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宿敌的白月光》 第1章 第1章 夜色昏暗,地面阴沉潮湿,仅有一扇支着铁钎的小窗,透出些微的亮光来。 裹着黑袍的男人面色不明,从袍底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顾公子,请吧。” 那人声音尖利却又沙哑,像是什么铁器划拉在地面上,听起来十分刺耳。 顾恒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黑袍男人,男人戴了面巾,让人瞧不见容貌,但顾恒知道这个人是谁,以及这个人背后的人又是谁。 事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他接过瓷瓶,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瓶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 那黑袍男人等不及了,又开口:“顾公子,还请服用了吧,否则整个顾氏一族都将为你陪葬,至于四殿下,他会记得你的恩情,来日必将……” 顾恒摆手,“不必说了。” 他顾家追随四殿下至今,他顾恒阴谋算计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拔开白瓷瓶瓶口的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摊在手心,顾恒发现这颗药丸如此之小,却能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从前他也用过这种药丸,取过几条人命,事实上他算不得良善之人,落得这般下场也可谓有始有终。 顾恒猛一仰头,将手心的药丸一把塞进嘴里,喉结一动,吞进了肚内。 “回去复命吧。” 黑袍男人却没有动,“顾公子,奴才得好生看着。” 顾恒凄然一笑,“怕我动手脚不成?我顾家几百条性命捏在你主子手里,我纵然逃过此劫又如何?别忘了,当初我进这大牢,可是我自愿的。” 他抬首,眸中精光闪过,黑袍男人被这一看,心脏陡然紧缩,畏惧油然而生。 眼前这个翩翩如玉的顾公子曾经搅动了整个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论狠辣阴毒、筹划谋算,就连那位春风得意的六殿下也远远不及。 他若不是甘心臣服,仅为顾家自保,自然是信手拈来、小菜一碟。 说到底,此人会身陷囹圄,还是为了他们四殿下。 黑袍男人思及此,便听到顾恒的声音响起,“除了我,谁还能替四殿下背下这罪名?” 是了,风华绝代的顾公子,才智谋略样样都好,甚至连皮囊都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唯独只有一个弱点,太过于忠诚。 “是奴才唐突了。”黑袍男人拱手行礼,神色愈发恭敬,“只是主子的命令,奴才不敢违背,还请顾公子……” 话未说完,顾恒便是一摆手,制止了黑袍男人接下来的言语。 他低声轻笑,语气略有些悲伤,“他竟是如此看我?” “四殿下……”黑袍男人想为主子辩驳,一低头,却看到顾恒的唇边流出一丝血迹,“顾公子……” 顾恒目光凄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你还想看着我狼狈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黑袍男人神色一怔,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待那人走后,阴暗的牢房中只剩下空寂一片,顾恒试图回想过往种种,却发现这一生没有半点值得回顾的地方。 阴谋算计,你争我夺,他甚至没有得到片刻安宁,唯有现下临死之际,才稍得一点轻松。 罢了,他这一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可惜,终究是让那个素来看不惯的宿敌得了意。 不过也没什么的,人死如灯灭,一切执念也都烟消云散了。 顾恒最后望着那一扇小窗,小窗外似有淡淡的月光,纯洁无瑕,皎然动人。 —— 六皇子府内,卫明桓坐在窗前看书,灯火烛光映着他脸侧线条冷硬,竟带了些许杀气。 年前,这位曾经身份低微最不起眼的六皇子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被封为大将军王,征战沙场多年,这才回京不过数月,四皇子及其党羽就一一遭了秧。 当初顾恒就说过,绝对不能让卫明桓回京,可惜四皇子优柔寡断,如今沦落到一败涂地的下场。 突然,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窗外,向卫明桓恭敬道:“六爷,今夜张立春进了大理寺。” “什么?”卫明桓皱眉,“老四难道要杀人灭口不成?” 那黑影没有回答,卫明桓突然站起身,“走!现在、立刻去大理寺!” 当卫明桓带着人风风火火进了大理寺,寻到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一间牢房,推开那扇牢门,忽然看到那身着白衣的男子已然倒在了地上。 卫明桓立时站住了脚,不敢再走近。 “顾恒!”他喊了一声。 那人没有应答。 卫明桓眉头皱得更深了,“去看看。” 身后的黑衣侍卫上前,伸手便将人随意翻了过来。 卫明桓立时斥道:“谁让你动他的?” 黑衣侍卫无所适从地站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跟随主子多年,他最了解卫明桓的脾性,六爷素来最恨这个叫顾恒的人,屡屡坏他好事,甚至将他置于死地。 按理说这人死了,六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如此动怒? 顾恒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卫明桓面前,卫明桓怔怔地看着,眼里透出难以言喻的不可置信。 黑衣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顾恒的鼻息与颈动脉,终于确定无误,“六爷,顾公子已经身亡。” 地上落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黑衣侍卫捡起来,嗅了嗅,“是剧毒。” “怎么可能?”卫明桓不相信,“顾恒向来诡计多端,脱身之法千千万,不过是一个谋逆的案子,他……他便没办法了么?” 不过是谋逆?黑衣侍卫暗暗想道,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罪!陛下岂会轻易放过? 其实卫明桓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就算是没办法,那也可以来找我。 但这话光在心里想想,便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更何况是顾恒? 若是此次放过了顾恒,四皇子一党必然会东山再起,唯独将其彻底打压,才能将仅剩的对手狠狠扼死在美梦之中。 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顾恒是挡在前路的唯一绊脚石,至于剩下的四皇子,没有顾恒的帮助,不过是废物一个,他根本不惧。 然而这个人,与他交手十年,他这辈子吃的亏都是栽在这个人手上,如今他竟然就这样……没了? 卫明桓一时觉得恍惚,整个世界都仿佛天旋地转,那名黑衣侍卫问:“六爷,这顾公子该怎么办?” 卫明桓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走近,看了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如今已没有了狡黠的色彩,他蹲下身,凑到顾恒的身前,低声问:“顾猪,你是……真死还是诈死?” 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卫明桓也不需要回答,他静静地打量片刻,突然怒气冲冲地起身,直接冲出了牢房。 黑衣侍卫也紧忙跟了出去,同时吩咐随行的其他侍卫:“赶紧报大理寺。” 卫明桓深夜骑马,在京都城内狂奔,一路奔向了四皇子府。 在四皇子府门前勒马,黑衣侍卫也赶到了,“六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用你管!”卫明桓翻身下马,冲到府门前,一脚踹在那紧闭的大门上,大门轰然震动。 门房的小厮听见声音,从里面打开府门,本要叫骂两声,谁知一眼看到了手持利剑愤怒无比的卫明桓,吓得整个人一哆嗦,直接跪倒在地上。 “六殿下!” 黑衣侍卫拉扯着卫明桓的胳膊,“六爷,你别冲动,咱们回去再从长计议!” 卫明桓恨极,脑子里听不进任何声音,黑衣侍卫用尽全力将人拖了回来,“六爷,你要是今天晚上冲了进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都要毁之一旦了!陛下的旨意就在这几天了,咱们不能前功尽弃啊!” 是了,他与顾恒争斗了十年,就是为了等那一道立储的圣旨,那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只有掌握了天下权势,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身边才不会时刻被监视陷害,他才能想他所想、行他所行。 所以,他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他手握重兵,老头子本就心生忌惮,这场谋逆案也有诸多猜忌,若是此刻生出是非来,只怕明日便有御史弹劾,立储的旨意一天没有下达,他就必须乖乖装孙子,不敢妄动一步。 而老头子的病已经拖不了几个月了,他要是拿不到名正言顺的立储圣旨,再加上朝中又有大半文臣世家看不惯他的出身,只怕来日登位更要艰难许多。 此刻,不能节外生枝。 卫明桓缓缓闭上眼,仰起头,天空下起了微雨,淋在他脸上有些许凉意。 他的身形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死咬着嘴唇,终究说出一个字,“走!” 主仆二人在风雨中骑马离开,一如来时风驰电掣,空寂的长夜只有漫漫远去的马蹄声。 回到大理寺,寺卿已经被惊动,卫明桓的侍卫兵镇守在大牢周围,顾恒的尸体已经被收殓出来,仵作确证为中毒身亡。 卫明桓冒雨进门,寺卿连忙行礼,“下臣见过六殿下。” 他冷冷开口:“死了?” 寺卿战战兢兢地开口:“是。” 卫明桓走上前,掀开白布,看到那张脸,忍不住开口:“骂你是猪,你还真是个顽固的猪脑袋!” “他谋逆,你顶罪,到头来还要你死,你他娘就真的去死?!!” 卫明桓气极之时咬牙切齿面容狰狞,“你可真是个好臣子啊!” —— 顾恒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昏暗的灯光让他暂时看不清周围。 喉咙也干渴得厉害,像是火烧火燎一般,“水……”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珩公子,你醒了?” 奔进来的是个书童模样的小厮,约莫十三、四岁,脸上透着焦急,和难以掩饰的稚嫩。 “水。”顾恒再说了一遍,那小厮连忙倒了一杯冷茶过来,顾恒顾不得冷茶的苦涩,一口饮尽了,这才缓解了些许难受。 细下打量起眼前这人,这孩子他不认识,他的记忆停留在大理寺牢房里的那扇小窗,他记得自己是服了剧毒,毒发身亡的。 但现在还活生生躺在这里,难道说卫明楷设计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服毒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救他? 可是那剧毒,他是知道的,一击必杀,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用过很多次,绝对不会弄错。 “珩公子,再有两日便能到京都了,你可要坚持住啊!”小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顾恒心里生了疑惑,若是卫明楷救他,必然不会再让他回京都,只会派高手连夜护送他远走。然而事实上,以他对卫明楷的了解,毒杀是最省事的法子,那位四殿下又怎么会铤而走险救下自己?岂不是给人留下把柄? 更何况还有卫明桓,这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亦不会任由他活着走出大理寺。 如果他顾恒不死,甚至不能平息陛下的愤怒,又谈何为卫明楷脱罪? 这些早在事发之时,顾恒就同卫明楷说得很清楚了,因此那一粒毒丸,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明明算计好的事情,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难道死而复生了不成? 第2章 第2章 顾恒几番思量,最终还是开口问那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听到这样的问话,脸上透出些许惊讶,“珩公子,你怎么连奴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顾恒更觉出不对劲来,“我应该记得你的名字吗?” 小厮一别嘴角,哭丧着脸,“珩公子,你就别耍弄奴才了,奴才可要伤心死了。” 这小厮不过十几岁,在顾恒看来就是一个小孩子,见他心思单纯,便哄了两句:“好了,公子我难受得很,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珩公子烧热,怕不是把脑子都烧坏了?”小厮伸手试探顾恒额头的温度。 顾恒任由他摸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许是如此,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见顾恒并非真心戏耍自己,刚才那哭丧的神色,转眼已变为满眼的担忧,“奴才叫沉玉,珩公子病得如此厉害,可惜身边没有大夫,只能到长亭侯府才能医治了。” 长亭侯,听到这熟悉的名号,顾恒心头一跳。 “我这是在哪里?”顾恒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沉玉连忙扶住他的上半身,“珩公子,这里是青崖官驿,离京都也就两日脚程了,你歇息下再赶路也不迟。” 顾恒点点头,环顾四周,没来由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这青崖官驿还是他当年初入仕时一手督办的,原本是为了方便进京赶考的学子,如今倒让自己住上了。真正住进来才觉得这地方实在简陋了些,耗损也严重,连桌角都有了划痕。 沉玉又端来一杯冷茶,伺候着顾恒饮下,“这地方到底比不上咱们长亭郡老家,就连寒山寺的斋饭都比不得,珩公子你不管怎么说也是侯府里出来的小主子,竟让那些势利眼这般作践!” “怎么了?”顾恒听出话音来了,“我在这里的事,都有谁知道?” 沉玉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角,“还能有谁知道?就是那官驿的驿丞,今儿中午留下的都是冷饭剩菜,奴才气不过找他们理论,那驿丞趾高气昂,说什么长亭侯府已经没落了,如今官驿能接待就算不错了,要想住好地方吃好东西,自己花钱找客栈去!听听,这都什么话?我倒是想住客栈,可不是路太远珩公子你又病着……” 顾恒听了这话,心下觉得疑团重重,好像有什么事情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如果他是从大理寺偷天换柱金蝉脱壳逃出来的谋逆重犯,怎么会跟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待在官驿里,丝毫不隐匿行踪? 但如果不是,又是谁替他洗脱了罪名?难道是卫明桓不甘心放过四皇子,非要治卫明楷的罪? 我朝早有祖训,不得血亲相残兄弟相杀,即便是早年夺嫡失败的其他皇子们,也不过当个闲散王爷过着富贵无忧的日子。 卫明桓难不成还要违背祖训,置四皇子于死地? 顾恒思来想去,连带脸色也不免难看起来。 而沉玉仿若未觉,仍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咱们长亭侯府再没落,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公侯之家,想当年这卫朝天下,得有一半是咱顾家祖先打下来的,即便如今不得陛下重用,那来日还没有重新启用的时候么?一个个狗仗人势,不过是个官驿的看门狗,还不把堂堂百年世家放在眼里了?” “罢了,沉玉,你别说这些了。”顾恒示意面前的小奴才住嘴,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尚且捋不清现下的状况。 沉玉见顾恒神色不虞,倒也住了嘴,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嘀咕道:“若不是当年嫡公子一门心思卷入夺位的争斗当中,顾家也不至于败落至此,这些年兵权撤了,连在朝堂之上的立足之地都快没有了。咱们长亭侯府,如今恐怕是……人人可欺了,唉!” 成王败寇。 顾恒从卫明楷谋逆事发之时就想到了顾家日后的结局,若要东山再起,只能韬光养晦,待卫明桓百年之后再寻转机。 至于什么一门心思卷入夺位斗争,这哪里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只因多方利益牵扯,为了家族,身为嫡子,他不得已为之罢了。 事实上,他若能自由选择,宁愿不站队最好,即便非要站队,卫明桓才是第一选择。此人聪慧狠辣,目光长远,与其共事只会事半功倍,他也不必费老大功夫,最后功败垂成,沦为阶下囚,服鸩毒而死。 想起过往一切,顾恒不免心生感慨,“沉玉,如今四殿下如何了?” 沉玉下意识就愣住了,“珩公子,你真是烧糊涂了,陛下还未成婚,哪来的四殿下?” 顾恒一听也愣了下,“未成婚是什么意思?新帝登基了?” 不至于这么快吧,他才从大理寺出来多久,就算昏迷,也顶多一两天的功夫。按理说陛下就算要立储,旨意下达也要等十天半个月,他那病太医院有案底,顾恒之前密切关注,怎么也得撑个小半年,卫明桓除非逼宫造反,否则不可能这么快称帝。 倘若沉玉所言不假,那这疯狗的胆子也忒大了些。以他狠绝的性子,卫明楷焉有活路? 顾恒叹了口气,正待闭上眼睛缓缓心神,听到沉玉回了他的话,“珩公子,你可别瞎说了,陛下在位六年,国泰民安,何来的新帝?这样的言语,若是让那狗仗人势的驿丞听了去,只怕会造谣生事,连累侯爷也说不定。” “在位六年?”顾恒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怃然睁开眼,直直盯着沉玉。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是啊。”沉玉没觉得不对,“说到这个,珩公子你忘了老夫人叫你回京都做什么了?” 顾恒摇了摇头。 沉玉道:“给你说亲啊,珩公子这病可不得了,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给我说亲?”顾恒年纪确实不小了,跟随四皇子这十年来,常常是独身一人,早两年还给他塞过几个美女,只是都被他婉拒了。 如今尘埃落定,家里要给他说亲也很正常,不过父亲没那闲工夫,至于老夫人…… 不对!他母亲十几年前就过世了,顾家从来都没有老夫人一说。 他是父亲唯一的嫡子,上头有两个哥哥,是父亲早年通房所生的庶子,因母亲为人宽厚,便将两位兄长都挂在自己名下,一并当做嫡子养着,但事实上,府里被称作嫡公子的只有他一人,那还是旁系的称呼。 就长亭侯府而言,人人只道他一声公子,旁的子嗣便会在前面加一个名,譬如他大哥顾瑜,被称作瑜公子,他二哥顾琢,被称作琢公子。 这是规矩,百年世家长久以来的规矩。 断断没有不长眼的奴才叫他一声恒公子,那是不懂规矩,不懂礼数。 便是放眼整个京都城,人们提起顾公子来,就指的他一人,绝不会混淆成顾家其他子嗣。 枉他顾恒浸淫权谋斗争十数年,竟连这样明显的破绽都没有想到! “你到底是谁?”顾恒立时对沉玉起了防备之心,若这人真是长亭侯府顾家的人,哪怕是老家长亭郡那边的人,也断不会半点规矩都不懂。 沉玉被顾恒的凌厉眼神吓了一大跳,“奴、奴才是沉玉啊!” “是吗?”顾恒冷冷道,“是谁派你来我身边,是谁要你设这个局?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从实招来!” “珩公子,你……你到底怎么了?”沉玉都快哭出来了,“奴才打小就跟在你身边,没有什么目的啊,当初是咱们游老爷……” “游老爷?”顾恒眼神微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全部说清楚,否则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顾恒曾经要过多少人的命,少年时期那点温文尔雅早已不复存在,此刻狠厉起来,吓得沉玉猛地往后一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珩公子你疯了……你要杀了奴才?”沉玉不敢相信,“珩公子肯定是病糊涂了,我、我这就去找大夫,哪怕去求那个驿丞,我也要将大夫请来,将珩公子医治好!” 沉玉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珩公子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便跑了出去,一去不回头。 “你、你给我站住!”顾恒呵斥了一声,可惜沉玉只顾着找大夫,半点也没听到。 倒是顾恒因为情急,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抬手捂了捂嘴,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只手细滑白嫩,根本不是他的手! 他顾家是武将起家,家训便是从小习武,哪怕是后来入仕成为四皇子的幕僚谋臣,也不曾荒废过半天。 他日日练剑,手心、虎口、指腹皆有老茧,而这只手根本没有。 而且不光是这只手,另一只手也是一样! 巨大的惊恐席卷全身,冲入肺腑,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疯了一样从床上跌跌撞撞爬下来,在逼仄的屋子里四处摸索寻找,终于找到一面镜子。 他用手指抹了抹铜镜的镜面,看到了一张与自己素来完全不同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似乎从未见过! 他,不是他! 他到底变成了谁? 在那一瞬间,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瘫软得如同一滩烂泥,死死撑着梳妆台的桌面,仍然止不住地往地上滑倒。 最后他匍匐在四脚矮凳上,听到自己强烈的呼吸声,他在想,自己到底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过了许久,久到顾恒觉得时间过去了一百年,他才渐渐缓过劲儿来,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开始捋现在的思路。 第一,他是谁?第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两个问题他必须要寻找到答案,其中第一个问题至关重要,若不是身边那小厮是个不知事的孩子,此刻他恐怕会被当做妖魔鬼怪打死。 那孩子叫他珩公子,又提起长亭侯府,想来这具身体就是顾家人,还有游老爷、老夫人……顾家旁系中名游与父亲关系较近的,就只有一个人,鸿胪寺令丞顾游。 那他现在,难道变成了顾游……的儿子? 顾游的确育有一子,比自己小六岁,少年时曾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见面在十年前,也就是顾恒十八岁时。后来这小孩因体弱多病常年待在长亭郡老家,并在寒山寺拜了一个师父,于佛门中静养似乎颇有益效,不曾传来病急的消息。 而他的名字也与自己类似,名叫顾珩,如此说来,沉玉叫他珩公子也就没错了。 顾恒再次鼓起勇气打量铜镜中的人影,这面容的确与当年有几分相似,连眼角的红痣都还在,确是顾珩无疑。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让自己变成了对方,那原本的自己去了哪里,而真正的顾珩又去了哪里? 难道他还死了不成? 第3章 第3章 任他见识过这世上最残酷的阴谋诡计,但在面对如此离奇的事件时,顾恒仍无法镇定心神,也找不到任何破解之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利用现在这个身份,好好活下去。 从前经历过太多生死一瞬的困境,顾恒不畏惧死亡,在别人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活下来,这源于他素来冷静,善于分析利弊,从各种因素与条件中找到最优的那一项,然后化为己用。 在经过简单的思考之后,他知道那粒毒丸绝非失效,而是真的将他毒死了。 至于为什么他的灵魂还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这一点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已成事实,那纠结是没有用的,也许以后能找到真正的原因,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 方才那小厮沉玉说了一个关键时间点,六年。 如果他没猜错,此刻怕已是卫明桓登基六年后,距他亡于大理寺也早就过了六年吧。 然而对他而言,一切仿佛只是一瞬,服毒的那一刻,似乎还近在眼前。 他闭了闭眼,按耐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想好待会儿见到沉玉该准备怎样的说辞,随即重新躺回了床上。 现在这副身体还真是个病秧子,这才下床走几步路便觉得脚上发虚,整个人都瘫软无力。 “不好了!不好了,珩公子……”沉玉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没带来大夫和驿丞,反而一脸的悲痛。 “怎么了?”顾恒问。 沉玉扑倒在顾恒的床前,“珩公子,游老爷被人打死了。” “什么?”顾恒惊道,“何人所为?” 顾游身为鸿胪寺令丞,又是顾家旁系,怎么会被人打死?那打人者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顾恒暗暗想道,沉玉回答:“是顺亲王。” 顾恒皱眉,“顺亲王?” 六年前还没有这个封号,但很快他就想到了,“是以前的四皇子卫明楷吗?” 沉玉点头,“是啊,奴才听那狗屁驿丞说,顺亲王早就看不惯咱们游老爷了,这回下了狠手,竟叫人将他打死了!珩公子,咱们可怎么办啊?” 顾珩在京都唯一的依仗便是其父顾游,其母又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担不了什么大任,在沉玉看来,这跟天塌了没什么区别。 沉玉带着哭腔道:“恒公子,你说长亭侯府会不会不让咱们进门啊,咱们游老爷都……” 顾恒一听,立即正色道:“顾家岂是你想的这种人?顾令丞是朝中官员,是顾家亲眷,便是长亭侯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如果真是顺亲王所为,顾家定要向他讨个公道的!” 沉玉道:“我听说如今长亭侯称病不出,朝中也就瑜公子跟琢公子在走动,但都担的闲职,并无实权,被新兴的寒门学子等人欺压甚重。顺亲王又是陛下的亲兄弟,即便咱们想讨公道,那陛下会不会偏袒顺亲王?” 顾恒思索着,“不会。” 他了解卫明桓这个人,更了解卫明桓与卫明楷二人之间的恩怨,要让卫明桓偏袒卫明楷,恐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想当年在国子监读书那会儿,卫明桓因身份低微,其母是宫女出身,不受先帝宠爱,虽顶着个皇子的名头,实际在同龄人中颇受欺负,其中带头的那个就是卫明楷,这两人是打小的恩怨。 顾恒那时候年纪还小,并不懂得站队,倒也帮卫明桓说过几句话,两人年幼时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只因四皇子生母乃顾家女,顾恒天然站在卫明楷的阵营,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事实上,顾恒与卫明楷相处多年,那人不至于做这等丧失理智、为人诟病的事情。 毕竟顾家是他曾经的依仗及同盟,哪怕为了讨好卫明桓,哪怕为了消解那人的疑心,与顾家撇清关系,他也不至于将顾游堂而皇之地打死,那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这其中必有缘故。 顾恒皱着眉头,见沉玉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安慰,“你也别哭了,这消息真假还不一定呢。” 沉玉抹了抹鼻子,倒是很听顾恒的话,“这还能有假的?是那狗屁驿丞说的,他要是敢骗我,我非要找他拼命不可!” “若顾家有丧,那自然要报丧的。”顾恒思忖道,“退一万步讲,这件事即便是真的,那也得等我们到了京都再行决定,现在什么都不知情,实在不宜胡思乱想。” 沉玉没什么脑子,年纪又小,平日里也就当顾珩的小跟班,伺候他梳洗,做个端茶倒水的活儿。 自然主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会儿见顾恒并没有悲痛哭泣,他也就有了主心骨。 “兴许是那驿丞骗奴才的,奴才求他找个大夫,他偏是不肯……”沉玉愤愤不平地埋怨,“咱们进京这一着,原本是为了给珩公子说亲,他倒是看不惯,非要把喜事说成丧事……” 这话提醒了顾恒,顾恒连忙问:“我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沉玉道:“定什么啊?若真定下来,咱们老夫人也不必如此着急,珩公子你都快过而立之年了,要不是因为身体虚弱,常年居于寒山寺,如今恐怕早已妻妾儿女成群了……” 妻妾儿女成群?顾恒闻言,眉头微皱,他可没这个想法。 不过算算顾珩的年纪,应当是二十八岁,跟他死时的年纪一样,这么一想还真当中间消失的六年没有了似的。 沉玉哪里懂顾恒心里所想,他依着顾珩母亲的吩咐,“这可得赶到年前定下来,老夫人来信说了,再不定下来,满京都城的好姑娘都得进了天家。” “怎么着,是要选秀不成?”顾恒诧异道。 沉玉顺口回了,“是啊,听闻宫中传出消息,陛下今年要选秀了,有些不想进宫的姑娘,可不都在说亲?不是奴才说陛下的闲话,陛下即位以来整整六年,这还是头一次秀女大选,之前可是连个低位妃嫔都没有,听说在潜邸时身边也是没人的,这要是个男人如何忍得住?莫不是身体有什么……“ 顾恒轻咳一声,打断了沉玉的话,“沉玉,你才多大年纪,瞎说什么?” 沉玉嘿嘿笑道:“我这不是跟珩公子你说说而已嘛,反正没人知道。” “那也不许胡说八道。”顾恒正色道,“那人如今是陛下,天子之威,谁敢触犯?方才还教训我小心言语,我看你自己都是个大嘴巴,要是让那人知道你如此编排他,非得将你扒下一层皮不可!” 卫明桓的脾性,顾恒算是了解得十分透彻,此人聪明隐忍,又睚眦必报,谁要说他一句不是,他便能还别人十句。 从前当皇子时,他尚且得装作委曲求全的模样,私底下却全都报复了回来,光看他行军打仗的风格便可知一二,这么多年被发配边疆,狄人来犯一次,他就势必要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顾恒当年也去过边关,亲眼见到这人如何巧舌如簧,如何收拢人心、振奋军心,带着几千士兵就敢冲进北疆杀个三进三出,那些士兵还个个视死如归,唯命是从。 在那时,他就知道此人必将成为四皇子的劲敌,然而即便他如何解释,卫明楷却全然不信。 毕竟幼年欺负得死死的怂包,怎么可能有朝一日骑到他头上拉屎? 事实上,从那个时候起,顾恒心里就隐隐有种直觉,他可能会输。 再后来,其他几位皇子相继折了,不得不退出夺嫡之争,卫明楷成为京都城唯一有机会入主东宫的皇子,便连朝中那些墙头草也过来示好,他们都忘了陛下还有个远在边关的六皇子。 顾恒这个曾经最重要的盟友,倒成了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这倒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后来两年卫明楷几乎听不进顾恒的意见。 他一意孤行又急功冒进,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有两三次还惹得陛下厌烦,偏偏顾恒又不得不帮他收拾烂摊子,直到最后那一次…… 想到这儿,顾恒仍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那场谋逆是真的,卫明楷耐不住旁人进谗言,见卫明桓回京即册封大将军王,他在京中多年勤勤恳恳做事也不曾被册封,便心下不满走了邪路。 想来后两年他身边宠信的那一群人,恐怕有好几个是卫明桓安插进来的间谍吧。 明知道顾恒会劝阻,卫明楷竟然连他都一并瞒了,酿下大祸事发之时才来找他,那时候顾家已经被绑在四皇子的船上下不来了,顾恒也只能为了家族而牺牲。 那位病重多疑的陛下,从来都见不得皇子争储,再加上血亲不得相残的祖训,这件事必然要有祸首,不能是卫明楷,那就只能找旁人背锅。 如果他顾恒不入地狱,那他顾家一大家子都没有活路。 他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忠诚,哪怕是为卫明楷殚尽竭虑整整十年,也只是多方权衡的结果,他不得已而为之。 “珩公子,珩公子……” 沉玉的呼喊将顾恒的思绪拉了回来,“怎么了?” “珩公子想什么呢,叫你几声也不应,全然出神了。”沉玉瘪了下嘴角,似有些不开心,“方才你说陛下要扒奴才的皮,可奴才听说陛下治国有方,是贤明的君主,才不像你说的那样残忍,他定然会不追究的。” 顾珩忍不住嗤笑一声,“这天底下的人全都被他洗脑了。” “洗脑?”沉玉奇怪地看着顾恒,“珩公子,我觉得你今天不大一样了。” 顾恒心里一咯噔,佯装镇定,“如何不一样?” 沉玉道:“说不上来,可是宫中选秀的事老夫人在信中说过,珩公子方才还问奴才做什么?还有之前你不认识奴才了,还要将奴才杀了……” 顾恒脸上的神情一下就绷不住了,好歹刚刚沉玉跑出去的间隙想过一些说辞,他咳嗽了两声,开始忽悠,“沉玉,你在我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我怎么会舍得将你杀了?这两天我病得厉害,你是知道的,现在也不曾退烧,浑浑噩噩难受极了,睡梦里仿佛遇到了恶人,方才醒来也分不清现实……” 他说得十分情真意切,“这病恐怕得到长亭侯府才有得治了。” 沉玉点点头,佐证了顾恒的话,“是啊,可把奴才吓一跳,这一路上珩公子你都做噩梦,如今一下病倒了,还得赶紧找大夫治才是。” 如果说卫明桓擅长花言巧语鼓唇弄舌,那顾恒便擅长伪装真情实感,让人心生诚恳。 因此沉玉不疑有他,再加上头脑简单,不愿想复杂的事,抱着素来对顾珩的信任,很快就将之前那一幕抛之脑后。 “珩公子,你现在觉得如何了?”沉玉关切问道。 顾恒听到这话,心下松了一口气,幸好原来顾珩也有噩梦的症状,倒也印证了他的说辞。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热还是挺厉害的,怕是得吃药才行。” 沉玉一听,一下就紧张起来,“可这官驿没有大夫,也没有药材啊,奴才去问那驿丞,那驿丞压根儿不愿搭理奴才,还好一顿训斥……” 正说话间,外间转进来一道挺拔的人影,顾恒立时警惕起来,那人也听到了沉玉的话,神色冷冽地看了一眼身后谄媚堆笑的驿丞。 “贾大人,这小奴才的话可是当真?” 沉玉听到外间有人,吓得脸色一滞,果然说人坏话是会被听到的,完了完了! 他求救地看向顾恒。 而顾恒却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只一脸怔愣地望着那人,那张熟悉的脸。 第4章 第4章 沉玉随着顾恒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身形颀长又匀称,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书卷气,好像轻易不动怒一般。 这个人应当是不认识的,为何主子会有如此神情? 那人也注意到了顾恒的目光,眉目微笑地看过来。 驿丞被质问了一句,正想出说辞准备解释,忽然一声“二哥”将他未出口的话全部打断了。 出声的正是顾恒,来人也正是顾琢。 尽管对顾恒而言不过才数日未见,但印象中的二哥却一下子老了六岁,岁月终究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顾家琢公子。 “珩表弟,多年未见,竟有些不敢认了。”顾琢客气道。 顾恒哪里受过二哥这般生疏的语气,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是啊,竟变了些模样。” “听闻你病了,现下是否好些了?”顾琢语气温和。 顾恒亦笑了笑,“大约是好些了吧。”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确认,自己当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向来亲近的二哥,如今面对面亲口叫他珩表弟,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他静静地望着二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出真相,可到底是忍住了。 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还是稳妥些吧。 事实上顾琢心里多少也有些诧异,眼前这个小表弟竟然开口直呼他二哥,还记得几年前回长亭郡见面,这人礼貌而疏离,只唤他一声“琢表兄”的。 而这世上唯一应该叫他二哥的那个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一声二哥,触发了顾琢埋藏在心底久久未曾散去的伤感,再看眼前这位表弟,名字与阿恒相似,便连神情也在恍惚之间像极了。 他不由得转移注意力,问向跟在身旁的贾驿丞,“贾大人,方才我问你话,你还没回我呢。” 贾驿丞还以为能蒙混过关,殊不知发难还在后头,平日对一个落魄奴才吆喝两句,那便罢了。 此刻面对的可是长亭侯次子,顾家琢公子。 虽然他心里认为顾家没落了,实在不必畏惧太多,即便闹出丑闻,陛下也未必会为顾家主持公道,但现下真正面对顾琢,到底还是怂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驿丞,而顾琢当年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事迹仍然在京都城中流传。 这人看着像个书生学子,实际上心狠手辣,又从来不会做表面功夫,就比如卫明桓也同样心狠手辣吧,但人家巧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是做了恶事,偏偏旁人还要记他一个好,赞他一声贤明君主。 而顾琢则不然,他在京都城乃至全天下的人眼中,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这源于他及冠那年,直接斩杀了俘虏近两万人,当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后来这数字又夸张成十万人、二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再后来便有教训小孩的爹娘,拿顾家琢公子举例,说他是阎罗王派到人间的杀神,甚至有一回顾琢出门碰见小孩,那孩子一听他大名,吓得哇哇直哭,慌不择路地赶紧跑,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好在顾琢一早就订了亲,十八岁娶妻,对方也算是将门虎女,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尤其在顾家众人眼中被当做恩爱典范。 顾恒曾经也羡慕过,只是物是人非,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而贾驿丞,即便身后有家族撑腰,那也不敢在杀神面前造次,只能点头哈腰地解释:“琢公子,这其中有误会,下臣……” “哦,误会?”顾琢轻飘飘地重复了一句,“什么误会?” 被顾琢一问,贾驿丞想好的说辞一下就卡壳了,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望着顾琢,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 这琢公子该不会要泄愤杀人吧?他可是朝廷命官,即便是百官中最末等的那一级,可到底代表朝廷律令,代表天子威严,顾家如今哪还有六年前垄断朝堂的底气?他们家可是出了个谋逆的嫡子,天家没诛其九族便是看在顾家几代人为卫家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 顾琢见贾驿丞说不出话来,不由得冷笑一声,“贾大人,你可知道你能当这官驿的驿丞,是因为什么缘故吗?” 贾驿丞下意识摇头,“下臣不知。” 顾琢道:“那你可知道这青崖官驿,是何人所建?” 贾驿丞亦摇了摇头,“下臣才疏学浅,不曾听闻。” 顾琢嗤笑道:“身为主属官,竟然对辖下之地一无所知,也不知当初举荐你入仕的那人知道了,是否会感到羞愧难当?” 贾驿丞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还请琢公子明示。” “既然你问了,那我便告诉你,这青崖官驿是我家三弟十五年前力排众议一手督办的,那年他尚未及冠,才十九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后来会为多少人谋福利。” 顾琢大约想起了尘封的记忆,顿了顿才继续,“首建之初是我长亭侯府拿出封地三年的进项收入,才建成这京都城外方圆三百里三十二所青崖官驿。直到今日,太府寺虽然拨了相应的款项,朝廷承担了大部分花费,可其中两成仍然由我长亭侯府补贴,而你之所以还能做官,便是托了我顾家嫡公子的福。” 贾驿丞一时愣住。 顾琢继续道:“青崖二字是当年我三弟亲自取的,取意‘青草藉藉,长之危崖’。你辖下这一亩三分地说得难听些,便有我顾家那一份,我顾家人住在这里,尚且得不到应有的待遇,那换做旁人呢?难怪我方才走进这院子里,竟冷清至此了!” “贾大人,贾驿丞!”顾琢语气重了许多,声音愈发冷冽,“这青崖官驿每年花费巨额,太府寺也不曾减少一分一毫,便是陛下也时不时过问,我顾家亦白拿银两出来,不图一丝回报。大家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亦不是为了青史留名,朝廷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造福百姓,而你……竟然敢在百姓的福祉上作威作福!你这官,是不是不想当了?” 贾驿丞一听顾琢的意思,竟是要撸掉他的乌纱帽,顿时吓得两股颤颤,脸都白了。 “琢公子,下臣知错了,下臣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好好改正,造福百姓。” 他哪里知道青崖官驿早年的历史,尽管年岁渐长,但备不住才学一般,求了族里老宗伯大半年,才被举荐入仕,如今也不过六载,十五年前的事谁会知道? 旁人也不会说给他听,青崖官驿背后竟有顾家的掺和,这回他是踢到铁板上了。 但要不是顾琢亲自来接人,他也不会露了马脚,谁成想一个旁系病秧子,顾家嫡系会派人来接?即便要来接人,那也不至于是顾琢啊,顾琢什么身份,顾珩又什么身份?如此看来方才听到的传闻是真的。 这病秧子的亲爹当真被顺亲王给打死了。 贾驿丞的思虑在转瞬之间,很快又向顾琢求饶:“琢公子,还请饶了下臣这一回,下臣今后一定将功补过,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顾琢仍然没有说话。 他眼珠子一转,看了看顾恒,立时道:“琢公子舟车劳顿,今夜便要歇在官驿吧,下臣这就去安排。” “不必了。”顾琢摆手拒绝,随后看向顾恒,“珩表弟身体可受得住,不若今日便启程回京,马车在外面备好了。” 说完顾琢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受不住,便歇息一日也无妨。” 顾恒对二哥的了解何其深切,自然读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赶着回京。 而这么着急赶路,又亲自前来接人,联想到之前沉玉探听来的消息,恐怕顾珩父亲顾游真的没了。 卫朝风俗,人若横死必得在三日内下葬,否则就要停灵守孝七七。如今虽然入了秋,但不似寒冬尸身腐败缓慢,到时恶臭难闻,对亡者亦是不敬,且七七近两个月,顾珩的身体又素来孱弱,如何承受得住整日跪那般久? 别闹个父子双亡的局面,所以顾家到底派人来了,得赶紧将顾游亲子接回府,为其父端灵扶柩出殡。 想到此节,顾恒笑了笑,“琢表兄事务繁忙,竟亲自来接我,我焉有耽搁之理?这便收拾下走吧。” 他原本坐在床边,说话间就下了地,由着沉玉帮他穿鞋,然后看了一眼贾驿丞,“贾大人,还请从速办理退房手续。” “那下臣这便去办。”贾驿丞一脸堆笑,却是冲着顾琢说的。 别看他表面和气,心里却不痛快,这病小子竟敢支使自己了,果然是有人撑腰,态度一改从前,全然没了那日入住时的小心谨慎。 这也不怪顾恒,他长年身居高位,游走在京城皇族贵人之间,接触的都是三公九卿之流,一个小小驿丞,还真看不上眼,不留神便露了命令的语气,倒显得强势了许多。 顾琢也是个人精,哪里不知道贾驿丞的心思,他又岂能助长他人志气,灭自家人威风?便是半点都没搭理贾驿丞。 贾驿丞静等了片刻,见顾琢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能讪讪地离开。 屋里只剩下顾琢与顾恒并沉玉三人,顾琢思虑片刻,觉得应该说出真相,免得这孩子一时承受不住,倒在家门前也让外人看了笑话。 于是他斟酌词句,缓缓道:“珩表弟,顾令丞他老人家……昨日去了。” 第5章 第5章 意料之中的答案,只是想一回事,说出口又是一回事。 顾恒虽然在京中行走时,三不五时就会同顾游碰上一面,但那人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一下子要悲伤至极,他倒做不出来。 “琢表兄一来,我便想到了。”顾恒淡淡说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 顿了顿,他又开口,“那赶紧走吧,若是昨日去的,后日破晓便该出柩下葬了,咱们得赶紧走,否则就赶不上了。” “珩表弟……”顾琢想要安慰,可见顾恒神色镇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玉,收拾下行李。”顾恒吩咐沉玉。 沉玉却一动没动,眼里含着泪水,“珩公子,奴才心里难过。” 顾恒伸手拍拍沉玉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琢见此,忍不住出声安慰,“珩表弟,若是难过,哭出来便要好些。” 顾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嗯。” 沉玉一边哭,一边收拾了个包袱,这一路上确实没有什么行李,很快就整理停当,拎着包袱跟在顾恒的身后,眼泪止不住哇哇地流。 相比较而言,顾恒着实显得没有那么伤心了。 但在外人看来,至少在顾琢看来,顾恒是强忍泪水不得不故作坚强的模样,如此更令人觉得心酸。 “顾令丞的事,顾家会为你做主的。”顾琢承诺。 顾恒问:“他是怎么死的?” 顾琢顿了顿,“回到侯府,再与你详说,此事须得跟父亲商量,看如何处置才好。” “这么说来,确实跟顺亲王有关系了?”顾恒原本还诧异,卫明楷那样的人,应该做不出自断后路的行为,没想到竟然真跟他有关! 顾琢点了点头,“当下最要紧之事,还是让顾令丞入土为安,还有你母亲,你得多陪陪她才行。我听闻游夫人此次让你回京,是为了说亲之事,你年纪确实不小了,以往在佛门中清修不便议亲,这回若再因守孝耽搁三年,你便过而立之年了。咱们家倒没什么,只怕旁人会说些闲话……” 顾琢领着顾恒往外走,见他身体羸弱,还伸手搀扶着顾恒。 顾恒倒觉得诧异,从前的顾琢是个多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旁人的议论岂会放在心上?如今竟为了顾珩的亲事担忧,连闲话这种理由也放在了心上,顾恒一时觉得印象中的二哥变了许多。 这六年,他可以想象顾家会遭受怎样的排挤,但没想到会让一个素来洒脱之人变了性情。 “琢表兄,我不怕闲话,我只担心父亲的冤屈无处伸张,我长亭侯府须得委曲求全,这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跨出了门槛,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孤零零种着几棵树,几条石凳,显得冷清许多。 顾琢叹了口气,“此事该如何处置,得与父亲商量了才能行动,珩表弟,实话与你说了吧,今日的长亭侯府,已经不是昨日的长亭侯府了,这一点,你可明白?” 顾恒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脚尖处。 他不想点头,亦不愿摇头。 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此刻还寄生在顾珩身体里的自己,倘若不是六年前那场谋逆案,顾家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事实上,从他踏上权谋之路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成王败寇,赢了就是卫明桓身陷囹圄,输了便是他顾家万劫不复。 今日顾家的下场已经算好的了。 但终究是不甘心的,这绝非顾恒一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整个家族的兴旺发达,也许他有责任重振顾家门楣。 这么想着,脑海里便勾勒了一幅未来的计划,寥寥几笔,还未添上细节。 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厉喝:“谁?——” 发声的是顾琢。 顾琢是习武之人,素来警醒,他目光锁定在方才那屋子的屋檐之上,只听瓦片轻微的破碎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翻过屋脊,消失了踪影。 “有人监视偷听?”顾恒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顾琢嗯了一声,肯定道:“想来已经潜伏很久了,这人身手非常好,若不是刚才露出了声响,我还没有发觉。” 顾恒自然知道顾琢的能力,那偷听之人想来一定武功高强,绝非一般高手。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潜伏在屋顶之上的,会不会已经听说了自己早前跟沉玉的争吵,如果当真看完了来龙去脉全过程,自己这等离奇事件,恐怕就成了旁人手中的把柄。 毕竟瞒过沉玉是因为这孩子年纪小又心思单纯,但换做另外的人,哪怕是顾琢,听了方才他醒来的那些话,恐怕心里也会生出怀疑。 那这监视之人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珩表弟,你放心。”顾琢回过头来安慰顾恒,“你是我顾家人,顾家自然会护你周全,那监视之人为兄会去查清楚的,断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尽管这么说,但顾琢心里很明白,除非那人再现出身形,否则很难查出对方是谁,或者说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琢表兄,谢谢你,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监视,是否是……“顾恒小心翼翼地询问,“近日长亭侯府在京中有什么动作?” 他知道一些隐秘之事,作为旁系子孙没有资格参与,但他心里还没有脱离顾家嫡子的影子,自然下意识开始猜测揣摩。 顾琢倒没想那么多,只答:“应该是没有的。” 顾恒听这话,便知言下之意,想来顾家已经到了没落的地步,谁还会特意监视顾家人? 即便要监视,也应该是顾琢或者顾瑜这样的嫡系子孙,而不是一个从小生长在长亭郡的旁系小儿。按照刚才的情形来看,那人监视的是顾珩,并非一路尾随顾琢前来。 而自己也是初次从顾珩的身体里醒来,那黑衣人却显然监视了许久,这就说明了对方的真实意图,还是原本的顾珩。 顾珩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会惊动这样的高手?而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个黑衣人到底听到了多少,自己突然借用了顾珩的身体,以前作为习武之人的机警也减弱了许多,一时没有察觉隔墙有耳。 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其中真实情况,恐怕……不光自己活不了,还会给顾家带来灭顶般的灾难。 顾恒心里惶恐,面上却是不显,跟随顾琢上了马车。 官驿外,马车已经备好了,车夫是长亭侯府素来惯用的那一个,顾恒很熟悉,还记得六年前他去大理寺的前一夜,便是这个车夫送他的。 六年后,连带车夫也老了许多,如果说时间只是在顾琢身上雕刻了几分,那在这个车夫的身上就刻画得更多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从一个青壮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颓废又了无生气的老人。 马车赶得又快又稳,顾恒坐在车上,身体带来的虚弱让他昏昏欲睡,身旁的沉玉还在哭哭啼啼。 顾琢坐在车内,时不时看一眼顾恒,突然听闻丧父的消息,身为亲子哪有不悲痛的道理? 更何况顾游并非那种不关心妻儿的渣爹,相反他一向做得很好,甚至顾珩选择一直不成亲,游夫人哭爹喊娘地不愿意,唯有顾游一直支持儿子。 并且顾游只有顾珩一个儿子,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便在礼法压力之下,顾游也给了儿子足够的自由。 除此之外,顾珩还有一个姐姐,名叫顾婉,早年就已出嫁,虽然也在京中居住,可与顾恒很难相见,就是游夫人一年也只见过一两面。 “珩公子,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奴才这般看着难受。”沉玉小声劝慰着顾恒。 顾恒叹了口气,“我哭不出来。” 沉玉一听,更加难过了。 “不管怎样,奴才都陪着您,珩公子永远不会孤单的。” 顾恒点了点头,“谢谢。” 这辆马车飞快地往京都城而去,而那个从顾恒屋顶逃走的黑衣人,也快马加鞭进了京都城。 因他骑马而行,又对路途熟悉,竟然赶在顾恒前一天就入了城,随后驱马到了光禄寺羽林卫,换了一身玄色官服出来,径直进了宫,宫廷卫军无人阻拦或盘问,可见对这人十分熟悉。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羽林卫首领,楼涤玉。 同时也是卫明桓暗侍卫首领,如果顾恒亲眼见到这人的面容,肯定会想起这个人就是当年在卫明桓身边最忠诚的下属,也是唯一能让卫明桓听进去话的人。 卫明桓生性刚愎,很多时候固执己见,尽管他聪明绝顶,但本身的性格脾气的确不算好,楼涤玉常年跟在他身边,多少次劝过对方。 顾恒身死的那个雨夜,也正是这个黑衣侍卫阻拦了卫明桓的冲动,才让最不被看好的六皇子承继了大统。 否则卫明桓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名正言顺的立储圣旨,这一点连逝去的先帝都暗自不满。 “六爷。”楼涤玉面对卫明桓,还是一如既往的称呼。 并不因为卫明桓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改变丝毫,这也是卫明桓特别给予的特殊待遇。 所有暗侍卫都称呼他六爷,而非陛下。 “查到了?”卫明桓站在桌前写字,毛笔蘸墨,肆意挥洒。 他这些年喜欢上了书法,常常会执笔写上几个字,一边在问楼涤玉的话,一边手腕翻飞,动作不停。 楼涤玉俯首道:“是,那人是顾家旁系,顾珩。” “顾恒?”卫明桓皱眉,那人不早就死了吗? 楼涤玉解释道:“只是与顾公子的名字相似,其实另有其人,是顾令丞的独子。” “哪个顾令丞?”卫明桓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是不敢相信。 “顾游。”楼涤玉回答。 “原来是他么。”卫明桓停笔,思索。 幼年时他与顾家多有来往,生母死后,曾有两年养在顾皇后膝下,顾皇后多年无所出,见他丧母,在宫中生活凄苦,便将他收作养子悉心照料。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中宫嫡子,然而,低微的身份终究将他打回原形。 顾皇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也是长亭侯府顾家女,只因身体孱弱无法生育,顾家又将另一个女儿送进了宫,这就是四皇子卫明楷的生母顾贤妃。 正因为顾皇后这层关系,卫明桓对顾家多少怀有一丝感激之情,而没有在登位之后赶尽杀绝。 对于顾珩,小时候见过一两面,再长大些便没有再见过了。 “当年在大宁寺的那个姑娘,竟然是他?”卫明桓拉扯着脑海中久远的记忆,除了当年那道模糊的身影,便再也想不起其他了。 甚至包括对顾珩本人的记忆,如果念起这个名字,唯一钻进脑子里的,也就只有那个生死厮杀的宿敌顾恒。 楼涤玉跪在卫明桓身前,没有说话。 卫明桓喃喃道:“她竟然是个男人么?” 楼涤玉抬首,静静地看着卫明桓,“属下查过,那时在大宁寺除了顺亲王为首的一行人,就只剩下在寺中清修小住的顾珩公子,并无任何女眷。” 卫明桓没有打断楼涤玉,他便继续道:“依照六爷提供的线索,唯有一人符合,也就是顾珩公子。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卫明桓追问。 楼涤玉道:“属下问过大宁寺还健在的老僧,据多方证实,顺亲王等人一直在后院玩耍,除了顾公子曾出去了小半日,便连一个小厮都不曾出去过。如果六爷遇见的那人不是珩公子,那就只可能是顾公子了。” “顾恒?”卫明桓冷笑,“那个猪头最好面子,怎么会男扮女装?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断不可能!” “是。”楼涤玉附和道,“属下还查到,顾家游夫人那段时间听从方外道士的传言,常常将珩公子作女装打扮,再结合年岁等信息,六爷当年遇见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无疑了。” “便没可能是其他女子混了进去?”卫明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楼涤玉肯定地摇了摇头,“那段时间正好是礼佛日,大宁寺各处封闭,除了皇亲便没有人能进去。至于皇子和公子身边的下人,六爷应该清楚,我朝礼教甚严,男子及冠前可以有通房丫头,却不允许有随身伺候的侍女,因而断不会有哪位皇子或者公子敢带女扮男装的小厮进大宁寺。” 话落,殿中静了片刻,卫明桓叹了口气,“所以,朕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小女孩,便是那个顾家旁系顾珩么?” 第6章 第6章 当梦中情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不管是谁,都会受不了的。 卫明桓也不例外,这么多年,他一直依靠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迎娶心爱女人这一信念艰难地走到今天。 突然之间,曾经赖以依靠的信念给他当头一棒,让他不知所措,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她竟然是个男人?”卫明桓再一次不可置信地询问。 楼涤玉在心里叹息,“是的。” “不过属下还查到一些别的,心下觉得奇怪,还得让六爷定夺。” 卫明桓正色道:“什么事?” 楼涤玉回忆起顾恒苏醒后的反应,缓缓说道:“珩公子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大好,属下从半月前查到长亭郡,再一路跟随进京,发现珩公子经常做噩梦,并伴随着记忆的缺失。昨天就更加明显了,甚至连他的长随小厮都不认得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有这等事?”卫明桓关切问道,“着人看过没有?” “这一路上珩公子并未请大夫,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硬扛着,属下觉得很奇怪。”楼涤玉想到昨日的情形,那种诡异的感觉萦绕心头,但又无法向卫明桓表露清楚,只能暗自压下。 “他自幼体弱,顾家为他花了不少心思,甚至入了佛门清修,若非如此,今日他恐怕早已妻儿相伴了,如何还等得到朕去找他?”卫明桓很快就为顾恒找了借口,在他心里这个人是完美的,是夜空下那一抹纯洁无瑕的白月光。 也正是当年在大宁寺一见,才让他发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好善良的人,才不至于让他迷失了本性,屈服于那些肮脏龌蹉的手段。 很多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想那个小女孩,想到终有一日他会手握天下权势,获取最大的自由,再以最好的样子去见她。 这么想着,即便有再难的事情,他也能挺过去了。 “这么多年他都待在长亭郡,如今怎么来京都城了?”卫明桓声音低沉,“可是因为顾游之死?” 楼涤玉道:“六爷想差了,珩公子启程时,顾令丞还未发生这样的事,不过顺亲王的确做得太过分了些,近两年愈发疯魔了。” 卫明桓冷冷道:“他哪里是疯魔?他是贼心不死!” 楼涤玉不予置词。 卫明桓又问:“那他为何回来?” 楼涤玉道:“是顾家游夫人准备给他说亲了,属下已命暗侍卫打探过,游夫人相看了好几个姑娘,都是官宦之家……” “定了吗?”卫明桓的语气很轻。 楼涤玉回答:“尚未。” 卫明桓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只听楼涤玉又道:“这次顾令丞逝世,珩公子的亲事恐怕会延后,不过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兴许顾家会让他在热孝里成亲,毕竟顾令丞只有他一个儿子。” 卫明桓听了没说话,楼涤玉也不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卫明桓道:“明日凌晨顾游要出柩,今晚他一定会到京都,朕去看他。” 楼涤玉俯首,“是。” 这么多年来,卫明桓一直藏着那一份朝思暮想的心思,甚至连最为亲信的楼涤玉都没说过。 之所以这么隐秘,就是担心旁人察觉了他的想法,给那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这么多年来,他连碰都不敢碰,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偷偷摸摸去探听那人的消息了。 因为他知道,没有绝对的权势,便没有绝对的自由。他卫明桓可以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是铜墙铁壁百毒不侵,因此不能给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弱点,甚至亲手递出软肋。 如此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才是最安全的。 十几年过去了,朝堂大局逐渐稳定,他也培养了一批忠诚自己的势力,这个时候他才敢掀开自己的内心,将那人亲手捧了出来,交代给楼涤玉亲自去查。 然而即便如此慎重,当楼涤玉潜伏行动时,仍然让京中某些人有所察觉,就连他偶尔提过的一句选秀之言,也传出了宫,传得沸沸扬扬。 想到这里,卫明桓便觉得头疼。 “你怎么没护送他进京?”卫明桓突然想到。 楼涤玉眸色一暗,“属下被发现了。” “谁能发现你?”卫明桓转念一想,“还是谁注意到了他?” 楼涤玉道:“长亭侯府琢公子。” 卫明桓心下了然,“顾家武将世家,顾衍那三个儿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被发现了也不算失职。只是……他为何亲自去接那人?” 楼涤玉道:“许是因为顾令丞。” 卫明桓想了想,“是了,顾游的事在顾家看来,算是一件大事了。这几年冷着顾家,并非顾恒谋逆案的缘故,而是老四贼心不死,顾家是他背后的依靠,朕自然不能助长顾家的威风,但没想到老四竟然自断一臂!他这心思,朕倒有些看不透了,你派人严密监视顺亲王府。” “是。”楼涤玉应道。 卫明桓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楼涤玉犹豫着开口:“珩公子多年未娶,也许不一定是身体柔弱的缘故。” 卫明桓目光如炬,“你想说什么?” 以六爷的聪慧,如何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非得让他说个明白,看来心里已经有了些许想法。 这也是多年执念所致。 楼涤玉道:“据属下查探,珩公子唯独幼年时经常生病,自从回了长亭郡,生活便一如往常了,甚至每年还去参加长亭围猎,虽骑射中庸,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病秧子的行为。” 卫明桓没说话。 楼涤玉顿了顿,继续道:“京都城里的世家公子养得娇,年岁小时,三天两头生病的也有。顾家有不纳妾的规矩,游夫人生了这胎之后,被大夫诊断伤了身子,不宜再有孕,自然格外看重珩公子。” “既然这么看重他,早应该给他定亲才是,眼下却拖了如此之久,想来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卫明桓听到这里,沉默着走了两步,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红色的宫墙,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 良久之后,他开口:“待我今晚见过他再说。” “是。”楼涤玉正待告退,卫明桓忽然又道:“其实顾家人才济济,顾瑜、顾琢皆有大用,特别是那顾恒,心思狡诈又善于变通,若当年能为朕所用……罢了,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顾家嫡系除了顾衍那三个儿子,其他两房亦是不错,旁系也有不少类似顾游之辈,长亭侯一脉于国而言,不失为能臣良将。若朕能与他心意相通,起复顾家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 漏夜,一辆马车行驶至京都城北门,守卫见来人出示了令牌,连忙打开城门,跪下行礼。 顾琢从马车里出来,见值夜的将领正是熟识之人,立即道:“不必多礼,车上是顾令丞之子,顾家有丧,我等着急进城。” 京畿卫原先就隶属顾家长子顾瑜统领,武将从军多半也是从京畿卫开始,顾琢打小就跟着大哥在京畿卫大营里混,不说全部,大半的士兵都认识。 眼前这位就是个不打不相识的老熟人,曲阳王家的嫡幼子,王秉忱。 王家是书香世家,世代出才华横溢的文人,却不曾想这一辈突然冒出个王秉忱,要死要活地要从军。王家老爷子无法,早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如今已让王秉忱在京畿卫待了七年,混到了副统领的份上,却一直压着不肯外放边关。 这几日京都城出了什么事,王秉忱自然清楚,他点点头,“末将明白,不过按照规矩,琢公子还得让末将等人检查马车。” 顾琢一挥手,“请便。” 王秉忱道:“得罪了。” 车内除了顾琢,就只有一个正在熟睡的公子并一个年幼的小厮。 王秉忱看过车内,又检查了马车底部,确定无误后就立刻放行。 与此同时,楼涤玉在羽林卫已经接到消息,立即进宫禀报了卫明桓。 勤政殿暖阁内一直亮着灯,卫明桓并未休息,像是一直在等待什么。 听到楼涤玉行走匆匆的脚步,他立即站起身, “他到了?” 楼涤玉行礼道:“是,刚接到暗侍卫的消息,一炷香前经过北城门,这会儿应该已入顾府。” “那便走吧。”卫明桓道。 楼涤玉看着卫明桓,“六爷是否需要伪装出宫?” 卫明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物,这一身还真是暴露无遗,“先去羽林卫,拿一套侍卫官服给朕。” —— 马车行至顾府,在夜色昏暗中,顾恒仍然看清了府门前遒劲有力的牌匾,长亭侯府。 据说是当年太-祖皇帝亲笔所提,象征着顾家的荣耀。 这一路上,因着生病体虚的缘故,他多少有些昏昏欲睡,顾琢也劝他多休息一下,毕竟回府之后就要守灵,一般人都抵不住,更何况是尚在病中的顾恒。 回到了最为熟悉的家中,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一丝一毫,就连庭院中的一块石头都还是以前的样子,石头上的那一道刻痕还是他小时候顽皮弄出来的。 看到这些痕迹,顾恒忍不住一阵鼻酸。 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作为旁系子孙,入府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来拜见家主长亭侯。 跟在顾琢身侧,眼见着那书房越走越近,在门口时几乎能听见父亲的声音。 书房里并非只有父亲一人,还有他的大哥顾瑜,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门口守着父亲的长随侍卫顾长夜,见到顾恒与顾琢,微微颔首行礼:“属下见过琢公子、珩公子。” 顾长夜在顾家的位置颇高,便连顾瑜、顾琢都要敬重,此人只听长亭侯顾衍一人的指令,是父亲最忠诚的属下。 顾琢连忙道:“长夜叔不必多礼,我带珩表弟来见父亲,父亲与大哥可曾在商量要事?” 顾长夜摇头,“侯爷并未吩咐。” 顾琢心下明了,立即带着顾恒进了书房。 第7章 第7章 书房的摆设一如既往,父亲与大哥正亲近地靠在书桌前,似乎在看一封信。 信由红漆涂过,顾恒知道这是顾家密信,虽然很想了解顾家这几年的近况,但却知道这不是一个旁系子孙能看的,于是便移开了目光。 顾琢率先开口:“父亲、大哥,珩表弟回来了。” 长亭侯顾衍和顾瑜立时抬起了头,桌上的密信并未收。 顾恒与二位至亲相对而视,终于忍不住动容,“顾恒拜见……” 他的声音在颤抖,几乎无法自控,父亲真的老了,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道,头发也白了许多,眉头的思绪也深了几分。 尽管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一觉醒来,但对父亲与兄长而言,却是整整过了六年。 六年,多么漫长的六年。 他顾家是夺嫡的失败者,新帝登基,按照卫明桓那记仇的性子,顾家在夹缝中生存,父亲小心谨慎不知忧虑了多少。 这一切,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潸然泪下,“顾恒拜见侯爷,拜见瑜表兄。” 他猛然跪下,磕头,行了个大礼。 这一跪一拜,倒教顾衍三人吓了一跳。 顾衍连忙上前,亲手将顾恒扶起来,“珩侄儿,你这是作何?” 顾瑜亦道:“顾令丞之事,便是顾家之事,父亲定然会为你做主,你不必如此。” 顾恒摇了摇头,借着父亲的力道站了起来,他神情悲伤,却欲言又止。 曾经最亲密的父兄,如今却不能堂堂正正地叫一声,再次见到父亲,那种涌上心头的心酸与难过难以抑制,霎时充斥了脑子。 “我……我不是有求于侯爷,只是心里难过。”顾恒解释了一句。 顾衍道:“我明白,你父亲的事,还待说与你知晓。” 顾恒点点头,“侯爷请说。” 顾衍拍拍顾恒的肩膀,“孩子,外间的传言并非全然是假的,顾令丞亦是因为跟顺亲王的缘故,这才导致不幸身亡。” 顾恒原本心中就有怀疑,这会儿听父亲这么说,还是诧异了一瞬,“顺亲王为何会如此?顾家可是他的母族,之前嫡公子也曾为他殚尽竭虑,他竟然恩将仇报?“ 顾衍叹了一口气,“皇权之中,自然是利益至上,谁还会念及情分?此事应当是顺亲王想要与顾家断绝关系作出的姿态,你父亲只是个由头。”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顺亲王还未曾死心?”顾恒与卫明楷相处多年,自然猜到了他的想法,“莫不是他找到了新的依靠?” 顾衍听到顾恒这般猜测,忽然觉得此子聪慧通透,竟像极了他那个已然不在人世的嫡子。 “侯爷,你是否已经查到了某些端倪?”顾恒问道。 顾衍与顾瑜对视了一眼,“是有些线索,但并未证实。” 顾恒点点头,知道顾衍不会跟身为旁系的自己说太多的消息,便不再多问。 “还望侯爷一切小心,倘若顺亲王想要卷土重来,第一个要做的却是撇清咱们顾家的关系,想来背后的势力绝非京都城世家这么简单。陛下登位六年,世家就算有再大的野心跟谋算,恐怕也被掣肘了许多,我担心的是……” 顾恒顿了顿,望着顾衍的眼睛,仍然将心中的猜测说出了口,“……内忧外患。” 这四个字让顾衍几乎失态,神色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看向顾瑜,“莫不真是如此……阿瑜,速速查清楚!” 如此情形,想来之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否则谁会值得顺亲王跟顾家撕破脸? 顾瑜亦神色凝重,“是,父亲。” 京都城世家之中,没有谁比得上顾家底蕴深厚,这个家族历经数代,几百年的历史。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朝中,都有着无法撼动的实力,即便现下被陛下打压,但只需蛰伏二十年,待新一波皇子长起来,何愁不能重掌朝堂? 尽管自先帝开始了人才选拔改革,逐步推行科举制,可世家的影响到底是根深蒂固的,哪怕是寒门学子,也需要依附于世家豪门这棵大树之下。 这是天下大势,因为大家族必然会获取更多的资源,从而站在权力与利益的金字塔尖。 只要皇权不被覆灭,这是必然的结果。 而其他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卫明楷竟然抛弃母族,斩断与顾家的纽带关系,这种反常的举动让人不得不深思。只是他做得隐蔽,恐怕还需要多方查探证实。 众人回过神来,顾衍抓住了顾恒的手,恳切道:“此事不宜声张,珩侄儿,这么多年未曾见你,不想你已如此成熟。“ 顾恒亦颇为动容,“侯爷为顾家忧虑深重,顾珩应当成熟。” “不知为何,我见到你,竟然想起了我那个三子,他也如你这般聪慧,许是……”顾衍叹了口气,眼角闪出了些许泪花,“许是你的名字与他相似吧。” 顾恒听到这话,看到顾衍眼角湿润,突然之间很想告诉父亲真相,你那个不孝的儿子,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可是他还不能说,这是太过惊悚的事情。 顾瑜生性温和,善解人意,立时劝了顾衍一句:“父亲,民间传说转世投胎,想必三弟他已经在哪个人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顾衍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自责,“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对不起他,让他为顾家做了这么多,他死的时候还未过而立之年,才二十八岁啊!更别说为了顺亲王,他那些年过得有多苦,你们三个孩子,是顾家未来的顶梁柱,为父都做了相应的安排,只有他……为了那些谋算,至死都未曾娶妻生子,一辈子都在受委屈。” 这番话,顾恒之前从未听父亲说过,父亲像一座大山,永远伟岸不屈,更是顾家的定海神针。 而此刻,这些言语让顾恒忍不住泪如泉涌,哽咽地开口:“父……侯爷,我、我……” 顾衍抬眼看他,素来清明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浑浊。 他不孝,竟教父亲如此难过! 而面对最亲密的人,又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顾恒在心里下定了决心,长呼一口气,“侯爷,我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须得与你说。” “何事?”顾衍问。 顾恒道:“此事只能你我、两位兄长知道,绝不能让第五人探听到一丝一毫,否则我,还有顾家,都会有灭顶之灾。“ 顾衍沉默了片刻,见顾恒神情严肃,示意顾琢:“你去吩咐长夜。” 顾琢点头,与顾长夜说了两句,很快又回来。 回来时,顾恒突然又向顾衍跪了下来,猛一叩首,抬起身,眼泪已经滑了下来,“父亲,我就是阿恒。” 顾衍不可置信,踉跄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瑜和顾琢亦不敢相信。 顾恒又重复了一遍,“父亲,我就是您的不孝子顾恒,大哥、二哥,我就是你们的三弟!” “怎么可能?”顾琢惊道,“你分明是珩表弟,这样子不曾变过,几年前我还曾去长亭郡见过你。” “是啊,珩表弟,你是不是糊涂了?”顾瑜亦道。 顾恒摇了摇头,非常肯定,“我没有糊涂,也不是疯魔,虽然我现在的样子变了,但我真的是顾恒!我记得自己是在大理寺服毒自尽的,带毒-药来的是张立春,而张立春表面上是卫明楷的人,实际上听从先帝的号令,是先帝安插在四皇子身边的暗桩。” “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晓,就连卫明楷自己也不清楚,只有我查出了蛛丝马迹,先帝原本属意的储君人选是卫明楷,但没想到被六皇子卫明桓摆了一道。”顾恒想起了往事,多少有些哀伤,“这件事我与父亲谈过,父亲应当清楚。” 若非如此,顾家也绝不会鼎力相助四皇子。 顾衍点了点头,几乎有些站不稳了,“这等关乎顾家生死的私密之事,我连阿瑜、阿琢都不曾告诉。你……你当真是阿恒?” 顾恒道:“父亲,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当日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却不想竟然活了过来,只是变成了珩表弟的模样。” 顾瑜和顾琢听到此处,面面相觑,整个人震惊得回不过神来。“三弟?” 顾恒道:“大哥二哥若是不信,我还能说出一些证据。” 随即讲了几件小事,甚至包括幼年的小秘密,这些都是兄弟三人清楚的,旁人查也查不到的。 “你不必说了,我们信你。”顾瑜作为长兄,多少理智一些。 而顾衍已然老泪纵横,“阿恒,当真是你啊,阿恒?” 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顾恒从地上扶了起来,顾恒点头道:“是我,父亲,我回来了。” “我莫不是在做梦?” “是啊,这事太过玄幻了。”顾琢道,“难怪昨日我一见你,你便叫我二哥,难怪我一直觉得你的神情态度与三弟很像,竟是……竟是如此。” “此事断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三弟恐怕会遭受难以想象的可怕遭遇。”顾瑜说道。 顾衍十分赞同,“你们兄弟二人闭紧了嘴巴,哪怕是做梦,也不能说出这件事,否则阿恒有个好歹,你们……” “儿子明白。”两人齐声道。 将这个秘密说出口,顾恒心里也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他无比庆幸能有这个机会再见到父兄,也非常感谢原本的顾珩,若不是借用对方的身体,如何能再世为人? 父子兄弟四人一阵感慨之后,顾衍示意顾瑜将书桌上那封密信拿过来,“阿恒,有件事我原本就要与你说的,是关于当今陛下与现在的你。” 顾恒疑惑道:“卫明桓能有何事?” 顾衍将那封用红漆涂过的密信递给顾恒,“你自己看看,阿瑜,你讲给他听。” 顾瑜开口:“自从一个月前,我们的暗探发现,楼涤玉不在羽林卫任职,被陛下派出去了。随后,长亭郡就传来消息,发现了楼涤玉的踪迹,他好像在查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们却不清楚。” 顾恒看到密信中写道:“疑似寻人?” 顾瑜道:“阿恒,你很清楚,楼涤玉是什么身份,他是陛下的暗侍卫首领,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不可能亲自出动。” 这一点顾恒当然明白,“你们怀疑他要找的人是我?” 顾瑜道:“只是怀疑,因为他去过寒山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的行动,应该是针对的我们顾家。” 顾衍补充道:“陛下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六年来一直大力推崇新式科举,重用寒门学子,很可能想要铲除世家势力,所以拿顾家开刀。” 顾恒反复看了两遍密信的内容,揣度着卫明桓的心思,“父亲说的言之有理,如今顾家顶着谋逆的罪名,他若想动手,现下这个时机的确要容易许多。只要顾家倒了,剩下的世家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过,我还想再看看。”顾恒思索道,“卫明桓虽然喜欢险中求胜,但才刚刚即位不久,收拾烂摊子巩固权力也需要一段时间,他没必要这么快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还有个蠢蠢欲动的顺亲王,他尚无子嗣,兄弟们又虎视眈眈,稳定朝堂是重中之重,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个春风得意就作死的人。” 顾琢亦道:“参考淳明帝想削番,结果导致诸侯之乱,今上还得掂量掂量。” “嗯。”顾恒再次看了一眼疑似寻人那四个字,总觉得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关于顾家,而是关于他的。 第8章 第8章 父子兄弟四人在书房密谈了许久,待注意到时间,已经快到丑时。 顾衍当即担忧道:“你如今这身子,如何支撑得住?赶紧休息去吧。” 顾恒摇了摇头,“父亲,我如何能休息?顾令丞停灵在家,我身为亲子,得守夜跪灵。” 顾衍还想说什么,又想到如今三子的身份,只好罢了,“那你便去吧,阿琢,照顾好你弟弟。” 顾琢应道:“是。” “至于游夫人那里,此刻时辰已晚,明日再去看望。” 就这么定下了,顾恒终于从书房出来,顾琢领着他去灵堂,而小厮沉玉早已撑不住,在门外等着睡倒过去。 顾恒将他叫醒,吩咐他自个儿去睡。 沉玉不肯,顾恒只好任由他跟着自己。 顾琢道:“今夜二哥陪你。” 顾恒看了一眼二哥,“琢表兄来往舟车劳顿,早点休息。” 顾琢惊觉自己失言,但又想着找补,“不若让父亲将你养在名下,你便叫我二哥吧。” 顾恒想了想,“恐怕还得母亲同意。” 母亲,自然是游夫人。 顾琢道:“待顾令丞的丧仪完毕,我去让父亲跟游夫人说。” “嗯。”顾恒算是同意了。 二人穿过花园,灵堂已然近在咫尺。 —— 花园中,伪装潜伏的卫明桓与楼涤玉已经等待了近两个时辰。 楼涤玉屡次去打探,发现顾恒都在顾衍书房尚未出来,他又不敢靠得太近,甚至没能进那个院子。毕竟长亭侯身边那个顾长夜,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不过是个旁系,哪来那么多话与顾衍说?”卫明桓急躁又不耐烦。 楼涤玉也无从解释。 可突然之间就听到了顾珩的声音,还有几人的脚步声。 楼涤玉连忙扯着卫明桓躲走,两人都是高手,又与顾琢等人离得稍远,自然做得悄无声息。 顾琢将顾恒安置在灵堂,又吩咐了沉玉好生照应,更多安排了两个下人看顾,便连府中的大夫都知会了一声,须得随时待命,生怕顾恒如今病重的身子支撑不住。 不过顾恒心里有数,他白天在马车上一直在睡,此刻离凌晨破晓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跪这点时间应该是不碍事的。 作为人子,该尽的孝道与心意,他必须得做。 不为别的,就为他借用了顾珩的身体重回一世,仅为顾游守孝跪灵,不过是小事罢了。 卫明桓与楼涤玉悄悄靠近灵堂,只能从远处看到顾恒的背影,那是一道瘦削的背影。 卫明桓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忽然之间又不敢靠近了。 仿佛是近乡情怯。 “当真是他?”卫明桓问楼涤玉。 楼涤玉暗地里无语,面上不显,肯定道:“已然确定无疑。” 卫明桓点点头,“他身边那些下人,你解决了。” “是。”楼涤玉很快就探出身形,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将四名在灵堂旁准备间候着的下人纷纷撂倒。 他的手法奇特,看起来像是不自觉睡熟了一般,便是当事人自己醒来也不会有疑惑。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灵堂上的沉玉跟另一名点烛烧香的下人。 卫朝风俗,尚没有请僧人守夜做法事的习惯,待出柩之时,那些僧人才会随送葬队伍前来。 因此灵堂里静得很,对卫明桓来说,是个偷摸见白月光的好时机。 楼涤玉在不远处给卫明桓打了个手势,因灵堂上亮着白灯笼,卫明桓瞧了个仔细,随即越来越靠近。 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一人制住了沉玉,一人制住了那个下人。 顾恒正闭着眼睛在心中祷告,听见动静睁开眼,就看到了死对头那张熟悉又令人讨厌的脸。 “你……” 当真是换了副身子,连警觉也差了许多,让人近了身才发觉。 若这人是刺客,他恐怕已然没命。 卫明桓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不许叫人,我不会伤害你。” 顾恒气笑了,这才多久,死对头竟然变得如此滑稽了?跟个贼似的! “堂堂一国之君,竟潜入他人府邸,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传出去岂不是要教人笑话?”顾恒冷冷道。 卫明桓惊道:“你认得我?” 顾恒听到这话,连忙在心中敲了个警钟,顾珩该不该认得卫明桓? 毕竟是顾家人,认得也是应当。 “如何不认得陛下?”顾恒的语气仍然不好。 卫明桓丝毫不在意白月光的语气,反而惊喜于对方熟识自己。 不过转瞬之间,他又摆出傲娇的架子,“既然知道是朕,为何不行礼?” 顾恒差点儿在心里吐血,他平生跟这人互相插刀,年幼那点情谊早就消失殆尽,甚至有两年互相写信骂对方。 一个叫人顾猪,一个叫人卫狗。 这样的关系,算起来早已是水火不容。如今卫明桓得了意,便在顾恒面前摆谱了,偏偏顾恒不得不认输低头。 这样的情绪,实在让顾恒心里不痛快。 但无法,他现在顶着别人的身子,方才那两句语气不好的话,若卫明桓真要计较,只怕他还得求饶说好话。 于是只好站起身,又跪下,行了一个叩拜君主的大礼,“草民顾珩,拜见陛下。” “平身吧。”卫明桓嘴角噙着笑意,在顾恒看不见的时候。 他觉得这人真有点像当年那个小姑娘,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也是语气生硬地怼了他两句。 顾恒站起身,面上恭敬地问:“不知陛下来此,有何要事?” 卫明桓道:“朕来看看你。” 看看我?顾恒心里纳闷了,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是长亭郡那偏远地方的小公子,甚至还不是顾家嫡系,如何能劳累一国之君亲自挪步?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尽管脑子里思绪飞转,顾恒仍然平静地回答:“谢陛下。” 这三个字说完,他福至心灵,猛然想到之前在父亲书房看到的那封密信,疑似寻人。 难道说,卫明桓当真是在找顾珩? 思及此,顾恒心中震惊不已,却听到卫明桓道:“见过你,朕心愿已了,便走了。” 顾恒心里还在想,顾珩到底与卫明桓有何联系,竟然值得他派出楼涤玉亲自去查? 听到卫明桓说走,他木愣愣地行礼:“恭送陛下。” 卫明桓嘴角一抽,这小子可真是惯会给人添堵! 想多说几句话,亦是不能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顾恒,不多时,还真就走了。 顾恒松了一口气,照常跪在顾游的灵前,思来想去总觉得卫明桓大半夜不睡觉,偷摸前来见他这事有点怪异。 还说什么心愿已了?卫明桓能有什么心愿? 作为对手这么多年,顾恒自认将此人研究得透透的,但关于顾珩的信息,半点也没有。 难不成这小子还藏着什么秘密?还跟顾珩有关? 顾恒记下这事,想着明日与父亲商议。 灵前的烛火摇曳,不知哪根弦被拨动了,顾恒猛然想起前日发现的那个监视他的黑衣人,顿时遍体生寒。 那人竟是楼涤玉吗? 是了,除了楼涤玉这等高手,还有谁能潜伏在屋顶而让二哥毫无察觉的? 乃至于等他们出了屋,才听到一丝响动。 完蛋了!顾恒心道不好,自己初时醒来的怪异,恐怕教楼涤玉察觉了,那人心思缜密,只怕报备给了卫明桓。 因此,卫明桓今夜前来,是来逮自己这只妖怪的! 顾恒连忙回忆起刚才的种种,他似乎没有做出任何失常举动吧?不对,他顶撞了当今陛下! 身为顾家旁系,一个常年生活在山高皇帝远的长亭郡的人,面见陛下怎么会如此不客气? 所以……顾恒一下就急了,连忙站起身,匆匆往父亲的院子跑去。 跑了两步,他又定住了,不对! 还是不对! 楼涤玉在一个月以前就领了卫明桓的命令,四处查访顾珩,一直查到了长亭郡、寒山寺。 如此隐秘且非得让暗侍卫首领亲自去办的行动,只能说明顾珩跟卫明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并不是父亲猜测的那样——卫明桓意欲对顾家动手。 甚至还有可能是更为深层的秘密,因为卫明桓说,心愿已了。 他这辈子能有什么心愿?不就是登基当皇帝吗?还有什么心愿与顾珩有关? 顾恒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从前对卫明桓的了解,全部都翻了个个儿,变得一无所知起来。 不过有一点可以证实,楼涤玉是今日才回京向卫明桓复命,卫明桓当夜便冒险潜入顾府,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之深。 身为天子,却深夜潜入大臣府邸,这事怎么想都是犯忌讳的,传出去还不知被如何诟病。更何况,这个大臣还曾是他的死对头,天下人该如何想? 天子做贼,想都不敢想! 有如此把柄在手中,想来卫明桓轻易不敢动顾家,否则他苦心经营的威名与形象,就要毁之一旦了! 如果再毒辣一些,让人炒作天子德行有亏,不堪为君,再联合几位亲王的势力,说不定还能把卫明桓逼入绝境。这人可从来不会给自己留下软肋和把柄的,这下玩脱了吧。 顾恒暗戳戳地想,一时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危机了。 于是便重新跪回灵前,想着明日事了再与父亲兄长商议。 凌晨时分,顾瑜前来看望顾恒,发现下人们竟然独自睡着了,立时发了好大一顿火。他素来脾性温和,轻易不动怒,因身为长亭侯长子,一言一行皆受瞩目,所以为人不像顾琢那般锋芒毕露。 这六年,将顾琢磨砺成了一个藏锋之人,也愈发让顾瑜君子如玉起来。 但现在,是他亲弟弟受了怠慢,他着实忍不了了。 顾恒连忙劝了顾瑜,又暗示昨夜有不寻常之事发生,他这才作罢。 “稍后请林大夫给你诊脉,这个时辰尚早,余下的事我来处理,你离开片刻不打紧。” 顾恒摇了摇头,“就剩最后一关了,待处理完再休息吧,我的身体我清楚,若真撑不住,也不会硬撑的。” 这时候,消息传到了游夫人耳中,她连忙带着侍女赶了过来,见到顾恒怆然落泪。 “珩儿啊,你总算是回来了,你瘦了!你爹他……他就这么去了,人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游夫人哭哭啼啼道。 顾恒连忙安慰几句,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游夫人道:“还不是因为你爹的差事惹的祸,他在鸿胪寺做事,半月前几个外邦前来,其中一行被寺卿大人指派给你爹负责,哪成想你爹坏了外邦的文化风俗,被顺亲王抓进了大理寺惩治,结果……” 游夫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出来的时候,人就剩一口气了,回来不到半天,就没了。” 如此说来,顾游也是不占理的。 即便陛下想要惩治顺亲王,也抓不到明显的错处,只能说顺亲王用刑过严出了人命。 卫明楷此举,真可谓是出师有名,名正言顺。 顾恒神情冷冽,这桩官司里最大的疑点,就是顾游在鸿胪寺任职十余年,从小小的主簿做到了令丞,再进一步便是从五品少卿,怎么会不知死活地坏了外邦的风俗? 这其中恐怕有意想不到的猫腻。 而且所谓风俗文化,自然是外邦说什么便是什么,卫明楷想要惩治顾游,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 顾家这六年来谨小慎微,卫明楷想斩断与顾家的关系,还真找不到错处,只好捏造罪名从顾游下手,顾恒一想起卫明楷的行事风格,愈发觉得顾游死得冤枉。 这笔账,来日必要清算明白! 曾经为他鞍前马后,换来的竟是如此下场!顾恒感到心里在滴血,疼得厉害。 罢了,都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顾恒了,为了顾家,一切都可以忍下,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与游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做法事的僧人已经到场,随后一系列丧仪开始,等到事毕,已到了中午。 期间,顾恒也就匆匆喝了一碗粥,他吃不下旁的东西。 回到府里,顾瑜请林大夫为顾恒诊了脉,林大夫诊出顾恒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开了几服药让顾恒吃下。 顾恒喝了第一帖药,很快就睡下,等醒来时已到了次日上午,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赶紧沐浴洗漱,之后去书房找顾衍。 “你来得正好。”顾琢对顾恒说,“长夜叔查出前夜你归来时,有贼人进了咱们府里,只是那人武艺高强,警觉性太好,没留下半点证据。” 顾恒心想,倒把卫明桓那小子忘了。 想到那人做贼,他不免笑出了声,“二哥,那人是来找我的。” “是谁?” “说出来你怕要笑死,此人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 顾琢更加好奇了,“难不成是那日的黑衣人?” 顾恒道:“差不离。” “到底是还不是?” 顾恒故弄玄虚,“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他,另一个……” 顾琢急了,“赶紧说吧,你这作弄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好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吓一跳。”顾恒终究没忍住笑,“是卫明桓。” “陛下?”顾琢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一旁围观的长亭侯顾衍亦一脸惊讶。 正这时候,顾瑜捧着一张白色绣祥云的绢帛进门,一看便知那是一道圣旨。 “若是看到了这纸诏令,你们恐怕更要吓一跳。” 第9章 第9章 顾瑜向来是个稳重的人,从来不会胡说八道,或者乱开玩笑。 听他此言,长亭侯顾衍和顾琢自然将顾恒撇下,第一时间询问:“什么诏令?” 顾瑜将手上的白色绢帛递给顾衍,“父亲,这是方才中书舍人宣旨的诏书,陛下要选秀。” 顾琢一听,没什么好奇的,“选秀有什么大不了?早两月宫中不就传出了消息,若非如此游夫人也不会去信长亭郡,让三弟回京,再者陛下登位六年,是该选秀了。” 顾衍看了诏书内容,神色凝重,“陛下要选男子。” “什么?”顾琢惊呼。 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这可是令天下震动的大事,堂堂一国之君,堂堂后宫妃嫔,怎么能是男子?陛下要堂而皇之地养男宠吗?他莫不是疯了! 顾恒皱着眉头,万万想不到卫明桓那只疯狗竟有如此疯狂的举动。 他几乎是从顾衍手中夺过诏书,匆匆扫了一遍,“这纸诏令已经发出来了?是发给所有府衙郡县的?” 顾瑜点头,“没错,我们家已经收到了,京都各府衙应当也收到了,至于周边郡县,恐怕还得过些时日才会收到消息。” 顾琢从顾恒手里拿过诏书,“这诏令宣告,选秀须得士族男子,年龄十八到二十八岁,不论嫡庶,鳏独亦可。”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引起公愤吗?士族子弟怎么会愿意入宫为妃?别说嫡子,便是庶子都不可能,这是令家族蒙羞的大事!” 长亭侯顾衍到底沉稳些,“也许陛下自有深意,阿恒,你能猜到几分吗?” 顾恒摇了摇头,“也不知这疯狗要发什么疯?真当自己皇位做稳当了,便可以任意妄为?” 转念他又一想,“不过卫明桓此人深谋远虑,断不会冲动行事,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顾衍亦赞同道:“明日朝堂上自有争论,且看陛下如何说辞。” 顾瑜、顾琢皆称是,如今顾家在朝中行走的也就他二人,明日朝会必有一番风雨,他们还得思虑再三。 父子兄弟四人一时无话,沉默着各自思量。 突然,顾琢看向了家中最为疼爱的三弟,“阿恒,你方才说前夜入府的那贼人是陛下?那另一人便是楼涤玉?他沿路跟踪你半月有余,莫不是……“ 顾琢手上捏着那顺滑的绢帛诏书,停顿片刻后,脸色难堪地说道:“这诏令上写明的条件,你都符合。” “什么意思?”顾恒聪慧如斯,却没听懂这话。 顾琢道:“按理说选秀应是十三到十八岁女子,即便陛下非要选男子,那年龄定在十八到二十八岁是否太大了些?难不成陛下还不喜欢年轻貌美的?更何况,士族子弟年过十八,大部分都已定亲或成亲,陛下这诏令的内容,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这是冲我来的?”顾恒不可置信。 但顾琢的眼神是那么真挚,他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自然不会夸大其词胡扯乱蒙。 “不可能!”顾恒立时否认,“我与他的恩怨,二哥你不是不知道,他恨不得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当年那场骂战闹剧就是我跟他撕破脸了!他为我?笑话!” 但顾琢一句话就击破了顾恒的所有辩解,“但他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是谁,他以为你就是珩表弟。” 顾恒心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否则,他何必在你一入京都城便潜伏进顾家?又何必追查你多日?” 顾恒脸色很难看,“就算你说的都对,但如果我不去参加选秀,他又有什么办法?二哥,我认为卫狗下这道诏令,其实另有目的,别忘了,那人从来都不是儿女情长情深义重之人!” 顾琢不说话了,卫明桓早年做皇子时心狠手辣薄情寡义,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而顾衍见兄弟二人争论了许久,终于出声打了圆场,“不管是否跟阿恒有牵扯,你们兄弟三人都小心些,明日自会见分晓。” “阿恒,前夜陛下来见你都说了什么?”顾衍又问顾恒。 顾恒原本想将卫明桓口中的心愿二字说与父兄商议,但这会儿跟顾琢争辩了与卫明桓的暧昧,他顿时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也没说什么,就来灵堂见了我一面,问我认识他吗,我自然认识,随后他便走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听得顾衍眉头直皱,“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心思,哪里能轻易猜透?不到功成之时,我们这些人如何能看穿他的谋算?当年夺嫡之争便是如此,如果他非要针对我,针对顾家,那我们也只有背水一战了!”顾恒看到顾琢手里那道诏书就觉得糟心,干脆做了鸵鸟,不愿去想了。 “这诏令自会有人对付,还轮不到我们出头。”顾恒定了定心思,“现下最重要的是,查清楚珩表弟与卫明桓到底有什么关系。” 顾瑜听到此言,立即道:“我已派人调查过,这么多年以来,珩表弟从未与陛下有过任何来往。当然,这也不排除,陛下掩盖了某些事实。” 顾恒叹了口气,感慨之前的直觉没错。 这次卫明桓针对的不是顾家,很有可能是他一人。偏偏这场仗,他对敌人一无所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如何能打赢? 想到这,顾恒不免懊恼,在心里骂了那只疯狗一百遍,没曾想侥幸从大理寺活了过来,却还是要跟那死对头斗来斗去,永远没个安生日子。 难不成真是宿命的劲敌? —— 话说那夜卫明桓同顾恒只说了两三句话,就被人一句“恭送陛下”给堵得不得不走。 等出了顾府,与楼涤玉会面之后,他的脸色都不太好了。 楼涤玉察言观色,方才的情形他也远远守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六爷,为何不与珩公子多待一会儿?“ 这话刚好戳了他肺管子,他瞪了楼涤玉一眼,“在他父亲的灵牌前,朕还能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成?” 楼涤玉沉默。 回了宫,卫明桓还是气不顺,楼涤玉不得不问:“六爷,珩公子惹你生气了?” 卫明桓揪了把后脑勺,“朕是气自己。” 楼涤玉:“?” 卫明桓:“太不争气了。” 他应该快刀斩乱麻,迅速将心里的疑问确定清楚,然而见到那人,那个心心念念十余年的人,到底还是像个不经事的小孩子,慌了。 “他说他认得朕。” 楼涤玉恭敬道:“六爷是一国之君,天下谁人不识?” 卫明桓瞪眼:“……你今天怎么这么话多?” 楼涤玉默了片刻,“六爷该休息了。” 卫明桓挥了挥手,示意楼涤玉退下。 楼涤玉离开,卫明桓心烦意乱,一时毫无睡意。 那个人,他找到了。 他以为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但他竟然毫不介意,甚至还为失而复得感到庆幸,自己这是怎么了? 夜深人静之时,卫明桓也会问自己。不过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他也不愿翻来覆去地想,干脆丢到一边。 楼涤玉说那人多年未娶,也许他方才应该问问对方,为何多年未娶?难道说当年大宁寺一见,对方也铭记于心? 即便卫明桓如何理智,还是忍不住抽出一丝堕落的幻想,让自己的心得到片刻欢喜。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素来冷静的思考,为保一切顺利,他应该确定对方的心思。 所以…… “楼涤玉!”卫明桓突然喊了一声。 楼涤玉一身黑衣,瞬间闪进了寝殿内,“六爷,有何吩咐?” 他就知道,卫明桓今天晚上绝对不会安生。 以往他每每烦躁之时,总会来回地折腾,想一出是一出,因此方才告退后他并没有回羽林卫歇息,而是一直守在了殿外。 “去,拿笔墨来,朕要拟旨。” 楼涤玉愣了愣,拟旨这件事从来是中书舍人的职责,何时需要皇帝亲自书写? “怎么着,没听见朕说话不成?” 楼涤玉顺从地找来了纸笔,并多问了一句:“六爷,您要拟什么旨?” 卫明桓道:“自然是册封的旨意。” 楼涤玉吓了一跳,“六爷,珩公子才丧父,您如此心急恐怕不妥。” 卫明桓一听,立时摔了毛笔,笔尖沾了饱满的墨汁,随即迸射到各处,连卫明桓的寝衣都染上了一团墨色。 卫明桓皱眉,“朕、朕练字还不成吗?你给朕滚出去!” 楼涤玉退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卫明桓又怒喊:“楼涤玉,滚进来!” 楼涤玉只好认命地进了殿内,卫明桓指着他的鼻子骂,“朕可告诉你,朕现在是皇帝,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要拟旨就得拟旨。” 楼涤玉垂眸,“是,六爷。” 大约是这人太过顺从的缘故,卫明桓心里又堵了一口气,怎么也不痛快。 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不是传朕要选秀吗?那朕就选给他们看!” 随即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诏书,“明日让中书舍人制下,然后宣发到各地。” 楼涤玉道:“明日恐怕不妥,是顾令丞出柩之日。” 卫明桓心想,还真是这样,只好妥协,“那就后日,这事你亲自督办。” “是。”楼涤玉接过卫明桓亲笔拟定的选秀诏书,才匆匆扫了一眼,立时大骇。 “六爷,你这是要选男妃?” 卫明桓得意道:“没错。” 楼涤玉又道:“这恐怕不妥……” 卫明桓一个手势制止了楼涤玉,“不必再说,倘若他心里有朕,自然会借这道诏书入宫来与朕相聚,倘若没有……” 眉目锋利的男人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苦意,“朕从小到大背负的罪名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桩!” “可是,这是昭告天下的诏书啊!”楼涤玉道,“来日六爷又该如何是好?” 卫明桓道:“你莫要再拦我,否则朕这笑话闹下了,他若不来,你便自个儿顶上吧!” 楼涤玉心头一颤,还真不敢再说话。 当初顾公子骂六爷是只疯狗,实际上还真没说错。这么多年藏在他心里的,并非大宁寺那个小女孩,而是幼年遭受过的所有常人难以想象的阴险恶毒。 见识过世间最险恶的人心,为了不让自己迷失堕落,为了让自己保持一丝纯洁与清明,他必须在心里留下一个位置。 而大宁寺那个小女孩,恰好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让他遇见了。 他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执念至今。 “我那么努力地活到现在,登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为的就是有一天不受人掣肘,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与安宁。我可以兢兢业业地当个好皇帝,但就任性做这一件事,难道都不可以吗?” 卫明桓在沉默良久之后,几乎用喃喃自语的语气,向楼涤玉说着。 他已然没有用高贵的自称,又仿佛不是在向楼涤玉诉说,而是在告诉他自己。 他可以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去得到那个人。 楼涤玉垂着眼睑,沉默不语。 心里暗暗道,明日得让太医院给六爷开一道镇静的方子才行,毕竟……能把六爷钢得没脾气的顾公子,已经没了啊。 第10章 第10章 顾家书房里,顾恒对顾琢的猜测十分不赞同,但也没法,毕竟是亲兄弟总不至于害你。 而顾珩这个旁系子孙,他们到底了解得不多,如果真跟卫明桓有什么牵扯,恐怕暂时也查不出来。这一点,长亭侯顾衍让顾瑜坚持细查,不管结果是什么,一定要有备无患。 傍晚时分,顾瑜太过看重顾恒的身体,又让林大夫来诊脉,便是游夫人也守在了顾恒的身边。 顾恒何曾被这么多人围观过,从前有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愿与家里倾诉,见此情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昨日不是已经让林大夫看过,药也是按时在服,今日我觉得没有大碍了。” 说来也怪,顾恒前几日在青崖官驿初次醒来时,只觉得脚步虚浮,连走动的力气都无。这才休息了两日,其中还跪了一夜,竟力气全回来了,根本不像个重病缠身的药罐子。 林大夫细细诊脉,他也觉得诧异,“观珩公子脉象,已然痊愈,与常人无异。” 顾恒连忙冲顾瑜道:“你看吧,我就说没事了。” 顾瑜不理他,只问林大夫,“药还需服用几日?” 林大夫道:“我从未见过痊愈得如此之快的病人,珩公子真是上天保佑。依我看,是药三分毒,药也不用服了,让府上的厨子做几日滋补的药膳,如此便好。” 顾瑜点点头,客客气气地将林大夫送了出去,回头瞧着顾恒嘚瑟的小眼神,他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这几日在府里好生养着,少出去走动。” 顾恒应下,“是,瑜表兄。” 游夫人还守在房里,顾瑜不便说话,遂离开,单独留下了游夫人。 顾恒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十分生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生怕对方瞧出什么端倪来。 好在原本的顾珩与游夫人也相处不深,彼此相对无话了一会儿,游夫人犹豫着开口:“珩儿,如今你父亲过世,娘知道这时候提这件事的确不妥,但你年岁已经到了,若再守孝三年,娘还不知道有没有时日抱上孙子……” 顾恒一听这话音,就知道是成亲的事。 卫朝风俗,热孝里可以办喜事,出了热孝便要再等三年。顾珩已经二十八岁,时间不等人,不可能这么一直拖下去,这也是为什么游夫人在丧夫之际还急着给儿子说亲。 若是成亲早些的,这年纪恐怕都有可能当爷爷了,而顾珩还单身一人,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更别说生个庶子庶女了。 特别是现下顾游已经过世,游夫人更想着要给丈夫传宗接代,见顾恒没搭话,她紧接着又问:“这十几年你在长亭郡生活,娘也没能见你几回,京城的姑娘若不喜欢,是不是在长亭郡那边有心仪的姑娘?” 顾恒连忙摇头,“没有。” 游夫人诧异道:“不可能啊,这么多年,你身边就没个姑娘?” 顾恒轻咳了一声,他不知道顾珩的状况,若按自己的说,实在没那个时间和精力,成天走在刀尖上,哪还敢谈儿女私情啊? 光给卫明楷收拾烂摊子,就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再加上他母亲早逝,父亲又不再续弦,除了大哥、二哥的婚事是母亲在世时张罗的,自己的终生大事倒没人过多操心了。 至于家里那三个大老爷们,尽管是亲父子兄弟,可毕竟是粗枝大叶的男人,哪里想得那么周全? 于是顾恒自个儿就剩下了,此刻听着游夫人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母亲,这事不着急。”顾恒想了想,“待与侯爷商议后再行决定。” 游夫人急道:“怎么能不着急?你看看你自己都多大年纪了,再不定亲,旁人会猜测你身子有什么问题。” 顾恒一下就笑了,“我能有什么问题?方才大夫不是已经看过,如今好得很呢。” 好说歹说将游夫人劝住,他实在招架不了女人的眼泪,只好应下游夫人的要求,随着她折腾去了。 游夫人早就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大家闺秀,之前也试探性地接触过,貌似都有结亲的意愿。毕竟顾家不纳妾的家规在那里,即便是不算显耀的旁系子孙,可对女儿家而言,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好归宿。起码嫁进门不必有妾室的烦忧,而游夫人这个婆母又一向宽厚仁义。 得了顾恒的准话,游夫人赶紧请人备礼,一时忙得团团转,顾不上丈夫逝世的悲伤了。 其实顾恒心里清楚,游夫人之所以这般急切,也是不愿自己闲下来,想起顾游的死便黯然神伤,索性顾恒便遂了游夫人的意。 可哪曾想,这回游夫人碰了壁,递上的拜帖没一个应承不说,便是礼品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次日游夫人收到消息,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般,闷闷的不肯说话。 她身边的侍女静月赶紧过来请顾恒,“珩公子,你去看看老夫人吧,奴才瞅着不大对劲。” 顾恒见静月一脸焦急,立马带了沉玉过去。 游夫人亦住在长亭侯府,划了一片独立的院子,顾恒一边疾走一边询问静月情况,静月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顾恒十分不解,“我顾家的亲事,这京都各府宅不上赶着要,竟然还有人拒?” 静月叹了口气,“奴才也不大清楚,按理说咱们顾家高门大户,应是旁人高攀,但游夫人递出去的拜帖没一个应,有的态度好些便委婉地回了,有的甚至明摆了嫌弃,还……还出言诋毁珩公子,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奴才担心老夫人伤心过度,本来游老爷出事,老夫人心里便憋着苦没发泄出来,这会儿再气病了……” 顾恒摆摆手,“放心吧,有我呢,谁敢欺我顾家,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转眼进了游夫人的院子,再走两步就到了主屋,年近五十的妇人坐在窗前,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的空地。 那空地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根杂草也无,压根儿没什么可看的。 顾恒也觉得不对劲,连忙喊了一声:“母亲。” 游夫人没应,顾恒又唤了一声。 静月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游夫人的手臂,“老夫人,珩公子来看你了,正跟你说话呢。” 顾恒也走近了些,“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到桌上一份饭菜纹丝未动,连忙又道:“怎么连饭都不吃一口?有什么天大的事,还有整个侯府顶着呢,咱们可得保重身体才是。” 这么说着,游夫人动了动眼神,目光缓缓聚焦在顾恒的身上,“珩儿,你说你爹没了,咱们家是不是就倒了啊?” “怎么会?”顾恒连忙劝道,“咱们长亭侯顾家,几百年的底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当今陛下要削爵,那顾家也能屹立不倒,放心吧,母亲。” 游夫人喃喃道:“那为何他们一个个都看不起你呢,你长得一表人才,又不是歪瓜梨枣,又出身长亭侯府,前途自不必说,才华也是有的,可为何那些人……竟一个个骂你窝囊废呢?” 顾恒听到此言也气了,“谁骂我窝囊废?” 游夫人没出声,他又看向静月,静月答:“是乾安伯甄家。” “乾安伯甄家?”顾恒皱了皱眉头。 据他所知,甄家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靠随风飘摇在朝中立了几代人,名声不大好,至于地位,那就更比不上顾家了。 这样的世家也敢看不起长亭侯府,顾家随便捻下手指头,都够他吃一壶的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仿佛记得,这甄家与我们似乎沾亲带故……”顾恒疑惑地问。 静月点了点头,“婉姑娘嫁给了甄家公子。” 婉姑娘,便是顾珩的姐姐顾婉。 “既是姻亲,为何说话还如此难听?”顾恒实在不解,“若没有这层关系便也罢了,做了十几年的亲家,竟然如此诋毁小舅子,可见其人品恶劣!” 静月叹了口气,“正是如此,老夫人才受了大刺激,毕竟一开始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甄家小姐,之前就说知根知底,人也是个好的,若能让珩公子娶进门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哪曾想那甄家口出恶言……“ 顾恒立时道:“不必说了,我也未必看得上他女儿,甄家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话,外头沉玉莽撞地冲了进来,“不好了,珩公子,出大事了!” 顾恒皱眉,“何事?” 沉玉喘了口气,“咱们家婉姑娘被甄家休弃了!” 顾婉比顾珩年长两岁,如今已嫁作人妇十余年,在甄家不说任劳任怨,也是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儿,人人都要称赞一声的。 便是顾恒当年再不顾及家宅后院之事,也曾听同袍提过顾婉的贤名,这会儿竟然被甄家休弃了? 顾恒断不相信:“你可别听错了!” 沉玉苦着脸道:“奴才哪能听错?是亲眼看见婉姑娘进门的,她那憔悴的样子,简直不成人形了,这会儿恐怕已经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了。” 顾恒心里一沉,而游夫人听到女儿的消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的婉儿!” 紧跟着气上心头,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静月手忙脚乱地扶住游夫人,顾恒连忙上前帮忙,将人扶到了床上,又命沉玉赶紧去请林大夫过来。 等把游夫人这边安顿好,他才有时间去找名义上的姐姐顾婉。 顾婉带了一个随身丫头回来,立在廊下沉默不语,见顾恒过来了,赶紧行礼,“奴才水月见过珩公子。” 顾恒点点头,“小姐呢?” 水月还红着眼,轻声回答:“小姐在屋里呢,之前一直哭,这会儿倒没了声响。” “我进去看看。”顾恒抬步往里走,突然又站住,“水月,小姐在甄家发生了什么?” 水月提到这话茬,就觉得委屈,眼泪一下冒了出来,“珩公子,小姐是个多么好脾气的人,你不是不知道。自从嫁进了甄家,上恭敬父母,下团结妯娌兄弟,便是子嗣上也争气,一口气生了两个哥儿一个姐儿,从没有跟家里争吵过半句,有什么委屈都是自己受了。媳妇做到这份上,他甄家还想要什么?” 水月气冲冲道:“偏偏前些日子,那甄家婆母左一个看不惯又一个不顺眼,紧跟着甄家姑爷又发难起来,小姐也不曾做错什么,他们却鸡蛋里挑骨头……直到今日,竟写了一封休书,直接扔到小姐的脸上,让她滚回顾家来!” 听到这里,顾恒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想必是甄家厌弃了顾家,这才寻个由头将顾家女打发回来,可真是墙头草势利眼!无耻之尤! 想顾家与京都城不少世家结亲,断没有像甄家这般吃相难看的!还真当顾家没人了不成? 顾恒怒气直冲脑门,只听水月还在哭哭啼啼地说:“小姐羞愤难当,连行李也不曾收拾,只跟三个孩子说了话,便带着奴婢回来了。珩公子,我顾家姑娘,可从没有受过这般屈辱,奴才斗胆请珩公子为小姐主持公道……” 顾恒道:“我明白得很,这笔账自然要讨回来的。你且放心,这天底下,还没人敢欺我顾家女!” 顾家爷们在朝堂上受委屈不算什么,谁还没个起起伏伏?但顾家的姑娘若被人欺负,那便是打顾家上下几百口人的脸,连带老祖宗都被踩在了脚底下。莫说像长亭侯府这般的世家大族,便是其他不入流的小门小户,也绝不会遭受此种境况。 妇人不犯七出之条,还生育了三个孩子,竟不分青红皂白地休弃!这甄家可真是反了天了!若说背后没人撑腰,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顾恒几番思量,最后犹疑地得出一个结论,能给甄家撑腰,让其猖狂到如此地步的,除了天家,还能有谁?看来那卫明桓真的是疯了! 第11章 第11章 顾恒进了顾婉的屋,将人好言安抚了一番,再出来时便直奔书房。 看这个时辰,早朝应该也散了,父亲及两位哥哥也应当回来了。他直冲冲而去,不曾想被顾长夜拦了个正着。 那个中年汉子面无表情,只道:“珩公子,谨慎而行。” 多少次,他进过父亲书房多少次,从来没有被阻拦过。 唯独这一次,顾恒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复从前了,并非样貌的不一致,连带着那种熟悉感也一并失去了。 他晃了晃神,随即拱手道:“长夜叔,侯爷与两位哥哥可曾回来了?” 顾长夜道:“不曾。” 顾恒纳闷,”为何?这个时辰应当散朝了呀,难不成被扣在了宫里?” 顾长夜顿了顿,“属下去打听过,今日朝上吵得不可开交,为的是昨日陛下颁布的那道诏令。” 顾恒被甄家的事气坏了,猛然想起这一茬,忽而冷笑一声,“那是他卫明桓自作孽,京都各世家绝非一般臣子,若他无仗力,只怕被生吞活剥了。那些文官嘴皮子厉害着呢,当年连我也没吵赢过。” 顾长夜生性敏锐,很快捕捉到了顾恒话里的不同寻常,“珩公子何时与朝中诸位大人舌战过?” 顾恒尴尬地笑了笑,转而提起顾婉的事,“长夜叔,婉姐姐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甄家欺人太甚,我非要给长姐讨回公道不可,你不若带上几个好手,同我一起前去甄家?” 顾长夜道:“珩公子吩咐,自是应当。不过,你打算如何处置?” “还要什么处置?”顾恒嗤笑一声,“那甄家是什么玩意儿?我顾家又是何等人物?他做出无故休妻之事,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小舅子的讲道理不成?自然是打上门去,以暴制暴!再者说了,就甄家那下三滥的门户,我就算是抄了他的家,也能料理干净!若还要我平白费些精神,长亭侯府的顾字,恐怕是要倒着写了。” 顾长夜听到此言,眸色深沉,“珩公子,属下认为,今时今日已不是六年前了。” “你……”顾恒何其聪明,立时想到了顾长夜口中的未竟之言。 这人是长亭侯顾衍的亲随,打小就跟在顾家,见证了顾家几十年变迁,为人忠直可信,断不会胡言乱语夸大其词,更何况是贬低主家的言语。 若非存着一份忠肝义胆,他也不会当着顾恒这个顾家公子的面,将一些难堪又残忍的真相撕裂摊开,□□裸地摆在顾恒的面前。 顾恒从那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当中已经品出了许多,六年来顾家儿郎的艰辛,那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姿态,仿佛都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悲愤、难堪、愧疚、自责、懊悔,充斥在他心里,直逼得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到了,他只能吼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很清楚顾家作为夺嫡的失败者,在新帝登基之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那日子肯定不好过。 但……但怎么可能连一个乾安伯甄家都不敢招惹?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脱口而出,“我长亭侯府属地长亭郡辖下百万属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家将府兵无数,人才辈出,京都城里的世家有谁能比得过我顾家?便是今上也应当忌惮两分,那甄家又算个什么东西?难道还要我堂堂侯爵府,容忍他一个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小小伯爵?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他姓甄的都欺负到我顾家头上来了,站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若还要忍气吞声,那我顾家,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顾恒,也不必为人了!” 这才是真正的顾恒,他本是天之骄子,骨子里就是个张狂性子,若不是走上夺嫡这条路,也不会收敛半分。 前二三十年,长亭侯顾衍是朝廷最倚重的武将,顾家女相继为后为妃,甚至诞下皇子,顾家自然是权势滔天纵横朝野。而顾恒作为顾衍的幼子,还是嫡幼子,理所当然享受着与生俱来的荣耀,从没吃过什么苦头,更没受过什么委屈。 多少人敬畏着他,吹捧着他,讨好着他,便连皇室之中,除了长进的那几个,再无其他人能像他一样进国子监读书,拜在当世大儒的门下。 在他心里,顾家是他最大的倚仗,顾这个姓氏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然而现在,想要拿捏一个乾安伯甄家,居然还要考虑再三,寻个妥帖的办法,这不是笑话么? 顾恒第一个不接受。 “一切还是等侯爷回府再做定夺吧。”顾长夜根本不为所动,脸上连半点表情都无。 顾恒噎了一口气,正待发作,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阿恒,什么事?” 顾衍下朝回来,脸上多有疲倦。 顾恒转头行礼,将甄家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不光是诋毁自己气倒了游夫人,还有对顾婉的凉薄无耻行径。 长亭侯顾衍听后,沉吟片刻,望着义愤填膺的三子,终究是叹了口气,“进书房再说吧。” 便是连顾瑜、顾琢两位兄长,也不发一言,仿佛跟顾恒完全不能感同身受。 顾恒一下就有些懵了,顾家是他的天他的地,甚至大过所谓的一国之君天子陛下。 父兄这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 进了书房,顾长夜照常守在门口,顾衍问顾恒:“阿恒,你婉姐姐的事,你待如何做?” 顾恒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甄家欺人太甚,我自然要以牙还牙!” 顾衍又问:“便连半点遮掩也无?就这么堂而皇之冲到人家府上去?” 顾恒道:“那又如何?” 顾衍没回答,只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个最擅长谋定而后动的人,怎么年长几岁倒冲动了许多?” 顾恒一听这话音,便明白了顾衍的意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父亲,谋定而后动,那是因为那些事并不关乎顾家的生死存亡,我只是去争取尚未得到的东西,但现在,是我顾家的脸面,顾家应有的荣耀,被人践踏在脚下!父亲,我一直记得你小时候教导我,你说顾家儿郎不管在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奚落,那都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经历的磨难,不能因此回来哭诉。 可如果是顾家的女儿,不管是嫡系的,还是旁系的,她们个个都是我顾家的掌上明珠,家里人必得好生娇养,若在外头受了一丁点气,都得让对方百倍奉还!旁人都知道,我顾家女欺不得!如今才过六年,婉姐姐遭受如此不公,父亲便坐视不管了吗?” “三弟,你怎么与父亲说话的?”顾瑜开口斥责了一声。 顾恒看了一眼顾瑜,“大哥素来一身正气,如今也失了风骨?” “三弟,这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你好好想想。”顾瑜语气缓和了些。 顾恒却不甘心,“此事若拖延了时日,那便是我顾家认怂认栽了,说不定还会让人觉得我顾家不占理,婉姐姐犯了什么错,如此以后让婉姐姐如何做人?只怕连门都不敢出了!必得立时发作起来,才能教外头那些看笑话的,一个个都知道我顾家、我长亭侯府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欺负我顾家儿郎不行,欺负我顾家女儿更不行!” “话虽是这么说……”顾瑜犹豫着开口,被顾恒一个眼神看住,顿时哑了言语。 在他心里,其实跟顾恒一样的想法,顾家女儿比顾家儿郎来得珍贵些。真要说些违心的话,确实说不出来。 顾衍见此,叹了口气,“罢了,阿恒,我便实话与你说了吧,你回来两三日,许多事还不甚清楚,我与你两位哥哥都不想你再劳神费力,索性便没有提。” 顾恒问:“何事?” 顾衍顿了顿,没立时开口,似是琢磨如何言辞。 这时顾瑜先道:“三弟,你应当清楚成王败寇的下场,顺亲王还活着,是因为祖训如此,皇族子弟不得手足相残。而我们顾家还立足京都,却是因为当年你服毒于大理寺,担下了所有的谋逆罪名,给了先帝与天下一个交代。但事实上,这还远远不够。” “不够什么?”顾恒追问,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的方向。 “天家便罢了,非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然食人血肉的却是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他们如何作孽自有一套章法,一个个瞅着顾家落败了,便想趁火打劫从中牟利。若不是陛下甫一登基,便力排众议在长陵立了你的碑,又在大宁寺供奉了……“ “在哪儿?”顾恒不敢置信,“你说在哪儿立了我的碑?” “长陵。”顾瑜重复了一遍,“你听得没错,就是长陵,自古没有臣子能陪葬皇陵,更何况是罪臣,你是前无古人第一个。” 顾恒目瞪口呆地盯着长兄,过了好一会儿,失声叫道:“我还没死呢!疯了疯了,他卫明桓当真是疯了,一登基就本性暴露,活生生成了疯狗……” “三弟!”顾琢眼疾手快,立马扯住了他,“你叫嚷些什么,以前便罢了,如今他已成了陛下,你还直呼其名,是否过分了些?再者说了,他是为你好,那时他并不知你没死,我们也不知道,你骂他疯狗作甚?” “二哥别扯我,这卫狗若不是真疯了,怎么会把我这么个死对头安排进长陵葬着?我身上担着什么罪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拿什么说辞堵悠悠众口?” “这个……”顾琢为难道。 顾恒却不管这些,一个劲儿道:“难怪如今他连选男妃的事都能干出来了,怕是疯成了性!你们倒是由着他这般做法,便连劝阻都不曾有?长陵可是他卫家祖坟,他日后也是要葬在那里的,难不成他不与自己皇后合葬,倒跟我一个死对头一块儿躺地下?还立碑,碑上写什么?” 顾琢被顾恒说得有些懵,讷讷地回答:“碑文倒没什么,只写了你姓名。” 顾恒听到这儿,心里略消解些,暗暗想,幸好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墓志铭! “阿恒,此事陛下曾漏夜寻我与你两位哥哥商量,当时的情形你并不清楚。”顾衍缓缓开口,“他只说幼时与你同窗多年,若将你葬于他处,恐怕会遭人亵渎。毕竟你身上担着逆臣贼子的罪名,唯有皇陵重兵把守,除非天子下令,自没有人敢随意进出。” “是啊。”顾瑜附和,“当年你得罪了不少老顽固……” “怕不只是如此……”顾恒聪明如斯,冷静些许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还想博个贤明君主的好名声吧,好生安置了我这个死对头,自然也能让某些人放心,觉得自己也会被善待的。” “父亲,大哥、二哥,我明白这事于顾家而言,是有天大的好处。天子如此做派,便是保住了顾家的荣耀,不管是长陵立碑,还是大宁寺供奉牌位,若是他卫明桓做的,旁人便不敢再说什么。我……”顾恒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憋屈罢了。” 顾琢伸手拍了拍顾恒的肩膀,“三弟,你自小忧思过重,又脾气硬,什么委屈也受不得,后来跟着四殿下行事稳重谨慎,我还当你转了性子,现在看来也是让你受委屈了。” “既是如此,婉姐姐的事,自然不能再委屈了,你们都应听我的!”顾恒一锤定音。 顾琢没说话,看了一眼顾瑜,顾瑜沉默,随后又齐齐看向长亭侯顾衍。 顾衍亦不表态,只问:“阿恒,你可知我在家休养多日,今日却为何上了朝?” “不是为了卫明桓昨日颁下的选秀诏令?”顾恒自然地反应。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官员复朝须得提前两日告知御史令,特别是像父亲这般被迫歇息在家的,复朝恐怕得天子宣召。 此事果然有蹊跷! 顾恒立马问:“家中还发生了何事?” 第12章 第12章 “这是一桩冤案!”顾琢当即说道。 顾恒皱眉,“什么意思?除了顾令丞,咱们顾家还沾上了什么案子?” “因涉及宫闱秘事,寻常百姓也不得知。”顾琢看了眼长亭侯顾衍,见父亲点了点头,他才继续道,“你未曾在外头听说过也是自然,父亲沾上了一桩丑闻,是跟大长公主有关的。本来御史令那边要发难,但不曾想,陛下闹出了更大的阵仗,旁人顾不得父亲那点破事,今日在朝堂上更是无人提及,全都跟陛下吵了起来。” 顾恒下意识看向顾衍,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从来都是正直磊落,保家卫国,断不会扯上什么丑闻,更何况是跟大长公主有关,必定是有人陷害。 “那宫中如今是何说法?” 顾琢道:“我本也是没想到,陛下竟有这般口舌,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而不落下风,一人抵得上千军万马,还说什么若不依他,便重蹈六年前的覆辙,他也不怕再围一次议政殿。” “什么叫再围一次议政殿?”顾恒觉得很奇怪,“那是议政重地,哪怕是天子,恐怕也不能领兵围了议政殿,岂非是要逼宫?如此让天下人怎么看待?” “这……”顾琢一下就卡壳了。 顾瑜连忙道:“这不过是陛下气极撂的狠话,如何当真得了?如今的形势已对顾家十分不利,今次能逃脱干系,那是因为陛下闹翻了天。这选秀之事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楚,父亲与大长公主之间的谣言自然要被搁置,对我们来说也算好事。” “阿恒,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现下是任性不得了。”顾衍亦开口道,“婉姐儿的事,得寻个法子解决,万不能冲动行事,平白给人添了把柄。” “我还怕什么把柄?”顾恒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当真能撼动顾家不成?” “阿恒!”顾衍语气重了些,“你还真当顾家百毒不侵,是你的庇护神了吗?你可知你姑母如今是何情形?你舅父又是何情形?你叔伯堂兄又是何情形?但凡跟我顾家沾亲带故的,全都被排挤冷落,更别说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你当为父不痛心吗?这便是成王败寇的下场!你没经历到,你不明白!” “蛰伏,蛰伏二字,你懂吗?你当你婉姐姐回家为何不找我哭闹?那是因为她明白,顾家须得明哲保身,不能轻易闹腾了。便是你姑母,在齐国公府尊贵了几十年,如今却被下头儿媳给脸色,当婆母的尚如此,更何况是做媳妇的?“ “这怎么可能?”顾恒万不敢信,“姑母可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是啊,她不光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她还是顾太妃的亲堂姐,她是诰命之身,她有救驾之功,可那又如何?终究她是姓顾的。从前她未出阁时,你祖父是最宠她的,因为她是幼女,打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嫁进齐国公府,自然也是受人尊敬的,可没想到临到老了,却遭了这些罪受了这等气。” 顾衍神色黯然,“家族不兴,即便再尊贵的人,也会被人欺压的。齐国公早逝,她没有夫君撑腰,儿子又不是亲的……我原本以为至少她过得好,却不曾想早已忍气吞声了许久,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是我的亲妹妹啊!” “父亲,”顾恒哽咽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夺嫡失败后的六年,他一眨眼就过来了,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但对父兄乃至整个顾家,却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即便天家宽容,可那些个争名夺利的小人却丝毫不肯放过,顾家,多么肥美的一块肉啊!多少人想从顾家手里争夺利益,若非父兄都是有谋算的人,恐怕早已维持不住今天的局面。 明枪暗箭,刀山火海,他们这六年,并不比他当初为卫明楷争位来得容易。 是他错了! 顾恒满目怆然,“父亲,是我害了顾家,我自当竭尽全力……” 顾衍打断顾恒,“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害了顾家,你不主动提出,顾家也同样会走上夺嫡之路,当年长姐入宫为后,便已注定会有今日。这是整个顾家在推着你往前走,你也不过是受害者罢了。” 说到这里,顾衍闭了闭眼,“再等二十年,顾家照样东山再起,又或者,根本等不到那么久。” “不,父亲,我一刻也等不了。”顾恒想起顾婉的事,便觉得心痛难忍,“欺我顾氏女,便是踩我顾家门楣。不管我顾家今日是何等境况,我顾恒又沦落到何种地步,这口气,断断是忍不下去的!” “阿恒,你想做什么?”顾衍惊道。 顾恒一拱手,“父亲,你想说的,儿子已全部听清楚了,自当小心行事。但若不将那甄家闹个天翻地覆,我也不配姓顾了。” “阿恒……”顾衍还想说什么,顾恒却一本正经道,“父亲,此事便交给我了,大哥二哥亦请放心。” “这……”顾衍看看顾瑜,又看看顾琢,一时没了话说。 顾恒想了想,又问:“宫中选秀之事,议政殿可出了什么结果?想来必要闹上一段时间的,那卫明桓是来真的还是虚晃一枪?” 顾瑜当即道:“我瞧着陛下是铁了心,二弟以为呢?” 顾琢点点头,“不似有假,三弟,你可得当心了。” “我当什么心?”顾恒没好气道,“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可话说到一半,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也不辩驳了。 “你们说,这选秀到底是能成,还是不能成?”顾恒轻轻地问。 顾衍皱眉,“阿恒,你想干什么?” 顾恒摇摇头,又笑了笑,“父亲,我不想干什么。只是觉得,以卫明桓那疯狗一样的性子,如今又手握天下权柄,即便还受人掣肘,可在明面上到底无人敢违背,他想做成的事,就算得罪天下人,他也是要做成的。” “所以……”顾恒狡黠地眨了眨眼,“顾家既然成了世家眼中的肥肉,人人都想咬一口,人人都想踹一脚,自然是跟陛下同病相怜了吧,可怜的陛下,终究只能跟他曾经的死对头站在一块……” “你是说,这件事一定会让陛下与各世家对立,而这,正好是我们顾家的翻身之机。” “没错。”顾恒点头道,“甭管那人之前想了什么法子对付我,对付顾家,还是整个世家族系,如今他非要闹这么一出,那就是挑战士族礼法,像肖溪苏家、盈川谢家、曲阳王家,这些都是大士族,哪肯让卫明桓轻易得逞?卫明桓必须得求助外力,而顾家尚且能有几分薄力,若能在此时跟天家同仇敌忾,便有了翻身之机。” “但愿那卫明桓情根深种,闹得越凶越好,如此便可浑水摸鱼了。” 天色渐晚,书房里渐渐没了声响,游夫人那边着人来请顾恒,说是人醒了,想见珩公子。 顾恒速速前去,顾婉也在屋子里,母女俩说着话,彼此低声啜泣着,“我的婉儿啊,你当真是受苦了,以后可怎么办哪!还有你弟弟,以后的亲事可怎么得了?我……我真恨不得求菩萨拿了这条命,换你们姐弟俩幸福……” 静月替顾恒撩了门帘,顾恒出声温润如玉,“母亲,长姐。” 游夫人伸手招呼顾恒近前,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侯爷可有什么说法?” 顾恒道:“自然是要讨个公道。” 游夫人眼前一亮,“当真?” “自是当真。”顾恒拍拍游夫人的手背,“母亲,且放心吧,还有我呢。” 顾婉心下犹疑不定,却没有立时询问顾恒,等二人将游夫人安慰歇下,走出屋子时顾婉才问顾恒:“珩弟,方才你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想必不是真的吧?” “为何不是真的?”顾恒反问。 顾婉凄然苦笑,“母亲便罢了,从来都是被父亲呵护着,不曾受过半点打击,她心思单纯看不懂想不透,自不必多说。” 说到这里,顾婉无不艳羡地感慨,“嫁入顾家的女子,当真是最好的福气!” “我在甄家待了十几年,多多少少能从你姐夫跟前听到一些,顾家不似从前了,这次更是遇到了要紧的关口,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劫。若是挺不过,不光是累及侯爷、瑜公子、琢公子,你我皆如覆巢之卵,一夕崩塌……” 顾恒顿了顿,没想到顾婉看得如此明白,不禁叹道:“长姐若生做男儿,只怕也没弟弟什么事了。” 顾婉摇了摇头,嘴角抿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珩弟才华横溢,智勇双全,我如何比得了?如今也算看开了些,如何活不是活?女子非要依附于男子不成?那甄家也没有千般好万般好,此事便不劳珩弟为我费心了。等过些日子母亲好些了,我便自请去京外寺庙里清修吧,权当是为了顾家祈福。” “只可怜我那三个孩儿,想来甄家也不是那般凉薄之人,毕竟是他们家的骨血,定然会赏一口饭吃的。”顾婉叹了一口气,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仍止不住担忧。 顾恒静静地听着,直到顾婉将话说完,他才开口:“此事并非长姐一人之事,而是我顾家满门的荣辱,我原想直接打上门去,这会儿既没法闹大了,那也得好生出口恶气。长姐不想回甄家,那三个侄儿侄女,便让他们姓甄的规规矩矩送到咱们府上来!” 顾婉听言,诧异地问:“珩弟的意思,竟是要跟甄家闹起来不成?” “他一个小小的乾安伯府,怕什么?”顾恒不屑一顾。 顾婉没想过此情形,一时哑口无言。 随后顾恒又叫了几个好手,命他们在外头死死盯着甄家,一有动静哪怕是鸡毛蒜皮也要及时来报。可偏偏甄家怪得很,竟是一整天闭门不出,害得顾恒一度以为背后有高人指点,寻摸着该用什么法子引蛇出洞。 起初他以为甄家敢这么闹,是因为背后有卫明桓撑腰,可听父兄在朝堂上所见所闻,卫明桓连自身都顾及不得,遑论利用甄家?选男妃一事可谓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败笔,根基未稳之时便与世家对立,如此疯魔作死,怕真是得了意忘了形。 然甄家之事,细下琢磨些许,又觉得隐隐透着不对劲。顾家就算危如累卵,那也是偌大的侯府,表面上依旧巍然不动,底子里什么情况也只有父兄三人清楚,缘何甄家如此打脸? 即便父亲深陷旋涡抽身不得,也不至于让那伙子人明目张胆欺人太甚。瞧着便是卫明楷身为顺亲王,要寻由头处置顾游,也得抓进大理寺走个过场做做样子才行。 他甄家哪来的脸面,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些。恐怕此间还有事,是旁人乃至于父兄都不知情的。 顾恒习惯性用手指敲着桌面,听着清脆的响声,脑子里转得飞快。 也就在这时,身后的窗台忽然一声轻响,顾恒愕然回头,“谁?” 第13章 第13章 沉玉带了小厨房新做的点心,一股脑儿闯进顾恒卧房,“珩公子,你且尝尝这个,实在好吃极了……” 还没待走近,便看到一个高大峻拔的人影立在屋里,沉玉惊道:“你是谁?” 那人回头,轻飘飘扫了一眼沉玉,沉玉立时骇得双股颤颤,定住了脚,似是走不动了。 然后那人毫不客气地从沉玉手里提过食盒,转头对顾恒说:“朕幼时常来顾府玩耍,府上有一味蛋黄酥做得极好,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比不过……” 顾恒冷冷地看着不请自来的某人,“陛下屈尊纡贵,难道是来吃蛋黄酥的?“ 卫明桓笑了笑,没有答复,径自打开食盒,眼里忍不住透出亮光,“果真是有,但凡府里有人叫夜宵,必然会有这味吃食,据说是你们家嫡公子小时候最爱。”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顾府的厨子当真是没换过。”卫明桓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块喂进嘴里。 顾恒:“……” 愣了半晌的沉玉总算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奴才拜见陛下!” 卫明桓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起来吧,不必多礼,看看你主子,便是没把朕当陛下。” 顾恒一听这话的意思,立马站了起来,准备行礼。 卫明桓却拉住了他胳膊,“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多虚礼?” 顾恒心里冷笑,刚才是谁说我不把你当陛下的?这会儿倒虚礼起来了? 暗暗在心里腹诽了几句,面上却是不显,只一派毕恭毕敬,连忙道了一声:“多谢陛下。” 卫明桓点点头,看着顾恒怎么看怎么觉得欢喜,仿佛那一眉一眼一举一动皆是心仪之处。 “你便下去吧,我与你主子说几句话。”卫明桓招呼沉玉退下,沉玉犹疑地看了一眼顾恒,顾恒点头他才告退。 卫明桓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与顾恒面对面,他将食盒里的蛋黄酥拿出来,推至顾恒跟前,“你尝尝看,饶是你们家嫡公子那般挑嘴之人,也爱得不行呢,你在京外千里之远,怕是极少吃到这般正宗的京都小食。” 顾恒顺从地拿了一块吃下,“陛下这是拿我家的吃食待客?” 卫明桓一听,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这意思,罢了罢了,朕今日能吃着是沾了你的光。” 顾恒闻言并不答话,只一个劲儿吃着。 诚如卫明桓所说,他自幼爱极了这一味小吃,曾有一回吃撑了半夜肚子疼发起高烧来,还惊动宫中太医院。那时候他母亲尚在,父亲视他若珍宝,便连先帝也偏疼他许多,断没有如今这些狗屁倒灶的烦心事。 这么想着,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不禁感慨:“小时候,真好啊!” 卫明楷摇了摇头,叹息道:“那是寻常人家,如你这般无忧无虑的,便觉得好极了,朕小时候……过得不算好。” 顾恒静静地又吃了一块,伸手再拿时,卫明桓忍不住按着他,“少食,夜已深了,当心不易消化,坏了肚子可是要闹笑话的了,你都这么大人了!” “好吧。”顾恒念念不舍地看着那盘蛋黄酥,卫明桓瞅着他这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只好又分出一块,“喏,还可以吃一点,剩下的再不可以了。” 顾恒伸手欲拿,突然之间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情形、这氛围,仿佛不应该出现在他跟卫明桓之间。 卫明桓是何人?是他多年以来的死对头,即便幼时同窗几年,可那点情谊早在后来的夺嫡争位中消失殆尽,他们彼此唯一的身份就是死对头! 平生恨不得对方早死早超生,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吃东西?而这家伙居然还贴心地照顾他,还劝他少食,担心他不消化,这……这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顾恒用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明桓,卫明桓愣了愣,又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顾恒没说话,卫明桓又道:“难不成一块还不够?可是不能再多了,我方才数过,你吃了五六块了吧。听闻你身子一直弱,天气冷些便要染上风寒咳嗽几日,脾胃想来也没多结实,须得听话才是。” 顾恒听得一阵恶寒,差点儿打个激灵,“陛下,这是作甚?” 卫明桓没听明白顾恒的言下之意,他好不容易见到这个心心念念十余年的人,自然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 “你知道顾恒吧?就是你们长亭侯府的嫡公子,六年前死了的那个……”卫明桓开始循循善诱,准备举例教导对方,“你知道他有一回做了什么?竟是硬生生将自己吃得发了高烧,昏迷了好几日,连皇宫大内都惊动了,吓得长亭侯告了假没上朝……” 顾恒脸很黑,“那时他还年幼。” 卫明桓道:“亦不算年幼了,大约二十年前,也该有十岁往上了。他这般没有节制,是他这人蠢笨,你却不能如此,否则朕还得派太医来盯着你么?” “陛下!”顾恒着实忍无可忍,小时候的糗事还拿来翻来覆去地说,卫明桓这丫绝对是故意的! 天晓得卫明桓自个儿觉得冤枉极了,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吐槽的对象,现下正换了个身体,活生生就坐在跟前呢。 他只当为了心上人好,便是对方那冷眉瞪眼的样儿也觉得好看极了。 “唤朕作甚?”卫明桓问,“朕与你讲道理,你可别不爱听。” 顾恒面无表情,语气也着实算不得好,“陛下漏夜前来,吃了臣府里两块点心,教训了臣几句,若没旁的事,是否应该回宫去了?想来宫中也焦急得很吧。” 他装不了啥事不知的单纯小白兔了,便是得罪了卫明桓也无妨,反正这人现下也抽不出空对付顾家,还能将他怎么着? 卫明桓听到这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不曾想你是个脸皮薄的,朕说你两句便恼了?” 他自顾自吃着点心,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明晃晃的烛火之下,顾恒的双眼瞪得能结寒冰渣子,偏偏那人得意忘形,竟完全看不出来。 “朕不愿回宫去,那勤政殿门口还跪着一群大臣呢。”卫明桓道,“个个叫嚷着,要让朕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朕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自然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万不可能更改的。他们……一个个的,想都别想!” 顾恒暗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恕臣直言,陛下近几日确实任性了些。” 卫明桓眼眉一挑,“是吗?” 顾恒点头,“是。” 卫明桓忍不住问,“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顾恒自然没有忽略卫明桓双眼之中透出来的小亮光,心想这人都快大祸临头了,也不知在得意个什么? “陛下便应该回去同各位大人好好分说,虽说诏令已经下达,但亦是可以收回的。”顾恒不甚走心地回答,“想来朝堂之上,那些大人们也是为陛下好,为卫朝天下好的……” “你果真是听说了。”卫明桓嘴角带着笑意,“可惜……旁的事朕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无论是你,还是旁人来说,都不可能。” 顾恒听到这话,倒勾起了心里的好奇,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何?为何不可能?”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顾恒,却没说话。 顾恒小心猜测:“难道陛下当真喜欢男子?但这怎么可能……” 卫明桓任由顾恒猜测,依旧没有回答。 顾恒道:“ 陛下从来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即位六年,正是巩固国家安定的大好时候,实在不必非要闹出些争端来。想来陛下应该清楚,卫朝天下,若有一半姓卫便已是最好不过,而那另一半,从来都是掌握在诸子世家手中。陛下此举,着实出格逾矩,哪怕是最支持您的曲阳王家,恐怕也无力周旋吧?“ 卫明桓点点头,“想不到你多年蜗居长亭郡,也能看得如此明白。” 顾恒闻言心头一紧,“不过是听侯爷与两位表兄说道罢了。” 卫明桓听了解释,倒没怀疑什么,只是叹息道:“顾家儿郎皆是能臣良将,可惜时运不济,如今朕也不能起复重用,只能听之任之冷落在旁。再者,大长公主那边还未脱了干系,长亭侯恐怕福祸难料,坦白来讲,朕还是很惋惜的。” 顾恒多精明的人,听卫明桓一个话音儿,便知道父亲那事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起复何其艰难?若是运气再差些,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顾恒静默了片刻,再抬眼看向卫明桓,忽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卫明桓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柔情。 他又惊诧又不可置信,联想到近日种种,再借由二哥顾琢的猜测,一个想法渐渐浮上心头。 “陛下今夜,是专程来找我的?” 卫明桓顿了顿,没想到顾恒突然问这个,“不是来找你的,还能是找谁?” 顾恒道:“自臣回京,陛下似乎已专程来找过我两次了。” “你的记性不算差。”卫明桓没否认。 顾恒接着道:“陛下颁布选秀诏令,特意要求选男子为妃,为此不惜得罪世家势力,甚至在议政殿上舌战群臣也不愿松口收回诏令,如此强势全然不像你往日作风。” “你知道我往日是什么作风?”卫明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正好。 顾恒没搭理卫明桓这嬉皮笑脸,只按着心里的疑惑问出口:“恕臣自作多情,陛下莫不是心悦臣已久?” 第14章 第14章 顾恒实在太聪明了,他足够理智足够冷静,再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仍然选择相信那个不可能。 卫明桓就这么坐在顾恒面前,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对方说过什么。 顾恒亦不再重复,彼此对望、静默了许久。 卫明桓回答道:“是。” 一个字,多么简短的一个字,却好像消耗了他大半生。 他原以为自己还需藏着掖着,可被对方戳穿以后,才发现说出来也未尝不可。 十余年的相思顷刻涌上心头,多少次徘徊不定之时,他便不断地告诉自己,你不能沉沦不能入魔,因为你还要光明正大地站到那人面前,亲口告诉她,你喜欢她,想要永远跟她在一起。 尽管事实与想象中略有出入,但却不妨碍卫明桓将毕生心意倾注于此。 “顾珩,你明白……你明白……我……”卫明桓欲开口,却觉得难为情,他尚且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生怕对方拒绝。 毕竟同为男子,想要接受一份感情只会更不容易,卫明桓又不想强迫心上人,更不愿对方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之下。 所以更加踌躇不知所言。 反倒是被表白的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也不见任何负担。 顾恒暗暗想,卫明桓啊卫明桓,若是让你知晓,现下坐在你面前的是,正是你那死了六年的死对头,不知该会有什么表情。 而卫明桓全然不知顾恒心中所念,他不由得怪自己嘴笨,平日里巧舌如簧,如今却连半句情话都说不利索,当真是个傻子了! “顾珩……”卫明桓下定决心,顾恒则嗯了一声,“陛下!” “唉,我也不消多说了,你既已猜到了,那还用我说什么?”卫明桓犹豫片刻后泄了气,不免恼怒是这名字不好,竟跟那死对头一模一样,只要叫上这个名字,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怪别扭的。 当真是傻子,笨嘴拙舌不堪重用!卫明桓忍不住骂自己。 这副样子在顾恒看来,便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在心头感叹,没想到你卫狗还有今日,只怕哪日让你知道真相,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了事! 可算又拿住你一个把柄了。 顾恒亦没真把这事往自己身上牵扯,权当看了卫明桓的一场笑话,可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这小子其实有些可怜。 自小长大,便没得到半点温情,甚至在宫中也多受迫害,如今得了皇位,却喜欢上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人,只怕这份感情终究会世俗不容不得善终啊。 “陛下,你应当明白,世俗礼法会逐渐吞噬人的血肉,男女婚配才是正理,若超出众人认知的范畴,恐怕这路就会走得格外艰难些。”顾恒发自内心地劝慰道,“我并不是说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妥,而是喜欢……也仅仅是到喜欢为止了,断没有谁会娶一个男人为妻,或者纳妾也是不行的。” “更何况你是一国之君,你的所作所为皆是天下表率,若行离经叛道之事,恐怕会招来天下人不耻。说句不好听的,你的皇位还尚未坐得稳当,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诸侯争斗不休……” “你是在担心朕?”卫明桓突然打断顾恒。 顾恒叹了一口气,“你若觉得这么想心里好过些,那便当是如此吧。今日既然说开了,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既知陛下心意,自然不会吊君胃口。我且说句实话,我与陛下……是不可能的。” 说到此处,顾恒显得是格外认真,几乎直视了卫明桓的眼睛。 尽管他们之间只有争斗,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半点情分可言,但顾恒向来不屑于利用旁人的感情,做人须光明磊落,切记拖拖拉拉藕断丝连。 因此,他非常坦诚而认真地告诉卫明桓:“不管到了何种境地,我顾恒依旧是顾家的子弟,断不可能委身他人,更不会与人做妾做侍奴。顾家素有家规,一生一世一双人……” “朕明白你的意思。”卫明桓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是想跟朕说个明白,想让朕断了念想,可你大概不清楚,朕从来都是个执念颇深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子走到现在。” 卫明桓回忆往昔眼神中带了一丝黯然,他甚少有暴露真情实感的时候,所以说出心里话也颇为不容易。 “我说这些不是威胁你,你没有经历过我的处境,便觉得一份感情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但事实上,在我做决定之前,已经花了无数时间来说服自己。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是多久,你也可能想象不到那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卫明桓顿了顿,整理了内心的情绪,然后像讲故事一样提起某些事某些人,“你知道你家嫡公子顾恒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作为他的对手,整整十年,我没有一刻不觉得下一次就会败在他手下。死不是难事,也不是多么痛苦的事,更艰难的是败了。成王败寇。不过幸好,他的运气比我稍稍差些,如今已躺在地下多年了。” 顾恒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这些话多少有些感慨,“倘若嫡公子有幸得知陛下对他如此高的评价,想必也会觉得欣慰吧。臣一直以为,你们之间只有争斗只有胜败,却不曾想……你是这般看待的。” 卫明桓笑了笑,不予作答。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那个雨夜在大理寺看到顾恒的尸体,他曾挥退了众人,独自守在那人身边,默默流泪了整整一个晚上。 话题点到为止,顾恒也不想追忆过去,只怕暴露了马脚,卫明桓立刻提刀砍了自己。 “顾珩。”卫明桓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你方才说顾家素有家规,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朕……” 话还未出口,不长眼的奴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珩公子,出大事了!” 沉玉瑟缩地看了一眼卫明桓,只见陛下的脸沉得快要滴水,但没办法,此事人命关天,紧要到不得不说。 紧跟着沉玉扯出了一个奔忙狼狈的小厮,“你来说。” 那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泪顿时流了出来,“珩公子,齐国公府的姑老太太殁了……” 顾恒腾的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怎么回事?” 早间还从父亲口中听闻姑母在齐国公府过得不太好,正寻摸着法子想让那跋扈的儿媳吃个教训,怎么就、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这时候,顾琢也怒气冲冲地往里进,一边喊着:“三弟,来福那小厮在你这儿?走,随我认那杀人凶手去!” 顾恒连忙扯了一下卫明桓的胳膊,“陛下速去!” 卫明桓还当说“朕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转瞬间已经被顾恒推到了窗前,竟是半点情面都不给。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爬窗走人,恰在这时顾琢进了屋,看到人影一闪而过,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三弟,你房里是何人?” “是……”沉玉正要回答,被顾恒瞪了一眼,“哪有什么人?二哥看差了眼,便先不说这些了,姑母那边要紧!” 顾琢连忙道:“我听来福说了经过,姑母一向身体康健,岂会突然出事?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杀人凶手便在齐国公府藏着呢,现下如何办,全在三弟一句话了。这次,二哥站在你这边!” 顾恒点点头,自幼姑母多偏疼顾琢,此时他已红了眼眶,断然是忍不下去了。 顾恒又问了来福几句,来福一一交代了,“奴才是趁乱从府里跑出来报信的,想来国公府会封锁消息,不多时奴才也回不去了。但老夫人待奴才极好,奴才的母亲打从侯府里就跟着老夫人,几十年过去了,这会子正陪在老夫人身边,若不是母亲交代,奴才也没法及时钻了狗洞出来报信。” 顾琢点点头,“我记得的,你母亲是姑母身边的陶妈妈,最是忠诚不过的。三弟,如今齐国公府尚未察觉,指不定还在销毁证据,待他们家派人前来报丧,恐怕就迟了。” “是,若让他们整理妥当了,姑母这事就只能淹没在尘土里,再也没法翻出来讨个公道了!”顾恒坚定地说,“那齐国公府欺人太甚,我顾家也不是没人的,二哥,你手底下的兵带了没?” 顾琢道:“我让长夜叔带我令牌去调动京畿卫,想来王秉忱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顾恒道:“二哥果真与我想到一处,如此便将齐国公府围了,剩下的咱们可以慢慢查,不查他个水落石出,我便不用姓顾了。” 兄弟二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墙根儿底下,卫明桓正委屈巴巴地蹲着,方才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回荡。 “若朕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顾珩,你这心里……是否会有些许朕的位置?” 卫明桓喃喃自语,待说出口又不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人受了委屈,朕还是要帮一帮他的。 阴影处,卫明桓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色人影现了出来,“六爷,有何吩咐?” “传信给王秉忱,让他全力协助顾家,但切记,不得说是朕的旨意。”卫明桓吩咐道。 楼涤玉点头称是。 卫明桓又叫住他,“你拨一行暗侍卫,守在齐国公府周围,暗中保护顾珩,顺便监视云家的人。” 楼涤玉道:“是。”默了片刻,他问:“是保护珩公子一人,还是连带琢公子也在内?” 卫明桓立时横了楼涤玉一眼,“你说呢?” 楼涤玉厚着脸皮道:“请六爷示下。” 卫明桓差点儿提起一脚踹在楼涤玉的身上,“自然是所有顾家人,你当朕如此偏心眼吗?顾家近日接连出事,先有大长公主的谣言,随后是顾令丞身死大理寺,再然后是甄家退婚休妻,现下连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也不明不白地死了。短短几日发生这么多事,朕若还不能明白其中猫腻,你还真以为朕色令智昏,脑子都不清楚了吗?” “属下不敢。”楼涤玉连忙告罪。 卫明桓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赶紧办事去吧,顾珩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朕唯你是问。” 第15章 第15章 顾恒与顾琢兄弟二人走到府门口,就看到长亭侯顾衍和大哥顾瑜。 顾恒连忙拱手道:“父亲,大哥,我知顾家此刻不宜招摇过市,更不宜风头过盛让人拿捏住了把柄,毕竟太多人盯着顾家了。但阿恒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婉姐姐的事暂且不提,顾家已然没了脸面,如今连人命都敢闹出来了,姑母自小疼爱我们兄弟三人,父亲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是连姑母的性命都可以不顾,那阿恒还有何颜面立足于这世间?干脆便随那一具尸体长埋地下吧!” “阿恒!”顾瑜真不知该说顾恒什么好,“我与父亲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你便长长短短一大篇,父亲何曾说过不让你去齐国公府了?又何曾阻拦你为姑母讨回公道了?既是为了姑母,那也应当有我一份!” 顾恒眼前一亮,“我还以为……” 顾衍开口佯装怒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为父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便是婉姐儿,我也不曾说过任由甄家猖狂,只是劝你行事小心些,切莫惹了不该惹的事端!如今齐国公府,百年名门,竟然也干出这等事,不将那杀人凶手捉住,我顾家还如何做人?” “是是是,父亲思虑周全,是儿子的不是了。”顾恒连忙赔礼。 顾衍这才作罢,随后又想道:“只是领兵围了齐国公府,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且不说京畿卫不该我等调动,便是云家堂堂一国公府,若到时搜不到证据,只怕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顾恒道:“机不可失,时不待我,且走一步算一步,若是调不动京畿卫,这不还有我顾家府兵吗?只待查出了凶手,为姑母报仇雪恨,那其余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顾琢听了半晌,连忙催促着走人,而顾瑜看了一眼顾衍,亦道:“且让二弟、三弟行事,父亲便进宫去寻陛下告状,我留守府内安顿,若有什么变故也好彼此接应。即便二弟三弟那边闹大了不好收场,父亲与我也可从中斡旋,寻个解决的办法,进可攻退可守,如此正好。” 顾恒点点头,“大哥说的极是,只是父亲放心,阿恒行事还没有让家里人擦屁股的时候。二哥,这便赶紧走吧!” —— 齐国公府云家,离长亭侯府并不算远,走过去一盏茶功夫,顾恒跟顾琢毫不客气,直接命人将整座府宅团团围住。 “注意了,大门小门侧门角门,一个都不许放过,一人都不可进出。”顾恒朗声道。 京畿卫已如约调了过来,顾琢还挂着京畿卫统领之名,自然有调动之权。 事实上若没有卫明桓暗中协助,他这兵是调不动的。京畿卫,人如其名,是护卫京都之卫军,不光是顾琢,就算是长亭侯顾衍,或顺亲王卫明楷,调动此兵也缺些能耐。 自然顾恒看到王秉忱,心里也诧异了一分。 王秉忱出自曲阳王家,多少跟齐国公府沾了些亲,顾恒问:“王将军是否需要避嫌些?” “多谢珩公子。”王秉忱神色淡然,“末将不需如此,我既已从军,投身京畿卫任职,便是陛下的亲信。” 顾恒多聪明,稍稍听了个话音儿,心里已经转了一百八十道弯,原来今晚这么顺利调兵,还有卫明桓的掺和啊? 那这姓卫的,到底是想对付顾家,还是想帮着顾家? 若说对付,倒也说得过去,若说帮忙,好像也差不离。 如此便欠他一个人情了,顾恒暗暗在心里想,来日寻个机会想个法子帮他一回,也算两清了。 “叩叩叩——”顾恒直接上前拍着铜制的门环,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那气派又沉重的府门便缓缓打开,从里头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来者何人?” 顾恒冷面冷色,直接报上家门:“长亭侯府顾珩。” “谁?”中年男人第一反应,“顾家嫡公子早死了!” 顾恒懒得与他废话,“速速开门,否则便将你这门砸个稀烂!” “好你个无耻小儿!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府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齐国公府!你竟敢……“ 不等那狗仗人势的奴才耍够威风,顾恒一脚踢在他身上,那一脚用尽了全力,中年男人哎呦一声退倒在地,“你……你你你!” 一把铮亮的大刀架在了他面前,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顾琢唰唰抖动刀花,冷冷地看着那男人,“你的脑袋想必是不想要了,对我三弟如此说话,才是长了一双狗眼!” 中年男人骇得脸色尽白,“你、你是顾家琢公子!” 随后他看到了府外的数百强兵,“你们怎么敢带兵入府?这可是国公府,天子亲封的尊荣!” “你留着这话与你主子说吧。”顾恒压根儿不想多听,直接绕过中年男人进了齐国公府大门。 府里的小厮丫鬟仓皇逃窜,走到正堂前,国公府的主事男人走了出来,正是云家大公子云涵。 饶是云涵见过大场面,但也不曾见到有人带着强兵利刃冲进自家大门的,当即愣了片刻,随后冲着顾琢道:“好你个顾二,胆子着实不小!竟然敢带兵闯我齐国公府,简直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你可看清楚了,那府门之上的牌匾,是太、祖皇帝亲笔所提,齐国公府!” 顾琢冷冷道:“看清楚了,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看清楚了,怎么敢进门?” “你、你什么意思?”云涵怒道。 云家其他的男人都出来了,一个个站在云涵的身后,像是在为他壮大声势,实则什么心思也说不清楚。 “自然是认了你齐国公府的大门,这才带兵围了你们云家,若是让你们府里一只苍蝇跑出去,我顾琢以后便不必带兵了!” 云涵听到这话,心里也发虚得很,但表面上却要虚张声势,“你、你们私自围困国公府,视律法为何物?这眼里还有王法,还有天子吗?顾二,我们须得在陛下跟前好好分辨分辨,你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谁给你的权力,不经天子诏令私自调动京畿卫,你这是要谋反!来人啊!” 一声令下,国公府的府兵冲了出来,不过也寥寥十数人,着实算不得京畿卫的对手。 顾琢根本就没把这点人放在眼里,冷冷地看着云涵,“我姑母呢?” 云涵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劲儿冲顾琢叫嚣着,猛一听到顾琢转了话题,顺口就道:“什么姑母?你姑母自然在你家,缘何到我府上来找?” 顾琢冷笑,顾恒更是忍不过了,“涵公子好大的口气!我姑母在我家?那你家老夫人、你嫡母又是何人?” 云涵愕然顿住,这才想起自家与顾家的姻亲关系,方才怒火上了头,竟说了许多蠢话,如今哑口无言,气势也短了一截,不知该如何辩驳。 从他身后钻出一名年轻男子,舔着脸道:“我大哥是被你们气坏了,便是你顾家要上门寻人,也应该递了拜帖正正经经地做客才是。你我姻亲几十年,断还不至于亲热到短兵相接,真是拿我们齐国公府不当公爵之家了吗?” “呵!”顾恒根本不拿正眼瞧那年轻男人,“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拿国公府当自家地方?我且只跟云家人说话!” 那男人脸色涨得通红,自个儿那点破事早就尘封已久,多年以来无人提起,旁人只当他是齐国公府的二公子。他也狐假虎威多年,愈发觉得自己是正经公子,谁曾想顾恒一下就戳破了他的痛处。 事实上,他并非正经云家人,而是府中小妾与男宠私通留下的孽种。 云涵见此,忙道:“云沁是我二弟,自然算云家人,他为国公府说话有何不妥?反倒是你,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杂种!” “杂种?”顾恒一脸冷色,“我倒比你那二弟干净些!好歹身体里留着顾家的血脉,而沁公子,所谓的沁公子,你扪心自问,杂种二字形容你是否极为妥贴?” “原本不好攻讦身世,但奈何你们欺负我姑母,那我自然不必客气了!” 云沁神色慌张眼神闪躲,这时候一个侍女唯唯诺诺地靠了上来,轻轻扯了扯云沁的衣袖。 云沁回身细看,惊了一着,“你怎么到前头来了?夫人那边……那边如何?” 问这话云沁忍不住看了两眼顾恒与顾琢,像是在躲避什么。 那侍女亦有些害怕,吞吞吐吐不敢回答。 云沁连忙拉着她往后面塞,“滚回后院去,来这里做甚?” 顾恒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喝住:“躲躲闪闪的,莫不是心里有鬼?来人,将那侍女押过来!” 两个军汉上前,直接将人拖了出来,云沁脸一下就白了。 那侍女更是惶恐,直接跪倒在地上,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拿眼角余光瞥云沁。 云沁立即道:“姓顾的,你未免太嚣张了!这侍女又不曾得罪你,你竟敢杀了她不成?这可是齐国公府,不是你长亭侯府!轮不到你作威作福!” 声色内荏地骂了几句,云沁连忙看向云涵,“大哥,你是国公爷最疼爱的儿子,是先帝亲封的世子,是云家的顶梁柱啊!这姓顾的如此糟践我云家门楣,便是连我们老祖宗也不曾放在眼里!国公爷若泉下有知……” “你也不必嚎丧,怂恿你大哥对付我!”顾恒一句话识破了云沁的把戏,“今日既敢带兵围了你们云家,便是不怕你们如何作妖!王将军……” 回头唤了一声王秉忱,对方朗声道:“珩公子请吩咐。” “劳烦用些手段审问此女,看看他云家后院到底在做何把戏!” 王秉忱道是,云沁叫嚷起来,“你敢?你敢动我云家人?姓顾的,你是不是疯了!还有你王秉忱,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份量!他顾家要耍疯,难道你还要拖累王家一起下水吗?来日天家追究起来……” 王秉忱根本不搭理云沁,给了那两名军汉一个眼色,还未动手,那侍女就哭闹道:“沁公子救命!涵公子救命!……” 第16章 第16章 那侍女喊得声嘶力竭,云涵看不下去,立即道:“姓顾的,你……你还敢在我国公府撒泼?随意处置我家侍女?” 顾恒并不理他,反倒是顾琢一步上前,直接拦住了云涵,云涵近身不得,又不肯失了主子的身份,一时熄火,只叫嚷了两句。 云沁见此脸色惨白,本要亲身扑上来与京畿卫撕扯,料想那些军汉也不敢真与他动手。 只要豁出去不让那侍女开口,这么僵持下去迟早惊动天家,到时自有人来对付姓顾的两人。 即便对付不得,那也给后院争取了不少时间。 可没想到顾琢站了出来,他正对上顾琢那凶神恶煞的脸,整个人呆了一瞬,想起对方往日的杀神威名,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到底是胆小怕事,毕竟顾琢可曾一口气杀了两万余俘虏,要是一疯起来,未必不敢把他砍了。 那侍女见解救无望,反倒没那般竭力嘶喊了,声音也小了许多。 王秉忱上前厉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在哪里做事?” 那侍女浑身一抖,下意识瞅了一眼云沁。 这模样,要说没什么干系恐怕也不可能了,便是连云涵也看出了些许不对劲,脸上透出了几分诧异。 王秉忱再问了一遍,“从实招来!” 那侍女只好颤颤巍巍地开口:“奴才名叫碧雪,是沁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在……在府里已经十年了。” “十年了?”顾恒似笑非笑地开口,“想来是打小跟在身边的,怕不是沁夫人的心腹?” 云沁想要辩解,张了张嘴,顾恒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说说看,你这么慌慌张张奔到前院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侍女碧雪沉默不答。 顾恒冷笑一声,“如今是给你这个机会,你且看看周遭,京畿卫已经围了云家上上下下,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若没什么底气,你当我真不要命了不成?碧雪姑娘,好生想想罢,今日你不主动交代,来日我查出与你的关系,你便连戴罪立功的机会都没有了!” 碧雪依然低着头,可随着顾恒的话语,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谋害诰命夫人是多大的罪名,想必不用我多说,像他们这种士族子弟尚且逃脱不了干系,更遑论你这等奴籍?怕是要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顾恒话落,碧雪愕然抬起头,盯着顾恒的脸,整个人都呆滞了。 云沁几乎要跳出来,但被云涵抢了先,“什么谋害诰命夫人?什么株连九族?你且说清楚些!” 顾恒勾唇一笑,“原来涵公子还不知道,看来你这好二弟着实瞒了你许多。” 云涵回头看向云沁,只见云沁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他说的是真的吗?”云涵质问。 云沁连忙摇头,“大哥,断无此事!都是这姓顾的胡说八道,我、我哪有那个心思谋害嫡母?怕……怕不是疯了……” 说着说着,他便小了声,突然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顾恒冷冷道:“齐国公府出了几代诰命夫人,如今在京中住着的,算上我姑母便有三位。沁公子,你怎知我说的便是你嫡母?” “你!”云涵也听出了意思,指着云沁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恒见他神情不似有假,与顾琢互看一眼,明白此间事中只有云沁一人,那就更好办了。 这时,顾琢伸脚踢了踢扑倒在地上的侍女碧雪,居高临下道:“这下你主子也说漏了嘴,你还干什么守口如瓶?做忠仆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现下给你这个机会,如若不然,爷亲手割了你脖子放血!你想尝尝死亡来临的滋味吗?” 碧雪审时度势,见京畿卫都调动了,想必已然惊动了陛下。 京畿卫随着顾家,那就意味着天家站在了顾家那一头,府宅内院里那点事还能瞒到几时?自己不若说个干脆,便是死,也能落个全尸。 她思及此,连忙磕头,“琢公子,奴才不过是沁夫人手底下跑腿的,没有参与什么,只知道这两日沁夫人跟老夫人闹得很凶,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昨日半夜,沁夫人从娘家回来后,整个人便忧心忡忡的……“ “说重点。”顾恒不耐烦地打断,“你也不必洗白自己,做了什么我自有判断,方才你慌慌张张过来做什么?” 碧雪连连称是,脑袋都快磕到了地上,连抬一下眼皮都不敢。 这个看起来温文怡静的公子,似乎比杀神顾琢还要可怕,明明不曾凶狠训斥,却让人觉得自己脑袋上仿佛悬了一把刀。 “是……是沁夫人说,老夫人突然回了口气,好像没死透,让奴才赶紧来通知沁公子。” “什么?”顾恒震惊道,“当真如此?” 碧雪连连点头,顾恒看了一眼顾琢,两人都欣喜不已。若是姑母得救,也不枉他俩顶着巨大的压力,前来闹这一场。 “涵公子,想必你也听清楚了,若现下还要拦着我等,便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想我姑母即便不是你亲生母亲,但也曾抚育你多年,再有隔阂,生死之间也该散了吧。”顾恒拱手向云涵道。 不待云涵反应过来,他径直带了三两个府兵,拎着碧雪直冲冲往云家后院而去。 顾琢亦紧随其后,王秉忱则带着京畿卫守住了大门。 云涵半嗓子话没说出口,忍不住狠狠啐道:“好个嚣张的竖子!” 再看一眼云沁,那人仿佛身上的骨头全部抽了干净,站都快站不稳了,竟是搀着旁边的小厮,见云涵看了过来,连忙露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讨好道,“大哥,我我我我……我冤枉啊!” “近日听闻你与甄家走得极近,我劝你多少回不听,今日酿成大祸,若危及阖府上下,我断不会饶你!” 言罢甩袖,径直跟着去了后院。 云沁也跟了上去,“大哥,我好歹是云家人……” “你还有脸提?” 云沁道:“你我兄弟同气连枝,我若出了事,自然也会牵连到大哥你,更何况此事也并非我主谋的,大嫂也不满老夫人多日,自是参与了许多。” “你……你竟敢拉我下水?”云涵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小子还有后招!自家那个蠢妇,恐怕也是招了云沁夫妻二人的利用,若是阖府参与谋害诰命夫人,那齐国公府、那云家,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京都城? “大哥……”云沁小声劝道,“那两个姓顾的,绝非好相与的。这才不到两刻钟,便领了京畿卫将咱们府上团团围住,若真让他们拿住了把柄,岂不是要将我云家全盘覆灭?大哥,云家几百年的荣耀,断不能葬送在你我手中!” “你这话什么意思?”云涵动了动心思。 云沁道:“大哥,你且想想,甄家为何有底气将顾家女休弃?那婉姑娘平日里素有分寸,虽没传出什么贤名,可到底也是中规中矩吧。妇人不犯七出之条,岂能随意休弃?想当初可是甄家求着顾家嫁女的,他们眼巴巴将媳妇娶进了门,如今怎么就非得冒着得罪顾家的风险,将人休回了娘家呢?” “这等后宅之事,我又怎么会清楚?”云涵不耐烦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云沁点点头道:“那是因为顾家要倒大霉了!甄家那墙头草之名可不是虚的,审时度势向来十分精准,我前两日从甄家那边打探来的消息,不光是顺亲王,肖溪苏家、盈川谢家、骊阳阮家、广林荀家、乐安高家,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次非要置顾家于死地。” “怎么会?”云涵不明白,“如今正当头的是陛下选秀之事,都说当年的六殿下是个疯子,如今陛下只怕更疯了,这件事若不处置妥当了,他们哪里有心思瓜分顾家?” 云沁冷笑一声,“大哥莫不是糊涂了,陛下在世家诸侯眼里,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君主罢了。天下三十六郡,世家分封三分之二,除了京都城和边疆偏远之地,天子连属地都不及世家十分之一,若真逼急了,他拿什么号令群雄?选秀之事,也就眼下闹得欢腾,过了不了几日,陛下总会服软的。即便不肯服软,他要选男妃,也得士族肯送人入宫才是啊!” 云涵听得愈发诧异,“那这么说来,那些大士族的想法,还是在顾家身上?” 云沁道:“大哥总算明白了,所以说甄家急着跟顾家撇清关系,这从顺亲王打死顾游开始,不,是从顾衍秽乱大长公主的谣言开始,一切都不可挽回了。顾家,迟早会成为你我口中的肥肉,那两个小崽子,咱们还怕什么?” 云涵心思动摇,心中思量着,犹疑地问:“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云沁眼珠子转悠着,“大哥,你当我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害诰命夫人?不过是同顾家撇清关系罢了,来日也好同大士族一起分杯羹啊,自从国公爷不在了,咱们云家可萧条了不少。大哥,你便没有重振云家的豪情壮志?此刻,正是个最佳时机!” 云涵斜眼睨云沁,“你这番话,十成有八成虚张声势,若真有底气,方才也不必吓得屁滚尿流。” 云沁听着话音,嘿嘿笑道:“那不是弟弟担心大哥不与我站在同一边吗?那顾琢的名声你不是不清楚,万一一刀将我砍了,我这辈子可就白活了!再者说了,还不知那个新来的小白脸是什么来头,牙尖嘴利得很,弟弟实在说不过。” “你犯下这样的事,纵然我有心遮掩,如今被顾家找上了门,连京畿卫也调动了,你觉得还有何希望?”云涵冷冷道,“不若二弟担了罪名,我再大义灭亲,也好保全了齐国公府的颜面。” 云沁嘻嘻笑道:“大哥必然是舍不得的。老夫人素来冷言寡语,对人对事都没个笑脸,还成天拿着嫡母的做派,想来大哥亦不满已久,弟弟此举也是为大哥分忧,大哥便饶了我一回。如今知道了外头形势,只要不让顾家那两个崽子拿捏到关键证据,他们想制住咱云家也是极难的。” 云涵冷哼一声,算作应答。 两人比顾恒、顾琢慢上十余步,待走到老夫人的院子,顾家府兵已将那院子团团围住。 第17章 第17章 顾恒快步冲进老夫人的院子里,那院子空旷得很,门口望风的侍女被顾琢捉住了,连喊叫都来不及,就被捂住了嘴巴交给了后头的侍卫。 紧跟着进了正屋,打起帘子一看,锦衣华服的沁夫人正慌张地来回踱步,旁边没有侍女。 老夫人正躺在床上,合着双眼辨不出生死。 她察觉到外头的动静,定睛一看,看到顾恒,下意识用身子遮了一下老妇人,警惕地质问:“你是谁?” 顾恒压根不想搭理这个女人,直接奔向床前,沁夫人连忙去拦,但她一个后宅妇人哪来的力气,抵得过一个大男人。 顾恒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开,她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气性儿一下就上来。 “好你个登徒子,作什么敢闯我齐国公府后院?” 紧跟着顾琢也进了屋,沁夫人在京都多年,自然是识得顾家二公子的面目,立时叫道:“顾琢,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顾琢扫了一眼沁夫人,直接问向顾恒:“姑母如何了?” 顾恒正在查探老夫人的鼻息,心里也提着神,生怕得到不好的消息,所幸最终松了一口气,“还有气。” 顾琢也放下心,一时感到万幸,若不是三弟当机立断围了云家,姑母可能没有这等生还的机会。 如今还一息尚存,他便要倾尽全力,将人从鬼门关抢回来。 这时,沁夫人也反应过来了,“你们都是顾家的人!!!” 顾恒冷冷看了她一眼,“自作孽,不可活。念你是妇人,这会儿我不与你动手,来日自有惩治你的手段,杀人偿命,沁夫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不!”沁夫人意识到事情败露,整个人都快疯了。 原本那些许诺的美好未来,一下子全成了泡影,她只能想到阴暗肮脏的牢狱之灾,或是艰苦不堪的千里流放,一时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顾恒对顾琢道:“二哥,姑母不能留在云家,咱们得赶紧将人接回顾家看顾,否则性命堪忧。随行的可有擅医术之人?” 顾琢沉吟片刻,“长夜叔应当是会的,我去叫他。” 不一会儿,顾长夜就随着顾琢进门来,他身为长亭侯的亲随侍卫,原本就隐在暗处保护两位公子,顾琢一叫他便出来了。 “劳烦长夜叔看看姑母现下如何?”顾恒向顾长夜恳请道。 顾长夜点点头,走近前把了把脉,又掀了掀眼皮,道了一声得罪。 过了一会儿,他对顾恒道:“珩公子,姑老太太中了毒,好在服下不到两个时辰还有救,但时间不等人,若是迟了些怕是回天乏术。” 顾恒点点头,顾琢亦出门吩咐了两个长随,抬了一把躺椅进来,将老夫人扶在了躺椅上靠坐着。 顾长夜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褐色药碗,又取了桌上的茶水,将药丸送服到老夫人口中咽下。 顾恒紧张地问顾长夜:“长夜叔,你给姑母吃的是什么药?” 顾长夜回答道:“一种危急时用来保命的药,我随身带在身上,本来是给侯爷用的。” 顾恒心中一动,“侯爷又如何了?” 顾长夜尚未开口,云涵及云沁两兄弟带着几名侍卫已进了门。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云涵第一时间看到躺在躺椅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心里多少惊了一着。 原本还不够相信云沁当真害了诰命夫人,那毕竟是他们的嫡母,是他们应该一辈子尊敬孝顺的人。 如今不信也得信了,云家这回是遭了大难,非得跟长亭侯府对着干不可。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打断了顾恒原本要说的话,他冷冷瞥了一眼云涵:“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 顾琢看了一眼顾长夜,对顾恒说:“阿恒,你先护送姑母回去,这里我来照应,还不信这俩小子能翻了天不成?” 顾恒素来信任二哥,自然答应下来。 “长夜叔,你便留下协助二哥,待我安顿好姑母……” 顾琢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这等小事,还不劳烦你出手,有京畿卫相助,我自然会查个一清二楚。” 顾恒心想也是,二哥对姑母的感情非同一般,此间案子他非要亲自插手不可,旁人恐怕也难以缓解他心头焦虑。 遂带着老夫人匆匆离开了齐国公府。 回到顾家,顾瑜已焦急等待了许久,听说老夫人被顾恒抬了回来,连忙吩咐驻府的林大夫前去看诊。 顾恒将顾瑜拉到一旁:“大哥,今晚之事少不得闹腾,故去的老齐国公在士族之中颇有威望,云涵若要掀起一番风浪,咱们须得提前应对才是。” 顾瑜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顾恒问:“父亲已然进宫了?” 顾瑜道:“你们走后便入了宫,瞧眼下情况,陛下应当是召见了父亲。” “如此便好办许多,大哥你拿咱长亭侯府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这事不能藏着掖着,否则吃亏的是咱们。” 顾瑜心下明了,“我清楚,你且放心。” 说罢便去拿帖子入宫,可转身之间又定住了,“阿恒,你身子弱,不必过于操劳,这些事都有兄长顶着呢。” 顾恒沉默,唤了一声大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这人世间生存了二十八年,顾恒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顶天立地,为了家族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他从来不会在乎自己的感受,更不会顾及自身的安危。若非如此,六年前的那天晚上,他也不会应下张立春的话,服毒自尽。 他难道活够了不成? 过去的那些年,他的父兄也不曾像这样温言软语,他们都是男人,自然不会轻易显露温情的一面。 然而六年的时间,却教素来内敛的大哥说出如此言语,顾恒心里着实惊了一刹,随即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轻声道:“顾家的事,都是我的事,大哥不必担忧,我心里有数。” 顾瑜叹了一口气,“你打小便是如此,喜欢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难道你不曾想过你还有两个哥哥?也许你应该为自己想想吧。” “我为自己想什么?”顾恒不解。 顾瑜道:“阿恒,你这一辈子总不能只为了顾家而活,倘若有一天我们都离开了你,你一个人……岂不是太孤独?” 顾恒明白过来了,笑了笑,“大哥,我没那心思。再说,我都死过一回了,如今多活的日子都是上天恩赐,只想陪着父亲,还有大哥、二哥……” 顾瑜还想说什么,顾恒已推着他往外走。 “大哥,姑母还躺在病床上呢,你赶紧进宫办事去。” 顾瑜拗不过,只要任由顾恒撇开了话题,心想这件事以后自有机会,到那时三弟怎么也逃不过。 他念着府中大事,急急忙忙拿了顾家的帖子去太医院拜访,却不曾想此后再无机会探讨。 凌晨,老夫人的病情得到控制,林大夫一脸疲惫地交代了剩下事宜,眼皮都快掀不开了。 顾恒连忙道谢:“府中正值多事之秋,多谢林大夫操劳。” 林大夫摆摆手,“珩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属下应尽的职责罢了,姑老太太的病情我会详细写下,晚些时候叫人呈给你,以便后续事宜。” 顾恒再拱手,“实在感谢林大夫。” 林大夫便说不用,正这时候,顾长夜进来,顾恒见到他,连忙问道:“云家那边可料理妥当了?” 顾长夜点点头,“珩公子,琢公子那边请你过去。” “什么情况?” “琢公子将云家上下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找出了不少证据,便是那个侍女也招供了,只是云家那两兄弟闹得厉害,怕是不能善了。” 顾恒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咱们顾家此次能调动京畿卫,那自然是受上天眷顾的。” 顾长夜明白顾恒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说,陛下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正堂,顾琢正跟顾瑜说着话,见顾恒过来,忙问:“父亲还尚未回府?” 顾恒四周扫了两眼,“一直未曾看到,大哥去宫里可曾听闻?” 顾瑜摇了摇头,“我径直去了太医院,回来后也不曾多想,原来父亲尚未归府,莫不是出了事?” “不至于。”顾恒道,“他去的是皇宫大内,卫明桓不会让他出事的。” 顾长夜见此,忍不住开口:“三位公子,不如属下前去接应。” “这样也好。”顾恒知道这人的本事,立时应了,“长夜叔整夜奔波,实在是辛苦了。” “属下身强体壮,这等事不过是应尽的职责。”顾长夜抱拳行礼道,随后微一颔首,撤出了正堂。 顾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感慨地问道:“长夜叔跟着父亲多少年了?” 顾瑜道:“我尚未出生之时,长夜叔就随父亲左右,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说来比我们兄弟陪伴父亲的时间还长,父亲最信任他不过。” “是啊。”顾恒自然点头,“长夜叔心思缜密,即便我如何小心隐藏,也不免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倘若父亲认为妥当,便是将我的身份告知长夜叔也无妨。” 顾瑜沉吟片刻,“此事后议,现下还得问问云家的情况,二弟,你来说说。” 第18章 第18章 顾琢自然接过话头,开始说起自顾恒走后的情况。 “那个侍女也开口了,如今被京畿卫王将军押着,从姑母院子里、沁夫人院子里搜到不少证据,真真是让人气愤,我不知这几年姑母在他们云家过的什么日子,真当我顾家没人了不成?” 顾琢想到云家种种,气得脸都红了。 顾恒沉默,他知道消失的这几年,缺失的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无数次顾家陷于危难,父兄走在刀尖之上。 而他从不知道,也无能为力。 “无妨,明日朝堂见真章。”顾瑜沉声道,语气里也不免多了几分气愤。 反倒是顾恒面无表情,他略一思索,道:“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怎么讲?”顾瑜问。 顾恒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不知道父亲何时回来。” 顾瑜顿了顿,道:“不管任何时候,长夜叔都会将父亲带回来的。” “怎么?还要闯大内?”顾恒说完便想起了卫明桓那死对头,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嘴角,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感觉要是皇宫大内被顾长夜来去自如,那人怕不是会被气得直跳脚。 顾琢道:“我手里捏着不少他们齐国公府的龌蹉证据,这事不掰扯清楚,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更何况他们谋害姑母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还能翻了天?” 顾瑜叹了口气,“话虽是这么说,但咱们这件事最终还是要有个解决办法。你们应该明白,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牵扯颇多,云家也不算是什么小门小户,今天是他们理亏,但未必就能达到我们想要的目的。” “重点在于……”顾恒转瞬间已经明了顾瑜的言下之意,“这件事的结果,总会要有个度,否则站在我们对面的就不只是云家一家人,而是整个京都世家。” 话说到这里,在场兄弟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理智与情感从来都能分析透彻,什么话开个头就能知道个尾,面对京都如此复杂的局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顾家……不可能与天下为敌。 于是,只得无言以对。 半个时辰后,长亭侯顾衍回来了,顾长夜一身黑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一脸疲惫,脸上尽是倦容。 顾恒第一时间迎了上去,“父亲,你见到卫明桓了?” 顾衍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恒,“阿恒,你今日见过陛下了?” 顾恒眉头一跳,“卫明桓同你说什么了?” 顾衍道:“陛下同我打了个赌,赌明日早朝我顾家将会被群起而攻之。” 顾恒道:“他想做什么?” 顾衍叹息道:“非是陛下要做什么,想来那些人一直对我顾家虎视眈眈,如今亦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了。” “所以,卫明桓要顾家做什么?”顾恒敏感地问道:“父亲你答应他什么了?” 顾衍摇了摇头,“并未答应什么,陛下也不曾许诺我,不过是说了些话罢了。事实上,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的,毕竟士族不会……不会拿一国之君如何的。” “所以,他还想坐山观虎斗?亦或同那些世家一样,意图分一杯羹?”顾恒猜测道,“以他的脾气性格,定然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利益。” 顾衍叹了口气,不想再多说。 “今夜事多,眼见天都快亮了,我听长夜说你们姑母已无大碍,那便各自休息去吧,过些时候还要上朝的。尤其是你阿恒,你现下身子弱,必得多多注意。你们两个当哥哥的,得要随时提醒着他。” 顾瑜、顾琢连忙应是。 顾恒还想问些什么,见顾衍一脸疲惫的样子,有些话突然就不想问了,更加不知道从何问起。 这一夜,顾家阖府上下尚未歇息到一个时辰,又堪堪洗漱起身,各自忙碌了起来,便是连游夫人也听说了昨晚之事,急得连忙找顾恒问话,顾恒好生劝慰了一番,又碰到了顾婉,两人对视片刻。 顾婉道:“珩弟有要事处理,母亲这边我来照应,你不必过于担心。” 顾恒道:“多谢长姐。” 顾婉叹息道:“顾家乃多事之秋,我的事不必过于挂怀……” 顾恒打断顾婉道:“婉姐姐应当清楚,你是顾氏女,你的事便是顾家的事,顾家的事亦是你的事。” 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似乎带着一种无法阻挡的坚定,顾婉凝视顾恒片刻,遂点了点头。 在那一瞬间,顾婉仿佛有了主心骨,那种安抚与镇定的感觉,似乎与印象中的某个人不谋而合,并不属于她的亲弟弟。 午后,顾家父兄三人从府外归来,顾恒已经猜到了事情并没有向有利于顾家发展,否则绝不会耽搁到这个时辰。 顾衍眼底一片青黑,连夜的奔波让他意识到自己与孩子们的年龄差距,他已经不似六年前那样精神抖擞了。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顾衍进门便对顾恒说道。 顾恒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朝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顾衍叹了口气,没说话。 顾瑜道:“顾家自从六年前争位失败之后,就一直被京都各世家虎视眈眈,一个从高位上摔下来的家族,自然成了他们口中想要分食的肥肉,之前我们一直隐忍不发,也是为了避免发生今天这样的局面。” 顾恒很快就猜到了顾瑜的言下之意,“所以,齐国公府明明是暗害姑母,理应杀人偿命,却还能让我顾家被口诛笔伐?” “正是。”顾瑜脸色有些难堪。 顾恒也不免沉了脸色,“我早该想到的。” 顿了顿,他又问:“那卫明桓是什么意思?他也站在云家那边?” “三弟,现在不是陛下站在哪一方了。”顾琢抢先道,“而是顾家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至于当今天子是何想法,他还能违背民意不成?” “民意?”顾恒冷笑,“士族便能代表天下百姓的意愿了吗?简直笑话!而京都世家,便能代表整个士族的想法了吗?若当真如此,卫朝天下怕是要灭亡了!” “阿恒!”顾衍斥了一声,“我知你心中愤懑,但这样的话,断不可再说出口了。你这孩子,往日也不曾这般不谨慎,如今死过一回了,反倒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了些。” 顾恒应下,不再辩驳。 顾瑜见顾衍动了脾气,连忙插进话题,道:“我眼瞧着陛下的意思,似乎也并无转圜的余地,他应当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顾家遭受如此不平等之事。” 顾恒冷冷道:“卫明桓那只疯狗无情无义得很,从未有看不过意的时候,更别谈仗义相助了。在他眼里,只有利益!要是顾家这摊子事于他无利,他又怎么肯趟这滩浑水?” 顾瑜听到顾恒这么说,他也就不说话了,毕竟跟卫明桓争锋相对十数年的人,正是眼前的三弟。除了他,想必没有人更了解当今天子了。 顾衍沉吟片刻,开口:“如今京都世家连成一片,不管齐国公府到底如何,自然是都想将我顾家撕成碎片,好和着血肉吞下去。至于天家……” 顾琢接着顾衍的话道:“事实上,陛下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世家势力削弱,对天家而言也是一大好处。” “其实不然,倘若没了顾家,那世家说话的就是那几个人了,一旦拧成一股绳,便没有天子什么事了,卫朝天下岂不是都由世家做主了?”顾瑜摇了摇头,望着顾恒,眼中似有几分期待,“阿恒,你以为呢?” 顾恒想到昨晚卫明桓深夜前来对他说的话,这也许是顾家最后一张底牌,亦或者是他顾恒唯一的一记杀招。 “我去找卫明桓谈谈。” 随后顾衍等人又将今日朝上争辩的内容同顾恒说过,顾恒心里好歹有个数,他很清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有权势的地方必然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即便齐国公府杀害他顾家嫡姑母,只要他们比顾家强大,自然也能颠倒是非,让长亭侯府背锅甚至覆灭。 更遑论,京都世家都站在了齐国公府的背后,他们只不过是借此机会扳倒顾家,然后再接手顾家的利益。 也许从一开始,从甄家休弃顾婉开始,不,也许是顺亲王打死顾游开始,他们就已经在挑战顾家的底线。 只要顾家有所动作,就会落入他们圈套,然后被一击即中,瓜分而食。 但是,对顾家而言,顾游的事尚且还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毕竟顺亲王至少做了个表面功夫,但顾婉的事已经不能再忍下去了,更别提姑母在云家被下毒暗害。 若是顾家就此隐忍下去,那必然也会被钝刀子磨肉,他们会步步紧逼,最后一点一点将顾家蚕食殆尽。 不管是奋起反击,还是隐忍不发,对顾家而言都只有死路一条。 顾恒此刻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所有戏码,真忍不住叹一声好计谋,果然是京都世家!堪比当年的疯狗卫明桓了! 倘若不是卫明桓针对顾家,那背后的推手究竟又是谁? 顾恒想到了很多,如今京都各世家的人物,别说他个个都了解,但也打了十数年的交道,多少八九不离十了。如此手段,他尚且找不出一个符合的人,只能说在这六年里,一定有其他的变化是他不曾知道的。 如果不是世家的人,那他想要谋求的仅仅是顾家的利益吗?还是整个卫朝天下? 而这一点,卫明桓是否清楚。 换一条思路,顾家能跟京都世家平稳相处六年,是什么契机让他们突然发难?这背后肯定有一个人在暗中操作,是顺亲王卫明楷吗? 顾恒想了想,不敢确定。他相信卫明楷没有那个本事,但他却有凝聚京都世家的能力,毕竟作为曾经的储君,他的势力并没有因为夺位失败而削减殆尽。 卫朝不得血亲相残的祖训,给了他足够喘息的机会。 再加上六年前顾恒自己一力背锅,甚至为卫明楷安排了不止一条后路……现在想想,转手捅顾家一刀的竟然是曾经忠心托付的人,未免也太可笑了。 顾恒收回思绪,一字一句对父兄道:“我有办法,但要去见卫明桓,父亲,你现在就往宫里递拜帖。” 第19章 第19章 长亭侯府递进宫的帖子很快就被打了回来,卫明桓没答应接见顾家任何人。 顾恒得知这个消息,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有点猜不透那只疯狗的心思了,按理说,以对方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京都城近日诸多事端背后的风起云涌,但为何不愿意跟顾家摊牌呢? 难道说他也想要顾家灭亡不成? 便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了,又或者这背后便是卫明桓做的事,拿顾家开刀,再以顾家的名义向其他世家开刀,如此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削弱世家,巩固天子地位皇权集中? 顾恒想着这些事,晚饭也不曾吃多少,得了这个消息,顾瑜很快就来了。 身后的小厮提着三层高的大食盒,顾瑜进门第一句话就摆了脸色,“顾家不管到了何种境地,都不会再让你饿着肚子操劳的!” “大哥!”顾恒抬眼看向顾瑜。 顾瑜冷冷道:“你现在身子这般弱,即便林大夫说没有大碍,但到底不比以前那副常年练武的身子了,怎么着也要好生养养才是,咱们家还不到山穷水尽弹尽粮绝的地步,总会有办法的。” 顾恒嗯了一声,点点头。 小厮赶紧将丰盛的饭菜摆上了桌,顾瑜又道:“我盯着你吃,必得要吃下两碗饭才行,这些菜也得吃光了。” 顾恒一脸懵逼地看着顾瑜,从前二十多年都未曾因为这么点小事被大哥训斥,如今却被当成一个不会吃饭的小孩似的,这种待遇和感觉实在是又陌生又新奇。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菜,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顾瑜,“大哥,你当真这般看着我?” “当真。”顾瑜实在认真。 顾恒叹了口气,“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这般管着吃饭的事?” “你若好生吃饭,我自然是不管你的,但我听沉玉说你晚饭也才吃两口,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回来,难道我忍心看着你……“后面的话不消说了,身为顾家长子的顾瑜也说不出口。 顾恒定定的看了顾瑜一会儿,“大哥,我会好好的,你跟父亲、二哥都放心,这次我绝不会轻易交代自己的性命。” “不管顾家到了何种地步,你都不要再做六年前的傻事了。”顾瑜认真道。 顾恒弯了弯嘴角,“大哥,你怎么断定我会做傻事?” “因为我了解你。”顾瑜见顾恒笑得吊儿郎当,立马板正了脸,“少跟我嬉皮笑脸的,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当哥哥的这么多年还看不清楚么?你比我、比阿琢还要看重顾家,这一点我很清楚,为了顾家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 顾瑜有意识顿了一下,“你也得为自己着想,这六年来,父亲并不好过。他很后悔当初应了你的请求,其实顾家不妄图更进一步,不掺和夺嫡争位,也许你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又或者成为了镇守边关的一员大将了。” “犹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父亲的那一身盔甲了,你曾说你要练好武功,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顾恒长叹一声,打断了顾瑜的回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顾家原本并不是精于谋算的权臣,而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武将,我们终其一生也宁愿死在沙场之上,可是……” 顾恒闭了闭眼,“大约是命运裹挟着我们,必须得往前走吧。顾氏一门今朝出一后一妃,夺嫡争位又怎能置身事外?大哥,你与父亲、二哥也不必自责,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那你现在又想选什么?”顾瑜突然开口。 顾恒愣了愣,没有想到顾瑜会这样问,看着素来熟悉的大哥的眼神,他仿佛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一般。 大哥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顾恒难以开口,更说不清楚,但看到顾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只好继续道:“京都世家垂涎我顾家已久,如今因齐国公府一事已然连成一片,想来他们正是齐心协力攻不可破的时候,我必然从他们那里讨不好,更寻不到任何突破口。” “所以?”顾瑜继续追问。 顾恒想了想,“如今唯有卫明桓……现下朝中吵得不可开交,正是因为天子不曾表态,若是那疯狗能站在我们这边,再小心运作一番,不说将齐国公府脱一层皮,至少也能为姑母出口恶气。” “你便这么相信陛下的实力?若是陛下也想要我顾家死无葬身之地呢,别忘了当初你顾恒可是他恨得牙痒之人。” 顾恒呵笑一声,“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总得拿出可观的东西,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能打动对方吧。” “所以你已经想好拿什么打动陛下了?还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顾瑜步步追问。 顾恒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顾瑜,“大哥,你想说什么?” 顾瑜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好生吃饭,莫因为同我说话就偷懒。” 顾恒很无奈,他只长了一张嘴,偏偏顾瑜又非要问他,他一回答可不就不能吃东西了嘛。 乖乖刨了两口饭之后,顾恒再次问顾瑜:“大哥,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你……”顾瑜犹疑着开口,“你到底同陛下有什么关系?” 顾恒听到这话,不免笑了,“还能什么关系,多年宿敌,恨不得对方遭难,死无全尸自然是最好的。” “可我听闻,当年你身死大理寺,陛下带着楼涤玉和如今的羽林卫众人,差点儿去砸了顺亲王的门!” 顾恒愣了愣,“还有这事?” 顾瑜肯定道:“自然是有的,顾家也不是聋子瞎子,当年的事关于你,各方反应特别是身为六皇子的陛下,我们都打听了些。” 顾恒听罢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瑜又道:“你回来这事,陛下知道吗?” “自然是不知道的。”顾恒很肯定,“我只同你们说过,旁人一句也不曾知道。” 很快,他又想起了当初醒来之时,正值楼涤玉在屋顶监听,他同沉玉说的那些话足够引起对方的警惕和重视了。那人与卫明桓关系密切,这等事怎么能不告知后者? 难道说卫明桓已然猜中自己的身份?可细下想来,若真的猜中了,昨晚他也不至于向自己说出表白的言语,毕竟这事也挺难为情的,那疯狗死要面子活受罪,若是当真知道今日的顾珩便是曾经的死对头,恐怕心里那点情意也会跟着消失跆尽了。 哪还轮得到自己活到今日? “阿恒,你应当清楚,京畿卫直属陛下调遣,莫说阿琢,便是父亲下令,也是调不动的。更何况如今京畿卫掌兵的,正是王家那小子,那人素来同我顾家没什么交情,背地里传言是陛下的人,若非陛下首肯,恐怕昨夜兵围齐国公府是不可能的。” “你想说……”顾恒缓缓道出,“卫明桓其实一早便站在我们这边?” “那指证的侍女在京畿卫手里,我今早又收到消息,昨夜楼涤玉又出动了。” 顾恒沉思道,“天子翻宫墙,楼涤玉不可能不跟着。” “你果然同陛下有联系。”顾瑜立刻抓住了重点,“昨晚你见过陛下了?” 顾恒叹了口气,“是的,但大哥,那疯狗虽有迹象,可在没有足够利益的情况下,他还是冷血得很。” 顾瑜想了想,还是说了:“三弟,你可知道昨晚父亲进宫,陛下都同他说了些什么?” 顾恒敏锐地问:“除了打赌,还有什么?” “陛下给父亲指了一条路,他说如今的选秀诏令,正是破解顾家之困的最好方法。” “好你个卫疯狗!”顾恒立时骂了起来,“原来早就做了盘算!难怪今日连帖子也不接了,便是等着我们做选择不成?” 顾瑜道:“阿恒,大哥也不是瞎子,你回来这几日,陛下三番五次地潜入顾家,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楼涤玉为何大老远跑了一趟寒山寺,细算起来,若不是针对顾家,那便是针对你一人了。” “所以,大哥不想看到六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了,当然,这也是父亲的意思。”顾瑜认真地说道,“阿恒,你不必再为了顾家,让自己受委屈了。” 最后一句话,不知怎的忽然让顾恒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这么多年,他从未为自己而活,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大哥亲口说出来,他竟忍不住万分酸楚涌上心头。 可到底,他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一切归于无言。 沉默良久之后,顾恒道:“大哥,我自有办法同卫明桓谈判,只要他见我一面。” 顾瑜没说话,他走到窗前,忽然提起一件往事,“我曾记得当年陛下还是被遗弃在边关的落魄皇子时,曾有一年带着三千士兵进了北疆,将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三进三出之名到今日仍被众人津津乐道。然而那时候,陛下其实太过冲动了,狄人早就声东击西,埋伏了十万兵马在玉海关外……“ 顾恒眉头一跳,“大哥,你想说什么?” “那是永和二十九年,若非有人在玉海关死守一月有余,陛下恐怕早就尸骨埋于北疆荒原了。”这句话说完,顾瑜回头,定定地看着顾恒。 顾恒勉强避开了顾瑜的视线,“往事又有什么可提的?” “那时候,你已然是四殿下的幕僚,去玉海关的目的也很清楚,陛下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死的,然而却一战成名,最终在夺嫡之争中反败为胜。你说你当年是心软了,后来四殿下不足够信任你,想必也是从那时候起的。” “也许吧。”顾恒叹了口气,“玉海关后,是万千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我怎敢因一己私欲,将他们置于死地?死守玉海关,是我唯一的选择,庆幸的是,卫明桓也并未让我失望。” 顾瑜摇了摇头,似是不赞同顾恒的话,却也不想再辩驳了。 顾恒想了想,又道:“也许这正是卫明桓的高明之处,他便看准了我一定会帮他,所以……没能将他扼杀在边关,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的错。然而,并不后悔。” 第20章 第20章 夜色渐深,顾恒不想再回忆往事,一切已成定局。 他也不想去思考顾瑜突然提及玉海关背后的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顾家之困。 “大哥,你将咱府上的帖子给我。” “你待如何?” 顾恒道:“自然是进宫。” “陛下已然拒了父亲,又怎么会答应……”话未说完,顾恒立即道:“我亲自去递帖子,若是不见我,我便守在议政殿门口,明日早朝前总能见到他。” “若是陛下休朝呢?” 顾恒眼眉一挑,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只疯狗没那么胆小,怎么肯躲着不见人?” 说到做到,顾恒从顾瑜手里拿了长亭侯府的帖子,带着沉玉不消多说,直接套了马车出门。 更深露重,天上一弯新月清清浅浅地挂在厚重的天幕之上。 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敲着坚硬的石板路,顾恒靠在马车里身体微微晃动。 他闭着眼睛,外表看来神色淡然,实际脑子里已经想过与卫明桓谈判的数十种可能。 现在,是他顾恒有求于那只疯狗了。 这种求人的角色,他向来做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少的,所以他握在手里的筹码也并不如何丰厚,唯一有利的大概只在于他对卫明桓十数年的了解。 顾恒冷静地分析着,突然马车停了,沉玉从外面掀了帘子探进头来,“珩公子,京畿卫在前面拦住了我们。” “京畿卫何人?”顾恒问。 “王将军。” 顾恒闻言笑了笑,伸手掀开帘子,看到了逆光站着的王秉忱,他手里提着一只灯笼,身后跟着两个军士。 见顾恒露面,王秉忱开口:“珩公子见谅,此刻已然宵禁。” 顾恒客气道:“多谢王将军提醒,顾某有要事进宫,还望行个方便。” “怕是不能的。”王秉忱面无表情。 顾恒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两名军士,“想来是有人要见我。” 王秉忱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请字,顾恒见此,意欲下车步行,沉玉拦了拦,“珩公子,这夜深人静的,咱们若是碰到了危险,恐怕侯府也来不及相救。” 顾恒微微一笑,推开了沉玉的手,“放心,王将军为人正直,向来不屑阴私手段。再者,我若在王将军手里出了事,那王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指不定眼下的局面又会有新的翻转呢。” 王秉承一身盔甲,在前头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走着,他自然能听到顾恒的言语,却未回应半个字。 一行人转过几条巷道,走到一座宅院的侧门,王秉忱轻轻推开,院子透出屋内些许的灯光。 “珩公子,请。”一路以来漫长的沉默,最终被这句话打破。 沉玉守在顾恒的身侧,下意识抓住了顾恒的胳膊,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鬼宅。” 王秉忱看了一眼沉玉,道:“请珩公子放心,末将自不会让你伤到一丝一毫。” 顾恒微微一笑,“有王将军在,即便是鬼宅我也闯得,更何况屋内那人……也不是鬼吧。” 他拍拍沉玉,“你在院子里等我。” 王秉忱带来的那两名军士,也自然地守在了院子门口两侧,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顾恒朝着亮灯的屋子走去,凭借着短短十几步距离,他已然打量了整个院子。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小户人家,并未疏于打扫,各处角落都显得很干净,却不像个长住人的地方,没有丝毫生活气息。 应当是那人临时见人的秘密场所。 王秉忱站在屋外,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六爷,人到了。” 这一声六爷,几乎让顾恒一激灵,尽管意识到来人的身份,但还是惊诧于此人对于京畿卫以及整个王家的亲密关系。 六爷,那可是楼涤玉及其整个暗侍卫对他的称呼。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忠诚。 王秉忱没有靠近那扇门,甚至连帮顾恒推开的动作都没有,他行了礼之后,就静静地站在一侧,顾恒看了他一眼,最后走上前。 其实那门是虚掩着的,他不需要费力地可以完全推开。 可当他伸手之时,里面的人却打开了。 “进来。”低沉的嗓音,正是那人的声音。 顾恒顿了顿,随后走了进去,屋里是亮堂的。 高大的男人刚刚转身,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眉目锋利,静静地看着他。 除却他,屋内再没有第二人。 顾恒心想,能让如今的天子陛下亲手开门迎客的,想必自己是第一人了。 “臣顾珩,见过陛下。”膝盖还未弯曲,卫明桓就开口,“起来。” 顾恒也不矫情,径直站直了身体,与卫明桓对视。 卫明桓道:“你似乎对见到朕,并不惊讶。” 顾恒道:“陛下对见到臣,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不。”卫明桓摇了摇头,“朕今日拒了你长亭侯府的帖子,便料想顾家不会善罢甘休,本以为今夜会面的可能是老侯爷,又或者是两位顾家公子其中之一,却没想到是你。” 顾恒道:“但眼下看来,陛下想通了。” “是。”卫明桓毫不否认,“朕亲手将软肋送到了你手上,顾家如果还不把握住,那岂不是自甘堕落?所以想来想去,今夜来见朕的,必然是你顾珩了。” 顾恒不置一词。 卫明桓接着道:“身为顾家旁系,原本只需要跟随嫡系的步伐,不必事事出头冲锋陷阵,但你还是出现在了朕的面前。想来老侯爷终究还是更看重顾氏一脉的兴衰成败,而不是计较一时的名利得失。” “陛下,你错了。”顾恒道。 “哦?”卫明桓挑眉。 “今夜的举动,是我一人所为,与侯爷无关。倘若他知情的话,必然会阻拦,顾家可以亡可以败,却绝不会丢了做人的底线跟原则。名利也好,权势也罢,顾家儿郎从来都不是不折手段之人,陛下与顾家交手十数年,应当很清楚才是。” “你是说顾家嫡公子,顾恒?”卫明桓轻笑一声,说不出什么意味来,他摆摆手,“罢了,不管何人授意,或者是你自作主张,朕都不想深究,也不需要知道。坦白讲,朕可以救顾家,但你要拿出足够的筹码来。” 顾恒早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可真到了眼前,却一一推翻,说出了从未组织过的一番话。 “顾家于陛下而言,不是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任其自生自灭,眼下朝中局势似乎只针对顾家,但纵观天下,陛下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站在顾家这边,力保顾家不被京都世家瓦解才是。” 顾恒丝毫不斟酌措辞,直接了当道,“除却顾家,还有如今支持陛下的曲阳王家之外,京都其他世家或多或少都曾效力于顺亲王,又或者不曾力挺陛下登位。他们对陛下的芥蒂与忌惮,大约是从当年陛下力战狄人回京受封大将军王开始的,那时候陛下意气风发得意忘形,暴露了一些雄心壮志。” 卫明桓眉目一凛,“你知道得挺多。” “毕竟年纪也不小了。”顾恒轻飘飘一句带过,“陛下是想要削番的,臣说得对吗?” 卫明桓盯着顾恒,神色一动不动,像是在细细打量。 半晌,他道:“你继续说。” 顾恒见卫明桓这般神色,略微有些猜不准他的心思,但以自己多年对卫明桓的了解,此人冷血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因此,利益应当是第一位的。 “长亭侯府以武立族,多年功名荣华都是一代又一代人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我们不是七弯八绕的文人,不懂那些曲折隐晦的谋术。而这一点,正是我顾家与京都各世家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会合纵连横,而我们只擅长单打独斗,曾经顾家辉煌时,他们曲意逢迎,但当顾家落败后,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肉,一道活生生的靶子。陛下,这六年来,倘若没有顾家这道靶子立在前面,你的皇位能坐得如此安稳吗?” 这话太过逾矩了,便连卫明桓都忍不住斥了一声,“顾珩,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 顾恒不以为然,“陛下心里很清楚,此刻若让那些人生吞活剥了顾家,来日世家与天家之间的矛盾就会日渐胶着,毕竟这六年来,陛下已经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也试图做了不少吏治改革。种种迹象表明,卫朝这一任君主,对世家蓬勃嚣张的势力绝对不像以往那么友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了利益,世家必然会反击。” “淳明年诸侯之乱,群雄割据,民不聊生,距今也尚未过五十年呢。”最后一句话,顾恒说得很轻,但分量却是最重的。 刹那间卫明桓就变了脸色,他没有开口,顾恒也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对视,良久,卫明桓道:“你顾家能助我何?难道长亭侯府就不算世家了吗?” 话说到了正题上,顾恒正色道:“陛下,说到底顾家与你的恩怨,甚至比京都各世家更甚,但为何今日臣以一己之身站在了这里?绝非是仰仗陛下当夜亲手递上的软肋,而是臣明白陛下的心思,世家之于天下百姓,犹如恶疾难消,终日受其所扰却又不能根治。根治必然需要一人铁血手腕大刀阔斧地铲除弊端,而陛下,正是那人,而顾家,以保家卫国为族训,势必追随陛下。”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眼前人是一副柔弱的书生模样,连皮肤都是少见阳光的白皙。 这样的人,应当是常年居于宅院吟诗作画,抑或偶尔打打马球,连围猎都是少有的活动。 但他却站在自己面前,激情昂扬地说着家国天下,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那一份少见、隐匿的柔情,突然之间喷薄而出,连带着目光都缠绵了起来。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嗤笑,“顾珩啊顾珩,你这口才,快赶上你顾家嫡公子了!” 顾珩也不推诿,直接应承下,“多谢陛下夸奖。” “但……即便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终究是你一人之词。”卫明桓凛然道,“出尔反尔的事,朕见得多了,没有永远的联盟,只有永远的利益。朕当然相信你顾家是一片赤诚忠心可表,但信任从来都是最不值一提最愚蠢的行为,权势会蒙蔽人的双眼,更何况是滔天的权势。顾珩,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朕在说什么。” 顾恒心里一咯噔,他其实很清楚,当下来找卫明桓谈判,不过是空手套白狼,他有的也只是唇舌功夫。 卫明桓一如既往地理智、冷静,即便被人戳穿了心思,依然不动如钟,让人辨不出情绪。 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顾恒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你想要什么?” 卫明桓摇了摇头,“不是朕要什么,而是你顾家能给什么。” “你我都很清楚,朕需要顾家成为一把锋利的刀,顾家也需要朕给予庇护,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消多说,朕也完全不否认你刚才的话。但来日大功告成,顾家必然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包括朕,也未必会青史留名,你顾珩或许不在意,然而你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庞大的族系,朕拿什么相信你们?若是有一日,朕亲手养了一头反噬自己的狼呢?” “顾珩,本质上来讲,顾家与王家、与京都各世家,甚至于顺亲王,并无任何的不同。” 卫明桓一锤定音,目光落在顾恒身上,像是一把刀子缓缓剥开他的皮看到了内里去。 顾恒垂着眼睑,沉思着,良久,再良久。 他抬眼,看向卫明桓,缓缓道:“臣进宫。” 卫明桓愣了愣,“你说什么?” 顾恒解释道:“臣以选秀的身份进宫,从此顾家只会站在士族的对立面,而与陛下绑在了一起。只要臣在一日,便可保证顾家全族皆听命于陛下号令,陛下诏令之所达,便是顾家军心之所向。万望陛下有生之年,达成所愿。” “你……”卫明桓突然说不出话来,心里涌出太多情绪,却无法一一分辨。 顾恒问:“陛下以为如何?” 卫明桓闭了闭眼,“这是你最有利的筹码,朕……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