把研秀捞回来后,小公主直奔监察院,迈步进了陈萍萍的屋子,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抓燕小乙干什么?” 陈萍萍正在看书,将目光从卷曲的书页上抬起,道:“你留他在身边想干什么?” 第33章 第33章 陈萍萍道:“你留他在身边想干什么?” 大大方方走进来,小跑到陈萍萍身边,拉着陈萍萍的衣袖就往对方怀里钻,小公主道:“不知道,就想着先带回来。” 陈萍萍很习惯地把小公主到腿上来,拍着背道:“你倒是越来越习惯和人撒娇了。” 往人怀里钻的动作熟练之极,完全是下意识的,被陈萍萍提醒过后,小公主想了一下。 他想让庆帝习惯他,想让几个小皇子习惯他,所以他着意在与人亲近,着意地拉近和人之间的距离,物理上的那种。 戏演久了,已经开始影响他的行为模式了。 甩了甩脑袋,不管了,影响了就影响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很累,在能信任的人面前,他想做个可以任意撒娇的孩子,在陈萍萍怀里蹭了蹭脸蛋,找了舒适的位置呆住,道:“小乙挺可怜的。”顿了一下,又道,“他天赋极佳,可堪雕琢,你应该把他里里外外都查得底儿掉了吧,没问题就让我带回去。” 陈萍萍道:“若是觉得他可堪培养,就放在监察院里,你带回去,在皇宫里,除非能日日放在眼前看着,不然几年的时间,他说不定会被谁收买了。” “监察院也不是铁板一块,也有被渗透的可能……”想起朱格,小公主回了一句,但陈萍萍的话确实提醒了他,从陈萍萍怀里蹦下来,道,“我去和父皇商量一下,让小乙到我宫里跟着我,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天天看着。” 收了手里的书,陈萍萍对小公主道:“为什么非得选他不可?他到底是个乡野路子,不算知根知底。” 小公主想了一下,道:“就因为他是乡野之人,和谁都没关系,我收在身边就算是我自己培养起来的、纯粹的我的人。我还没有我的人。” “监察院就是你的人。”陈萍萍道。 “不一样。”小公主道。 “你不信任我?”陈萍萍道。 小公主翻了个白眼道:“这和信不信任没关系。这更像……打个比方,爹妈给的和自己挣得感觉还是不一样的。”眼珠子又转了一转,小公主道,“而且燕小乙还有一样监察院里其他人没有的好处。” 陈萍萍挑眉道:“什么好处?” 小公主甜甜一笑,道:“燕小乙长得好看,看着心情好。” 这话说完,一点脚,闪身就跑了,边跑边道:“我来时打听了,他在四处那边呢,我去要人了啊!” 陈萍萍看着小公主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对身后道:“去四处那里传个话吧,还有告诉他,人若真想带回宫里……就带回去吧,其他的麻烦我会解决的。” 影子从阴影中浮现出来,听到陈萍萍的命令,一言不发又消失了。 陈萍萍再次拿起方才看了一半的书,默默在心里道:“原来喜欢那小子好看?” 三天后,陈萍萍给言若海下了一个命令,让他把在外教养的言冰云接回来。 “孩子大了,让他在院子里书熟悉熟悉人事,多学点儿东西。”陈萍萍是这么说的。 言冰云的相貌是极为俊秀的,陈萍萍一直都知道。 长得俊的孩子,我们院里也有! 陈萍萍在心里“哼”了一声。 ----------------------------- 领着燕小乙从监察院里出来,小公主就蹲地下了。 蹲在监察院门口。 他有点儿犯愁。 陈萍萍说他可以直接带燕小乙回宫。 小公主试图去猜想陈萍萍会用什么手段说服庆帝。 想不出来。 不过他也不是很担心。 陈萍萍既然承诺他没问题,就一定是没问题的。 他只是……想到回去又要面对庆帝就愁得很。 伸手摸摸后颈,小公主的眼里有一丝寒芒掠过。 真想再次离家出走啊。 想从那个可怕的男人身边逃开。 小公主的身后,燕小乙手足无措。 小公主说要带他走,他什么都没想就跟着出来了。 跟着出来后,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在村子里都不会和女孩子过分亲近的,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何况他眼前的女孩子是公主,他怀疑他是否有主动开口和对方说话的资格。 所以他就静静地站在小公主身后守着,不言不语。 忽地,蹲在地上的小公主发觉他被阴影挡住了。 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蒙着眼睛的黑衣少年,正站在监察院的石碑前。 看样子明明像个瞎子,却似乎在认真地读着石碑上的内容。 因为阳光角度的关系,少年瞎子的影子挡住了小公主蹲着的地方。 小公主站起来,看着这个少年瞎子。 少年瞎子似乎把石碑上的文字读完了,目光最后落在石碑上文字最后的落款姓名上。 “叶轻眉。”少年瞎子略带机械感的声音吐出这三个字。 小公主看着少年瞎子,没动,也没出声。 他怕像上次一样惊吓了对方,再次丢到对方的踪迹。 少年瞎子站在那里,很久没动。 小公主就这样站着看少年瞎子,也很久没动。 直到天色渐晚,夕阳西下,瞎子依旧没动,小公主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道:“叶轻眉是我娘。” 五竹转头看向身侧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他,声音隐带哭腔,道:“五竹叔,你记得我吗?我是闲儿啊!” “闲……儿……”机械地重复了这两个字,五竹试图从他半空白的记忆里翻找出这两个字的痕迹,半响,似乎成功了。 “闲……儿……,小姐的……孩子,小……姐……叫叶……轻……眉……”五竹歪着头,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句话。 “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公主终于忍不住扑了过去。 这一次五竹没退也没跑。 小公主抱住了五竹的腰。 他只到五竹的腰间高。 “五竹叔你去哪儿了?呜呜呜……我好想你……呜呜呜……” 小公主哭得那样伤心,好像要把几年的委屈、痛苦都从眼泪里发泄出来。 五竹只是站在那里,由着小公主抱着。 “闲……儿……小……姐,小姐……叶……轻……眉……”不断地机械地重复这几个词汇,像一个坏掉的复读机一般。 第34章 第34章 小公主是牵着五竹的手回宫的。 没人拦他。 也没人拦五竹。 庆帝没有出现。 当然,也可能不是庆帝没有出现在小公主面前,而是小公主没有出现在庆帝面前——他先回了安乐宫,而不是御书房。 然而在内心深处,小公主认为这只是表象。 庆帝只是恐惧得不敢出现。 他怕五竹。 他怕五竹察觉到叶轻眉死亡的真相,来找他报仇。 这世间的很多人,哪怕强如大宗师都有自己的牵挂。 苦荷放不下战家,放不下北齐的江山社稷;四顾剑放不下东夷城;游历天下的叶流云挂着叶家,挂着庆国;冷酷到非人的庆帝心里装着他的千秋大业,青史留名。 只有五竹。 五竹心里什么牵挂都没有,只有叶轻眉。 家国天下,没有任何一样能够牵绊住他,他会为了叶轻眉无视一切,也会为了替叶轻眉报仇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的五竹令庆帝恐惧。 所以他不敢出现,只敢等待。 等待看看,五竹是否真的察觉了事情的真相。 等等看看,五竹是否会提着箱子来杀他。 五竹没有。 五竹一直在安乐宫,守着小公主。 小公主抓着五竹的手,对五竹讲着叶轻眉的过往,讲着自己的过往。 一遍又一遍,讲得嗓子冒烟,满眼血丝。 第一次进宫、手足无措的燕小乙只能守在门口干着急。 最后,原本被严令带在自己房间里养伤的研秀都受不了,一瘸一拐地出来劝。 小公主哪里肯听? 他抓着五竹的手一直说一直说。 直到五竹开口了,按住他道:“睡觉。” 小公主眼睛亮了,道:“五竹叔,你想起来了?” 五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人类,需要睡觉,缺少睡眠,会死。”声音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机械性,五竹对小公主道。 小公主神色失望了一瞬,他躺在床榻上,牵着五竹的手道:“五竹叔,我睡觉,你别走。” “我不走。”五竹道。 后脑勺一沾枕,小公主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疲惫,眼皮开始打架,他很快就睡着了,手依旧牢牢抓着五竹。 从三岁叶轻眉去世后,他第一次真正安心入眠。 不知道多久,醒了的小公主忽地跳起来,抓着遵守诺一直守在他床前的五竹,光着脚丫子跑进侧屋。 就是专门给他存放衣服首饰衣帽间的那间房子。 房子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内库的工艺,照得人纤毫必现的玻璃镜。 走到镜子前,小公主转了一下镜子的角度,把自己的影像转到五竹的眼里,道:“娘亲,叶轻眉,和我长得很像。” 屋子外探头来偷瞧的研秀和燕小乙两人几乎以为小公主疯了。 小公主竟然在让一个瞎子去看镜子。 然而更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明明眼睛蒙着布巾的五竹似乎真的看见了。 看着镜子里的人,再看了看站在镜子前的小公主。 伸手捂住脑袋,很多画面纷至沓来。 模糊,混乱,却又一个女子,那样清晰地出现在所有模糊又混乱的画面中。 最后那名女子似乎活了,从画面中跳出来,笑着对着他叫道:“小竹竹!记得老姐吗?” 五竹捂着脑袋,大喊了一声。 “叶轻眉!!!” 声音在安乐宫上空回荡。 ----------------------------- 御书房中,双手插在袖子里的庆帝没有如休闲时一贯的那样,站在阳台上喂喂鱼之类的。 他特意避开了所有的窗户。 缩在床榻上。 五竹那一声“叶轻眉”传来时,他的嘴角抽了一下。 ---------------------------------- 小公主看着五竹,很久才向着五竹的方向迈了一步,抖着嘴唇问道:“五竹叔,你想起了?” 五竹慢慢直起身子,恢复了他平时的机械性的冰冷的平静,道:“小姐怎么死的?” “你不记得?” “想不起了,也许慢慢会想起了。” 小公主动了下嘴唇。 他忽然意识到,也许现在他就可以告诉五竹一切,然后直接一起杀到一墙之隔的御书房去,给叶轻眉报仇。 他的手在抖。 全身都在抖。 这一瞬间他脑中划过了很多念头。 他过得都忘了自己是在演戏的这几年的日子,太子、二皇子、大皇子、婉儿、若若,一张张脸在自己眼前滑过。 太过复杂的情绪在翻腾,然而最终他全都压制下去了。 他的理智回笼。 他想到了更多张的脸。 秦苍业、洪四庠、叶重……京中的九品高手,还有这整个皇宫的禁军。 此时的庆帝并没有经过与苦荷、四顾剑大东山一战消耗良多,正处在巅峰之态。 还有不知道是否会出现,是否会袖手旁观的叶流云。 这些人加起来…… 太冒险了。 这个冒险的结果,可能会害死五竹叔。 忍。 还得忍! “神庙来人,害死了娘亲。”小公主吐出了一半的真相。 “神庙?”五竹重复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而窗外守着的研秀与燕小乙则都震惊当场。 当神庙两个字从小公主口中吐出时,两人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旁听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五竹叔,别想着回神庙了,回去了,你会像现在这样被格式化、被清零,会忘了我,也会忘了我娘。” 五竹面无表情,似乎在思索,确认小公主的话是否属实。 “五竹叔,等我长大了,我陪你去神庙,我们把神庙砸了。” 小公主说道。 第35章 第35章 他是牵着五竹的手去见庆帝的。 他承认他怀着恶意。 他想看看庆帝见到一个活着的五竹站在他面前时是什么样子? 他带着一脸天真的甜笑,蹦蹦跳跳牵着五竹去到御书房,高声喊道:“父皇,五竹叔回来了!五竹叔回来了!” 庆帝站在御书房中,双手拢在袖子里,看着迈步进来的一大一小。 五竹走至近前,抬头,似乎在观察庆帝,然后开口说了一句:“小李子。” 庆帝的面色平静,貌似毫无波澜,回道:“五竹。”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 两人身侧,小公主似乎对眼下过分安静的气氛毫无所觉,依旧甜笑着道:“父皇,我还没吃早膳呢,好饿啊,有吃的吗?” 庆帝的目光终于移向了小公主,似是依旧宠溺地笑了笑,只是笑意没有半分落到眼底,道:“备了早膳了。”随即目光又移向五竹,道,“正好还有一位故人,我觉得你可能想见一见。” 御书房此时没有任何一个太监在这里伺候着,但庆帝这话的意思,是除了他、庆帝、五竹,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可是他为什么一点儿旁人的气息都没察觉到? 压下心里的疑惑,牵着五竹的小公主跟着庆帝走到日常用早膳的阳台前,看到一个人。 他不认识,但是他猜到是谁了。 “流云世叔,老五,你们也许久不见了吧。” 猜想被证实,小公主的心跳乱了一瞬。 他猜到过庆帝的恐惧,揣测过如果五竹与庆帝发生冲突,庆帝会不会把叶流云叫回来,但他只是在猜想,而庆帝其实已经行动了。 叶流云就在眼前。 就在小公主心绪乱了的这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庆帝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 随即他意识到,庆帝应该察觉得到他心跳的频率。 他心跳乱了一下,让庆帝起疑了。 随即他马上蹦到叶流云身前,仰着头看着对方,满眼都是好奇地道:“你就是叶流云?” 庆帝皱眉,道:“崽崽,不得对流云世叔无礼。” 小公主回头看了看庆帝,又转头看了看叶流云,皱了嘴巴道:“父皇叫你世叔,那岂不是我要叫你祖祖?娘亲说五竹叔和你打过架,你们是一辈儿的人吧……从父皇那边论,我的辈分一下子变得好小啊,我要从娘亲那边论,不要从父皇那边论。” 庆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已经带了几分训斥的语气,道:“崽崽!看看你这出成什么样子!”又转头对叶流云道,“流云世叔,崽崽让我宠坏了,见笑了。” 还没等叶流云回庆帝什么,小公主已经对叶流云伸出了两只手,道:“抱抱。” 庆帝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挡脸了,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此时此刻,主观上他是在用尽全部的气力在提防、试探五竹,但这几年与崽崽日夜相处的时光,毕竟还是在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 面对崽崽的“胡闹”,他露出了平时的习惯。 “娘亲说,长辈喜欢哪个小孩子,就会抱抱他的,抱抱!”小公主对着叶流云张着两只手,撅着嘴道。 一直没出声(没机会出声)的叶流云哈哈大笑,弯腰抱起了小公主,转头对庆帝道:“陛下,我真没想到,陛下养孩子原来会养成这样,这么爱撒娇的一个女娃娃,哈哈哈。” 庆帝收了手拢回袖子里,扫了眼叶流云怀里的小公主,笑道:“这孩子啊,从小就娇气,见谁让谁抱,流云世叔见笑了。” 目光转回小公主身上,入眼的是一张酷似故人的脸,恍惚间,叶流云又想起了那个拎着一个箱子带着一个瞎眼仆人的少女。 少女进城时,正赶上自己的侄子叶重在巡查城防,要检查少女的箱子,少女不许……少女把自己的侄子揍撑了猪头…… 打了小的,家里的老的自然要来出头,他去给自己的侄子出头,与五竹在皇城城墙外大战……那成了他悟出流云散手、突破成为大宗师的契机。 小公主长得太像他的母亲,当年那个拎着箱子进城的奇女子…… 好多情绪涌上心头,过往的画面纷至沓来。 人是在什么时候会察觉到自己的衰老的呢? 一别经年,访旧半为鬼,故人儿女成行,敬问父执,君来何方? 伸手摸了摸小公主的头,从腰间解下来一把短剑,塞进小公主手里,道:“娃娃愿意从哪边论就从哪边论,但不论从哪边论,我都比你辈分大。长辈见晚辈,该给见面礼,这次回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把短剑还算锋利,娃娃你留着玩儿吧。” 叶流云说还算锋利,那就不仅仅是锋利了,只怕能切金断玉。 握着短剑,小公主乖巧地道:“谢谢叶叔叔。” 庆帝叫叶流云作世叔,小公主也叫叶流云作叔叔,显然是从五竹那边论过来的,不过既然叶流云说了,不计较,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终于,叶流云的目光从小公主移到了五竹身上,道了一声:“好久不见。” 五竹回道:“我们见过?” 庆帝的眉头微小地动了一下。 叶流云没想到五竹的回答是这样的,一愣,正想说什么。 五竹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们打过架。” 叶流云笑了,道:“是,我们打过架。” 这几句话说完,没人再开口了。 御书房这一方阳台里,很安静。 最后是小公主打破了这份安静。 他伸手抱住叶流云地脖子,娇娇气气地道:“叶叔叔,我饿了。” 叶流云状似回神,目光落在小公主身上,不自觉地带上来笑意。 事实证明,没有那个长辈不喜欢长得漂亮的小娃娃的,即便贵为大宗师也不例外。 叶流云是很喜欢小孩的,尤其喜欢女孩儿。 整个叶家,最受叶流云宠爱的后辈就是活泼可爱的叶灵儿了。 现在,故人遗孤,唯一的女儿在向他撒娇,叶流云的心软了,也化了。 “陛下,臣也饿了。”叶流云对庆帝道。 庆帝是如何反应的? 还能如何反应。 当然是同意吃饭啊! 从目前试探的结果来看,五竹似乎记忆有损。 五竹对叶轻眉的死因没有怀疑,所以并不会即刻来找他复仇,而他也绝对不想率先开启与五竹的战争。 因为……庆帝其实与小公主一样,并不确定叶流云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叶流云也许会阻止五竹杀自己,但也许也会阻止自己杀五竹。 所以,没有冲突,当然是最好的。 安静地用一场早膳。 当然是最最好的了。 不过,庆帝忘了,有小公主在,早膳从来都安静不了。 小公主缠着叶流云,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问当初叶轻眉和叶流云相识的具体情况,问叶流云和五竹打架的具体细节,问叶流云这些年去过的地方,问天问地。 吵是吵了点儿,但一如以往,小公主的存在让饭桌的气氛不那么沉闷,相对无言的几人不用特意去找话说,免了不必要的尴尬。 而且听着叶流云讲起他这些年云游的见闻,被困在皇宫中很多很多年的庆帝,也多少升起几分神往。 很多人可能都不会想到,这一顿早膳,汇聚了庆国三个顶级的宗师级人物,将怎样一种惊涛骇浪消匿于无形。 第36章 第36章 小公主是被五竹背回去安乐宫的。 因着庆帝说他要与叶流云叙旧,让小公主收拾一下去书房。 小公主当着五竹和叶流云的面,牵着庆帝的袖子给研秀和燕小乙求情。 研秀已经受了罚,庆帝允她回来接着服侍小公主。 其实从小公主能把研秀从内监里接出来还好好地安置在安乐宫里,就已经代表着庆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但研秀无事,不代表燕小乙就能一同“豁免”。 “不行,他不能留在宫里。”庆帝拒绝了小公主这方面的请求。 “为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家,留一个男孩子在你宫里像什么样子?”庆帝道。 小公主简直都想翻白眼了。 我是女孩子吗?我是不是真的女孩子你不清楚吗?竟然拿这个做借口来拒绝他!? “女孩子怎么啦!姑姑宫里也有侍卫啊!我要个侍卫怎么了?”小公主不服气地反驳道。 “那是统一归宫中侍卫统领调遣的,不是每个宫里自己挑自己的侍卫。”庆帝道。 “爹爹你骗人,明明上次就因为姑姑不喜欢,广信宫里就换了好些侍卫的!”小公主瞪着眼睛道,“归到侍卫里面,调拨到谁身边哪个宫里,还不是爹爹一句话的事情!” 这话说完,小公主直接从座椅上跳下来,拉着庆帝的袖子往上爬,很娴熟地钻进庆帝的怀里,双手搂着庆帝的脖子,扭糖似地撒娇,道:“爹爹,你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庆帝又想捂脸了。 伸手扯又不是,揍又不是,又不能当着叶流云和五竹的面真把这个崽子怎么样了。 被扭得实在没办法,用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地语气道:“要什么人不行?非得这么个来历不清不楚的野小子!” 庆帝发誓,不说现在的苦荷、四顾剑,就连昔年的北魏诸敌,都没收获他用这种语气来说话的待遇。 “哪有来历不清不楚?陈叔叔那边查得可清楚了,回头你问他。”小公主抗议道。 冷哼一声,庆帝道:“你倒准备得周全!你要非要留他在宫里,从低等侍卫做起,一步步地升。” “不要!那我还不如听陈叔叔的把他留在监察院呢!” “他一个农家子弟,一步升天能做到宫中侍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是他不满意,是我不满意,他是我捡回来的,我的!”小公主很着意强调了一番燕小乙的归属问题,道,“你要让他做低等侍卫,等他再升回来,鬼知道他变成哪家的了!爹爹~~,答应我呗,就一个人而已~~” 一声婉转粘腻的爹爹,配合着再次扭糖一样在庆帝怀里蹭了起来,坐在庆帝的怀里,小脚伸在外面,随着扭糖一晃一晃的,脚腕的铃铛叮铃叮铃地作响。 一直没出声的五竹终于开口了,道:“答应她。” 庆帝真的是脱口而出,不是刻意斟酌演绎的那种,道:“老五,太溺爱孩子要不得。” 五竹依旧的面无表情,声音依旧的平静机械,道:“什么是溺爱?”顿了一下,又道,“你不答应他就会没完没了的,小姐也这样。” “哈哈哈哈!”最终,一直那就被挡着脸偷笑的叶流云终于忍不住了,大笑出声,道:“陛下,我看你还是答应吧,不然这小丫头真的是不罢休,除非你能狠得下心,但我看你这个当爹的,扛不住自家闺女这么个磨法。” 庆帝略有尴尬地道:“流云世叔见笑了。”随即按住小公主的肩膀,微微施力,让小公主扭动不得,道,“和爹爹说说,为什么非要留这个小子不可。” 庆帝的神色正经了很多,小公主的神色也认真了起来,想了一下,认真回道:“爹爹,你养过鸭子、小鸟之类的东西吗?” 庆帝没料到小公主会突然反问这么一句。 没立刻回答,他还真没养过。 “我养过。”小公主道。 叶轻眉养孩子可没什么尊卑贵贱的糟粕想法,反而把培养小孩子养宠物当成一个“课外拓展运动”来鼓励支持。 “刚破壳的小动物,如果没有看见自己的妈妈,它们就会跟着第一看到的活物走,因为是它们的妈妈,娘亲说这叫做雏鸟情节……是我亲手把燕小乙从一堆石砾下挖出来的,我捡的他,我第一次救人,救了一条人命。娘亲说,杀人很容易的,活人很难,我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去救第二条人命了,我不想把他给别人。” 娇娇却一字一句地把这一段话说出来。 庆帝原本按着小公主背脊的手,不知不觉变成了轻拍抚慰。 他依旧是下意识的,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下意识。 抬眼扫了一眼同座的叶流云和五竹,垂眸看了一眼小公主明艳的小脸。 实在没必要当着这两个人的面对崽崽太过严厉,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庆帝低声叹了一声,道:“让他跟着你可以,但是你得保证让他守规矩……” 小公主一声欢呼,从庆帝的怀里跳出来就要往外跑,显然是去安乐宫通知燕小乙,但不知是想到什么,驻足回身,像庆帝和叶流云各行了一礼,道:“谢谢父皇,谢谢叶叔叔帮我说话。” 然后欢欢快快地跑出去了。 五竹随即起身,没有多说一句就跟着小公主身后,一同离开。 好在叶流云与庆帝都十分了解五竹的性子,也不以为怪。 就剩两个人了,叶流云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哈气,道:“如果早些年见到闲儿,也许……也许我也会生出娶一个妻子,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的想法……陛下,我急急赶了一夜的路,恕臣先行告退……我也想去看看灵儿那个小丫头了。” 庆帝道:“流云世叔辛苦了,灵儿也不小了,回头……让她进宫陪崽崽说说话,哎,崽崽这个脾气啊,不知道随了谁,也让他知道知道,大家闺秀该是个什么样子。” 叶流云咳了一声,心道:灵儿虽小,但……左看右看似乎都和大家闺秀的样子并不太沾边的。 -------------------- 冲回安乐宫的小公主在心里思索着:叶流云赶回来的好快,就算他是大宗师,也不可能一日千里万里吧,难道这么多年,他状似周游天下,其实一直没有离京都太远?为什么呢?因为庆帝畏惧五竹回来,所以不让他离得太远,必须在能够一夜间能赶回来的范围呢? 第37章 第37章 燕小乙留下了。 他从监察院找了一本内功秘籍给燕小乙。 “我练的这种心法太过霸道,不是幼年开始练的话,隐患很大。”《霸道真气》好归好,但练到最后必然全身经脉撕裂变活死人,熬过不来就会挂这事儿……小公主觉得,轻易给别人多少有点儿不靠谱。 “我娘本来有些其他更好的心法,苦荷那一派练得那种就很不错,可惜五竹叔失忆了,我娘也不在了,我当初又懒,没背过全篇……你先练着,五竹叔在呢,没事儿与五竹叔练练手,我相信你,以你的天赋和毅力,一定能成为绝顶高手的。”小公主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十分灿烂地对燕小乙道。 自从知道了小公主那个冷冰冰的五竹叔与小公主的娘亲可能来自神庙后,燕小乙对很多事情都有了心理准备。 此时小公主吐露出他母亲和五竹都曾经有北齐国师苦荷的门派心法,他也不觉得惊讶。 但…… 他只是一个亲人尽去的村童,一夜之间成了宫中侍卫,还能得到别人根本得不到的习武机会,最重要的是给与他这一切的人甜甜的笑着对他说相信他的天赋和毅力。 他没法形容他此时的感受。 颤抖着从小公主手里接过那本内功秘籍,燕小乙看着小公主,声音微颤却很认真很坚定,道:“我一定不负公主的知遇之恩。” 小公主笑了笑,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你认字吗?” 燕小乙有些腼腆地低头道:“村里以前请过私塾先生,那时我爹还活着,我跟着学了几个月,基本的字认得。” 小公主伸手翻了翻秘籍道:“这里面有很多经脉知识,只认识基本的字的话,看起来可能还是有些困难的,这样我教你。” 拉着燕小乙去了安乐宫的书房,点灯熬油,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一个点一个点的解答。 好在能够在未来成为九品箭手,燕小乙是绝对够聪明够有悟性的,学得飞快。 监察院四处上好的伤药不要钱地上着养着,研秀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在安乐宫的小厨房里熬了点儿鱼片粥给小公主送去,却见着灯烛之下,杵着香腮和燕小乙言笑晏晏的小公主(小公主:我冤枉,我只是习惯了甜笑而已。) 安乐公里不留其他下人。 整个宫里就他们三个人,书房里就只有燕小乙与小公主两个人。 研秀是知道小公主求了陛下把燕小乙留下来的,但……陛下在想什么呢? 陛下把公主当做女孩在养,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么小就被一只灌输着暗示着养大的孩子,在心里也许真的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孩子的……现在又在这个“女孩子”身边这样安排一个男孩子。 一抹忧虑之色从研秀的眉间滑过。 对于研秀的忧虑,小公主是无感的。 每天晚上能睡个好觉的小公主第二天又去找婉儿玩了,顺便又把若若接回宫带了几天。 日子很美好。 这也许是叶轻眉走后,他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了。 他舒心了,庆帝堵心了。 首先庆帝接受了五竹常驻皇宫的事实。 尽管五竹失忆了。 可哪一天五竹想起来了呢? 芒刺在背,却要若无其事。 庆帝开始睡不好了。 睡不好索性就不强迫自己睡,披衣起来批折子。 其次……自从五竹回来,又拐回来一个燕小乙,小公主日常竟然不赖在御书房了。 睡觉也是经常回安乐宫。 每每批折子批了一半,抬眼看到的不是对面小公主酣睡的小脸蛋,早晨起来没有人扑倒他怀里撒娇,没有人一边着宫人梳头一边晃着小脚和他说话。 竟忽然觉得冷清。 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真是女生外向,有了男人就忘了……庆帝揉了下额头,闲儿是男孩子啊,我这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男孩子竟然还这么外向,哼! 早晨,蹦蹦跳跳跑来御书房用早膳的小公主,收获了自家老子庆帝的全程冷脸,搞得去书堂时,二皇子偷偷凑过来问他道:“你怎么惹得父皇不痛快了?” 小公主满是疑惑地挠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有了五竹后底气足了很多的小公主直接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也许父皇他更年期到了。 第38章 第38章 有了五竹以后,小公主的觉睡安稳了,但挨打的次数却多了。 不论小公主再怎么自觉上进,可周围的人,包括陈萍萍特意派过来的那个监察院的李四,即便用心,也是不敢朝着皇子龙孙下重手的。 不是生死相搏娇养出来的武艺……五竹评价犀利又精准:“绣花枕头。” 接手了小公主的武学老师工作的五竹,是不会藏私留手的,他实施起了他本来就会用来教导范闲的那套方法,用他手里的那根铁棍直接开打,小公主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躲开,躲不开,身上免不了一片青紫。 所以五竹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小公主身上常常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守在练武场附近伺候的宫女太监们,看得都直咂舌。 研秀在一旁看着小公主“挨打”,每每都都想迈步上前拦住,却又生生止住,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日常被拎来练武场的小公主的三位皇兄,看着自己的妹妹妹妹被“打”得万分凄惨地趴在地上,却从来不哭不闹,缓上一会儿又爬起来接着迎上去“挨打”。 从第一开始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从无一日间断,从无一日喊苦喊累喊停。 大皇子看得大为感佩,不仅时不时会向五竹请教一二,练功也开始加倍勤奋,经常感叹道:“我妹妹一个女孩子都不怕吃苦,努力练功,我还偷懒岂不是连个女孩儿都不如了。” 二皇子与太子,两个实在没有习武天赋和兴趣,又被裹挟而来做样子兼旁观的二位,则是看得阵阵发寒。 他们的年纪尚小,还没有其他过于复杂的想法。 此时此刻,萦绕在他们脑中满满的都是……按照这么个练法下去,以后安乐再揍他们不和捏只蚂蚁一样轻松啊,还能有他们的安生日子过了吗? 至于时常一同玩耍的李弘成,家不在皇宫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书堂一下课,就溜了——回王府了。 小孩子的想法单纯,大人们的反应则是复杂多了。 在书堂教了几位皇子子弟有段时间了的潘大学士再次发出了感叹:“可惜不是个男孩。” 而当小公主练完了,一身泥一身土、蓬头垢面地拉着几个哥哥下课跑到御书房时,庆帝总是面无表情,看着迈步进来踩了一地泥印子的小公主蹦蹦跳跳、熟练之极地吩咐太监给他备洗澡水。 没一会儿,在内室里洗得香香的小公主顶着湿湿的还裹着浴巾的头发,又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吃饭。 吃得那叫一个香啊(小公主:没办法,五竹叔来了以后运动量大增,真的是饿)。 头都不抬一下,都不看庆帝一眼的。 庆帝莫名有些憋气。 憋气了就喜欢叫陈萍萍进宫来闲聊。 “崽崽在学武上,倒是很有兴头。”庆帝幽幽道。 陈萍萍道:“我觉他可能是喜欢打人而已。” 庆帝:“……”半响后才又憋出来一句,“喜欢打人?这见天的都在挨打了。” 陈萍萍道:“我猜闲儿心里是在想,今日挨打,方便明日更痛快地打人。” 庆帝:“……” 看着半天没说出话的庆帝,陈萍萍试探地提了一句:“陛下,五竹回来了,但神庙一直没动静,我觉得他们是不是放弃追查小姐了,那么是不是能考虑让闲儿恢复身份?” 陈萍萍非常确定,庆帝一定有秘密的渠道与神庙沟通。 以庆帝对五竹的忌惮,如果能借神庙的手除掉五竹,怎么会日夜如芒刺在背、难以安枕,却依旧让五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皇宫里呆下来?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神庙已经没有能力清除五竹了。 陈萍萍方才的话,表面上是为了让小公主不再继续做一个公主考虑,但也包含着对庆帝还能动用神庙几分力量的试探。 庆帝双手拢袖,眼眸微垂,似是在思索什么,半响道了一句:“再等等,再等等看。” 陈萍萍神态并无异样,就像平时和庆帝闲聊时一样表情,笑了笑后道:“等闲儿再大些,可能就瞒不住了。” “那也是十二三岁以后的事情,不急。”庆帝道。 陈萍萍又笑了笑,道:“也是。” ----------------------------------- 又过了一年左右,庆帝心血来潮,组织了一场围猎。 大庆以武立国,虽然近些年来力图振兴文治,但根基摆在那里,习武入军也一直是很好的晋升渠道,武道兴盛。 只是这么多年庆帝为了躲避五竹与箱子,龟缩在皇城之中。 在确定五竹失忆后,好像为了抒一抒这么多年被迫做宅男的憋屈气儿,庆帝不仅出宫走动的多了,又搞起了很多年没有过的围猎。 上有所命,下面自然殷勤准备。 不过几个月功夫,借着庆祝中元节的名义,就在郊外一处猎场外开始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围猎。 庆帝主持了开猎仪式,军中一定品级以上的军官,皇室子弟都可以参加,按照狩猎到的猎物多寡,宫中会赐下赏赐。 不过这个热闹与小公主没多大关系,因为“女眷”不许参加。 但……会听话的就不是小公主了,原本与庆帝一起在猎场里皇帝御用的大营里歇着,不过庆帝借着这个机会和以前军中的老将领一起开了一宴叙旧,小公主就钻出去了。 用轻功飞身落到离大营有段距离的一棵大树上,远远地看着御帐大营方向,叹了口气道:“五竹叔,你真的不记得箱子放在什么地方了?” “不记得了。”原本空无一人的身侧有一个声音传来。 “好吧。”小公主撅了下嘴道。 多好的机会啊,趁着庆帝放松了对五竹的防备,找个位置来一狙,故事就可以结束了。 可惜了。 出去晃荡了一圈,有五竹在身边陪着,小公主并不担心安全问题,溜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返。 脚踏进庆帝的御帐时,正听到里面的朝臣、将领,也包括随行的太监等等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太子殿下带了一只怀孕的母鹿和一只受伤的不足两个月大小的白兔回来。 对于自己带回来的“猎物”,太子回禀庆帝说:“母鹿怀子,白兔幼小,儿臣不忍取其性命。” 满屋子除了庆帝以外的人,无不纷纷赞颂太子的善良贤德。 但刚踏进帐里小公主却正正好好看清了庆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以及扫过怀孕母鹿和太子怀里的白兔时,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微笑。 第39章 第39章 狩猎结束后,小公主在御书房很是呆了一段时间,不过晚上照旧回安乐宫睡觉 ,只是经常一大早不梳头不洗脸光着小脚丫跑到御书房来洗漱。 庆帝对此经常装模作样地呵斥几句不成体统,但是……没什么效果,再说,庆帝的呵斥其实也不怎么真心。 如果小公主像过去那样依旧睡在御书房,那五竹十有八/九也会在御书房外面盯着,庆帝只要想到这个就全身发毛,自觉若是如此,他以后长夜漫漫,只怕都只能开眼对孤灯,无法安枕入睡了。 这样也不错。 哼,最起码这家伙最近是想起来自己的老子了。 有了小公主在御书房里,前不久庆帝生出的那些许清冷孤寂感很快就消散了,但却又立刻有了另外的烦恼了。 小公主最近有点儿不好的倾向——他似乎对政事产生了兴趣。 御书房是庆帝日常批折子的地方,也是他接见一些比较亲密的朝臣讨论政事的地方。 不过平时他召见朝臣时,小公主通常都是不在的。 早晨去书堂后,小公主要么泡在练武场,要么拉着几个皇子跑出去疯玩,即便呆在御书房时,有外间朝臣在时,也多是躲在内室里,不会出来。 哪怕三岁大小完全不懂事的年纪时就是如此,从来不会让庆帝和身边服侍的人为难。 庆帝不知道这是他的崽崽天生聪慧懂得避嫌——毕竟庆国名义上后宫是不能干政的,还是真的就是不耐烦见外人。 可是情势却在有了变化。 庆帝召见了内阁的几个大学士、御史大夫,还有太子与二皇子讨论最近江南水灾的事情。 庆帝给老二赐座,讨论间不断询问老二的意见,鼓励老二。 其实这个年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来,骤然被询问,无非就是些书上看来的套话。 也多得老二聪慧,记性好,读书又多,照着以前读到的磕磕巴巴地背了一些,却得到庆帝的大加赞扬。 一旁的太子看着庆帝,又看看自家二哥,那眼神……像一只被抛弃的奶狗。 这一幕,让屏风后的小公主忍不住冷笑。 庆帝这货,没有心的。 --------------------------------- 御书房里这一出戏,当然是庆帝精心设计的。 整体效果一如预期,只是多了点小插曲。 这个插曲不是比喻,是真的插曲。 不知道是不是在屏风后面呆得无聊了,小公主开始坐在那里晃荡脚丫子。 他这个习惯庆帝是知道的,早起洗漱时崽崽就喜欢坐在床榻便等着研秀一边给他梳头一边晃荡脚丫子。 这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是他脚丫子上面有铃铛啊! 所以御书房里的这场戏就变成了这样: “今年的水灾,臣以为……”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林若甫还有几个汇报政务的学士当然听见了,但庆帝没有表示异样,他们这群老狐狸当然不会露出异色,面色恭敬、一本正经把该说的说完了。 二皇子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自己的见解。 庆丽想要褒奖几句。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这当然也没有妨碍庆帝这种影帝级“演员”的表演,该褒奖的褒奖完,转过头来询问太子的意见,太子此时心绪大乱。 本来就还是个孩子,作为太子,他从去年时不时开始享受了在御书房听证的待遇,他身边的人包括他的母后都对他说这是父皇在栽培他,栽培他这个大庆未来的继承人。 现在父皇让二哥也一起在御书房听政,还不断地夸二哥,这意味着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太子自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庆帝皱眉,正待批评几句。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太子:“……” 不过这只是开头,后面真谈到正题时,铃铛声倒是安静了。 总之,这场戏是成功演完了,除了还稚嫩的两个皇子,其他“老戏骨”正常发挥,虽然节奏有点儿跑偏。 等到朝臣都告退了,庆帝下了床榻,趿拉着鞋子绕到屏风后面,发现小公主正抱着凳子躺在毯子上睡得正香,都流口水了。 听到庆帝的脚步声,小公主揉着眼睛打着哈气爬起来,道:“父皇,你们聊完了。”言毕很自然地伸出两只胳膊,撒娇道,“抱。” 庆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公主,半响,叹了口气,附身把小公主抱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庆帝吵醒了,其实并没有睡饱,小公主又打了个哈气,趴在庆帝的肩膀上接着又昏昏欲睡。 “崽崽,怎么突然想到要听政事讨论了?你感兴趣?”庆帝口气温和地询问着。 小公主半睡半醒间,嘟嘟囔囔地道:“无聊……听得人犯困……” 庆帝拍着小公主后背的手一如往常的温柔,并且没有上移到小公主的后脑勺。 ------------------------------------- 又过了几天,小公主又出去胡闹玩乐了一整天,晚上回来时,还兴致勃勃地拉着庆帝要下棋。 正巧也是吃宵夜的时间,庆帝批折子也批得有点儿烦,就停下来陪着玩了一会儿。 小公主很是不安分,盘着腿坐在榻上,还捧着个甜羹的碗一边吃,一边抓着黑子落子。 小公主的棋艺不俗,因为他上辈子就会下。 古人毕竟不如信息社会的现代资料丰富,他上辈子也只是业余玩家,但看过的棋谱何其丰富,从中引用些许,放到这个年代,就是一位经常剑走偏锋、出招不俗的棋手。 庆帝倒是还蛮喜欢和他的崽崽下棋的,觉得有意思。 一边落子,庆帝状似无意地又问道:“今天玩得这么晚才回来,前几天倒不怎么见你出去,倒是躲宫里听起政事来,感兴趣了?” 小公知塞了一口甜羹,盯着棋盘又落一子,嘟囔着道:“不感兴趣,无聊得紧,强撑着都忍不住眼皮打架。” “那还非赖着听?”庆帝又落一子。 小公主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庆帝道:“爹爹,你别折腾太子哥哥和二哥哥了,行吗?” 第40章 第40章 庆帝的手顿了一下,看上去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落子位置,随即很自然而地落子,道:“他们是朕的儿子,生来就贵为皇子,教导他们是镇为君为父的责任,何谈折腾?” 小公主一边反手很痛快地跟着落了一子,一边翻了个白眼,道:“我又没有皇位要继承,爹爹你还要和我演戏不成?” 庆帝的手又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棋盘,两指摸索着指尖的棋子,对上眼神,看不清神情,很难判断出他在想些什么。 小公主一手杵着下巴,一手执子,状似等对手落子等得有些无聊地轻敲着棋盘的侧边,然后又似按捺不住不吐不快地样子,略带不开心的语气道:“爹爹,你可能会是青史之上满是赞誉的好皇帝,但你真不是一个好爹爹。” 这话似乎说得庆帝有些“小性”了,冷哼一声,道:“朕倒是没想到,倒是朕的公主来指责起朕了。” 不管内心如何作想,不管曾经暗里动过多少杀机,但庆帝有这个自信,在他的崽崽与外人面前,都是一个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千娇百宠到毫无原则地步的父亲。 小公主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看起来“忧郁”、“老成”的神情,在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就只剩下可爱了可言了。 万分可爱的小公主对庆帝道:“爹爹,你能别和我也演戏吗?这套官腔官调的,听着好烦。” 庆帝没说什么,似终于想好了该怎么走一下步了,“啪”地一声落了子,然后提醒道:“该你了。” 看着对面的崽崽又鼓起了腮帮子,有些气鼓鼓的样子又让庆帝想捏捏他的脸颊或者鼻子。 其实两人短短几句对话,庆帝就已经搞明白为什么崽崽明明对政事不感兴趣、明明听得直犯困还要强听了,心里一瞬间滑过了些许暖意。 看来把崽崽当女孩养是对的,既能让皇位之争少了一个潜藏的隐患,在这自古薄凉的皇室之中,自己却有了个重视亲情胜过权钱名利的孩子,感觉……不错。 “啪”,小公主的落子很干脆,落完后不知道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又小大人儿似地叹了口气,道:“爹爹,我知道我要是劝你做个好爹爹,或者说什么兄友弟恭、孝悌仁爱之类的,你肯定不屑一顾。”眼看着庆帝轻微皱了下眉,小公主噘嘴道,“爹爹你别反驳,你糊弄外人就算了,别糊弄我,我是真的不喜欢爹爹在我面前也挂个面具,在爹爹心里,皇帝和一般人不一样,皇家和一般人家也不一样,在爹爹眼里,大庆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不能是个只知仁义道德的谦谦君子。” 庆帝没说话。 小公主抬眼看了庆帝一眼,声音忽地严肃了很多,道:“爹爹,我常常在想像你这样的皇帝,无开国君主之名,有开国君主之实,爹爹你当然是一个极为睿智、极少犯错的皇帝,您也一定自信于这一点,所以一旦你犯了错,你自己不会察觉,也不会有人敢于指出来?” “你的意思是,朕是一个听不进谏言的昏君?”庆帝淡淡道。 “我的意思是,爹爹你在自己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上,不会被任何人所动摇。爹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公主道。 庆帝抬眼看向小公主,正对上小公主的眼睛。 那是他的崽崽身上唯一不那么像叶轻眉而稍微更像他的部分,此时清清明明地看着自己,不见平素的娇憨,满是平素不见的郑重。 庆帝意识到,他的崽崽在很认真地和他交谈。 小公主歪了歪头,咬着嘴似是在认真思索、组织措辞,随后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爹爹,我在想你心里肯定百分百地认为锦绣福贵堆里养不住你要的继承人,大庆未来的帝王一定要从苦寒中磨砺而出,才能让您放心把一切交托。可是……可是养人如养树,一棵树初初种下时,一定要保证根须不损,皮肉无伤,等树根扎稳,成长有龄,再去经历风雨,才会长成不畏风雨的参天大树。如果一开始根基未牢、树龄未足,就以锤炼之名伤根动骨,这棵树长不大的,会枯死。” 庆帝静静地听着,没有回话。 小公主又道:“爹爹三次亲身北伐,数次险死还生,所以一定觉得自己是经历很多风雨才成为今日海内赞颂的有为明君,可是我不相信……不,我就是知道爹爹你在和二哥哥、太子哥哥一样年纪时,身边有疼爱的父母护持,有可脱生死的挚友相伴……你还有我娘。爹爹也是长得足够大足够坚强了,才去经历后面的风风雨雨,这些都是二哥哥和太子哥哥都没有的。” “他们贵为皇子……”庆帝终于开口,淡淡吐出这么一句。 “身边只有高高在上的皇父,与匍匐在地的下人,这两种人可以称之为人吗?他们过得不如父皇少年时日。” 庆帝气笑了,道:“你在骂朕不是人吗?” 换了别人被庆帝问上这一句,早就吓得跪地扣头布置了,小公主却只是摸了摸下巴,回了一句:“圣明君主能活人千万,脱离凡俗,是圣人,当然非凡人。” 庆帝笑了,笑着摇头叹了口气。 但对于小公主真正想表达东西,他当然是了解了,却未曾有多余的回应。 这种不回应直接的表现就是第二天御书房听政时,庆帝该怎么夸老二还怎么夸老二,该怎么批评训斥太子还怎么批评训斥太子。 然后…… “哎呦喂,我的公主殿下啊,您这是要干什么啊!?使不得!使不得啊!”侯公公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庆帝慢悠悠地晃荡到御书房的院子前,只见院子里灰土乱尘,他的崽崽正带着燕小乙把院子里的砖刨了。 “我要种树。”小公主对侯公公道。 “种……种树?”侯公公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种树?把御书房的院子刨了种树? 小公主抱着胳膊,转头回来看着庆帝,道:“我呢,和父皇打了个赌,关于种树的赌。我把安庆宫的院子也跑了,分别在两边用不同的方法种树养树,看哪种养法能养出参天大树来。” 说这话时,小公主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却一片清冷,毫无笑意。 庆帝知道,他的崽崽是有点儿生气了。 他当然也明白,崽崽折腾着要种树的意图是什么,想通过种树提醒他什么。 所以他默许了崽崽的行动。 默许崽崽把御书房的院子刨了。 这桩事情传了出去,当然又成了庆国皇帝毫无原则地宠爱他唯一的女儿的又一笑谈。 第41章 第41章 庆帝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效果非常不错。 太子和二皇子两人肉眼看见地别扭了。 以往书堂听讲时,每每二皇子的表现压倒太子时,小太子多数只会羞涩、惭愧,还会软软糯糯地牵着二皇子的衣袖(偶尔也会牵小公主的袖子),请教怎么把潘大学士教的东西背得那么好、理解得那么到位。 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御书房里,庆帝也是每每如此表扬二哥,太子的小脸涨得通红,牵衣袖没有,眼睛里的情绪从委屈慢慢变为越来越清晰的嫉恨。 而以前二皇子一旦背书得到了潘大学士的夸奖,每每都会有几分得意,像孔雀开屏一样,恨不得别人也一起来夸夸他的样子,现在依旧得意,但得意的表象下,眼中却时有惊惧之意。 二皇子不蠢,即便年纪幼小,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皇子,一个被太子、大庆的储君、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嫉恨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如此这般,连一向迟钝的大皇子都察觉到两个弟弟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在练武场练武的间歇,偷空扯了扯小公主的衣袖悄声问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小公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问你爹去。” 大皇子觉得被白眼得莫名其妙,道:“我爹不就是你爹?” 小公主叹了口气,拍拍大皇子的肩膀,道:“大哥,你这样也挺幸福的。” 又过了段时间,有一天五竹突然对小公主说:“淑妃宫里吵起来了。”顿了一下又道,“皇后宫里也吵起来了。” 小公主眨着眼睛满是好奇地问道:“五竹叔你去听墙根儿了?” “没有,路过,她们吵得太大声了,顺便听到的?” “路过?” “跟着你晚上出去晃荡的时候。” “哦。” 小公主道:“我没去皇后与淑妃娘娘的宫里啊。”不管表面表演的如果骄纵,小公主的心智是成熟的,他不会去闲着没事儿去太后、李云睿、淑妃、皇后住的地方的房顶乱逛,没得招惹是非。 “从附近路过时,我听到的。”五竹的回应很简短。 但小公主立刻就明白了。 如庆帝一般的大宗师,可以将威压笼罩住整个皇宫,如五竹这般的强者,自然可以听到很远之外的声音。 对比之下,小公主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弱鸡。 有些泄气地往床上一瘫。 按照目前的进度,别说大宗师了,他何年何月能能升到九品都不得而知。 “他们吵什么了?” “淑妃在劝老二藏拙;皇后在骂太子没用,要他争气,一定要压过老二一头。”五竹道。 小公主私下里习惯叫二皇子老二,五竹也习惯了跟着这么叫。 “是皇后那个蠢女人会干出来的事情,淑妃聪明一些,不过她这种劝法,估计没什么用。”小公主微眯了下眼。 他自己当然看不到,当他眯眼时,那对眸子有多么像庆帝。 “再等等,再等等,还不是时候。”他喃喃自语道。 他还要拐着这两个小娃娃一起造庆帝的反呢,所以怎样把他们的内斗控制在合理范围内,不变成无意义的内耗,然后因势利导成为反对庆帝的力量呢? 还得再看看,寻找一个更好的时机。 抱着脑袋,小公主在床上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在心内哀叹:难怪陈萍萍老得那么快,脑子 用得太多容易早衰。 ---------------------------- 小公主在等时机,这个时机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早。 淑妃让老二藏拙。 老二很听话,藏了。 在御书房里庆帝每每询问他时,他常常推脱年幼不知,不发表意见。 但庆帝开始夸他谦逊,敢于承认自己不知道也是一种美德云云,赏赐更加丰富,还顺便以“教子有功”为名晋了淑妃的份位,升为贵妃。 大庆后宫没有皇贵妃这一级别,贵妃已经是皇后以下最顶级的妃位了,再进一步就是后位。 这一下子,可不仅仅是御书房里夸几句那点儿杨柳风吹,却是狂风大作,一时间前朝后宫,莫不振震动,多有暗中私语,议论庆帝许是有了换太子、废皇后之心。 毕竟京都之中的勋贵之家,都知晓皇后的娘家已经被庆帝杀绝灭光。 一个毫无外戚之力可以依靠为援的皇后与太子,能在位子上坐这么久,已经让许多人都很吃惊了。 现在,圣上莫不是终于厌弃了,要动手了? 外面的人只能揣测,身处皇宫内部的小公主得到的资讯便要确实得多。 五竹告诉他,皇后在宫中发脾气、摔东西,老二和淑妃,不,现在应该称之为淑贵妃吵架了。 “娘亲,你别再和我说什么藏拙、藏拙了,我藏了这么半天,太子现在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一样,藏拙?根本没用!再说,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地躲他让他!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我就非得忍他让他!?只要父皇喜欢我胜过喜欢他,我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儿大不由娘。 李承泽还不算非常大。 该说老李家的遗传基因比较彪悍? 显然淑妃有些管不住他了。 如果依照目前这种情形下去,在兄友弟恭、仁爱孝悌的封建礼教压迫之下,太子与老二显然会把这股郁气各自强自吞咽,最后憋成了暗地里都恨不得对方去死的满腹仇恨怨毒。 但小公主在呢,事情变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等待良久,终于在一天书堂放学后,小公主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时机。 那日他照例扯着几个哥哥去练武场,以往太子与老二即便再不喜欢,鉴于教武的师父是庆帝特批进来教导他们的,以及妹妹的淫威,还都是乖乖顺从跟着去对付一阵子。 今天太子却刷了脾气,也许是因为又一次在堂上背书输给了二皇子的关系,扭着脖子就要从小公主手里挣脱开,嘴上还了借口道:“母后让我下了学先去她那里一趟,今天我不练了。” 小公主当然不放,道:“少来,你今天早上还没说这话,课上又没见皇后宫里有人来知会你,这会儿忽地要走,分明就是找借口!” 平素几个皇子里脾气最好的太子,此时却暴怒了,对着小公主大吼道:“我说我有事情,你没听见吗!” 把周全服侍的太监、宫女都吓着了,连老二李承泽都吓得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太子这其实是气自己,但又不能冲着自己来,眼下是一时没控制住,发作到妹妹身上去了。 想明白此点,老二李承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太子一声“蠢货”。 你朝着我发脾气都好说,也不过过脑子想想安乐什么性子,你冲“她”,“她”发起脾气来,很有可能会无差别无伤的!搞不好还要连累我! 这么一想,李承泽的冷汗都下来了,下意识地就想后退一步,却被小公主一把扯住。 小公主微微眯了下眼睛,冷笑着看着李承泽道:“二哥哥,你想往哪儿跑啊?” 太子一时失控,吼了一嗓子,然而他全部的勇气也就在这一嗓子耗尽了。 吼完后他清醒了过来,立时打了个哆嗦。 我的天!我吼了安乐啊!打我和玩儿一样的安乐啊。 后果很严重,太子有点儿想跑,然而与二皇子一样,他的胳膊也被安乐扯住了。 像往常一样,小公主左胳膊圈住太子的右胳膊,右胳膊圈住二皇子的左胳膊,三个人像一个连环圈一样串在一起。 小公主微微加了点儿力,太子与二皇子拼了命地想把胳膊抽出来,却只觉妹妹那纤弱细嫩的小胳膊像铁夹一样,根本撼不动分毫。 小公主笑了,笑得一如往常的甜美,但眼中满是冷色,道:“都别跑,和我去练武啊,我觉得你们两个最近有点儿皮痒的样子,我想是有些欠揍了。” 用了点儿轻功,脚下生烟一般扯着太子、二皇子奔去练武场。 他们身后,大皇子笑着点评道:“安乐的轻功进步了。” 然而其他服侍太子、二皇子的太监们可就没这么轻松了,他们一边跟在后面拼命追,一边分出人去分别跑皇后、淑贵妃宫里去求助。 为什么求助? 废话,就安乐公主那个脾气,真把太子和二殿下打个好歹怎么算!? ------------------------------- 杀到练武场后,安乐松手了,把“挟持”一路的两个“哥哥”摔在地上,指着李承泽对太子道:“你,揍他!” 已经做好了被暴打准备的太子听得此话,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傻傻地道:“哈?” 第42章 第42章 太子傻傻地道了一句:“哈?” 小公主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气二哥哥气得不得了吗?我给你撑腰让你揍他,倒是不敢了?只敢暗地里偷摸儿怄气?你是太子,男子汉大丈夫,学了这一派怨妇德行,好看吗?” 太子的脑袋比起老二反应慢一些,却并不愚笨,花了点儿时间就反应过来小公主在说什么了,又气又恼,想对着安乐怒吼,可刚才那一嗓子已经吼得他很是后怕了,此时自然鼓不起第二股的勇气,最后只能握紧拳头,满脸涨红地怒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公主冷笑道:“我不知道?”忽地提高声调,高声道,“不就是朝野内外遍传的爹爹要废皇后、易储君吗!什么藏进大天的秘密不成!?” 这一嗓子远远传开,在整个练武场回荡,不仅把太子和二皇子吓傻了,一众太监宫女也都吓得直低头眼睛都不敢抬。 太子随即眼眶都红了。 这段时间风言风语很多,母后在宫里也日日发脾气有时还暗自哭泣,但却还没人敢当面把这些言语和他挑明了。 看着眼前小家伙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小公主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对太子道:“我说你啊,不,你那个娘啊,也是够没脑子的,太后还在呢,身子还硬朗着呢,你们整日担心什么捕风捉影没头没脑的事情啊?” 前面听到妹妹数落自己娘亲,太子眼睛一瞪还想发火,但听到后面却是一怔。 一旁的老二却是眉头一跳,神色莫名,似是在思索什么。 站起来,小公主看着太子与老二道:“男人之间,有不痛快打一架就是了,把这口气出了完事儿,憋着装着,又装不彻底,搞得身边看得也难受得紧,你们不痛快了,连带着我也过不痛快。” 这话说得太子与二皇子面面相觑。 小公主看得生气,一叉腰怒道:“打不打!?”又一转头对太子道,“你不是气二哥哥吗?我说了我给你撑腰,你动手啊!” 太子:“……” 他是气,但是从小灌输的兄友弟恭那一套的束缚还是很有力的,况且就算没这些礼教洗脑,哪怕尚且年幼对许多事情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判断,他也明白若他和二哥打架,后果会很难收拾——他们兄弟两个越是真的闹不合,越是不能真的动手,倒是以前心无挂碍时,私下里真打一架反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太子当然不敢动手。 小公主看得又是一阵冷笑,转向老二李承泽道:“你打他。” 老二咳了一下,没动弹。 小公主冷冷道:“你不是挺雄心勃勃的吗?还满心觉得父皇喜欢你胜过喜欢太子哥哥?怎么这点胆子都没有?” 老二冷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但小公主几乎能猜到他此时心中的想法。 老二肯定是在想:我才会不那么蠢干出这种被人抓把柄的事情呢,只要太子一天没有被废,他敢和太子动手就是袭击储君,罪同谋逆。 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小公主撸起袖子,懒洋洋地道:“既然你们死活都要在肚子里憋着忍着,不肯打一架放明面上来疏解,那没办法了,看来只能我揍你们两个一顿了。” 太子与老二同时顿住,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非常有默契地同时跳起来,一左一右分别朝两个方向跑去。 可惜,这两位对习武毫无兴致每每应付了事,导致自身武力值极为低下,对上身负霸道真气又玩了命地练武的“妹妹”……想跑? 呵呵,没门! 小公主脚下轻点,左穿右窜,把人拎回来,对着自己粉嫩嫩的拳头吹了一口气,然后…… 练武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服侍太子与二皇子的太监们急得了不得了不得的,一个个的,想上前拦吧,没胆子。 那可是安乐公主! 公主也不是第一次打自家兄弟了,每次事后都没见陛下有过半点责罚,陛下不责罚公主,他们要是上去拦着惹了公主不快,以陛下一贯毫无原则地宠爱幼女的性子,会不会反过来责罚他们? 再者虽然公主殿下每次打兄弟看着都很凶狠,其实并不伤筋动骨,可是对着他们这些奴才可就不好说了,万一上去阻拦真被公主殿下伤个好歹了,找谁说理去? 所以这些太监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就盼着去报信的人赶快把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给请过来。 可惜,皇后与淑妃都不会来了,因为去报信的人被五竹给解决了。 别误会,不是宰了,只是敲晕了。 等到小公主暴揍太子与二皇子的消息终于在宫里传开,皇后与淑妃都知晓了,练武场这边早就揍完了,小公主一手提着一个,把两个被他打瘫了的兄弟带回安乐宫去了。 美其名曰,给他们疗伤。 第43章 第43章 小公主坐在搬到院子里贵妃榻上小憩,她和庆帝发赌种下的那几棵树还是苗苗的状态,并没有什么繁茂的枝叶给他荫蔽,好在此时的阳光并不算烈,暖洋洋地晒下来,还有几分舒服。 小公主拿着一把鹅毛扇,悠悠哉哉地给自己扇风,听着从屋子里传来的一声赛过一声的惨叫,笑得明艳无双,一双美目扫过宫门口那些探头探脑的家伙,悠悠地道:“注意脚下,你们都知道的,我不喜欢我这安乐宫里有太多闲杂人等,没我的准许,你们左脚迈进来我看你的左脚,右脚迈进来我砍右脚。” 话音未落,小公主身后一支箭飞射而出,直直插在安乐宫门槛旁的地面上。 除了御花园里因为造景需要会见些泥土外,皇宫内其他地方的地面都铺了青石,庆帝平时上朝的正殿铺是更加名贵的金石,这一斜箭插在地面上,箭尾轻微晃动,便意味着箭矢已经入石,且入石不浅。 箭矢前不过寸许,是一个皇后宫里的小太监的靴子。 这个小太监是门口所有探头探脑往安乐宫里望的人中,脚踏得最靠近门槛的。 一箭入地,包括这个小太监在内的门口的所有人,都惊得退后了半步。 小公主身后,燕小乙一手持箭,另一只手落在身后箭筒里的一支箭的箭羽上,保持着随时再发出第二箭的预备姿态。 身后屋子里的惨叫依旧持续飘扬,门口又来了一个小太监,走至安乐宫的门槛时,看了看周围退后离得三尺远的“同事”们,不声不语地迈步进了宫门,周围的太监宫女看得想提醒,还有想拉住他的,都没来得及。 然而这个小太监却没有被一箭射穿脚丫子。 因为看到他进来的小公主抬手示意,止住了身后燕小乙的动作。 小太监低着头小碎步走至小公主近前,行了一礼后在小公主耳边轻声汇报了点儿什么后。 小公主微眯了下眼,似是在思索什么,随即回了一句:“知道了。” 小太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刚刚这个小太监是何七干的人,上次去内监抢人时,小公主与何七干达成了协议,找到了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当靠山的何七干最近的腰板可是直了不少,与其他宫里主子手下的“走狗”相争时底气也足了不少,投桃报李,自然要在用得着的时候对小公主有所回报。 他派身边的小太监来告诉小公主一件事情:“皇后去太后宫里哭了,太后派人往公主殿下这里来了,让陛下派人拦住了,淑妃那里没动作没动静,好像忘了二皇子在公主殿下这里似的。” 庆帝派人拦下太后的人,在外人看来又是宠女的表现,但是小公主自己知道,这是因为庆帝知道如果他不拦,等五竹出面去拦时,又或者不去拦让自己崽崽与太后真起了冲突,后面的事情就很容易失控了。 五竹叔这样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他的日子,庆帝还能忍多久呢? 小公主忍不住在心里喃喃自问。 站起身,转身进了屋子里,正赶上研秀给太子和二皇子上完伤药,收拾药盒子呢。 两个皇子此处是趴在床榻上,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没精打采,倒是不惨叫了,但是哼哼唧唧地,见了小公主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废话,咋反应? 表示愤慨?严厉斥责? 不怕再招一顿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 除了因为残余的疼痛而哼唧几声,让这两个小的非常统一地沉默是金。 “我和侯公公说了,今天不去御书房用膳了,在我自己宫里,你们现在也走不了的样子,留在这里一起吃吧,正好我最近对下厨有点儿兴趣,琢磨了几道新菜色,你们尝尝,给点儿意见。”小公主道。 太子和二皇子齐齐打了个哆嗦。 小公主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生平所爱除了学武打人,哦,对了,还时不时煮个毒药之类的,至于女儿家的东西,女红厨艺之类的是从来没学过的,这会儿心血来潮做起菜来,太子和二皇子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成了试吃的小白鼠了。 很想跑,然而……被打得都只能瘫在床上哼哼唧唧了,身边的下人又都被阻隔在门口,哪里反抗得了。 没一会儿,开饭了,研秀忙着摆盘布菜,太子与二皇子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已经准备好面对人生中最为惨烈的一顿饭,然而几个小菜入口,两人皆是一脸诧异。 竟然很不好吃? 几个凉拌菜很是爽口,主菜有的香辣、有的咸酥,俱是平时未曾吃过的菜色,而最吸引两人的应该就是一盘小点,浓郁的奶香、入口即化,好吃得不得了,一口皆一口,简直停不下来。 两人你筷子我一筷子,没一会儿就分食了个干净。 毕竟是孩子,城府还没那么深,这一吃的高兴了,挨打的怒气、身上的不爽利就都忘却了几分,太子忍不住问道:“安乐,这是什么啊?什么做的?我以前怎么没吃过?” “酥油泡螺,牛奶做的,我琢磨的新吃法。”其实也未必就是古书上记载的那种酥油泡螺,更像是小公主凭借记忆搞出来的一种精炼的奶油奶酪之类的东西,加了糖,很合小孩子的口味。 除了这道菜,几道主菜里还有锅包肉、炸鸡之类,都是后世很得小孩子意的高热垃圾食品。 没错,小公主就是蓄意的,揍完这两个之后再给捯饬一顿好吃的,打一棒子给个枣,也不能真的总是一味胖揍啊,他的目的又不是结仇。 这顿饭,二皇子与太子成功吃撑了。 等到二人酒足饭饱又睡了个午觉后出门要走时,安乐宫门口等着他们的小太监们凑在一起都很不得凑在一起开几桌麻将了。 什么? 被自己妹妹打了的那股子气恨,想要去哪里告个状讨回一二的心气儿……算了吧,那都是早上的事情了,现在快黄昏了该吃晚饭了,过去了过去了。 倒是二皇子慢悠悠地走回淑妃的宫里的路上,忍不住思考了起小公主对太子说的那句话——“太后还在呢,身子还硬朗着呢,你们整日担心什么捕风捉影没头没脑的事情啊?”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太后是皇后的姑姑,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只要父皇没想着与自己的亲娘、他的奶奶彻底翻脸,就不可能这么轻忽地废太子。 可如果父皇没有想要废太子,这么抬举自己与母妃又是为什么呢? 二皇子陷入里迷茫疑惑之中。 第44章 第44章 庆帝在看书。 作为一个十分勤政的皇帝,他是难得有时间有闲情看折子意外的文字的。 御书房很安静。 庆国靠南,天气热得早些,现在已经能够尝到些许暑气将至的味道了,窗外有知了鸣叫的声音,这仅余的声动却趁御书房里的安静更加安静。 服侍的小太监们一个个低头垂目,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喘。 而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一颗小脑袋从门外探进来,给屋里的人使了半天眼色,却因为所有的小太监都看着自己脚尖,眼皮都快抽筋了也没人搭理。 不得已,捡了一颗小石子砸了一个相熟的小太监,对方才察觉,一抬头,看到门外的小公主长着嘴和他做口型呢。 可惜这个小太监不会武,很明显,读唇语的能力也不怎样,小公主和他演了半天的“哑剧”也没明白小公主在问什么,最后都是引起了侯公公的注意,走了过来。 “哎呦,公主殿下,您怎么不进去啊?”侯公公走至门外笑眯眯地道。 小公主嘟着嘴道:“侯公公,你还问?你当我不知道爹爹生我气了?” 侯公公笑眯了眼睛,像一尊憨态可掬的弥勒佛,道:“呦,公主殿下您这是打哪里听说的,谁碎嘴子嚼这种舌根?满天下谁不知道陛下最疼你,生谁的气都不能生你的气啊。” 小公主道:“你别哄我啊。”言毕咳了一下,特意扬起头装成庆帝那种用眼皮看人的神态,声音也模仿庆帝道,“从小养到大,整天就知道胡闹,眼看着这第一次下厨倒是知道招待兄弟了,哼!” 侯公公被小公主这出逗笑了,道:“呦,公主殿下啊,您可真是……”凑到小公主身前弯腰低头,压低声音道,“陛下这可不是生你的气,陛下这是吃味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的交谈被屋子里的庆帝听到了,只听得摔书的“啪”地一声,御书房里传来庆帝的声音道:“在门口窝着干什么呢?怎么?屋子还有怪兽要吃你不成?” 一听这话,小公主眼睛滴溜溜地转悠起来,然后扬起一个笑脸窜进屋里,开口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 庆帝冷哼一声道:“没在你宫里呆高兴了?还往我这里跑?” 小公主笑着道:“我琢磨了清凉的点心,自己亲自下厨做的,送来给爹爹尝尝,消个暑。” 庆帝道:“终于想起你还有爹爹了。” 小公主伸手拉住庆帝的衣袖,扭糖一样撒娇道:“爹爹……爹爹……我这是第一次下厨,昨天是我指挥御膳房的人做的,我就出了一张嘴,今天真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哦,动手下厨的,你看,手都磨红了。” 说着伸出白白嫩嫩的两只爪子,露出掌心给庆帝看。 庆帝扫了一眼,还真是有点儿红,伸手拍了一下小公主的掌心,道:“下次长个记性!” 小公主叫了一声,像是抗议庆帝打他掌心,又像是在叫疼,声调软绵绵地好似猫咪叫唤一样,透着一股子粘腻的撒娇感,这让庆帝的脸时绷不下去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公主肉肉的脸颊,道:“一天到晚的没正事儿,竟是胡闹。” 说的虽然是批评的言辞,但眼睛里已经有了笑意,很明显是不“生气”了。 小公主打蛇随棍上,直接蹬了鞋子跳上床榻,坐在庆帝床桌的对面,一转头对身后的研秀道:“快拿过来。” 研秀手里提着个食盒,一直低着头默默跟在小公主身后,此时听得吩咐,不需要更多的命令,立刻将食盒里的吃食在床桌前布下了。 庆帝低头扫了一眼,盛在透明的玻璃展内白色的球状物,上面浇了些果酱之类的彩色汁液,点缀了些水果,一看就是小孩子会喜欢的甜品。 抬眼看着崽崽捧着脸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真是把“你快吃快吃吃完好夸夸我的手艺”的表情写在脸上,用玻璃匙切了一小块送入口种,冰凉甜爽,如此天气里食来倒真是消暑佳品,快活味蕾。 “不错啊,崽崽真是长进了。”庆帝细细品了一口后,道,“牛奶做的?” 小公主奇道:“爹爹你吃出来了?” 庆帝笑笑不语。 和出生起就在困在京都之中的几个儿子不同,庆帝可是马上打出庆国半个江山的皇帝,当年征西胡时倒是尝过那些游牧人惯用的吃食,有些硬的咸奶块之类的。 西胡之地寒冷艰苦,他们做的奶食多图方便保存,不可能多么精细,庆帝此时端着玻璃展用着玻璃匙吃着有着相似奶味的甜品,过往征战的回忆在脑中滑过,但也仅仅是滑过。 他不是一个喜欢回忆、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下一秒挖了一勺冰点进口,状似闲聊地道:“你怎么突然这么下力气折腾起太子和老二了?” 一听这话,小公主在心内便冷笑起来:还当他真是吃醋点儿吃食不成?果然根由还在他借机敲打太子和老二的那件事情上。 但面上确实眼珠子提溜溜地转着,甜甜地笑着道:“爹爹和我打赌了啊。” 庆帝微微皱眉。 小公主又接着道:“我今天挖了爹爹你这里种的树的一小块树皮,在里面埋了一块拇指大的石头。”小公主比划了下石头的大小,道,“看看会不会影响这些树的生长吧。” “拇指大的石头都能让这些树苗长大不大,那就该砍了重种。”庆帝低头很是优雅地边吃边很随意地道,“折腾到这里就行了,再往大了闹,爹爹可就真生气了。” 小公主嘟了下嘴,有些不快地道:“哦。” 他听得懂,庆帝在借着这一嘴吃食警告他,不允许他掺和庆帝的“养蛊”计划。 只是不快了一瞬,随即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趴过来抓着庆帝的衣袖道:“爹爹,我答应你不折腾太子哥哥和二哥哥了,你答应我件事情呗。”用两根手指比划着道,“一件很小很小、无关紧要的事情。” 庆帝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道:“什么事情?” 小公主道:“我最近对折腾吃食很有兴趣,我想开家酒楼。” 庆帝这回真的皱起眉头了,盯着小公主道:“你想开酒家?你是朕的孩子,皇室子弟,竟然想要开酒楼?” 小公主噘嘴道:“爹爹,你也说了,我是你的孩子,难道连开个酒楼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情都做不了不成?我不管!你不让我开酒楼我就继续去折腾太子哥哥和二哥哥!” 庆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难得像个老妈子一样,啰里啰嗦地念叨着道:“你开酒楼干什么?你最近有兴致折腾吃食就要开酒楼?你没兴致了呢?你刚多大?你会开酒楼吗?你开的好吗?” 小公主很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这段时间有兴致!就是想开酒楼!等我没兴致了,关了就是了!爹爹,你是皇帝,我是你的孩子,难道还连我赔个酒楼的钱都出不起了!?我不会开酒楼,找会的人帮我打理就是了,我找不到,爹爹也可以帮我找啊!爹地你也会说,你是皇帝啊!难道帮我找个能打理酒楼的人都找不到?” 好有道理,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 啃老啃的如此理直气壮……关键是自幼把崽崽当女孩教养,确实没想过让他多有出息,更不想让他在朝局政事上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所以……如果崽崽向他要求娶开酒楼,与争夺权力相比,这真的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要求,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贵为一国之君,确实不该不同意。 但……怎么感觉又哪里不对劲儿呢?感觉怪怪的。 这边小公主见他迟疑,可是不管不顾,干脆抱起肩膀嚎啕大哭了起来,道:“呜呜呜……娘啊……娘啊……爹爹欺负我!爹爹不给我攒嫁妆!……呜呜呜……连我要做点儿生意给自己攒嫁妆他都不支持!……呜呜呜呜,娘啊!你看看爹爹啊!……呜呜呜,富有四海,为君为帝,却连这么苛待崽崽!……呜呜呜……” 这魔音穿耳,效果惊人,庆帝觉得他的头发丝都要炸起来了。 真的,他这一辈子,有很多恨他欲死的敌人,也有很多忠诚无双的下属,曾经有像范建、陈萍萍这样近乎朋友的存在,还有像叶轻眉这样的红颜知己,却真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在他面前这么撒泼打滚的人,一个都没有。 “别哭了!”庆帝压制不住烦躁,怒喝了一句。 没效果。 小公主继续魔音穿耳。 不过这会儿已经不哭娘了,改哭陈萍萍了。 “萍萍叔叔……呜呜呜……爹爹欺负我!……呜呜呜,我不要住皇宫了……我要住监察院……呜呜呜……” 变着花样地嚎。 庆帝这会儿已经气得想拍桌子了,但手刚举起来,小公主却收了哭声,用红红的眼睛瞪着庆帝道:“二哥哥和太子哥哥都不缺钱花,姑姑明里暗里塞给他们好多钱,我就只有份例在,我要是也有那么多闲钱,我就直接去城里买地建楼了,就不用来找爹爹了!娘亲在时,我从来想过我会缺钱花的!” 这一句话说的,庆帝那不多的残余的属于人类的情绪,被挑动起来了。 他当然知道李云睿给太子和老二那里塞钱的事情,他也没当一回事儿,但是……崽崽也是他的儿子,即便从他出生起,自己就在心底剥夺了他的皇位继承权,却从来不想过在金钱上苛待崽崽。 叶轻眉在时,崽崽确实不用伸手向任何人要钱的。 他这个父亲做的,也许确实有些…… 叹了口气,庆帝道:“你开了酒楼就不去闹你二哥哥和太子了?” 一句话,立刻让小公主破涕为笑,眼睛又亮了起来,道:“当然,拉钩。”说着向着庆帝伸出了小手指。 庆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伸出小手指勾住小公主的小指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公主摇着手指笑着道。 庆帝也笑了,带着无奈的笑,然而他自己看不到,那份无奈里带着他面对其他的孩子时从来不见的浓得要化开的宠溺。 这一天,原本计划看看闲书、做做弓箭休息休息的庆帝下了唯一的一个折子,特批了内库给小公主支钱——开酒楼。 第45章 第45章 小公主要开酒楼。 以小公主一贯的性子,要干点儿什么必然也是轰轰烈烈无人不知的。 而最近正在疑惑自家妹妹即不拎着他们一起出门,似乎日常也不怎么缠着他们的太子与二皇子,在听说小公主满大街地给酒楼选址时,反应是一致的,不约而同地在心里祈祷: 拜托,让安乐对厨艺的兴趣持续的久一点吧,别回来总是揍……总是管着我们。 至于自己家妹妹开酒楼能不能开成,会浪费多少钱。 呵呵,两个正牌皇子,生来众星捧月、金尊玉贵,年纪又还小,那自然是不当一回事儿的。 能让我妹妹开心别来找我们麻烦,多好钱都不算贵! ……反正也不是我们花。 太子与二皇子高兴了,庆帝也很高兴。 小公主成日出门晃荡,不去管他两个哥哥的事情,不插手妨碍他的谋划,只要崽崽不闹出格,就由着他闹去。 只是庆帝也敏锐地察觉,经过前几日他的崽崽那一顿胖揍,太子与老二之间那快要绷不住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有了些许改变。 短短几日内,两个孩子同时收敛了。 太子收敛了对着自己二哥肉眼可见的嫉恨,以及自己似乎失去了父皇宠爱的惶恐。 老二收敛了被自己表扬时的欣喜得意,与察觉被太子嫉恨的惴惴不安。 跟在太子与老二身边的眼线回报,即便不在他眼前,在东宫,太子最近很是发狠地下功夫地读书,倒似蜕掉了几分过完的天真稚嫩,成熟了些许;老二在面对除了自己这个父亲以外的人,待人接物也去了些许过往的跳脱,往昔那似乎写在面上的“我很聪明我很骄傲”的劲儿,正在悄然隐藏。 是好的变化。 也许中间有了些许插曲,但依旧在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心情颇为顺畅的庆帝这才分出神去关注了下他的崽崽开酒楼的进程。 不关注不要紧,这一关注庆帝差点儿没把他正摆弄的棋盘给砸了。 因为研秀回报的非常简洁的一段消息。 “公主殿下……看上了一座青楼。” ---------------------- “不像话!谁让你往那种地方窜的!?” 难得听到自己父皇这么气急败坏的骂人,本来是来请安的太子与二皇子,外听着御书房里里面传来的声音,两人安静如鸡,同时选择了……驻足站在门外,不往里进了。 “你不是说要开酒楼吗!?眼下这是干什么?酒楼开到流晶河上去了?!” 面对庆帝的咒骂,小公主低着头摆弄着衣角,脚尖画着地,一副任由你骂但是也不太像要认错的样子。 这比平素总和他犟嘴的样子更让庆帝来气,气得庆帝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个镇纸就要打人。 小公主猛地抬头,一对眼睛死死地盯着庆帝手里的镇纸,然后眼圈一红,一咧嘴就要哭。 这一下子就让庆帝回神了,转头一看。 镇纸是紫金的,要是用这东西把人砸了,即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把人砸个好歹。 一瞬间庆帝就明白他的崽崽愤怒的原因了——他骂崽崽可以,但是这要动手伤了崽崽,崽崽会伤心的。 心一下子又软了,叹了口气把镇纸扔到一边,揉着额角道:“不许哭!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庆帝知道他的小公主其实早熟又聪慧,每每看似胡闹的行为背后都是有原因的。 这次……应该是有吧。 小公主瘪了瘪嘴,方才那股子要哭的劲儿收回去了,斯斯艾艾地蹭到庆帝身前,拽着庆帝的衣角道:“爹爹,我也不想买青楼啊,可是我这几天在京都上上下下逛了个遍,才发现京都不愧是京都,寸土寸金,繁华地段的地皮都被人占满了,街边那一个个的店铺看着都特别普通,但是我一细打听,不是吏部侍郎的外甥开的,就是哪家尚书的侄子的产业,背后个顶个的都有个权贵的靠山。”瞥了庆帝一样,小公主咳了一下,接着道,“虽然我的靠山好像比他们的都大都权贵,但是我琢磨着我非要强买强卖的话,是不是也不太好啊,算不算皇室子弟带头欺负人、违法乱纪?” 庆帝皱着眉头听着,半响才又追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又买到流晶河上去了?” “那个……我是这么想的,强买强卖确实不太好,但是朝内这么多官员,不都说十官九贪吗?我找个不仅贪而且贪得特别过分,贪得的手段特别伤天害理的,我再强买强卖就比较心安理得了,然后我就去找萍萍叔叔帮了个忙,就查到流晶河上的一个楼子,背后的老板是工部侍郎。”小公主道。 庆帝道:“工部侍郎?” 小公主道:“是,本来我以为贪得多的应该是吏部、户部这样的肥缺,没想到一个工部侍郎能贪那么多!他贪江南修河堤的款子,家里年年还在南面趁着洪水泛滥、百姓家破人亡的时候,买卖人口,拐了不少小姑娘进京做流晶河上的生意。” 庆帝揉额角的手指顿了一下。 河工水利里的烂账庆帝是知道的,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蛀虫在这里面捞好处,陈萍萍不止一次提过要整顿,只是这里面牵扯的人太多,这么多年了,庆帝一直在蛰伏等待合适的实际北伐一统天下,所以对于江南的局势,一直都是以稳为主,短时间内并不像动的太厉害。 所以,崽崽会找到这个工部侍郎头上,到底是无意的,还是陈萍萍蓄意把这个信息捅给崽崽的? 一抹精光从眼中滑过。 陈萍萍这是在拐着弯提醒自己该多注意注意江南河工? “行了,你也别折腾了,酒楼开到流晶河上你想都别想,你要的地,爹爹给你找。” 小公主撅着嘴明显有些不快,但还是应道:“哦。” “行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会儿外面的朝臣就要进宫了,爹爹还有事儿要太子和老二吩咐。”庆帝道。 小公主行了一个礼后,不情不愿地往外走,但走到一半,忽地驻足回头道:“爹爹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工部侍郎的事情,你一点儿都不惊讶的样子……潘先生说,这种人是国之蛀虫,爹爹你为什么让这样的蛀虫存在这么久?” 庆帝道:“后宫不得干政。”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大人事情小孩子少掺和。” 小公主看着庆帝,呵笑了一声,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清楚,大人不让小孩子掺和大人的事情,到底是因为大人的世界太浮在,还是太肮脏,肮脏得没法向小孩子解释。” 言毕,也不会理会庆帝的反应,转身迈步出了御书房。 庆帝抬头,正扫见小公主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这天晚上处理完政事,庆帝翻出了他藏在御书房密阁里的一幅画。 打开画卷,上面是一个女子看着滔滔东逝的大江。 庆帝很久没看过这幅画了。 以前他以为,叶轻眉走了以后他会很想她。 但这些年他却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经常地想起他。 也许因为崽崽在。 她留给他一个孩子,一个太过像她的孩子。 “是太像了,像你啊。”庆帝对着画像自言自语。 不仅仅是长相,还有那副心性。 ------------------------------ 庆帝说会给小公主找块地头开酒楼,说到做到,没几天就真塞了一块地给小公主。 站在有些眼熟的铺子前,小公主花了点儿时间才想起来为什么这铺子眼熟。 这是昔年叶家的铺子,叶家被抄家充公后,自然归了内库打理。 小公主在心中一阵冷笑。 拿我娘的铺子当人情来送我,我还得感激着。 抬脚迈步进去。 也罢,总是可以脱离庆帝的眼皮底子来动作一二,其他的,暂且强求不来。 第46章 第46章 铺子并非空无一人,有一个人在里面等着他。 一见小公主进门,立刻下拜行礼,道:“小人参见公主殿下。” 小公主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人,非常自己地打量,打量得一直跪在那里的人已经有些不安了,才开口道:“原来铺子的掌柜?” 虽然没让自己起来,好歹开口问话了,跪着的人暗自松了一口气,道:“小人是铺子里原来的掌柜,侯公公担心公主殿下会有地方需要小人协助,便嘱咐小人留在此处等候公主吩咐。” 小公主听得此话,点了点头,然后慢悠悠地晃荡到这人身前,蹲下来杵着双手杵着脸颊看着对方,道:“我不记得我娘手底下有你这号人,所以……你是谁的人?长公主的还是我爹爹的?” 这话一出,跪着的人瞬时冷汗直冒,舌头有打结了一下,随即道:“小人……小人是朝廷的人……” 叹了口气,小公主站了起来,道:“有点儿笨,而且还不说实话,很增加沟通成本啊。”转头对研秀道,“回去和侯公公说一声,这人我不要。” 那人听得此话,急忙抬头道:“公主殿下,小人原本是叶家铺子里的伙计,这几年才渐渐升了掌柜。” 小公主驻足,转头,扫了眼那人还跪在地上的膝盖,道:“站起来说话。” 那人面露喜色,忙忙地起来,向小公主长揖道:“谢公主殿下。” “别忙着谢我,我依旧不用你。”转头对研秀道,“爹爹拨给我的钱还没动,你提一千两出来给他,算是我付他的遣散费。” 研秀没有半分犹豫,低头领命道:“是。” 那人一愣,道:“这……公主殿下,小人愿意追随……” “别让我说第二次了!很烦的!”骤然拔高的声音,显示出小公主此时已经极端不耐。 那人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什么。 等燕小乙送这人走的功夫了,小公主翻了个白眼,道:“李家的女人,实在太不省心。” 这个人如果真是在叶家铺子里当过伙计,而他又对此人完全没印象,只能说当时此人的地位很低,多半是刚入叶家的。 他娘是叶轻眉这事儿在宫内虽然不算是秘密,但是在宫外却甚少有人知晓,此人却能在他面前把这份旧日关系拿出来做博取同情的资本,只能是有人告知了他——当今的安乐公主就是叶轻眉的女儿。 谁会这么做? 谁会这么执意让此人留在他的身边? 只要想一想内库这些年在谁的掌控之中就不难猜出来了。 长公主李云睿啊! 简直阴魂不散! 当然,也不排除是庆帝安插到他身边的,但是研秀在他身旁日夜贴身服侍,庆帝是否还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不过真正让他觉得是李云睿伸手的原因,还是那人那句“侯公公嘱咐……”云云。 侯公公啊。 小公主微微眯眼。 如果不是他知道这个慈眉善目对他很是和蔼的老太监到底是谁的人,只怕也不会多疑至此。 把铺子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没多什么吩咐,转身出门上了车,道了一声:“去庆余堂。” ---------------- 庆余堂设在二八里坡,说是坡,其实是一条巷子,早年叫坡,后来被收入城墙内建成街巷,却还保留了这个名称。 马车行到路口,小公主刚掀开马车的帘子,却正巧看见熟人。 叶家原来的大掌柜,叶轻眉以下的第一人叶大,小时候他称呼为大伯的那位,正带着几个排序比他还低的叶三、叶四掌柜,在送什么人走。 叶大的头很低,用一种近乎谦卑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回着什么。 叶大对面,是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头昂得很高,带着一股子颐指气使的味道在和叶大说话。 小公主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很熟悉。 叶大脸上的表情、肢体动作,他其实经常会见到,就是宫里的太监对着他时的样子——下位者对上位者浸透入灵魂的卑微。 他的喉咙忽地就像被哽住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叶大的头发白了不少,从这个人身上,他几乎见不到旧日他“大伯”的跳脱与豪迈,气质的作用如此之大,一样的相貌却可以判若两人。 最终,他没有让马车再往巷里面进,默默地离开了。 研秀不在车内,在车外随侍,车厢只有他一个人,他却忽然开口了,仿佛对空气在说话:“五竹叔,我好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不出预料,没有人影,但五竹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回应了他。 小公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忽地道:“五竹叔,我想揍人。” 五竹熟悉的声音:“揍谁?” 小公主撩开马车的车帘,问研秀道:“刚刚那个胖子是谁?” 研秀回道:“像是兵部李侍郎府上的管家。” “燕小乙。”小公主道。 “在。”燕小乙应道。 “去把那个胖子给我揍一顿。” 燕小乙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随即小公主又命令马车止步。 “去一石居。”马车内传来小公主的声音。 研秀一愣,眼下已经是下午时分,天色欲近黄昏,再不回宫,宫门就要上宫禁了。 但她没愣多久,立时就遵照小公主的吩咐,改变了马车行进的方向。 小公主到了一石居,要了最贵的菜,竟然还点了最烈的酒,张口便饮。 研秀看得发急,想上前劝阻却又不敢。 这一顿饭吃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结账时小公主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等那边燕小乙揍完人赶回来汇合时,天已全黑。 研秀抱着小公主回马车上往宫里赶,这个过程小公主意识全无,当然也不知道马车是如何突破宫禁回到皇宫的。 他只知道最后他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熟悉的气味让他的意识不需要完全清醒就能判断出抱着他的人是谁。 他喃喃道了一声:“爹爹。” 没听到回应。 他也不需要回应,接着喃喃自语道:“爹爹最厉害了!最最厉害!……厉害!可……”声音忽地又低落下来,“为什么我爹爹这么厉害,连阿娘的人都护不住……” 轻拍他背脊的手顿了一下,落入黑色甜香的小公主是察觉不到的。 第47章 第47章 御书房很安静。 这是小公主久违地再次在御书房里留宿,虽然他是意识全无时被庆帝抱来的。 他在屋内酣睡,屋外的中堂也只有两个人——庆帝和研秀。 平日在御书房里伺候的小太监一个都没有,连侯公公都不在。 庆帝和研秀在交谈。 准确地说是研秀在汇报,庆帝一边闭着眼睛摆弄着手里的箭头一边在听。 没有加一丝一毫多余的修饰,研秀将小公主这一路上所说所做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说完后低着头,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庆帝也很安静,也一言不发。 就这么安静了很长时间,庆帝忽地睁开了眼睛,对研秀道:“说说你的看法。” 研秀满是疑惑地抬头。 她是庆帝派到小公主身边的人,一直以来她向庆帝汇报的模式都是如此的——将小公主的一切不带感情与偏私地告知庆帝。 这是庆帝第一次询问她的看法。 研秀有些犹豫,开口道:“陛下是指……” “在你看来,崽崽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是否心有怨怼?”庆帝没有看研秀,目光落手里的箭头上,边摆弄边道。 研秀沉默了半响,才开口道:“小公主并非心存怨怼,我觉得……可能更多的是伤心吧。” 庆帝把玩箭头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让研秀退下了。 在床榻上坐了许久,手里的箭头把玩得都快秃了,庆帝终于回神,起身朝卧室走去。 抱着被子的小公主把自己滚成了一个球,小脸红扑扑的,可能因为喝了酒的关系,间或还打了几个小呼噜。 庆帝忍不住就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小公主的鼻头。 这是无意识的动作,做完之后庆帝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后慢慢收敛了笑容。 坐在床榻上看着小公主的睡颜,过了一会儿,有站起来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外间中堂,翻出那张叶轻眉的画像,就这么看着,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他伸手去想要触目画中女子模糊的脸庞,却又顿住,最后一声叹息,收起了画像。 庆帝想,他终究是要承认,他是畏惧叶轻眉的。 他知道没有叶轻眉,他什么都不是,他甚至整个诚王府未见得能在当年危险诡谲的京都争储风波里存活下来。 叶轻眉的光彩照得他睁不开眼。 只要她活着一日,他就一日不得安生,一日不得自在。 他杀了她。 可是不管他杀不杀她,不管叶轻眉死了还是活着,她终究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来太过浓重的刻痕。 他还在把她视为高高在上、光彩照人的叶轻眉。 所以他和叶轻眉的孩子终究不是不同的,和他其他所有的孩子都不同。 那是他和叶轻眉的孩子啊! 他的崽崽…… 庆帝不是没有察觉到他自己对崽崽有着近乎扭曲的感情。 一方面他接过叶轻眉的“恶作剧”,用神庙的威胁为借口,着意扭曲崽崽的性别意识,把崽崽养成一个女孩子,完全剔除了他潜在的皇位继承权,另一方面他不自觉地心软,对崽崽极近娇宠之能事。 崽崽和太子、老二都不同,他完全是可以用理智去取舍对待的孩子……只要崽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不存在失控的可能性。 微微眯了下眼,也罢,终究是他欠了崽崽的。 ------------------------------ 睡了一觉睁眼,感谢他多年练武造就的良好体制,没有什么宿醉头疼之类的毛病,伸了个懒腰爬起来,环顾周围熟悉的环境,小公主已经知道自己做完睡在哪里了。 跳着床榻,踩了床下的小鞋子一边往外跑一边叫道:“爹爹!爹爹!爹爹你在哪儿呢?” 叫声在跑到外间中堂时戛然而止。 小公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叶大。 叶大的头依旧很低,保持着一个谦卑的姿势。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庆帝,在叶轻眉还在时,他经常出入太平别院的庆帝虽然毕恭毕敬,但却从未如此谦卑。 但那是叶轻眉还在时。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次庆帝这次找他入宫后,他是不是还能活着出去。 庆帝是终于觉得留着他们这些叶家老人留腻了,想要宰了他们了? 抱着这样的恐惧,叶大谦卑又谨慎地对答着庆帝状似聊家常一样的询问。 “你看着倒是清减了不少。” “回陛下,多得陛下隆恩,我们几个老头子过得尚且安稳。” “听说京城里的人家都愿意找你们去搭理生意。” “赚点儿小钱,都是和监察院报备过的,我们都老了,有用的事情干不了,只能做点儿这些没用的事情,图口饭吃。” …… 小公主就是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的,而他一跑出来,叶大就卡住了,一句话也数不出来。 不用别人多一句嘴,解释一句话,叶大就认出了小公主。 因为小公主长得太像叶轻眉了。 叶大站在那里,嘴唇颤抖着看着刚刚到他腰间高矮的小娃娃。 一旁的庆帝道:“朕的小公主最近也想做点儿你口中的没用的事情,这方面你们是内行,可以帮补一下……”顿了一下,庆帝又接着道,“总有一天崽崽要长大的,内库早晚要交到他手上,先熟悉熟悉也是好的。” 这话里的意涵太过丰富,让叶大呆立当场。 小公主却没有像叶大那样震惊,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庆帝,神色莫名。 最后是小公主送叶大离开的,他说了一句话。 “大伯伯,我会长大的。” 还处在蒙圈状态中的叶大似乎猛然清醒了,然后……他哭了。 这么多年,叶家的这些大掌柜虽然活着,但是没有未来、不知道为什么而活,战战兢兢,生怕头顶的利刃哪一天会掉落下来。 可这一刻起,叶大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姐没了,可小姐的孩子还在,小小姐也许还小,但正如小小姐说的,他会长大的,等小小姐长大了,如果庆帝不食言的话,也许叶家的产业会再次回到叶家手里…… 叶大的背脊不自觉地挺值了,眼睛也明亮了起来。 未来是有盼头的。 希望这种东西,看似无用,但是对人的激励作用却大得难以想象。 第48章 第48章 有叶家的这些旧日掌柜们帮手,一切操持起来简直顺当的难以想象。 小公主每日基本就负责坐在二楼看底下人忙活。 他其实想坐在一楼看叶家掌柜们怎么张罗事情的,但叶大坚决不同意。 “这里人来人往,又脏又乱,风大灰多,殿下你不小心着凉生病了怎么办?” “我有练武的,身体很好……”小公主弱弱地表示反对。 “那也不行!殿下你是什么身份?在这边和这些下人一起忙活成什么样子!?” “我也不帮手,我坐着看还不行吗?”小公主继续弱弱地抗议道。 “既然不帮手,就只是看,干嘛非坐在一楼?去二楼呆着,干净清静还不添乱。” 小公主被赶到二楼包间,身边燕小乙跟着,研秀服侍着,还有宫里带出来的点心、零嘴之类的吃食,还有各色蜜水在旁边备着。 主业二楼嗑瓜子,副业关心一下酒楼准备的进展。 闲得狠。 其后的好多天,基本上他只在制定菜单上发挥了一二作用,比如说他说要做什么什么,缺什么材料、工具之类的,自然会有人补齐,如果需要的东西成本太过高昂,叶家掌柜就会来和他沟通,指定一个合理的售卖方案,只针对特定的权贵人士怎么样定期退出,还附送了在生活在营销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现代社会的他都挑不出错处的宣传方案。 不到半个月,酒楼开张了。 经过叶家掌柜们牟足了劲儿地折腾——各种铺垫宣传预热,还搞了一个勾栏戏曲大赛,准备开张第一天在酒楼里来了一个总决赛。 未开先热,半个京城的人已经知道一家名为“天下客”的酒楼开张了。 顺便说一句,“天下客”三个字是潘大学士题的。 一切的一切,都很顺利。 就是……小公主有点儿矫情地想,好没成就感啊。 所以他决定做点儿他以前经常会做、做得更又成就感的事情——回家去欺负自己的兄弟。 回宫拽着老大、老二、太子,顺便还把婉儿拐着,一起去参加他的酒楼的开张仪式。 但竟然没成功。 婉儿体弱,这几日天气略有波动,竟然有些发热,大皇子因为年岁渐长,不知道庆帝是不是想随了他的意让他从军,让他入了叶重麾下历练,大皇子很重视这件事情,每日都非常准时地去军营里报道,对于自己妹妹的邀约,显然他有点儿为难——他不想让军中之人觉得他仗着皇子身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作为一个从来都对大皇子十分体贴的好妹妹,他当然表示了谅解,然后郑重表示过后必须补给他一个大大的开业红包。 至于老二和太子,正赶上宫里的戏班子出了新戏,太后看得高兴,拉了最喜欢的两个孙子作陪。 众所周知,小公主从来不去太后宫里请安,这会儿自然也不能闯进去把两个哥哥拉走。 绕了一圈,没拉到亲人站脚助威的小公主很郁闷,但眼看着酒楼那边已经开了,也不能再拖下去,小公主揪着太子和二皇子身边来报信的小太监的耳朵,怒道:“前几天说得好好的,这会儿一个个都爽约放我鸽子,看等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气鼓鼓地离开,走到半路,路过一处书店附近,却忽地听到一段很熟悉的唱段,正是这段时间叶大操持的勾栏戏曲大赛里,有一家戏班唱的新戏。 小公主立刻下车,走到书店前,发现店门口摆了很多话本,竟然有不少都是这次戏曲大赛里的新戏的本子,小公主观察了一会儿,发现竟然还卖的不错。 摸着下巴,我是不是该提早把书局开起来?再在酒楼里放一个评书先生或者戏班子,一边说《三国》、《水浒》,一边唱《红楼》、《西厢》,回头再集成书来卖,甚至…… 磨一磨,不知道能不能把现在内廷办着的那份一直在赔钱、毫无用处的报纸也磨过来……不,不能太急…… 他最近要到手里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庆帝肯放手叶大伯他们拨给他,都出乎他的预料。 当一切顺利得有点儿过分时,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安了。 他在书摊前耗了太多的时间,身边的研秀已经在提醒,再不走,酒楼那边的比赛都要比完了。 小公主放下手里的话本,却忽地若有所感,抬起向书店的二楼望去。 他内力日益精进,感觉比以前敏锐很多,察觉到有人似乎在打量他,结果顺着感觉一望,竟然见到了出宫前和他说没空来不了的老二! 老二也真是机警,一见小公主发现了他,转头就跑,可小公主能让他跑掉? 一踩书摊就窜起来,直接从窗户翻身爬到二楼,果断抓住了老二的后衣领,怒道:“你骗我!” “我没有啊!戏看到一半太子发烧了,太后没兴致了,我回头找你也来不及了,就想着出来逛逛就去酒楼和你汇合,这不是还没到地方就正好撞上你了吗?”老二皱着眉维持着一副很镇定的样子道。 小公主冷笑一声,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很周密,如果不是我特别了解你,都是能让你糊弄过去了,要是真是向你说的那样,你跑什么?干嘛那么心虚地躲着我?” 老二不吱声了。 小公主一把扭住老二的耳朵,道:“你说不说?” 老二被揪得吱哇乱叫,扫视了身边一圈,没有武力值足够的人支援,还是趁早服软得好,道:“行了!行了!我说!我说实话!” 小公主松了手,老二揉着耳朵道:“我是偷跑出来了的,今天姑姑着人来请我,我都装睡给糊弄过去了,这会儿我不躲着你,陪着你光明正大地去你那酒楼庆开张,回头让我在姑姑那边怎么做人啊!” 李承泽这幅左右逢源地性子,尤其是对着李云睿又敬又畏的德行,让小公主很是看不上眼,但也没怎么纠缠,冷哼一声,又追问道:“你要出来就出来,光明正大的,装模作样偷跑什么?” 这话一出,李承泽竟然脸红了,他身边惯常服侍的那个小太监悄然低头偷笑。 不对劲儿,小公主上下打量李承泽一番,道:“你藏了什么秘密?” 李承泽真是有几分倔强,虽然脸红得像柿子一样,但就是抿着嘴一个字都不吐。 小公主撸着袖子,围着他转圈威胁道:“你要不说,可别怪我动粗。” 不亏有个“石头”的外号,即便已经日常被自家妹妹武力威胁出心理阴影了,还是咬死不开口,倒是他身边的小太监看不得自家主子再次挨打,站出来解围道:“公主殿下,我们殿下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殿下有一位友人即将离京,殿下急着来送行。” 小公主看着李承泽那发红又带着几分羞涩之意的脸,瞬间明白了什么,道:“友人?女的吧?” 小太监一低头没否认,李承泽的脸更红了。 不许回答,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小公主目瞪口呆,道:“你刚多大,就……就有女友人了?” 不是说太子才流连花丛女人堆儿吗?老二貌似一直是笑面冷心的,也有……这算是初恋情人? “别听小豆子胡说,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老二急急道。 接下来他一通解释,小公主才算搞明白。 原来还和他们酒楼搞出来的那个勾栏曲艺大比有关,因为获得魁首的奖励实在丰厚,又能顺便打响名气,所以京都有些戏班为了赢得比赛就请了“外援”,其中某个班子里一个十几岁的小花旦便入了老二的眼。 按老二的说法,他没其他的心思,那个戏班子的本子总体看也只能算一般,小花旦的唱功也不算毫无瑕疵,偏生有几幕戏里的辞藻倒是写得极美,那个旦角唱来又正对了意境,便格外出彩。 拜母亲所赐,老二的品味不俗,眼界很高,就像文化素养高的人看电影、电视剧一样,即便想消磨时间,烂剧烂片也真是吃不进去。 因着太后喜欢看戏,而老人家又总是喜欢热闹喜庆的东西,老二日常陪着时为了讨老人家换新,虽然也笑得热切满口赞好,实则真的是半点都不享受,还看得挺痛苦的。 而且又正巧赶上前段时间庆帝挑唆他与太子相争,他满是恐惧,心情苦闷难解,忽地这一次看了能下口的戏,就像剧荒的人突然发现一部好剧点燃了激情,又像憋了许久的人找到了发泄口,短暂转移了注意力,负面情绪有了消解渠道,可不是喜欢得不得了还会生出几分狂热嘛! 哪知道刚生热情,戏班子没进入决赛,人家这位外援花旦要走人了,老二此时还不像后来那样被庆帝压逼得满腹黑水、深沉变态,骨子里还有点儿文青的浪漫、清高,他视那个小花旦为“知己”,便要跑掉皇子身份与之结交,今日眼巴巴地来送行了。 小公主听得前因后果,理解是理解的,但总体的感觉仍旧是,老二这是还没被毒打的过分,到底还不是后来的那个老二,流着几分天真存在。 也是难得。 叹了口气,小公主有些心软了,道:“好吧,你去京口渡口那里?和去酒楼有一段路还是顺的,要不你藏我的马车里?反正我不放你就这么走了,不是和你置气,你身边就带着这么几个人,太危险了,等我到了酒楼下车,让燕小乙送你到渡口。” 老二想了想,答应了下来,他跟着妹妹一起往宫外跑习惯了,京都平时治安是不错的,但到底是政治中心,多注意些总没坏处。 兄妹两个共乘一车,走至太平街附近,却不想遇到了一场惊天“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