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之云素》 第一章 暗牢里囚人暗笑 深宫中锦绣深埋 “奉瑜……奉瑜……” 隐隐地,是一声微泣,于这幽暗天牢听来,甚是揪心。 “行了罢……唉……”一个听来该是年长的妇人之音响起,“莫要哭了,过去了,总是过去了的……”那声微泣终于缓缓而止。 “翠姨……”云素抬了眼光望着靠在自己身边的妇人,发出一声低唤,在翠夫人听来,比之前那几声“前辈”要悦耳得多。于是,她又向云素的方向靠近了些许,便听到了她微不可闻的委屈之音:“……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他怎能那样,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问……他从来都待我那般好,可是那次……” 翠夫人一阵沉默,偏过头望着身旁形体甚是消瘦的云素,伸出了手覆在她的脸侧,眼中万般怜惜,言语里又是极力劝慰:“世间又岂是你一人遭受如此?可,若都如你一般奋力攀步云端,天下岂不大乱……并非无人爱你,你又是何苦……” 云素沉默,身子也不再颤抖,泪痕仍旧斑驳的脸却又让翠夫人晓得,适才那个无助可怜的模样该不会是装出来的。她心里稍稍异样,还是伸手揽过了她,轻抚着她的背。而云素,靠紧了翠夫人,暗暗咬住了下唇,心头思索万千。 有人爱我?呵呵,真真可笑。 “翠姨是铁定不帮忙了罢,”声音冷硬而出,云素身子似乎是僵直不动,而翠夫人闻言却是无端一颤,心里暗伤:此之不愿实非你心中所想之不愿,你又如何忽地就生出这般冷音…… 竟端端像是二十年前…… 唉,不想了,翠夫人一手将云素搂紧,一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没有任何言语。而她的怀里,本该悲伤的女子就着满脸的泪痕,眉眼间生出的竟是无端的狠戾。 深宫的夜有那么几分摄人心魄的森然,值夜的人们心下虽有些微恐惧倒也颇不为意地打着哈欠,时不时还要眯着眼歇一会儿。 谭苍炎合上了将军府新上的奏折——关于宫中禁卫军更换事项,署着慕天的名,说得很是条理,语气亦是一贯的郑重。 不该有什么不对的,谭苍炎这么想着,半响后重新打开。字里行间尽是君臣之仪,再难寻出其他。可是莫名的,谭苍炎就是觉着蹊跷。 良久之后,一个“准”字跃上,谭苍炎也似是卸下了心头的重压一般长舒一口气。之后,提笔再又加上了一句“爱卿所言甚是”。 他们之间早就恩断义绝,她不堪找他,而他则更无理由助她。这么想着,谭苍炎心里竟有三分笑意。所谓幸灾乐祸,大抵不过如此。 四年之前,那道旨意他匆匆而下不可谓不急切。而后,众人皆知,将军一纸休书,曾经一舞倾城的云姓夫人立时成了将门弃妇。她驱车远行,他立于皇城之上,带着期盼,感慨多得不似个君王。 时过三年,她悄然重归,同慕天之间误会亦全然冰释。他们或许由此会重新在一起,即使没有名分,她也会回到他身边。可他谭苍炎身为帝王之尊,又岂能够…… 于是,将满一年的时候,她的毒点点落入他的碗,万分合情合理。 毕竟她的这颗心里爱的,除了慕天还是慕天,仿佛生来如此。 起身推门,支走了众数守夜的太监和侍卫,谭苍炎举步迈向了最为熟悉的地方,心中浮泛着的却是一种极不快慰的感觉。 急切的步履止住,自然是到了地方的,他却又不急着进门,抬头看着悬于檐下的匾额,黯然一叹:阑落——阑珊寥落……她怎就执着于这样的一个词?想罢,垂首又是一笑:她的心思,我几时了解。 “皇上!?”一个温婉女声带着些许惊异传来,他心思定下,抬眼再望才恢复常色,对着那个欠身行礼的小姑娘,温和着声线:“平身罢,没有外人,不须多礼。” 矮着身子的姑娘听了,款款起身,仍旧一派谦然地垂首而立。谭苍炎见此,进了两步:“你,就是名叫池鸢的丫头罢,常听她说起。”他背着手,就着昏黄的宫灯,瞧着邺池鸢的形貌,心下暗暗赞许:是个不错的姑娘。 嗯,在她身边的,从来都是不错的。她当得起,衬得上,因为她是他爱着的人,担着帝王之爱的她怎么可以成为弃妇?!不能,坚决不能! 稍一恍神儿,谭苍炎呼吸重了起来,周遭本来寂静得非常,他的呼吸一旦不对,邺池鸢自然也就察觉。稍稍抬起了头,小心地瞄了眼皇帝,她又赶忙垂首,心下懊恼:别是刚才教皇上察觉到了什么吧,若是那般,岂不罪过了,自己受罚倒是小事,若是累得夫人…… “池鸢,抬起头来。”谭苍炎的声音仍是适才那般温和,在邺池鸢听来却是加上了些许厉令的意思。她不敢违抗,抬首望向了他,欲言却止。而仅仅这么一下,谭苍炎就清楚地瞧见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以及不该显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脸上的微红的眼眶。邺池鸢见他神色不对,更有了察觉,忙忙地又次低头:“奴婢仪容不整,唐突圣上尊驾,奴婢大罪。” 谭苍炎听了这话,更进了几步,欲要伸手出来略一犹豫还是伸出,抬高了她的下巴,便将她的面貌看得更为清晰。眉头稍稍皱起:怎么阑落门外的也如她一般失了光辉么,几步而已,所见就这般差异。 着实,只是几步,差异甚大:几步之外,只是勉强见着微红的眼和斑驳的泪,而几步之后,眼周的红肿,眼中的血丝,还有极力隐忍着的一汪清泪,竟是这般显见。 此时,邺池鸢分明惶恐,可是脸被谭苍炎托在手里的感觉却又略是微妙。说实话,这习武的圣上的手宽大而又粗糙,跟她的主子——云氏夫人着实比不得,可是心里不知怎么就是想到了她身上。顿时,原本蓄在眼中还算本分的那滴泪就毫无预兆地滚出,落在了谭苍炎的手心。他登时一颤,收回了手,邺池鸢也赶忙欠身:“奴婢……”“朕进去看看。” 不待邺池鸢再想什么,谭苍炎已经跨入了门内。邺池鸢转身跟了上去,而谭苍炎的步子从入了门就不由地加大加快,直接向着正厅——阑落轩而去。邺池鸢跟在他身后,一边拭泪一边小跑着想要随上他的步子,终于在他推开房门进去不久,她也赶到了他身畔。房中只是象征一般地点了两盏灯,光线甚是晦暗,邺池鸢见状,急忙燃了余下的那几盏,房中景象便就这么显了出来。 果真的,阑落院里阑落轩,阑落轩中阑落色。多燃的几盏灯确实教他看清了房中陈设,可显然,没有给他丝毫喜慰:还是那般模样,她爱的,永远都是他不能理解的。 左侧是大小两个床榻,浅浅地雕着的依稀是梅花纹路,均按着她的喜好漆成了近于墨色的暗青。迎面正对着的是暗红的衣橱正正面向床榻,衣橱之背正是一丈屏风,恰恰将室中一分为二。屏风之前是一方大小正好的桌案,上置文房四宝与一本装订考究的诗本子。再向右望去,乃是女儿家房中皆有的妆镜一面,镜前小案上还扔着着两支玉簪。望了半晌,谭苍炎低首一叹:“真是朕的不是了……” “……”邺池鸢垂低了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敢说。她又何尝不是想要叹息一句呢,特别是在这么个时候,望着这房中自己细心布下故作肃穆端然的摆设,真真地寥落不已。 “你可是哭惨了罢,”谭苍炎转首望着邺池鸢,低声问道。 “皇上,奴婢有罪……”除了这句,她仿佛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眼前的君王一改往日睥睨众人的气度,垂了目光黯然而语:“你是想她了,朕知道得很,朕也……” “朕也很想她。” 他晓得她对他全无半点情思,可他的心里却是怎么也放她不下。甚至,她对他下毒,摒弃礼数以妇人之身君临朝野,他对她仍旧没有半点怨愤。 身后,邺池鸢怔愣少时,轻声一叹:“皇上重情如此……”谭苍炎眉头稍动,转首望她:“你能晓得,她便也该能晓得了罢……”邺池鸢闻此,竟不知该作何答,却听他而后又是一声温和之音:“时候已晚,你也当早些歇息。”而后,转身步向门外,邺池鸢急忙欠身相送,却听谭苍炎喃喃自语一般:“区区十日,竟觉过了漫漫十年……” 正正可谓,度日如年。 云素,我知道,你定然能够回来,我将你送入牢中便能够晓得,你定然可以回来,否则我也不必于那日经你身畔时候那般言辞凿凿:“我等着你。” 即使你是决心杀我,我也定然等着。 皇城天牢里,云素在翠夫人怀里靠了好久,从声声抽泣到寂寂无息,从悲然沉郁到舒然恬淡,终究是按捺不住沉沉睡去,似如孩童般,脑中却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翠夫人将云素身子靠在墙上,垂首借着幽暗的光芒凝视着这个静静神色的温柔女子,一时恍惚而道: “师傅愧于你……” 曾经,声色俱厉: “你若决心嫁予云铎,便不是我的弟子!” “今日出师,今后不论如何,都莫再回来,自此你我便为路人!” 而当时年纪二八的云素亦是高傲心性,心下悲然,可那无措的神情却顿时冷硬:“翠夫人既出此言,云素可还有何话说。”言落,拂衣转身,全无留恋。 可谁又成想,时过二十年,云素的女儿却以母为名地出现在了自己身畔,低声微泣,无措此般。 “跟你的娘亲真是相像……”翠夫人如此低语,伸手理着云素额前散发,“她身怀六甲却被逐出家门,豁着自己性命生下了你……如今同你相比之下,如她那般,竟然都算是幸运非常了……”而后,微息一叹,鼻子竟有些发酸。翠夫人正了身子靠在墙上,闭眼睡去,不多时,鼾声便起。 一旁,似乎已经睡了好些时候的云素又次睁了眼,一滴泪落下后,灿然一笑。 “啊?是谁?!竟敢……” 言语未尽,狱卒气绝倒地,将尽的夜色只是微微一颤,便又恢复了本有的平静。 “玉女之弟子雪影拜见翠夫人。” 一阵静寂,而后一声欣然:“是雪盈姐姐吗?” 名作雪影的蒙面女子抬首定睛而看,说话的正是多日未见的异姓妹妹云素,而望其身后,却是一容颜憔悴容光不发的妇人,与她目色相接后,浅然而笑。 “深宫寂寂,暗牢幽幽,玲珑竟然还是这么记挂我……”才刚刚睡下的翠夫人醒来,望着只露了一双杏眼的雪影,笑意微深。 二十多年前,“倾城双璧”“舞倾城”“琴魂怨”,三个名号响彻江湖,闻之如雷贯耳。有道是男子一人至尊,女子三段倾城,江湖之上无人不服,无人不赞。 而如今,三段倾城的佳名仍在,却因为长久不出而被传作了并不存在的神话。 可谁又能够晓得曾经“倾城双璧”的翠夫人早已深陷囹圄近二十年,而江湖上声名正起的“十八绝”端端是其正传弟子。 二十年里,江湖盛名不息,牢中玉容不复。是喜是悲,不过泡影。锦绣容颜,亦难逃脱,枯骨成衰。 第二章 念心言池鸢苦守 换空盏檀墨难欢 邺池鸢倒在榻上,虽是闭了眼,意识却是万分清醒。自从云素落入天牢,她便再未沉睡,有时候困的厉害了就稍稍睡过去,却总会有各种事物将她扰醒。 如今日,一阵冷风袭来,邺池鸢打了个哆嗦,顿时便来了精神。定睛而望,并无些许异样,不过微风徐徐吹动了雕花菱窗。她直起身子,拂一把额前遮眼的流苏,再转身,一只素手上来已然捂了她的口。何时,身旁立了这么一人,她竟全然不知。 来人一袭黑衣,一头黑发,遮了脸面只余一双杏眼,定定地望着邺池鸢。眼中似乎勒令一般,邺池鸢丝毫不敢违逆,只是眼中神色惊恐却也颇有惊艳之状。 曾经,她以为云素的眼睛是顶尖的好看:眼角微挑,仿佛永远也不想睁开的慵然,瞳色比之墨色稍浅,黑白不甚分明,更有种朦胧之感,摄人心魄。 可如今,眼前这蒙面女子却真正教她领教到何谓极致的媚眼如丝,就如她曾满心存了只有如云素那般眼黑眼白不甚分明的朦胧色的眸子才算妩媚的想法,今日却被这女子轻轻抹去。原来,素来应该正直的神色的眼也可以这般魅惑勾人。 “怎么,可是我吓到你了?” “你是?”邺池鸢抚定了心绪,声音不敢很大,满满的全是惊疑。 前来的黑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日前闯入天牢里看过云素的雪影。她望着邺池鸢不过半刻,伸手卸了脸上的伪装。而邺池鸢待看到她的面容,脸上更是惊艳:黑白分明的润色眸子映着玉般肌肤,更显动人,鼻梁稍高却毫不突兀,淡绯的薄唇稍稍一动:“你这是什么样子?” “姑娘莫不是……”邺池鸢喃喃低声,雪影黛眉一挑:“你认得我?” “莫不是仙女下凡了?” “……你,说笑了。”雪影垂了目光,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素帕。 如雪的颜色仿佛墨中韵出,不沾纤尘,雪影将它递到了邺池鸢面前,神情冷淡,言语更是冷淡:“阑珊灯火落,娉婷一轩阁。” 这下邺池鸢是真的明白眼前女子的来历了,正待开口问候一句却听雪影那个冷冷的声音又次响起:“我晓得你是谁,你倒也不用多说,”转了目光似乎随意大量了半刻,她又次回首望着邺池鸢,眼中带上了冷冷的笑:“瞧这模样,谭苍炎虽是遣散了下人,倒也全无恩断义绝的意思……”声音微微不止,却只剩了稍重些许的呼吸,雪影将那方素帕重新收入了袖中,转向了另一边的桌案之前,目光落在了萧条简单的妆台前,眼色稍动。 “素素,你这名字可真是起得好了。”生在奴仆堆里,任谁不爱金银的耀眼,华灯的璀璨,唯独她偏偏喜爱这清透的玉,素雅的瓷。云素转过脸望着她:“姐姐这话,可不是说素素不合群?”“你也真爱多想……” 时年,雪影还名作雪盈,雪般的肌肤里漾出个盈盈的浅笑,万分讨喜。她心思简单,认识谁都当他是十足的好人,大人们自然也都喜欢这样的孩子。反观,那个叫素素的女孩子,长得不大讨巧,也不爱说话,眼神都是蒙蒙的,见着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自也有人言说少年老成,可一个长得不大好看孩子这样性情,又有谁会喜欢呢。 王城里人人赞道少年老成的典范的慕天,那眉眼长得也是极好的,私底下都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害着相思,只是胆子不似云素这般大罢了。 是人便都是以貌取人的,所以长得不大好看的云素需要的正是个讨人喜欢的好性情才能使得自己稍稍被待见一些,她却偏生没有,不被待见便是自然了。而越不被待见,她便越不去理会他人,于是就更加不被待见,形成了个恶性循环。 雪影轻声而叹:“你有没有觉得,跟她在一起,自己……年轻不少……我不是说她显老,我是觉得,她那样的性子……呵,明明是我长了她两岁,当初的时候,竟然似小了她二十岁一般……” 邺池鸢的脸色有了些许迷茫,但旋即也就明白了她言语的意思,深深吸了口气,暗暗点头。正是这么一个恍神,眼前黑影一动,定睛看时,那黑衣女子已经没了身影,而那扇门则不知是何缘故,吱呀响动稍事开合。 暗影来报说是天牢中死了一名狱卒,谭苍炎轻笑:“就知道……”暗影见主上如此,便只是躬身一拜,退了下去。 能有什么办法呢?云素,你什么也不做,便能叫我焦头烂额。谭苍炎微微摇首,正欲起身,安广禄的声音响起:“启禀我主万岁,慕将军到了。”谭苍炎眼色一动:“宣!” 安广禄应声而退,少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位白衣蓝衫的翩翩公子,正是眉目俊逸的上将军慕天,慕奉瑜。 “末将见过陛下。”慕天俯身正待施礼,却被谭苍炎一把扶住:“奉瑜怎么这般拘礼,眼下又无外人。”慕天微笑抬首:“多谢陛下。” 君臣之礼便这么免了,其实按照慕天的内力修为,他真要行礼,谭苍炎是拦不住的。 “不知陛下传唤有何吩咐?”慕天依谭苍炎之言坐于旁侧,神色淡然问道。谭苍炎拨转着玉石的扳指,仿佛叹息一般:“音容阁。” “哦?”慕天轻声应道,“陛下怎突然说起此处?” 音容阁,自从二十多年前出了名动天下的第一艳姬之后,身负艳名才名的女子便层出不穷,实乃靖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风月所。原本也没什么,可谭苍炎好奇心旺盛就是要查查它的来头,想要知道这么个地儿,是怎样的“高人”掌管。这一查便出了问题,数名高手,加之他手下的影卫,竟然全如泥牛入海一般,了无音讯,不得已之下,只得将这等大事交于慕天处理。 看来,这靖国君着实是闲得狠了,区区一处风月所,竟也惹得他心动成这样。让从来都只管上战场的将军,去查一间勾栏院,谭苍炎委实是个人才。 音容阁中音容妖,音容浅笑花颜姣。 邺池鸢没来由地想起了这句话,就忽然愣神许久,回神之后深深呼吸,竟仿佛有安然静候的意味。她那么确切地知道,时局即将扭转…… 那么,他——皇上他不是……他对夫人——不对,该叫皇后娘娘……邺池鸢不由地犹豫起来:该不该?能不能? 云素对谭苍炎全无情谊,她并非不知,也从不觉不对,毕竟从来无情帝王家。可是那夜之后,她的心竟动摇得这般厉害,根本就……就没什么的…… “我恨他,我那么恨他的……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至高无上,我怎么反抗得了。他还说……他对我,呵呵……” “他明明知道,我心里自始自终就只有奉瑜,他还……” 为情所伤,不正是他,自找的? 夫人她是世上最为深情地女子,为情而生,又岂能因这尘世利益争抢而亡? 可是,皇上他……他又如何不是深情之人? 邺池鸢摇了摇头,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守着心中那些史书中一说便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是我的雪姓姐姐,就如师兄是我哥哥一般。” “她拜了玉女玲珑夫人为师,化名作影,而玲珑夫人掌中的音容阁里,她又用着本来的名字盈。” “她身法迅速,为人冷硬仿似了无生气的影;而沉静温尔,待我极好,又仍旧是幼时的盈姐姐。” 她是音容阁中负“天下第一娇媚”艳名的雪盈姑娘,更是江湖之中闻之便使得众人丧胆的杀手雪影。 “墨能结识雪姑娘,实乃此生大幸。”江檀墨身子略向后倾,微笑言语。而他所对的那位容颜倾城的女子,一袭墨色衣裳与他竟无二般,脸上却是全无笑意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满的高傲。 “雪影区区江湖女子,做事难成,还须江老板借着同慕将军的交情……”适时住口,雪影望着江檀墨,见他神色不对,自己也皱了眉。 急不得,这样的事儿如何能急。 “姑娘不喜品茗啊……”江檀墨微微笑着,目光一低刚好落在桌上的茶盏处。雪影闻此言,向来淡漠的眉眼微微一弯以示默许。江檀墨见此,淡笑得神色不动,信手拈起桌上茶盏向旁一倾:“嗯,不错……” 空了的素色青花盏回到桌上,桌旁那块被清茶泼了的地儿发出了骇人的声音,同时冒出了数不清的水泡,触目惊心。 雪影神情惊异凝视好久,愤然看向了江檀墨:“你早就看出……”江檀墨望着她,一言不出,雪影微微咬了咬下唇,深深呼吸:“是谁?” 江檀墨敛去了温和笑意,冷漠的神色为他更增色不少,而桌案上空着的素盏渐渐发黑,之后便是雪影眼前的那杯清茶,顺着素盏渐出的裂缝溢出。 二人如此相顾,了无言语。 这个位置,曾被哪些人坐过呢,屈指可数,尽是还算上是亲密的朋友。 静思——静言微思,静心巧思,这是云素喜爱的词,檀墨自然也颇有好感,这个位置自然不会邀那些让云素不高兴的人,可,却也保不住人家不请自来。 吐出一息后,对面那美貌的女子已经拂衣而去,桌案上墨黑的茶水无所依傍而肆意蔓延,几片碎瓷零落着,分外凄凉。 两日之前,那于他静思居而言仿似是消失了近有五年的楼迟渊竟然又次不速而来,一番言辞让人很不高兴。在他之后,江檀墨立时将慕天请到了静思居中。 “将军自然知晓墨的意思,”望着眼前那个身形魁伟而容貌俊逸万分的男子,“她在外从来就有人相助,若是将军能够……” “若是能够借着宫中禁卫的调换,不过……那样的打算已是行不通的了,奉瑜倒是愿意再动动别的念头。”慕天侧过脸,垂低目光望着江檀墨,颇有睥睨的意味。 “将军原来早有打算……” “奉瑜向来如此。”言落,一袭魅红锦袍的慕天已然离去。江檀墨微笑,自语一声:“向来早有打算……真是天生地一对儿……” 向来早有打算:“向来”成了心思性情,“早有”早到了预料先知。借着如此,一开始便铺好了该走的路,一砖一瓦都那么细心不苟。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心思缜密如此,步步为营如斯。为了心之所向,攀步云端,立足苍穹,似乎从不向谁低头服输。 可,那个唯一让她低头的人,你能否让她别那么心寒?她小心眼,她胡作非为,她造反一般当着你的面儿草菅人命……她此举为何,你如何不知。 既然晓得,就烦请你在助她成事之余,也能将那该管的人好好管着! 江檀墨微微摇首,而后起身击掌,对着应声而出的几个身影命令道:“将这样的茶多加曝晒,三日后送去将军府。” 以彼之物而施与彼身,祈愿那人能够明晓此举为何。 第三章 帝王面无相无色 将军心沉璧情河 “孩儿拜见父亲。”单膝跪倒,刻意不理会一旁的兄长,慕函此举已经颇多时候。老将军慕惠自然见怪不怪,颔首而道:“起来罢,”看慕函站起了慕惠这才问道:“听闻府中死去一人,是怎么回事?” “父亲,府中人命大事向来不是孩儿能管。”慕函低首,谁也不看,言语中的却明显似有所指。 慕惠闻听如此,叹息一声:“敬瑜,为父已老,不可能总扶持着你。你也是靖王朝臣子,妇孺皆知的慕家少将军,怎能将万事都推出于己身之外。”言语到了后头,也有些许责备的意味,慕函垂了头,藏于宽袖之中的手早捏成了拳头。 慕天转过了身对慕惠略是一礼:“父亲正值壮年,何来老迈之说,若父亲有意退隐也有孩儿对敬瑜施以援手,父亲大可不必将棘手之事尽数推于敬瑜。” “如此多谢兄长了。”慕函应得不冷不热,慕天见如此自也晓得是何缘故。 “敬瑜你……” “孩儿也无旁事,只是许久未向父亲问安,心中极是耿耿,父亲所道之事如若孩儿可平自然不敢推托,”言至如此,慕函抬首,“可人命之事,就算孩儿想听父亲的话去管上一管,兄长也决不允许,此间,父亲自然最是清楚不过。” 慕惠看了看沉默着的慕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敬瑜便回房去罢。” “是,孩儿告退。”慕函施礼后转身,似是无意又仿佛存心地看了慕天一眼,眉头皱起,似乎心中隐忍了极大的怒意。 素素她是那般善良的女子,待你千好万好,你竟能那样狠心。莫非你心中竟不将她当你妻子,不将她腹中胎儿当作自己孩儿? 约摸都有了五年光景,他一直记得他心爱的姑娘是如何艳动朝堂,名动天下;如何绾束青丝,身披鸾嫁…… 可他更能记得,那姑娘不过十五六的花般年纪,却忽然被自己的夫君从云端摔入谷底。 素素,他从来都不是你的良人,你何时才知? “素素,你可晓得你师兄他,被人投毒。”雪影眉尖微蹙望着淡然而笑的云素忽有恐慌,却又立时平复的模样,心下恍然生出一丝异样。 “师兄他精通药理,对他投毒根本就是班门弄斧。”云素说得极轻,望向雪影的一双眸子笑得也极是动人,“姐姐无需忧虑。” “他怕是更善忖度人心罢……”雪影呢喃着仿似自语一般,心下思索:能从一开始就淡笑着将剧毒的茶摆在我面前,怕是早从我进门的神态里看出我向来厌茶。 这样的人,真该亏得他是素素的师兄,否则…… “姐姐还是喜欢将心事都挂在脸上,这可不好……”云素兀自轻抚着肩头的发,言语间极是随意:“我对姐姐了解非常,师兄自然也能够……” 原来如此。 “难道姐姐竟然不知,师兄为何要将那样的茶摆在姐姐面前?” 初望之时根本就是清淡的茶水,忽而就成了焦黑的浊墨,剧毒无比。茶水如此,人心更是如此,若皆如姐姐这般事事不隐不藏地显在脸上又怎能活得安稳? 雪影沉思半晌之后而道:“你师兄他以牙还牙了。” “素素晓得,师兄他向来那般。” 就如姐姐晓得素素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一般,素素也晓得师兄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便必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人物。 同素素相比,师兄他委实是个良善人物。 雪影瞧见云素笑中闪过一丝自嘲,叹息而道:“少将军他对你,从来……” “姐姐此来,是为何事?”云素浅笑着打断了她的话:“玲珑前辈差姐姐救了翠夫人出去,又让姐姐藏身将军府里莫不是让姐姐看谁的儿女情长?” “素素,你……”唉,也罢,她从来就什么都知道的,“师傅差我和慕将军打了个照面,我才晓得谭苍炎那个坐不住的竟然要将军去查音容阁,还好将军心下知道轻重,他让我潜在将军府里,有什么事儿也方便教师傅知道。他还……” “姐姐待我如此,素素却不知何以为报。”原本笑着的神色忽然凝滞,云素脸上显出一副庄重样子。却又不似雪影一般冷硬,她的庄重更显出了温和的端然,如佳人无忧,是静女姝颜。 雪影心下暗叹一声,拂衣而走。 身陷天牢将近二十年的翠夫人忽然没了踪影,谭苍炎心下明了十分,甚至可以说是他一开始就算计好的,可这般事儿真发生了他仍旧不甚痛快。忽然地从龙椅上站起立刻惊着了身旁的安广禄,他急忙把眼瞟向了谭苍炎,而后心下诧异:皇上这是…… 觉来当是怒不可遏,神情怎生得那般淡然。 谭苍炎无奈一叹,安广禄急忙低首:“皇上息怒。”一边这么言语,一边心中又回想起来:如此怒而无形,恼而无色,似乎是他生来的首次…… “安公公是宫中的老人了,何必如此拘礼。”谭苍炎开口言道,言语还如平常,“朕有一事,需安公公费心。” “圣上吩咐。” “上次,为朕解毒的那位先生……” “老奴明白了。” 安广禄得令而走,谭苍炎亦举步离开,神情淡漠如常,所去的方向正是天牢所在。 而见了云素,他顿时失去了原本风范:“你还好么……云素……” 云素听到是他,起身施礼:“天牢污秽之地,怎惹皇上亲临,皇上也不怕触了霉头?” “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云素戴罪之身还使得皇上如此记挂,岂不罪孽更重。”神情微微不屑却又静好非常,谭苍炎心中一慌:“你不是戴罪之身,我如此做只是为了堵住朝中众人的嘴,你知道我……” “皇上此言一出,云素罪名岂不坐实?”望着谭苍炎,她从不低头,心中愈苦声色愈厉:“皇上甘愿如此昏聩,云素却不愿成为皇上昏聩的缘由。” “你……”谭苍炎无奈,半晌后叹息:“我会再来看你……”言落,转身而走。 云素立在原地,看着谭苍炎缓步而走的背影,脸上的冷厉竟化作了愧疚:我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可情之一字岂是勉强得了的?你待我好,我却费尽心思害你,甚至置你于死地,你可知我真实意图不过是……不过是想你放过了我,你为何不放过我? 可纵然如此,我总归是存了太大的不该有的心思,那之前那些不平之事落在我身上,岂不都是报应之说?云素想至如此,泪如决堤。 宛如当时。 “云素!”首次连名带姓地唤她,首次对她冷厉如此。她望着他的眼,心下冷颤,想要说出什么,可是对着他,她却到底说不出什么。 慕天伸手扼住了她脖颈:“看来我真是太惯着你,才教你学得这般无法无天,对谁都敢下手,你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他手上的力道早已经不是云素所能承受,竟似要生生掐死她一般,她立时想起了那位婉玉姑娘的话。 “你是他的夫人又如何?是他的夫人却也不是爱人,他心下并无你,你也不是不知。” “他可以待任何人好,也可以瞬时就将那些受过他好的人都杀了,他那般性情,世人皆知。你还以为你是他的夫人就能躲得过,到底也只是自欺而已。” 是了,自欺!到底也只自欺而已……云素闭了眼,只作顾自认命之状。 见她如此,他一个甩手,正正将她扔在了榻上,身子被摔得极疼得云素一手撑着自己,一手抚上脖子,再次抬眼望他。而他则是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发髻,扯开了那从来都只是被他温柔轻绾的如烟青丝,云素被迫仰首,眼中略是慌乱,心下早已是十二分的绝望:你这是,真的要杀了我不成…… 望着她稍事慌乱而后故作冷定的模样,他眉头稍稍一蹙而后冷笑着言语:“你是皇帝赐婚,我不能杀你,却不代表做不得旁的事情。”言语落定,一把扯下了她的衣裳。 “奉瑜,你……你要做什么?”声音微颤难掩,她仍是固有的倔强。慕天则是手上一紧,将她拉近几分,低声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将琬儿怎么了?” 婉儿,婉儿,那婉玉姑娘,竟是那样重要么……云素心下一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泪如雨下:“我……我……奉瑜你怎么……”慕天欺身而上,将云素紧紧扣在了怀里,云素只觉身下狠狠一疼,张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大睁着的眼中滚落清泪几许…… 是了,你是极会对人好的,可更擅长的分明就是夺人性命,我怎么就能忘呢? “你以为你是他夫人就能躲得过,到底也只是自欺而已。” 是了,自此后,她是再也不能自欺了。莫说她是他的夫人,现下这境状里,他分明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在乎了。 奉瑜,你不可以这么狠心……你不要我可以,可你不可以不要你自己的骨肉…… “奉瑜……不可以……” “不可以?你不是喜欢我这样么,”慕天低首,薄唇落在她耳畔:“可你记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自此后,慕家再无云素此人!” 伴着他如此言语,她终于觉到小腹处些微悸动归于静寂,绝望阖眼后,终究是没了意识…… 女子落泪本是为求人怜爱,可如云素这般,昏厥之后更是泪如雨下,却是又为如何? 那是过去了近乎四年的事儿,新婚不足一年而身怀六甲的云素被自己的夫君强要了身子而致使孩子化作了脓血流于体外,而待她醒来之后,等她的却是一纸休书。 重重一声叹息,慕天闭了眼:固然琬儿安然无事着实可喜,可那因我之暴虐而亡的孩子却又何其可惜。 若是当初能够冷静些,或是早早让她知道琬儿乃我同胞小妹,岂会有这等悲剧发生? 正作此想,慕天的神色忽而冷厉。 “迟渊见过将军。”楼迟渊神色谑笑,竟大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将军,迟渊截到一些怪异茶叶,想来是有歹人要谋害将军性命。” “何人送来?” “静思居,江讳墨。” 慕天心中一动,转首望向了楼迟渊。 第四章 血利刃迟渊皱眉 绘冷扇奉瑜含笑 静思居送来的茶叶不多,却正如楼迟渊所言之怪异:平展,宽大,色如泼墨,气味万分刺鼻。 如此物什,也敢称作茶叶? 楼迟渊转身对着慕天:“将军可知,府上死的是谁?” 慕天拈着手中茶盏,一言不出。 楼迟渊见状,低首而道:“是最喜品茗的老周。” 慕天不作理会,楼迟渊望着他,心中顾自思索:江檀墨是那女人的师兄,要夺慕天的性命真是理所当然。想至如此,他便高兴得很。 当然了,能让云素不高兴的事儿他怎能不高兴。 可他又如何不晓得这所谓“茶叶”的来源,他只是确信慕天不会晓得罢了。 “江师弟,这是恼火了?” “师兄取笑,”江檀墨微笑着望着对面的青衣男子,身子向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墨向来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师兄该是了解的。” “师弟就不怕……”青衣的男子随手一般拈起了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不错的茶。” 江檀墨笑道:“自然,墨的茶何时教人失望过?” 嗯?青衣男子眉头一蹙,呵呵一笑:“师父的真传怕是都让师弟学去了罢,师兄我却没沾到什么光,想来……” “师兄说笑了,”江檀墨向来淡然的神色忽而凝滞,“师兄此来乃是示威的罢,行事可有阻碍?” “家中尚有老者在,师弟无需挂怀,”青衣的商涅思索一番,很是短暂,“已然相认。” 江檀墨脸色不动,淡然而道:“师兄为何不将夫人——墨的嫂子带了来?” “嗯?她么,想娘家人了……”商涅目光稍顿,而后舒开,“女人家的心思……” 女人家的心思从来都是极简单的,只要能得良人,能得一世长安,便是极好了。女儿家,心思总是小上好多。 就连素素那样的女子,她求得……江檀墨心中犹豫:她的心思,竟是那般难断。 数年前,江檀墨相助之下,云素一张金面覆在脸上,一袭素衣翩翩然舞在了靖王朝的金銮殿上。于是,君主因着曾经的一句戏言,将这无名女子许给了镇国上将军慕天。 云姓女嫁于上将军,王城欢庆了旬月有余。 次年初,又一消息传出:将军夫人云氏性情不良,瞧轻人命,滥杀无辜,谭苍炎许了慕天的休妻之请,从此,一舞倾城的云姓夫人再无踪迹。 过了近三年,也正是现下之年,后宫空了许久的谭姓皇室终于娶了妻,又是一云姓女子。她坐镇中宫,母仪天下。之后又陆续纳了几位妃子,皆是无甚名头的平凡女子。 不久后,皇帝谭苍炎昭告天下曰:皇后云氏,性情温良,才德兼备,能助朕治国定天下。朕思量许久,得妻如此实乃社稷之幸,黎民之幸,唯有废除六宫能报其恩情。于是,说做便做,真就废除了宫室,独宠皇后云氏。不敢说是绝后,但一定是空前之举。 可到了这一年将尽的日子,谭苍炎大大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因为那“性情温良,才德兼备”的皇后云氏做了件让天下人咋舌的大事:投毒弑君,自己君临朝野。 只短短十日,谭苍炎未死而归,率领禁卫军将其拿下。朝臣群谏教皇帝诛杀云姓女,可他却力排众议,只将其投入天牢之中。 此番事,每日都有人交言于各处,还不免加上些许听上去颇为合理的杜撰:这君临朝野的皇后云氏,同那多年前一舞倾城的将军夫人云氏,怕是同一人罢?谁知道呢,这二女子着实相像的很:一开始都说是性情温良,到了后头却是一个比一个不良。那云夫人说是因妒心重而杀了音容阁里许多美貌女子以及名声颇大的高丽才女——婵姬、宦姬二姐妹。而后头那位云皇后却更加厉害了,她的毒手直接伸向了皇帝,伸向了皇权,真真的胆大包天。 可是皇帝又怎么可能娶个弃妇为妻,他毕竟是皇帝,不是寻常贫民家里娶不起媳妇的大龄未婚男青年或中年,说他娶了一个弃妇,笑话。 所以,最后王城的百姓们得出的论断便是:云皇后只是同云夫人同姓,二人之所以性情相似,不过是巧合。毕竟,天下之大,云姓女颇多,而喜欢杀人又来历不明的云姓女想来也是不少的…… 踏着流言,踩着碎语,一路辗转曲折,这身着素色衣裳的女子仿佛是刻意避着什么,只身走到了一家门前,叩响了铜环。 “小娘子有事啊?”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神情极是温柔,身子稍顷向前:“小娘子想来是外地人把,难道不知这是谁家的旁门?” 素色衣裳的少妇也不回答,只是抬起了头望着这中年妇人。中年妇人看清了她的脸面,神情凝滞…… 将军府中,车夫老周因好奇而饮了怪异茶水七窍流血身亡。顿时上下惊慌,却也有同老周关系好的人愤愤地骂道:“这老犊子,光看着纸上写着‘茶’字,也不说哪有茶叶生成那样的……” 慕天只身躺在榻上,原本他早就该去静思居问问江檀墨,可他知道,江檀墨此举绝对不是为了毒死谁,可心思一乱,他竟一时想不到江檀墨到底是要做什么。忽而,眼前出现了一个温柔浅笑得女子,百般姣好,百般恬淡…… 轻声一笑,三年不见,不知她的样貌可有所改? “奉瑜。” 一声轻唤,极熟悉,却又极陌生。慕天停了思绪,摒了呼吸。 “奉瑜。” 门外人的气息分明未变。 “奉瑜开门,是我。” 慕天坐起,疾步,开门,望着门外人仰首的笑颜,满脸的不敢相信。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边关无事天下太平,你清闲了是不错,可也不该这么睡着啊,瞧瞧,人都睡傻了。”说着,门外人伸出手来覆上了慕天的侧脸。因着身高的差异,她这袖子滑下了一截,在这隆冬之季,真真不是好事。 慕天愣了半晌,终是在这女子的手伸过来时回了神儿,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紧紧抱着,良久才低声一句:“你回来了,姐姐……” 另一处,楼迟渊和声悦色:“少将军,事情便是如此了……” “毒茶是静思居的?”慕函撑额,满脸哀愁:“静思居是……是她的师兄……” “少将军,人命大事……” “人命大事,从来就不是我能管的!”慕函音色忽高,而后又兀自落下,“就算死的是我的亲侄儿,也……” 他竟然还在思索当年那事,他竟然还是放不下她!楼迟渊很是愤慨,那样的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 其实,楼迟渊不该因为慕函喜欢云素而愤慨,若是慕函和他一样好男风而喜欢上慕天的话,他才更应该愤慨。毕竟,慕函喜欢云素是正常的感情,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感情不正常而要求慕函的感情也不正常。 或许,他愤慨的就是慕函的正常罢。 “少将军,莫不是甘愿被将军管上一辈子……”楼迟渊蹙着眉,显得苦大仇深。慕函摇首:“能者居之罢……” 楼迟渊正欲开口说甚,忽而感到门外气息不对。 “是谁?”慕函提高音调厉声而问,门口立刻跌进了个身子:“少……少将军……楼先生……” 楼迟渊认得这是府中的年纪尚轻的家丁,望着他躯身而立,哆嗦着腿,楼迟渊很是不悦:“你这是撞鬼了不成?” “楼……楼先生……那个,那个岑先生和……和……和罗先生……他们,被杀了……” “什么?!”楼迟渊和慕函均惊了颜色,楼迟渊脸色更为难看,看那家丁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便厉声问道:“你怀里是什么?” “是……”家丁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松了胳膊,怀中物什掉了出来,竟是带血利刃!楼迟渊眉头一皱,忽然地心底莫名一慌:莫非…… “少将军,迟渊去看看,待有问题再告知少将军。” “你去罢。”慕函重新坐回,待楼迟渊离去后,才又看了眼那报信的家丁,低声随口问道:“这便是杀了那二位先生的凶器?”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那家丁不敢抬头,身子还在颤个不住。 “也罢,你回去罢。”他只是府中的下人,一个孩子罢,他能知道什么呢。慕函挥了挥手,又次抚住了额头,手臂撑在桌上。那家丁恐慌之下,不及秉退,便逃似的奔出了慕函房中,出了门,抬手擦了擦额头,心中仍有余悸。 转至天牢深处,云素将身上衣服拽了两把,心下暗祷:师兄无事,奉瑜无事,姐姐无事,池鸢无事…… 阑落轩里,正微憩着的邺池鸢忽的惊醒,起身望向了熟悉的方向——竟然真就多了一人。 “夫人?” “池鸢你醒了?”说话的是个声音清亮的女子,同云素的声音大为相异,她从云素榻上起来,步至邺池鸢身旁:“是我。” “金玲!怎么……” “雪姑娘已经入了将军府,楼迟渊手脚也该缚着了,我便来这边了。”金玲轻轻一叹,“何必心急呢……多忍着些也无甚不好……” “实在想不到……这个……”一身形较矮的男子立在楼迟渊身后,“两位同贤竟然落得那般,楼同贤,此事……” “那二人已死,此事同你我无关……” “原本不就同我方某人无……”姓方的门客言语未尽便被楼迟渊一个神色逼了回去,自然不敢再多言语。楼迟渊没再理会他,而是举步走向了慕天住处。 “迟渊的那两位朋友真是让本将军多了些见识,”慕天坐于上首,似乎候他已有些许时候,“名茶碧螺青竟然能够……” 楼迟渊不待他说完,俯身跪倒:“迟渊大罪。” 慕天站起,手中一把折扇,落在楼迟渊眼前,而他自己则背手立在了窗前,眼中无笑,唇角勾起:“迟渊也该向那两位学学,瞧瞧那扇中所绘,长些见识。” 楼迟渊不敢违逆,硬着头皮拾起了,地上折扇,打开后便正正见了那扇中所绘:张牙舞爪地爬满了扇面的一株植物。那是他令那岑姓与罗姓的两位朋友寻来的笙毒草,意图混于静思居毒死茶客却偏生被江檀墨检出送至了将军府,他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那二人竟这么快就落网,被慕天手刃。 自然,他并不知晓,那笙毒草乃是江檀墨的生父,武林的“至尊圣人”所培植。 而他更不会知晓的是,将军府的大小姐慕琛所嫁良人,端端正是江檀墨的同门师兄,武林中“至尊圣人”的大弟子。 “迟渊交友不慎,真是大罪。”楼迟渊低首而道,心下愤恨得紧,却又无奈得紧。 “交友不慎……”慕天似有所思,短短四字也似乎带着极大的压迫之息,楼迟渊正欲改口,却听慕天的声音又响在了他头顶:“着实不慎得紧。” 楼迟渊抬首,一望之下,复又低回。那个男人的那般神情,他实在不敢揣测他心中在想什么,似笑而似怒,仿佛全不在乎又似满脸不悦。 得罪了这样的男人,是楼迟渊棋走一生的最大错招。 第五章 忆情惜忆过双人 笑声响笑意阑珊 “那两人的胆子着实大了些,竟敢借着将军府的名同静思居作对。”慕惠长叹一声,慕天敛了满身戾气,俯首而道:“让父亲忧虑是孩儿不是,幸亏姐姐回来,这才将事实查清。” 慕惠应了一声,又道:“让琛儿和琬儿见见罢。” 慕天颔首应声:“是。” 出了厅门,慕天举步西行,不过一刻便到了闲置多年的落梅阁,这样的季节,门前的繁华惹人心动不已: 满园素色满眼栽,半边零落半边来。 数尽寒霜无限恨,犹有东风刻意裁。 几步后,见了“落梅”二字匾额,轻轻舒息,慕天上前叩响了门扉。 房中炉火通红,暖意颇丰。慕琛正烫着酒,见慕天进来笑叹了句:“奉瑜真会挑时候,姐姐这梅花酿你可有口福了。” 慕天微笑上前,替慕琛将衣襟又拢了一把:“奉瑜不知,姐姐何时竟学会了酿酒?” “不是我酿的,是静思居的江老板,”慕琛拉着慕天的袖子让他坐下,递上了一杯,“他是你姐夫的师弟。” “是这样,”慕天若有所思,“姐夫竟是至尊圣人的弟子,难怪……” “奉瑜,听说……”慕琛坐在了一旁,稍事犹豫而道,“母亲还有个女儿,我们的妹妹……遗在了广门寺中,前些年被你接回府了?” “不错,”慕天颔首间,一杯热酒已然下肚,“琬儿她,是母亲的孩子,父亲将她置在了北院……” “佛门长成,她是个冷性子罢……”慕琛神色间浮出极重的疲惫神色,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眼色低垂下来,慕天转首望她神情,什么也没望出来。 门外北风缓势渐起,不多时便吹来了鹅毛大的雪花,这该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了罢。 阑落轩里,邺池鸢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却见金玲已经收拾出了一件厚重容易妥善地包着,轻声叹息:“这么个天儿,咱们……” “我一个人去罢。”邺池鸢将衣服抱好,刚踏出门,就见金玲跟了上来,手中提着个食盒。她不再说甚,安然等着,金玲关好了门,将食盒递给了邺池鸢,从她手中接过了绒衣,这才说了句:“走罢。” 两个姑娘就这么迎风冒雪行着,金玲是将军府的人,颇有些身手,而邺池鸢就不行了,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这么走着自然是有些艰难的。金玲见状,一手将她扶好,一手抱好了那件银灰的厚重绒衣,向天牢行去。 “天牢重地,谁许你们……” “放肆!”谭苍炎的声音适时响起,邺池鸢急忙行礼:“皇上万岁。”金玲见她这样,也作势矮了下身子,谭苍炎将她二人扶着,对那伏倒在地的狱卒厉声而令:“今后谁敢阻拦池鸢姑娘,重惩不贷!” “属下明白!” “皇上……”邺池鸢抬眼望着谭苍炎,心中竟莫名忐忑,谭苍炎抬手止了她的言语:“走罢,随朕进去。” 二女子一言不发跟了上去,到那跪倒的几个狱卒身边并不停顿,邺池鸢拽紧了金玲的袖子,心下些微忐忑。 “云素!”谭苍炎见着云素的第一眼便惊呼出声,邺池鸢赶紧甩开金玲冲了上去,稍一愣神后,“哇”地一声哭出。 昔日温婉端然的女子,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如今正靠在了幽暗牢中的墙角,瑟缩颤抖,微微抬起了头,脸上竟是一副晦黄的憔悴之色。 谭苍炎一急之下,飞起一脚顿时便将牢门踹得散了架,可那断了截的木头却正正飞向了牢中云素之处,顿时谭苍炎惊慌懊悔之情齐上心头。 邺池鸢一声惊呼向前奔去,金玲也赶忙上前,却被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的邺池鸢阻了脚步,将她扶起,金玲急忙抬首:“夫人!” 谭苍炎站在一旁,而云素已被人揽在了怀里。 谭苍炎脸色极其难看,因为将云素紧紧抱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曾经将云素遣出了府门的慕天。他解了外衣将她贴身裹着,低了头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句:“素素,你怎样?” 金玲一愣之下迅速回神,抱着那件绒衣到了慕天身边:“将军,夫人她……” “奉瑜,”立于一旁的谭苍炎终于有了动静,“你这,怕是逾礼了罢……” 慕天垂首望了怀中女子一眼:“嗯,皇上所言正是,这便……”“奉瑜……”云素动了动身子,慕天这才看得清楚云素倚在他身上全然就是一副没有意识的模样,神色一动,原本要松开的手臂立时又紧了紧。 “你!”谭苍炎脸色一青正待发作,却听慕天不温不火地说了句:“末将来得再晚上两步,皇上就该为她造陵寝了。” 闻此,谭苍炎身形一震:“你是说,她……” “她生来身子便不好,不好得很。”慕天将云素身子扶得高了两分,一手将她肩膀握着,另一手抵住了她后心,绵绵内力徐徐输入,云素脸上终是渐渐有了些许润色。 “皇上可知,她的身子连她十岁的年纪也撑不过?”慕天没有看向谭苍炎,心中却清楚地晓得他现下的神色,“她的命,是需要有外力续着的。” 谭苍炎窒住了呼吸,满脸不敢相信,邺池鸢捂着嘴嘤嘤哭着,满心担忧也不敢上前去。金玲转过身对谭苍炎施了一礼:“奴婢金玲,未能及时向皇上行礼,还请皇上恕罪。”谭苍炎摆了摆手,只欲离去,金玲起身对谭苍炎道:“我家将军的话,皇上倒也不必挂心。毕竟现下虽说没有精通岐黄术的江老板在,我家将军的内力也颇是不凡,我家夫人一时还不至因这小小伤寒儿出什么大事。” 金玲又是“我家将军”又是“我家夫人”地扯了几句,终是教谭苍炎心下更加不悦却偏生无力说甚做甚,只得加快了离去的脚步。邺池鸢见如此,只觉金玲太过无礼,可转眼看见了昏迷之中的云素,顿时又觉得金玲已经非常客气。 半晌后,云素气息已然无异,慕天将她身子扶好,接下了金玲递过来的绒衣,盖在了她身上。金玲将邺池鸢拉至身旁,问慕天道:“将军,夫人她可大好了?” “嗯,”慕天让金玲过来将云素扶着,起身合拢了衣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如你所说,小小伤寒……”“将军,金玲不是……”“嗯?”慕天音色忽而一冷,金玲急忙垂低了首:“金玲知错了……”邺池鸢见如此,稍作叹息之状。慕天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金玲赶忙应声:“是。” 谭苍炎回到了寝宫里,重重叹息里满是愤恨的意味。 “云素!云素……” 愤然之意平息,无奈之声过后,谭苍炎脸上尽显苦笑模样。 “小民商涅,见过皇上。” 一个板正的声音响起,谭苍炎回首,愣了一下立时回神扶起了来人。商涅抬首,眼中微笑,口中言语却无谦卑之色:“皇上抬举小民了。” “你……”谭苍炎神色复杂,似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作罢,“多亏了先生,朕才保得了一条性命,不是么?” “能为皇上效力,是小民的福分,岂敢不叩谢大恩?”商涅说着,又要俯身行礼,谭苍炎用力扶住了他:“你就一定要这么……” “所谓君臣之礼,小民不敢逾越,”商涅如此说话,可打断谭苍炎的话仍然打断得很是时候,“皇上不比我等寻常之人,自然不必在意的……” 谭苍炎眉头皱起:“你……你说的,是关于她的……” “小民只敢就事论事……” “你就的就是她的那件事罢!”谭苍炎提高了音调,推了商涅一把,自己转身跨出两步。就着愤然的语气,脸上却挂着莫名的笑,“我知道,你是替我想来着,若真如此怎么就不能……嗬,罢了……” 他们本就是一对,白首不相离的一对,我就算再放不下,也只是我自己的事儿罢了,又何必怨愤他们,又何必扯上旁人?想至如此,谭苍炎的笑意更是复杂了几分…… “若是当初,你没有被……”谭苍炎转过了身,盯着了商涅,“事情也许就不是这样……算了,我又提当初做什么呢……不过,”谭苍炎又向旁走了几步,“若是,慕家小姐让别人抢去了,你可还会这么淡然处之?” “扯上她做什么?”商涅的淡然终是打破——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随即,他注意到了语气的不对,无声一笑后垂首自语:“拙荆可不是小民趁虚而入抢到手的,自然就不必……皇上手里握着王朝社稷,岂可只看美人而不顾……” “朕就是不要江山要美人又如何了?!”谭苍炎又次高声,继而心中不甘又次浮上:我拿天下爱她,她都那般不屑,若我手里没了江山,她那里还会看我一眼? 不对,即使我手里握着江山,她都懒得看我的。她的眼中,从来就只有慕天。 “你……你怎么就娶了慕家人呢……”谭苍炎并未看向商涅,却分明是在问他:“为什么就是慕家人呢?怎么我身边的,都让姓慕的勾走了……” “勾走了?”商涅摇首而叹,“这话说得……” “这么说,确实不好……”谭苍炎似乎终于安静下来一般,说话声音都低了一个调,“可是,看着你们都这么一对一对,我心里极不痛快……” 昭成殿里,烛火昏黄,两个身形一般的男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中间分明没有什么相隔,却莫名就显得疏离。门外,安广禄驻足半刻后,轻轻叹了一句,而后摇首而走。 第六章 素白色阑落苑里 金银盏将军府中 接连着两场大事之后,王城百姓时隔月半也终于回神。天子脚下,不凡的事儿经历的自然不少,便不像其他地儿的人们一般回心之期遥遥。加之,再过半月便是新年大庆之时,在不回心,怕是教那些城中的外域商贾嘲笑天朝百姓的少见多怪。 “将军,哈裕国王子桑提来访。” 听家仆来报,慕天放下手中兵书说了句:“有请。”而后,笑意浮上,颇是莫测。 “这桑提王子真是快得惊人,”雪影从旁不出,神情冷淡:“算是不容易得很罢,将军……” “雪影谬赞了,”慕天回首望了她一眼,笑意不改,“若是他真如雪影之想是从自己家中动身,半年能到,奉瑜都佩服得紧。” “将军是说,哈裕国兵士早已进驻了中原王土?”雪影神情里浮出惊异之样,慕天不答,只从桌上取了斟满陈酿的镶金白瓷盏,置于唇边却并不饮下。 “桑提见过慕将军。”口音略显怪异的男子踏进了门槛,躬身施礼,之后抬首目光一动便落在了一旁的雪影身上,这年岁三十有余的男子的神情顿时便放肆起来。 慕天见了这份光景,心下了然而不置可否,只是惯有的微笑浓了些许:“桑提王子多礼了,坐。” 桑提坐在旁侧,一双眼还是没能从雪影身上移开。慕天将手中杯盏放回了桌上,自始自终身子就没挪过位置,雪影打量了那桑提一眼,神情中颇是不屑。桑提也浑不在意,只是紧紧地盯着这容颜绝色的姑娘。 “桑提王子这番来中原是为何事?”雪影故意问道,桑提一见美人主动跟自己搭话了,顿时激动不已,立即答道:“自然是中原皇帝的意思,不过中原皇帝虽说至高无上,可在我们哈裕国,最享盛名却是慕将军,”说到此处,桑提转首对慕天又施一礼,“据我国臣民道,天朝上将军慕天武功极高,且,容貌也是极其俊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咳咳……”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对,桑提咳了两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今日来,拜过慕将军后自然就要入皇城觐见皇帝的,嗯……”似乎还有什么要说,可雪影已然起身,桑提也只好罢言,神情里颇有尴尬。 “这……将军,那位姑娘是……她有什么事情要忙?” “王子不必觐见皇帝了,”慕天一手撑腮,另一手随意拨动着桌上杯盏,“照你们国的规矩来……”“中原是礼仪上国,将军不让我拜见皇帝是……” “啪”的一声,桑提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全然愣住,因为他亲眼看见,慕天只是手指一动,他刚从桌上拿起的那镶金的白瓷杯盏就变了副模样——白瓷全然坠下,只余了个镂空的金盏。 不对!这是?! 桑提惊然而起,便再没了动作,整个身子似乎僵住了一般。少时,神情间尽是惊悚:“你……你怎么会有……” “原来,桑提王子还认得这个东西,”慕天将镂空盏举至眼前,神情颇是随意,“既如此,王子带来中原的一众军士……” “皇帝是否……” “桑提王子!”慕天声音里已经明显不悦,“本将军有话在前,要照着你们的规矩来。”说着,缓缓从位置上起来,两步后已在桑提眼前。 哈裕国的规矩,王室出使上国,随身必带的物品极简单——镂空银盏。 至如此,桑提也不好多说什么,将镂空银盏自胸前取出,双手奉至慕天面前,俯身跪倒。慕天接下,将两盏合璧,终成了个完整的杯盏。而后,一手执金银盏,一手扶起了桑提:“如此,甚好。” 桑提垂首,额上尽是冷汗。 金银盏制出时是为同体,曾有内力惊人的将军将其分离而未损分毫,至那时起,金盏由中原皇室掌持,银盏由哈裕王室掌持。同时便意味着哈裕国完全脱离高丽,只忠于中原的天朝皇室。因为在哈裕而看,金银合璧寓军政归一,此为哈裕族先贤之意。不出哈裕境,哈裕王权杖是为天旨,而出了哈裕国,金银盏便为圣意。 可是,父王说过,不论有什么状况,万万不能…… 莫非父王已经料到了? 桑提想要抬头看看慕天,却忽而就害怕起来,咬了咬嘴唇,终于作罢。 “据说,”慕天不知何时已经返回了原先的位置上,金银盏置于桌上,他手中则握了本《万家兵》,眼睛抬也不抬得落在书上。桑提略微一颤勉强仰起了头,慕天稍顿了一瞬,无声一笑,“哈裕王的掌上明珠若菩公主也到了中原?” “你怎么知……呃,是,菩儿她……” “她以为你是出来玩的罢,女孩家……”这么一说,慕天神色一动,想起了什么般,凝了的神色瞬时恢复,“待到公主来了,便让她住在府中,也好照应。” 桑提心下犹豫,终于还是未将那句“掌上明珠其实不怎么明”的话说出,便倾身施了一礼:“如此,麻烦了将军,桑提代舍妹谢过。” “客房已让人收拾好,王子这便请罢。”慕天翻了一页过去,眼睛顺势扫过了桑提,后者立时打了个寒颤。 “桑提告退。”说着,桑提便退了出去,心下仍旧忐忑非常。 都说中原人心七窍玲珑,看这慕将军之心怕是绝非仅仅七窍之说,这般年轻人物……桑提心下唏嘘不已,更加恐惧不已,:他看出了什么……不会的!一定不会! 幽暗天牢里,自那次慕天来过后,竟然有了些热闹的意味——或许不是慕天带来的,毕竟第一个到天牢探视并不是他,可或许正是因为他来了一次,谭苍炎才有了这么大的危机感罢。说来竟有些许好笑,至尊无上的皇帝竟然要和臣下争夺一个女人的心,偏偏这容貌极为俊逸的皇帝还落在下风——当然,并不是说他那臣下不比他更加俊逸,只是他作为一个皇帝,比其他的皇帝俊逸不少。嗯,说得有些远了…… 事实上,谭苍炎一时间确实没什么朝政大事需要处理,日日都来牢中探视云素也无可厚非——当然,只是他觉得无可厚非,而邺池鸢和金玲也会无间断地送来些食物,衣被之类的则是公认的无可厚非——当然,谭苍炎居然允了自然又不是无可厚非的了。 这么一来,所谓天牢,根本就形同虚设。 “池鸢,以后就莫来了,乖乖在阑落呆着就好。”云素抬手将发丝向耳后一别,转了目光瞧过来,神色还是一副随意的慵然。邺池鸢不解,云素也就笑笑:“姐姐她已经入了阑落罢,我得让人晓得……” 得让所有人晓得,阑落院里的云素,即使是枯身入了天牢,也不是个闲得下的人物。 邺池鸢看云素这么说,便也不再问什么。从来都是如此,只要她说,她就去做,要么就什么也不做,只是听着就好。因为,是她让她,只要听着就好。 不论她是何等身份,她的话于邺池鸢而言,都是圣旨。在快饿死的时候,有什么是比一碗饭更加大的恩惠呢?只是一碗饭,加上几口热粥,却正正就是她邺池鸢的一条性命。 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池鸢知道了。”邺池鸢将食盒留下,云素看了眼,没有什么胃口,轻声叹了一句:“上次,若无你和金玲,我怕是真要死在这牢里了……又冷又饿,怎么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 邺池鸢忍住了眼里的泪和逼到了嘴边的话,轻声说了句:“夫人万万不能死,夫人死了,谁家女子还能坐得起这九五大位……” “池鸢怎么糊涂的这般,九五大位本就不是女子该想的,”察觉自己说了什么的云素眉头一皱,稍顿了一瞬,“你回去罢,姐姐手上虽有灵药,可我也怕她一时忙不过来……” 邺池鸢似乎忽然明白了云素要让她做什么一般,应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去。 谭苍炎再来时候,牢中便只云素一人。一手执梳,一手顺发,对镜端详着。谭苍炎轻咳了一声走到云素身后,伸手抱了她的肩膀,轻声道:“气色好了不少,多亏了池鸢那丫头……” “气色?”云素淡然叹笑,:“不过有了些起色罢,怎么就好了不少,莫非皇上觉着我就该脸无血色半死不活?”“云素!”谭苍炎有些恼怒,可真要对云素做什么他也做不来,顿时声音又无奈下来:“你就这么……你该恨我的,我将你放在了这样的地方……”“云素该谢谢皇上呢还是……毕竟,皇上若能够秉公处置,云素怕是难逃凌迟之刑罢。” 谭苍炎神色更是不好,重重一叹之后,低低地说了句:“……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你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不怕他们……” “我就是想看看,皇上昏聩到什么程度。”云素声线冷硬,神色里也浮出了些许狠戾。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奉瑜者戾,俗语诚不欺人。 自牢中出来,谭苍炎的眉头还是紧紧锁着:我这是怎么了,对她,真就到了这份地步?堂堂一国之君,颜面何在?威严何在?她说要看我昏愦到何种程度,便是铁了心的要她云素的心思众所周知。 她要让朝臣惊恐,让王城惊恐,而后仗着我对她的执念,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昏聩…… 好,云素,我陪着你! 距离新年的时日更近,王城里的新庆气息愈是浓重,更莫说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府第,一家家都似乎是要将王城的富贵显在自己一人身上。 相较之下,将军府就不甚铺张了,甚至不如曾经将军娶妻的排场——不过,那般排场,一生一次便已然足矣。 再说皇城之内,更是金赤相映尤显富丽堂皇,各个角落都要显出皇家大气。单单除却了向来以素为名阑落院——本就素淡甚至荒凉的色调如今更甚,却不晓得院中那些众人眼中的怪异枯木是怎么回事:全然没有征兆地就开出了雪白的梅,素然如玉,皓然如海,颇为壮观。 本是如云素之人枯槁一般的病树竟然绽放成了一副惊人模样,宫中众人好奇不已地驻足立在阑落院墙外,交首而赞。言语里更多的自然是恐慌惊然之意: “皇后她这是算计好了?” “别是皇上根本就没……” “皇上也是你敢想的?要我看就是那个女人做的怪。瞧着罢,等到朝上大人一奏,皇上一声令下,这阑落就该拆了。” “可不,本来就是咱们宫里的药园子么,皇上为了那个女人,竟然连那些珍贵药材都……也不知那女人做什么,偏偏看上药园子……” “……” 宫中议论不住,朝上自然不会闲着,一天之内,奏上来的尽是要拆抄阑落的折子,谭苍炎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压下,苦笑一声: “云素,我陪着你!” 第七章 功成期许诺千金 名声就鸟尽弓藏 [千斤许诺,不过奉君卿一场全无痕迹的屠戮] 是夜,静止如平湖。 王城的众人似乎不约而同地蓄着欢庆的力量,等到新春之期一泻而出。 当然,暗藏的力量并非全是为了欢庆,比如向来就不安然,也不肯使他人安然的云素。 皇城的戒备向来森严到不可思议,可仍旧…… “阿翠,你倒真有本事,”玉玲珑撑腮坐着,声音里慵然而媚,淡然而轻,“‘十八绝’悄无声息地入了皇城,谭苍炎怕是该后悔将你放出来了罢。” “你难道就做不到如此?”翠夫人转头望着玉玲珑,笑得极浅,原本晦暗的皮肤已经渐渐有了雪般晶莹色,细细地看着玉玲珑脸上神情,翠夫人把眼睛瞟向了她身子后方。 玉玲珑顿时会意,可脸上又立时浮出无奈之状:“谭苍炎不比他的父亲和祖父,对风月事儿一向,”略一思忖后才轻声说出,“一向反感……” “对风月事一向反感?”翠夫人摇首而笑,随即便是一声低声自语:“天牢里那位可如何解释……” “云丫头么……”玉玲珑笑言,“盈儿说得不错,真是个从不善罢甘休的孩子……盈儿带着的那灵药,该是出自‘至尊圣人’之手呢还是‘舞倾城’之手……” “什么灵药?”翠夫人忽而就有了兴趣,玉玲珑“呵呵”一笑:“你以为皇城阑落里的玉色白梅,是怎么回事?”“哦?”“催生的……”玉玲珑抬手,掩了下巴,眉眼间的笑,风华万千。翠夫人黯声而道:“原来是催出来的,那丫头还说可惜花开不了……这现下,不是开了么……” 谁又能成想,阑落里那满院的梅皆是种下十年后才能初开的异种的梅。且,十年后绽开的不是白梅,而是血般的红梅,开得好了,满山如火一般。 这样的梅乃是云素之师,江檀墨之父——武林至尊伊圣人的手笔。北疆百里血色梅林,正是其归尘山庄的所在。徒儿爱梅成痴,师父自然便派将了大批血梅树,本是要种在将军府,好让云素能够伴着心上人等候那神般红梅齐开,染红所有人的眼。 奈何,算着了一切,终是没能算到谭苍炎忽然的一手…… “奉瑜,你说说看,她是个怎样的姑娘呢……”慕琛坐在未嫁时的闺阁窗前,望着窗外纷扬不息的梅雨,似乎自语,似乎询问。可若是询问,她这又是询问何人呢?慕天?四下里哪有慕天的影子。 她一舞倾城,似乎是想让天下人都记住她,可目的仅仅是要委身于慕天之侧。皇帝见她真颜——分明就是寻常的五官,不过是带了些许慵然却偏生那般风华姿态,立时倾心而悔。终于在她被休三年重回之时,一辆马车将她运到了皇宫大院,使她母仪天下。 本来,区区一介弃妇能再寻到好人家已经颇为不易,更何况对方竟然是靖王朝之尊无上的皇帝。可她做了什么,冷眼相对,剧毒相奉,挑衅着神色君临朝野。 而后,大事不完,皇帝重归,她沦为阶下囚人,此般不幸之下竟然还在掀动一场一场的暗涌…… 她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仍旧和初时无二罢……只是想要回到慕天的身边。谭苍炎阻碍她,她便要他不好看,或许由此才有这荒唐的女皇之名罢。 慕琛身子一颤,将身上浅青色的绒衣拉紧了些,而后轻叹一息,黯然耳语:“那么,你呢……你究竟是怎样看她的呢?奉瑜……”言落,她将目光透过了窗格,似乎还要穿过将军府的门墙,再穿过皇城的朱墙,正正落在那阑落里的玉色梅林处。 阑落院里,池鸢熬了温补的草药,捧到了雪影面前,雪影颤抖着手接下,一饮而尽后重重躺倒。金玲眉头一皱,上前轻声道:“姑娘这样,又不让告诉夫人……” “别去告诉她……她让我收管着的药,我给弄丢了……她要是知道了,没来由地生气……”雪影说话已经渐渐少了力气,声音也嘶哑不已,想来病得不轻。邺池鸢听着,声音里都很是难过:“夫人她……她不会为这事儿生气的,倒是雪姑娘你将自己伤成这样,她才会生气罢……”雪影闻之轻咳了声:“你……你当我怕的是什么……”邺池鸢:“……” 金玲道:“夫人身边的良药总是不少,差不多可以缓了姑娘的病,既然姑娘是这么个意思,金玲不去向夫人说便是了。”雪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天牢里,云素不知怎的心思十分不定,金玲到时便正见她呆愣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紧:莫非,她已经知道了?那么是谁…… 重重一声叹息后,云素的声音也恰恰响起:“金玲,我晓得是你……” “夫人,万事无忧。”金玲上前来,云素也恰恰转过了脸,柔柔一笑:“金玲,若能有机会,我定当奉还。”一番言辞说得郑重不已,金玲微微一愣,尚未回神之际却又听着了云素的后话:“倾尽所有,以奉君卿大恩。” 君卿为谁,她却不说出。 金玲略略后退了一步,俯低了首:“夫人言重。” 云素转过脸去,抬手轻抚发丝,暗暗自语:“真实胡闹……胡闹得厉害……”金玲听见了,靠近了几步,跪坐在她身边,取出带来的新样儿的点心:“夫人尝尝罢,池鸢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嗯,确实……不错罢。” 让金玲回去了后,幽暗潮浊地便又剩了云素一人,暗自思量却又莫名地垂了泪。 “素素,你可要记得,天下人心险恶,故人情谊再真也敌不过一个‘变’字。昔日耳鬓厮磨,转眼便可刀锋相向。” “原本执手相对,若摊上了世俗冷眼,遇上了纷争之乱,瞬时就必然陌路纷飞。” “告诫如此,只想教你晓得,万事皆可信,独这人心,万万不可信!” 昔日落身于将军府后院,与一众仆婢为伍,冷眼、白眼、势利人情,云素不知已经望过了多少。心中言语颇多却又不知道如何诉出,日夜倚于一年长的老妇身畔,听她说人情冷暖,再在母亲留给自己的信笺上读着事态凉炎,时不时,再想想自己,到了后来又会想想那个眉目颇是好看的少年。 世事总是这么无常,就如曾经的云素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少年会成为自己一生的劫难,云素的母亲——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女子,更不会想到,自己得人生可以那么奇葩: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出了大变故,只留下了自己一个。那时也是幸运,逢上了当时不过十六岁就已经小有名气的徐瑾,她出手救了她,她拜她为师,学得了一身舞艺。到了十岁上,又遇上当时二十岁的翠夫人,修为增进颇是不凡,本来能以两位师傅一般做个惊世侠女,可偏生在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撞上了当朝的异姓王爷…… 云素微微摇了摇头,苦笑一番:堂堂郡主身份,偏生以仆婢之命度过许多年岁,想来真是荒唐。可若不是当了这几年仆婢,又如何遇得上他…… 想到慕天,云素皱起了眉头,世事真是无常…… “素素?” 云素身子一颤,转过身,脸上泛出喜悦:“师兄。” 江檀墨举步到了她面前,笑言道:“这就是你住着的天牢?”四下一望,“牢门在哪儿?”“……”云素无言,稍顿半刻,叹了一句:“师兄的身手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江檀墨一愣,摇首道:“我哪有这么好的身手入得皇城,还不是……雪姑娘……” “姐姐的身手是极好的,不像你我二人……”云素没再说下去,抬头对江檀墨道:“我对金玲说要倾尽所有去报答那些助我的人……”“报答?”江檀墨眉毛一挑,“你音发错了罢,该是‘暴打’才对……”云素咬了咬下唇:“我原话说的是‘奉还’……”江檀墨看她这模样,轻笑:“你别是想起了……”言语未出而止,江檀墨轻咳两声:“……不说了。” “师兄就不会帮我想想,我该如何奉还?”云素将头靠在了江檀墨胸口,“倾尽所有,可我所有的……我有什么呢?师兄,我有什么呢……” 江檀墨心里一堵,将云素抱着,暗声而道:“鸟尽弓藏。” 鸟尽弓藏。 说得极好,这样才是云素么。 宫闱大乱,朝堂大乱,王城大乱……这便够了,只要乱了就好,乱到王城就好,乱到我登上大位君临朝野就好。云素靠在江檀墨身上重重呼吸,待到我君临朝野,奉还君卿的就只能是一次屠戮,不留痕迹的屠戮。 真真不错的想法。 江檀墨将带去的香囊亲自绑在了云素腰上,这才离开,临了时候转首嘱咐道:“你敢将那药草摘了,我便找人将你脑袋摘了。”云素眉头一挑,作势要摘,江檀墨又道:“然后挂到将军府大门上。”云素顿时安分了。 江檀墨极满意地走了。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她本是活不过十岁的命,幸而遇上了他。他是师父的独子,将她当作亲生的妹妹一般,为了她摒弃武道专攻医理,学得飞快,眼看都要超过自己那全能的父亲。或许,多亏了她的破败身子?呵呵…… “待我声名再起……”云素自语着,“做什么要学谭苍炎呢,留着祸根……” 江檀墨出了天牢大门,跨过那些晕倒在地的狱卒,啧啧叹了两声:“将军的手臂比在下的迷药都管用罢,不错,真是不错。”慕天的拳头捏了捏,转过身去,江檀墨笑叹:“将军听不出墨言语中的称赞之意?”慕天冷声:“那般称赞,谁教你的?”江檀墨笑意更深:“家父。”言语一落,笑意顿时作假:“是不是去阑落里看看?” 慕天举步自行,江檀墨微微摇首:“阑珊灯火落,娉婷一轩阁。不错,真是不错。”慕天驻足不瑜,江檀墨跟了上去:“据说,雷公及‘谪仙怪人’到了,现在的阑落,全无阑珊寥落之状。” 雷公是个莽夫,唯一的长处怕就是上了年纪罢。而“谪仙怪人”…… 嗯,看来这后事也有慕天忙的。 第八章 素颜面再临朝野 病佳人重返江湖 阑落院里,戴荣见雪影下了床榻,立时上去抓过她的手腕,又抬高了她的脸端详少时,轻声叹了句:“只是一时压制,或难以痊愈了。” “纵使难以痊愈,雪影也该深谢前辈大恩。”雪影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字字吐出亦不再如病时嘶哑,“雪影同前辈并无瓜葛,前辈却这般……” “医者仁心罢了。”戴荣打断了雪影的话,心下暗道:虽然扯得有些远,可到底也算同她有关,我岂能不管? “说来,倒教老夫纳罕,那云丫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的女儿罢,要不怎么会惹得她……戴荣垂首闭目,断了心思,继续言道,“明明一介妇道,怎么就铁了心的……皇帝对她已经那般宠溺……” “可毕竟是个女儿家,总是想要跟心爱的男子相守才算不枉,”邺池鸢上前道,“前辈该能晓得,女儿家总将情谊看得颇为要紧。且,夫人她本来是贤……咳,是富贵人家的姑娘,幼时却过得十分凄惨,心下对这世道……”邺池鸢收了言语,眉头皱起:这样的话,怎能轻易说出……戴荣却不以如何:“老夫自然能想到,可是,到底只是一介女子,姑娘适才不也说了,只是女儿家……” “可是女儿家怎么了?”邺池鸢提高了音调,“难道就因为是女儿家,就该生生受了那些不平?就该以上上之身遭受下下之运?就该至情固守不得善果,不甘不愿抑抑而死么?凭什么?就因为是女子,多大的苦楚都活该么?” “池鸢这话差了,”雪影接口道,“说得似乎是女儿家不该受太大的委屈……可照我看,因为是女儿家……”雪影转而看向了戴荣,“才不该受到丝毫委屈。” 戴荣心里一颤,雪影提足内息,一个闪身已然不见。戴荣发觉,颜色里又是一惊。 “你们真是能吵啊,”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随即,一旁的门里走出了甚是高大的身形,“一句一个‘女儿家’,说的可都是闺阁事罢,闺阁事都吵成这样,真是人才……” “你闭嘴!”戴荣神情不耐,这家伙,总是爱跟着自己胡逛,还真是讨厌的很。“嗯?”戴荣神色一动,眉间川字纹深了不少。金玲从阑落轩里出来,立时便看到了戴荣这般神情,正要问什么时候呼吸已然一窒:将军! 来的正是慕天和江檀墨二人,戴荣觉察到那股冷戾慑人的气息乃是出自那一袭魅红色锦袍的男子身上,不等金玲上前,他便率先跨出一步,左掌当胸而竖,右掌已然送出。慕天见如此,神色丝毫不动,似乎早有预料一般,随意地将左手一抬挡下了戴荣的一掌。 动作上缓了一分,且随性而出,戴荣心下微窒,未及多想就感到右臂一震,几乎震到脏腑之中。随即排山倒海的压迫之感也随之而来,戴荣急忙收势,一不留神身子没能站稳当。慕天见状,伸出的左手将他胳膊一扶,正好教他站稳。 大嗓门的雷公目瞪口呆,金玲微微摇首转脸望了邺池鸢一眼,微笑示意她不必惊慌。 戴荣神色大惊:“足下何人?” “慕天。”简单的名字,缓缓道出,雷公也窒住了呼吸,戴荣望着这年轻人,思虑许久终于什么也没说。 年三十,烟火如花在夜空里绽出了盛世的繁华。江檀墨坐在了阑落轩的屋顶,左手酒右手茶,好不快活。阑落院的梅林之畔的石桌石凳上,也是茶酒齐置的模样,慕天坐于一侧,另一边则是戴荣雷公二人,而邺池鸢跟金玲则是小心地在旁站着。 “江老板怎么不下来,”金玲仰首喊了一句,“是否有点不合群了?”问出这话后,金玲向慕天望了一眼,却见他神情一如往常一般,这才稍稍平了一心的不安,抬起手肘稍稍撞了下邺池鸢。邺池鸢被她这么一撞,有些莫名,待看到她将眼睛瞟向上方,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金玲凑近了邺池鸢低声道:“你不问候一下?” 问候?做什么是我问候?邺池鸢咬了咬下唇:好,不就是问候么,你当我不会?!这般想着,邺池鸢便抬了头:“江老板可知夫人何时起事?” 一片死寂。 云素的“大事”在场人均有知晓,可却无人这么大声直接喊出来,慕天转首望了邺池鸢一眼,神色不动。江檀墨许是被惊着了,从房顶上跃下,酒茶仍不离手眼光定定落在了邺池鸢身上,半晌后才敛去了一脸正色,低声而道:“你说来听听……” 邺池鸢垂低了头,声音更低:“说是要让他安稳过年的,估计初二……”“非矣。”江檀墨摇头,走到了邺池鸢眼前轻声道:“你该能知道,哪个日子对她尤为重要……” 对她尤为重要的日子,正月里对她尤为重要的日子。 慕天忽而想起了什么,眼色一暗,而后,神情中竟透出从未有过的柔和。 靖王朝苍乾六年正月初六,音容阁的头牌美人——“天下第一娇”的雪影献舞,音容阁内外竟颇有昔日人山人海的壮观。起舞两刻,忽然传来惊人消息:因窃国篡位而身陷囹圄三月的废后云氏竟然再次登上大殿称帝! “王朝大诏:新帝即位,改元素坤。”一个响亮女声传来,正是一身宝蓝色官服的金玲。手捧了泛出银光的素色绣云锦帛,神情未动,冷厉之息却已经扫遍了全场。 音容阁的两位掌事——福焉喜焉先行跪下,雪影也收了长长水袖俯身拜倒。而楼台之下,仰视着雪影的各路富商,以及因谭苍炎批许免朝的一众达官显贵却还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尔等想要抗旨?”传旨的金玲一声厉喝,那些向来高傲的男人们十之*皆垂了头。纵如此,仍然无有谁人跪倒。 “抗旨?哼,”冷冷出声的是个身材高阔的年轻男子,看那模样,该是武将出身,“窃国者焉能为帝?!” 一声之后,音容阁里顿时有了倒抽冷息的动静。实话说,在场人几乎皆作此想,可却有谁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喊出来呢。而于这一声之后,金玲的脸色也没有太好看:“国号未改竟敢说国祚被窃,谁给你的胆子?!” “靖王朝由来便是谭姓皇室的国祚,何时落到云姓女子手中?皇上并未昭告天下以表禅位之意,那云姓女不是窃国是什么?!”年轻的男子冰冷而不容人驳的语气不改,可是忽而就改了一脸桀骜,脸色一变跪倒在地。 “过而能改,倒也不错。”来人约有二十*岁,一身玄色铠甲,眉目俊挺,神情似笑不笑。金玲见着,凛然的神色里泛出一丝不可见的笑:“霍将军。” 来人乃是现统领王城守备的霍成风,曾是慕家的一员影卫,想来亦是受了慕天的指派。 “敢问内丞大人,抗旨者作何处理?”霍成风抱拳问金玲道,金玲背手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女皇陛下有令,新帝登基,敢有忤逆不拜者,斩立决!” “决”字刚一出口,霍成风已然手起刀落,适才桀骜不已的年轻人立时倒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头颅已然及地。滚出的艳色如此慑人,任谁也不敢不动心动魄,此般之下,再犟着不跪便是真的嫌活得长久了。 “新帝登基,朝臣身赴大殿朝拜,不得有误!” “微臣领旨,吾皇万岁!” 音容阁里,前一刻还鼎盛不已的人潮立时退落,可在众人散去之后,那高台上跪得端正的美人瞬时便倒了下去。 “姑娘!姑娘!”福焉喜焉二妇顿时慌了神,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倒了呢? 庄重肃然的靖国金殿上,端坐着的乃是身陷天牢三月的云素,身着层叠繁复的素色凤袍,头戴玉质镶银的张翅凤冠,皆泛出晃晃的白光,寒意陡然而升。不施粉黛的面庞虽然隐在玉质旒纩下,仍显出了极度的苍白,分明是为病态,却偏生与她衣饰相映,由来为其贵气端然增色不少。 堂下朝臣躬身而立,皆是七尺男儿却无人敢抬头看一眼那殿上女君。云素眼中冷意十足地扫视着堂下众人,每至一处,那人都似顶上生眼一般将本就低着的头沉得更深。 言语不出,却先是一声冷哼传来,朝臣不自主地将腰身下弯,各个心中忐忑:怎么三月的消磨,她竟能够更加凛厉,分明一介女子,年纪尚不过双十,由何处生出这满身慑人的冷意,迫人心颤不已。 “众爱卿何不抬首?”云素开口,声如暖风一般与投射在身教人颤如筛糠的冷戾目光极为不符。一时的,百官纳罕,皆小心十分地微微地仰首看了一眼,而后齐刷刷地再次垂低:“女皇陛下万岁,臣等惶恐。”声音亦是齐整得十分,由此瞧来,被谭苍炎训练得很是不错。 “众位爱卿倒也说说,为何惶恐?”声音仍然是温柔意味,眼神还是未变,百官也学得聪明了,没有再被她骗住。 沉寂的时候不多,朝臣却大有期年已过之感,同时,一个个的额上都渗出了浅浅的汗珠。 想来可笑,正月里,寒意该是料峭不已的。 “众爱卿懒于启齿,也只好由朕代为叙出。”云素抬手抚过额前扫眉而过的流苏,眼中冷凛更盛,声音也不若之前柔和:“尔等流连风月,玩忽职守,致使王城险些落入蛮夷之手,罪有几何?” “臣等愿一死以谢君恩!”老套的言语齐齐而出,音色亦是一致的惶然惊恐,云素心下不耐,冷冷而道:“死倒不必,金玲。” “朝臣听旨:尔等身负要职,却不顾圣命,值此多事之时流连风月之所,致使王政有乱,朕心下极为不悦。故,凡今日于音容阁中享乐者,皆罚去半年俸禄。”金玲上前,读出素帛上的隽秀之字,声色冷厉,不容群臣言语相悖。 左相上官与右相司徒怕是心下冤枉得很,他们身赴音容阁皆是受了年轻官员的极力邀请,毕竟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武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有分寸的。若是真将一把老骨头扔在了勾栏院,传了出去,人家怎么说道,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值此之时,又怎么可能自愿跑去丢人。 纵使这般,这二位老爷子依然同他人一般恭敬而道:“女皇陛下圣明,臣等领旨谢恩。” 而后,便是金玲一声冷然:“下月初六再朝,现,百官跪安恭送圣上,退朝!” 离了朝堂,就着群臣高呼的万岁之声,云素的转步没有丝毫犹豫。终是回到阑落,她深吸一气,任那淡然的香味扑入鼻中,微笑道:“颜色虽然不对,却也算合了我的心意,金玲你瞧这满园的玉色,比之将军府……”她没再说下去,淡然地神色倒也没有什么变化,金玲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夫人,府上梅花种类极多,白梅也是不少,却没有……”“白梅?”云素转过脸,笑望着金玲:“这可不是白梅,这是北疆的血梅……本该是血的颜色,或者说,是火得颜色罢,如同……” “如同将起于王城的那场大火,艳丽得很。”云素眼光暗了些许,“看看,鸟尽弓藏,谁都不能免俗……我一介妇道,亦可狠辣如此。置他人性命于不顾,就为了些许小利……” “夫人,这不是小利,”金玲握着云素胳膊的手紧了几分,“这是为了王政安稳,王政稳则社稷天下稳……” “若要社稷安稳,谭苍炎不做的更好?身为女人,我确实是越俎了……”云素轻轻一叹,暗自苦笑,却忽而听到邺池鸢的房中一声惊呼:“出城了?!为何?” 云素眉间微动:“谁出城了?”金玲略一思忖,惊然动色:“怕是……”“是谁?”云素察觉不对,看向金玲的神色也泛出冷色,正是此时,邺池鸢房中步出两人,一是邺池鸢,另一个却是王城守将霍成风。 “陛下,是音容阁的雪姑娘,由音容阁喜焉陪着,慕家少将军驱车已出王城。”霍成风仗剑施礼而道,话音一落,金玲邺池鸢二姝立刻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见如此,霍成风亦单膝跪地。 所以,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也终于得以知道。云素身子微微一晃,眼看要倒,霍成风赶忙起身扶住:“陛下!”云素苦笑一声:“也好,也好……” 可到底好不好,她怎会不知。要让血梅不足十年而开花只有师父的灵药最是有用,若无灵药,则需借助一内力深厚之人发力而催,可是必须得是全力而为。雪影一介弱质女子,虽内力深厚,可严寒之时耗尽所有气力催开这满园梅树,云素了解那意味着什么。 寒毒入体,迫人丧命。若能体制较强而勉强得活,亦是终身大疾难愈。 云素扶着霍成风的胳膊,倒也站得安稳:“为何不教我知晓?” “姑娘说,若是她因为丢了灵药而拼了自己的内力修为,夫人知道了是要生气的,”邺池鸢低声回道,“池鸢深以为然,便听了姑娘的,将这事儿瞒下了。”金玲也搭上了话:“多事之时,姑娘不愿夫人为旁的事忧心,这才……” “为何不让师兄知晓?”云素身子颤抖,霍成风一时不知如何劝慰:“若是现在追回雪姑娘……”“不能的,她身子那般,怎能够再……或许,城外能有江湖异士可缓其痛楚……”云素推开霍成风,向阑落轩中步去:“你们也起来罢,我晓得……姐姐不愿烦请师兄是何意义,只盼姐姐这步路没有走错罢……” 一步一颤,一步一殇,云素心下暗声唤道:姐姐……而后,新啼痕压着旧啼痕,苦诉无字,殇叹无声…… 第九章 神算仙言语作对 老医者抚平疟疾 “驾!”“驾!” 寂寂夜里,两匹快马,一前一后疾驰不住。后面的马背上,坐着的正是一脸冷冽凝重的谭苍炎。 从来,成王败寇。 前方似乎有了微微亮光,两人同时勒缰下马,赶上了几步。 举着火把的仆从随着自家主人向这二人走了几步,而后又随着主人跪了下去。 “哈裕国桑提拜见天朝皇上。”这个声音,清冽而郑重,竟与中原文士全无二般。 “王子请起。”谭苍炎伸手扶起那人:果然是将军府中慕天所见的那个桑提,那个对着雪影眼睛都直了的桑提。可是分明的,就不是那个桑提。 脸是没错的,可那神情却全然就是王者一般:目光凝重,薄唇微抿,谦恭不卑,凛然不亢,更莫说同之前那个桑提一般时不时冒出冷汗。 “朕此般举动,哈裕王可有何异议?”谭苍炎问道,而那桑提的回应却全然不搭:“父王牺牲的是桑提的胞弟,以及异母的妹妹若菩,那银盏自然不会在桑提身上。” “牺牲,哈裕王已经做好准备了?”谭苍炎顾自笑了一声:“他的牺牲也确实够大,连自己儿女的性命也……” 桑提脸色不动,只是目光稍稍沉下:“这也是无奈的了,桑胡和若菩,他们生来便是要为王族牺牲的,只是他们自己不知晓罢了……” 桑提言语如此,谭苍炎却全然未听在心上,他一心念着的乃是他最想读懂却怎么也读不懂的云素。 他大约明了她是为了什么,可他却不能理解,为何她就要用尽手段步上云端,用睥睨天下的姿态和掌执皇权的身份来示爱。她那般聪慧的女子,难道还不知道男人所爱的皆是温顺谦和的娇人?作此想法,谭苍炎倒也没有误了什么事儿,他随着桑提以及伴在身边良久的黑衣的商涅向一旁走去,桑提身后,举着火把的地仆从将两匹马牵引着跟在了三人身后,未有言语。 皇城里,曾经门可罗雀的阑落院顿时显出了热闹的景象——众数宫娥仆婢进出不住,各个脸上皆挂着惊惧神色,带着谦恭的身形来向云素行礼大拜。云素理也不理,靠在软榻上令邺池鸢道:“都打发了罢,太聒噪了些。”“是,夫人。”邺池鸢向来都很听云素的,当下便出了门去。待回来时便正见云素原本浅淡的笑意更显出十足的柔情,仿佛暗自叹了一息,该是悲然的模样却显出了万分的静好,映着那单薄瘦弱的身子,倍是凄凉。邺池鸢咬了咬下唇,忍住了欲滴的泪——这般举动,她在为云素更衣,换上那临上朝堂的凤袍时候也有过。那样瘦弱的身子,硬是要穿的极其繁复来遮掩身形,也好遮了那满心的凄然惨淡。 “池鸢,”云素轻唤出声,邺池鸢没防备,应声哽咽,云素也不以为意,“你的父母为你起名时,为何取字苍鹰之‘鸢’,而非池中之‘鸳’或是女旁的‘媛’,你可有想过?” 邺池鸢闻言,蓄在眼中的泪终于落下:“夫人……” “为他人事忧心之时先想想自己,人都是应该多想自己的,你说对么?”云素字字轻声如是自语一般,“贵人想要更长久的富贵,寻常百姓再没什么企望的想要个平安顺当,人人都想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安然而过,人人都想……想着自己也就够了……或者你说很多人会希望自己的家人平安富贵,可那也是为了自己高兴,自己不高兴了诅咒家人的也不是没有,人心……就是这么回事……”言语缓然而止,云素稍稍动了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慵然的眼色落在窗外的满树玉色之上。 “艳色红梅素色开,佳人费旎故人回。” 这般两句传来,喜焉身子一颤,看了看怀里已经晕厥的雪影,喊了声:“停下!” 易容成寻常车夫模样的慕函勒缰,喜焉低声问道:“短句谁人作,少将军费心。” 慕函听罢,顺着适才的声音转过眼去,便见了一墨色长衫的卦师样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慕函只觉正是此人无疑,正欲喊他便见那人已经转身向这边过来,口中言语不住: 由来贵人求愈贵,寻常平人愿平安。 心下若要明就里,不妨来问神算仙。 慕函听了,心下暗笑:这般江湖术士,一日里也不知见上多少。立时便松了警惕,短短一瞬,也细细观望了这人:青丝高束,长袍微飞,肤色稍黯却见五官俊逸,腰上一支竹笛,右手执竹竿挑起一面白色短帷,上书“神算仙”三字。 慕函拱手压低了声音道:“先生有礼。”转而又向身后车里:“是位年轻先生。” 喜焉暗想:女君手植血梅,雪姑娘费尽心力将其催开化成玉色白梅,此事绝无旁人知晓,那车外人……是敌是友? 极短的时间里,喜焉脸上神情似下定决心一般郑重。拿过车里毯子将雪影裹了个严实,而后拨动车里机关,密不透风的车子开了门,喜焉弯腰钻出。 看那年轻先生:蚕眉微高,眼里似笑,仿似贵家公子,可那晦暗的肤色偏生平民一般。 心思暗动,喜焉忽的揉了揉眼,摇了摇头,这才下了车。待到行至卦师面前,不自禁地出手却仿佛是尴尬什么一般停在半空。“敢问先生名姓?”喜焉收手回来,理了理鬓角,又不着痕迹地抚过眼侧细纹。 卦师眉头一皱,心下莫名恐慌,细细看向了那妇人:神色温和仿佛有浅浅的笑意,却又若悲伤凄然,可不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丝毫敌意。暗暗舒息,正欲回应,却忽觉一阵惶然眩晕,这才重新审视着喜焉,才看出了不对,可究竟是怎么的不对,却又看不出丝毫。 慕函瞧这两人这般,只觉心头无趣得很,轻咳一声道:“雪姑娘的病……”“老身主家小姐身子受了颇重的寒气,不知先生可有何法?”喜焉施礼而道,低了头,仿佛是有意掩了神情一般。卦师也不为意,淡声而道:“小老儿认得一位老先生,医术不错……”“如此,有劳先生引荐。”“自然。” “姐姐!”云素自梦中惊醒坐起,冷汗淋漓,一旁矮榻上睡得极轻的邺池鸢也醒了过来:“夫人怎的了,莫不是做了恶梦?” 邺池鸢来到云素身畔,伸手将被子拉过将云素裹好了,轻声慰道:“夫人不必担忧,雪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我后悔了……”云素喃喃道,“若是将她拦下了交给师兄,立时就能好的……我却……” 听云素说“师兄”,邺池鸢心里一紧,而后道:“江老板还在慕……在他……”一句话说得极不利索,邺池鸢恨不得给自己一个爆栗,而后暗想:这样的话,怎能说得利索了呢……真是不该接她的话。 云素将头靠近了邺池鸢怀里,哽咽道:“姐姐去了,我梦见姐姐去了,我将她埋在了院子里,满眼血红的梅……我真是作孽,怎么拿姐姐的命……” “不会的,雪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邺池鸢忍住了后话,将云素搂得极紧。 只是一场梦而已,梦跟现实总是相反的。 这是云素曾经拿来安慰金玲的话。 那是邺池鸢第一次见着金玲:她一身玄色衣衫,带着满身血腥之息。当着谭苍炎的面手刃了两名带刀侍卫,手法极其利落,可待谭苍炎一走,她便哭成了个泪人:“夫人,你还活着……金玲好生想你……” 接着便是金玲哆嗦着的言语,邺池鸢才从旁人处晓得那些让云素夜夜泪流的过往。 三年之前,慕天忽而大怒,她待到慕天走了才小心地入了云素的卧房,点着了两盏灯才看清了那一室狼藉:淡青的衣衫凌乱了一地,素来温和端庄的夫人云素,散了满头青丝,衣不蔽体地倒在榻上,脸上的泪痕纵横斑驳凄惨不已,身下一片骇人的鲜红…… 金玲当下一声惊呼,冲了上去将云素抱起,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她第一次哭成那样。她知道夫人早有身孕,她知道夫人身子弱,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她知道将军对夫人做了什么…… 那时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夫人绝对不能死,不能死…… 可是,生死从来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她只是个小丫头,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的小丫头罢了。当她晓得将军将夫人休了之后,她跪倒在地,仿佛哭都不会一般。 她从来都被主子,甚至自己生母当作工具,她也从来只当自己是个工具,慕家杀人的工具——没有心,没有感情,可以经受得住所有严酷训练的杀手。她晓得,自己当杀手都不甚合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在敌人甚至自己人剑下,她不是个好用的工具。 可只有云素将她当作人,甚至当作一个姑娘,她教她识琴谱,还抱来琴让她弹。她说她很有天分,不该只会杀人,不应该只过着刀剑舔血的日子…… 她是从云素处才真的晓得,自己是个姑娘,是个可以哭闹得姑娘。可如今,那教她哭的女人不在了,她又如何哭呢。 于是,三年里,她又回到了以前的模样,练剑耍刀,再无波澜。 当她终于得知云素未死,而是被皇帝收入了宫中,当下便冲出将军府,冲向了皇城。那一刻,竟仿佛慕天附体了一般,面对刀枪剑戟的尖锐锋芒和冷冷寒光,毫不退后,带着满身伤痕却似全无痛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云素将金玲抱着:“我自然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儿呢……”“那样……那样的场景……金玲一辈子也……”金玲哽咽着说不全一句话,邺池鸢想要伸手扶她一把,云素给了个眼色让她退下,这才轻声对金玲道:“只是一场梦而已,梦跟现实总是相反的……”邺池鸢在旁,看看云素,看看金玲,垂首不言。 “我一直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邺池鸢身子一僵,收回了思绪,怀里云素又次沉沉睡去,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睫毛微动,身子轻颤,仿佛一个孩子。 再次醒来时候,身旁站了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见雪影睁眼,微微笑着,颔首不语。 喜焉上前,将雪影扶起:“姑娘觉着身子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雪影闭了眼,稍稍运动了内息,半晌后轻声道:“没什么了……这……”喜焉闻言,念了句佛,而后转而对那老者施礼道:“多谢老先生了。”老人家回礼,打了两个手势,喜焉看懂,点头称是。 雪影见如此,拱手对老者施礼:“多谢老先生。”再转首,却见慕函已经卸下伪装,恢复了本来面貌,当下神情不对,慕函见状:“我这伪装是老先生卸下的,雪姑娘莫怪。”雪影转过目光对老者一笑,喜焉已经取了笔砚,铺了张信笺,雪影神情微异,而后似乎恍然一般接下了笔,写完后交给了慕函:“有劳少将军。” “姑娘言重,敬瑜一定送到。” 第十章 手足人冰释前嫌 同林鸟形如陌路 [手足人是永远的手足人,同林鸟只是曾经同林鸟] “少将军回来了,”楼迟渊一袭白衣在微微的夜色中极为显见,更显无尽飘逸,背了手立在将府门旁寻常声色问候了一句,“迟渊怠慢,不能护着少将军远行,真是……”“没什么,迟渊言重了。”慕函下了马,将缰绳递到了前来的小厮手里,看楼迟渊身子不动,便转首问道:“不进去么?”“哦,少将军先请。”“迟渊何时这般生分了……” “敬瑜,脚程倒也不慢。”音色温和如温泉涌出,慕函自然知道是谁,却是眉头一动,生生止住了要继续往里走的步子。果然的,慕天自门中走出,身子有一半隐在了暗色里,楼迟渊心下一颤,躬身一拜后,极不愿地入了府中。 “敬瑜,那位雪姑娘身子大好了?”慕天从暗色里走出,微笑着问慕函道:“怎的没将她带回来,她还曾说要手刃了桑提,到底是不能了……”慕函神色一惊,而后回神冷言道:“你对别人的事倒上心得很……”“嗯?”慕天神色一愣,而后笑道:“你这是打算一直跟我冷战下去了?大约都有四年了罢,够了没有?嗯?” “我只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会一直这样不知道下去,原来你也,”慕函苦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我在跟你冷战,原来你也知道,我为何跟你冷战。”慕函抬头直视着慕天的眸子,神色悲然:“原来,你也知道?” 慕天看着慕函这般神色,垂下目光:“你讨厌我?” “我恨你。”慕函言语中,真就是愤然的语气,慕天声音中顿时全无任何感情:“你恨我?呵,你为何恨我?” “我伤的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来恨我?”慕天上前一步,便到了慕函眼前,一双眸子冷冷地望下来:“你喜欢她,可是你该晓得,她是我的,恨我这事,轮不到你。” “她是你的妻子?”慕函被慕天一逼,退了半步,神情中的愤然却丝毫不减,“你还敢这么说?这天下有哪个男人能够那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慕天眼色不变,伸手搭在了慕函肩头:“那,你是想怎样?杀我?”慕函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恼怒不已,当下蓄了内力,一掌送出正正拍在了慕天的胸口,慕天立时退了数步,站稳了身子,呕出一口血。 “哥!”慕函惊了颜色,急忙上前扶好了慕天。他一时想不通,他怎么会如此不济,他只是责怪他:“我是想杀你,可你为何不出手抵挡,我的那点功夫在你这里算是什么呢,你为何……” “你满意了……”慕天声音极低,明显的中气不足,慕函这才觉着不对:“你怎么了,怎么受的伤?”慕函抓过慕天的手腕,这才觉出他脉象不对,“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天轻笑一声:“无妨……不过是碰上了暗算,幸而檀墨医术不错,已无大碍……不过你又给了这么一下……”“你……你为什么不躲?!” “这样,少将军就满意了罢。”江檀墨出现,将慕函推向了一边,扶住了慕天身子,将一粒药丸喂入了他口中。而后转脸对慕函道:“不过,少将军满意之余也莫要忘记了:素素最爱的是谁?素素的安危要靠谁护着?素素登上九五大位之后,那些需要清理的人物又该由谁清理?”江檀墨没有慕天那般凛厉,可那冷剑般的眸光也颇为慑人,加之那般言语,慕函不由愣了神色。可江檀墨却似恍然一般:“哦,对了,你现在杀了他也没什么的,毕竟那些近期里可能伤到素素的人物都让他清理干净了……”“檀墨!”慕天恢复了气力,闭了眼,声色一如眼色冷厉,江檀墨回过目光:“哟,墨的药理果然还算不错的罢……” 慕函上前抓过了慕天胸前衣襟,颤着声色:“你是不是还当她是你妻子,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她那个人,你是不是……”“她是君,我是臣,我可以给她她要的一切。”慕天睁了眼,对着慕函,又是往常笑意:“只要我有……” “你……”慕函咬紧了下唇,不知该说什么,江檀墨轻咳一声:“少将军,墨心下觉着,你该考虑一下将军的伤势……”“江老板,我……”慕函神色一变,大有无措之状:“……他,我能够帮点……”“松手就好,墨带他休息。”江檀墨话音一落,慕函便似抓着烙铁般松了慕天的衣服,改为扶着他的胳膊,慕天无奈一笑:“你们两个都松手,我无大碍……”“当病人就当得敬业些,墨从不侍候假病人。” 慕天:“……” 慕函:“……” 灯影晃晃不住,本来躺着养伤的慕天忽而起身,全然没有大伤未愈的颓然:“敬瑜你说雪姑娘有信给她?”“大哥……”慕函转身望他,“你的伤……” “拿来!” “咳、咳!”江檀墨咳了两声,没什么作用,慕函到底是从袖中取出了信笺交到慕天手里,慕天接下,起身离开。 将军府另一处,一个仆婢打扮年纪十九上下的女子正小心地将纹有莲花的砚中残墨洗去,自语一般叹了两声:“真是冤孽,天大的冤孽……” 转身到了房里,将砚台置于案上,有一灰色长衫女子上前来,念了句佛。来人正是慕琬——生来便带发修行的居士,法号怀禅。 “几日来,好些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了,将军倒是淡然得很,似乎什么都掌在他手中,也不知他怎的就……洗砚真真该死,怎么敢揣测主子家……”说来也巧,那适才清洗砚台的女子恰恰名字就叫作洗砚,一番话向着慕琬而去,淡然随意,也无甚大的拘束。慕琬听了,没有应声,只是垂首闭目,半露于袖外的素指拨动着一串绛红菩提,口里仿佛念念。 洗砚摇首退下:小姐这性子,太静了些。不过,清修在家的佛弟子么,却也应该……洗砚出了门,心下莫名就出现了四年之前的情形:小姐故作一脸淡然,笑得极为讽刺,极为勉强:“师傅有言:‘心静人净,心乱身污。’现下落身烟柳地,若惶然言辞,则犯了清修大忌,即使心中无罪,也不能全然而清;而若淡然相对,则正合了命里劫数,就算此身不净,也仍然……点污不触,纤尘不染……” 点污不触,纤尘不染…… 话是如此,不错。可,刻意将清修之人投入烟花地意欲百般折辱,就算是没有什么……可也……是不是太……欺人太甚…… 那个女子,不过跟自己一般大,怎就生那般心思? 唉,多想无益,那女子到底也是有了报应么,罢了,罢了……洗砚遥遥头,不再多想什么,转身入了另一门里,打理着寻常事务。 皇城宫闱,阑落静轩,云素执一张信笺,微微笑着。 “……亏得喜焉照料周全,病体早于多日之前痊愈,现有杂事需理,暂且不归,勿念。”隽秀的字体端端正是雪影手书,落款处印着小小的一片雪花,云素笑对身旁邺池鸢道:“还是喜欢看盈姐姐的信笺,一来,知晓了她无大碍,二来……” “到底是家书一般,比奏折看来亲密太多。”慕天接过话头,神色淡然。 云素的笑凝在眉眼之间,邺池鸢更是大气不敢出,些微怯然地向云素身边近了半步,偷偷向她眼里眉梢瞄了两眼,到底瞄不出什么,却惹得她没来由地心颤。 “将军所言不假,到底是自家亲人,比之寻常旁人亲密太多。”云素也是一声淡淡,微笑的神情化开,抬了头,望着站在身前的慕天。 慕天神色不动,定定望着她的眼。云素的心一点一点瓦解,却只得用足了全身力气对望着慕天,努力忍着将出的怯退之态。邺池鸢看他二人这般,更加无措,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开口说话也不是,一时间纠结得异常。 云素许是察觉着了,转而对邺池鸢道:“金玲处似乎有些事儿,你去看看,瞧瞧需要调出多少人。”“是。”邺池鸢急忙应声而走,心下对云素又是感激,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可说到底,同样是纠结么,自己一个人纠结总比在慕天面前纠结要好上太多。 终于,阑落轩中只剩了这么二人:一坐一站,一素一玄,一君一臣,一夫一妻…… 云素的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却越来越僵硬,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俊逸非凡又一脸冷漠却让自己心动不已的男子,良久,终于问出一句:“可有漏网之鱼?” “不少。” “什么?”云素心头一颤,几乎就要惊然而起。慕天冷冷的神色里闪出一丝悸动,接着冷言而道:“谪仙怪人,倾城双璧,静思居……” “慢!”云素终究站了起来,绕过了桌案到了慕天身前,仰首望着他的冷眸,言语微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天垂了眼色,与她目光相对,稍稍俯首让自己的气息扑在了她的脸上,言语仍旧没有什么温度:“你,到底是个女人……”她目色慌乱,他伸了手抚上她的侧脸:“心软是不可避免的……历来,不论哪个女官女将功高盖主,权倾朝野也难登帝位,此乃妇人之仁的心性所致,怨不得外界闲言碎语……” “啪!” 慕天不乏讽刺的言辞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左脸上微微显出微红,眼中闪出一道狠戾之光。云素收手,下意识想要退一步,却终究未动,立时恨死了自己的这只手,嘴上仍然硬得不行:“将军言语欠妥,朕只是给个提醒,若是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末将奉上右脸……” “啪!” “如将军所愿。”云素死撑着全身气力,凝望着慕天忽而怒意大盛的双眼,垂下的手藏在袖中,颤抖不住。 慕天唇角一动,弯出个残忍的弧度,当下上前一步。云素一惊,身子一个踉跄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却见慕天怒极反笑:“末将谢过陛下。” 云素的伪装似要瓦解,便更退了两步,慕天逼上,几乎是贴在了云素耳畔:“若有‘谪仙怪人’踪迹,或见其本人,末将如何处置?” 云素靠在桌沿上,一手向后摁在桌案上承载着身子的恐惧,言语泠然:“就地,正法!” “末将领旨……”缓缓说出这么一句,慕天退开一步,抱拳相向:“如此,末将告退。”而后,转身而走。 玄衣的将军不在,素衣的静女终于倒下,泪如雨般,声声呜咽令闻者揪心良久。 “奉瑜……” 第十一章 俏女皇泪肆 上将军遗恨 “兄长……”慕琬一袭素白衣裳,长发轻束全无半点装饰,眼里温柔不尽,却似是深深隐藏了什么。 “嗯”慕天应声,跨入门内,低首看着慕琬微笑而道:“怎么从不出来走走,虽说是修行,也不该一直窝在房中,姐姐她难得回家,你也不说多陪陪她去……” “嗯……”慕琬不知如何作答,慕天却先怪道自己:“也是我不对,父亲说让我教你俩人见见,我也没放在心上……” 是有人绊住了心罢,你说不爱她,可这番模样,那是不爱的模样呢?慕琬心下暗道,而后抬首看着慕天,才觉不对:“兄长,她……” “嗯?”慕天觉出她要说什么,以眼色阻了,慕琬见如此便叹息一声:“其实,怪我……” “琬儿想多了……”慕天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慕琬垂首,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瞬时化成无奈却又淡然欣慰的复杂模样。 乱世风波不住,平湖暗涌不休。只要深谙处世之理,为人之道,知道风起而动,风停而息,便无论何时都可求得平定。或,置身世外,如慕琬一般,万事于己无干,自然不必忧心什么,加之有慕天这般宽大羽翼,即使排山倒海之势也瞬时化作了虚无,想至如此,怎不慰然。 可,苦涩为何?无奈为何? 莫非是为那个宫中之人即使不明处世为人,即使没有置身世外,也有着同自己一般的慰然,或是说,因为她的慰然,比己犹甚。 阿弥陀佛,清修之人怎可存此念想,罪过罪过……慕琬心下暗念,而后抬眼看见慕天正出神想着什么,勉强挤出个笑:“兄长可是在想同江老板的棋局?看来这江老板真是好本事。” “嗯,那几局确实有些不忍回顾,也罢,我这便去找檀墨赢回来。”慕天转身欲走,稍停顿一时,说了句:“别一直呆在屋里,昨个风利了些,姐姐门前的花吹落了不少,有空了便去帮她收拾一下。” “知道了,会去的。”慕琬应下,眼看着慕天推门离去。 “将军倒也说说看,会吗?”分明带着疑问语气,江檀墨的脸上却是一副了然神色,望着对面执子不下的慕天,温和笑道,仿佛自语亦仿佛与之搭讪。 对面,没有回应。 “她会吗?将我拢入朝中助她……” “我们赌上一局,若将军就赌她不会好了,墨赌她一定会。” 于是,黑白子摆道,二人分坐两旁。 “她那性子,呵呵,”江檀墨挑眉而笑,“墨私心觉着我更加了解一些……” “僵局!”慕天扔了手中棋子,抬眼问江檀墨道:“檀墨刚才说了什么……” “墨自然是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江檀墨一双眼笑得极弯,尽显温和之色,“不过,这僵局着实多年未遇……可,将军是不是太小看墨了,之前两局竟然那么心不在焉,说好的三局两胜,将军是故意让墨赢下的?墨只听说求胜心切,却未听过求败心切……还是说,将军之威只发于战场……” “檀墨!”慕天阻了江檀墨的言语,而后声色一缓:“这般事务,檀墨倒不必多想……” “有劳将军,墨从来就是个坐享其成的。”而后,江檀墨起身离去,对着一盘死棋的就只剩了慕天一人。 找他赢回来?笑话!慕天眼色一冷:那样的事摆明了是让我输的,江檀墨,这般耍赖,你也真是胆大得很……若非看你于我这般有用,身后又有至尊圣人撑腰,加之,还是她的师兄…… 她……云素…… 想到此处,慕天心思一滞:真是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么,这就开始挠人了?那只猫儿从来温顺,却在多年后的重逢上,亲自抬手抽了他的耳光。不可否认,在她的耳光抽上来时候,他心下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杀她,真是稀奇…… 想来,竟是一份无奈之思,对她,他从来都有或轻或重的无奈。 她对他,却生出了不少悲然愤恨…… 莫非因爱生恨?笑话!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她爱他如此,哪里还记得起恨的滋味。她爱她敬他怕他,却唯独不会恨他。 之前恩怨早已冰释,天大的误会也因为字笺上的那句“吾妻云素,见字速归”而全然解开,到了这几年后的重逢想来该是她喜极而泣扑入他怀中,而后再像从前一般与他厮守。 可这忽而生出的悲愤却算是什么? 云素倚靠在邺池鸢怀里,一副安睡的样子,而这个小姑娘却也真当得起大任,竟如生养过孩子的少妇一般安抚状地拍着云素的背。 “奉瑜!”一声惊呼想起,邺池鸢稍稍一颤,而后定了心神一句:“夫人醒了”便是问安。 云素抬首望了邺池鸢一眼,“嗯”了一声便作回答。 “刚过了寅时尚不足一刻,夫人再歇会罢。”邺池鸢语气诚恳,云素投眼看去见她神色疲惫,眼里血丝不少,便生了心疼的神情:“你歇着罢,不用管我,反正就睡旁边,我有事叫你……” “夫人睡不安稳,池鸢心里也很……” “我陪着她。”一个听来甚是熟悉的男声传来,邺池鸢一个呆愣后便知趣退开。云素温然静好的神色顿时惶然,整个人来不及任何反应就被一双手臂揽过,靠上了一个硬挺厚实的胸膛。 “唉……说你什么好……”一声叹息在昏暗的房中散开,云素微微闭了眼,往那来人身上靠得紧了些,正要开口却听他声色戏谑在她耳边:“末将对陛下这般不敬,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嗯?” 云素身子一颤,脸上尴尬不已,眼中也立时就有了泪,神情正是要飘远,耳边那歇了一时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带动了一股炙热之息:“上次陛下交代的,末将到底无能,那‘谪仙怪人’当真是个怪人,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云素被他这一声声的“陛下”噎着,原本还想着的情话忽就全然找不着头,一急之下哽咽出声:“奉瑜……”随即,侧过身,张开手臂将他身子抱着。 慕天看她这样,一手将微微收紧,一手递到她下颌处将她的脸托起,自己垂首抵着她的额,笑中满是温柔的宠溺。云素从来就受不得他丁点的好,现下他忽而同自己亲密这般则更教她惶然失措:“奉瑜,我……”慕天将她的脸抬得更高了些,戏谑之声便发在她的唇边:“依末将看来,此番不敬同之前不敬……”云素更颤了两下,慕天笑着的眸子里忽而生出了幽幽的深邃:“两相抵消了罢……” 商量的语句在云素处却是熟悉的霸道之声,她当真是再也管不得什么,稍一转脸便吻了那两片薄唇,蜻蜓点水一般又赶忙离开,脸颊立时就红得不像话。慕天将她下颌握着不许她逃,而是重重吻了上去。辗转不休,掠夺不住,没几下,云素便彻底软在他怀里,就连回应的力气也丝毫没了。 慕天将她摁倒,抵在榻上后动作便更是肆意,仿佛是要将她吞噬入腹一般。云素本就被吻得没力气喘息,再被他抵得这般紧则更加上不来气,慕天察觉她不适,放开了她的唇,轻声笑道:“是你先来亲我的,总不致怪在我身上罢……” 云素轻轻喘息,嗔怪地嘟囔一句:“那你也太……”话没敢说完,或许也正是女儿家的矜持让她没办法说出口。慕天也不计较,将身子稍稍撑起好不致让她难受,空出一手来抚着她的侧脸。云素抬眼望着他,眼眶还微微泛红,当下傻傻地问了句:“奉瑜,你喜欢我么?”言语一出,云素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这样没出息,话怎能这样问…… 可是,问出了就是问出了,慕天也听得清楚,只是将身子稍稍俯得低了些,轻轻吻了她的唇,言语温柔:“我很想你……” 这算是?! 云素一时反应不过来,眼中却先淌出了泪。慕天的吻又落在了她的眼睑处,一边吻去她的泪,一边低声安慰着:“哭什么,嗯?”云素被他这么一惹,哭得更是厉害,慕天无奈,只得一手将云素向自己怀里抱着,一手为她拭泪,“我这不是陪着你么?快不哭了,素素乖……”现下这个哭闹不住地小女人只能被当作孩童一般哄着,慕天无奈之余竟也觉着挺有意思:“素素不哭了,哭成这样,我会心疼的……乖……” “奉瑜……”云素伸了双臂抱着慕天后项,这么个举动更教慕天呼吸一滞。他眼睛微微一眯,一手蓄了力向外一送,掌风一过便灭了那昏黄的灯。云素低呼一声,努力睁眼却到底什么也看不见,由此更将慕天抱得紧了些:“奉瑜,我怕……” “有我在,别怕。”慕天将脸埋进了云素颈间,炙热的气息扑上,云素难耐地低吟一声,想要推拒却怎么也推不开,只能就那般躺着任凭慕天在她颈肩处点火。 “素素,你想我了吗?”慕天的声色暧昧得恰到好处,云素红着脸什么也不敢说,只微微仰着头,呼吸稍促,双臂无力地搭在了他后项处。 慕天的唇贴着她的颈子,缓缓向下,忽而神情不对,身上一僵。云素心下疑惑,可小腹处忽然的微痛却提醒了她什么,身下有暖流缓缓溢下…… “素素,你……忘记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忘了呢……”慕天撑起身,声音仍旧带着略微沙哑,而后紧紧抵着她的额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良久后放开。扯过了一旁棉被将她好好地裹着,而后起身点着了几盏灯,坐在床沿轻抚着她的发丝,低声道:“忘记了没关系,我替你记着……” “奉瑜……你……”云素望着他眸子,很努力地望着,借着昏黄的灯,借着她的眼力望得极其用力。可饶是她努力万般,那双眸子里,也终究没有被她望出一星半点的情爱之意。如此,她心灰不已,心冷不已,连着望向慕天的眼色也忽而冷硬起来。 慕天眉头一皱,正欲说什么,云素已经扯着被子转向了里侧:“你走罢” 她的声音忽而冷硬得全无丝毫感情一般。 这算是怎么回事?! “走啊!还待在这儿做什么?!”云素努力压抑着内心苦楚,厉声喝道。慕天闻言眼中升起了一团怒火,死死盯着云素,似乎要将她的身子烧出个洞。 慕天伸手将云素身子扳转过来,怒意正盛的眼眸忽而一动:眼前这神情正冷的女人怎偏生这般泣泪不止的模样?慕天似乎明白了什么,当下放开了她的身子,转身离去。 半晌,阑落轩里,微声抽泣渐起,闻之甚是揪心。 第十二章 神卦仙谭姓 温素女漠名 “老身这里见过将军。”玉玲珑稍稍屈身算是有个行礼的样子,慕天抬手还礼:“前辈多礼了,奉瑜这里可不好消受。” 一番虚礼后,有些话便放开了说。 玉玲珑看慕天脸色不大好看,心下只猜着:这个云丫头……而后开口却是另一派说辞:“将军曾受命于先皇彻查我阁中女子底细,不知我阁中可有哪个教先皇记下了?” “前辈多虑,奉瑜自有分寸。” 玉玲珑暗暗颔首:“老身谢过将军。”慕天收回目光,信然般开口:“奉瑜总是会讲些情谊的。” “哦?”玉玲珑眼中泛出些许光彩,笑意里带着些许媚然,“将军是只对中原人讲情谊罢,老身觉着,那不是他们异域人消受得了的。”言语一落,玉玲珑的目光也转去了手旁的青花盏上,慕天闻此,眼中闪过一丝讽意。 “你……慕……将军,你怎么……”哈裕族的若菩公主望着眼前笑意尚还温和的慕天,一手紧紧抓住了出于胸口之外未及没入的利刃,细长魅人的眼中原本是十分的温柔,顷刻间便成了十足的不信,“为什么……”若菩下意识地要拔出长剑,到底是敌不过慕天的力道,言语之间只剩了喘息,脸上带着着因为忍疼而晕出的微红,映着摇曳的烛光,煞是好看。 她以为,他会和他说的一样,替她接手兵权只为了她能够少些负担。 她以为,他说的心疼,是真的心疼…… “看来公主不光是个任性人物,还是个天真人物……”慕天一手执剑,一手抚上额头,仿佛有什么头疼事儿一般,“公主莫不是,真的动心了?”轻声问道,慕天手上力道一重,刺入若菩胸中的长剑立时贯出了后背,而后抽出,扔在了一旁。上一刻还能巧笑着的若菩公主,顿时倒在地上成了具血淋淋的死尸。 若菩临死之时,竟然兀地想起:将军府的常青树旁,他温和的笑眼:“原来是哈裕国的小公主,禅姬与宦姬那两位才女的主家,说来真是得罪……”“公主还真是个任性人物,要把家都搬过来?”“一众卫兵,倒也不必公主费心,交于在下便好。” “在下,慕奉瑜。” 奉瑜,中原靖王朝上将军慕天的字。 是慕天的字,怎么就给忘了…… 淡然的悔,莫名的恨,生得极突然,名作若菩的女子便就在在突然之间结束了身为公主的一生,生得莫名亦死得莫名的一生。 “将军下手还真是毫不留情,”江檀墨的声音应时响起,“将军就是将军,就是爱这血流成河的景致,墨实在是……”慕天将被鲜血染得斑驳的白色锦袍扯下,转身望着江檀墨,言语淡然:“吓着你了?” “我又不是女人,哪里就有……”江檀墨掩着口鼻,侧了身子,“倒是那若菩公主,说来真是可怜,卫兵大乱,她还心系着将军的安危,丝毫未觉这乱正是将军默许而起的,啧啧……” “那,檀墨的意思……”慕天转过身,冷硬的声调稍稍缓和:“莫不是教奉瑜,跟着那公主去往哈裕去……”稍顿了一时,“去作驸马?” “墨自然没有这般意思,”江檀墨笑着微咳了一声,“将军可知,谭苍炎何处去了?”突然这么一问,慕天倒没多想什么:“爱去哪儿去哪儿罢” “慕将军可知,尊姐委身何人?”玉玲珑看慕天似乎神游于外,便似乎想要收他心一般问道。果然的,慕天回过了神儿反问:“前辈这话,莫不是家姐的良人有何不良?” 玉玲珑的神色一凝,不复之前的随性悠然:“据说先皇是随着一位医术颇高的算命先生,外号是‘神算仙’,也叫作‘赛半仙’的……他可是静思居江老板的同门师兄呢。当然,只是据说罢了……” 慕天一听,眼中晕出一道狠戾之息:“前辈这话可要提防……”可心里一动,忽地闪出了个念头:江檀墨也问了这般话,当时他的神色…… 还有那次忽然的恍神……否则,又怎地遭了暗算…… “也不知尊姐有没有提到过,”玉玲珑倒向了椅背,抬手揉腮,“那位商涅先生可是在‘至尊圣人’处长起来的,原本的身份很是隐晦……”说到此处,玉玲珑将声音压得极低:“怕是从谁家抱出来不能教人明了的……” “奉瑜告辞!”慕天起身欲走,玉玲珑一声:“慢着!”阻了他的脚步。 “前辈还有何事?”慕天立着,也不回首,声音里全无波澜。玉玲珑亦起身,呼出一息:“将军此番来,怕是同云……咳,女皇有关罢……盈儿不会回来得太早,她在外逢上的那位经卦师介绍的老神医,怕就是她前面遇上的那位卦师自己易容。而且,那两张脸,定然都不是真的……嗯,老身也是从那阑落轩下来的信笺处才想起这位商涅先生的……所以,盈儿没回来,老身也就默许了,将军此番定是白来了一场。” 慕天顿了半晌,略偏过头:“前辈为何作此想?” 玉玲珑:“你不是因为在云丫头处受了气觉着自己搞不懂她才来找盈儿的?” “不是。” “那你……” “火气上来,找女人熄火。”慕天回头正视着玉玲珑惊讶的神色,言语漠然:“前辈有意见?” 玉玲珑:“……自然没有,那现在……” “火熄了。”慕天转身离去,玉玲珑愣在原地,半晌后笑开:“云丫头,你会熬出头的……” 却说慕天出了音容阁,却并未回府,而是再次入了皇城。守备军见是他,自然不敢说什么的,其实本来就不敢说什么,加之这新皇登基又颁下的那么一道令:敢有阻拦将军府中人入宫者,斩立决!于是,守备军心中的惶恐更扩大了些许。 再次落身阑落院,慕天没再步入轩中,而是飞身跃上房顶坐下,眉头紧蹙。 玉玲珑的话将他心中的些许往事引出:靖王朝赋鼎年间,嫡长子在一次宫变中失踪,了无声息。史书上说是皇子多病被送出皇宫,之后就再没有一字半言。正是因这个缘故,谭苍炎才以嫡子之名受太子之封,多年后步上九五。 而当年的皇子的名讳,更是鲜有人知…… “商涅……苍涅……”慕天轻声念道,眼中寒光微微,“谭苍涅……姐夫,我怎么就将你给忘了呢?” 将军府里,慕琛自梦里惊醒。 睡梦中,是个眉眼标致的小男孩,浑身爬满了毒虫,奄奄一息…… “奉瑜!”慕琛一声惊呼,坐了起来,浑身的冷汗。 这样的梦,不知做了多久。 真是,无可奈何…… 慕琛将自己抱着,哭出了声。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正常点长大呢? “琛姐姐?”慕函叩门,听她应声后进来,“姐姐莫不是做了噩梦?” “嗯,无碍。”慕琛转过头望着慕函,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许是长得像他的母亲吧,谁晓得呢? 父亲不许她和慕天去见那个女人,从来不许,当然,那女人也不想他们去见她的,据说是连慕函都要被她扔出家门的。 呵呵,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姐姐跟父亲……”慕函小心而道,慕琛抬手不许他再说,慕函住口。 “你不必多管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我是个女人,没有奉瑜那样的心胸去原谅将孩子扔进毒窟的父亲,”这么说着,慕琛又抬头望着慕函,“你也知道的吧……” 慕函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其实父亲他也……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也……” “将自己的苦衷化作虐待施加在年仅两岁的儿子身上,他真是个好父亲……”慕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没让自己说出后面的话。 敬瑜你可知道,若是无我的言语,你也逃不脱毒物噬体之痛,生死周折之刑。 不过,你何必知道呢? “对了,敬瑜你可晓得……”慕琛正似想要说什么一般,却忽然地住了口,慕函神色一凝:“怎么?” “哦,没怎么,”慕琛忽而微笑,而后言道:“我从未向你们说过我的女儿,你们怎么会知道呢。” “哦?”慕函显然很是开心,“外甥女多大了?若是父亲知道了……” 慕琛:“不说了,过些时候你姐夫带她过来,你就见得着了。” 慕函听她这般言语,也只好住口不言,半晌后才重启了话头:“想来姐姐是极爱梅花的,这园中的梅也不至于无主……” 慕琛“嗯”了一声,未再说甚,心下已经暗暗作痛:我爱梅,不过是因为母亲爱梅如命一般,可是母亲她…… 慕琛之母,萧氏婉玉,众所周知地死在了一道皇命之下,只因当年的“天下第一艳姬”的江雪看上了大将军慕惠,又不甘心作妾室,便借着一个顺当的缘由让皇帝赐下了一道白绫。 而后,江雪先有了慕函,被放在慕惠处同慕琛慕天一道教养。后来又生了个女儿,正是现下因为手执将军府腰牌闯入皇城,直入阑落轩而被云素勒令跪在榻前的慕琳。 “你让人欺负了?”云素懒懒地垂着目光,言语冷淡,“你不是将军府的小姐么,谁敢欺负你?” “我……”慕琳咬着下唇,十分难堪,适才借着将府之名而显出的乖张模样全然被狼狈所替代。 见慕琳无话,云素笑声微冷:“揣着将府令牌直闯入朕的寝殿,扰了朕的安歇都是小事,你却在此乱用称谓,还那般理所当然,”正这么说着,金玲已经靠了近来,似有什么要上禀的,云素转首看了一眼,清冷的目色又次落在榻前跪着的女子身上:“慕琳,谁给你的胆子?” 金玲瞥了慕琳一眼,极为不屑,而后凑到云素耳前:“又出了闹事的,刚刚平下了。” “知道了,”云素应了一声,这般事早已经见怪不怪。上次登得大位时,不过短短十日,都风波不住,这次还安然了这许久,她也该知足了,“到底,一颗忠心值几个钱呢?”云素轻声叹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宫卫们能为皇帝当差自然也不例外。虽道是为皇家卖命乃荣光之事,不该计较什么得失,可也只是说说罢了,真有大堆的金银摆在面前,谁还敢说不动心。 而那身为中原首富的江檀墨,最不缺的就是钱,所以,要想让宫卫完全忠于云素,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听云素叹道如此,金玲也只是稍稍一个愣神,而后凑得更近:“夫人可知,那慕琳逢上的是谁家小姐?” 哦,是了,慕琳说她被欺负了,却是谁家姑娘呢? “西疆,贤王府郡主。” 云素僵住了身形。 第十三章 察子唯笑尔 悉子卿厉色 向来安谧的将军府却忽的喧闹起来,自傍晚时分起,府门大开,仆婢们纷纷出门采购各色吃穿用度,虽未鸣锣开道,却也浩荡非凡。王城百姓们尽数交首侧目,言语不息: “莫不是新皇也为将军寻到了一门亲事?” “也不一定就是将军,许是少将军,也未可知……” “瞧这情形也不似要办喜事的啊,可莫要混猜了,将军府行事,从来就不是我等能想的……” “不似办喜事,便是接待什么人物了,将军府从来就跟江湖上的一些有威望的世家英雄有交情,这般模样定是接待至交好友的……谁又晓得呢……” “……” 闲言碎语中,似乎也能听出什么,不过到底是外人,不能知晓将军府招待何人,也再正常不过,对于将军府的大小之事,王城好事者从来就只有随意猜度的份儿。 而说到将军府招待的这位正主,不是旁人,却正是那教云素僵直了身子的驻守西疆的当朝异姓王爷——贤王云铎,此人乃是靖国多战之期的御用军师。而当初在赋鼎年间辅助谭苍炎以嫡子身份正位东宫后,便请命驻管西疆,隐匿世外,似乎也就是空空挂着个王爷名分。 “素素你这是……”江檀墨一手撑腮,一手叩桌,眼色是一贯的淡然温和。“若是下面有人晓得适才的白衣女子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女皇陛下,素素你说你还能安然地坐在这儿么,嗯?” “适才,险些就没命了……”云素抬手掠过额头,仿佛能够拂下半滴冷汗,“师兄这是责怪我?责怪我不乖乖待在宫里,偏要跑出来……呃……”短短的一个停顿,云素微笑着念出一个词:“……招蜂引蝶……” 江檀墨闻言,目光一动,正正望入了云素眸中,云素迎上目光,伸手托腮道:“若非师兄先行出来招蜂引蝶,我又何必这般效颦,到底你我师出同门,处世方式相似也未尝不可。若是没有师兄的因,如何结出了素素这般果……” “我……素素这话委实错怪师兄,师兄根本就不认识那两个姑娘,哪里晓得她们竟然……”江檀墨的笑意忽而显出自嘲的意味:“一个是云家郡主,另一个是慕家小姐……” “慕家?”云素讽笑一声:“她算什么慕家人?她们母女二人的身份,不论是老将军,还是奉瑜,都不会认的。” 也不知我…… 奉瑜,你当初说,慕家再无云素此人,可是当真? 神色里忽然的悲伤让江檀墨心里一疼:“素素……你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哦?”云素回神,意识到什么一般转过了目光,“师兄打算怎么做?” “让云家郡主早日死心,”江檀墨眼色稍稍一暗,“素素你也晓得我的心在什么地方……” “那,慕琳呢?” “慕琳是谁?” 云素:“……” 静思居的大堂上,众人议论声不断:“你说那个白衣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啊?别是江老板的家眷吧,看那小二哥神色,那女子不是一般人物。” “瞧那气度就不是一般人物,想来是江老板刚在大堂处接待了两个女子,那白衣的女子有了消息,就专程过去问罪?可若真是江老板的家眷,怎么不直接从旁门上去二楼,还要专程跑到堂上来,故意外扬家丑?总是不合理的罢……” “别胡猜啦,这江老板的心思怕是跟慕将军相类,你们莫不是敢忖度慕将军之想?” “咳咳,只是随便想想,想想嘛……呃……” 想来,这“慕将军”三字的震慑力是非同一般,闲言至此而止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四下里仿佛还有几声叹息,久久不去…… 将军府中,慕惠伸手将云铎让过去:“子卿,这边来,请。”云铎看了他一眼,摇首而叹:“你啊,这就是故意的罢……”言语一滞,云铎看到等候了半刻的江檀墨。顿时,浓黑的蚕眉压低,黑白分明的眼中厉色更盛,似乎诧异,似有不悦:“子唯你不是带我见天下茶商之首的江老板,怎么……”早知他年轻,可也不该这么年轻罢。 “王爷,”江檀墨起身拱手,“在下江檀墨,正是静思居之主。”望着云铎诧异更盛的眼色,江檀墨的眼中极是无谓。云铎冷冷一哼,重重呼出一息:“江老板,大器早成啊!不过本王倒有句话:江老板的名字当中之字,想是应该改改了。” “王爷处世多年,难道还不晓得何为‘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新帝可并非谭姓人……”言语渐渐低沉,江檀墨定定望着云铎的脸色,未再说甚。 云铎放声一笑:“好个‘一朝天子一朝臣’!本王是不是也该改了姓氏好避新皇的讳?!” “新皇可没有这颇多的讲究……”江檀墨垂首笑言,慕惠在旁看着,微笑摇首招呼两人道:“二位,有话坐着说。” 待三人坐定,江檀墨转而对云铎道:“王爷,檀墨不才与新皇的关系极不一般,王爷就不想知道新皇闺中名字?” “江老板这话是何意义?”云铎眉头一蹙,望着江檀墨,而余光也瞥向了慕惠,察出其眼中的笑意颇是不一般,心下莫名一慌。 江檀墨成竹在胸,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云铎,便起身而道:“檀墨今次,不过是听从老将军的意思来同王爷见上一见,至于王爷有兴趣知道的,不妨问问老将军……” “他同新皇的关系,也没有太一般。” 言落,江檀墨转身离去。云铎的目光便正正落在了慕惠身上:“怎么,子唯?” “江老板这是……”慕惠闭了眼,“谁让你一来就训人呢,他自然是觉得你不待见他,不信他的话了,所以,这……就只能交给我了……” “我的话,你总是信的罢。” “他说我二人同新皇关系不一般,你可知最不一般的是谁?” “子卿,不是旁人,正是你。” 云铎眼色凝重,声色更是低沉:“子唯这话,我有些不懂了,怎么是同我的关系最不一般?莫非就为那句老话‘五百年前是一家’?” “江檀墨说的那句话,你是真不在意?” “新次即位的女皇,她的闺名,我也是知道的……”慕惠说得不免郑重,云铎心里的慌乱自然更盛一重:“她的闺名?” “素素。” 云铎滞住了呼吸,神情呆愣不动,慕惠神色未动。 却说另一处,云铎的女儿云颖跟着静思居的小二到了后院,径直去向的正是江檀墨早就等着的厅堂,慕惠和云铎坐在一旁,正是一温一冷,一和一厉的模样。 “女儿向父王请安了。”云颖规规矩矩地作了个福,云铎应声,抬手指向慕惠处:“这是你慕家伯伯。” “侄女问慕家伯伯好”云颖对着慕惠道了个安,慕惠颔首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江檀墨微笑,心下暗叹:慕老将军乃是驰骋疆场修罗般的人物,却是温和此般;反观云姓王爷贤达多智,本应是大有书卷之气却偏生这般严厉逼人……倒可谓奇哉怪也! 年纪小小的云颖先是抬眼望了望自己的父王,而后又转眼细细打量着微笑着的慕惠,心下亦是暗声唏嘘:这世道,人都是反着来的么…… 或者道是“英雄所见略同”,或者又更道是“天下大势如此”。 慕惠无意多留于静思居,再又言语几句便要招呼着云铎离去。云铎略一思索,跟着慕惠出了静思,只将云颖留下,打算交代上一句什么却终是作罢。 江檀墨前脚送走云铎慕惠,后脚就迎来了慕天慕函。这让云颖很是纠结,本来当着父王的面儿是不好跟江檀墨说什么的,好容易将那二位送走了,转眼又来了这么二位,倒也真是所谓“好事多磨”。可让她更气的是,江檀墨后头竟然又接来了一人,不是旁人,却是在她初到王城那日,将她撞到在地而言语不善的女子——自称“慕家小姐”的慕琳。同时的,云颖也恰恰就知道了慕天慕函的身份,于是,这言语自然不会有什么善意。 “哟,慕小姐还真是大小姐,自己理亏还不喜别人说上两句了,”云颖神色里很是认真,仿佛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可言语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怎么,据说慕小姐还为着这事儿闹到了女皇的寝殿,风头还真是不小……” “你……”慕琳气极,本来她也算是挺能说的一主儿,可莫名的,到了云颖面前就似乎是哑巴了。前些天,便是因着她,自己在大庭广众下被围观得很是丢脸,而到今日,又在两位兄长面前被这个郡主一番抢白,当真尴尬至极。 “怎么,别人说不得你慕家小姐,本郡主也说不得?别忘了,任你是什么小姐,本郡主的名分都在那里,可不是你能逾越的。” “我之前又不晓得你是郡主,你误了我的事儿,还要当众羞辱于我,怎么……” “哦,你是不知啊。”云颖在几人之间迈了几步,极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有道是‘不知者不罪’可怎么也算是个过错罢,你们三位怎么想?”转过脸望着一直立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慕家兄弟和江檀墨三人,云颖很认真地发问。 慕天慕函颜色不动,自是不愿搭理这档子事儿,江檀墨见此,轻咳一声:“两位将军坐,郡主莫恼,坐着慢慢说。” 慕天慕函不愿拂了江檀墨面子,便就此坐下。略微相似的眉眼,同样淡然的神色皆落在了云颖身上,仿佛看戏一般。而云颖一边挥手道:“坐着站着有区别么。”一边正正坐在了慕函一侧——江檀墨正要落座的地方,言语继续: “……你说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你教养在哪儿呢,你好意思说你是慕家小姐么……” 江檀墨无奈一笑,绕过桌子,坐去了慕天身旁,低声道:“看出来了罢,真不愧是贤王爷的女儿,这番咄咄逼人的气势……啧啧……”慕天微微而笑,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精瓷梅花小盏上,未置可否。 “……你这般打着慕家的旗号闹事,你让慕将军可怎么收场,你大概是忘了古时候那些为了君王而大义灭亲的先驱罢,别人做得,难道慕将军就做不得?”慕琳滔滔不绝之时,心下还是有些许不安,毕竟慕天是什么名号她也是清楚的,可转眼望去,慕天神色间哪有丝毫异动?这下,她倒是可以放心了,而另一旁江檀墨颇有兴趣的神情和自己身边的少将军慕函的微微笑意也更加给了她勇气。 “你看,你将慕将军放在尴尬位子上了罢,这样就没人帮你了,若是你稍微一个过分,慕将军还真给你来个大义灭亲什么的……” 慕琳急得落泪,可就是一句话也应不是上来。 “慕将军什么名声,你不比谁清楚啊,”说着,云颖又次转眼望了慕天一眼,“你总不能看着人长得小白脸就真将人当小白脸罢……” “啪!”尖利声响,慕天手中的精瓷梅花盏应声而裂,两下碎成了末,云颖立时收声,心下一颤:闯祸了…… 江檀墨咳了一声:“好身手,我的精瓷乃是质比金石的,在你手里就这么……” 慕天眼光一转,正正落在江檀墨身上,顿时逼得后者一个寒战,再也没说出什么。 房中登时寂静非常。 第十四章 异域王怜子 上将军爱妻 靖国素坤元年二月初六,朝臣觐拜。女皇云素端坐殿上,仍旧是那副清丽妆容,虽无喜气,眸底却隐隐含笑。待扫视众人后,沉声唤道:“金玲!” “是!”一身宝蓝锦袍的金玲敛容应声,向前跨出一步:“王朝大诏:靖国素坤圣帝不拘旧制,定每月初六百官上朝明奏要事,百官无有异议。” “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俯首叩拜,心下各有所思,云素冷声而道:“定为初六,也是无他,不过是因为朕初六即位。众卿可有何事要奏?” “陛下,微臣有事要奏,”一身着暗红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出列,微微抬首:“陛下,哈裕国叛乱之事虽已于上月平息,微臣却听说哈裕王丝毫不知晓其子来中原作乱,只现下听闻其子命丧,哈裕王似乎……” “他的消息还真是快,”云素低声言语,慵然的神色里闪出一抹清厉,“哈裕王子身死之事,朕似乎是上月末才放出消息……” 堂下之人显然有些急躁了:“陛下,事情远不止如此,那哈裕王愤慨之际还到处传言,说上月时候,我王城邀月楼处的那场无名之火乃是……乃是……”那人似乎避讳着什么,不敢往下说,云素听到如此,接了他的言语:“乃是朕派人放的,为了焚毁王子的尸首,你想说的可是如此?” “陛下,微臣惶恐,那哈裕王言语这般……” “他的消息再快,跟你相比却也是小巫见大巫了,”云素的声色里冷硬渐渐盛起,堂下之人一慌之下急忙跪倒,一旁立刻站出了年迈的左相上官止:“陛下容禀:自那火起之日,城中人心便已惶惶不已,而后流言四起,适才方大人所言不过流言之一,听来虽似无端而起,可若是如陛下这般忽视,却也到底是……” “朕忽视了?”云素黛眉微挑,神色中的慵然便全然隐去,又似从未显出,原本温和似水的眼眸,此番再看当真是如锋刃一般。 左相上官止将老迈的身子弯的更低,而适才出头言语的户部尚书方桐更是一字不出地垂首跪着,就连一旁陪衬般的其他官员,也尽数将头垂得更深了几分。 云素不打算放过谁,冷笑一声而道:“朕忽视了……朕若忽视,又何必将宫中的禁卫派去勘查?又何必将只用于战事的慕家军送去?朕又何必亲自出宫探视……” 站在一旁的金玲低唤了一声:“陛下……”云素抬手阻了她的言语,自己又道:“若非静思居江檀墨派人暗地护送,朕许是早都遭了歹人毒手。一番劳碌下来,在尔等看来竟是全然的忽视?!”云素言语冷厉,怒意更显得十分,神色里却不大动,只是眉头蹙起几许:“也对,尔等心下皆有思量,朕一介妇道却挺身跨步直上九五。所谓牝鸡司晨,自是十恶不赦,政下有人作乱自是应该乱个彻底,将朕彻底从皇位上拉下来,若朕还坐得安然,就是忽略那些动乱……” “陛下,臣等大罪,大罪……”堂下百官尽数跪下,请罪之声四起,虽互相跟得上却少了原本的齐整,听来便没了先前那般气势。云素浑不在意,抬手扶腮道:“众卿前些时候送入宫中的折子,朕已经准了。” “陛下圣明!”齐齐的高呼仍旧,却没有谁人是从心底愿意在那联名的奏请上签上自己大名的,却有什么办法呢,慕天的意思,谁敢违抗?所谓重现血溅公堂的景象,着实没有谁人做得。可,那是慕天,十岁时候就当着皇帝的面儿斩了三大朝臣的上将军。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惨剧主角,签上个大名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让那静思居的茶商同自己同朝做官罢了,虽然荒唐得很。可这年月,女人都当了皇帝…… 天大的荒唐都有了,这等小荒唐又得了算什么呢? 金玲略微咬了下唇,冷了声色:“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着金玲手臂,云素转身从大殿侧旁向后而去,几步而后泪滴落下。金玲扶着云素的手兀地一紧:“夫人……”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倒是云素,微微一笑:“看罢,我从来就是这般说瞎话不变色的。” “我确实是出了宫去,却不是为那大火,不过是师兄招惹了几朵桃花罢了……呃,你也晓得那事儿的……” “可是,夫人……” “可是我却哄他们说我是为起火之事劳碌,是不是很可笑?” 金玲闭口不言,云素淡然而笑,主仆二人缓步而去,正是对着阑落方向。 中原茶商之首因着百官联名上书而得女皇垂青,以商贾之身跻身官宦之列,亘古罕见。王城百姓素来爱热闹,从那因名作“静思”而布置素然的茶肆的冷清状貌便不难看出,可是此番下来,那向来门可罗雀的静思居竟然热闹的非凡,众人皆道若是因着自己喜好而误了会面“布衣丞相”的机会,实在大为可惜。 靖王朝首富变身百官之首,江檀墨由“江老板”成了“江丞相”,听来甚是不错。 “檀墨,这般身份可好?”静思居里,慕天撑着扶臂,神色淡然。一旁,江檀墨温然而笑:“慕将军为武将之首,檀墨当文官第一,呵……此番,素素也可安心睡了。” “那片焦黑废墟,檀墨打算如何处置?” “哦?”江檀墨声调微高,“怎么,将军放火放得舒心了,檀墨就成了善后之人?” 慕天冷声:“你随意。” “据说哈裕王此番前来也是为了那场大火,”江檀墨望了望慕天全无波动的神色,言语继续,“将军为了毁尸灭迹,反而给人留了个把柄……” “把柄?”慕天反问,江檀墨微声一咳:“倒也不算……呃……” “是把柄不错,却并非奉瑜的把柄。”慕天唇角稍稍上扬,“檀墨以为?” 江檀墨正待回话,叩门声响起,还带着了一个声音:“慕将军可在?” 不是旁人,却正是商涅——或许直言而道,乃是谭苍涅的声音,慕天应声:“姐夫这般称呼,不是见外了?” 出声儿的唯有谭苍涅一人,可先行入门来的却是以络腮胡满脸的矮个儿汉子,江檀墨神色一怔,慕天眼色不动却分明显出寒意。跟在那汉子身后的正是慕琛之夫,江檀墨的同门师兄神算仙商涅——先帝之长子谭苍涅,二人入门后便径直坐向了客位。慕天冷然开口:“这位是?” 谭苍涅叹笑:“不瞒奉瑜,此正为哈裕国君扈满氏。” 闻言,慕天神色里的寒意顿时被不屑而替代,江檀墨更显出了极力忍笑的模样,忍得辛苦了便轻咳了两声:“哈裕王倒是很会找人的,却这么不会……” 这么不会收拾脸面…… 身为一国之君,顶着猿猴一样满脑袋的毛出来招摇,这哈裕王也委实是个人才!其实抛开那一脑袋毛不说,哈裕王长得倒也勉强称得上英气勃勃:浓眉大眼,宽口阔鼻,正符合人们心中的英豪形象。高丽人本身就没有中原人张得好,而哈裕国则算是高丽族中美女俊男的集中地,或许便是因为这么个原因,哈裕国国民要死要活地从高丽国中分裂出来,哈裕王族更是不惜以巨资终年向靖王朝贡奉,终生称臣。 哈裕王听着江檀墨那没说完的话,显然没有抓住后半截,只扯出洪钟般的嗓门:“本王不怎么会看人,就如现在,若没有谭苍涅的言语在前,本王根本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在我们国家被称作‘修罗王’的慕将军。” 听了哈裕王这几句话,江檀墨陷入了深深地无语之中,慕天冷冷一笑:“贵国人如此称道,呵……倒教奉瑜不明褒贬,姐夫?” “嗯?”谭苍涅回神道:“自然不是说你不好,对寻常人而言或许还是褒贬不定的,对你而言……” “听姐夫之言,奉瑜同寻常人全然相异,”慕天说着,眼色已经向着江檀墨而去,“这般言语,想来是尊师之教诲罢。” “家父似乎并未有过此言,将军是从何处听来的?”江檀墨向慕天处凑近了些许,“莫非是家父教给素素的?嗯……也未尝不可……” “檀墨……”慕天眼色一沉,谭苍涅见状,急忙道:“呵……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今日唤哈裕王前来,可不是听二位……” “对!本王无意倾听二位斗嘴,本王特来寻孩儿尸首!”哈裕王不等谭苍涅言出,便率先吼道:“本王的儿子女儿没打招呼就跑来王城,如今却已然身死,你们道是他二人前来乱了政事,可现在死了也不会连个尸首也没有罢!” “哈裕王这是来问本将军讨要尸首的?”慕天神色和顺,声音淡然,江檀墨暗道不好起身道:“咳……檀墨处还藏了几个好茶,这便去为三位取来。”而后,向三人看了一眼,转身往旁走去。 谭苍涅坐得安然,向哈裕王处瞥去了一眼:“哈裕王是想为自己一双儿女讨个说法?” “那本王的儿子女儿就那么死了不管么?!这算是什么道理!他们生来就是牺牲品,在……” “牺牲品?”慕天声色稍稍扬起,“哈裕王将王位的继承人当做牺牲品,真是闻所未闻……姐夫?” 谭苍涅心下一凉,眉间微蹙,不知作何应答。哈裕王瞬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改口,心下却怕应了中原人所道的“欲盖弥彰”,神色很是难看,立时抢白一句:“不论如何,本王的儿子女儿死于非命,当政的女皇是一定要给个说法的,不然……哼!本国虽小,可万民集结起来,也要乱了中原王城大政……” “哈裕王将中原的王权当做什么了,说乱就乱?”谭苍涅发话了,毕竟身为皇子,哈裕王这番话着实让他不满得很。向一旁望去,却见慕天倒是显得无谓。 哈裕王深知这谭苍涅是个不得惹的主儿,为了面子,又哼了一声:“本国即使无力对抗王权,也要在当下里直冲皇城踏平了云姓女皇巴掌大的阑落轩!” 噼啪的一声碎裂,太师椅扶臂上残碎的木屑嵌入了慕天掌心,而向其脸上观去,那张无谓的脸终于不再淡定:面色微暗,青筋浮起。而闻其声色却较之前更为淡然,只是此般淡然里韵出的却尽是杀伐的狠意:“哈裕王远道而来,身为东道我等本应好生招待,可适才那番混账话,还真教人手痒得很……” 哈裕王即使心性驽钝万般,此下也该味出其中之意,当下一个哆嗦跌下了椅子。 “异域番王出言如此,是把本将军放在何处了?在女皇政下扬言踏平阑落,你是真不怕本将军横刀立马血洗哈裕全国?!” 此言落定,哈裕王即使言语万般也说不出一字,只是脸上痉挛眼中恐惧地望着慕天。谭苍涅看着,神情微微凝重,心下也道许是慕天早就明了了他身份,却仍当着他的面儿这般维护那个女子…… 慕天,你确定你对她的情谊,只是责任所生,愧疚所致? “姐夫,这哈裕王要劳烦姐夫好生照看,奉瑜不能相陪了。”说着,慕天已然起身而走,谭苍涅站起,应道:“好说。” 眼前人是故时何人,心上意真是愧疚之意?慕天无意知晓,只是心下冷道:踏平阑落,天下唯有慕奉瑜可为;云素首级,世上唯有慕奉瑜可取! 爱是不爱,怜是不怜,早已全无意义,他只记得,她是他的妻。不论伤她害她,宠她惯她,只需他一人而已。 第十五章 佳人翩跹动 素女青灯明 二月的天气虽还带着些许微寒,却明显有了转暖的气象,有不怕冷的姑娘已经换上了轻薄小衫,胸前露出大片肌肤,惹得长眼睛的男人垂涎不已。阑落中的云素却仍旧是过冬一般,将瘦弱的身子缩在厚重的棉被中,头也不露,乍眼一看甚至不觉得被子里躲了个人。 邺池鸢进来时候,低低地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她晓得云素是个极其畏寒嗜睡的主儿,不过生来的体质所迫,却能怪得了谁呢? 邺池鸢嗓子不舒服轻轻咳了一声,心下蓦然一苦:夫人情深那般而不得,以前只是听着已觉不顺,可现下…… 自己也终是味到其中凄苦,尚不抵夫人痛苦的一半已经难耐如此,若是……邺池鸢心里一酸:情之一字,当真害苦了天下人。 叩门声响起,邺池鸢转头一望,依稀是个男子身影,便开口道:“夫人睡了,将军若有何事还请改日再来。” 门外身形一滞,而后便是一声:“池鸢姑娘开门罢,是我。” 是江檀墨的声音!邺池鸢些微一颤,当下便站了起来,心下黯然:竟然是他?!鼻子一酸,声音微哽:“陛下睡了,丞相有事改日再来罢!”声色中不乏愤愤,“丞相”二字的音甚至还重过了“陛下”二字的音。 江檀墨听出不对,摸了摸鼻头,声音压低:“在下何处得罪了姑娘不成,怎么言语间……” 听他这么说,邺池鸢更觉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干干站着。而云素早已醒来,脑袋闷在被中,外面动静却也听得清楚,只心下暗笑,强忍着不做声似乎仍旧沉睡着。 而江檀墨邺池鸢二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再未言语半字。邺池鸢是尴尬难耐却也委屈不已,江檀墨则因稍有了然而微微欣然,私心里倒也不忍破坏了这片刻宁静。 “江丞相!”一声厉色仿似凭空而出,邺池鸢心下一惊,急忙奔至门前拉开了门,见到江檀墨,脸上一红,带着些许不甘逃向一旁。 江檀墨身后那个声色正冷的,不是旁人,正是从西疆处不远万里赶来王城的贤王爷云铎。 云素察觉不对,从被中钻出,散着长发坐在榻上。而将江檀墨推向一边的云铎带着女儿云颖跨入门内后,也立时愣在了原地。 “父王,这不是你卧房的那副丹青?” 江檀墨向一旁的邺池鸢看去,眼中微笑。邺池鸢也正好愣神在他身上,见他看过来立刻转过头不愿看他,可一不留神脑门正正撞在门上。 “嘭”的一声极是响亮。 好嘛,丢人丢大发了…… 江檀墨见如此,忍下了笑来到邺池鸢身畔,将她的手攥入掌中,轻声:“我们先走罢,现下该教他们好好聊上一聊……” 而一旁,云铎云颖父女二人的眼尽放在了榻上的云素身上,自然不会瞧见江檀墨他们。 跟着江檀墨走了有数十步,邺池鸢才低低唤了声:“丞相……” “你叫我什么?”江檀墨停了脚步,俯下目光望着邺池鸢,“素素做了皇帝你仍和先前一样唤她‘夫人’,怎么在我这处……” “池鸢跟江老板没有熟悉到那般!”邺池鸢躲过江檀墨的眼光,向旁逃去,江檀墨一伸手便已将她重新拉回来:“怎么这样了,跟谁闹脾气呢,嗯?” 邺池鸢挣了几下挣不开,也只得随他拽着,然后更放肆地往怀里一抱…… “哇”的一声,江檀墨吓了大跳,低头一看,怀里那个正闹脾气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是涕泗横流的模样,那满脸的水渍还有不少正正染在自己新换的墨青色锦袍上。 唉!这也真是……江檀墨无奈一笑,低着头望着小姑娘,而后将她抱得更紧。 她喜欢我,再好不过……江檀墨心下更是得意,只是可惜,以后见她可不能换新袍子了,太浪费感情。 音容阁中,玉玲珑同翠夫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有小厮上来禀报说来了位老客。玉玲珑不以为然:“咱们音容阁可有什么新客?” 天下权贵早已经让她认了个遍,那些个偶尔来上一两次的暴发户她自然不放心上,毕竟养活她和她那帮弟子姑娘的皆是她所熟识的人物。 “等有了新客,你再来报罢。”玉玲珑随意一挥手,打算继续跟翠夫人扯上两句,可小厮的一句话却立时就让她变了个脸色。 “此客乃非是恩客。” 玉玲珑转首,望着这小厮道:“什么时候学得这般?话都不好好说了,嗯?” “属下该死!”小厮见耍宝不成,急忙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夫人,是那位自称‘怀禅居士’的慕家姑娘来访,就在厅上。” “还不速速请来?!”玉玲珑眉头微微一沉,翠夫人心下疑惑半晌,倒也想起是何人物。 “就是她害苦了云丫头罢,”翠夫人抬手撑着额头,微闭了眼,“真是可怜,可惜……” 玉玲珑偏过头,淡然笑道:“阿翠你可怜错人了,这个云丫头不是那个云丫头,这么多年你就还没反应过来?而且,你别忘了,那场大火,毁的可不光是桑提王子的尸,灭的也不光是哈裕王国的迹。就离咱们音容阁,不远……” “玲珑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翠夫人忽然双手抱住了头,脸上神色极其痛苦,玉玲珑眉间一紧,急忙起身在其脑后击了一掌。 “唉……阿翠……” 安置好了翠夫人,玉玲珑出了门来,就正见一袭暗灰色长袍的慕琬静静立着,口中似有念念。 “我道是谁,原来是慈舟大师正传弟子怀禅居士,怎么不坐?”这般说着,玉玲珑自己已然坐去了上首,同时伸手示意给慕琬。 “阿弥陀佛,怀禅多谢施主。”说着,慕琬便去坐了客位,神情淡漠如初。 玉玲珑看了半晌,实在是没猜出慕琬这是何意,有心开口问上一句心下还是想让她自己讲明,而慕琬垂首而坐,全无开口的意思,玉玲珑也只当她是酝酿感情。 “怀禅有心云游,想借施主宝刹住上两三个时日,烦请施主莫教将军府人知晓,不知可否?”慕琬沉默半刻也终是说出了故地重访的个中缘由,玉玲珑稍事愣怔而后笑开:“居士,老身这音容阁是个什么所在,居士想来是明白得很,‘宝刹’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慕琬淡然一笑:“怀禅觉着,施主应该注意的是关于将军府的那句。” “哈哈……”玉玲珑放声一笑,“自然,老身能瞒就瞒着,可若瞒不了了……” 慕琬转首,向玉玲珑处极淡然地望了一眼。 “毕竟老身只是个生意人,说得再大些,”玉玲珑稍稍一顿,而后继续着,“倒也不必瞒着居士,老身江湖中人,想要安身立命,有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因为你不知道得罪了他们,会是什么后果。”玉玲珑眼色一暗,眼中似有什么深意,慕琬忽而觉着,玉玲珑此话所指的什么事物,同她的关系颇大。 当日,音容阁后堂,极是热闹。 先到人居然正是慕琬的师尊,身无定所的高僧,慈舟禅师。 老禅师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慕琬身旁的另一蒲团上一坐,便如塑像一般。慕琬转过头望着师父,几番欲言而止,终是垂首而叹,也同师父一般静静枯坐。 将军府里失踪了小姐自然不是小事,慕天刚踏入府门便有了个莫名想法:她在那处! 四年前的那处。 不同的是,四年前她是被挟持而去,而如今,恐怕是她自己…… 可,这般举动,却是为何呢? 慕天没怎么再想,跨入门内的前脚收回,重新折了回去,去向的自然是王城音容阁处。 “将军真是说笑,小姐乃是在家清修之人,怎么会自己涉足这般处所?”玉玲珑眼色向旁一瞟,“且,老身阁中亦非四年之前的模样,将军是知道得很……” 慕天眉头一紧,未出半字言语。 他到底是没能知道,自己为何就忽然觉着慕琬定然入了音容阁的门,就如他不知道,在他前来的半刻,云素已然亲身步入阁中,将慈舟并慕琬一道接入了宫中。 皇城阑落院的石桌首次围了个圆满,江檀墨与云素坐在了主座左右两侧,另有云铎、云颖、慕琬、金玲和邺池鸢,典型的女多男少,十分符合云素的心意。 “大师愿意带着高徒常驻宫中,朕实在欣喜得很,一杯清茶聊表谢意。”云素将小盏奉至坐于正向主位的慈舟面前,微笑而道。慈舟施以一礼:“多谢女施主。” 就着云素的意思,慈舟同慕琬师徒二人住入宫中空置多年的禅院,以讲经说法为名倒也无可厚非。云颖明了当下无有外人,些许言语倒也能说,当下便问云素道:“当年姐姐一舞能够倾城,惊了满朝文武,不知道妹妹有没有这个眼福?” 顿时,满场冷寂。 “咳咳……我说错话了啊……”云颖揉了揉腮,将头垂得极低。云铎想要训上两句,可毕竟当着云素的面儿,却真是不好说什么。 “待送了客人,颖儿留下可好?”云素的笑一如既往温柔不已,“我们姐妹也该好好叙叙心头的话儿,你说对不对?” “嗯,是……”云颖应下,只是沉沉地低着头,声音里自然没了往常的气势。慕琬放了茶盏,起身对云素道:“多谢女施主的茶,怀禅现下可否离去,同师尊入住禅院?” “禅师请,居士请。”云素抬手示意,眼色淡然。 慈舟叹息一声,起身而道:“阿弥陀佛,老衲唐突了。”言语里尽是悲悯意味,云素知他所谓何事,心下一颤,言语仍旧清然:“禅师言重。” 即使再是痛苦,也终于过去…… 可是,我这心里,真就过得去?慕琬静静立在青灯之畔,心下思量:分明是她言语冒犯,我一气之下才揭她痛处用以回击,之后的结果却成我的过错,是我落身风尘地,虽未受到身体的伤害却也是清誉尽毁的下场,而后她再遭了休弃…… 却是不知,到底谁欠了谁…… 慕琬忽而一手拽紧了袖子,身子微颤不住,可脸面上还是淡漠如初,本就秀丽无双的眉眼映在灯下,当真无边的端庄静好。 当夜,云颖留在了阑落,邺池鸢去了自己房中,心下仍然有些忧虑却也只得作罢。而云颖也真有了眼福,云素就着昏黄的烛光,将在金殿上为自己争到“倾城”之名的舞步尽数展给了自己同父的妹妹。 云颖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心下暗叹不住。可忽然,翩跹的身形软软倒了下来,云颖轻声一呼,急忙向前奔去。 一阵暗影闪过,云颖神色一呆,当场立在了原地。原本惶急不已的步子一点也不敢动上分毫,只愣愣地望着来人,半字不出。 第十六章 阑落院黑猫声色 尊封名贵品无堪 是她么? 若是她,她是回来了,还是从来都在? 云铎做了个梦,梦中是那个正正撞入自己怀里的娇小女子,名作素素。 梦中,夜色朦胧,花月正好,身为异姓王爷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委身于陌生男子,全然无奈。毕竟,他知道是谁的意思,更知道之中意思…… 昨日见了女皇,不光云铎自己,就连跟去的云颖也大惊失色。 “父王,这不是你卧房的那幅丹青?” 可不正是?云铎当年失去心之所爱,整个人竟似失了魂一般,日日笔不离手,只想将心上人的容颜留于纸上。母亲责怪,他也不辩解,只是静静地望着,淡然一笑,老夫人见此,心下气苦却又无可奈何。不过好在云铎还是很听她的话,她让他娶妻,他便娶妻——娶的乃是一秦姓的大户小姐,三年而得一女,取名作颖。而那秦氏却因身体不济,生女之后就没再多活几天。 而后,云铎又顺着母亲的意思,续娶了一位许氏女子,头胎却因为莫名的病症小产,令人唏嘘不已,好生调养了一段儿日子,病后两年后再有了身孕。家人小心服侍着,终于足月诞下了双子:长子名城,取字弱水;次子名壁,取字笙霄。可惜许氏同之前那位一般,亦是福薄之人,不久便撒手西去。之后,老夫人寿终驾鹤,云铎遭受如此,心下自是悲恸不已,更加彻底绝了续弦的心,只自己一人教养着子女,是不是望望自己挂在卧房中那幅自己最满意的丹青玉容,微笑而已。 “父王,可睡下了?”门外传出的是幼子云壁的声音,云铎起身开门,才见不光云壁,云城也在门外。将一双儿子拉进门里,坐定,云铎脸上似乎生来的严厉庄重便微微掩去:“城儿壁儿,你们是怎的了?” “父王,姐姐怎么没回来……”云城皱着眉毛问道,声音里有着生来的谨慎,云壁想要多说上句什么,也让他给拦下了。 “城儿已经猜着了罢,你生来就是个极小心的,察言观色的本事比你母亲还要厉害,不似壁儿,他跟为父幼时的性情倒是颇像的。”云铎笑道,云壁挠了挠头:“我同哥哥不是长得一样么,怎么就……哦,父王说性情……” “哈哈……”云铎笑了几声,云城的眉皱得更加厉害:“父王是说孩儿不类于父王而类于母妃?那……父王会否打算入对付母妃一般对付……” “城儿!”云铎眼看儿子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急忙大声一喝,云城收声,同时惹得云壁身子一颤,当下便退了两步。云铎叹息一声:“谁教你的……” “是孩儿自己发觉的,无有人教。”云城垂低了头,云铎看着他,半晌后问道:“你今晚来是怕为父将你姐姐怎样了?” “孩儿觉出父王对孩儿的母妃,还有姐姐的母妃……”云城小心地抬头看了两眼,声音压低,“父王心下所爱,乃是父王卧房里的那幅丹青上的女子,却没能娶到她,故而父王将心之不快尽数泄于旁处,也未尝不可……” 云铎的神色愈冷,云城也不敢再说下去。云铎再是一叹:“你可知道,我为何如你们慕家伯父一样,在孩儿初生之时就擅自为其取了表字?” “名门官宦之家众位子弟的表字,多是授业夫子观其性情、才学,从古书典籍中寻出好词以赐,在其成年弱冠之时而定,而你们的字……” 云铎闭了眼,心下叹息:该知道的,终究是要知道,早些知道了,也未尝不可。 邺池鸢满心无奈地望着榻上“蚕茧”,摇首而叹:终是无事了…… 她若不是醒过了,怎会将脑袋再次塞进被子里去……可是她又是何时醒的呢?想到如此,邺池鸢恨极了自己的失职,怎就眯过去忽视了夫人呢。 门扉轻启,慕天跨步而入,邺池鸢急忙屈身施礼:“将军。”慕天应声而道:“莫让檀墨等久了。”言落,便坐去了云素的榻侧。 “呃?”邺池鸢一时愣住,退了几步后立刻烧红了脸,逃似的出了阑落轩。 慕天微微一笑,待邺池鸢带上门跑了后自己便躺了下来,伸手探入那“蚕茧”中将“蚕蛹”扳了出来,搂入了自己怀里。 云素睡得正迷糊,嘟囔着睁了眼,见到慕天,立时就似要哭出:“奉瑜……”慕天将她抱紧了,低声叹息:“你心里高兴,我自然知道,可也不该为了那事儿就不要命了罢,没来由的让人担心,很好玩么,嗯?” “我……”云素往慕天怀里缩了缩,“我不好……是我不好……”一伸手将慕天的衣襟抓在手里,紧紧攥着,似乎一松手他就会飞了。 “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了,奉瑜……”云素满脑子只剩了那夜,因好事遭了月事的阻碍,因疼宠的眼中没有情爱,她几声冷厉将慕天气走,也将自己气得全无安寝的一夜——不过后来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当然,这都是不值一提的。 慕天听她这么说,低了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这才好……”云素眼里含泪地望了慕天一眼,张口正欲说甚,却先咳出了声,当下便觉出不对。 “咳咳……咳……奉瑜,我……”云素说不出话,松开了慕天的衣襟,伸手要去取一旁的锦帕。慕天见状,立刻将她整个人更紧地箍在了怀里。云素被这番折腾,咳声更大了些,更努力地挣扎了两下,却被慕天一声“安分些”吓住,立刻僵了身子,一口脓血在这么一个不防备下咳出。这口脓血正正喷在了慕天胸前衣襟上,魅红的衣裳染了血,眼色便更深了几分。 “……”云素颤着身子,发不出什么声音。慕天低头一望,神色微滞,立时一手揽紧了她的腰,另一手抵在了她后心处,如前一日一般,将温热的内力绵绵不绝地输入了她体中以缓她体中病痛。 云素全无力气地软在了慕天怀里,轻吟一声,嘴角渗出了血。慕天收回掌力,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低头吻上她的唇。云素心下一惊,想要抬手退阻,也终是无奈于身软无力而作罢。慕天察觉她推拒的意思,吻得更重了些,直至将其口中唇角的残血尽数吻去,才松开了她。 窝在慕天怀里,云素极是贪恋,声色却也极是悲凉:“奉瑜,我……我还能活多久……” 慕天闻此,神色里十分不悦,当下抬手将她下颌端起,颇她与他对视。云素望他这般神色,惨然一笑:“我早些死了,你也落个清静……” 听闻如此,慕天握着云素下巴的手微微一紧,再次欺身下去,薄凉的唇重重压上,全无之前的温柔。云素闭了眼,任他辗转万般。 良久后,终于得了自由,云素柔柔一笑:“奉瑜你……生气了么……”慕天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全无波动,音色也冷了不少:“也并没有多生气,只是,你以后莫再胡说就好。” “嗯,”云素应声,稍稍一顿又转了个话头:“奉瑜,我想要将颖儿封作公主……” 慕天眉头一皱,没说什么。云素又向他怀里蹭了两下,笑道:“她是我的妹妹,作公主还不够格么?就是有些担心,她一上来就硬要给师兄再添上个名头,那可实在不好……” “她就那么想跟檀墨在一起?”慕天将手臂又紧了些,言语声色全无改动,“那倒没有什么不对,就是不知檀墨……以布衣之身登丞相之位,没多久再负尊名,旁人的言语怕是不会落到你妹妹身上去……素素,那时你要如何做?” 云素贴着慕天胸口,叹息道:“我也不知道……颖儿虽是我妹妹,可池鸢也是个好姑娘,她们却都……不过还好,师兄他自己有思量……” “这事儿你都虑到了……”慕天叹息而道,伸手将云素腮上碎发掠去耳后,“你想要什么?” “我记得你从前养了群极凶悍的猫儿,借我两三只可好?”云素枕着慕天的手臂,笑得嫣然:“其实,不该用‘借’字,毕竟我没有……” “你将自己给我就好。”慕天俯首笑谑:“你觉得你比那猫儿少了什么,嗯?” 云素当下闹了个大红脸,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慕天怀里。 当天夜里,随着“喵呜”的几声乱叫,阑落院中邺池鸢的房门被狠狠撞开。几个黑得吓人的影子扑了进去,邺池鸢惶然失措,赖在她处的云颖更是一改往常一本正经的模样,左右躲闪不住。江檀墨惊然起身,一把将邺池鸢拉进了怀中,另一手蓄了全身的力推出一掌。 “喵呜——”两只猫儿中了掌,惨呼声后便软趴在地。云颖慌不择路,正正踩在了猫儿尸身之上,更是一声尖利惊呼。 云素在阑落轩中身子颤得不住,慕天将她紧紧抱着,低声而道:“别怕,檀墨的内力是极不错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颖儿……她若被伤着了……”云素颤音不止,眼中忍耐不得地落了泪,“我实在不是个好姐姐,才见面就这般害她……她也是我父亲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我怎能……” “父亲虽对不住母亲,可是她并没有任何过错,我……奉瑜,让我去救她,好不好……” 慕天坐起,顺势将云素也带了起来,沉默半晌后道:“你不是要将她封作公主?” “想将她封作公主又不愿檀墨作驸马,你觉得除了让她自己死心,还有别的招数?”慕天低首望着云素,叹然问道。云素听罢,无言以答,只是将颤栗着的身子更紧地贴在了慕天怀里。 这么做,到底算是为了江檀墨,还是邺池鸢?云素自己也不晓得,只是黯然一叹:颖儿,真是对你不住,教你受了那般伤害,再赠封一道尊名,我这做姐姐的,竟然这样无情…… 颖儿,真是对你不住…… 第十七章 金銮前正颜温漠 落苑里灯影残妆 邺池鸢紧紧拽着江檀墨的衣襟,身上颤个不住,云颖已然奔出房中,正正撞在金玲身上。 “那些黑猫……别……别是妖怪罢……”云颖怕极,紧紧抓着金玲的袖子,话也说得不怎么利索。而房中,凄惨的呼叫仍然没能停止。金玲耳力极好,甚至听得出江檀墨将两三只黑猫生生撕碎的动静,当下身子一颤,拉着云颖向自己房中走去。 “金玲来得晚,让郡主受惊了。”到了房中,金玲矮身行礼,垂下目光,正正瞧见云颖那淡粉色的绣鞋上的几块骇人的污浊血渍,心下微声而叹。 云颖将衣袖绞在手里,紧紧咬住下唇,良久无话。金玲转身去泡了杯茶,捧至云颖面前:“郡主,吃杯茶压压惊罢。”云颖看着她,眉头动了两下,声色凄然而道:“江檀墨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心下甚至没有一丝我的影子,他眼中至始至终都只有那个邺池鸢,他从来都懒得多看我一眼,只当我跟那个慕家小姐没什么两样,他……他就是这样看我的,对不对?” 金玲迎上云颖的目光,眼里闪出一丝悲悯,瞬而消逝。 “郡主多心了,江丞相怎会将郡主同那个女子看成一样呢。那女子心性不善,很招人厌烦,郡主怎能将自己比作她呢?那样的女子,给郡主提鞋也不配,又怎配得上郡主心中多想她分毫?!”金玲原是慕家侍婢,心中自然同慕天慕惠一般厌极了江雪、慕琳那母女二人,而因着云素的关系,又将云颖高看几分,故而这几句话,倒说得情真意切。 “是么?”云颖垂低了目光,言语微声而已。金玲见她伤心,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毕竟那群黑猫,是她遵着慕天的意思,从将军府弄来的。 可容不得她多想,云颖却再次奔了出去。 “郡主不可!”金玲急忙追上,却终究是拉她不住,云颖已然再次奔入了邺池鸢房中,便正好被江檀墨扔出的一只黑猫砸在头上。猫儿被惹急,当下伸出利爪冲着云颖的脸就是一抓,顿时,一声惨呼传出。 云素听出不对,恳求慕天道:“奉瑜,我去看看好不好,她是我妹妹,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好罢,”慕天也觉出不对,立时便应允了,“我陪你一起。” 到了邺池鸢房中,云素当下瘫软,就是慕天也没将她抱住。 “颖儿!”一声惊呼里,哽咽不住,云素推开慕天的手臂上前去将云颖搂在怀中,“颖儿,姐姐不好,姐姐对你不住……”纤长素指掠过了淌出黑血的那几道口子,惹得云颖颤得更厉害,云素也终是按捺不得:“江檀墨你瞎了不成,没见人伤成这样了?!” 江檀墨微微一愣,上前俯身低声:“我已封了她的穴道,那些黑血完全淌出便无大碍……” “颖儿的脸怎么办,好好的一张脸一下多了这么几道口子,教她如何见人?”云素仰起头,正正对上的却是邺池鸢含泪的双眼,心里一颤,更是气极:“颖儿就住在这儿,江檀墨,不把她的脸治好了,你就莫想再回你的静思居!”云颖靠在云素怀里,整个人又是一颤,低低地似乎说了句什么。 金玲上前将云素扶起,立刻被慕天抢进了怀中,当下矮身一礼,让向了一旁。云素靠在慕天胸口,声色冷厉:“金玲,好生看紧了江丞相,颖公主再有什么差池,莫怪朕手下无情!” 郡主之称换做公主之名,在云素口中,十足的理所应当。江檀墨把云颖横抱着,一个转眼,正好看见了颤抖着身子的邺池鸢,唇色发紫,冷汗直出,当下眼色一凛,手上一颤,险些将云颖扔下去。不过好在云素已经转身出门,自然没有看到他的不对之处。 “怎么,你不心疼池鸢了?”出门后,慕天立即将云素抱起,让她一手搭在他后项,一手随意地搁在胸口,“你不是说,她一直陪着你,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么,你怎么……” “可毕竟颖儿是我妹妹,师兄为了池鸢而置她于不顾,我……” “你让我将猫儿送到阑落里是为了什么?”慕天打断她的言语,垂首望着,云素咬着下唇:“她是我妹妹,我不想她受伤,我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 “你不也是这样的么,不愿至亲的人受到丝毫伤害……”云素偏过头,忽而笑起,“奉瑜,你忘了么……” 说话间,慕天已经抱着云素重新回到了阑落轩里,哑女般的宫娥极识相地为他二人带上门便离开了。慕天沉默着,已经将云素放在榻上,俯身而道:“若我是你,定会杀了池鸢。” 云素当下一个寒颤,慕天侧身躺下,将手臂探入她脑后好教她枕着,问了一句:“诏书可拟好了?” “真是个麻烦的活儿,我懒得做了……”云素向慕天处又近了几分,“奉瑜帮我写好不好?”是撒娇般的言语,却是悲凉的语气,听来极是不对。 慕天倒也不回绝,当下颔首:“嗯,随意一写,让金玲在大殿上一读,也就没什么了,谭家人的那些复杂的东西,也不必照搬了罢。” “我听你的。” “老板,秉宣自然只听你的!”静夜里,一个板正的声音响起,而后就是江檀墨的一声无奈:“好生照看着她,我暂时不能回去了……素素让我给惹毛了,你也晓得她那脾气……” “秉宣明白!”一声回应后,黑衣的男子将邺池鸢扛上了肩头,正欲出门,江檀墨一声“站着!”又将他拉回。 “老板……” “你就不会用抱着的?!”江檀墨很是不悦,秉宣也立时愣住,江檀墨见此,更加不高兴:“怎么,不乐意?让你抱着她还委屈你了?!” “自然没有……”黑衣的秉宣微咳一声,将邺池鸢打横抱着,出了门,一个飞身就没了影子。江檀墨缓步到了门口,一声叹息。 这几声动静尽数入了云颖的耳朵,惹出她心下更大的痛。 姐姐你这是何苦?他是你的师兄,你该晓得他心中爱的是谁,你又何必这般偏袒我…… 这么想自然是没有错的,可云颖却就此流出了泪,仿佛委屈得紧,更生生打湿了敷在脸上的药粉。微泣出声,江檀墨自然听到,立时转身过来。云颖急忙向脸上抹了一把,紫红色的药粉当下被她抹得满脸,江檀墨笑谑而道:“公主殿下,被猫儿抓了一脸,怎么将自己也抹成了个猫儿样儿,莫非公主喜欢这般,檀墨这里还有些药粉,再抹上些?” 云颖听罢,哼了一声,眼泪淌得更加厉害,江檀墨掌了盏灯过来:“是檀墨的不是,公主莫恼……” “我什么时候是公主了,姐姐随便说了一声,你还就当真了?”云颖又抹了两把,整个人再往卧榻内侧挪了挪,好避开微黄的灯光。江檀墨见了,咳声道:“公主,这是给檀墨腾地儿?檀墨实在……” “谁给你腾地儿了?!”云颖大吼一声,顺手抄起榻上的枕头砸了过去,江檀墨一个闪身,恰好避开:“这便好,檀墨可不敢再负上个罪名……” “你!”云颖气极,也无奈至极,立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灯影下,满脸的红印衬着哭声更见俏然,那原本几个伤痕也不甚明显,江檀墨望此,笑出了声:“公主可快快小声些罢,檀墨可不想再被训斥了,那般丢脸,唉……” 云颖听此,倒也缓缓收声,而后极愤然地骂了一句:“你是个混蛋!” “公主教训得是,”江檀墨低身而道,“檀墨多谢公主。” 多谢?云颖一时愣住,而后忽然就反应过来:原来,你就宁愿我讨厌你,恨你,也不愿…… 果然是个混蛋!云颖咬了咬下唇,眼中再次淌出新泪,淋在满脸的药粉上,竟如打湿满脸残妆,凄然不已,悲凉不已…… 几日后,云颖脸上的伤大好了,便辞别了云素:“姐姐,我还会再来的,只是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就怕父王以为我让姐姐给绑了,我这好回去露个脸儿,好教他不要胡想了。” “看看,又胡说了。”云素将云颖的手攥在掌中,“姐姐委屈了你,就决不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所以姐姐就让我当公主了?”云颖眉毛微微一挑,脸上是惯有的一本正经,云素叹笑:“姐姐也没有别的可给的了……” 云颖低首,忽而似想起什么一般:“姐姐,怎么不见……呃……姐夫,他不是一直陪着你么……” “他……怎么想起他了?”云素的笑意里泛出勉强的意味,云颖也察觉不对,当下便不再说什么,云素轻声笑道:“回去代我向父亲问好,我到底是不方便得很……” “嗯,自然。” 送去了云颖,云素将金玲唤至身侧:“池鸢呢,跟我怄气了?” “夫人,池鸢身上不大好……”金玲的言语有些犹豫,似乎十分纠结该不该说真话,云素拾过一旁的素帕,掩着口咳了两声:“哦?怎么不好?师兄给看了么?” 金玲“嗯”了一声:“……池鸢现下便没在院里,也不知江丞相何时将人送出的……” 听了如此,云素咳得更厉害了些,金玲急忙上前扶着云素的手臂,十分忧虑:“过两日就是初六了,夫人这身子……丞相他又回了静思去,将军还……”金玲只觉越说越不对,越说越说不下去,云素咳了几声后,摇手而道:“无碍。” 初六的日子,云素端坐正堂,金玲读了那封诏告,殿下群臣交首不住,右相司徒出列而道:“陛下,这郡主忽而升作公主,却无甚名目,只怕……” “名目?朕的喜欢便是名目,可有不对?”云素轻声而道,颜色间正是淡然的冷漠,平定无波。群臣听罢,交首之势更不见缓:“……这算什么名目……”“是啊,这怎么算是理由……”“……真是愈来愈荒唐了……” “荒唐?”云素轻声念道,转而问金玲道:“历来有多少王爷公主是因皇家人喜欢而得的封号,可有数过?” 金玲俯身回应:“微臣数过,可到底是数乱了,正史上记载已经颇多,若算上一些达官莫须有的杜撰,更是数不胜数。” “这就是了,”云素的声调稍高了些,已然平平而出,“怎么别人的喜好就是正经名目,朕的喜好便什么也不算了?就莫说旁人,只说先皇,因着自己的喜好连皇后都封了,何况区区一个公主。” 底下听到如此,自然不敢再说什么,沉默半晌后也稀稀落落地响起了“女皇圣明”之音。云素轻声一哼:“朕是不是圣明,朕自己知晓的很,你们这一声声‘圣明’之后是何意义,朕也清楚得很。纵使你千般不愿,万般不甘,朕这荒唐也做下了,你们只有听从的份儿。金玲!” 金玲听此,冷声喝道:“退朝!” “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