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 第1章 1 安娜把竹篮从高楼放下。 面包店的老板娘取走里面的零钱,然后放进一个硬邦邦的长条面包。 齿轮转动,竹篮摇晃着升起来。 屋内,逼戾狭小,放着一张木床。窗户上积着厚灰,透不出光。 “安娜,明天就没面包了!”老板娘叉着腰,声音震得窗户摇晃,“我们一家要搬走!这地方没法住了,又是鼠疫,又是黑巫术……” 老板娘的声音渐远。 安娜啃了一口面包,牙被硌得生疼。 她住在旧钟塔里。 现在人人都有机械表,古老的钟楼也被废弃了。所以,对于她悄悄住进来这件事,大家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钟楼外,居民们正在搬离这座城。 因为鼠疫,也因为黑巫术。也许鼠疫就是黑巫术引起的,安娜并不清楚这些。 她极少出门。 因为她的腿瘸了。 安娜吃完面包,探出身子,将齿轮和绳索收回来,好关上窗,免得让老鼠溜进来。 牵扯绳索时,钟楼下经过了一名外乡人。 是个男人。 高高瘦瘦的,身披斗篷,里面穿一件奇怪的花衣衫,腰间系着笛子。他的黑发有些散乱,碧眼像一汪静谧幽深的湖水,面孔被竖领遮住,但可以看出阴柔美丽的轮廓。 他若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 安娜手里一颤,锁链和齿轮咣当落地。 斑衣男人从容地退开,捡起地上的锁链和齿轮,笑着问道:“孩子,要我帮你拿上来吗?” 安娜惊魂未定。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下面,意思是,我下来拿。 斑衣男人点点头。 他等了很久,才看见钟楼小门被打开。 衣不蔽体的女孩站在里面,赤足脏污,伸出一只手。 斑衣男人并没有立即把东西还给她。 他那双湖绿色的眼睛稍稍下偏,扫过女孩纤细伶仃的腿。 也许是先天不足,她的双腿呈现出萎缩的样子,赤足小巧苍白地内蜷着,并不能支撑她身体的重量。她正颤颤巍巍地扒在门框上。 男人收回了目光。 “报酬呢?”他问道。 安娜觉得他的声音很悦耳。 和湖绿色的眼眸一样,会让人联系到湖波荡漾的温柔样子。 只不过他说出口的话稍有些冷酷。 “没有报酬的话……”男人将锁链往手里一缠,眼睛微弯,露出笑意,“是不能还给你的。” 安娜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工织造的兔子钱袋。 单靠别人的施舍无法存活。 她又不能正常行走,所以只能在塔里做一些手工玩具,勉强维持生活。 这种兔子钱袋就是她的“商品”。 “这个……可以吗?”安娜问道。 “可以。”对方爽快地交付了锁链和齿轮,将兔子钱袋系在腰上。他穿着这身黑斗篷花衬衫,别上粉红色的兔子钱袋,看起来有几分喜感。 安娜忍不住偷笑,一抬眼却正对上男人端详的视线。 她立即收敛了笑容。 “对了,可以冒昧问一下吗……”男人眼睛弯着,很是温和,“你的腿……?” “……啊。”安娜脸上的血色和笑意一起褪去了,“天生的。” “是吗?”男人很平常地点头道别,转身离开。 天生的? 那上面的黑魔法气息比鼠疫的味道还更浓重,绝对不可能是“天生”的。 如果不是被这股气味误导,他现在肯定已经找到鼠疫的源头了。 “先生!” 在他思考的时候,背后传来女孩清脆微颤的声音。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微微扭头,碧眼光泽摇曳。 他微笑道:“你没必要知道这个,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安娜有些落寞地关上门,回到漆黑不透光的塔内。 那个斑衣男人很特别,和小城里任何人都不同。他的绿眼睛又温柔又克制,颜色深重,荡漾碧波下好像暗藏了什么秘密,永远不能被人看透。 安娜第一次见到这种人。 她拿起针线,小心地缝制手工品,那个男人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 天色渐黑,安娜闭着眼,凭手感织起围巾。 柔软的毛料覆盖在她萎缩的双腿上。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钟塔下叫喊。 “安——娜!”拖长了的嗓音,略有些沙哑。 安娜知道,这是面包店老板娘的儿子,城里的人都叫他“小面包师”。 “怎么了?”安娜从窗口探出头。 “快出来!快点!”小面包师兴奋地招着手,“城主请来了一位不得了的魔法师,他在为我们城消除鼠疫!” 鼠疫发生以来,城主已经折腾过不少幺蛾子了。 这次多半也是徒劳。 “是骗子吧。”安娜又缩回窗内。 能凭一己之力消除鼠疫的魔法师极为罕见,绝不会来这种北地小城。 城主找的人多半是借机捞钱的骗子。 但是没过多久,尖叫和欢呼声就笼罩了整座城市。 安娜忍不住好奇心,从窗口探身张望。 窗外流泻出血一般的残阳,画面让她毕生难忘。 大片大片黑潮从下水道、房屋、田地之中涌出来,细看就会发现那些是黑黢黢的大耗子。它们眼睛猩红,长着森白的獠牙,浑身散发出狂乱又嗜血的气息。它们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引导,都朝着一个方向飞速前行。 钟塔很高,从这里看下去,安娜意识到它们正跑向护城河。 由老鼠构成的黑潮汇入河道,转瞬就被白色激流冲走了。 “耗子们跑了!”城中的住人们兴奋地欢呼,“鼠疫解决了!” 安娜感觉这一切就像故事书那般荒诞不经。 遥远的河岸边,披着黑色斗篷,身穿花衣衫的男人放下了手里的笛子,将它系回腰间。 笛子旁边还系着一个粉色的钱袋,看起来有点突兀。 “如您所见,鼠疫已经被解决了,城主大人。”男子微微欠身,朝大腹便便的城主微笑。 城主被簇拥着,穿金戴银,看起来非常喜悦。 “真了不起!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力量,您是真理之环的魔法师吗?” “我只是个普通的吹笛人罢了。”男子再度欠身。 听他否认,城主眼中闪过一道贪婪的光。 “那么说好的报酬……”吹笛人从容不迫地直起腰,眼里含着笑意。 “如您所见。”城主挺直腰,肚子显得更大了,“我们的田地都被老鼠破坏了,根本拿不出任何可以犒劳您的东西。还请您体谅一下吧。” 吹笛人的视线扫过他身上的金银珠宝。 他淡淡地开口:“所以,你不打算交付报酬?” 不知什么时候,他舍弃了敬语。 “真不识相。”城主的小眼睛里冒着精光,两只胖手不断搓着,“你刚才使用的是黑巫术吧?如果被真理之环知道了,你认为会怎么样呢……魔法师大人?” 河岸边卷起一阵冷风。 斗篷微晃,吹笛人阴柔的轮廓在立领之下若隐若现。 城主背后慢慢爬过了寒意。 但是没等他说什么,吹笛人又轻声道。 “我不是魔法师。” 在所有尖锐矛盾之间,他奇怪地纠缠着一个毫无关系的点。 城主觉得他很好笑:“什么?” “那就这样吧。”吹笛人轻按着腰间的笛子,“这样也行……” 他转身离开,黑色斗篷缓缓融入黄昏。 城主松了口气,对左右的人说道:“他一定是被真理之环吓住了……阴森森的黑巫师,解决了区区鼠疫而已,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左右人谄笑着附和。 入夜,城中所有人沉沉入睡。 钟塔里的安娜却有些辗转反侧。 她的窗户漏风,被子单薄,晚上实在冻得睡不着。 就在她拼命蜷紧身体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空灵悠扬的笛声。 这笛声像蛇一般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她感觉不到寒意,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她像提线木偶般跟着笛声的指引,走下钟塔,踏上街头。 周围住户的房门纷纷打开。 里面走出各家的小孩,眼睛都半闭半睁着,一脸陶醉的样子,循着笛声来的方向走去。 安娜觉得非常怪异。 她知道不该半夜跑上街,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笛声就像线一般牵引着孩子们行走。 安娜腿瘸了,走得比别人慢,很快就落到队伍最后。 她听见汩汩水声,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了宽阔的护城河。 走在前面的孩子们一个个跃入河水,扑通扑通,像雷击般打在安娜的心上。 她暗道不好。 这一定是什么黑魔法,要将城里所有小孩诱杀。 没过多久,前面所有孩子都跳进了河水。 这时候,月光下的河岸边出现了一道高瘦的阴影。 黑斗篷,花衣衫。 他正吹奏着翠绿的竹笛,那双绿眼睛仿佛和笛子一起微微泛光,妖异又美丽。 “哦?”吹笛人刚放下笛子,就看见远远的、一瘸一拐走来的安娜,“看来我漏了一个。” 笛声一停,安娜就恢复了行动能力。 但是她没有逃跑。 她双腿残疾,跑不过一个成年男人。 更何况这男人是危险的魔法师,他能用笛声蛊惑全城的孩子,让他们跳进河里。 她站在瑟瑟冷风中,双腿撑不住身体。 河岸边,吹笛人那双绿眼睛正一眨不眨注视她。 仿佛僵持了一个世纪之久。 “你叫什么名字?”安娜壮起胆子,声音颤抖地问道。 吹笛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主动搭话。 “什么?”他微微歪头问道。 绿光闪烁,和森林里的萤火一样。 “你说我们不会再见面,所以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安娜弓下腰,撑着膝盖,最后实在站不住,瘫坐在了地上,她努力仰起头,“现在我们又见面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吹笛人苍白的指尖抚过笛子,又被绒绒的触感吸引。 他微微垂下视线,看见腰间的兔子钱袋。 “名字……” 河风忽然变得凛冽,吹起他的斗篷,露出一张干净柔和的面孔。 “我名叫雷奥哈德。” 第2章 2 这么看,吹笛人的面貌非常年轻。 最多二十出头。 细腻冷清的浅棕发,在白月色下泛着青,末梢微卷,勾勒出优美的颈部线条。鼻梁高挺,但眉骨和颧骨起伏不大,整体轮廓非常柔和。 他喜欢垂头,下颌微含,低头抬眼的一瞬间,碧翠眼波能够让人心神荡漾。 这是安娜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连南方都市那些光鲜璀璨的大小姐,也不及他万一。 “我叫安娜。”她鼓足勇气,挺起胸膛,企图以一种平等地姿态跟他讲道理,“你把那些孩子都弄去哪里了?” 吹笛人看着她。 安娜感觉背后流下了冷汗。 就在她惊恐不定的时候,对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会抬手掩唇,看起来优雅矜持,让人产生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把他们变成老鼠,全部扔进了河里。”吹笛人笑道。 安娜勉强站起:“把他们还回来!” “哦,还想为同伴们出头吗?”吹笛人摸了摸下巴,眼睛微弯,唇边的笑容非常柔和,“真是可爱的孩子。” 安娜用力瞪着他,试图壮大自己的气势。 吹笛人继续道:“不过很可惜,在我拿到我应得的报酬之前,这个魔法的力量是不会解除的。” “报酬?”安娜慢慢皱起眉,“你要什么报酬?” “这里的城主向我许诺,只要我消除了鼠疫,就把一半的田地分给我。但他食言了。” 吹笛人把城主的威胁告诉她。 说完后,他看了看天边的月光,银白色正慢慢往西方沉落。 他忽然开始走神。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人交谈了? 一问一答,缓慢叙述。 没有魔法或者笛声的干预。 周围是清朗的月光和汩汩水声,眠鸟正在慢慢醒来,森林非常静谧,让他的心情也安静下来。 安娜还在他面前说个不停:“那是你跟城主的约定!他失约的话,你不是应该找他索求报酬吗?为什么连累无辜的孩子们呢?” “你不懂魔法。” “你不懂道义!”安娜毫不示弱。 吹笛人叹息一声,忽然靠近。 他很高,在安娜面前投下阴影,她立即往后退几步,趔趄着跌倒,一股疼痛从尾椎升起。 吹笛人抬起手。 安娜连忙挡住自己的脸,额头上却被温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吹笛人拿笛子敲了敲她的脑门。 “我要把你变成老鼠,一起丢进河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安娜觉得手背毛刺刺的,一摸发现自己正长出老鼠毛。 惊恐之下,她用力推了前面的男人一把,对方当然是纹丝不动。 他甚至攥住了她的手,把她从地上半提起来。 安娜发出痛苦的喊叫,在他怀里挣扎,手乱挥着,不小心扯掉了他腰间系的钱袋。 “你这个只会欺负小孩子的黑巫师!”她喊道。 “是的是的。”吹笛人一点也不生气,他温吞地说道,“像我这样的黑巫师都很喜欢抓小孩,然后拿他们的心脏泡酒……” 安娜被吓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吹笛人愣了愣,松开手把她扔回地上。 他的前襟被安娜抓得皱巴巴的,下摆也踩了几个灰色脚印。 安娜还坐在地上啜泣。 吹笛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低头捡起钱袋。 “好吧。”他把钱袋和笛子都收好。 安娜发现自己身上的老鼠毛都消退了。 吹笛人在她面前蹲下,撑着下巴,笑眼微弯,好像对弄哭一个小女孩完全没有负担。 “把你变成老鼠也挺没劲的……但我现在收取的‘代价’还不够。” 吹笛人眨了眨眼。 “你要当我的新娘吗?” 安娜脸色涨红,大声道:“你还是拿我的心脏去泡酒吧!” “抱歉。”吹笛人笑意更深,“我重新问一遍。你长大以后,要当我的新娘吗?” “……” 安娜的脸涨成猪肝色,红了很久才小声问。 “如果我答应,你会把其他孩子身上的魔法解除吗?” 吹笛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要‘代价’达成了,魔法就会自己解除。” 也就是说,只要城主如约交付他之前要的东西,孩子们就会变回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 安娜比他更清楚城主的贪婪,要那个人拿出一分一毫也不可能,一粒稻谷也不可能! 城主是不会救孩子们的。 安娜急切地问道:“你能解除那个魔法吗?” 吹笛人摇头:“我不做这种事。” 并非“不能”,而是“不做这种事”。 “这种事?”安娜觉得费解。 “也就是不求回报的善事。”吹笛人碧眼含笑,朝她伸出手,“好了,新娘,跟我走吧。” 安娜坐在原地不动。 吹笛人又将手往前伸了一点,笑容非常吸引人,甚至比笛声更有蛊惑力。 “成为我的新娘,就可以使用我的力量。到时候,你再自己解除这个魔法也不迟。” “好!”安娜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答应!” 一阵风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吹起。 地上亮起魔法阵的光芒。 因为安娜太过干脆,吹笛人反而生出几分怔忪。 他眼中碧光仿佛有火焰似的流动感,照入的所有场景都在扭曲变形。事物从它外表的样子分化成元素的本质,宇宙间一切真理都在两人面前显现。 在他迟疑走神的一刹那间,所有碧火就已经凝结,成为一汪沉静的眼波。 他觉得身体有些麻木,掌心温热,手里是另一种陌生的柔软。 “契约达成……” 达成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准备稍微捉弄一下安娜,然后把她放走——因为他们已经做过交易了,她还支付了报酬,粉红兔子钱袋。 他可以看在之前的份上放过她。 但是现在契约达成。 吹笛人低估了言语的力量。 或者说,他低估了面前这个女孩的力量。 “契约”是只有魔法师才能使用的东西,有着牢不可破的约束力量。 吹笛人白天就在她身上感觉到了黑魔法。 她并不自知。 但正是这个力量让她双腿萎缩,无法行走。 也正是这个力量促成了契约…… 不,应该说,“婚约”。 “你不会真的想嫁给我吧?”吹笛人甩开手,微微蹙眉。 安娜大为震惊:“是你说的,只要成为你的新娘,就能救其他孩子!你要反悔吗?” “这个嘛……”吹笛人苦恼地思考了一阵。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反悔。 但是契约的主动权在安娜这里,是她通过真挚的心意达成了约定,必须要她真情实感地拒绝才行。 “你确定不反悔?”他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我对新娘很是依恋,会把她的头割下来随身携带……” 安娜脸色煞白。 她张了张口,吹笛人等着她说出“拒绝”的话,但她只是胆战心惊地说:“你不必割掉我的头……我、我可以永远呆在你身边。” 吹笛人抿紧了嘴唇。 唇色有点发白。 ——我可以永远呆在你身边。 永远。 是什么让凡人胆敢许诺“永远”? 吹笛人转过身,大步走向密林,黑袍在身后猎猎扬起。 “说什么傻话呢。”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嘴角带着冷笑。 但他没走出几步,就感觉袍角一重。 安娜跌跌撞撞地摔倒在他身后,手里扯着他的袍子。 “等等,你去哪里?”她拼命拽着袍角,想从地上爬起来。 吹笛人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实在不忍直视自己皱巴巴的衣摆,只能在她面前半蹲下。 “上来吧。” 安娜语塞:“上来……?” “我背你。” 安娜爬上了他的背。 听说魔法师都很瘦弱,他们是一群走几步就要喘半天气的家伙。但是安娜摸了摸吹笛人的背,他黑袍下的肌肉很坚实,是精瘦有力的类型。 “你在做什么?”吹笛人回头,眉头蹙起,“不要摸我。” “对不起……”安娜连忙埋下脸,不敢乱动了。 往密林中走了一阵之后。 安娜突然醒悟:“等等,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吹笛人已经压不住额上的青筋了。 “对啊。”安娜说,“是你要我当新娘,还让我一直跟着的。”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吹笛人不放心把自己的契约者丢下。 他可以带着安娜走一阵,很快她就会受不了,自己要求解除契约了。 “我要去圣地。”吹笛人嗓音低迷。 天边的月亮终于落下,但是今天大雾,看不见日出。 安娜看着前方一无所有的密林。 “圣地?”她听过一点关于“圣地”的事情,“真理之环和万剑流峰吗?” 教廷统治结束后,世界由魔武两大圣地支配。 魔法圣地——真理之环。 武术圣地——万剑流峰。 两大圣地推翻了教廷、驱逐了魔女、战胜了无数魔兽,为世间带来和平。那里有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最难以企及的力量,是所有魔法师和武士向往的地方。 “你要去圣地求学吗?”安娜好奇地问。 “不。”吹笛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要向圣地复仇。” 第3章 3 周围一片黑暗。 嘈杂的人声逐渐钻进安娜的耳中。 她慢慢睁开眼,刺目的阳光照亮周围。 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城。 周围的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口吐火焰,头顶酒瓶,脚下踏着彩球,脸上涂抹着巨大的笑容。笑声此起彼伏,像浪潮般影响着人们的情绪。 “这是……”安娜揉了揉眼睛。 她发现自己趴在另一个人的背上。 过了很久,她才回忆起来。 昨夜,有一个危险而怪异的男人,把城里所有小孩都变成老鼠,诱进了河里。 而她因为腿瘸走得慢,逃过了一劫。 “雷奥哈德……?”安娜迷糊地问道。 背着她的男人微微侧头,碧色眼睛离得极近,美丽到摄人心魄。 “午安。”他眨了眨眼,把安娜从背上放下来。 安娜清醒了大半。 她并没有“逃过一劫”。 为了解救变成老鼠的孩子们,她与黑巫师订立了婚约——只要学会他的力量,就可以破解他施下的魔法。 所以她跟着对方离开了原来的城市。 然后,来到这里。 “这是哪里,雷奥哈德?”安娜勉强站在地上。 背着她走了半天的人靠在墙上,双手环胸,稍微歇了口气。 他看着安娜不说话。 “怎么了?”安娜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什么……”吹笛人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马戏团帐篷。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别人叫过他名字了。 总觉得有点不习惯。 “这里是小丑城。”他告诉安娜。 小丑城是北地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可以在这里探听魔武两大圣地的事情。 “小丑……”安娜环顾四周,所有人脸上都是巨大而空洞的笑容,“真可怕。” “可怕?” 吹笛人不理解。 他在旅途中遇到的所有孩子都喜欢小丑。 “应该说有趣吧。”他微微侧头,看向安娜,她扶着墙,有些站立不稳,“首先,我们得去找个代步工具。” 他向各色帐篷走去。 “你有钱吗?”安娜皱起眉,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身无分文。”吹笛人坦然道。 “我也……” 安娜说着,停住了步子。 吹笛人只能停下等她。 安娜皱眉问道:“那我们拿什么买代步工具呢?” 吹笛人隐约轻笑了一声,他弯下腰,在安娜面前合拢双手,然后忽然张开。大堆金币叮叮当当地从他指间漏下来,周围所有人开始哄抢。 吹笛人弯起的眉眼有些狡诈:“我不需要钱。” 安娜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挤出人群。 当她回过头时,哄抢金币的人都在骂骂咧咧地甩手。 他们想抢钱,却抓了满手大粪。 “臭死了!” “这是什么东西!” “活见鬼了,我刚才明明看见金币!” 安娜恍然大悟:“你要骗人吗?” 吹笛人没有回答,他撩起一座帐篷的门帘,想走进去。 “请买票,先生。”一个机械的声音响起。 安娜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并未看见出声的人。确切的说,这个马戏团面前根本没人,都是胡乱堆放的道具。 吹笛人也放下门帘,四处寻找。 “请买票,先生。”机械音又重复一遍。 “在那里!”安娜立即发现了说话的“人”。 那是个破破烂烂的木偶,他和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大小,关节处有铁皮保护,鼻子很长。他穿着一身牛仔背带裤,眼睛是用纽扣做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男孩的声音。 吹笛人走上前,细细端详着木偶。 “这是什么?”安娜小声问。 “木偶。”吹笛人回答。 木偶歪头张开嘴,似乎在笑:“我是马戏团的木偶。” 安娜躲到吹笛人背后。 因为木偶看起来很可怕。 “这是魔法或者炼金术吗?”安娜又小声问。 “不确定。”吹笛人摸着下巴说道,“但我觉得我们这样在他面前小声嘀咕有点不礼貌。” 安娜愣住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从吹笛人背后走出来,朝木偶伸出手:“你好,我叫安娜,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等等……”吹笛人伸出手,想把她拉开。 刚才的话当然也是捉弄安娜的。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去问木偶叫什么名字。 木偶慢慢伸出手,抬起头,好像在征询同意。 吹笛人静静观察了几秒,这才让开身子。 安娜的手和粗糙的木头交握。 ‘他身上是温暖的。’安娜突然发觉。 “我没有名字,你叫我木偶就好了。” 木偶朝她露出僵硬的笑,机械音有几分羞怯。 安娜也对他报以笑脸。 这个笑容尚不完整,她面前就闪过了一道阴影。紧接着,旁边的吹笛人矮身将她拦腰抱起,轻巧地后跃几步,跳上一个火圈铁架。 “咣当——” 木偶伸出的手被阴影斩落在地,僵硬的笑容边有木屑飞过。 安娜的表情瞬间冻结了。 吹笛人的黑袍被风吹起,他站在细细的铁条上,身形平稳,不露一丝破绽。 斩落木偶手臂的是一张纸牌。 穿燕尾服的魔术师从帐篷里走出来,金发蓝眼,英俊非凡,他指间夹着几张锋利的扑克牌。 “你没事吧?”他走上前,关切地问安娜,“抱歉抱歉,我看你接近那具杀人木偶,忍不住就出手了。我是马戏团的魔术师瑞恩。” 安娜还没缓过神来。 吹笛人足尖轻点,火圈熄灭,他落地问道:“杀人木偶?” 瑞恩苦恼地说:“是啊……他杀掉了我们的驯兽师和杂技演员,现在马戏团都没法开张了。” 他说完,小心端详着吹笛人的神情。 在瑞恩看来,眼前的黑袍男人一定是很了不起的魔法师。 他的反应快到了极致。 比瑞恩苦练几十年的飞牌还更快。 而且他无需念诵咒语,就能熄灭火圈上的烈焰。 这样的魔法师在北地根本找不出几个。 吹笛人把安娜放下。 安娜的视线牢牢锁定在木头断手上,她很想把它捡起来。但吹笛人看破了她的心思,牢牢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 “驯兽师被杀了……”吹笛人若有所思。 瑞恩被他看得紧张起来。 吹笛人侧头笑道:“那你们的狮子是不是没用了?可以卖给我吗?” 安娜:“……” 这就是所谓的代步工具? “您说笑了。”瑞恩有点尴尬,“没有驯兽师和杂技演员就算了,要是连狮子都没有,我们的马戏团就真开不下去了。” 吹笛人没有多问,他准备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过……”瑞恩忽然又反悔了,“如果你真想要的话……” 安娜拉着吹笛人往外走,但是拉不动。 吹笛人对瑞恩这副“讨价还价”神色再了解不过,他笑道:“请开价吧。” 安娜并不想骑狮子。 她牵着吹笛人的手摇晃了一下。 “你在撒娇吗?”吹笛人牵紧她,见她想要挣脱,又放松一点,笑着说,“……当然,对我撒娇也是可以的。” 瑞恩忽略他们的小动作,手中纸牌若隐若现:“你是魔法师吧?如果你能解决掉这具杀人木偶,我就把马戏团的狮子送给你。” 吹笛人微微垂首,稍作思考,同意了这个交易。 瑞恩告诉他们,木偶是由杂技演员制作的道具,不知为何获得了智慧。他假装成乖巧温顺的提线木偶,白天表演各种节目,晚上却会化身嗜血怪物,将马戏团的成员接连吞噬。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着他呢?”安娜忍不住打断道。 她悄悄打量那具跟她说过话的木偶。 他被斩断手臂后,就像普通的木质人偶一样,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 瑞恩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一眼木偶。 他眼底闪过痛恨与忌惮:“我们可没有带着这玩意儿,是他一直跟着马戏团。” 吹笛人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不管丢开多远,他都会回到马戏团里,对吧?” “没错!”瑞恩收起纸牌,“魔法师大人,您有头绪了吗?” 吹笛人微笑起来,眼神洞彻。 “没有头绪。”但他摇了摇头,“而且我讨厌别人叫我……魔法师。” 瑞恩怔住了。 “请容我慢慢调查。”吹笛人欠身道。 说着,他牵起安娜离开。 安娜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个断臂木偶。 吹笛人听见她的肚子在咕咕叫。 他忍笑道:“先填饱肚子,然后去看马戏表演吧。” 安娜给他一个迷惑的眼神。 “你不用打探消息吗?还有代步工具……” “不急。”吹笛人步履从容,慢吞吞地等安娜跟上他。 “那个木偶真的会杀人吗?”安娜忍不住又问。 “我不知道。” “他是热的。”安娜小声说。 吹笛人不太理解,于是低下头看她。 安娜忽然踮起脚,用双手捂住他的脸颊:“热的。像这样。” 她脸蛋红红的,呼气扫过吹笛人下颌,带一点潮湿,又带一点温热。这是他多年来极少与人接触过的距离,只要稍微低头,两人就能鼻尖相碰。 安娜放开他的脸颊,又抓住他的衣襟作为支撑。 也许是被勒的,他感觉有点呼吸困难。 “你知道吧?”安娜小声问。 吹笛人这才回过神,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开:“……知道什么?” “他这么温暖,肯定不会杀人。” 安娜说这话时表情天真。 吹笛人拖长音“哼”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将她拉近,做了一件刚才就想做的事情。 他碰了碰她的鼻尖。 “我也是温暖的。”他侧过头,轻轻抵着她,“我杀过数不尽的人。” 第4章 4 吃饭的时候,安娜一直在想—— 雷奥哈德真的杀过很多人吗?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杀人魔。 他的眼睛很温柔,祖母绿,可能还更深些。闪动着光泽,灵动得像在瞳中藏了一汪湖水或是一簇碧色火焰。 即便柔和的面部轮廓无法在一瞬间抓住人心。 那双眼睛还是会让人永生难忘。 “你还想吃什么?”餐桌边,吹笛人撑着头问道。 安娜打了个嗝。 她已经吃不下了。 她面前摆着丰盛的食物,而吹笛人面前只有三个用树叶托着的果子。他们吃完之后,吹笛人走到路边的花坛里,埋下了几颗种子。 “这是你从果子里取出来的吗?”安娜好奇地问。 “是的。”吹笛人压实泥土。 安娜完全不懂他在干什么。 “你在种花?” 吹笛人用手指在光秃秃的泥土上画了个圈。 不,这不是圈。 安娜认真观察他的动作,他在空中虚画了一个魔法阵。还未等她发问,泥土之下便有小小的嫩芽破土而出,转眼就结出了果实。 正是刚才吹笛人吃下去的那种。 安娜被震撼到说不出话。 吹笛人看着她呆滞的表情,抬手掩唇笑起来。 “怎么了?” “这是什么魔法!?”安娜回过神来,兴奋地问他,“太厉害了!” 吹笛人伸出手,苍白指腹缓缓擦过樱红色的果实,动作轻缓柔和:“这不是魔法。” 安娜咽了咽口水。 果实看起来很好吃。 它们在吹笛人的指尖好像有完全不同的诱惑力。 “这个叫……”吹笛人斟酌着措辞,“取之予之。” 这种词汇对安娜来说会不会太高级了? 安娜果然不懂:“你吃下什么,就能变出来什么?那你是不是从来不用上厕所?” “……准确的说,是我从外界索取了什么,就以同等的代价奉还。”吹笛人指尖轻点,一、二、三,正好三个果实,“这就是取之予之。”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安娜又问。 吹笛人的笑容平缓下来,他思考了一会儿,语气有几分认真:“你应该问,为什么别人不这样做呢?” 安娜怔住了。 对啊,为什么别人不这样做呢…… “别人做不到。”安娜很快找到一个理由,“你比他们厉害。” 吹笛人没能维持那副肃容,他眼睛弯起,轻缓地笑道:“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取之予之’的力量,他们只要会索取就够了。” 安娜似懂非懂地点头:“所以你比其他人都厉害。” 吹笛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走吧。” “你比其他人都厉害!”安娜兴冲冲地重复。 “走了……” 小丑城最不缺的就是“欢乐”。 安娜和吹笛人一起辗转在各个马戏团,看狮子跳火圈、魔术师大变活人、杂技演员走钢丝。除了看小丑表演时被吓哭一次之外,安娜都过得非常开心。 而在她观看表演的时候,吹笛人也得到了一些情报。 他搜刮了一大摞报纸、书刊。 安娜学过识字,虽然不能认很复杂深涩的词汇,但是读这种大众报纸完全够了。 有一份报纸上写了“魔笛手”的故事。 传言他会用笛子蛊惑人心,每经过一处,就带走那里的所有孩童。 往往过几个月,人们就会在偏僻处发现孩子们的尸体。 安娜看得心惊胆战,时不时抬起头打量自己对面的男人。 被雷奥哈德变成老鼠的同伴现在怎样了? 它们跳进河里,都还活着吗? 如果没记错,雷奥哈德用同一条河处理了鼠疫。说不定那些孩子变的老鼠,已经被制造鼠疫的大老鼠吃掉了。 就算没有被其他老鼠吃掉,他们也会被猫头鹰、狼、狐狸吃掉…… 安娜浑身发冷。 她没心情看马戏表演了,她必须想个办法。 “雷奥哈德……”她声音微颤,叫对面那人的名字。 吹笛人放下自己手里的报纸。 安娜看见报纸上的新闻标题是——《伟大的魔道圣地真理之环修复一批废弃研究所》。 “怎么了?”吹笛人皱眉问道。 安娜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 吹笛人很少像现在这样哑口无言。 “咳……”他清了清嗓子,想解释说——婚约并非无法解除的,她不必太担忧这个。 “今晚吗?”安娜紧追着问。 “……” 吹笛人收好报纸,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入住了。” 安娜一路上都忐忑难安。 孩子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按照吹笛人的说法,她必须嫁给他才能获得他的力量,解除之前的魔法。 但他现在好像准备拖延。 安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对方。 “你怎么了?”吹笛人很善于观察,一下就发现了女孩的不安。 安娜身子微颤,鼓起勇气问:“报纸上说,那些孩子后来都死了。是真的吗?” 吹笛人皱着眉,让安娜把那则报道给他看看。 他反反复复读了几遍。 “魔笛手……”他似乎有些尴尬,想用冷笑掩饰过去,“这到底是什么称呼?” 他合上报纸,按在安娜头上。 安娜眼前一黑,听见他说:“报道里说的这些地方,我都没有去过。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诱拐小孩,就是在你的城市里了。这也许是夸大的报道……也许有另一伙人在诱拐小孩。” 安娜伸手拿开报纸。 吹笛人已经办理好了入住,牵着她转头就走上楼。 安娜好奇地回头,发现前台登记的店员是小丑打扮。 ——她说过她害怕小丑,所以雷奥哈德把报纸盖在她头上。 他真不像一个杀人魔。 晚上,安娜翻来覆去睡不着。 雷奥哈德为什么不跟她结婚? 因为嫌弃她没用吗? ‘我是不是该帮他做点什么……’ 安娜这么想着,柱了根晾衣杆,悄悄离开住处。 ‘对了,我可以为他调查杀人木偶。’ 她来到白天的马戏团。 杀人木偶被堆放在杂货之中,木手掉在远处,双腿埋进道具里。安娜得爬上小山似的旧服装堆,然后把它从里面拽出来。 这时,马戏团帐篷里忽然传出谈话声。 奇怪,这个马戏团已经不营业了。 谁会在里面呢? “商品呢?” “请往这边走。”听声音像是魔术师瑞恩。 脚步声渐近,他们要走出来了。 安娜连忙扔下晾衣杆,往旧衣堆里一钻,蜷身躲了进去。 脚步声毫不犹豫地往她所在的方向来了。 安娜的心脏砰砰直跳。 周围一阵晃动。 就在安娜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的时候,旁边的木偶被人提了起来。 安娜稍微掀开旧衣服,往外面看去。 魔术师瑞恩在跟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商人谈话。 他嫌恶地握着木偶的腿,把它倒提起来。 木偶一晃一晃的。 “这是最后一次交易了。”魔术师瑞恩看起来很苦恼,“如果这玩意儿继续在马戏团杀人,我就再也不干了。毕竟,还是命比较重要。” 商人问道:“你不是已经找魔法师解决了吗?” “他好像不太上心。” 安娜屏息看下去。 魔术师将木偶扔在地上。 然后扣住它的天灵盖,像剥柚子皮一样,从上而下,把木头外壳剥开了。 安娜看清木头里面的样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干呕。 木头里糊满了血肉。 它像一具小小的棺材,装着一具七八岁男孩的尸体。 老商人俯下身,贪婪地吸了口气,带起一股漆黑的风。 这口气好像带走了男孩尸体上的所有生命力。 它瞬间就风化腐朽了。 而年迈的商人此刻看起来容光焕发,年轻了至少三十岁。 “很好……”他满意地站直身子,“我品尝过这么多生命,只有你的货源是最棒的!果然,要经受充分的折磨,才能将生命力完美无缺地压榨出来……太棒了,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他有些癫狂地张开手挥舞,声音尖利得像秃鹰。 安娜忍不住捂上耳朵。 魔术师瑞恩默不作声地把木偶合拢,想扔回原来的地方。 安娜拼命往里钻,生怕被他看见。 幸好,发疯的商人在地上撒了一大把金币,吸引了魔术师的注意。 他随手丢下木偶,回头去捡金币了。 商人离去后,魔术师返回了马戏团帐篷。 安娜爬出衣服堆,手脚冰凉,满身冷汗。 她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旅馆。 在她离开后,魔术师瑞恩似有所觉地出门看了看。 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是……”他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个不属于马戏团的东西,“晾衣杆?” 夜晚的小丑城非常嘈杂,欢声笑语掩盖了瑞恩恼恨的啧声。 “看来有只小老鼠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他阴沉着脸说道。 安娜拖着腿回到旅馆,惊恐万状地敲响了隔壁房门。 “雷奥哈德!雷奥哈德!” 棕发碧眼的男人围着毛巾,一只手按在腰上,另一只手支撑门框。 他头发湿漉漉的,眼中碧色也像水洗过一般清澈动人。他身上沾着灼热的水汽,光裸的胸膛看起来肌理流畅,恰到好处。 他肤色很苍白,也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 “我在洗澡。”吹笛人捏了一把头发。 水滴顺着肌肉的纹理滑落,浸润了他全身上下唯一一条遮挡物——浴巾。 “雷奥哈德!”安娜惊慌地看着他,“太可怕了!” 吹笛人并不确定她是指什么。 第5章 5 “抱歉,我这就去穿好衣服。” “等……” 很快,吹笛人披上斗篷,把安娜迎了进来。 安娜语无伦次地把木偶的事情告诉他。 吹笛人听得很认真。 他走到白天搜刮的报纸、书刊旁边,翻找了一下。里面有一本书,很古老,名字叫《旧教廷的仪式》。 “你看见的木偶,里面是这样的吗?” 书上画着一具钢铁人形的剖面图,里面布满了尖刺和绞链,中间空洞的地方正好可以放下一个人。将它合上后,尖刺会慢慢杀死里面的人,而在沉重的铁壳隔绝下,外面什么都听不见。 它可以像精美的装饰物一样摆放出来。 实则是一件残忍又美丽的刑具。 “这个叫钢铁处.女。”吹笛人说。 安娜努力回忆着,过了会儿,她沮丧地说:“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没敢盯着那东西看……” 吹笛人合上书,在她头顶敲了一下。 “你确实应该道歉。” 安娜捂着头瑟瑟发抖。 “为什么一个人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吹笛人问她。 安娜说不出话。 她本来想帮上忙,但是好像又给他添麻烦了。 “算了,既然你没看清……”吹笛人摸了摸下颌,“那我们再去看一次好了。” 夜风有些冷,他给安娜披上了斗篷。 两人一起走向马戏团。 但是当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周围只剩一片废墟。马戏团帐篷消失了,木偶不见了,魔术师瑞恩更是连影子也没有。 “你被发现了。”吹笛人瞥了一眼安娜。 安娜担忧地捡起木偶的断臂。 它已经不热了。 安娜知道,魔术师逃走后会继续杀害小孩,这让她悔恨自己的鲁莽。 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笛音响起。 “雷奥哈德……”安娜睁大了眼睛。 周围的树木开始摇晃,废墟里好像有东西钻来钻去,不断隆起又落下。阴冷的风盘旋在热闹的小丑城中,所有人不知不觉的随着音乐摇头晃脑,他们双眼空洞,缓缓抬起手臂,指向一个地方。 “走吧。”吹笛人收好笛子,“见过瑞恩的人已经为我们指明方向了。” 安娜拿着断臂,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 没多久,他们在阴暗的窄巷里找到了魔术师瑞恩。 他看起来很狼狈。 木偶人站在他面前,高高举起断臂,一道血光闪过,魔术师半只眼睛就被挖走了。他捂住眼睛,试图用飞牌抵挡攻击,但是根本打不准。 木偶浑身笼罩着黑色,本来是纽扣的双眼,此时已经变成了猩红的血窟窿。 就在它准备扑上去杀死魔术师的时候,地上升起了藤蔓,将它牢牢缠住。 “做这种生意总是有风险的,对吧,瑞恩先生?”吹笛人含笑说道。 正是他阻止了木偶的进攻。 安娜拉了拉他的衬衫。 “那个魔术师杀了很多小孩。” 吹笛人没有理会她,而是将惊恐的魔术师扶了起来。魔术师看见是他,眼中充满恐慌:“你……为什么……” “铁处女的变种吗?工艺真是精湛。”吹笛人并不在意对方的惊惧。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具木偶,藤蔓从木头的缝隙间长进去,一点点把它撬开了。 木偶里面就像《旧教廷的仪式》所描绘的—— 布满了尖刺和绞索,内侧附着着血液绘成的魔法阵。把小孩装进去,让他们被钢钉扎穿,在里面无声哀嚎,慢慢死去。用魔法阵汲取他们挣扎痛苦的年轻生命,然后再转移给买家,让老迈的富豪们重焕生机。 “人们唯独在追求永生这种事上,有着无穷的创造力。”吹笛人轻笑着称赞,又问瑞恩,“你是怎么知道铁处.女的造法的?” “不是我!这是杂技演员制作的……” 魔术师确认自己安全之后,说话流畅不少。 他说,这个木偶可以最大限度地从孩童身上榨出生命力。但是用的时间久了,他好像获得了自主意识。 制造他的杂技演员第一个被他杀死。 然后是驯兽师。 “接下来就要轮到我了……”魔术师瑞恩抱紧自己,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看着吹笛人,“你能帮忙解决他吗?” 安娜立即拉了拉吹笛人的衬衫,表达自己的抗议。 比起杀人木偶,更应该被“解决”的是残杀小孩的马戏团成员,还有靠无辜生命活下来的吸血鬼富豪。 “当然。”吹笛人挣开安娜不老实的手,笑着答应了瑞恩的请求。 他走向木偶,吹响笛音。 安娜看见有一缕缕黑烟从木偶身上冒出来。这些烟雾里都是死去的孩子们充满怨恨的魂灵,他们尖啸嚎哭,在木偶上空盘旋。 笛音清澈如洗。 那股烟气很快从黑色变成灰色,又渐渐淡化为白色。 最后,孩子们的面孔彻底消失了。 木偶冰冷地倒在地上。 安娜不由自主地走到它面前,重新为它装上了双手。 她握了握木偶的手。 而他已经没有回应了。 安娜突然有点讨厌雷奥哈德。 “你其实没有狮子吧。”吹笛人转身对魔术师说道。 魔术师挺直了腰杆。 “什么?” “毕竟你们是假的马戏团啊。”吹笛人的声音里有几分苦恼,“怎么会带着狮子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魔术师一头雾水。 “报酬。”吹笛人礼貌地提醒道。 他话音未落,背后的安娜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吹笛人转头看见一个穿紧身衣的女人扣住了安娜的喉咙,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安娜拼命挣扎,结果只是让自己越发痛苦。 “魔术师都有助手。” 瑞恩已经不复刚才的狼狈,他站起来,拍拍燕尾服上的灰尘,脱下帽子,彬彬有礼地朝吹笛人鞠了个躬。 “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哈默尔恩的魔笛手?” 他看着吹笛人的笛子。 正是这个暴露了他的身份。 传说中的魔笛手,蛊惑人心,肆意妄为,是个标准的黑巫师。 吹笛人脸上没有表情。 月光折射在他的眼睛里,湖绿色荡漾如春。 他沉思道:“原来如此……你今晚还要交货,可是被木偶的袭击打断了。” “是啊,没办法,现在只能这样了。” 魔术师笑了笑,抬手扔下烟.雾.弹。 只听“砰”的一声,他和女助手都消失在了原地。安娜被他们带走了——作为今晚临时替换的“货物”。 “最近好像特别不顺……”吹笛人慢慢将笛子放在唇边。 向他请求帮助的人,不仅不愿意给报酬,还总想着威胁他、抢夺他的东西。除了安娜这桩交易,他最近几乎什么也没做成。 也许他不适合扮演“好人”的角色。 另一头。 安娜被一阵呛人的烟雾笼罩,转眼就到了小丑城外的树林里。 她面前有三个人。 魔术师瑞恩,他的女助手,还有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头。 安娜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肯定是魔术师对她做了什么。 他要把她卖个那个老头子。 安娜拼命思考着对策。 “不会吧……”老头子嫌恶地伸出一根枯枝似的手指,“她是残疾!” 魔术师尴尬地笑笑,想要解释。 但老头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怒骂道:“我花这么多钱可不是为了买这种残次品!” “她……” 老头反手又抽了他一耳光,非常响亮:“重新去找,你们这些蠢货!我是听说了你们的名声,才开这么高价的!早知道你们拿这种杂碎来糊弄我,我就该把你们告发到真理之环,我认识那儿的理事!” 魔术师唯唯诺诺地道歉。 “好……好的,我们马上去找!” 女助手像蛇一样缠上那个老头,轻声细语地让他消消气。 “处理掉!”老头气愤地指着地上的安娜,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瑞恩谄媚地凑上去说:“魔导师大人,虽然她是残疾,但那股生命力还是不错的。在下一件货物找到之前,先用她顶上吧。” 老头胸口起伏剧烈,过了好久才消气。 魔术师和助手一左一右地把安娜架到他面前,他伸出枯瘦的爪子,扣住安娜的头盖骨,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抬腿蹬在老头胸口。 老头发出一声闷哼。 “按住她,你们两个蠢东西!” 安娜觉得好像有根吸管插在她头顶,正把她的脑髓一点点吸食干净。她浑身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眼前黑漆漆的,一丝光也没有。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笛音。 雷奥哈德来了。 她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安娜咬着牙告诉自己,拼命在一片漆黑空洞中保持清醒,她对抗着那股吸力。两者像拔河般疯狂拉扯,形成暴风似的魔力漩涡。 然后,在某个临界点上,安娜的意志获胜了。 笛音尖锐起来。 仿佛就在她的头顶。 她冲破了黑暗的迷障,猛然睁眼,直直撞入一汪湖碧。 吹笛人担忧地看着她。 “能站起来吗?” 安娜摇了摇头,她感觉很无力。但是当她手撑地面的时候,却很顺利地站了起来。 甚至比平时还更顺利。 她看见自己面前落着一件黑袍。 是属于买家老头的。 吹笛人抖了抖那件袍子,里面有灰烬簌簌落下,看起来就跟被抽干风化的男孩尸体一模一样。 “……这是我干的吗?”安娜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晚风很冷。 “只是魔法反噬而已。”吹笛人不置可否。 风中传来猛兽的咆哮。 安娜打了个哆嗦,看向吹笛人身后。 一只双头狮子威风凛凛地匍匐在地上,公狮子头上烙着方块,母狮子头上烙着梅花。它的身上还披挂着燕尾服和紧身衣的残骸,不难看出是由谁变成的。 吹笛人索取的“代价”,没有人可以逃脱。 第6章 6 魔术师速度很快,像他的飞牌一样快。 而他的助手擅长隐匿,否则也不可能在吹笛人眼皮子底下挟持安娜。 他们变成了双头狮。 一个头很快,一个头隐蔽性很强。 这些特质毫无意义。 因为他们共享一具身体。 安娜指出这点之后,吹笛人若无其事地说:“不要太挑剔了,能骑就行。” 安娜只能闭嘴。 双头狮没有体臭,皮毛蓬松浓密,眼珠子亮晶晶的,看不出人的神智。比起猛兽,它更像一个大型毛绒玩具。 吹笛人在它背上摆好鞍,挂了一个货架。 货架里摆着刚买来的东西——书和安娜的换洗衣物。 “雷奥哈德,你没有别的衣服吗?”安娜问道。 “这个嘛……”吹笛人敷衍地笑笑,“我身上并不脏啊。” 安娜对着他嗅来嗅去。 吹笛人后退道:“快坐上去,我们要出发了。” 安娜骑上了狮子。 吹笛人牵着缰绳走在前面。 他并不像表面那般轻松。 旧教廷秘仪“钢铁处.女”重现人世。 真理之环修复一批旧研究所,准备重启禁忌的实验。 黑暗中蛰伏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有巨变将要发生。 “我们去哪里?”安娜看着天上的月亮问道。 “往南走。” 武道圣地万剑流峰在东方。 魔道圣地真理之环在西方。 而他们现在,位于荒芜偏僻的北境诸国。 这里战乱不断,土地贫瘠,唯有先往南走出去,才能靠近两大圣地的光辉。 如果能沿途调查真理之环的研究所,那是最好不过了。 安娜并不像吹笛人那样忧心忡忡。 她趴在狮子背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醒来时,他们正位于山丘之上。 下方不远处有一座石头城,长得像驴子。驴耳朵纤细尖长,很是漂亮。驴头上有一圈金色的建筑,看起来像皇冠,那个地方就是王宫。 “这座城样子真怪。”安娜说道。 “是吗?”吹笛人举目远眺,“这座城里有真理之环的研究所,我想去看看。” 好多地方都有真理之环的研究所。 那是用来干嘛的呢…… 安娜正想着,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接近了他们。 是个行脚商大妈。 “你们要去兽耳国吗?”她抱着头巾,提着竹筐,看起来非常可疑。 “去兽耳国?”安娜茫然重复她的话。 大妈指了指山丘下的驴形城池:“就是那个!兽耳国是以兽耳为荣的国家。如果你没有一双完美的兽耳,进去之后会被歧视的!” 安娜看向吹笛人。 他应该能变出兽耳吧。 行脚商大妈揭开竹篮上的布,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兽耳。有兔耳,猫耳,驴耳……都栩栩如生,摸起来还散发出皮肤的热度。 “一金币一个,绝对不会被人看出来。”行脚商迅速盖上布,“怎么样,要买吗?” “不用!” “一对兔耳。谢谢。” 安娜和吹笛人同时说道。 吹笛人拿出两枚金币,笑着说:“祝您生意兴隆。” 行脚商高高兴兴地给了他一对白色垂耳。 安娜低头张望的时候,被他“啪”地安上了兔耳。 兔耳附着了魔法,戴上后不留痕迹,就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得好好隐藏原本的耳朵,否则会有四只耳朵。 “看着有点违和感。”吹笛人摸着下巴说道。 安娜也摸了摸自己的兔耳。 “雷奥哈德……”她突然脸红起来,“它会动。” 她的兔耳动了动。 像极了机警的、聆听周围动静的小生灵。 “在说什么呢……”吹笛人苦笑了一下。 “你呢?”安娜看着他,“你也要有兽耳才行。” “你喜欢什么耳朵?” 安娜又脸红了,她的兔耳动了动。 “兔耳就很好。” 吹笛人摇了摇头。 他为自己变出一双兽耳,上面覆盖着翎羽,一看就是属于鸟类的。外侧是黑色,里侧则是与他发色一致的浅棕,耳羽纤长又飘逸,长长地迎着风摇晃。 “这是什么动物的耳朵?”安娜伸出手想摸一摸。 吹笛人避开了:“雕鸮。” “雕鸮又是什么?” “一种猫头鹰。” “哦……我知道猫头鹰。” 他们小声讨论着,走进了神秘的兽耳国。 这里果然满大街都是长兽耳的人。 兽耳国似乎并不发达,商铺里都是卖粮食或者水果,街上的人都穿得很朴素。周围没有机械,大部分人表情灰暗,脸上看不见笑容。 吹笛人找到一个破旧的旅店入住。 店里没有几个住客,说明兽耳国外来者很少。 “这里跟我之前呆的城市有点像。”安娜小声说。 正在帮她摆放行李的吹笛人动作微顿。 安娜所在的城市,因为城主太过贪婪,所以住人们非常贫困。 难以想象她这样一个孩子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你的父母呢?”吹笛人放好东西,坐在书桌边。 “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 吹笛人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在□□头上的兔耳。 她好像很不习惯这对耳朵。 “也是因为鼠疫。”安娜又否定了这个说法,“不对,应该是兽潮……也可能是吃了有毒的食物。我不记得了……” 她那时候太小了。 后来也没有人为她讲述这些故事。 所以她不知道。 吹笛人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但安娜的表情很平静。 “你呢?”她垂着耳朵问道,“你的父母呢?” “我的父母?”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吹笛人陷入沉思。 “他们无处不在。” 这几乎不能算一个答案。 吹笛人侧过头笑道:“因为我是由伟大的自然孕育的,所以我的父母无处不在。” “这是诡辩。”安娜不满,“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 吹笛人明显不愿意跟她谈论身世。 安娜又追问道:“你来自哈默尔恩吗?那是什么地方?” 她记得魔术师瑞恩曾称他为“哈默尔恩的魔笛手”,这个称号在魔法师当中说不定很出名。 吹笛人绕着鬓角的一缕卷发,低声道:“哈默尔恩是北地的一座荒城,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里有什么特产?” “那里……只有蝙蝠和狼。”吹笛人苦笑。 听起来就是恶地。 安娜心中仍充满了疑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谁教你的魔法?你为什么要向圣地复仇……唔!” 吹笛人伸手揪住了她一只耳朵。 她坐得笔直,眼睛睁大,完全不敢动弹,活脱脱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你打算付出什么,向我索取答案呢?” 吹笛人突然迫近,那双清澈的湖绿色眼睛里倒映出安娜的样子。 安娜突然意识到,她几乎从未照过镜子。 对于十多岁的女孩而言,不能意识到自己的长相是件奇事。但对于住在旧钟塔里、双腿残疾、靠编制钱袋勉强维生的安娜来说,她几乎从来不会生出“欣赏自己的容貌”这种想法。 但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 她所不知的样子,都会显现在雷奥哈德眼中。 美丽或丑陋,精致或粗糙,肮脏或纯洁。 一览无余。 她短暂而残破的生命当中。 出现了一个人,用他宝石般的碧翠眼眸,对她的形态进行确认。 她被“看见”了。 被“找到”了。 “雷奥哈德……”安娜伸出手,贴在吹笛人的脸上。 吹笛人想象她会惊慌失措,却没想到她会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这么久。 “你为什么要向圣地复仇?”安娜问道。 她的手很柔软,掌心温热。 吹笛人放开了她的耳朵,慢慢退开,被她摸过的那边脸颊有些发烫。 “你为什么不害怕我呢?”他反问安娜。 “因为你对我很好。” 真是简单直接又孩子气的答案。 吹笛人深深叹气:“好吧……圣地从我身上剥夺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要复仇。” “重要的东西?” “心。” 吹笛人轻轻牵着安娜的手,碰到他坚实的胸膛。 这处肌肉紧实,柔韧,有种暗藏的力量在流动。安娜感觉到陌生的男性热度,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想要收回,但是吹笛人扣紧了她的手腕。 安娜的手在他胸膛上停顿。 没有人说话。 寂静之中,她感受到了。 雷奥哈德的心脏没有跳动,胸腔之中空空如也。 第7章 7 安娜他们在兽耳国住了下来。 这里物价便宜,信息闭塞。全城没有广播,只有一份由皇宫监制的报纸。兽耳国的人都很排外,他们这样的生面孔,出去探听消息鲜少有收获。 安娜总是央着吹笛人给她读报纸。 “我有很多不认识的字。”她说,“想学学看。” 反正调查没进展,吹笛人也就不吝啬这点时间。 “新闻……明天是兽耳国一年一度的美耳节,国民们将在这一天选出最美丽的兽耳。迄今为止,国王陛下已经蝉联十届冠军,不愧是国王陛下啊!” 吹笛人平淡地称赞了国王的兽耳。 “我看看……”安娜坐在床沿,探出身子,凑到报纸面前。 国王有一双长长的驴耳朵。 光泽油亮,左右完全对称,颜色高贵脱俗,每一丝毛发都修剪得恰到好处,上面的装饰也为双耳增色不少。 “还是你的耳朵比较好看。”安娜得出结论。 “咳……”吹笛人微微掩唇,然后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耳朵,安娜从床上掉了下来。 “下一则。”安娜仰头说道。 吹笛人继续念道:“下一则是……公告。全体国民,为了迎接美耳节,今晚将在城市广场举行剪耳仪式,所有人都必须到场!国王的卫兵队将会为我们的国家剔除不合格的兽耳,剪裁出最标准最美丽的兽耳。” “所有人都会参加这个仪式。”安娜谨慎地说道。 吹笛人微微沉吟。 兽耳国的人不多,普遍对生面孔很警觉,所以这几天他们几乎一无所获。也许剪耳仪式会是突破口。 “今晚一起参加吧。”他决定道。 安娜指着报纸上的一个词问:“剪裁,耳朵?” “对,是这样念的。” “我认识这个。”安娜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兽耳,“但是什么叫……剪裁耳朵?” “也许就是字面意思……” 吹笛人皱着眉,看向窗外。 夜晚降临,各家各户都张挂起彩色的灯。为了迎接明天的美耳节,所有人都必须把耳朵弄漂亮,他们按要求参加晚上的剪耳仪式。 很多父母都带着孩子。 有些孩子比安娜年纪还小。 大家挤挤攘攘地朝着中央广场走去。 安娜骑在狮子上,低头瞧着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孩子。 “你们也要参加吗?” 孩子们羞涩地躲在大人身后,他们的父母脸上洋溢着笑容,替自家孩子回答道:“是啊,现在正是耳朵成型的关键时期,不剪耳可不行。” “原来如此。”安娜明了。 家长提醒道:“你的耳朵也该修剪修剪了,耳背的毛有些不平整。” “是吗?”安娜伸手摸了摸,笑道,“没关系,我觉得这样比较舒服,剪了反而会不习惯的……” “那可不行!” 一声厉喝打断了安娜。 刚才脸上还带笑的家长,表情一下冻结了。 连他牵着的小孩都对安娜皱眉。 “剪耳是终身大事!必须要做!必须按照标准来做!必须在这个规定的时间做!否则你就是兽耳国的败类!渣子!” 家长面孔狰狞,对着安娜破口大骂。 周围人闻声看过来,听见这位家长骂的内容,也都赞同地点头,顺便对安娜指指点点。 吹笛人见状,连忙牵着狮子躲进一旁的巷中。 安娜惊魂未定地问:“我是不是犯什么忌讳了?” “看来是的。”吹笛人揉着眉心,稍作沉思,“兽耳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部分,所以才会有美耳节、剪耳仪式,所以才会只允许长兽耳的人进城。假如真理之环要在这里建研究所,选址会是怎样的呢……” 他思索良久。 安静等候的安娜突然问道:“你们在舔什么?” 狮子庞大的身躯堵住了巷子口。 但是不难看出,它的两个头正低着舔舐地上的东西。 一股暗红色的液体渗透狮子毛,流到安娜脚下。周围没有光,这液体仍贪婪地汲取月色反射出猩红。一股锈味涌上来,让人胃里直犯恶心。 安娜意识到这是什么,艰难地往后挪了一步。 “是血……” 她的身体突然悬空。 吹笛人从她身后,把她抱了起来。 刚才她踩的地方很快就被血液浸透,红色也沾上了吹笛人的鞋。 “剪耳仪式开始了。”吹笛人足尖轻点,抱着安娜跃上屋檐,然后一层层跳上更高的地方,直到能俯瞰城市广场为止。 卫兵们拿着剪子,比照最完美的耳朵形状,给每一个国民进行修剪。他们的血从头上流到地上,最后汇成河,盈润了每一条街道。 “我明白了。”吹笛人望着血流成河的城市广场,“真理之环的研究所选址……” 这里简直就像血池。 连大地都被浸泡得泥泞起来。 如果是那个禁忌的实验,一定会选在这片土地之下。 这时候,他们脚下的黑巷中传出一阵呼救。 “放开我!救命啊!我不要剪耳朵!” 听声音似乎是男孩。 “在这里等着。”吹笛人轻声嘱咐安娜,然后从高处一跃而下。 他的斗篷像黑翼般飞扬,转眼就降临在呼救者面前。 楼上的安娜东张西望,最后找到一盏彩灯,扔了下去,把追着男孩剪耳朵的卫兵砸晕了。 吹笛人动作微僵,抬头看了一眼她,然后清清嗓子对呼救者说:“……如果你愿意付出代价,我可以帮你解决麻烦。” 这话在安娜解决掉“麻烦”之后再说,多少有一点奇怪。 幸好男孩没有多想。 他扑通一声跪下:“请您救救我们吧!!” 吹笛人在他面前俯身问道:“你们?” “我和我的同伴们。”男孩擦了擦眼睛,“其实,好多人都不想剪耳朵。太疼了,而且现在的形状就挺好看的,为什么非得按照那个标准来呢?” 如果只是一个契约者倒还好办。 所有人的话…… 吹笛人思索时,上方的安娜突然紧张地喊道:“不行!不要答应!” 他讶然抬头。 发现吹笛人看过来,安娜脸色微白,但还是坚持喊道:“他会把你们变成老鼠的!” “只要他们遵守约定……”吹笛人突然停住。 他发现安娜很聪明。 如果是一个人,倒还比较容易遵守约定。 如果是一群孩子,几乎不可能确保每一个人都遵守他的契约。 按照他的作风,只要这群孩子中有一个人失约,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安娜让小男孩拒绝这个契约。 “什么?”男孩被剪耳仪式的声音干扰,没听清安娜的话。 “我说——” 安娜忍不住不去看吹笛人。他们的关系似乎刚有拉近,这样近似‘背叛’地干预他的契约,也许会让他暴怒。 此时,他眼中碧色幽幽,看向她,没有表情。 安娜还是坚持道:“不要答应他的——” 她努力倾身,想把警告传达给男孩,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 失重感瞬间将她攫获。 吹笛人的神情终于有一点波动。 他身形闪烁,从半空中接住安娜,然后平稳落定,地面上连灰尘都没有扬起。 “……契约。”安娜怔忪地落入温暖的怀抱,喃喃完成了这句话最后一个词。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吹笛人,他只是低着头眨了眨眼。 “不管怎么样!请救救我们吧!” 男孩没听她的劝告,捂着耳朵痛苦哀求。 “没时间了,再拖下去,伙伴们都会……即便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大家都会被剪裁耳朵的!那样不是很可怕吗?” 吹笛人终于把视线分给他一点。 “我可以结束今晚的仪式,但是以后的话……” 男孩紧张地咽咽口水。 吹笛人告诉安娜:“把我衣袋里的东西给他。” 安娜仍在惴惴不安,动作犹豫。 她在吹笛人上衣里摸索,碰到他没有跳动的胸腔,心里越发不情愿。但吹笛人的皮肤是温热的,和普通人一样。如果仔细感受的话,会触碰到一股流动的力量,就像血液迸发的感觉。 “衣袋可不在这里……”吹笛人侧过头,在安娜耳边道。 安娜被他突然贴近的声音吓了一跳,心砰砰直响,这种脉动似乎也影响了她手下的触感,她可以确信她正在触碰跟她一样的“人”。 而人都是有善心和报复心的。 “这个吗?”安娜不再犹疑,直接从他衣袋里把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粒棕褐色的种子。 “是的,谢谢。”吹笛人低声道。 安娜探身把种子递给了男孩。 吹笛人仔仔细细地告诉男孩:“你把它种下去,三天后会长出树木,砍下树枝削成笛子。吹响笛子的话,你们所有人都能得救,明白了吗?” 男孩愣愣地点头。 “记得把它种在广场中央。”吹笛人补充道。 男孩将信将疑地把种子收起来,又问:“那今晚呢?” “直接回家吧。” “不行!卫兵和父母会来抓我的!” “回去吧。” 男孩最后还是离开了。 “你要的报酬呢?”安娜问道。 吹笛人将她从臂弯里放下,眼神柔和:“刚才的种子,既是他给我的报酬,也是我给他的馈赠。” 安娜还想说什么,但吹笛人揪住了她的耳朵,眼神似笑非笑。 “夜深了,好孩子现在该闭眼了。”他眯眼笑时,眼中碧色越发柔和动人,“我也要开始杀人了。” 第8章 8 安娜眼前一黑,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旅店。 双头狮子坐在她的床前守候。 她靠近床边,看见中央广场被半透明的金色罩子盖住,应该是魔法师们所用的“结界”。结界高处有一道人影,投射在金色外壁上,非常清晰——卷发,拿着杖,长袍在飘动。 “那是魔法师吗?”安娜喃喃问道,“简直就像……” 神一样。 这样的魔法师,只可能来自魔道圣地真理之环。 “雷奥哈德会有事吗?”安娜又问道。 双头狮子挠了挠颈,并不理解她的话。 刚才,将安娜送走后,吹笛人掀开了中心广场的地面。 陌生魔法师的气息很快就冒了出来。 对方直接布下结界,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但他拦不住吹笛人。 他视结界如无物,径直走了进来。 “哈默尔恩的余孽……”空中的魔法师迅速辨别出他的身份。 实际上,在被派驻到研究所之前,所有魔法师都受到了圣地的警告。有一个来自哈默尔恩的怪物会阻碍他们的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夺取他们所研究的“永无之心”。 有些年轻气盛的魔法师不以为意。 “他能攻入研究所的阵地吗?在永无之心的保护下,任何力量都不值一提。” 大魔导师冷肃地提醒:“他当然能,因为他就是永无之心的主人。” 吹笛人仰头看着圣地魔法师,微笑道:“看来你们都知道我是谁。” 他伸出手。 “那么,请问可以归还失物吗?” 一道金色霹雳从天而坠,在吹笛人所站的大理石板上掀开道道皲裂的纹路。 而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圣地魔法师背后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还没等他完全转过头,吹笛人就扭断了他的脖子。 他的身体从天而坠,金色壁垒也瞬间崩塌。 他以一个艰难的角度扭头,能看见吹笛人干净的靴子,一步步踩着皲裂大地朝他走来。 “真理之环没有教过你们吗?”吹笛人蹲下,低着头,眼睛幽翠如萤,“魔法师永远不要被人近身。” 圣地魔法师的喉咙已经被拧断了,说不出话。 但他还活着。 高空坠落的伤势在不断恢复,地上的大滩鲜血不断回流,擦破的皮肤转瞬就变为光滑状态。 “这样的复生速度……”吹笛人有几分讶然,“你带着我的心吗?” 圣地魔法师在暗暗凝聚力量,准备反击。 “不介意我找一下吧?” 吹笛人伸出手,指尖视皮肤如无物,径直穿透进去,在他胸腔中翻找。 魔法师的表情痛苦至极,但是身体动弹不得。从他学习魔法开始,就从未被人这样压制过。 “在更深处呢……需要撕开瓣膜。”吹笛人眸光闪烁了一下,愉快地看着魔法师,“啊,找到了。” 他抽出手,干干净净,指尖夹着水晶似的碎片。 吹笛人盯着碎片看了很久,笑容渐渐消失。 “你们把它弄碎了?” 他低头质问圣地魔法师。 圣地魔法师惨笑道:“比起这个,你不是更应该担心那个跟你一起的女孩吗?” 他没说完就咽气了,双眼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烈火般燃烧的碧色。 安娜的房间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穿长袍,拿法杖,毫无疑问是魔法师。 他用一个魔法迷晕了狮子,然后步步逼近安娜。 “你想要什么?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安娜躲在窗帘后面。 魔法师看向她的双腿,立即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尝试逃跑——她根本跑不掉。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魔法师站定,朝安娜伸出手。 他的声音很温和,并不讨人厌。 安娜胆怯地问道:“救我?” “是啊。”魔法师身上有种让人平静的气场,“魔笛手来自哈默尔恩——大名鼎鼎的魔女城,我想你也许听过。” 安娜从未听过“哈默尔恩”。 但是说起“魔女城”,那在北地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存在。 那里的魔女用尸油点亮长明不灭的灯,从世界各地夺来春夏秋冬组成四时变化,将征讨者的骨头堆积为城墙,役使蝙蝠和狼充当耳目。 直到圣地踏破魔女城、杀死魔女为止,魔女城都是所有人眼中的“地狱”。 安娜觉得,如果雷奥哈德来自魔女城,那他向圣地复仇的理由又更充分了。 魔法师往前走了一点:“趁他还在处理研究所,跟我走吧。” 安娜下意识地后退。 声名狼藉的魔女城来客,还是正义凛然的圣地法师。 按理说,这个选择题不难。 安娜的背抵上了窗框:“别过来……” 魔法师收回手,似乎也不觉得惊讶:“魔笛手就是这样的,他操纵人心,让你无法明辨是非。” 安娜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她背后忽然吹来一股强风,将她推向面前的魔法师。魔法师伸手抱起她,将她纤细的脖颈钳制住,然后用魔杖指着窗口。 安娜越过魔法师的肩头,从对面的镜子上看见吹笛人跃入窗口。 他双手环胸,眼中的怒意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生动:“你们荡平魔女城只是为了偷走我的心脏,请不要在她面前装好人。” “你的心脏?”魔法师低笑一声,安娜能感觉到他真情实感的嘲讽,“永无之心是不竭的魔法源泉,可以起死回生,可以搬山填海,甚至可以让人类的文明进入新的阶段。你自以为那是你的东西吗?不,永无之心是全人类的财产!” 安娜脖子上一痛,魔法师掐着她,转过来面对吹笛人。 “看来你已经打败了我的同伴,拿到了他身上的心脏碎片。”魔法师沉稳道,“把它还给我吧,否则……” 安娜痛得流出眼泪。 但她还是竭力喊道:“你最好直接投降!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这么坏,根本不会在意我这个人质!你的威胁不管用!” 啪嗒。 只听清脆的声音响起,吹笛人掷出了刚刚到手的碎片。 碎片落在地上,折射出光芒,通透感如水如月。折面并不规则,但是远比切割好的钻石更耀眼。它没有任何冷漠的无机感,每一次光芒波动都栩栩如生。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 “拿走吧。”吹笛人平静道,“作为魔法师,我想你不会不遵守约定,契约的反噬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安娜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魔法师放开安娜,捡走碎片,匆匆消失在原地。 安娜还在愣神。 她缓缓抬起头,吹笛人正在为双头狮解除魔法,他看起来面色如常。 吹笛人摸了摸狮子脑袋,听见安娜压抑的啜泣声。 “怎么了?”他惊讶地看向安娜。 被吓坏了吗? 安娜拼命抹着眼泪,却越抹越多。 她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只会拖后腿。吹笛人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夺回了心脏的碎片,又因为她白送给了圣地。 “有哪里受伤吗?”吹笛人担忧地走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见颈上的瘀伤,“没关系,马上就不痛了。” 他朝着她的脖子吹了吹气。 安娜忍不住缩颈笑了一声,很快又哭起来。 她都不敢道歉。 说“对不起”也没用。 反而要让人浪费时间安慰她。 “你的衣服破了……”安娜的肩膀抽动了一下,颤着手牵起吹笛人的衣摆,下缘裂开了一条,是刚才翻窗时刮破的。 “没关系。”吹笛人眨眨眼。 “我帮你缝好吧。”安娜又抽噎了一下,“我很擅长针线活……” 吹笛人看了她一会儿:“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他脱下外衣,交给安娜,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缝织。过了会儿,她眼睛红肿,没有再哭了。 “感觉好些了?”吹笛人问道。 “嗯。”安娜把缝好的衣服还给他。 吹笛人悄悄用手摩挲着细密的针脚,边缘有一点湿润,是被安娜沾湿的。 她现在还是很沮丧。 吹笛人揉了揉她的头:“下次我会要那个魔法师好看的。” * 他们在兽耳国多呆了三天。 这三天内,中央广场长出了一棵参天巨树。树的根系笼罩着地下研究所,把所有魔法都破坏掉了,圣地魔法师们只能匆匆撤离。 城里的孩子从树上折走枝条,削成粗糙的木笛,然后吹响了笛子。 令人惊讶的是,木笛并没有发出笛子的声音。 它被吹出一句乐音似的话——“国王的兽耳是假的!” 孩子们四处乱跑,这句话也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很快,全城都听说了“国王的兽耳是假的”。 有宫女趁国王睡着,悄悄检查了他的耳朵,发现国王的兽耳果然是假的! 在他茂盛的头发之下,还藏了两只丑陋而平庸的人耳。 兽耳国立即发生了暴.动。 愤怒的国民们冲进王宫,把国王赶下了王位,驱逐了与他狼狈为奸的卫兵,撕毁了所有与剪耳仪式、美耳节有关的报道。 混乱之中,吹笛人带着安娜离开了兽耳国。 “你怎么知道国王的兽耳是假的?”安娜好奇地问他。 “我不知道。” 吹笛人看见安娜疑惑道眼神,解释说:“我让男孩种下的是真实之树,它能够揭示最深刻的秘密。” 他本想让孩子们用这些秘密作为要挟,逃避剪耳,却没想到这个国家最大的秘密,竟然是崇尚兽耳的国王没有兽耳。 “当一个国王用某种标准要求臣民,自己却无法执行这个标准的时候,他的统治也快到头了。” 吹笛人牵着狮子走向远方。 安娜似懂非懂。 她最后看了一眼兽耳国,那座古怪的城池渐渐消失在烈火与烟尘之中。 第9章 9 往南走,干燥的天气渐渐湿润起来。 时断时续的雨反而让旅途中的二人更加苦恼。 有一天,在山洞里避雨时,安娜刷着狮子毛,问吹笛人:“雷奥哈德,你为什么不责备我呢?” 吹笛人坐在山洞入口,单膝屈起,手随意搭在上面,浅棕色头发有一丝湿意。 “嗯?”他闻言回头,“没关系,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 “不是说避雨。” 因为安娜需要避雨,所以吹笛人也跟着她走走停停,这样是很耽误时间的。 安娜手里的梳子被毛团缠住:“当然,避雨……我也很抱歉。” 吹笛人正盯着她看。 安娜小心地用余光确认。 “我是指心脏的事情。”她说。 吹笛人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不希望她多想,所以故意岔开了话题。 “我说了那个没关系。”吹笛人又看回雨中。 怎么可能没关系。 为了那个东西,他甚至愿意与两个圣地为敌。 察觉到安娜的静默,吹笛人又说:“就算没有心脏,我也活得很好,实力丝毫不减。” 安娜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她垂头拿起剪刀,想剪掉结在一起的狮毛。 “要把心脏一片片找回来吗?” “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吹笛人轻嗤一声。 “啊?” 吹笛人站了起来,走到安娜身边,伸手拍了拍狮子的背,它的毛发瞬间变得光滑柔顺了。 “永无之心有这么大。”他双臂完全张开,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实际上就是一个超大号的水晶球。” 安娜张大嘴,难以置信:“你是人造人吗?” 吹笛人拿走了她手里的剪刀:“当然不是。只是为了获得更强的力量,才把心脏变成那种样子的。” 按照真理之环分割碎片的大小,世界上至少存在几万块心脏碎片。 如果一块块去找,说不定要几百年。 这也是真理之环的计策。 俗话说,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同篮子里。 真理之环知道他会前来夺取心脏,索性将心脏粉碎了。这样就算他攻入圣地,也只能得到万分之一的碎片。 在此情况下,一点点去收集碎片,就正中下怀了。 吹笛人微微俯身,牵起安娜的一缕头发:“我要去找制作永无之心的人,他有办法一次性召回所有碎片。” 安娜看着他手里的剪刀,紧张地后退。 “是谁帮你把心脏变成那样的?” “一位圣地魔导师。” 安娜惊讶地“唉”了一声。 他明明讨厌圣地和魔法师,却会寻求那种人的帮助,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 “他已经死去几百年了。”吹笛人“咔嚓”一声,剪掉了愣神中的安娜的刘海,他露出笑容,“这样就不会遮住眼睛了。你的眼睛很好看。” “等等……”安娜捂住额头,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吹笛人已经牵起了缰绳。 “好了,雨停了,我们出发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不知名渔村。 吹笛人要找的圣地魔导师曾经在那里隐居。 从兽耳国出来,笔直朝东南方向走,经过一个迷雾笼罩的渡口,就可以坐船抵达村落。 听起来不远,但是他们往东南方走了很久,始终没看见所谓的“渡口”。 安娜看着地图,琢磨道:“迷雾笼罩的渡口,大概只在迷雾天气出现吧。” 这种推测很孩子气。 但吹笛人觉得不无可能。 他们就近找了个驿站住下,等待起雾的天气。 驿站很小,而且很不安全。 北地诸国之间常有这样的落脚点。前后院加上几座旅舍、马棚都不及兽耳国的中心广场大。住在这里的除了极少数的迁徙者,更多的是浪匪、逃犯。 当吹笛人带着个小姑娘踏入这里的时候,瞬间有不少满怀恶意的目光投来。 他们的交谈也被有心人听了进去。 “大魔导师是什么?和魔法师不同吗?” “大魔导师是真理之环的领袖。” “那万剑流峰的领袖叫什么?” “剑圣。” “用刀枪的就不能成为领袖吗?” “……不是这个意思,剑圣只是个‘称谓’。” “现在的大魔导师和剑圣是谁呢?” “我没有记过他们的姓名……安娜。” “好吧……”安娜只安静一秒,立即又问,“那怎么才能去真理之环学习呢?” 这个问题出口之后,不仅是吹笛人,还有好几个坐在角落的年轻旅人看向了安娜。 吹笛人的目光扫过他们,又迅速藏入兜帽之下。 他走到前台,登记入住。 安娜见他沉默,也没有再问。 这时候,角落里有一个红发女人朝他们走来,用清亮的声音对安娜说道:“你想去真理之环学习魔法吗?” 安娜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搭讪。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吹笛人。 “我……” “我们付不起学费。”吹笛人收好房间钥匙,转头笑道,“安娜,很抱歉。” 他笑容有一点忧愁,眼中的柔光让人动容。 红发女人第一次生出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是真理之环贵族班的学员,帝国公爵的独生女,元素法师卡莎。她身边从来不缺俊男美女,此刻却轻易被眼前人半遮半掩的柔和轮廓给蛊惑了。 他身上有不洁的味道。 近乎糜.烂。 “我……我可以给她支付学费!”卡莎挺起胸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角落里,她的同伴们都发出嘘声。 卡莎是天之娇女,冷酷又高傲,从来不会向弱者展示善意。 刚才她上前搭话,是觉得可以向向往圣地的孩子介绍真理之环。 但是提出赞助学费,就有点越界了。 安娜从来没想过去真理之环读书。 她一听这话,立即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吹笛人。 “咳咳……咳……”他掩唇咳嗽起来,抑郁地对安娜说,“我没法陪你去这么遥远的地方。” “那我不去了。”安娜顺着他给的台阶下。 吹笛人赞许地眨了眨眼。 但是卡莎并不死心:“我可以帮你照顾她!” 这下安娜更是哑口无言。 在吹笛人思考下一个对策时,卡莎的同伴们开始呼唤她了。 “卡莎!导师来信了!” 卡莎勉强转过头,回到座位上,当她听完导师的指示,再度看向前台时,碧眼男人和那个女孩都离开了。 吹笛人带着安娜上楼入住。 他们从不住一间房,但是郊野驿站很危险,这几天他们必须呆在一起。 “她好像喜欢你。”安娜突然说道。 吹笛子在一旁收拾行李,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挂出来。他从容地应道:“是啊。我对女性来说,应该算是很有吸引力的类型吧。” 安娜思考了一下:“嗯,对。” 吹笛子失笑:“你的意见不算……不管我长什么样子,在救过你这么多次之后,你都会觉得我身上有种光环的。” 安娜又思考了一下,认真点头。 “作为同伴,雷奥哈德很让人安心——从来不生气,从来不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情,总是在迁就我,保护我,认真听我说的话。” “雷奥哈德作为男性的话……” 吹笛人的手指停在衣架上。 安娜说:“我就不知道了……” “作为男性,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吹笛人抬高了声音,“这是一种魔力,与生俱来的蛊惑,以后你就懂了。” 安娜问:“你用魔法魅惑了刚才的女人?” “不是这个意思……” 吹笛人长叹一口气。 “算了。去把没读完的书拿出来,我念给你听。” 第10章 10 大雾在这里似乎并不常见。 安娜和吹笛人住了整整十天,终日不是下雨就是阴云。 他们第一天遇见的年轻人也一直住在驿站。 这些年轻人都是真理之环的学员,隐隐以卡莎为首。因为卡莎是其中地位最高,魔力最强的。有不少男学员对她抱有好感,目光总是流连在她法师袍下的光洁大腿上。 而卡莎则一心想着神秘的碧眼青年,每天都要从院子里张望他的窗户。 吹笛人的窗户总是紧闭的。 但他身边的女孩会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偷偷往外看。 窗户里。 “雷奥哈德,她每天都看我们的房间。”安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说。 吹笛人轻轻应了一声,继续阅读一本老书。 “你应该把内衣挂出去。”安娜又说。 “什么?”吹笛人觉得这要求属实有点不正常,“给她看吗?” “对啊。” 吹笛人终于从书中抬起了头。 安娜把窗帘合上:“你从来不晾换洗衣服,她可能觉得你十天没洗过澡。这样你对她的吸引力就大大降低了。” “……” 吹笛人强调过很多次,他用能量维持清洁,不需要像普通人一样频繁换洗衣物。 洗澡对他来说是一种放松方式。 “我去洗个澡……帮我把这本书读完吧,后面都是图画。” 吹笛人起身将书放到安娜怀里,然后进了浴室。 安娜接过书。 这本书很古旧,为了避免它风化碎裂,后人用一种透明胶状物覆盖着它的书页上。因为覆盖的次数太多,摸起来黏黏的,图文也看不清楚。 吹笛人将它作为宗教古董买下。 原收藏者根本不读它。 “教廷……制造……永生的……”安娜艰难辨认上面的字迹。 她放弃了认字,开始看图。 图上描绘了一位教廷圣骑士的故事。 他闯入魔女的森林,与之激烈交战,最后两人同归于尽了。 这个故事很好懂,安娜看得津津有味。 等吹笛人从浴室出来,她绘声绘色地把故事讲给他听。 他身上落着水滴,眼神藏在柔软湿润的额发下,有几分幽邃不安。 “这不算什么好结局。” “对啊,英雄也死了,真可惜。”安娜认同。 吹笛人撩起额发,目光轻盈地掠过安娜的面庞。 安娜感觉他不是这么认为的。 那汪湖碧色之中藏了太多秘密。 “文字部分我看不懂。”安娜把书还给他。 吹笛人伸出手,皮肤苍白。 晶莹剔透的水滴像有生命一般,汇聚在一起流入地板缝隙。 他侧过头,发丝蜿蜒在纤细的脖颈上,声音低柔:“教廷找到了永生的灵药,发现它能制造出强大的怪物。因这怪物力量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所以称之为……” “永无魔女。”安娜抢答道,“我认识这个词。” 吹笛人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情绪很焦躁,安娜整晚都能听见他用指甲磕木板床的声音。 第二天。 安娜一大早就被走道上的声音吵醒了。 吹笛人躺在另一张床上,从厚重的被子里伸出手,指了指门,一切归于静谧。 安娜光着脚跑下床,从门缝里往外看。 “雷奥哈德,真理之环的学生都走了。” 吹笛人昏昏沉沉:“是吗……让他们走吧……” 安娜又拖着腿走向窗户。 “我想再睡会儿……”吹笛人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 “起雾了,雷奥哈德!”安娜在窗边大声喊道。 吹笛人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抓起斗篷,在安娜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将她抱起,然后破窗跳下。他的鞋袜紧随其后,从窗户里飞出来,正赶在落地前套在他脚上。 安娜抱紧了他的脖子。 外面格外冷,雾浓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吹笛人明显感觉到了正确的方向。 “我们跟着那群学生走。”他告诉安娜,“他们从来没起过这么早,今天又正好大雾……” “他们也要去魔导师隐居的渔村?” “对。” 雾非常浓稠,呈乳白色,并不像天然的雾一般轻薄。它牢牢压在安娜身上,她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濡湿了。 “雷奥哈德,我不太舒服。”她低低说道。 吹笛人微微侧头,看见她沾满汗水的脖颈。她皮肤像象牙一般白,血管青蓝,雾在薄薄的肌肤上凝成水珠,将落未落。 那位圣地魔导师讨厌黑魔法。 雾在拒绝安娜。 “我不能把你放下,太危险了。” 后面的路已经被雾淹没。 吹笛人步子停住,安娜忽然听见汩汩水声,她回过头,眼前是迷雾中的渡口。 有一方窄小的木船泊在岸边。 水面漂浮着纯白的雾,上下茫茫连成一片,看不清河有多宽,水有多深。 “那是什么?”吹笛人忽然问道。 安娜看见船边竖着一块木牌。 上面画着弯弯扭扭的符号,根本不像是字,但目光触及后却能自动在脑海中生成意义。 “抛却所有,涉渡冥河。” 安娜把自己看见的东西告诉他:“这字长得真奇怪。” “这是符咒。” 拒绝黑魔法的雾,不让非人生物阅读的警示。 “那位魔导师一直有某种洁癖。”吹笛人踏上了木船。 他的手很稳,安娜没有感觉到什么摇晃。 很快,船离岸了。 大雾之中,他们看不清船要前往何方,也不知它走了多远,周围没有那些学生们的踪影。一片空寂的雾中,只有他们两人。 “安娜,冷静一点。你心跳太快了,如果河里有什么生物,也许会被你惊动。”吹笛人拍了拍安娜的背。 “我感觉很难受……你身上太热了。”安娜声如呢喃。 吹笛人手下黏湿,都是她的汗水。 “我的体温没有变化,安娜,我几乎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恒温动物。”他安抚着安娜,“是你在被魔导师的力量压制。” 安娜轻哼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吹笛人要找的魔导师已经死去几百年了,他的魔力不可能如生前一般强大。 雾也好,符咒也好,更多是灵魂的压制。 前面忽然传来声音,是属于真理之环那些学生的。 “我的帽子掉了!” “我的怀表!那是我祖母的遗物!” “卡莎,小心你的帽子!” 吹笛人低头看了看身侧,他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慢慢落入雾中。 假耳朵,表,粉色兔子钱袋,还有几个伪造金币。 如警示牌所写, “抛却一切,涉渡冥河。” 当一切都被大雾吞噬后,就能找到那位魔导师藏匿在冥河的灵魂。 很快,他怀里的书也消失了,紧接着,是那身沉重的斗篷。 最后连笛子都落入雾中。 “雷奥哈德,笛子掉了。” 安娜将手伸向雾中,想把这件最重要的东西捞回来。 “没关系……”吹笛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安娜消失在雾中。 她的手臂和雾一样白,伸出去之后就开始弥散,转眼他怀中只剩雾与湿气。 吹笛人眼中的碧色流转,一股阴郁暴躁的气息从皮肤下涌上来。 “伊格纳茨!”他抬手虚握,那支笛子从飘散的雾中出现,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手,“不要玩这种把戏!” 他从雾里夺还笛子的那一刻,平缓的河水忽然陷入狂怒,波涛翻涌,冰针飞溅,自上而下卷起的巨浪像猛兽般吞噬了所有船只。 沉入河水后,吹笛人听见冷肃的男声—— “你应抛却一切,方能涉渡冥河!” 安娜落入雾中,一股刺骨的寒意将她笼罩,冰冷的触肢将她拖下水。水里没有任何压迫感,只是冷而已,非常非常的冷,直接渗入皮肤之下,冻得她的大脑都无法思考。 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雷奥哈德……呜?” 不是雷奥哈德,这个人有着黑色头发。 “嘘。”他低声警告,“好好看着。” 安娜全身都被冻僵了。 她面前的雾和水消失不见,只剩无尽的空洞。 吹笛人就站在这片空洞之中。 他的样子非常恐怖,上衣不见了,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血止不住地从洞里流出来,将他全身都染红了。 “伊格纳茨,滚出来。”他眉头压低,眼中碧火恹恹。 安娜听见身后的男人用一种贫乏的口吻说道:“你真是不懂什么叫‘尊重’。” 安娜意识到,她背后的“伊格纳茨”就是吹笛人要找的魔导师。 吹笛人好像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需要重铸永无之心。”吹笛人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疼痛了。 伊格纳茨并没有理他。 “伊格纳茨!”吹笛人高声喊道。 他在这片虚空中四处寻找,一无所获。 在安娜看来,他一直在原地踏步。 他眼里有戾气。 碧色愈发妖异,非人之物的感觉更重了,四处徘徊的样子像极了困兽。 “我最后再说一遍,给我出来。”吹笛人的声线紧绷着,随时可能爆发。 但是伊格纳茨纹丝不动。 安娜很想挣开他,告诉吹笛人自己在这里。 “如果你愿意认真倾听,冷静思考……”伊格纳茨平静地警告她,“就会发现他很快忘了你,脑子里只剩下永无之心和追求力量的可悲本能。人类不应与那种没有未来的生命纠缠在一起。啊……!” 伊格纳茨的长篇大论被打断了。 安娜咬了他一口,蹬腿挣开束缚。 他的伤口被一丝丝黑雾笼罩着,黑魔法的气息非常浓烈。 “雷奥哈德!”安娜大声喊道,双腿摇摇欲坠。 风在虚空中静止,伊格纳茨和安娜同时现身。 吹笛人的身体反应比头脑更快。 他转瞬消失,移形出现,一把扶住了跌倒的安娜。 几乎是同时,伊格纳茨的黑袍中飞出纤细的触肢,从吹笛人空洞的胸腔贯入,然后瞬间缠绕全身。 安娜看见鲜血飞溅,如同一轮不祥的弦月。 第11章 11 安娜惊慌地看着吹笛人的胸膛。 正常人流这么多血,早就该失去意识了。 但吹笛人根本不受影响,他眼神清醒,力量丝毫不减。 他面对伊格纳茨的劣势,更多来自对方的主场和掣肘的安娜。 两人的力量不断激荡。 虚空出现裂痕,外面的水流涌进来,很快淹到了吹笛人腰际。 他看了一眼安娜,安娜也看着他。 “他不愿意就算了吧,雷奥哈德……” 吹笛人能感觉到安娜的战栗,她的手指小心触碰到血洞的边缘,黏湿浓稠的液体在不正常地沸腾,能把皮肤烫出泡来。 她在担心他的身体情况。 伊格纳茨冷笑道:“你以为只要来这里见我,我就会理所应当地帮助你?” “不会吗?” 吹笛人第一次真正被惹怒,安娜从他唇角看不见笑意。 他讥诮地反问伊格纳茨:“你不是心中有愧吗?” 伊格纳茨脸色阴沉,触肢暴涨,撕开了吹笛人的胸骨。 安娜从来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战斗,每一次交锋都血肉横飞。 吹笛人足尖轻点,抱着安娜后撤,几条触肢被挣断了:“别忘了,你也参与过禁忌的研究。从这之后,落在永无魔女身上的每一刀,都有你的份!” 伊格纳茨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纹。 吹笛人迅速抓住他的破绽,抬手将笛子指向他,手势像挥剑一般,清澈的碧色淌过虚空,迅速游走到伊格纳茨周身。 但是这股力量没能伤到他分毫,而是径直穿了过去。 “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受伤了……” 吹笛人恼恨地“啧”了一声。 他拿一个死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请回吧。”伊格纳茨平静地抬手送别,“否则我就把你拖进冥河。” 这个时候,安娜注意到他手上笼罩的黑雾。 刚才她咬了他一口,伤害持续到现在。 他并非不会受伤。 “放开我,雷奥哈德。”安娜突然说道。 她声音坚定,但吹笛人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会贸然松手。水已经涨到胸口了,一旦被淹没,她就会有生命危险。 安娜伸手抓住一条抽来的触肢,触肢一碰到她就缠了上去。然后她借着这股力量挣脱了吹笛人的怀抱,像流星般朝着伊格纳茨急坠。 “安娜!”吹笛人的声音被虚空破裂的巨响掩盖。 水流倾泻而下,这片空间像重压下的鸡蛋壳,瞬间崩溃碎裂。 安娜想都没想,牢牢抓住了面前的人。 “你——!”亡魂的身体被她捕捉到了。 冥河的水流将他们隔绝起来,冷,但是没有窒息感。安娜抓住了魔导师的手,黑魔法形成的雾让他无暇顾及吹笛人。 “放开!”伊格纳茨怒斥道,“你为什么要帮那个怪物!” “因为他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情!” 也不知在水流的漩涡中浸泡了多久,周围终于平静下来。 安娜的视线有点模糊。 过了好久,她发现水底只剩她一个人。 吹笛人已经平安离开了。 伊格纳茨的虚影消失,声音在空间中回响。 “几千年前,有一群特立独行的人,在亲近自然的地方建起高塔,只为更好地探究世界的奥秘。这些人就是旧派法师。” “旧派法师中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家族,叫贝洛家族。贝洛家族世世代代都只追求一件事——永生不死。后来教廷建立,贝洛家族在圣骑士的讨伐下消亡了。教廷得到了贝洛家族的所有成果。” 安娜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看过的书。 ——圣骑士讨伐魔女,随后教廷研制出不老药。 吹笛人说,那并不是一个好结局。 伊格纳茨继续说下去,声音毫无起伏。 “教廷发现,贝洛家族的不老药能够制造出强大的怪物。那怪物的力量……” “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因而被称作‘永无魔女’。”安娜读过一模一样的话。 伊格纳茨停住了。 过了会儿,他叹道:“看来你不是不了解情况……为什么要帮那个家伙呢?” 吹笛人就是不老不死、力量无穷无尽的怪物。 “因为他帮过我。”安娜反问伊格纳茨,“对了,他为什么觉得你会帮他?” 伊格纳茨又一次陷入沉默。 就在安娜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说道:“后来教廷也覆灭了。” 伊格纳茨继续道:“魔武圣地崛起,真理之环从教廷遗迹里找到了不老药的研究资料,并且将其封存起来——直到某一代非常有野心的大魔导师,重启了‘不老药’的研究。” 安娜想起吹笛人说的话。 “你参与过这个研究?”她问道。 “对。”伊格纳茨供认不讳,“一开始只是理论研究,后来渐渐进入人体实验。当我意识到不老药能制造出什么怪物时,我选择离开真理之环。” “然后呢?”安娜渐渐忘了周围的险境,一心想知道故事的发展。 “……我离开后不久,实验体也逃脱了。” 这部分,伊格纳茨讲得很含糊。 实验体,也就是真理之环制造的“永无魔女”,逃脱之后找到伊格纳茨。为了保护她,伊格纳茨制造了永无之心。 “我亲手毁掉了她的心脏。” “然后利用水晶球汲取肮脏污秽的欲.望,以此转化为她的力量。这样,实验体就比较接近历史记载的版本了。她可以操控无穷无尽的生命与力量。” “但是随着欲.望的灌注,她变得越来痛苦,精神也越来越不稳定。” “我不得不……” 不得不……? 伊格纳茨安静了很久,再度开口时声音有几分沙哑:“实验体被处理掉了,她那颗污秽的心脏被真理之环夺走。后来,真理之环在世界各地建立研究所,想用‘心脏’制造永恒不朽的力量源泉,大部分实验都以失败告终……你拼命护着的那个人,显然是成功案例。” 安娜忽然心生寒意。 假如吹笛人拿回永无之心,他会不会像之前的实验体一样,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疯狂? 伊格纳茨冷笑道:“他觉得我帮过一个实验体,就对所有实验体抱有同情,这真是大错特错了。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命运。” “是吗……” 安娜知道自己不能强求这些。 “你在乎他吗?”伊格纳茨突然问道。 安娜坐在地上,低落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忘记穿鞋了,萎缩的双足被冻得发青。她努力蜷缩的样子看起来很无助。 “我在乎,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伊格纳茨微微叹息,这样的无助,他也曾经历过。 “也许你可以。”他说。 安娜立即振奋起来,眼神发亮。 “我还有一个水晶球,它可以替换旧的心脏。”伊格纳茨告诉安娜,“但是永无之心会蚕食他的肉.体,扭曲他的精神,将他变成危害世界的怪物。” 安娜还在想,她能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你能替他承担永无之心的代价吗?”伊格纳茨近乎冷酷地问道。 安娜兴奋的表情凝结在脸上。 * 吹笛人回到岸上时,大雾已经消散了。 他役使鱼类在水中洄游,花十几天搜遍整条河道,也没能找到安娜。 也许她已经被冥河吞噬了。 吹笛人要再等一次大雾,然后去找伊格纳茨问个清楚。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离开。 他正急切地渴求着永无之心。 如果伊格纳茨不帮他,他现在就要立即去寻找碎片。 安娜已经死了。 她不太可能在伊格纳茨手中幸存。 伊格纳茨是个冷漠无情的学者,亲手杀死了真理之环制造的初代魔女,又葬送了之后的历代魔女,他对人或者魔女都没有同情心。 来这里找他就是一个错误。 吹笛人数着河里的水花,倒影显得心事重重。 ‘快走吧。’他的本能一直在催促他,‘去找永无之心。’ 他随时都感觉到空洞胸腔里的躁动,脑内的絮语像河水般冲击着他的神志。 ‘不是挺好的吗……不用亲自动手,拖后腿的小鬼就消失了。’ ‘契约的束缚也没有了。’ ‘去找到永无之心,重获不朽的生命与永恒的力量……’ ‘然后毁掉圣地,为哈默尔恩复仇。’ “吵死了。”吹笛人揉着太阳穴,俯身跪在河边,慢慢将脸沉入河水。 河水很冷。 在水中也能清晰地听见血涌的声音。 一下下,不断催促着他前行。 “该死……” 吹笛人咬了咬舌,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他在冰冷的水中睁开眼。 即便安娜的魂灵被拖入冥河,尸体也应该还在水里。 虽然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必须要找到才行。不能让她这样孤独地躺在水底。 “在哪里……” 吹笛人的视线穿透混浊的河水,四处游荡。 碎石,水草,虾蟹,浮游生物,甚至是沿岸飘来灰尘,都一清二楚,唯独看不见安娜。 到底在哪里!? “安娜——!”他的声音震动着,穿透了水流。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一股水波从河床最底下涌起。海藻般的黑发瞬间将吹笛人包围,梦幻般的气泡围绕着紧紧贴近的两张面孔。在极近的距离下,他从安娜的褐色双眼中看见慌乱的自己。 “哗啦!” 吹笛人拉着安娜破水而出。 安娜扑向他,他向后跌坐在河沙之上,手下意识地环紧。 “安娜……你还活着?” 浪花层层叠叠地冲上岸,细密的白色泡沫浸湿了两人的腿。 吹笛人感受着怀里的温度,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失而复得”。 第12章 12 吹笛人带着安娜返还驿站。 她昏迷了很久,醒来时发着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说话语无伦次。 “这附近可找不到医师……”吹笛人摸着她的额头,声音充满忧虑。 安娜沙哑地问:“能用魔法吗?” “我的‘魔法’不能这样用。” 吹笛人的魔法是“代价交换”。 比如,城里爆发鼠疫,会死很多人。而他可以拿一部分人的人性为代价,结束酝酿中的鼠疫。 天平两端不必完全等量,但不能相差太大。 现在的问题就是…… 假如他把“安娜的健康”放在天平一端,另一端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平衡。 他拿不出对等的“代价”。 “那我睡一会儿吧。”安娜的声音越来越低。 吹笛人感觉胸腔中压着重石,他把手放在安娜脸颊上,她体温高得吓人。 吹笛人坐立不安了一会儿。 最后,他把安娜裹进毯子里,带着她尽快前往城市。就在他下楼的时候,那群真理之环的学生打打闹闹地上楼了。 走最前面的卡莎突然停住,后面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摔倒。 “她怎么了?”卡莎好奇地问道。 “生病了……”吹笛人低着头,想用兜帽掩住不安的神色,而这副看起来故作冷静的样子,反而更能激起面前女性的保护欲。 “我们有治疗师!” 卡莎殷切地指向一个学员。 那个学员愣了愣,很快站出来说:“啊,是的,我会治疗术,但……” 但他可是个高贵的魔法师! 凭什么屈尊给流浪汉治病呢? “不用了。”吹笛人绕开他们,迅速下楼。 卡莎在他背后说道:“这地界可找不到医师。她看起来身体就不好,一点伤寒或许会要了她的命。” “你们有药吗?”吹笛人步伐微顿。 卡莎看向其他人,几个学员不情不愿地举起手。他们从各自房间里翻出药草,卡莎用一个陶罐将药草装好交给吹笛人。 他用石杵把药草捣碎,一点点喂给安娜。 卡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冒昧问一句,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兄妹。”吹笛人将陶罐清洗好,还给卡莎。 卡莎观察着他们的发色,感觉他们不像同父同母的亲兄妹。 “你们要去哪里呢?” “南方……想去那里看看。”吹笛人已经疲于应付,他起身打开门,“抱歉,她需要休息。” 卡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吹笛人关上门,将额头贴在门后,稍稍冷静了一会儿。 自从安娜加入旅途后,不可控的因素变多了。 一开始,保护她易如反掌,吹笛人从来不曾担心过。但是现在,她越来越容易受伤,走路会摔倒,落水会感冒,不管花多少力气在她身上,她总是会受损。 更让他不安的是…… 也许这不是因为安娜变脆弱了。 而是因为他更在乎了。 “唔……”安娜发出低低的呼喊。 吹笛人端着水杯走到床边,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醒了吗?” “伊格纳茨……”安娜叫了另一个名字。 杯口微斜,凉丝丝的水流入她口中。 “你跟他说什么了吗?”吹笛人问道。 安娜浆糊似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没什么。”她还是不擅长说谎,一开口就被水呛住了,“咳咳……咳……他跟我说了魔女的事情,然后把我放了回来。” 吹笛人没有说话的欲.望。 他怕自己开口问安娜——“那你怎么看待魔女呢?” 他永远不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安娜,你想回去吗?”吹笛人低声问道。 “哪里?” “回故乡。” 他小指微痒,安娜纤细的指尖顺着杯壁碰到了他,她想再喝点水。 “我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安娜答道。 吹笛人微诧:“不是那个闹鼠疫的城市吗?” “不是……” 安娜记得,父母死后,她和同乡人被一群官员带走了。他们坐了很久很久的马车,最后在不同的城市落脚。 “灾难移民?”吹笛人沉思道,“我去查一下。” 他将水杯交给安娜,她没有拿稳,晃荡的清水溅在毯子上。安娜窘迫地用袖子擦拭。吹笛人把她的手拿开,给她换了张毯子。 “等你好一些再说吧。”他低头在安娜濡湿的袖子上吹了口气,它瞬间变得干燥如初。 柔软的浅褐色发丝落在安娜手背上。 她觉得有些痒,手指蜷起,指节碰到他的嘴唇。 “抱歉……”安娜收回手,表情藏在海藻似的长发下。 吹笛人愣了一会儿,又低头以唇轻触她的手背。 “没关系。” 安娜觉得这只手,连带着半边身体,都有些麻麻的。 在她养病的这几天,真理之环的学员们离开了。他们已经完成了关于“雾中渡口”的课题,接下来要回去交作业。 临走前,卡莎给了吹笛人一张进入真理之环的邀请函。假如她知道吹笛人的身份,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这几天内,吹笛人查出了近年进行过灾难移民的地方。 比较广为人知的是三个——恶龙苏醒的火山村庄、被沙暴侵袭的草原部落,还有因水面上升而消失的岛国。 他准备一个个找过去,寻回安娜的亲人,把她交给他们照顾。不过他没有告诉安娜这个,他只说,他想帮她找到故乡。 安娜病愈后,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 “这样不会耽误行程吗?” “不会,都是往南方去的。” 他们的第一站是恶龙苏醒的火山村庄。 波塔村是个非常繁盛的旅游圣地。 村庄坐落在火山附近,有无数优质温泉,吸引了大批来自东西方的游客。帝国贵族们都以在这里有温泉别墅为豪。 盛景持续了很久。 直到十年前,沉眠在火山中的恶龙苏醒了。 火山喷发,死伤无数,村里的人在帝国的帮助下撤离。而火龙并没有被清除,它是古老又强大的生物,几乎立于食物链的顶端,如果没有圣地出手,没人可以对它造成威胁。 听说最近火龙又沉睡了。 所以波塔村的人陆陆续续回到这里。 “也许会遇上认识你的人呢。”吹笛人告诉安娜,唇角带着宽慰的笑容。 “会吗……”安娜心中没什么真实感。 她坐在狮子背上,用它长长的金毛编了条粗壮的辫子。趁吹笛人找寻水源的时候,她把一个小布袋编进了狮子辫里。 布袋里装着水晶球。 它的样子很普通,没有任何力量波动。 而且比吹笛人描述的体积小很多。 但伊格纳茨再三强调它的力量更强。 只要吹笛人得到水晶球,他就会开始恢复力量,安娜就要开始付出代价。 安娜犹豫了,不知道这是否值得。 伊格纳茨说,她可以等了解清楚之后再做决定。 “或许人类的未来就握在你手上呢?” ——这是伊格纳茨的原话。 第13章 13 吹笛人很快回来了。 他拿着一块圆圆的鹅卵石,安娜接过来摸了摸,是烫的。 “这是温泉里找到的石头,你可以拿它暖暖身子。” 安娜把石头贴在脸上,闻到一股硫磺味。 有人说这是“地狱”的味道。 吹笛人伸手隔在她的脸和石头中间,掌心和温泉石一般热。 “不要蹭脸,你的皮肤这样细腻,石头太粗糙了。”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安娜不好意思地退开,把温泉石揣进怀里。 她问道:“这附近有温泉,是不是接近村落了?” 吹笛人点点头,牵起狮子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远,他们见到了一个小木屋。 木屋前堆着刚砍好的柴,空地上有个很大的树桩,上面晒了不少肉干。从窗前晾晒的破烂衣裤来看,这里应该住了个年轻男人。 也许是猎户。 “谁鬼鬼祟祟躲在哪里!”一把手斧准确地从窗口掷到狮子跟前。 安娜吓得一动不动。 吹笛人举起手,慢步走出树林的阴影。 “别紧张,我是过路的旅人,只带了坐骑和一个小姑娘。” 窗口探出一个黝黑的脑袋,眼睛圆溜溜的,脑门锃亮。 “都出来,让我看看!”小少年嘴唇丰厚,说话时森白的牙齿若隐若现。 安娜摸了摸狮子的颈毛,它缓缓走入少年的视线范围。 这“坐骑”的体格和双头让对方有些震惊,他厉声呵斥:“下来!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安娜连忙从狮子身上下来。 她的腿从厚厚的狮子毛里抽出来,萎缩伶仃的样子一览无余,下地就摔了一跤,被吹笛人扶住了。 见安娜这幅样子,窗口里的少年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放低声音道:“你们进来吧。” 屋里只有灰褐色的木板墙,一把椅子和一张用兽皮堆出来的床,四壁挂了不少风干肉条,连碗都没有。 “我叫凯。”少年抓了抓头,一副努力放轻松的样子,“这里没什么可招待你们的,你们可以往前走一点,那里有个波塔村。” 凯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吹笛人不觉得他会了解十年前的灾难。 “那个村庄不是被毁了吗?”安娜很直白地问道。 少年凯的眼神阴郁,声音非常高昂:“没错!十年前,村子被毁了,但是最近火龙沉睡,村人们又渐渐回来复兴这里了。” 安娜往后瑟缩:“火龙还在?那不是很危险吗?” 凯冷笑了一下:“是啊,那群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又开始经营温泉了,这次甚至将毁掉村子的火龙作为吉祥物,招揽更多的客人。真是一群薄情寡义的人!” 吹笛人和安娜对视了一眼。 “你好像很不满……”安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凯本来就黝黑的脸此刻看起来更黑了。 “哼,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出去吧!前面就是村子!” 他往安娜手里塞了几个肉条,然后把她推出门。 吹笛人按照他指的方向继续前进。 安娜一路都在问问题:“为什么波塔村的人不搬走呢?” “因为这里有温泉资源,他们舍不得这份生意。要知道,在北地找个可以长期谋生的事业是很难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请人剿灭火龙呢?” “火龙古老而强大,圣地没必要为了一个山村折损自己的精英。而且,安娜……”吹笛人稍稍侧头,沉静的目光带点指导意味,“是人类侵占了火龙的领地,而不是火龙破坏了人类的生活。希望‘剿灭火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安娜被他看了一眼,小声道歉:“对不起。” 然后她立即说:“那村人们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经营温泉,实在是太不上心了!” 吹笛人已经隐隐听见了人声和脚步声。 村落就在眼前。 “龙的寿命很长很长,它们一觉可以睡几百年。而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所以我们的有生之年,绝对不会遭遇火龙苏醒的灾难。” 一个提着竹篮的中年女人,一边走出树荫,一边说道。 安娜闻到香味,四处嗅嗅。 中年女人失笑道:“你饿了吗?” 她打开竹篮,里面是丰盛的食物,有汤有饭。 “给。”她拿出一条餐包给安娜,“抱歉,我只能给你这么点。剩下的我要给我儿子送去,他整天吃那些肉条可怎么行呢……” 安娜接过餐包,正想说点感谢的话,但中年女人已经快步离开了。 “她是凯的母亲吗?”安娜好奇地看着她的背影。 吹笛人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很快抵达了波塔村。 这里比想象中更加繁盛,街上人声鼎沸,纪念品店更是人满为患,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面孔。建筑都是东方风格的,飞檐青砖,竹林掩映的石子路,闪烁着温暖火光的灯笼。 人们穿着漂亮的浴衣走在街上,脸上平和欢喜。 安娜过了好久都没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这里会是一片狼藉……” 吹笛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我们去那里住吧。” 他指着整个村落最中心的温泉旅馆。 那是全村最高的地方,完美对称的方形宫殿式建筑,像个用红砖绿瓦一层层垒砌的盒子。升腾的烟雾犹如仙境,明黄色暖灯和深夜不散的靡靡歌声又为它捎来一分人气,出入这里的人都是来自各地的权贵。 安娜他们打扮得不像有钱人,但也没有因此受到怠慢。 办理入住后,有专人给他们领路。 领路的少女穿一身矢车菊浴衣,手提火龙形灯笼,胸口挂了工作牌,她名叫“枫”。 她见安娜一直盯着灯笼看,便微笑道:“客人如果喜欢,可以带一盏回去。” 安娜不好意思地点头:“谢谢。但是火龙形状的灯……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枫微诧。 “因为……火龙重创过这里……” “啊,这样呀。”枫恬静地笑了笑,“我们当然记得这件事。只不过,村子能重新振兴起来,也是因为火龙带来的知名度。慕名而来的客人们都乐于见到有火龙元素的纪念品……” “那你们是怎么想的呢?”吹笛人突然打断。 枫微笑道:“我们觉得,既然火龙从我们身上夺走了这么多,那利用它的形象来夺回一切,也无可厚非吧。” 安娜神奇地被她说服了。 第14章 14 枫把他们带到了客房。 套间,纸拉门,后院有假山和一个小小的温泉,温泉中间用错落的竹子隔断开,也算分了男女。房间里比外面看起来要素净,枫给安娜带来了火龙灯和火龙枕,还把一个火龙布偶挂在她的窗前。 “夜深,我就不打扰了。”枫拉好门退去,“请客人好好休息。” 安娜趴在窗边说:“我对这里没有印象。” 吹笛人宽慰道:“毕竟重建过一次,与十年前有很大不同。明天你和狮子去街上转转,看有没有熟悉的人。我去图书馆查查地方志。” 安娜点点头。 吹笛人打开纸拉门,把拖鞋摆好:“去泡温泉吗?” “不。”安娜没有这种心思。 吹笛人也没有去,他坐在木质走道上,拿出那支竹笛,吹了一首婉转动人的歌。 当他吹完时,安娜仍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 “过来这里。”他朝安娜招了招手。 月光镀在他身上,碧色眼波越发温柔静谧,让安娜想起无人踏入的深林。 安娜扶着墙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用衣摆遮住脚。 她有几分尴尬。 这种室内的木地板是不能穿鞋子踩的。 而她的脚不好看。 萎缩,瘦小,有点畸形。 她不知道吹笛人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神色如常,正看着温泉里的圆月亮。 “安娜。”他突然叫她名字,“你觉得跟我一起旅行怎么样呢?” “很有趣。”安娜讷讷地回答。 吹笛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 “好吧……” 安娜觉得他有点不高兴。 “把脚给我看下。”吹笛人又说。 “不要。”安娜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她更努力地缩起膝盖,把脚尖塞进裤腿下。 “我看一眼。说不定能治呢?” “你连感冒都不能治。” “……” 这句话直击要害,吹笛人被堵得说不出话。 两人沉默了很久。 安娜慢慢放松脚尖:“如果灾害移民,我被独自丢下,那多半是因为我身体残疾,没人愿意收养我。” 吹笛人听完皱眉,表情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确实。 就算把安娜送回故乡,也很难找到照顾她的人。她身体不便,独自生活会面临诸多麻烦和危险。 “让我看看你的腿。”吹笛人更强硬地说道。 这次,不等安娜反对,他就掀开了她的裤腿。 安娜往后缩,被他牢牢握住脚踝。 她的脚踝很细很细,一只手就能轻松环握。而且腿上的皮肤比手和脸白一个色度,看得出平时遮挡严实。 吹笛人按着踝关节的骨头,问安娜:“这样疼吗?” “不疼。” 他顺着骨骼一点点往上摸到膝盖,安娜直到膝关节都没有痛感。她的骨骼很健康,只不过比正常人细。 再往上,大腿有些肉感,比小腿好很多。 吹笛人没有多碰,因为安娜已经很不安了,她这个年纪也有了正常的性别观念。 “从膝盖到脚踝,黑魔法的气息很浓烈。”他把安娜的裤腿理好,语气有几分凝重,“这样任由发展下去,说不定会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像魔女那样?” 安娜话音一落,吹笛人沉重的表情几乎是彻底僵住了。 她心里懊恼——肯定是最近想太多“魔女”了,这样的话才会脱口而出。 吹笛人攥紧她的裤腿,微微抿唇:“是啊,像魔女那样。” 安娜听过不少“魔女城”的故事。 相传,魔女虽有呼风唤雨的强大魔法,本体却很脆弱。 她眼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双腿无法行走,终日坐在轮椅上,役使蝙蝠和狼了解外面的世界。 圣地正是抓住了这个弱点,才能踏破魔女城,杀死那个近乎无敌的存在。 安娜端详着吹笛人的神色,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小腿。 吹笛人侧目看她。 “你摸起来很健康。”安娜又试探着碰了碰。 他小腿肌肉坚实,这样随便戳戳,好像更加紧绷了。 “因为我没有永无之心。”吹笛人抬手揉着眉心,见安娜还在他腿上乱摸,就把她的手拿开,“如果有心脏,我就能献祭这具肉.体凡躯,将它作为无尽魔力的媒介。” 他眼中碧色深沉,让安娜感到害怕。 “一切都是圣地的错……” 他碧眼中的恨几乎凝成实质。 安娜退缩地看向别处,不敢直视那种近乎污秽糜烂的光泽。 “世界上真的有‘无尽’的魔力吗?”她喃喃道。 “当然有。” 吹笛人突然情绪化不少,跟安娜讲了许多秘闻。 “在旧派法师刚诞生的时代,魔法源于自然。而贝洛家族最早意识到,人的生命也好,自然中的资源也好,都是有限的。如果从‘有限之物’中提取力量,那么这力量也是有极限的。” “所以他们开始寻找‘无尽’的力量源泉。” 安娜听得入神:“无尽的源泉……是天上的星星吗?” “不,是欲.望。”吹笛人低沉地说道。 安娜怔住了。 永无魔女从无穷无尽的“欲.望”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们粉碎心脏,将永无之心作为启动装置,将身体作为媒介,让世界上最污秽最肮脏欲.望灌注到她们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分血肉,浸透她们的骨髓和大脑。 她们有着超越一切的力量。 同时也是狂乱、扭曲、无可救药的被欲.望奴役的怪物。 “这样值得吗?”安娜脸上仍残留着震撼。 吹笛人理所应当地说:“当然值得!这是等价交换,和我之前的所有魔法一样。” “是吗……?” 这段对话潦草地结束了。 第二天清早,枫送来了丰盛的早餐。 有面条、浓汤、五颜六色的团子和一盒火龙饼干。 早餐过后,他们按照昨晚的分工,一个上街兜兜转转,另一个去图书馆查地方志。 安娜漫无目的地骑着狮子转悠。 街上没一个人认识她,大部分都是外来的游客,少部分迁回来的老住民,虽然卖着火龙纪念品,却丝毫不想重提旧事。甚至有几个店家被问烦了,还冲安娜吼:“你这么关心火龙降临的事情,怎么不去问村外的‘屠龙者’呢?” 他们说起“屠龙者”的名号,没有半分敬意,反而满是讥诮。 第15章 15 安娜沿途走来,村外只住了凯一个人。 难道他们说的“屠龙者”是凯? 他的手斧扔得很准,但离“屠龙”还差得远。 “瑞恩,我们去村子外看看。”安娜拍了拍狮子。 双头狮子昂首阔步地走着,在形形色色的坐骑中显得英武非凡。忽然,迎面跑来一个纤细的人影,一边捂着脸,一边撞上了它。 狮子“嗷”地一声咆哮起来。 安娜立即从后面抱住它的脖子,对那个撞狮子的人说:“小心!你没撞上它的牙吧?” 那个人缓缓站起来,安娜看见熟悉的矢车菊浴衣。 是旅店的侍女,枫。 她满脸泪水,浴衣也被泥土弄脏了,倒地后站都站不起来。 安娜连忙把她扶去旁边的餐厅坐着。 等枫情绪稳定了,安娜才问:“你还好吧?有人欺负你吗?” 枫擦拭着泪水,认出眼前的女孩是旅馆的客人,表情更加窘迫。 “失礼了,被您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 安娜眨眼道:“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倒了一杯大麦茶给枫。 枫捂着温暖的茶杯,略感安抚。 “我没被欺负。”她看着杯子里荡漾的波纹,“我刚才出去探望我的好友了……他让我很生气。” 安娜听她倾诉完,发现枫的好友就是凯。 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后来因为火龙降临而分离。 现在好不容易重聚了,却也走不到一起。因为枫在附近最好的温泉旅店工作,而凯一心憎恨着火龙,不肯住进村里。 “我不懂,生活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他为什么要紧抓着过去不放?还有,屠龙……” 枫惨笑一声,眼中也说不清是哀苦还是嘲弄。 “他怎么可能战胜龙!?” “他就是‘屠龙者’啊。”安娜恍然大悟。 因为凯不愿意住进村里,所以他的母亲每天去给他送饭。 安娜昨天也遇上了。 在枫的理想中,她和凯或许可以恋爱、结婚,从此过上失而复得的美好生活。 但凯不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村里的人都忘了火龙给他们的伤害。 而他不曾忘。 他要复仇。 要屠龙。 所以他每天在村外磨炼技艺,打造装备,只等时机成熟就进入火山,将火龙杀死。 村里人劝了很多次,他从未回心转意。 渐渐地,人们就把他当作笑柄了。 “他说等他成功屠龙,就跟我在一起。”枫面色惨白,没有表情,“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你太悲观了!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屠龙勇士,然后带着龙的秘宝来娶你的。” 这句劝慰很苍白,连安娜自己都不能说服。 喝完茶,枫谢过她,匆匆返回旅店工作。 安娜离开村子,去外面见凯,他的木屋门紧闭,没有一丝声音。 但安娜知道他在里面。 或许刚刚跟枫吵了一架,他的心情也不好。 安娜只能回到旅店。 她上午一无所获,吹笛人也一样。 他在图书馆转了一圈,发现以前的地方志都被大火烧毁了。 从后面补齐的灾害移民人员去向来看,并没有人被分配到安娜那座城市。 这里多半不是安娜的故乡。 吹笛人合上书本:“也没办法……再住一两天就走吧。” 他抬起头想看看时间,这时候,一抹灼热的赤红色蹿到他的面前。 他眼神微凝,这股火焰消弭无形。 “哟,不错嘛。” 浑身被烈焰包裹的人形正坐在书架顶端,一头炎发灼灼向上分为两股,如同龙角一般弯曲尖利。 它的赤目看向吹笛人,吹笛人立即感觉到皮肤的灼痛。 除了他,好像没人看得见这个火人。 他慢慢伸手按住腰间的竹笛:“传闻说,这里的火龙已经陷入沉睡。” “人类懂什么?”火人声音的浑厚感完全不符合它纤细的身形。 它轻盈地跃下书架,一股炎气轰然散开。无形的波动酝酿着破坏性的力量,然后在吹笛人脚下如水波般淡化消散。它的炎目之中很难看出神色,不过此刻多半是惊诧的。 没有谁能够抵挡它的火焰! 眼前之人到底是何等存在? 吹笛人也不想跟这种毁天灭地的存在起冲突。 他礼貌地欠身行礼:“总之打扰了,我很快会离开这里的。” “别走啊!你是魔法师吧?”火龙抬起手,招来一串火链,想将吹笛人缚住。但是火链一到他身边,就被碧波泯灭了。 吹笛人加快步伐。 他不喜欢趾高气昂的龙,也不喜欢被称作“魔法师”。 火龙见他头也不回,就在书架后焦躁地喊道:“喂,等等!” 它化作一道烈焰,瞬息间在吹笛人面前聚为人形,拦住了他的去路。吹笛人视若无睹,直接从烈焰中穿了过去,甚至毫发无损。 火龙暴怒:“等等!我不是要找麻烦!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吹笛人步伐顿住。 “哦?” 他慢慢回过头:“堂堂火龙,也需要请求别人的帮助吗?” “我要你用魔法把我变成人!”火龙铿锵有力地说道。 * 吹笛人回来时,已经错过了午餐时间。 安娜一直在等她。 他看见桌上未动的餐点,皱眉问道:“你不饿吗?” “不饿。” 安娜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她立即捂住,脸有点红。 “好吧,我在想事情,所以没心思吃饭。” 吹笛人把餐具摆好,将她拉到桌边。 “想什么?” 安娜拿起勺子又放下:“你知道吗?我们来时遇到的少年,他想要屠龙。” 吹笛人刚喝下一口茶就被呛到了。 “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是胡说八道吧。” 安娜撑着桌子站起来:“不!他是认真的!” “好了好了,这关我们什么事呢?先吃点东西吧。” “我说了吃不下!”安娜肚子又“咕”了一声。 吹笛人放下茶杯,杯底轻碰的声音有些脆。 安娜怕他生气,表情立即惴惴不安起来。 她抬眼看去,吹笛人只是撑着头微笑,碧眼柔光粼粼。 “没关系,安娜偶尔也应该耍点小脾气或者撒撒娇,平时那副样子才不像健康成长的小孩。” 安娜讷然道歉:“对不起。” 吹笛人坐到她身边,舀了一勺奶油蔬菜浓汤,稍稍吹凉,含笑说:“我喂你的话,胃口会好些吗?” “别这样,我不是小孩子了!”安娜扭开脸。 吹笛人把勺子抵在她唇边。 安娜抵挡不住浓郁的奶香,稍稍尝了一口。 吹笛人又舀起一勺,耐心问道:“你在为什么事烦心?” 安娜沉默一会儿,咽下汤水:“我在想,为了不切实际的复仇欲,放弃本来能过好的生活,这样是否值得呢?” 见吹笛人表情沉寂,她立即补充:“我是说那个‘屠龙者’凯,不是你。” 吹笛人微微挑眉。 “等他完成复仇,他自然会明白是否值得。” 第16章 16 谈到“复仇”的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沉闷起来。安娜不想在这种气氛下与吹笛人同处一室,所以去院子里泡温泉了。 她脱下衣服,走进错落的竹影后。 吹笛人还在思考火龙的委托。 他从哈默尔恩走来,一路上都在接受各种各样的委托,完成各种各样的心愿。不是因为他乐于助人,而是因为他没有永无之心,只能用这种方法从“欲.望”中汲取力量。 所以,他在图书馆答应了火龙的要求。 “为什么龙会想变成人呢……”吹笛人自言自语道。 安娜忽然从竹子后探出头:“你在跟我说话吗?” “没有。” 安娜连忙沉回水里。 吹笛人不由皱了皱眉。 刚刚仓促一瞥,他看见她圆润的肩头,和锁骨之下微微起伏的线条。热气把她的脸庞蒸得微微泛红,水滴从下颌尖上淌下来,凝在乳白的肌肤上,几欲滴落。 这样看,她好像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年幼。 体态上应该属于少女了。 只是相对别人来说,她更加单薄,脆弱,眼神摇摆不定。 她常年独居高塔,几乎不跟人接触,所以说话不流畅,认字不全,种种言行都仿佛将时间停滞在了未长成的时候。当她走出高塔,跟随他旅行,与外面的世界接触,时间又重新流动起来,她会迅速成长为这个年龄应有的样子。 吹笛人摇了摇头,试图把她的身体从脑海中甩走。 “安娜,别泡太久了,会晕过去的。” 竹子后面没半点声音。 吹笛人有些担心:“安娜?” 他站起身,慢慢靠近竹子,一边喊她的名字。 如果突然冲过去,她又清醒着,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安娜……你没睡着吧?”吹笛人又问了一声。 这次还是没有回应。 他只能走了过去。 竹子后,安娜披着毛巾,紧贴在院子的石墙上。 她一条腿撑在水里 ,另一条腿跪在石头岸上,黑色长发像海藻般绕过苍白的脚踝。她的倒影从扭曲的水波里看起来,就像一条搁浅的人鱼。 “……你在做什么?”吹笛人没料到她是这个姿势,立即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嘘!” 安娜回头朝他比了个手势,继续贴着墙看。 他们的院墙是用大块石头砌成的,偶尔有一两条缝隙,都用竹子遮挡好了。 安娜本来也发现不了。 但她泡着泡着,总感觉墙里有风吹出来。 她拨开竹叶往缝隙中一看,外面庭院里竟然站着两个熟人。 “安娜,你到底在看什么?” 吹笛人希望她不是在偷窥隔壁男女混浴。 他在安娜旁边蹲下,也想从缝隙里往外看。安娜吸了口气,推搡道:“你靠太近了!” 她怕被挤走,就用脑袋磕了磕吹笛人。 吹笛人直接揽过她的头,按在自己侧脸上不让她乱动。两人脸颊紧紧相贴,每说一句话都会感觉到彼此气息侵入,温度交融。 “你到底在看什么?”吹笛人好奇地往外看去。 外面庭院里,有两个年轻男女在争吵。 女声高亢但略带嘶哑:“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请求了,凯。如果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就直说吧。我真的受够了!受够了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等!受够了你说什么等你屠龙归来……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枫站在台阶上,眼睛红肿,美丽的浴衣上沾着不少泪水。她说一句话哽咽一下,好不容易说完整了,看着阶下少年无动于衷的样子,又彻底陷入崩溃。 她苦苦哀求:“回来吧,凯,别让我和你母亲这样辛苦下去了。她为了你,每天都要被村里人嘲笑……” 凯攥紧手,额上青筋微跳:“那不是我的错,是嘲笑她的人的错!为什么你要怪在我身上!?” 枫一听,心里又气又无力,怒意只能从嗓子眼里喷发:“可是如果你没有表现的那么、那么天真愚蠢,她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啊!她本来腿脚就不好,还要每天走这么远,去危险的树林给你送饭,你就没有一点觉得对不起她吗?” 凯用更高的声音盖过她—— “没有人让她来送饭!她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呆着吗!你也是!不相信就算了,还整天冷嘲热讽什么呢?这种时候你们是最应该支持我的!” 枫从未被他这样高声呵斥过。 她觉得眼前的人变了,不再是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了。 那条火龙仿佛也不再是火龙,而是他心上一个填不满的窟窿,把他的神智都吃干净了。 “算了。”枫整个人突然垮了下去,“你想怎么样都好……我不想管了。对不起,凯,我很在乎你,但我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她小跑着离开了庭院,不停抬手擦拭泪眼。 凯在阶下站了一会儿,脸上笼着阴云。 安娜正为这对情侣感到怅然。 这时候,凯突然朝他们躲藏的方向看过来。 “谁!”他按住手斧,机敏地环顾四周,寻找视线的来源,“谁在那里?” 吹笛人穿墙走了过去。 安娜连忙围好斗篷,从水里出来,躲在竹子后。 墙外,吹笛人微笑道:“你们吵架的声音太大,不自觉地就注意到了,抱歉。” 他穿着奇怪的花衣衫,腰间系着玉石般莹亮的竹笛,一双碧翠妖异的眼瞳看得人心里发慌。虽然态度谦卑礼貌,但是总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凯握紧了手斧,锅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他是路过木屋的旅人。 那时候吹笛人穿着斗篷,遮得严实,看不出面容。 但是他带着一只让人印象深刻的双头狮子。 他懂得如何役使魔物。 看他刚才轻松穿墙而过,肯定是个厉害的魔法师。 凯忽然举起手斧。 “等等……”安娜在墙后紧张地喝止,她以为凯要攻击吹笛人了。 没想到,他的下一个动作让她大惊失色。 他突然跪了下来,把手斧往地上一竖,口中高声道:“魔法师大人,请收我为徒吧,我想学习屠龙的技艺!” …… ………… 吹笛人沉默好久,笑容有些僵硬。 “这我可不会啊……” 第17章 17 安娜急匆匆地跑回房间里,换好了衣服。 当她走出来时,凯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在地上。 吹笛人看起来尴尬极了。 “你不如去圣地拜师学艺吧。”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圣地才不会收我这种毫无天赋的人!” 你也太有自知之明了…… 吹笛人正思筹着怎么把他劝走,这时候安娜说:“你的手斧扔得很准。” 凯抬起头看向她,有些不明所以。 “这也是一种天赋……”安娜仍不习惯陌生人的注视,她窘迫地躲入门后,“你不是毫无天赋的人。” 凯恨恨地咬牙:“嘁,这有什么用。” 手斧根本伤不了火龙分毫,它只要吹口气就能把斧头融化成铁水。 安娜不安地搓着袖子。 “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也许不够屠龙,但如果能把这分力气用在别的地方,或许……” “不能屠龙的话什么都是白说!”凯高声打断了她的话,“可恶,你也跟他们一样,都瞧不起我!” “……对不起。”安娜小声道歉。她看向吹笛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此刻吹笛人脸上的笑容非常灿烂。 他碧眼微眯,瞳中充满了柔和的神光,语气也比平时亲切。 只不过他的话残酷而直接。 “她没有说错,你离屠龙还差得远呢。” 凯的脸上又一次浮出愤怒,他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离开。 这时候,吹笛人继续道:“所以,你想要屠龙的话,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凯眼中闪过迷茫,很快又变成震撼欣喜:“你是说……” “对,确实有屠龙的办法。”吹笛人斩钉截铁道。 “雷奥哈德!”安娜不自觉地叫住他。 不好。 屠龙这件事比解决鼠疫还棘手,如果凯拿不出代价,整个村子都会遭殃的。 凯已经完全忽视了安娜,他欣喜若狂地跪拜在吹笛人面前:“请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教我屠龙的办法,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倒是没有什么想要的……” 吹笛人含笑俯瞰着他,见他神情癫狂,不断逼近,便稍稍后退了一步。凯还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角,口中不停念叨着“请教教我”。 吹笛人语气中透着警告:“屠龙几乎算得上神迹了,所以需要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你确定你愿意吗?” “只要这代价是我拿得出的,我都愿意!” “这不是寻常的代价,可能会让你失去一切……” “我愿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屠龙,我都愿意!!” 安娜已经来不及阻止,一阵碧波荡开,逐渐扩散,消失在天际线之间。 他们定下来非常不得了的契约。 吹笛人将唇角的笑意压平,眼中湖光平静。 他俯身交给凯一把红色的匕首。 “这是曾经屠杀过火龙的神兵,后来屠龙者陨落在哈默尔恩,这把匕首就成了魔女的藏品。” 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接过匕首。 “它看起来……很普通。” 安娜也睁大眼睛在看。 匕首确实很普通,除了刀刃是红色之外,其他地方都和寻常的匕首无异。 “是吗?”吹笛人在匕首上轻吹了一口气。 红色像雾一般被他吹了起来,迎风长成火焰。这薄薄的赤火覆盖着刀刃上,扭曲了它的形状,让它看起来像龙角。它的火光透出一股让人想要跪拜的强大气息。 “它已不复往日荣光,但你要对付的龙也算不上麻烦,它正毫无防备地睡着呢。” 凯见了匕首的异状,才有点相信他的说辞。 “你只要悄悄潜入火山,把匕首扎进火龙的身体就行了。”吹笛人将匕首交给凯,然后从他手里扯走自己的袍角。他低头轻弹灰尘,安娜看见他碧眼静谧幽深,眸光湖泊之下什么波动也没有,甚至连“轻蔑”都懒于表达。 “我明白了!”凯揣上匕首就走。 “对了——”吹笛人在他身后提醒,“匕首上的火不能灭!浇上人血就能让它燃着,明白了吗?” “明白!!” 安娜从门后走出来,吹笛人看着凯的背影轻笑:“真的明白了吗……” “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安娜问道。 让一个平庸的少年瞬间成为屠龙勇士,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安娜想知道吗?”吹笛人看着她笑了笑,“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就是了……” 安娜焦急道:“快告诉我!” 吹笛人笑容中有几分戏谑:“问问题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 “就收取你一个抱抱吧。” 吹笛人朝她张开手臂,安娜扑过去重重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迅速放开。 这时候吹笛人抓紧了她。 他按住她的背,将她用力压向自己,二人胸膛紧紧相贴,严丝合缝。 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内紧缩旋转。 安娜觉得脊椎都要被压断了。 过了好几秒,吹笛人慢慢放开她,她发现二人已经身处火山口。 从这里可以俯瞰山下的一切。 密林中,凯正发了疯似的奔跑,他满头大汗,头发凌乱。 匕首上的火焰越来越小了,他得赶在火苗熄灭之前跑到火山口。 吹笛人说,必须让它燃着才有用。 “不行,它要熄灭了!”凯焦急无比,“对了,人血!” 人血可以让它保持燃烧。 凯拿刀子往自己手掌心一划,血还没流出来就凝固了,伤口迅速愈合,眨眼恢复如初。 这变化把他震撼得不得了。 这也是匕首的力量吗?把他变成不死之身? 凯没有来得及多想,他发现匕首上的火越来越小了。 他用力拿匕首扎自己,可是刃上根本沾不到他的血。现在的他就像怪物一般,每一丝溅出的血液都会回流,每一道破坏的伤口都会愈合。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 火就要灭了啊! “凯!等等……”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是枫! 她从旅馆追了上来,此刻正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 “今天那些话,请不要放在心上。”她勉强笑了一下,表情略带苦涩,“我压抑太久了,把坏情绪都发泄在你身上,说了让你丧气的话,真的很对不起。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吧。我会打工攒钱为凯打造铠甲和武器的……我怎么样都好,只要凯开心就行……”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她看见凯慢慢回过头,虚弱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怪诞扭曲地窜动着。 他的眼神看起来不像他自己。 “凯……?”枫迷惑地问道。 “我……想……血……” 凯的声音断续粗犷,猛地朝她扬起了匕首。 密林里没有传出任何惨叫,魔刀只要一瞬间就能抽干血液、吞噬生命。 凯头脑空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途经了平时居住的小木屋,屋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哦。 已经是这个点了。 是晚餐时间了。 碍事的妈妈又来送饭了。 晚餐是什么呢。 鱼。 讨厌。 蔬菜汤。 呕。 饭团。 恶心透了。 凯微微抬眼,看见门虚掩着,里面有人在忙碌。 “哎呀,这孩子真是不会收拾!算了,先帮他把衣服洗洗吧……” 抱着木盆的中年女人从屋里走出来。 木盆里的衣物和血同时洒落。 沉重的身体倒下,血液瞬间被抽干。 凯没有分给她的尸体一个眼神。 他的瞳孔空洞,里面只能映照出匕首上的火。 “还在烧,还在烧啊!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就能杀死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奔向火山口。 如他所料的,龙在山中沉睡着,毫无防备。 他举起匕首,从来没想过龙也可以如此弱小。 这么坚固的鳞片,瞬间就被刺穿了。这么庞大的身躯,瞬间就被匕首上的火焰吞噬了。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的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部都干涸了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棒了!!! 凯仰天笑起来,手中匕首落在地上。 龙躯不断萎缩变小,最后居然只剩下人那么大。 凯踹了它一脚,它纹丝不动。 “看看你,看看你,十年前不是还挺得意的吗?” 凯的眼神暴虐,伸手将龙身翻了一面。 没想到龙的外壳像薄薄的蝉壳般脱落下来,里面是一具人躯。 这具人躯脸上一片空白,肉和骨不断扭曲蠕动,最后竟然变出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他自己的脸。 凯手中的匕首掉了下来。 那张属于他自己的脸朝他笑了笑,用一双赤红的眼睛看着他。 “哟,干得漂亮,你杀死了龙。” 凯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感觉自己的身躯正在膨胀,手脚伸展出爪子,鼻吻突出来,皮肤被鳞片覆盖,沉重的睡意压在他的眼皮上。他想打个哈欠,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龙吟,火山震颤着,岩浆喷薄而出。 赤目的“他”轻盈地跃起,逃离了火山口。 “哈哈,我在屠龙之前,也是人来着。现在终于变回来了,太棒了。谢谢你哦!” 那句“谢谢你哦”,并不是对凯说的。 他朝火山口另一侧抛了个飞吻:“谢啦,哈默尔恩的魔笛手!等你向圣地复仇时,我将不惜一切为你助阵!” 岩浆喷发,淹没了山下的村庄。 吹笛人收起屠龙者的匕首,用笛声唤来了双头狮。 “出发吧,去下一个地方。”他微笑着看向远处燃烧的熔岩。 安娜低头捡起一块石头,上面是浓烈的硫磺味。 有人说那是“地狱”的味道。 第18章 18 风从平原吹来,裹着粗糙的沙砾。 地上初初抽芽的草已经开始泛黄,空气干燥得让人嗓子眼生疼。 四面八方都是黄土色。 安娜被晒得头晕眼花,虚弱地靠在狮子的背上。 吹笛人将自己裹在斗篷之中,完全不受气候影响。 他们离开了温泉村,继续往南走,跨越草原,去寻找第二个灾害移民的地方。 吹笛人曾说:“你长得不像游牧民的孩子,不过反正顺路,就往这边走走看吧。” 现在,他们已经在黄沙荒原里走了近半个月。 安娜感觉自己头发里全是沙,每天喝进去的水还没流过嗓子就干了。不过比起干燥的气候,她还有别的事情更值得担心。 比如永无之心。 比如逐渐展露出危险性的吹笛人。 安娜把脸埋进狮毛中喘气。 “累了吗?”吹笛人把她黏湿的额发撩起,“休息会儿吧。” 他从狮子身上取下货架,搭了个简单的帐篷。 这片荒漠没有人烟,也找不到住的地方,所以半个月来他们只能风餐露宿。如果吹笛人使用魔法,旅程会轻松很多。 但他几乎不这么做。 “……因为我转化魔力比较麻烦。” 安娜问起时,他总是这样含糊其辞地解释。 安娜揣测是永无之心的限制。 但是没有永无之心,吹笛人也一如既往地强。魔法在他手中就像呼吸般自然,不管什么沙漠怪物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安娜想不通他平时为什么不用魔法。 “安娜?”吹笛人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要喝点水吗?” 安娜有气无力地摇头。 她知道壶里已经没有水了。 游牧民在严重缺水的情况下,会杀骆驼喝血。接下来,吹笛人该不会杀狮子放血吧……他会从哪个头放起呢?雄狮子头大一点,雌狮子头温顺一点…… 安娜想着想着,渐渐开始眼花了。 “来。”吹笛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甘洌的水沾湿她的嘴唇,一点点滑入喉中。 安娜感觉自己迅速活了过来。 吹笛人放下碗:“渴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凝聚水元素很简单的。” “……那平时为什么不用呢?” 吹笛人笑了笑:“等安娜渴了再用。” 他拍了拍安娜的头,垂眸掩下隐忧。 果然,魔力转化还是很成问题。 “欲.望”是魔女的燃料,“永无之心”则是转化燃料的动力装置。失去这个装置,单靠自己来取得燃料是很麻烦的。就算成功取得了,也没办法储存。 如果想自己汲取力量,最简单的办法是性接触。 早年魔女们都是这么做的。 后来,伊格纳茨制造了“永无之心”,让魔女能够通过更多的渠道来攫夺“燃料”。但无论何时,“爱.欲”都是最污秽可口的。 相比起这种简单易得的材料,吹笛人更热衷于复杂诡诈的计谋。 他窥探人心,挖掘并实现那些扭曲的渴望,以此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但是这地界根本没有人。 一个也没有。 如果有永无之心在,他就不需要考虑地域问题,全世界的“欲.望”都能为他所用。 现在这样下去不行。 吹笛人计算着接下来的旅程,斟酌着问安娜:“你想学习魔法吗?” “魔法?” “嗯,可以让你以后的生活方便一点。” 安娜点头同意。 等找到故乡,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分离。到那时候,她就要靠自己保护自己了。 吹笛人和她坐在帐篷里,躲避夜晚的寒风,研读最基本的咒语。 “一般是从元素魔法学起……”吹笛人翻阅着从真理之环学生那里弄来的魔法教材,脸上的表情非常茫然,“应该是吧……我看看……” 安娜也凑过头去看:“《魔法基本理论》,编写者伊格纳茨。” 基本理论啊…… 啊…… 不行啊,这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吗,要怎么讲授出来呢? 伊格纳茨在真理之环教了这门课十几年。 真不容易。 吹笛人思索的时候,安娜已经把书翻开了。 “……物质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从物质中感知到的魔法具有主观偏移特征……也因此,魔法的基本理论建立在客观物质与主观意识的这二元之上……” 字认识,但是一句话也看不懂。 安娜看向吹笛人,结果吹笛人也在看她。 他微笑道:“这个对安娜来说太难了,你没有一点理论基础。我们从实践学起吧,” 吹笛人教她画一些简单的魔法阵。 安娜画魔法阵倒是挺厉害的,方是方,圆是圆。 但是怎么让魔法阵启动起来,这是个问题。 必须要感觉到魔力在按轨迹运动。 “感觉到了吗?” “感觉不到。” “再感觉感觉。” “没有感觉。” “现在有感觉了吗?” “感觉想睡。” …… 吹笛人给安娜盖好了被子。 他在帐篷另一端睡下,考虑再三后,还是在附近施了个保暖的咒语。 这个咒语消耗不大,可以维持整晚。 他希望明天能遇上沙漠怪物,从它们身上获取一点资源。 不过荒漠里的生物本来就少,弱小的不顶用,强大的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威胁,从而自动远离。还是得赶紧找到绿洲才行。 吹笛人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夜半,他被安娜推醒了。 他睁开眼,安娜跨坐在他身上,努力伸手去拉他的枕头。 “对不起,吵醒你了……”安娜小小声地说,“我想拿你的斗篷盖着。” “没关系。”吹笛人把枕边的斗篷交给她。 安娜爬回自己的位置。 吹笛人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分钟,突然又醒过来。 安娜想要盖斗篷,说明……保暖咒失效了? 吹笛人探出手感受了一下,确实已经没有魔力流动了。 施法咏唱是有失败率的,不过这点不适用于他。 他的魔法从来不会失败。 但是这个魔咒的持续时间远小于预想,真的有点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失去永无之心太久了吗? 吹笛人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 外面月光很亮,或许可以出去狩猎。 没有性接触的话,杀戮欲也是不错的魔力来源。 忽然,他听见安娜闷声问道:“雷奥哈德,你也很冷吗?” 她把口鼻都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对不起,我学不会你的魔法。”她低声道。 吹笛人漫不经心地回答:“那是因为我不会教。” 安娜把自己的被子往他那边扯了一点:“你可以靠过来。” 她的手穿过被子,摸索着找到了吹笛人的手。 吹笛人感觉到她指尖有点凉,但掌心是温热的,而且很柔软。 在平时,他一定会回握她,并且安抚她好好入睡。 但是今天他突然甩开了手。 “安娜,我把狮子牵进来,它身上很暖和。” 吹笛人起身走出了帐篷。 门帘放下之后,他对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安娜的体温还残留在他掌心。 他发现,对于从欲.望中汲取力量的他而言,意识到“安娜是女性”这件事,其实埋藏着很大的隐患。 第19章 19 吹笛人在外面架起篝火,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帐篷时,安娜正蜷缩在狮子的腹部,睡得香甜安稳,听呼吸声,好像有点鼻塞。 “要出发了吗?”安娜眯着眼,躲避帐篷外的阳光。 “你可以再睡会儿。” “不用。” 安娜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狮子尾巴甩了甩,躲避她到处乱踩的小脚丫。 “安娜,你是不是有点感冒?”吹笛人听出她有点鼻音。 “没有吧……” 吹笛人摸了摸她的额头。 安娜身体柔弱,旅途奔波对她来说负担很大,她也不曾抱怨。 吹笛人本来想加快速度,找寻绿洲。但是看安娜有点生病的样子,也只能放弃了。他选择在上午和傍晚赶路,然后在气温过高的正午和气温过低的夜晚休息。 休息时间,两个人就在帐篷里一起看魔法课本。 魔法教材对于吹笛人来说也是新鲜玩意儿。 他的天赋与生俱来,无需学习。 而他面对的安娜,脑袋里总是充满了问题。 “伊格纳茨是很厉害的魔导师吧?真理之环至今仍在使用他编写的书。” “是的。他代表了学院派法师的极限。”也可能真理之环懒得编新教材了。 “学院派?” “嗯,除了学院派,真理之环还有旧派的法师。那些人是古老法师塔的传承者,他们当中应该有擅长黑魔法的存在……说不定能解决你腿上的问题。” 吹笛人说着说着,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等下次遇见就抓一个吧,现在先学画魔法阵。” …… 他们两人通过实践证明,自学魔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魔法需要言传身教,而吹笛人不属于正常的自然魔法体系。所以硬读了几天课本之后,安娜的收获几乎为零。 有一天,安娜看见货箱里有几张废纸。 上次,她落水高烧,真理之环的学生给她凑了点药材,这几张破旧牛皮纸就是用来包裹药材的。 “《基础魔药》……”吹笛人把这几张纸拿出来,辨认出它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对了,你还可以学习魔药。” “让我看看。”安娜把他手里的牛皮纸倒向自己这边。 《基础魔药》。 第三章第十节,爱情灵药。 ——“相信任何人都幻想过让某个人疯狂爱上自己的情节,爱情魔药给予魔法师实现这一幻想的特权,依照程度和剂量的不同,魔药师们创造了各式各样的爱情灵药。但是有一点需要在本节开篇就告诉大家,任何爱情灵药都不会让人产生爱情。” 吹笛人把牛皮纸从安娜手里抽走了。 “等等……”安娜想抢回来。 “这个学了也没用吧?”吹笛人皱眉道。 “我想看看!”安娜兴奋地说。 爱情灵药的声名甚至早在魔法崛起之前就广为流传了。 它在各种童话、寓言频繁出现,称得上魔药师的明星产品。 “不行。”吹笛人把牛皮纸拿高,“爱情灵药都不是好东西。” “你用过吗?”安娜踮不起脚,手够不着。 “没有……” “那你为什么断言它不是好东西?它都出现在教材里了!” “总之不能看。” 这应该算得上安娜和吹笛人第一次吵架。 安娜闷闷不乐,吹笛人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哄她。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远处出现的商队打破了局面。 驼铃在荒漠中回响,商队从南至北行来。 走最前面的人头围布巾,脸遮黑纱,负剑骑白马,身形挺拔如松,一袭藏蓝长褂上覆流云剑纹,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万剑流峰的武者。 他远远看见吹笛人一行,给商队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停步。 “小心,此非善类。” 他独自策马上前。 安娜小心安抚着狮子瑞恩,它的颈毛都炸起来了,可见是感觉到了威胁。 “是真理之环的人吗?”武者下马抱拳问道。 这句话一下就把吹笛人的雷区踩爆了。 他正想说什么,安娜忽然从厚厚的狮子鬃毛里探出头。 “不、不是的……我不算真理之环的学生。”她扬了扬手里的魔法教材,脸红道,“我还……什么都不会呢……” 武者又看了一眼吹笛人,视线回到安娜身上。 “是预备生啊……”他眼中的戒备与怀疑小了许多。 “我们迷路了。”安娜又说。 “安娜……”吹笛人并不想寻求圣地的帮助。 武者一怔,立即说:“前面有个绿洲,要一起走吗?我护卫的商队也要在那边补货,正好捎你们一起。这几天有沙暴天气,在外面呆着可不行。” “不用。”吹笛人拒绝。 但是当商队出发时,他们还是跟在后面走。 “不是我跟着走,是路只有一条!”吹笛人解释。 “嗯嗯。”安娜点头。 绿洲之中有一座沙城。 虽然面积很小,但是非常繁华。这里是连接南北的交通枢纽,往来的商队都在此停歇。市场上有很多珍奇玩意儿,机械表、发条玩偶、水烟等等。这里的房子都是沙堡,小丘似的露在外面,看起来很小,其实大部分容量都在地下,因为这里经常有沙暴,房子几乎完全密封。 吹笛人挑选沙城中最好的旅馆入住。 “只有这里的房子看起来不像坟包。”他的理由如是。 这家旅馆是白色石头建筑,圣洁优雅,有人工内河,各种黄金宝石装饰极尽奢华。侍女们穿着布料单薄的纱衣,各个金发碧眼,身材妖娆。住客们大多数南方来的富商,身边跟随了实力强劲的护卫。 那名万剑流峰武者保护的商队也在这里入住。 等吹笛人办好入住手续时,发现安娜居然偷偷翻出魔药牛皮纸在看了。 “安娜!”他气愤地拿笛子敲她。 安娜捂住额头,在沙发上认真读出这段话:“现在的魔法历史学家坚信,最开始使用爱情灵药的,是古代魔女。她们将自身分泌物兑入施法对象的食物当中,就能让对方对自己着迷,这在现代魔药炼制中是不可能做到的。” “……安娜,别念了。” “由此可见,魔女在勾魂术上,有着超凡的天赋,极高的技巧,她们各个都是引人堕落的绝世尤物。” 第20章 20 吹笛人不知道安娜为何对爱情灵药感兴趣。 她又没有爱恋的对象,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呢? “书上说,爱情灵药不能产生爱情。这个很奇怪吧?爱情灵药明明是会让人深陷爱情的东西。”安娜揉着额头说。 “爱情灵药确实不能产生爱情。” “你的口水也不能吗?” “……” 吹笛人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出魔药教材的编写者,把他变成耗子。 两人交谈时,前台产生了一点喧哗。 一行人正在办理入住,其中有三名年轻男女。 男人高俊,金发蓝眼,举止文雅,标准的贵族形象。 他旁边站着个同样金发蓝眼的女性,比他矮半个头,眼角微垂,样貌温柔美丽,她与男人手挽手,看起来很亲密。 男贵族有些不满:“这里的套间都不带佣人室吗?那晚上谁来服侍我们呢?” “这里已经是最好的旅店了,波利斯。”他身边的女贵族温声说道。 “我们可以睡在客厅,波利斯先生。” 这两人后面,站着一个穿黑白女仆装的女佣和一个特别高但是有点驼背的男护卫。女佣有一头灿烂的浅金色头发,五官非常精致,戴红宝石耳环,指甲上镶着水钻,妆容也很得体。 男贵族波利斯低头接过房间钥匙,他身边的女贵族在跟他说些什么,而他们身后的女仆也死死把眼神锁在他身上。 “安娜,看见那几个人吗?”吹笛人轻拍了一下安娜的肩。 安娜一转头,他就抽走了牛皮纸。 “雷奥哈德!”安娜小声叫道。 “咳,看那三个人。”吹笛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指着前台,“你想知道爱情灵药为什么不能产生爱情吗?” 安娜点点头。 吹笛人低笑一声:“我觉得他们能解答你的疑惑……女贵族和女仆都喜欢男贵族,男贵族在她们之间犹豫徘徊,经典爱情故事的开端。” “你想做什么?”安娜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吹笛人大步走了上去,一只手伸进男女贵族之间,撑在了前台上。 “抱歉。”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抬出一种傲慢的语调,跟登记入住的人说道,“我想换一间朝南的房,只有从南方照来的光,才能配合我炼制爱情灵药。” “好、好的,魔法师大人……我得看看我们还有没有空房。” “你们最好有。”吹笛人从斗篷里抽一张真理之环的信笺,遮住上面的“邀请函”字样,只留下红漆印章。 “这是房间钥匙!请您收下!” 吹笛人收下钥匙,转身离开。 安娜瞧见,男贵族对他的插队行为不满,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女贵族摸着男贵族的上臂安抚他。而那名女仆则惊喜又复杂地看了吹笛人很久。 “我们回房间。”吹笛人抛了一下新到手的钥匙,冲安娜眨眨眼。 安娜跟着他上楼。 “你觉得他们会来找你要爱情灵药?”安娜问道。 “女仆肯定会。” 吹笛人打开房门,里面光芒敞亮,落地窗前上垂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大厅里有裸.女取水的黄铜雕塑,白石地板一尘不染,床幔上有个梦幻般的星空吊顶,各处都很奢华。 安娜蹑手蹑脚,生怕自己弄坏了东西。 她坐在沙发上,小心地揭开纯白羊毛毯,再把脚踩在地上。 吹笛人皱眉:“你会着凉的。” 他走过去把地毯按下来。 “我……有点不自在。”安娜环顾着大房间,“雷奥哈德不会吗?” 吹笛人也往四周看了看,没发现奇怪的地方。 他坐在安娜身边,问她:“我们可以再换个房间。” 安娜摇了摇头。 她生活的高塔里是没有光的。 她每天都站在同一个地方,从同一个窗口往外面看。外面有日出日落,有行人,有鸽子飞过。景色重复,并不好看,但是她坚持让视线穿过那个小小的方格,落在外头。 因为一旦回头,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空间是多么狭小密闭。 但是她也不敢走出去。 如果走出去,就再也没有这样幽暗安全的地方可以收容她。四面八方都是光,都是人的视线,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怀着各种各样不可知的意图。她仿佛是赤.裸的,暴.露在明亮又刺骨的世界之中。 安娜垂着头,忽然感觉眼前一暗。 窗帘被拉上了,层层叠叠的纱也逐渐围拢。 吹笛人伸手环过她的肩膀,在黑暗中抱了抱她。 “你更喜欢呆在暗处吗?” 安娜不声不响。 吹笛人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仿佛连嘴唇的温度都能被听见。 “在我之前的那任魔女,是个很怕寂寞的家伙。她用尸油点亮长明不灭的灯,从世界各地盗取春夏秋冬,要求北境诸国向她进献男宠。她以为她的哈默尔恩光亮又多彩……其实那里依然是个恐怖黑暗的绝境。” “我的哈默尔恩,一直是暗着的,空荡荡的。没有必要去伪装什么。我喜欢这样的黑暗,和黑暗里的安全感。” 空无一人的世界,比起孤独,更让人觉得安全。 “安娜……” 能在黑暗里找到你,也许算得上幸运吧。 吹笛人侧过头。 安娜的侧脸很安静,她头发太长了,仿佛从来没有修剪过,浓密又柔滑,坐下时会像海藻般微卷着垂到脚踝上。 吹笛人从她耳边撩起一丝长发,低头亲吻了一下。安娜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迅速扭头看向他。 黑暗里,他的碧眼中仿佛有异火燃动。 那种碧色很不自然,就像有人分离了光谱,从里面找出人类无法识别的颜色,滴入那双眼中。他的双瞳甚至不是晶体状的,碧色呈现出一种时刻流动着的样子,眼波柔和又深沉。 他微微倾身,揽在她肩上的手越抓越紧。 安娜觉得他靠得太近了,连呼吸都倾吐在她的肌肤上,带来一种奇怪的,灼热又濡湿的感觉。 “外面好像有人敲门。”安娜提醒道。 那股热意瞬间散尽。 吹笛人的眼神迅速从她脸上移开。 他摆手拉开了一层纱帐,微弱的光照进来。他觉得耳根滚烫,甚至有汗水从鬓角流下。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刚才的女仆,她满脸都是期待与恳求。 “魔法师大人,请问你炼制的爱情灵药,还要多久才能好呢?” 吹笛人松了口气,第一次如此殷切地为委托者换上笑容:“请进,女士。说说看你准备拿什么来交换灵药吧……” 第21章 21 “魔药明天就能好,问题是它的材料很珍贵。我准备自己留一份,剩下的那些……如果你愿意开个漂亮的价格,我倒是可以卖给你。” 吹笛人一边说着,一边掩上门。 “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女仆径直朝沙发走来,自称名叫爱勒梅斯。 安娜连忙起身,把位置让出来。 “价格不是问题。”女仆露出微笑。 她的薪水不低,但并不是这份薪水给了她自信,而是给她开薪水的人。 她想把药下给她的雇主,波利斯先生。 波利斯是个富有的南方人,主要经营红酒生意。他身边的蓓贝小姐是他的“合作伙伴”。其实那女人什么都不懂,只是拿自己父母的遗产给波利斯投资而已。波利斯为了她的钱,不得不与她假装亲密。 “魔法师大人,这么说或许有点不礼貌……”女仆挺直脊背,坐姿优雅,“我该如何验证你的药是否有效呢?” “这个嘛……安娜!”吹笛人突然喊道。 “嗯?”安娜惊讶地抬头。 “给我一根头发。” 安娜扯了一根长长的卷发给他。 吹笛人从袖口取出一颗宝石状的魔药瓶。 “这是未完成品,就一点点,效力差很多。把头发放进去之后,喝下魔药的人就会疯狂爱上头发的主人,大概持续半天。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拿安娜的头发去试试。” 许多邪术都是用头发、指甲当材料的。 女仆不一定敢在魔药中轻易投入自己的头发,所以吹笛人提供了安娜的。 “明白了。”女仆接过魔药,离开房间。 她走后,安娜摸着头发问:“那个真的是爱情魔药吗?” “那是辨识魔药。能让我从人群中清晰分辨出喝下魔药的对象,然后给他施下魅惑。” 安娜点头:“你在骗人。” 吹笛人皱眉看向她:“我没有。只要她付出出相应的代价,我自然会把真正的爱情魔药给她。” “但你刚刚是在骗人。” “没有。”吹笛人坚持道。 夜晚,旅店内河边有烧烤宴会。为了看看魔药的效果,吹笛人带着安娜一起去了。 烧烤味香得让人直流口水。 但是凑近烤架一看,上面净是些蝎子、蜥蜴之类的沙漠特产。偶尔有几片有肉,也都是腥膻味浓厚的羊肉。幸好这儿的调味料不错,往任何烧烤上一刷都能弥补原材料的不足。 安娜拘谨地远离烤架和人群。 吹笛人陪在她旁边,伸手招了招,凭空出现了一碟烤水果椒。 “吃这个吗?” 安娜咬了一口。 上面撒着细细的盐粒和一点点黑胡椒。椒皮被烤得微微卷起,可以轻松撕开。刚入口,水果椒的汁水就爆了出来,是奇妙的甜辣味。 与此同时,吹笛人也在人群中找到了女仆。 她跟在波利斯先生和蓓贝小姐身后,远远朝他颔首。 吹笛人皱了皱眉。 因为他发现喝下魔药的不是波利斯先生,而是一位正在负责烤肉的男侍从。 女仆担心他是骗子,所以自作聪明地把药下给了别人。 吹笛人有点讨厌这种不信任。 “安娜,准备好。”他提醒了一声,还是对喝下魔药的人施法魅惑。 安娜拿着烧烤签一愣。 被施下魅惑的男侍从眼中仿佛瞬间蹦出了两颗红心。 “啊!我的女神!” 他径直朝着安娜冲来,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手中两根长长的烤肉夹就像他的剑和盾。他觉得自己像勇猛的战士,正突破一切阻碍奔赴爱情! 面前一排人都被他撞倒了。 安娜背靠着墙,旁边无路可逃。 吹笛人准备把人拦下,这时候一道光斩破了烤肉架,有人飞鸟倏忽跃起。 未见人影,长剑已至。 男侍从被一剑勾住裤子,然后一个肘击放倒在地。转折快到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人群还在尖叫,过几秒才陷入寂静。 “你们没事吧?”有人关切地问道。 安娜从吹笛人身后探出脑袋,看见放倒侍从的男人穿着流云剑纹的蓝色外衣——这是他们进城前遇见的万剑流峰武者。 “这就不妙了……”吹笛人低声道。 安娜抬眼看了看他。 武者皱着眉,低头探查男侍从的情况。 下药的女仆慌了神,生怕被他发现端倪,于是连忙跑上来说:“武者大人,他好像吃错东西了,我把他扶下去休息吧!” 武者剑眉一挑,面纱下的神情很严肃。 “不是吃错东西了。他发作得如此迅速猛烈,应该是有人在极近距离内施法。” 安娜能理解吹笛人为什么说“不妙”。 武者回过头,环顾后方人群,没有任何人看起来像魔法师。 然后他看向吹笛人和安娜。 刚才男侍从是目标明确地奔向他们两人的。他的视线徘徊一会儿,最后锁定在吹笛人身上。 吹笛人按着腰间的笛子微笑。 “对不起。”安娜立即拉住了武者的袖子。 她面前所有人都愣了愣。 “那个……是我……不小心弄错了……”安娜用力搓着衣角,“总之对不起。” 武者看着她怔了会儿。 “好吧,我不会向真理之环告发你的。不过记得以后要注意,魔法是危险的工具,随便一点失误就会让你自己受伤……” 吹笛人清了清嗓子。 “好了,先把他扶回去吧。” 女仆机灵地把人扶起来,然后带回旅店大堂里面。放下男侍从沉重的身体后,她立即向吹笛人发问:“刚才的圣地武者说,这是魔法而非魔药的作用!你在骗我吗?” 安娜觉得他们已经露馅了,这把戏肯定玩不下去。 “随便你怎么想。”吹笛人还想着那个惹人生厌的圣地走狗,语气有些不快,“灵药不卖了,请自寻出路吧。” 女仆紧张地拉住他:“不不不!魔法师大人,我完全没有质疑你的意思!魔药也好,魔法也好,只要能让波利斯先生爱上我就行,求你了!” 吹笛人想了想,露出玩味的笑容:“这样啊……那请问波利斯有多少财产?” “他有三个葡萄酒酒庄,有五百万金币存在南方银行,有至少二十万亩良田……只要他爱上我,那这些东西都归我了。” “给我这些的十分之一,我就让他爱上你。” 安娜觉得这价位不符合吹笛人平时的标准。 女仆内心挣扎了很久,谨慎地说道:“只要这些财产到我手里,我就分你十分之一。” “只要他爱上你,你就必须给我十分之一。毕竟你的目的是让他爱上你,而不是要他的财产,对吧?” 女仆是看中了波利斯先生的英俊多金。 多金是一方面,英俊是另一方面。 “好吧。”女仆还是答应了。 只要她嫁给波利斯,这些财产就有她的一份,到时候再交出十分之一,也不算太亏。 吹笛人满意地点头,从袖子中取出另一颗水晶魔药瓶。这个魔药瓶是黑色的,不透光,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这是古代灵药,也就是传说中魔女所使用的灵药。”吹笛人把药瓶交到女仆手里,然后压低声音,“把你的经血滴进去就行。” “经血!?”女仆不识趣地大叫起来。 吹笛人迅速看了一眼安娜,她眨了眨眼。 吹笛人稍稍沉默,把安娜带走了。 “所以分泌物是指……”安娜刚一离开女仆的视线就立即询问。 “禁止再提爱情灵药的事情。” 如果不是需要转化魔力,吹笛人根本不会接受这种委托。 在他看来,三角恋没有任何趣味可言。 “女仆需要一点时间准备‘材料’,在此之前,我们分房住。”他拿出两把房间钥匙,一把给安娜,一把自己留下。 第22章 22 吹笛人没有了解过现代魔药的炼制方法。 魔女的力量是另一套体系。 按照这套体系内的等价原则,制造爱情灵药的“材料”,理论上要与生.殖欲相关,这样才能在人体置换出性冲动。 所以说他不想跟安娜解释这些。 ……尽管安娜好像都懂。 但还是……不太想说。 他正处于魔力殆竭的时期,精神非常躁动。安娜就像一汪清泉,是沙漠中的他会本能索求的存在。在这个委托完成之前,他要尽量减少跟她的接触,避免给她造成伤害。 晚上,安娜单独住一间房。 她在桌前坐了很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不习惯一个人呆着。 真奇怪……明明已经在高塔中独自生活了这么久,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被改变了。 “还有……手工活也很久没碰了。”安娜突然想起来什么,在行李中翻找一阵,最后找到了自己的针线包。 她被笛声引诱出来的那夜,身上就只带了针线包。把它揣在手里,好像又有了独居高塔的安全感。 “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吧。”安娜拿起针线,开始缝织布偶。 窗边开支一盏小灯,来回穿梭的银针上偶尔折射出光亮。烧烤宴会已经结束,夜晚非常寒冷,没有人会滞留在外面。 但此时此刻,窗外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安娜。 “嗨!”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窗外的人惊走。 剑光和碧色几次交错,最后逐步从空中落下。一方坠入水中,另一方落在岸上。 “哗啦!” 水花飞溅,一只手从水底伸出,被长靴踩住。 吹笛人脚尖用力,眯眼对水中的人笑道:“这么晚还在偷窥女孩子的卧室,太失格了,武者。” 水中的人有几分狼狈。 他的面纱已经不见了,鼻梁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剑眉紧蹙,一头短短的黑发沾水后贴在额上,将左眼遮住,狭长的右眼是金色的。 他鼓足力气,从水下抛出一道剑光,然后挣脱吹笛人落在对岸。 “怎么会……” 他在万剑流峰也算实力顶尖。 刚才那个距离下,能够与他正面交锋的魔法师,应该说得上名号才对。 可是眼前之人他从未见过。 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 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万剑流峰,易。”武者抱剑行礼,“阁下怎么称呼?” “并不是你说了名字我就一定要报名的吧。” 易的眉头越皱越紧。 从初遇这两人开始,他就一直有种危险的预感。今天宴会上发生袭击事件,这两人更是漩涡的中心。 所以他才趁着夜色,在窗口探查两人情况。 没想到他一下就被发现了。 吹笛人压低眉峰,笑意渐深:“我不会向偷窥狂自报家门。倒是你,做出这么下.流的事情还敢报名字,真是不知廉耻……” 易的视线内弥漫起一股扭曲而妖异的碧色。 “雷奥哈德!”这时候,安娜推开了窗。 吹笛人“啧”了一声,看向安娜后再回头,武者已经不见了。 “你怎么在外面?”安娜挥着手小声问。 “散步。” “快上来!”安娜冲他招手,“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吹笛人并不想跟她独处,但是他很少见到安娜这么兴奋的样子,所以再三思考,还是跃上树梢,从窗口跳了进去。 “什么东西?”吹笛人弹了弹斗篷上的灰尘。 “铛铛!” 安娜拿出了两只手掌大小的钱袋,一只蝙蝠形,一只狼形。 “是这个啦。” 她把钱袋放在吹笛人手上,他怔怔地看着:“什么意思……” 安娜腼腆地笑起来:“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想到,雷奥哈德说起过,魔女之城什么都没有,只有蝙蝠和狼……所以,谢谢它们一直陪伴着你。” “……啊。” 吹笛人握紧了钱袋。 安娜给过他三个钱袋——作为“代价”给出的兔子钱袋,还有作为“礼物”给出的狼与蝙蝠。 “谢谢。”他把三个一起挂在腰间,几乎挡住了碧翠的竹笛,“安娜想要什么礼物?” 等价交换。 他也要给出相应的东西才行。 安娜摇了摇头。 “没有特别想要的。” 吹笛人眼中的碧光略微深沉,他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干净的斗篷,指尖不经意地碰到钱袋毛茸茸的布料。非常柔软,也非常温暖。 安娜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孩子。 在吹笛人眼中,大部分人的愿望都一目了然。无非就是金钱,爱情,健康,力量……作为欲.望的怪物,人类对他来说实在太好懂了。 但安娜想要什么,他真的说不准。 “只要是人,就必定有想要的东西吧。”这是吹笛人一直以来所坚信的。 “我……暂时想不到。” 吹笛人的眉头舒展不开,就这么看着安娜。 安娜感觉到了气氛的焦灼。 “想看雷奥哈德的笑容。”安娜将额发撩到耳后,仰脸露出笑容,眼睛弯起,唇角上扬,“像这样。” “我不是一直在对你笑吗……” “但你笑起来心事重重的。” “我没有……”还有,别这么对我笑啊。 吹笛人眼神郁郁,碧色深暗地沉淀在眼波中,就像被一束本不该触及底的光照见了,里面荡漾起了浑浊的波纹。 “算了。”他紧绷的神色终于松了下来,有点无奈地笑了,“我……可能是有一点。安娜想看的话,我以后会努力的。” 安娜踮脚抱了抱他。 吹笛人觉得她本该有很多渴望的东西。 比如让双腿恢复健康。 比如再见一次没来得及道别的父母。 比如被人钟爱。 “为什么会想看我笑呢……”吹笛人被她揽着腰,不知道手该放哪儿,犹豫很久之后,慢慢搭在她的肩上。 这一刻,他感受了奇异的平静。 在渴求力量的时候,魔女永远是狂躁不安又充满掠夺欲的。她们未有过片刻的安宁。只要世界上尚有一丝欲.望在流动着,她们就永远沉浸在痛苦中狂欢。伊格纳茨甚至不得不亲手结束魔女的生命,从而终结这份痛苦与渴望。 安娜悄声告诉他:“因为那双眼睛太漂亮了,比起憎恨,还是更想从里面看见幸福的笑意。” 很神奇,魔女们至死都在奢求的“平静”,他此刻轻而易举就拥有了。 第23章 23 他们在旅店住了几天。 武者易一直想探查情况,但是每回都被吹笛人拦下。没过多久,他护送的商队要继续往北,他也不得不跟着离开。 他走后第二天清晨,安娜被笛声唤醒。 她打开窗,吹笛人就在隔壁阳台上站着,微微侧头,笛声清澈婉转。因为阳光斜照,他的发色接近金色,光芒中的侧脸柔和圣洁,透出神性。 “早。”他放下笛子,越过护栏,直接跳到安娜身边,“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 安娜揉了揉眼睛。 她睡太久了,发尾杂乱毛躁,很不服帖。 吹笛人把她按在梳妆镜前坐下。 “今天女仆会给波利斯先生下药。” “然后他会爱上她?” “差不多吧。”吹笛人稍稍润湿梳子,然后将她的发尾梳平直,从上到下,梳到最尾端时需要屈膝,“你的头发一直没有剪过吗?” 他仰起头看安娜。 她不说话时,总有种古典又肃静的气质。 “从来没有剪过。”安娜迟疑道,“要剪短吗?” “不用。”吹笛人温声告诉她,“把前面的头发剪短一点就好了,会遮住眼睛的。” 安娜点点头,又突然想到:“剪下来的头发怎么办?” 根据这几天她读魔药书的经验,头发、指甲这种东西是不能乱扔的。 “我来保管吧。”吹笛人提起钱袋给她看。 “嗯。” 吹笛人在她身后挽起发,一点点将额前修剪出清透感。 安娜有着静谧的深发深眼。虽然帝国东南也有“黑发黑眼”的部族,但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都只是接近黑色的棕黑色,被阳光照耀会更显浅一点。 “头发一直是这个颜色吗?”吹笛人苍白的指尖在她的黑发间穿动,入手柔滑细腻,贴着背的地方有点温热。 “不清楚……”塔里没有镜子。 安娜的头发比普通意义的“黑发”更深,在阳光照射下微微泛蓝。 眼睛也一样。 或许黑魔法的作用去除后,她也是漂亮的金发蓝眼。 吹笛人把她的头发梳起来,分成了几股,一点点织成辫子:“这样呢,坐下时头发就不会扫在地上。” “这样好奇怪……” “因为安娜平时都是散发,所以不习惯吧。” “嗯,梳起来之后被看得清清楚楚的……很不习惯。” 吹笛人又把辫子拆松一点,给她留下长长的鬓发,安娜一低头就可以藏住表情。 她伸手捞起长长的辫子,小声嘀咕:“这个像瑞恩的尾巴。” “……也没有那么难看吧。” “但是很方便。”安娜立即说,“可以教我吗?” 他们学了一上午怎么织辫子。 安娜给吹笛人织了小小一揪辫子,扫在颈背痒痒的,不过他还是保持这个发型去宴会厅了。 如吹笛人所料,女仆已经将药下给了波利斯先生。 吃饭时,他们看见波利斯先生臂弯里换了人。 蓓贝小姐看起来有点伤心,但更多的是震惊不解,她一边走一边清嗓子:“波利斯,不要这么任性。” 波利斯还是牢牢把女仆箍在怀里。 安娜躲在高背椅后张望,一会儿见他们互相喂饭,一会儿见他们热吻拥抱。蓓贝小姐吃了一半就看不下去,直接起身离开了。 女仆和波利斯先生继续旁若无人地恩爱。 “真热情啊。”安娜喝了点水,“波利斯先生喝了爱情灵药,这么热情也正常。但是为什么女仆也……” “好了,别看了。” 吹笛人拉开椅子,把旁边的鲜花摆上桌,挡住安娜的视线。那对爱侣已经亲密地贴合为一体,女仆坐上了波利斯先生的腿,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 旁边的旅店侍从刚刚回过神来,试图上前阻止这种不雅的行为。 安娜从鲜花后探出头:“还在继续吗?” “已经被赶走了。” 安娜跳下椅子,发尾在腿上一扫:“我们也跟上去看看吧。” 吹笛人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女仆和波利斯先生回到房间,蓓贝小姐的行李已经不见了。 波利斯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女仆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简直是在扇她的耳光,她根本忍受不了,所以直接提着行李走了。 “啊,终于清静了,你不知道我忍了那个女人多久。”波利斯先生解开领带,看着女仆的眼神仿佛在冒火。 “我早就看出来您不喜欢那个女人了。”女仆抛了个媚眼,慢慢爬上他的腿。 两人放纵地亲吻,全然不知有人正透过窗户围观。 “她什么时候才能拿到财产?”安娜盯着这火辣的一幕问道。 “再亲.热一会儿吧。”吹笛人掩唇清了清嗓子,“感觉你比我还关心钱呢……” 很久之后,沙发上的两人结束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激.吻。 “亲爱的,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女仆深情地说。 “我也一样。”波利斯先生眼中全无理智,只有爱意。 女仆捧心道:“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我也愿意把我的一切给你!” 波利斯激动地站起来,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嫁给我吧!” 女仆没想到药效如此强烈。 她掩住窃喜的神色,从波利斯手中接过盒子:“亲爱的,你要用钻戒向我求婚……嗯!?” 盒子里不是钻戒,而是一叠欠条。 波利斯深情地说:“从今往后,我愿意与你分担一切!” “……” “啊……”窗外的安娜也发出被重创的感叹。 “这可不好办了。”吹笛人的笑容也僵硬起来,“按照契约,我要得到他一半的财产,万一这个财产是负数……” 安娜拉了拉他的小指:“我可以陪你一起还债。” 窗内。 女仆竭尽全力控制住表情:“你真会说笑,亲爱的。” “不!我是认真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波利斯将所有欠条捧在手里,骄傲又不屑地说道:“我跟蓓贝那个女人在一起,只是为了她的钱而已,她还挺单纯好骗的,哈哈哈哈,这样轻易就同意把父母的遗产交给我了。现在我突然想开了,即便没有她的资助,即便是负债累累,我也要与你在一起!因为!钱是庸俗的,我对你的爱是真诚无价的!与其讨好那种女人,不如跟你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 “啊……哈哈……哈哈哈哈……” 女仆脸都绿了,她迅速把盒子塞回给波利斯,然后走出门:“稍等下,亲爱的!” 她转身就敲响了吹笛人的房门。 安娜和吹笛人面面相觑。 最后由吹笛人回房间去开门。 “失策了失策了!真是太失策了!早知如此还不如……” “把药下给蓓贝小姐?”安娜提议道。 女仆一愣,转而对吹笛人狂怒道:“快点把解药给我!” 她用力推搡着吹笛人:“看看那个药都把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啊!又蠢又色!完全没有一点贵族的样子!而且他……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富豪,是靠着那女人才……才能装成富豪样子的!” 吹笛人挡开她的手,目光平静。 “你后悔了吗?” “当然啦!我后悔死了!真是的……为什么要在那种人身上浪费这么久,根本想不通嘛……废物!恶心的色胚!穷鬼!” 女仆一边跺脚一边怒骂。 突然,她发现房间里安静极了。 那个花衣裳的吹笛人和长发女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背后。 “小心……”女孩抬起手指提醒道。 女仆微微侧头,尚未完全转过脸,就看见自己肩上飞出一道血光。 “原来……” 压抑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女仆倒下前最后看见的,是波利斯先生饱含迷恋与仇恨的眼神。 “这次真的是失败了啊……”她喃喃道,眼里逐渐失去光彩。 吹笛人带着安娜从窗口飞跃出去。 他低声叹气:“我才是真正失败的那个吧……契约者被杀了,还平白多出一大堆债。” “波利斯先生会怎么样?”安娜抱着他的脖子问道。 “不知道呢。”他轻笑一声,“所以才说……爱情灵药是不能产生爱情的。仅仅是可悲的自我满足的手段而已。 第24章 24 离开沙漠后,越往南走,湿气越重,降水也越来越充足。 吹笛人买了一把伞给安娜,然后用油布遮盖住狮子屁股后的货箱。饶是这样,强降水还是给他们带来了许多麻烦。路上泥泞,寸步难行,如果要穿越密林,则可能遇见沼泽、鳄鱼、巨蟒等等危险。 “索性走水路吧。”吹笛人提议道。 现在水流湍急,一次性顺水流到远处,总比在路上磨磨蹭蹭要好。 说来也巧,波利斯先生的债主住在著名的“水都卡纳特”,它正是进行过“灾难移民”的第三个城市。 吹笛人租借船只,带着安娜和狮子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水都卡纳特。 卡纳特城财力雄厚。 在整座城市被水淹没之后,他们开始了填海造陆运动,新建的水都甚至比之前更加繁荣。 卡尔特的文学艺术非常发达,四处都是博物馆、画廊。咖啡厅里坐满了人,随便搭讪一个都有可能是当红的作家。许多北方见不到的机械也随处可见,比如街边的音乐喷泉,环游全城的蒸汽船和电缆车。 这里对于久居高塔的安娜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你的面部轮廓比较接近卡纳特人,说不定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你父母呢。” 下船之后,吹笛人和安娜直奔水都中心。 这里有很多博物馆,当年水灾的资料都保存完整,找起来非常方便。图书馆和艺术展览都是免费的,深受贫穷艺术家们所爱,也给吹笛人提供了方便。他们一人拿一本地方志,开始仔仔细细地对比灾害后人员去向。 “对了,雷奥哈德,你一共欠了多少钱?”安娜担忧地问他。 “很多,多到我不想算了。” 幸好他只索取十分之一的报酬。 “你要怎么还债呢?” 吹笛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暂时想不出。” 安娜又看了会儿地方志,实在是看不进去。 她走到窗口,看向下方熙熙攘攘的广场。 广场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喷泉。 喷泉中间有个用白色大理石雕刻的美人塑像,她有着杏仁形状的蓝宝石眼睛,波浪似的蓝色长发,她一只手握着竖琴,另一只手伸进喷泉之中,仿佛想从波涛里拉出来什么。她的神态悲悯仁慈,非常传神。 “啊……”安娜走向另一扇窗,从侧面看向美人雕塑,“那是鱼尾?” 这个美丽的女子竟然长着长长的鱼尾。 鱼尾上的鳞片是镀金的,在阳光和水波的折射下璀璨圣洁,熠熠生辉。 “那是美人鱼。”吹笛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书,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一种生活在水下的种族,长得非常美貌,但是性格不怎么温顺。” 他刚刚读过地方志。 这附近的海域有人鱼生活,但他们从来没有跟人接触过……为什么会在广场立起美人鱼的塑像呢? “简直就像真的一样。”安娜的眼神充满了惊奇与崇拜。 “水都卡纳特也是艺术之都,肯定有不少厉害的雕塑家吧。” “真想见见创作者啊……” “你们在说那座《美人鱼》吗?” 突然,有人轻声切入了他们的对话。 安娜回过头,看见一个抱着书的年轻女孩。她梳着齐耳短发,脸上有点小雀斑,红发碧眼,手里抱了一堆书。 “我是兼职图书管理员。”雀斑女孩紧张地说道。 “抱歉。”安娜一只手捂住了嘴。 图书馆禁止喧哗,他们肯定要被管理员赶出去了。 “没关系。”雀斑女孩压低声音,把手里的一摞书在窗边放下。 她的神情有点惆怅。 “你们不是第一个称赞《美人鱼》雕像的人,我也是被它所吸引,才来到这座城市的。” 他们三人坐在窗边,小小声地交谈起来。 雀斑女孩说,她曾经在一个南方小城市里学美术,后来在画册上见到了《美人鱼》雕塑,从此无法自拔。 美人鱼的蓝宝石眼睛,藕白色手臂,天鹅般优雅的脖颈,还有慈悲圣洁、栩栩如生的神态,这一切都让她沉醉不已。每看一次,她都会对创作者心生膜拜。 “所以我才不远万里来水都卡尔特求学。”雀斑女孩说着,眼神忽然黯淡,“只可惜,雕刻出那种神作的艺术家已经……” “过世了?”安娜小声问。 雀斑女孩摇了摇头,伸手指向窗口。 “他已经失去灵感了。” 安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吹笛人眼前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 在喷泉旁边,蹲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他们的目光紧盯着游人,随时准备上前乞讨。只有一个乞丐,没有看人群,而是看着旁边的美人鱼雕像。他仿佛全身心地沉浸在波浪之中,精神有些恍惚。 雀斑女孩不由攥紧了手:“他一生中只有《美人鱼》这个拿得出手的作品,创作出它之后,他就变得平庸无能了。看着现在靠乞讨维生的他,我实在是有点失望。我不远万里来到水都,并不是为了这种人啊……” 吹笛人忽然问道:“你希望他重新振作起来,创作更优秀的作品吗?” “当然啦。”雀斑女孩苦笑一声,又拿起那一摞书,“不过也不可能吧……” “也不是不可能。” 吹笛人若有所思,安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雀斑女孩。 她低声道:“也许正是这样一生一次的创作,才称得上弥足珍贵。” 雀斑女孩用力摇头,勉强压住声音:“但是会不甘心啊!像他这样厉害的艺术家,怎么可以不留下更多的作品?” “如果作品足够优秀,那么一件也够了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好了。”吹笛人打断她们的争执,对雀斑女孩笑道,“我去试试吧……完成你的心愿,让那个艺术家继续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雷奥哈德……”安娜皱起眉。 吹笛人笑眯眯地盘算道:“那个艺术家看起来很落魄。这时候买下他的新作,等他死后再卖出去,债务也还清了,一举两得呢。” “雷奥哈德是笨蛋。” 安娜放下书,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25章 25 吹笛人追着安娜离开图书馆。 她应该走不远。 但是当吹笛人到楼下时,她已经乘着狮子离开了。 “真的生气了吗”吹笛人苦笑一下,顺着街边店铺开始寻找。 安娜坐在狮子上,围着广场转悠。 水都很少见到狮子,更别提双头的,所以她吸引了不少诧异的目光。她小心地压平刘海,遮住脸,拉紧狮子的缰绳。 猛兽,女孩,跛足,长发。 咖啡厅的玻璃窗里,有作者灵光一闪,写下了这一幕的碎片。 “嗷”狮子凑到窗口吼了一声。 “瑞恩”安娜抱住它的脖子,“你饿了吗” 靠窗坐的男人吓得跌倒在地,红茶倒在了自己身上。 安娜连忙跳下来“瑞恩,站在这里别动。” 她走进咖啡厅,把对方扶起来“对不起,你还好吧” “没、没没没事”男人磕磕绊绊地说。 现在已经开春,他却还穿着一件破烂棉衣,衣服汲水后显得更脏了。他满身都是红茶,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纸张。 “我的小说”他哀嚎道。 安娜站在旁边,帮他擦水,不停道歉。 男人郁郁道“算了算了,这就是些不值钱的手稿而已。”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了你还要重复多少次啊” 男人有些崩溃地吼起来,安娜被说得耳根都红了,低着头讷讷不语。 “我会想办法补偿的” 这时候,有人把她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她不是故意的,先生,请稍微谅解一下吧。” 安娜听到了熟悉的温和音色。 她抬起头,吹笛人用指节在桌上轻敲,所有红茶都一滴不剩地汇入杯中,还热气腾腾的,像刚从壶中倒出来的样子。 不过,手稿上仍残留着茶渍的颜色。 吹笛人捏着纸张边角道“这样吧我将这份弄脏的手稿买下,如何” 男人是个很落魄的作家,看他穿的衣服就知道了。他出版过一本不温不火的书,之后就丧失了灵感,只能每天来咖啡馆写作,喝点免费续杯的红茶。 他现在的破烂手稿,就算跑断腿也卖不出去。眼下突然有人说愿意买,他怎么可能不同意 “用这个,可以吗”吹笛人见对方意动,就取出一枚宝石胸针,“也不是太名贵的东西,但我看你手稿数量不多” “够了我们去交易行吧” 吹笛人回头给安娜比了个“ok”的手势。 安娜立即低下头。 到交易行,店主给他们进行鉴定。 安娜小声问“那个宝石胸针也是粪变的吗” “那是魔女用过的胸针是真的” 安娜这才想起,传闻中的魔女城非常富裕,有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作为哈默尔恩的主人,吹笛人拥有整个北境最难以想象的财富。 “你其实根本不愁债务吧。”她皱眉道。 “当然不是我不能随便变卖魔女城的东西。” 交易很快就完成了,吹笛人收好手稿,然后将安娜抱到狮子上坐着。 安娜还是闷闷不乐。 吹笛人牵着狮子走在前面,声音略显低沉“我是魔女城的第二任主人,那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前任魔女诅咒了。金银珠宝全部堆积在城下,不能拿走,也不能触碰,金属会融化成滚烫的液体,纸张会飞灰湮灭” 安娜听得入神“魔女是不是像守着宝藏的龙” 吹笛人苦笑一下,又慢慢平复笑容,沉思道“对于魔女来说,那些算不上宝藏吧。” 城下堆积的,都是北境诸国进献的祭品。 魔女收取代价,实现愿望,将献祭者的贪欲转化为自己的力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祭品堆积成山,掩埋城墙,目不能视、腿不能行的魔女从未在财富中获得乐趣。 她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无穷无尽的力量,无穷无尽的空洞,无穷无尽的痛苦。 吹笛人慢慢叙说道“胸针是魔女用过的东西,上面没有诅咒。宝石被雕刻成鸢尾花的样子,她很喜欢。” “那不是很重要的纪念品吗”安娜问。 “对她来说,或许是吧。”吹笛人步子微顿,回过头笑道,“对我来说不是。对我来说,让安娜开心更重要。” 安娜不喜欢他那些狡诈的契约。 不喜欢他趁人之危。 也不喜欢他骗人。 “雷奥哈德”安娜心里被他戳中一块,柔软地塌陷下去,像被勺子舀开到草莓蛋糕,“我觉得” 广场上很嘈杂,悠扬的竖琴声掩盖了她的话。 “什么”吹笛人回过头。 “我觉得”安娜鼓起勇气,拔高声音,“我觉得跟雷奥哈德在一起就很开心根本不用找什么故乡” 但是雷奥哈德一直想抛下她。 在他的复仇之路上,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累赘。就连刚才跟他立约的雀斑女孩都比她重要,毕竟那女孩能愿望,她却不能完成吹笛人的“婚约”。 “现在这样就好了”安娜的声音越来越小。 吹笛人看着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表情略有些怔忡。 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中央音乐喷泉发出清越欢快的声音。地上的喷口打开,整个喷泉范围一下扩大了好几倍,像一盏绽放的银莲花。 波涛之中的美人鱼塑像也露出全貌。 她一只手握着金色竖琴,另一只手牢牢抓着风浪中沉没的溺水者的手。 喷泉水像暴雨一般劈头盖脸浇下。 吹笛人的斗篷都被浸湿了,安娜坐在狮子上,微微倾身,脸上极力克制着神色,用力咬着的下唇好像想把刚才的话吃回去。 “安娜”吹笛人这一刻的沉默变得非常漫长。 他甚至没有本能地隔绝喷泉水。 安娜在滂沱大雨中有些颤抖。 当竖琴开始重复前一段旋律,周围的人大声提醒他们离开喷泉中央时,吹笛人伸出手将安娜拉向了自己。 “唔”安娜睁大了眼睛,身子腾空,然后被吹笛人拦腰抱起来。 嘴唇上的触感柔软冰凉。 画面定格,时间停滞,喷泉欢快的音乐迅速远离,脑海中只剩一片寂静。 对方离得过近的脸非常美丽,就连不远处悲悯圣洁的美人鱼雕像都比他“真实”。 他的棕发湿漉漉地贴着脸,眼睫上也染有剔透的水,柔和的轮廓仿佛在散发微光,眼中妖异的碧色也在注视中凝结,水光眸色是魔女式的勾魂摄魄。 双唇只是非常迅速地沾了一下。 在安娜的感官内,这短暂的时间却异常漫长。 吹笛人慢慢放开了她。 “咳”他眼中有几分惊悸不安,抬手掩唇道,“我” 安娜也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嘴。 吹笛人慢慢抿唇,转而道“我看见那个雕塑家了,就在前面”,,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6章 26 如果不是因为安娜擦了下嘴,吹笛人现在肯定表现得自然一些。 她从他怀里挣脱了。 “安娜”吹笛人想再观察一下她的表情。 刚才的双唇接触不超过01秒,就算想体会恶心湿软的触感应该也来不及。从平时的相处来看,安娜并不讨厌肌肤接触,她喜欢牵手,喜欢抱着他的腰,也偶尔会摸他的脸。又根据他的观察,安娜审美很正常,绝不会认为他样貌丑陋 但她拿手背擦了擦嘴。 如果没这个动作,吹笛人现在肯定是后悔一时冲动做出了逾越的亲密举止。 但是现在他的心情更复杂。 安娜肯定不是懵懵懂懂什么都不了解的她之前还对迷情药很感兴趣呢;而且不管从起伏有致的体态还是从沉稳理智的性格上来说她都算得上“少女”了;假设她十年前丧父失母却仍有独自生活的能力,那么她现在至少应该是十六岁往上的年龄 结论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安娜都已经踏入了能够认知男女之间亲密行为的阶段。建立在这一基础上,能够进一步得出结论在清楚地认识到双方在进行男女间的亲密行为,也即“亲吻”时,他被安娜讨厌了。 简而言之,作为“男性”,他被安娜讨厌了。 安娜之前说过的“雷奥哈德作为男性如何我也不清楚”,这句话,也纯属礼貌性搪塞。 安娜根本不喜欢他这个类型的男人。 吹笛人脑海中像闪电般进行了以上全部分析。 “安娜等等我。”他牵着狮子追上去,他一直用手背掩着唇,感觉这地方比平时更热。 安娜走得不快,她慢慢拖着腿到了落魄艺术家身边。 这个满脸胡茬,衣衫破烂的中年雕塑家站在广场正中央,做了一件任谁看来都很奇怪的事情。 他伸出手,握住了美人鱼雕塑的手,然后慢慢将脸贴上去,像依偎着恋人的普通男人一样依偎在雕像身边。 喷泉的水像暴雨般浇下,池中仿佛有波浪翻腾,竖琴的声音仿佛在雨中变得迟缓悠扬。 而正中央的雕塑家对此毫无所觉。 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对雕像的爱恋之中。 “安娜,刚才”吹笛人打开伞,在安娜头顶撑起来。 “你在做什么”安娜大声问道。 “我”吹笛人刚想开口,突然发现安娜问的不是他,而是那个雕塑家。 雕塑家与美人鱼紧紧依偎着,早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管安娜怎么叫他都不应。 “算了,下次再来吧你全身都被淋湿了” 吹笛人怕安娜感冒,就先将她带走了。 两人找了个小旅馆入住。 安娜洗好澡出来,看见吹笛人坐在窗台上,看向远方的眼神显得心事重重。 “雷奥哈德”安娜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你可以去浴室了。” “不,不用。” 吹笛人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他的余光扫过浴室,里面还有氤氲的水汽,身前安娜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洗发水味。此刻浴室里一定充满了这种味道。 “安娜,你为什么喜欢跟我一起旅行”他抬起手,拂过安娜的长发,发丝上升起水雾,弥漫在二人之间。 “因为很开心。” 安娜的答案总是很简单。 简单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 吹笛人用柔和的碧眼注视着她“我们以后肯定会遇上不开心的事情,那时候安娜就会想离开我身边。所以还不如让旅行在尚还愉快的时候结束,也能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你给我的果然是道别吻吗”安娜皱起眉。 “” 她回来后一直没有提过,吹笛人都已经假定他们要把那个意料之外的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安娜这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啊。”吹笛人勉强笑了笑,“我只是只是唉,应该也算道别吧” 安娜抬起手,拿袖子用力蹭了蹭他的嘴唇。 “不行,擦掉。” 吹笛人睁大眼睛,嘴唇被擦得有些疼,但是他没有挣扎。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以为是“道别吻”,所以觉得不能接受,还想把它擦干净。 这么看,在亲密黏腻的关系上纠结半天的他就有点龌龊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分析那么多。 “好了,别擦了,安娜”吹笛人抓住她的手腕,“我们得联系委托者。” 他让安娜折了一个纸飞机,然后对着纸飞机呵气。飞机飞出窗口,盘旋一阵,在城中找到那个雀斑少女,然后把她领到小旅馆。 她也见过不少魔法师,但这样灵巧奇异的魔法,她还是第一次见。 “怎么样,你们有进展了吗”雀斑少女兴奋地问道。 吹笛人把他们在广场中央见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出了雕塑家是如何抚摸美人鱼像的。 听完之后,雀斑女孩品味了好一会儿。 “你是说,他喜欢那个美人鱼雕塑”雀斑女孩满脸都是疑惑。 吹笛人回答道“不仅仅是喜欢的那种喜欢,一般来说我们管这个叫恋物癖。” 他特地看了一眼安娜的表情。 安娜点头“我觉得他爱上了自己创作的雕塑。” 吹笛人以为委托人会对这个结果很失望。 没想到雀斑女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她抱着书站起来,双唇微微颤抖“他爱上了美人鱼天哪爱上了自己创造的虚拟形象多么地多么地皮格马利翁,多么地浪漫啊” 安娜紧紧皱眉“难道不是古怪吗” 吹笛人撑着下巴,沉思道“艺术家身上总有点疯狂的色彩。或许正是因为对美人鱼的迷恋,导致他无法继续进行创作。怎么样,需要我为你解决这个吗” “不”雀斑女孩瞬间变脸,毫不犹豫地拒绝,“千万不要这将成为流传百世的故事,太浪漫了想想看啊,艺术与现实的边境,不可逾越的爱情,雕塑艺术家和他的美人鱼塑像我的天,我的心脏要不行了” 她捧着心坐回椅子上,之前对崇拜对象的失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祝福与激动。 “我真希望他能和她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天3月15日入v,零点更新两章或者三章。,,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7章 27 “他真的爱那个塑像吗”安娜终于找到机会说话。 雀斑女孩反应很激烈“不是吗你们亲眼看见的啊” “不”吹笛人明白安娜的意思,“也不能这么说。” 他们之前在图书馆读过地方志,里面有一段描述中说水都附近的海域栖息着美人鱼,但是美人鱼们从来不跟陆地上的人接触,陆地上的人对他们没有任何了解途径。 雕塑家能够创造出如此栩栩如生的美人鱼形象,一定是因为他见过真正的美人鱼。 “他爱上的是雕塑的原型,而非雕塑本身。”吹笛人摊手道。 雀斑女孩瘫倒在椅子上。 就在吹笛人和安娜都觉得她备受打击时,她发出一声高亢的嚎叫,鲤鱼打挺般跳起来 “啊真是绝美的爱情故事,我死了” 吹笛人和安娜面面相觑。 雀斑女孩忽然站起来,向吹笛人深深鞠躬“拜托了请让他再见一面日思夜想的美人鱼吧也许这样他就能满足夙愿,继续创作了” 吹笛人哑然失笑。 “这个嘛” 安娜的视线转向他“我也想看美人鱼。” 吹笛人压力倍增。 他眼中流露出几分为难,压低声音告诉安娜“海底的种族对魔女很不友好。” 在法师塔时代,贝洛家族的巫师经常捕杀异族。他们用精灵的胫骨和人鱼的尾骨做裙撑,因为材质轻便,魔导性能强。而且,美人鱼的眼睛都很好看,贝洛家的巫师会取他们的眼睛作为装饰。 这仇恨持续了几千年之久,吹笛人能猜到自己去海底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雀斑女孩见吹笛人和安娜交头接耳,久久不答应,一咬牙就跪下了。 “求求你了我这辈子最崇拜的艺术家就是他,最希望看见的就是他的新作品,就算赌上我这条命也好,一定要让他重新找回他的缪斯女神啊” 她胸腔中涌动的强烈渴望,让吹笛人有些动摇。 他又开始反思不久前那个冲动的吻。 肯定是因为他最近没怎么尝过鲜美的,所以才会饥渴地对安娜下手。 只要保证魔力充足,自控能力就会随之提升了。 所以眼前这个契约他要拿下。 于是,吹笛人含笑点头“没问题我会帮你去大海里看看的。” 雀斑女孩兴奋得差点昏厥过去。 她同手同脚地离开了旅馆。 接下来几天,吹笛人和安娜到处查阅资料、找人问询,想知道什么时候水都有美人鱼上岸。 答案出乎意料。 “从未有过美人鱼上岸。”吹笛人头疼地翻着报纸,“他到底是从哪儿见到了活生生的美人鱼” 安娜不想看书,所以走到窗台边透气。 窗口正对着广场中央的美人鱼雕塑。 竖琴声响起,喷泉四周的喷口开始出水,整个范围扩大了一倍不止。中间的水位降下去一些,可以清晰地看见美人鱼像的完整轮廓。 她一只手拿着竖琴,另一只手伸入水中,仿佛正握着什么。 握着什么呢 安娜突然想道“美人鱼没上过岸,是雕塑家坠海,然后被美人鱼救了” 所以雕塑家会在暴雨似的喷泉水中握紧她的手。 他是在重温初见的那一幕啊 吹笛人略一思考,也认同了这个观点“有道理。美人鱼作成于水灾后不久,雕塑家也许就是在那次灾难中遇见了她。” 安娜四处张望“今天他好像没来广场看美人鱼。” “那我们去找找他吧。” 吹笛人也不用施法。因为狮子瑞恩的鼻子很灵,只要牵着它走街串巷,很快就能把雕塑家找出来。 他们在城中转了一圈,最后在海边的礁石上发现了雕塑家的踪迹。 他身无分文,也没有固定的住所,随便搭个帐篷就露宿野外。 帐篷前烧着一堆篝火,篝火上有个汤锅,锅里煮着奶白色的鱼汤,闻起来非常鲜美。狮子不停发出呜呜声,焦急地在汤锅边徘徊。 雕塑家被猛兽的声音吵醒,拨开帐篷走了出来。 “你们是谁”他面无表情,语气麻木。 吹笛人的声音循循善诱“我们是过路的旅人,想了解关于美人鱼的事情。你是美人鱼雕塑的作者对吧” 雕塑家一言不发,转身回帐篷里。 吹笛人上前一步将他拉住“等等,我们不久后要渡海前往南方,或许可以见到海上的美人鱼呢。请问你能介绍一二吗” 听到吹笛人说“或许可以见到海上的美人鱼”,雕塑家的表情立即变了。他张了张口,手微微颤抖,眼中有种异样的兴奋。 “我我有幸曾见过美人鱼。”他咽了咽口水,说话时非常紧张,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就是十年前那次水灾大浪淹没了整个卡纳特城,我抱着一根浮木在海上漂流,越飘越远,越飘越远,船上没有水,没有食物,只剩下死路一条。就在我绝望之时,美人鱼从海下游上来,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我漂上岸,成功获救,凭借印象创作出美人鱼,它也成了水都的新地标。” 按理说,雕塑家应该很富有。 但是他在功成名就后,为找寻美人鱼的踪迹,把所有钱财都用于雇佣船队了。 “那你有找到美人鱼吗”安娜忍不住问。 雕塑家摇了摇头。 他慢慢抬起头,颧骨很高,双颊深陷,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睛里却有着奇妙的精光。 “我想找到美人鱼我想要她我我不能没有她” 吹笛人扬了扬眉。 两个委托者的愿望重合了,都是要找到美人鱼。花一份力气做两份工,何乐而不为呢 “明白了,请等我们的好消息。”吹笛人拍拍斗篷上的灰尘,应下他的要求。 他牵着狮子回去,一路上都非常愉悦。 安娜也很开心。 她想看看真正的美人鱼。 但是刚到旅店坐下,吹笛人就对她说“我们分两头走,我前往深海的时候,你去问问那个雕塑家,他到底是被哪条人鱼救了。” “我不能去海里吗”安娜的笑容渐渐消失。 吹笛人拒绝“不能。” 吹笛人从来只对契约者百依百顺。 可她也是他的契约者啊。 不仅是契约者,还是“婚约者”。 安娜攥着衣角,踌躇道“我不想单独去见那个雕塑家,他有点可怕。” 吹笛人安慰她“他喜欢雕塑而已,世界上有大把的人喜欢奇怪的东西。瑞恩还喜欢咬自己尾巴呢。” “我们不能一起去海底,再一起去见雕塑家吗” 吹笛人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垂下眼“你这么粘人,以后怎么独自生活呢” 他说着,衣领忽然一紧,下颌被狠狠撞了一下。 安娜想越过桌子凑近说话,没想到小圆茶桌维持不了平衡,直接翻倒了。她下意识地抓住吹笛人的前襟,一头撞上了他的下巴。 两人摔倒在脏兮兮的地毯上。 吹笛人用手肘撑起身子,感觉到安娜柔软的身体与他嵌合在一起,使不上劲的萎缩双腿交叠着,纤细腰肢紧紧抵触,髋骨隔着薄薄的衣料和温暖的皮肤压在他身上。 她捂住头小声呜咽,说什么“雷奥哈德想扔了我”之类的傻话。 吹笛人脑子里有些混乱,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腿上。 他一边想着要扶她起来,一边掐着她的下巴,拉过来,轻轻与她嘴唇相碰。有美妙的电流顺着脊骨爬上来,大脑发出战栗又舒适的尖叫。 他微微侧头,伸舌润湿了她有些干燥的嘴唇。 魔女的所有力量来源之中, 有一种最为甜美,最为致命,是历代魔女沉沦悲剧根源。 而今他也终于尝到了这分堕落的滋味。,,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8章 28 安娜轻哼一声, 双手攥紧吹笛人的前襟。 他慢慢退后,舌尖舔了舔下唇,唇上黏热的触感一丝不减。 “干什么”安娜想抽回手,吹笛人把她的手握住了。 “摔疼了吗”他问。 安娜又抽了一下手,小声回答“没有。” 这么近的距离下, 吹笛人的样子清晰地映入她眼中。 他样貌柔和, 轮廓缺乏棱角, 气质温良阴柔,并不符合普世意义上的“英俊”。他应是“美丽”的, 模糊雌雄的界限,看不见一处明显的性征, 水光碧眼中有种超脱人类形态的优越感。 “雷奥哈德”安娜被他的碧眼注视着,有些不自在。 她想站起来。 吹笛人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压向自己。 “我不是要抛弃你,只是觉得太危险了。”他的手顺着脊骨, 攀上安娜纤细的脖颈, 手指深入她发间。 “距离贝洛家研制出不老药已经过去几千年,几千年内来出现过多少位永无魔女, 我也不清楚。她们从生到死都是人类的掌中之物。” “一方面不老药的研究本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另一方面, 是双刃剑, 控制不了这份力量的魔女,在人类面前自然没有胜算可言。” 安娜听着这些, 心情越来越沉重。 吹笛人抱着她站起来, 为她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 扶正椅子让她坐下。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了。安娜,请不要动摇我。” 请不要动摇我。 比起“我要抛下你了”,更让安娜怔忡不安。 这份礼貌的“请求”,彻底将他们的关系割裂开来。 安娜低着头,手指用力缠着辫子,一言不发。 吹笛人想摸摸她的头,给她一点安慰。 “明白了。”安娜抬头说道。 吹笛人的手悬在半空中。 和表达好感时一样简单直接,安娜此刻的决定没有任何回旋。 “我不会拖后腿的。”安娜挺直脊背,“最后再看一次美人鱼就分开吧” 一字一句,铿锵坚定。 吹笛人心情复杂,慢慢放下了手。 “我去准备水下呼吸的魔药。” 安娜思索道“那我去问问雕塑家,救他的美人鱼长什么样子。” 两边同时进行。 安娜很快就问到消息,救了雕塑家的美人鱼和他所作的美人鱼雕像一模一样,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镀金的鱼尾鳞片。 通过各种文献可以查知金尾人鱼稀有珍贵,实力非常强大,性格傲慢高冷,通常不屑于跟陆地上的生物接触。 另一边,吹笛人的魔药进展很慢。 材料只是小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他一直在分心。 等调制好魔药,他们就要前往大海寻找人鱼。 等找到人鱼,他们就能完成委托。 然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 安娜也会想多跟我呆一段时间的。他这么想着,主动放慢了完成魔药的进度,但始终难以说服自己。 “魔药要很久吗”等了几天后,安娜跑来问他。 吹笛人勉强微笑道“已经做好了,不过考虑到我们要将人鱼带上岸,所以我还做了另一种药。” 他指了指煎锅,里面有几根毛乎乎的条状物,看起来很恶心。 “这是可以暂时把鱼尾变成人腿的药,只要尾巴重新沾上海水就会失效。” “雷奥哈德真的好厉害。”安娜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她表现如常,这让吹笛人心情更加复杂。 或许对安娜来说,他真的就只是个有趣的旅人,带着她度过了一段丰富多彩的旅程,离别时她很不舍,但不会强求。等她老了,会对膝下儿孙说起这段故事,或多或少有点怀念。 但这终究也只是一个故事。 永无的魔女,从来都只是故事,不会变成任何人“生命”中的人。 况且安娜这么年轻。 她还有漫长的人生可以体验,有各种各样的人可以去爱 “雷奥哈德,好像煎糊了。”安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股焦味扑面而来。 吹笛人连忙熄灭火焰,将煎锅里的东西倒进旁边的水桶里。 安娜打开窗通风,捂着鼻子拼命咳嗽。 “我重新做一次。”吹笛人给她倒了杯水,心情越来越复杂。 “咳咳咳咳咳” 安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眼眶红红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找个坩埚平底锅煎魔药不好控制火候吧。” 吹笛人从她眼里读出一点怀疑。 “炼制魔药”作为魔女的固有技能,居然被质疑了。 他真是对不起历代魔女前辈。 第二次尝试,安娜拿着配料表,在旁边小心地看火,被魔焰热得满头大汗。 “雷奥哈德,翻面了。” “雷奥哈德,要加下一味材料了。” “气味真好闻。” 吹笛人能用余光看见她细软的鬓发,白皙的脖颈,和颈上丝丝缕缕滑落的晶莹汗水。他也开始出汗了,一股由内而外的热量炙烤着他,魔药升腾的气体将视线熏得有些扭曲。 “啊啊啊”安娜突然尖叫起来,“雷奥哈德,你的汗要滴进去了” 她伸手擦拭吹笛人的下颌,迅速往下,指尖轻柔地划过脖子上的青蓝色血管。 吹笛人觉得每一寸被她碰过的肌肤都在叫嚣,战栗感像电流般窜下尾椎,他牢牢握住锅上的把手,声音沙哑“安娜去拿点水。” “好、好的”安娜立即翻起了柜子。 她走开之后,周围的空气终于冷清了一点。 吹笛人看着魔药的蒸汽,深深吸气,努力平复下来。 “没事吧”安娜拿着水回来,吹笛人接过喝了一点,“啊,这不是喝的水我以为这是要加进魔药里的” “没关系。”吹笛人沙哑的声音缓和下来。 安娜担忧地看着他。 他们很快完成了两剂魔药,然后一同前往港口,坐船去美人鱼栖息地。 因为水都进行过大规模填海造陆,所以美人鱼栖息地比十年前离岸近一些。但是他们居住在深水裂谷中,会有意避开人类,所以很难见到。 到达栖息地水面上,吹笛人给安娜喂下魔药。 她感觉皮肤变得黏黏的,舔了舔手指,尝起来还是甜的“这个像果冻。” 吹笛人避开视线。 “它可以让你在水中自由行动一段时间。” 准备好之后,他抱着安娜从船上跳下去。 入水后,安娜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水是温暖的,游动时比她在陆地行走还更自如,因为腿上没有任何压力。 药效很好。她想告诉吹笛人,但是张口就吐出了一串气泡。 吹笛人从背后抱着她,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要张口说话,药仅作用在你的皮肤上,呛水的话会有危险。” 安娜点点头。 吹笛人慢慢放开手,牵起她往水底走。 人鱼栖息地非常空寂,除了偶尔路过的鱼群,海里看不见任何活物。一路往下,光芒越来越暗,伸手不见五指,视线里只有些泛荧光的东西,或许是植物。 安娜有些害怕。 吹笛人握紧了她的手“没关系,有我在呢。” 往下游了不知多久,两人终于触及海底。 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安娜正觉得奇怪,忽然耳边响起悠扬的竖琴声。 黑暗的地面裂开一条金光闪闪的缝隙,这道缝隙皲裂为无数条光痕,光芒中升起一道道窈窕纤细的身影。美丽柔顺的长发,曲线优美的长尾,精致高贵的容颜,浑身都是宝石贝壳的装饰,眼神冰冷,有种盛气凌人的气势。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任谁都会感到脚软。 “魔女,黑巫师。”一条有着金色尾巴的女性人鱼游了出来,手握长戟,神色凛然,“你们在我们都栖息地外觊觎什么想抓我们去炼制魔药,还是用我们的骨头做裙撑” 吹笛人将安娜护在身后。 “这么多年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又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金尾鱼人仰起头,长戟上闪过一道闪电,吹笛人面前弥散出诡谲的碧色,将电光涤荡殆尽。 美人鱼恼怒道“滚出去肮脏的东西” 安娜从吹笛人身后探头,发现她长得跟美人鱼雕塑一模一样。 所有人鱼一齐拿起竖琴,尖长的指甲拨动琴弦,刺耳的声音在水底震荡出层层波浪,海面上风卷云涌,波涛翻滚。 安娜连忙捂住耳朵。 吹笛人一声笛音破空,声音比竖琴更加尖利刺耳,美人鱼们纷纷撒手,竖琴落地。为首的金尾人鱼将长戟掷出,不是朝着吹笛人,而是朝着他身后的安娜。 “够了”吹笛人轻声呵斥。 长戟被定在半空中。 他抬指一推,长戟反向飞出,一下撞到了金尾人鱼,将她打晕过去。 “安娜,我们走”他勾了勾手指,那只金尾人鱼被无形的网桎梏着,跟随他往岸上飘。其他人鱼被碧色交织的网缠住,根本没有办法追上来。 过了好久,安娜一头钻出水面,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能说出口了“你绑架了她” “当然。” 吹笛人把美人鱼拖上岸。 “再拖几分钟,美人鱼们就要聚起来了,我可不想被他们围攻。” 美人鱼很快清醒了,她一睁眼就看见黑发小姑娘在她身上盖了件衣服。 “别碰我”她发出嘶哑的声音,“我的尾巴你们把我的尾巴怎么了” 吹笛人告诉她,刚才给她灌下了魔药,她的鱼尾会短暂地化作人腿,身体也能逐渐适应陆地上的气压。只要再度沾上海水,鱼尾就能恢复原状了。 “你受伤了。”安娜摸了摸美人鱼的前胸,这处被长戟撞出了一个红色血印。 美人鱼羞愤地想扇安娜,被吹笛人挡下。 吹笛人把安娜从危险暴躁的人鱼身边拖走。 安娜还试图安抚人鱼“没关系,我们是找你帮忙的,绝对不会伤害你。” “那可不好说”吹笛人笑了笑,“我也想给安娜做一身人鱼骨撑的裙子啊。” “我不要。”安娜皱眉看着他。 美人鱼强撑着骂了他们一会儿,最后越来越害怕,浑身颤抖,开口求饶“放、放我回去吧我是公主只要把我放回去,我的父王一定会给你们一大笔财富” “真的吗”吹笛人开始琢磨起这件事,“我想想要给多少赎金” “我们会把你放回去的。”安娜直接告诉她。 吹笛人无奈地叹气。 安娜把盖在美人鱼身上的衣服拉起来一点“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认识一个雕塑家,他在十年前坠海,被你救了。他毕生的夙愿就是再见你一面。” 她声音柔软,美人鱼的神经也没那么紧绷了。 她恼怒地推了一把安娜“你在说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来海面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之外的人” 安娜踉跄着后退,吹笛人不动声色地把她接入怀中。 “你没见过别的人类”安娜愣住了。 吹笛人也不太懂“雕塑家创作的塑像跟你一模一样,你是不是记性不好” 美人鱼暴躁地从地上跳起来,却因为适应不了双腿再次跌倒。安娜想扶她,结果被吹笛人从身后一把抱起,往后退了几步。 “我没见过人也绝对不会救坠海的人”美人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表情突然一凝,“等等你刚才说,十年前” “想起来了”吹笛人挑眉。 美人鱼眉头紧皱,大大咧咧地坐下,突然失去了逃跑的。 “十年前” 她沉思了很久,吹笛人和安娜也没有打扰她。 “十年前,我的姐姐离家出走了。”美人鱼回忆道,“她是个天真愚蠢的家伙,看多了童话,总觉得会有人类的王子来娶她。十年前,她说想在陆地上生活,父王怒极,跟她大打出手” “啊”安娜一拍手,“她是不是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美人鱼没理她,而是继续回忆道“姐姐伤得很重,父王想把她抓回去。可是这时候突然发生了海啸,她趁机逃跑了。整整十年,她再也没回来过她应该是恨父王吧。” “原来如此,她离家出走了啊。”安娜有些恍然。 吹笛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都怪她因为她逃走了,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鱼向往陆地的生活,纷纷离开家园,背弃同胞” 美人鱼声音越来越低,她沉默了很久,突然道“我想去看看姐姐救下的人类。” 或许他知道姐姐去了哪里。 吹笛人微微倾身,递出手道“我们正是请你去见他的。” 美人鱼一把将他拍开“滚开,肮脏的东西” 吹笛人并不在乎。 但安娜立即牵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她在他手背上摸了摸,小声安慰道,“你又干净又漂亮,比她好多了。” 吹笛人低头苦笑。 他们一同前往雕塑家的住处。 他的帐篷搭在海岸上,破旧简陋。门口的汤锅已经不见了,食物残渣被埋在碎石之下。帐篷门帘半开半闭,可以看见他忙碌的身影。 “他就在里面。”吹笛人示意道。 美人鱼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自己过去,别跟着” 安娜和吹笛人只能守在门口。 “委托是不是完不成了”安娜担忧道。 吹笛人惊讶地看向她“你也发现了吗” “是啊,这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人鱼了,雕塑家应该不会接受吧。” 吹笛人的表情渐渐平复“哦这个啊。他能接受吧。” 安娜不解。 吹笛人捡了根碳化的木头,轻轻拨动碎石,里面露出一些细碎的骨头。他又慢慢地把碎石埋回去。 “安娜你不觉得奇怪吗”吹笛人叹息道,“美人鱼说,这十年内,有很多年轻人鱼向往陆地上的生活,纷纷离开海底。但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呢” “他们想办法长出腿,隐藏在人类中生活”安娜猜测道。 吹笛人摇了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帐篷。 帐篷里,雕塑家左右忙碌着,把各种瓶瓶罐罐摆放整齐。他自己很邋遢,胡子拉碴,衣服破烂,但是这间帐篷收拾得很干净。 听见美人鱼湿哒哒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大喝“谁” 这个字的尾音被惊诧的吸气声吞没。 他看见日思夜想的面孔,栩栩如生地出现了面前。只不过那张脸上没有了慈悲圣洁,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神情。 “你你”他的表情扭曲,混合了恐惧、憧憬、渴望,无数感情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灵魂,让他不由自主地跪拜下来,“我你来了你来找我了啊” 美人鱼冷冰冰地质问“我姐姐呢就是十年前救了你的人鱼,她去哪里了” 雕塑家脸上闪过困惑“你姐姐” 他竭力思考,脑子转了很久才转清楚眼前的人鱼不是曾经救他的人鱼,而是她的妹妹。他正想说点什么,这时他视线往下一移,看见美人鱼的人腿,瞬间又陷入惊惧之中。 “你的尾巴呢你的尾巴去哪里了谁谁砍掉了它”他疯了似的冲上来,被美人鱼一脚踢开,撞到柜子上晕了过去。 “神经病。恶心的人类。” 美人鱼转过身想走,但是又觉得直接走了太亏,她还什么线索都没拿到呢 “真是的”美人鱼随手踢翻了物品架,上面砸下来一个铁皮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日记。 “哦”美人鱼小时候经常和姐姐一起看人类童话,所以能读懂人类的文字。 她努力辨认日期,找到了雕塑家记叙的坠海事件。 日记上这么写道“我抱着一块木头,在海面漂流了很久。没有水,没有食物,看不见岸,也没有船来救我。我已经绝望了,幸好这时候海面上出现了那个人鱼” 美人鱼读日记时,外面的吹笛人已经带着安娜离开了。 他去了城里最繁华的酒馆,找到之前租船的中介,在他面前抛出一枚金币。 “问个事。”他侧头笑道,“你们以前也给雕塑家找过船队吧据说他创作美人鱼的所有收入都用来干这个了。” 中介人的眼珠子跟着金币上下移动。 “对啊,那人在船队上花了不少钱,是我们的大客户。” “他找船队干什么” “找美人鱼啊。”中介人讪笑道,“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吗那个人啊,非常地迷恋美人鱼。” “找美人鱼干什么”吹笛人一把接住空中的金币,慢慢把它推到中介人面前。 中介人迅速用手按住金币“这我怎么知道” 吹笛人保持微笑,手下的金币纹丝不动。 “这里还有一个金币。”安娜也往桌上扔了钱。 中介人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放手道“真的不行,我签了保密契约。” 吹笛人收回了金币“没关系,你不说我也知道。他” 他微微倾身,在中介人耳边说了一句话。 中介听完,双腿颤抖,连声求饶“求你了,这事儿可别捅去圣地要是被圣地知道,我们的船队就全完了” 吹笛人没有理会他。 “现在我的委托可怎么办呢”他有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安娜茫然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 帐篷里。 美人鱼拿着日记的手微微颤抖,最后仿佛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将它弃之在地。 她翻箱倒柜,在一块毯子下发现了挖出来的暗格。暗格里放着罐子,罐子封口处有一块残缺的金色鳞片。 美人鱼捂住嘴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跌坐在地上。 她调整了半天呼吸,缓缓解开罐子封口,里面流露出灿烂的金光,满满一罐都是纯金色的鱼鳞。美人鱼宝石般的蓝眼睛湿润了,她抱紧罐子,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她刚才看的日记中这么写道 “我抱着一块木头,在海上漂流了很久。没有水,没有食物,看不见岸,也没有船来救我。我已经绝望了,幸好这时候海面上出现了一条人鱼。” “她满身都是血,伤口已经溃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被风浪冲来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被求生欲支配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她的脸啃烂了。” “我把她绑在木板上。人鱼骨骼很轻,木头可以承受住。她是活着的。我感觉到她的呼吸了。但是这个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想活下去。” “第一天,我在与我的良心奋战。” “第三天,我不断暗示自己,这只是一块肉罢了。” “第五天,不管我怎么节省,还是把它的脸和手吃完了。但是它还活着,人鱼的生命力真强。” “第十八天,我吃掉了尾巴,将鳞片一块块撕下来,收藏在衣服里。它很漂亮,肉脂分布合理,骨头少,皮肤柔韧细腻。我已经爱上了这种感觉。” “第二十三天,我获救了。我不确定它死在哪一天,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恩情和它的美味。”,,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9章 29 美人鱼抱着罐子, 泣不成声。 里面的金色鳞片毫无疑问属于她姐姐。 她想过最坏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姐姐抛弃了他们,再也不回部族了。 她无法想象,早在十年前,她的姐姐就一点点地被啃噬殆尽, 慢慢死亡了。整整二十多天, 她绝望、无助、痛苦, 被捆在船上,曝晒在阳光下, 长着腿的怪物在啃食她的身体,苍蝇围着溃烂的伤口飞舞。那张绝美的面孔上只残留着一丝丝肉, 灿烂的金发也脱尽了,连一点脑髓都不剩。 美人鱼不知道该怎么向父王禀报这件事。 是父王当初打伤了姐姐,让她在人类面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会比任何人都痛苦,会自责到想杀掉自己。 还有母妃, 她一直都很乐观, 总是在父王面前为姐姐说话,说他们的女儿一定遇上了心目中的王子, 现在过得很好, 快乐得不愿意回来。 美人鱼抱紧罐子, 放声痛哭,平时歌唱出优美乐曲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 她没有注意到, 被她踢晕的雕塑家已经苏醒, 正提着一把生锈的抹刀朝她走来。 安娜不知道吹笛人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船队的中介对他苦苦哀求“你直接说吧, 要多少钱,才愿意为我们保守捕食人鱼的秘密” 吹笛人打了个响指,中介喉中好像被塞进一个哑铃,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安静,我在想问题。”吹笛人瞥了他一眼。 “捕食人鱼”安娜这才慢慢回味过来。 她想起,每次探访雕塑家,他的帐篷前都烧着汤锅;他提及人鱼时,总是不停吞咽口水;他一直神经兮兮地诉求“必须要她,不能没有她”。 其实安娜觉得雕塑家很可怕。 第一次见面,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她跟吹笛人说不想一个人去见他,也不是在撒娇,而是确实这么想过。 但即便让她往最可怕最阴暗的方向想,也想不到雕塑家吃掉了人鱼,并且一直在雇佣船队捕杀人鱼满足食欲。 “虽然这么说。” 安娜听见吹笛人的自言自语。 “但是,这个契约,我也算完成了吧。” 安娜猛然抬起头,拔腿就往外走去。 吹笛人之前说,这次可以做一份工,满足两个愿望,很赚。这两个愿望,一个来自图书管理员,另一个来自雕塑家。 雕塑家的愿望是见到人鱼。 现在吹笛人已经完成了这个愿望,他把人鱼带到了雕塑家面前。 “美人鱼会被吃的”安娜扶着墙,不管怎么努力,还是迈不动步子。 吹笛人慢慢跟在她后面“也不一定吧,她这么凶” “不行”安娜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腿,她很恨自己的残疾。如果能跑快一点就好了,必须赶紧告诉美人鱼那个人很危险。 吹笛人拉住她的手,皱眉道“安娜,要是现在把她带走,就破坏契约了。” “那样也完不成另一个契约吧图书馆的女孩子,如果知道自己崇拜的人是这样的,是绝对不会为他作恶的” “我管不了她的误解啊。从魔法的角度来讲,我们的约定就是把人鱼带到雕塑家面前” 安娜甩开了吹笛人搀扶她的手“不是我不懂魔法,是雷奥哈德你不懂道义” 吹笛人伸手想拉她,听了这句话,却瞬间一僵。 “你不懂魔法。” “你不懂道义” 这句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安娜就说过了。 “你不知道图书馆的女孩子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屠龙者想要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伊格纳茨会拒绝帮你雷奥哈德真的是超级笨蛋” 吹笛人第一次见到安娜这么生气的样子。 她眼眶微微泛红,嘴唇有些苍白,手指轻颤着,也不知道是气得发抖还是快要哭出来了。 吹笛人张了张口,决定绕开那些诡诈的契约,跟安娜讲讲伊格纳茨“你怎么还记着那个死人他不愿意帮我是因为他没有同理心,他不在乎魔女,也不在乎人。” 安娜摇了摇头,眼里有隐忍的泪光“他当然在乎啊因为爱着魔女所以给了她更强的力量,也因为爱着魔女才杀死她夺走这样的力量因为爱人类所以破坏了不老药的研究,也因为爱人类才拒绝把永无之心交给你” “在他看来,雷奥哈德你才是完全没有同理心的吧” “不会将心比心,也根本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人在想什么是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思考过吗之前的倾听和理解也都是假的吗我真的不明白啊” 这样温柔,这样残忍。 两张面具,竟然是同一个人吗 吹笛人说不上来心里的想法,第一时间有很多翻涌的话想辩驳,但在酝酿开口的时候,这些都消弥不见了。 因为安娜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他能完美地理解魔法,但是从来都不在乎道义。 他总是巧妙地利用人的进行诱导,然后在酿成灾祸后说,“这就是人性啊”。 他甚至很清楚伊格纳茨爱人也爱魔女,只是他不满伊格纳茨不帮他,才进行指责。 他懒得去理解。 他只想完美地达成目的。 “安娜,现在赶过去也迟了。”吹笛人平静地说。 安娜大声喊道“瑞恩” 狮子远远地飞奔过来接她。 她爬上狮子,解开了吹笛人亲手系上的发带,海风吹散那头海藻般柔软微卷的黑发,她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 “我不想跟雷奥哈德分开。”安娜紧紧抓着狮子的背毛,它不停回头张望,“但是雷奥哈德也说过,旅途中总会遇上不高兴的事情,我很害怕我们最后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矛盾不欢而散。所以” 安娜从狮子的背毛中揪出了一个小小的布袋。 袋子里装着一颗指甲盖那么大的水晶。 “这是伊格纳茨给我的永无之心。他说,如果觉得没问题,就把它交给你。”安娜伸手递出布袋时,强忍着没有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但是我知道,你很想要它,为了它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坏事,不在乎纯洁的愿望,也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所以,就如你所愿了。” 安娜的最后一句话,如释重负。 她坐上狮子飞奔离开。 吹笛人打开布袋,看见里面完整剔透的永无之心。 水晶的切割面非常完美,和之前的永无之心工艺完全相同。它本来不像心脏,但是一落入他手中,上面的光泽就开始活化了。矿石的无机质感逐渐淡化,每一个折面上的光芒都像活着一般随他的呼吸起伏,剔透晶亮,气息纯净。 吹笛人感受着慢慢涌入的力量,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愉悦。 这感觉,甚至比不上他用永无之心碎片换回安娜的愉悦。 他应该迫不及待地将心脏放回胸腔,然后去做点什么,好好感受失而复得的力量。但是看着安娜远去的背影,他提不起别的想法。 就算把心脏按回原来的位置,还是感觉有大片空缺。 因为这颗水晶心脏太小了吗 小到,连安娜一个人都装不下。 仅仅是想着她而已,所有情绪都要从胸腔里满溢出来,泛滥成灾了。 “我这是怎么了” 吹笛人张开手,握紧布袋,消失在了原地。 安娜乘着狮子赶到帐篷,一口气撞了进去,结果被看不见的空气墙挡住。 “雷奥哈德” “嗯,我在这里。” 吹笛人站在帐篷里,单手抛起一把抹刀,又精准地把它接住。他侧过头,朝安娜笑了笑,碧眼光泽清透柔和。 安娜震惊又不解地盯着他。 “谢谢你” 外面海上传来美人鱼清亮的声音。 安娜抬眼望去,看见美人鱼公主在海面上朝他们招手。她一只手紧紧捧着一个造型朴素的罐子,仿佛抱着什么绝世珍宝似的。 “你救了她”安娜不知不觉松了口气,“为什么” “因为贝洛家的魔女曾经猎杀过人鱼,根据等价原则,我要为过去做一些弥补。” 安娜急切地问“那、那雕塑家去哪儿了你的委托又怎么办呢” 吹笛人只是温和微笑,蹲下身替她把凌乱的长发挽起,一点点梳成辫子。 “这些都不如安娜重要。”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几天后,水都的人们发现,喷泉里的美人鱼雕像发生了一点变化。 在美人鱼怀里,出现了一个落水被救的男性塑像。后来经过市民们的辨认,发现这座男性雕像就是雕塑家自己的塑像。他甚至比真人还像真人,不管是衣服上的褶皱,还是狰狞惊恐的表情,都诠释得如此到位,堪称完美无缺。 “他终于实现了和美人鱼在一起的愿望。”雀斑女孩羞涩又满足地笑了,“真好啊,谢谢你们。” 吹笛人笑着说“不用”。 安娜犹豫半天,还是牵起了他的手。 “还剩下一件事,去还债。”吹笛人也沉着有力地回握她。 他们将一块从美人鱼身上掉下来的衣饰层层包裹,然后忐忑不安地交给债主。 “这、这是深海的宝藏非常值钱”安娜小声说道。 债主揭开外面的纸壳,见了里面的东西,“噗嗤”一声笑起来“别糊弄我,这不就是贝壳吗” “这是贝壳”安娜震惊。 这么好看,她还以为是宝石呢。 吹笛人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这就是贝壳啊你不知道我们在骗他吗” 他又清了清嗓子,想胡说八道一通,抬高贝壳的价值。 “这不是普通的贝壳,是人鱼公主戴在胸上的贝壳” “等等”债主眼睛突然瞪大了。 吹笛人和安娜都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轻缓地捏起一张包贝壳的纸,屏住呼吸,眼神中充斥着满满的喜悦“这是这是那位大文豪的手稿吗我认识这个字迹我是他的死忠追捧者只可惜他出版过一部作品后,就再也没出书了太可惜了没想到,没想到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他的手稿” 这手稿是吹笛人从落魄作家手里买下的。 花了真金白银,但实在没什么用,所以只能用来当包装纸。 债主将所有手稿都捡起来,一页页看过去,一会儿捧心,一会儿扶额,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 他看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对两人道“不用还债了。我已经不需要钱了。我的灵魂,已经得到了最崇高的净化”,,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0章 30 那么, 到这里就要分别了。 委托完成了,永无之心交付了,两人的矛盾解决了。 故乡没有找到,但水都安稳和平,是个适合生存的好地方。 安娜和吹笛人道别, 两人在美人鱼雕塑下分开。 “水都是艺术之城, 说不定今后我也会学习音乐、歌唱、写作到那时候你要来探望我啊。” 安娜站在阳光下, 笑容非常可爱。 “嗯。”吹笛人沉闷地答应。 “对了,你可以写信过来吗地址的话在这里”安娜从口袋中翻出一张纸。 吹笛人接过一看, 发现是之前他们查资料的图书馆。 “我准备暂住在图书馆,等找到活儿再搬走。债主认识蓓贝小姐, 他说可以帮我引荐。波利斯先生被捕入狱,蓓贝小姐缺一个看管葡萄酒庄的人,我准备去找她试试。” 安娜絮絮叨叨,说一会儿, 想一会儿, 恨不得把所有打算都告诉吹笛人,免得他担心。 吹笛人不知道她居然想了这么多。 她好像把今后三十年的事情全部计划好了学音乐、歌唱、写作, 帮忙管理酒庄, 攒够钱就买一座靠海的房子。 这些画面真实地描述在她脑海中, 画面里是没有他的。 他在画外,在明信片里, 在书信里, 或者在一艘经停的船上。 和她相反, 吹笛人不能预见任何事。 他想不到三十年后会怎么样,也猜不着十年后会怎么样。甚至不确定一年后会发生什么。 非要说的话,要他把目光放在明天,他也不曾想过如何一个人出发,牵着狮子,狮子背上没有安娜。 他发现,虽然他提出了分别,却从未设想过分别后的事情。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的“明天”永远都有安娜出现。 或许是为了掩饰这分窘迫无措,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安娜“你一个人会孤单吗” “我一直是一个人啊。”安娜还带着笑,眼里有点惊讶。 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啊。吹笛人忽然想起来。他甚至开始不习惯独身了。 “我送你去酒庄吧。”他提议道。 “酒庄在西北方向。”安娜想了想,“但雷奥哈德的路线是往南渡海,前往圣地,正好反过来了。” “没关系,不远。” 安娜轻哼一声,有几分狡黠地问道“雷奥哈德,该不会舍不得我吧” 吹笛人心里某些隐秘的想法被精准击中,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 “没关系,我也很舍不得雷奥哈德。”安娜又笑起来。 好像也不需要反驳。 一般来说,是可以正常地表达不舍之情的。 像安娜这样。 她自然,坦率,笑容真挚。 吹笛人越发觉得自己阴暗、躁动、扭曲。 他心中暗藏着许许多多不堪启齿的东西。 这些也许会伤害安娜。 他把所有情绪都收纳到最深暗的地方,声音低柔道“那今晚一起去港口的酒馆聚聚吧,就当是给我送别了。” 作为艺术之都,卡纳特的酒馆非常出名。 帝国著名大剧院里的歌唱家有不少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你还经常能在这儿看见结束航行的海上枭雄,忙里偷闲的帝国权贵,身姿绰约的歌姬,还有许许多多样貌平庸却声名显赫的艺术家。 到了夜晚,这里亮起暖黄色的灯,海军风的桌椅和墙纸都染上古旧的颜色。 台上有人弹钢琴,吧台边挤着一大群光膀子的水手,和着钢琴声唱起不着调的歌。他们旁边坐着几个穿斗篷的魔法师,不过看起来一点也不严肃,法杖被夹在椅背上,面前是成堆的酒瓶。 安娜和吹笛人一起坐在角落里。 “这里很热闹。”安娜摩挲着杯子掩饰不安。 “是啊” 安娜又问“我以为雷奥哈德会喜欢安静的地方。” 是啊,但是在安静的夜晚跟你独处,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行。 吹笛人无奈地笑了笑。 “偶尔也想尝试一下。” 安娜点点头,慢慢松开了杯子“雷奥哈德。” “嗯”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雷奥哈德的过去呢。是怎么长大的,父母是怎样的人,有多少朋友,为什么会成为魔女” 吹笛人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些。 他独来独往,也不需要他人的理解。 安娜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你还想知道什么”吹笛人温和地问道。 “为什么你是男性的永无魔女” “这个啊。” 吹笛人的碧眼在黑暗中更加柔和。 平时清冽透彻的光泽,此刻在暖黄色的映衬下有几分朦胧暧昧。 “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想。” 他溯回自己最初产生记忆的时候,大概是两岁或者三岁。他睁开眼,在一个胶囊似的透明柱状物中苏醒,被浸泡在溶液当中,周围是无数个和他一样的孩子。 “我是在魔女城出生的。”吹笛人撑着头,闭眼思索,“几百年前,圣地攻陷了哈默尔恩,盘踞在那里的魔女利维娅狼狈逃离。真理之环只找到永无之心,他们利用禁忌的黑魔法,创造出能够适应这颗心脏的存在。我就是其中之一。” 永无魔女分很多代。 几千年前的法师塔时代,贝洛家族制造不老灵药,饮下灵药的黑巫师贝洛成为初代魔女。 后来她被圣殿骑士杀死,不老灵药的配方落入教廷手中。 几百年后,魔武圣地崛起。魔道圣地真理之环覆灭教廷,也得到了不老药的配方。后来出现了一位非常有野心的大魔导师,他联合法师塔时代残留的黑巫师,重启了不老灵药的研究,想让它重现于世。 “伊格纳茨参与了不老药的研究” “是的。”吹笛人缓缓交握十指,“而且你说的没错,他深爱着魔女。” 伊格纳茨是圣地最顶尖的魔道奇才。 他顺利完成了不老药的炼制,并且将其使用在黑巫师的实验体身上。 “这个实验体就是真理之环制造的魔女,第二代魔女。她没有留下名字,也无人知晓她的故事。” 临近收尾时,真理之环的不老药实验发生了变故。 伊格纳茨叛出,实验体暴走,大部分研究成果都被毁了。 “伊格纳茨死后多年,真理之环派人强渡冥河,想要找寻当初的实验资料。但是伊格纳茨他那个性子,什么都不会说的。后来,真理之环想办法找到了第二代魔女的坟墓,拿走了她的遗骨。” 遗骨中,就包含伊格纳茨制造的“永无之心”。 “因为没有准确的资料,真理之环也不知道永无之心到底怎么用。于是他们在各地建立实验室,把永无之心和魔女遗骨炼制到人类的女性身上,想探究它的秘密。第三代魔女利维娅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 利维娅彻底掌控永无之心后,将试验点里的魔法师全部杀死,并且迅速成长为威慑北境诸国的恐怖存在。 这是最强大的一代魔女。 为了讨伐她,真理之环不得不联合万剑流峰,一同进攻魔女城。 最后他们靠魔女城里的叛徒里应外合,这才将其攻破。 “攻破哈默尔恩后,圣地得到永无之心,又花了近百年找寻利维娅的埋骨之处。然后借助这两者重新进行实验。这一次,他们吸取了利维娅的教训他们不能让魔女强到不受控制。所以他们人为地选择了男性实验体。” 再度回溯不老灵药的起源,贝洛家族。 这是一个将女性后裔为第一继承人的黑巫师家族。 她们的不老药配方,当然更偏向于为女性所用。 而且贝洛巫师的理念是“以无尽换取无尽力量”。在这群古代女巫的认知中,女性的生理构造和魔力性质天然更适合容纳的力量,这点远比男性优越。 “真理之环在实验中刻意反其道而行,选择了男性实验体。” 吹笛人跟安娜描述的时候,略去了很多基本概念。 比如,在无数种力量来源中,爱欲是最基本的。 女性在攫夺爱欲时非常轻松,换成男性的话,则更耗费精力。一旦失去“永无之心”,男性魔女的处境就非常严峻,因为他们很难自己转化魔力。 真理之环只要控制住了永无之心,就控制住了魔女。 也就掌控了“无尽的魔法源泉”。 “是吗女性会更好摄取力量。”安娜的视线微微偏移,吹笛人探究地看入她眼中,感觉她好像在思索什么,“魔女是通过什么来摄取力量的来着” “永无之心,或者”吹笛人挑了个比较客观学术的词,“性接触。利维娅有整整一座城的男人作为储备粮。” 安娜几次欲言又止。 那雷奥哈德是不是有一座城的女人她想道。 吹笛人伸手在她面前的杯子上弹了一下。 “安娜,我城里只有蝙蝠和狼,不要想这些东西玷污我的形象。”,,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1章 31 正因为圣地夺走了永无之心, 吹笛人才更加小心翼翼。至少在摄取力量这方面,他始终谨守传统的取之予之原则,没有半点越界。 “真正的永无魔女可不是我这个样子的。她们大多很残缺,很疯狂。” “是吗”安娜脸上又浮出那种思索的表情。 伊格纳茨说,一旦吹笛人开始使用永无之心, 她就要开始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具体是什么, 他也没有细讲。 听吹笛人的意思, 魔女们“残缺而疯狂”。 这就是代价。 伊格纳茨希望由她来付出代价,意思也很明确。 她没有什么力量, 即便“残缺而疯狂”,也不会对他人构成伤害。 而吹笛人不同, 他愤世嫉俗,高高在上,掌控着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强大力量,一旦他失陷在中, 或许真的会毁灭世界。 “安娜”吹笛人叫了她一声。 安娜仍在思索, 眼神忧虑。 她慢慢覆上了吹笛人握着杯子的手。 他感觉她的手有些凉。 薄荷水里的冰块融化碎裂,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吹笛人心中也忽然一突。 安娜眼中扫去忧虑, 笑意清澈“雷奥哈德以后要当个好人啊, 用魔法实现更多的愿望,创造更多的奇迹。” 吹笛人默不作声, 静静地感受着她掌心的一点点热度。 安娜独居高塔, 从那个小小的窗口往外看时, 世界是美好的吗并不是吧。那她为什么还能坚信着它会变美好呢。 吹笛人一向讨厌毫无理由的天真。 但是这种特质放在安娜身上,又让他觉得满心欢喜。 因为安娜用那双黑眼睛看他时,他也是不美好的。但她相信他会变美好,她看他时,眼里有希望。 吹笛人甚至有种错觉永无之心带来的所有绝望,都可以终结在这份希望之中。 “安娜”他小心翼翼地呼唤她的名字。 安娜点点头应声。 他想抱一抱她,轻嗅她发间的味道,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想将她整个纳入怀中,紧紧拥抱。 “我”吹笛人想告诉她。 这时候,酒馆外有人发出了一声尖叫,混乱的人群冲进了屋子里,醉醺醺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老板带着几个高壮的护卫跑出去,一看外面情况,顿时发出惊恐的喊声 “杀人了杀人了快去找治安官快去找治安官啊” 吹笛人微微斜眼看向外面。 他早就闻到了血腥气,只是不想浪费跟安娜相处的最后一点时间,所以没有多说。 “外面怎么了”安娜想站起来。 她撑着桌子,刚起来一点点,又无力地坐下了。她的腿比平时更加使不上劲。 “有个醉鬼被分尸杀害了。”吹笛人平淡地说道,“码头很乱,或许是哪艘海盗船抛弃的遗体也说不定。” 安娜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命案,还是变得无力的双腿。 “回去吧”吹笛人起身问道。 安娜点了点头,又突然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说“雷奥哈德那个,能不能” 吹笛人耐心地等她说完。 “能不能抱着我回去”安娜艰难地问道,“我累了。” 狮子瑞恩身体不适,还在旅馆休息。 吹笛人微微垂眸,眼中碧色暗柔幽静,和周围的纷乱嘈杂截然相反。 “来吧。” 他把手放在安娜背上,将她揽入怀中,另一只手从她的膝弯穿过。安娜很轻盈,虽然身材匀称,但是双腿萎缩枯瘦,所以比正常人要轻。他轻松地把她抱起,肌肤的贴合感让他非常满足。 “没有压着你的头发吧”吹笛人问道。 “没有。”安娜转过脸,靠在他胸前,想听听水晶心脏的声音。 吹笛人感觉到血涌加速。 安娜说话声的震动连着他胸腔的震动,他想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又怕弄疼了她。 “我会在旅途中寻找治疗你的方法。”吹笛人安慰她。 “没关系,不用担心这些。” “生活会不方便。” “可以用轮椅。” 吹笛人有几分窘迫不堪。 因为安娜已经放下了,他还没有。 走出门时,他把安娜往怀里按了按。因为门口陈列着碎尸,都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看样子是女性,浑身都是酒臭味,血腥腐烂的味道简直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 “安娜,没事吧”吹笛人看了看怀里的安娜。 她摇了摇头,神色如常,完全没有被气味熏到。 吹笛人走出人群时,听见细小的议论声。 “完蛋了,这样恶性的连环杀人事,治安官会不会封锁码头啊” “连环杀人事件” “已经是第三起了,上个月,上上个月,码头上都发现了碎尸。” 吹笛人感慨道“看来水都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安全啊。” “怎么了你不是说尸体是海盗船抛下来的吗”安娜问。 “你没听见那些人讨论吗这是连环杀人事件。” 安娜确实什么都没听见。 她也反应过来,耳边比平时更安静。她听不太清声音,除非像雷奥哈德这样贴近她耳朵说话。 她看着雷奥哈德斗篷上的纽扣。 “你明天就走吧” “刚才他们说可能会封锁码头。” “啊”安娜努力掩饰语气中的忐忑不安,“大概几天呢” 吹笛人以为她被分尸案吓着了“要等抓获凶手吧。这期间船不能离港,只能进港。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安娜不希望他陪着。 他聪明敏锐,只要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知道她身上的变化。 回到旅店,狮子还是病恹恹的。 吹笛人用法术检查了一遍,什么病痛都没有。 安娜提出给它找个兽医。 “这是魔法产物,也不知道兽医管不管用。”吹笛人有点为难。他想把狮子留给安娜,保护她的安全。正好这几天封港,他走不掉,可以先把它的病治好。 “试试吧。”安娜摸摸狮子的头,它暴躁地吼她,看起来非常抑郁。 吹笛人从报纸登的广告里找到兽医地址,第二天就把狮子牵去治疗了。 安娜怕他起疑,只能跟着一起去。 她平时很关心狮子,会给它梳毛,掏耳朵,修剪沾了粪便的毛毛。如果连它看病都不去,那也太奇怪了。 兽医院离码头不远,或许是因为调查案件的缘故,什么生意也没有。医院里只有零星几个护士在忙碌,医生也看不见人。 有个小护士带着狮子去做检查。 吹笛人和安娜就在外面等候。 “真奇怪,魔法造物也会生病吗”吹笛人还是觉得不解,“那群狼和蝙蝠就从来没生过病。” “可能前任魔女比你厉害一点”安娜说到一半,吹笛人看过来,她立即改口,“因为她有永无之心,你没有。” 两人在焦急又沉默的气氛中等候。 旁边有很多笼子,笼子里关着不停嚎叫的动物,有狗有猫有貂,还有各种鸟类。几个护士都懒散地坐在一边,不怎么管它们。 只有一个年纪很轻,大概十来岁的短发女生,正在悉心照看动物。 “你们是带宠物来看病的吗”她抱着一只垂耳兔,走到吹笛人和安娜面前,“我叫多莉,是这儿的志愿者。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她穿毛茸茸的白色外衣,脸颊天然红,身材圆润,看起来很可亲。 “你为什么在这里当志愿者”安娜环顾四周,生意冷清。 “因为我喜欢动物嘛。”多莉羞涩地笑了笑,视线却飘向一旁的墙壁。 墙上挂着许多医生的照片,她看的那个,是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医生。 吹笛人了然,用手肘推推安娜,对多莉笑道“抱歉,她问了蠢问题。” 安娜莫名其妙。 “对了,那位医生今天在吗”吹笛人指着墙上她刚刚看的照片问。 “不清楚呢”多莉摸着兔子说道。 “你说哪个”一边闲谈的护士突然问道。 吹笛人又指了指墙“费尔南多医生。” 护士们都开始面面相觑,仿佛吹笛人问了什么怪问题。 “他去认领尸体了。”一开始带狮子去体检的护士回来了,她带来两个爆炸式消息,“还有,你们的宠物不太舒服是因为它流产了。” “咳,你说什么”吹笛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 安娜也震撼了“可瑞恩是男性,不,雄性。” 吹笛人站起来问道“什么时候流产的不对,首先,它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周围所有护士,齐刷刷地朝他们投来了指责的目光身为主人,没有好好照顾宠物就算了,连它什么时候怀孕,什么时候流产都不知道吗 “这是报告单。”小护士把一沓纸扔给吹笛人。 “什么情况”安娜小声问。 吹笛人读了一遍,用毫无起伏的声线告诉安娜“它有两套生殖系统” 旅途整整十月。 自交,怀孕,流产,一气呵成。,,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2章 32 根据兽医院的嘱咐, 要给狮子加强营养,并且及时进行心理疏导,避免抑郁。 安娜和吹笛人都觉得照顾不过来,只能把狮子留在兽医院。 离开时,他们又遇上了治安官队伍。 他们穿一套墨蓝色仿礼服军装, 双排扣, 长款大衣, 白色衬衫,高筒高跟的靴子, 看起来实用性不强。但美观性还是很好的,这群治安官各个面孔英俊, 身姿笔挺,步态铿锵有力。 为首那个更是金发蓝眼,面孔深邃,五官俊美不凡。 他走上前, 行了个礼, 向他们说道“市民您好,我们正在巡逻, 请问能否出示你们的居民证” 吹笛人摇头“我们是游客。” 治安官又看向他怀里的安娜, 安娜立即脸红了, 心跳得非常快,热意都涌上头顶。她拼命往吹笛人怀里躲“我、我和他一起的游客” “那你们在水都有认识的人吗”治安官的声音很有磁性, 低沉, 彬彬有礼, 同时很有压迫感。 他拿出本子做记录,安娜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指节分明的手。 修长宽厚,指甲修剪干净,指节的褶皱和凸起的静脉看起来都非常 治安官放下手。 安娜突然中断想法,脑子里乱糟糟的,心中十分慌张。 “我们有两个认识的人,一个在图书馆兼职,一个是大富商,他们可以作证。还有,我们是这几天才来水都的,之前发生命案时,我们还在沙漠里跋涉呢。最近一次命案发生时,我们俩在酒馆呆了大半夜,这点很多人可以证明。” 吹笛人很快完成了问询。 治安官问清楚了他们的住址,让他们注意安全,然后就离开了。 两人继续返回旅馆。 “我觉得刚才那个人像魅魔。”安娜小声告诉吹笛人。 “嗯”吹笛人愣神。 “因为很好看,也很有”安娜为自己的想法脸红起来,“很有吸引力。” “嗯”吹笛人这次发出的反问语气更重,“是制服比较帅气吧。他并不是魅魔啊,只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罢了。” 他用力强调“普通人”。 “可他真的很有吸引力。” “” 吹笛人心情复杂地叹气“可能正好是安娜喜欢的类型吧。” 安娜觉得自己刚才绝对是神志不清了。 离那群年轻帅气的治安官远一些之后,她身上的热度又渐渐消散,归于平静。等平静下来,她又开始忧虑。 据说魔女利维娅囚困了一座城的储备粮。 也许这不仅仅是恶趣味。 从中摄取力量的魔女,终有一天会深陷。 这也是代价之一。 她们要像这样子,用看不见、听不到、无法自主行动,全部感官都在退化失灵的身体,不断不断地如机械一般地攫取力量,昼夜不息,轮替不止。因为失去了其他一切感官,“”就取代为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们一边痛苦崩溃,一边无法停止,只能像野兽般不停进食,不停夺占。 假使在这种情形下,真真切切地爱上了一个人,无疑是很可悲的。 “幸好是我啊”安娜想道。 即便是她如魔女般接受惩罚,心中充满不合理的渴求,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她没法付诸实践。 因为没有力量,身体残缺。 而且她没有恋人。 同时,在此形态下,吹笛人则是完美的永无魔女。 因为他不必承担代价,可以肆意使用力量。他理智健全,能辨善恶是非。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爱或被爱,不受魔女的本能限制。 “安娜该不会也到思春期了吧” 吹笛人开了个玩笑。 安娜反问“那我不是应该先对雷奥哈德下手吗” 吹笛人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确实,安娜对他为什么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表现呢。 初次见面时,她明明就很容易脸红。 不过也多半是因为不习惯见生人。 回去的时候,吹笛人把安娜送进房里。 虽然一路上想了八百个理由安慰自己,但他还是觉得过不去这个坎。 魔女天然对异性有强烈的吸引力,之前这招对安娜不管用,他还可以解释为“安娜是个不开窍的笨蛋”。但是今天看来,她明显是有少女心的。 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今晚要我陪你吗”吹笛人给她盖好被子,靠在床柱边低头问道,“毕竟外面有个连环杀人犯在流窜” 安娜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不害怕。” 吹笛人已经很可悲地想到了他离开之后的事情。 一转眼安娜就会去葡萄酒庄工作,每天见到各种光鲜的贵客,然后被某个花言巧语、皮囊漂亮的家伙骗走。 等过两年他寄明信片过来,或许会得到一封回信。 “亲爱的雷奥哈德,我的孩子出生了,明年你可以准备两张明信片。” “等你睡着我再走吧。”吹笛人低声道。 他还站在床边,纹丝不动。 虽说有各种不甘心,但是他也不可能真对安娜做出什么事。因为马上就要分别了,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安娜其实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 她闭上眼,听见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仔细辨别,发现是他的笛音。这笛声和他的碧色眼眸一样,沉淀着复杂又深沉的情感,但歌唱出来的旋律却非常清澈婉转。 她心中各种忧愁都消失了,逐渐陷入黑甜的梦境。 吹笛人见她睡着,又把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准备关门离开。 这时候,安娜在睡梦中呼唤了他的名字。 “雷奥哈德” 吹笛人屏住呼吸,凑近去听她说什么。 她的呼吸温暖地倾吐在他耳垂上,一点点给他染上灼热的粉红色。 他听见她的呓语“你要记得把变成老鼠的孩子变回去。” 吹笛人失笑,又放柔目光“知道了。” 等终结了圣地,他要一只只找回那些老鼠。 因为安娜跟他立过契约,只要把那些孩子们变回人,就会当他的新娘。,,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3章 33 安娜睡得很不安稳。 她总觉得自己在被注视着。 她突然记起, 睡前吹笛人曾守在她床边。 他真的站了一整夜吗 安娜勉强睁开眼,刚苏醒的声音有些绵软“雷奥哈德回去睡觉吧。” “唉我不是他啊。” 回应她的,是个有点天然沙哑的变声期少年音。 安娜清醒了一大半,侧头往床边看去。 一道清瘦的身影背对着月光,面孔藏在阴影之中, 唯有一双碧火燃烧的眼睛看得极清楚。 那人忽然凑近, 手撑在安娜耳侧, 放大后的脸庞精致美丽,他有一双和吹笛人一模一样的绿眼睛, 里面闪烁着非人的妖异感。 “夜安,我叫魈。”他长发深褐, 唇色殷红,笑容轻易让人不寒而栗,“是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永无魔女。” 第二天清早,吹笛人来叫安娜起床。 他喊了半天里面都没反应。 “安娜你没事吧”他有些担心, 于是用指尖敲了敲门锁, 里面的簧片发出“咔”的一声,自然打开了。 卧室里窗户大开着, 冷风从外面灌入, 窗帘被吹得乱飘。 “安娜”吹笛人心里一沉, 看向里面的床。 被子微微隆起,安娜睡得正香。 “嗯什么”安娜伸手撩开帘幕, 睡眼惺忪地坐起身, “雷奥哈德吗” 吹笛人连忙移形到她身边, 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她一遍,确认她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你的窗为什么开着”他不解地问。 “窗开着”安娜半眯着的眼睛睁开了,昨夜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回到她脑海中,“那个不是梦啊” “什么梦”吹笛人的心又往下沉了一点。 安娜把自己昨夜见到的人告诉他。 “他就站在我床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是没有伤害我。” 吹笛人听完,皱眉责问道“和我一样是褐发碧眼,自称能够实现一切愿望的永无魔女那你昨晚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呢” “我睡过去了。” 安娜垂着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吹笛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为什么会有别的魔女”安娜问他。 他深思不答,神色有几分沉暗,那双眼中的碧光冷却下来,幽邃孤冷的意味更加彻骨。 “当然会有别的魔女真理之环在世界各地有很多个试验点。他们把永无之心分割后,就可以大批量地生产魔女了。之前不是也有魔法师使用永无之心吗” “大批量地生产魔女” 真理之环要建一支魔女部队吗 吹笛人轻嘲道“不过,魈手里的永无之心不完整,他还是要主动摄取力量,所以才自称实现愿望的魔女。” 安娜突然想起来什么。 没等她说话,吹笛人脚下已经亮起了法阵。 “去找他吧。”吹笛人朝安娜伸出手,斗篷扬起,声音在风中消散,“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笑容温和,眼中碧光却分外凌冽。 安娜被他一把抱起,转眼就消失在卧室之中。 再度出现时,他们正俯瞰着整个繁荣的海港。 吹笛人稳稳立于轮船风帆之上,安娜感觉到猎猎风声在他面前静止,碧色水光不断逡巡游走,眨眼流转整个港口。 “找到了。” 他轻笑着,倾身跃下。 失重感笼罩着安娜,她惊慌地抱紧了吹笛人的脖子。 他的手牢牢禁锢在她腰上,凛风凶悍地投向地面人群。只见另一道碧光从人潮中跃起,眨眼几度交错,最后在空中停滞,又被吹笛人扫落水中。 “出来见一面吧。”吹笛人站在水面上说道。 他语气友善,但安娜知道他绝对不是想跟对方坐下喝茶谈心。 水花还没有平息。 吹笛人又把安娜抱紧一点“屏住呼吸。” 安娜死死抱住他。 碧光像鱼鹰般掠过空中,几度点水,最后化作暴涨的巨网从水下勾起一道狼狈的人影,正是昨夜出现在安娜床边的少年。他尝试挣脱,但是被另一种碧色箍住了,每一度动弹都传来电击般的痛苦。 他死死盯着水面上的吹笛人,视线凝固在他的笛子上,眼中深藏着震撼。 “你不会问好吗”吹笛人笑着问道。 “哈默尔恩的吹笛人”魈开始疯狂挣扎,碧色的电光不断在他身上闪烁,周围的海面开始浮出死鱼,“放开我可没碍你的事” 在真理之环的所有实验点中,魔女城是最大也最完备的一个。从这里诞生的孩子被分配到各个实验点,最后留下的那个,被真理之环称作“哈默尔恩的吹笛人”。 后来,他和魔女利维娅一样,杀死了看守者,成为哈默尔恩的新主人。 听说他是个危险残暴的家伙。 和据守阵地的利维娅不同,他身上没有缺陷,即便走出魔女城也强大无匹,堪称是历代永无魔女的巅峰。 魈听说过他最近的事迹在鼠疫中屠杀成千上万的孩子,捣毁了真理之环在兽耳国的研究所,还控制火龙覆灭了温泉之城。 真理之环为了补救这些忙得不可开交。 魈正是借机偷跑出来的。 “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碍事。”吹笛人平和地问道。 这时候,魈才注意到吹笛人怀里的安娜。 “嘁,早知道她是你的目标,我就不会下手了。”他轻嗤一声。 吹笛人手中扬起竹笛,直勾勾地指向他的心脏。海天之间出现一道看不见尽头的碧色丝线,瞬间将魈的心脏贯透,从中抽出水晶的碎片。 “没礼貌的孩子。”吹笛人挑眉笑道,“这个我就拿走了。” “雷奥哈德”安娜挣扎了一下,被他又按回怀里,“为什么你还要这个” “我不嫌多。” 或许贪得无厌也是魔女的本能。 吹笛人将永无之心碎片抛起又接住,动作挑衅,看得魈眼睛泛红。 “记得告诉你的主人,复仇者已经回来了。” 魈怒道“真理之环才不是我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娜看见他那颗漂亮的头颅被巨鲨咬断,海面上晕开一片猩红色。 “该说是太年轻呢”吹笛人眨眼道,“为什么觉得我真会放他回去” “别这样雷奥哈德”安娜的声音很虚弱。 吹笛人完全能理解她天真脆弱的同情心。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解释道。 “这不是好人或者坏人的问题,而是雷奥哈德不能因为自己拥有力量,就肆意审判他人的罪行。这是世界所不允许的。” “现在我允许了。” “你” 安娜看着他的笑颜,眼底藏下不安。 吹笛人回到风帆之上,俯瞰着港口的人群。他们像蚂蚁般忙忙碌碌,无知无觉。 他平静地对安娜说道“你有见过完全形态的魔女吗” “我在实验阶段,曾看过关于利维娅的记忆高高的城墙,尸骨铺陈的道路,无边无际的人群匍匐朝拜,将整个北境的财富拱手献上。” “现在我拥有更强的力量,我会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魔女都站得更高。” 在五感开始退化时,安娜不后悔给了他永无之心。 在无差别地对男性产生时,安娜依然不后悔给了他永无之心。 但是这一刻,她开始动摇了。 吹笛人和那些背负命运的魔女不同。 他主动追求着至强的力量,并且不吝于付出任何代价。 覆灭圣地,不是为了过去被迫害的魔女同胞们,仅仅是因为他想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秩序。 “雷奥哈德,我很后悔”安娜轻声说道。 吹笛人怔了怔,又温和地笑道“安娜太善良了,如果知道那个人做过些什么,就不会埋怨我了。” 安娜只是摇头。 吹笛人带着安娜前往港口,这里又发现了一具新的碎尸。 昨天他们见过的帅气执法官正跪在尸体旁边,虽然没有哭,但是眼睛充血泛红,表情夹杂着仇恨与痛苦。 “寻找强烈的人,然后替他们完成执念。魈也在做和我之前一样的事情。”吹笛人远远看着尸体,安娜则看见他温和平淡的目光。 “他找到思春期的少女们,弄清楚她们喜欢的人,然后将她们的竞争对象残忍虐杀。兽医院里的护士多莉,你还记得吗她喜欢费尔南多医生,而昨天费尔南多医生来港口认领尸体了,酒馆门口那具碎尸就是他的恋人。” 安娜这才慢慢看向尸体。 “你是说” “而这,这是为安娜做的。”吹笛人看着那个执法官说道,“因为安娜看起来很喜欢那个男人,所以魈杀掉了那个男人的恋人,以此来满足你的愿望。” “我不懂” 安娜极力想转过头,躲开治安官伤痛的目光,但是她做不到。 因为即便在此刻,她也浑身灼热,内心充满了热切又恶毒的。 多么惹人怜爱的眼神啊,多么精干健硕的身体啊。 多么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他恋人残破的尸体面前,将痛苦不堪的他据为己有啊 所谓的“魔女之心”。 她已经领略到了。 吹笛人心不在焉地思索道“还是要把永无之心的碎片收回来如果真理之环组建起魔女部队,对我来说也有点麻烦。” 安娜蜷缩在他怀中,脸色潮红,淡粉的痕迹一直蔓延到脖子根,眼神游离躁动,等吹笛人看过来就立即闭上了眼。 “身体不舒服吗”吹笛人问道。 安娜摇了摇头。 吹笛人轻抚着她的上臂,温声道“不是安娜的错啊,是那个坏孩子的错。我已经把他解决掉了。” 安娜还是闭着眼一声不吭。 吹笛人只能理解为她不想看见尸体。 “我们去探望瑞恩吧”他提议道。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即将别离、安娜一直照顾的狮子流产、新的魔女滥杀波及到她喜欢的人这些一起爆发,就算安娜心理再成熟也难以承受,所以她心情不太好。 吹笛人带着她前往兽医院,宽慰道“如果安娜希望我陪着,我也可以多呆一段时间。”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感觉安娜抓紧了他的斗篷,指节微微泛白。 因为魔女魈的死亡,这片港区逐渐恢复风平浪静。 狮子在安娜和兽医们的照顾下,也很快变得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为了它今后的身体健康,兽医院给它做了结扎。 港口半个月后就重新开放了。 开放第一天,所有货船、客船都排好了队准备出行,吹笛人也在其中一艘船上。安娜没有来送他,两人昨天晚餐后分别,她连夜前往酒庄了。 就在所有船焦虑等候时,一艘小船排浪而来,停靠在岸边。 船身漆着哑光银灰色,在光芒下显得不太引人瞩目,船的侧面有个莫比乌斯环形状的暗金条带,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是由各种细细密密的魔法符咒构成的。它的周围仿佛有某种力场,光晕和水面都在船边微微扭曲。 很多人不明所以地张望,也有人反应很快,指着船敬畏地大喊 “真理之环” “是真理之环的标志他们也来调查杀人事件了吗” “快让开,给我看看,我也要看” 吹笛人拉起斗篷的兜帽,朝那艘船上望去。 船上没有人走出来,但是岸上有一行人朝着船走来。 这行人很眼熟,其中一个美丽冷艳的红发魔法师,正是之前在渔村渡口见过的卡莎。她旁边跟着高大挺拔、背负长剑的圣地武者,是荒漠绿洲中见过的易。易的手中捧着一个青灰色的罐子,罐口用一层厚厚的魔咒封条盖住,但是瞒不住吹笛人的感知。 “原来他们来北境是为了这个”他唇角微扬。 易手里拿的,是伊格纳茨的灵龛。 真理之环有精通死灵魔法的人,可以在人死后拷问出消息。 伊格纳茨为了避免被死灵法师召唤出来,死后藏身在冥河之中。但是几百年过去,圣地也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从冥河里搜到他的藏身之地。 卡莎这群学生应该是去打前站的。 有魔导师顺着他们给的方位,拿走了伊格纳茨的灵龛,然后万剑流峰再派出武者们护送。 这前后两伙人,正好都被吹笛人遇上了。 吹笛人远远看着伊格纳茨的灵龛,手抬起按住心脏,含笑沉思道“也算你帮过我一次就让我带你脱离苦海吧。” 真理之环至今没钻透“永无之心”的理论基础。 但是他们再怎么审问,伊格纳茨也不会开口,到时候他要遭的罪就多了。 “咦人呢”站在吹笛人身边的水手,发现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吹笛人已经移形登上了真理之环的船。 船上的力场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将斗篷变成魔法袍的样子,用卡莎给他的邀请函打开了船舱。灵龛就被封印在最下层,他不必破坏封印就能与伊格纳茨沟通。 “伊格纳茨。” 伊格纳茨沉默一阵,完全没有预料到吹笛人的出现。 他讥诮道“怎么,你也想知道永无之心的制作方法吗” 吹笛人指了指心脏“我不需要,谢谢你的新水晶。” “你已经换上了”伊格纳茨的语气愈发讥诮,“真是一条捂不热的毒蛇。” “如果我没记错,是你在冥河里把我砍了个千疮百孔,说什么绝对不会帮忙。现在反咬一口又算什么” “嗯”伊格纳茨声音里有一闪而逝的疑惑。 听吹笛人这个口气,他好像不知道“代价”的事情。 当然更大可能是他特别厚颜无耻。 “我可以把你的灵龛带走。”吹笛人取出笛子,在掌心轻敲,口气非常轻松。 “不用。” 伊格纳茨沉吟一阵“把灵龛毁掉吧。” “什么”吹笛人诧异道。 伊格纳茨冷笑“你的理解能力又让我想起当初教过的那些蠢材。” 吹笛人倒是没有生气。 他的表情仍然温和“算了,死对你这样的天才来说还是太浪费了。” 他将竹笛放在唇边,缥缈柔和的音色回荡在船舱里。一道道碧色波纹从他身边蔓延开来,灵龛之中有一团金色光芒被捕捉出来。他身边也没有能装灵魂的东西,思来想去只能塞进安娜的兔子钱袋里,然后用魔力封上。 “你刚才提醒了我一件事,如果能制造更多的永无之心会怎么样呢”吹笛人放下竹笛,拍了拍兔子钱袋。 真理之环那群书呆子真是浪费了不老灵药的配方。 用一代魔女的遗骨制作二代,用二代魔女的遗骨制作三代,再用三代魔女的遗骨制作四代。到第四代的时候,突然发觉女性魔女太难控制了,又赶紧改换为男性。这到底有什么突破性可言 真正让魔女力量产生突破的,还是伊格纳茨制造的“永无之心”。 伊格纳茨真不敢相信自己犯了这种错误,竟然把永无之心交给吹笛人。 在那个时候,吹笛人很珍视他身边的孩子。 伊格纳茨觉得命运会有转机。 会至少有一次,永无魔女能够拯救所爱之人,而不是背叛迷失。 “真期待啊,伊格纳茨。”吹笛人掩唇轻笑,碧眼阴柔低暗,“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4章 34 天蒙蒙亮的时候, 安娜骑着狮子从大路离开,进入森林之中。 狮子背后驮着货架,货架里有食物和水,足够支撑她存活一段时间。 她没有按计划前往葡萄酒酒庄。 因为“代价”比想象中来得更加迅猛,她的身体机能正在快速退化。蓓贝小姐再怎么富裕善良, 也没有义务收留一个残废。所以安娜决定不打扰她了。 现在, 吹笛人多半已经登上了渡海的船。 他的目标是魔道圣地真理之环, 接下来要跨越海洋往西南方向走。 安娜决定往东北方向走,离他越远越好。她可不希望某天吹笛人返回水都, 找到她的坟墓,或是看见她在喷泉边跪地乞讨。 不过他会不会返回水都也不好说。 就算回来了, 会不会在意也不好说。 那时候的他,或许再也不会记起这段短暂的旅程。 “你觉得旅途快乐吗,瑞恩”安娜伏在狮子的背上,借它厚实的毛发取暖。 狮子低号着回应她。 有时候吹笛人挺让人生气的, 但大部分时候安娜都觉得很快乐。 她在高塔中十年如一日, 从未这样快乐过。 她认识了很多字,学了一点魔药的配方, 也知道一两支简单的乐谱。这些对于普通的孩子来说, 也许什么都不算。但是对于过去整整十年只能透过一扇一平方米不到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 并且准备这样在高塔中过完一生的安娜而言,实在是意义非凡。 “谢谢你载着我, 带我看到了一生也不会看到的风景。”安娜低声对狮子说道。 狮子摇头晃脑的, 听不懂她说的话。 林间阴影越来越暗, 周围阴冷潮湿,偶尔有垂下的枝条刮在安娜脸上。她小心埋着头,艰难地呼吸着周围的气息。 兽医院小护士多莉曾告诉安娜 “狮子丢了幼崽之后,会迅速把它忘掉,然后重新发情。这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机制。” 安娜当时回答说“动物的世界真残酷。” 小护士多莉温柔地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告诉她“人也一样,甚至更加残酷。” 安娜不解其意。 直到那天晚上,她看见费尔南多医生跟多莉一起回家。 为了实现多莉的愿望,魔女魈残忍地杀害了费尔南多的恋人。安娜本觉得这是一出荒诞戏没有人会因为恋人被杀就立即爱上别的女人,魔女这样做也太傻了。 但事实证明,是她的想法比较天真荒诞。 费尔南多深陷悲伤的时候,多莉趁虚而入,赢得了他的爱慕,转移了他的痛苦。 很多时候,人和狮子没有区别他们失去后就迅速忘记,再进入新的思春期。 “这是本能,无可指摘。”多莉后来又悄悄告诉安娜,“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我不会责怪他变心。” 安娜扭头回望来路,眼前一片昏黑,只能看见模糊的树影。 “是吗”她闭上眼睛。 狮子嚎叫一声,惊走暗中窥探的猛兽。 他们继续向深处走,消失在没有人烟的地方。 海上风平浪静。 天气很好,海鸥停在船头,有美人鱼远远在礁石上弹奏竖琴。吹笛人看清那是他救下的人鱼公主,她放下竖琴,在礁石上留了一串珍珠项链就跃入水中,消失不见。 吹笛人招了招手,珍珠项链落入他的掌中。 “这是什么意思”伊格纳茨问他。 “这是美人鱼的谢礼。”吹笛人眨了眨眼。 他拿项链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圈,珠光温润,非常可爱,不太适合他。 他从未收到过“谢礼”。 以前他管人索要代价还经常要不过来,没想到现在居然有人出于“感激之情”,给他送了礼物。 感觉不算太坏。 他摸了摸项链,又自顾自地低笑起来。 留给安娜吧。他想,毕竟是她要救的美人鱼。 他把项链收进钱袋里。 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好,船应该能在半个月内进入帝国海域。 帝国受圣地扶持而崛起,原本的教廷傀儡走进了王权至上的时代。 西方有魔道圣地真理之环,东方有武道圣地万剑流峰,很多贵族子弟都以在这两个圣地求学为荣。圣地是上层阶级的力量来源,也是整个统治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圣地必须铲除哈默尔恩的魔女。 因为她接受北境诸国的供奉,正在逐渐形成与南大陆帝国对抗的势力。 “当初利维娅的办法太慢太被动了。”吹笛人说道,“既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那比起扶持贫瘠的北境诸国,还是单刀直入地破坏帝国比较好。” 伊格纳茨讥讽道“前代魔女的身体情况只能进行阵地战。她不像你,有可悲的替罪羊。” 吹笛人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可以直接去暗杀皇帝了。他们护送灵龛时说,万剑流峰的剑圣桫椤在闭关,如今帝国只剩大魔导师法涅斯守护” “不是。我问你,替罪羊是什么意思” 好问题。 他不知道安娜在替他承担代价。 伊格纳茨本来以为是他太厚颜无耻、冷酷无情,没想到是另一个女孩子太单纯,什么都没说。 当然,“什么都不说”也是对的。 因为如果吹笛人知道她在承担代价,说不定会强制她承担更多的代价,从而榨取更膨胀的力量。她会变成利维娅那样的机器,被禁锢在一间四通八达的房间里,日日夜夜承受数不尽的男人。 她在给出永无之心后,发现吹笛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于是选择隐瞒真相,逃去他找不到的地方。 伊格纳茨斟酌再三,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如果因为他暴露了女孩的去向,导致她以后过得更加暗无天日,那他肯定会过意不去。 “指有这么多魔女分担压力。”他迅速圆上了自己的话,“真理之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明知道魔女不好控制,还用永无之心制造出了魔女部队。” 吹笛人总觉得伊格纳茨的话怪怪的。 “可是真理之环分割了永无之心,他们完全能控制住魔女部队,能有什么压力”,,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5章 35 如果不是伊格纳茨已经死了,吹笛人现在肯定能扭断他的脖子。 他终于想明白了哪里不对。 伊格纳茨说的“替罪羊”是指安娜。 安娜把永无之心交给他之后, 就一直让他抱着,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段时间她的听力、视力都不行,表现出来就是有点迟钝。吹笛人没有多想, 因为临近别离,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心不在焉也很正常。 最主要的是,吹笛人从来没有想过, 魔女的“代价”可以转移。 他隐约知道, 伊格纳茨和第二代魔女是恋人。 他为那个实验体制作了永无之心。 如果“代价”可以转移,伊格纳茨不是早就用了吗 不过现在没空逼问他这些, 吹笛人得立即回水都。 安娜连夜出发, 到现在为止已经走了十多个小时, 按照狮子的速度, 很可能已经抵达酒庄。船也出发有一段时间了,刚才走出人鱼栖息地,再调头回去恐怕也要半天。 吹笛人想到这里,从船舷上伸出手,一股寒气冻结了周围的水面。 船底发出一声巨响,整艘船直接被冰柱顶起船上所有人都发出惊叫,碗碟噼里啪啦地摔在地面上, 水手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寒冰霎时间延伸出去, 冻结了整个北方海面, 一条冰道直通水都。 吹笛人从船上跳下来, 斗篷扬起又落下。 问题是,你找回她又有什么用呢他在问自己。 能好好面对她吗 能照顾她吗 能解除这个代价吗 都不能的话,把她带在身边,让她一起承担被圣地追杀的风险,有什么意义呢 说不定现在这样更好一点。至少她在水都很安全。 吹笛人站在冰面上,仿佛脚跟都被冻住了。 在伊格纳茨看来,不管他去不去找安娜都很好理解。 去找,他可以操控安娜攫夺更强的力量。 不去找,他可以藏好这个弱点,避免被圣地发现。 各有各的好处。 吹笛人沉思犹豫时,冰面上的巨大动静已经惊动了真理之环的船, 魔导师发现灵龛丢失,迅速排查附近海面,发现这边的情况就立即赶来。 再晚一步,不管前进还是后退,都要被掣肘了。 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吹笛人碧眸深暗,抬起右手用指甲在左手小指上划了一道。 指根处留下血痕,这道痕迹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好像有一把钝刀子顺着他的小指根反复研磨,最后一点点把它砍了下来。 “遗骨回生。”他低声念道。 血和小指一齐落在冰面上,发出轰然巨响,砸出一道滋滋冒黑烟的水坑。等黑烟散尽,可以看见水坑里伸出一只葱白莹润的手,纤细的五指压在水坑边缘,慢慢将手的主人拉出水面。 她浸湿的长发后,是美丽到让人不安的容颜。 她用柔媚噬骨的眼神看着吹笛人,光洁的肩背上烙着繁复的魔女刻印。 “帮我拦下真理之环的人”吹笛人伸手将这个女人从水里拉出来。 伊格纳茨也辨明了女人肩背上的烙印。 他冷笑道“死灵魔法。当然,你理应很擅长这些邪道。” “去吧,利维娅。”吹笛人含笑道。 魔女眼波流转,每一个关节都被看不见的碧丝牵引,眨眼就消失在了冰面上。远处转瞬阴云笼罩,魔雾滔天,一波又一波巨浪拍打船只,将真理之环的魔导师拦下。 吹笛人踏冰前行,身形不断移转,以最快速度赶回了水都。 不管有没有意义,他都要找回安娜。 因为他的“心”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的永无之心,或许会折磨他,伤害他,但绝对不会欺骗他。 他一定一定要找回安娜。 但是他很快发现,安娜没有前往酒庄。 她在半路上就与大部队分离了,道边都是雨林,危险深邃,看不见任何人烟。大型动物的足迹遍地都是,也分不出哪个是狮子的。她可能往任意一个方向走,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去很远的地方了。 “对了”吹笛人记得自己收藏过她一缕头发。 只要有它在就很容易找回安娜。 但是当吹笛人解开钱袋时,里面的头发脆得像玻璃一样,一碰就碎裂了。上面没有一丝生机,也完全感觉不到安娜的气息。 这缕头发的样子让他更加担心安娜的情况。 “伊格纳茨,打开冥河。”吹笛人声音冷硬,但仍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 “她肯定没死。魔女的代价不会这么轻易被死亡解脱,她甚至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死” “别说这些了,打开冥河,沟通亡魂,我要找到她在哪里。” 附近的森林里死过不少人和动物,它们的亡魂徘徊在林中,肯定见过安娜。 吹笛人解开了兔子钱袋上的封印,把伊格纳茨放出来。 伊格纳茨罕见地配合了一次。 大雾弥漫,冥河替代了坚硬的地面,四周飘荡的魂灵抬起手往一个方向指去。 “我再相信最后一次。”伊格纳茨的魂灵抱着灵龛,逐渐浸没在冥河中,“魔女的命运可以结束在你这一代。” 吹笛人没有理会他,跟着亡魂们往一个方向奔去。 很快,大雾消散,亡魂们也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漆黑无光的沼地。这片沼泽周围被红衫木包围,枝条冷冷清清地垂在水里,倒映出狰狞险恶的样子。 沼泽正中央,有一座半淹的高塔。 它看起来像古代法师的遗迹。 吹笛人站在树梢上,轻易看见了窗口的安娜。 她撑着头,长发纠缠着垂落窗口,和下面密密麻麻地爬山虎连成一片。 幽暗的昏光中,她在低声哼唱什么。 吹笛人分辨出那是他经常吹奏的曲子。 “等他来临以后,荒芜的土地将充满欢欣,它们像百合花一样绽放。盲人的眼睛将看见天光,聋人的耳朵将得到开启新生婴儿将把手放在龙栖身的洞穴里,他将牵着狮子的鬃毛前行。” 她没有看见他。 空洞的视线投向非常遥远的地方,仿佛真的有这么一位神明在朝她走来。,,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6章 36 你能好好面对她吗 你能照顾她吗 你能解除这个代价吗 幽邃寒冷的沼地之中, 吹笛人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三个问题。 答案是不能、不能, 以及不能。 但他还是要去见安娜。 因为她口中在唱他的歌, 心里在想关于他的事情。 她想见到他。 而他想满足她的所有愿望。 高塔慢慢倾斜,窗口挂着的爬山虎投落地面。 靠着窗的安娜失去平衡跌倒,却没有接触到冷硬的地面。她落入了温暖的怀抱,即便眼睛看不见,也能分辨出对方熟悉的气息。 “雷奥哈德”她怔怔地说。 “嗯。” 吹笛人抵在她额头上, 呼吸微微急促, 胸腔里的永无之心分外有力地在跳动。 “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他质问道。 他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吻对安娜说话, 连因气愤勃动的涌血之声都分外清晰。 他牢牢按住她的肩膀, 感觉到她脆弱。 她现在就像一枝镜中的玫瑰,他只能看着她枯萎,什么都做不到。 吹笛人想将她抱紧, 手却一直僵放在她肩上,不敢触碰更多。 “你没有魔女这样的力量,不能役使魔物充当耳目,不能通过能量感知危险你所有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就是彻底失去了为什么要承受我的代价呢” “这些对我来说不是代价啊。” 安娜伸出手, 攀上他的侧脸, 一点点描摹他的轮廓。 塔中森冷, 她指尖有些凉。 “我害怕看见外面的世界,害怕听见外面的声音,也害怕被外面的人触碰。我喜欢独自藏身在高塔里, 黑暗很安全。” “失去所有感官, 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对我来说, 是恩赐。” 她的话给了吹笛人一种难以反驳的无力感。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听见雷奥哈德的笛声。对不起,我一直都不是好的听众,总是睡着” 她被人一把拉入怀中。 “好了,不要说了。”吹笛人紧紧抱着她,呼吸着她发间的香味。 安娜也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跟雷奥哈德不一样。雷奥哈德想去更广阔的世界,我想呆在一个人的高塔。现在我们都如愿了。” 吹笛人微梗,脱口而出“但我想跟安娜一起去更广阔的世界啊” 有时候脱口而出的事情反而更接近真相。 他依稀记得从高塔坠落的吊篮,和一张迅速消失在窗口的苍白面孔。 塔下的门打开,女孩全身都藏在门后,只伸出细瘦伶仃的手。那只手提着兔子钱袋交给他,她就第一次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了用她的手,而不是用吊篮。 她是孤独生长在镜子里的玫瑰。 没有刺,独自美好,枯荣都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也许他本来不该把她带出高塔。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吹笛人微微侧头,嘴唇碰到她的下颌,轻触后又迅速滑向脖颈,“对于安娜这样温柔的孩子来说,我太残酷也太无药可救了。” 但他不后悔把她带出了高塔。 外面的藤蔓蔓延过来,一点点覆盖到塔中的地面上,它们像绒绿色的毯子,还沁着清新微涩的香味。吹笛人把安娜推倒在这片绿色上,牙齿轻咬着她的脖颈,确认好位置。 魔女曾经是人类摆布的工具。 只要跟她们亲密接触,就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后来,永无之心给了她们“赋予力量、剥夺自由”的特权。 “安娜”吹笛人摸着她的手臂安抚她,“我要给你魔女刻印。不会疼的可能有一点,但是很快就好了。” 他要把玫瑰摘下来。 “只要有刻印你就能从魔女身上分享力量。”他咬破了安娜颈后的皮肤,然后用小指在上面勾画法阵。安娜将手抵在他胸口推拒,脖子上的疼痛还不明显,但身下的钝痛非常强烈。 不管之后的枯荣,他要把这支玫瑰变成他的玫瑰。 “我会得到全世界。安娜在我的世界上很安全。” 海面冰封,所有船只无法动弹。 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此刻被浓浓的黑雾笼罩着,魔导师给自己施上鹰眼术,这才看见黑雾中曼妙的身影。她有着长及脚踝的棕发,眸光魅惑的碧色眼瞳,肢体纤柔恍若无骨,抱着膝盖像胎儿般漂浮在空中。 “那是” 这样明显的棕发碧眼特征,船上却没有一个人见过。 “是哪个实验室走失的魔女吗” “快联系实验室问问。” “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阻拦我们莫非实验室有内鬼” “蠢货,那是利维娅不是现存于实验室的魔女” 空中的魔女哼笑一声。 血雨从黑云中降下,船板迅速被腐蚀,魔导师们掏出魔杖想要施法,可是空气中竟然没有任何自然元素所有能够转化为魔法的力量都被空中的魔女抽干净了。 他们的法杖也由内而外皲裂,化作粉末碎裂在地。 有个武者试图跳下船,直接游出黑雾笼罩的范围,但是没离开多远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抓住了。 他被提到空中。 长发碧眼的魔女用一种能将人抽筋剥皮的露骨眼神打量着他。 “请、咳咳、请问”她开口后,声音柔弱,略微沙哑,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你们的剑圣在哪里” “放开”武者拼命挣扎,但是完全挣脱不开。 魔女不停咳嗽,喉中卡着血块。 吹笛人施展了禁忌的死灵魔法,通过他身上属于她的那部分遗骨,将她短暂地唤回世界。她受施法者驱使,思维不自主,力量不完整,身体也非常残破。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魔法作用下存留多久。 她毫无所动地追问“咳咳他咳咳、咳咳咳他在哪里” “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魔女又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看、咳咳看着我的眼睛。” 她迫使武者抬头,对方迅速陷落在湖光闪烁的碧眼之中。 “告诉我,剑圣,他在哪里。”魔女问道。 “他”武者的眼神非常迷茫,“万剑流峰之主是女剑圣,桫椤。” 魔女怔忪地松开了手,武者坠落大海,扬起十几米高的水花。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慢慢摸到胸腔之上。 “是吗,万剑流峰已经换代了啊人类的生命,还真是不堪一击。” 她胸腔中空洞、冰冷,也不会疼痛。 第37章 37 上弦月。 寒雾侵占了整个万剑流峰, 阶上铺着薄霜。几位侍剑的少女从高处宫殿走下来,本是欢悦多情的年纪, 却看起来分外严肃沉默。 有武者沿途见到,就问她们。 “剑圣出关了吗” “没有。” “情况怎么样呢” “一般。” 少女们抱着剑, 冷淡地回答。 武者只能鞠躬道别。他看着两人像影子般走向山下,又慢慢抬手眺望空寂的宫殿。 那里云烟笼罩,恍如仙境,日出时有一道道金光拔然而起,将它映得像一座不存于世的圣城。此刻正值月升, 宫中不胜寒凉。 现任女剑圣已经年逾二百岁。 这个寿命在人类当中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东方女子都惯以草木为名枫、椿、桃、杏、牡丹诸如此类。“桫椤”是一种不温柔也不美丽的植物, 它古老、长寿, 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 现任剑圣就叫“桫椤”。 她是前代剑圣洛撒的弟子。 作为万剑流峰第一位女剑圣,她一上任就挽回了前任剑圣带来的不好声名。 因为前任剑圣洛撒, 曾经是魔女城的奴隶。 盘踞北方的魔女利维娅, 掠夺金银财宝和各种男人, 在哈默尔恩城中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洛撒在十几岁就进了魔女城, 后来设法逃脱,上万剑流峰求学, 说是要向囚困他的魔女复仇。 他肩上有一簇鸢尾花烙印,是魔女利维娅留下的。 在他踏破魔女城, 重创利维娅的那一天,烙印也消失了。 不过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整个圣地都知道洛撒是魔女的玩物。 洛撒从那一天开始闭关, 一生中只收过桫椤这一个弟子, 到死都没有再踏出宫殿。 他在位时就形同虚设,一直是桫椤掌权,所以当桫椤登上剑圣之位时,底下人大多是支持的。剑圣桫椤行事沉稳,八面玲珑,与魔道圣地真理之环关系密切。她在位期间,本来东西分立的两个庞然大物,俨然有融为一体的架势。 “哎最近真理之环又在重启永无魔女的项目了,也不知剑圣大人如何处理。” 武者叹了口气,慢悠悠地消失在山雾里。 海面上过了很久才放晴。 空中飘浮的魔女已经消失不见。 真理之环的船被腐蚀殆尽,魔导师们不得不去最近的岛屿求援。 这件事引起大魔导师法涅斯震怒,他连夜召见真理之环的旧派法师,试图找出利维娅复生的缘由。与此同时,万剑流峰向真理之环世界各地的实验室派驻武者,保护研究成果,控制新生代的魔女。 南北大陆之间的航线变得紧张起来,到处都是帝国的巡游船。 两个圣地都认为利维娅会从海上前往南大陆。 可惜他们的巡逻一无所获。 北大陆密林之中,吹笛人正牵着狮子往西北方前行。 安娜在狮子背上睡得很沉。 衣衫稍稍落下,可以看见她颈背上的魔女烙印,是一枝白玫瑰,泛着和月光一般的清透色彩。它有柔软的花瓣,纤细的蕊,将滴欲滴的蜜露,全部都是在结合之时描摹上去的,与她那时候的情态全然一致。 与其说她没有拒绝,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吹笛人听见她呼吸渐沉,可能是快要醒了。 他回过头看看,用食指描过她的唇线,然后放进去,口中温暖潮湿,用指尖勾过上颚,痒意将她唤醒。她睁眼后,看见吹笛人指尖拉扯出银线,在一点漏泄的阳光下闪烁。 “午安。”他很平常地问好。 安娜往后瑟缩了一下。 之前的事情一点点回溯到脑海中,说不清是恐怖还是疯狂的情绪慢慢将她吞噬。 吹笛人温和地说“累的话,可以再睡一会儿。” 安娜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全身笼罩在斗篷之中,拉起兜帽,藏住碧翠双眸,只能从微扬的唇角判断神色。 应该是,有些高兴吧。 “海面上都是圣地的巡逻船,只能往西北走,从极地海之角去南大陆了。” 吹笛人说着,忽然感觉安娜在盯着他看。 “安娜要跟我一起走。” “”安娜牢牢抓着狮子的颈毛,“雷奥哈德看起来很满足。” 吹笛人不太在意地轻笑“会这么明显吗” 安娜身体贫弱,比起肉体的满足,精神上的愉悦感更加强烈。 狮子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啪擦”的声音。 安娜迅速把头埋进它厚厚的毛里。 吹笛人看着她这副受惊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头,然后慢慢分开长发,向下触碰她的烙印。白玫瑰烙印上的齿痕已经消失了,蕊是红色点染的,细腻层叠的花瓣非常柔软。他轻轻摩挲着,仿佛在翻弄什么。 他看见安娜充血通红的耳垂。 “别这样雷奥哈德。”她咬着下唇想把他的手拉开。 “抱歉。”吹笛人留恋地抽手离开,“不要害怕。” 安娜不安的心跳终于平缓了一点。 “烙印很好看。”吹笛人试着安抚她。 “我不喜欢。” “但是它很好看啊。” “是雷奥哈德觉得很好看。” 吹笛人牵着狮子,沉默地往前走了一阵。 安娜在后面小声说“就好像变成雷奥哈德的东西了。我不喜欢。” 吹笛人轻叹“我希望安娜完整健康,只能这样做了。” “可是就算看不见听不见,我也觉得自己很健全,很完整,很自由。”安娜抓了抓颈后,想转过头去看,但是看不见全貌。 帮助吹笛人是她的选择,但是那种事,并不是。 她觉得很可怕。 “雷奥哈德总喜欢把自己理解的愿望强加到别人身上。” 她总是能让吹笛人哑口无言。 “安娜。”吹笛人侧了侧头,看见她在擦那枝玫瑰,声音严厉起来,“擦不掉的。烙印只有在我死后才会消失。” 有关“生死”的话总是让安娜畏惧。 “不喜欢就杀掉我吧。”吹笛人平静地告诉她。 安娜看向他,正好与他对上视线。 他藏在兜帽下的眼睛露出来,一只黑色,一只碧色。 安娜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她意识到,从醒过来开始,她的视线就特别清楚。 幽深的密林很清楚,狮子的皮毛很清楚,吹笛人阴柔美丽的面孔很清楚,一切都不像原来那样朦胧。 她在用吹笛人的一只眼睛看周围的世界。 第38章 38 南北大陆都是弯月状的。 它们中间有椭圆形的大海,非常辽阔, 甚至比两片大陆加起来面积还大。 月牙尖的地方就叫做“海之角”。 南北大陆的“海之角”是连通的, 不用渡海, 可以直接翻越冰川走过去。但是“海之角”极寒深冻, 荒无人烟, 又有不少古老而强大的种族,所以鲜少有人选择这条道路。 现在圣地开始戒严,“海之角”反倒成了唯一安全的地方。 吹笛人选择的路线需要先往西北, 再转东南, 中间途经一些他们来时停留过的国度。 一路上, 安娜虽然不太喜欢他的亲昵,但是每次看见他那只黑色的眼睛,就会开始心软。他交换了一只眼睛给她, 还利用魔女刻印向她分享了一部分力量,比如沟通自然的能力。 亲近自然就能役使一些小动物,这让旅途生活方便了很多。 比如代步的狮子, 空中索敌的雄鹰,囤积坚果的松鼠 安娜终于开始觉得魔女是能够做好事的。 这几天,他们经过兽耳国, 住进了小旅馆。 这里早已经恢复秩序。新国王砍掉了真实之树,驱逐所有长兽耳的国民, 将这里变成无兽耳国。无兽耳国依然没有广播和新闻, 商贩很少, 极度排外, 一年一度的美耳节也还在。 这里甚至连真理之环的实验室都重建好了。 “毕竟过去一年了。”吹笛人拉上窗帘,表情毫不意外。 “却没有任何改变”安娜疑惑地看着街上的行人。 吹笛人若无其事地说“不是已经从兽耳国变成无兽耳国了吗” 这又算什么改变呢 安娜不想跟他争论。 她往窗外倾身,看着广场上平整的地面,遗憾道“真实之树被砍掉了,好可惜。” 在教会时代的神话中,神的伊甸园里就种着能够让人明辨善恶的树。真实之树的力量甚至比那种神话植物更强,它能让人看见真相。 吹笛人勾着安娜的领子,把她从窗边扯回来。 “那有什么好可惜的真实之树本来就是无用之物。对于人类来说,就算种下一百棵树,也无法看清真相。” 安娜被勒得生疼,拼命挣开了他的魔掌。 她气愤道“雷奥哈德当国王一定是个专制暴君” “那倒不会”吹笛人失笑。 他把安娜拉到身边,抬起她的下巴,检查她脖子上的红痕。 “我怕你从窗台掉下去。” “雷奥哈德控制欲太强了。” “嗯嗯。” “雷奥哈德太自我了。” “是吧” 他一点也不生气。 安娜几乎没有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他总是很亲切,说话做事非常有礼貌,笑容让人摸不清心思。安娜觉得他有种奇怪的、隐藏在温和外表之下的傲慢他觉得人类不值得让他产生坏情绪。 吹笛人笑着摸摸安娜的头,然后用食指在她唇角推起笑容。 “我当国王的话,绝对不会专横地管理大家,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自由地犯罪,自由地杀戮,强者自由地剥削弱者,弱者自由地走向毁灭。 管理人类无需花费太多心思,他们都是优秀的牲畜,会自己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吹笛人的笑容意味深长,安娜紧张起来,抿起唇避开他的手指。 吹笛人本来没有别的心思,但是看她这副样子又有些愉悦。 安娜也会因为他害羞啊。 真可爱。 脸上强作镇定,耳垂早就红得发烫,白玫瑰的烙印上都微微熏起粉色,勉力收紧闭合的花瓣让人想亲吻雌蕊。 她真的太可口了。 吹笛人打了个响指,安娜背后的窗户砰然落下。 他伸手撑在安娜身旁,把她困进狭小的空间之中。她脸上的惊慌更加明显,视线左右飘荡,试图找出一个出路。 她很恐惧。 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放我出去。”安娜推了推他。 吹笛人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微烫的胸膛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就讨好我一下吧。” 安娜无措地抽回手,一声不吭地看着地面。 吹笛人叹了口气,稍稍伸直手臂,拉开距离。 他低头在她唇边道“亲一下。” 安娜还是不说话,试图拉开他的手跑出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安娜从他手臂下钻出去,躲进了旁边的换衣间。 吹笛人抓了抓头发。 “安娜”他走过去轻敲换衣间的门。 里面没有门栓,安娜应该是背靠在门上把他挡住了。 “出来吧。” 安娜回头从缝隙间看见他的身影,继续努力用后背推紧门。后来她觉得站着太累了,又慢慢坐下来,抱紧膝盖。 她背后这扇门对于吹笛人来说形同虚设。 他随时有可能进来。 他会看着她,脸上有玩味的笑意,眼神贪婪地逡巡,仿佛在一点点将她蚕食。她身上会沾染不属于自己的味道,被不受自己控制的手摆弄,每一种反应都身不由己。她觉得很可怕。也并不舒服。 吹笛人又敲了敲门。 安娜更加害怕了,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心里默念“别进来别进来”。 吹笛人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她一抽一抽地吸气。 该不会哭了吧 吹笛人有些哑然“安娜我不是想欺负你啊” 他把门从反方向拉开。 安娜坐在里面抱着膝盖哭,门一开差点摔出去。 吹笛人把她抱起来。 “安娜”他拍了拍她的背,“你没事吧好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吹笛人把她抱在怀里,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很害怕很害怕,但是似乎也不讨厌现在这样的肢体接触。 所以她只是不喜欢男女之间的挑逗。 可能是之前给她的印象不好,也可能是她还没成熟到能享受这个,又或者是她对他完全没有这种欲望不管哪一种可能性都让他心凉。 毕竟烙印已经刻下了,有些接触实在难以避免。 “今晚吃点什么呢”他拍着安娜的背,努力转移话题。 “不知道,雷奥哈德决定。”安娜擦了擦眼睛,离开他的怀抱,除了鼻尖有点红,其他都已经恢复平常。 吹笛人压下心中的担忧,抬指挑开窗户,翻新的广场上立着巨大的国王像。 而在广场地下,真理之环的实验室仍保持良好运行。 “就去广场吃吧,正好饭后可以去看看魔女部队培养得怎么样了。” 第39章 39 晚餐吃得还算美味。 虽然无兽耳国的食物很单调, 但是对于常年在野外流浪的两人来说, 已经非常不错了。 不过吃完不到半小时, 安娜就完晚餐吐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研究所的门开在地下水道。 这里全是居民房排来的污水,恶臭熏天,老鼠乱窜。如果仅仅是闻了还好, 但是安娜为了找疑似走失小孩的老鼠, 还在烂泥里翻了一阵, 翻着翻着就把晚餐吐干净了。 “把那个扔了吧”吹笛人掩着鼻子对她说。 安娜拿木棍捅开堵塞的老鼠洞,向里面喊道“请问你是人吗” 老鼠惊慌失措地用小眼睛瞪着她。 吹笛人倾身把她的木棍扔了。 “这个肯定不是人” “但它的神情看起来很像人。” “你现在能沟通自然,所以看大部分动物都会觉得有人性。”吹笛人抽出一张湿纸巾给她。 安娜怅然站起身,跟着吹笛人背后,继续往前走。 “还有多远” “不清楚。”吹笛人厌恶地皱着眉, 绕过一滩绿色的青苔,“这里真恶心。” “会吗”安娜的视线追着另一只窜过的老鼠远去。 吹笛人很快就忍受不了了。 他抬手指了指水沟,里面的污水全部顺着入口回流到地面上, 周围污浊的气味终于淡了点。 安娜拼命按住他的手“笨蛋,这样外面不是脏死了吗” “谁管这个啊”吹笛人嫌恶地甩了甩手,“真理之环的魔法师都是耗子吗, 居然把研究所建在这里。” 他们走着走着, 前面的通道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铁栏杆门。 栏杆里一片漆黑, 看不清什么情况。 安娜试着把头往栏杆间放了放。 “我正好可以过去。”她迈腿说。 “不要碰那个, 脏死了。”吹笛人拉了她一把, 结果没有拉动。 “” “卡住了。”安娜说。 “是的, 卡住了。” 安娜转了一下脖子,发现吹笛人用复杂的神色看着她。 “等我把栏杆弄断”他叹气道。 这时候,铁栏杆发出一阵震动。 安娜感觉地下有什么东西在缓缓上升,于是又把腿往前伸了一点,结果居然踩空了。 “雷奥哈德,这下面是空的” “因为这是电梯井” 吹笛人握着笛子,从她头上伸出去,然后将笛子一横。两边栏杆被无形之手扭曲,“砰”地一声胀开了。 安娜踉跄着后退,吹笛人连忙将她托住。 一个钢铁方盒子从地下升起来,两边门缓缓打开。铁盒子里面站了三四个穿着长袍的魔法师。他们一看见外面站着的陌生人,表情立即僵住了。 “什么” 其中一个人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完,就已经被拖出去十几米。 碧色丝线像网一样盘织在盒子里,剩下几个人瞬间被清扫出来。吹笛人拉着安娜进门,然后迅速关电梯,按了最下层。铁盒子咣当晃动一下,开始慢慢往下沉。 安娜震惊地抓着吹笛人的衣袖,一动不敢动。 “这是电梯。”吹笛人耐心告诉她,“原理和你的吊篮一样,是一种升降工具。” “好、好的。”安娜不敢动。 北大陆很少能见到大型机械,钟表和手电筒之类的倒是挺常见。这些小件物品都是从南大陆交易过来的,帝国有意限制了大型机械的交易。 安娜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电梯。 它缓慢地往下坠。 两边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听起来让人心惊胆战。 “哈默尔恩也有电梯吗”安娜紧张地问道。 “怎么可能哈默尔恩都有几百年历史了,那会儿电梯还没有发明出来呢。” “那雷奥哈德怎么知道电梯” “因为在遇见安娜以前,我已经剿灭过好几个实验室了。真理之环的所有实验室都装电梯。” 吹笛人摸了摸下巴,思考道“这群魔法师身体脆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连楼梯都懒得走” 安娜小心跺了跺脚,电梯很稳,纹丝不动。 她又小跳了一下。 电梯发出“咣当”巨响,狠狠一震,然后猛然下坠。 安娜的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吹笛人一把将她抱起来,微微躬身,将她的头按进怀里。电梯落地后,他们平缓又轻盈地落在地面上。 “他们把曳引绳弄断了。”吹笛人将安娜放下。 安娜明显惊魂未定“我以为是我踩坏的” 吹笛人走出电梯,外面一片漆黑,所有装置都已经停用,连魔法师的影子都看不到。地下研究所肯定不止一个出口,他们从正面闯入,乘上慢吞吞的电梯,底下的人或许已经从其他出口逃离了。 “实验室反应也太快了。”吹笛人有些不解。 他慢步往里走,安娜想跟上去,被他制止了。 “安娜就呆在这里。”他微笑着在安娜脚下画了一条线,莹莹绿光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半透明屏障,“我要去杀人,好孩子该闭眼了。” 吹笛人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安娜坐在屏障里等他。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一些东西的轮廓也显现出来。从电梯出去之后,正面是宽阔的通道,两边没有门,而是竖着非常坚实的玻璃墙。墙里的东西看得不是很清楚,隐约像一个个罐子。 吹笛人曾经跟她说过,他就是从实验室的罐子里诞生的。 这种罐子恐怕是培育魔女的器皿。 但是周围的罐子里看不见一个魔女。 如果魔法师发现他们闯入,自己逃离了,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要带着这么多魔女一起逃跑,还不产生混乱,应该不现实吧 安娜觉得非常奇怪。 她努力贴着屏障往玻璃墙内看,发现这些罐子都被破坏掉了。它们是由内而外被破坏掉的。玻璃渣全部都掉在地上,一股股液体涌出来,和地下水流动的声音混在一起,很难注意到。 该不会 这里的魔女发生了暴动,所以魔法师们才匆忙撤离了吧 不然他们怎么反应这么快呢。 逃离的魔女都往哪里去了 安娜有点不安。 她朝着黑暗喊道“雷奥哈德” 吹笛人不见身影,黑暗中远远传来回声,听得她心里发慌。 “雷奥”安娜抬高声音,想继续喊。 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万一魔女们逃出来了,而且就潜伏在附近,她这么喊不就暴露目标了吗一时间,她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就在她纠结紧张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声。 因为太沙哑了,难以分辨男女。 这个声音就在她的身后。 安娜觉得脖子都僵了,花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回头。 电梯边靠着一个穿长袍的人。 这身袍子很不合身,好像是从哪个魔法师身上抢来的。过分宽大的领口让那人双肩裸露,肌肤苍白泛青。 她把帽子拉下来,长发倾泄,窸窸窣窣地拖曳在地上。她的锁骨像蝶翼般清晰舒展,仿佛随时可能撕裂出翅膀。 “咳咳咳咳咳”她张了张口,发出一连串咳嗽,“他、他的名字是咳咳雷奥哈德啊” 安娜不知道该逃跑,还是该上前给她拍拍背。 “你还好吧”她小心地问道。 对方咳嗽得更厉害了,她抬起手,捂住嘴。那双手骨骼明显,静脉清晰,透出一股子病态。 “咳咳咳”她指缝间渗出血。 不是丝丝缕缕的血,而是非常浓稠的,夹杂了内脏碎块的血。 一滩一滩洒在地上,看起来非常恐怖。 安娜屏息不敢说话。 对方咳了大概一个胆那么大的血肉混合物出来,才勉强开口“你好咳咳我叫利维娅。就是你所知的那个魔女利维娅。” 安娜努力回忆她的身份。 目前为止,永无魔女一共四代。 教会时代,黑巫师家族诞生了第一代魔女贝洛。 教会时代结束后,伊格纳茨参与不老药实验,培育出第二代魔女。 伊格纳茨叛出,实验终止。他死后几百年,真理之环又制造了第三代魔女利维娅。 后来,利维娅失控,被圣地联合剿灭。真理之环再度重启实验,制造了第四代男性魔女,也就是雷奥哈德和魈这样的量产型魔女。 眼前之人是第三代魔女利维娅。 雷奥哈德就是从她的遗骨之中诞生的,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棕发碧眼,甚至比作为女性的她更加柔和。 利维娅的面孔中有极具攻击性的摄人美貌。这点完全不被衰弱的身体掩饰,相反,在躯壳颓败后,灵魂中尖锐的棱角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安娜担忧地问道,“是被那些人抓起来的吗需要我帮忙吗” 利维娅摇了摇头。 “咳咳我是从遗骨之中被召回的我也不确定自己还剩多长时间”利维娅咳得弓起了背,声音越发沙哑不清,“来这里,是为了解放我的同胞们我的孩子们” 用她的遗骨制造出的新生代魔女,就是她的同胞,她的孩子。她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困在真理之环的实验室中,像她一样当人类摆布的棋子。 所以她把他们放走了。 利维娅往前走了几步,因为咳嗽剧烈,身体佝偻得更加厉害了。 “我咳咳我没有多长时间了。这个样子,肯定也不能前往圣地请问,你能否帮我做一件事” 安娜抬起手想扶她,却只碰到冰冷的屏障。 “请说。” 利维娅弯下腰,在屏障前摆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没有倒映出外面的世界,而是映出一簇鲜艳凛冽的鸢尾花。 这支花栩栩如生,让人目眩。 安娜看得入神,好一会儿才发现利维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沙哑的声音飘荡在周围。 “咳咳请帮我把这个带去剑冢吧。这是献给故人的花。我自身难保,也没有能给你的报酬,真的很抱歉。” 安娜蹲下来,盯着镜子看了很久。 上面的花仿佛在摇曳。 直到吹笛人回来,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在做什么”吹笛人解除屏障,看见地上闪闪发光的镜子,问,“这又是什么” 安娜把镜子收进怀里。 “没什么。” “嗯”吹笛人质疑地拖长音,指尖滑向她的领口,轻轻一勾就把镜子拎出来了。 “雷奥哈德”安娜捂住衣领,生气地把镜子抢回来,“这是利维娅给我的” 吹笛人有些惊讶“她还没消亡啊我的死灵魔法不错嘛对了,看来这些魔女也是她放走的。真是多管闲事,弄得我一无所获。” 安娜小心地收好镜子。 敏锐地注意到吹笛人那句“一无所获”。 “你是来抢永无之心碎片的。”她断然道。 吹笛人失笑道“当然啦,难道要放任真理之环使用它吗” 在利维娅眼里,魔女们是同胞,是孩子,是需要解救的对象。 但是在吹笛人眼里,魔女们是碎片的容器,是可以随手杀掉的可悲玩意儿。 他本质上就区别于正常的智慧生命。 他傲慢,自我,优越感极强,没有任何同理心。 也许那没有尽头也没有源头的伟大力量,就钟情于这样超越性的存在,所以他的力量是历代魔女之中最强的。 这样的力量,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呢 安娜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吹笛人还在小声抱怨“利维娅把他们放跑,不是更麻烦吗有多少个魈那样的疯子在外面乱窜呢。真喜欢做这些拖后腿的事情。” 刚才吹笛人把安娜留在外面,是想进去杀死所有魔女和魔法师。倒不如说,在遇到她之前,他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算了,那东西安娜喜欢就留着吧。”吹笛人也不再管镜子的事情,“这里没什么可搜刮的,我们可以前往下一站了。” “不。”安娜拒绝。 “怎么了”吹笛人眨了眨眼。 “先去剑冢。”安娜抱紧了利维娅的镜子。 吹笛人微微皱眉“你知道剑冢是什么地方吗” 安娜语塞“我是什么地方” “万剑流峰历代剑圣的葬剑之处,在海之角的尽头,绝境中的绝境。” 安娜不知道利维娅为什么要把镜子带去那里。 但是吹笛人理解她的意图“是利维娅让你去的她想给旧爱吊唁吧。” 安娜见他猜中,只能实话实话“嗯是她让我帮她把镜子送过去。” 吹笛人无奈地叹气“真是受够了,这有什么用啊。她快消亡了,她喜欢的人也早就死了。为这种形式上的东西让别人奔波,真是无理取闹。” 他顿了顿,又问“她说了给你什么报酬吗” “她说她拿不出报酬。” “你就被这种话骗了”吹笛人点点头,“真不错。” 安娜脸涨得通红,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吹笛人抬起她的下巴,那只碧色眼睛光芒流转“所以,只要在安娜面前装可怜就能得手,我学会了。” “讨厌鬼”安娜推开他。 吹笛人挑了挑眉“没有报酬就不成立契约,你可以直接把它扔了。我反正绝对不会浪费力气去剑冢。” 安娜哼了一声“这是道义上的契约,跟你的代价魔法没有关系。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跟瑞恩一起去。” “不行,安娜要跟我一起走。” “我要去剑冢。” 吹笛人用阴郁的口气说道“比起我,安娜还是更喜欢只见过一面的魔女呢。” “不是的,是因为她快要死了,她交代我的是遗愿,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安娜反驳说,“如果我死了,埋在特别危险的地方,雷奥哈德也觉得每年来给我献花是无理取闹吗” 吹笛人被她的问题难住了。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打这么不吉利的比方” “不是不吉利的比方,人都会死的。” “” 吹笛人沉默。 安娜见他不说话,立即震惊了“雷奥哈德真的觉得我无理取闹吗不会来给我献花吗” “不是”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拿她自己当例子。 听着怪讨厌的。 “对不起,无理取闹的安娜要自己坐电梯回去了。”安娜绕开他走进电梯,“请从不无理取闹的雷奥哈德自己想办法上去。” 第40章 40 安娜学着吹笛人的样子操作电梯按钮。 但是铁盒子纹丝不动。 她更用力地按了按。 “别试了, 曳引绳断了。”吹笛人走进电梯,打了个响指。上面传来“卡啦卡啦”的摩擦声, 非常刺耳。紧接着, 电梯慢慢移动起来。 安娜沉默又气愤地跟他上楼。 吹笛人没有回旅馆, 他吹了声哨,招来狮子瑞恩, 然后去市场买了些必需品。 接下来要去极地海之角。 安娜的衣服穿得太久了,稍有些不合身, 得给她买厚大衣,还有靴子、围巾、帽子、袜子等等。 “还有凿冰的锥子、睡袋、干粮”吹笛人梳理着购物清单。 “雷奥哈德, 你不用换衣服吗”安娜问。 “我很干净。” “但是圣地都知道你的特征了。” 吹笛人思考了一会儿, 觉得她说的有理。 他进了一间更衣室。 几分钟后,在外等候的安娜, 看见眼前出现了一袭酒红色的大摆长裙。 红裙子层层叠叠, 褶皱花边是奶油色的, 有很多流苏,领口、袖口都被束紧着,金色腰封看起来矜持优雅。穿裙子的人抖了抖手里的黑色斗篷, 把它变成一身红帽毛绒斗篷。 “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裙子的问题,吹笛人说话时有种趾高气扬的气势。 “这下连性别都变了。”安娜嘀咕道。 吹笛人踩在她坐的长椅上,安娜被他困在长腿和墙壁之间“你觉得什么颜色的丝袜合适” 安娜侧脸, 看见他精瘦的小腿, 细密的流苏贴在肌肉线条上, 说不出来的奇怪。 “黑、黑色吧。”她犹豫道。 吹笛人挑起她的下巴“安娜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嘛。” “什么” 吹笛人低头凑近, 贴着她的嘴角摩挲道“没那么害怕我碰你。” 安娜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他裙子上。 他靠近时,裙摆拉得更开了。 安娜能看见他紧绷的大腿,稍嫌苍白的肌肤。那身红色兔绒斗篷被他随手挂在臂弯里,柔软又温暖。 吹笛人本身样貌就很阴柔,换上这条裙子,更是看不见一点男性特征。 除非是从安娜的角度看。 这个正对着他的角度很糟糕。 “安娜该不会是喜欢女孩子吧”吹笛人纳闷道,“不然为什么现在这么好说话呢之前一靠近你就跑掉了。” “才不是喜欢女孩子。”安娜别过头去,“快把裙子放下来” 吹笛人自说自话“就算喜欢的是女孩子,也要好好确认眼前的我是男性啊。” 安娜感觉手腕被他紧扣住,穿过层叠裙摆,贴上了柔滑微烫的皮肤。有很多褶皱,凹凸不平,但是又很光滑,说不清楚是什么触感,怪异中透出一丝热切。 裙子放下来,层层叠叠的奶油色镶边将她的手掩住。 “安娜也不反感我这样吗”吹笛人慢慢俯身,将膝盖抵在她身侧,下颌搁在她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呼吸,声音压抑愉悦,“穿裙子真好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因为你以前不穿裙子啊。 “放开会、会被人看见的。”安娜紧张地想站起来。 吹笛人在她耳边低柔地笑“别害怕,让姐姐抱抱你。” 声音一波三折,婉转动人。 安娜整张脸都红了,耳朵烫得快烧起来。 “你是笨蛋吗”她从吹笛人的大裙摆里挣脱出来。 吹笛人看着她发出悦耳柔和的笑声,还掩唇勾指遮住笑意。零星几个客人看过来,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真好啊,以后可以跟安娜穿一样的衣服了。”他性质高昂地结账,“裙子非常,方便。” 层层叠叠,什么反应都看不出来。 安娜眼看着他买了一大一小两身完全一样的裙子。 “不要做这种事” “是安娜让我伪装的。”吹笛人理所当然地说着,忽然俯身在安娜耳垂上一舔,柔声道,“要好好习惯啊,以后说不定都这样了。” 当然,他们从兽耳国出发,吹笛人也并没有一直穿着裙子。 说这话只是为了让安娜紧张害羞罢了。 层层叠叠的小裙子,当然是跟有着华丽长发的安娜比较配。她穿起来像布娃娃似的,就连那双小脚丫都不显得突兀。 安娜也觉得把双腿遮住会自在一点。 虽然她并不感到自卑,但是为了避免吓着别人,招来恐惧厌恶的眼神,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现在,吹笛人向她分享力量,她身上除了被黑魔法侵蚀的双腿,其他地方都很正常。 吹笛人也在尽量避免使用代价魔法,防止对安娜造成伤害。 假如他肆无忌惮地使用力量,完全可以直接从海之角闯过去。但是他现在小心翼翼,准备了很多物资,试图像普通人那样穿过海之角。 安娜要去的剑冢也是个麻烦。 吹笛人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万剑流峰的武者守卫。如果在那里惊动了圣地,接下来能不能顺利渡过海之角都是个问题。 先走到那里再说。海之角的环境那么恶劣,安娜肯定一到附近就什么都想不起了。 他这么打算着,先将安娜安抚住了。 很快,他们走到了屠龙者的火山附近。 这里已经没有村落了。 再往外围一点的地方走,有个非常穷困的镇子。 这个镇子和火山村不同,因为惧怕火龙,所以镇上居民不敢靠近那边。正因为如此,他们逃过了火山爆发的一劫。 这个镇子非常贫困。 附近的地质并不适合耕种,又缺乏干净的水源。男人们都到山里去采矿,女人则留守在小镇之中。这些矿脉都属于南方帝国的贵族,因此他们采出来的所有东西不归自己所有,花费多少心血都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还有多久到镇子上”安娜问吹笛人。 “十公里左右。” 安娜表情为难地狮子身上扭来扭去。 “你想去尿尿吗”吹笛人问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安娜大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 吹笛人拉住了狮子的缰绳。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安娜脸红“我、我可以再忍一忍” “可以吗” 吹笛人忽然靠近,指尖在她的小腹上划了一下,这里鼓鼓的,有种饱满又柔软的触感。一股让人浑身发软的战栗感传遍安娜全身,她从狮子身上跳了下去,消失在树丛里。 过了没多久,吹笛人听见安娜的尖叫声。 他走进树丛。 安娜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那、那里有个人”她看起来惊魂未定。 吹笛人往她指的地方看去。 有个胡子拉碴、半提着裤子的中年大叔正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身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气味。他的脸上混合着尴尬和愤怒,指着安娜骂道“你在告什么状我差点被你吓得掉进粪坑里” 第41章 41 大叔看起来很激动, 但是人不坏。 最后两边都好好道了歉, 安娜也找到厕所解决了问题。 大叔匆忙又警惕地离开, 没跟他们多聊。 “那个是掘金者吧。”吹笛人说道,“我闻见了黄金和血的味道。” 安娜倒是没闻见那么玄乎的东西。 她看见大叔脖子上拴着一个黑色的项圈。 以前她在小镇上也见过这东西。 城主会给他府上的帮佣挂这种魔法项圈, 防止他们偷窃贵重物品。如果他们带着城主的财产离开, 就会被项圈电晕过去。 吹笛人一边走着,一边解释道“北大陆虽然土地贫瘠,但是有很多矿产资源。南大陆的富商们会以低廉的价格购买矿脉,使用当地的廉价劳动力开采矿脉, 再以极高的价格在南大陆销售。” “开采矿石的人赚不到钱吗” “是这样的哦。” 安娜皱眉“那不是不符合等价交换的原则吗” 吹笛人掩唇笑起来,他这个动作越看越觉得风情万种。 “所以我才说人类不需要取之予之的力量。他们只要懂得剥削就够了。简单的生存法则,对吧” 安娜皱眉不言。 快到矿镇的时候,安娜看见路边有不少墓碑。大多是随便找石头插上的,只有个名字在上面,有的连名字都没有。一个背着布袋的女人跪在破旧石碑前祈祷, 布袋里是个三四岁大的小孩。 安娜凭借从吹笛人这里分到的一半视力, 看见那个小孩脸上长满了黑斑。 女人脸色蜡黄, 口中念念有词, 但她声音很沙哑, 安娜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吹笛人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 他目标明确地朝她走去。 “小姐,你还好吧”他抽出一张洁白的手帕, 友善地发问。 那个女人抬起头, 双颊凹陷, 眼窝发黑, 眼角的纹路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岁了。但吹笛人坚持称她为“小姐”,而非“女士”。 “谢、谢谢”女人眼睛下面有两道哭出来的泪痕。 她接过手帕,小心地捏着一角不敢动。 手帕洁白,她指甲里的煤灰会把它弄脏。 安娜从狮子背上探出身子,解开自己的围巾,给女人背着的小孩围上。 “天冷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呢” “我早就没有家了。”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眼神飘向墓碑。 吹笛人也看向墓碑,顺理成章地问道“哎呀,真是对不起。难道您的丈夫已经” “不,他没有死。但是三年前他抛弃了我们,离开了矿镇,所以我当他已经死了。” “夫人,请您节哀。”吹笛人礼貌又惋惜地叹道。 他用那双碧波湖光的绿眼睛注视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生出戒备的。 丧夫的女人也一样。 她的情绪瞬间崩溃,抽泣着说道“天啊我的天哪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一直有点怪,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抛下我和孩子,从我们的生活中逃跑到底为什么我们就这么让他不堪忍受吗” 吹笛人维持礼貌的沉默和惋惜的表情。 安娜在给女人背后的小孩扮鬼脸,怕他被哭声吓着。 女人哭得差不多,这才背着小孩起身。 “冒昧问一句,这孩子的脸怎么了”吹笛人适时地说道。 女人步伐一顿,摇了摇头,匆匆离开。 待他们走后,吹笛人才对安娜说道“那个孩子脸上的东西,有点像你腿上的黑魔法。” “嗯”安娜有点惊讶。 “气味有点像。”吹笛人摸了摸下巴,“我们先去镇子上吧。” 他们本来想找个旅馆住下,结果镇上没有旅馆。 矿镇太封闭了,压根就没有外来者,所以不需要旅馆。 镇上的男人大多在矿洞工作,留守的都是妇女儿童和老人,他们不敢收留来路不明的外来者。安娜觉得今晚要在野外搭帐篷睡了,不知道吹笛人那身华丽的长裙能否吃得消。 就在左右为难之时,他们遇上了粪坑里的大叔。 他灰头土脸地扛着铁镐回家,满脸写着疲惫,裤腿上全是泥巴。 “喂,你能收留我们吗”吹笛人上去就把他叫住。 安娜拉住他的流苏,想告诉他,这么说话是不会有人愿意收留他们的。 可是,大叔愣了好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回答“当、当然可以” “可以吗”安娜疑惑。 大叔艰难地将视线从吹笛人身上拉走,看见安娜,没好气地说“只有一张床,你得睡地上,臭小鬼。” “” 大叔又看向吹笛人,咽了咽口水。 “小姐,你你可以睡在我房间” 安娜立即说“那可不是小姐,那是呜” 吹笛人捂住安娜的嘴,垂眸轻笑。 “哦。那就把房间收拾干净点,我讨厌脏东西。” 大叔如痴如醉地点头。 两人一起住进了大叔家里。 这是个很小的单层房,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客厅。厨房跟客厅是连在一起的。窗户被大纸箱挡住,光线昏暗。卧室的床上有股浓浓的劣质烟草味,被单上全是汗渍和其他液体痕迹。 吹笛人把被单掀起来,矜持地坐在大叔主动让出的床的一角。 安娜在卧室地上铺好被褥。 她气得一句话都不说。 “崔弗莱。”吹笛人拿起床头柜上的相片,背面写着大叔的名字,“真有意思。” 安娜扔下枕巾“有意思吗” 吹笛人微微侧头,似笑非笑。 “安娜在生气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伸出手,纤长的食指抬起安娜的下巴。 “就因为我比较受欢迎”吹笛人非常愉快地笑起来,眼里闪烁着萤火似的碧光,“哈哈哈真是” 安娜捡起枕巾扔在了他漂亮的脸上。 吹笛人敏捷地接住了枕巾,将它甩开后偷袭了安娜的脸颊。 “可爱。”他说道。 安娜擦了擦脸。 吹笛人看起来还是特别愉快。 “崔弗莱我饿了”他压着嗓子对着门外喊道。 大叔很快弄来了干粮。 不是什么很拿得出手的食物,但是看矿镇的穷困程度,他能拿出东西待客已经不错了。 “你这是在利用他”安娜咬牙切齿。 吹笛人捏起一块硬硬的饼干,坦然道“是啊,不过我利用的不是善心,而是色心。从你所谓的道义的角度来说,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个”安娜被他的诡辩弄困惑了。 吹笛人将饼干在牛奶里泡了泡,递到安娜嘴边。 “啊”他张开嘴。 安娜想咬一口饼干,吹笛人收回手,舌尖伸进她微张的嘴唇之间舔了一下,然后在她咬人之前迅速离开。 饼干泡过牛奶,白色乳液滴在安娜手背上。 吹笛人舔了舔唇角,自己把饼干吃掉。 转瞬之间尝到的味道已经极尽美妙、无法形容了。 安娜觉得他在故意惹自己生气。 “安娜也可以好好利用我的心。”吹笛人牵起安娜的手,顺着牛奶蜿蜒流下的痕迹一点点舔舐干净,“尽管使唤我就好了” 他从下方抬起眼,安娜突然发现他睫毛那么纤长,分明,衬得眼神朦胧暧昧。 第42章 42 晚上, 安娜睡得很不好。 她贴着地板,老是能听见地下传来咣咣当当的声音, 都怪吹笛人过分灵敏的听觉。 吹笛人撑着头问“来我床上吗” 安娜翻身不理他“那不是你的床, 是崔弗莱大叔的床。” 吹笛人从床沿垂下手, 戳了戳她的肩膀。 “来我这里睡, 我身上很暖和。” 安娜抖抖肩膀,还是不理他。 “咔哒。”门锁发出一声轻响。 僵持中的两人都看向房门。 大叔崔弗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发现两人都没睡, 一时间有些尴尬。 “你是来偷看我们的吗”吹笛人神情自若地笑道。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大叔惊慌失措, 手摆得像风扇似的,“我的水壶在房间里, 我是来拿水壶的下矿不能没有水喝” 安娜撑起身子问道“这么晚了, 还要下矿吗” “晚监工可不觉得晚。”崔弗莱大叔叉着腰, 没好气地说, “真是不知大人辛苦的家伙。” 崔弗莱从床下翻出水壶,提上镐子, 急匆匆地踏着月色出门。 安娜走到窗边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现在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他们遇到崔弗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可能是七八点。也就是说,他只休息四个小时不到,就继续挖矿去了。 “往那个方向走了想去看看吗”吹笛人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他拿起斗篷, 摇晃一下, 把它变回黑色的兜帽样式。 “去看矿洞”安娜皱眉, “不行,我们会打扰他工作的。” “但是安娜看起来很感兴趣。”吹笛人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道,“如果安娜曾经是镇上的人呢” 矿镇没有酒馆之类的娱乐场所。所有大人都在矿洞里工作,镇上只有老人和小孩。如果要问什么消息,还是去矿场比较好。 “我对矿洞很感兴趣。”安娜盯着崔弗莱离开的方向,“但是现在,我只能跟雷奥哈德在一起了吧。” 吹笛人怔了怔,点头笑道“安娜能这么想,我很开心。” “不用开心,我是为了防止雷奥哈德做坏事才留下的。” 吹笛人蹙眉苦笑“啊难怪呢,刚刚还在想,为什么安娜会突然说些讨好我的话。可我从来不做坏事啊,我明明就” 安娜关好窗户,披上外衣。 “安娜,别生气啊”吹笛人的笑容消失了,“好吧,可能是做了一点不太符合普世价值观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没错” “不是去看矿洞吗”安娜回头问他。 “好的。”吹笛人立即披上斗篷。 矿场非常大,有些区域是露天开采,也有些是挖矿道开采。 崔弗莱应该是下矿道的工人,他的照片都是在矿洞面前拍的。南方来的监工们并不野蛮,他们穿着整洁,会笑着跟矿工打招呼。他们跟安娜所想的样子不太一样。 安娜在矿场的铁丝网外张望“我以为他们会挥舞鞭子,把矿工抽得皮开肉绽,然后把试图偷黄金的人活埋” “你在水都图书馆都看了些什么书” 矿场被铁丝网围住,里面满地都是碎石。 门口只站了一个监工。 铁丝网里的矿工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用稿子把石头敲碎,然后一个个捡进小矿车里,攒够一车就由别的矿工拉走。所有人脖子上都戴着崔弗莱那种黑色项圈,那玩意儿紧紧陷入皮肤之中,看起来会让人呼吸不畅,但是矿工们在剧烈运动之后都不怎么喘气。 门口的监工看见了安娜和吹笛人,开始朝他们走来。 “我们要躲着吗”安娜问道。 “不用吧。”吹笛人很是坦然,“我们又没做坏事。” 监工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们,确认是从未见过的异乡人。 “你们是来找谁的” 吹笛人摊手“没找谁,就是听说这里有个矿场,所以想看看。” 监工一脸迷惑“你们是游客还是迷路了” “听不懂我的话吗”吹笛人拉起他的衣领,碧眼微眯,“我想进去看看。” 安娜看见监工的表情变得空白。 “想进去看看明白了。”他呢喃着,让开了一条道路。 吹笛人顺利带着安娜混入矿场。 他好像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吹笛人回头看了几眼门的方向,沉思道“守门的人有点少。” “因为有这个项圈,所以不怕人偷矿石吧” “不怕里面的人跑出去,那也会怕外面的人进来啊” 安娜突然觉得有道理。 “也许矿场被什么力量保护着。”吹笛人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矿石味道,“不行,感受不到。矿石之中蕴含的能量太驳杂了,不好判断。” “往矿洞深处去吗” 吹笛人这时候显得很谨慎。 “还是调查一下吧,如果矿洞里有危险,也许要费很大力气解决。” 安娜点点头,蹲下在地上石头里翻来翻去。 “安娜,很脏,不要碰。”吹笛人嫌弃地看着地上的灰尘和沙石。 他提起安娜的一只袖子,安娜的手从石头缝隙里抽出来,指尖夹着一只小小的黑色虫子。 “啊。”安娜吓得赶紧松手。 这虫子摸起来冰冰凉凉,就像矿石一样,她还以为找到宝了。 “”吹笛人递给她一块手帕。 安娜擦了擦手,两人又趁着夜色回去。 “那是什么虫” “我不知道,也没看清摸起来凉丝丝的。像石头一样硬。” 吹笛人捂着鼻子。 矿场让他不太舒服。 应该说,整个矿镇都让他很不舒服。这里有股黑魔法的气味,并不浓烈,但是渗透到了各个角落里,像一层擦不干净的灰尘一样盖在镇子上空。墓地里有,小孩身上有,项圈里有,就连刚才的虫子身上都隐约弥漫着这种味道。 像这样范围巨大,渗透很深的黑魔法,不太像人力能够实现的。 至少普通的黑巫师不能。 如果是自然形成的领域倒还好 如果是人为形成的,那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43章 43 深夜的矿镇很安静。 矿工们要到黎明时分才会回来, 跟下一班人换岗。 安娜苦恼于哐哐当当的挖矿声,不愿意睡地板, 于是在外面沙发上坐了一整晚。吹笛人也披着斗篷跟她坐在一起。 他一直在絮絮叨叨。 “安娜会是这里长大的吗” “说不定安娜小时候也像墓地里的孩子一样, 被妈妈用布袋子装着, 背在背后。哈哈哈, 有点像小袋鼠呢,真可爱。” “好想见见小时候的安娜啊” 吹笛人说着说着, 感觉肩上微沉, 安娜靠着他睡了过去。 她喃喃道“我也想见见小时候的雷奥哈德” 吹笛人低笑起来, 将她围进自己的斗篷里。 她的肩膀瘦弱,稍稍一拢, 就整个人落入他怀中。 旅途很辛苦, 安娜总是吃不好睡不好。 但她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 尽量不添麻烦, 还会帮忙照顾狮子瑞恩。所以吹笛人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容忍她的存在。 他觉得,好像多个人也没什么不妥。 有个会说话的小东西跟着旁边, 似乎还挺有意思的。 于是第一次,他孤独的旅途中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至于是什么时候从“有她也可以”,变成了“没有她就不行”, 吹笛人已经记不清了。就好像利维娅记不清她是从何时开始对男性有了异样的渴慕,因为那种情绪已经成为本能。 他真的非常喜欢安娜。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 崔弗莱回来了。 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指甲里积满了灰尘, 就连抬头纹的褶皱里都能看到厚厚的灰。他把镐子扔在门口, 一进门倒头就睡了,他看起来累得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吹笛人小心翼翼地调整安娜的姿势,把她放在沙发上,然后走到门边。 他检查了一下崔弗莱的镐头。 它并不锋利,侧面摸起来坑坑洼洼的,似乎经常用来敲硬物。 上面残留的气息,也很接近黑魔法。 若有若无,如影随形。 吹笛人实在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 矿场一定很危险。 如果不是为了安娜,他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节外生枝。 “醒醒。”他推了推崔弗莱。 大叔迷迷糊糊地看见他,嘟囔道“唉让我睡会儿。” “别睡了,先听我说完。我在墓地遇见了一对母子,他们的丈夫三年前消失在了矿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大叔翻了个身,脸对着墙壁,声音模糊不清,“矿洞本来就危险,每年都有人失踪呼噜噜” 吹笛人沉思起来。 趁着安娜还没起床,他准备孤身再去一次矿场。 带上安娜的话,还要分神来保护她,说不定更加危险。 “希望别碰上地龙之类的东西要是又毁掉一座镇子,安娜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吹笛人将竹笛握在手里,叹息着离开。 几小时后,安娜睡着睡着,越来越冷。 她揉了揉眼睛醒过来。 崔弗莱已经出去挖矿了。 他一天根本睡不了几个小时。 “雷欧哈德起床了。”安娜拖着步子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发现房里空无一人。 “瑞恩”安娜赶紧出门叫了一声。 “嗷呜。”狮子的两个头同时凑到门口,让她大松一口气。 “他去哪里了”安娜问道。 狮子的两个头一起摇摆。 “好吧。”安娜皱了皱眉。 吹笛人不会抛下她离开。 至少他暂时没表现出这种想法。 他应该是去调查矿场线索了。 之前,他好像很在意墓地里的母子。那个女人身上的执念非常强烈,说不定吹笛人想完成她的愿望,攫取这份力量。 “这样的话,我们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安娜拍了拍瑞恩。 狮子伏跪下来,安娜爬到它的背上。 “我们去墓地看看。” 安娜的猜想很准。 她几乎完全掌握了吹笛人的心思。 但是这次她猜错了一点吹笛人并不想完成那对孤儿寡母的愿望。因为矿场太诡异了,冒险调查可能会得不偿失。 他是觉得这里跟安娜的身世有关,才前往调查的。 “他们今天会来吗”安娜和狮子一起坐在墓地。 这里非常的冷。 安娜将萎缩细瘦的腿埋在狮子厚厚的毛发间,用它的颈毛围着自己的脖子,但是没有什么用。 周围有一股浓郁的死亡的味道,渗透到骨骼之中,安娜冷得直打哆嗦。 她感觉到了黑魔法。 黑魔法就与“死亡”有关的魔法。 它并不是普通人眼中那些“用来做坏事的魔法”。毕竟普通的元素魔法也能用来作恶,就连看起来无分善恶的空间魔法,也能用来偷钱包。 所以,“黑魔法”并不是“白魔法”或者“善魔法”的反义词。它本就与“恶”无关。它是研究“死亡”的魔法。 魔法师从古至今都在探究世界的真理。 大部分人探究活着的生物、现世的元素、生命的奥秘;也有一小部分人,追溯消亡的灵魂、往生的力量、死亡的法则。 所以安娜能够在冥河伤到伊格纳茨,吹笛人却不可以。 因为吹笛人的力量源于无穷无尽的人欲。 而人欲是活着的人的欲望。 它很难伤害死者。 安娜的黑魔法恰恰相反。 她可以轻易触及死去的魂灵。 这是一条非常危险的界限。 活着的人站在死亡的边境上,一旦踩了过去,就再也没法回头。 安娜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系统的魔法教育,本来这股力量对她来说就只是残缺的双腿。但是现在她共享了吹笛人的一部分感知,所以对黑魔法的感受也不同了。 她能感觉到这是一种非常寒冷、恐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 眼前的墓园就布满了这种力量。 “别害怕,别害怕这里是墓地,有死亡的气息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安娜抱紧狮子的脖子,小声安慰自己。 她坚持着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那对母子又出现了。 女人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憔悴。 “夫人,您还好吗”安娜从狮子身上下来,主动跟她打招呼,“没想到天气这么冷,你还出来扫墓。” “扫墓”女人眼皮子一掀,“他抛下我和孩子逃跑了。我当他已经死了,才立的这块墓碑。” 女人扭头对着坟墓狠狠啐了一口。 “我每天来这里,是祈祷他在外面活着更加悲惨。” 第44章 44 安娜帮女人抱起孩子, 听她讲述过去的故事。 这个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多岁的女人, 其实才刚过二十八岁。 她叫西亚斯, 生在矿镇, 长在矿镇,曾经是镇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南方矿主雇佣的监工,所以在镇上有一定地位。 按理说,她这个条件,完全可以找个不错的男人。 “我为什么非要选他呢”西亚斯夫人凄惨地笑起来,眼睛里全是恨意, “就因为我跟他一起长大, 儿时是很好的玩伴我若能早些知道他不是忠诚老实的好人, 也不至于被骗得这么凄惨了。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孤身带着他的孩子, 镇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安娜连忙追问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当年,西亚斯和她的恋人两小无猜,长大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他们不甘生活在封闭穷困的矿镇上,于是瞒着所有人,开始准备逃离这里。 但是镇上的人都有一个叫“雇佣契约”的东西。 这个契约控制他们祖祖辈辈为矿主工作,不能离开镇子。 “为什么要签订这样的契约呢”安娜惊道。 “不是我们签订的,是我们祖辈的掘金者签订的。这里条件恶劣, 本来没有人定居,但是我们的祖先发现珍贵的矿石, 于是前来采挖。他们没料到, 这里是私人矿脉。掘金者们被矿主发现, 遭到了严酷的驱赶, 为了活下去,就跟矿主签订了这种雇佣契约。” “契约要你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挖矿”安娜不敢置信。 西亚斯夫人沉默着点头。 安娜觉得这位矿主祸及他人的惩罚代价有几分像吹笛人。 他一定是个恶毒狭隘的魔法师。 西亚斯夫人继续讲道“这些事情,请不要说出去。因为你们是外来者,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的。我知道你们能理解我。” 安娜点点头“是的,换了我,肯定也会想逃出去。” 西亚斯夫人笑得更加惨淡了。 “我可没你这么勇敢。我害怕违抗契约的代价,原本没想过出逃。但是我跟恋人结婚了,我们要有孩子了。我不能让这个孩子跟我们一样,生长在这里,一辈子见不到干净的天空,终日埋头石碓翻找,从生到死不分昼夜。” “为了他,我必须逃跑。” 西亚斯夫人仇恨的眼神逐渐缓和。 她看向被安娜抱在手里的孩子,被痛苦摧残的脸庞上隐约可见美人的风采。 安娜也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 他正睡得安详。 “他的脸怎么了”安娜问道。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注意到,孩子的脸上布满了黑灰色的斑纹。后来她去过一次矿场,这才发现这些斑纹和矿场的矿石一模一样。 难道是长期在矿场工作,导致生下的孩子有遗传病 西亚斯夫人微微哽噎,视线无法从孩子脸上移开,最后只能掩面而泣“这是矿主在惩罚我们惩罚我们这些想要逃离的掘金者他要我们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为他挖矿。否则、否则就把我们变成他的矿石。” 安娜越发肯定,这里的矿主是个恶毒的人。 她劝西亚斯夫人回家呆着。 “天太冷了。在这里吹风,孩子也会难受的。” 西亚斯夫人一听“孩子”,果然犹豫着答应了。 安娜将她和孩子扶到狮子的背上,自己牵起缰绳,和他们一起回家。 在丈夫逃跑后,西亚斯夫人回到了父母家中。 这是一座气派的房子,因为西亚斯夫人的父亲曾经是监工,所以比其他人有钱。 不过现在,这座房子看起来很破败,外面的小花圃也没好好打理。 这三年之间,西亚斯夫人的母亲过世了,父亲中风后,整天瘫痪在床,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离我父亲远点,他疯疯癫癫的。”西亚斯夫人叮嘱安娜。 她们从侧门进去,狮子蹲在树丛中,藏起头,露出大屁股。 安娜小心观察着这个家。 家里没有生活气息,除了一些小孩用的东西,其他地方都蒙着灰。正门外摆着一把躺椅,躺椅上垂下一根干枯的树枝般的手。听见脚步声,这只手颤动了一下。 安娜想去看看。 “别管他,别管他。”西亚斯夫人拉住安娜。 安娜犹豫“可他不是生病了吗” “我等下会照顾他的,你可别靠近他,他很吓人。” 西亚斯夫人把孩子抱去楼上的房间里。 这时候,门口躺椅上的老人又开始呻吟了。 “啊呜啊咕啊哇啦啦” 他口中说着安娜听不懂的话。 听着他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西亚斯夫人还迟迟不下来,安娜只能走过去问问他有什么需求。 “请问” 安娜走到躺椅边,往椅子上一看,瞬间被吓得不轻。 老人坐在躺椅上,像一件被挂在衣架上的鹿皮袄子,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的脸又干又瘦,跟核桃似的布满褶子,老得完全看不出年龄,手在袖子里不停颤抖。 他嘴角歪斜,两眼无神,不管安娜问他什么,他都只能用语气词来回答。 搞了半天,安娜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就在她迷茫困惑的时候,躺椅上的老人忽然弹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子。他那张苍老的,双眼暴突的脸,死死贴在安娜面前,一股腐朽的气息钻进她鼻子里。 “虫” 他用嘶哑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小心”西亚斯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将孩子放下,跑到外面拉开了安娜,把父亲按回躺椅上。 “你没事吧”西亚斯夫人担忧地问。 安娜摇了摇头,表情惊魂未定。 “他刚才说虫是指什么虫” 西亚斯夫人摇了摇头,苦笑“父亲中风后就不会说话了,应该没什么意思。” 安娜还是很在意。 她跟西亚斯夫人聊了一会儿,从老宅离开,骑着狮子去矿场。 没走到一半,她就遇上了从矿场回来的吹笛人。 他的斗篷被撕裂一块,裙子已经换成了平时的衣服,膝盖外侧有一大块融烂翻开的肉,看起来经历过一番苦战。 “安娜怎么会在这里”他有点惊讶,苦笑着说,“糟糕啊,我还想偷偷处理好伤口再回来的,没想到会被你看见。对不起,让你见到了狼狈的样子。” 第45章 45 两人一起回到崔弗莱家中。 安娜用针线帮吹笛人缝合了伤口。 他眼色温柔, 似乎不觉疼痛。 “你遇上魔法师了吗”安娜擦干净指缝间的污血。 吹笛人回忆道“不是我在地底遇上了虫。那虫子长得太恶心了, 我被吓了一跳, 所以不小心受伤了。” “你是从未出过家门的十五岁脆弱少女吗” 吹笛人觉得她在嘲讽自己。 他蹙着眉, 无奈地摊手“安娜看见也会吓到的。我保证。” 安娜将针线包收好,然后把西亚斯的情况告诉吹笛人。 她特别提到了西亚斯的父亲,还有他那句不明不白的“虫”。 “西亚斯的父亲是矿场监工,也许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没准他在矿场看见了什么,或者听见了什么,所以才疯疯癫癫的。”安娜揣测道, “对了, 等崔弗莱大叔换班,我们可以问问他。他也在地下挖矿。” “那不是要等到傍晚吗” 吹笛人不想等待。 他朝着地面张开手, 一道魔法阵亮起。 安娜拼命压住被风掀起的裙摆, 她的长发四处乱舞, 一道道亮光从指缝间渗透出来, 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等风和光都平定,她才慢慢睁开眼。 周围是废弃的矿道, 已经用木头架子封住了, 吹笛人用竹笛挑着一盏碧幽幽的灯, 照亮四壁漆黑的矿石。它们仿佛在吸收光线, 不管碧灯变得多亮, 都没法把它照得清楚。 “晚上一直听见挖矿的声音, 我就在想, 崔弗莱房子地下或许也有矿道。没想到果然是这样。”吹笛人将手按在木头架子上, 它一点点脱落,最后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安娜一弯腰,正好可以钻过去。 “安娜,别卡住了”吹笛人提醒道。 “雷奥哈德才是不要被卡住了” 安娜轻巧地钻过洞,刚回头就看见吹笛人站在她身后。 他直接移形过来了。 因为不想在安娜的注视下钻洞。 “这条矿道已经废弃了。”安娜左顾右盼,“为什么我每晚都听见声音呢” “顺着走下去自然会知道。” 吹笛人一手提着灯,另一只手伸向安娜。 “牵着。” 安娜愣了愣,把手交给他。 他掌心很温暖,皮肤细腻柔滑,摸起来就是没干过重活的样子。安娜指节上有一点茧,因为经常做针线活。她用指节轻轻蹭对方的掌心,会有奇妙的阻隔感,有点说不清的舒适。 “安娜。”吹笛人的声音随着碧光起伏,“不可以跟别的男人这样,知道吗” “笨蛋。”安娜小声说。 矿道漫长又深邃,以吹笛人的身高走在里面有点费劲。 他不是特别高壮的类型,只能怪矿洞太矮。 “还要走多久”安娜低声问道。 吹笛人立即停步“是腿不行了吗” 安娜摇头“我还能走。” 吹笛人有些苦恼“这里太狭窄了,不好抱你呢。” “没关系。” “这样吧。再走五分钟,看不见尽头就回去,好吗” 安娜点点头。 黑暗压抑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吹笛人之所以肯定前方有出路,正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是流通的。他们没有感觉到任何呼吸不畅。 果然,没走多远,他们就在矿道上面发现了一个出口。 这个出口是个活板门,从外面被封住了。 “嘘。”吹笛人将手指在唇上一比,“外面可能有人。” 他敲了敲出口上的木板,伴随着“咔哒”一声,外面的栓子脱落,活板门被推开了。 “我要看看”安娜拼命踮脚。 吹笛人只能将她抱起来,她的膝盖抵在他肩膀上,上身探出了活板门外。 “我看不清。太黑了。”安娜说。 “小心一点”吹笛人从下面把碧灯递给她。 灯光照亮周围。 这个地方很低矮,安娜爬出洞口后只能趴着。地上很干净,没有灰尘,四面好像有布帘似的东西围着。风微微吹拂,将布帘掀起来,露出外面的桌腿和几叠废纸。 外面没有人。 “出来吧。”吹笛人也移形上来了。 他掀开布帘,帮助安娜从床下爬出来。 这是一间简朴的卧室,房间里贴着海报,似乎是某个乐团的,这在缺乏娱乐生活的矿镇非常罕见。角落里堆着书和废纸,还有一个篮球。安娜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脸上的笑容非常幸福,彼此的眼神仿佛要将对方融化。 “这个是”安娜仔细辨认着,“西亚斯夫人。” 那么另一个男人应该就是抛下她的负心汉了。 吹笛人也在房间里四处转悠。 “哦那个女人吗”他轻笑一声,“虽说她坚持认为那个男人抛下她逃跑了,但是我总觉得” 安娜紧握着相框。 “他或许已经死了。”吹笛人遗憾道。 安娜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她没告诉西亚斯夫人。 吹笛人摇头叹息“那个女人真是愚蠢啊。” “才不是。”安娜哼了一声,“只有雷奥哈德是无法理解别人心情的笨蛋。” 西亚斯夫人肯定也想过这种可能性。 只不过在她看来她所爱之人,就算背叛她逃跑了,也比死了更好。所以在对方消失后,她立起墓碑,坚称对方只是逃离了。 不管有多痛苦不甘,她都不希望对方死了。 “在水都的时候,我也想过”安娜说,“如果雷奥哈德最后没有回来找我,那他一定是把我忘记了。但是雷奥哈德没有回来,更可能是被圣地杀死了,不是吗我觉得比起雷奥哈德死去了,还是我在雷奥哈德心中其实什么都不是,这样想,更好接受一点” 吹笛人诧异地看向她。 “安娜” 安娜打断他想说的话。 “所以并不是蠢” “大家想的,那些天真愚蠢的事情,都有他们的道理。” “只是雷奥哈德太傲慢了,不愿意去理解脆弱的人们而已。” 或许以前吹笛人并不明白。 但是至少这一刻他是理解的。 他理解了,对于安娜来说,只要他好好活着,就算把她忘记了或者两个人再也不能见面了,这都没关系。 “安娜”吹笛人忽然俯身将她抱紧。 他发现自己竟也属于“脆弱的人们”。 他的安娜,可以讨厌他,背叛他,伤害他,但不可以死去。 她要好好活着。 第46章 46 “放、放开”安娜把吹笛人推开, 小声说,“你说的, 外面可能有人” 吹笛人慢慢松手,又仔细看了一遍周围。 这是个年轻男人的房间。 可以从鞋柜和衣橱看出来。 房间布置得有点散乱,但是没什么灰尘,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奇怪。不过如果结合安娜找到的照片来看, 这就很正常了。 吹笛人低声道“西亚斯夫人的恋人失踪了整整三年。他消失后,他的家人也许会定期清扫, 同时让他的房间保持原样。” “为了怀念他吗” “应该是。”吹笛人点点头。 他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 外面没有特别的声音。 “出去看看” “万一遇上人怎么办怎么解释我们突然出现在这里呢”安娜犹疑道,她走到窗口, 将窗帘拉起来一点, “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敲门进来。” 于是他们从卧室出去,绕到前门。 吹笛人敲了会儿门, 里面出来一个坐轮椅的男人。 这个男人年长而英俊,他穿着得体, 头发呈灰褐色,五官很端正,鼻梁十分高挺。他看起来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和镇上其他人都不同。 “你们好,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他温和地问道。 安娜一听他那种熟稔的亲切口气, 就知道吹笛人遇上对手了。 不等吹笛人开口, 她就问“请问你的轮椅是在哪儿打造的” 男人微讶“这个” 他敲了敲轮椅扶手。 安娜点点头, 将裙子拉起一点, 露出小腿。 那个男人了然点头“轮椅是我自己打造的。镇上没有木匠我想你应该也注意到了。” 安娜有点惊讶“这样啊您是自学的吗真厉害。” 吹笛人终于忍受不了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 “咳咳,我们接受了西亚斯夫人的委托,是前来寻找她丈夫的。这里是他的家吧” 坐轮椅的男人表情逐渐沉寂。 “西亚斯啊”他皱了皱眉,“这里是霍尔特家没错。不过我的弟弟已经离开镇子了。你们应该去外面找他。” 眼前之人是霍尔特家的长子,道林霍尔特。 他比弟弟年纪大十几岁,一直都在充当着亦父亦兄的角色,照顾着周边的孩子们。 “请进,我给你们泡杯茶吧。”道林将两人迎进房内,一边泡茶一边告诉他们,“我很了解我弟弟,他是个没有担当的人。他会抛下西亚斯逃跑,我觉得一点也不奇怪。” 道林看着这对小情侣长大,对他们很了解。 “我刚满十岁就跟随父亲下矿了。在十四岁那年,我和父亲遭遇了矿井塌方,父亲遇难,我也失去了双腿。” “也幸亏如此,我不必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 道林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红茶。 安娜捧起杯子闻了闻,气味很淡。 “谢谢。”她小心翼翼地说。 道林笑起来“我不用下矿,只能整天呆在家里,看各种各样的书。我喜欢看书。我的弟弟他跟我不一样。他很外向,每天都跟西亚斯那群孩子混在一起,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比如逃出矿镇之类的”吹笛人将手指抵在杯托上。 道林微微叹气。 “是啊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当然是有可能的。”吹笛人假装思考,“我猜这里的魔法是地域魔法,而不是血缘魔法。只要他找到一条能够规避契约魔法的通道,就能离开这个镇子。” 道林有几分讶异地看着他。 “或许”吹笛人忽然压低声音,“他已经挖出了这么一条通道。” 安娜明白了他的意思。 刚才他们从废弃矿道出来,直接通到了道林他弟弟的床下,整条矿道正是他一点点挖出来的。 吹笛人感觉到,这里的黑魔法就像天罗地网。 虽然无处不在,但并非没有缝隙可钻。 它有一个个的网格,一般人被缚住就很难挣脱。 但是道林的弟弟说不定有点魔法天赋,能够看出这个天罗地网的薄弱处。他根据自己的判断,挖出了这么一条逃生之路。这一切都是在道林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如果他瘸腿瘫痪在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我确实了解一点”果然,道林承认了,“私奔这件事,弟弟和西亚斯告诉过我。” 他的笑容有几分苦涩。 “我不相信他们能够顺利逃离,也不相信弟弟能够保护好他的女人。曾经有一群小混混欺负西亚斯,我弟弟可是狼狈逃跑了。所以这一次我也不抱太大希望。或许他们在逃脱的矿道里遇到了什么危险,弟弟才抛下西亚斯。” “危险”安娜敏锐地问道。 “是啊,那个传说。”道林揉着眉心思索,“矿洞里有巨大的蠕虫,每年都要吞噬生命。” “只是传说吗”吹笛人抬高声音。 他可是见过这玩意儿的。 道林不解地问“怎么传说有什么问题吗” 安娜拉了拉吹笛人,让他别再问了。 道林显然什么都不会说。 “我可以借那本书看看吗”安娜指着桌上问道。 桌上堆满了书,正如道林自己所说的,他很喜欢看书。 安娜所指的那本书,封面就是一只大蠕虫。 “这个啊”道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道,“没问题,但是要记得还给我。” 他把书交给安娜。 安娜和吹笛人怀着各种想法离开。 回崔弗莱大叔家的路上,安娜一直在看这本书,但是她连封面的字都不认识“修修德” “修德梅。”吹笛人瞥了一眼。 “这是作者名字吗”安娜懵懂地问。 “这是怪物的名字。”吹笛人从她手里接过书,随意靠在一个破路灯下看起来,“修德梅。一只非常巨大的地底魔虫。” 现在他知道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了。 早些时候,他深入地底,矿洞里一片漆黑。越往地下深入,温度就越来越高。到后来,封闭岩层像蜡烛般融化了,一股灰色的蠕动的肉涌进来,一张长满锯齿的圆形大口在灰肉上张开,口中流出的酸液瞬间将他的腿肉腐蚀掉一块。 然后这巨大的蠕虫怪物消失不见,只留一个腐蚀出的空洞。 吹笛人强调“先说明一下,是因为虫子长得太恶心,所以我才受伤的。绝对不是因为我不敌它。” 安娜并没有在意他的话。 她还在认认真真地看书上的绘画。 这本书介绍了被命名为“修德梅”的巨大魔虫。 它是一种邪恶的、被黑魔法浸噬的生灵。 起先,魔虫在地下钻来钻去,像鱼游在水里一般,再坚固的石头都对它不构成阻碍。它的感知非常灵敏,在极深的地心都能感觉到地面的人。它甚至可以借助黑魔法的力量杀死地面上的人。 后来,绘画上逐渐出现了一些黑色石块。 这些石块将虫子包围了,它不再能自由穿行。 “它被封印了。”安娜看明白了,“被这种黑色的石头等等,黑色的石头不就是镇上开采的矿石吗” 也就是说 安娜震惊道“南方来的那群家伙根本不是想采矿,而是想慢慢将矿石挖干净,解除魔虫的封印,把它从地底放出来” “应该是这样。”吹笛人没有什么波动,“南方来的,会干这种事的人,估计就是真理之环那几个老家伙吧。” “真理之环那几个老家伙”,安娜也听他提过几次。 真理之环在制造第二代魔女的时候,由伊格纳茨主持实验,同时邀请了很多法师塔的旧派巫师参与。 他们跟贝洛家是一丘之貉,都是专精黑魔法的高手。只不过贝洛家研究不老不死药,而其他黑巫师可能研究别的,比如眼前的役使恐怖魔物之人。 在伊格纳茨叛出,实验终止后,这些黑巫师留在了真理之环,成为魔道圣地的一部分。 这象征着法师塔时代彻底结束。 真理之环垄断了世界上所有种类的魔法和魔法师。 可以说,之后利维娅、吹笛人这两代不断重启的实验,都跟这些旧派黑巫师的推波助澜脱不开关系。 吹笛人想到这里,轻哼一声道“如果真的是那群老家伙,这次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安娜有些担心“可是你的腿受伤了” “我已经恢复好了而且我说了,是因为那只虫子长得很恶心,跟我的实力没有关系” 安娜立即换了个说辞“我害怕我会拖累雷奥哈德。” 这么说,也许他会多考虑一点。 “安娜不用担心。”吹笛人冷静道,“没问题的,那群巫师不是我的对手。” 安娜并不这么觉得。 毕竟那些是创造了魔女的人,说不定他们知道魔女的弱点呢 况且看上次吹笛人和伊格纳茨的战斗,也不是很占上风。如果他在这里受伤,说不定圣地魔法师们会像嗅着腥味的鲨鱼一般涌来,到那时候他肯定会疲于应对。 安娜劝道“雷奥哈德这个委托也不是非要完成吧。” “跟委托没有关系。”吹笛人声音坚定,“我想帮安娜解决腿上的问题。因为矿石可以封印魔虫身上的黑魔法,那应该也能封印安娜身上的黑魔法,如果能找到提取矿石能源的方法,就可以让安娜的双腿恢复正常了。” 安娜没料到他竟然是这么想的。 “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安娜的眼神看向别处,吹笛人放下书,双手将她的脸扳正。 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的面部轮廓也显得柔和细致,看不见一丝瑕疵。他眼里的那片湖水也在月下微微泛起波澜,让人心生荡漾。 他认真看着安娜。 “我知道安娜很柔软,什么都能不在意,不管是自己或者别人的缺陷,都能够好好包容。但是你偶尔也想过,用健康的双腿、自由自在地奔跑起来是什么感觉吧这一次,我想实现的是安娜的愿望。” 气息轻拂在安娜的鼻尖。 她觉得有点痒痒,想打哈欠,又伴随着这种感觉,眼眶略微酸胀。 吹笛人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一直以来,魔女都在实现着他人的愿望。我对此很愤怒,也很不甘心,所以总是用自己的想法去歪曲这些愿望,让它们走向不好的结果。是的,安娜说的没错,我是坏人。” 但是这一次,他想好好实现安娜的愿望。 “我会把安娜的愿望当成我自己的愿望来实现。” 他亲了亲安娜的额头。 第47章 47 他凑得那么近, 嘴唇柔软,轻触之后就离开。 那种滚烫的触感渗透到皮肤之下,慢慢发酵, 过了很久,安娜整张脸都还红着,一句话都不说。 吹笛人眨了眨眼。 “害羞了吗哈哈哈, 真可爱” 安娜脸上的红晕立即变为恼怒的红晕。 “不要说了,快点回去我们得做好准备才行” 吹笛人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出发。 两人回到崔弗莱家讨论起计划。 他们已经将真相还原得七七八八了。 矿场的幕后主使是真理之环。 真理之环的黑巫师们早就发现了地底的魔虫,并且将这块天然的封印之地买下来。后来,这里闯入了一批淘金者, 黑巫师们就胁迫他们订立契约,世世代代在这里挖掘封印石。 挖到现在, 封印石估计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根据吹笛人从地下探查到的情况, 那只魔虫非常强大, 行动敏捷, 只是活动范围稍稍受限罢了。 “首先, 不能让黑巫师控制魔虫。其次, 我们要想办法查清楚封印石的去处。” 吹笛人第一次订立计划。 他看向安娜,征求意见, 安娜竖起大拇指“真棒。” “嗯”怎么觉得有点不是受到了夸奖。 “安娜就在这里等着。”吹笛人按住安娜的肩膀。 安娜老老实实地点头。 “虽然很担心雷奥哈德会做傻事, 但是为了不拖后腿, 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这个就更不像夸奖了。 吹笛人勉强笑道“咳咳, 有事叫我名字, 不管多远我都能听见的。” 他披上斗篷前往矿场。 安娜也坐在房间里,拿着那本修德梅的画册反复看。 修德梅能够自由地在地层中穿行。 而这里的矿物含有特殊的力量,能够消除自由穿行的魔法天赋,于是修德梅被困在了这里。但它还有另一种天赋没被限制,那就是从遥远地底感知地面的天赋。 “这应该是不是魔法天赋,而是生物天赋。” 安娜分析道。 她看见蠕虫身上有敏锐的触须,它就是用这些须须来感知大地的。 安娜继续往后翻。 路上比较匆忙,她和吹笛人没来得及看后面的部分。 后面画的内容有些恐怖血腥。 封印石被消除掉一些,蠕虫的力量恢复了。它伸展出触须,延伸到地表,地面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拖到地底吃掉。 “西亚斯夫人的丈夫就是这么死的吧”安娜轻声叹息。 那条用来逃跑的矿洞里一点血迹也没有。 如果他真的去过那里,肯定是被修德梅杀死了。 安娜继续往后翻。 血腥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意义不明的画面。 封印石被消除得更多了,修德梅的躯体仍然被矿脉束缚着,但力量却能够更多地影响到地面。 “奇怪”安娜看不太懂这幅画表现的内容。 因为画面上,蠕虫的触须不再是用实线表示,而是用虚线表示。它盘缠着一个人,也没把它们拉到地下吃掉,而是摆在地面之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安娜摸不着头脑。 她往后翻了几页。 后面的画很简单伴随着封印石的减少,地底魔虫终于恢复自由,从地下逃跑了。 “到底为什么是虚线呢”安娜翻回看不懂的那一页,自言自语道,“画错了吗” 没想到,寂静无人的室内有人回答了她的问题。 “啊,那个可不是画错了。虚线是指精神控制。” 一张轮椅慢慢穿过了墙壁。 安娜震撼到说不出话。 道林坐在轮椅上,神态自若地走了进来,这堵墙在他面前犹如空气。 “雷奥”安娜立即喊出了吹笛人的名字。 “嘘”道林反应很快,他竖起食指,一道触须从轮椅下面延伸出来,封住了安娜的嘴。 安娜感觉喉咙里像被灌下了一通热水,口中发出无声尖叫。 她在剧痛之中,仍细心地注意到这触须和图画上修德梅的触须一模一样。 触须表皮是透明的,里面流动着岩浆般的色彩,不知道是不是蠕虫血液。它也像岩浆一般热,一伸进喉中,就直接烫穿了食道。 “如果你再迟钝一点就好了。”道林摇头叹息,“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那本书呢哦你不能说话。没关系,我能听见你的思考。” 他露出微笑。 安娜痛得没办法思考。 她之所以注意到书,是因为道林说他喜欢看书。 之所以注意到特定的那一本,是因为道林的弟弟房间里也有很多书,两边是差不多的类型,除了这一本。 这本书封面就是蠕虫。 吹笛人也说他在地下遇见了蠕虫。 道林肯定是对地底魔虫修德梅有一定研究的。 真该死,明明注意到了书,却没想到道林会有问题。 “现在注意到也不迟。”正如道林所说的,他能听见思考的声音,“你已经比大部分人都更敏锐了。” 他微笑着,因为安娜毫无挣扎之力,所以他一点也不着急。 “我十岁时第一次下矿时,听见了伟大的修德梅的召唤,成为了祂虔诚的信徒。十四岁,我为伟大的修德梅献上了第一个祭品。” 安娜痛得意识都快模糊了,听见他这句话,却忽然神志一清。 “在十四岁那年,我和父亲遭遇了矿井塌方,父亲遇难,我也失去了双腿。” 去道林家里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他献上的第一个祭品是自己的父亲。 真是禽兽不如。 “可别这么看待我。”道林笑着反驳,“我的父亲并不是什么好人。” 道林是长子。 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矿场摸爬滚打,脾气很不好,常常打骂他。妈妈很心疼他,但是无能为力。她是个懦弱的人,道林被家暴时,她只能默默哭泣。 道林在母亲的泪水和父亲的责打中长大。 “我将父亲引诱到和修德梅约定好的地方,祂伟岸的身体出现,瞬间将我的父亲腐蚀成白骨,然后消失在地层之中。我离得太近,也受到了酸液腐蚀,失去了双腿。” 道林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心中感到恐惧、惊慌、无措,以及另一种,十分微妙的解脱。 “他终于死了。”有一瞬间,他是这么想的。 安娜听了他的话,意识到他的弟弟也许也是“祭品”之一。 “他不是”道林的表情忽然变得灰暗。 他脸上的伤痛不是假的。 安娜记得那间一尘不染又竭力保持原样的卧室。 三年如一日的整理,道林对弟弟的怀念绝对是真实的。 “是啊我很爱他。父母死后,他是我唯一的家人。”道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丝笑容变得越发阴郁,“但是他想要离开这里和那个女人私奔。他要抛弃家庭,选择所谓的爱情。这是最严重的背叛。你觉得呢” 他期待地看向安娜,希望得到肯定答复。 安娜从烫伤的喉咙中发出一个音“滚。” 道林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我本来想跟你多说两句。”他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不停抽搐的触须,“你看起来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不像镇上那些人。也许你能理解我” 他痛苦地将脸埋入掌中,十指胡乱抓挠着灰色头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连你都不能理解我明明就是对的。” “算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娜看见他歪着脖子,从轮椅上仰起头,整个人像一根被折断的树。 无数触须从他背后扬起,石油色透着浅灰,有种油腻又密集的感觉,还微微泛光,像一片虫云汇聚在一起。它们张牙舞爪,它们狂喜蠕动,它们正期待着新鲜的血祭品。一根根,一条条,一个个的尖端张开一张张呲出尖牙的小口,它们疯狂地扭曲涌动,朝着安娜扑去。 “呜啊” 生死关头,安娜拼了命地挣扎,那双平时派不上多大用场的腿居然踢动了道林的轮椅。 有股莫名的力量在她身上涌动。 和签订婚约时一样。 和伤害到伊格纳茨那时候一样。 她有种强烈的决心和意念,在支配那具脆弱无力的身体。 她只能用鼻子呼吸,此刻却感觉鼻腔里都是血。 激荡的黑魔法正在破坏着什么,但她也顾不上了,再过几秒她就会被修德梅吃掉。 “咳咳咳,放开我”安娜终于拔出了口中的触须。 她咳出很多血,身体也沉沉落在地上。 无数扬起的触须在这一刻如铡刀般落下 安娜无处躲藏,正在绝望之时,却看见空气中漾动起碧光。 “雷奥哈德”她惊喜地抬头,眼前挡下触须的并不是雷奥哈德,而是狮子瑞恩。 它一口咬下触须,但是触须断裂的地方迅速重生,又一次朝着安娜袭来。狮子勇猛地扑咬,虽然有些捉襟见肘,却一点也不退却。 安娜知道,这样拖延下去,她和瑞恩说不定都会变成祭品。 必须赶快逃走。 “拜托了拜托了”她按着自己无力的双腿,那股帮助她挣脱触须的黑魔法此时很是沉寂,安娜咬牙道,“帮帮我吧,我想我想站起来。” 对,没错。 就像安娜很了解吹笛人一样,吹笛人也能轻易洞悉她的想法。 她想站起来。 一直都想站起来。 但是因为承受不了“无法再站起来”这件事,所以她劝说自己,就算失去双腿也没什么,她并不在意。 她在意的。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在否认、在说谎。”安娜的手撑着地面,血从下颌淌到地上,被疼痛刺激出来的眼泪也一点点落下来,“我还是想站起来。用这双腿,稳稳地踏着地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看见荡漾的碧波扭曲了空间,周围逐渐染上温柔的祖母绿。 一点黑色裂纹逐渐扩大,熟悉的黑斗篷和花衬衫在风中猎猎飞扬。 兜帽落下后,褐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悬浮半空。 他身形纤瘦,在大量污秽的触须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但是他一出现,所有飞舞的触须都凝滞了。 瑞恩伤痕累累地落地,獠牙都被腐蚀得不像话了。它往后瑟缩,刚才面对触须的勇猛已经消失不见,它看向吹笛人的眼神中充满恐惧。 “愿望收悉。”吹笛人奏响竹笛,低柔的眼神落在修德梅的信徒身上。 请安息吧。 碧波荡尽邪祟,空间中的一切重归寂静。 有一根残存的触手扑安娜,她抬脚把它踩断了。 吹笛人从空中落下,刚才还平静温和的神色一下就变得恐怖起来。 “你哪里在出血”他擦了擦安娜的下巴,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腿怎么样对不起,我应该注意到的我” 他发现安娜不说话。 “喉咙”吹笛人摸了摸她的下巴,“没事等会儿想办法。我们还有一点药。” 他不能治疗。 这件事在冥河就已经确认了。 因为他的魔法是代价魔法,而不是单纯的元素魔法。安娜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没法付出治愈她的代价。 “咳咳咳”安娜指了指地上的轮椅。 道林已经尸骨无存,他轮椅的位置散落着一些矿石,应该是他从矿山收集而来的。这些矿石也就是“封印石”,能够抵消修德梅的黑魔法。或许它们有用。 吹笛人捡起石头交到她手上。 这些石头一入手就消失不见了。 安娜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皮肤,摸了摸,又摸了摸,一点粗糙感也没有,石头像水滴入大海般消失不见。 “腿”安娜含糊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惊喜。 安娜低头,发现自己的小腿皮肤逐渐变得饱满、水润,那种干枯的颜色消失了,盘踞在上面的黑魔法也隐匿不见。 封印石居然真的生效了 “你能说话了”吹笛人连忙问道。 “好、好像咳咳”安娜试了几次,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好像可以了。” “别着急,等恢复一下再说。” 他给安娜喂了点水,狮子在一旁舔舐受伤的地方,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十几分钟后,安娜的喉咙终于恢复了,她也能重新开口说话了,只不过声音有几分细弱,听着怪人让心疼的。 “我一到矿场就发现不对劲,那里根本没有真理之环的魔法师。之前没有认真找过,以为我没见着他们,是因为他们藏身在幕后。但是这次认真找了一下,结果找到了他们的尸骨,就在我们发现的废弃矿道附近。” 虽然项圈是真理之环的东西,但是魔法师们根本就不在。 因为他们被道林献祭了。 他们试图挖开封印石,设法控制修德梅。 修德梅也想逃出封印,又不受这群人控制。 于是两方开始角力,最后修德梅控制了道林,以他为傀儡,获得了很多祭品。这些祭品给修德梅带来力量,让它能够杀死驻留在这里的魔法师。 本来挖矿就是个漫长的差使,魔法师们一般几年才跟南大陆联系一次。 所以那边暂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其实这片矿区早就换了个主宰,原本是囚徒的修德梅开始控制掘金者们为它挖出一条越狱通道。 “它现在怎么样了”安娜问道。 “我去的时候正好跟它对峙,但是你这边出事了,所以” “它逃跑了”安娜有些冷。 吹笛人给她披上自己的斗篷。 斗篷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里层很柔软,细细密密地贴着她脖子上的肌肤。刚才触须上那股恶心又刺人的触感终于消除了一点儿。 吹笛人安抚道“没事的。它只会去找圣地麻烦,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但它看起来是非常邪恶的存在。”安娜瞪了它一眼。 吹笛人立即反应过来“明白了我会给安娜报仇的它就算逃到海之角都没用,我一定会把它的每一根触须剪下来喂给瑞恩。不要生气了。” “不是”安娜有点窘迫,“不是让你说这种话的。雷奥哈德真讨厌” 吹笛人摸了摸鼻子,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讨厌在哪里。 “这里暂时解脱了,但它可能会危害别的镇子。”安娜又摇了摇头,“算了雷奥哈德说的也对,我们管不到每一个地方。” 她抬起头,抿了抿嘴“谢谢你来救我。” “我已经来得很晚了。”吹笛人想朝她微笑,但是看着她的样子实在笑不起来,只能抿了抿唇。 他有点理解安娜这个表情的意味了。 “雷奥哈德一直很及时。”安娜悄悄握住他的手,“是我太没用了,如果我像瑞恩一样” “不行,你如果有两个头,我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笨蛋雷奥哈德果然是笨蛋”安娜立即甩开了他的手。 吹笛人这才笑起来,紧握着她不放,然后顺势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是鼻尖碰鼻尖的距离。 吹笛人轻轻蹭她“安娜确实有个缺点。” 安娜微怔。 吹笛人又蹭了蹭她“那就是太让我挂心了。每次离开你身边,我都要提心吊胆。” “雷奥哈德”安娜有点脸红。 她侧过脸,露出颈后的玫瑰花瓣,它染血后越发娇嫩欲滴,在皮肤上透出汗津津的剔透感。吹笛人忍不住低头轻咬,他尝到微咸的汗味,但是一点也不觉得脏,反倒有种莫名的牵动荷尔蒙的热烈气味。 “你们把我的屋子怎么了” 震耳欲聋的吼声打断旖旎的氛围。 安娜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吹笛人也坐正身体。 崔弗莱大叔扛着镐头,正绝望地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房屋。 “抱歉。”吹笛人拉起兜帽,声音毫无波澜,“给你添麻烦了。” 崔弗莱揉了揉眼睛“你是” “他是男的,一直在骗你的感情”安娜大声道。 吹笛人想说什么,却被安娜按着头道歉。 “对不起,我们会帮您把房子修好的”安娜严肃地鞠躬,“都是我们刚才闹得太厉害了” 崔弗莱一脸痛苦“你们到底干什么了” 镇上大部分人而言,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 但是安娜和吹笛人知道,长久以来束缚着这个镇子的契约已经被解除了。他们随时都可以走出去。安娜上街到处去说,可是没有几人听她的话。 对于这里的人来说,画地为牢的恐怖惯性,或许比修德梅的存在更为可怕。 毕竟过去的几代人中,也只出了西亚斯夫妇一对反叛者。 吹笛人当然不会干涉这些。 安娜也没有强求。 她说“没关系,既然有第一对西亚斯夫妇的出现,那就一定会有第二对。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走出这里的。” “你真是乐观啊” “不,不是我乐观。”安娜看向远处,崔弗莱大叔正在搬运修房子的材料,“而是我知道,人类永远都会为自己找的一条出路。一直都是这样的。” 吹笛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本来说着绝对不动手的崔弗莱,此时正殷切地搬运着东西。 西亚斯正背着孩子,跟在他背后推车。 这几天,两人在道林的葬礼上认识,崔弗莱对这位饱受岁月摧残却仍坚韧不拔的女性肃然起敬。 他们俩最近关系越来越好了。 “或许吧”吹笛人若有所思,“人类总会找到一条出路。” 第48章 48 矿镇上的滚滚灰尘消失在霜雪之中。 艰难的旅途还在继续。 越往西北方走, 人烟越是稀少, 气候越发干旱冰冷。接下来,要翻过一座大雪山才能到达海之角。为了使行程稍微方便一点, 吹笛人选择沿着河谷往雪山走。 河谷附近有小动物, 有充足的水源,同时气温也比山上高一点儿。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要面临很多不便之处。 “雷奥哈德我” “要洗澡还是尿尿” “”安娜脸上浮起红晕, 尽量镇定地说, “我有点困了。” 到这个地界, 昼短夜长,天气又冷, 所以她总是犯困。 “也差不多该扎营了。” 吹笛人从瑞恩背后取出帐篷, 安娜缩着肩替他扎帐篷角。她的动作很熟练,因为搭帐篷、点篝火这种事,在旅途之中已经做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安娜, 冷的话就先进去吧。”吹笛人把帐篷卷起来,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点燃树枝, “瑞恩去附近找点吃的。明天我们要翻越这座山, 今晚得好好休息才行。” 安娜仰头看向面前的高山。 这是一座陡峭险峻的山, 几乎找不到人类可以涉足的路。远远看去,山尖的雪非常刺目, 山腰处的针叶林呈黑青色, 连成一片, 像雪山上被不慎涂抹出来的污迹。 “雪啊”安娜喃喃道。 “怎么安娜以前没见过雪吗”吹笛人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安娜摇了摇头“我住的地方冬天会下小雪。还没有落地就融化了。哈默尔恩呢” 吹笛人摸了摸下巴“哈默尔恩的四季是从世界各地掠夺过来的。据说在利维娅的时代, 那里有奇异而壮丽的冬景,城下河流冰冻,覆盖着血红的积雪,城中的树木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柱。在最寒冷的时候,男人们都必须穿最少的衣服来取悦利维娅。” 安娜在思考这是怎样一副景象。 她想不出来。 “雷奥哈德喜欢什么季节” “谁知道呢。”吹笛人侧头看着山尖那一点点白色,“我不太喜欢离开城堡,外面是什么季节都无所谓了。” 安娜突然道“我很喜欢冬天。” 吹笛人微怔“为什么” “不知道”安娜仍看着远山的雪,它白得透亮,在黑暗中泛出光。 冬天粮食紧缺,天气很冷,许多生命都熬不过冬天。但是她感觉得到它在蜕变,在慢慢脱下一层腐朽的外壳,露出鲜嫩的尖角。一年四季之中,唯有冬天给她这种死亡与新生的震撼。 “总之挺喜欢的。”安娜认真道。 “安娜喜欢我就喜欢。”吹笛人立即表态。 “我不喜欢油嘴滑舌的人。” “唉。” 安娜转身进了帐篷。 吹笛人紧跟着她走进去,他抢着铺好了两人的床。睡袋并排放着,安娜把其中小点的那个掉了头,然后慢吞吞地钻进去。 吹笛人站在旁边叹气“安娜,真的要这么躲着我吗” 安娜摇头“我睡着的样子很丑,说不定还会流口水,才不想被雷奥哈德看见呢。” “怎么会,安娜睡着了也很可爱啊” “哦。”安娜平静地说,“你承认你晚上偷看了。” “” 安娜拉紧睡袋拉链“不许转到我这边来。” 吹笛人孤单寂寞地进了自己的睡袋,打了个响指熄灭油灯。 安娜也闭上眼。 旅途很艰难,吃喝穿住都不方便,但是她觉得可以克服。唯一难以克服的是吹笛人的过度热情。他总是很不讲道理,做任何事情都要黏在一起,眼神殷切又热烈。 安娜觉得这种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他给女仆的迷情药一样,眨眼生效,转瞬崩坍。 安娜更喜欢平和、正常的相处。 吹笛人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如果不是因为旅途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来分散注意力,安娜早就被他烦得不行了。 “明天会下雪吗”安娜闭着眼,小声自言自语。 “只要安娜喜欢雪,明天就一定会下雪。” 安娜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吹笛人听她的呼吸声还不平静。于是他又取出笛子,给安娜吹了一首歌,旋律像新雪般干净清透,将她引入梦中。 她睡得很熟,第二天起床时,天已经大亮。 帐篷被厚厚的积雪淹没了,出门得费好一番力气。大半座山都银装素裹,雪地上留着一行浅浅的蹄子印,晚上似乎有野生动物沿着河谷徘徊。 “上山吧。”吹笛人将帐篷从雪地里。 狮子俯下身,安娜爬不上去。 她的半截小腿都在雪里埋着。 “来。”吹笛人的手穿过她腋下,从她身后把她抱到了狮子上。 安娜注意到他穿着红斗篷“你要穿裙子爬雪山吗” “确实会不方便呢。”吹笛人侧头笑道,就在安娜以为他要换衣服的时候,他继续道,“我可以坐在安娜身后吗” “” “开玩笑的。安娜不喜欢我靠近的话,我走路也没问题” 吹笛人声音顿住。 他看见安娜朝他伸出了手“一起吧。” “我不讨厌雷奥哈德靠近。我只是焦虑,焦虑而已。”安娜认真说道。吹笛人握住她的手,骑上狮子,然后在她身后侧坐。 上山时,他抱住安娜的腰,安娜也没说什么。 从后面环抱她的话,手正好能碰到髋部,把头低下就能靠着她的肩。她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肩膀有些硌人。因为怕她感到不适,吹笛人也没有用力抱紧她。 他用手虚覆着的地方,肉脂变得更加饱满了。 在矿镇,安娜身上的黑魔法被封印石克制,双腿也逐渐从萎缩中恢复过来。 她不习惯用腿走路,平时又没条件给她进行复健,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坐在狮子上赶路。 今天,吹笛人才突然注意到她的腿已经恢复得这么好了。 “雷奥哈德”安娜的声音微微震动。 吹笛人立即把手从她腿上拿开“我没有乱碰。” “不是”安娜有些窘迫,“我只是想告诉雷奥哈德,不用担心腿恢复得很好。” 吹笛人轻轻“哦”了一声,又慢慢把手放回去。 恢复得很好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探索。因为多年不运动,这处肉软绵绵的,手一用力就要从薄薄布料陷下去。骨骼纤细又易折,可以顺着这个不可靠的框架,一路触碰到膝盖上。膝盖有些冷,因为裙子总是被风吹起来。他把她的裙摆压好,手掌覆盖着她的膝弯,侧头在她颈间呼吸气味。 “谢谢,很温暖。”安娜低声道。 吹笛人觉得她无辜又天真的感谢就像外面的纯白雪地,而他那些污秽的小心思,就像食草动物踩出的脚印,隐蔽又不违和地藏匿其中。 第49章 49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越往山上走, 风雪就越大。 快到山尖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树木也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 反射出刺目的月光。在这片光晕背后,渐渐显出了建筑物的轮廓与阴影。 “那是”安娜揉了揉眼睛。 吹笛人从她肩上抬起头,眼中微微流露出诧异。 山顶有一座神庙似的建筑物。 它非常宏伟, 像雪山之顶的王冠一般, 由白色巨石构成阶梯和廊柱, 墙上到处都是金色的天使浮雕,灿烂辉煌的灯光将这里照耀得如同白昼。外面有花园和铸铁围栏, 喷泉里弥漫着酒香, 地上长满了鲜花,风从围栏之间吹出来,奇异的芬芳钻进鼻子里。 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之中, 唯有这里是春天。 “欢迎来到雪之庭修道院。” 大门敞开,左右站着两排穿黑白制服的女性。她们戴着白边黑布的头巾, 全身被白领黑裙裹得严严实实, 胸口挂着金色的十字吊坠。她们谦逊温和地垂头, 看起来整齐划一又有几分诡异。 “呆着别动。”吹笛人从狮子背后跳了下去。 安娜被那些女人胸口的十字吊坠吸引了目光。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吊坠不仅是个单纯的十字, 十字上还钉着个人。 这是什么邪教组织吗 安娜长这么大, 还从未听过“修道院”呢。 就在她紧张不安的时候, 一名黑裙女性站出来对吹笛人说“你可以叫我姐妹” “但他不是”安娜忍不住道。 “她说的不是姐妹, 是修女,安娜。”吹笛人慢慢从门前退了回来,脸上还保持着微笑,“抱歉,珊朵拉修女,我们只是偶然经过这里,就不登门拜访了。” 那位黑裙女性微笑着,拿起胸口的十字吊坠亲吻了一下。 因为一直注意着十字吊坠上的人形,安娜被这个动作吓了一大跳她以为“修女”要咬掉那个人的头。 实际上她只是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很快又把吊坠放下了。 “风雪很大,旅人。”珊朵拉修女柔声说道,“你们可能要过几日才能下山。” 安娜回过头,路已经被大雪淹没。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视线里都是模糊的,仰头看天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天空和雪花不知道是哪个在旋转着。 与之相比,栏杆内的春景就像幻像一般。 “雷奥哈德”安娜紧张地看向旁边的人,狮子也在不安地刨地,安娜发现积雪不知何时已经淹没了它的腿,“我不想留在这里” “没关系。”吹笛人牵起她的手,低声安慰,“至少这里很暖和。” 修女们让开一条路,将他们迎接进来。里面非常宽敞,从正门进去,大厅华丽非凡,正中央穹顶上有无数彩色绘画,昏暗的月光从琉璃彩窗里照射进来,打在正中央的神像上,让人从心底里觉得神圣。 珊朵拉修女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在整个修道院的最里侧。房间里面有几张上下铺的床,加上他们俩一共住了八个人。 “其他人还在做祷告,她们很快会回来的。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先梳洗一下。毕竟都是女性,稍微挤挤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吹笛人掩唇笑道。 珊朵拉修女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先退出了这间狭小的宿舍。 安娜环顾四周,这里虽然狭窄拥挤,但是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件杂物都没有。 “房间里跟外面完全不同。” “因为外面是为神装饰的,而这里是给苦修者居住的。”吹笛人在房间里转悠,他打开书桌抽屉,里面只有几本唱诗书,“修女不能有个人财产,所以东西很少。她们崇尚苦修,每天不是在祷告就是在劳作”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安娜不解地问道。 “是修道院。”吹笛人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雪之庭修道院。 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雪。 “修道院是教廷时代的遗留物”吹笛人眯起眼睛,“你记得瑞恩的来历吧他们以马戏团为伪装,贩卖并杀害儿童他们用来折磨孩子,榨取生命力的装置,就是用铁处女改造的。” 安娜努力回忆了一会儿。 确实有这回事。 当时吹笛人还很担忧,因为教廷被魔武两大圣地取代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突然有人用教廷刑具的改造装置,还挺让人不安的。 但是旅途艰难,他们没有再听过教廷的消息,马戏团的事情很快就被抛到脑后了。 没想到在海之角的门槛之上,教廷的阴影竟然又一次出现了。 安娜问“这么说,修道院已经存在几千年了” “感觉不太像”吹笛人蹲在木地板上抹了抹,上面非常干净,“铺地的木头都不超过50岁。” “可能是新铺的地板。” 吹笛人还是不太认同“虽然我也觉得圣地很无能,但他们不至于放任一个这样的组织存在几千年。” “可是教廷都已经不再传教了,怎么会有新建的修道院呢” 是啊,为什么呢 就在两人苦思冥想的时候,晚祷的修女们回来了。她们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十五岁,最大的二十二岁,脸上尚未失去这个年龄该有的活泼。 这些女孩们也从未见过生人。 “你们好珊朵拉修女跟我们说过了,你们要在这里暂住几天。” “这里是被子和枕头。” “我们每天9点睡,6点起,早晚都需要做祷告,其他时间用来学习和劳动。你们可能也要跟我们一起。” 安娜犹豫着问“我、我们也要祷告可是我不会” “没关系,我们会教你的。” “只要诚心就没问题。” “我也刚来半年,多亏有姐姐们的帮助,很快就学会了。” 女孩们叽叽喳喳的时候,外面传来一声铃响。 “各位,该睡觉了。”是珊朵拉修女的声音。 女孩们迅速关了灯,像归巢的鸟儿一般爬回各自的床上。安娜也想爬到上铺,但是她从来都没睡过这种结构的床,爬了半天都爬不上去。 “小心一点。”吹笛人抱着她的腰,把她从半空中捞下来。 “嘘”对面床的女生提醒道,“快点去睡” “安娜就睡在这里吧。”吹笛人选择上铺,低声道,“我怕你晚上掉下来。” 安娜拉紧了他的手“不要。” 吹笛人微怔。 安娜磕磕绊绊地说“这里太诡异了睡在下面很恐怖” 吹笛人笑起来,掀开被子,把头挤到安娜枕头上。 “那我们一起睡。” 第50章 50 宿舍区位于雪之庭里侧, 迷蒙春景的百米之外,就是疯狂肆虐的暴风雪。 夜晚,外面总是传来雪压垮树枝的声音。 安娜旅行这么久, 什么环境都睡过,就连整夜打洞的矿镇都没让她这么难以入眠。 “咔嚓” “咔嚓、咔” “咔嚓” 这声音听起来一惊一乍的, 每一次都恰好在她最昏沉的时候响起, 把她吵得心情烦躁。 “睡不着吗”吹笛人低声道。 安娜睁开眼, 看见他近在咫尺的面庞。 这么近, 两人的鼻尖都轻轻挨着, 看不清轮廓,却能看清他祖母绿的眼睛。月光都不及他眼色柔和,像宝石又像湖水,与之相比, 另一只黑眼睛就像残缺的空洞,让安娜感到非常歉疚。 “没有,我就快睡着了。”她小声说。 “我们可以偷偷溜出去看月亮。”吹笛人眨眼道。 他眼里的绿宝石在蛊惑她。 安娜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拇指在他眼下徘徊。 “你的眼睛比月亮更好看。” 吹笛人低笑道“现在也是你的眼睛了你还喜欢什么, 我都可以给你。” 他微微侧头,用鼻尖蹭她。 安娜痒得缩起脖子“别这样” 她怕把修女们吵醒。 吹笛人往外退开一点,离开她的枕头。 “抱歉,床有点小。” 修道院很诡异, 安娜总是害怕半夜有人站在自己床边, 有吹笛人睡在外侧, 她安心了一大截。但是这种亲昵的热度也很让她不安他的脸那么近, 手也那么近,因为床太小了,膝盖只能屈着,顶在她的腿上。 修女们的呼吸很平静。 这种平静之下暗藏的热度,让安娜非常难熬。 “咔嚓”外面又有一根树枝折断。 雪簌簌地下。 安娜头脑越发清醒。 “脸真红啊,小安娜。”吹笛人调笑着说,褐发柔软地盖在眼睛上。 安娜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两个人都没睡着。 吹笛人对修道院的事情有几分忧心,一直在想它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安娜则被身后的热度困扰,数着绵羊数到脸红冒汗。 “安娜,不舒服吗”吹笛人从身后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睡着了。”安娜说。 吹笛人从后面看见娇艳欲滴的玫瑰烙印,轻笑一声,伸手环过她的腰。 “喂”安娜挣扎了一下,被他牢牢抱紧。 他的胸膛滚烫,贴在她后背上,呼吸也很灼热,就徘徊在白玫瑰附近,似乎在轻嗅它的味道。烙印是闻不出味道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安娜觉得再让他闻下去,会暴露重要的信息。 她又转过身来,跟吹笛人面对面,试图躲开他灵敏的嗅觉。 她的动作压得木板吱呀作响,旁边熟睡着的修女发出一声梦呓,安娜整个人僵得不敢动。 吹笛人倒是笑得很随意。 “没关系。”他在安娜耳边吹着气说,“就交给我吧。” “什么” 吹笛人把她抱紧,手在她背上安抚“毕竟安娜在承受我的代价,分担我的痛苦。如果身体有什么不适,也应该由我来纾解才对。” 他细致地抚慰着安娜。 在周围修女们绵长的呼吸中,指尖巧妙,隐蔽,小幅度地尝试触碰。 他感觉安娜在他的触摸下颤抖,于是低声告诉她“害怕的话,不用一直看着我。闭眼吧。” “不是害怕雷奥哈德” 吹笛人感觉安娜抓紧了他的衣领。 他微微低头,靠在她锁骨上“那就好我不会伤害安娜的。” 这个角度,能够看见她后颈烙着的魔女印记。 白玫瑰层层叠叠的花瓣,纤细的等待着授粉的蕊,落在皮肤上有种轻薄又温凉的生命感。比起烙下时那种狂暴涌动的渴望,现在他更想轻轻亲吻这个印记。 至少,他不希望安娜害怕到哭泣。 “还好吗”吹笛人在她耳边问道,他试着慢慢贴近。 安娜没有应声,她发出一点啜泣,紧紧攥住吹笛人衣领的手指节有些发青。吹笛人低声安抚,指尖退出来,徘徊在她后背“没关系,没关系不喜欢就不勉强了。” 过了会儿,安娜的情绪平复下来。 她安静地睡了过去。 吹笛人也将手放下,稍稍擦净,又抱着她入睡。 外面的雪声非常静谧。 一夜未歇。 清晨六点,铃声准时穿过回廊,将小修女们唤醒。 安娜也昏昏沉沉地跟着起来。 她觉得腿有点麻,肯定是昨天被另一个人的腿压着了。脖子也不太舒服,那必然是因为跟那个人抢枕头。 将记忆从压到腿和抢枕头往后回溯,出现的画面让她突然脸红。 “雷奥哈德这家伙”她抬起头,发现吹笛人不见了。 室友们已经穿戴整齐,正抱着唱诗书催促她。 “安娜,这么懒散可不行哦。” “快点起床,你的同伴都要去祷告了” “书给你,迟到的话,就没早餐吃了。” 安娜咬牙克服困意,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吹笛人正靠在走廊的琉璃窗下,跟珊朵拉修女交谈着什么。 阳光熹微,透过彩色琉璃窗照进来,在他脸上变幻出斑斓迷幻的光芒。 “这里的孩子们是像哪位神祗祷告呢”吹笛人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珊朵拉修女拿起十字架亲吻,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世上只有那一位神,请不要问哪位神这种话。” “失礼了。”吹笛人礼貌地躬身致歉。 他看见安娜出现,顺理成章地牵起她的手离开。 “那么我们就先去祷告了,谢谢您的收留,珊朵拉修女。” 他们走在空旷的回廊中,被四周栩栩如生的天使浮雕俯瞰着,大窗外春意融融,但是气氛很是冷肃。 “修女信仰的一神教,只可能是几千年前的教廷了。”吹笛人低声道。 “不是什么邪教修道院吗” 吹笛人摇了摇头,仰望繁复华美的穹顶壁画“没可能。这里的东西到处都是教廷的痕迹。” 到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安娜的猜测。 这是个有几千年悠久历史的遗迹。 “对了”吹笛人唇角微弯,低头看向安娜,语气充满愉悦,“这么说我就是在神的注视下对安娜做了那种事呢。” 第51章 51 安娜已经学会了无视吹笛人的话。 “做祷告之前,要清空杂念。”安娜小步快走, 越到吹笛人面前。 吹笛人低头在她后颈吹了口气, 安娜缩起脖子,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左顾右盼地看壁画, 唇角含着笑意。 “这里真好看。” 安娜经过一座高大的天使像, 它权杖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 眼中有水晶般的浅蓝,格窗正好位于它脑后, 照射出一圈圣洁的光晕。每一位天使都有不同的面孔,相似的装扮,壁画上书写的旧约故事也充满连贯性,从穹顶到回廊,从大殿到圆厅,让人身临其境地回到神话时代。 几千年前统治南北大陆,连王权也屈居于下的教廷,到底有着怎样的威严, 从这里就可见一斑。 “这个修道院就算在教会时代, 也该是很了不起的地方。”吹笛人思索着说, “但我从来没读到过关于雪之庭的记载呢。” “雷奥哈德在真理之环的培养下长大, 接触不到教廷的东西, 不是很正常吗” 吹笛人觉得有理“安娜读到过吗” “我不认识字。” “哦” 安娜转过一个弯。 刚才耳边还是一片寂静, 到这里就开始回响少女们的歌声。她也不知道歌是从哪里传来的, 它嗡嗡地在脑子里响, 声音回荡过很多遍仍清透干净, 充满纯真。 “是壁画开口了吗”安娜好奇地问。 吹笛人揉了揉眉心“这是回音壁的设计两边唱诗班的声音通过建筑构造传到外面,就好像廊柱上的天使们发出了歌声。” 这些都是宗教惯用的伎俩。 神父传教时,背后投下的一束阳光。 唱诗班不断共鸣的歌声。 穹顶透出冲破性力量的弯曲形状。 修道院通过一个个细节,营造神圣不可侵犯的氛围,足以让一个本来不信教的人坚信神的存在。 “安娜觉得世界上有神吗”吹笛人问。 “当然有啦。”安娜认真地说,“花里,雪里,河川之中,密林之间,每一个有奇迹的地方都有神。所以雷奥哈德绝对不能做坏事,神都看着呢。” “我也能创造奇迹,我能成为安娜的神吗” “神才不是笨蛋。” 吹笛人觉得自己被严重地羞辱了。 但是因为对象是安娜,所以他并不生气,甚至有一点愉快。 “再说一次。”他低笑道。 “什么” “笨蛋”吹笛人低下头,咬了一口她的耳朵。 安娜整只耳朵都红起来,连带着脖子都有点红。 吹笛人轻声笑起来。 这个声音通过回音壁的设计传到穹顶之上,像飞鸟般盘旋,愉悦地四处落下,美丽低柔的音色将唱诗班的声音盖了过去。歌唱的修女们微微停滞,人群里有窃窃私语,但是很快又被新一段歌声压住了。 安娜和吹笛人有模有样地参加了她们的祷告。 虽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但安娜念得很认真。吹笛人则做做口型,眼神四处飘荡,观察着周围的人。 这里几乎全部都是年轻女性,没有见到一个男人。 女性年龄从八岁到八十岁都有,跟吹笛人他们一起住在里侧宿舍的是年轻修女,她们等级比较低。越高等级的修女就住在越中心的位置,等级最高的是荣光修女,只有一位,他们目前还没见到。 荣光修女之下有四位主事修女。 负责教导年轻女孩们读经和劳作的珊朵拉修女,她是个温柔又有耐心的人。 负责唱诗班的辛尔修女,她是位身材微胖但歌喉绝美的中年女性。 负责保卫雪之庭安全的鸦椿修女,她是位技艺超群的东方武者,也偶尔传授修女们强身健体的本事。 剩下一位负责祈祷和祭祀的修女,名字叫伊德莎。 据说她只在祭典上出现。 祷告结束后,负责唱诗班的辛尔修女找到安娜,真挚地对她说“你有一副被神亲吻过的嗓音,请你一定要加入我们唱诗班” “您是开玩笑吗” 吹笛人眉毛一挑,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安娜的音乐天赋。她唱歌最多不跑调,要说有“一副被神亲吻过的嗓音”,除非那个“神”是他本人,否则绝无可能。 “我觉得我比她更适合唱诗班。”吹笛人略有些自得地说。 安娜生气地看着他。 “你”辛尔夫人看着吹笛人摇头,“不行,你声音太低了。而且没有投入感情。听听安娜的歌吧,她淳朴如未打磨的玉石,一开口就能惊动穹顶之上的天父” 安娜都被她夸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当即答应加入唱诗班。 “安娜”吹笛人只能陪着她参加了唱诗班的练习。 她和几十个小修女站在一起,一起开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定是你没穿我们的修女服。”辛尔夫人摸着双下巴道。 她给安娜找了件合身的修女服换上,然后让她再一次加入练习。这次,她表现得融洽多了。 吹笛人也很喜欢看她穿修女服。 如果能亲手把那身修女服脱下来当然更好。 他还是慎重地提醒道“安娜,你没忘记我们是暂住在这里,不是要在这儿苦修一辈子吧” 刚结束唱诗班练习的安娜怔了怔。 她把诗篇放进怀里,紧紧抱着,踌躇道“雷奥哈德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吹笛人心里一沉。 “什么”他觉得有点不妙。 “我觉得我”安娜似乎在整理措辞,她说话结结巴巴的,“我很喜欢雪,也很喜欢这样漂亮的庭院。这里都是和我说得上话的女性,我觉得很舒适。跟大家一起唱歌,非常快乐劳动也是该怎么说呢” 她越是犹豫迟疑,吹笛人就越发心情沉重。 “说吧。没关系的。”他将指甲扎进掌心。 “我想留在雪之庭。”安娜用力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对不起” 吹笛人觉得外面的暴风雪似乎吹进了春天的庭院。 他周身被彻骨的寒意包围。 出于安全考虑,他希望安娜留在自己身边。 但是他的前路未知,平和宁静的雪之庭显然比凶险的圣地要安全。 最重要的是,安娜喜欢这里。 喜欢唱诗,喜欢祷告,喜欢早起早睡,作息规律的生活,也喜欢跟女生们一起劳动和学习。 如果安娜喜欢,他就没有权力去挽留。 “安娜要留在这里也可以”就在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安娜的笑声突兀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她忍笑忍到眼泪都出来了。 “笨蛋雷奥哈德居然不挽留我真是笨蛋” 她说话磕磕绊绊是因为不擅长说谎。 低着头是怕被他看见偷笑。 肩膀耸动和颤抖的哭腔是因为实在忍不住笑意了。 “你骗我吗”吹笛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安娜又气又笑“为什么不挽留我呢雷奥哈德也觉得我留在这里比较好吗” “没有,只是太伤心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下意识地先顺从安娜的意愿。 “不行。”安娜见他表情平淡,突然有点慌乱,她把手里的诗篇扔下,一把抓住了吹笛人的手,“就算我说要离开,雷奥哈德也必须挽留我。” “那样就太蛮横了。”吹笛人苦笑道。 安娜用力摇头。 “不行不行我的想法是很多变的” “有时候很讨厌雷奥哈德,希望离你远一点;也有时候怕雷奥哈德伤害我,想要逃跑;刚才唱歌的时候,又觉得很向往平静充实的生活,想要留下。” “但是、但是如果离开了雷奥哈德,我一定会想念你的会花很长时间,很痛苦地想念你到那时候,歌也不好听了,雪也不好看了,与我相谈甚欢的朋友们也不能再让我高兴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绝对不要这样” 她每说一句,就仰着头逼近一点。 琉璃彩的光芒落在她脸上,黑碧双眼一眨不眨,脸庞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吹笛人从来都能免疫这种宗教氛围的烘托。 但是这扇彩色琉璃窗, 这座能制造出回音效果的穹顶, 这两边廊柱上投下温柔视线的天使们, 这位于无数光芒之中,被照耀着的,闪闪发亮的少女。 吹笛人在这一刻相信世界上或许有神。 祂创造奇迹,让他遇见安娜。 安娜见他不搭话,又有些失落。 她的手松开垂下。 “可能雷奥哈德觉得复仇比较重要,但我觉得雷奥哈德比较重要。” 回音尚未从天空另一端彷徨归来,她的手已经被另一个人牵起。 “走啦。”吹笛人替她拿起诗篇,若无其事地说,“不许再拿这件事吓我。” 安娜愣了一会儿,也用力牵住他。 “我不是有意的。”安娜怕他真的生气了,于是小声解释,“刚才确实有一会儿,非常想留下。但是后来想到自己可能会后悔,就把真实的想法告诉雷奥哈德了。全部说出来之后,就没有那么想留下了。” 吹笛人眼色低暗,沉沉深水中似乎有暗流涌动。 “是吗” “雷奥哈德还在生气吗” 吹笛人点点头“是的,还气得不行呢。可能需要安娜亲一下才能好。” 安娜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吹笛人终于绷不住冷肃的神情,又像平时那样随意地笑起来。 “算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雪之庭里是否有什么影响神志的东西。” “要去探险吗”安娜眨了眨眼,“刚才我在唱诗班听说了,荣光修女居住在至圣殿,那里平时是禁地,只有祭典期间开放。而现在,荣光修女和负责祭典的修女伊德莎都正好不在我们可以偷偷溜进至圣殿瞧瞧。” 吹笛人觉得她跟着自己学坏了。 以前的安娜是绝对不可能出“偷溜进禁地瞧瞧”这种主意的。 “那就去看看吧。”吹笛人叹息着同意,“总觉得不是什么善地” 第52章 53 安娜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修道院的结构。 吹笛人也只走过几个地方。 晚上, 他凭借大致印象画了张图。 “前面是庭院, 就是我们进门的地方,有喷泉和雕像什么的。” “最外围, 左右和后面都是宿舍,居住着不同等级的修女们。里面一圈,是唱诗班唱歌的回音厅和传教讲经的大厅,用回廊连接。我们差不多已经走过一遍了。” “而这里” 他指指地图中间的一大片空白。 安娜了然道“这里是至圣殿。” “对, 但是我们没有找到它是以什么通道连接最外围的。” 吹笛人能看出这里的建筑结构非常精妙,即便放在机械发达的现在,也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它一定是用什么方式藏起了门,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我们分工吧。”安娜提议道,“我去跟修女小姐们聊聊天, 雷奥哈德去回廊里看看。” 吹笛人弯腰鞠躬“谨听您的指示,女神大人。” “笨、笨蛋小声点你会被信徒们赶出去的” “为您在所不惜, 女神大人。” 虽然有些吵闹, 但两人还是按照分工行动。 第二天中午,暴风雪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平息的征兆。 食堂大厅里的修女们一人一个餐盘, 餐盘里放着简单的薄饼,非常朴素。因为教义崇尚少食, 吃多了就犯了“暴食”之罪。修女们会自己耕种,她们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劳作, 然后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养活自己。 安娜觉得教义在方方面面都很符合她的观念。 昨天如果不是坚定地想跟吹笛人在一起, 也许她真的会选择留下。 饭前, 所有人都要祷告。 珊朵拉修女念一句,小修女们也跟着念一句。 “昔在,今在的主啊” “全能者啊,我们感谢你赐予的食物” 安娜小声问旁边的小修女“食物不是你们自己耕作出来的吗为什么每次吃饭都要感谢神呢” 小修女苦思冥想,突然灵机一动“是神传授了耕种的知识” “原来如此”安娜似懂非懂,“我没有耕作就吃了你们的食物那我得感谢你才是。” 她双手合十,郑重地朝小修女鞠躬。 小修女连连推拒“不、不对你应该感谢神” “我又没有向他学习耕种。是你们把自己种的东西做成食物,还端到我面前了。所以,谢谢你赐予的食物。” 小修女被她说得又困惑又高兴,最后只能红着脸埋头吃饼。 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静寂无声。 只有珊朵拉修女徘徊在长桌边,用温柔沉静的嗓音念诵经典。 她讲了神是如何的全知全能,又告诉大家信神就能得永生,不信神的人就会下地狱。如果不是她描述的神的“应许之地”流着奶与蜜之地太像魔女城了,安娜一定会心生向往。 安娜一边吃一边听着,没几口就饱了。 午休时,她跟吹笛人在庭院里汇合。吹笛人去回廊转了一圈,发现了通道的入口,但是进不去。 吹笛人告诉她“你记得有几个举权杖的天使像吧它们就是入口的看守者,只要回答出它们的问题,就可以进去了。但我完全搞不明白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 “说来听听。”安娜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 “我们还是直接去看看吧。” 他们一直等到夜晚。 所有修女都早早地睡去。 负责看护雪之庭的鸦椿修女会带人巡逻,但是巡逻路线是设定好的,只要抓住时机就能避开。 吹笛人带着安娜,悄悄走到第一位天使面前。 这位天使举着苍玉的权杖,只要转动权杖上的宝石,就能看见里侧的谜题。 吹笛人念道“你们为何得赎,脱去你们祖宗所流传的虚妄行为” 你看看,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他想这么说。 但安娜立即给出了答案“不是凭着能坏的金银等物,乃是凭着神的宝血,如同无瑕疵、无玷污的羔羊之血。” 吹笛人慢慢挑起细眉。 “是血。神的血使罪人们得到救赎。”安娜说,“你早上祷告的时候没听珊朵拉修女讲吗” “我没认真听她讲过这个吗” “我记得有。”安娜认真道。 “我们去哪儿找神的血” “可以用葡萄酒代替血,听说她们在祭祀上都是这么做的。” 安娜确实从小修女们这里收集到了很多信息。 吹笛人从后厨偷来葡萄酒。 “等会儿再放上去。这会儿鸦椿修女已经在那边巡逻了,我们直接去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天使像举着红宝石权杖。 安娜每天早上都会经过它。 这个天使的谜语是你们的身子就是祂的殿,祂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因而要在你们的身子上荣耀神。 祂是什么 吹笛人思索道“是神” “是圣灵”安娜瞪着吹笛人,“只要你认真听过一次珊朵拉修女的课就会知道是圣灵她每次都提的我们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体,是圣灵的容器,因而我们不能行淫邪之事” 她说话认认真真,正正经经,一板一眼。 吹笛人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安娜瞬间息声。 他的嘴唇非常柔软。 而且刚才偷葡萄酒的时候,他稍微尝了一点,所以安娜能闻见甜美的酒香。这酒气味醇厚,果香浓郁,一点也不冲,甚至想让人多尝两口。 安娜脸颊发烫,唇上那一点点酒精让她晕晕乎乎的。 她一把推开吹笛人“我们在做正事为什么突然亲上来” 吹笛人淡定地舔了舔唇“我没有亲你。我亲的是圣灵的容器,不要反应这么大。” 安娜又怒又不敢高声说话,只能用眼神谴责他。 吹笛人越是被她这样含羞带怒地看着,身体就越是兴奋。 他只能避开眼神。 安娜疑惑地问道“圣灵在哪儿我们怎么用它开门” 吹笛人无所谓地耸肩“如你所言,圣灵就在人体之中,我们等会儿把巡逻的修女打晕带过来就行了。” 安娜觉得他这主意很馊。 她决定一边前往下一个谜题,一边想想怎么找寻圣灵。 三个谜题连接起来呈正三角形。 最后一个天使举着碧玉权杖,把碧玉转过来之后,上面雕刻的谜题是这样的“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它的三分之一便被星辰污染了。它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安娜和吹笛人都搞不清。 “答案一定藏在经文中。”安娜说道。 吹笛人漫不经心地问“我们能不能直接给它一个号角,然后在它头上点火” 安娜的眼神告诉他不能。 其实吹笛人对修道院的秘密没那么感兴趣。 他对教廷的遗迹也没那么感兴趣。 等暴风雪停止,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不知道安娜为什么执着于“探险”和“解谜”。 按理说,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啊。 “等明天去问问修女们吧。”安娜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吹笛人很自然地把她抱起来“回去睡觉。” 安娜在路上就睡了过去。 她已经习惯了修道院的稳定作息。 “或许你确实更适合在这里生活”吹笛人眼神复杂。 安娜蜷缩在他怀里,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这话,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领。 吹笛人无奈地笑笑“但是,如果觉得开心的话,还是与我在一起吧。” 雪之庭的每一天都朴素而充实。 这里四季如春,没有争端,没有纷乱,修女们温柔友好,互帮互助,每一个人都充满善意。 诗人们所歌唱的理想世界也不过如此。 仅仅是住了几天,不但安娜沉浸其中,就连吹笛人也偶尔会生出“不要再复仇了,永远住在这里不是挺好的吗”,诸如此类的想法。但他清醒的很快,他确定了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他们的神志。 “我们不能多呆了。”他告诉安娜,“就算冒着暴风雪都得立即下山。” 安娜相信他对危机的判断。 “那就去跟珊朵拉修女道别吧” 吹笛人摇了摇头“不行,如果修道院有什么影响神志的东西,珊朵拉她们肯定早就被洗脑了。我们得偷偷溜走。” “也不能去至圣殿了吗”安娜犹豫道。 吹笛人有些奇怪“为什么你总是想进去那里” “不、不知道”安娜磕巴道,“我觉得很好奇。” 吹笛人叹了口气。 “安娜,我不了解教廷,这里的力量是不受我掌控的。我害怕自己不能保护好你。” 安娜捏着衣摆说“我知道了。” 他们决定在夜晚离开。 当夜,两人趁着夜色绕过回廊,踏入庭院。也许是因为心虚,安娜总觉得那三座通往至圣殿的天使像在盯着他们看。 月光下,庭院里的喷泉香味浓郁。 喷泉后有两个隐约的人影,辨不清样貌,但是其中一个佩长剑的很明显是鸦椿修女。 这个点,本该在宿舍区巡逻的鸦椿修女竟然出现在了庭院。 要知道,她的时间表比机械钟还准,安娜从来没见过她不按时间表做事。 “嘘。”吹笛人也没想到,在他们放弃探索秘密准备离开时,居然出现了转机。 安娜对他做口型“瑞恩还在那里拴着呢” “先看看情况。”吹笛人拍拍她的头,让她蹲在柱子后。 吹笛人的五感非常灵敏,安娜也分享了他一半的天赋。 她隐约能听见水声掩盖下,两名修女的交谈。 “祭典必须在暴风雪结束前完成。”这个声音听起来是珊朵拉修女。 鸦椿修女声音冷淡“伊德莎不在,我们准备这些实在力不从心。” 她们所说的“伊德莎”,就是掌管祈祷与祭祀的修女。 安娜他们从来没见过她,据说她只在祭典出现。 珊朵拉听起来比平时激动“伊德沙早就不在了我们得习惯没有她的日子祭典的准备工作,无论有多困难都必须完成,这是荣光修女的指示” “我当然知道是她的指示,但” “知道的话就去准备吧”珊朵拉厉声道,“血、水,圣灵一切都是为了让全知全能的神来到人间” “明白。” 鸦椿修女握着剑离开了。 珊朵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开。她走出喷泉时,安娜注意到她脸色有些发白,看起来十分虚弱。 确认周围无人之后,吹笛人上前解开了狮子的栓绳,确认他们行囊里的东西都还齐全,然后准备走出庭院。 但是这时候安娜叫住了她。 “血,圣灵。剩下一个谜底是水。” 吹笛人步伐微顿,回头道“就是刚才她们说的,祭典要准备的东西” 安娜的思路终于通畅了“对,你还记得吗至圣殿只在祭典期间开放。那么开启至圣殿的东西,也就是祭典要准备的东西。水和替代血的葡萄酒都很容易弄到,她们刚才说祭典准备起来很难的,只可能是说圣灵准备起来很难。” 吹笛人到现在都没明白“圣灵”是个什么。 安娜在这些宗教谜语上比他敏锐很多。 她皱着眉头思考“圣灵寄居在人体之中,这人体肯定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体,也许是什么圣人的身体。” “安娜,世界上没有圣人。而且我们要走了。” 安娜充耳未闻“就算没有圣人,也有近似圣人的存在。要不要跟着鸦椿修女,看看她去做什么了” “安娜。”吹笛人皱紧眉头,“你太沉迷了。” 安娜被他挫退一点,但热情很快又燃起来。 “我想知道我想看看至圣殿” “那我自己先走了。”吹笛人漫不经心地笑道。 他一转身,安娜就往反方向跑了。 吹笛人听见她踩在喷泉前的哒哒水声,连忙回过头。 他应该好好记住安娜的话 就算她说要留下,也必须认真地将她挽留。 因为也许安娜早就察觉到这个地方对她有独特的吸引力了。 她怕自己会迷陷其中,所以告诫吹笛人要将她挽留。 但是吹笛人一如既往地说了赌气的话。 “安娜”他把缰绳扔下,立即回头去找安娜。 她很喜欢修道院,熟知鸦椿修女的巡逻路线,也知道回廊之间隐蔽的小路。吹笛人从来没了解过这些,一个转弯就追丢了。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的烙印气息。 这股气息居然没有按照正常的路线行进,而是嵌入了墙壁之中。 吹笛人的心一直往下沉。 这说明安娜已经通过天使雕塑,离开修道院外层,踏入通往至圣殿的通道了。 水,血,这两个她都能轻易弄到。 圣灵呢 她想到圣灵是什么了吗 不对,就算她想到了圣灵在谁身上,也没那么快把它弄过来。 她把自己的躯壳当成圣灵的宫殿,献上自己作为谜题的答案,进入了至圣殿中。吹笛人察觉到不妙,也没空多犹豫了。 他取出竹笛,清澈锋利的声音响彻整个雪之庭。 空中大片大片的雪化作碧色,流光溢彩的窗被深寂的碧涛封堵,整个雪之庭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进湖水之下。深涌的碧色将一切淹没,渗透了每一个缝隙。 天使像权杖上的宝石被绿锈侵蚀,双眼也流出一股股浓绿色。 依附在它们身上的力量眨眼荡然无存。 吹笛人指尖点在墙面上,整个人化作虚幻融入进去。 墙内是一片纯金的世界。 璀璨到让人无法睁眼。 通往至圣殿的金色大门前,三位主事巫女已经齐聚一堂。 吹笛人没有看见安娜的影子。 珊朵拉跪在地上,亲吻地面“荣光修女,请恕我们无能。到头来还是您亲自出手,才凑够迎神的祭品。如果伊德莎在这里,绝对不会如此为难” “别说她了。叛徒一个。”鸦椿不满地斥责。 “她是被邪魔蛊惑才离开雪之庭”珊朵拉恼怒地回头道。 鸦椿冷笑“是被男人蛊惑,才离开雪之庭。我们的身体是圣灵的居所,绝对不可行淫邪之事,她违背了这个禁忌,怀上其他男人的孩子,这才不得不逃离。” 吹笛人更加小心地藏住了身形。 整个雪之庭修道院,只有女性,没有男性。 这点他们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教廷向来倡导禁欲,修女们可能是为了让小修女“健康”成长,才将她们与男人隔绝。 不过现在看来,这里面似乎有更深的原因。 “好了,祭典当前,我们应该团结一点。”矮胖的辛尔修女站出来当和事佬,“比起内讧,先把两个闯入的家伙解决掉,不是更好吗” “先把两个闯入的家伙解决掉”。 这话让隐藏暗处的吹笛人松了口气。 这说明,安娜还没有被发现。 她应该也藏在附近某处。 “可是”珊朵拉从地上站起来,语气有些犹豫,“那个人跟神很像。棕发碧眼的样子。” “世界上有很多棕发碧眼的人所有人都是神吗”鸦椿似乎铁了心要跟她对着干。 “你怎么能说如此不敬之话”珊朵拉被她气得不轻。 “不敬之人是你吧” “别吵了,你们都停下”辛尔艰难地在夹缝中劝阻。 吹笛人听着她们的争吵,不由陷入深思。 跟他很像的棕发碧眼。 确实,世界上有不少人是棕发碧眼。 但是对于了解不老药的人来说,这个特征就是魔女的特征。尤其是那双妖异的碧眼,它们实在太好区分了。 吹笛人是棕发碧眼,和他一批的男性魔女们都是。 而他们的样貌特征都来自利维娅的遗骨。 利维娅也是真理之环的研究产物。 她的棕发碧眼来自第二代魔女的遗骨,也就是伊格纳茨时代的实验体。 而那个实验体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真理之环从教廷手中得到不老药配方和贝洛巫师的遗骨,用它研制出来的。 所以“棕发碧眼”最终可以溯源到初代的魔女,贝洛巫师身上。 一直以来,吹笛人都在跟真理之环的实验体们打交道。 他此刻才想到,几千年前的教廷,从贝洛家夺得不老药配方后,可能也做过类似的实验,制造过永无的魔女。 而且,这名魔女通过远离人世的雪之庭,以“神”的身份顺利地存活至今。 第54章 54 “你们的身子就是祂的殿, 祂从神而来,住在你们里头。因而要在你们的身子上荣耀神” “你还要重复多少次呢” 吹笛人叹着气打断了安娜的絮叨。 眼前一片皑皑白雪,背后延伸出一串狮子脚印。 他们正走在下雪山的路上。 离开雪之庭已经几天, 安娜还在琢磨那句关于圣灵的经文。 “那句话很重要荣光修女说我是伊德莎的孩子, 但伊德莎不能生下孩子, 她被荣光修女诅咒了。”安娜气冲冲地说,“还有,你为什么要杀死荣光修女她是你的同胞,和你有一样的血脉。她也只是个凄惨的受害者。” “我看她活得挺滋润的。”吹笛人毫不在乎。 几天前,至圣殿一战。 安娜推倒约柜,摔坏了契约石板,导致荣光修女迅速落败。 后来他们发现, 这块石板就像“永无之心”一样,是荣光修女的力量根源。只要掌控石板,就拿捏住了她的死穴。 因为安娜的介入, 吹笛人占据上风。 在荣光修女说完那番话后, 他毫不犹豫地给她补了一刀,将她彻底杀灭。 而这又惹恼了安娜。 她很讨厌吹笛人戮杀其他魔女的行为。她觉得魔女是人造的悲剧, 不是他们自己的错。 她想到这里,又怒气冲冲地看了吹笛人一眼。 她认真道“我是怕你受伤才推倒约柜的。” 吹笛人开心地点头“谢谢你的维护,我感觉很幸福。” “不是你”安娜气坏了,扭过脸去, 从狮子背后的纯金货架里翻出了一册诗篇。 吹笛人翻身坐到她背后, 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她手里的书差点掉下去。 “说不定安娜就是她孕育的圣灵呢。毕竟你这么纯洁,善良,充满爱心” “走开。”安娜把他的手拿走,“夸我也没用,我还是很生气。” “这都是实话。” 这当然是假话。 首先,吹笛人不信神。 所谓“圣灵、血、水”的降神方法,他完全不信。 这都是宗教编造出来愚弄百姓的。 荣光修女的伎俩也很低级。 无非就是借助“契约石板”,塑造一个完全不存在的神,将信仰的力量转化为她自身的力量。至于为什么不让男人进入雪之庭,那当然是因为她要承受魔女的代价。 如果有男性在身边,她就不能保持理智假如像利维娅那样陷入疯狂,行事招摇,就会招致圣地的讨伐。 至于修女伊德莎。 她更加不是安娜想象中那个“为了爱情和孩子不顾一切”的母亲。 在摧毁至圣殿,离开雪之庭前,吹笛人还蛊惑了其他几个主事修女,询问伊德莎的事情。 伊德莎掌管祭典,而铁处女是祭典上的用具。 如果近年来,它的制造方法和使用方法流入俗世,那么只有可能是伊德莎泄密。 马戏团用来折磨小孩子的铁处女是从她这里得到的。 珊朵拉说的不错,她确实是个叛徒。 不仅私自驱逐“圣灵”,孕育凡胎,还将教廷的器具与黑魔法结合,转化生命力给富人延寿。 她残忍狡猾,连荣光修女都没能将她彻底铲除。 孕期研究黑魔法是有很大负面作用的。 安娜肯定是受伊德莎的影响才沾染上黑魔法。 不过吹笛人不打算破坏安娜对母亲的美好印象。 他没跟她讲这些。 “安娜需要母爱的话,我也可以给呀。”他把头枕在安娜肩上,虽然这样弓着背不太舒服,但是满足感强烈。 “雷奥哈德是男的。”安娜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裙摆,“虽然穿着女装,但是是男性。而且雷奥哈德才不懂什么叫父爱、母爱呢。懂的话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当然懂母爱雪之庭那些小女孩,我不是把她们都送回去了吗” 雪之庭的女孩们都是主事修女们从各个地方偷来的。 她们心思纯净,很容易受宗教洗脑。 荣光修女会将她们培养为真正的骨干,然后选拔精英担任下一代主事修女。 几千年来,雪之庭都是这么运作的。 离开前,吹笛人役使修德梅,将这些女孩都送走了。 他自认为是干了件大好事,满心期待能得到安娜的夸奖,但她什么都没说。 安娜反问道“那么雷奥哈德想过吗几千年来,雪之庭偷了这么多女孩都没有人发现它的存在,到底是为什么” 吹笛人微怔“因为修女们很狡猾,也很谨慎。” 安娜声音一扬“因为女孩们的家人根本不在乎她们就算她们消失了,也没有人会来找她们” 安娜每天早晚祷告,唱诗,耕作,吃饭,都跟小修女们在一起,也经常找她们聊天。 小修女们很少提起来修道院之前的事情。 如果安娜坚持追问,她们就会说“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那几个开朗活泼的孩子,一听她提起过去,也都沉默下去。 在安娜看来,修道院的生活不错。 但是在生活美满的孩子们看来,这里的生活一定很艰苦。 要劳动,不能多吃,不能有私人物品假如是被宠爱着的孩子,绝对无法接受这一切。 但是小修女们都适应得很好。 她们很快乐,是真心实意的快乐,并不是受宗教洗脑产生了虚幻的愉悦感。 而且安娜知道,除了年幼的女孩,还有不少年长或年轻的女子,抛弃种种往事来到这里。 雪之庭有点像只属于女孩的应许之地。 修女们远离伤害过她们的世界,沉浸在对彼此、对神明的爱当中。 她们是幸福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掌管这里的荣光修女也不那么坏了。 “大概是因为雷奥哈德作恶多端,所以对别人的行为判断不准吧。”安娜说道。 吹笛人觉得她在骂自己。 他不甘心道“如果给我一个孩子,我一定能照顾得好。” 安娜哼了一声,完全不信他的气话。 “不知道那些女孩回到原本的家庭会怎么样呢。”她难受地想道。 吹笛人还在纠结“只要安娜给我生个孩子” “住口。”安娜把诗篇扣在他的脑袋上。 第55章 55 山脚下, 大雪刚刚停歇。 狮子坐在松树下,用舌头舔去脚上粘的冰渣子,安娜靠着他读一册诗篇,一边读还一边哼唱。她在怀想唱诗班的生活。 雪地里只有他们俩,吹笛人不见人影。 他一下山就说“我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稍等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就走了。 他在松树上挂了个铃铛, 让安娜和狮子瑞恩坐在树下别动。 如果遭遇危险,铃铛会发出声音提醒他。 安娜不明白他有什么事情可忙。 眼前不远处就是海之角, 走过去就能到南大陆,难道他在北大陆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吗 “你觉得他去干什么了, 瑞恩”安娜小声问狮子。 “嗷”狮子咆哮一声。 安娜若有所思“不,他不需要吃喝拉撒,他又不像我们。” 她想了想,忽然又警觉地说“他该不会” 她爬上狮子的背, 在货架上一顿翻找,发现利维娅给她的镜中花还在, 顿时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他要把利维娅的花扔了呢。” 吹笛人不想绕路去剑冢,说不定他真的会这么做。 安娜把镜子收进衣服里“接下来我可得小心保管了。” 狮子探头看她。 她立即竖起指头“嘘,你不许告诉他我把镜子藏哪儿了” 狮子两个头一齐点了点。 它跟安娜关系更亲昵。 因为安娜平时会给它梳毛、剪指甲,帮它包扎脚上的伤口。而吹笛人只会笑眯眯地威胁它走路颠簸一点,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抱紧安娜。 它四处嗅了嗅,又趴伏在地上。 刚才吹笛人离开时, 周围出现了和他相近的气息, 也许他是因为那股气息才离开的。 狮子瑞恩猜对了。 吹笛人是被利维娅的气息吸引走的。 他想私底下找利维娅谈谈, 让她自己去送那面镜子,别找安娜蹚浑水了。 但是当他追着那股气息,进入无人雪地的时候,周围没有利维娅的身影,只有一个襁褓。 这个襁褓里还有生命气息。 吹笛人走上前一看,渐渐露出惊讶之色。 安娜等了很久很久,读了很多很多首诗,才听见吹笛人踏雪而至的簌簌声。 他披着黑色斗篷。 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这斗篷稍稍鼓起来一块,看着有点臃肿。 他一路都低着头,安娜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坏事,登时顾不上责备他,连忙站起问道“雷奥哈德,你还好吗” “我没事” 吹笛人的声音也很低沉,嘶哑中透出一丝疲惫,安娜更加紧张不安。 “到底发生什么了”她扒拉着吹笛人的衣角,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 这时候她面前的斗篷动了一下。 “嗯”安娜一愣。 吹笛人的斗篷又动了两下。 “什么东西”安娜紧张地后退,又立马抓住了吹笛人的衣角。 他领口里冒出一个小脑袋。 “呀”安娜吓得跌坐在地上,狮子连忙伸爪给她垫屁股。 小脑袋圆润粉红,头上长着稀疏的金发。 他有一双非常灵动的黑眼睛。 “你从哪里偷了一个孩子”安娜手指颤抖着指向吹笛人,震惊又愤怒地质问他。 “不是我偷的。”吹笛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安娜更加恼怒“你一天前才说过,你想要一个孩子来展示你的父爱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快点把他还给父母,他们一定急死了” “真的不是”吹笛人百口莫辩。 可能真的是平时作恶多端的报应,这次安娜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 在荒无人烟、冰天雪地的地方捡了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这种事情又有谁会信呢 小孩子只要在雪地里面躺半个小时就没命了。 吹笛人可以解释说,是利维娅把他引诱到那里,然后留下了一个孩子。 但接下来安娜肯定要问“你离开就是为了去见利维娅吗为什么要单独的、偷偷地见她呢你是不是想让她拿回镜子” 这一连串问题是吹笛人不愿意应对的。 所以他没有提利维娅。 他坚称“我只是出去走了一圈,就看见了这个孩子。” “在你刚说过要找个孩子来养之后,你出去走了一圈,就捡了这么个孩子。” “” 吹笛人实在是辩解不了。 他在心里痛骂利维娅,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他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孩子扔在原地不管。 但是一想到平时安娜种种说教,他又鬼使神差地把孩子捡了起来。 他确实存了一点私心。 想要向安娜证明他也是可以好好带孩子的。 等真正把孩子带到安娜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问题该如何解释孩子的来历呢 “快点把他还回去”安娜用力地说道。 “好吧”吹笛人只能答应。 天知道这孩子是利维娅从哪里偷来的。 如果再走一段,没有发现村庄,他就准备用幻术变出一个村庄,骗安娜把孩子还回去了。 “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他小声嘀咕。 安娜正在气头上,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是旁边的狮子瑞恩听了个一清二楚。吹笛人笑眯眯地看着瑞恩,抬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 瑞恩短短半小时内听了两个秘密,倍感压力沉重,连走路都不那么顺畅了。 “我们往哪边走”吹笛人问安娜。 “你从哪里偷来的孩子就往哪边走。” “” 吹笛人深呼吸一口气,又趴在地上听了会儿。 附近好像还真的有点生命活动的动静。 “咳咳,我知道了,就往这边吧。”他牵着狮子开始走路,甚至不敢坐到狮子背后抱着安娜撒娇,她现在肯定气得不行。 都怪他昨天随口说了要养个孩子之类的话。 要不是这样,善良温柔的安娜肯定会相信他的。 “把孩子给我抱着。”安娜说道。 吹笛人苦笑“不用了,就放在我斗篷里吧。你把手藏好,别冻着了。” 安娜的脸色好看多了。 吹笛人觉得利维娅是存心来找他麻烦的。 她死得这么痛苦。 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爱的人,也没有她留恋的事物,她肯定不想活过来。 吹笛人将她进行遗骨复生,并且操纵她对抗真理之环,她心里估计有很多不满,但是又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报复他,只能先给安娜送了一个镜子,又给安娜送来一个孩子。 “别闷着他了。”安娜担忧地说。 “不会的,我留了透气的地方。”吹笛人努力挽回,“虽然这孩子真的是我捡的,不是我偷的,但我还是要说” 他清了清嗓子“我绝对能照顾好小孩子。” “请你把这句话对被你变成老鼠的孩子再说一遍。” “” 报应。 这都是作恶多端的报应。 两人一狮各怀心思,忧心忡忡地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 他们经过了刚才捡到孩子的地方,再继续往前。视野内逐渐出现了一些小黑点,仔细辨别可以发现那是一个个冰窟。 他们以前也走过一些寒冷地带,那些地方的建筑物都是类似的冰房子。 但是面前只有房子,看不见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荒村。 吹笛人松了口气他生怕找不到这孩子的家人,安娜要求他把孩子一起带去南大陆。 “哇呜” 吹笛人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他怀里的孩子发出凄厉的叫声,紧接着一股暖流淋过了他的胸口。 他淡定地走了一会儿。 安娜突然说“雷奥哈德,你的袍子在滴水。” “是的。”吹笛人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抖了抖袍子,将襁褓掏出来扔到狮子背上,声音非常平静,“对不起安娜,我说谎了。我真的非常讨厌小孩,我现在恨不得掐死他。” 安娜接住了襁褓,上面弥漫着一股尿味。 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雷奥哈德快点把袍子弄干吧。千万别着凉了。”她小心翼翼地说。 她把襁褓解开,迅速用另一个厚厚的布毯子把孩子包住。他皮肤干净洁白,没有受过任何虐待。除了刚才那一声哭叫,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安娜安慰面色冰冷的吹笛人“雷奥哈德能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小孩也是好事把他还回去就好了,没关系的。” 她怕吹笛人一怒之下把这个孩子也变成了老鼠。 “找不到他的家人了。”吹笛人也懒得继续说谎,“这个孩子是利维娅刚刚扔在地上的,谁知道是不是她的私生子。” 这是气话。 真理之环制造的女性魔女没有生育能力,因为她们通过性接触获得力量,一旦怀孕的话,就会影响获得力量的效率。 利维娅肯定是从哪里弄到了孩子,她自己又随时有可能死去,不能养育他,所以才扔在地上等吹笛人人来处理。 “你刚刚是偷偷出去见利维娅的”安娜果然问了这个问题。 吹笛人把事情和盘托出“没错,我希望她能把镜子拿回去,别给我找这些麻烦。” 安娜沉默了一会儿。 吹笛人以为她会生气。 但安娜只是安慰地对他笑了笑“这件事下次再说吧。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我们得赶快找到他的父母。他看起来很饿” 吹笛人的视线微微下垂。 那小孩一直在啃安娜的手指,口水流了满毯子,还微微浸湿安娜的衣服,就在胸口那块儿。她一点也不嫌弃,还找来手帕,给这个小婴儿擦嘴。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 她看起来小心翼翼,甚至是有点害怕的。 “他吃什么呢”安娜手足无措地问,“这么小,应该是母乳喂养吧。我记得我们的货箱里好像还有两罐牛奶,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她讲了半天,吹笛人并没有回应。 当她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脸上有一种怔忡又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缓慢道“虽然我不喜欢小孩也照顾不了小孩,但安娜一定可以的。” 第56章 56 “笨蛋, 你在说什么呢” 安娜红着脸把孩子推回了吹笛人怀里。 但是孩子一离开安娜的怀抱就哭叫起来。 “他还是比较喜欢你。”吹笛人接过孩子, 认真说道。 安娜耳朵都红了“因为你抱的姿势不对这样揣着他, 他很难受的。要稍微枕着这里” 安娜伸出手, 帮助吹笛人调整好姿势。 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这么了解孩子” “因为我做的毛绒玩具主要是卖给小孩子的啊。就算有大人来买, 也都是带着孩子的大人。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一点了。” 吹笛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 整整齐齐地挂着几个毛茸茸的“孩子的玩具”。 “这些都是小孩子玩的”他问。 安娜说“小孩子很幼稚,雷奥哈德也很幼稚, 所以没差啦。” “你这样觉得吗” 吹笛人单手抱着孩子,稍稍摇晃了一下, 然后从腰间取下兔子钱包,放在孩子的手里。 “这个给你, 别哭了。” 孩子紧紧抓住兔子钱包, 抽噎了几声。 “真不识相”吹笛人生气地说,“这可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别哭了,吵死了”吹笛人暴躁地说道。 那只碧眼之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孩子看了一眼, 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安娜立即把孩子从他手里接了回来。 她小声道“雷奥哈德还是不要生小孩比较好。我觉得你会家暴孩子。就算没有打人,也会给孩子留下终生的阴影。” “我才不会呢因为他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才不管他死活的” 吹笛人说出了非常自私的真心话。 安娜没有在意。 她拿着兔子在孩子眼前晃了晃。 孩子的注意力被兔子吸引过去, 渐渐地不哭了。 安娜把兔子放到孩子怀里,对吹笛人说道“你看, 这样就好了。” 吹笛人再次从她手中接过小孩。 小孩没有哭。 吹笛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安娜好厉害啊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也算是魔法呢。” “才不是。”安娜否认。 吹笛人看见她的耳尖还红着, 真是不经夸。 两人带着孩子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抵达了那个冰雪村庄的位置。村里看起来一片空寂,房子外都挂着白幡,按照北地的习俗,白幡也就是悼念死者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安娜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一个活人。 吹笛人心中充满了不好的揣测“该不会是整个村的人都出意外了,然后利维娅多管闲事,救下了这个孩子吧” 要是这样的话,他们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总不能把他带去南大陆。 就在吹笛人思考要怎么偷偷把孩子扔掉,并且不引起安娜怀疑的时候,这些冰房子里有一扇窗打开了。 窗户里露出一张枯萎的、苍老的女人面孔。 她看见吹笛人手里的襁褓,双眼立即暴突出来,手指着他们,嘶哑道“那是我的孩子” 安娜连忙从狮子背上跳下来。 “是您的小孩吗稍等,我们马上就给您” 吹笛人一把又将她拎起来,放回狮子背上。 “安娜不能太轻信别人了这肯定不是她的孩子,她看起来都有70岁了” 安娜也怔了怔。 “不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她要说是她的孩子呢” 吹笛人一边摇晃着手里的小孩,一边用一种幼稚的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小安娜长大以后就会明白啦,大人说谎是有很多理由的。” 安娜被他气得咬牙切齿。 “才不是你的孩子呢,老女人也不想想你多少年前就绝经了”另一个高亢的妇女的声音响起。 老女人对面的冰屋也开了一扇窗,一个脸颊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妇女探出头来。她说了一堆方言骂那个声称小孩属于她的女人,然后才用油滑甜蜜的腔调对吹笛人说“这是我的孩子,把他给我吧” 吹笛人此时已经很淡定了。 他继续摇晃着手里的小孩,用兔子布偶逗弄他,拖长音说“那么谁是你的妈妈呢左边这个拖把脸,还是右边这颗圆土豆” “你说什么” “你、你叫我什么” 对门的两个女人都非常生气。 这时候巷子里又冲出来一个瘦竹竿似的女人,她疯疯癫癫地跑向吹笛人,脸上满是焦急的神情“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孩子啊” 吹笛人身子一侧,将小孩抱高。 “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说这是”你们的小孩。 他话音未落,这个瘦竹竿似的女人就抱住了他的腰,她哭得像一个水龙头似的。 “我的孩子啊,你终于回来啦,没想到你长成了这副样子啊” 安娜震惊得嘴都张大了。 “利维娅都不敢自称是我的母亲呢。”吹笛人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请问您是哪位” 瘦女人紧紧抱着他不放,又哭又笑“我记得你离开的时候也才这么大啊20多年过去了,你变了不少,长高了,还带回了妻儿妈妈真是太感动了” 吹笛人皱了皱眉“怎么说呢我现在很想把你一脚踢开,但你话里又有那么几句比较中听。这让我很是为难。” 就在安娜憋笑的时候,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响了起来。 一大群人冲着他们飞奔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的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你回来了吗孩子” “啊,我就知道你没有消失,你一定是被善人带走了” 吹笛人打了个响指,带着安娜和狮子离开原地。 远离了村庄之后,他们所有人面面相觑,连狮子瑞恩的眼睛里都写着疑惑。 吹笛人说道“我没有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利维娅也没有跟你说吗” 吹笛人摇了摇头。 安娜只能看着他手里的孩子“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吹笛人眨眼“我倒是可以用血缘魔法找找他的亲人。反正村子就在附近,离得也不远,消耗不会很大的。” “没问题,你用吧” “啊,安娜不会介意吗”吹笛人舔了舔唇,“可能会难受哦。毕竟之前在至圣殿的消耗也很大。” “先找到他的父母要紧。” 吹笛人找到个避风的地方。 他和安娜一起铲开雪,在地上画了个法阵,然后把襁褓中的孩子放在法阵的正中央。 “需要取点血。”他给安娜提醒,“你不喜欢的话,可以转过头去。” 安娜摇了摇头“没关系,你继续吧。” 吹笛人在这个孩子的无名指上划了个口子。 血流进了法阵里。 孩子的正上方逐渐升腾起一股血色的烟雾。 烟雾形成人形塑像,是女人和男人的模样。随着血流的越来越多,男人和女人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 等他们五官都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安娜赶紧道“雷奥哈德,差不多了,我觉得他不能再流血了。” 吹笛人在这个孩子的伤口上吹了口气,然后用布裹住。 “就是这两个人了,等晚上大家都睡着了,我们再去村子里找吧。” 安娜点了点头。 他们准备在这个避风的山洞里住一夜。 吹笛人将储备粮拿出来,稍微煮了一下。他不需要吃东西,瑞恩可以自己捕食,干粮基本都是给安娜准备的。 “总是吃这些会不会影响身体发育” 今天,也许是因为带了一整天孩子,吹笛人突然想到这件事。 安娜粮噎了一下。 吹笛人给她递来一壶水。 安娜喝了几口水就没了。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还好吧以前住在钟塔里也一直是吃面包。” “那肯定是会影响发育的。” 吹笛人摇晃了一下空瓶。 “我去打点水,顺便看看镇子上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安娜擦了擦嘴,继续咀嚼这些难以入口的干粮。 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吃喝穿住上的问题。 吹笛人只会偶尔提一下。 但他肯定不能理解安娜的不便。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种更高等的生命形态,不需要像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只要用能量就能维持身体的洁净和精力的充沛。 “唉”安娜叹了口气,摸着狮子的鬃毛问,“我确实想吃好吃的东西水之都有很多海鲜,温泉村也有不少小吃我很怀念那些。不过说出来又感觉会给他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瑞恩沉默地倾听这些秘密。 过了一小会儿。 吹笛人从外面回来了,他带着一壶烧沸的水,手里还拎着两条鱼。 “这个见鬼的镇子里什么都没有,水是我自己化开冰收集的,鱼也是我在冰面上打洞钓的。” “辛苦了”安娜疑惑道,“不过这里没有粮食,村子里的人以什么为生呢” “他们他们也是捕鱼。还会收集一些海里的植物,用来做菜。至于水源,这附近好像有一口井,但是我没有找到,直接融化寒冰还方便一些。” 鱼在火光中发出滋滋的声音。 安娜从货箱里翻出一瓶从水都带来的酱料,一点点刷在鱼身上。微微焦黄的外皮泛出油光,用叉子把它戳开,里面的肉还白白的泛着水光,看起来多汁鲜嫩。 “真好啊”安娜情不自禁地感叹。 “这个是什么”吹笛人拿过她的酱料看了看,“这是水都的酱料吧,你居然还带着没有过期吗” “嗯嗯唔” 安娜吃着吃着被烫了一下。 吹笛人压下她的手“慢一点。” 他发现,安娜像普通人一样喜欢好吃的,只是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所以很少提这些要求。她从水都带来的一瓶酱料,能一直省着用到现在,也怪让人心疼的。 “安娜有时候很不坦率啊。”他撑着头。 “没有,我什么事情都直接跟雷奥哈德讲了。” “那安娜喜欢吃美味的食物,住舒适的房子吗一定喜欢吧。平时你可从来都不提的。” 安娜依依不舍地放下滚烫的烤鱼。 “因为跟雷奥哈德在一起旅行,比吃美味的食物、住舒适的房子更重要啊。我都已经跟雷奥哈德在一起了,没有必要再提这些。” 第57章 57 吃完之后, 安娜靠着狮子休息了一会儿。 吹笛人把孩子抱走, 免得他哭着打扰了安娜的休息。 “要是这里找不到你的父母,可怎么办呢”吹笛人小声对孩子说道。 孩子眨着眼, 也不知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我会把你扔掉。”吹笛人摆出凶恶的神色。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吹笛人觉得没趣, 又把他放在一边的毯子上。 “你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机呢如果你再早一点出现,或者再晚一点出现, 我都能收养你。” 孩子翻了个身, 试图爬出襁褓。 吹笛人用毯子将他紧紧裹住。 “真是的。”他抱怨道,“要不然把利维娅召回来,让她送你回去好了。” 孩子流着口水呜呜呀呀。 吹笛人收拾了一下残余的食物。 有一条鱼安娜啃了一大半, 剩下一个鱼头。 他一边看着,一边想小孩的事情,结果漫不经心地咬了口鱼头。上面还沾着安娜从水都带来的珍贵酱料, 是甜咸味的。 “唔”吹笛人极少进食,但是稍微尝一下,好像也没有过敏反应, “还行嘛,我烤鱼的手艺真不错。” 他把安娜吃剩下的鱼头啃完了。 啃完之后, 他发现旁边的孩子还认认真真盯着他看。 他笑道“你也要吃鱼不行, 等你牙齿长齐了再说。” 等他收拾好东西,安娜也休息好了。 他们一起趁着夜色去旁边的冰村里看了看, 结果还真找到了这孩子的父母。 他们潜入房中, 这对贫困的夫妻正拥抱在一起沉睡着。他们两人打地铺睡着, 旁边有一张木质的干干净净的小摇篮。 “雷奥哈德, 把他放回去吧。”安娜推了推吹笛人。 “好。”吹笛人同意了。 但是他迟迟没有动作。 “雷奥哈德”安娜疑惑地看着他。 “哦哦好的。” 吹笛人把孩子放回摇篮里。 “舍不得吗”安娜看着他放在摇篮上的手。 “没有。”吹笛人立即收回手。 安娜安慰他“没关系,雷奥哈德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你这么受女性欢迎,以后说不定会有好多好多孩子。” 吹笛人苦笑“安娜总是能在安慰我的时候,精准戳到我的痛处呢。” 以前他跟安娜炫耀过自己的“男性魅力”。 没想到安娜到现在都记得,还要抓着不放,一直念叨。 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告诉安娜他是个老实本分、从来不接触女性的僧侣式好男人。 “怎么了雷奥哈德不能生孩子吗” 吹笛人看着地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唉不是。只是孩子这件事,还是要跟喜欢的人一起生才行啊” “我不要生孩子,听说很痛。” “我生也没问题。” 安娜手里的兔子钱袋都惊掉了“雷奥哈德连这个都可以吗” “没问题哦。”吹笛人为了避免安娜后悔,毫不犹豫地说,“怎么样,要跟我订个生孩子契约吗” “这怎么可能”安娜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 摇篮里的小孩清醒过来,忽然开始哭闹。他的声音又吵醒了地上沉睡的夫妻俩。这两个人醒来先是看见孩子,顿时狂喜不已。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发现阴影里站着两个陌生人,也就是安娜和吹笛人。 “二位好。”吹笛人只能暂时放下生孩子的事情,跟这两位夫妻解释情况,“我在雪地里捡到了你们的孩子,于是想办法把他送回来你们身边。”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你可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这对夫妻连连道谢,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就想跪下来大哭。 “先去哄孩子吧。”安娜从吹笛人背后探头道。 那个小孩还正哭得激烈呢。 “哦对对对” “宝贝别哭了,你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这对夫妻反应过来,先把孩子哄睡着,然后再跟安娜和吹笛人说话。他们说孩子是忽然消失的,他们从来没指望过能把他找回来。 “因为镇上已经消失了很多个孩子了,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听说,不单是我们这里,外面也有许多孩子正在消失呢像什么马戏团城,还有之前听说过所有小孩都变成老鼠消失的地方” 安娜很不自然地把视线投向了吹笛人。 吹笛人清了清嗓子“这里有很多孩子失踪吗难怪我一开始进城的时候,许多人围着我,说是要找他们的孩子。” 这对夫妻互相看了一眼,点头道“确实,最近有不少孩子消失。” 这对夫妻告诉他们,一开始,有个叫卡米奥的孩子摔进井里,身亡了。后来陆陆续续有不少小孩都消失在井的附近,人们都说是那口井吃掉了孩子。 “可是我们把井封闭之后,还是有不少小孩消失”夫妻瑟瑟发抖,“从来没有孩子被找回来过。这里的父母已经都思念成疾,不少人甚至疯了。所以他们才会跟你索要孩子。” “那口井在哪里”吹笛人之前给安娜找东西吃,好像没见到井。 “我们已经把它封住了。” 这对夫妻指明了道路。 吹笛人迅速找到他们口中的“食子井”。 这口井被一块巨大的冰封住了,只有把外面的冰凿开,才能看见井口。井口黑漆漆的,周围也没有水,更没有安娜所担心的尸骨存在。 吹笛人担心里面有什么危险,所以先感知了一下。 “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至少没有活物或者尸体。” 他把外面封住井的冰块挪开了。 安娜闻言想凑近看一看。 吹笛人连忙阻拦“别,我怕你被井吃了。” “我才不是小孩子。” 安娜白了他一眼,凑到井边。 吹笛人连忙拉紧她的手。 安娜在井边看了会儿,发现里面的水已经被冻住了。井底下又干又硬,什么也看不见,但也不像堆积了尸体的样子。 这口井像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看。 他顿时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快点把井合上吧。”她回握住吹笛人的手,心里还是觉得瘆人,“不然被这里的人看见了” “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她担心不已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女声响了起来。吹笛人头也不抬,想也不想,就随口说谎道“我们在找水喝呢。” 安娜看向说话的人,声音害怕到颤抖。 “请问您是” 对方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到明亮的月光下。那是个略有几分瘦弱的女人,眼窝深陷,穿着厚重的衣服,呵出的气在白茫茫的月光下变成雾。 “找水这口井早就已经不出水了。你们在这里找什么呢”她慢慢踱步靠近。 安娜被传说和这里恐怖的气氛吓得不轻。 “没没没找什么”她磕磕绊绊地回答,“我们什么都没找我们这就离开对不起” 吹笛人无奈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他从容道“女士,实不相瞒,我们在找自己丢失的孩子。” 安娜更是愣住了。 “你们的孩子也不见了”这个瘦弱的女人顿住了步伐,她语气中有一丝诧异。 吹笛人面不改色地说谎。 “是啊,他才几个月大呢。你看看我们给他买的玩具还在这里。”他给这个女人展示自己腰间挂的绒毛布偶,“要是找不回他,我就不活了。” 他越说越入戏,还回头看了一眼安娜。 “你赶紧去找个好人嫁了吧,不要想着我了。” “我什么”安娜没有接上他的戏码。 在她说出真话前,吹笛人立即俯身亲了她一口。 “我让你别想着我,去找个好人嫁了。” 安娜被他弄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她这副愣神的样子确实有点像悲痛欲绝的丧子者,顿时给吹笛人编造的故事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瘦弱的女人见状安慰道“坚强一点,这种痛苦我也尝到过,我都能够理解” “能吗”安娜愣愣地问。 吹笛人连忙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刚才我们看过井周围了,什么都没有,应该不在这里。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他揽过安娜的肩膀,带着她慢慢离开。 那个瘦弱的女人一直站在原地。 “你看见她的围巾了吗”走远之后,吹笛人小声对安娜说道。 “我快被吓死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吹笛人告诉她“刚才的女人在围巾上绣了个名字,卡米奥。” 安娜被吓冻住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动。 “就是那个摔进井里死掉的孩子的名字。” “没错,之前那对夫妻告诉我们,这个冰雪村庄里有许多孩子消失不见。第一个消失的孩子就是卡米奥,他摔进了井里,凄惨地死去了。而在他之后的那些孩子们,找不到尸骨也不知去向。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从这个卡米奥开始的。刚才的女人围巾上绣着他的名字,也许就是他的母亲。” 第58章 58 从卡米奥坠井身亡开始, 这个小地方就不断地有孩子消失。 在交通不便的冰城, 如果孩子越来越少, 镇子也会越来越败落, 最后甚至会彻底消亡。 孩子消失后, 许多大人们思念成疾, 不堪忍受。 比如那个抱着吹笛人喊他“孩子”的女人, 她的小孩才失踪不久, 可她度日如年, 一夜之间仿佛老去了二十岁。 安娜能够理解她们的心情,但她更同情消失的孩子们。 “孩子们真辛苦啊。” 昨夜探查完“食子井”之后, 安娜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做不了选择, 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表达出的愿望也不被人倾听。” 吹笛人并不认同“小孩子无忧无虑, 不是最幸福的吗” 安娜哼了一声。 他们仍盘踞在避风的小山洞里。 吹笛人好像喜欢上了凿冰钓鱼, 安娜吃了一条就吃不下了,剩下的他自称要“替安娜分担”, 统统吃完了。安娜从水都带来的酱料消耗得飞快,她觉得非常心疼。 她抱膝坐着“因为孩子很弱小, 鼠疫里被献祭的是他们,马戏团杀害的是他们,兽耳国被迫剪耳的是他们,修道院诱拐的也是他们北境的世界对孩子太不友好了。” 从吹笛人了解到的情况来看, 北境孩子们的夭折率确实很高。 这么说, 安娜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真的很幸运。 “我也很小心翼翼呢。”安娜看着烤鱼的火光,昏昏欲睡,“直到遇上雷奥哈德才能随心所欲一些。” 吹笛人微微沉默。 安娜逐渐在火堆的噼啪声中入睡。 她感觉吹笛人把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斗篷毛茸茸的,弥漫着烤鱼的香味。 “雷奥哈德,不许把鱼吃完了”她呢喃道。 吹笛人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耳垂“睡吧。” 安娜逐渐沉入梦境。 “安娜安娜,醒一醒。”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睁开眼,面前是个身着盔甲的骑士。 “我们要换水路了。来吧。” 骑士朝她伸出手。 安娜试图从他的头盔缝隙间找到他的眼睛。 “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骑士叹了口气,把她拉起来,然后背到背上。 “清醒一点,你要是再问这么呆的问题,伊德莎大人会生气的。” 安娜满心莫名其妙。 她想挣开这个骑士,却突然发现,她的手完全不像平时看见的样子。 她的手很小,没有茧。 “放开”她在骑士的背上扭动。 “不要任性。”骑士的声音听起来很包容,语气熟稔,“马上就要出去了,整理表情,想想要说什么。” 安娜趴在骑士背后,发现她坐在一辆宽阔的马车里。 车里铺着华美的手织地毯,有个黄铜暖炉,四面密封,点了一盏幽暗的灯笼。地毯上的图案有点眼熟,一圈叠着一圈,看久了有些晕,安娜艰难地分辨了一会儿,发现它很像雪之庭约柜上的图案。 “准备好了”骑士低声问道。 安娜不解地想到底在说什么啊 “安娜,好了吗”外面传来肃穆的女声。 骑士连忙把安娜被背了出去。 外面的光非常刺眼。 安娜花了好一会儿适应光线,确认眼前之人的轮廓。 女性,三十岁左右,穿着素净的修女服,胸口坠着一个纯金十字架。她的头发很长,微卷,及踝,和安娜的头发一样浓密而华丽。她那双黑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平静又深沉地看着安娜,让她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她身边簇拥着许多衣着华美的贵族官员。 “伊德莎大人”骑士毕恭毕敬地行礼。 “安娜,来这里。”修女抬手招了招。 骑士背着安娜靠近她。 她从骑士背上接过安娜,抱了起来。 安娜的脸颊碰到她的十字架,非常冰冷。 修女背后的官员们都开始恭敬地吹捧。 “真是漂亮的孩子。” “是呀是呀,她往后会像伊德莎大人一样美丽又威严的。” “不愧是伊德莎大人的孩子。” 修女脸色毫无波澜。 她平静地看着安娜,轻轻摇晃着她。 安娜一点睡意都没有,甚至觉得十分惊悚。 她努力扭头往四周张望,她们位于河道边,靠岸的地方停着一艘中等大小的船。这艘船的样子也莫名熟悉,安娜想起来,真理之环就开过这种蒸汽动力的机械船。 这艘船一定是从南方来的。 北方没有这种东西。 “带着她上船吧。”修女又将安娜递给骑士,“记得每天给我来信报一次平安。” “那当然” 骑士话音未落,周围就传来一阵震动。 安娜身子很小,还被紧紧裹在毯子里,根本没法看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脸上忽然微凉。 下雪了 “快点。”修女回过头,“下雪了荣光修女的怒意啊你们带着安娜赶快离开,我随后就到。” 骑士抱着安娜跳上船。 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们也哼哧哼哧地跟着爬上来。 “记得要向我报平安。” 修女一人留在原地,慢慢转过身,面孔中透出可怕的平静。 安娜被无数陌生的视线包围着。 官员们都看着她,骑士也从厚重的盔甲里窥伺她。 远山雪崩,修女的身影很快被一片茫茫白色淹没了。 “伊德莎大人” 官员擦了擦汗。 “虽说但是你们不觉得她很可怕吗” 没人回答他的话。 但是安娜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那些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腿上。 她自己也低下头看了一眼,双腿爬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像虫子般蠕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怖冲击力。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整个河面都被冰封。 官员们东倒西歪,抱着她的骑士也不得不扶着船舷。 “安娜安娜留神点,别让她掉下去” 他们都在呼喊她的名字。 安娜,安娜,安娜 她听见有人一直在呼唤她,这个声音跟船上嘈杂重合起来,让她分辨不清,难以挣脱幻梦。 “醒醒”吹笛人将一把雪擦在她脖子上。 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忙手忙脚地把雪从衣服里掏出来。 “你做什么”安娜生气地问。 “你一直在说梦话。”吹笛人无奈地替她清理雪水,“喊妈妈什么的” 安娜愣住。 也许是白天见了许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梦见了以往从未梦见之人。 修女伊德莎。 那个据称是她“母亲”的女人。 她在梦里并不像安娜想象中的样子。 在安娜的想象中,她是个温柔纯洁的修女,教导孩子,主持祭典,过着日复一日、枯燥又充实的生活。 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她爱的男人。 她为那个男人奋不顾身,甚至不惜放弃自己多年来的信仰,为他诞下子嗣。她受到雪之庭的追杀,为了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 这都是安娜通过荣光修女的只言片语,脑补出来的故事。 但是在刚才的梦境里,伊德莎是个威严冷漠的人。 她穿素净的修女袍,严丝合缝,浑身除了黑与白之外容不下任何色彩。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感情,黑得深邃,看任何人都不产生波动。 在大雪淹没一切前,她的背影显得坚若磐石。 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 “我梦见了很多帝国官员。”安娜慢慢坐起来,把毯子一点点拉到下巴。 “怎么,你在为南大陆的行程担忧吗” 安娜摇了摇头。 “我梦见了帝国官员和伊德莎。” 吹笛人的表情微微凝重起来。 安娜紧紧抱着自己,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伊德莎是怎样的人呢我原以为她与我很像,但是这个梦向我展示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只是个梦罢了。” 吹笛人当然知道伊德莎是怎样的人。 离开雪之庭之前,他问过其他的主事修女,她们说一些关于伊德莎的事情。 伊德莎是最接近荣光修女的人。 因为平时要准备祭祀什么的,所以荣光修女传授了她神术。她自己也很喜欢研究教廷的秘仪,对各种道具的使用十分纯熟。 按理说一个又会神术又懂秘仪的人,在雪之庭应该非常受人瞩目才对。 但是伊德莎非常低调。 她只在祭典期间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因为祭典一年也只有几次,所以伊德莎平时都像透明人一般,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这也为她的秘密行动了便利。 她经常离开雪之庭,声称是为了寻找祭典用的材料。 其他修女都没有质疑过她的忠诚。 因为她平时确实是一个沉默低调,又兢兢业业的人。直到她摧毁圣灵的殿,用身体诞下凡庸之人的种,雪之庭才意识到,原来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伊德莎早就已经在勾结外人了。 荣光修女给了她一个诅咒,但是这个咒术没能杀死她。 按照吹笛人的推测,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马戏团背后的主谋或许就是她。 吹笛人并不想把这些告诉安娜。 因为她平时非常坚强独立,但也并不是没有对母亲的向往。 如果“母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相反,她是一个大恶人。 或许安娜会接受不了。 吹笛人不知道安娜的承受能力。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这么多年以来,活着的伊德莎从来都没有尝试找回过安娜。 安娜小时候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 不能让她在长大后,又一次感受到“被抛弃”的痛苦。 “安娜,别想了。我们再去食子井看看吧”吹笛人清理了火堆,轻声问道,“或许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安娜就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安娜撑起身子。 “也许吧,看见这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也很难不胡思乱想。” 他们又一次前往食子井。 这次,井口又已被冰封住,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水也没有尸骨。 周围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冰屋。 那个屋子就是卡米奥以前住的屋子。 不过现在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他的母亲觉得这里会勾起过去的回忆,实在是令人痛苦,所以选择搬离这里,去村子另一头的地方住。 “这里以前举办过葬礼。”安娜走近那座房子,看见前面的花篮。 附近是找不到鲜花的,他们用一种彩纸扎的花来代替花朵堆放在花篮里,以此寄托对亡者的悼念。 花篮被冰结住,安娜拨弄了一会儿,没能把它拿出来。 “别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吹笛人皱眉道。 “雷奥哈德,明明说世界上没有神,却比谁都迷信。” 吹笛人语塞。 他以前是不迷信的。 但是遇见安娜之后,他总是觉得生命非常脆弱,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就连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厄运,仿佛会都能把她带走。 “死去的孩子们都会去哪里呢”安娜叹息道,“如果像修道院说的,他们都去了天堂就好了。” “现实一点,没有这种地方。即便是伊格纳茨那样的魔导师,也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滞留在冥河里。” 安娜气愤地瞪了吹笛人一眼。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 “啊我的孩子” 两人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 卡米奥的母亲蹒跚着走到冰屋面前。 安娜连忙站起来,擦了擦手“真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里面的花” “没关系。”这个女人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在花篮面前跪下。 “我可怜的孩子啊,他是多么的痛苦。坠进了深井之中,不断呼救,可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小小的身体,就这样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了” 这女人脸上的哀痛把安娜也感染了。 她递出一张白帕子,认真劝慰“这一定是一口邪恶的井,吃了这么多孩子” 吹笛人忍不住道“你刚说过让我别迷信” 女人擦了一把泪“邪恶的井不,这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真正邪恶的是那些取笑我的人。” 安娜和吹笛人同时一怔。 “取笑你的人”安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女人不再提这件事。 她在原地哭了很久很久,才起身离开。临走前,她把手帕还给了安娜。 “给我。”吹笛人从安娜手里拿走了手帕。 “你不觉得她刚才的话有点怪吗”安娜担忧道,“我们是不是要去镇上问问或许真的有人欺负她和她的孩子” 吹笛人知道安娜喜欢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在此之前,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个。” 吹笛人拿出了他惯用的血缘魔法。 这是消耗能量比较小,但是又需要很高技艺的魔法。之前寻找丢失孩子父母的时候,他已经用过一遍了。 这一次使用,是想看看卡米奥埋骨何处。 吹笛人解释给安娜听。 安娜犹豫道“他已经死得够凄惨了,我们还要去打扰他的亡魂吗” 吹笛人选了一个安娜可能会比较接受的说辞。 “我想,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接连消失吧。” 安娜立即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他会愿意帮忙的。” 帕子上沾着卡米奥母亲的眼泪,而这眼泪能够帮助他们找寻到卡米奥的位置。奇怪的是,吹笛人施法之后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骨。 吹笛人沉思“他的尸骨已经不在附近了。” “是被大雪埋的太深了吗” 吹笛人沉默着摇头。 他拿着帕子,围绕冰雪小城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反应。 安娜想了各种各样可怕的可能性。 “被海浪冲走了” “这个附近虽然有海,但是海面已经结冰了,最多能找个小洞钓钓鱼。如果是烧成灰被冲走,倒还有点可能。” “被野兽吃掉了” “好像这边也没有大型野兽。” “被井吃掉了” “井里没有尸骨的气息。” “被大家分着吃掉了” 吹笛人拖住安娜的脸“不是,如果被吃掉了,他的气息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还有,你不许想这么可怕的事情。” 安娜被他挤得嘟起嘴。 “但是根据过去我们遇见的各种事情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挺大的。” 吹笛人松开手“总之是离开了魔法侦察的范围,或者是彻底被什么东西消灭掉了。你不是想要去问问镇上的人,有没有谁欺负卡米奥和他的母亲吗我们现在可以去了。” 他们凭借吹笛人这副无往不利的好相貌,顺利问出了不少情报。 “欺负他们这小地方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彼此之间都很照顾。” “不可能这里人少,大家或多或少都沾亲,绝对不会欺负他们的。实际上,卡米奥家的房子还是大家一起帮忙盖的呢。” “如果我们讨厌那孩子和他母亲,会为他送去花篮,哀悼三天三夜吗我们所有人都去了,一个也不少要我说,是那孩子的母亲讨厌我们才对” “对,我记得我们前去哀悼的时候,那女人还一个个劲儿地指着我们骂。” 安娜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骂你们呢” “真莫名其妙,我怎么会懂” 另一人应和说“她说我们都不懂她的伤悲我们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嘲笑她因为当时她刚刚失去孩子,我们觉得她有点疯癫是很正常的,所以也没有在意后来” 后来 讲述的人压低了声音。 “后来,参加葬礼的人,也一个个失去了孩子。” “仿佛就是在印证她那句话” 你们根本不懂我的悲伤,只有等你们都失去了孩子才能真正理解我 第59章 59 人类有足够的力量形成这样的诅咒吗 当然没有。 吹笛人并不认为他看见的那个妇女, 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你从哪里捡到了这个孩子”安娜突然问。 “从利维娅这里。”吹笛人思索道, “附近有她的气息, 但是我没有见着她只在雪地里找到这孩子的襁褓。” “利维娅会不会”安娜微微垂眼。 她会不会已经消失了。 吹笛人一看安娜的神色,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他知道利维娅随时可能消失。 但他很少有过实感。 一直以来,他就是以利维娅为模板被培养出来的。这个女人在他的印象中,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魔鬼, 是他表面说着不屑,却又想努力超越的存在。 所以即便她虚弱地咳着血出现,他也不觉得她会倒下他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我们能去最开始那个地方看看吗”安娜提议道。 吹笛人没有同意或否认。 他跟着安娜走。 安娜感觉得到他比平时沉默。 她边走边问“对于雷奥哈德来说,利维娅是母亲吗” 吹笛人的第一反应是“真好笑, 安娜的幽默感又提升了”。 安娜的声音清晰又温和“因为上次你好像说过, 连利维娅都不敢自称是我的母亲这样来说,雷奥哈德是觉得, 她算你的母亲吗” “从血缘上来说,当然算。” 吹笛人不情不愿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安娜没有再逼问。 因为他们已经到了最开始发现孩子的地方。 “这里能够感觉得到吗”安娜问道。 “我试试” 吹笛人拿出了手帕。 周围确实残留了一点卡米奥的气息。 “真神奇,这里居然有他的味道。”吹笛人很不解, “为什么” 安娜认真地说“人类没有力量形成这样的诅咒,但是亡魂说不定可以。” 吹笛人慢慢攥紧了手帕。 失去孩子的母亲,觉得旁人无法体会到她的痛苦除非他们也同样失去了孩子。她这份怨念束缚在自己死去的孩子卡米奥身上,让他一次次杀害别人的小孩,只为使母亲不那么悲伤。 吹笛人始终不相信人心, 但这次连他都感到不可思议“周围所有人都失去孩子了, 她心理就平衡了真是可怕的母亲。” 安娜找到放襁褓的地方。 这里还有一片很小的凹陷, 几乎要被大雪掩埋了。 她说“你到处都找不到卡米奥, 是因为利维娅已经解决了他吧。” 吹笛人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没有那个绝世魔女的身影,只有无边无际的白雪。 “雷奥哈德”安娜从雪里挖出了一个东西,她五指冻得通红,眼里却泛着光彩,“你看。” 吹笛人连忙帮她捂热手。 她手指微微伸展,掌心中落下一个微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吹笛人张开手看了看。 这是一把很小的镀金梳子。 摸起来有些滑,梳子的齿还被折断了几根。 “我又不是收破烂的。”吹笛人不屑地说着,却将这把梳子收进了兔子钱袋里。 这是魔女城的东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或许以前利维娅还用它梳过头发。 安娜见他不喜欢,就说“我们可以把它放在利维娅那位故人的墓前。” “什么不用。”吹笛人立即回绝,“你的头发也该梳梳了,我觉得把它留下也不是不行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安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 “雷奥哈德”她一边笑,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笨蛋啊,真是笨蛋。” 吹笛人莫名其妙。 安娜转身走向冰城,找到暂住地的狮子瑞恩,牵起它准备离开。 吹笛人在安娜不像平时那样多管闲事,就打趣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去找卡米奥的母亲,然后劝她向善吗” “卡米奥的亡魂都已经消失了,最后一个遭受迫害的孩子也被利维娅救下来了,这里没有需要我们的地方了。” “确实如此。”这一次吹笛人完全认同她的说法。 已经死去的孩子没有办法再找回来了。年轻的夫妻们还会再生的新孩子,然后为了能够继续生活下去而忘掉这个死去的孩子。 他若有所思“这或许也是作为孩子的悲惨之处他们是可以被替代的,并不像一个成熟而独立的个体一样独一无二。” 安娜反驳道“每一个孩子在母亲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安娜看着吹笛人,又笑起来“雷奥哈德在利维娅眼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呢。” 吹笛人觉得自己听了这话会很生气。 他一向以超越利维娅为目标,现在也确实做到了,如果有人拿利维娅跟他相提并论,他是无法接受的。 但奇怪的是,这句话由安娜说出来,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可接受的。 “那当然。”他轻哼一声,“在她的诸多血脉之中,我可是最优秀、最强大的那一个。” 安娜又微微垂下视线,手紧抓着狮子的缰绳。 “不知道在伊德莎眼中,我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晚上的梦太过真实,让她产生了不安与惶恐。 梦里的伊德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眼中也并无担忧,她看向她,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件常用的祭典器具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但不必付出太多感情。 这样的母亲,比一个死在回忆中的、从始至终都不存在的母亲,更让安娜害怕。 “她是不是后悔生下了我”安娜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微微发白,青蓝色的血管越发明显,“如果没有我,她一定少了很多麻烦。” “安娜。”吹笛人仿佛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安娜闻声抬起头,看见他光泽柔和的碧眼。 “安娜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微微躬身,亲了亲安娜的唇角,以一种足够亲密又不太冒犯的方式,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慰,“我不知道伊德莎刚生下你的时候会怎么想但是如果她遇到了现在的你,一定会感到自豪。因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耀眼。” 第60章 60 离开冰城, 剑冢仿佛就在眼前了。 但是这段路异常难走。 暴风雪持续不断, 整个海之角仿佛笼罩在雪的结界之中,没有一刻停歇。 这里早就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别说是活人,就算凿开冰块下面都找不到鱼了。 据吹笛人说,这里的冰层可能有几千万年之久, 比整个人类历史都要长。 在面对了无数奇奇怪怪的人与事之后, 这一次他们终于要直面大自然的力量了。 吹笛人必须精密地计算食物消耗。 安娜饭量不大, 但狮子是个大型肉食动物。再往里面走,就算他们两人割肉,都不可能喂得饱狮子。 “把瑞恩留在这里吧。”安娜很懂事地提议道, “我已经习惯这双腿了,我能自己走。” “先走着看吧。等什么时候它快要不行了, 我们再把它留下。” “不行,那样它会有危险的。” 安娜直接从狮子背上跳了下来。 吹笛人看向狮子背后的货架“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安娜犹豫了一会儿,从货架后面翻出一小罐调料。 “我只要这个就可以了。” “衣服和帐篷呢”吹笛人又问。 “抱着雷奥哈德就不会冷。” “书呢”吹笛人提醒。 安娜又爬上货架, 窸窸窣窣地找了一会儿, 最后往怀里揣了一本诗篇。 “我只带一本。”她小心地说道。 吹笛人叹气“好吧。” 他将狮子和货架留下。 瑞恩有一定的捕食能力, 而且作为魔法生物,它的智商比别的动物更高。所以他们离开几个月甚至几年, 狮子瑞恩都能自己好好活着。 “等我回来找你。”安娜摸了摸狮子的两个头, “头上的毛别打结了, 不然两个头缠在一起很难受。还有吃东西也别再抢了, 没有两个头, 但只有一个喉咙, 不管谁吃下去肚子都会饱的” “你还走不走”吹笛人不耐烦地问。 安娜抱住狮子的头,用力揉了揉“他不喜欢我跟你说这么多话,对你这么好他的独占欲很强,对吧” “走啦”吹笛人气愤地拉住安娜的后领,然后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节约体力。” 两人紧紧相拥,逐渐没入暴风雪当中。 在世界另一端的海面上,无数来自圣地的船只已经巡逻了几个月。 几个月来一无所获。 真理之环的大魔导师法涅斯非常愤怒。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吹笛人根本就没有往海上走。 他应该是通过海之角,直接来到了南大陆。 几个月来,他的精锐们白白浪费了力气、耽误了时间。就连真理之环的其他实验室,都受到魔女影响,进度被大大拖慢了。 终于,冬日祭开始的时候,真理之环召回了海上的船。 法涅斯亲自往万剑流峰去信,请剑圣桫椤出关,共同商议对策当然,不是针对吹笛人的对策这样就有点小题大做了。 他希望两个圣地共商永无魔女之事。 这一天,王都的气氛异常肃穆。 宫廷之中感受不到半分节日的喜悦,就连装点在树上的彩灯都如此诡谲冰冷。 王的宫殿垂下层层帷幕。 里面扔出一件又一件精美的瓷器。 “滚,滚出去”王暴怒的声音让宫人们紧张不已,“你们都是圣地的眼线都是来监视本王的快滚回去,回禀你们的主子,我不是圣地的提线木偶” 宫人被瓷器砸了个正着,额头上渗出血来。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问外面站岗的骑士“伊德莎大人呢她回来了吗” “我不清楚”骑士从头盔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陛下越来越暴躁了”宫人拿出一块布围住头上的伤,“这差事早晚会要了我的命。” “等伊德莎大人来解决吧。”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骑士陷入沉思。 伊德莎的行踪非常诡秘,每次需要她的时候,她都会出现。而平时,就算你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冬日祭本来就应该有她出席,可是今年她没来,陛下被气得不行。再加上最近剑圣桫椤也出关了,陛下的心情更是暴躁” “嘘。”骑士踩了宫人一脚。 宫人四下张望,见没有魔法师或者武者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 他往自己嘴巴上轻扇了一下“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你是该少说点。”骑士冷笑。 宫中有许多圣地的人。 说是说为了保护皇帝陛下,其实也存着点监管的意思。 自从圣地取代了教廷之后,原本压在王权之上的一座大山变成了两座大山。 现任皇帝是个不甘居于人下的家伙。 但面对魔武圣地这两个庞然大物,他也是有心无力。 十多年前,神秘的修女伊德莎忽然出现。 她自称能为皇帝陛下重新夺回王权。 皇帝陛下本来就不安分的心,又一次躁动起来。 “伊德莎大人”骑士忽然惊呼。 宫人正垂着头处理伤势,忽然感觉脑门上一凉,他眼前出现了一袭熟悉的黑白裙摆。 “伊德莎大人”他正好想抬起头,却被一双冰冷的手摁住。 修女平静道“我医治你,你便治愈;我拯救你,你便得救。” 一股清凉的触感,在宫人的伤口徘徊一阵。当他再次伸手去摸时,那里的皮肤平滑干净,已经没有血了。 “谢谢您,伊德莎大人”宫人战战兢兢地道谢。 修女放开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走进了王的宫殿。 宫殿地上还倒着几个死去的侍女。 王拿着剑,愤怒地四处劈砍,口中不停喊道“滚开,你们这些圣地的走狗我要把你们通通杀光” “够了。”伊德莎挥了挥手,地上的尸体都消失不见,“模样真丑。” 几个躲在拦住后瑟瑟发抖的宫女探出头,一看是穿着修女袍的伊德莎,顿时更加恐惧。 “你们出去”伊德莎呵斥道。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宫殿中只剩下伊德莎和皇帝。 她的模样一点未变。 穿着和华美宫殿格格不入的朴素修女袍,样貌肃冷,眼神威严,看不见一丝感情。她像一座行走的雕塑,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皇帝是个俊美的年轻男人,有着皇家世代以来遗传下来的良好基因。但是他的体态非常虚浮,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 他站在伊德莎面前,毫无气势可言。 “去睡一会儿吧。”伊德莎平静道,“你看起来很糟糕。” “别管我看起来怎么样了。先说说你吧”皇帝小跑着,像哈巴狗一样凑到了伊德莎面前,“那个东西,带回来了吗” 伊德莎抬起手,指缝间漏下几颗散碎的真理之心碎片。它们的光泽像生物的呼吸般起伏闪烁,一圈又一圈,折射出漂亮的湖碧色。 它们洒落在地的声音,听起来清脆而美妙。 皇帝猛地扑在地上,用舌头把它们通通舔进去,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里。地上沾满了他的口水,而他一点也不觉得恶心,甚至恋恋不舍地,贴着伊德莎的鞋尖舔了几下。 “啊还是熟悉的味道。”他满足地叹气。 他匍匐在地的样子像极了爬虫。 伊德莎平静道“是啊,完全看不出您是八十多岁的人。”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不喜欢别人提到他的年龄,但这个人是伊德莎,他也只能容忍了。 “桫椤出关了。”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袍子,长长的红色的舌头,像蛇信子一样,围着嘴唇舔了一圈。 “我知道。”伊德莎仍然很平静。 说实话,皇帝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有任何情绪波动也许是信仰宗教把她的脑子搞坏了。 “这可怎么办呢”皇帝在原地团团转。 “不怎么办。”伊德莎像雕像般矗立着,“出关了就出关了。” 明明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因为有伊德莎在面前,皇帝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我们什么都不做吗”他皱眉问道,“桫椤可是目前为止最强的剑圣。” “她两百岁了。” “我八十了,可我” “你砸个瓷瓶都费劲。” 皇帝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 “好吧就听你的,我们什么都不做。” “收拾一下这里,我还要去处理冬日祭的事情。” 伊德莎匆匆离开。 她好像给皇帝注射了一支强心针,整个冬日祭期间,皇帝都表现得异常得体。宫人和骑士都不由松了口气。 不过他们都不知道这种平和的表象能持续多久。 只要伊德莎离开一段时间,皇帝的“毒瘾”又会爆发,他们又要开始倒霉了。 “至少这个冬日祭还是能平静地过完。” 骑士叹息道。 “能吗听说法涅斯和桫椤在真理之环会面了。上一次剑圣与大魔导师正式会面,圣地平定了北方魔女利维娅,这次” “我们不管这些。”宫人谨慎地说道,“记住伊德莎大人的话,我们不管圣地的事情。我们要做最后的得利者。” 吹笛人不知道,当他和安娜还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时候,他的大名已经在南大陆传扬开来。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魔女利维娅有一位继承人,他正雄心勃勃地觊觎着南方大陆的权力。他们提起了百分之二百的警惕性,随时向圣地举报可疑人士。 一时间所有乐团的笛手都不敢露面了。 他们生怕成为误杀的对象。 桫椤与法涅斯历史性地会面,结果无人得知。 但魔武圣地的合作明显更加密切了。 他们派出精锐,朝着东西两个海之角出发,尽一切努力要将进犯者拦下。 魔女的实验并未因此暂停,甚至愈演愈烈。 圣地黑巫师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们自称最完美的一代魔女即将降临,届时人类将获得永无止境的能量源泉。 没有人知道两个圣地是如何达成统一的。 “我以为您不会同意魔女的实验,桫椤圣座。” “我们之间不必互称圣座吧。” “您毕竟是我的前辈。” “”沉默,“法涅斯,我已经二百多岁了。” 人活得越久,心思就越会往两极分化。 一种是越活越觉得腻,而另一种是越活越觉得不够。 “我的师长一定对我很失望。” “您是指洛撒哈哈不必为您的想法而感到惭愧,桫椤圣座。要知道,人类是永远不会放弃追求永生的。这是理所应当的本能的诉求。” 第61章 61 这段前往海之角的旅途实在太漫长了。 除了寒冷之外, 更让人受折磨的是空寂。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 没有活着的生命,吹笛人和安娜仿佛行走在一个被造物主抹去的世界中。 “雷奥哈德, 你累了吗我可以自己走。” 吹笛人摇了摇头“你在质疑我的身体吗” “没有。” 要说不累, 那是不可能的。 吹笛人手累了,腿累了, 眼睛也看这些白雪看累了。 “能够像这样抱着安娜是很幸福的事情。做幸福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感觉累。” “雷奥哈德真是油嘴滑舌。”安娜这么说着,却主动伸手环住了吹笛人的脖子, “如果如果去剑冢很麻烦,我们可以先不要去。相信利维娅也不会介意的。” 虽然来之前一直想着等安娜见识了海之角的恐怖,就不会再想去剑冢了。 但是当安娜自己提出这一点的时候,吹笛人又有点赌气“没关系,顺路而已。我们就往那边去吧。等到了南大陆再绕回来,那就太麻烦了。” “不要逞强。” “我没有。”吹笛人有些无奈地笑了, “是因为目前为止遇到的敌人都太不堪一击吗安娜对我的实力好像并没有清晰的认知。” “谨慎点好。”安娜疲倦地闭上眼,周围的白色让她产生了晕眩, “我最近老是做噩梦,总觉得很不祥” 吹笛人把她的脑袋压向自己胸口“不要迷信,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安娜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意识有些迷蒙。 在矿镇, 封印石解除了她腿上的诅咒。伴随诅咒消失的好像还有她记忆的枷锁。后来前往雪之庭, 平静充实的修道院生活, 更是缓慢地将这些记忆牵拉出来。 到食子井后,这股记忆彻底爆发。 安娜开始不断梦见从前的事情。 伊德莎,帝国官员,颠簸的船和简陋的洗礼 “这样就可以了吗”安娜感觉自己被骑士抱着,正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是的,这样就好了。” 伊德莎的声音。 安娜拼命扭过头去看,入眼是伊德莎有点惊讶的神情。 “她好像想让您抱着”骑士有点尴尬地用毯子裹紧了安娜,“好了好了,别闹了。” “没关系。”伊德莎平静地摆手,从骑士这里接过安娜。 安娜的脸又一次贴上了她胸口的十字架。 只不过这一次十字架有些温热,应该是一直被她握在手里。 “洗礼是入教的仪式,你以后就会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伊德莎竟然微微露出了笑容。 骑士不知好歹地问道“您不是已经脱离教会了吗” “我只是脱离了雪之庭。”伊德莎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她看着骑士,冷硬地说道,“雪之庭是借神之名的虚假修道院,由魔女坐镇的污秽之地。” 骑士连忙弥补道“对对对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质疑过您的信仰” 安娜忍不住笑了。 她这“噗嗤”一声让伊德莎有些僵硬。 伊德莎低下头紧紧盯着她纯真的笑脸,仿佛像是看见了什么离奇的怪物。 “真是奇怪的家伙。” 她匆匆把孩子扔回给骑士,然后逃似的离开船舱。 “伊德莎大人真有够讨厌小孩子的。”骑士摇晃着安娜,试图逗她笑,但安娜一离开伊德莎的怀抱就大哭起来,口中不停喊着“妈妈”。 骑士手忙脚乱地捂住她的嘴“嘘嘘嘘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要是当着伊德莎大人的面这样叫,她肯定会把你塞进铁处女里扎死。” 安娜被吓得大哭起来。 骑士更加手忙脚乱地安抚她。 伊德莎的信仰很坚定。 利用圣洁之躯诞下繁庸的血脉,已经非常违背她的信仰了。假如这孩子还天天流着口水追在她背后喊“妈妈”,她一定会气得想杀人的。 “别哭了,别哭了”骑士从来没干过这活儿,他越哄,安娜哭得越大声。 “怎么了”哭声把伊德莎吸引回来。 骑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小安娜可能饿了,我马上去喂她。” “给我吧。”伊德莎伸出手。 “什、什么”骑士结结巴巴地问。 还没等他说完,伊德莎已经从他手里接过了安娜。 “我来看看是不是受洗的时候受了伤。”她平静地说着,抬头看了骑士一眼,“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洗礼的东西收拾一下。” 骑士匆匆抱着各种器具离开。 这间狭小的船舱里只剩下安娜和伊德莎。 安娜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伊德莎的脸“妈妈。” 伊德莎露出复杂的神色。 她没有像骑士说的那样,把安娜塞进铁处女里面扎死。 “不要这样叫我。”她的声音非常冷硬,“要叫伊德莎修女。” “妈妈”安娜傻乎乎地笑起来,还朝伊德莎张开手求抱抱,“妈妈妈妈” 伊德莎把安娜放下了。 因为天气太冷,安娜睡得不太踏实,梦境的后半段也非常朦胧。 她隐约记得,伊德莎把她放下之后,她从椅子上滚下来,摔了个大跟头。伊德莎发出少女似的尖叫,迅速躬身把她捡起来。安娜哭了一会儿,边哭边推伊德莎,不想再让她抱了。伊德莎用各种各样的光芒打在她身上,确认她完好无损后才松开手。 “安娜,醒一醒。” 安娜揉着眼睛,吹笛人的身影逐渐从朦胧变得清晰。 “你又在喊妈妈了。”吹笛人犹豫着补充,“而且还喊了伊德莎的名字” 安娜不得不承认“最近总是梦见她” 吹笛人表示理解“毕竟经历了食子井的事情,会怀念起自己的母亲也很正常吧。” “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梦见过她,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安娜并不像吹笛人。 吹笛人对利维娅的一生可谓是了如指掌,而安娜对伊德莎一无所知。 伊德莎是好人吗还是坏人呢 关心她吗还是拿她当工具使用呢 安娜不知道。 她相信如果梦境是真实的记忆,那么伊德莎应该是爱她的。虽然她强大冰冷又威严,但是她看见安娜哭泣时,一瞬间卸下防备的脆弱神色,安娜也清清楚楚地记得。 安娜疲倦地问道“还有很远吗” “抬头看看吧。” 安娜睁开眼,往远处眺望,地平线上匍匐着一条黑色的线。它像一道裂缝似的划在天空中,里面飘荡着一道道锋利的光芒,暴雪飘进裂隙之间,转眼就被撕碎了。 历代剑圣的埋骨之地就在眼前。 “万剑流峰没有派人看守吗”安娜从吹笛人怀里跳下来。 吹笛人连忙牵住她的手。 “他们的精锐都在海面上搜寻我的踪迹呢。” 安娜好奇地仰着头张望“但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或许本来就没有看守。你想想有多少人能够穿过海之角的风暴走到这个地方,又有多少人能够扛过剑气,进入墓中” 有道理。 他们又花了很长时间走到剑冢之下。 “进去吗”安娜问。 目的地到了眼前,反倒觉得有点胆怯,这应该也算人之常情吧。 吹笛人展开了斗篷,将她裹在里面。 他的脚下亮起魔法阵,一道碧色的光芒升腾起来,连接到天际。 一阵头晕目眩的颠倒。 安娜强忍着反胃感,牢牢抓着吹笛人的斗篷,过了一会儿,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已经是黑暗无光的墓地了。 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坟墓或者墓碑。 四处斜插着剑,每一柄都沉淀着截然不同的气息。这些剑就是他们的坟冢,他们的灵魂就栖息在剑身之上。这些剑的气息就是他们的墓志铭,或是坚韧,或是锋利,或是浩大,或是纤细,清晰又毫无保留地将他们的灵魂展现出来。 只有了解万剑流峰历史又精通剑术的人,才能分辨出这些是谁的剑。 “麻烦了”吹笛人沉闷地说道。 “是啊。”安娜站在原地,一眼竟然看不见坟冢的尽头,“我们当中没有人懂剑术,更没有人熟悉洛撒该如何寻找他的坟墓呢” 吹笛人一言不发,他从安娜身上扯开斗篷。 “镜子呢” 安娜从怀里取出镜子。 上面的鸢尾花盛放着,栩栩如生,摇曳生姿。花瓣非常的尖利,犹如斜插的剑。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指去。 “原来如此。”安娜恍然大悟,“我们可以跟着这面镜子走。” 吹笛人点了点头。 安娜揣着镜子往前面跑去。 走了几步后,她听见坠地的声音。 她惊讶地回过头,发现吹笛人半跪在地上。 他那身斗篷是黑色的,所以看不出被血浸透。刚才他及时把斗篷从安娜身上抽走了,所以她也没发觉。 “雷奥哈德,你不要紧吧” 安娜连忙跑向他。 吹笛人抬手制止“别管我,先把镜子放到洛撒墓前。” “你”安娜想问问他怎么了。 “快去”吹笛人厉声道。 安娜精神一振,用力点头,听他的话揣着镜子跑了。 她离开后不久,剑冢的裂隙又一次被打开。 裂隙中出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桫椤”吹笛人嘴角牵扯出一丝疼痛又嘲讽的笑意。 能够一剑伤他至此,也只有当今剑圣桫椤了。 这道身影只有一米五左右,不到吹笛人肩高,他觉得这一定是个佝偻的老太太。 毕竟桫椤已经200多岁了。 但是当他看清这道身影的面貌时,却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可能只有安娜那么大。 脸庞红润,黑发油亮,一双杏眼炯炯有神,高高的束成马尾,精干又充满活力。她穿着一身和万剑流峰剑道弟子一样的白色练功服,身边没有剑,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习武少女,随时有可能淹没在人群中。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了,哈默尔恩的魔笛手。” 她一开口,苍老的声音就暴露了年龄。 这声音非常沙哑,而且说话很缓慢,措辞用语都透露出一股年长的感觉。 她看见吹笛人狼狈的样子,笑着摇头“法涅斯正满世界在找你呢,没想到我随便一走就碰到了。” “随便一走”吹笛人感觉伤口在开裂,语气越发刻薄,“怎么,你也要死了,所以提前来剑冢给自己找块地挖个坑吗” 奇怪的是,桫椤身上根本没有配剑,周身却始终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刺骨的感觉。这股气息不停刺激吹笛人的伤口,让他感觉好像有人正拿一柄锋利的剑抵在伤口上,不断往里戳刺。 这种疼痛与压迫感是前所未有的。 但他脸上很平静,就连一直滴血的伤口都没让他露出半分痛苦的神色。这也是桫椤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原因。她被吹笛人的虚张声势骗过了。 这架势骗不了她多久。 只要一交手,她就会发现不对劲的。 “请你认真看一看,我像是要死的样子吗”桫椤歪着头笑起来,天真的动作和沙哑缓慢的声线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吹笛人觉得她看起来比安娜都健康。 安娜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缺血呢。 “你到底是不是桫椤”吹笛人不由质疑道。 对方又一次笑起来,微微抬手,一道剑气在她手中凝聚,眨眼就落在吹笛人身前。他匆忙后撤,几缕褐色发丝被斩落在地,又被地上的剑气绞成齑粉。 剑冢之中,历代剑圣遗留的剑气会带来极大的威压。 在这里使用任何魔法或剑气都如负千斤之重。 看对方使用剑气如臂使指的样子,称一句“当世最强”毫不过分。 吹笛人还要顾忌使用力量的代价,所以不敢与桫椤硬碰硬。 “如果不是为了给自己选坟,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他试图套出对方的话。 但桫椤不管是剑术还是话术都毫无破绽。 “都死到临头了,还要关心我的目的,我该说受宠若惊吗” 这句话配上她得意的杏眼,足够让人气得牙痒痒。 吹笛人将感知往身后探了探。 安娜离得远,正在一个小范围内到处徘徊,应该是没找到洛撒的坟墓。 镜中鸢尾花确实有指路的功效。 但是周围未免有太多剑了,巴掌大的一地方,可能戳着几把断剑。要让完全不懂剑术的安娜来找这个,确实有点难。 吹笛人决定放弃。 “安娜回来”他大声喊道。 安娜已经注意到了那边的争斗,一听他喊她回来,更加明白形式不妙。 这说明吹笛人把握不大,决定保存力量,先溜为上。 安娜只能揣着镜子往回走。 但是一步迈出,她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她怕拖吹笛人后腿,走路时都有认认真真地注意脚下。这地面刚才分明是平平坦坦、空无一物的,却在她迈出步伐撤退的那一刹那,突然冒出了一柄断剑。 安娜摔在地上发出痛呼。 吹笛人立即看向她。 他已经做好了分心然后被桫椤偷袭的准备,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猛然意识到,桫椤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安娜那边。 “安娜就是那柄剑”他高声提醒,“你脚下那把就是洛撒的剑” 桫椤出剑的速度比声音传播还快,眨眼间一点剑芒就抵上了安娜眉心。 第62章 62 安娜没有感到痛苦。 血流下来的速度极慢, 四周的空间都在扭曲, 海之角的温度开始不正常地上升。她的皮肤灼热刺痛,好像在被什么东西一刀刀切割着, 漫长的时间延长了痛苦, 所有感官都在寂静之中被放大了。 她能看见吹笛人的口型。 他紧张,急切, 企图提醒她什么。 是什么 “脚下剑” 安娜分辨不清。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身子倾倒的幅度一下就拉大了, 周围所有景色急坠而去。 咔。 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嚓。 由一个小小的点,迅速皲裂为一张网似的裂面。真实感和虚无链接到一起, 安娜觉得自己仿佛失陷在了某个柔软的白日梦。周围一切都在倾坍,地面摇摇欲坠, 桫椤指尖飞出的那柄剑仿佛打破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安娜突然想起什么, 低头看了一样手里的镜子。 镜面碎裂, 镜片空荡荡的, 没有倒映出她的脸, 也没有倒映出里面那支美丽的鸢尾花。 “雷奥哈德, 利维娅的镜子碎了”她说出口, 却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翻天覆地。 无边无际的黑色天空, 成千上万只红眼黑翼的蝙蝠,像岩浆般沸腾的血河。一轮弯月, 勾破天际, 狼嚎声此起彼伏。 周围的坟冢全部化作层叠的尸体。 一柄断剑斜插在高坡上。 剑下盛开着鸳尾花, 被月影拉长,纤细锐利的花瓣仿佛是成千上万把剑簇拥着中央的断剑。 “雷奥哈德”安娜四处张望。 这里早已经没有了吹笛人和桫椤的身影。 周围是尸山,血河,高耸的城墙,漆黑狰狞的树梢。无数盘匐在夜色里周围的黑暗生物,浓郁醉人的酒香升腾到每一次呼吸之中,让人头脑发晕。 这是魔女城哈默尔恩。 是被死亡围绕着的城。 是一座穷奢极欲的城。 是让整个北境战栗的城。 是被圣地踏破,又被圣地重建的城。 这里寄托着人们从蒙昧时代就向往着的禁忌,永生不竭之力。 安娜很少听吹笛人说起哈默尔恩。 他只说那里不是好地方,只有蝙蝠和蛇。他住在城堡里,从来不出去。后来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烦闷,于是走出了哈默尔恩。 安娜并不知道他是如何成长的。 她猜测,他像其他所有魔女一样,生在一个密闭的罐子里,依靠各种各样的管子维持生命。偶尔从罐子里被拖出来,进行一两个实验,再残缺不完整地被塞回去。 “利维娅。”安娜听见一个音色稚嫩,但语气非常沉稳的嗓音,“回城堡吧,你在这里站得太久了。” 安娜回过头。 这个动作并不是她想要做的,仿佛有另一个精神在操控她的。 这时候有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她的头发。 是棕色的。 “不要向我说教,臭小子。”她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说道。 安娜发现,“她”并不是她自己。 刚才那一瞬间,桫椤的剑直抵她的眉心。利维娅的镜子释放出力量保护了她,自己却碎裂了。安娜失去平衡,跌倒在前代剑圣洛撒的剑上。 碎镜和剑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反应。 安娜在这股力量之下进入了利维娅的回忆。 “洛撒。”被利维娅喊做臭小子的男孩走上去,扣住了她的手腕。 安娜顺着这股力量回头,看见一张苍白清消的东方人面孔。他看起来还未长成就已经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狭长又冷静,是黑色的。 这就是前代剑圣吗 安娜听过他的事情。 据说这是武道圣地一直试图销毁的历史剑圣洛撒曾经是魔女的玩物。 他在魔女城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逃离魔女城,肩上的魔女烙印也并没有消失,这说明魔女时时刻刻都还渴求着他。后来他联合魔女城的内鬼,踏破哈默尔恩的城墙,毁掉永无之心,将魔女杀死了。 以利维娅的视角进行旁观的安娜,迫切的想要提醒利维娅别离那个男孩太近,以后他会杀死她。 “不是什么臭小子,我有名字,我叫洛撒。” 未来的剑圣牢牢握着魔女的手腕。 利维娅看着他冷笑一声,毫不费力地抽回了手“不要用这种方法引起我的注意力,只要你长得足够好看,恩宠早晚会落到你头上。” 小剑圣脸上露出被羞辱了的表情。 “我只是想提醒你风很大,别站在这里。” “那么我也想提醒你,不要用人的力量来估量魔女。”利维娅打了个响指,很快有几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推着轮椅走出来,他们将利维娅抱到轮椅上,然后推着她离开。 利维娅拿起一面镜子,从反光中看着后面的男孩。安娜发现这面镜子就是后来利维娅交给她的镜子。 “那个傻子是谁送来的”利维娅问推轮椅的年轻帅哥。 “他是自己进城的。”有人低声回答道。 “说是想要获得魔女的力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如果您不喜欢,我就把他扔去喂狼。”说这句话的人抚摸了一下利维娅的后颈。 安娜说“不能把他喂狼直接把他丢出去就好了,这样他以后就不会来杀你。” 可惜这只是一段回忆。 利维娅并不能听见安娜的意见。 “那就扔去喂狼吧。”利维娅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把放在自己后颈的陌生的手扔开,“我累了,送我去寝殿里。” “您需要陪伴吗” “”安娜能看出利维娅本来是想一个人待着的,但是当对方在她耳边吹着气询问时,她又动摇了,“弄几个新鲜漂亮的来,要懂事,不要像傻子一样让我指点,我已经很累了。” 安娜跟随她经历了一段混乱的。 她跟那群美少年嬉戏,气氛正好,余韵重叠着澎湃的力量激荡在永无之心之中。 利维娅脸上的倦意逐渐变成满足。 就在她准备进入正题时,窗户啪嚓一声全部碎裂了。美少年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从床上飞跳起来,四散逃离。 利维娅非常不悦地撩开帘子。 “是谁” 破窗而入的,是满身是血的黑发少年。 他踩在碎玻璃上,凌乱黑发下露出一只清冽凶悍的眼。他有一只手耷拉着,被狼咬断了,完好的那只手提着一根铁棍,血水一滴一滴落在卧室的地毯上。 卧室里鸦雀无声。 不知是哪个美少年发出了尖叫,接下来,这里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围绕了。 “闭嘴都给我安静”利维娅愤怒地掀起被子,“要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窗口的黑发男孩死死用眼睛盯着她。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利维娅大步上前,掐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喉咙很纤细。 连喉结都不太明显。 “你多大了”利维娅发出一声哼笑,“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要变强。”男孩被利维娅掐的说不出话,“他们都说来魔女城,就能获得举世无匹的力量” 他脸色发青,憋得有点翻白眼。 利维娅将他松开。 “那他们有说过,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男孩花了好久才喘上气。 “代代价”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利维娅又回到床边,拉起床单围住自己的身体,她环顾着那些鸟儿般美丽又精致的少年们,“瞧瞧他们,再看看你” 利维娅把视线甩回黑发男孩身上。 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冰冷坚硬,脸上没有一丝情感。 “”利维娅怔了怔,声音放低几分,“你差得远呢” 黑发男孩还是一言不发 房间里的气氛很冷。 利维娅恼怒地吼道“还挤在这里干什么去帮我把窗户玻璃修好。” 美少年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你也去”利维娅朝黑发男孩扔了一个枕头。 男孩被枕头砸了一下,像块木头似的纹丝不动。 利维娅走到他面前捡起枕头,用力朝他头上砸了几下“去找人修玻璃听不懂人话吗” 男孩这才跌跌撞撞的走了。 他踩在玻璃上的脚,留下一串血脚印。 利维娅用手指沾着这点血,轻轻嗅了嗅。 虽然那男孩看着像块木头似的,但血的味道意外甜美。 “别折磨他了”安娜劝道,“以后他会越来越恨你,最后会杀了你。” 利维娅当然听不见她的劝告。 “折磨”这个男孩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她走哪儿都带着男孩。 城堡,城墙,观星台,到处都是他们两人的身影。 魔女城开始盛传,这个男孩得到了“独宠”。 有时候他甚至能够违背利维娅的意愿做事。 比如把她看中的俘虏放跑,杀掉她饲养的狼,还声称是为了练习剑术。 利维娅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居然渐渐习惯了。 “毕竟是个野蛮人蠢货不能对他要求那么高。有点蛮力,能给我推轮椅就行了。” 她总是这么说。 但是安娜很清楚她为什么能够容忍那个男孩。 因为在这座穷奢极欲的城中,唯有那个男孩始终是清醒的。他的这份清醒就像是一线垂落的蜘蛛丝,牢牢抓住了在疯狂边缘摇摇欲坠的利维娅。 第63章 63 空荡寂静的剑冢之中。 “你把她弄去哪里了”吹笛人用笛子指着桫椤, 脸上带着笑, 眼里却露出刀锋似的寒芒。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吧。” 桫椤根本没有看他,她走向洛撒的剑冢, 那柄断剑瞬间闪逝,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把剑弄去哪里了” “”吹笛人无言以对。 洛撒的剑和安娜一起消失了。 吹笛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 安娜的随身物品都落在原地, 但她手里拿的镜子不见了。 “该死利维娅这家伙丢下一个烂摊子就消失了。”吹笛人并不清楚利维娅在镜子上附着了怎样的魔法。 他当然不认为这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也许利维娅要用这个来报复杀死她的洛撒, 所以在上面附着了黑魔法。 安娜就是被卷入了这个魔法当中。 “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不如我们合作怎么样”桫椤思路转得很快。 “合作”吹笛人失笑道, “你,和我” “仅限剑冢之中。” 桫椤点点头, 不管是从容的气度还是沉稳的笑容, 都与外表年龄完全不符。 吹笛人陷入沉思。 桫椤不了解利维娅的魔法,而他不了解洛撒的剑。如果两人能够合作起来, 或许事情会简单一点。 安娜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吹笛人决定先虚与委蛇, 跟桫椤合作起来。等找到安娜,再想办法把这位老年剑圣干掉也不迟。 “你不会是想等找到人就杀了我吧” 桫椤着看他微微颔首。 吹笛人露出毫不尴尬的微笑“唉, 应该是我请求您, 在找到剑之后就饶过我们才对吧。” 桫椤发出几声年长者特有的慈和笑声。 “说的就好像你是我后辈似的。” “”吹笛人的笑容变得尴尬了一点点,“虽然但这么说是不是” “和我一样, 你也只有脸年轻吧。” 吹笛人的笑容彻底僵硬了。 “我不想和二百多岁的老人家攀比年龄啊。” “永生不死, 长盛不竭, 这样的力量有谁不渴望呢”桫椤抬起手,白色练功服的袖口掩住唇,“假如我有这样的力量,炫耀还来不及呢。所以我倒完全能理解你目前为止的高调” 她用一种夸赞的语气说出轻蔑的话,听得人心头火起。 “总之我先开始找了。”吹笛人转身离去。 两人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协议。 吹笛人毫不避讳地跟在桫椤背后剑冢是她的主场,不盯紧一点可不行。 他看着桫椤一个个坟排查,一把一把剑查看,说是挖地三尺也不为过。等整个剑冢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之后,依然什么都没找到。没有剑,也没有安娜。 “你是假扮的桫椤剑圣吗”吹笛人靠在一把重剑上问,“为什么你对这里如此陌生” “这是死去的剑圣才来的地方,我对这里陌生是很正常的。而且如果没有你那面镜子,说不定现在也不会这么麻烦。” 吹笛人笑着说“没有那面镜子,安娜就已经被你杀掉了。” 桫椤也回敬他和善的笑意“所以我才说不会这么麻烦。” 如果不是还没找到安娜,吹笛人现在就把这家伙砍死。 “哈哈您真是有幽默感,”吹笛人笑道。 两人平静地搜寻着剑冢,暗地里涌动着汹涌的潮水。 安娜不知道这份记忆有多长。 它是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笼罩着哈默尔恩的血色风云中,显得有些污浊。一开始,安娜很担心利维娅会伤害洛撒,最后自食恶果。但是在浑浑噩噩的剧情中,她也忘记了担忧,只感觉心头越来越闷,越来越无法呼吸。 这两个人都饱受折磨,无法解脱。 记忆流逝很快,一转眼那个男孩变成少年,顺理成章地踏入魔女的帷帐。 利维娅总是在短暂温存后,抱着他哭到崩溃。她是这座城的主人,也是无尽欲望的奴隶,唯一一点清醒的时候,就是在洛撒身边的时候。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疯狂的,疯狂地杀戮,疯狂地扭曲愿望,力量疯狂地膨胀。 她喜欢勾画洛撒后颈的鸢尾花烙印。 那么多繁复的花瓣,她一片片地数,一片片地用指甲划。 洛撒抱着剑,长衫微敞,眼睛看着窗外。 “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利维娅问他。 洛撒阖眼不答。 “说出来吧。”利维娅又劝道,“我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只要你说出来。” 洛撒起身拉上了窗帘,回头看向她。 “不。” 洛撒不属于这座城。 不管沉浸在恶欲中多久,他永远都很干净。 他不愿意离开,利维娅只能主动送他离开。 有一天,他们走上观星塔。 安娜第一次见到了“永无之心”的全貌。 这是一颗巨大的水晶状的心脏。 它既有着无机物的冰冷光泽,又像般不断起伏颤动。洛撒推着利维娅的轮椅,眼中也充满震撼。这里连接的每一个面,每一条线,都如此清晰明亮,精密无暇。 它就是利维娅的心脏。 利维娅拉着他的领子,他被迫俯身与她亲吻。 那颗水晶荡漾出闪亮鲜红的光芒,层层叠叠,起伏如浪。 “一直以来,我都在实现人们的愿望。”利维娅松开了洛撒,“这一次,能否有人实现我的愿望呢” 她看着他。 洛撒与她对视着。 安娜不懂这些交换的眼神有何含义。 但是她第一次看见了洛撒震撼无措的神情。 “嗯”利维娅挑起眉。 “”洛撒在漫长的沉默后,回答道,“我来吧由我来实现您的愿望。” 利维娅的愿望是什么 安娜不必过多揣想。 她知道,洛撒离开魔女城,进入武道圣地万剑流峰拜师学艺。后来,他成为剑圣,带领圣地踏破了魔女城,亲手用剑刺穿了利维娅的“永无之心”。 这就是利维娅的愿望。 她想“终结永恒”。 洛撒的剑,也正是为了这个愿望而存在的。 所以利维娅死后,他便不再现世,将一切都交给弟子桫椤打理。 十年,二十年,百年 他孤独地抱着剑死去,和那个年少的身影重合起来,丝毫未曾变过。 他的尸体和他的剑都被送进剑冢,成为这里埋葬的无数历史当中的一小片,淹没在海之角的暴风雪中,再也无人问津。 记忆结束时,安娜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她又回到了孤寂的剑冢之中,连被长剑绊倒的动作都跟之前保持一致。 “安娜” “哦终于出现了” 吹笛人和桫椤的声音同时响起。 桫椤指尖轻点,一点剑光飞掠而至。 吹笛人投出手中的竹笛,想将其半道截下。 但是竹笛和剑光都未能靠近安娜分毫,就全部寂灭落定。 安娜慢慢撑起身子,握住了地上那把曾属于洛撒的断剑。它的剑身断裂锈蚀,裂纹中填满泥土,一副稍碰即碎的样子,但就是它挡下了另外两股力量的接近。 安娜把断剑从土里拔了出来。 她知道为什么利维娅让她来这里了。 “终结永恒之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