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 白羽自序 初版自序 白羽,懦夫之号也;白羽用此自名,何居?羽之言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辞赋尚尔,况丛残小语?叙游侠以传奇,托体愈卑;杂俚谚以谐俗,等之平话。柳麻子有作,方且笑人!舌剑笔锋,纷纭纸上;日试千言,不值一粲。积月成编,重祸铅椠,自忘其丑,益征无赖。将非懦夫,谁肯为之! 羽曰:噫,吾亦有不获已者!生不逢辰,少遭家难,柝笔浪迹,一事无成。际时变,撄羸疾;无能充隐,臣朔苦饥。操觚涂鸦,苟延旦夕。稗官无异于伶官,鬻文何殊乎鬻笑!哀乐中年,意趣阑珊,兴来挥毫,它人能之,羽之厌弹此调久矣!不贤识小,再为冯妇,书成自记,掷笔喟然! 二十七年(1938年)十一月(沦陷沽上时)白羽记 三版自序 昔逢时变,抱病闲居,创小学以宅心,鬻小说以糊口。作为金钱镖一书,二十七年二月始刊报端,十一月首卷授梓。自以武侠故事逃避现实,苟投俗好,未敢标新,恐读者之不餍也。书成复阅,俗气逼人。卷二改弦,试杂文语;顾武夫掉文,又于描摹口吻不似。迨柳叶青仗剑而出,笔墨始纵;克以己之笔,曲写己文;格律声色亦稍定准。今设事行文,一以写实之法为之;体会物情,不尚炫奇;撰辞比句,自加断制。而文章得失,难逃倒车之讥;新瓶旧酒,恐贻知音之笑!乃读者嗜痂,时询新作,平津刊物亦争索稿;劫后文坛落漠,坐令覆瓿之物层出不已,钱镖四部稿行销数十万卷,固始料所不及也! 金钱镖全书今悉叠版,辄就初稿,遍加点窜,务为整洁。首卷颇有滥词,酌予刊落。嗟夫,章回旧体实羞创作,传奇故事终坠下乘;成书五十卷,疗贫得计,灾梨为惭! 三十一年(1942年)四月二十五日自记 沪版自序 忆胜利初临,八年蛰伏,一旦蠖伸,志效铅刀,一展袜线,“小说这行子”矢不更为。既入m报,遇所谓地下同志,侧目视人,若疑人人皆为“奸”。便有再度沦陷之感,人或邀稿,将复诺焉。老友云心贻书见呵:“钱镖犹掷,不胜遗憾!”旋主笔s报,遇所谓飞来同志,瞠目对人,殆藐夫夫为必“伪”,用是掉首还家,重寻旧砚。云心老友仍以书来:“今日讲武,亦是正办。”悲哉斯言,时隔半载耳。(宫注:s报指天津《民国日报》,m报指《新时报》) 钱镖四部稿,沪版授刊,当题新序:拈笔嘿念生平,时被饥驱,强为所不欲为,至今不免。少耽文史,心响创作,尝献书宗匠,空怀立雪,未登龙门。既遭盗劫毁家,废学丐食,私志遂抛。一落尘网,青泉白眼,怏怏不自聊赖;辄用庸余,钻研故纸堆中,非云学问,所以忧。治文法修辞,究造言之本,遍读群经诸子,尔雅说文;由是进探甲金文字,历史语言之学。积稿盈数箧,札记册子亦数十本,恋恋怅怅,空尔相对,迄不获一董理以问世。而年光若流,催人益老,冯妇攘臂,故吾依然。望萁豆之自煎,连天烽火;悲硕鼠之跳踉,肉腐朱门。至于传叙侠刺,盗言孔甘;话说梁山,我知我罪!金圣叹曰:“小不足悔”,生平以为大戚。呜呼,梦寻蜗角,何日出头?呕心刻楮,终于扼腕!惟人生必须饭,诚可叹恨也! 时三十六年(1947年)十月二十五日北杏宫竹心(白羽)记于天津河北二经路二贤里寓庐 十二金钱镖题辞 一纸著成换羊书 一事无成意已枯,倚窗聊著换羊书;雕虫小技徒贻笑,掷笔长吟不丈夫。 吹剑传奇托体卑,千言日试果何为?饭箩若使余残粒,且向箕山望水湄。 俞剑平夫妇偕隐 十二金钱俞剑平,当年仗剑扬镖江宁,武林争雄;有贤内助,业就名成。今老矣岁逢暗九,浩然退志萌;云台山麓,小隐侠踪。课徒传剑术,图留身后名。 铁牌手借镖旗 盗氛起江南,商旅裹足不敢前。海州镖客铁牌手,奉檄护盐,叹行路难。身到云台山,“愿借十二金钱镖旗,助我护盐”。俞武师“心非所愿,谊不能辞”;遣爱徒,代展镖旗,重上征途。 黑鹰斗三雄 看钱镖、铁牌,双双镖旗,飞扬长空!盐课二十万,起海州,押赴江宁。乃湖畔扬镖,落照鸣镝,铁掌黑鹰苦斗三雄。盗聚如蜂,血溅堤红,范公堤上竟蹭蹬。 飞豹子劫镖留柬 劫镖者,何人也?怀二十余年旧怨,又妒时名;飞豹子奋起辽东,身到江城。纠众劫镖非为财,烟管敲败双铁牌;“廿万盐镖姑存我处,金钱镖旗也暂留。尔俞剑平有胆者,可来相见。恼当年师门相待不公,而今,掌下别雌雄!” 黑砂掌送子投师 黑沙掌陆锦标,昔日绿林之豪。中岁续娶,爱玩艳妻,折节洗手。有子小陆,克绍箕裘;莫道贼腔不改,亦偷亦盗,斯之谓肖。闺中人怒,训子辱夫,英雄面,每印纤手爪,可笑亦可恼。登门送子投名师,非为习绝技,避家难耳。不堪娘子骂贼种,难父难子掩耳逃。 粉夜叉逞雌威 失盐镖,访盐镖,老龙河口走一遭。沈楚二镖头,登门拜山酋;片言竟失和,副贼施阴谋。赤面虎,桓桓其武。粉夜叉,善运飞抓,长杆舞龙蛇,柳眉一挑怒喊杀。打不过,走不脱,若非十二金钱劫质突重围,二镖客不得回。 乔九烟犯险迹盗 乔茂,鸡鸣狗盗;胆小如鼠,畏贼如虎。念旧恩,负伤贾勇,犯险缉贼踪;无能之人建奇功。走荒村,闻马嘶,喜得一线明,便当回程,何意贪功,堕贼彀中。幸恃三寸锈钉脱出囚笼。 胡肖二友赴援责叛徒 胡跛,遭际坎坷,蹶骥足难展千里步,宁非运数?肖守备意气发舒,同门师友见荣枯。慷慨同赴难,刀豹子责叛徒,方知跛胡是丈夫。 红胡子重圆破镜 红胡子薛兆,提起当年真堪笑!为救良朋,大伤伉俪情。重圆破镜,来到还家,悄悄夜采花。师母一把抓,皮破血流满脸花,把门徒笑杀。 雄娘子辣手惩淫 雄娘子凌云燕,遭家难,髫龄被掠马解班;蓄秀发,双行缠,贴地踏金莲。男儿俏把女郎扮,走索舞剑入争艳。恶师潜存不利孺子心,同门姊弟计全贞,戕师出走落山林。一对璧人,雌雄扑朔,辣手每惩淫。 子母神梭为友覆巢 鬼门关尝敌,北三河决斗,豹爪青锋各逞强,正难分上下床。忽来官军捕盗,火云庄成一团焦,子母神梭为友倾巢。一豹二熊忿火中烧,投书告密,献赃嫁祸,恨难消! 镖师掉舟月捞赃 献赃之计毒且狡,黑沙掌盗换盗札谋更巧。镖师纷临射阳湖,寻赃勘密图。掉舟捞月,水底拾金,廿万盐镖十获八九;讵意官军来掣肘,豹子衔愤犹未走! 弦外余音 飞豹子别掀风波,请财神,把小鱼(俞)活捉;五老踏辽东,伤哉父子情。红锦女侠翩然把豹找,续旧好;韩昭第寻夫,丁云秀寻子,漫说三妇艳,徐娘半老犹捣乱。豹子姑娘看肉票,忽向小俞笑,一段儿女情,竟目成。老豹怒吼空跳荡,难堪小俞呼岳丈。!—一编著成百万言,请留此未了缘,庶几弦外余音,情韵悠然! 第01章 小隐侠踪闲居传剑术,频闻盗警登门借镖旗 江苏海州以西,有一座云台山,山脉绵延,与鹰游岭西连山相接。登山东望,波涛万顷;山麓清流斜绕,旁有小村,负山抱水,名叫清流港。全村疏疏落落,只有三五十户人家;中有大宅一区,小园广场,杂植竹石,似别墅,非别墅,实为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的私宅。 俞剑平镖头生平以拳、剑、镖三绝技,蜚声江南。他的太极拳、太极剑,功候精深,已得内家神髓;他的十二只金钱镖,尤属武林一绝。所谓金钱镖,就是用平常使用的十二枚铜钱,不磨边,不刮刃,备带身边;如逢劲敌,借一捻之力,骈指打出,可以上攻敌人双眸,又能打人三十六穴道。江湖上会打钱镖的,不能说没人,但只两丈见准。俞镖头腕力惊人,可以打出三丈以外。攻穴及远,百发百中。以此赢得一个绰号,叫做“十二金钱”,又叫俞三胜。(宫注:“初版”版本,白羽写俞剑平打金钱镖是“可打出七八丈见准”。) 俞剑平挟这三绝技,争雄武林,一往无敌。遂在江宁府,创开安平镖局。那镖旗就绣取十二金钱,作为标帜。自然当初创业,不免有草莽豪杰跟他为难;终不敌他这双拳、一剑、十二钱镖。多番较斗,树下威名;他这杆金钱镖旗在江南道上从此行开了。也仗他为人坚韧,心性热,眼力真,交游极广,人缘极厚,又有贤内助相帮,方得有此成就。他不但能创,也还能守。他心念登高跌重,盛名难久,遇事格外慎畏,待人愈加谦和;就是武功,也不敢稍有间歇,仍与门人逐日勤练。二十年来,以此自持,幸免蹉跎;于是时光催人,壮士已到暮年。 当他五十三岁时,自想明年便逢暗九,半生挟技创业,今已名利双收;再不急流勇退,深恐贻悔难追。遂与妻子丁云秀商计,择日歇马,将镖局收市;在云台山下,买田筑舍,从此封刀归隐。他把心爱的几个弟子带到自家;新宅筑有箭园,早晚指授他们武功。期望爱徒精研拳、剑、镖三绝技,将来昌大门户,仰报先师恩,图留身后名。(叶洪生眉批:古人恒以“九”之倍数称为“暗九”。宫注:上两段反映白羽当时的愿望。) 俞门弟子现有七人。大弟子铁掌黑鹰程岳,字玉峻,二十九岁;黑面黄瞳,掌力很强,善使藤蛇棒,武功深造有得,迭在镖局押镖出马;现留师门,替师父料理身边琐事。二弟子左梦云,年二十余岁,人很精干,拳技较师兄稍逊,也能独当一面。三弟子奚玉帆,在俞镖头退隐以前,已经出师,回返故乡凤阳。四弟子杨玉虎,与二师兄年技相当。五弟子石璞,辽阳人,二十一岁,近为完婚,已经告假回籍。他父名白马石谷风,本是辽东大户,也善技击;因慕俞门绝技,方遣爱子千里从师。六弟子江,本名绍杰,是江宁富家子,骨秀神清,年方十八岁;幼因多病,奉父命投入俞门,习武健身。七弟子武琦,字凌云,也是江宁人,年十九岁,倒比六师兄大;家贫少孤,聪敏有志,很得师父怜爱;现因母病,告假省亲去了。目下侍师归隐的弟子,便是程岳、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四人。 俞镖头家中人口无多。门人以外,便是妻、子。妻丁云秀原是他的师妹,也精武技;当年创业,颇得其力。膝下一儿一女;女名俞瑛,年当花信,已嫁金陵旧家,做少奶奶。子名俞瑾,年十七岁,幼承家学,得父母指授,武功卓然可观,只膂力稍弱。顷因俞瑛嫁后五载,头胎生男,俞氏夫妇大喜;遂遣俞瑾打点礼物,和武凌云搭伴,同赴江宁,看望胞姐去了。 俞镖头退隐云台,瞬逾半年。 这日,时当春暮,山花早吐新红,野草遍绣浓绿;午饭已罢,俞镖头散步出门,携六弟子江绍杰,徐徐踱到港边。春风微漾,清流如锦;长竹弱柳,在堤边争翠,把倒影映在波面,也随晴风皱起碎碧。远望西连山,相隔较远,但见一片青苍,衔云笼雾。这边港上,有数艘帆船摆来摆去,望过去似戏水浮鸥。师徒负手闲眺,心旷神怡。(叶批:妙笔写景,如画如诗。其清隽婉约处,即陶潜亦不能过。) 港面忽驶来一叶小船,船夫老何叫道:“老镖头今天闲在,不坐船听戏去么?”俞剑平转脸一看,道:“老何,你上哪里去?哪村演戏了?”船夫欣然道:“是西港宋大户家酬神还愿的戏,你老不去看看么?我这是接人去。”俞剑平信口道:“哦!”那船夫怂恿道:“你老别看是村戏,那班里有个好武丑,叫草上飞,功夫硬极了,五张桌子一翻就下来,还夹着鸡蛋米筐。”这船夫且说且将小船划过来,要做顺水人情,请俞氏师徒上船。俞镖头胸无适莫,去可,不去也可。六弟子江绍杰忍不住了,忙说:“师父,我们去看看吧,今天也没有事。”俞镖头微微一笑,举步登舟,说道:“绍杰,去是依你,我得罚你帮着老何划船。”江绍杰欢天喜地道:“我划,我划。”调转船头,直奔西港。江绍杰摇桨划出二里多地,头上微微见汗。前途隐闻锣鼓喧声,许多男妇往那里赶;江绍杰摇得越起劲了。不想,背后突有一只小船追来,大声叫道:“前面船慢划!老当家的,家里来人了。” 师徒愕然,回眸一看,是家中的长工李兴。连忙拢岸,问来客是谁,从哪里来的?长工李兴说:“是打海州来的,仿佛姓侯,还带着许多礼物哩!”俞镖头一面叫船夫停船,一面想道:“哪个姓侯的?大远的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呢?”这时六弟子江绍杰沮丧极了,就冲长工发作道:“到底客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的呀?难道没有名帖么?”李兴道:“有名帖,留在程大爷那里了。说也是镖行熟人,程大爷陪进客厅去了,教我催老当家的赶快回去。”老镖头笑了一声,听戏作罢,改登小船,往家中走来。还没到家门,已见四弟子杨玉虎迎出,向老镖头道:“师父,海州振通镖局铁牌手胡孟刚老镖头看望你老来了。”俞剑平一听,立刻含笑道:“我道是哪个姓侯的,原来是胡孟刚二弟来了。我正想念这班老友。”说着舍舟上岸,径到家门,往客厅走来。 杨玉虎抢步掀帘,俞剑平来到屋内,只见老友胡孟刚,依然穿的是江湖道上那种行装:二蓝川绸长衫,长仅掩过膝盖,大黄铜钮扣,下穿白布高腰袜子,一双福字履。这位胡镖头面如紫酱,苍黑胡须,二目有神;正跟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梦云,大声谈话。俞剑平抱拳道:“嗬,胡二弟,久违了。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到这野水荒村里?我真意想不到。”又看见桌上椅上堆置着的礼物道:“二爷,你这是做什么?老远来了,还买这些东西?”铁牌手胡孟刚忙站起来,大笑着举手还礼道:“老大哥,真有你的!难为你怎么寻来,找这么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纳福;把老朋友都抛开了,连小弟也不给个信。哈哈,我偏不识趣,找上门来。老哥哥,你说讨厌不?” 俞镖头举手让座道:“请坐,请坐!去年我在江宁,把镖店收市时,所有一班老友全请到了。那时候,老弟你正往福建走镖;就是我用金牌调你,你也未必敢半途折回,你反倒怪我不请你么?”铁牌手大笑道:“你请我,我偏不来;你不请我,我倒找上门来了。没什么说的,我带了些金华火腿、绍兴女贞,你得教你的厨司务好好做一下,咱哥俩畅快喝一回。” 两人落座,众弟子侍立一旁,六弟子江绍杰重献上茶来。俞剑平问道:“二弟近来镖局买卖可还好?自我歇马以后,可有什么新闻么?”铁牌手一拍膝盖道:“有什么好不好,不过为本柜上一班镖师、徒弟所累,不得不撑着这块牌匾罢了。论我的心意,何尝不想追随老哥,也把镖局买卖一歇,讨个整脸。无奈此刻是欲罢不能,只好听天由命,早晚栽跟头完了!”胡孟刚嘴里说着闲话,神色上似有疑难不决的事情,一时不好贸然出口。俞剑平久闯江湖,饱经世故,察言观色,料到几分;遂开言引逗道:“二弟,难为你远道而来,想必镖局清闲,何妨在我这里宽住些时?我自从来到这云台山,半年以来,除了练功夫,教徒弟,闲着就游山逛景。每每想念起一帮老朋友来,又不免寂寞。二弟好容易来了,打算盘桓几天呢?”胡孟刚满腔急事,造次没法开口,蓦地脸上一红道:“你先别和我定规盘桓多少天,我还不知道我还能混过多少天哩!”俞剑平嗤然一笑道:“何至于此?二弟你有什么混不下去的事,大远的跑到我这里来,说短气话?二弟你素性豪爽,有什么话,尽管痛痛快快的讲,不用转弯了。” 胡孟刚瞪着眼,看定这俞剑平道:“你叫我说么?我就说,我这次远道而来,不尽为请你吃火腿、喝绍兴酒,我正是有求于你。老大哥,我正有难事,你必得助我一臂之力。” 俞剑平笑道:“我说如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老弟,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你有为难的事,我能袖手么?不过我先讲明,你要用钱力,万二八千,我还拿的出来;再多了,你给我几天限,凭老哥哥这点脸面,三万两万,也还有地方拆兑出来。你要是用人力,我这回歇马,面前四个徒弟,有两个也能够去;用人再多了,我给你邀几位成名的好汉帮场。可有一样,我已封刀歇马,再不能重做冯妇,多管江湖上闲事了。”说着,他把右臂一伸道:“这一臂是人力,我有四个徒弟。”又把左臂一伸道:“这一臂是财力,我有小小三两万薄产。老弟你说吧,你要我助你哪一臂之力?”又把脖颈一拍道:“老弟要想借我的人头,可就恕我不能从命了。我今年五十四,我还想多活几年,我再也不想出去的了!” 铁牌手一听,不觉愕然,暗道:“我这算白碰钉子!”他强笑一声道:“老哥哥,我真佩服你!莫怪你名震江湖,不只武功胜人,就是这份察言观色,随机应变,也比小弟高得多。小弟是枉吃五十二年人饭了。难为你把小弟的来意就料个正着。只用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不识进退的傻兄弟硬给闷回去了。咱们什么话也不用提了,咱们是后会有期。我再找素日口称与我胡孟刚有交情的朋友,碰碰软钉子去。实在是事到急难,全没交情了,我就干干脆脆,听天由命完了。” 铁牌手把袖子一甩,站起身来,向俞镖头一躬到地道:“老大哥,你老坐着!” 俞剑平手拈白须,笑吟吟看着胡孟刚负气告别,并不拦阻。后见他竟已调头出门,这才发话道:“胡二弟请回来。你就是挑眼生气,要跟我划地绝交,你也得讲讲理呀。我这里没摆下刀山油锅,何必吓得跑?”胡孟刚回头道:“你一口咬定不肯帮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给你垫牙解闷么?” 俞剑平仍是笑吟吟的点手招呼道:“二弟,你回来,咱们讲一讲理。你说找我帮忙,你又没说出什么事来。你既任什么也没说,怎么反怪我拒绝你呢?请问我拒绝你什么来,你却气哼哼的甩袖子要走?你这么不明不白的一走,咱们就翻了脸,我也不教你走出清流港去。老老实实的给我走回来吧,不然我可叫小巴狗叼回你来了。”一句话引得众弟子忍俊不禁;铁牌手却窘在那里进退不得。 大弟子程岳机灵识趣,忙上前搀着胡孟刚的左臂,说道:“老叔请回来,坐下慢慢谈,我师父不是那不顾义气的人。”程岳且说且挽,把胡孟刚推到上首椅子坐下。二弟子左梦云忙斟上一杯茶来。俞剑平跟着坐下说道:“二弟,你还是这么大的火气!想愚兄我在江南道上二十来年,朋友没有少交,怨仇没敢多结,为朋友斩头沥血的事没少办过。寻常同道,杯水之交,找到我面前,只要我力所能为,从没有袖手旁观。而今轮到你我自己弟兄面前,有什么事,我还能不尽力么?就是我确有碍难之处,贤弟你也得把来意说明,我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你怎么一字未露,拂袖要走呢?二弟,到底为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何妨说出来,大家斟酌呢!” 胡孟刚道:“你这个老奸巨猾,真是推得开,拉得转;偏我性急,又教你逮住理了。现在长话短说,痛快告诉你吧,我倒不要你的人头使唤,我不过要借你的硬盖子搪搪箭。只因我们这南路镖,从前有你老哥的安平镖局,在前头罩着,江湖道上规规矩矩的,稳过了这些年;就连小弟的振通镖局,也跟着闯出字号来。不料自从老哥歇马收市,咱们江南镖行没有两月光景,连出了两三档事。芜湖的得胜镖局、太仓的万福镖局、镇江的永顺镖局,全栽在绿林手内。近来闹得更厉害了,五个月工夫,竟又有七家镖局遇事。内中有四家,镖师、趟子手受伤,镖银幸得护住;其余三家镖银被劫,至今没有原回。最可怪的是,劫镖的这个主儿,始终没有道出‘万儿’(姓名)来。所有出过事的各镖行颇下苦心,多方踩迹,到底不曾探明他这‘垛子窑’(盗窑)设在哪条线上。这么一来,闹得南路镖,稍微含糊一点,全不敢走了。兄弟我在镖行中,耳目不算不灵;我的出身,老哥你也尽知;南北绿林道上的朋友,我认识的不算不广。只是这一档事,竟也扫听不出底细来。却是这半年来,风波迭起,总还没有轮到我头上,我也万分知足。我干这种刀尖子上的营生,早已灰心。但若教我立即撒手,又为事势所迫,不能罢休。我已想好了,熬到明年端午,把我历年挣的钱都搬出来,给众镖师均分匀散;我便把振通镖局的牌匾一收,在江湖上讨个整脸。家里还有几十亩薄田,儿子们也全可以自立了;我就追步老哥的后尘,回家养老一蹲,也就罢了。” 胡孟刚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谁知天不从人愿,竟在这时,有一笔盐帑解往江宁,奉盐道札谕,教我振通镖局护镖。我怎么推托,也推不开;我说镖师全押镖走了,没有好手,不敢应镖。这么说,也不行。数目是二十万;老哥哥请想,这种时候,我又存了退志,并且又是官帑,倘有个失错,不止一辈子英名付于东流,连脑袋也得赔上。我是破出镖店教海州封了,也不应镖。其时老友双义镖店铁枪赵化龙提醒我道:‘这号镖推辞不得了!因为振通字号,在南路镖行,已经成名。这次既奉札谕护镖,想必是道上不稳,官家已有风闻。若是我们的镖店尚不敢保,别家谁还敢应?何况这决推托不开,即或推出手去,不拘哪家镖店承保,或由官府调兵押解,侥幸不出事,于振通没有关碍;可是振通好容易闯出来的牌匾,从此砸了。倘或万一出岔,官家若猜疑振通与贼通气,那时有口难诉,倒更不美了。还是应承下来,请求宽限,邀请能手护镖,才是正办。’赵老镖头并替我想到,要想平安无事,除非把十二金钱镖旗请出来。凭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的声名,真是威镇三江。押镖出境,管保一路平稳。名头小,镇慑不住绿林道的,枉是白栽。当时我听赵化龙这样一说,不觉心神一宽,遂对他说:‘若提别位,未必肯帮我的忙。提起俞老哥来,我们是一二十年换命的交情。莫看他已洗手,我这回亲去登门,请他再玩一回票,准保他不会驳我。’当时我把话说满了,遂由赵老镖头烦出盐纲老总,跟官府请了五天限,以便齐集镖师。盐道批准了,我这才赶到这里。我临行时,曾向大家说明:‘只要这番邀出老朋友来,把盐课平安解到,成全了我们振通镖局的脸面,我决意提早收市。只要这号镖保出去,谁再应镖,谁自己干去。’我是这样说好才来的。谁知大远扑来,你竟说什么也不去了,只几句话,就把我堵住;满腔热火给我一个冷水浇头,你说我怎能不急?老哥不是让我痛快说么?我现在痛快说了,老哥哥,你不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我也不借你的财力,我也不借你的人头;我只借你的硬盖子,给我顶一顶。”胡孟刚说罢,端起茶来,呼呼的灌下去;眼望着俞剑平,又加了句道:“你不用琢磨,行不行,一句话!” 俞剑平手拈长髯,沉吟半晌,抬头看着胡孟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番话,是哪个教给你的?”铁牌手发急道:“你还挖苦我么?我难道还得跟别人学好了话,才来找你么?”俞剑平道:“别着急!我听你这番话,面面顾到,真是实逼处此,走投无路;我若再不答应,未免太不顾交情了。”铁牌手大喜道:“老哥,你就多帮忙吧!”俞剑平却又道:“但是,二弟你只顾想得这么周全,单单忘了一事。”胡孟刚忙问:“什么事?”俞镖头笑道:“就是愚兄我这一面啊!想愚兄我只为要保全二十年来江南道上一点薄名,这才急流勇退,隐居在这荒村;倘或邀我出去,连我也栽了,那时节,二番出头,不比以往,可难堪不难堪呢?”胡孟刚抓耳挠腮,呵呵不已道:“不能,不能,凭你怎么会栽呢?凭你怎么会栽呢?” 俞剑平见此光景,叹息一声道:“胡二弟,你一生为人梗直,不会那转弯抹角的事,是我深知。你也无须作难,咱们从长计议吧。据我看来,这件事你也不可太气馁。南路镖行中,除了我安平镖局牌子老些,抢着上风;别家镖局能跟你振通镖局扯平了的,又有几人?何至于断定这趟镖道必有风险?”铁牌手道:“老哥,事情固有你这么一想,可是我若没有看出前途确不易闯,我决不会远道麻烦你来。我若怕事,当年也就不干这个营生了。实因官面上也有风闻,确知这票盐镖不易押解。况且像双友镖店的金刀刘纪,跟铁戟孙威,全是上好的功夫,师兄弟两个亲自押镖,全栽在人家手内。所以小弟度德量力,只怕我这一对铁牌,未必保得住这二十万盐镖。这次数目太大,只许无功,不许有过;无论如何,老哥总得捧我一场。我这回把镖保下来,我决计洗手,就是有万两黄金,!摆在我面前请我,我也不干了。老哥哥,你还教我说什么?” 俞剑平眉峰紧锁,为起难来。半晌说道:“二弟,我是绝不能出去了,我给你邀两位朋友帮忙。这两位全是成名的英雄,声望绝不在愚兄之下。一位是鹰游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陆锦标,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冲。这两位全是一身绝艺,凭愚兄这点面子,请他二位出来帮一回忙,准保一路稳当。” 胡孟刚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那陆锦标,十几年前曾为一件事,跟我怄过气。至于什么姜羽冲,武功尽好,在江北绿林道上,没有多大拉拢,况又远在徐州;老兄不要忘了,我只有五天限啊!这种借助的事,在本行里绕,还不够栽跟头的?再求到外圈去,更难看了;何况我又跟人家没有一点交情,怎能拿卖命的事求人?我们保镖这种行业,固然先得讲本领,可是还靠着人缘和名望;只要把字号立住了,指着这点虚名,就能够横行江湖。老哥这些年走镖,不就仗着你那一杆金钱镖旗么?你若实在不愿出去,你把镖旗借给我一杆,给我壮壮声势。连我的铁牌镖旗,双保官镖;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决不肯再动了。老哥,你就为兄弟担一回虚名吧。”俞剑平道:“但是我们凭人,才闯出镖旗来。我自己不再出世,把镖旗拿出来,也跟我亲自出马一样。并且我安平镖局早已收市了,这次插上我的镖旗,倘有多事的镖客,登门诘问,我却没话答对人家。依我看,还是另想别法吧!”铁牌手忙接过话来道:“老哥望安!但有问的,由我一面承担。”说到这里,站起来,一躬到地,道:“老哥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要口头上刁难人了。” 俞镖头实在无法推却,长叹一声道:“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二弟再三再四的说着,我若过于固执了,显得我不顾交情。只是愚兄浪迹江湖,二十年来没有栽过跟头,这回但盼贤弟能把愚兄这点虚名保住才好。”铁牌手道:“老哥哥放心,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胡孟刚宁教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把老哥的威名辱了。”俞剑平眉头一皱,颇嫌这话刺耳;忙摆手道:“就这么办吧。横竖你得喝老哥哥一杯水酒再走啊!”胡孟刚道:“那当然要叨扰的。” 大弟子程岳吩咐厨房备宴,群弟子忙着调开桌椅,不一时摆上酒菜来。俞老镖头指着酒壶道:“老弟只管放量喝,也不用谢主人。这是拿你的酒,请你自己。” 胡孟刚哈哈大笑,求得镖旗,顿易欢颜了;但仍不肯纵量,饮过十来杯酒,便叫端饭。俞剑平道:“你先沉住了气,多喝两杯怕什么?你有急事,我不留你。这不过八九十里路,我这里有好牲口,明天早早的一走,不到午时,准到海州。”胡孟刚道:“我打算今天回去,镖早走一天,早放心一天。”俞剑平道:“那不行。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今天晚上多谈谈,明早你再回去。”胡孟刚点头答应,两人开怀畅饮。饭罢茶来,直谈到二更以后,方才安歇。 次日天亮,胡孟刚一觉醒来,听得屋外隐隐有击剑之声。胡孟刚心知是俞剑平师徒晨起练武,便披衣下床。恰有家人过来侍候,净面漱口已罢;胡孟刚遂缓步离屋,循声找去。由客厅往东,进了一道竹拦墙的八角门,只见里面非常宽敞,是十几丈宽、三十几丈深的一座院落。东南两面,俱是虎纹石的短墙;北面一连五间,是罩棚式的厅房;前檐一色细竹格扇,满可打开;在门两旁摆着两架兵器;这正是俞氏师徒练武的箭园。 在这一边,是二弟子左梦云和四弟子杨玉虎,两人手持长剑,斗在一处。那一边,是大弟子程岳和六弟子江绍杰过招;一个喂招,一个练习。老英雄俞剑平倒背着手,立在二弟子、四弟子那边,从旁指点。果然名师门下无弱徒,杨玉虎和左梦云各不相让,战了个棋逢对手。胡孟刚哈哈一笑道:“真砍么?你们老师可有好刀伤药!”众弟子闻声收招,过来请安。俞剑平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胡孟刚道:“找你讨镖旗,我好趁早赶路。”俞剑平微笑道:“二弟你真性急,随我来吧!”四个弟子也全穿上长衫,跟在后面,径奔北面这座敞厅。 胡孟刚进厅一看,果然这厅也是练武的所在,里面没有什么陈设。在这迎面上,供着伏羲氏的神像,左边是达摩老祖(凡开镖局的,都供达摩老祖),右边是岳武穆。胡孟刚晓得俞剑平专练太极门的武功,所以把画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当中。这三尊神像都供着全份的五牲。在达摩老祖圣像前,有着二尺宽、一尺半高的一个木架,摆在香炉后面;架上用一块黄绫包袱蒙着,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么。(叶批:供奉达摩,值得研究。) 俞镖头吩咐大弟子程岳,把三寸佛烛点着;自己亲在三尊神像前,肃立拈香,然后向上叩头顶礼。四个弟子也随着叩头。胡孟刚只向当中叩拜了祖师,站在一旁。俞剑平身向达摩老祖像前下跪,对大弟子说:“把镖旗请下来。”黑鹰程岳把木架上的黄包袱揭下来,露出五杆镖旗,全都卷插在架上。胡孟刚看见了,不由愕然,暗想:“我这次真是强人所难了!”心上好生不安。 程岳请下一杆镖旗,递到师父手中。俞剑平跪接镖旗,向上祝告道:“弟子俞剑平,在祖师面前封镖立誓,不再做镖行生涯,不入江湖;隐居云台,教徒授艺,实有决心,不敢变计。今为老友胡孟刚,情深谊重,再三求告弟子,助他押护官帑,前赴江宁,以全老友之名。弟子心非所愿,力不能辞,只得暂取镖旗,重入江湖,此乃万不得已。但愿一路平安无阻,还镖旗,全友谊;此后虽以白刃相加,决不敢再行反复。祖师慈悲,弟子告罪!”俞剑平祝罢叩头,站了起来;随手将镖旗上的黄包套扯下,用手一摆,镖旗展开;是崭新的红旗,青色飞火焰,当中碗大一个“俞”字,旁边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江宁安平镖局”。围着“俞”字,用金线绣成十二金钱;黑漆旗杆,金漆旗顶,做得十分精致。 俞镖头本是面向北站着,这时微向东一侧身。那镖旗一扬,胡孟刚伸手要接;俞剑平用左手作势一拦道:“二弟不要忙,我还有话。”胡孟刚脸上一红,把手垂下来了。 俞剑平正色道:“这次我在祖师前背誓,全为保全我们弟兄十数年来的交情。镖旗若交二弟带走,我不止于轻视了二弟你,我也太看轻了我安平镖局。我既答应给二弟帮忙,我就只可把担子放重了。我现在要把镖旗,交给大弟子程岳持掌,这趟镖就算有我一份。可是话归前言,我不是为财,为的是朋友。二弟,话不多说,你我心照。”俞剑平又对程岳说道:“你也走过镖,不消用我多嘱咐。我们这金钱镖旗的荣辱成败,全始全终,就在此一举。沿路凡事,听你胡二叔的调派,不许妄自托大。我把这镖旗交给你,但愿你仍把这镖旗好好交还到我手里,我便满斗焚香。走吧!”乃将镖旗一卷,递给了程岳。然后挽着胡孟刚的手,面含笑容,向外面走。铁牌手胡孟刚此时也不知是痛快,是别扭,心里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大家来到客厅,俞剑平让座献茶。铁牌手道:“天色不早了,让程贤侄赶紧收拾,我们一同走吧。”程岳道:“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我立刻就来。”程岳把镖旗立在条几上,转身出去;工夫不大,右手提个小包裹,左手抓着马兰坡大草帽,走了进来。身上换了一件蓝绸长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他放下手中东西,拿一块黄包袱,把镖旗卷起,往背后斜着一背;转身提起行囊,向胡镖头说:“老叔,我们这就走么?” 胡孟刚一看,这位大弟子程岳寸铁不带,未免太大意了;遂向程岳说:“贤侄把兵刃带着点。我们练武的人,趁手家伙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未备。”程岳含笑一提衣襟道:“我用的是软兵刃。”铁牌手看时,见程岳腰间缠着一条金丝藤蛇棒,暗想自己又失言了。胡孟刚转身向俞剑平告辞。程岳也向师父拜别。几人出得屋外,程岳问道:“师父,我骑哪匹牲口去?”俞剑平道:“骑我那匹追风白尾驹好了。”程岳紧行几步,到西边马棚备马。 胡孟刚来到门首,他那匹青骢马已然备好,由马夫牵着。程岳将那匹追风白尾驹备好牵出来。只是这马一边走着,一边咆哮,很不受羁勒;强牵到门外,“唏唏”的一阵长鸣,尽打盘旋,不肯站住。程岳左手还提着小包,一只手竟摆布不住。俞剑平怒道:“这牲口养上了膘,竟不安分了。”他抢到马前,伸手把马嚼子抓住。程岳松开手,俞剑平喝了一声:“吁!”那马还在挣扎。俞镖头发怒,左手往回挺劲,右手向鞍子上一按,喝道:“你动!”这追风驹动也不动的立在那里了。 俞剑平向胡孟刚说道:“二弟请上马吧。这牲口久不骑了,须让程岳压他一程。”铁牌手拱手道:“对不住,我们押镖回来再见吧。”一转身,搬鞍上马。黑鹰程岳拴好包裹,把马兰坡草帽向脑后一推,伸手要接马缰。俞镖头道:“你得好好压它一程,你上马吧!” 程岳告罪,俞镖头道:“不要嗦,快上去!缰绳要拢住,裆里扣紧了。”程岳知道这马是被师父掌力制服得不动,一松手,它必要狂奔一程;遂赶紧飞身上马,两腿紧紧一扣,手里拢住缰绳。俞镖头这才放松嚼环,又在后面轻轻一拍,喝声:“去吧!”那马一仰头,四蹄一登,一蹿便是两丈多远。程岳用力扣住马缰,那马打了一个盘旋,竟自一低头,登开四蹄,如飞的往胡孟刚马前冲将过去。程岳匆遽间向胡孟刚招呼道:“老叔撒缰吧!”胡孟刚知道程岳收不住缰了,自己忙用脚跟一磕马肚,将缰绳一抖,豁剌剌直追下去;却扭转头,把手往后一摆道:“俞大哥,再见。”俞剑平站在门前,直望着两人马行已远,转弯看不见了,这才率领弟子,慢慢踱回宅内。 黑鹰程岳骑着师父这匹骏马,因为经年未骑,今日这马陡发野性,一口气直跑出三十多里,才稍微煞住。铁牌手胡孟刚饶是加鞭紧赶,已被落后一里多地。胡孟刚唯恐两人走岔了路,好容易从后赶到,远远招呼道:“程贤侄,再这么跑,简直要了我的老命了;咱们下来溜两步吧!”程岳勒住了马,说道:“老叔,我也勒不住呀!”两人翻身下马,拭去头上的汗;这才牵了牲口,慢慢走着,溜了二里多地。在途中野茶馆,喝了一盏茶,然后才上马拈行。这一回马走得尽快,已不显着吃累。渡过运粮河,走到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州。 胡孟刚的振通镖局,就开设在南关内大街,距离城门不远,路东便是。两匹马行近镖局门前,被伙计看见,忙过来迎接。胡孟刚、程岳一齐下马,镖局内又迎出好几位来,齐道:“老镖头回来了。”胡孟刚问道:“沈师傅在镖局么?”伙计们道:“在呢,已报进去了。”伙计们忙把马上拴的小包裹摘下来,随后牵走马,刷溜饮喂,自有人照料。胡孟刚向程岳举手道:“贤侄往里请吧!”程岳忙说:“老叔怎么跟我客气起来!” 两人进了镖局,里面走出四位镖师,向胡孟刚拱手道:“老镖头辛苦了!我们听说陪着朋友来了,给我们引见引见。”胡孟刚道:“这是咱们请来帮忙助威的,这位就是江宁安平镖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大弟子,姓程,官印名叫岳字。”又向程岳道:“这是我们镖局的四位镖师;这一位名叫乔茂,这位叫单拐戴永清,这位叫双鞭宋海鹏,这位叫金枪沈明谊。” 这几位镖师中就属沈镖师相貌威武,年约四旬开外,黑黝黝一张脸膛,两道剑眉,一双虎目,嘴唇上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伟。那乔镖师却生得极其难看,身高四尺,尖头顶,瘦下颏,细眉鲜眼,站在那里,恰当沈镖师腋下。 程岳听胡孟刚逐个荐了姓名,忙抱拳见礼道:“久闻诸位老师傅大名了。”镖师沈明谊含笑答道:“程少镖头过奖。令师徒名满江南,久想拜望,不得机缘。今日幸会之至。”大家忙把程岳让进客厅。胡孟刚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一个伙计,把一个镖旗架子摆在桌上。程岳解下金钱镖旗,插在架内;然后净面吃茶。胡孟刚忙着摆酒接风。 次日,胡孟刚亲赴盐纲公所报到,定规走镖日期;并说明为防路上有险,已邀出从前安平镖局,相助护镖。盐纲听了甚喜,对胡孟刚说:“只要把盐课平稳解到,我们另送俞镖头一千两银子。” 这二十万盐课,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共是四百个。胡孟刚算计着,须装五十个骡驮子,较比寻常加重了一倍。平常每一个骡驮子,只驮四个银鞘,合两千两,一百二十五斤。这次胡孟刚恐怕装一百个骡驮子,自己人少,照顾不来;所以宁愿多花脚力,挑选健骡;一匹骡子要装八鞘,合四千两,重二百五十斤,连鞘皮算,不下三百斤。 胡孟刚不敢延误,急找骡驮行,讲定脚力,订明第二日由盐纲公所起镖。胡孟刚赶忙又找铁枪赵化龙,借了二十名精壮的伙计。因自己镖局虽有四十多名伙计,也须挑选挑选,并且也不能全数带走。胡孟刚当日就把这二十名伙计请过来,又派人到本街恩源楼回教饭馆,定了十二桌酒席。又到柜房,教管帐的先生,将这每天的打尖住店,一切挑费,往来该备多少盘川,统统算好了,打点出来。胡孟刚这才到客厅,向四位镖师及程岳,说明了自己安排的情形,大家称是。程岳因道:“老叔太辛苦了!等到把这号镖保下来,名利双收,足够痛痛快快过节的了。” 胡孟刚吃着茶,还没答话,那个其貌不扬的镖师乔茂插口道:“五月节么,不易痛快吧?这趟买卖,据我看是蜜里红矾,甜倒是甜……”一语未了,那沈明谊镖师瞪眼道:“又来了!你明知道明天起镖,今天先说破话。”(叶批:乔茂为本书穿针引线人物,言动无不妙绝!宫注:乔茂,是白羽塑造小丑形象较成功的,叶洪生在后边还有若干眉批。) 乔茂把一双鲜眼翻了翻,说道:“沈爷,怎么我说出话来,就是破话?难道我的话假么?人要是不得时,喝口凉水还碜牙。”胡孟刚眉头一皱,又含笑说道:“沈师傅,你别理他,他原是说一句好话,后悔半年的。” 这乔茂,原是北省一个积案如山的游贼,专做黑道上的生涯。看他生得貌陋;却最擅长轻功提纵术,高墙峻宇,超越如飞,真有夜走千家盗百户之能;只是别的功夫苦不甚高。因他曾有一天,半夜工夫,连偷九家大户;他又姓乔,江湖上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做“九股烟”,又叫“瞧不见”。 乔茂这人长相就够讨厌,嘴又刻薄,尽找人家的棱缝,一句话能把人问个倒噎;等人家急了,他又不言语了。所以他为人尽管机警,却常为同道所轻视。当年曾因口角不慎,得罪了绿林同道,人家恨得切齿,非把他卖了才甘心;故此在北省不能立足,一路逃到江南。铁牌手胡孟刚少年时,曾在北方绿林中混过。乔茂素知胡孟刚的底细,又知他为人豪爽,这才访到海州,投奔在振通镖局之内。胡孟刚本不欲收留他,只是推托不开;又怕他到处传播自己的出身,遂将他留在镖局。乔茂倒也最怕人提贼字,并且又怕人叫他的绰号。缘此,才得相安。却是镖局中,连镖师带趟子手,没有一个未跟他吵过架、拌过嘴的。 当下大家商量了一回。赶到下晚,饭馆将酒席送来,这振通镖店顿形热闹,上下十二桌酒席,全都摆上。酒过数巡,胡镖头站了起来,向大家说:“诸位,今日我胡孟刚有几句话,要向诸位表明。这次承保二十万官镖,既不是我们揽的,也不是找上门,就立刻答应的。皆因官帑不比商家买卖,若是镖银稍有一点闪错,或是稍误限期,不但赚不成钱,还得担受处分。再说近来道上也不大好走,所有出事的主儿,众位也都尽知。所以我事先竭力推辞,无奈这是奉官指派的,规避不得。我才为保重起见,特把老朋友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大弟子请出来,帮着咱们护镖。人家安平镖局已是收市了,竟为咱们重展镖旗,这才真是血性朋友。只是我已经风闻有那不开面的绿林道,要动这笔官镖。我们既干这行买卖,就不能怕事;我们只好按日期走镖,一路上多加小心。众位要有不能去的,这时尽管言语一声,我是一点说的没有。要愿意跟我一同押镖,我还盼众位格外辛苦些。但盼没事;若真有敢摸咱们镖的,我胡孟刚就凭掌中这对铁牌,跟他拼个死活。众位哪位去,哪位不去,请告诉我。”众镖师全站起来道:“老镖头不用多嘱了。我们但凡怕死惜命的,还出来做什么?我们既在振通吃饭,若有摘我们牌匾的,我们就只有一个萝卜一头蒜,跟他一个对一个。” 跟着便有一人笑道:“老镖头,你就放心吧!既当镖师,决没有像端鸡笼、拔烟袋的朋友那么不争气。”这说话的正是双鞭宋海鹏。大家听了,哄然大笑。乔茂忽然心虚,把眼一瞪道:“你小子!……”胡孟刚忙道:“今晚这桌喜酒,谁可不许胡搅;谁搅了大家的高兴,我罚他包今晚的挑费。”乔茂暗中憋气瞪了宋海鹏一眼,低声道:“咱们走着瞧!”宋海鹏笑道:“瞧不见!”(叶批:答得妙极!) 程岳在旁看着不禁暗笑。胡孟刚见大家俱都义形于色,遂向大家一揖,相让归座;直吃到起更,方才散席。 次日五更刚过,伙计们催起众人,掌着灯,洗漱吃早点。收拾定妥,天色方亮。这里除镖头胡孟刚、程岳外,就是四位镖师,两名趟子手,四十个伙计。另外一辆轿车,装的是简单行李衣物;连镖头和趟子手,共乘十匹马。胡镖头看大家全把兵刃衣物,收拾利落,立刻率领着,前往盐纲公所。那些骡夫和五十匹骡驮,早已到了;只是镖头不到,人家不能点交镖银。 胡孟刚急到公所内接头,知道又由海州缉私营,加派了二十名巡丁,由一位哨官统带着,相随护镖;胡孟刚更是欢喜。他遂到库房,亲自点清鞘银,赶紧把骡驮子赶进来,往上装镖银。镖局伙计们立刻亮兵刃,把装镖银的驮子襄护起来。因这镖银一交镖,便算归镖局负责了。就算没离开地方,出了事,也得由镖局担承。 胡镖头眼看镖银装完,自到公所里,交了保单。盐纲公所派了一位押镖的,也是公所的一位盐商,还带着一个听差的,沿途伺候他。胡孟刚听人们都称他为舒大人,晓得这些盐商都捐有功名,自己也只好随着称呼。这时缉私营哨官张德功,率领二十名巡丁,恰也到场。胡孟刚向前打过了招呼,立刻吩咐趟子手起镖。两名趟子手各抱一面镖旗,胡孟刚嘱咐把安平镖局的十二金钱镖旗,走在前面,自己的振通镖旗随在第二;明面上是尊敬人家,暗中却是反客为主。 趟子手分抱镖旗,当先上马。后面镖银五十匹骡驮,单排着首尾相衔;两旁四十名镖局伙计,各持兵刃,拉开趟子,左右随护。后面缉私营哨官骑马带队,二十名兵丁青绉包头,薄底快靴,全身青色服装,每个挎一把腰刀,提枪排队步行。再后面是押镖盐商的一辆轿车。车后才是铁牌手胡孟刚、铁掌黑鹰程岳和四位镖师沈明谊、宋海鹏、戴永清、九股烟乔茂,各带兵刃,骑在马上。那前面的趟子手一声喊镖,嗓音洪亮,直听半里多地。于是浩浩荡荡,离开盐纲公所,奔向北门。 这一支镖,气象威武,虽在当时不算奇事,却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出得北门,径奔头站,中途打尖,到得日暮,便行抵和风驿。 这和风驿也是运粮河的一个大镇甸。镖趟进街,店家齐来兜揽生意。趟子手和镖头打了招呼,引领镖驮,径投一家大店。黑鹰程岳近前下马,见这店店门高大,上悬金字黑匾,是“福星客栈”。门口站着的三四个店伙,忙上前迎接,将两杆镖旗接了过去,仍将金钱镖旗插在左首,铁牌镖旗插在右首。二十名缉私营兵,分立店门两旁;趟子手先进店内,在院中巡视一周,店伙说道:“你们诸位最好占西偏院,那里严密些,房间也整齐。若是达官们嫌偏院房间少,也可以在前边多开两间。”趟子手张勇和金彪久走江湖,选择店房,都不用镖头操心。张勇遂对店伙说:“房屋好歹,我们倒不在意,只是客人们身上,你们要多小心。”店伙应了一声,立刻领路。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是三合房,院子稍小,盘不开五十匹骡驮。看罢出来,招呼镖银进店,张勇、金彪忙与胡老镖头商量:“落店还早,莫如把镖银卸下,歇到四更装驮,五更起镖,决不误事。”胡孟刚说:“就是这样。”立刻由镖师监护,把四百鞘银卸下来,码在偏院院内;骡驮和镖师们的马匹,全牵出去,刷溜饮喂。胡孟刚陪押镖的舒盐商,先进了店房,歇息片刻,时已掌灯。 饭后,胡孟刚点派伙计,分两班护镖,四位镖师也分上下夜。自和程岳相商,让程岳照管前半夜,到子时,由自己接班守镖,以免彼此过劳。程岳知道胡孟刚处处客气,且又性情很滞,辞让不开,只好照办。 众人住的是一明两暗的房间,北间是押镖的舒盐商和缉私营哨官,胡镖头等全住在南间。此时胡孟刚等在堂屋喝完茶,有的就走进南里间,要先歇歇养神。突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胡孟刚一惊,放下茶杯,急往外察看。铁掌黑鹰程岳刚进到里间,也忙转身,闯出堂屋。院中点着七八只灯笼,照得很亮。只见偏院门口,有一店伙,张着两只手,拦住两个人,口里不住说:“爷台,这里住的全是保镖的达官,没有别的客人,怎么你老还往里边走,这不是砸我们的饭锅么?” 程岳从灯光影里,看出这两人是一壮一少,左边那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瘦削身材,面色白中带青,细眉朗目;身穿蓝绸长衫,青缎快靴,左手提着一顶草帽。右首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黑黝黝一张面孔,浓眉大眼,扇子面的体格,一派剽悍之气溢于眉宇;也穿着一件青绸长衫,青缎快靴。这个年轻人正向那店伙怒目横眉的喝道:“少说废话,这里住了保镖的,就不许找人么?这要是住保皇帑的,就该把客人都赶出去不成?太爷是找定了。” 这时二十名镖局伙计、十名缉私营兵,正护着镖银。那店伙见镖头已出店房,遂不再拦,闪过一边了。那缉私营兵听不惯这样说话,早过来两个巡丁,厉声叱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横眉立眼的?” 少年客人把腰一挺,刚要答话;那四十多岁的客人,笑吟吟把左手草帽一抬,右手往帽檐里一搭,说道:“总爷不要生气,我这兄弟不会说话。我们是找人心急,才闯到这里。实在不知道是诸位,请多担待吧!” 巡丁瞪着眼还要发话,胡镖头已经急步走来。程岳已随在身后。胡镖头张眼一打量来人,遂向那中年客点头道:“朋友,你打算找谁?说不定你找的这人,也许隐藏在这里。在下虽是保镖的,也不敢不说理。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江湖黑话,谓同道),请你先道个万字,我好尽其朋友之道。”那少年客听了这话,身躯微微一动,左脚往后缩了半步。那中年客依然含笑道:“老哥你别见怪,我们是办南货的买卖人。有位同事,带了不少的钱,先走下来。我们原定规好了,在和风驿见面。我一路寻到此地,连找两家栈房,全没有寻着。方才找到这里,伙计们嫌麻烦,不教挨屋子找人,所以才跟他吵架。老哥你说道上不道上的,我们不懂。既是这里真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再往别处找去吧,这倒打搅了。”这人说着话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转身便走。 胡老镖头呵呵笑道:“二位忙什么?好容易来了,何不喝杯茶,索性看明白了再走?”两个人头也不回,徜徉而去。胡镖头哼了一声,眼光直送出去。那店伙在旁说道:“告诉他是镖局子的人,他偏不信,硬往里闯;一拦他,还要打人。敢情是贱骨头,一见你老,他又酥了。”胡镖头道:“你忙你的吧,这种人不值跟他怄气。” 黑鹰程岳悄向胡孟刚说道:“老叔,这两人来路好像不对。我们不要教他走开了,缀着他俩,看看是哪条线上的。”胡孟刚摇头道:“不用费事了。我看他们决不是近处的老合(江湖术语,谓绿林道)。他若是在附近线上吃横梁子的(谓霸据一方、拦路劫财的强盗),决不肯先跟咱们朝相见面(谓彼此见面)。踩盘子的小贼,二十里、五十里都许下来。我已经把话递过去了;就是我们所料不差,他们也得琢磨琢磨。但愿他们是好人,反正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程岳因为胡孟刚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多言。镖师戴永清不禁眉头紧皱,他在镖行闯荡十多年了,今晚眼见有人来踩探,便知这镖银前途不易看稳。九股烟乔茂不住的咧嘴道:“糟糕,新娘子教人家给相了去了,明天管保出门见喜!”(叶批:歪打正着,闲伏一笔。) 宋海鹏瞪他一眼道:“少说闲话,你还冒你的烟去吧!” 两人这里捣鬼,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过来打听胡孟刚。金枪沈明谊眼望着胡孟刚、戴永清,满脸笑容的答道:“没什么事,也不是我们说大话,就算有吃横梁子的,他们见是我们两家的镖,料也不敢擅摸。镖头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暗用胳膊一碰胡孟刚。胡孟刚笑道:“沈师傅,别尽自往咱们脸上贴金了。我们该着歇息的,趁早歇了吧,明早好赶路。” 哨官张德功,以及押镖盐商,看镖师们全都说笑如常,便不在意了。胡老镖头坦然进房,和衣躺在床上就睡。各镖师护镖的护镖,睡觉的睡觉,且喜一宵平安无事。 第02章 湖畔扬镖两逢盗谍,夕阳鸣镝三斗腾蛇 五更收锣,趟子手张勇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起来。店伙早到灶下烧水煮粥。天色破晓,胡镖头催镖行伙计、骡夫们装镖驮子,算清店账。镖旗出了福星客栈,趟子手喊起镖来,仍照头天的规矩走,保护得严密异常。 和风驿是一里多地的长街,镖驮子走得早,街上铺户多没开门,不一刻工夫走出镇甸。这时候野外麦田正旺,一望碧绿。远看运粮河,泊舟所在,帆樯如林。胡镖头一行人众,策马拈行;当这朝曦甫上,微风吹来,不由精神一爽;连那盐纲公所的舒大人,也教从人把车帘打起,坐在轿车中观玩野景。(宫注:注意这段写景与后文同一景物描绘的对比,景物反映人的心情变化。) 一路行来,约走四五里光景,黑鹰程岳忽听后面有快马奔驰之声;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影里,有两匹枣红马,蹄下翻飞,奔向这边。眨眼间蹄声渐近;胡孟刚等也回头看时,这两匹马已然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的人,全戴着马兰坡草帽,掩住面貌,伏腰勒缰,猛加一鞭,从斜刺里抄着镖驮子,从两旁直窜过去。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岳“唔”的一声,向胡孟刚道:“老叔看清了么?这两个骑马的,多半是昨夜所见的那两个。”胡孟刚皱眉道:“面貌没有看清,身段倒是一点不差。”金枪沈明谊道:“各走各的路,休要管他,沿途多多留神就是。” 胡孟刚并不答言,教伙计传话,招呼趟子手张勇过来。伙计们互相传呼过去,张勇一领马缰,把牲口圈回来;前面还有抱金钱镖旗的趟子手金彪,照旧引导前行。张勇把马圈到胡镖头跟前,拨转马头,一边并骑走着,一边问有何事? 胡孟刚道:“下一站该到哪里?”张勇道:“我们在罗家甸打尖。到日没时,正赶到新安县境杨家堡落店。明天到涟水驿,后天赶到大纵湖新潮湾。我也正想跟镖头商量,要按规矩说,我们应走湖西,淮安府、宝应县、高邮县,那么走十四天,足可到达江宁。但是前些日子,淮安府老闸和天飞岭地方,接连有两家镖店出事。我们如果找安稳,不冒险,就多走两站;从大纵湖东,奔范公堤、兴化州、奶子荡、仙女庙、江都县,到瓜州过江,走丹徒,奔镇江,走老龙潭,直到江宁。这么可是走十六天才能到。沿路可别赶上天气,要遇上不好的天气,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老镖头看是怎么样?” 胡孟刚想了想,便向张勇说:“咱们就破着工夫,多走两天吧。”又问程岳道:“贤侄,你说怎样?”程岳道:“还是走稳道好。耽误两天,不算什么。” 几人商量已定,趟子手张勇一领缰绳,仍窜到前面,紧赶行程。到了过午时光,行抵罗家甸,大家在此打尖,骡驮子也都上足料。歇息了一个时辰,趟子手张勇、金彪便催着起镖,依那押镖的舒大人,还要多歇一会;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坐在车上很不舒服。无奈骡驮子装载太重,走得本来不快。况且旱路行程,站头全有一定。有站才有店。若走得慢了,或是想赶路,走得太快,那时就把官站错过去。单身行客还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如今是大宗镖银,谁敢冒险?这位盐商虽想舒服,也就由不得他了。趟子手催促着,又把利害说明;舒大人无法,只好上车。就这样紧赶,直到戌末亥初时分,才赶到了新安县辖境杨家堡。这一站行程长些,胡孟刚虽然着急,也是无法。他遂令趟子手张勇,拣了一家大店,押镖投宿。次日黎明,由杨家堡起身,到涟水驿。到得第四天,就该到大纵湖新潮湾了。 这日方才起镖,走出不及十里之遥,迎面尘土起处,过来两匹快马;马上的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从镖驮子两旁直抄过去。官站大道,遇见骑快马的,本不足为奇;只是这两匹马,偏偏也是枣红毛色,跟和风驿路上遇见的那两匹马,分毫不差。胡孟刚等人虽然担心,但到这个时候,只得加紧赶路。不想续行十几里,迎头又是两匹快马如飞奔来。这么一来,胡孟刚、程岳和四位镖师全都注了意。马上是两个少年壮汉,短衣襟,小打扮,偏偏骑的也是枣红马,也傍着镖队,一掠而过。胡孟刚立刻向前面护镖的伙计和镖师们,暗打招呼;恐怕绿林道就要在这条线上拾买卖。这四匹牲口,按绿林道规矩是放哨的,先出四五里地去,一定再圈回来。那时必然有强人动手劫镖。胡孟刚此时更不多言,只候着四匹马圈回,这拨镖就登时不走了,各自亮兵刃,再往前闯。照例不出五里,必定有事。哪知这次竟出人意料之外,四匹马一去未回,直走出六七里地,路上平平安安,仍无事故。胡孟刚不禁诧异起来:“这可是怪道,今日莫非真输了眼不成?”当这时,不但胡孟刚这样想,就连趟子手等也都觉得蹊跷,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纳闷,却都不言语。赶到了大纵湖新潮湾,歇马落店,大家方才把心放下。 饭后,伙计们倒替着歇息,唯有胡孟刚,满心怀疑不定,连饭都没吃好;倒在床上反复盘算。他暗想:自己在镖行干了一二十年,少时也曾身入绿林,决不致连这几人的来路还断不透。他虽也有些乏累,却哪里睡得着,心中总委决不下。到二更以后,胡孟刚起来,看了看分班护镖的人,全都聚精会神的守着,一个也不短。他又亲到院中转了一周,灯影昏沉,各房间客人全睡了;信步踱到店门,店门关得很严。 胡孟刚方要转身回房,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一片马蹄声音。胡孟刚暗想:“这个时候,还紧自赶路,这一定是官家投递紧急公文的驿差了。”侧耳细听,又觉不像。“若是驿递,不过一两个人。这一片马蹄声凌乱得很,至少也有五六匹马。”胡孟刚转身往四面看了看,店院静悄无人,值更的店伙未在屋外。胡孟刚前行几步,把店门过道的脊顶相了相,不过一丈多高,倒还上得去。他倒退两步,眼光一绕,立即垫步拧腰,耸身蹿上脊顶;向前上了一步,伏腰掩住身形,恰好看得见店外的街道。 这时月暗星黑,夜影沉沉,店门口那盏门灯发出淡黄色的晕光,约略辨别出街上的情景。只见街上空荡荡,漫无人迹,马蹄声越行越近;倏从街东当先冲来两匹马,马上两个短衣装的人,黑影中不辨面目。两马一前一后,首尾相衔,奔驰如飞,竟从店前飞越过去。 胡孟刚方才道一声惭愧,不料街西暗巷中,连声呼哨,窜出两条大汉,迎面将来骑拦住。马上的人把缰绳一勒,马跑着,骤停是不行的;只见这马打一个盘旋,方才站住;后面那一匹马,也立刻收缰。不晓得双方说的是什么话,两骑客翻身下马,拉着缰绳折转身来,走到店门前,前前后后看上了一遍;便与那两个大汉且行且语,转过街去。紧跟着又从街东驰来四匹马,也抹着店门径驰过去。 胡孟刚才要探头,忽然蹄声又起,那六个人牵着六匹马,一条线似的从街西折转回来。胡孟刚晓得这两拨马是一处来的,如今是在此地碰头了。果然这四匹马缓缓行来,到了店前,为首一人把马鞭一扬道:“就在这里。”这人骑着马往路旁一闪,后面五匹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内中一人道:“我说如何,果然落在这口窑了。前途没有岔道,不用紧缀了。咱们赶快报给瓢儿尖子,好早早安桩。”这个骑马人说完,一拍马鞍,飞身上马,头一个冲了过去。其余五人也都上马加鞭,紧随着疾驰而去。那拦路的两个大汉,都没再露面。 胡孟刚在房上窥探多时,未听清私语,已窥见隐踪,不由心中着急道:“完了,这场事是决计脱不开了。”遂长身站起,望着那人马的去影,咳了一声。忽然醒悟,自己还在屋上站着呢;这教店中人看见,多有不便。低头向店院一瞥,赶紧的翻身,轻轻纵落地上。一面提轻脚步,往里面走;一面盘算主意。他心想:“这事张扬不得,只可跟程岳和自家镖师们,计议计议。” 胡孟刚寻思着来到店房中,那金枪沈明谊和双鞭宋海鹏,正在灯下说着话。铁掌黑鹰程岳,刚起来预备接班,正含了一口茶漱口。胡孟刚往床上看了看,单拐戴永清和九股烟乔茂,全睡得很熟。铁牌手胡孟刚遂向这三人说:“你们要是乏累,可以宽衣歇歇,今晚一点事没有;养足了精神,明天路上好用。”金枪沈明谊一听,忙道:“老镖头,可是听见什么动静了?” 胡孟刚正要答话,床上睡的九股烟乔茂忽然呵欠一声,一转身,脸朝里睡去了。胡孟刚手指乔茂,问道:“他才睡么?”沈明谊道:“他么,吃得饱,睡得着,早就睡下了。” 胡孟刚悄然坐下,把适才所见的情形,向三人说了一番。沈明谊沉吟不语;宋海鹏皱眉想了想道:“他们必定在前途安桩。据我看来,我们偏不由他打算;明天我们竟将镖趟折回,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闸进发,这么便许岔开了,至少也教他踩盘子的栽个跟头。”胡孟刚道:“这一来可就……” 程岳在旁听着,有些不快,插言道:“留神总得留神,何必改道?这反倒像怕事似的。老叔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我们是卖什么吆喝什么,遇上什么算什么。真要是有点风吹草动就担惊,还怎么吃这行生意呢?我们金钱镖旗,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些年,线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谁也得让一步。当真路上有那不开眼的,敢来轻举妄动,凭老叔和小侄手中的兵刃,还怕教他找了便宜去!”(叶批:初生之犊不畏虎。) 程岳这一席话,说得宋海鹏面似紫茄子,胡孟刚也觉恧颜。沈明谊忙道:“程少镖头这倒是实话,凭令师徒的威名,江湖上谁敢来轻捋虎须?我们胡镖头和宋大哥也不是怕事,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做事慎重些。”此时程岳也觉着话说得孟浪了,忙掩饰了几句,搭讪着站起身道:“老叔该歇息歇息了,我到外面看看去。”胡孟刚道:“不忙,我不累。”程岳走出屋来,心中好生后悔。 在屋中,沈明谊对宋海鹏说道:“这位程少镖头话也太狂了,年轻人总是这样。” 胡孟刚道:“若论人家师徒的技艺,却也说得起大话。只是我们练武的人最忌骄满。他总是年轻,没有吃过大亏。宋师傅不必介意他。”宋海鹏道:“老镖头还不知道我么?我不在乎这个。既然改道不便,咱们在路上看事做事。只要真有动咱们的,咱们就跟他拼一拼。”胡孟刚点头说好;自己也不能稍带疑虑的神色,怕教程岳窃笑。少时程岳回来,大家谈些别的闲话,彼此替换着歇息。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收拾利落。今日情形与前几天不同,胡镖头向护镖的镖师、伙计们挨个嘱咐:“今天要加倍的留神!从新潮湾往下站赶,是淮安府辖境东白马渡,这一站足有八十里;却是所经过的多半是险地。尤其范公堤一带,尽是二十里地的长堤,东面多半是竹塘麦田,所以我们要早早赶过范公堤才好。诸位务必多吃点辛苦,路上不要耽误工夫。”胡孟刚轻描淡写吩咐了一遍,立刻起镖。 离开新潮湾,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那白茫茫的大纵湖。湖中舟楫往来,却也不少。趟子手掌旗引镖,竟奔湖东古道。走到午时已过,这一起镖方才找了一座小镇甸,好歹打过尖,胡孟刚便催赶快起镖。 镖局所用的这些彪形大汉,全凭血气之勇,不懂什么叫慎重。他们多半是江北、山东的人,习惯上最好喝大碗酽茶,与江南人截然不同。他们到处总跟卖野茶的拌嘴,嫌他放茶叶少,茶不酽。今天吃饱饭,不但酽茶没喝着,连清茶也没容多喝一碗。胡镖头这一催迫,伙计们不敢违拗,但是嘴里不住的嘟哝。还有缉私营的巡丁,刚放下饭碗,也是懒懒的,愿意多歇一会。今被催起来,也很不痛快。这些人便不约而同,慢慢的溜着走。胡孟刚大怒,几次要呼叱伙计们,都被沈镖师拦住,劝他不要挂火,免露形色。 约摸走了五六里,沈明谊暗催趟子手,加紧拈行,伙计们脚步也逐渐加快;却是地势也逐渐的更显得荒旷了。只有沿着大纵湖边一条大路,东首尽是竹林麦畦。胡孟刚在马上四面望,时时刻刻的注意湖滨旱路一带;他晓得大纵湖附近,素常并无水道的绿林。 大众迤逦行来,天色已近申刻。镖师宋海鹏道:“胡镖头,我算计着已离范公堤不远了,我们今天怎么走的更慢了?要照这样走法,非得二更,不能赶到白马渡。”胡孟刚恨恨说道:“要不然,我着急做什么?!”金枪沈明谊立刻一催马,赶到前面,向趟子手张勇道:“张师傅,这大概离着范公堤不远了吧?”张勇道:“不错。还有三四里地,就是范公堤了。沈师傅有什么事?”沈明谊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天色不早了,要是再这么不紧不慢的走,只怕走到半夜去;老镖头可真急了。你是当头的,再催催伙计们吧。”张勇道:“沈师傅不用多嘱咐了,我催他们紧赶。”沈明谊便把牲口圈回来,仍跟胡孟刚并马而行。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吆喊兵丁道:“弟兄们脚跟下加快些。” 于是又紧走了一段路。只见湖中四五只帆船,正往下水走着;忽从下游驶上来七八号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的就向下水船招呼道:“不要往下走了,前面过不去。”这四五只船正走得顺风顺水,猛被迎头一拦,不知何事,船还是走着。管船的就站起来,大声探问:“什么缘故,不许人走了?” 上水船的水手摇手道:“不要打听,赶快退回去就完了。”用手往回一指道:“你看,全退回来了,我还冤你不成?”说着,这船便错开驶过去了。却喜后面又有退回来的船,跟这下水船的人相识;两面一搭话,这四五只船俱都收篷缓行,一迭声的询问缘由。 来船说道:“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断不透。我们的船也是正往下水走着,到范公堤那边,忽然堤上跑来两匹快马,到湖边勒住缰绳,喝令我们前面的两只船赶紧退回。船上盘问他:为什么不教走?他们把眼一瞪,开口就骂瞎眼、浑蛋。我们正在疑惑,谁知马上一个青年竟一扬手,打出一支袖箭来;竟把前船上一个水手左耳给射穿了。这个水手慌忙往船里一钻,险些掉在湖里。这一来吓得我们全不敢走了。跟着那两个骑马的人高声吆喝:‘所有船只,全给我退回去三里地,如敢有不遵命的,或者伸头探脑的、多嘴多舌的,小心你们的脑袋,这一箭只是做个榜样。’我们这才听出来,敢情不是官面。咱们一个使船的犯不上卖命,我们就折回来了。”说着,这船夫用手一指道:“你瞧,那不是全回来了么?那第六只船,就是那个挨箭的。他们不是说退出三里地么?依我想越远越好,说不定要出什么差错呢!”这船夫们一面说话,一面操桨,后面的船也全吓得折回来了。 这时节,胡镖头和黑鹰程岳,远远望见成帮的船退了回来,早已觉得可疑。他们便放缓了马,凑近湖滨,留神听去;隐约辨出几句话;二人立刻把马一催,追上镖驮大队。胡孟刚向众镖师齐打招呼,命大家各自留神湖上的动静。 果然越往前走,湖里越觉清静,不但下水船全不走了,就是上水船此刻也一只不见了。情势突兀,颇觉离奇。胡孟刚久经江湖,他深深知道,若是钦差官船过境,驱逐民船,也没有用暗器伤人的。若说是水贼在此做案,自来水旱两路绿林,界限分得很清,断不会从陆地下手。若说是旱路强人,却又向来不能干涉水面的事。这件事迥出常情之外,江湖上实在少见!(叶批:一路全从“离奇”二字落笔,正是小说之眼。) 胡孟刚事到临头,反倒沉住气,不露一点形色,督着镖驮往前走。循范公堤,又走了十几里,天色更晚了。夕阳西坠,野地里暮霭苍茫。胡孟刚心想:“这范公堤已走出一多半,再赶个四五里地,就赶不到白马渡,也有小村落;但凡一有人家,便可说熬过今天了。” 胡孟刚心里正自盘算,耳边陡又听得一片马蹄声。抬头一看,迎面半里外,青压压一片竹林前,似暴雨迅风般,飞窜来四匹快马,直踏长堤,奔临镖银附近,霍地往左右一分,掠着护镖群雄的身旁而过。这几人骑术极精,风驰电掣一般,比以前那几匹马更快。马上人面貌仍看不清,只看出紧衣短装,背后长条形的包袱,似包着兵刃。 铁牌手胡孟刚不由“哦”的一声。沈明谊、宋海鹏互递眼色,暗问胡孟刚:“难道还像前天一样么?”胡孟刚道:“今日的情形,跟前日不同。你看,时候这晚,地势这险,今天决计脱不过去。来来来,没别的,把家伙全预备好了。”众镖师立刻把精神一振,各将兵刃拿在掌中。也只是片刻之间,便听得背后“得得得”,又是一阵马蹄响,大家扭转头来看;方才奔过去的四匹马,果然此刻又圈回来。这一来,不但胡镖头明白,镖局中人个个俱都恍然,确知这是绿林道劫镖放哨。趟子手和伙计们互相关照。胡孟刚眼望这四匹马去远,转对黑鹰程岳说道:“老侄你看见了,大概你也明白了吧?” 程岳见胡孟刚单向自己问话,不由错会了意;他想起昨夜在店中,自己说了几句满话,这必是胡孟刚拿话点逗自己。程岳少年气盛,面皮一红,呵呵的笑了一声,在马上把手一拱道:“老叔,小侄早就看明白了。咱们爷们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你老人家望安,瞧我的吧。”一对黄睛闪闪凝光,立刻一探腰,将马缰一抖,要往前追。 铁牌手胡孟刚慌不迭的叫道:“老侄,老侄!你这是做什么?事到临头,咱们自然是稳扎稳打。难道我还能跟老侄掂斤捏两不成?你千万别误会,我不过带口之言,关照你一声。人家还没来,我们自己先较劲,可就准栽跟头了。” 黑鹰程岳见胡孟刚发急,连忙勒缰回头道:“老叔倒误会了,小侄怎跟你老人家负气。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过想到前面,看看动静。我老师临行时再三嘱咐,凡事全听老叔支派。贼人只要一动,你老尽管吩咐;我是一定跟他们以死相拼,好保全咱们两家镖局的威名。” 胡孟刚把大指一挑道:“好,贤侄,这才是知己之言。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要较劲。”胡孟刚遂吩咐金枪沈明谊和单拐戴永清,分两头往前推进;为的是遇见强人,好上前搭话,并掩护两旁的镖。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稍稍靠后,分排护在镖驮子的两旁。他又派双鞭宋海鹏和九股烟乔茂,专管保护押镖的舒盐商。按镖行行规,保护的人财两项,全归镖局担承。但凡遇上事,镖头不得辞其责,所以胡孟刚首先派定两个镖师,襄护那辆轿车。 这盐商舒大人也仿佛看出风色不利,不住的盘问宋海鹏和乔茂。宋海鹏拿好话来安慰他,只说:“天晚了,不得不小心,其实没有什么事。”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扯着马缰,两眼只看胡孟刚的脸色。胡孟刚和程岳此刻越发镇静了,一前一后,照旧督促镖行人们,加紧脚步,往前拈行。 转眼间又走出三里多路,前边这一带地势,更加荒凉。长堤下,湖面上,竟没有一只船停泊、驶行。靠东边是一片接一片的竹塘,悄无人踪。暮色四合,鸦噪归巢,倍显得景物幽旷。胡镖头看这形势,只是摇头。镖驮子又行了一小段路;陡然间,竹塘附近,“吱吱”的连声响起呼哨,立刻从竹林中陆陆续续窜出一伙人来。日近黄昏,相隔较远,辨不清来人的形貌、人数。 这一边,所有镖师、伙计不待招呼,个个亮开兵刃,各管各事,绝不张惶凌乱。趟子手张勇、金彪,立刻圈转马头,招呼伙计圈护镖银。骡驮子倏然扎住,马头接马尾,就在堤边,盘成了五个圈,往地下一卧;镖行和缉私营兵俱各提枪抱刀,团团护住。那胡孟刚、程岳以及沈明谊、戴永清,立刻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就这一番布置,但听得人马蓬腾,脚步声、马蹄声错成一片,却毫不闻一人片语喧哗。 趟子手张勇、金彪,久经大敌,胸有成竹,先将镖旗一打卷,向那竹林高举过顶,一连举了三次。这便是镖行按行规,拜过了山。明知强人来意不善,仍然以礼相待;为的是先占住脚步,不教绿林道有所借口。然后把镖旗重新展开,静候对面的动静。 但见竹林转弯处,从呼哨声里,漫散开二十几个壮汉,将堤上的路口完全扼住。镖局这里一齐收住脚步;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腾身下马,其余镖师也都甩镫离鞍。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提枪带马,立在镖驮子前面;有两个护兵各拔腰刀,左右护卫。 胡孟刚拦住了程岳,自己往前紧行几步,相隔六七丈,看清对面来人的面貌。当前的是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全当壮年,一个个体健肩宽,浓眉大眼,人人面色黑紫,显见得久历尘路,饱受风霜。衣服并非一色,有的穿灰布裤褂,有的穿青绉裤褂;下登洒鞋,紧打裹腿;光着头,把发辫盘绕在脖颈上。个个手持兵刃,横眉竖目,阻住去路,却都默无一言。 胡孟刚上下打量贼人,看这打扮面貌,像是冀辽一带的人。此时铁掌黑鹰程岳已跟踪过来。两人便立定脚跟,并肩而站,沉机观变,看住了来人。 这二十多个壮汉排成人字形的行列,从后面又闪出五个人来。最前一人生得很威严的面貌。这人年近六旬,脸色红润,虎项魁头,额上皱起深纹,耸着两道浓眉,一对豹子眼奕奕有神,鼻直额阔,口角微向下掩,唇生短髯如针,显出一种刚决之气。此人身穿蓝绉长衫,黄铜扣纽,挺长挺肥的袖子,挽在手腕上半尺多,露出白衬衫的紧袖;长衫虽肥,长仅及膝;下穿高腰袜子,脚登挖青云、紫缎心、绿座条的粉底逍遥履。这老人手持一支旱烟袋,长有二尺五六,核桃般粗,乌黑色,也看不出是竹是木是铁;只那大烟袋锅,比常人用的大着四五倍;正缓缓吸着,神情逍闲,越众徐步出来。(叶批:飞豹子出场,以工笔描之,如见其人。) 在盗魁左边,头一人年约四旬,黑漆漆的面色,长眉阔目,左眉旁有一深疤;身穿二蓝绸短衫,青缎薄底快靴,左手提一把纯钢锯齿刀。第二人年甫三旬,白脸膛,眉如墨染,目似朗星,丰神隽秀;穿青绸短衣,青缎快靴,肋悬鹿皮囊,左手提一柄青钢剑。在右首,第一人年在三十以上,面如重枣,重眉大眼;穿紫灰布裤褂,登扳尖鱼鳞沙鞋,右手捉一对点钢狼牙穿。右首第二人,年当少壮,生得非常粗野;穿一身土布裤褂,抱一对镔铁双怀杖。 这拦路五人倒有四个带着旱烟袋。胡镖头看清来人,暗暗吃惊。尤其是这为首老人,气象挺傲,两手空空,不持寸铁,更令人担心。这老人吸着旱烟,不慌不忙,踱到对面切近处,便站住了。 铁牌手向前紧迈了两步,双拳一抱道:“朋友请了,在下是振通镖店的镖头胡孟刚,奉盐道札谕,保解一笔盐帑,路经贵地。是我们不知合字的垛子窑设在哪里,未能投帖拜山。胡某这里赔礼了。”话说得和婉有礼。 那豹头老人微微一笑,拿眼把胡孟刚上下看了看,复往胡孟刚身后瞧了瞧;摇摇头,又衔起旱烟袋来,不住的喷吐,那态度似乎没把胡孟刚看在眼里。只见他略一沉吟,脸上笑容忽转成一团冷气道:“哦!来的是振通镖局胡孟刚胡老镖头么?我久仰得很。我听说胡镖头一对铁牌,走遍大江南北,凡是江湖上的人无不钦仰大名。只可惜在下缘浅,久怀拜访之心,未能如愿。今日居然在此相遇,真乃三生有幸的了。” 说到这里,那老人面色一正,立刻用手一指那趟子手金彪,向胡孟刚问道:“这十二金钱镖旗,闻得名震南北,天下绿林无不另眼相看。我们这番来到江南,正要见识见识这杆金钱镖旗,会会这位俞剑平俞大镖客。今天侥幸,居然在这里,瞻仰到十二金钱的绣旗。可是的,掌旗的这个主儿,又怎么不见呢?……胡镖头,我听说你们这次双保盐镖,是打算把镖驮子押到江宁。论理说,凭你一双铁牌的威名,再加上十二金钱的声势,沿路通行,正是容易得很。其实就凭你们二位的两杆空旗,就满能行得开;何况还有这些能人押护?但凡江南江北的绿林,谁也应得借道,莫非说真敢找死不成?可是今天想不到你们偏偏遇上了我!我在下不过生得一个肉头,四根骨架,天胆也不敢劫你们两家的镖。况且又奉得是什么盐道札谕,又是什么官帑!我更不敢胡为了。无如我慕名远来,是要结识结识这位俞大镖客的。俞镖客既未在场,我只好暂把你这拨镖,连他的金钱镖旗,代为留存下来,就算是访贤促驾的请帖。你只要把俞三胜俞大镖头请来一见,容我领教他的奇门十三剑和十二金钱镖,无论是胜是败,我定然原镖奉还。缺少一百,我赔一万。这便是在下今天出场的一点来意。这样做法,不过是老夫念到胡镖头是条汉子;若遇见别个无名之辈,我就没有这么些废话对他讲了。”说完,把旱烟又装上了一袋,缓缓的吸着。(叶批:话中冷傲之气逼人,如闻其声。) 胡孟刚听罢,气得面色焦黄。不用说这镖银被人截住,就是受人这样的轻视,已经够人受的。双方凑近答话,也不过相隔四五丈远。铁牌手胡孟刚回头一看,手下人早将铁牌递过来;将胸口一拍,冷笑一声道:“哈哈哈哈,朋友!你的来意我明白了。我胡孟刚从十八岁上闯荡江湖,从三十几岁上开这镖局,到如今我也虚度五十二岁了。若论能耐,会吃会喝,会屙会睡。我所以在江南混得上饭吃,不怕你老哥笑话,没有一点真本领;只靠江湖上朋友多,肯帮忙。你老哥寻的是十二金钱俞剑平。且不管俞剑平在不在此;我们两家镖局既然双保盐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老哥既打算把这笔盐镖留下,好极了,何处不交朋友?我胡孟刚敢替俞剑平做主,你老哥只管拿去。不过有一节,我胡孟刚交朋友,交在明处;你先道个万儿来,我胡某一定够朋友,教你老哥称心如愿。”说着将手中双牌一展,双眸灼灼放光。 这时节,铁掌黑鹰程岳已听出来人指名要会他师父俞三胜,早将长衫钮扣扯开,要上前答话。今听胡孟刚答得软中带硬,锋利无比,暗将大指一挑,却又停步,观看来人如何回答。 只见那豹头老人一点神气也不动,把手中旱烟袋的铜锅向鞋底子上,轻轻磕了磕,抬起头来,向胡孟刚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道:“罢了,胡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你要问我的姓名么?”胡孟刚大声道:“正要请教。” 那老人冷冷说道:“这倒不劳动问,俞三胜自然知道。我看尊驾却也是个好汉,既然这么说,我将这镖银只留一半,算是单扣俞剑平的镖。你老兄尽可以通知他,教他速来领取。我在下言出法随,不再更改。若依我的话,你我是江湖道上,后会有期。倘若不识风色,胡老镖头,你也是老江湖了,你且看老夫有没有本领,把尊驾的镖银全数扣下!”说到这里,声色一振,又一瞥那十二金钱镖旗道:“这杆金钱镖旗,横行大江南北,已有多年,也该歇歇了。烦你对俞剑平说,我此刻要把它留下。” 这么一句话,触动了镖局的大忌。铁掌黑鹰程岳“唰”的把长衫一甩,抗声断喝:“要想留下十二金钱镖旗,却也不难……”话声未完,猛听背后大吼道:“大胆匪人,拦路行劫官帑,事如造反,这还了得,难道不怕王法么?”鸾铃响处,缉私营哨官张德功跃马挺枪扑来;枪杆一挥,两旁紧紧随着两个护兵、八名巡丁。黑鹰程岳急往旁一窜。这马竟擦身而过,险被闯着。 这张德功是行伍出身,幼年曾考过武场,也拉得硬弓、也盘得劣马,六合枪也学会几路;性格粗鲁,膂力刚强,现在年甫四旬,可谓正当壮年。这次解运盐课,全营中挑选解官,只有张德功武艺出众;虽是小小哨官,却兼充教练官,也算得庸中佼佼了。他也晓得近来路上吃紧,不想在此处果碰见一伙强盗;看人数不过三十几个,心想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不下六七十人,就赶也把这伙贼赶走了。又听见胡孟刚答的话似乎太软,他不懂江湖上的勾当,只觉得和央告一样;暗道:“镖行的本领不过如此么?”顿时呐喊一声,带队直冲过来。他心想:贼人胆虚,一见官兵出头,就许吓散。他一马当先,护兵在旁,厉声喝道:“现在缉私营张大老爷在此,你这般匪人阻住官道,太已混帐,快给我滚开!不然,拿你们剐了!”谁知他们尽嚷,对面贼人傲然不理。 张德功勃然大怒道:“弟兄们上!”两腿一磕,这马直闯过去。张德功手托大枪,照准为首贼人便刺。 那豹头老人吸着烟,既不躲,又不抗;相隔丈余,猛从强人队中,窜出一条黑影,在马前一晃,那马直立起来。张德功急甩镫勒缰,已经来不及;咕冬一声,从马上仰跌下去,长枪也丢在地上了。来人正是左首第二人,那个手执青钢剑的白面少年。那把剑并未使动,仍在左手提着。右手已扯住马嚼子,往外一带,左手剑“啪”的扁拍了一下,这马负痛窜过一边去了。 张德功跌得浑身是土,头上戴的得胜盔也摔掉了。到底亏他有些功夫,不待巡丁抢救,早已一滚身站起。他羞恼交加,忿不可遏,抽腰刀大喝道:“大胆匪人,殴辱官长,该当万剐凌迟!”虎也似的抡刀砍来。 那少年剑交右手,略一抵拒,觉得张德功手下颇有几分斤两;便不与他硬碰,只盘住他,三绕两绕,腾地一脚,把张德功踢倒在地。张德功虎吼一般跳起;白面少年大笑着叫道:“张大老爷,领教过了,请回吧。”张德功拚死命的冲上去;当着镖行这些人和手下兵丁,自己堂堂一个教练官,竟被贼人这样玩弄,面子上太下不去。他大声狂喊道:“张老爷跟你拚了。”把腰刀直上直下劈去。白面少年闪展腾挪,专找漏洞;又交手八九回合,腾的一脚,道:“往东倒!”张德功扑地倒在左边。 胡孟刚一看这情形,大叫:“张老爷快退下来,护镖要紧,待我来。” 那张德功口吐白沫,哪里肯听,爬起来,照贼又是一刀。白面少年略闪一闪,转到背后,叫道:“张老爷往后躺吧。”顺手牵羊,把张德功又扯倒了。张德功两眼瞪得通红,恶狠狠一味猛砍直冲,不由把贼人招恼。这贼道:“怎么给你留情,还不懂?”一个垛子脚把张德功踢倒,青钢剑嗖地砍下去。“哎呀”一声,张德功左肩头鲜血迸流,两个护兵全都吓跑,八个巡丁内有两三个大胆的,把张德功抢起来,败退下去。贼人并不追赶,立刻拭剑,狂笑归队。(叶批:抢头功,求荣反辱,然干系甚大!宫注:这段描写,反讽味十足。) 铁牌手胡孟刚一见哨官受伤,不由愤怒,虽说保的是客货两全,张哨官奉官差派,与己无干;但既有镖局随行,岂能坐视?胡孟刚急将铁牌一分,便要上前。不想黑鹰程岳早已负怒,“唰”的一个箭步,窜到阵前。距那为首豹头老人四五步远,错脚站定;先纳住怒气,双拳一抱,叫道:“朋友请了。” 年老盗魁转眼看时,见程岳紫棠色面皮,金睛隆准,年约三旬;上身穿青绸短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体格雄伟,气象豪壮,两手空空,没带兵刃。这老人不禁注目,把程岳多看了两眼;傲然自若,漫不还礼,口吸着旱烟,只将头点了点。 程岳双目一瞪道:“朋友,你既然身入江湖,便该晓得江湖道上的规矩。我们保镖的谨守行规,对众位没有失礼。朋友你既上线开耙,想必看着我们两家镖局,不值当你的朋友。你一朝相,亮青子动手,自然是本领上分高低,我们并不怪你。可是你指名点姓,要找安平镖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跟你答话,似乎你跟姓俞的一定有梁子(怨仇);朋友,你这就错了。姓俞的不是无名之辈,你竟可鼓起勇气,前去找他,何故动手行凶,刃伤护镖的哨官?须知人家奉命差遣,与你无仇无怨。那俞老镖头在大江南北走镖,只凭一杆镖旗,用不着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凡在江南江北开山立柜的,全得闪个面子;这也是他老人家功夫强、人缘好所致。你既非找姓俞的不可,便该留名留姓,何故又藏头盖尾;岂不教江湖上好汉耻笑?至于十二金钱镖旗,在江湖上果然也闯荡多年;朋友既想留下,却也不难,朋友你往这里瞧!”用手将自己鼻头一指道:“少镖头程岳情愿双手奉上,可是你得露两手,给我们看看。” 那老人很耐烦的听着,听到末尾,哈哈笑道:“朋友,你今年几岁了?姓俞的是你什么人?”程岳道:“呸!少发轻狂,你家少镖头今年一百岁,多活不过多作践几年饭。那俞老镖头,便是俺的恩师。你家少镖头虽小,却是说得出、叫得响;姓程名岳,外号人称铁掌黑鹰。”说着,脚往前走了半步,双拳一比道:“闲话休讲,静看你的。”气势虎虎,便待动手。 老人微微嘻笑,把烟管一晃;那边突然蹿过一人,厉声喝道:“姓程的,我们当家的正要找你们师徒算帐;你要想跟我们当家的动手,你还早呢,且先尝尝我这对怀杖。”“哗啦啦”一抡这对怀杖,往怀里一抖,两截仍合在一处;虎视眈眈,蓄势以待。 程岳侧目一看,是那粗豪少年;自己急往旁一闪,叫道:“强徒休得张狂!”腰间暗藏金丝藤蛇棒,伸手将如意扣松开,右手一拉棒梢,往前一带腕手,“噗噜噜”抖了个笔直。程岳把兵刃亮出来,那使双怀杖的粗豪少年,不由往后撤了半步,晓得使这藤蛇棒的,必非弱者。黑鹰程岳丁字步一站,向敌手道:“朋友,你报个万儿来。” 粗豪少年眼向为首老人一瞥,怪声笑道:“你不用盘问姓名,你师父来了,我们自然把万儿留给他。你就少废话。咱们哑吃哑打,伙计撒招吧。”程岳见这人也是如此无礼,暗想:“他们故意和我安平镖局作对,他们成群结伙,全为我师徒而来,我程岳今日宁教气在身不在。”一声冷笑道:“大丈夫讲究光明磊落,到处留名;绿林好汉就是身背一百条命案,也不愿改名换姓。你们这一伙强徒,看来也像汉子,原来鸡鸣狗盗不如。还想截留我们的十二金钱镖旗,真是不知死活。” 那使怀杖的少年勃然动怒,眼向四处一扫,倏将怀杖一分,立了个门户,叫道:“少嚼舌,来来来!” 程岳随手往旁一立,抱元守一,右手把金丝藤蛇棒一举;立刻伸左手,拨棒梢,运用“太极生两仪”之式,气纳丹田,提气贯顶,达于四肢;屏思绝虑,把精神凝结,直注在对面敌手的身上。 当此时,门户一立,外行看不出来,唯有那口衔烟管的老人暗暗惊异,心想:“这姓程的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论起真练功夫来,总得年满十五岁以上,才能调气练精练神,算来他最多也不过十几年的功力。他这一亮式,神光充盈,英华内露,足够二十多年的功力;这定是他师俞剑平教授得法,才会有这样好的造诣。由此看来,俞剑平的技业,想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豹头老人心头转念,也不过刹那之间;大堤之上,两个敌手已然全换了架式。使双怀杖的少年见黑鹰程岳紧守门户不动,自己暗笑:“你这种太极门以逸待劳,想讨便宜,你须向别人使去;今日遇上我,你却枉费心机。”往前赶了一步,右手怀杖一抖,喝一声:“打!”倏带劲风,向程岳头顶上砸去。 程岳不慌不忙,看定敌人兵刃,离头顶不到半尺,“唰”的往右一斜身。盗徒右手这支怀杖向下一沉,趁势往下塌身,右腕挺劲,怀杖“哗啦啦”一响,立刻撤回来,左手怀杖早又撒出去。这一手名叫“换巢鸾凤”。 黑鹰程岳沉机观变,要察看敌手的路数。见敌人左手镔铁怀杖又到,自己忙一提腰力,展“燕子钻云”的轻功,身躯凭空蹿起一丈多高。等到身躯往下一落,早将金丝藤蛇棒用手一捋,立刻笔直,与铁棒相似;脚才沾地,听背后一阵寒风扑来,便知敌人暗算已到;单脚点地,向前下腰,身躯“嗖”的往左一偏。双怀杖“啪哒”一声暴响,砸在地上,将土地砸了两道沟。 黑鹰大怒,这一招若被砸着,立刻骨折命丧。程岳忙翻身急转回来,见盗徒正在撤回双怀杖;他疾如电掣,把藤蛇棒前把一松,单手抡棒,猛向盗徒砸去。这一招叫做“摘星换斗”,直取敌人的顶梁。程岳还招迅巧,敌人收招不及,急中生智,硬往上一提气,全身扑向程岳这边;抢近一步,才得把左手怀杖的双节,合到右手掌内;那藤蛇棒已到。盗徒喊一声,使出十二成的力气,将怀杖照定藤蛇棒硬砸。 铁牌手在旁观战,暗叫一声:“惭愧!这一手怀杖要是用实了,硬碰硬,任何人也得把兵刃松手。”胡孟刚一思念间,铁怀杖砸了个正着,只见那条藤蛇棒,软软地往下一沉,盗徒吃了一惊;怀杖扑空,不由身躯往前一栽。才待单脚用力,借势旁蹿;铁掌黑鹰一招跟一招,焉能放走敌人?顿时“嗖”的一抽藤蛇棒,往后使一个败势,扭身打一个盘旋;手中棒如怪蟒吐信,早“唰”的缠在敌人腿上。舌绽春雷,喝一声:“躺下!”程岳单腿坐劲,听“扑登”一声响,少年盗徒斜栽倒地上。 铁掌黑鹰往旁一展身,轩眉冷笑道:“承让,承让,十二金钱镖旗恕不奉送!”这个“送”字还未收声,脑后突然一股凉风扑到。只听一个沉着的声音说道:“那也不见得,朋友接招!”铁掌黑鹰急急的缩颈藏头,往下一伏身,“嗖”的一柄锯齿刀掠过脑后,挟着强风直劈过来。程岳一换腰,斜窜出六七尺以外,这才扭颈细看来敌。这人正是立在老人左边,那个四十多岁的黑面大汉。那使双怀杖的粗豪少年一落败,就地滚身站起,含愧归队。这黑面大汉顿时捺不住怒气,横刀暗袭过来。 铁掌黑鹰一摆掌中藤蛇棒,厉声叱道:“潜使暗算,还算什么英雄?”黑面大汉双目一瞪道:“试试你耳听几路,眼观几方?呔,留神接刀!”话到刀到,锯齿刀扬空一闪,搂头盖顶直剁下来。 铁掌黑鹰叫道:“来的好!”倏地往右一斜身,抖藤蛇棒,便往那锯齿刀上缠。盗徒一见棒到,晓得这种兵刃以柔克刚,专拿对手的兵刃,一不小心,教它缠上,休想再撤回来。并且这藤蛇棒又是软中硬,使用它全凭腕力。若是武功稍差,决不敢用;软硬力稍用得手不应心,人反易为兵刃所累。名虽是棒,却能当练子鞭用,这就是藤蛇棒难工易胜的出奇处。(叶批:虽出意构,亦言之有理。) 这黑面盗徒一身很好的武功,识得藤蛇棒的招数;见程岳棒往上一翻,他便赶紧往回抽刀;倏翻手腕,用“反臂刺扎”,刀尖径奔程岳软肋点去。程岳头招落空,知遇劲敌;未容对手刀到,急展藤蛇棒,“斜挂单鞭”,往外一挂;立刻向前错步,棒随身转,亮出“铁锁横舟”的招数;藤蛇棒竟奔盗徒,拦腰缠打。黑面盗徒一闪,抽招换式,竟然进步欺身,展开五虎断门刀法,翻翻滚滚,一片寒光上下挥霍;劈,砍,截,挑,刺,扎,招招精熟迅利。 铁掌黑鹰张眼凝视,认清敌人路数,自己忙把三十六路行者棒,霍地施展开。这条藤蛇棒盘前绕后,直如一条怒龙飞舞,和敌手那把锯齿刀恰好抵住。两个人旗鼓相当,斗了二十余招,盗徒的刀法没有一点松懈。铁掌黑鹰暗忖:“我若尽自跟他恋战,天色渐晚,这镖如何闯得过去?说不得,速决胜负为要!”程岳打定主意,立刻将藤蛇棒招数一变,改用太极棍法。这一趟太极棍,是俞剑平镖头的绝技。当年俞镖头剑术没有练到火候,自己不敢仗剑跋涉江湖;只用这一条太极棍,走了几省。后来剑术精究,到了极诣,方才弃棍用剑。他因为程岳是自己顶门户的大弟子,故将太极棍法传给程岳,又给程岳特造了这条金丝藤蛇棒。程岳在安平镖局走镖数年,仗这利器,倒也得心应手;今日遇见劲敌,顿时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 当下两人出力酣战,已到三十余招。盗徒的招数也已变换,改用八卦刀;正跟程岳这趟太极棍有相生相克之势。这一对招,两人未免又多见了二十余手。黑鹰程岳怦然动念,暗想:“我满凭真实功力,跟他分高下,眼见得难操胜算。”遂将招数略为放慢,故示武功根底不固,气力持久不济的神情,好引盗徒骄敌之心。 果然黑面大汉留神观隙,渐见程岳棒法散漫,不禁心中得意道:“闻名不如见面!尽听人说,这十二金钱俞三胜内功如何惊人,拳剑镖三绝技如何出众,以太极门擅名江南江北,镖行无不让他出一头地,绿林无不退避三舍,今日虽不曾与俞剑平相遇,但看这姓程的是他掌门弟子,枉自手底下灵活,不料他后力竟如此不济;他师父也就可想而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了。”这黑汉如此存想,程岳的棒法越加迟慢,仿佛只剩招架之功,没有还攻之力,黑汉的刀法更为加紧,但见程岳勉强抵拦了几招,黑汉眉头一耸,心中大喜。 就在这时候,那盗群中为首的老人,双眉一皱,猛然大喝道:“喂!二熊,小心了!”喝声甫罢,那黑汉展开“抽撤连环”的招术。程岳把头一摆,藤蛇棒向外一崩,急翻身,走败式,金丝藤蛇棒往右侧一拖。黑面汉势如飘风,“抽撤连环”三招急下,紧随着一拧手腕,锯齿刀倏奔程岳后背,程岳一反身时,早已防备,左脚往前上步,右脚往后抬起,等到往前一塌身,盗徒的刀正扎程岳的后心。 程岳势本佯败,眼光四照。黑面盗徒犹恐敌人逃走,刀才递出来,右脚点地,左脚上提,身形向前一探,“夜叉探海”式,直扑上来。刀尖往外一送,只离程岳后心一二寸许,方喝得一声:“着!”倏然间,程岳如电闪也似,拧腰往右一回身,左脚用力右滑,全身斜塌下去。盗徒刀尖落空,招数用老了,大吃一惊,急收招不迭。(叶批:写双方过招,身形、动作全可入画。笔触细腻,生动之至。) 程岳让招还招,疾如狂风;右手腕一坐劲,抖藤蛇棒,“玉带围腰”,猛奔敌腰缠过去。“砰”的一声响,藤蛇棒鞭了个正着。这一招冒险成功,陡然断喝道:“躺下!”用浑身气力,往右猛一带,“扑登,呛啷!”将敌人直摔出五六步,锯齿刀甩开多远。铁掌黑鹰收式旁窜,用手一指道:“这点能为,也敢在江南道上耀武扬威?” 程岳这一句话,说得犀利无比。那手擎烟袋的盗魁一声狂笑,声若枭鸣。程岳急摆藤蛇棒,闪目看时;但见豹头老人笑声才歇,面上笼起一层怒云,双目闪闪已露凶光,斩钉截铁叫道:“摔得好!”三个字迸出唇边,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唇吻微动,右手一展,便要下场擒拿程岳。 陡见他身旁那个面如重枣、身穿紫灰衣裤的壮汉,捧镔铁点钢穿,飞身直窜过来,厉声叫道:“姓程的朋友,动手过招,输赢是常事,也值得这么卖狂么?来来来,我来领教。”话到,人到,兵刃也到,一对镔铁穿,第一招径向程岳胸前扎来。 程岳双手挥棒,往外一封;立刻趁势递招,甩藤蛇棒,迎头就打。盗徒立刻撤回镔铁穿,往外一挂;倏然换招,“双风贯耳”,向程岳打到。程岳缩项藏头,往下矮身,一个盘旋,顺着旋身之势,抡金丝藤蛇棒,往盗徒下盘双腿缠来。盗徒急掠空一纵身,把这招闪开,身往下落。程岳早将藤蛇棒抖得笔直,手起处,直照敌人的“气俞穴”点去。这赤面盗徒闪展圆滑,趁着腾身往地上一落时,急蹲身躯,将掌中双穿倏地一分,呈“凤凰展翅”式,左手铁穿向程岳丹田急扎。 黑鹰程岳随撤藤蛇棒,两手一捋,斜插柳往外一磕,立刻将敌刃弹开。那敌人却也了得,一招才过,二招早来;右手铁穿“霸王卸甲”,一反臂,直砸程岳的头顶。这一招极快,绝无缓气之功。黑鹰程岳微一偏头,点钢穿贴着脸掠下去,锐风扑鼻,险到十分。黑鹰程岳咬牙切齿,趁势还招;藤蛇棒往外一展,刷地照敌人斜肩带背打去。 这盗徒左手铁穿往外一封。程岳的招数虚实莫测,倏然往回一撤招,猛往左一带,藤蛇棒忽向敌人左肋打去,那盗徒急往下矮身藏头,这藤蛇棒突如惊蛇怒蟒,又横扫过来。闪躲不及,棒过处,早将盗徒头顶皮扫了一下,扫去一块油皮。赤面盗徒吓了一身冷汗,忙一纵身,往斜刺里窜出一丈多远。手扪头顶,才晓得头发也被刮去一缕,立刻回身冷笑道:“姓程的朋友,咱们后会有期。” 黑鹰程岳嗤然笑道:“少镖头等你十年,快去访名师,拜师娘,再来现眼。” 这时程岳早将生死置于度外,打定主意,要破死命,护镖银,保镖旗,与群盗死战。他略舒出一口气,提棒扬眉,要再向那年老盗魁发话。哪知盗群那边,已起了一阵骚动。眼见己方连败三阵,都输在程岳一人手上,气得群盗人人跃跃欲动,势欲群殴。只听一个叫道:“活气杀人,姓程的休要卖狂!当家的,咱们全上!” 那老年盗魁双目横盼,怒如火炬,“呸”的一声道:“住口,你们要做什么?”斥得群盗立刻肃然归队。这才见盗魁左边,刺伤缉私营哨官的那个白面少年,手提青钢剑,脚下一点地,已腾身跃起,轻快异常,往程岳面前一落,左手提剑,右手骈食指中指,一指黑鹰程岳道:“程朋友,果然有两手,我很佩服;但何必徒逞口舌,我们是功夫上见高低。”剑交右手,扬了一扬道:“素仰俞门三绝技,太极剑也是一绝。在下也学得两手笨剑,愿意请教方家,你可有气力,再跟我走两招么?” 黑鹰程岳仰面笑道:“莫说是你,你们全伙只管挨个齐上,看一看我们十二金钱镖旗,究竟好摘不好摘?”将藤蛇棒一抡,又要发招,猛听后面大叫道:“道上朋友讲理么?车轮战赢了人,可算好汉?程贤侄且退,别让你一个人拾掇完了,匀给我们这个吧。” 黑鹰程岳侧身回顾,只见铁牌手胡孟刚将双牌摆了摆,似要上场。旁边早见枪缨一闪,那振通镖局的金枪沈明谊,已然一个箭步,抢到阵前。 沈明谊眼见程岳连胜三盗,心想:“人家安平镖局可谓当场露脸,自己这振通镖局,难道全是坐观成败的么?”遂拦住胡孟刚道:“镖头稍待,大敌当前,你且留后押阵,待我把程少镖头替下来。”胡孟刚将身子一侧,沈明谊提錾金枪,一跃上前。程岳虽说有真实功夫,可是人的气力终究有限,此时鼻洼、鬓角已然微润,乐得让过一阵;遂向沈明谊说道:“沈师傅小心他们观战的人。” 金枪沈明谊点头道:“晓得,少镖头放心。”说罢,往前进步欺身,已与敌人抵面;大声叫道:“朋友,你们也该识趣;三阵见输赢,是光棍趁早让我们这号镖过去,彼此各留情面。我振通镖局自有心照领情的地方。若不懂江湖道的面子,在下只好挨个奉陪,车轮战不算高招。”白面少年冷笑道:“朋友何必卖乖?好鹰不赶乏兔,你们姓程的只管喘气去。你们有本领,尽管来施展,我倒不怕车轮战。借道的话趁早收起,咱们打着看!” 沈明谊说道:“好,动手何难,咱就打着看!”一晃掌中枪,那枪头血挡“突噜噜”一颤,颤起二尺多的圆轮;顺势往前一递,奔强徒的“华盖穴”扎去。白面少年剑交右手;左手骈食指中指,扣拇指无名指,一捏剑诀,往左侧一斜身,剑走轻灵,步伐迅疾,把沈明谊的枪闪开。跟着一反腕子,“拨草惊蛇”,猛斩沈明谊的右腿。沈明谊一合枪,顿时现枪钻,将盗徒的剑拨开;一旋身,枪锋从左往后一领,唰地点奔强徒的右肋。这白面少年盗徒急用“跨虎登山”式,一跨右腿,身往左斜,立刻将枪闪开;随即改式,“白鹤展翅”,剑削沈明谊的肩背。 金枪沈明谊用“斜插柳”,往外一磕,随即展开“金枪二十四式”,枪缨乱摆,枪尖乱颤,斗起来宛如腾蛇翻浪。那白面少年剑术上恰也精深骏快。展转进退,枪剑交锋,两人动手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负。沈镖师一面展开枪法,一面搜寻敌人破绽。连斗了三十余合,金枪沈明谊无论招数如何紧,敌手狡狯,守多攻少,自己总不能递进枪去。沈明谊不禁着急,暗想:“程岳一个镖行后进,竟连胜三敌;自己反连一个少年贼人战不下,岂不替振通镖局输气?”这样存想,骤将枪法一变,未免求胜心急,欺敌过甚。这正中了盗徒的心机;白面少年也将剑招一变,施展出“八仙剑”来,翻翻滚滚,剑身合一。 眨眼间二人又战了数合。突见盗徒挺身展剑,往外一封沈明谊的枪,似忘了护身的要诀,竟把一个前胸和下盘全露出来。沈明谊以为有机可乘,“唰”的一颤枪,“金鸡点头”,直向敌人丹田点去。这白面少年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七八尺高,把这一招闪开。沈明谊见枪招落空,急扭身往左一个盘旋,用左手抓枪钻,“唰”的一个“盘打”;抡得这杆枪悠悠带风,猛向敌人打去。 这盘打的招数,极其厉害。枪长七尺,臂长二尺五,身回力转,往外一横扫,在一丈二尺以内,敌人再难躲开。而且旋身借势,其力迅猛无比,用兵刃搪架,必被打飞。要防这一招,须用轻功提纵术“燕子飞云纵”和“一鹤冲天”式,身不作势,将双臂往起一抖,凭空拔起一丈以外,方得闪过。否则急避不迭,终须落败。即使头招逃开,还怕对手再赶一招,连发两个“盘打”。这盗徒年纪虽轻,武功甚熟;见沈明谊枪法招中套招,施出这绝招来,微微一笑,竟不抽身逃走。他脚下一点劲,立刻疾如鹰隼,从沈明谊左肩头上,飞掠过去。这一着大出沈明谊意料之外,急将招数收回,“怪蟒翻身”,一抬右臂,把金枪向上一带,“太公钓鱼”,直取敌人要害。 这一招来势很急,那盗徒脚才落地,故卖破绽;耳听脑后风声已到,便背着身子,往左一错步,刚刚让过枪锋,倏地一个“鹞子翻身”,掌中剑“倒打金钟”、“三环套月”,连环招,剑走轻灵,刺咽喉,挂两肩,其疾如风,其锐如箭。沈明谊招架不及,闪避不迭,暗道:“败矣!” 第03章 浴血战群寇铁牌亏功,长笑拔镖旗飞豹留柬 哪知在沈明谊一回枪的工夫,猛觉得枪杆微震,又“当”的一声;紧跟着一声长笑,声如洪钟道:“沈师傅,见好就收,得了便了;老夫倒要见识见识这位朋友的剑术。” 沈明谊急一退步,铁牌手胡孟刚擎一对铁牌,如一道旋风似的,突然横插在中间;然后右手牌一挥,左手牌将沈明谊的枪轻轻一隔。那少年盗徒猛然一窜,退出圈外。金枪沈明谊满面羞惭,一语不发,也拖枪窜出圈外。 原来铁牌手见这少年剑术精熟,沈明谊求胜心切,深恐他贪功致败;遂不敢再延,亮一对铁牌,腾身往前一纵,用了手“平分春色”,右手铁牌猛往敌人剑上一搭;“当”的一声,那少年盗徒措手不及,竟被震出数步,险些宝剑出手。 这少年拿桩站稳,转眼向胡孟刚上下打量。但见胡镖头早将长衫卸去。穿蓝绸子短衣,白布高腰袜子,紧打护膝,脚登粉底绿座条福字履,两只肥袖高高挽起。铁牌一分,昂然站定;面如紫酱,眉棱高耸,双目炯炯,神情威猛。 少年盗徒看罢,心知来者是个劲敌,自己的剑术恐非其敌;但也不甘示弱,举剑一指道:“这位镖头,可惜你还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怎么施这等卑鄙手法?来来来!咱们一对一,较量较量。”顿时一亮式,左手捏剑诀,往前一指,右手剑“举火烧天”,嗔目喝道:“呔,进招!” 胡孟刚呵呵一笑道:“不才这对铁牌,会的是江湖有名好汉,小哥你趁早闪开!”胡孟刚向那年老盗魁一扬铁牌道:“换你们首领来吧。”少年面泛红云,怒不可遏,立刻把掌中剑一摆,急向前欺身进步;左手剑诀一领剑路,右手剑递出去,“白蛇吐信”,径向胡孟刚咽喉狠点。 胡孟刚稳立下盘,以逸待劳;容得敌剑切身,微微一偏头,避开剑锋;左手铁牌疾如风发,往剑上一搭,立刻右手铁牌向外一展,奔盗徒的“华盖穴”打去。那盗徒稍转身躯,一甩右手剑,“拨草寻蛇”,转向胡孟刚右腿砍去。胡孟刚撤右腿,蟒翻身,狂风扫落叶,双牌齐下,直向盗徒砸来。牌沉力猛,少年盗徒不敢挺剑接架,连忙一弯腰,往斜刺里一窜,刚刚让开双牌。胡镖头纵步前赶,右手牌一展,喝一声:“着!”陡然背后厉声喝道:“别追,看暗器!”一言甫了,早听得“当”的一下,铁牌一展,将一支镖打落尘埃。 胡孟刚双牌交搭,哈哈一笑,忽听贼人队后一阵马蹄杂踏声,队前斜列的彪形大汉,倏地往旁一闪,从背后又冲出五六名强徒。只听一人振吭大叫:“当家的,我们先收拾这老儿,再去收拾镖银。”立刻有一个提虎头双钩的,垫步当先窜到。胡孟刚疾看来人,年约三旬,黑脸膛,横眉巨目,凶狠之气全从两眼透露出来。这贼左手钩一扬,右手钩往下一沉,瞪目上前喝道:“胡镖头,你不到河沿不脱鞋,你的镖银今天走不开了!”胡孟刚眼看天色已黑,贼党势众,不由怒叫:“鼠辈,胡孟刚跟你拚了。”往前一纵步,铁牌随着身势,照盗徒头顶便劈。 匪人叫了一声“来吧!”身躯向前一扑,双钩往下一沉,向左一领。胡孟刚双牌落空,盗徒的双钩已到,贴着右肩头,向项上锁来。胡孟刚缩项藏头,向右急闪身,双牌翘起,“斜劈华山”,朝盗徒双钩狠砸。盗徒一个“绕步撩阴”,双钩斜探。铁牌手急展右手牌,往外一封,两下各自抽招换式。胡孟刚看敌人招术,是谭门真传“十二路卷帘钩”,勾、拉、锁、带、擒、拿、捉、提,手法确有独到;自己铁牌虽重,也不敢被他双钩拿上。盗徒若是高手,就能借力打力;铁牌倘被捋住,势将脱手。 胡孟刚忙展开“六十四路混元牌”,进攻退守,上下翻飞;一招一式,迅若飘风,专攻敌人要害。两人拆到三十余招,未能取胜;胡孟刚乘间卖一个破绽,双牌左右一分敌钩,前胸故意卖给对手。这盗徒以为铁牌手失招,急将双钩往里一合,钩钻双双点向胡孟刚的“华盖穴”。哪知胡孟刚正是要他这招,身躯往后一仰,“巧踹金灯”,右脚向敌人“丹田穴”猛然踢去。这一脚如果踹实,盗徒顷刻殒命。这盗徒贪功欺敌,身已迫近,见这招来势凶狠,想躲是来不及了;忙向右一拧身,“噗”的被踹在左胯上。踉踉跄跄,窜出三四步;急用右手钩一点地,方才幸免躺下。 胡孟刚一平身,抡牌追去。突见对面黑影一闪,捷如飞鸟,窜过一个人来;身躯往下一落,飘飘然坠地无声。这时节暮色沉沉,胡镖头倏然收招,一挫身,向后倒退出两步;双牌护身,然后闪目细辨来人。 来人正是那豹头年老的盗魁,身上依然不脱长衫,手上依然擎着烟袋;正当面前,悠然站定,向胡孟刚一指道:“胡镖头武功卓越,非比等闲;老夫不才,愿在方家面前领教。来,请你赐招!” 胡孟刚将铁牌一分,“大鹏展翅”,立住门户,向这老人朗朗发言道:“线上朋友,你既然如此相逼,胡某只好献丑,请你准备好了!”双牌一错,往前进了半步。豹头老人微微一笑道:“好,你就请进招吧!” 胡孟刚复张双眸,往敌人身上一瞥,又往下一扫,瞥见敌手空空,仍只握着那支烟袋。胡孟刚倏将双眉一挑道:“呔,朋友,我胡孟刚浪迹江湖,纵横数十年,从不敢小觑人,也不肯欺负人。朋友,你既不用兵刃,胡某焉能让你空手对招?你要想过拳术,胡某只有也把兵刃收起。”说罢,一回头,将双牌交给镖师戴永清;然后摆好架式,静观敌人动静。 那豹头盗魁微微点头道:“胡镖头不愧英雄二字。”将手中旱烟袋,往前一递道:“胡镖头,你来看,老夫的兵刃就是此物。老夫就凭这支烟袋闯荡江湖,不值得换用别种兵刃。胡镖头,我还是请你亮牌进招!” 铁牌手胡孟刚须眉皆张,勃然大怒,暗道:“我胡孟刚一对铁牌,会过多少知名的英雄,想不到在此地,突然遇见这么一个骄慢无礼的强人,竟把我视同无物!这未免侮人太甚了。罢罢罢!我就跟他拚了吧。”胡孟刚正要捻拳上前,戴永清急忙插言道:“镖头,抡牌上吧!不是咱们不懂情理,这是人家自己要卖弄一手。” 胡孟刚道:“对!”立刻昂起头来,对那盗魁嗔目发话道:“朋友,你既然没把我胡孟刚看在眼里,要用这一支烟袋,来赢我的双牌;这是你自己情愿,休怪胡某无礼。”遂一回身,急从戴永清手中,接过双牌,厉声叫道:“朋友,你接招吧!”说到这一句,进步欺身,掌中铁牌向前微推,将到敌人面前;倏举左手牌,照那盗魁面门虚点,右手牌“力劈华山”,倏然砍下。那盗魁不慌不忙,容得铁牌堪砸到面门,微微偏头,铁牌走空。盗首随手将烟袋杆,照胡孟刚的铁牌上一搭,略往下一按,复又往外一推,立刻奔胡孟刚的“云台穴”点去。胡孟刚铁牌往下一沉,顿觉这老人的烟管力量颇为沉重。(叶批:写两下一张一弛,一紧一闲,殊得对比之妙。) 胡孟刚两膀一挺,至少也有五六百斤膂力,竟被小小一支烟管按下去,想见这老人腕力沉猛。又见他这烟管,竟向自己穴道打来,不由心中一惊:怪不得此老神情骄横,果然是个劲敌;他不止于腕力强,原来兼擅打穴之术。胡孟刚这时已看明他这乌黑的烟管非竹非木,乃是纯钢打造。 胡孟刚越加小心,敌人烟管又到。胡孟刚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一扑身;随即用“进步连环”,将身躯矮着,倏地一个盘旋;双牌横展,直向盗魁腿肚打去。 那盗魁搂膝绕步,“倒洒金钱”,向后一甩腕子,烟管挟着一股寒风,斜向胡孟刚“左肩井穴”打来。胡孟刚急将双牌一扑,突照烟管猛砸过去,想要把烟管磕飞。这盗魁早已抽招换式,往旁一错步,斜走偏锋,照胡孟刚肋下再点来。胡孟刚挥动双牌,微微闪身,左手牌封住烟管,右手牌一展,直砍敌腕。这盗魁却又收招反攻,直取上盘,铁烟管“金蜂戏蕊”,奔胡孟刚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穴”打来。铁牌手凹腹吸胸,闪过这一招;将双牌往前一抖,“黑虎伸腰”,分向敌人两肋急点。盗魁一翻身,一个败势,身随势转,倏地由左一个旋身,已袭到胡孟刚的身后;铁烟管照后心的“灵台穴”便点。 铁牌手双牌落空,顿知输招,不待敌到,身向右一倾;左手铁牌猛向外一甩,“白鹤展翅”,照铁烟管磕去。盗魁见胡孟刚应招迅疾,暗暗佩服;便一退步,赶紧收招。这一次胡孟刚不容敌人变招,身躯翻回去,往右一旋;右手铁牌“铁锁横舟”,向敌人右肩削来。胡孟刚这一招急如电火;盗魁倏地往左一扑地,铁牌挟劲风,“唰”的擦头皮而过。 盗魁勃然大怒,铁烟袋趁势往右一探,喝一声“打!”直向胡孟刚左脐旁一寸五分的“商曲穴”点来。胡镖头忙将左手牌,往烟袋上一挂。不料敌人这一招虚实莫测,突将右腕微沉,改奔“命门穴”打去。胡孟刚身手矫健,极力的拧身绕步,直抢出好几尺,才躲过这一招。铁牌手胡孟刚蓦地脸上一阵发热。 那盗魁又一个箭步,紧冲过来;舞动这一支烟袋杆,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忽地拿来作点穴镢用,专打二十四处大穴,倏又拿来五行剑用。突击变化,迅捷莫测,烟管到处,全是直指要害。铁牌手胡孟刚不敢大意,将一身绝技悉数施展出来:劈、砸、拨、打、压、剪、捋、锁、耘、拿,铁牌一招一式,稳练沉着。那盗魁更是身形轻快,招术圆熟,吞吐撒放,撤步抽身,都非常犀锐无匹。这种外门兵刃,练武的人罕见运用;这盗魁却能把这一支小小烟袋杆,舞弄得风驰电掣。胡孟刚提起全副精神,狠命扑斗,却只和盗魁打个平手。他满心想将烟管磕飞,只是磕不着。 这时天色越发晚了,也就是刚辨得出人的身段来。一镖头,一盗魁,各用纯熟的招术,你攻我拒,战到三四十合,不分胜负。 镖行这边,除九股烟乔茂、双鞭宋海鹏,在后面保护镖银、轿车外;前面是铁掌黑鹰程岳、金枪沈明谊、单拐戴永清等人。盗群那边,人数出没不定,约有三四十人。双方副手都持兵刃,立在圈子外,聚精会神的观战;提防对方的暗算,照护自己的首领。 胡孟刚与那盗魁,又斗了一二十合;忽听竹林中,吱吱地又起了一阵呼哨声,声声凄厉。胡孟刚虽则久经大敌,但到这种境地,天色已经很晚,劲敌又复当前,苦战不下,不由心中有些惶急起来;在黑影中舞动双牌,力持镇定,竭力来抵挡这个盗魁。又战过二三十合,盗魁功夫精熟,毫无破绽,而且气充神定,应付裕如。胡孟刚心中焦急,可是仍不示弱,把双牌运用得霍霍生风。 盗魁这一支烟袋管更是神出鬼没,一招紧似一招。又斗了一刻,铁牌手双牌翻飞,专寻对手的破绽,只是不得下手处。忽然见对手也似焦躁起来,用了一手“金鸡点头”,烟管虚向胡孟刚面门一点。胡孟刚觉得有机可乘,急用双牌一封。不意盗魁虚实并用,变幻无常,蓦地将烟管往回一撤,复往后一斜身;“大鹏展翅”,烟管突向胡孟刚的“分水穴”点去。 胡孟刚双牌已封出去,急切间缓不过招来;见敌招已到,避重就轻,连忙一拧身。这盗魁真个厉害,将招就招,往前一送,烟袋锅直点胡孟刚左股“浮稀穴”。胡孟刚虽不精点穴,却久涉江湖,又听老友俞剑平讲究过;自己一招扑空,骤见敌人辣手已到,眼看受伤,便倏然往外一挣;可惜闪避稍迟,顿觉左股发麻。胡孟刚自知失利,忙将双牌虚晃,转身旁退。 豹头盗魁陡然喝道:“哪里走!”烟袋锅“金龙探爪”,又向后心“志堂穴”点来。胡孟刚已受微伤,左腿不灵,再想闪退,力不能及;被这盗魁的烟袋锅顺手一落,在“志堂穴”上,又点了一下。胡孟刚急急闪腰不迭,猛听耳畔大喝道:“躺下!”他脚步踉跄,向前撞出四五步。到底胡孟刚武功不弱,能胜能败,身躯晃了晃,立刻挺腰往旁一退,竟未躺下。那盗魁早已一阵风追到。 这一边,镖师金枪沈明谊、单拐戴永清、铁掌黑鹰程岳,一齐大惊,连忙纵身飞蹿上前,接应镖头。不想镖行中人一拥上前,那群盗也一拥上前;黑影中各挺兵刃,捉对儿厮杀。 群盗中突有人连打两声呼哨,立刻竹林中,有人接了两声。 呼哨响过,顿时一片马蹄声响,从那竹林后面,又闯出一彪马贼。暮烟蒙蒙,分不清是多少人,人影绰绰,蹄声“得得”;盗群中火光连闪,有胖瘦二老,手举孔明灯,当先开道。马上强人仿佛全是短衣装,小打扮。另有几个领队的强人,骑着马,手持明晃晃利刃,指挥党羽,分两路扑奔镖驮子,包抄过来。 当此时,护镖的众镖师,镖行四十名伙计,以及缉私营巡丁,一见强人全伙扑出,不由得个个红了眼。眼睁睁见到镖银即将失落,身家性命攸关;大众暴喊一声,各亮兵刃,往前迎堵。先是缉私营兵开弓放箭,跟着双鞭宋海鹏、九股烟乔茂挥刃上前;怎挡得来人是马贼,往前一冲,双方立刻迫近,混战起来。强人中有几个好手,把宋、乔二镖师,先后包围。 铁牌手胡孟刚被敌人打中穴道,虽则闪避得快,负伤不重,却也腰胯酸疼。幸得戴永清、程黑鹰抢上来,拒住敌人;胡孟刚退过一边,急急顺着穴道,舒运血脉,调停呼吸。只是一看见群盗率众夺镖,自己一世英名即将葬送,还恐身家性命不保,不由得急怒交加;把脚一跺,顾不得伤轻伤重,抡牌大叫:“老儿,你不顾江湖义气,竟敢恃众夺镖;我胡孟刚有三寸气在,跟你拚了!”他咬牙切齿,奋身重上。 那盗魁嘻嘻冷笑道:“胡孟刚,你要放明白些。既留下你的镖银,便不愿伤你的性命。你若不度德量力,我只好教你躺躺了!”手中烟管一挥,立刻扑过四五个盗徒,迎面一挡。那盗魁口衔烟袋,往旁一退,从烟锅内闪闪吐冒火星,好像没事人一样。 胡孟刚气生两肋,更见手下镖行舍命拒敌,连倒下好几个,他自己怎么能再惜性命?顿时怒吼如雷,挥动双牌,嗖嗖地乱砍,又奔盗魁扑去。群盗一声呼啸,立刻围过来,将胡孟刚困在核心。 那一边,黑鹰程岳见祸到临头,金睛吐火,直竖双眉,抖藤蛇棒,一语不发,照那盗魁后背便砸。盗魁霍地一撤步,让过了金丝藤蛇棒,用手中烟管一指道:“小伙子,莫看你连败我手下三个人,那都是我的徒子徒孙,你妄想在我面前逞能,小伙子,你休要做梦!” 黑鹰厉声怒叱道:“老贼休要夸口,少镖头今天跟你有死没活,接招吧!”话到棒到,“玉带缠腰”一抖。 那盗魁滑步旁窜,右手擎烟管,左手一指,欺身进招,直向程岳“华盖穴”点来。黑鹰侧身让过,趁势换招,“金针刺蟒”,棒点咽喉,盗魁不慌不忙,把烟管往外一封;身势一动,已绕到黑鹰身后。黑鹰程岳急向下一塌身,“绕步旋身”,金丝藤蛇棒“老树盘根”,回向敌人下盘缠来。盗魁使“旱地拔葱”,闪过这一招,立刻将铁烟管施展开;轻点重打,横扫直扎,忽然用作五行剑,忽又变作点穴镢,身法疾若飘风,招术变幻莫测,黑鹰程岳竟有点应接不暇。 程岳本是俞剑平的掌门大弟子,武功颇得门径,今与盗魁交手,顿然相形见绌。自己也明知不敌,抱定拚命之心,更不计胜负存亡,施展平生绝技,竭力与敌相持。两人一来一往,斗到三十余合,渐渐被敌手抢了先着。那盗魁精神焕发,越战越勇,招数越展越快;掌中烟管攻守进退,步步紧凑。程岳勉强招架,幸未落败;猛回头,见黑影憧憧,灯光闪烁,在奔腾喧噪声中,那镖驮子已被群盗包围,眼看要被劫走。程岳急怒交加,欲往驰救,又被盗魁缠住,一步也闪不开。程岳喊一声,猛攻骤退,虚展一招,刚待窜出圈外;陡听断喝道:“着!”黑鹰躲闪不迭,右臂“曲池穴”,已被盗魁点中了一下;立觉全臂发麻,藤蛇棒险些松手坠地。程岳咬咬牙,急一拧腰,纵身旁退,又一迭步,刚要逃出斗场。那使锯齿刀的黑面盗徒一眼瞥见,舍了围阵中的胡孟刚,飕地一个箭步,蹿到这边;一横身将去路阻住,大叫道:“少镖头,你还想走么?趁早躺下!” 黑鹰程岳身陷绝境,双眉一耸,舌绽春雷喝道:“不是我,就是你!”把藤蛇棒往后一领,只觉臂软筋麻;紧接着用尽气力,将棒抡起,恶狠狠向敌人砸去。黑面盗徒赶紧往旁一错步,闪开藤蛇棒,锯齿刀“顺水推舟”,往外一推;锋刃犀利的锯齿刀堪堪剁在程岳的项上。同时,“格登”的一响,从背后袭来一支冷箭。黑鹰程岳急一斜身,仅仅闪开了暗箭,右肩头被划三四寸长的一道刀伤,鲜血迸流出来。 黑鹰陡地打个冷战,咬紧牙关,往旁纵身,直窜出一丈多远,脸色倏然惨变。那强徒又一抹的追到,锯齿刀一举。黑鹰程岳人虽受伤,雄心仍在,急将右手藤蛇棒一提,却已施展不开了,不禁哼了一声。锯齿刀已挟锐风,劈到面前。猛听一人呼喝道:“住手,这人也是条汉子,不必伤他的性命。”锯齿刀应声收招,复又窜出去,与同伙重把胡孟刚围住。 黑鹰退出核心,急撕衣襟,扎住了伤口,凝神向黑影中望去,铁牌手胡孟刚和戴永清,被几个强徒走马灯似的,紧紧绕住,死战不得脱身。金枪沈明谊力斗二敌,身已负伤,拖着那支断枪撤下来,坐在路边喘气。那护镖的四十名镖行伙计和二十名缉私营兵,伤了十几个人,沿着范公堤大路,横躺竖卧。其余未伤的,也不知溃散到哪里去了。那护车的镖师双鞭宋海鹏和九股烟乔茂,连轿车中的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也不知去向。五十个骡驮子,正被骑马的强人,持刀催逼着骡夫,遥向竹林后驱赶过去。官堤大道上,时见贼人手中的孔明灯,忽远忽近,一闪一闪,奔驰发光。斗殴场上,人影绰绰,兵刃叮当乱响。各处要道,全有步骑的强人把住。但凡镖行的人受伤倒地,倒也不再加害,却不能往一块凑,只一挪步,立刻有人窜过来,持刀阻挡。黑鹰程岳目睹一败涂地,心如刀割。眼见胡孟刚犹与群盗拼斗,自己不能上前接应。自己本以掌门弟子,代师护镖;二十万镖银今竟被劫,十二金钱镖旗从此威名扫地!思念及此,惭恨交迸。他将身躯一挺,重欲上前,加入混战;不料稍一移动,左臂疼不可忍,头上汗出。程岳紧咬牙关,强力支持,把藤蛇棒抖了抖,刚刚活动几步,黑影中窜过一人来,喝道:“朋友,还是躺下歇歇吧。”程岳急一侧身,陡觉“三里穴”一阵发麻,不禁失声,栽倒地上。原来那年老盗魁,依然在旁监防着呢! 盗魁已将护镖人等战败,指挥手下人分头做事;将这二十万镖银扫数劫走。立刻打一暗号,竹林一带,“吱吱吱”连响了三声呼哨,催告方圆左右的把风同伙,做案已经得手,该收缩防线,准备撤退。(叶批:据白羽自云,其本人不懂武术,以上乃与郑证因合撰而成。写至此处时,因郑氏另有高就,白羽只好“独”任艰巨;尽可能避免写武打,而舍短用长。以下文情与前颇不类,读者宜注意及之。宫注:据白羽自传《话柄》记载:“《十二金钱镖》初写时,我不懂武术,邀友人证因帮忙。可是两人合作,只写到第一卷第二回的上半。证因另有办法,丢下笔杆不干。这时候二十万盐镖甫遇盗劫,铁牌手正血战护镖,我独力接过来,怎么办呢?避重就轻,舍短用长,我就把铁牌手押回海州……”在这里,白羽自述是从第二回下半章独撰,但从文笔来看,我们赞同叶洪生“眉批”之观点,白羽从第三章起是独撰。) 那一边,铁牌手胡孟刚舞动双牌,镖师戴永清舞动钢刀单拐,两人背对背,抖擞精神,犹拼死拒战。群盗却也歹毒,看破胡孟刚有攻无守,意在拼命;只采取包围的招数,将两人紧紧裹定,东一刀,西一刀,西一矛,一味滑斗。到底群盗人多势众,胡孟刚年届五旬,身已负伤,手脚运展顿慢。那镖师戴永清腿上也着了一下,血流及踵,仍是咬牙熬战。 趟子手张勇掌着铁牌镖旗,金彪掌着金钱镖旗,与群盗混战,身负轻伤。二人忽见到胡孟刚被围,程岳负伤,便知大势已去。两人不约而同,虚砍一刀,抽身败走。不意贼人满不按江湖道的规矩,竟赶尽杀绝追了过来。张勇叫道:“朋友,我们已然认栽了,何必苦苦相逼?”盗徒不理,那个白面少年腾身一窜,抡掌中剑,直奔金彪而来。金彪正要上马落荒逃走,已被盗徒追上。青钢剑明晃晃一闪,金彪待挺刀迎敌,突然肩头着了一下暗器,栽下马来。少年盗徒挥剑窜到,金彪滚身要起,已被踏住腰眼。 金彪闭目等死,哪知剑锋只在脖颈上猛拍了一下,火光一闪,跟着背上的十二金钱镖旗被盗徒拔去,却将一个小匣丢在金彪面前。少年盗徒对金彪喝道:“朋友,不要装死,我们舍不得杀你,还留你的脑袋传话呢。这个小匣,烦你转交你们安平镖局的俞镖头。匣内有好东西,你们镖头见了必然高兴。”说罢,用剑又在金彪头上蹭了蹭,一抬腿,连连纵跃,已然扑到年老盗魁的面前;手打火折,把镖旗一展道:“当家的,我已将十二金钱镖旗借到,那封柬帖也交给他们的趟子手了。” 盗魁接过镖旗,借火折的光,凝眸一看,又信手招展了一下,仰面长笑道:“久仰此旗威镇江南,今天却出赁了。”口打呼哨,叫过几个骑马的强贼,问道:“手下的活完了没有?”一个马贼答道:“一切都收拾好了,只有二师兄,还带人和镖行缠战呢。”盗魁挥手道:“收!”马贼豁剌剌前后奔窜,盗魁立刻一翻身,扑到战场,对那围困胡孟刚的党羽喝道:“收队,你们不要伤他老命!”群盗闻声,立刻往两边一分。 胡孟刚用力过度,双牌错举,喘吁不堪。那镖师戴永清竟缩做一堆,蹲在地上,下半身溅成血人。 盗魁喝住群盗,手指胡孟刚道:“胡镖头,万分对不住了。但老夫此行,得会江南名手,实在也是幸事。敬借尊口,转告俞剑平,二十万盐镖暂为保存,有胆的教他快来亲领!”又将手中镖旗一展道:“这十二金钱镖旗,也暂借一观。你我后会有期!”说到此,微一抱拳,侧转身对手下传令道:“走!”脚下一点地,腾身而起;捷若飞鸟,迅若飘风,率领着党羽直没入竹林之中。镖银尽失,盗群已去,胡孟刚手擎双牌,立在那里,目瞪口呆。眼见盗魁旁若无人的气概,更恼得浑身打战。金枪沈明谊已经扶伤过来,惶愧无地的说道:“镖头,我们栽了!恨我们无能,枉自吃镖局的饭,紧急之时,一点不可恃。老镖头,我们真真对不住你!” 胡孟刚心如刀剐,身上血渍斑斑,脸上惨无人色。他心想:二十万盐镖扫数被劫,振通镖局从此牌匾砸了,一世声名也付于流水!想到此,恨不得死于敌刃,倒落个痛快。他一见沈明谊前来抱歉,便“咳”的一声长叹道:“沈贤弟,不用难过了,这是我弟兄技业不精之过。”趟子手张勇、金彪,一看事已过去,忙招呼溃散的伙计们。这些伙计散散落落,也集拢来二三十人,其余的不知败逃到哪里去了。这招集来的一伙人,几乎个个带着轻重的伤;侥幸没受伤的人竟很少。 众人从马上解下几盏灯笼,点着了;先顾不得救死扶伤,齐跑到胡孟刚面前,请示善后,听候吩咐。这些伙计个个唉声叹气,骂不绝口;胡孟刚心绪如灰,一筹莫展,环顾手下镖客,发话道:“你们都在这里了,诸位不要难过,你们各位都带着伤,总算对得起我胡孟刚。那护车的乔茂、宋海鹏往哪里去了?”又顿足道:“盐商舒大人和缉私营张哨官,也不知是生是死。诸位老弟,二十万镖银,好些人命,你想还有我的活路么?”张勇忙说:“镖头别着急,我看见舒大人的轿车,往北逃下去了,我找找他去。”说罢,遂与趟子手金彪骑上马,挑着灯笼,一路寻找下去。 戴永清坐在地上,一面呻吟,一面说道:“我看这伙强人,必非近处的草寇。镖头请暂放宽心,不要急坏了。我们既然把镖银失落了,没有别的,我们设法找镖,跟踪踩迹,别教他们走脱了。”胡孟刚浩然长叹,张眼向四面望了望;黑忽忽暗月无星,只有那没受伤的伙计,挑着四五盏灯笼,吐出晕黄的光来。四面悄静,但闻风吹竹动,发出萧萧瑟瑟的吼声。胡孟刚说道:“你们几位能挣扎动的,先替我察看察看受伤的人,有救的快救;我那马上有药,拿油纸包着呢。还有人家安平镖局,已经收市了,凭白教我拉出来。镖旗被拔,程贤侄又负重伤,我拿什么脸,去见俞大哥啊!” 黑鹰程岳慢慢踱了过来,强忍着满腔羞愤,向胡孟刚说道:“老叔,咱们算栽到家了,总恨小侄艺业不精。况且人家是单找我们金钱镖旗来的,老叔何必引咎?刚才戴镖头的话很是,我们还是缀下去,跟踪设法追回镖银为妙。至于家师那一面,小侄自然连夜赶回去,面求他老人家,出山找场,好歹给老叔顺过这口气来。” 胡孟刚摇头叹道:“程贤侄,我算完了,一世虚名,败于一旦!老侄伤势怎样?”他借灯光看了看,肩头绷扎的断襟,已然渗出血来。胡孟刚忙命手下人,取过药来,亲替程岳裹伤,一面说道:“贤侄,我真真对不住你了!请你赶快回到清流港,替我婉言上复令师。我这次万不得已,请令师帮忙,焉想到遇到这伙强徒,真有惊人技艺;反害得十二金钱镖旗跟着被拔,镖银全失,我还有何颜面,重回海州?俞仁兄面前,务请你代我婉致歉意。我若不把镖银、镖旗寻回,我就不回海州了。我现在一切都不能顾了,你先回去吧。” 胡孟刚说到这里,泪洒衣襟,又对众人一揖到地道:“诸位贤弟,多多宽恕我吧,咱们后会有期!这里一切善后,全靠沈、戴二位镖头安排。程贤侄伤势不轻,你们要好好的把他送回去。”说罢,从地上拾起双牌,拔步便走。 胡孟刚这一席话,说得真是英雄末路,十分悲凉。程岳、沈明谊诸人俱各感怆落泪,连忙上前拦阻。戴永清也挣扎起来。众人齐声叫道:“老镖头慢走!”胡孟刚道:“诸位拦住我,打算怎样?”沈明谊、戴永清道:“要找镖,咱们大家同去,我们怎肯让老镖头一人犯险?”胡孟刚叹道:“二位身负重伤,怎好去得?” 沈明谊道:“老镖头这样一来,我们心中更下不去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们弟兄叨承老镖头重待,今日遇上事,竟不能拒敌护镖,我们自恨无能。况且老镖头伤势不轻,年非少壮,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你老还是从长计议,先扎好伤处,再议别的事。就是现在非去找镖不可,咱们也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受,断不容你老一个人独去涉险。至于我们的伤,全不是致命所在,很不要紧。”黑鹰程岳也在旁苦口劝阻;他心中另有主见,此时恨不得立刻飞回清流港,向他老师求救,寻贼夺镖,好吐这口闷气。 胡孟刚听了众人之言,沉吟一回,见戴永清刃伤左股,步履艰难,便道:“也罢。戴贤弟,你是动弹不得了。你与程贤侄暂且留后,我和沈贤弟前去踩访。谁要再留我,就是逼我死了。”胡孟刚说完这话,摆一摆手,伴同沈明谊,各提兵刃,直向竹林那边追去。二人也就是刚走了两三箭地,陡听竹林内一声冷笑,顿时发出两道黄光;这光像车轮般一扫,把胡、沈二人照个正着。倏然穿林射出一支响箭,跟着暴声喊道:“对面站住!再往前走,可要放箭了!” 胡孟刚吃了一惊,强人果然厉害。劫镖已隔好久,他们断后的人依然没有撤退。既已到此,欲罢不能;胡孟刚、沈明谊各亮兵刃,硬往前闯。 忽听背后大叫:“胡镖头慢走,胡镖头慢走!”又听一个焦急的声口叫道:“胡老镖头,你别走了,快回来吧!”沈明谊心知前有强人放的卡子,两个负伤的人必然闯不过去,趁势强拖住胡孟刚,劝道:“老镖头,我们还是暂先回去,看看到底是出什么岔头了。缀镖的事,可另派人绕道暗缀。”胡孟刚正自迟疑,只见背后两点灯光、数个黑星,忽高忽低,一面喊叫,一面追来。一霎时赶到面前,却是趟子手张勇、金彪,打着灯笼,引领那舒盐商,从后面赶到。这盐商由他那个听差和一个车夫,左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抢来,且追且叫道:“胡镖头,胡镖头!”声音惨厉,直似鬼嚎。 当群盗已占上风,调动竹林埋伏,动手劫镖时,那双鞭宋海鹏、九股烟乔茂立刻亮兵刃,一先一后,上前护镖。舒盐商在黑影中看不清胜负,却听得一片呼哨之声,夹着马蹄奔驰、刀锋砍杀之音,突奔前来;早就吓得骨软筋酥,不住口的催那车夫,把轿车调转头来,拚命向来路逃走。他不晓得剧贼劫路,轻易不伤客人。动手做案,却定然布卡巡风;案没做完,断不容失主逃出线外。这轿车一路狂奔,昏夜不辨路径,走出不多远,竟翻了车。来路口上,早被强人搬石头挡住了。由听差和车夫,把舒盐商救出车外,两人搀架着,还想往前跑。路旁陡窜出几个强人,持刀断喝道:“回去!”吓得三人又抹头回逃,只得往横路上落荒逃走。横逃不远,又看见孔明灯闪烁,也有强人把住。三个人只好爬到麦垄中隐藏。趟子手张勇、金彪挑着灯笼,往四面寻叫,这才将三人搜唤出来。一阵瞎跑,舒大人脚下只剩一只鞋了。 张勇、金彪又在镖驮子被劫不远处,寻着了双鞭宋海鹏,两支鞭只有一支紧握在掌心,那一只却抛出两三丈以外。宋海鹏倒卧在血泊中,胳臂上被贼刺通了一个血洞,血流满地,后背也被砍伤了一处;虽非致命伤,却是失血太多,只支持着窜出几步,就晕倒在地上了。趟子手忙将宋海鹏背了起来。那九股烟乔茂,却叫遍不见踪影。舒盐商仍由听差和车夫搀着,一步一哼,走了出来,头一句话便问:“活吓死人,贼人走了么?”张勇忙安慰他道:“贼早跑了,舒大人放心吧,没事了。” 舒盐商缓缓遛了几步,才把精神提起来。他睁眼四望,黑沉沉一片荒野,什么也看不清。走上大路,才看见前面镖行那几只灯笼闪闪摆动着。更兼受伤的护镖人等,有躺着嘶唤的,有坐着呻吟的;气象阴惨,令人看着心悸。舒大人简直吓破苦胆,且走且问:“这伙强盗真厉害,怎么这些人啊。难为你们怎么把他打跑的!你们诸位真是好汉,你们那位胡镖头呢?”张勇道:“胡镖头就在前面,你老快走吧,咱们凑在一处,好商量商量,今晚怎么办,在哪里投宿呀?”舒大人连连点头道:“可不是,我都吓瘫痪了,真该找个店歇歇,误一天限不要紧。”张勇、金彪听了,暗暗叹气,这位舒盐商还做梦哩! 不一刻,走到灯笼前面。胡孟刚已和沈明谊,抢向竹林那边缀访去了。这里只剩下黑鹰程岳、戴永清一行,正自垂头丧气,找出金创药、铁扇散来,给别个受伤的人敷治。那伤重走不动的,也都搀的搀、抬的抬,倒换着舁过来,凑合在一处。 舒盐商一到面前,程岳、戴永清只得答话道:“舒大人,我们卫护不周,教您受惊了。”说着话,趟子手金彪、张勇将双鞭宋海鹏轻轻放下。地上已有人铺好马褥子,大家忙着救治宋海鹏,又让舒盐商坐下。舒盐商打着寒噤说道:“咳!我真吓坏了!诸位镖头真可以,竟为护镖,身受重伤;只要把镖银解到江宁,我回去对公所说明,必有一番心意,酬劳大家。”这番话说得戴永清、程岳,四目对看,脸上发烧。两人不觉低下头来,无言可答。 舒盐商又张眼一巡,胡孟刚不在面前,不禁失声道:“那位胡镖头呢?难道……他受了伤么?他哪里去了!”戴永清咳了两声道:“这胡老镖头么,他追下去了。”舒盐商忙道:“什么!追下去做什么?只要镖银不失,也就算了。何必跟这一群强盗怄气。” 戴永清和程岳只好说道:“舒大人,我们这次栽给人家了,我们的镖银已被人家劫去。就是我们拚命护镖,无奈贼党人多势众。”舒盐商一听这话,头顶轰了一声,顿时目瞪口呆,几乎晕过去。猛从马褥子上站了起来,摇摇欲倒;听差连忙把他扶住。 程、戴见这情形,好生难堪。舒盐商喘息着,忽将胳膊一甩,把听差推开,直瞪着眼,对镖师戴永清等喊道:“什么?镖银丢了,镖银都丢了么?你们是管干什么的?”说到这里,见众镖客血迹满身,噎了口气道:“那胡镖头呢?……”猝然喊叫道:“胡镖头,胡镖头!”戴永清忙道:“舒大人别着急,我不是说过了,我们胡镖头刚才追镖去了。” 舒盐商闭目摇头道:“那不行,我得找他说话,你们得给我找他去!二十万盐镖,非同小可,这是官帑哪!”说完浑身打起寒战来,不住口的催戴、程二人,快把胡镖头追回。戴、程二人心乱如麻,无法应付;忙命趟子手张勇、金彪,顺路急赶。胡孟刚、沈明谊没有走出多远,舒盐商竟扶着听差和车夫,一步一喊,也跟着追下来。 铁牌手胡孟刚也正由沈明谊劝回。两方见面,舒盐商劈头叫道:“胡镖头,你这可不对,你怎么扔下就走?这二十万盐帑,数目太大,非同小可,我可是担当不起。胡镖头,没别的说的,你多辛苦吧;你得跟我回海州,交代这场事去。你就这么想走,可不行!” 胡孟刚听盐商这话,真是耻愤填胸,哈哈的冷笑道:“舒大人,这是什么话!你不用不放心,我们保镖的,自然没有多大的家当;可是我们既敢应买卖,就担得起来。丢了镖银,设法找回,那是我们分所当为。就是镖银找寻不着,我们还有保在,也能够把舒大人的责任卸开了;我胡孟刚甘心认头,赔镖银,交官帑,决不能有半点含糊。舒大人你说不行,你看着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胡孟刚静听你的。” 舒大人听胡孟刚话中有刺,又见他圆睁二目,气势汹汹,不禁倒害怕起来。他心想:“保镖的这一行业,说他是好人,就是好人;说他是歹人,也就是歹人。目今镖银一失,他们已经丢人现眼。他现有镖局在着,自然不能甘心栽这跟头,他自然百般设法找镖。若是逼勒急了,万一他一翻脸,就许把我杀了,丢下一跑,我往何处诉冤去?” 舒盐商也是久涉世路,能软能硬的人,立刻把面色缓和下来,对胡孟刚极力敷衍。他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须教胡孟刚转回海州去,好脱卸自己的干系。当下故意叹了口气道:“胡镖头,别多心。我也是当事则迷,乍听镖银失落,不由着起急来。其实查找镖银,乃是正办。老镖头身上负伤,尚且不辞劳苦,我还感激不过来呢。不过咱们总该慢慢想法,现在夜已很深,停留在荒郊野外,究竟不是事。我说胡镖头,我们先找个地方投宿,明天白日再打主意,你看好不好?这些受伤的人也该安插一下,人家给咱们拚命护镖,咱们也该找个地方,给人家调治调治。老镖头,你看怎么样呢?”胡孟刚道:“我们当然得找宿身之处。” 舒盐商答讪着,放眼寻找缉私营张哨官。只见面前尽是些镖行中人,并没有那位张哨官。舒盐商只好向胡孟刚询问。趟子手张勇插言道:“张老爷也受伤了,现时在后面堤坡歇息着呢。”舒盐商暗暗点头,心想有他在场,总好多了,便道:“咳,这是怎么说的,这伙强盗真是胆大妄为已极。张老爷在哪里?我还得安慰安慰人家去。” 此时张哨官伤处,早由镖局伙计代他敷药裹好;人坐在马褥子上,不住的叹气、谩骂。旁边插着一只灯笼,面前七站八坐,围着十几个巡丁,有受伤的,也有没伤的,人数已经不齐了。舒盐商挨过来,劳问数语;又向受伤的镖师、伙计,逐个慰问,神情语气恳切和蔼。黑鹰程岳拿眼看了看他,低头并不言语。倒是胡孟刚见舒盐商如此殷勤,自己反觉羞愧。那盐商随后便和张哨官坐在一处,两人低声谈话。胡孟刚暂抛一切不谈,先安置受伤的人。(叶批:闲闲落墨,有关节。) 这一场血战,镖驮全丢,镖师、趟子手人人挂彩,四十名镖行伙计半数轻伤,重伤的共三个,又短少了两人,真是一场惨败。胡孟刚指挥众人,救伤裹创;便与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匆匆商计。对面贼卡未撤,敌暗我明,敌强我弱,今欲当场派人暗缀贼踪,势必不能,只可先行投宿。把趟子手张勇叫来,胡孟刚问道:“我们是就近寻宿,还是往回翻一站呢?”张勇道:“老镖头若想先落店,我们还是找就近的村镇,胡乱暂宿一夜,明天再赶奔驿站。老镖头觉得怎样?”胡孟刚道:“就这么办吧,天太晚了,可是奔哪里好呢?”张勇道:“咱们日间从范公堤经过时,老镖头可看见靠东有一股岔道?过去那里,不到半里地,就是一个小镇甸,叫做于家圩,也有一二百户人家。我们到那里,倒可以歇下。”胡孟刚点头说:“好!”立刻分派伙计,把受伤的人架在牲口上。受重伤的数人安置在行李车中,内中一人便是镖师宋海鹏。没伤的和轻伤的,全在地上走。前行的,挑着灯笼。舒盐商和张哨官共坐一辆轿车。临行前,胡孟刚重行点名查数,才知其中实短了四个人。两个是缉私营兵,一个是镖局伙计,另外一个竟是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一场剧战之后,竟然失踪。 胡孟刚心中着急,赶紧再派伙计,往四面寻唤。伙计们打着灯笼,照遍了各处,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寻着踪迹;又向东面麦垄稻田里踏寻一回,依然寻不见人。 金枪沈明谊忙把镖局伙计,全叫到面前,细问出事时,可有人看见乔茂的动静下落?伙计们互相询问,这才晓得胡孟刚、程岳、沈明谊、戴永清四人,与强徒拼命拒战时,九股烟乔茂和双鞭宋海鹏,奉派管守镖驮,兼护盐商的轿车。等到竹林哨响,马贼出阵,全伙混战劫镖,双鞭宋海鹏立刻抡鞭上前迎敌。乔茂起初是站在舒盐商的轿车旁边,持刀相护。后见宋海鹏被围,骑马的盗贼竟威胁驮夫,把五十号骡驮全数赶起来,便要运走,九股烟乔茂不由眼红了。又回头一看,他身后的轿车早在喊杀声中,调转头往来路逃走。乔茂不禁骂道:“去你娘的吧!我看你跑得开么!”他立刻挺单刀,向群贼冲杀过去。 乔茂仗着身轻如叶,纵跃如飞,倒也伤了两三个力笨贼,全是小喽罗一流人物。他正在得意纵杀,却惊动了包围宋海鹏的群盗;立刻窜出两人来,只几个照面,把乔茂杀得手忙脚乱。乔茂支持数合,忽见包围宋海鹏的群盗,倏然阵势一散;那双鞭宋海鹏已被砍倒,群盗齐向乔茂这边冲杀过来。乔茂大吃一惊,急忙虚砍一刀,纵身一跃,从敌人头顶直蹿出去,一翻身便跑。其中一贼探鹿皮囊掣出暗器;一甩手箭,正打中乔茂后臀。九股烟乔茂负伤拔箭,连跳带滚,滚到麦垄之中。在当时,镖行这边的人,势已落败,各自挣命败退,谁也顾不了谁。等到群贼劫走镖银,连那骡驮脚夫,也被裹走,忙乱中,大家更不曾理会。如今点名查问起来,乃知乔茂竟已失踪。 胡孟刚不住的摇头叹气,又到行李车旁,询问双鞭宋海鹏。宋海鹏吃了些定神止痛的药,已能言语;只是问起乔茂的行踪来,他也不晓得。胡孟刚顿足道:“这个人到底是生是死,往哪里去了呢?”说着亲自喊叫了几声,无人答应。金彪道:“镖头不必找了,也不必替他担忧。在混战那时候,咱们各自顾命,谁也照应不来谁。这位九股烟乔师傅,哪会死的了呢?人家多聪敏,多伶俐,一准溜了。本来镖银已失,这场麻烦吃不了,兜着走。若跟大家同回镖局,就得跟着找镖原案,说不定再遇风险。老镖头,你还指望着乔师傅回来么?”其余的镖局伙计,也都纷纷议论,说乔茂这人一定躲了;催胡孟刚赶快投店,不用找他了。 胡孟刚怅然说:“我到了这步田地,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只怨我自己不能血心交友。现在谁走,我也不能说别的。我只怕他受伤过重,钻到偏僻角落里,自己走不出来;我们抛开他一走,太对不住朋友。他若是真躲了,那倒没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找真么?”众镖师听了,默默不语。 当下大家赶紧收拾灯火,起身投奔于家圩。这一次赶路,虽然灯笼火把,仍旧照耀着走,像一条火龙一般;却是镖银被劫,人们受伤的受伤,失踪的失踪,决不是来时的情景了。 胡镖头身虽负伤,仍将自己的马,让给伤重的伙计;自己步下走着,双眉紧皱,反复寻思办法,其余大众也都神情沮丧,在这昏夜旷野,杂踏的走着,人人心中觉着凄惶。走了不久,已从范公堤,转向堤东岔道。这股道形势也够险恶,路径窄狭,一片片的竹塘把麦田遮断,风吹竹动,沙沙作响;倏远忽近,时发怪啸。胡孟刚身临险境,陡生戒心;可是转念一想,镖银已失,除了这条老命,还有什么值得牵挂?想到此,又复坦然了。其实这都是境由心造,仿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胡孟刚放胆前行,伤处隐隐作痛。程岳伤在肩腰,道路坎坷,马行颠顿,也是说不出的难过;他咬紧牙根,绝不呻吟,恨不得一步扑到店房。赶到于家圩,已近三更。乡庄上的人睡觉都早,这小小镇甸差不多灯火全熄。众人用灯笼且走且照,哪有什么店房?一条土路上,只有参差不齐的竹篱茅舍,也不能容这许多人投宿。胡孟刚心上着急,六七十个伤残败众,投到这么小的镇甸上,若没有歇息处,那可怎好!却喜趟子手张勇熟识这条路,遂当先引领着,直奔村镇南头。果然快出南口,路东有一家,两扇车门紧闭,门前挑着一个笊篱,一望而知,是座荒村茅店。 张勇挑着灯笼,上前叫门;叫了好久,才有一个店伙,掩着衣襟,惺忪睡眼,出来开门。突见门前站着这些人,各带兵刃,血溅满身,不禁害起怕来;进去告诉了柜上,竟拒说没有空房。镖行人众疲殆已极,满腔怒火,声势汹汹的,非住不可。缉私营巡丁更威吓着,力催腾房,这一捣乱,店中人全起来了。问明是官面和镖行,在中途遇劫,与强人动了手;这才无奈,招呼各屋并房间,腾地方。 这小店倒有大小八九间房,共只住了不到十个客人。忙给腾出五间房来;却只有一个小单间,其余四间全是通铺;又将柜房也给让出来。六七十人勉勉强强,挤着住下,又现搭了几个板铺。舒盐商和张哨官在柜房住下,胡孟刚等五个镖师就住单间,趟子手张勇、金彪在地下搭铺。店伙们现给烧水,净面泡茶,打点做饭。这做饭又很麻烦,须由客人自己买米起火,灶上可以代做。由那缉私营巡丁和镖行伙计,带着店伙,分头到米铺、杂货铺,敲门购买。直忙了半个更次,由自己人帮着,才将饭做熟。多亏镖行身上,多少都带干粮,又将店中剩饭匀来,两下添补着,未致挨饿。盐商舒大人也将自备的火腿、小菜、点心之类,拿出来供众。喂饮骡马倒很现成,店中颇存干草,伙计们铡了,拿稻草做料,喂了牲口。 饭后,给受伤的人重新敷药裹创,安排他们先睡了。其余人等有的睡下,有的睡不着,有的就讲究贼情,有的肆口谩骂。柜房中,舒盐商和张哨官,秘商了一回,两人已将主意暗暗打好。(叶批:呼之欲出。) 小单间中,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和黑鹰程岳,用药之后,挨个躺在床上。趟子手张勇、金彪,坐在铺板上喝茶、说话。镖头胡孟刚和金枪沈明谊,自行裹伤之后,先到受伤各位歇处看了,又问了问伤势;然后独到柜房,和舒盐商、张哨官,谈说明天应办之事。舒盐商是怎么说,怎么好,一味顺着胡孟刚,概不驳回。只口气中,仍劝胡孟刚速回海州,邀请能手,设法找镖。张哨官却说,明天要派人到地方上报案,并关会沿路盐汛,一体搜缉贼踪,查找镖银。这是人家的公事,胡孟刚当然不能拦阻。 胡孟刚另有他镖行的打算,按着江湖规矩,遇盗失镖,向不惊动官面,只凭自己的能为寻讨。胡孟刚强打精神,谈了几句;便回到单间,和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张勇、金彪等人,商量找镖入手的办法,揣摩强人来历和下落。依着胡孟刚,先派几个机警的伙计,熟悉范公堤一带情形者,明早沿路踩访下去;再派几个人,拿振通镖局和自己的名帖,投给范公堤附近武林中的朋友,托他们代访贼踪。好在盗首的相貌、口音,都已知道,或者不难访得形迹。只有一节,这盗魁武功惊人,党羽甚多,却来去飘忽,江南道上从没听说有这样一个人物。若不预先邀好能手,就算查访着他的下落,也不易夺回原镖。所以沈明谊、黑鹰程岳,都劝胡孟刚赶快翻回海州,到清流港,敦请俞剑平出马,才是正办。 胡孟刚却很恧颜,自以安平镖局早经收市,自己强人所难,硬把镖旗借出。当时本许下大话:“宁教名在身不在,也不辱没十二金钱的威名。”哪知结果竟出了这大闪错,不但二十万盐课扫数劫光,连人家镖旗也被拔走。自己若不设法找回镖银镖旗,更有何颜再去麻烦俞剑平本人?固然劫镖之贼口口声声,要会俞剑平,显见是与俞剑平有隙。可是自己若不借旗,贼人未必找上俞门;也与自己无干了。因此大家尽管相劝,胡孟刚总是摇头不决。沈明谊却以为贼人既指名要会俞镖头,胡孟刚如此引咎,也算过分。其实冤有头,债有主,很可以把实话告诉俞镖头。俞氏为讨已失镖旗,自必拔剑出山,寻贼答话了。沈明谊这样存想,当着程岳的面,又不好挑明;遂绕着弯,徐徐往话上引。其实这样看法,众人也都明白,那豹头老贼明明是冲着十二金钱来的;铁牌手“借旗助威”,倒弄成“烧香引鬼”了。(叶批:直解到题。) 大家又猜想群贼的来路,看那盗魁口衔烟管,党羽们说话粗豪,多半是辽东下来的。但俞剑平生平浪迹江湖,走遍江南河北,却从未听说到过辽东。这是胡孟刚、程岳全都知道的。一个山南,一个海北,如风马牛不相及,竟想不出怎会结了怨。再说半年来,江南镖行迭遇风波,究竟尽是这人一手所为,还是绿林道另有能人出世?这豹头盗魁是发纵指使之人,还是受人邀请,专寻镖行捣乱找场的?这些都令人猜想不出。 大家七言八语的讲着,趟子手金彪忽想起一事。他见屋中并无外人,忙从怀中取出小小一只木盒,送在胡孟刚面前,低声说道:“老镖头,这是那伙强盗留下的。你老看看,这里面必有文章,或者能猜出一些线索来,也未可知。” 看这木盒,像一只小小拜匣,用黄铜小锁锁着,看样子,里面装得必是名帖信柬之类。胡孟刚接过来,用手掂了掂道:“这是什么东西?是你拾得他们的,还是他们丢给你的?”金彪道:“是他们劫完镖,交给我的。”胡孟刚诧异道:“他们交给你一个拜匣做什么?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他们还说什么没有?”金彪悄声说道:“就在劫镖之后,一个强徒持剑追赶我,先从我背上拔去金钱镖旗,随后就把这木匣硬塞给我。他说:‘里面有好东西,留给你们俞镖头。’当时咱们正忙乱着,我也没对老镖头说。”沈明谊、戴永清听了,俱各愕然,齐看那只拜盒。胡孟刚愤然道:“他们把镖劫了,还留他娘的什么拜匣,这不是诚心戏侮我么?”金彪答道:“正是这话,所以我没当众拿出来。” 镖师沈明谊偷眼望着程岳,摇头说道:“据我看,这未必是戏弄胡老镖头的吧?我看贼人必是瞧见金师傅背着十二金钱镖旗,错把他认做是安平镖局的人了。老镖头且将这拜匣打开来看看。”胡孟刚暗暗点头,心想贼人太也胆大,竟敢公然留下名帖,这一来指名寻对,倒好办了。他将拜匣劈开,就灯光下一看;竟不是名帖,也不是信柬,乃是一张素纸,粗枝大叶画着一幅画。画的是“刘海洒金钱”,金钱个个散落地上;并不像寻常“刘海洒金钱”那种画法,半洒在天空,半散在地面。在这画的左角,又画着小小一只插翅的豹子,作回头睨视状。在这画右上角,还题着十四个字:“金钱虽是人间宝,一落泥涂如废铜。”语句很粗俗,画法也似生硬。胡孟刚反复看了,又将拜匣也细加察看,除这幅画外,更无别物。胡孟刚忿然丢在一边道:“这是什么玩艺!”沈明谊道:“老镖头,别忙,等我数数看。”他接过画来,用手指点画上散落的金钱,数一数,整十二个。沈明谊抬起头,目视胡孟刚道:“如何,果然是十二个!”胡孟刚道:“十二个又有什么稀奇?……”说至此,忽然省悟过来,道:“哦,我明白了,原来这拜匣真不是给我的。但是,这插翅豹子又是何意呢?”沈明谊道:“老镖头还不明白么,这插翅豹子一定是那劫镖留柬人的名号了。”胡孟刚不由扬手一拍道:“着,一点不错!”却忘了这一掌拍下去,正拍着自己大腿上的伤,不由“哎呀”了一声,皱起眉来。 黑鹰程岳此时侧卧在床上,似睡未睡,听沈明谊连说十二个、十二个的话,忙侧身坐起道:“沈师傅,是什么画?劳你驾,拿来我瞧瞧。”沈明谊拿眼看着铁牌手胡孟刚,胡孟刚点点头;沈明谊遂将这幅画,递给程岳道:“少镖头,你猜一猜,这画儿是什么意思?” 程岳把画取过来,看了一会,顿时双眉一挑道:“胡老叔,沈师傅,这有什么难猜?这是冲着我们师徒来的。平常画的‘刘海洒金钱’,哪有画十二个金钱的?这明明是讥诮十二金钱威名扫地。我现在不管诸位回海州不回,我明早一定即刻动身,翻回云台山清流港,力请家师,亲自出马,找这一群强贼算帐。看看十二金钱到底是上天,还是落地!”程岳口说着,直气得面皮焦黄。这怒气一冲,伤处顿觉火剌剌发疼,却咬牙忍住,一声不哼。 沈明谊和趟子手张勇、金彪,一齐劝道:“少镖头何必挂火,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倒是少镖头说:回去敦请十二金钱俞老镖头出马,这是很对的。怎么说呢?贼人既然拔去金钱镖旗,留下这一幅画,讽刺俞老镖头,猜想情理,必是他从前吃过俞老镖头的亏。现在也许练好了武艺,也许找出好帮手,特来寻衅找场,这倒是江湖上常有的事。画上这一只插翅豹子,什九是这个主儿的绰号。俞老镖头自然一望而知。这便可以测出贼人的来踪去影,我们就能着手讨镖了。” 黑鹰听了,略略点头,颇觉难堪;翻着眼,暗自揣摩:“这‘插翅豹子’到底是何等人物?因何与老师结怨?怎么我从没听老师念叨过呢?”那沈明谊看胡孟刚手托下颏,坐在床边发愣,因道:“老镖头,你以为怎样呢?”胡孟刚道:“我么,我想程贤侄既要回云台山,请他令师出马,事到如今,只可这么办了!我们本不知贼人来历,现在贼人胆敢留下这插翅豹子的暗记;我刚才细数江南绿林,竟想不出有这么一个人物,但俞老哥他一定知道。程贤侄回去问一问,若能寻出踪迹,这便好着手了。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们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受。此次失事,在程贤侄想,总觉强人是专跟你们金钱镖旗过不去。但看贼人那种骄豪神气,实把我们江南整个镖行视同无物。况且这麻烦是我给令师找的,我们自该合起手来,找贼算帐。程贤侄何必难过呢?现在我想派几个人,先下去踩访一下。”对趟子手张勇、金彪道:“咱们伙计中,有谁熟悉此地情形?” 张勇、金彪想了想,想出于连山、马得用两人,都是此地人。张勇自己也熟悉附近地理。铁牌手便派这三人明早出发,密访贼人下落。好在他们裹去赶骡驮的五十个脚夫,人多显眼,或者不难察访出行踪来。又派出几个伙计,持振通镖局和自己的名帖,分邀武林至友,相助找镖。内中有那交情深、武功好的,胡孟刚并邀他速赴海州,以便抵面协商办法。当晚议妥,也就歇息了。 到次日天还未亮,趟子手张勇忠人之事,急人之难,早已率领于连山、马得用先行动身,追访贼踪而去。铁牌手派伙计,就近雇了两辆车,教受伤的人乘坐,即刻由于家圩起程,先折回涟水驿。一到涟水驿,寻找宽绰的店房;那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便闹着疲劳过甚,要好好歇一夜再走。两个暗中却已秘密布置了,先派出几名巡丁,说是要到各盐汛报案,并通知地面,一体缉贼。张哨官也亲自扶伤骑马离店,悄到盐汛,调来缉私营巡兵数十名;明说是沿途防护意外,暗中是监视胡孟刚,恐他畏罪潜逃,案子没法交代。(叶批:还是不说的好。) 这一天,舒盐商格外的客气,张哨官脸上露出沉默神色来。胡孟刚满心懊恼,并没想到别的;只是镖银已失,又派这些兵来做什么?官场的马后炮未免可笑,殊不知人家别有用意。 歇了一天,依胡孟刚的意思,想把受伤的人先送回海州;自己要在涟水驿等候消息,并往近处访询熟人。谁知到了这时,张哨官和舒盐商又催促起来,虽没翻脸,却力劝胡孟刚速回海州,请俞镖头出马寻镖,最为良策。黑鹰程岳也愿立刻折回。胡孟刚更料到贼人武艺高强,就算访实下落,自己仍然敌他不过;当下想了想,也就一同起身。 走了一站,忽见背后追来三个骑驴的人,一面追,一面叫喊。大家愕然回顾,原来这三人正是那已经失踪的镖行李伙计和两个缉私营兵。动问三人当日的情形;才知出事时,这三人本分两处,潜藏在麦畦里,一路爬行,逃出半里多地。两个人在土谷祠藏了一夜,一个人蹲在土堆后,因此落后。直到天亮,三人碰在一处,这才雇驴逃了回来。因不知大众退到于家圩,沿途打听,直到此时才追上大帮。胡孟刚问他们,可曾看清贼人的去向。他们是完全不知。又问可看见九股烟乔茂的尸体没有,三人也全答说:“天亮时曾到失事场所,寻找过一趟;那里只隐隐有几片血迹和遗落下的血襟碎布,并没有死尸和伤重不起的人。”胡孟刚不禁长叹,对沈明谊道:“想不到这位李伙计还能追寻回来,这乔师傅竟舍我而去了,人情真如此薄法!”叹息一回,大家仍旧拈行。(叶批:不提乔茂下落,便是欲擒故纵法。) 当天进入新安地界,迤逦行来,到了陈塘湾。路上片片碧柳成行,麦畦吐绿,竹叶含青,农人们很悠闲的在田中做工;运粮河帆船来往,渔舟张网捕鱼,渔夫口唱讴歌;景色清幽,令人心旷神怡。胡孟刚镖头却心血如沸,对景感怀,一阵阵出汗。走了一会,江南春早,赤日当午,众人负伤力疲,愈觉心浮舌燥。那新调来的几十名缉私营兵,素常没有走过远道,被这柳岸春风一吹,觉得瞌睡。恰好到一丁字路口,棚荫下有一座茶摊,大家商量着,要歇一歇;便纷纷下马,在柳堤上散漫落座,喝了一回茶。胡孟刚抱膝对岸,目送帆影,心生感喟。忽然听得一阵马走鸾铃响。众人扭头寻看,迎面岔道上远远来了两匹骏马。 前行一匹白马,马上是个绿衫少年。走近了看,此人年约二十一二岁,头上翠绢包头,露出一点鬓角来。生的圆脸,苹果腮,柳叶眉,两只大眼皂白分明,鼻如玉柱,口若含樱,细腰扎臂,个儿不高;身穿墨绿绸长衫,腰束白丝巾,端然骑在马上,露出蓝绸中衣,足蹬一双青皮窄靴,踏在黄澄澄马镫上。这人左手揽辔,右手持鞭,露出洁白的手腕;马鞍上挂着一口剑,绿鲨鞘,金什件;一只鹿皮囊,里面不知装得是什么;马走如龙,直趋柳堤。迫近茶摊,这马上少年忽然垂眸侧顾,把马放慢,上眼下眼打量胡孟刚这一伙人。 这一伙百十多人,缉私营兵穿着号衣,个个挂刀持仗,散坐在土堤上。镖行中人也都穿短装,拿兵刃,倒有二十几个人裹着伤、包着头,有的腿上捆着扎包,有的胳臂上络着套儿;身上血迹早已拭净,可是有几人面无血色。这情形令人一望,便觉可异。初看像是官差押罪犯,细看又都不戴刑具。马上少年“咦”了一声,连连看了几眼,又扭头向后望,然后策马,缓缓走了过去。 缉私营兵丁直了眼看着;等到马去稍远,顿时纷纷讲究起来。这马上少年打扮穿着好生怪相,看生得模样,什九是一个年轻姑娘,却又佩囊带剑,穿着长袍;举止神情既昂藏,又潇洒,不像江湖上跑马卖解的女子。 大家正在猜疑,那后面一匹马也已从岔道上,走上柳堤。胡孟刚迎面看去,但见马上是一位老翁,年近六旬,发已卸顶,只剩不多的花白短发;童颜修眉,长须拂胸,两眼炯炯有神。这老人身穿古铜色绸长衫,黄铜大钮,肥袖短襟,二蓝川绸裤,白布高腰袜,在膝下紧系着袜口,脚穿青缎挖云履。他一手提缰,一手持鞭,骑的也是匹白马;马并不高,趋走稳快,乃是川省名产。 这长眉老人行经茶摊,略望了望,便驱马走过;转眼间,走出两箭多地,追上那个少年女子,两马并辔而行。隐闻对语,一齐回头;那女子忽然勒缰,翻身下马,自走到柳荫下,拂地一坐。长眉老人调转马头,又翻回来,直到胡孟刚一行面前;甩镫下马,将马缰向铜过梁上一挂,把马拍了一下;这马啸了一声,竟与女子那马,同奔草地啃青。缉私营兵全都看呆,以为这无疑是卖解的父女了。 长眉老人竟慢慢踱到茶摊,也买了一碗茶,缓缓喝着,两眼不住打量胡孟刚等人。铁牌手胡孟刚见老人去而复返,也觉奇怪,站起来,要上前搭话。 忽听背后“呀”了一声;长眉老人放下茶碗,眼光直注到胡孟刚背后,大声说道:“我说,这不是沈贤弟么?” 胡孟刚回头看时,金枪沈明谊早已站起身,抢行几步,双拳一抱,叫道:“哦,哦,原来是柳老前辈!” 长眉老人拱手还礼,哈哈大笑道:“久违了,久违了!我一见诸位,就猜想必是武林同道。我在这里看了一晌,谁知我年衰健忘,只觉沈贤弟面貌很熟,我竟不敢冒认。我真不济了。沈贤弟,江边一别,倏已十多年,贤弟一向可好?我听说你在海州振通镖局,跟那铁牌手胡镖头合手做事,这几年想必不错。却为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歇着?这些官人又是干什么的?”沈明谊摇头长叹道:“一言难尽。我且给二位引见引见。这一位就是振通镖局的胡老镖头,官印孟刚。这一位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铁莲子柳兆鸿柳老英雄。(叶批:推窗望月。宫注:白羽此际已设计柳兆鸿柳叶青提前登场;在第八章末柳叶青隐露芳容,从第九章起,便以写柳姑娘为主。) 胡孟刚一听“铁莲子”三字,立刻想起二十年前,江东两湖一带,有一位威镇武林的侠客;生平浪迹风尘,既不保镖护院,也不设场授徒,更不屑涉足绿林,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仗着一身惊人技业,和囊中几粒铁莲子,到处游侠,专找寻绿林中的出名强盗。遇着强人劫得大宗财货,铁莲子柳兆鸿横来相干,要从中抽头。好说,便硬提去四成贼赃,专要细软之物。如果翻脸,他就亮雁翎刀,撒铁莲子,硬把财货全数劫留。因此绿林道上,无不畏之如虎,恨之刺骨的。并且他为人嫉恶如仇,到处仗义任侠,一生尤其痛恨开黑店的强贼。如遇见他,必然拔刀剪除,将黑店中人尽杀不留;临走放一把火,把店房灭迹。在距今二十年前,真是轰轰烈烈,做出许多惊人的奇绩,草野客闻而咋舌。近十余年来,铁莲子突然匿迹,江湖上久已不闻此人行踪,多有人以为他是死了。 胡孟刚从前也曾久闻铁莲子的盛名,只是一个在两江,一个在两湖,无缘相会。此时一经引见,胡孟刚打起精神,上前施礼道:“久仰老侠客的英名,今日幸会之至!” 柳兆鸿欣然还礼道:“老朽也久仰铁牌手的威名,久怀亲近之心。今日适值我从东台访友归来,路经范公堤;因见诸位在此歇脚,又看见内中有负伤的人,不由勾动好奇心来。正要探问,又嫌冒昧;不想得遇沈贤弟和胡老镖头。”柳兆鸿说着,手捋白须,眼望沈明谊道:“究竟你们诸位是保镖事毕,路过此地?还是信步闲游,或是别有贵干?这六七十名巡兵又是干什么的,可是跟你们一路么?” 沈明谊眉峰一皱,意欲披诉实情;他道:“我们哪有心情闲游?正是遇着一桩逆事,在这里歇歇脚。”说到这里,眼望着胡孟刚。胡孟刚眼珠转动,看神气疑疑思思的。沈明谊不便冒昧,改口道:“我们现在正要赶回海州,小弟欲奉屈老前辈,找一酒馆,畅谈一番。胡老镖头你看好不好?”沈明谊这话,便是暗向胡孟刚示意。胡孟刚恍然省悟的说道:“正是。在下久仰侠风,时思亲炙,今天得识荆,正想快谈一日。何不就近找一酒馆,我们小饮三杯。我们沈贤弟和在下,正还有话要领教呢。老侠客可肯赏脸么?” 铁莲子柳兆鸿哈哈笑道:“胡镖头过于抬爱,我应当拜领才是;只是,胡镖头请看……”铁莲子用手一指那柳荫下坐候着的绿衫女子道:“因为有这小孩子随着我,嗦嗦。目下我正要奔鲁南,不便耽搁。胡镖头,我看你二位神色上似乎有什么疑难。你我神交,一见如故,不妨就此谈谈,何用另寻酒馆呢?”又向沈明谊道:“沈贤弟,有话尽管说,不必客套。” 胡孟刚心中一动,暗想:“此人乃是当代大侠,若求他相助一臂,或者不难寻回镖银。只是和人家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便拿这二十万的重案相烦,怎好开口呢?”他心里作难,脸上神情便显露出来。柳兆鸿久涉江湖,还有什么看不出,便又转面,向沈明谊问了一句。 沈明谊脸色一红,正要开口,胡孟刚已经答言道:“我们倒也没有别的事,我跟你老人家打听一个人。你老可晓得江湖道上,有一个叫做插翅豹子的么?这个人大约六十来岁,豹头红脸,善会打穴,拿着一根铁烟袋当兵刃。老侠客可晓得此人的姓名、来历么?”柳兆鸿手扪额角,愕然说道:“拿烟袋当兵刃的,会打穴的,叫做插翅豹子。唔,这是什么人呢?我却从来没听见过。” 胡孟刚听了,不禁嗒然失望。他这三人在此立谈,那缉私营哨官慢慢踱了过来,一言不发,在旁倾听;其余众人也都站了起来,往跟前凑。柳兆鸿向四周瞟了一眼,仍是敲着额角寻思道:“插翅豹子,这像个外号呀,我怎么想不起来有这个人呢?他是干什么的,胡镖头和他有什么过节么?”胡孟刚道:“也不过闲打听打听。” 柳兆鸿便不再问,眼光一闪,向众人瞬了瞬;扭转头,向那绿衫少女看了一眼,遂对胡孟刚、沈明谊说道:“既然我们不便畅谈,那么改日再会吧;小孩子还等着我呢!”沈明谊忙道:“老前辈现时住在何处?多年不见,幸得相会,我们正要领教。请你老留个地名,我们改日登门拜访。”柳兆鸿笑道:“老弟,吞吞吐吐,有什么话,难道还有什么不方便说么?”眼角向巡兵一瞥,又道:“我此刻行踪不定,有点小事缠身。你如找我,可到镇江大东街,路南第五门,姓鲁叫鲁镇雄的便得,那是我的一个徒弟。”说罢,向铁牌手胡孟刚举手道:“再见,再见!”往后退了三两步,右手将两唇一撮,口打呼哨,“嗤”的一声响,那匹啃青的骏马,竟闻声双耳一耸,从草地上蹿跳过来;到了面前,四蹄一立,纹丝不动。 胡、沈二人在后拱手相送。这位铁莲子柳兆鸿,把马的后胯一推,这马立刻四足放开。柳兆鸿往前一垫步,腾身而起,轻轻蹿上马背,稳坐在鞍头;然后回身抱拳,向胡、沈一举道:“请,再会!”双腿一磕,那匹马如飞的驰去。 远望柳荫下那少年女子,玉腕连招,把坐骥唤到,立即捷如轻燕,飞身上马。把马一盘旋,容得柳兆鸿马到近前,便连辔而行。这老少二人又扭头向镖行这边望了望,一抖缰放开了马。一阵黄尘起处,老少男女两人疾驰而去。 这镖局一行人也便忙着登程。在路上,大家纷纷议论,这老头儿精神饱满,武功必然可观;尤其是他还会驯调走兽,把马教调得比猴还灵。沈明谊终将己意对胡孟刚说出:“打算奉请此老,拔刀相助。”胡孟刚眉峰一皱说道:“到底这铁莲子柳兆鸿,跟贤弟交情如何?”沈明谊道:“若论交情,却也泛泛。只在十几年前,我曾因一件事上,与他相处过十几天。不过这人豪气干云,惯抱不平;如有强凌弱、众暴寡的事,我们只要烦到他,他必推诚相助。这人又有一种怪脾气,他如果看着你这人顺眼,肯拿你当朋友,那么你就不求他,他也许自告奋勇;若是你和他不投机,虽经坚求,也许袖手不管。刚才我见此老再三诘问,看神色颇有顾盼之意,我本想当时对他说明失镖的情由;因见老镖头面色迟疑,所以不便开口。” 胡孟刚道:“咳,我何尝没想到这节?只是初次见面,邂逅相逢,便贸然启请人家,我真有点说不出来。况且这劫镖的主儿叫什么插翅豹子,人家又不知道;便烦他,也恐无从下手。人家又带着女眷,在路旁相候;所以我几次想透透意思,又咽回去了。且等回到海州,找俞剑平老哥,问明插翅豹子的来历,那时我们斟酌情形,备下礼物,再烦贤弟专诚奉请,你道如何?”金枪沈明谊想了想,点头称是。 胡孟刚又道:“刚才那个绿衫女子,可是柳老英雄的女儿么?”沈明谊道:“据说是父女,又有人说实在是侄女儿过继的;还有人说,是他的义女。他这女儿也是一身好功夫。因她名叫柳研青,又好穿墨绿衣衫,叫白了,人都称她为‘柳叶青’,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这铁莲子柳兆鸿武功,已倾囊倒箧,教给了他这女儿。大概此女现时已有二十二三岁了吧,听说还没有嫁人。”(这话是沈明谊早年听说的,如今柳叶青快做新嫁娘了。这几年他父女为择东床,颇惹起许多波折。就是父女这番出门,也是为了寻找逃婚的爱婿玉幡杆杨华;听说杨华别恋新欢了。) 镖局众人往前赶路。这一天行距海州还有二三十里,早有振通镖局的伙计,闻耗赶来迎接。胡孟刚强打精神,吩咐前边引路。又走了一段路,已望见海州城门,只见城里开出一队兵弁;一见众人,突然扎住。张哨官立即下马,和领队官答话。那领队官凑上来,跟舒盐商低低说了几句话,拿眼看了看胡孟刚,一言不发,带队跟着进城。 胡孟刚心中嘀咕,也说不得,只好垂头丧气进城。依胡孟刚的意思,要将镖局负伤的人送回镖局,安插一回,吃过饭,再赴盐纲公所。那缉私营张哨官和舒盐商,到了这时,毫不客气,一齐拦阻道:“胡镖头,咱们先得交代公事,没别的,你先辛苦一趟吧。”胡孟刚面色一变道:“我难道还跑得了么?”舒盐商哈哈笑道:“胡镖头,话不是这样讲法。你也是老保镖的了,咱们失了镖,能不先交代一下么?况且这是官帑啊。”胡孟刚无法,遂吩咐众人,自回镖局。这时金枪沈明谊和趟子手金彪俱都担心,一齐答道:“镖头放心,我们自然先教别位将戴、宋二位送回镖局,我们俩先随老镖头到公所去。”程岳不甘落后,也跟了去;遂由缉私营七八十名巡丁拥护着,来到盐纲公所。公所门前,已有好些个官弁出入。舒盐商下了轿车照样客客气气,把胡镖头一个人让进去。沈明谊和程岳、金彪等人,全被阻在门外,连个存身等候的地方也没有。 沈明谊叹了口气,遂引程岳诸人,到斜对过一个小杂铺门前,由金彪搬了条长凳,在外坐等。少时见一个官人,带着四个差官模样的人,匆匆从公所拉出五匹马来,立刻扶鞍上马,急驰而去。又过了一会,忽见海州官差押着一辆大车,来到盐纲公所门前停住。又过了一会,见两乘大轿从街南走来;到公所门前,止轿挑帘,轿中出来两个人,袍套靴翎,职官模样。前面那人,是个紫脸胖子,五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麻,生得不多几根胡须。沈明谊、金彪久在海州,熟识各界人士,已看出后面那人便是盐纲公所的纲总,姓廉叫廉绳武。随后缉私营统带赵金波,率着一个营弁也来了。 沈明谊对程岳说道:“我看我们胡镖头这事,有些可虑。”黑鹰程岳虽也保镖有年,倚仗着他师父俞剑平的威名,从没经过多大的风险,对沈明谊说道:“丢了镖,设法找镖。我们又有保单铺保,人又没走,怕什么?”沈明谊摇头道:“商镖一赔了事。这是官课,又是二十万,怎保没事呢?” 两人说着话,直候了快两个时辰,忽然盐纲公所正门大开,拥出许多官弁差役来。沈明谊、程岳急忙站起来看,公所门口差役已提着马鞭,驱逐闲人。沈、程二人偕同趟子手金彪,站在铺门台阶上,往公所里边张望。只见人役簇拥处,铁牌手胡孟刚胡老镖头,已由七八个官役,左右搀架,从公所出来。数十名巡丁持刀带仗,在旁押护;一出门,便在大车前后,分排立好。沈明谊、程岳、金彪一见这情形,心上突然乱跳。那胡孟刚虽还没上刑具,却已不能动转,被众人架胳臂拥上大车;然后将大车开走,由官役、巡丁押着。后面跟随着两乘轿,内中一乘便是舒盐商;那缉私营张哨官,此时也骑马跟随在后。胡孟刚满面愧丧,低头上车。沈明谊、程岳容得大车行近,叫了一声:“老镖头!”胡孟刚抬头寻看,凄然惨笑道:“我教人家给押起来了!……”只说得这一句话,旁边官役已然阻止道:“胡镖头,咱们可都是朋友,你老别教我们为难。” 胡孟刚两眼望着沈明谊、程岳、金彪,把头摇了摇。沈明谊、程岳忙大声说:“老镖头放心,外面一切,都有我们……”话未说完,早被人喝止道:“闲人站开!”沈明谊低头看时,这吆喝他的,是个熟人,冲着沈明谊暗使眼色,口中低声说道:“有话到州衙去说。” 第04章 武弁怀嗔镖师下狱,黑鹰赴诉剑客寻仇 镖头胡孟刚竟被蜂拥着送入州衙,押追镖银。镖师沈明谊、程岳仓促不遑别计,先教趟子手金彪,火速追到州衙,替胡孟刚打点一切,并摸探底细。 沈明谊本想在盐纲公所,找一个管事的,探问一下。无奈此时纲总正和那缉私营统带赵金波,商量失镖事体,一切闲人概不接待,沈明谊竟被门房拒绝出来。二十万巨款一旦被劫,况又刃伤护镖的官弁,这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有文武官厅头一天已得噩耗。盐纲公所和缉私营,先期接到押镖的舒盐商和张哨官的急足秘信。秘信内说: “……振通镖局镖师胡孟刚,押护盐课,中途忽然无故改变路线,改走范公堤。职员等以范公堤并非赴江宁正路,且地极僻静,又复绕远;曾令仍循原道,免误限期,而防意外。讵该镖头坚持私见,必欲改道;更谓责在保镖,应择稳路,若不听其改途,遇变彼不任咎。职员等无可奈何,姑从其说。讵于行经范公堤途中,猝遇大帮匪徒,持刀行凶,拦路邀劫。缉私营兵护镖者,虽有二十名,奈众寡不敌,死伤累累。所有盐款二十万,竟被扫数劫走,并骡驮脚夫亦均裹去。似此狂逆,目无法纪已极!该镖头事先既无防范,事后更借词寻镖,意图他往。经职员及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严加监防;并调到巡丁四十名,中途监护,幸将该镖头绊回海州。该镖头此次奉谕押护官镖,固执己见,无故改途,卒致遇匪失事;其中是否别有用意,抑或与匪暗有勾通,职员等未敢擅疑。唯该镖头既已承揽护镖,一旦失事,自应查照保单,交官押追,严加比责,以重公帑……”云云。(叶批:此信颇有绍兴师爷刀笔味。) 秘信语句非常严重。这便是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秘商的结果,把全副担子都掷给胡孟刚了。至于胡孟刚身率镖局人等,拚死命拒盗护镖,以致一场血战。镖师五个受伤,一个失踪,镖局伙计也多名受伤的话,被舒盐商笔杆轻轻一掉,全给埋没了。而且秘信字里行间,又将通匪劫镖的罪名轻描淡写,影射出来,这用心也就够歹毒了。 舒盐商只教胡孟刚一人,进了盐纲公所大厅,把其余的人都拒在门外。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又将胡孟刚留在大厅,他二人一直入内。胡孟刚在心中暗打草稿,预备见了纲总,委婉说明失镖的情由,申请具限找镖。至于贻误之处,胡孟刚责无旁贷,情愿认赔受罚,也说不得。胡孟刚正想处,进来两个听差,向胡孟刚说道:“请胡镖头内客厅坐。”胡孟刚跟了进去,只见内客厅太师椅上,坐着两个人。上首便是缉私营统带赵金波,下首相陪的是纲总廉绳武。在两旁茶几左右,也坐着四五个衣服丽都的人,都是盐商和有功名的绅士。他们把胡孟刚叫进;胡孟刚上前施礼,这些人板着面孔,连一个打招呼的也没有。 缉私营统带赵金波直着眼,看了胡孟刚一会,突然问道:“你就是振通镖局胡孟刚么?”胡孟刚应道:“是。”赵统带道:“胡孟刚,你承保这二十万盐款,应该如何小心从事,你怎么把镖银丢了呢?你知道你担多大的责任?” 胡孟刚答道:“大人,这不是我胡孟刚自己掩饰,大人营中,也派有护镖的官弁跟随。委实因强贼人多势众,武艺高强,我们拚命抵御不过,以致受伤失镖。小民既然奉盐道札谕护镖,心知这半年来地面不很平静,也曾推辞过。如今说不得了,小民是照镖行买卖规矩,请求大人恩典,和公所诸位大人格外容情,许我具限找镖。好在小民已经派出人,四外打听,不久就可以访着贼人的下落。” 赵统带哼一声道:“好一个不久就访着贼人的下落!你们原讲究什么江湖上结纳的勾当,你们镖行和江湖的绿林是怎样情形,我素日也有个耳闻。你若找贼,自然一找就找到!但是,我只问你,你们走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无故要改道?放着通行大路不走,你偏绕远走僻道,这其中难保没有情弊!” 一句话把胡孟刚噎了个张口结舌,忿气塞胸。胡孟刚正因看出镖银被贼缀上,方才改道;不料反而做成了通匪的嫌疑。胡孟刚冤苦难伸,声音抖抖的说:“诸位大人,我们吃镖行饭的,全仗眼力。一看见前途情形不稳,改途保重,乃是不得不然。况且我们在和风驿,便被匪人缀上,舒大人和张老爷也都在场亲眼看见。” 说到这里,一位盐商插言冷笑道:“舒大人自然看见了,不看见还不觉得奇怪呢!我老实问你,怎么你偏偏改了道,反偏偏遇上贼呢?”赵统带也含嗔斥道:“胡孟刚,你实在是江湖上一个光棍,我早有所闻。你敢如此大胆,不但二十万镖银拱手奉送贼人,还害得随你们押镖的张哨官身受重伤;我部下巡丁也死的死,伤的伤。你们镖局究竟是管干什么的?你还有王法么?” 胡孟刚越听越觉话往歪处问,气得手足冰冷,强将怒火按了按,说道:“诸位大人在上,我们保镖的,也是一种生意,全靠信用当先。多大的镖局子,多有能耐的镖头,也不敢说一辈子遇不上意外事。不过既敢应镖,就有打算。丢了镖银,我们具限找镖。到了限期,找不回镖,我们有原保在;干镖局的人自然破产包赔,哪能说到别的上头!诸位大人话里话外,硬把一个通匪的罪名给我安上,诸位大人请看!……”说着,胡孟刚把腿上的伤一指道:“我若通匪,匪人还能伤我么?我若通匪,我还回来做什么?难道等着过堂问罪么?况且诸位大人也不是地方官。保镖、丢镖、找镖、赔镖,这都是买卖道,没有犯法。至于改道反遇上强贼,那也不是改道之过;乃是贼人拉的卡子太长,我们没有闯出去;并非我故意自投罗网,自找倒楣。大人营中的官弁受伤,那也是他们应尽之责。他们老爷遇见了贼,自然要动手,动手就不免受伤。我们镖局子的人,受伤的比大人部下的人更多,我能怨谁呢?我保的是镖,不是保缉私营诸位老爷!” 缉私营赵统带勃然大怒道:“好一个刁民,竟敢跟我顶嘴!我和公所诸位大人问问你,也是打听明白了,好设法子缉盗追镖。你这东西竟敢讥诮我开堂审问你了。你说我不是地方官,不能问你,是不是?好,来呀!”立刻帘外一阵应,走进来七八个官人,往前打千一站。赵统带厉声道:“把这东西捆起来,送海州衙门!”这七八个人“喳”了一声,过去便要动手。 胡孟刚往旁一侧身,双目一瞪,双手一封道:“大人,且慢!大人要送我,大人且把我的罪名说出来。大人说我通匪,请拿出通匪的凭证来。大人要晓得:保单上开的是误了限认罚,丢了镖认赔;没有个丢了镖,便替贼打官司的。” 赵统带越发震怒,拍案催喝道:“捆上,捆上!这东西太已狂妄了!你看他丢了镖,还有这些理。”这赵统带乃是武人,他因部下受伤,扫了他的脸;丢了镖银,还想替部下开脱责任。且听张哨官一面之词,说匪人出掠,镖行退缩不前;还是自己首先驱杀,被贼包围受伤。那些巡丁们又从旁作证。事实上,又确是张哨官先跟贼人动手的。因此赵统带很恼怒,定要把胡孟刚扣押起来。 那纲总廉绳武却另有心意,只重在找回镖银,不重在加罪镖客。此时他起身劝道:“赵大人暂且息怒,不必与他怄气,必与他公事公办。”转对胡孟刚说道:“胡镖头,这是没法子的事。盐课已失,匪徒纠众伤官劫帑,事体非常重大。你就是能找镖,也决不是私了的事。胡镖头,你无论如何,必须到州衙走走。我们也不为难你,快过来谢过赵大人。”当下廉绳武极力敷衍了一回,赵统带才强纳住气;遂将胡孟刚送到州衙,却也没有上绑。 趟子手金彪追踪赶到海州州衙,其时早已过午,将近申牌。金彪连饭都没顾吃,到了州衙,内外打点。振通镖局在地方上素来联络得不错,州衙内颇有熟人,已将盐纲公所报案原禀和缉私营的咨照,全都托人抄来。金彪又要求和胡孟刚见面。班房说:“现在不行。因为第一,还没有归押;第二,这二十万盐课是非常重案,州官已经传谕,即刻要升堂讯问;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此刻看着素日的面子,先给胡镖头通个信倒行。” 金彪将上下打点明白,许下明天先送些钱来:“今晚无论如何,诸位要多照应,不可委屈了胡镖头。我们胡镖头还没有吃午饭呢!”班房很客气,说道:“金爷只管放心,有我们哥几个,决难为不着他。我们早给胡爷叫来一份酒饭了,你不用多嘱。你们还是赶快想法子,找门路,疏通盐纲公所。州衙这里很不要紧,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动静,我们自给镖局送信去。”班房又特为安慰金彪,顿时叫来一个伙计说:“王头辛苦一趟,去给胡镖头传个信去,就说镖局已经打发金爷来瞧看他了,问问胡镖头有什么话没有?”王头答应着走出去,不大工夫回来,对金彪说:“胡镖头刚才说,教你们诸位同事多偏劳,赶快给云台山的俞镖头,和双义镖店的赵化龙赵镖头送个信去,请他们快来。胡镖头家里,也烦你们派人去一趟,好教他们放心。”金彪听了,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王头道:“胡镖头说,镖局此时暂停营业,一切事拜托沈镖头、账房苏先生,跟金爷你们几位照应着。好在明天你就可以跟他见面了。”金彪点头称是,又谢过了众人,连忙奔回振通镖局,时已掌灯。 镖局中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七言八语的讲论,里里外外乱作一团。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和几个伙计,受伤最重的,已延请外科医生调治。这里只剩下沈明谊、程岳两位镖师;还有振通镖局两位镖客,是新近才从南路保镖回来的,一位叫黑金刚陈振邦,一位叫追风蔡正。几位镖师匆匆吃了饭,只有黑鹰程岳是客情,身又受伤,把他留在柜房歇息。其余三人全忙着分头找人,送信,托情;就是镖局伙计,也派出六七个。到晚饭时,众人先后回来。 双义镖店的赵化龙镖头,和胡孟刚交情很深;此时一闻噩耗,早不等人请,已先赶到,并邀来几位同行。问明了失镖情由,兔死狐悲,不禁都代胡孟刚扼腕。恰好趟子手金彪从州衙回来,把打听来的情形,细说了一遍;又把抄来的盐纲公所禀稿,拿将出来,众人参详了一回。大家见那禀稿措词,竟是依着舒盐商的秘信,装头加尾;意思之间,暗指胡孟刚有通匪之嫌。把他中途改道的事,故意说得很支离,仿佛别有用意似的。大家看了,一个个气忿不过;遂照胡孟刚的话,公推沈明谊做主。沈明谊向赵化龙讨主意。 赵化龙这人武功有限,交际很广,在海州官绅两面都叫得响。他手拿那张禀稿,沉吟良久道:“我想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大家赶紧设法追寻镖银以外,第一步还得托人,到盐纲公所和州衙里疏通一下,教他们放宽一步,先把胡大哥保释出来;把这个通匪之嫌的罪名洗刷了去,以后再说别的。” 这计较,众人都以为然。遂决计先找个状师,拟具禀稿,内说:“振通镖局素有信用,此次失镖实出意外。镖头胡孟刚拚命护镖,与匪苦斗,势力不敌,身受重伤;其情殊堪悯恻,决非押护不力。仰请恩准取保暂释,俾令勒限寻镖,以完公帑。”下面具禀人名,留下空白,由赵化龙、沈明谊明天出去,转烦当地绅董,恳请联名公禀,向州衙投递。另由振通镖局具名,给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廉绳武,去一封私信,恳他从中转圜。这信由赵化龙拿着,预备亲见廉绳武,当面递出。又教司账苏先生,先预备几百两银子,以便使用。又派人到胡镖头家中,安慰胡奶奶。 程岳对沈明谊说,自己决计明早动身,赶回云台山,敦请老师十二金钱俞剑平,出来找镖;这话大家当然赞同。 到了次日黎明,黑鹰程岳顾不得创痛,骑上那匹白尾驹,急驰而去。他临行说:“多则五天,少则三日,必将家师请来。”沈明谊送出街外,再三嘱咐,务必快来。那匪徒留下的“刘海洒金钱”的图画,程岳也要了去带着。 沈明谊和赵化龙带了银两,先去探监;见了胡孟刚,细问过堂的情形。那州官头一堂倒也没有难为胡孟刚,只是再三叮问他:为什么中途忽然改道?又问他:既然自承能够讨限找镖,是不是确知贼人的下落?至于失镖的情形,和贼人的声势,只听胡孟刚的申诉,并没有细问;倒是贼首的相貌、年龄、口音,询问的很仔细。沈、赵二人把外面的打算,一一告诉了胡孟刚。胡孟刚点点头,精神很是颓唐。两人安慰了一阵,急忙离开州衙,到各处托情。 这些绅董们听说是二十万盐课遇劫,个个吐舌,不肯出名具禀;又关碍着情面,不便当面谢绝。有的说,教他们转烦冯翰林去;有的说:“等我找冯敬老、纪隐翁商量商量再讲。”其中也有一两个绅士,慨然答应出名;却又资望不够,只能副署,不能领衔。赵化龙是个爽快汉子,气得直骂。只得人上托人,好容易从盐道衙门,找着了那位最拿权的总文案李晓汀;由这人暗中使力,再转托绅士,这才有人肯联名上禀。事情虽已经耽搁了三天,还算办得急速。州衙内上上下下,倒是呼应灵便;只要镖局把盐纲公所对付好了,州衙这里满没难题。因此这个禀帖上去,暂时留中,未能批下来。只等盐纲公所放松了口气,州衙立刻可以挂牌出批,准其取保暂释。盐纲公所虽是商办,颇有官势;钱可通神,地方官没有不敷衍他们的。赵化龙也很明白,仍烦盐道衙门里的李晓汀师爷,暗中疏通;与其将胡孟刚押在监牢,莫如放他出来,教他具限找镖。这样说法,那值年纲总廉绳武倒也微有允意;不过还须和别位商量,这不是一个人能作主的。 沈明谊原想:联名具保,并非难事;倒是俞剑平身经退隐,又不在城内,恐怕他三五天内未必肯来,就来也不能很快。却不道江湖上的人,义气最重;黑鹰程岳当天晌午回到清流港,第二天未到晌午,十二金钱俞剑平,便已身率三个弟子,策马赶来急难;并邀来一个朋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便是那鹰游山的黑砂掌陆锦标。 十二金钱俞剑平,自从大弟子程岳押着镖旗,相助铁牌手,偕赴海州去后,逐日指教面前的三个弟子,习练武技,倒也没把这事搁在心上。忽一日,门前啼声“得得”,跟着“啪啪”一阵乱敲门环。俞剑平在屋门口,侧耳倾听。过了一会,长工持着名帖进来。还没等禀报,早自后面跟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那年长的人手里提着累累坠坠几个包儿,一面走,一面乱嚷道:“俞剑平俞老兄弟,俞剑平俞老兄弟,哥哥来看你了。”(叶批:妙人儿来也。宫注:此人乃白羽笔下另一丑角,风度却与九股烟乔茂大不相同。) 俞剑平抬头一看,不禁嗤然笑了,双手一拱道:“老陆,我一猜就知是你来了。狗大的年纪,硬要装老大哥!” 这陆锦标今年四十六岁,比俞剑平小着七八岁。他生着满脸络腮胡须,见人专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岁数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四十多岁的人,兴致很好,欢蹦乱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练得一身好本领。绰号叫做黑砂掌,掌下颇有功夫。 当下他大笑着走了进来,回头叫着那个少年后生道:“快走呀,小家伙,快见见你大哥。呸,错了,快见见你大叔。”又向俞剑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带来了,给你们爷俩引见引见,你们往后要多亲近亲近。”俞剑平皱眉道:“什么话!乱七八糟的,给我滚进来吧!”遂一拱手,把陆锦标父子让到客厅。陆锦标将手中拿的东西,随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手拍大腿道:“老俞,我给你找麻烦来了。” 俞剑平吩咐长工,打洗脸水,泡茶,并让那少年后生坐下。这少年后生也就是十三四岁,生得胖胖的,圆头圆脸,两只眼也圆溜溜的;站在一边,样子很怯生,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凳子上了,两只眼只管东瞧西看。俞剑平笑指少年道:“陆贤弟,这是你的令郎么?今年几岁了?”陆锦标看着儿子,对俞剑平道:“不是令郎,是他妈的小犬!十三岁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俞剑平笑道:“胡说八道,跟你是一个模子,他叫什么名字?”陆锦标道:“就叫陆嗣清。我说小子,见了你俞大叔,怎么也不磕个头,就坐下了?”陆嗣清羞羞涩涩的站起来,爬在地上就磕头。陆锦标在旁数着说:“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够了够了,多磕了一个了。” 俞剑平伸手拉起陆嗣清来,让他坐下,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不在家中纳福,带着令郎,找我来做什么?莫非又教弟媳给撵出来了么?”陆锦标把手一拍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个正着。可是又对,又不对。”俞剑平道:“怎么又对,又不对呢?” 陆锦标道:“我告诉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门十多年,毫无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我就剩下他一个了,不免把他娇惯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书,就跟着我练点功夫。谁知这孩子,刚刚学会了巴掌大的一点能耐,便满处给我招灾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墙出去,偷人家的东西;谁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净偷也罢了,又常常拿锅烟子,给人家涂鬼脸。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几十里地,管闲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养媳妇,他也不答应;人家两口子打架,他也要问问。不时教人家找上门来告状。好在都是老邻旧居,也没闹出大笑话来。哪知这孩子越闹越胆大,前几天不知为什么,弥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铜佛像,偷来一尊。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见了,又打又骂,又要拿绳子勒死他。我去劝解,连我的脸也教她给抓了。” 俞剑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细看陆锦标的脸,果有两道血痕。又扭头看那陆嗣清,低了头,不住挖指甲。俞剑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紧。你找我来干什么?” 陆锦标道:“她又何止抓,她还骂哩!”俞剑平道:“骂两句更不要紧,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么!她骂你什么?”陆锦标道:“她骂我什么,那还有好听的话么?”俞剑平道:“哦,我明白了。骂你爷们是贼根子,贼腔不改,对不对?” 陆锦标把鼻子一耸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里的蛔虫。怎么她的话,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长啊!”俞剑平越发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陆嗣清道:“我的好侄儿,你真是肖子啊!”陆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哝了两句。俞剑平回头又问道:“老陆你受了太太的气,大远的找我来,意欲何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给你出气么?”陆锦标道:“你那点能耐,还不够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来,是想把这孩子送在你这里,替我规矩规矩他;就算拜你为师,也省得我在家受气。你要晓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妇指着孩子骂贼种;让街坊听见,实在不雅!” 俞剑平看了看陆嗣清,摇头道:“我这里也不要小贼。”陆锦标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剑平含笑不答,把陆嗣清叫到面前,细细看他的骨胳神气,觉得是个外面浑实、心里有数的孩子;眉目间颇露出几分秀气,体质健强,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为何生有贼癖?便拉着手,缓缓的盘问他。这孩子脸皮一红,一字不说。俞剑平心想:“越这么问,他越不肯说。倒是小孩见小孩,必定肯说实话。”遂把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叫来,教他陪着陆嗣清,到箭园玩玩去;暗中命杨玉虎、江绍杰,设法套问他。 黑砂掌陆锦标看俞剑平已有允意,便要预备香烛,施行拜师之礼。俞剑平道:“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爱偷东西的病根。我能够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陆锦标道:“你这个老滑贼,办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学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收下。” 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陪着陆嗣清,各处玩耍。少年人见面,心情相近,言语投机。东说说,西讲讲,果然不到半天,陆嗣清便说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陆嗣清在家孑然一身,游戏无伴,又受着父亲的宠爱,便由着性子往各处乱窜。他又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见家中老仆时常拿着一本闲书看。陆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讲给他听;后来便自己看,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饱读过《水浒传》、《侠义传》、《绿牡丹》等这些说部之后,顿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门风,髫龄习武,又略会飞纵轻身术,所以就想到处游侠,要做个飞行侠盗。 他父陆锦标少时曾失身绿林,中年才洗手不干。他现在这位太太姓张,乃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岁,比陆锦标小着十六岁。次子陆嗣清,便是续弦夫人所生。 陆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蔡白桃,只生下长子陆嗣源,便猝遇仇敌;一场苦战,将仇人杀却,她自己也负伤而死;抛下陆嗣源,年已九岁。陆锦标后来改业,受朋友怂恿,续娶张氏。那时陆嗣源已经十六岁;他却追念亡母,不愿父亲续娶。后来继母入门,这陆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归。这张氏本是良家之女,进门第二年,便生了陆嗣清。后来才晓得丈夫是绿林出身,这妇人好生难过;生米做成熟饭,却也无法。后见丈夫果已务正,她也拨开愁怀。不意陆嗣清小时还规矩,到十一二岁,忽然好起偷来。这妇人不由恨怒异常,苦苦的打骂,又罚跪,又不给饭吃,定要把儿子的贼癖管掉才罢。陆锦标因长子失踪,本已心伤;次子挨打,他又护犊。两口子每每因此怄气。他那太太御夫有术,年龄又小,陆锦标又觉理亏,处处容让着她。陆锦标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军制伏了。 杨玉虎、江绍杰和陆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闲谈,才知道陆嗣清的贼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陆嗣清说:“像咱们这大年纪,练好了功夫,难道耍着好玩不成?我们必定要到处游侠,偷那不义之财,打那强横之汉。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庄上那个收租的沈顺儿,他无故打那个拾柴的老钟;我过去跟他评理,他竟骂我:‘小浑蛋混开,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蹿上去,一个嘴巴,给打破鼻子。他这东西很坏,他不告诉我爹,单告诉我妈,教我挨了一顿打。我能饶他么?” 杨玉虎笑道:“不饶怎么样呢?”陆嗣清道:“怎么样,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还拿大砖把他的锅砸了。”杨玉虎、江绍杰听了,不由失笑。 陆嗣清又道:“可是这行侠仗义,也不是容易事。告诉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见一个女孩子,打一个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过去吓唬她,不许她以大欺小。谁知教那丫头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说:‘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么?’我就说:就是你兄弟,也不该欺负他。这工夫,那个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骂起我来。我一想,还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宫注:此故事据白羽自身经历,略加改写。详见《话柄》或《白羽传》。)杨、江二人把这话一一对老师说了。俞剑平笑了笑,觉得这也是小孩顽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导,很容易调教。这陆嗣清见有杨、江两个少年在此学艺,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里不时被他母亲查考,倒还有趣得很,因此很愿留下。 俞剑平说:“老侄愿意在我这里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你看杨、江二人,年经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俩还不敢出去胡闹。你这时正该好好练功夫,不可务外。练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艺学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干蠢事吃亏了。你要闷得慌,自有杨、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许生事。”陆嗣清低头应了一个“是”字。(宫注:白羽终生卑视武侠小说,此处借俞剑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侠小说引起斗殴等副作用。) 陆锦标便催他给老师磕头,并认师兄。俞剑平道:“陆贤弟别忙,现在先把贤侄留在这里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们再认师。不然的话,他住两天,忽然想家,倒麻烦了。你要知道,他才十三岁啊!”遂引陆嗣清拜见俞夫人。俞夫人丁云秀也出来见过陆锦标。 从此,陆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绍杰住在一个屋里;两人有说有笑,很是热闹。见了俞剑平和别的生人,还是生辣辣的,没有什么话。每天早晨,在箭园学艺;他倒也很聪明,也肯用心。陆锦标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镖头家中。他的意思,是人老爱子,要住个半月二十天,看陆嗣清能够不想家,他才回去。 这一天午饭已罢,江绍杰和陆嗣清在箭园舞刀试剑。俞剑平、陆锦标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象棋盘,两人聚精会神的下棋。陆锦标连战连北,已输了六七盘;越输越上火,越要下。俞剑平想要歇歇,陆锦标只是不依。俞剑平皱眉说:“越是矢棋越难缠,一点不错;我都头晕了,陆大爷,你饶了我吧!”陆锦标说:“不行,别说头晕,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捞回来。瞧着点,我可要踩象了。”俞剑平捻着长髯,舍命陪君子似的,继续下棋。正下处,忽听院内有人说道:“呦,大师哥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俞剑平愕然道:“杨玉虎,你跟谁说话了?”杨玉虎一面跑,一面说道:“师父,大师哥回来了。您瞧瞧他吧,他也不知是怎么了?” 俞剑平吃了一惊道:“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说着站起身来。那黑鹰程岳满面流汗,遍体黄尘;挑门帘走了进来。俞剑平一看:程岳面色发黄,精神憔悴,浑似大病初起。俞剑平忙问道:“程岳,你怎么了?”程岳惨笑了一声,叫道:“师父!”过去弯腰行礼,俞剑平伸手扶住,正要问话。程岳“哎呀”一声,往后倒退,右手忙把左肩头护住道:“师父,咱爷们栽了!”俞剑平变色道:“你说什么?敢是你受了伤,在路上遇见事了么?”这时陆锦标恋恋不舍的离开棋盘,说道:“程老侄,你从哪里来?”程岳回头,忙请了一个安,道:“是陆大叔,恕弟子无礼,我受了伤,不能给你老磕头了。我是才打海州赶回来。”转身对俞镖头说道:“师父,二十万镖银在范公堤被劫,我和胡老叔全都受伤。现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门押起来了。咱们的十二金钱镖旗当场被群贼拔走,指名要会会你老人家。”程岳一口气说完,鞍马劳顿,支持不住,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随即坐了下去。俞剑平骤闻失镖,把脚一跺说道:“胡二弟糟了!”更闻镖旗被拔,立刻须眉皆张道:“好孩子,难为你押护镖旗,你越长越抽搐回去了!”(叶批:活画出情急状。) 黑鹰程岳罕受师责,乍闻此言,面色倏然一变;微哼了一声,头侧身斜,往椅子下溜去。陆锦标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架住,回头闹道:“看他这样,你不细问问,还抱怨他!”众弟子一齐上前救护;半晌,程岳才缓过气来。 俞剑平暂收急怒,上前抚视,劝道:“程岳,是我一时气急,错怪你了。你不要着急,你折在外面,我一定给你做主,把面子找回来。” 程岳不由含泪说道:“师父,弟子无能,有负重托,您就责备我,也是应该的,我还能往心里搁么?弟子着急的是,现在海州急等师父前去设法找镖,我已经答应人家。从今早我一口气跑回家来,连一口水也没喝,我又受着伤。师父一听镖旗被劫,自然发怒。你老还不知那伙强盗的气焰,够多么恨人呢!这强盗劫取镖银,指名要会你老;并且口口声声说,因为有咱们十二金钱镖旗,才一定要劫。弟子一看这情形,才舍命和贼交手,一连战胜他们三个。无奈为首老贼武艺惊人,党羽又多;六个镖师人人受伤,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贼人劫完镖,单把我们的金钱镖旗扣下,临走还留下柬帖,指名要面交给你老本人。弟子力虽不敌,没有输口。弟子因看出贼人是专为我们师徒来的,所以唯恐给你老丢脸,当场就大包大揽,允许敦请你老人家出山,寻镖报仇。你老看该怎样?……”说着,程岳从身上把那“刘海洒金钱”的图画拿出来,呈到俞老镖头面前道:“师父请看。” 俞剑平一字不漏听完,忙把柬帖接来一看:是一幅画,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旁立一只插翅的豹子,作回首睨视之状。俞剑平略一过目,便已了然;立刻眉峰一挑,面色如铁,嘻嘻的连声冷笑道:“十二金钱落地?哼哼,十二金钱落地不落地,这还在我!”手捏这张画,仰面沉思,半晌不语。 黑砂掌陆锦标也听明白了,过来拍着俞剑平的肩膀,叫道:“老兄弟,这插翅豹子又是谁呀?”俞剑平憬然说道:“插翅豹子?插翅豹子?”口中叨念着,只是想不出来。因陆锦标叩肩连问,就信口答道:“我也记不清这插翅豹子是何许人物?程岳,我问你,这为首贼人既已劫镖,可曾留名?”程岳道:“没有,他只在我受伤倒地之时,由他手下人将我们金钱镖旗,从趟子手金彪背后夺去;然后丢下一个拜匣,装的就是这张画。初交手时,弟子也曾问他‘万儿’,再三拿话挤他,他们不说;只说回去问你师父,自然明白。莫非师父也不知道么?” 俞剑平摇摇头,问道:“这盗魁怎样个长相,多大年纪,哪地方的口音,看来派像哪一路的?”铁掌黑鹰一一说了,俞剑平更觉得惶惑,思索道:“会点穴,使铁烟袋,六十来岁,豹子眼,辽东口音,真真怪道,我何尝到过关东?”陆锦标也很纳闷道:“也许是你手下的败将,特邀来能人,跟你找场的?”俞剑平道:“那就说不定了,胡镖头现在怎样了?”答道:“下在州监了。赵化龙赵镖头正忙着具保,还没办好哩。” 俞剑平沉吟了一会,把那张画看了又看,忽然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李兴!” 长工李兴慌忙应着进来,俞剑平斩钉截铁说道:“教老吴备马!明天我带人到海州去。”转回头来,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若闲在,明天陪我同去一趟。那铁牌手胡孟刚现在难中,你不冲着他,也得给我帮个忙。”陆锦标道:“我这才是自投罗网!我不去,你也不能让我歇着,咱们说走就走。老兄弟,我晓得你的金钱镖旗教人家拔了,你一定要去找场。你倒说得好听,又为搭救胡孟刚了。别看我从前跟胡孟刚有点过节,我还是一定要帮帮他,我可不是冲着你。可有一节,我那孩子怎么样?你收他不收?你若不收,我就不去。” 俞剑平心中怫郁,顾不得和陆锦标斗口,信口答道:“收收,一定收。”他遂把程岳臂伤亲自解开,验看了一遍;幸而创痕虽重,未伤筋骨。俞剑平拿出自家特配的刀创药,重给敷治。程岳意欲随师,重返海州。俞剑平再三劝阻,教他在家好好养伤,随后赶去,也不为迟。好在这一去,哪能就先用武,自然先保救胡孟刚。 俞剑平回到后宅,对妻子丁云秀说了。丁云秀也猜不出这插翅豹子是何等人物;便忙着预备充裕的盘川、简单的行囊,应用兵刃也都打点好了。晚饭以后,俞剑平略将家事安排了一回;遂命管事先生,写了几封信,特遣专人,送在江宁、镇江。这一夜,俞剑平和陆锦标、程岳,同宿在客屋,把劫镖的几个贼人的年貌、兵刃、口音,详细问明;又讲论了一回,随即安寝。次日天色未明,俞剑平邀着陆锦标同行,另带二弟子左梦云、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那陆嗣清因新来年幼,便教俞夫人丁云秀留在家里,即由师娘教他武功。俞剑平心急有事,策马疾行,未到晌午,已进了海州城。 沈明谊恰随赵化龙,出去奔走营救,振通镖局内只有戴永清、宋海鹏两个受伤镖师。其余伙计,有的派出去送信托人,有的躺在床上睡午觉;整个镖局冷冷清清,已被惨雾笼罩。 俞剑平直到镖局下马,恰有个伙计看见,忙报进去。戴永清裹创出来迎接,司账苏先生也上前照应;自有别的伙计,将马牵过去。俞剑平让黑砂掌陆锦标先行入内。归座逊茶之后,戴永清道:“某等无能,坐令镖银被劫,又累得贤徒负伤,十二金钱镖旗被拔。老镖头在家纳福,平白给你老添烦,很觉得对不起。我们正想老镖头为人慷慨,急友之难,此次必然亲自出马。今早沈明谊大哥还算计日数,估摸你老总得后天才能赶到。没想到你老一闻噩耗,拔腿便来,无怪江湖上俱都颂扬你老人家义气干云。” 俞剑平正在逊谢,黑砂掌陆锦标已然发话道:“老俞,你在这里叙话,我出去遛遛。”戴永清忙说:“这位贵姓?恕我眼拙,失于接待。”说着站起来。俞剑平说道:“我也忘给二位引见了,这就是鹰游山的黑沙掌陆锦标,这位是戴永清戴镖头。” 戴永清听了,讶然暗想:“原来这人就是黑砂掌,此君与胡镖头素有旧嫌。今日到来,莫非是俞镖头邀出相助的么?”他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久仰陆老英雄武功超越,今日幸会。”陆锦标把手一伸,学着戏词道:“免礼落座!”戴永清不由愕然。俞剑平笑道:“戴镖头不要理他。他是个半疯,受太太的气折磨的。”陆锦标翻眼道:“什么话!你敢在生朋友面前泄我的底?我倒没听说,你又成了慷慨人了。” 俞剑平道:“算了!算了!咱们谈正经事。胡二弟被押在监,镖银还没有访出线索,我们要赶快设法。我想先到州监看看胡贤弟去。”戴永清道:“老镖头远来辛苦,用过饭再去。你老稍等一等,沈大哥和赵镖头,也快回来了。”司账苏先生忙吩咐人,叫来一桌酒席,让陆锦标、俞剑平上座,俞门三个弟子分坐两旁,戴永清等在下首相陪。正吃着酒,那沈明谊已和趟子手金彪匆匆回来,跑得满头大汗。进门来,一见俞剑平已到,沈明谊把满腹烦愁俱都拨开;忙上前见礼,跟着坐下,一同吃饭。叙问起来,才知双义镖店的赵化龙镖头,今日已亲去拜访纲总廉绳武,还不知结果如何。 饭后,沈明谊陪着俞剑平,到州监探看胡孟刚。监狱颇有几分照应,竟没给胡孟刚上刑具。胡孟刚见俞剑平来得这么快,心中感惭交迸,含泪说道:“俞大哥,我真真对不住你!”俞剑平忙拉着他的手,温言慰藉良久。谈了一会失镖的情由,议了一回托情的办法。俞剑平力劝胡孟刚安心静候:“我俞剑平,就是给人挨门磕头,也得把贤弟先保出来。因为这强徒是指名冲着十二金钱来的。胡贤弟,你望安,满有我呢?” 铁牌手扶伤入狱,又经气苦,虽只几天,人已瘦削一半;听了俞剑平一番话,心境顿开,便问:“俞大哥,这找镖的事,你可有头绪么?” 俞剑平道:“倒是这查找镖银、追缉贼踪,怕要大费手脚。那插翅豹子,程岳一回去,就对我说了。我却再三寻思,竟猜不出这么一个人来。胡贤弟你当知我素日为人,在江湖上固然屡经风险,却未敢多结怨仇,绿林道中也交下不少朋友。年轻时世情不透,无意中或者得罪过人,但事情得了便了。中年以后,更未作过绝情事,凡事都留着余地。怎么偏偏在我歇马之后,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劲敌来?我实在觉得离奇。” 俞剑平手扪额角,又道:“为了这个缘故,既然凭空跳出这么一个无形无影的仇人来,倒教我一时感着无从下手;只好保出贤弟之后,我们再下心去访。好在二十万镖银被劫,五十个骡夫被裹,这是棉花中包不住火的事,必不难踩访;贤弟尽管放心。但不知出事之时,你派人跟踪缀下去没有?” 胡孟刚道:“我本想当时跟下去,无奈那押镖的盐商怕我跑了,直把我鳔回海州来。出事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派了趟子手张勇,和熟悉范公堤附近情形的两个伙计,跟踪访下去了。”因问沈明谊道:“他们三人也去了好几天了,可有信息么?” 沈明谊矍然道:“可不是,这几天竟忙着托情保救,把找镖的事丢在脑后了。张勇三个人至今还没回来,也没有信。你老请想,他们得往各处乱摸,没有十天、八天的工夫,怕回不来。咱们现在还是第一步先办保释,等着讨限具保的事办妥,一切都好下手了。”俞剑平连连称是,续谈了几句话,告辞出监;又重托了衙门中的人,然后亲赴各处,拜访朋友。海州有名的绅士马敬轩,曾受过俞剑平的好处,俞剑平特去找了一趟。 到了下晚,俞剑平回到振通镖局,那双义镖店的铁枪赵化龙坐候已久,正和黑砂掌陆锦标谈得热闹。两人本是旧相识,又同是戏迷,交情最好。陆锦标一生逢人便开玩笑,独对赵化龙,还算客气;因赵化龙的大师兄,是陆锦标的姑丈人,论辈分陆锦标还是晚辈。 赵化龙见俞剑平进来,慌忙前迎了几步,抱拳道:“俞镖头,一年多没见了。你看胡二爷一生厚道,不想遭这逆事!老镖头在家纳福,竟也为朋友远道赴难,真是令人可佩。”俞剑平叹道:“我自顾年力渐衰,方才歇马。没想到临收舵,到底遭这一场风险;把十二金钱镖旗也教人拔了,还弄得胡二弟身陷囹圄。这都是命里注定,该着受累着急!”赵化龙道:“俞镖头老当益壮,这一次仗剑出山,为的是江湖义气。在下愿闻高见,该如何下手?”俞剑平道:“自然先保人,后找镖。我听说赵镖头连日奔走,颇有眉目。小弟在此人地生疏,呼应不灵,我静候你老兄的指教。好在彼此全不是外人,有主意大家参酌。”黑砂掌陆锦标嗤道:“哪来的这些酸文假醋。你趁早脱了裤子放响屁,来个痛快吧!胡孟刚还在监里蹲着呢。” 赵化龙看他一眼,将双肘拄着桌子,对俞剑平说道:“现在别的倒好说,就难在保释上面了。我今天晌午,拿着振通镖局的信,亲去拜访值年纲总廉绳武;连去两趟,他才肯见。看那意思,他倒也不一定愿把胡二哥扣在监中,他仍愿意早早把镖银找回来;说是素日与胡孟刚无嫌无怨,何必非押他不可?只是,据说胡二哥和缉私营统带吵起来了,才把事情弄僵。缉私营老赵是个老粗,倒也好说。不过纲总那一面,七嘴八舌,人心不一。内中有一个谭纲总,跟押镖的舒盐商是亲戚,坚持要把胡二哥扣监追赔。这里面还关碍着地面上的责任,因此有人授意给州官,要往通匪罪名上问。幸亏州衙里,胡二哥素有熟人,州官为人还算明白,所以现在还能挽救。不过一入州监,再想放出来,必得公事上有个交代。盐纲公所那面,也必定疏通好了才行。我和沈师傅里里外外,忙了这几天;他们的意思,以为若把胡二哥放出来,教他具限觅镖,一者怕他跑了,二者他们也信不及胡二哥有找回镖银的力量。廉纲总说得很明白,胡某若有夺回镖银的能为,这镖银就不会失落了。说来说去,煞费唇舌,廉纲总直到末了,才吐出口风来:必须地方上有力绅董出名担保,还得我们镖行中知名人物出头,代担找镖的责任;如果逾限追不回镖银来,必得有保人认赔。若能办到这几样,廉纲总才肯转向别位纲总商量。我当时已经全答应下了,他教我明天晚半天听信。” 俞剑平听罢,慨然说道:“在江宁我倒认识不少的绅董,在海州熟人不多。我刚才倒也托了一两位。至于镖局本行的保人,赵镖头和我,也就是义不容辞。我还可以另邀两位朋友。就请赵镖头费心奔走吧!”当下议定,赵化龙告辞。 到了次日,俞剑平等候赵化龙回话。赵化龙没有来,海州和胜镖店的楚占熊带过话来,说明天才能听准信。直到隔天过午,赵化龙方到振通镖局,一见面就摇头道:“想不到这事竟这么难办!廉纲总亲领我去见各位纲总,他们说:‘这回胡某人的镖局一败涂地,信用全失;你们就说出天花来,我们也不敢信他能找镖。’后来我说:已邀出江宁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相助找镖。他们就说:‘这回具限找镖保单,必得俞镖头出名,跟地方上绅商联保。’我想这就可以了,我就立刻答应下来。谁知又有一位纲总从旁出来挑剔,说是空空一张保单,恐怕二十万盐课太沉重了,担保不起来吧?这时那位谭纲总就说:‘这样办,把姓胡的暂时释放出来,把他的家眷放在监里作押;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把握了。’俞镖头,你说这够多么可恶!” 陆锦标勃然大怒道:“这些盐商真真可恨!不用他们臭美拿捏人,我今晚找到他家,一人给他一把火,烧他娘的!”俞剑平拦道:“你可别生枝节,这不是动粗的事。由我出名立保单,我也干,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押扣家眷的话,还得赵镖头设法斡旋一下,这太拿咱们不当人了。” 赵化龙喟然叹道:“却也难怪,这半年来,镖行迭次失事,至今多半没把原镖找回来的,这些盐商自然有一番顾虑。”俞剑平点头道:“不过此事你我不好作主,我们问问胡二弟去。”又对陆锦标说:“你大远的来帮忙,你也看看胡二弟去么?”陆锦标摇头道:“你们去你们的,我自己听戏去。这时我去探监,倒教胡老二难堪,好像我故意奚落他似的。反正到了找镖的时候,你们教我到哪里去,我就哪里去;教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遂叫着俞门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道:“小伙子,大爷带你们听戏去。”左梦云恐怕师父临时有事差遣,推辞不去。陆锦标披上长衫,飘然自去了。 俞剑平和赵化龙再到州监,见了胡孟刚,将具限找镖、须押家眷的话,委婉说明了。胡孟刚双目一张,心如刀扎,半晌不言语。俞、赵也是一阵凄惨,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办。胡孟刚道:“我的事全凭二位主持,我此时方寸已乱;我一天出不去,一天没法子办。”于是赵化龙又到盐纲公所;那海州绅士马敬轩,也坐小轿,亲去了一趟,赵化龙好话说了许多,才算大致定局。 俞剑平换上衣服,由赵化龙与和胜镖店楚占熊陪着,一同面见值年纲总廉绳武。廉绳武很是客气。俞剑平说到自愿开具保单,廉绳武回手拿出两张草稿来,一张上面写着:“具保单人某某等,今因振通镖局镖头胡孟刚,承保盐帑二十万,于某年某月某日失事,镖银全失。立保单人情愿具限代找镖银,言明限期由某日起十五天。如逾限不能找回,具保单人情愿与胡孟刚变产扫数照赔,决无拖延……”上面具保单人空着三个人名,下面“与胡孟刚变产照赔”一句,不知是谁,用墨笔把“与胡孟刚”四字圈去。俞剑平心知这是他们把立保单人责任加重的意思。 另外一张草稿,上面开着几个条款:一、限期半个月,逾期应由具保单人照数赔偿。二、中保人须三位绅董,九家连环铺保,须择殷实商家。三、保单应呈州衙立案。四、胡某释出找镖,应由伊家属代为押监;一俟镖银全数找回,再行报官开释。五、寻镖时,须禀请州尊,派得力捕快,跟同踩访。 这几个条款非常严苛,俞剑平和赵化龙四目对视,简直无法接受。廉纲总反倒劝道:“俞镖头,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公议办事,就是这么麻烦,不能全由我一人作主。我也知道这镖银数目如此之巨,劫镖的必是非常大盗,半个月限期,未必找得回来。但是到了半月,诸位再请展期,想必不难。” 赵化龙皱眉道:“不但这限期太短,就是这保单,由我和俞镖头、楚镖头三家出名,也不算什么。所难的就在这九家连环铺保。我们海州殷实的商铺,才有几家呀?到外郡去找,这事又很紧急。廉大人,你老务必从中为力。我们也是给朋友帮忙,办得通才敢办呢!” 赵化龙又对俞剑平、楚占熊说道:“昨天讲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又变了?”廉纲总心中自然明白,仰着头想了想道:“你们三位先将保单立好,你们尽量找铺保去,就是差三家两家的,到临时我再设法疏通。”俞剑平仔细盘算了一回道:“这半个月限期,实在展不开工夫。廉大人请想,失事地点在范公堤,匪徒未必就在附近。范公堤距此就是四天的路,来回便是八天;还剩下七天的工夫,如何找得回镖银来呢?刚才廉大人说得很圣明,劫镖的必是非常大盗,届时好好讨出固妙;不然的话,就得武力夺回,那岂是几天能办得了的?” 廉纲总摇头道:“我也不是不知,无奈我一个人也拗不过他们的意思呀!”说到这里,将声音放低道:“你们只管找保去;保限先空着。依我想,还是赵镖头拿着这个草底,找一找盐道的李师爷和马敬老。有他们一句话,公所里、州衙里,都不能驳他们的面子。咱们都是熟人,我决不是推托;我身在局中,说话反倒困难。必得外面有人提倡,我再一敲边鼓,他们也就没得说了。”赵化龙寻思着,这话也很对;遂和俞剑平拿了保单底稿,辞了出来。 俞剑平亲去找当地著名绅士马敬轩,赵化龙便去托盐道总文案李晓汀。双管齐下,果然由这两人亲到盐纲公所,嘱托了一番,得将限期改为一个月。这私下里打点妥帖,然后又到州衙,把保单托衙门内的当案师爷,转呈州官,并通了细情。果到第二天,便将绅董先递的那张公禀批示下来;无非说:“据禀已悉,准将胡孟刚暂予释出,限于一个月内,迅将镖银如数追回;仍将该镖头之家属,暂行寄押在监。一俟该镖局于一个月限期内,将镖全数缴清,即行取保开释。” 到了开释胡孟刚的这一天,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亲到州衙。镖行这边,也由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三个镖店的镖头,和两位绅董、六家铺保,偕同到了州衙,将所立的保单,当堂呈案。多亏了盐道李文案和马敬轩的情面大,把寄押家属的话,说得含混些,胡孟刚的发妻才免了牢狱之灾。只由胡孟刚的一个儿子、一个侄儿,替他收在监内。 一切事情预备舒齐,州官这才升堂,从监中提出胡孟刚,当堂交保人领出。胡孟刚这一出来,他的一子一侄,立刻收到监中。可怜胡孟刚在江湖上闯荡这些年,也算饱尝世故的了,目睹嫡亲的子侄,代他入狱,也不禁老泪滂沱,精神沮丧。 胡孟刚的儿子名叫胡同华,今年才十七岁,生得很单弱,并不会武功,是在一家商店学徒。侄儿名胡同英,今年二十五岁,生得强壮粗豪,膂力方刚,颇有他叔父的气派,武技也颇可观;此时含笑入狱,气度昂然。胡同华恋父情殷,含着泪叫道:“爹爹放心,你老只管安心找镖,不用惦念我。”胡孟刚点了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俞剑平忙劝道:“胡二弟,抖起英雄气概来,咱们赶快把镖找回要紧,你不要心乱。” 俞剑平这人,越逢艰难,越能镇静;当时把胡孟刚送回振通镖店。胡孟刚与赵化龙商议,先择要紧的绅董家,去了三四处,道谢道劳。其余的地方由赵化龙、沈明谊代去。又在海州会芳楼,备了酒宴,普请具禀的绅董、作保的商人和所有奔走出力的人。应酬已毕,把个胡孟刚累得满头出虚汗。因为他身上伤痕并未好,又坐了几天监。 到了下晚,这才在镖局中,设了几桌席,把这些出力的镖行同业,自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陆锦标以下,以至本镖局的沈明谊、戴永清、金彪诸人,都邀入座中。俞剑平再三劝阻,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胡孟刚摇头道:“礼不可缺,咱们也有好些话,要聚合商计。”赵化龙也以为然。这一次陆锦标来得很漂亮,胡孟刚才回镖局,他就忙抢过来,拉着手问话,很亲热了一回。俞剑平也将陆锦标相助找镖的话说出,胡孟刚强笑着称谢。 酒宴摆好,时将黄昏,胡孟刚便请陆锦标上座。陆锦标人虽诙谐,却熟练人情,坚让俞剑平上座。酒过数巡,胡孟刚向众人称谢道:“小弟无能,遭此逆事,承诸位兄台破死力保救,幸得洗去通匪的罪名;这里面还有远道赶来慰助的。我胡孟刚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只是说到查找镖银,限期只有一个月,还得拜求诸位兄台鼎力帮忙,拔刀相助。应当怎样入手,也请诸位仁兄指教。” 赵化龙忙道:“胡二哥,咱们用不着客气,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据我拙想,劫镖贼人武艺出众,显见是个劲敌。他竟敢持刀伤官,将二十万巨金一举劫走,他那垛子窑必很僻险,查找自然不易。我们大家既然群策群力,来找镖银,就该推出一位首领,做一个主谋,我们大家全听他的调遣。谁访得消息,谁挖出门路来,都报知这个首领。就是谁想出好主意,也得跟这一位接头,如此方不致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赵化龙还没说完,大家哄然夸赞道:“好!”俞剑平刚要推举人,那黑砂掌陆锦标抢先叫道:“我推老俞!他这小子眼皮宽,耳朵长,手爪子又硬。” 俞剑平和陆锦标本是并肩坐在上首的,俞剑平眉头一皱,伸出二指,向陆锦标肋下一触。陆锦标“哎呀”一声,跳起来道:“好东西,你怎么动手动脚的?当着这些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越老越不正经了。”引得大家不由哄笑起来。赵化龙道:“陆四爷,这可该罚你三杯,咱们说正经的。”陆锦标道:“我还是推老俞,老俞是老兄弟么。”俞剑平道:“我看这件事,还是请胡二弟主持,我们全听他的。” 赵化龙道:“不然,不然,你老千万别推辞,这个军师非得你当不可。我们胡二哥现在好像就是刘先主。出主意,调派人,全得听您的。怎么说呢?咱们都是自告奋勇,来帮胡二哥的忙的,咱们镖行是祸福同享。胡二哥是个主体,可是临到遇上事、调遣人的时候,他可就不大方便了。我们必定从咱们这些帮忙的人中,推出一位来,由他支派谁,谁就得干。这位必得武技惊人,年高有德,足智多谋,交游广阔才行。”赵化龙的话,暗中就是要推举俞剑平。 俞剑平听了,方要站起来说话,陆锦标早在椅背后,伸双掌一按道:“哈哈,老兄弟,乖乖的坐着吧。这是你的事,你辞不开,别装蒜。”俞剑平道:“放手,你又要使你那一手铁砂掌么?偌大年纪,还像小孩子一样,我可要管教你了。”说着把一只筷子,捏到手中,向陆锦标一点。陆锦标道:“来了,来了!”赶紧松手闪开。 武夫性情直率,俞剑平略为逊让几句,便也答应了。大家一面喝着酒,一面商量分途查镖,分担职事。铁枪赵化龙有言在先,他自己武功不济,镖店又离不开人,一面抱歉,一面说明派师弟铁矛周季龙替他。 这周季龙正在壮年,可说是赵化龙的师弟,也可说是赵化龙的徒弟。周季龙为人很英悍精强,一向就在双义镖店做事;双义镖店的字号便是这样取的。俞剑平等都知道赵化龙是个交际好手,做镖行买卖也得诀窍,只是武功早已搁下了。他和他的师弟就好像一文一武似的;既有他师弟出来相助找镖,比赵化龙自己出马还得用。 俞剑平便将海州留守的事,托付了赵化龙,让他不时到振通镖局走走。在众人出发之后,各处如有报信来的,统请赵化龙和振通镖局因伤留守的宋海鹏、戴永清等,妥商办法。并就近应付州衙、盐纲公所,怕他们不时来催促,好有人答对他们;访得的情形,也好通知他们,省得他们不放心。出发的人每到一地,也必留下落脚处给赵化龙。 头一批出发找镖的人,就是俞剑平、陆锦标、胡孟刚、楚占熊、周季龙、沈明谊、蔡正、陈振邦,共八位镖师,和俞门三个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即日驰赴淮安府范公堤附近,查访已失的镖银。第二批出发的,是黑鹰程岳、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等,一俟伤愈,再行赶去。胡孟刚、沈明谊两人也都负伤,连日忧劳奔走,本已不支。但因一者是主体,二者是当场目睹贼踪的人,所以必须偕往。俞剑平就留他稍歇几天,他们也不肯。至于张勇一行,缀镖未返,现在也不等他了;何时回转,再催他们赶来。另外又从当日在场的镖行伙计中,挑选了几个年轻善走、地理熟悉的人,以便跟随作眼,并传送信息。 大家商量了一个更次,大致办法已定,决于次日出发。那州衙派来的捕快二名,当日拿着公文来到;自然说是相助缉盗寻镖,实在是盐纲公所请来的监视人。胡孟刚把这两个捕快打点了,说了几句客气话。俞剑平又请胡孟刚,把司账苏先生请来,预备了笔墨纸张,教胡孟刚、沈明谊口念,苏先生笔写,写的是范公堤劫镖盗首和他那几个副手的年貌、口音,所用的兵刃和喽罗人数,另外注上失事的地段和月日。一共写了三五十张,拿着分散给楚占熊、周季龙等人;凡是失镖时没在场的,都有一张。这倒不是专给楚占熊等人预备的,假如他们展转托别人代访,便用得着这单子了。 黑砂掌陆锦标等着大众分派已定,便对俞剑平说:“你们这一伙二三十口子,一哄赶到范公堤,没的不打草惊蛇。我是不跟你们去的,你多给我两张单子,我单人独马,自己向别处踩访去。你们也不用问我往哪里去,我也不用带眼线,反正咱们定规一个地方接头就是了。”(叶批:闲下伏线千里之笔。) 俞剑平笑道:“本帅大令已下,不许你搅闹大堂;不然的话,我把你赶出去。”陆锦标道:“不用你赶,我说溜就溜。”俞剑平道:“那不行,我还没说完呢!赶出去之先,还得捆打四十军棍哩,趁早给我歇着吧!咱们到了出事地点,查访好了;自然大家分散开去找。你此时忙什么?”黑砂掌陆锦标圆眼珠翻了翻,也就不言语了。 次日破晓,大家起来,各带随身兵刃,一齐上马。赵化龙、戴永清等送出门外。趟子手金彪一马当先,在前引路,众位老少英雄策马紧随其后。十二金钱俞剑平身佩三尺八寸利剑,暗藏十二只钱镖,跨追风白马,身披蓝绸袍,腰系酱紫带;苍须飘洒,精神矍铄,回身向赵化龙、戴永清举手。赵化龙道:“但愿老镖头此去,马到成功。” 俞剑平含笑道:“谢你吉言,多则一月,少则二十天,我们一定设法寻回镖银。”说罢作别,拍马驰去。 晓行夜宿,沿途访问;逢店打尖,镖头们便趁空找店伙攀谈;也有的到店外,跟街头闲汉,拿话引话,套问贼踪。但这二十万盐镖失事,早传遍了苏省,官厅缉捕文书,已经传下来。镖行忙着寻镖,地方官也忙着缉盗,并且悬出赏格来。各地居民在邻里间,固已传为谈资。但若有异乡生人打听,立刻答说:“不知道。”再问就说:“我们这里很平静,从来没有闹过贼。”因此访探贼踪,反多了一层困难。俞剑平告诫各镖师:“不可逢人乱问。最要紧的,还是找江湖上的同道,他们眼睛也真,口舌也实,决不会拿影响之谈,来贻误我们。”众镖师称是。 不一日来到涟水驿,便是失镖地方的前站。当晚落店,胡孟刚对俞剑平说:“我们是奔阜宁,直往范公堤踩访下去;还是往大纵湖左近,打圈扫探呢?”俞剑平想了一想,道:“据沈明谊镖师说,此贼恐怕不是水寇;他既在范公堤劫镖,他的垛子窑,未必就在近处。我们先吃饭,这须仔细核计一下。” 涟水驿并不是大地方,也没有镖店,只有两位会武的人。一位设场授徒,数年前曾在俞剑平江宁安平镖局住过闲。另一位,现给一家当铺护院,旧日受过胡孟刚的照应。俞、胡亲找这两人,想打听一些消息。这两人虽粗通技击,却与绿林道向少交往,问他是任什么不知道。俞、胡索然失望,回居店中。 到了晚饭以后,商量分途踩访的路线,各镖师都凑到一处。唯有黑砂掌陆锦标,拉着俞门弟子杨玉虎、江绍杰,又说又笑,正谈得热闹。说的全是陆锦标少年时淘气惹祸的故事,引得两个少年睁大眼睛,喜滋滋的听。(叶批:有关节。) 俞剑平请他过来谈话,陆锦标躺在床铺上摇手道:“还是那句话,你教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不爱听你吹胡子瞪眼睛的讲道。你们商量你们的,商量好了,告诉我就结了。”他还是拉住杨玉虎、江绍杰不放,并且掏出棋子来,逼着两个小孩陪他下棋。 俞剑平无法,只得不理他,且同别人商量正事。他们商计就由涟水驿分路:镖头楚占熊、周季龙、沈明谊三位,带几个伙计,径访盐城、东台一带,再折回来,往滨海之区查访下去。黑砂掌陆锦标和镖师蔡正、陈振邦,跟趟子手金彪,带几个伙计,从涟水驿奔淮阴、淮安,往南踏访,至高邮,折向东行,到兴化州一带。然后两路齐到盐城聚会。因为事情紧急,踩访须快,暂定十天为期,不论访得与否,要先派人回来报信。 俞剑平和胡孟刚两人,多带镖行伙计,专踩访失事地点的四周;由阜宁县境起,到盐城县境终,东到范公堤以东,西到大纵湖。总而言之,楚、周、沈访东线,陆、蔡、陈访西线,俞、胡二位专访中路。俞门三个弟子,只有左梦云技业可观,堪当一面。杨玉虎、江绍杰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多大阅历。俞剑平便派他三人,偕同镖局伙计,到各府州县码头,一来投信,二来打探,顺便邀请江湖上好友,前来助访镖银。 商定,次早由店房动身,遍找黑砂掌陆锦标,踪影不见。楚占熊微笑道:“这位陆四爷别是溜了吧?”俞剑平道:“不能呀!他这人虽然嘻皮笑脸,却一向待人热诚,哪有中途撤腿的道理?”周季龙道:“就怕他单人独骑,自己寻访下去了。”沈明谊道:“着啊,快看看他骑的马在不在?”果然到马房一寻,陆锦标骑的那匹乌骝驹,已竟没有了;而且杨玉虎、江绍杰的两匹马,也不见了。 俞剑平着急道:“难道这两个孩子,也教他给蛊惑走了不成?”急招呼店家盘问。店伙抄着手说道:“四更的时候,那位黑圆脸的达官跟那两位少镖头,骑着马先走了。还给俞老达官留下了话:他们先行一步,十天以内,准在盐城见面。”众人听罢,俱各愕然。胡孟刚更觉不悦,因为他素与陆锦标有过嫌隙。俞剑平也很不快,忙叫过二弟子左梦云来,细问他两个师弟,可有什么话透露出来没有? 左梦云道:“没有,只是前昨两天在路上的时候,陆叔父一味夸说他年轻时冒险的行藏,并且说:‘像这回查镖银,若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早就偷访下去了。’杨玉虎师弟好像听着很动心似的,江绍杰师弟也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我曾听他说:‘陆叔父您别小觑我们呀!’弟子当时曾私劝过师弟,教他不要胡闹。江师弟只笑笑说:‘我没有胡闹呀!’” 俞剑平咳道:“得了,陆锦标这个捣乱鬼,一定拐着两个孩子,自去寻访镖银去了。万一出了闪错,我如何对得起江、杨两家的父兄啊!这陆老四真真不是东西,一向惯会无事生非。我若不因他心肠热,功夫好,也不敢邀他出来帮忙。谁知他果然玩出新花样来了。” 楚占熊、周季龙道:“那也不见得准有闪错,他也是老江湖了。好在十天以内,就可在盐城见面,咱们走吧!”遂仍按原议,分三路寻访下去;只不过西路少了一个好手,往各处投信的事,只由左梦云一人赶办罢了。 这三拨人每遇绿林潜伏之处,或投名帖拜山,或改装密访。若遇镖行同业,就掏出劫镖群盗的年貌单子来,托他们代访,所有车船店脚各行,也都应问的必问。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带着八九个伙计,跟着两个捕快,由涟水驿先赴阜宁。阜宁城内有一家永和客店,店主白彦伦颇工技击,在店后设着把式场子,还充当阜宁县民团教练。俞剑平、胡孟刚投到永和客店,定了房间,便投递名刺。店伙初疑他们是做公的人,一见名帖,方知是安平、振通两位镖头,急忙报给柜房。管帐先生素知东家习武好交,忙过来应酬,又赶紧报知东家。 不一时,白彦伦带领二子,衣冠楚楚,前来相见道:“二位兄长,江宁一别,忽已六七年,却喜二位精神如旧。”寒暄已罢,白彦伦偷问道:“我听说俞老哥已经歇马,今天二位远道光临,是保镖路过?还是有何事见教?” 俞剑平道:“贤弟,你可听见十来天以前,范公堤劫镖的事情么?”白彦伦道:“头几天恍忽听人传说过,有二十万盐课被劫,我当时还不大信。后来听见县里传谕,才晓得竟是真的。我这小店已有做公的前来关照过,如遇有情形可疑的人,教我们多加留意。二位可是应邀出来,代查贼踪的么?” 胡孟刚道:“咳,白贤弟,这盐镖便是我们两家保的。我们现在是被官差押着,具限寻镖!” 白彦伦大惊道:“这还了得!”俞剑平道:“白贤弟在此处人杰地灵,我跟你打听打听,附近可有什么强人出没?那个疙疸刘刘四愣,现在还在北境安窑么?”白彦伦答道:“刘四愣早已离开此地了。听说他已被官军所伤,他手下那一伙人,也大半溃散;只剩二三十个人,由他们二舵主率领着,窜到鲁南去了。刘四愣就在此处,料他也没有胆量,敢劫盐课。既然这是二位兄长的事,待我托几个朋友,给扫听扫听。” 俞剑平道:“我们限期很紧,我打算安下两个镖局伙计,留在贵店;就烦贤弟费心,代为加紧查访一下。他们两个一来就便听信,二来也可以出去寻访;无论有无形迹,五六天内,务请贤弟打发他两人赶我们来,我们定规都在盐城接头。”白彦伦道:“兄长不用忙,我现在就烦人到四乡打听去。”遂将群盗年貌单,照抄了十几张,立刻派人分送出去。 俞剑平、胡孟刚不能久待,只在阜宁耽搁了一天,即时向范公堤出发。缘因响马做案,总是迎头打劫。既在范公堤失镖,匪人潜伏之地,大抵必在出事地点以南,或在东西两边。故此阜宁附近,用不着细访;况且既有白彦伦代探,更无须在此坐候。俞、胡二人策马疾行,当日晌午,已抵范公堤出事地段。西一面湖光帆影,东一面麦畦竹塘,夹着这范公堤细柳,景物依然清秀,风光依然明媚。胡孟刚睹物感怀,指给俞剑平看道:“你看,事隔多日,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一伙强徒由打和风驿,就派下踩盘子的,直跟到这里,方才动手,扯得线真算长极了。他们的垛子窑,依我猜想,未必就在南面,恐怕在大纵湖附近居多。大哥你看,这路边的几块石头,还是他们搬来的呢!” 两个人说着话,一齐翻身下马,在这失镖的所在,前前后后查勘了一遍,又登上高处,向四面望了一回,陂塘起伏,竹柳掩映,果然地势险隘。俞、胡二人都懂得绿林道的手法,当下按照地势的曲折,揣度着强人安桩布卡的情形,在那竹塘后面一带荒岗附近,仔细搜查。可惜隔日太久,再寻断箭残兵,已不留一点遗迹。只在岗后一座荒庙中,寻见了一些马蹄印,但也难以断定必是贼踪。 俞剑平、胡孟刚两人暂在附近白马渡打店,对带来的镖行伙计,吩咐了言语;教他们分为五拨到各处查询。最要紧的是茶寮酒肆、妓馆逆旅,以及荒村孤庙,都可留神扫听,俞、胡心想:劫镖之贼,人多势众,又将五十个镖驮子,连骡夫一齐裹走,其声势浩大,必然惹人注目。就算他夜间劫镖而去,沿路居民也必听出动静来。俞剑平、胡孟刚因这白马渡,并无熟人可找,略歇了歇,便相偕出去亲访。料到贼人劫镖,必不能公然昼行,也必不走通行大路;两人便择隐僻小道,找那沿路人家,绕着弯子探听。 却是奇怪:这伙强盗人数如此之多,竟打听不出一点动静来,而且探问结果,本处也并没有大股土匪横行。直到下晚,那派往上岗、湖垛两地踩访的伙计,先后回店。内中有一人道:“在湖垛遇见一个看坟的,据他说十几天前,半夜时候,仿佛听见成群的人马践踏声音,从他们坟园后面绕过去;直过了好一会,才听不见动静,估量着人数很不少。”胡孟刚闻得此言,怦然动念。又有一个伙计报告说:“据上岗路旁药王庙的老和尚说:‘七八天头里,有一伙骑马的过路客,足有好几十人,从他们庙前抄过。’问他时间,说是天刚破晓。”像这些话仔细一推敲,多半是些模糊印象之谈,不是日期不符,就是路线不对。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找镖本非易事,我们且往湖垛亲踩一趟。”仍吩咐伙计往范公堤东面,再去打探。 俞、胡二人扑奔湖垛,找到那个看坟人,细加盘问。据他说:“那人马喧腾声音,仿佛是由东南往西北走,日期记不很准,大概也有十一二天了吧。”更找到附近人家,打听他们:可曾在某夜某时,听见过、看见过大帮步骑的旅客,从此路过么?沿路连问了几处,什九都说不曾理会。仅只一个闲汉,说是:“有一天晚上,正在赌钱,出来解手,听见东南角上,突突踏踏,过了一拨人马,好像人数不少。大概在三更以后吧?夜静了,那动静很不小,后来仿佛往西去了。” 俞、胡两人商量着,既有两个人所说略同,似乎有点影子,便依了这个大概的方向,往大纵湖一带探访下去。却是一路上越问越觉不对。直费了多半天的水磨工夫,才访明全与镖银无关。这伙夜行人,不过是二三十个接官差的兵丁;日期更不符,乃是近七八天的事。这一来,倒把线索问断了! 胡孟刚又烦恼起来,俞剑平却聚精会神的打主意,找熟人。在白马渡附近,用尽方法,搜查了六整天,实在茫无头绪。俞剑平方对胡孟刚说:“莫如我们径奔盐城。”盐城地当范公堤中段,距失镖之处既不甚远,又是冲要地点。并且城内还有一家镖店,乃是江宁永顺镖店的联号,字号是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又是俞剑平的故人子弟。他遂与胡孟刚离了白马渡,径投盐城。进城落店;店内盘查得很严。 俞、胡在店稍歇,便找到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恰不在柜上;黄元礼的师叔单臂朱大椿新从南方回来,正在镖局。朱大椿从前和俞剑平交谊很深。当年他保镖到九江,被一群水寇围住,眼看失事;多亏俞剑平将十二金钱镖打出五只,才吓走群盗,以此很感激俞剑平。此时一见俞、胡的名帖,连忙迎接出来,殷勤款待。 问起黄元礼来,朱大椿道:“我这师侄被人邀往镇江,已去了六天。缘因近来路上不大平稳,有一位乡绅送家眷到镇江,特邀黄元礼护送,故不在此地。俞大哥打听他,可有什么事用他么?他不在这里,还有我哩!大哥有话只管吩咐,咱们患难弟兄,管保比他们年轻人办事牢靠。”又见俞、胡空身而来,问明已住在南关客店。朱大椿大嚷起来,道:“老大哥,你这可是骂我!你怎么不一直到镖局来住,反倒打店?”一迭声催着伙计:“快把二位老镖头的行李,搬到咱们这里来。” 俞剑平微笑道:“朱贤弟还是这么热诚,我们还带着好几个伙计呢!觉着人太多,住在镖局不方便。”朱大椿道:“什么话,什么话!我们这里有的是地方。”立刻派人把众人接到镖局,匀出三间屋子来,把俞、胡一行留下;又叫来酒席,给俞、胡接风。 直到饭后,朱大椿方才细问俞剑平的来意。俞、胡将失去镖银、查访不着的话说出。 朱大椿大为着急,想了想道:“二位老哥且放宽心,咱们大家想法。失事地点既在范公堤,贼人反正出不了江北。就怕如此巨帑,贼人一经得手,必不再做买卖;他定然销声匿迹,躲避缉捕。他们此时也必不敢擅离巢穴,运赃出境。我们这小镖局,也有几十个伙计,我就暂不兜揽生意,派他们分道出去查访。依我想,此贼敢于劫取盐帑,恐怕是外来的强人,或是新上跳板的绿林道。但凡老江湖,都不愿动官帑,自找麻烦。我们还可以托绿林道上的朋友,代为查访一下。凭大哥十二金钱的威名,江湖上知名的英雄,总得有个关照。我们何不大发请柬,邀请通省豪杰聚会,即席查问一下呢?” 胡孟刚眼望俞剑平说道:“朱仁兄这个办法,倒是很好,我们何不联名试一下?”俞剑平沉吟道:“我已经发出一批信去了,至今还没见回音。此贼指名找我寻隙,恐怕是外来的强寇。本省绿林道,怕未必晓得他的来历哩!”朱大椿道:“休管他,我们姑且试试看。” 胡孟刚也一力催促。俞剑平便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邀请人家来。我们只择江苏和邻省的镖行同业,跟江湖上知名之士,把失镖情由,劫镖人的年貌、党羽开个清单,附上信柬,托他们代为留心。有那交情近、武功强的,和有闲工夫、能分身的,信上也可以附上几句,邀请出来相助。接头地点就在盐城,我们便借永利镖局为聚会之所。信来信往,全都投到此地。不过这一来,却给朱贤弟和黄镖头添麻烦了。”朱大椿道:“俞大哥,不要这么说,小弟应当效劳。” 这一天,拟好了信稿,由俞剑平、胡孟刚、朱大椿具名;赵化龙、楚占熊、周季龙、黄元礼虽不在此地,也替他们具了名。一共是五家镖局,七位镖头。请来几位书手,代缮出二百来封信札;只江苏一省,便发出一百多封。邻省如鲁、浙、豫、皖,也写了几十封。立刻挑选年轻力健的镖行伙计,或骑马或步行,分路投去。先投到通都大邑的镖行朋友,再请他分送到别处。至于山林湖泽潜伏的绿林豪客,备下礼物,专人送去;以礼奉询,请他相助代访,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发信以后,俞、胡仍旧到处查访。朱大椿很是热肠,连日陪伴着一同出去。 盐城县东南乡赵新庄,有一个土豪,名叫霍四阎王,在当地招娼开赌,交结匪类,坐地分赃。朱大椿陪着俞、胡,亲往拜访。这霍四阎王倒是外场朋友,打听起失镖的事情,就说道:“近日也听人念叨过,只是也不知道这个插翅豹子是哪一路的强人。既是三位下顾,总是瞧得起我,容我随时留神代访。得着准信,一定先给朱老镖头送去。” 盐城县附近,还有一帮脚行,是个秘密会党,在地方上很有势力。俞剑平、朱大椿前往拜访会首。这会首说:“近来范公堤一带,也有同帮弟兄往来,却没听说有这么声势浩大的强人,在近处盘踞。”还有盐城县邻近,窝藏着的几杆子游匪,不过三二十人一伙,匪首也没有什么能为。朱大椿派手下趟子手,也去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劫取盐课的匪人是谁。 转瞬之间,俞、胡已在盐城一带,耽误了四五天,连一点影子也没访着,而且张勇一去无踪,东路访镖的楚、周、沈三位镖头,西路访镖的蔡、陈二位镖师,算计着该有信来,也至今毫无消息。胡孟刚如热锅蚂蚁一样,很是着急。 这一天,胡孟刚和俞剑平商量,要再到大纵湖一带,重去勘查一回。忽然,周季龙赶至盐城,找到永利镖局。俞、胡慌忙迎接进来,问他:“一路查访的情形如何?楚占熊、沈明谊两位,缘何不一齐来?” 周季龙说道:“小弟三人一同由涟水驿出发,沿途查访,直到东台,未得踪迹。后来折到海滨一带,在老龙河口地方,遇见四个情形可疑的人。看外表土头土脑,穿着毛蓝布短衫,背着小包袱;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短棒,乍看像是木头的,实在却是铁的。他们搭帮走着,东张西望,满脸是汗。楚占熊楚二哥留了神,我们三人一同缀了下去。这四个人竟无意中,说出几句江湖黑话。我们至此更不放松,一路暗跟;探明这四个人,乃是潜伏在老龙口北边的一群强寇。为首强盗,叫做赤面虎范金魁;啸聚着一二百人,专劫商船,并勾结盐枭,贩卖私盐。有时候也到内地,在水路上做买卖。我们下工夫,探访他们的近日情形;探得他们确曾在十几天前,全伙出去做案,至今潜藏巢穴,迄未出来。现由楚占熊楚二哥和沈明谊沈大哥,备下礼物,前往拜山。我本想跟他们一同去,只派一个伙计给你们二位送信。沈明谊大哥说我走得快,一定教我来,我只好连夜赶到这里来了。”原来周季龙健步善走,一日夜能行三百余里,还有歇着的工夫。 俞、胡闻信大为惊喜。俞剑平忽然皱眉道:“这赤面虎范金魁,我也仿佛闻得他的名字。他是老江湖了,怎么胆敢劫取官帑?况且他和我素无嫌隙,为何拔取我的镖旗呢?”胡孟刚道:“天下的事,难以常情推测,他的外号不是叫赤面虎么?这和插翅豹子颇有点关合,他又是曾在十几天前做过案的。不错,这什九是他了,我们赶紧接应沈、楚两位去吧。”朱大椿也道:“既有这条线索,且去看看。不过,我想范金魁未必有这大本领吧?”俞剑平、胡孟刚、周季龙、朱大椿四位镖头,立刻策马出离盐城,赶奔老龙口。偏偏事有凑巧,他四人才跨征鞍,走出城外不到七八里地,后边有两匹快马如飞追来。 俞剑平立马等候;来的是派往西路寻镖的一个镖行伙计,名叫谢二的,由盐城永利镖局的趟子手引领着赶来。马到近前,众人相会,一齐下马,投到路旁柳林叙话。胡孟刚道:“谢伙计,你和蔡正、陈振邦两位镖师,往淮阴、淮安一路,查访的结果怎样?可是有了头绪么?蔡、陈两位现时又在哪里呢?” 谢二满面喜色,说道:“老镖头,请你老放心,我们已经寻出一些线索来了。陈、蔡两位镖师正在那里,盯着探访细底呢!因为你老定规的日限到了,所以先打发我来送个信。” 第05章 酒楼访盗迹过耳传讹,荒寨拜山酋利口启隙 周季龙在旁一听,不觉愕然道:“你们可访出劫镖的是赤面虎么?”谢二一愣道:“不是呀,劫镖的叫做豹子飞。”(叶批:作者故布疑阵,偏能引人入胜。) 俞剑平、胡孟刚齐声问道:“什么豹子飞!豹子飞又是干什么的?”谢二道:“豹子飞大概是江湖上一个无所不为的匪类,一向在宝应湖附近潜伏。” 事情是这样:蔡正、陈振邦两位镖师和趟子手金彪,率领几个镖局伙计,由涟水驿起程,往淮阴、淮安一带查访下去。淮阴地方向称盗薮,很有不少的设窑立柜的绿林豪客。蔡正、陈振邦择那有名的寨主,备具名帖,拜访了几家,都不曾得着镖银的下落。后来到了高邮,才在酒楼中,遇见两个雄壮大汉,神头鬼脸的说话。 后来这两人酒喝多了,话越说声音越大。内中一个黑胖汉子,拍桌子打板凳的说:“你这家伙太没有胆,你还想发外财?我告诉你,咱爷们是豁出一身剐,敢把皇爷打。就怕你小子没能耐,没胆量。若有胆量的话,这世上遍地都是白的银子,黄的金子,到处都能发财;不信你就跟我走。你想人家豹子飞,也没生上三头六臂,人家就凭那两手,胆子稍为壮点,朋友稍为多点,就把一二十万银子,手到拿来。搁着你这家伙,吓也吓死了!”对面那个高身量的壮汉就说:“你小子只管说,嚷个什么?人家豹子飞有胆,有本领,又不是你有本领呀!人家凭空得了一二十万银子,又不是你得的呀,你摸得着人家的钱边么?人家吃肉,你喝不着汤,替人家吹牛做什么?我虽不济,一枪一刀,自混自吃。咱们到底谁够英雄,谁是狗熊?” 黑汉红着脸大声道:“你不用拿话堵我,人家发财,怎么不与我相干?你瞧我摸不着他的钱边么?你瞧瞧这个!”气哼哼把凳子上的包袱打开,从中拿出两封银子来,指着说道:“这就是人家豹子飞送给我的。你这家伙也开开眼,瞧见过这么大的元宝么?” 两个大汉喝醉了酒,一句递一句的拌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蔡正、陈振邦互使眼色,留神细听。两个醉汉嚷闹了一阵,算还饭帐,踉踉跄跄走去。蔡正、陈振邦也忙付了饭帐,暗暗跟下去。直跟到鼓楼,这两个大汉方才分途,蔡、陈也忙分途缀去。那黑汉投奔北关一家安寓客栈。蔡正记好了地方,急急回店。少时陈振邦回转,问起来,那个高身量的汉子,就住在赌坊之内。 蔡、陈都觉得那个黑汉的话,最为可疑,忙把金彪找回,也迁到安寓客栈内,暗中窥察黑胖汉的形迹。蔡、陈已断定他决非良民;只是金彪认不清此人,是否就是劫镖的匪徒。蔡正设计套问,此人口风很严。陈振邦故意提出豹子飞的名字来。此人面色一变,立刻说:“不知道。”蔡、陈早从店家口中,打听出豹子飞是宝应县境内的一霸。正待想法勾探真情,黑汉忽然觉察出不对来,次日一早,突然离店而去。蔡正、陈振邦、金彪三人,慌不迭的追下去,仍派遣镖行伙计谢二驰奔盐城,给俞、胡两位镖头送信。 俞、胡听完谢二的报告,心中非常犹豫;竟不能判断这豹子飞和那赤面虎,究竟谁是劫镖之贼?在柳荫下,和朱大椿、周季龙,计议了一回,唯恐顾此失彼;只得由俞剑平和周季龙偕往老龙口,由胡孟刚和朱大椿偕往宝应湖。(叶批:两写踩探盗迹事,皆为过场文;一则急急风,一则慢长锤。宫注:叶君对京剧亦研究有素,演唱水平也可观,故其评论文章中早用京剧专用名词。)胡孟刚、朱大椿由谢二引领,经由水路,穿过大纵湖,直抵宝应湖。按照约定的地点,找到蔡、陈二人。一见面,蔡、陈露出很抱愧的神色来,道:“白白劳动老镖头远道赶来,我们前天已派人追下谢二去了,老镖头竟没遇见么?”胡孟刚道:“这怎么讲?”蔡、陈道:“说来太是笑话。我们因那黑胖汉子话露破绽,一直跟他到这里来,访知那个豹子飞,原是此地一个土豪。他也不叫豹子飞,他实在姓鲍,名叫鲍则徽。他倒的确是个耍胳臂的汉子,手下有一二百个党羽,专做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只因新近他发了一二十万横财的话太对景了,我们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这宝应湖明访暗探。前天才探明鲍则徽近来管了一档子闲事,每年可有十来万的进项,只是与镖银丝毫无干。我们白费了一回事,反又劳动老镖头。这实是我弟兄颟顸无能之过。” 原来这宝应湖和大纵湖、高邮湖相衔,湖中出产甚丰。向有一伙人物,包揽车船运脚,不许他人插手。大利所在,每因争夺码头,引起纠葛;械斗缠讼之事年年不断。这其间有一个叫曹向荣的,和官府阴有勾结,又倚仗着雇来的一群打手,把码头硬夺过来。失掉码头的人叫做诸宏元,恨气不出,又重金聘来拳师,邀期械斗;不幸再次失败,身负重伤。后来访闻鲍则徽有胆有谋,又有党羽,便托出人来,请他助拳;情愿将码头上的好处,每年不下十一二万,平均分成两股,常年送给鲍则徽一股。 鲍则徽素来是吃赌局娼寮的,一闻有利可图,立刻纠党向对方曹向荣叫阵。一场群殴,鲍则徽大获全胜。对方自不甘心,用尽方法报仇;鲍则徽预有布置,先发制人,这码头公然被鲍则徽占有。他却散布党羽,总揽一切,那个诸宏元直如引虎拒狼,和曹向荣闹了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至于蔡、陈遇见的那个黑胖汉子,也就是鲍则徽的一条走狗,一向靠着鲍则徽,无恶不作。蔡正、陈振邦两人,费了很大气力,才探出真情,原来与镖银完全无关…… 胡孟刚没等他俩说完,早将一团热望,浇了满盆冷水,呆呆坐在那里,一语不发。蔡、陈二人更觉惭愧之至。还是单臂朱大椿在旁劝慰道:“两位师傅也不必介意,这访镖的事全仗瞎碰,哪能十捞九准?胡二哥,打起精神来,咱们再摸。别看这边扑空了,还有老龙口那一路呢。胡二哥不是想到大纵湖,再访一趟么?咱们何妨就由这里翻回去?” 胡孟刚叹了一口气,吩咐蔡正、陈振邦,仍旧分路到各处查访。胡孟刚即同朱大椿,由宝应湖转向大纵湖。凡是沙沟、湖垛、密林和湖中的小岛,都留意踩访过了,费尽心机,并没打听出一点头绪来。道路上尽管哄传劫镖的事,却没人能说出,何处有一二百人成伙的新来大盗出没;也没听说,曾有成伙匪人过境。胡孟刚细数一个月限期,早已耗过了十二三天了;说不出心中的焦灼,只是有力气没处施去。 胡孟刚还想往别处查访下去,单臂朱大椿道:“我们现在越访越远,连个影子也扑不着。依我想莫如赶回盐城,看看俞剑平大哥访的那个赤面虎究竟如何?还有我们发出的那些信,也许得着点线索。”胡孟刚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依言折回盐城。胡孟刚到了盐城,那边俞剑平也已垂头丧气,折回了盐城。 俞剑平由镖师周季龙引领着,扑到海滨老龙口附近。其时镖头楚占熊、沈明谊已经设法探明赤面虎范金魁的窝藏之所,是在老龙口北边,一座荒泽乱岗交错的地方,地势很荒僻。赤面虎在那里啸聚着一百多个亡命之徒,专做贩私盐的生意,有时也打家劫舍。楚占熊、沈明谊按照江湖道的规矩,具名帖礼物,带一个镖行伙计,前往投帖拜山。 这赤面虎范金魁新近做了一水买卖,忽见外面投进两个镖局的名帖,心中陡生疑忌。他与手下党羽商议道:“咱们好容易得了这笔大油水,如今竟有镖行登门拜山,说不定是失主转托出来说项的。但事前既与他们镖行无干,如今强来出头,我们是见他不见呢?他若说出江湖上的门面话,我们是让他不让呢?”副舵主小陈平秦文秀答道:“若说这和胜镖局跟振通镖局,在海州一带,倒也叫得很响,但素常跟咱们很少往来。他们如今双双拜山,必非无故。依小弟之见,大哥不必见他;待小弟先出去探探他们的口气,再相机应付。礼物倒不必收他的,大哥以为如何?”赤面虎道:“这样办很好,贤弟要对他们客气些。”小陈平答应了,吩咐手下喽罗,把来人请入。 楚占熊、沈明谊带着镖行伙计,进入匪窟第一道卡子,曲折来到一座破庙前。庙后的三间房收拾得很干净,是贼人放卡的常驻之所。小陈平衣冠楚楚,在那里相候。沈明谊细看这位舵主,黄瘦面皮,高身量,三十多岁年纪,两只眼很精神,说话是江北口音。两方见礼落座,互道寒暄,说了些个久仰久仰。小陈平秦文秀道:“小弟们伏处海滨,难得与江湖上知名英雄相会。两位镖头远道光顾,想必有事赐教。咱们都是道上的人,有话二位尽请明白见告。” 楚占熊暗想:“这位倒是个爽快汉子。”便道:“弟等久闻赤面虎范舵主的英名,深怀亲近之心。我弟兄便道过此,一者是专诚拜谒,将来好求个照应;二者还有点闲事,要在范舵主驾前讨教。还请你老兄费心转达,务求一见才好。”小陈平眼珠一转道:“我们范大哥新近有点私事出去了,恐怕没有十天半月的工夫,不能回来,既劳两位光顾,总是看得起我们弟兄;等他回来,我一定转达。所赐重礼,我们大哥不在,我也不敢代领。”说着站起身来,又复坐下,意思是催二人就走;可是仍吩咐手下喽罗献茶,又催快给两位镖头摆酒。 楚占熊不悦,暗向沈明谊递一眼色。沈明谊认不得这位小陈平当日劫镖时是否在场。沈明谊迟疑一会,双手抱拳道:“秦舵主不要多礼,我们弟兄远道拜山,渴望一见范舵主。秦舵主既说他不在,彼此初次相会,我们也不好强求。不过在下慕名远来,实有一点闲事,要奉恳范舵主,念在江湖道的义气上,多多的帮忙。绿林道和镖行虽是隔行,究竟是武林同道;还请秦舵主费心,能把范舵主邀来一谈才好。好在我们不过是打听一点闲事,贵寨能帮忙更好;不能帮忙,肯指示给一条明路,在下也就感激不尽了。” 小陈平秦文秀微微一笑道:“刚才说过了,我们范大哥实不在此处,我还能瞒两位么?就是范大哥在此处,有事也与小弟商量。我们这台戏,是范大哥和在下两人唱。两位如果不忙,就请用过饭再走。”说着,对喽罗们嚷道:“教你们摆酒,怎么这样慢慢腾腾的!等着客人走了,你们才忙么?” 楚占熊、沈明谊这才听出,这小陈平竟有些醋味。楚占熊便站起身来,向小陈平道:“秦舵主不必客气,也不必催他们,我们这就告辞。可是,我们大远的来了,若不把来意说出,倒像我们见外了。”小陈平拱手道:“二位有话,只管吩咐。” 楚占熊道:“秦舵主可曾听见十几天前,范公堤地方,有一批盐镖中途失事的话么?”小陈平道:“这倒不曾听见。”楚占熊道:“这一批盐镖共计二十万,由我们两家同业双保着,行至范公堤,被绿林道上百十个朋友,邀劫了去。因为案关公帑,牵连甚大,访闻这失去的镖银落在海滨附近。我想赤面虎范舵主和秦舵主,都是久在江湖上闯荡的外场朋友,或者晓得此镖的下落,所以远道来访,敬求指示一条明路。在下管保能让朋友面子上过得去,决不能让人家落个白忙。” 小陈平没等话说完,连连摇头道:“楚镖头,你老这可是访闻错误,问道于盲了!我们哥几个在这里混,也不过是鸡毛蒜皮,随便拾落点,聊以糊口罢了。像这二十万盐镖,莫说摸一摸,我们连看也不敢正眼看啊!” 小陈平话头很紧,楚占熊、沈明谊再三探问,小陈平矢口咬定不知。末后楚占熊实在急了,便说出:“访闻十几天前,贵寨曾经全伙出去,也许晓得劫镖人的下落。能费心说项更好,或指点出线索来,我们自己设法托人也行。” 小陈平听了这话,怫然不悦道:“两位这样查考我们,可未免太难了!咱们素不相识,我的话已经说尽。劫镖的事与我们无干,我们也不知道。就知道,我们也无须给别人泄底。二位问我们十几天前,出去做过案没有?不错,何止十几天前?我们一天不做生意,一天就挨饿么!” 楚占熊也怫然道:“秦舵主,这是我们来的冒昧了!就此告辞,咱们后会有期。”小陈平微微冷笑道:“恕不远送,咱们后会有期!”将手一摆,两个喽罗立刻出离庙外,径直向总寨奔去。这里楚占熊、沈明谊也嘻嘻的冷笑了几声,双双站起身来,两拳一抱道:“再见!”扭转身,大摇大摆,走出庙外。庙内外,已布满了四十多个喽罗,各执明晃晃的兵刃,分立在两旁。楚、沈泰然自若,空着两只手,从刀枪丛中穿过。那小陈平秦文秀也空着手,从后边送出来。 楚占熊、沈明谊已到庙外,镖行伙计牵过马来。小陈平放出客气的面色,打躬施礼道:“两位镖头劳步了,请慢慢地走。”楚、沈飞身上马,在马上抱拳道:“请回,请回!”将马一拍,往原路便走。镖行伙计上了马,在后紧随。小陈平吩咐手下喽罗:“在前开道!”立刻有四个喽罗,骑着马陪伴,直送出头道卡子,到一荒僻地方,喽罗忽然喊道:“两位镖头慢慢地走,恕我们不远送了!”带转马头,抄过一带荒林回去了。 楚占熊、沈明谊急向四面一望,荒岗丛泽,毫无人踪。楚占熊问沈明谊道:“沈大哥,你看此事如何?”沈明谊道:“劫镖的是他们不是,倒也难说;不过,这场是非一定要找上了。”楚占熊道:“哼,恐怕道上就有等咱们的。” 沈明谊点头不语,两人只顾拍马疾行。走不到六七里地,斜刺里有一抹丛竹,竹后隐隐有人影闪动。沈明谊道:“楚仁兄留神!”一语未了,突窜出七八个大汉来,各持刀矛短棒,把路口一横叫道:“站住!” 楚占熊大笑道:“诸位才来么!”立刻与沈明谊勒住了马,却是手中各无兵刃。但凡镖客拜山,不能身藏兵刃,绿林道也不能当场加害,若是登山藏刀,那就是有意寻隙;一进山寨,必不容他好好出来。 楚、沈徒手拜山,和小陈平言语失和,心知小陈平必在前途下卡,要阻难自己。两人目注众贼,正待离鞍;突从侧面一座荒坟后,又长出两个人影,把手扬了扬;倏有两道白光,直向马上打来。 这一下来得突兀,楚占熊、沈明谊只注意林边贼党,没想到侧面也有埋伏。刹那间暗器临头,沈明谊忙一偏身,将暗器抄在手内。楚占熊刚刚翻身,才欲下马;耳畔忽闻破空之声,急忙趁势施“镫里藏身”,也将暗器让过。沈明谊勃然大怒,将手中接来之镖一抡,“嗖”的还打回去。身躯就劲一翻,“唰”的跳下马来;手中既无兵刃,急将长衫一甩,缠在手中。楚占熊也已双脚点地,卸下长衫,耸身一跃,直向发镖的人冲去。 截路的八个强贼,一拥上前。沈明谊把那长衫缠在手臂上,施展少林派三十六路擒拿功,没入贼丛;如走马灯一般,用浮沉、吞吐、封闭、擒拿、挨帮、挤靠、闪展、腾挪,安心夺取贼人的兵刃。恰有一贼,挥短棒横腰扫来;沈明谊一伏身,“啪”的一个扫堂腿。贼人急闪,沈明谊早已扑到面前;劈胸一掌,“恶虎掏心”,击中敌人。贼人仰面而倒,手中木棒立被夺过。背后早又有二贼,一抡刀,一挥棍,直向沈明谊后路攻到;侧面敌人,也刀矛齐下。 沈明谊“唰”的一个箭步,窜开一旁;重翻身,将短棒一指,喝道:“着!”迎面持斧一贼急忙往右一蹿。恰有另一贼,把刀举得高高的要砍;出其不意,被这持斧同伙一撞,险些砍伤自己人。两个贼吓得齐往两边一跳。 这倒给沈明谊闪出工夫来;“唰”的一棒,使“盘打”功夫,照那持斧贼人打来。贼人闪避不及,“哎呀”一声,栽倒地上,急翻身要起;沈明谊又一棒,照敌人右臂捣下,将那柄斧子打落在地。沈明谊趁势一个箭步蹿到,伏身将斧夺过。 此时又有一贼,挺矛刺来。沈明谊往旁一闪,抡斧砍矛,“刮”的一声响,矛柄折断。沈明谊一顺棒,疾向贼人丹田戳去。贼人吃了一惊,忙一错步。沈明谊将棒一转,又是一个“盘打”,“啪”的一下,把贼人扫了个正着,直栽出三四步。 展眼之间,八个贼人,被沈明谊打伤三个,打退三个。那边楚占熊却遇见两个劲敌。 埋伏在坟后的,乃是赤面虎手下两个头目,一个使刀,一个使杆棒,使刀的会打暗器。两个人一个挥刀近取,一个舞棒,专走下三路,把楚占熊围住。 楚占熊武功矫健,捻双拳与这两贼揉战。那使刀的面黄力猛,手法很快;挥刃照楚占熊右肩头,斜插柳扫过去。楚占熊急向旁一闪,劈面还击一拳。那使杆棒的抡棒“玉带缠腰”,横打过来。楚占熊忙一耸身,蹿起一丈多高,贼人的杆棒走空。楚占熊绕步欺身,到敌人背后,“叶底偷桃”,右掌直击敌背。 使杆棒的贼见一招落空,顺手带转杆棒,抖一抖,翻身捋棒,“唰”的展开一招,照楚占熊头颈缠去。那使刀的贼又趁空抡刀,前赶一步,对楚占熊后心扎去。楚占熊身法骏快,让过一招,立刻还过一招,如生龙活虎般,腿扫拳击,丝毫不乱。来来往往,楚占熊迎敌两贼,全仗着眼神足、拳法利落。却是这两贼,各有得手兵刃在握,一招跟一招,夹击楚占熊。 战够多时,恰值那使杆棒的贼一棒打空,使楚占熊得了一个破绽,捻双拳,迎面晃了一晃,掣转身,用力“登”的一腿,踢向贼人的小腹。这贼也很了得,忙一拧身,闪过要害,左胯被踢着一下,身躯晃了一晃。楚占熊更不容缓,身子偏了偏,“唰”的又飞起左腿,“嘭”的一下,使杆棒的贼人一溜栽倒。 那使刀的贼又如飞蹿来,钢刀斜举,直扫敌肋。楚占熊早闻得金刃劈风之声,更不回头,下盘用力,突蹿出两丈;然后挺然直立,翻身还攻敌人。使刀的贼已一抹地赶到,两人又斗在一起。 那使杆棒的贼“鲤鱼打挺”,跃起身来,虽被踢中两腿,俱非重伤;立刻抖擞精神,怪喊一声:“好小子,竟敢踢我,你就别想走了。”右手持杆棒,左手一捋,重又冲杀过来。两个贼照旧把楚占熊围住。楚占熊勃然大怒,施展开身手,双拳如穿花舞蝶,身躯如凌空飞燕,与这两贼反复扑斗;用尽心机,想夺取敌人的兵刃,只是夺不着。这两贼很是泼皮,各挨了好几拳,满不介意,刀棒齐上,一心要伤楚占熊。 正在缠战不休,那沈明谊已夺得敌人两件兵刃,抛开了那群笨贼,一眼望见楚占熊胜负未决,忙蹿来助战。楚占熊叫道:“沈大哥,把那棍子给我,待我收拾这两个不要脸的贼,挨了打还不认输。”沈明谊应声抢入战圈。楚占熊纵身跃出圈外。沈明谊不待敌人追到,喊一声:“楚仁兄,接着!”将木棒横空抛去,楚占熊蹿身一跃,接在手内。那两贼已冲过来,未容近前,沈明谊早抡利斧,劈面挡住。 楚占熊接棒在手,如虎生翼;左手握棒腰,右手握棒梢,按行者棒,施展开去。沈明谊敌住那使杆棒的贼人。楚占熊寻斗那使单刀的贼人,一条棍棒抡得嗖嗖生风。只走了十几个照面,便显出功夫的深浅来。使刀的贼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楚占熊大喝一声:“着!”木棒一点,捣中敌人前胸。贼人眼冒金花,咽喉发甜,险些吐血,急拧身一蹿,道:“风紧,扯活!”那使杆棒的贼闻败发慌,抽身要退;被沈明谊利斧逼住,急切间退不出身。这贼一个失神,被沈明谊“唰”的一斧削去,手臂上冒出鲜血;吓得这贼蹿出一丈多远,打个呼哨,招集党羽,往荒岗败退下去。 楚占熊怒气不息,抡棒便追。沈明谊忙喝止道:“楚仁兄,楚仁兄!”一声未了,使刀的贼人翻身扬手一镖。楚占熊急侧身,抄手接住道:“呔,还你的!”把手一扬,他这只镖刚刚还打出去;那使刀贼人的第二只镖、第三只镖,又打出来。楚占熊猝出不意,急急闪身,险被第二只镖打中。第三只镖又被接住,心中一怒,就势一抡,却向那使杆棒的贼打去。使杆棒的贼刚刚凝身回顾;镖到面前,急闪身一接,没有接好,被镖锋将手划破了一道。使刀的贼戟指骂道:“朋友,等着吧!”说罢,带领同伙,一直败回去了。 楚占熊余怒未歇,还想追赶。沈明谊拦道:“楚仁兄,我们且顾不得跟他们怄气。咱们先回住处,商量正事要紧。”楚占熊点头,两人重新上马,急急赶回寓所。这寓所就是老龙口地方的一座寺院,名叫三官庙。老龙口是滨海荒区,没有客栈。 楚、沈回转寺院,讲说应付之策,并推测赤面虎范金魁、小陈平秦文秀,到底与镖银有无干涉。那寺院中的和尚,却不知从何处,看出形色来;在门外咳嗽了一声,撩门帘走进。虚声虚气,寒暄了几句话,随即问:“两位施主,有何贵干,何时动身?” 楚占熊、沈明谊久涉风尘,听懂来意,故意答道:“我们无事闲游,打算在此地盘桓几天,行期还没有定;所有借寓的香资,我们加倍奉上。” 和尚说道:“施主光顾,敝寺求之不得,倒不在乎香资上面。只是不瞒施主说,敝处地方太僻,常有江湖上的人物不时出没,两位不是本地人,恐怕被他们打眼,生出疑忌来,倒反不美。出门在外,谁也不愿招惹是非。两位若没有紧急的贵干,还是早点动身好些。小僧说这些话,好像赶逐二位;其实二位若知道本地的情形,也就不怪僧人多嘴了。我这是为施主好。两位都是明达世路的人,请你想一想。” 楚、沈笑道:“哦,贵处原来不很太平么?那也不要紧。我们都是空身人,既没有财物在身,不过穷命一条,怕什么?”寺僧听了这话,仿佛很着急;可又吞吞吐吐,不能过分明说,反复的只催两人趁早快走,“最好今天就动身。” 楚、沈心中明白,想必赤面虎、小陈平已经遣人来此窥探;寺僧唯恐受累,所以促行。两人说道:“当家的既然关照我们,我们明早准走,今天可来不及。”遂又绕转话头,探问赤面虎、小陈平的行藏。寺僧面露惊疑,惴惴的支吾了几句,催得两人答应速走,方才辞去;看样子很不放心。 楚占熊、沈明谊候寺僧走开,低声密谈了几句;出离庙门,到外面巡看一遍;立刻吩咐镖行伙计,趁天色尚早,将马匹火速带到二十里以外柴家集店房,就在那里等候。这是楚、沈与周季龙邀定的地点。 楚占熊、沈明谊仍留在庙内,将随手兵刃备好;留下一个武功较好的伙计,也潜藏兵刃相伴。楚、沈推测前后的情形,料定赤面虎、小陈平既然派人邀劫自己,没有成功;他必定派人来,跟踪窥探。当天下晚,果然便有两个壮汉,闯进庙来,到各处绕了一圈,方才走去。楚、沈暗打招呼道:“是了。”与那镖行伙计,三人轮流到外面巡视。 到二更将近,寺僧已熄灯就寝。这本是一座小庙,只寥寥两三个和尚。楚、沈三人也忙着止灯睡下。过了一会,楚占熊假装起夜,到禅院内外察看,人声已然沉寂,又攀墙向外窥察了一回。回转屋内,叫起伙计,与沈明谊结束定当,闩门开窗,轻轻纵出舍外,三个人立刻越墙而出。藏身地点,白昼已经择好,是庙外不远,一户人家房后,几棵大树上面。由树上直蹿到房顶,正好俯视庙内;三个人立刻藏起来,各背兵刃,悄悄窥望。 直过了三更,遥见东北面,林木掩映中,有火光闪烁,在小道上急走;如数点流萤,忽高忽低,乍明乍暗。将到村前,火光突灭,人马杂踏声里,已分数路包抄过来;沿村口出入要道,全布下卡子。另有一小队人影扑向庙前,相隔尚远,忽又停止。过了一会儿,这一小队人漫散开,将庙前庙后把住。另有数条黑影纵跃如飞,扑向寺院东墙;越墙而过,拨开门闩,延入十几个伙伴,个个贴墙擦壁,埋伏在寺内。然后有四五个人,手拿明晃晃利刃,抢到偏院楚、沈借寓之所,轻轻的挨近窗根。听了又听,里面并无动静;随即拿一块飞蝗石子,照窗投去,“啪哒”一声响,似已打中屋墙,屋中依然悄静无声。这几个人急忙转回来,找到把守前殿的人,低低说了几句话。 楚占熊、沈明谊藏在树上,留神窥看;黑影中仅辨人声,听不清说话。但见这几人又转到寺外。寺外有两个骑客,像是首领;略通数语,立刻有一人翻身下马,跟踪进庙。这人正是小陈平秦文秀,此时已换上全身夜行衣靠,背插单刀,扑到楚、沈借宿之处一看:“咦”了一声,忽伸身略推窗户,那窗随手悠悠的启开。 秦文秀回头问了一句,立刻把孔明灯的闭光板拉开,照向屋内;又向四面照了照,便即飞身窜入屋内。少时,重又窜出来,叫道:“他们早走了,你们怎么探的?”一个人嘟哝了几句,秦文秀勃然大怒,吩咐手下人,快快到庙内外各处搜索;又教几个人,蹿上大殿偏庑,向内外望。庙外守候的人也纷纷发动,一声暗号,几只孔明灯倏闪明光,往各处奔驰乱照。 火光中,楚占熊、沈明谊看出马上首领,是个赤面虬髯大汉,手抱双鞭,生得很是凶猛,料想此人必是赤面虎范金魁。但见他指挥部下,分路搜寻,人马喧腾,已和刚来时衔枚暗袭的情形不同;却早惊动了庙中僧人和邻近居民。贼人大声呼喝道:“诸位乡邻听真,我们乃是赤面虎范寨主的部下,前来三官庙看望朋友;与众无干,休得轻举妄动,也不许探头探脑,老老实实的睡觉是正经。”吆喝着,排搜起来。那小陈平秦文秀也跳上房,用孔明灯,向高处低处乱照。楚占熊、沈明谊见机很早,一见灯光,早已悄悄溜下树来,平卧在房上。 秦文秀掩杀不着楚、沈二人,很是恼怒,恐有后患,忙把庙中和尚叫起来,持刀喝问:“寓客哪里去了?”和尚战兢兢地说:“白天走了几个,今晚还有三个人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秦文秀更不多问,奔向庙外搜去,与赤面虎范金魁会在一处;赤面虎在村前村后,也没有搜着人影。两人略一商量,令手下喽罗,到各处喊叫:“镖行姓楚的、姓沈的朋友,快出来相见,躲起来的不是好汉!”楚占熊在房上平伏着,听得真真切切,便要蹿下来,与贼人搭话。沈明谊连忙握住他的手,悄令别动。二贼酋穷搜镖客不得,纷纷乱乱,扑出村外。忽有两个喽罗来报,恍见西北角上火光微闪,似有一两条人影。赤面虎范金魁立刻带领大众,向西北角追去。 小陈平秦文秀督率着一二十个人,仍把住村口,等候动静。相隔已远,楚占熊忍不住动问沈明谊:“怎么不跟他们搭话?坐视他们搜寻叫骂,太难堪了。”沈明谊老成持重,悄说:“不值跟他怄气,我们要紧的还是寻镖。” 直耗到四更将尽,赤面虎带领部下,乱乱哄哄的跑回来。空忙了一阵,徒劳无功;赤面虎与小陈平打呼哨收队,全伙径回巢穴去了。 待群贼走后,沈明谊方才一扯楚占熊和那镖行伙计,悄悄跳下房来,寻一隐僻之地;沈明谊说道:“楚仁兄,并不是我怕事;此时彼众我寡,败了不用说,胜了也找不回镖银。依小弟之见,他们能搜寻我们,我们不会搜查他去么?”楚占熊恍然道:“沈大哥真是老成卓见,我们何不跟踪探访下去?”沈明谊摇头道:“如今已近五更,赶到那里,快天亮了,莫如今晚我们走一遭。”楚占熊道:“好。”沈明谊又道:“不过我们去探山,还是为寻镖。如果镖银并非他们所劫,我想还是不露面为妙。”楚占熊称是。当下三个人不回三官庙,施展飞行术,径奔柴家集。到了邀定的客栈,适已天亮。三人换上长衣服,进店投止。吃过早饭,睡觉养神。 转瞬傍晚,沈明谊、楚占熊暗带夜行衣、随身兵刃,出离店房,不一时赶到老龙口附近。先找一隐僻处,脱下长衫,换好夜行衣;各打一包裹,盘上高树,系在枝叶密集处,然后飘身下来。楚占熊背插双刀,沈明谊因为夜行不便使枪,改用练子鞭,系在腰间;收拾利落,时已二更。时候还早,两个人取出水壶、干粮,略用了些。直耗到三更时分,楚占熊仰头看天,星光闪耀,道:“行了。”两人抖擞精神,一前一后,直扑贼巢。赤面虎的巢穴,在老龙河口北边一带荒岗,有沙滩环抱,乱竹丛莽,道路曲折。前面有一座水仙古刹,势已半颓,便是他们的第二道卡子。后边一座大坟园,古柏参天,杂草铺地,夹杂着断垣残碣;内有数排阳宅和看坟人住的房舍。前前后后也有数十间,不知是哪朝哪代贵官大族的祖茔,如今荒废不堪,变成了盗窟。 楚占熊、沈明谊从东侧乱草后绕过去,已来到昨日拜山和小陈平对谈之所,那座水仙庙旁。两人急急伏身贴地,听了一听,又看了一看;见近处并无人影,慢慢的蛇行鹿伏,溜了过去。时在夜半,破庙山门之后,仍有几个匪徒,手持利刀长矛,在那里把守。楚占熊、沈明谊不愿打草惊蛇,悄悄绕过。时值夜暗星黑,那几个守岗的贼并不恪遵纪律,散伏暗隅;反聚在一块,走来走去,正各夸说自家的风月故事,非姘即嫖,谈得很热闹。沈明谊、楚占熊偷听了一会,觉得全不相干,便撤身回来,绕到庙后。两人相度形势,正要设法进庙;忽闻庙内破阁上,有人喝问道:“干什么的,站住!”跟着庙门前也有人吆喝道:“捉住他,捉住他!”立刻听见刀矛顿地之声。 楚占熊、沈明谊各吃一惊;仰面寻看,破阁隔在墙内,并不能望见。两人急伏身贴墙,亮出兵刃;心中纳闷:“自己小心而又小心,怎么竟被他们窥见?况又隔着墙,我既看不见他,他怎会看见我?”过了一会,不见群贼出来搜寻,却听见庙内有人笑语道:“我可下班了。”沈、楚二人这才明白:他们原是使得一种照例的诈语,并不曾看见自己的形迹。 两个人放了心,抹过墙角,抄到庙后。轻轻一跃,楚占熊已蹿上墙头,左臂一挎,微露半面,往内偷窥。沈明谊持练子鞭,在旁巡风。破庙中,只三间房有灯光;正是守夜的贼人,在那里聚赌破睡。楚、沈二人翻过墙头,蹿上房脊,溜到后窗,舐窗再窥。三间老屋,东间有几个人穿着衣服睡觉;西间有四个人,围着方桌赌钱;旁边还有一个人手拿着木棒,挎着腰刀,站在地上看热闹。做贼的没有什么正经,有的口中哼着小调,有的摔牌骂骰。楚、沈听了一会,屋中赌兴正豪,并没有人谈起昨日之事。 又过了一会,听前殿似有人声。少时门响,众赌徒一齐回头。进来的是两人,各拿着灯笼,提着兵刃,那光景好像巡夜刚回来。赌钱的就有两人站起来,叫道:“许老台、黑胖刘,快来,我真受不住了,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们谁接我这一把!” 那个叫黑胖刘的说:“咳咳,你们也太美了,二舵主早已吩咐过,教你们晚上多辛苦一点,这两天很紧,你们反倒耍起钱了。回头二姨娘查到这里,又该给你们眼色看了。”赌钱的人说道:“滚他娘的蛋吧!谁不知道那个兔蛋,专会溜二舵主!他就查着我,又能把我怎么样?有一天,我总把他的蛋黄子给踢出来。”(叶批:活脱粗痞声口。宫注:“兔蛋”指男妓,“二姨娘”指查哨男盗小头目的绰号,非女性。) 许老台说道:“瞎四你就吹吧,二姨娘今晚准来,我看你怎么踢他!”又一人打着呵欠说:“说真的,咱们也该出去巡巡了,咱们头儿这水买卖做得很脆,咱们真得小心。万一让人家踩访到了,准有一场恶斗。倒是夜晚破点辛苦,多惊醒一点才好。”那个拿木棒的就说:“咱们说走就走。谁跟我上老窑走一趟?”说着接过灯笼来,将东间睡觉的人,叫醒了两个,一同出去了。 沈明谊一扯楚占熊,两人急忙蹿出庙外,伏在路隅草丛;眼看这巡夜三贼,各持兵刃,打着灯笼,往北巡去。楚、沈立刻缀在后边,相隔十来丈,不即不离的盯着。这三贼围着坟园旷野,绕了一圈,通过几道卡子,便折回老窑,从坟园正门进去。楚占熊、沈明谊蹑足徐缀,远远听见:这巡夜三贼,每到一道卡子,便与值夜守岗的贼,通几句暗号。暗号虽然听不真切,可是匪人守岗的地点,全被二人窥见,这一来便易于择路前进了。越走近老窑,二人越加小心。趁着月暗无光,林木掩映,楚占熊、沈明谊径绕向北面,从坟山后背探进去,先蹿上高树,向坟园内窥探。 赤面虎部下共有一百几十人,倒有一半分派出去,布卡巡风。在老窑内的不到一百人,有的住在阳宅内,有的住着草棚。围绕坟园,筑着高墙;也有颓倒的,赤面虎在此潜伏已久,都把它用砖石砌好。又在四角筑下望台,地下通着里许隧道,以便遇险脱逃。冲要地点,也安下翻板陷坑。但因僻处海隅,做案又不在近处,官府还不曾剿办过他们。 楚、沈拜山失和,小陈平半路邀劫未成,昨夜追击,又已扑空。赤面虎本已生了戒心;曾三令五申,教放哨把风的党羽,多加小心。无奈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做贼的几个有深谋远虑的?群贼的巢穴,从来没被官兵搜剿,尽管小陈平加紧巡查,群贼还是大大意意,满不在乎。那坟山角楼,管望的人一共十二个,分在四处,倒有七个睡着了。又加楚占熊、沈明谊举动轻捷,进止小心;竟被他两人乘虚而入,从坟山后面,袭进匪窑。 二人看坟山前面那片阳宅,有五间房,格局高大,猜想形势,必是贼酋住处。楚、沈潜察明白,暗中定好了进退之路;这才纵下树来;先藏在累累的古墓后,再折向东首,曲折闪避,扑到阳宅侧面。楚占熊轻轻纵上房顶,向四面一望,然后打一暗号。沈明谊便奔后窗根,隐在墙角窗畔的东侧,手沾唾液,点破窗纸,往内窥看。屋内陈设竟不像匪窟,一张八仙桌上放着杯盘,椅背上搭着衣服腰带;只在墙上挂着一把腰刀,茶几上放着一对鞭。一盏灯半明不亮,对面一床,床帐低垂,脚踏上放着男女两双鞋,好似帐内睡着一对夫妇。对后窗挂着穿衣镜,镜旁便是格扇。 沈明谊转身向西挪了挪,意欲窥看堂屋和西间,忽觉脚下一软,急撤身旁闪。料想下面或是翻板,便不敢过去。两人一步一试,溜到邻屋。这边屋中摆着两铺大床,睡着二三十个人。地上有两个人,持刀靠桌坐着,脸现倦容,沉默无言;看那神情,不过是值夜的喽罗。沈明谊暗想,这里倒比头道卡子松懈。沈明谊抽身转到邻间矮屋后面;这里没有后窗。他正待设法窥察,忽听“嘶”的一声;沈明谊急忙闪身,扭头上看;楚占熊在房顶向东一指。沈明谊顺手看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的从坟山斜驰过来,身法轻快,踏地无声。楚、沈相顾愕然,忙退回原路;再找黑影,只一晃,便不见了。 楚占熊、沈明谊到各处搜寻,已无踪迹。二人迟疑了一阵,重到坟园前面,揣测着形势,打算探入一步。纵上房头,从后山坡潜渡过去。刚走过半圈,忽见西边屋内灯光全灭,隐隐闻得铃声。望楼上,突听一声怪号,转瞬复又寂然。前面西房中,首先窜出两人来;向西面一寻,大声发话道:“喂,道上的朋友,请下来吧!”楚、沈急待伏身,已经无及。望楼上突有一角,发出“皇皇”的声音;原来警铃已动,顿时全窑各处各屋的灯光全灭,人声转寂,院落愈显昏黑。 楚占熊急问沈明谊道:“我们还是闯出去,还是下去跟他们答话?”沈明谊道:“闯闯看。”两人急亮兵刃,楚占熊摆双刀当先,沈明谊抡链子鞭断后;目注院中动静和各屋门户,刚要从房顶蹿下墙头。各屋中依然不见人出。在那坟旁丛草中和墙角暗隅中,反倒历历落落纵出二三十个人,立刻散开,把住路口。楚占熊、沈明谊已陷入围中。 楚占熊按照预定路线,舞双刀闯过去,沈明谊在后紧随。二人从西面斜绕北面,不走平地,在房上纵跃如飞。那西房中先出来的二贼,一个持刀,一个持双戟,挺身蹿上房头,从迎面邀截过来。楚占熊刀交左手,探囊取出飞蝗石子,叫道:“着!”唰地打过去,来人闪身让过,略为顿了一顿。楚占熊、沈明谊已一抹地横折转身,从房顶跃下平地,从平地蹿上矮屋。二人正要越矮屋,抢向长墙;不意墙外早有人把守。 范金魁率领二十多个部下,从地道绕出坟山之后,将全窑护住。小陈平秦文秀率着三舵主莫海、四舵主金继亮、五舵主彭森林,督领十几个武功较好的头目,从东房后闪出来,四面蹿上墙头。院中另有几个喽罗,举孔明灯,向各处照射。灯光照处,小陈平秦文秀已看见沈、楚二人,立刻厉声大喝道:“大胆的镖行,本寨主饶你逃生,不肯穷追,你反来找死!我们早防备下了,你们还想走么!快滚下来,露两手!”且说且向楚、沈合围过来,却用刀尖一指院落道:“好汉子,这里来。” 楚占熊一声狂笑,对沈明谊道:“我们领教领教再走。”一摆双刀,“嗖”的蹿下平地,厉声叱道:“小陈平,久仰你的大名。半路邀劫,自然是你的高招;对不起,被我们闯过去了。半夜围庙,也被我们见机躲开。你的智囊不过如此,我们领略过了。江湖上的汉子,讲究光明磊落,许你们打劫,就不容我们窥探么?姓秦的,你也不够朋友。快请赤面虎范舵主来答话;久仰他是个外场朋友,我们倒要会会。姓秦的,你来看,我们弟兄来了半天了,我们并没给你纵火。究竟谁是朋友,江湖上自有公论。去吧,朋友,哪位是范舵主?” 小陈平听了这番话,大怒变色,将刀一挥,要知会众寇,上前围攻。那房上站着的沈明谊,又冷然大叫道:“秦舵主请了,我弟兄路过宝山,全为寻镖,并非寻隙。秦舵主要看看我弟兄的技业,乃是赏脸。我弟兄身入虎穴,全凭一刀一枪,捉对厮杀。秦舵主若派哪位好朋友来指教,尽管让出场子来,我弟兄挨个奉陪。你若想群殴,也只管说明。” 小陈平当众不好接这群殴的话,暗想:“车轮战也累杀你!”遂喝道:“姓沈的朋友,不要害怕群殴。喂,哪位贤弟先出去领教?” 四舵主金继亮挺钩镰枪,先窜过来;楚占熊早已立好门户。金继亮枪尖一点,直取咽喉。楚占熊侧身一闪,让过枪锋,左手刀向外一磕,右手刀势如攒花,直向敌手扎去。双刀、单枪立刻杀在一处。四面喽罗高举火把,各持兵刃,远远看住。三舵主莫海手抱丧门剑,带两个头目,分站在墙头,盯住沈明谊。 小陈平秦文秀吩咐部下,作速持火把,到处搜查余党。沈明谊提链子鞭,凝神观风。只见楚占熊刀光纵横,四舵主金继亮挺着钩镰枪,屡次冲击,满想得手,竟被拒开。楚占熊刀锋急速,封闭紧严,只杀了十几个照面,金继亮险被削去手指。一招势败,手法慌乱;楚占熊双刀一展,倏又扑来。金继亮应接不暇,枪法大乱,直逼得倒退。 秦文秀吃了一惊,忙挥刀上前;五舵主彭森林抡铁棍,一声怪喝,“嗖”的一个箭步,窜到楚镖头身后,搂头盖顶,“唰”的一棍砸来。楚占熊右手刀一递,堪堪刺着金继亮的后心;忽闻后面风声,更不回头,托地一蹿,跳开一丈多远。彭森林力大棍猛,身子往前一扑,“当”的一声,把甬路的残砖打碎好几块;又怪吼一声,抹转身寻找敌人。 楚占熊双刀直剪,已绕到彭森林背后。彭森林一转身,恰好遇着,就势横棍一扫。楚占熊急收招撤刀,左手刀却被棍梢扫着一点,一声响,将刀荡开。楚占熊暗道:“好大膂力!”抽转刀锋,虚向外一递。彭森林亮棍喝道:“着!” 楚占熊早已撤回招来,右手刀斜扎敌肋,左手刀甩砍下盘。彭森林收棍不迭,急拧身窜开,单臂抡棍,忽地横扫过来。楚占熊扑近身前,右手刀一晃,抬腿踢向小腹。彭森林急扭身,这一腿横踢着左胯,不禁“哎哟”了一声,晃了晃,幸未跌倒。楚占熊真真假假,错刀一掠,疾如飘风,竟扫中敌肩,鲜血立溅。彭森林皮糙肉厚,一迭声怪叫:“好东西,真敢扎我!”负痛抡棍,仍趋前死战。 灯影里,小陈平早已瞥见,急挥刀上前接应。沈明谊大叫:“秦舵主休得恃众,我来奉陪!”从房头上“唰”的蹿下来,挥链子鞭,横身当面。那站在墙头、伺视动静的三舵主莫海,也忙一挥丧门剑,“嗖”的蹿到平地,从斜刺里邀截沈明谊;一条鞭,一把剑立刻战在一处。 小陈平秦文秀抢到核心,叫:“彭贤弟速退,我来会他。”五舵主彭森林,咬牙切齿,挥棍鏖战,创口的血涔涔滴流,本已疼痛不堪;怒骂了一声,抽身退出,奔入窑内。楚占熊挥双刀,健步追赶,小陈平急挺单刀邀住;两人各仗着纯熟的招数,来来往往,走了七八个照面,不分胜败。 三舵主莫海武功特强,一口丧门剑使得风雨不透。沈明谊捻链子鞭,封拦锁挂,点打缠拿,翻翻滚滚,奋勇相持。战够多时,沈明谊用惯了枪,使软鞭不甚得力,武功减色,竟不能把莫海战败。 那一边小陈平秦文秀招熟气弱,遇见劲敌;二三十回合后,被楚占熊双刀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五舵主彭森林已裹好创伤,丢下铁棍,换了一把朴刀,重复出来,怒喝:“镖行的小子,休想囫囵回去。”抢步上前助战。 楚占熊勃然大怒,趁敌援未到,猛向前一冲,用了手“缠手刺扎”,刀光一闪,喝一声:“着!”小陈平急避不及,应声倒地。四面把守的喽罗,一齐惊喊道:“不好了,二舵主挂彩了!”一个小喽罗调转头,驰奔地道,送信去了。 四舵主金继亮在旁观战,吃了一惊,纵身猛窜,大叫:“镖行小子,休得张狂!”手一抬,先打出一支袖箭。楚占熊方要下辣手,闻声伏身一蹿,将袖箭让过。楚占熊急挺身,双刀一摆,冷笑道:“休要暗箭伤人。不怕刀的朋友,尽管上来!”彭森林早如一溜烟,挺朴刀再劈过来。楚占熊侧身让开,挥刀还招,两人重杀在一起。 小陈平秦文秀仰卧在血泊中;四舵主金继亮和一个头目,已飞身上前,金继亮急急背起,救入窑内。验看伤痕,幸而伤口虽大,未中要害,手下人忙来敷药裹伤。小陈平道:“四贤弟不必管我,快请大哥来,拿这两个点子。你们千万派人防住要害,恐怕他们来的不止两人,外面定有余党接应。”说罢一阵剧痛,不能言语。少时苏缓过来,又道:“一切翻板、地道、飞蝗、羽箭,快快预备好了,务必把这两个杀材活捉住。”又命手下人,把他背到地窑里面去。 地窑共有两股隧道,和几间地室。全窑历年打来的财货,和架来的肉票,常常潜藏在内。楚、沈二人窥窗时,误踏走线,地窑铃声大震,所以全窑立刻闻响而动。 那五间高的大房子,看外表像是贼首住所,其实不是。秦文秀和范金魁素常都住在东侧矮屋内。这两日戒备加严,范金魁、秦文秀都迁在地窑内歇睡。范金魁的妻子粉夜叉马三娘和小陈平的妻子孙氏,也都住在地室。楚、沈二镖客所见房内的床帐,和脚踏板上的男女鞋子,正是为诱敌窥探而设。楚、沈幸未入室,否则必陷入翻板。 粉夜叉马三娘,本是一个卖解女子,生来力大貌美。她和赤面虎范金魁结成夫妻之后,因她武功比丈夫强,且又性如烈火,范金魁委实有点惧内;所以粉夜叉又有一个新的外号,叫做伏虎菩萨。 那小陈平的妻子孙氏,却是良家之女,今年才二十一岁,本是被绑的肉票。后来被小陈平看中,女家虽然备款来赎,他竟留住不放,被他奸宿半年。那女子起初也是寻死觅活,痛不欲生;小陈平却爱恋甚深,百般哄慰。一年之后,竟结孽胎,产生一女。小陈平事事献媚。这女子陷身虎口,既已失身,只好自嗟命运,竟从了小陈平。 小陈平浴血负伤,被背到地窑,孙氏和粉夜叉忙过来慰问。小陈平换出笑脸道:“你们不要慌,伤势不重。外面不过是镖行两个探山的,已被我们围上了。” 粉夜叉道:“你大哥呢?”小陈平道:“这时候大概跟他们交上手了吧!”粉夜叉道:“咳,老二你不行,他也不行啊,待我上去吧。”立刻换上铁尖鞋,全身结束,倒提飞抓,催着金继亮,与她偕往。 这时节,喽罗们已将赤面虎请到。此时,沈明谊尚跟三舵主莫海,狠命相扑。楚占熊连败二敌,正与彭森林恶斗;把个负伤力战的彭森林逼得如风车似的乱转。赤面虎范金魁从坟山外围奔来,吩咐部下紧守门户,他舞动双鞭,抢到战场。几个健步的喽罗提着刀矛,打着火把,如一条火龙似的,相随扑来。 赤面虎暴喊一声:“大胆的镖行,竟敢来搅局,还敢刀伤我们两家舵主,我教你尸首也出不去这老龙口!五弟且退,待我来宰他!”双鞭一指,部下人分散开,高举火把,分立四面。赤面虎托地一跃,让过了彭森林,抢奔楚占熊。 楚占熊收招侧目,见这赤面虎须眉如戟,果然雄壮;双刀一抱,两拳微抬道:“来的是范舵主么?在下楚占熊……”话没交代完,赤面虎和小陈平患难至交,一闻他负伤,早耐忍不住,大叱道:“少说闲话,你敢身入虎穴,捋虎须,必有惊人的本领!……呔,接招!”双鞭劈面打来。 楚占熊急错身让开,用刀一指道:“姓范的朋友,我岂惧你?我们来意却不能不说明白……”范金魁不听那一套,又一鞭打来。楚占熊双眉一挑,怒气上撞,双刀一展,立刻欺身还招;双鞭、双刀斗在一处。 那一边,沈明谊苦斗莫海,渐占上风。莫海武功甚好,气力也嫌不足;数十回合,渐觉招数缓慢。沈明谊精神壮旺,起初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待后来展开手脚,这一条链子鞭竟把莫海圈住;莫海要想撤退,竟有些闪避不开。 赤面虎范金魁且斗且照顾四面,被他一眼瞥见莫海危急,急叫:“彭贤弟,快接应莫贤弟去!”彭森林抖擞精神,抢奔沈明谊;彭、莫二人双战沈明谊。沈镖师并不挠怯,将身一退,抡起链子鞭,指东打西。彭、莫二人一个力乏,一个负伤,双战不下沈明谊。 赤面虎范金魁把一对钢鞭,使得呼呼风响,进攻退守,左收右展,和楚占熊的双刀,正好相敌。火把光中,但听得一片叮当乱响,直走了二十多个照面,不分胜负。赤面虎已起杀心,越战越勇。楚占熊年甫四旬,正在健壮,恰也敌得过;双刀错举,一心要胜了这个盗魁。 沈明谊却胸有城府,不愿恋战,也不愿示怯。两个镖头,三个剧贼,正在分两起盘旋大斗。忽然间从暗影中闪出一道微光,粉夜叉、伏虎菩萨马三娘,倒提飞抓,如燕子抄水,连连飞窜,赶到战场。四舵主金继亮挺手中钩镰枪,在后紧紧相随。 粉夜叉才一露面,便看见莫、彭二盗和镖客沈明谊,苦斗正烈。那一边,赤面虎和镖客楚占熊,双鞭对双刀,打得尤其凶险。粉夜叉回头对金继亮说:“金老四,你快过去,把彭老五替下来,你看他哪还行!”说毕,一抖飞抓,抢到楚占熊这边,睁凤眼上下打量。见楚占熊身材健挺,白面微髭,穿一身夜行衣靠,衬得面如满月,细腰扎背;一对钢刀明晃晃上下飞舞。 粉夜叉看罢,娇叱一声道:“呔,你是哪里来的托线,敢到这里撒野卖乖?”将身一窜,如一条银线般,从斜刺里抄入斗场。她招呼赤面虎范金魁道:“舵主歇歇吧,我来拿他。”(叶批:“托线”指保镖人。) 赤面虎虚晃一招,窜出圈外,把双鞭一抱,在旁观战。楚占熊也把招一收,斜身抱刀,注目观看来敌。火光中,见这粉夜叉马三娘,居然生得美俏,只是眉尖微挑,二目凝寒,似笼着一层杀气;身材细长,穿一身银白色短装,腰系红巾,脚穿铁尖鞋,仿佛极利落轻脱。楚占熊看罢,暗吸一口凉气。江湖上女子既敢上场动武,必有惊人技艺;再不,就有出奇暗器,倒不可不多加小心。摆好架式,静观敌人来派。 这粉夜叉马三娘不慌不忙,一抖飞抓,左手虚指一指,喝一声:“看招!”偏身侧步,略将架式一拉,那虎爪飞抓如车轮似的一转,“唰”的奔楚占熊上盘打来。 楚占熊急一闪身,将左手刀一顺,右手刀立即递出。粉夜叉双足一点,“嗖”的窜到楚占熊背后;趁势收抓,又照楚占熊颈项抓来。楚占熊略略闪避,将左手刀横斩下去,右手刀直取粉夜叉前胸。粉夜叉顺手收抓,未容刀到,双足一点,“嗖”地窜出去;右腕一带,又将抓收回。容得楚占熊挥刀赶到,她娇喊一声:“着!”手腕一捞,似取下盘;突一翻腕,倒向楚占熊面部抓去。 楚占熊目注飞抓,抓不发出,决不闪避;抓到面前,方才横刀挑去。楚占熊这刀一挑,那刀径向敌人要害扎来;一对刀,此攻彼守,决不并在一处。粉夜叉一条虎抓,连发十数招,见楚占熊很是识货,决不上当。粉夜叉伏虎三娘不由粉面含嗔,对着赤面虎叫道:“快拿我的长兵刃来。” 赤面虎见他妻飞抓不能取胜,正要下场助战;又恐他妻护短好胜,不愿人帮忙。赤面虎心中犹豫,忽听妻子教他取长兵刃,忙应了一声,便要亲自去取。手下喽罗早飞也似的跑回去,拿来了两根白蜡杆子。赤面虎立刻挂好双鞭,自取一根白蜡杆,双手颤抖起来,那白蜡杆的前梢颤起数尺的圆圈,试了试,很坚稳;又换过那一杆来,复一颤抖,也无毛病。这才大声叫道:“我说喂,换兵刃吧,白蜡杆子来了。” 粉夜叉应声一闪,跃出圈外。赤面虎拧白蜡杆子,过去截住楚占熊。粉夜叉将手一扬道:“扔过来。”手下喽罗立刻把那条白蜡杆子一抛,粉夜叉窜身一抄,抄到手内;也接来一抖,抖起数尺大的花来。她对赤面虎叫道:“闪开,瞧我的!”赤面虎立刻将白蜡杆子一收一送,杆尖直戳楚占熊前胸。楚占熊侧身让过,不容赤面虎收招,倏抡双刀,一磕杆子,急进步欺身,右手刀直划赤面虎面门。赤面虎立刻托地一窜,退出一丈以外;将杆子一抖,护住前面,又与楚占熊打了起来。 粉夜叉见赤面虎竟退不出来,不由大怒。她抹转杆梢,颤起来呼呼风响,叱咤一声,直对楚占熊划来。楚占熊双刀一摆,闪身躲过;左手刀防近,右手刀攻远,方得让招还招。粉夜叉更不容缓,白蜡杆子矫如腾蛇,围着楚占熊,扫打缠扎,泛起一轮白影。 楚占熊奋勇抵挡,无奈这白蜡杆子,梢长力猛,杆颤煽风,弹力绝大。粉夜叉出身绳妓,颇精杆法,滑、拿、崩、拔、压、劈、砸、盖、挑、扎,运用起来,灵活异常。楚占熊用刀直劈,自然劈不着;用刀横削,弄不巧会被杆子弹开,甚至撒手;并且杆长取远,楚占熊若欲进削敌人,自身早在杆子缠打之下了。楚占熊深知此杆的破法,迎面进取实在不易,侧面斜击也不可能;急转身形,施展轻功,“嗖”的一窜,“燕子飞云纵”,从斜刺里抄到粉夜叉背后。粉夜叉久经大敌,顾前更须顾后;未容楚占熊窜到,早将长杆一拧,略转半身,顺势颤动杆梢,叱道:“朋友,你往哪里走?你想绕到我后头去么,你倒乖巧!”白蜡杆泛起一个大圈来,把楚占熊截住。楚占熊抽身让步,倏地伏身连跃,更从左侧绕奔粉夜叉后背;相隔两丈多远,急挥刀纵步,斜削粉夜叉左肋。 粉夜叉不慌不忙,凤眼盯住了对手,掌中杆前后把一拧,不待敌刃攻到,已微微一侧身,转过杆梢,对准楚占熊双刀横扇过来。楚占熊急收招旁窜,左手刀尖稍微落后,被颤起的杆梢扫着一点,“刮”的一声响,白蜡杆梢被削去半尺多;楚占熊的刀却也险被绷飞,震得虎口发热。 楚占熊吃了一惊,更不怠慢,双刀一叉,冲开杆影,抢步猛攻敌人怀内;满想抢进两步之内,粉夜叉长杆不能守近,自己便可得手。那粉夜叉却更乖觉,刀杆相碰,料到敌手不是吃惊败逃,便是趁机冒险进攻。她便抽身一个败势,右手撒把,“嗖”的一个箭步,蹿出一丈多远;抹转身,左手挺劲,右手托杆身,复一颤;喝一声:“呔,看招!”但见杆影乱闪,杆尖直向楚占熊右侧耳门划来。 楚占熊赶紧叉刀伏身,两膀用力向外一磕。粉夜叉忽将杆子抽回,盘空一绕,反向左侧拍去。楚占熊急推刀向左招架。粉夜叉又一抽一送,抡起斗大杆花来,金鸡乱点,向楚占熊上下左右,紧一招、快一招攻来。 楚占熊连架数招,趁夹缝里,攻进一刀,连忙腾身一窜;又往旁一闪,绕出两三丈,倏抄向粉夜叉背后。粉夜叉调转杆梢,只一拧身,便迎面截住。楚占熊退回来,绕出两三丈,猛又抄到粉夜叉背后。粉夜叉又一转身,横杆截住了。 一连数次,粉夜叉紧防右侧,决计不令敌人贴身;以逸待劳,以长攻短。只数十个回合,楚占熊便觉相形见绌;却是气势虎虎,仍不肯认输。 粉夜叉手中白蜡杆子,不住的拍颤点打,纵送冲击,两只俏眼,照顾到四面。她见赤面虎拖着白蜡杆子,站在圈外,随着自己转,意在照护自己。每逢险招,赤面虎立刻托起长杆来,在旁瞪眼,使劲,着急,恨不能过来替换她。 这原是夫妻关情之处。粉夜叉一向自负,满心想亲手打倒这个镖客,好堵住彭森林的嘴。素常彭森林总说:“还是范大哥功夫强,大嫂到底差得多。不过范大哥心疼嫂夫人,甘心示弱罢了。”只有小陈平为人机警,处处推重粉夜叉,夸她武功矫健:“我们哥几个,谁都不成。”粉夜叉听了,非常高兴;赤面虎听了,也高兴非常。彭森林这个傻小子,不能体贴人情,他偏说:“我不信。”所以粉夜叉才一露面,便教金继亮替下彭森林;暗中较劲,要教彭森林看看自己的本领。偏偏彭森林退下来,却站在那边,看着金继亮、莫海双战沈明谊,并不到这边来。 粉夜叉一面打,一面对赤面虎说:“我说喂!你别看热闹了,快去把老三、老四替下来吧。教彭老五来给我把场,我这里满不要紧。老四、老三也别闲着,教他哥俩到各处照照。” 赤面虎范金魁谨接阃命,恋恋不舍的,挺白蜡杆子,抢到沈明谊那边;威风凛凛,厉声大叫:“三弟、四弟闪开,待我来拿他!彭五弟,快过去照应你嫂子。”彭森林应了一声,抢到粉夜叉旁边一站,抱定朴刀,严防楚占熊逃窜。 粉夜叉叫道:“老五,看着点!”挥动长杆,打得格外起劲。彭森林偏不夸赞,手扪伤处,口中说:“大嫂子,累不累,两个月的重身子,留神扯了腰!”粉夜叉唾道:“混帐!” 那一边,镖客沈明谊连战数敌,暗辨星色,潜有退志。赤面虎一个生力军突然攻到,手疾力猛,沈明谊更不愿恋战。他一面迎敌,一面移动,凑近楚占熊道:“楚仁兄,可是时候了。”楚占熊战不下粉夜叉,正想变计,立刻应声道:“走!”倏将招式一收,大叫:“道上朋友,在下领教过了,不过如此。失陪了,有缘再来相见。”撤身转步要走。 粉夜叉凤目一张,剑眉一挑道:“你还想走么?你就在这里歇歇吧。”白蜡杆横空一转,倏地窜身,截住去路。赤面虎将杆尖一指,周呼道:“弟兄们留神!”莫海、金继亮、彭森林纷纷发动,退出战场,转向外圈抄去,只剩下赤面虎、粉夜叉夫妇,率众圈住二镖客。赤面虎双足一顿,横遮在后。粉夜叉长杆一点,迎截在前。两只白蜡杆如双龙戏水,嗖嗖地掠空飞舞。二十多个贼兵各亮兵刃,从四面合抄过来;楚、沈二人去路已断。 楚占熊大怒,叫一声:“沈大哥,咱们闯!”两人且战且走,抢奔坟园。坟山丛莽之前,早有彭森林,督贼兵,持挠钩长矛,迎面截住。楚占熊意欲夺路冲杀过去。沈明谊道:“使不得。”原来后面赤面虎、粉夜叉已经赶到,若再夺路,必被夹攻。沈明谊张眼一望,东面黑沉沉,人踪较少,西面却有不少人,沈明谊急引同伴,抢奔东面;这些喽罗立刻截向东面。楚、沈忽折向南面窜去,却从南面一抹地绕奔西方。两人脚下用力,蹿上西排矮屋;要由矮屋蹿过墙头,便可退出坟园;抢到荒林,便可脱身回去。 二镖客跃上屋顶,才向外一望,不由失色。突从房山后,立起四五个埋伏贼兵,暴喊一声,齐将手一扬,数道寒光,直奔二人。楚、沈二人闪身向旁一窜,让过了暗器。脚还没站稳,忽又从下面打来数镖。楚占熊忙向旁边一跃,镖锋贴身而过。楚占熊身躯一晃,拿桩立定;粉夜叉早已一拄长杆,嗖地跟上矮屋。她长杆一抡,叫道:“下去吧!”楚占熊招架不及,一翻身,复又蹿下平地。 粉夜叉长杆一拄,紧跟下去。沈明谊吃了一惊,急待跃下驰救;墙头上奔来数人,把他围住,竟在房顶上打起来。楚占熊飞身下房,双足一顿,点地跃起。他才跃起,粉夜叉已竟跟踪近身,长杆一拍道:“倒下!”楚占熊“唰唰唰”,连蹿出四五丈以外;粉夜叉也“唰唰唰”,连追出四五丈以外。白蜡杆子的舞影,不离楚占熊的身形。赤面虎范金魁也舞动长杆,抢上前来。夫妻两个双战一楚。楚占熊双拳不战四手,短刀不敌长杆;苦斗数合,好容易得个破绽,向粉夜叉猛砍一刀,急一翻身,窜出圈外,二番抢奔墙头。 不意就在此时,忽从黑影中闪出一人来。楚占熊略一迟疑,粉夜叉已如一阵狂风,抢先赶到;长杆一抖,楚占熊急闪不迭,滑倒在地。粉夜叉大喜道:“逮着了!”急用长杆一按。楚占熊“燕青十八翻”,已翻出数步,托地挺身跃起。 粉夜叉大怒,又复一杆扫去。忽然斜刺里飞来那道黑影,疾如电光石火,轻如飞絮微尘,一眨眼已到面前。 粉夜叉急抹转白蜡杆,拧把横截;只听“腾”的一声,白蜡杆凌空飞出两丈多高。粉夜叉失声一叫,两手虎口一阵发热,身躯晃了晃,险些栽倒,直倒退出两三步去。(叶批:险中奇笔快如风。) 第06章 探虎口劫质突重围,闻马嘶窥垣得一线 镖师楚占熊、沈明谊,被围在老龙口坟园盗窟,正在危急;忽从黑影中窜出一人,只一举手间,女贼粉夜叉掌中的白蜡杆子,腾地飞掠出两三丈。粉夜叉“哟”了一声,几乎跌倒。赤面虎大吃一惊,慌不迭的纵身飞奔过来,横遮在粉夜叉面前,抖白蜡杆子,便要进步急攻。只听对面那人朗然发言:“范舵主且慢动手,请听我一言!” 赤面虎范金魁愕然住手,紧紧封住门户,灯光影里,注视来人。只见来人身高五尺四五,穿一身蓝绸短装,并非夜行衣靠;头上青绢包头,身后斜背一口利剑,从右肩头左肋下,抄过来两股绒绳,在胸前勒成蝴蝶扣,剑把双飘杏黄灯笼穗;腰勒紧带,足登云履,白布高腰袜子,高打护膝;两手虚抱,丁字步昂然站在人前。辨面貌,长颊阔目,面色丰腴,长须苍然,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英气凛凛;只额上微起横波,显见得风尘跋涉,岁月侵寻,老已将至。(叶批:借人物眼睛初窥俞剑平之庐山真面目。) 赤面虎看罢,正待开言喝问;背后的粉夜叉马三娘已然亮出飞抓,抢到面前,怒骂道:“你这老杀才,冷不防的给我一下子,想必也是镖行走狗,不要躲,且吃老娘一抓!”粉夜叉刚抖飞抓索战,只见来人双眸一闪,全身挺然不动,微微侧首,突然举手道:“这位定是范舵主。我十二金钱俞剑平,久仰威名,今日特来拜见。这位娘子,想是……”说到这里,戛然住口。 赤面虎、粉夜叉一听这“十二金钱”四字,不禁侧步,暗道:“久闻江宁镖客十二金钱俞三胜,是江南武林中第一能手,原来就是此人?”夫妻俩不由上眼下眼,打量来人的神色。果然此人气宇沉穆,精神矍铄,似非等闲。粉夜叉被他迎面一截,立刻将白蜡杆子脱手,更深深领略到此老膂力异常。 粉夜叉看着赤面虎。赤面虎眉头一皱,微微摇头,道:“原来是俞老镖头!俞老镖头夤夜来此,有何贵干?莫非是来帮助那姓楚的、姓沈的,特来到此探山的么?”十二金钱俞剑平歉然抱拳道:“范舵主,在下浪迹风尘,借镖行糊口,全仗江湖上绿林中朋友帮忙,岂敢无故前来打搅。在下正为楚占熊、沈明谊两位镖头,访查镖银,偶因不慎,得罪了范舵主。在下特地赶来,为两家排难解纷。奉请范舵主,通知部下,暂且收兵罢战,听在下一言。” 此时楚占熊已立在俞剑平的身旁。那沈明谊在西边矮屋上,教几个人围攻,被迫也已跳到平地,正自苦斗不休。这时又从黑影中窜出一个人来,冲到核心;舞动手中镔铁短矛,仗着一股奔驰锐气,与沈明谊联合起来,将几个包围的人,杀得落花流水。这个人便是铁枪赵化龙的师弟,铁矛周季龙。 原来周季龙赶回盐城,邀到十二金钱俞剑平,立刻策马奔赴柴家集。到预定的客栈内,见着镖行伙计,才晓得楚、沈二人,偕往老龙口拜山访镖,言语失和。楚、沈二人现已乘夜潜去探山。俞剑平唯恐二人有失,急与周季龙,一口气追到老龙口,只比楚、沈晚了一个更次。俞剑平、周季龙施展夜行术,闯进了赤面虎所布的卡子;顾不得从容探道,只好先捉住一个巡夜喽兵,威吓他说出实话。然后俞剑平点了他的哑穴,将他缚在草丛中,便和周季龙,从坟园侧面袭入。周季龙巡风,俞剑平探道;看清这坟园形势,立刻窜上一座望台。恰有四个守夜的人在内把守。 俞剑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四人点倒,逐个讯问了一遍;才知赤面虎并没有劫取二十万镖银,那巡夜喽兵的话并非虚假。俞剑平再三诘问:“十几天前,你们范舵主到何处做案去了?”喽卒说:“是在水路上,劫了一票货船。”俞剑平嗒然失望,将望台上的喽兵也捆了。知会周季龙,一面寻找楚、沈二人,一面窥探赤面虎窑藏财货的地点。楚、沈二人初进山时所见的黑影,正是俞剑平。 随后,楚、沈二人与群贼交手,周季龙便要下去相助。俞剑平摇手止住,悄说:“我们趁此机会,可到各方查访一下。”查访一过,果然不见有任何镖驮形迹。 此时楚、沈二镖师势渐不敌,俞剑平教周季龙去接应楚占熊。周季龙一看,楚占熊是和一个女人交手;周季龙心中不愿,打赢了并不露脸,打败了却真丢人。周季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摇手说道:“这个女人,我可对付不过,是有名的母夜叉,还是老前辈来吧。”口中说着,早一抹身窜开,竟奔沈明谊那边去了。 俞剑平不禁失笑,暗道:“他倒很滑!”无可奈何,只好潜踪过来,却又观望。后见楚占熊被粉夜叉夫妻,缠绕得险急;俞剑平赶紧出面,赤手空拳只一招,便将粉夜叉的白蜡杆磕飞。既和赤面虎见面对谈,俞剑平温文尽礼,用手一指沈明谊那边道:“范舵主,且请吩咐部下停斗。”又招呼沈明谊、周季龙道:“二位镖头,快快住手!” 赤面虎皱眉想了想,先招呼手下人住手,且在周围远远的盯住。赤面虎眼望着粉夜叉。粉夜叉提着飞抓,眼瞪着十二金钱俞剑平,一言不发。赤面虎道:“俞镖头,我久仰你的威名。我在此地开山立柜,与你贵镖行,素无过节。这姓楚的、姓沈的,竟来打搅,我们不能不动手。俞镖头,劝你请回吧!这事是他们登门寻找,并非我姓范的无礼。” 俞剑平一捋长髯道:“范舵主,你不知真情,自然怪他们无端前来;但是他们自有他们的苦衷。我已听说他们依礼拜山,和贵窑秦舵主有过交代。”说到此,转顾楚占熊、沈明谊道:“楚、沈二位镖头,我已访明,失去的镖银不在此地。二位何故与他们失和?” 楚、沈二人愕然道:“镖银不在此处么?俞大哥,怎么晓得镖银不在此地,可是已访着下落么?他们明明在十几天前做过案,我们好好拜山,他们百般支吾,还要截杀我们。”俞剑平道:“那只是言语误会,得了便了吧!”又对范金魁抱拳道:“这两位朋友,委实因担得沉重过大,情急找镖,扰及贵窑,事出两误。还请范舵主放宽一步,看我薄面,从此一笑解纷,我们改日再来专诚赔礼。” 范金魁听了,沉吟不语;暗想:“十二金钱俞剑平并非好惹的人,他们既来探山,恐怕来的不止这几个人;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径放他们回去?”正自思量,彭森林插言道:“我们人受了伤,难道竟让他好好走了不成?”粉夜叉也在旁睃着一双俏眼,含嗔不语。 范金魁心内难堪,委决不下。忽然抬头,见南面望楼上,挂出红绿蓝三色灯笼来。范金魁心下明白,遂截然说道:“俞老镖头的话,自当遵命。无奈事情僵到这里,我们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我若任听楚、沈二人出去,本窑必笑我怯懦不义,我将何以用众?况且两人在我们这里搅了半夜,一旦传出去,绿林道上必然小瞧我范某;说我赤面虎原来是纸老虎,居然容镖行来去自如,成了无能之辈;可是俞老镖头既然说了,我若拒绝,又显得我姓范的不通人情……” 俞剑平静静听着,心知这范金魁想找场面,忙说道:“这个容易,我必教范舵主过得去。附近想有武林朋友,我可以邀来陪话……” 赤面虎摇头不答,忽然扬眉道:“这样办吧,请你转告二人,把兵刃给我留下;我自然放他二人,决不动他一毫一毛。”俞剑平未及还言,楚占熊早已大怒,左手抱双刀,右手将脖颈一拍道:“你们要想留下我的双刀,却也容易,请你先把我颈上的人头砍去。” 彭森林怒跳如雷道:“留下头又算什么!范大哥,咱哥们可不能白栽!大哥请看,望楼上灯笼已经挑起来了,休要放走了他们一个。”金继亮也说道:“秦二哥伤势很重,他嘱咐大哥,务必给他出口气。我们龙潭虎穴一样的寨子,一任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太不成话了。”范金魁还在犹豫,彭森林抢一步道:“姓俞的,久仰你十二金钱威名盖世,何不留一手给我们看看?” 俞剑平双眉一挑,面横杀气,却又按捺下去道:“在下不过浪得虚名,岂敢在诸位面前逞能!这位既然说出,我也不好拒绝。”双目一侧,早瞥见南面望楼上,挑出三色灯光。俞剑平垫步前蹿,相隔数丈,倏即立定,左手一指,右手扬了三扬。黑影中但听破空之声,望楼上“扑”的一声响,三灯齐灭;蓦地楼上一声惊叫,倏地又挑出三盏灯来。 赤面虎范金魁吃了一惊,粉夜叉忿然发话:“我说我们可不怕这一套,谁要放走了人,我可跟他算帐!” 俞剑平转身回来,眼望范金魁道:“献丑,献丑!家有万贯,主事一人。范舵主究竟如何,就请一言而决。”范金魁道:“留下兵刃,我就放走人。” 俞剑平怫然变色,冷言发话:“这就难了,恕我难以应命!我这里却有一把剑,我愿奉上。”回身连鞘抽出,双手托过来,剑长三尺八寸,绿鲨鞘,金什件,是一口利刃。范金魁一撤步,方要开口;彭森林抢过来,伸手便接道:“拿过来……”一言未了,“哎呀”一声,身子忽然一栽,范金魁急探身托住;彭森林顺势往地下溜去,竟被点了软麻穴。俞剑平上前伸掌,照定彭森林“气俞穴”,推了推,然后峭然道:“这位朋友且慢,这剑只能由范舵主接。” 赤面虎范金魁忽然翻出笑吟吟的面孔,大指一挑道:“哈哈哈哈,佩服,佩服!足见老镖头武技高明!四位请吧!弟兄们快快让道。”倒背着手,连摇了摇。 俞剑平微微含笑,回身插剑,双拳一拱道:“既承容让,多谢盛情,改日再行补报吧。” 范金魁高叫:“收队!”群盗让出路线。俞剑平纵目前后望了望,然后让楚占熊、周季龙在前,俞剑平、沈明谊在后,缓缓踱去。这回并不翻墙,直走正门。才走出数十步,粉夜叉抢到赤面虎跟前,悄声道:“那可不行!……”范金魁摆手道:“不要说话。” 两人私语,俞剑平早已注意到了;装作不闻,仍缓步前行。蓦然望楼上灯光游动,小陈平秦文秀裹创出来,命一个头目,大叫:“范舵主!秦舵主说:蓝灯可以吹灭了。” 这是一句隐语,范金魁、粉夜叉和彭、莫、金等人,全都明白了,立刻纷纷落后。跟着“呛啷啷”一片锣声,四面埋伏一齐发动。百十多个喽兵各仗弓箭挠钩,阻住要路口,“唰唰唰”发出箭来。周季龙、楚占熊、沈明谊齐叫:“不好,乱箭难搪,俞大哥快上房!” 俞剑平一声长笑,大喝道:“鼠子敢尔!”一转身,嗖嗖嗖,燕子掠空,反扑回去。金继亮、莫海、彭森林,齐挺兵刃邀截。俞剑平施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窜身直前。金继亮摆钩镰枪拦阻;忽“哎呀”一声,翻身栽倒。粉夜叉急抡飞抓。俞剑平倏然伏身,“啪”的一扫堂腿,粉夜叉一个踉跄,栽出几步以外。彭森林伤弓之鸟,大惊后退。 赤面虎范金魁在后愕然,提鞭大叫:“且慢!”俞剑平如风卷残云,冲开众人,已到赤面虎面前。赤面虎措手不及,双鞭才展,俞剑平早斜劈一掌,忽一转拳风,骈二指直取“膻中穴”。赤面虎哼了一声,双鞭坠地,倏地被俞剑平举起全身,大叫:“谁敢放箭!” 众喽兵哗然惊扰,也有几人乱放出几支箭。俞剑平大怒,倒提着赤面虎,抢步迎来。粉夜叉夫妻情切,一见赤面虎被捉,早红了眼,惨叫一声,抢起双鞭,舍命上来截救。俞剑平已将赤面虎提足抡起。粉夜叉大惊后退,指着俞剑平叫骂道:“好恶徒,好恶徒!快快放下我们当家的,我就放你。若不然,乱箭一齐把你们射死!” 俞剑平微笑不答,转脸对楚占熊、沈明谊、周季龙说:“走!” 粉夜叉焦急无法,探囊取出一支暗器来。莫海忙道:“嫂子不可鲁莽,恐要误伤了范大哥!”莫海说罢,将掌中丧门剑投在地上,高举着双手,大叫:“俞镖头,你这就不光棍了!我们手下人虽然冒失,我们范舵主并没失礼,你为何这样摆布我们范舵主?你莫道伤了他,就能走脱了。伤了他,你也休想逃出去!我们这里早已布好卡子,任你武功超绝,也搪不住乱箭飞蝗;任你轻身功夫出众,也越不过翻板陷坑。依我说,你放了我们舵主,我就放你们出去。” 俞剑平道:“大丈夫一言为定?”莫海道:“一言为定。”俞剑平道:“好,我决不伤他,只须他陪我走出园外。你要我现在放他,我可不是傻子。”粉夜叉在旁气得粉面焦黄,眼看着俞剑平挟住赤面虎,当作挡箭牌,摆布得如死人一般,一声也不哼。粉夜叉性如烈火,禁不住锐声大叫:“放箭!我们当家的活不了啦,你们四个杀才也休想活命!” 莫海回身拦住道:“范大哥没有伤,这是被点了哑穴,大嫂休要着急。”又对俞剑平道:“俞镖头,看我薄面,先将范大哥治过来;容他说话,咱们和平办理。” 俞剑平道:“说话容易!”一推范金魁的“气俞穴”,范金魁哼了一声。粉夜叉悲呼道:“当家的,他大哥!”范金魁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微。粉夜叉泪流满面道:“好个俞剑平,你太阴毒了!”恨得她咬得牙乱响道:“我跟你拚了吧!”莫海再三拦住道:“这不是怄气的时候,大嫂别着慌。”他又对俞剑平道:“俞镖头手下留情吧。我们认栽了。” 俞剑平轻轻挟住赤面虎,略一推拿,赤面虎范金魁缓过一口气来,叫道:“哎呀,好你,你……”使力一挣,险被挣脱。俞剑平急向肋下一点,范金魁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却还能说话。赤面虎声音低低的说道:“姓俞的,你有剑只管杀我,你别作践我,你作践我,你不是好汉!” 俞剑平道:“范舵主,暂请委屈点,我们已入虎穴,不能不捋虎须。你看,你的部下要拿乱箭射死我们!”挟着赤面虎,对莫海说道:“烦莫舵主引路,只要出了你们的卡子,我一定放他,决不加害。” 莫海赤手空拳,再三嘱咐众人:“千万不要妄动,大哥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无论如何,要沉住了气。”秦文秀在望楼上,也已得了警报。他本多智,心知首领已被劫质,决不敢硬拚。他立即吩咐灭灯。红绿蓝三色灯登时全灭。弓箭手、挠钩手一得号令,俱各罢手。 莫海当前引路,送出老窑,到了外面。粉夜叉一行三五人,垂头丧气跟着,袖中暗器果然不敢再发。俞剑平挟着范金魁,楚占熊将双刀分给沈明谊一把,两人刀锋比着范金魁,左右襄护,直走出坟山以外半里多路。莫海又要求放回舵主:“时候久了,恐他受伤。” 俞剑平摇头道:“我决不教他受伤。我这时未离虎穴,我却不能放虎归山。” 莫海顿足道:“也罢,看看我们绿林中有义气没有!”教金继亮和粉夜叉,一齐丢下兵刃,拉来几匹马,对俞剑平道:“俞镖头请看,我们是寸铁不带,请一同上马,我们直送你们到柴家集如何?你可不能总挟着我们舵主,你得给我们留脸。”又对楚、沈二人说:“姓楚的、姓沈的朋友,请你们过来搜搜,看我们偷带着暗器没有?” 楚占熊、周季龙便要伸手过去。俞剑平忙道:“不可无礼!大丈夫全靠信义当先。莫舵主,多谢你了,还请你当前引路。”当下俞剑平放下赤面虎,将他身体点活,手拉手走过了水仙庙,已到贼人头道卡子。金继亮大声传令,收队撤围。又走出一段路,俞剑平四顾无异,这才放开了手,四位镖师纷纷上马。莫海和马三娘、赤面虎、金继亮,默默无言,陪在一旁,也上了马,一行八个人,策马行来,直走出二十多里,天色渐明。沿路遇见卡子,莫海全命撤回。到三官庙附近,俞剑平一看,前途平稳,已出虎口。便翻身下马,口打呼哨;镖行伙计拉着马,从潜伏之地走了出来。赤面虎满面愧忿,下了马,默默站在一边。粉夜叉马三娘暗问赤面虎:“身上可曾受伤?”赤面虎摇摇头。镖客这边,容得自己的马到,周季龙、楚占熊、沈明谊,相继上马。十二金钱俞剑平道:“且慢,容我谢过了范舵主诸位。”这才双手抱拳,对范金魁、莫海、金继亮、粉夜叉等人,歉然致意道:“事出误会,冒犯虎威,在下非常觉得对不起诸位,请原谅我这不得已。日后但凡范舵主和诸位有事路过敝处,在下必有一番补报。现在已出卡子,不劳远送了。趁着黎明时分,诸位请回,改日补情吧!”遂深深一揖,一撤步,转身带马,退出几步,便要扶鞍上马;却又止住,两眼看着赤面虎诸人。 莫海顿时省悟过来,对赤面虎道:“大哥,交代几句话,咱们先走吧!”赤面虎整了整愧色,捺了捺怒焰,抱拳还礼道:“俞镖头,栽在名家手内,我也栽得值。可也是俞镖头手下留情。我心里自然也知道,总是我学艺不精!现在恕不远送,我们只好先行一步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到“后会有期”四个字,声音颤抖起来。他随即一挥手,招呼粉夜叉、莫海、金继亮,牵着马退出数丈,然后飞身上马;又转面对俞剑平拱手道:“请!再见!”四个人拍马奔回去了。 俞剑平容得赤面虎夫妻去远,把一派豪气英风,立刻扫尽,满面堆下忧闷。他眼望黑影,喟然叹道:“寻镖不得,又在这里结下了怨仇!”楚占熊、沈明谊点头默喻。四个镖师策马拈程,不一刻回到柴家集。一到店房,四个镖头不约而同,躺倒床上。沈明谊道:“白忙了一通夜,镖银的下落还是不得而知。刚才俞大哥说镖银不在老龙口,却是怎么访出来的?” 俞剑平道:“你们只顾窥探他们的住室,我却与周贤弟,袭入他们的望楼,捉了几个值夜的人,问出真情。这赤面虎确是在十几天前,全伙出去打劫过;但劫得是一批货船,并不与镖银相干。我也曾诘问过他们,因何你二位拜山,反招他冷淡?据说是小陈平和赤面虎,错疑你二人与那货船失主有关,以为是货主烦出来索赃的。他们许久没得大油水,一闻你二位无故拜山,所以顿生疑忌,致有这番误会。”周季龙道:“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我们稍微歇歇,是回盐城候信,还是到别处踏访呢?” 俞剑平寻思了一回道:“单臂朱大椿劝我普请江南北武林同道,协力寻镖。前些日子,我发出不少信,因而急欲翻回盐城,听一听信。如果再没消息,我打算先张罗赔镖,然后继续找镖。二十万盐款数目虽巨;我们能先筹出几万来,再请展期,必然容易。”众人称是,用过了早饭,一齐翻回盐城。 这时候,胡孟刚、朱大椿误访鲍则徽,也已扫兴回来。愁人会面,更增愁怀。那永利镖局却顿形热闹起来。俞剑平刚一进门,便有两个浓眉弩目的大汉,迎了过来。 这两人生得面貌极其相似,令人一望而知,是同胞弟兄。两人一边一个,拉住了俞剑平的手,叫道:“我的老哥哥,一别半年多,想不到你又二次出马,却怎的丢了镖银呢?我弟兄一接左师侄送到的信,恨不得立刻赶来。我想查找镖银,全靠人多耳目灵,所以我大哥就打发我们俩来了。咱们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有急同着;老哥不必着急,咱们大家想法。”这两人便是江宁府马氏三杰的老二、老三,名叫马赞源、马赞潮。弟兄三人合开着镖店,老大叫马赞波,弟兄三人有名善使双锏。俞剑平连忙躬身道谢,又问候了马赞波的起居。 俞剑平又看别位,有一位生得黑瘦如柴,便是高邮县的没影儿魏廉。这人是俞剑平的晚一辈的人,只有三十几岁,飞纵的功夫很好,乃是一个绿林中人。从前受过俞剑平的好处,所以闻讯赶到,特来分忧。此时忙上前施礼,叫道:“俞老叔,我接着你老赏的信,就立刻照着您的话,赶到永利镖局来。我听说镖银已有眉目,你老人家已往老龙口追究下去了,到底查访着实底了没有?你老有事,只管吩咐;小侄办大事不行,要是跑跑腿,探探信,你老只管交给我。” 此外还有东台的武师欧联奎,也是本人到场。现在沭阳设场授徒的八卦掌名家贾冠南,自己没有亲到;却派大弟子闵成梁,赶来应邀。更有几位镖师,是在闻信之后,先扑到海州,由海州偕同俞门大弟子程岳、振通镖客戴永清,一同起身赶到盐城的。铁掌黑鹰程岳、镖师戴永清养伤半月,业已痊愈;只有双鞭宋海鹏,负伤过重,还未能来。 这永利镖局,聚集着十几位高高矮矮的草野英雄,都来和俞剑平叙旧询情。俞剑平逐一道劳致谢,又问了问戴永清、程岳的伤势;然后和铁牌手胡孟刚互诉两路访镖,俱各扑空的情由。随又将各处投来的回信,逐一检查了一遍。共收到四十多封信,倒有一多半连范公堤失镖的案情,还不知道。信上不过说:闻耗不胜扼腕,容代为极力查访,俟有确信,再当驰报云云。这些信里面,也有一两封信,附带报告当地附近有潜伏的大盗,刻下正在设法扫探。又有几封,报告些影响疑似的绿林动静。总而言之,确知这插翅豹子的来历,和已失镖银的下落,竟没有一人。 那洪泽湖的水路大豪红胡子薛兆,更大发牢骚,说:“我们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从来不曾做过这样不通情理的事。这插翅豹子想必是后起小辈,狂妄无知!殊不知绿林道和镖行花开两朵,乃是一家人。”(叶批:红胡子。宫注:红胡子,也是土匪之别称;叶君此批,乃令人注意其人。叶批:实请读者注意此文伏笔。) 俞剑平、胡孟刚将各处来信看毕,又叫上送信的镖行伙计,逐一细问。俞剑平的二弟子左梦云,曾到淮安府一带去过。那地方本是强盗出没之所,每逢青纱帐起,便盗匪如麻。据淮安府新义镖店带来的口信,说他们那里,新出了一伙行踪飘忽的巨盗。为首盗魁叫做凌云燕,近月迭次做案,心黑手辣,武艺实在惊人。已经烦人代问过,这凌云燕却不承认劫过盐镖。胡孟刚又将伙计们送信的情况,问了一遍,也没有得着什么线索。 俞、胡二人无可奈何,不禁叹道:“二十万盐帑非同小可,怎么竟像石沉大海一样,连点影子都没有?这岂不是出人意外的奇事么?”戴永清道:“尤其奇怪的,是五十个骡夫全被裹走,也至今毫无下落。我们从海州临来时,曾到骡马行打听过,现在正捣着麻烦呢。人家找骡马行要人,骡马行又找咱们振通镖局。多亏赵化龙赵老镖头压伏得住,算没成讼。我曾想:绿林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伤害车夫脚行的;难道这伙强盗竟忍心害理,把骡夫们也全杀了灭口不成?”沈明谊应声道:“也许他们强押着骡夫们,给他运赃出境。”胡孟刚矍然道:“这一着却不无可虑!我就怕这些强人,竟在劫镖之后,公然运赃出境,一离苏省,那可就更查访不着了。” 俞剑平捻须沉吟道:“那却不易,二百来号人,不管他是夜行,是昼行,决不能露不出形迹来。我们已四出查问,没有一人说:曾看见大批眼生的人过境;足见贼人还在附近什么地方潜伏,未必公然出境。”楚占熊道:“我只怕他们冒充官兵,或者冒充保镖的,白昼公然出行,那可就难以追究了。”俞剑平皱眉想了想道:“这也办不到,绿林中人没有带着大批赃物,胆敢如此冒险的。他们劫了镖,择地窖藏起来,人再改装隐匿到别处,这倒是有的。只是我们已经到处托了人,又已分途踩访了几遍,怎么一点线索也没有呢?这可真真令人难测了!” 周季龙道:“还有可怪的事呢!那位陆锦标陆四爷,原说十天以后,在盐城相会,也至今未来,莫非出了差错不成?”沈明谊也想起来了,对胡孟刚说:“还有咱们派出去的趟子手张勇和伙计于连山、马大用,三个人也是一去无踪。咱们那位九股烟乔茂乔师傅出事时当场失踪,也是至今未见下落。” 几个人越谈越着急,俞剑平、胡孟刚又想起海州盐纲公所那一面;因叫过戴永清、程岳来打听。戴永清说:“这几天盐纲公所天天派人来催问,州衙那面也催过两回。多亏赵化龙赵镖头应付得不错,还算没有别生枝节。这里有赵镖头的一封信,教我带交二位。” 俞、胡二人拆开看了,信上无非说:“海州方面并没有访着镖银的底细,也没有接到别处探得的确耗。”问俞、胡二人,近日查访的结果如何?如果得着眉目,无论好讨不好讨,先快送个信来,好借此应付公所和州衙。这语气显见得海州那边,盼信很紧切了。信中并示意俞剑平,先送个喜信来,好借此压住盐纲公所的疑猜。戴永清又说:“盐纲公所很有些嫌言疑语,总怕咱们访镖不得,顺路远扬了。”俞、胡二人听了,又是一番着急。 到了晚上,永利镖店大开酒宴。由俞剑平、胡孟刚、朱大椿做主人,请到场的众位英雄,团团落座,一同吃酒接风。大家一面饮啖,一面纷纷谈论失镖寻镖的事。宴前酒后,人多嘴杂,有的出这个主意,有的想那种办法。俞剑平、胡孟刚一一听受,暗中酌参众议,细打主张。恰巧那没影儿魏廉,向俞、胡打听这劫镖的年貌,俞剑平便对大家说:“这个为首的盗魁,年约六旬,拿铁烟袋杆做兵刃,善会打穴。他手下约有一二百号人,大概是新从别处窜来的,却专意要跟我十二金钱镖旗寻隙。”遂由胡孟刚、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四人,把前后经过情形,对众人细说了一遍,请大家共同参详。胡孟刚动问:“诸位好友,可有什么高见?可曾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个人物没有?” 在场的人纷纷揣测。东台的武师欧联奎,听说劫镖人善会打穴,当时拈眉深思了一回,对沭阳的八卦掌名家贾冠南的大弟子闵成梁问道:“如今江湖上善会打穴的人实在不多,屈指可数。我说闵贤弟,你可晓得现存的打穴名家,那还有谁?” 闵成梁想了想,说道:“听家师说,点穴和打穴,招术不一。点穴名家自然当推俞老前辈,至于用点穴镢、判官笔的,只有徐州姜羽冲、汉阳郝颖先。若说到用外门的器械做点穴镢用的,那更非得武功精深不可;弟子并没有听家师说过,竟不知这使烟袋杆的人是哪一门的,也许此人是由远处来的。弟子临来时,家师也曾谈到,教我转告俞老前辈,如果时限来得及,可以托人到山东省曹州府佟家坝,找佟庆麟佟二爷,打听打听去。佟家父子数代相传,善会打穴,也许他这一门绝艺,展转流传到别家。那佟庆麟身体羸弱,武功虽不能登峰造极,可是他家,长一辈、晚一辈传授的弟子,渊源甚长,他家又有祖传打穴秘图。我们如果来得及,倒可以专诚到曹州访问一番去,打听佟家上一辈弟子,可有这么一个叫插翅豹子的没有?” 俞剑平听了,暗暗点头。那马氏三杰马赞源、马赞潮弟兄,对俞、胡二人说道:“搜寻劫镖大盗的根底,固是要找。我只怕远水不救近火。依愚兄弟的拙见,查访劫镖地点的踪迹,倒是捷径。反正失事场所既在范公堤附近,贼人藏身落脚的地点,总不出范公堤方圆百里之外。我们何不纠集武林同道,径向范公堤一带,仔细排搜一遍?”胡孟刚也说:“上次我们踩访镖银,不过只是拣那城镇驿站要道寻找,向同道探听。马仁兄的高见,是要逐处实地查勘,这法子倒可一试。我们如今与其坐候音耗,倒不如再到范公堤、大纵湖一带,搜根剔齿,细加查访,也许竟能访出贼人的踪迹来。”俞剑平点头称是,众人也都踊跃愿往。 商量已定,便又公推俞剑平重新分路,托这到场的朋友分带着当时失镖在场的伙计,作为眼线,分拨出发;由盐城到各处,仔细排搜下去。 沈明谊、戴永清、铁掌黑鹰程岳,自然也陆续出发。因为俞剑平、胡孟刚、楚占熊、赵化龙、朱大椿等数镖头公请的朋友,还有多半没有回信,所以俞、胡二人暂在盐城候信,以便听取各方的情形。候了三四天,果然陆续又收到了许多专差送来的回信;并有四五位镖行同业,和几个江湖道中的朋友,应召赶来赴助。 这一来,各路武林同道都哄传动了。就有那未成名的少年武士,想要借此寻镖,创立一番名望,将来好在江湖上立足。也有那成名的豪杰,顾念俞、胡诸人的友情,和江湖上的义气,口头上说事忙,不能赶到相助,却暗中私访下去。这无非是寻出镖来,好耸动江湖;寻不出镖银,也与自己声名无碍。 这其间,还有几家镖店,特派镖师前来帮忙。内中就有:太仓的万福镖店,镇江的永顺镖店。这几家也是最近曾经保镖被劫,始终没有原回案来;虽然赔偿了事,却恨气不出。一闻俞剑平普请江南豪杰,访问匪踪,不由动了同仇敌忾之心,故此派人到场。一者助人就是自助,二者俞剑平如果访出匪踪,自己已失的镖银,也许同出一手,便可设法协力寻找回来;这也是他们的一片私心。 数日以来,武林朋友越到越多,却都是闻信来助拳的,并非得耗来送信的。这永利镖局渐渐住不开,便在客栈另开了房间。俞、胡二人一面设宴酬谢,一面将劫镖人的情形说出,请他们陆续分道出发。 到第五天头上,差不多近处各方面,都有回信和来人。俞剑平、胡孟刚心想:这一来总可以探出一些线索来了。 不料派出去的人没有送来消息,可是海州忽然派了人来。缘因讨限寻镖,原定一个月,如今一晃,已经二十天了,仍如水中捞月,杳无音耗。盐纲公所在半月头上,见出去的人一去无踪,便已有些不耐烦,连催州衙签牌督促。州衙也因查镖久无回报,便派官人发一角文书,急如星火似的,赶到盐城。赵化龙也担架不住,秘发一信,暗暗通知俞、胡二人。俞剑平、胡孟刚一面打点差人,一面应付官事。无奈日限已迫,百口莫解。盐纲公所更不能再事通融,立逼保人务于一个月限满之时,将二十万赔款,如数缴齐。这几个官人便是奉命前来,催促他们几个人,作速折回海州,不得借口寻镖,在外支吾。 俞剑平怫然不悦,却又无法,与胡孟刚商量着,唯恐赵化龙一人在海州为难受挤,两人决计先翻回海州。同时俞剑平打定主意,先筹划一笔款项,押给盐纲公所,好教他们安心放宽一步。胡孟刚也要赶紧预备折变家产。于是俞、胡即日由盐城动身,留下周季龙、左梦云,随着朱大椿,在盐城候信。 到了海州,俞、胡先和赵化龙见面,几个人密议一回。赵化龙具说:“官私两面连日催问,愈逼愈紧。我们一点音耗没有得着,如今再说展限的话,真有些难于措辞。”三个人搔首筹议,只好再烦海州绅士马敬轩,代求宽限。果然马敬轩那里,问知杳无下落,便已面露难色。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我们现在,是没有钱不好说话了。” 当下几个人赶紧筹措款项。且喜这几位镖头都有一些资产,在地面上又呼应得动,只几天工夫,便凑出两万现银来。存在一家银号,开了庄票;然后烦马敬轩和几位绅董,出面托情展限。这些绅士们见有了钱,倒肯代为进言;无奈盐纲公所那面,口风很紧,定要先交五万,马敬轩便说:“镖行现在能够变产赔镖,已经很难得的了。若太挤兑紧了,他们一伙武夫穷途末路,倒许弄出别的差错来。” 这时节,多亏海州衙门派去相随寻镖的捕役,受俞、胡暗嘱,对州官报告了镖局方面大举托人寻镖,和他们拚命筹款的实况,其中并无规避的情形,因此州衙方面倒很体谅。又经几番斡旋,盐纲公所方才答应。即将这二万两庄票,作为抵押,允许他们展限半个月。并且说,如果逾限仍找不出镖来,就须于一个月内再交三万。在公事上,把这宽限的话抛开不提,只说容限变产赔偿。 俞、胡二人将这展期的事办妥,已经耽搁了三四天,一个月的限期只余下六七天了,连这续讨的限,不过还有二十来天,这不能不加紧办了。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到失镖地点附近的庄村,加细搜访。俞剑平、胡孟刚遂辞别了赵化龙,留下了期会的地址;带领镖行伙计,二次出发,展转查访。 这一日又访到湖垛地方,忽与铁掌黑鹰程岳、东台武师欧联奎一拨人相遇。他们一面访着,一面都须留下落脚地名,以便遇事好传信。这两拨人会到一起,互问起查访的结果,仍然是杳如黄鹤。黑鹰程岳在湖垛迤北,遇见几个举动异样的外乡人,也曾下意跟踪探查过,后来竟不见这几个人了;虽看出那几人决非农民,可也难以断定必与失镖有关。 俞剑平命程岳随着欧联奎再访下去,随后分途。俞、胡二人转到淮安一带,果然打听得淮安以北,西坝一带,出了个名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剧贼。他手下率领着若干飞贼,也不知他的确数;专劫过往绅商,来去飘忽,出没无常。官人几番缉捕他不得,就是他潜身之所,也无法访实。 原来凌云燕并没有老巢,说他是路劫,果然不错;就说他是夜行飞贼,却也不假。俞剑平不觉动疑,正要下意探访;恰巧马氏三杰的马赞源、马赞潮弟兄二人,由戴永清相伴,也查勘到此;在淮安府镖局,已经留下了话。俞剑平、胡孟刚忙跟踪追下去,在西坝地方一家客店内,与二马相遇。两拨人会在一处,便开始扫听。恰巧附近地方有一家大户,忽传失窃。家藏的碧玉簪、乌金鼎和赵子昂的墨迹,跟几件貂裘珍物,藏在秘室,忽然不见。在室中墙上,竟留有飞燕的暗记,此事已哄动一时。 俞剑平、胡孟刚一听见这个消息,不禁爽然若失;料想这劫镖的大盗,一定不是凌云燕了。他断不能在劫取二十万盐镖之后,更做他案。(叶批:雄娘子。宫注:在此否定凌云燕做案,乃白羽欲擒故纵的小说手法。) 俞剑平、胡孟刚、戴永清和二马返回淮安,住在店内,计议着要往南访下去,却又打不定主意。二马便要依着闵成梁的主意,直赴铜山,转往鲁南,再到曹州府,访问那打穴世家佟庆麟,究问用铁烟袋杆打穴的,可有这样一个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人没有?俞、胡二人因日限不足,不便舍近求远,打算转到滨海之区去。这北上访镖的事,就拜托二马办理。几个人商计着,便要饭后分途。正在这时,忽听店房外,一个店伙计叫道:“九号姓胡的胡老达官在屋么?外面有人找。” 胡孟刚愕然道:“是谁找我?”刚站起身来,听院中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又闷又哑又涩的叫道:“是振通镖局的胡老镖头么?”语音很耳熟,却又不类。 胡孟刚迎出去,俞剑平也站起来道:“大概是咱们派出去查镖的人。”才待举步跟出去,只听胡孟刚叫道:“哎呀,原来是你!”门帘一掀,胡孟刚侧身退步,那人已然跟了进来。(叶批:据白羽《当年我是怎样写武侠小说》一文,谓自郑证因别后,颇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以此推之,寻镖事陷于胶着状态,在原地大兜其圈,正为作者“困思”所在。而今于“山穷水尽疑无路”中,忽然乔茂复出,“瞧不见”变而为“瞧得见”!此一突破性进展,不但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之妙;更是起死回生之笔。以下写乔茂独探盗窟之种种可笑经历,又无殊于《魔侠传》中梦幻骑士唐·吉诃德之小人物狂想曲也。) 俞剑平抬头看时,竟认不得此人。但见此人高仅四尺余,尖头瘦腮,相貌猥琐,形容憔悴,死灰色的面皮,两只醉眼暗淡无光,唇上唇下生着短短的胡碴。那神情颓丧,就像大病了半个月,又挨了几天饿似的。脸上额上还有几块创伤;浑身上下,更是污秽不堪。两只青缎靴已变成黄色,上面满渍着尘垢;背后拖着一条小辫,也好像多日不曾梳洗;却穿着崭新一件新大衫,反衬得全身更为不洁。 马氏兄弟也不认得此人,都注意看他。镖师戴永清立即认出此人,就是那失踪已将一个月的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 乔茂自在范公堤遇盗失镖,当场便已不见。此时忽在这淮安府地方冒出来。又见他衣冠不整,形容憔悴;想必是当时一见事败,撤身遁走。这时候想必是混不上饭碗,不知怎么得信,又找来了,却难为他怎么摸来的。 胡孟刚眼望着乔茂这种神气,唉了一声道:“乔师傅,你这一个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戴永清和几个镖行伙计互相顾盼着,未容乔茂张嘴,就先嘲笑道:“咳,乔师傅,一个月没见,穿上新大褂了。你老人家上哪里露脸去了?教我们这实心眼的胡老镖头急死急活,还当是你老人家当场拒盗,负伤殉难了呢,可又找不到你老的尸首,想好好发送你,也办不到。想不到一个月不见面,你老倒发了福了。只有我们这伙呆鸟,当场挂彩还不算;如今照旧陪着老镖头,像海底捞月似的,查访镖银,你说我们浑不浑?” 这些人素与乔茂不睦,还没容他坐下,便七言八语攻讪上来。戴永清还好些,那些镖行伙计更赶尽杀绝,丝毫不留余地的挖苦乔茂。胡孟刚也是怏怏不乐。再看乔茂,木在那里,两只眼直勾勾的瞪着,一言不发;面色由枯黄而红,由红而白,嘴唇上下的颤动,眼珠一转,黄豆大的眼泪从眼角直流下来;双手也抖抖的,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孟刚看着不忍,忙说道:“诸位少说几句吧。老乔,你从哪里来?你可坐下呀!” 九股烟乔茂依然呆呆的立住不动,忽然伸出那污秽不堪的手来,恨恨的把眼角抹了一抹;一把抓住胡孟刚,说道:“老镖头,你听听!……我知道他们素来拿我不当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给我这一套!……老镖头,咱们哥们可是没什么说的,我九死一生,老远的奔来,一路苦找,我就为听他们挖苦来的么?你们就准知道我是溜了么?”一面说,一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气十分难看。 乔茂说着说着,突然“嘎”的一声,把长衫扯开,露出前胸来。两手扯着衣襟,对众人转了一个半圈,一面跳,一面嚷道:“你们瞧,你们瞧!你们受伤,我姓乔的也没有含糊呀!你们找镖,我姓乔的也没有闲着呀!”又转脸对胡孟刚说:“老镖头,我姓乔的小子,吃振通镖局的饭,……我姓乔的小子,没白吃饭!我……”说到这里,声音塞哽,竟张口结舌的重坐在椅子上,如瘫了一般。 众人看乔茂像疯魔似的,把一件新大衫扯破,露出那肮脏的前身来。在左肋上留着很深重的一道伤痕,胸口上也划着几道似乎是刀划的血斑。镖行伙计们互使眼色道:“这小子不知往哪里钻躲,划了这些棘刺!”说着,还在那里讥笑。 俞剑平、戴永清已经听出乔茂话中有话,尤其是看出神色间,恚忿过于羞惭。俞剑平忙说:“这位想必就是乔茂乔师傅了,我们胡二弟自你遇险失踪,天天都悬念你,恐你遭遇不测。如今你回来了,胡二弟自然放宽了心。乔师傅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 戴永清一阵机灵,也忙端过一碗茶来,道:“我说乔师傅,一路辛苦!好容易咱们又聚在一块,咱们还得想法子,给胡老镖头分忧。咱们相处日久,都是玩笑惯了的,你千万别着恼,别计较。”铁牌手胡孟刚也拦阻众伙计道:“你们先别胡闹,让老乔歇歇。我说老乔,你这些日子流转到哪里去了?莫非教匪人裹去了?却是你又如何得以脱身,追寻到这里来?” 乔茂歇过一口气来,渐渐神色略定,叹了一口气道:“我么?这一个来月,简直是死里逃生,好容易才挣出一条命来。没有别的,我素来无能,还得胡老镖头赏碗饭吃。诸位寻访镖银,可有下落么?” 胡孟刚闻言嗒然沮丧,伙计们又要嘲笑他。戴永清摇手止住,急向胡孟刚一使眼色,对乔茂说:“说到访镖,这一个月,我们奔波道路,着急受累,镖银下落固然没探出;就连劫镖的插翅豹子的实底,也没摸着。乔师傅远道赶来,想必访着一些音耗。倘得明路,何不说出来,也省得老镖头心焦?” 乔茂把嘴一撇道:“找我要明路?就凭我姓乔的,在镖局不过是个废物。咱们振通镖局人才济济,都没有寻着镖银,我姓乔的更扑不着影了!”说着,面容上不觉露出得意的神气来。(叶批:反讽得妙绝!) 戴永清笑道:“乔师傅,不要找补了。乔师傅不行,还有谁行?况且你素来朋友多,人缘好,绿林道中又多熟人,你又忙了这一个来月;想必得着线索,大远的跑来送信了。你何不指出一条明路来,好供大家参详?” 这“绿林道中熟人多”一句,却又搔着痛痒处。九股烟乔茂瘦颜上不禁泛红,扭着脸说道:“我哪有什么明路?我大远的跑来,不过冲着胡老镖头待我不错,我想发个赖,找人家借个十两八两的,我好做盘川,另奔他乡,别谋生计。这镖行刀尖子上的生涯,我可吃怕了,没的教人把我宰了!” 戴永清再三追问,乔茂只是不答;扯着大襟做扇子,忽扇忽扇的扇着。戴永清拍着乔茂的肩膀说:“乔师傅,你怎么差点教人宰了?” 乔茂翻翻眼珠道:“我么?没什么说头!” 戴永清道:“好一个‘瞧不见’。我知道你肚子里有宝,趁早憋出来吧,不要装腔了!” 铁牌手胡孟刚生性豪爽,不由激出火气来,一拂袖子,对俞剑平说道:“俞大哥,你瞧瞧,这就是朋友!”站起来,走到乔茂面前道:“我说老乔,你在镖局,无人不逗,无人不吵。你们犯口舌,我姓胡的可没错待你呀!你这是冲着他们,还是冲着我?你要是访着贼踪呢,你就说说。你若是没访着呢,我也不能赖给你。你要是瞧着我姓胡的正在难中,不够朋友了,你就不用说,我也不会逼你。你要是想要盘川回家,我这里就有。你肚子里有什么玩艺,趁早抖露出来!你别拿捏人了。你再拿捏人,那就是我姓胡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配交朋友!”胡孟刚一面说,一面吹胡子瞪眼。 俞剑平连忙把他扯过来说:“胡贤弟,这是干什么?人家乔师傅身负重伤,老远的奔来,为的是什么?不是为跟你交情不错么!你忙什么?乔师傅歇一歇,自然要对你说的。……乔师傅,我素闻你刀子嘴,菩萨心,我们胡二弟素常称道过。你别看他着急,他跟你还有什么说的?实在因为限期已迫,访不着镖银,心里太吃不住了。现在好了,有了乔师傅赶来送信,只要一得着贼人下落,咱们一切愁云都散开了。这都是乔师傅的功劳,他还能忘得了么?” 九股烟乔茂当日护镖负伤以后,竟趁黑夜,拚命暗缀下去;被劫镖强人追捕,拷讯,幽囚,几乎丧命。好容易脱出虎口,又加倍倒霉,路上遇见波折;连夜奔命似的赶来,特给胡孟刚送信,以报数年来相待之情。 乔茂本来饱受了偌大困苦挫辱,不想又被众人鄙薄,所以负气发了些个牢骚。却也想问明众人,这一个月来访镖缉盗的经过,他才好述出自己亲身所经所见的情形;也未免有点较劲炫功的意思。不期倒把胡孟刚招急了,这才将怄气的话收拾起。又有俞剑平给他圆面子,他方才滔滔的讲出一番话来,使在座的人听了,又惊,又喜,又是诧异;料不到乔茂这个人,素来不理于众口的,此次却有这番热心肠,舍命犯险,急友之难,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原来当日在范公堤遇盗的时候,九股烟乔茂和双鞭宋海鹏,奉命留后,保护押镖盐商的轿车,兼照顾镖驮。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被群盗围攻;一声呼哨,从竹林后窜出一伙贼党,硬过来劫夺镖驮。双鞭宋海鹏、九股烟乔茂在近处看得真切。乔茂对宋海鹏说:“宋爷,你瞧见了没有?我没说错吧,我原说这票镖是蜜里红矾,吃不消的,现在果然遇上事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咱哥们吃镖局的饭,可不能临事含糊了。咱们俩是你先上,是我先上?”双鞭宋海鹏暗想:“瞧不见乔茂这人,原来还有这番骨气,我岂能落后,教人耻笑?”遂“唔”了一声道:“我先上。”双鞭一挥,抢步上前,拒盗护镖,立刻被群贼阻住,杀在一起。 那九股烟瞧不见乔茂手握着短刀,瞪大了一双醉眼盯着。忽见他背后盐商的轿车已逃;贼人漫散过来,已动手威逼骡夫,起运镖驮子。乔茂不顾一切,怪嚷一声,抡刀挺身飞跃上前。他明知自己武技平常,事到其间,也唯有舍命护镖。却幸盗帮劲敌都在围困胡孟刚、程岳和沈明谊、戴永清诸人,前来劫镖的乃是副手。九股烟乔茂冲到镖驮之前,正有几个强徒,持刀催逼骡夫,把打圈伏在堤旁的五十匹镖驮子,逐个驱赶起来。 乔茂且不顾援助宋海鹏,仗他身轻如叶,落地无声,如一阵飘风似的,赶到贼人背后,手起刀落,便被他砍倒两个。群贼大怒,立刻窜过来两个好手,挥刀迎斗;力猛刀沉,只几个回合,便将九股烟乔茂杀得手忙脚乱。其中一个敌人,一朴刀猛砍过来,乔茂挺刀招架,“铮”的一声响,火星乱迸,把乔茂震得虎口发麻,险些短刀撒手。 乔茂慌不迭的一跃丈余,闪过一边。那另一贼人又已挥刀斜扫,从侧面截杀过来,将乔茂的手臂划破一道。乔茂瞪眼骂道:“好贼,我跟你拚了吧!”复抡刀拒战,又杀了片刻。 忽然间,那包围双鞭宋海鹏的群贼,阵势一散,宋海鹏已负伤倒地,血溅堤边。群盗又合拢了,直向乔茂这边包抄过来。 乔茂大吃一惊,本已双拳不敌四手,何况贼人又复增援!乔茂急虚砍一刀,变计退身,嗖地一跃,从敌人头顶上直窜过去,伏腰用力,转身便跑。群贼中一个使剑的,探身旁鹿皮囊,一捏甩手箭的箭尾,嗖嗖嗖,直甩出去。乔茂且逃且回头,黑影中闪避不及,“噗”的一下,臀部上被打中一箭,入肉四分,疼不可忍。乔茂一回手拔下箭来,奋步亡命狂奔;又被黑影中一个贼人,迎面剁来一刀。乔茂急侧身旁窜,让过刀刃,竟被刀尖划了一下;且顾不得疼痛,展转夺路逃去。 乔茂一面跑,一面暗将周围形势看好,知道前面后面,必有强人把风,决闯不出去。西面又是大纵湖,也不能跑。只有东面麦畦竹塘,可以潜身,便一鼓气钻过去。 这时镖行败势已见,镖驮业被劫走。夜影沉沉,一片人声喧呼,夹着兵刃叮当乱响。人影闪闪绰绰,乱窜乱奔;有败逃的镖行伙计,也有得手后,四面兜截来的强徒。九股烟乔茂乘乱窜到麦畦,身背后竟有贼人跟踪追到。缘因乔茂总是个镖师,不比镖行伙计;所以贼人紧追不舍,非把他弄躺下不可。 乔茂轻身功夫甚好,连窜带滚,直往东北逃去。东北面有一片竹塘,乔茂想:“只要逃到竹塘,便不碍了。”舍命的奔去。后面贼人大叫:“相好的往哪里跑,躺下歇歇吧!我决不伤你性命,你想逃出圈子,那可不行!” 乔茂不听那一套,狠命奔过去,离那竹塘也不过还有数丈;后面贼人已将袖箭掏出,“噌”的一声,乔茂急闪身一窜。不想那竹塘旁,竟有几个强贼埋伏,以防作案时,被失主逃出去,鸣官求援。乔茂一窜,立刻抢出四个强贼来,大叫:“呔,站住,小子往哪里跑!”那后面追赶的人也吆喝道:“伙计截住他,别教他跑了!”乔茂这一惊非同小可,急转身斜逃,这就来不及了。其实这迎面把风的贼,只是四个笨汉;乔茂若要贾勇硬闯,未始不可以闯过去。只因他已成了惊弓之鸟,这一犹豫,竟被后面那强贼追上。那强贼跳起来一个垛子脚,把乔茂踢倒,直跌出数步去;赶上来,又一刀背,把乔茂砸得发昏,竟不能动转了。强贼又过来踢了一脚,冷笑数声道:“朋友,你躺躺吧,跑个什么劲呢!”又看了看,见乔茂果然爬不起来了,这才折回去。 乔茂身负数处伤痕,卧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方才苏醒。他心想:“这时候若是勉强挣扎起来逃跑,恐怕必遭贼人毒手。莫若装做伤重垂危,倒许脱得过去。”因此,他侧卧在麦畦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倾耳谛听四面的动静。觉得在他身旁并没有强人监视,远处却火光闪闪,犹在人马喧腾,料是镖银被劫,也不知胡孟刚、程岳是生是死。 乔茂又耗了一会,咬着牙,试着慢慢坐起,从麦苗中向外探视。夜幕已深,寻丈外竟辨不出景物来。乔茂把伤处摸了摸,头上被打了一刀背,此刻还是涔涔的发晕;手臂上的划伤本来不重,血已止住。只有臀部的箭伤,却很不轻。乔茂从身上摸出刀创药来,摸着黑,敷上一大把;又在地上乱摸了一阵,摸着他那把短刀,握在手里,乔茂不敢挺身,慢慢的弯着腰,往东北面爬行。他有心到失事的场所,查看情形,寻找同伴;却又负着伤,担心重遇着强人,所以尽往东北面绕去,绕出很远。忽然想:“我这是往哪里去呢?” 乔茂抚着头想了想,又倾耳听了听,复又折向西南;一走一探的溜回来,距离堤旁一带竹林已然不远。麦畦中有一土堆,好像是座荒坟,夹在田地中间,高有丈余。九股烟溜到土坟后面,隐蔽着身形,往堤上探看。乔茂看见堤上有几点火光游走不定,闻听人声渐渐稀少,料想贼人必已劫镖退去。他便想凑过去;忽然一阵顺风吹来,听着竹林后面,犹有人马践踏声传来。乔茂立刻精神一耸,两眼努力往竹林那面望去;却是黑压压一片,除了竹影外,任什么也看不清。 乔茂暗想:“二十万镖银被劫,胡老镖头不知吉凶,振通镖局从此砸锅!想镖局人决不致全数伤亡,也不知有人追踪踩缉下去没有?这竹林后面,既然是劫镖时贼人埋伏之所,劫镖之后,贼人也必由此撤回。莫如我往前凑凑,看看这竹林后面,还有贼人的卡子没有?”想罢,便往竹林那边,大宽转绕过去。足足绕了小半顿饭的时候,才绕到竹林的东侧面;相离渐近,乔茂便不敢直行,弯着腰慢慢的走,臀部阵阵发疼。 正走处,忽见范公堤大堤之上,来了两条人影,直向这竹林奔去。九股烟乔茂猜是镖行同伴,心中暗道:“好了,我们还有人追缉贼踪,可不知道是谁?”便直起腰来,意欲上前招呼;又恐怕是把风的贼人,事毕归窑。正在寻思着,旋见那两条人影,忽高忽低奔驰,渐次迫近竹林。 突然间,从竹丛中发出嘻嘻的两声冷笑,立刻有一支响箭直射出来,两道灯光直照过来。丛竹后面竟有人发话:“对面来人站住,再往前进,可要放箭了!” 乔茂大吃一惊,不由一阵松懈,坐在地上;暗道:“糟了,贼人的卡子还没有撤呀!追来踩踪的,是哪两位呢?”竹林中的黄光不住的照射,乔茂定眼细看,看出那胖胖的人影,大概正是总镖头铁牌手胡孟刚;那长长的人影,像是金枪沈明谊。“原来他两人并没有负伤么!只是有强人的卡子当前,他两人如何闯得过呢?” 忽然灵机一动,九股烟乔茂暗想:“此时贼人全副精神,都注意监视着堤上正面的胡、沈二人,他们未必防到侧面麦畦中,还有我在。我何不大宽转弯,绕到竹林之后,冒险踩访下去呢?只是,呀,我已负伤,一走一疼,我如何缀得下去!况且万一被贼人寻见,生命难保。那缉镖却比护镖不同,但凡强人最怕失主跟踪缀随。他们若寻见我,我是必遭毒手呀!……”又想道:“况且我已数处负伤,很对得过镖局了,我又何必拚命冒这凶险呀?”思量着,欲前不敢,欲退不甘。 正在这时,猛听胡孟刚怒发如雷道:“二十万镖银被劫,我姓胡的只有一死,没有一活。沈师傅请回,我一定要闯!” 那竹林中的贼人发出冷峭的话来:“胡镖头要死容易,西面便是大纵湖!你要想闯过竹林,却比死还难!”“铮”的一声,又射出一支响箭来。紧跟着听见沈明谊很悲凉的说:“老镖头,要死咱们死在一块,我不能临事退缩,教江湖耻笑。只是你我已负重伤,要想缉镖,恐已无望,老镖头还要通盘细想。”半晌,听不见胡孟刚答话。 就在这时,大堤北段,忽然传来一种惨厉之音。乔茂转面寻看,只见两盏灯光,乍高乍低奔来。听那惨厉的声音,不住的喊叫:“胡镖头!胡镖头……”原来是那押镖的盐商舒大人,唯恐胡孟刚逃跑,从后面拚命追到,竟把胡孟刚、沈明谊硬给揪了回去。想是那竹林埋伏的贼人,也已听见胡、舒二人争执的话头,料到镖行必不能再缀来。又过了一刻,贼人竟已收队,奔东南而去。 九股烟乔茂窃听多时,望见两盏灯光,伴着胡孟刚等,已折回原地。卡上群贼脚步杂沓声,越来越远。乔茂猛然下了决心,不顾疼痛,从堤侧绕过竹林,直缀下去。(叶批:踏上梦幻骑士之旅。) 第07章 两番探古刹贪功被擒,三度讯真情扯谎受辱 乔茂心想:“二十万盐款,如今全失,身家性命所关,非同小可。此时若容贼人远扬,再想踩探,岂是易事?如今正是一个机会,我若在此时,紧缀下去,一定可将贼人的去向摸准;便是贼人的垛子窑,也可以探着。我虽无能,一得着镖银的下落,那时翻回来,邀请能人,下手讨镖,岂不是手到擒来?那时节,我岂止扬名江湖之上,更可以堵住了振通镖局那些小子们的嘴。莫道我姓乔的无用,我姓乔的却能抓住了棱缝,毫不放松。这一来镖局三四十口子人,全栽在我姓乔的手里。” 想到此,乔茂精神一振,不由挺起腰来。又想道:“胡老刚待我总算不错,他们大伙奚落我,想把我挤出去,胡老刚总是不肯。这一来我姓乔的知恩报恩,到底还是偷鸡毛、拔烟袋的不是?” 九股烟乔茂越想越有理,把刚才恐惧之念全行忘去;立刻抖擞精神,拔腿要跑。忽又想:“慢来,慢来!这要一紧跑,教贼人瞧见可就糟了。”遂镇住心神,提起耳朵,一步一试,一步一瞧,绕着大弯,往那竹林后面斜抄过去。臀部伤处还是一阵阵发疼,九股烟乔茂咬牙忍住;又敷了一遍药,把腰带撕下一条,好歹的齐着大腿根往上一兜,浑身也扎绑利落。又回头一望,只见大堤上火光忽然增多,料想是镖行伙计们和缉私营巡丁们,在那里忙着救死扶伤。 乔茂远远望见,暗叹了一声:“可怜我振通镖局,这一下可就一败涂地了!胡老刚此番回去,势必打官司,赔偿镖银,要想挽回已败之局,这全靠我姓乔的追踪访盗的结果了。”一面悄悄的走,一面凝神辨认路途;顺着麦田小径,一路探去。 这时候月暗星黑,竹林风吼,倍增苍凉。乔茂疑心生暗鬼,唯恐贼人还没走净,要路口也许布置下人,自己稍不小心,要受人家暗算。自己人单势孤,况又战乏负伤,并且本领又不济,这非得加倍的留神不可。 那埋伏在竹林中的断后群贼,收队撤退之时,却在胡孟刚一行大众打着灯笼,离了范公堤的大堤,折向于家圩之后。直望见镖行这边灯光折回,人马践踏声越行越远,这群贼方才暗打招呼,出了埋伏之所;又向四面搜查了一遍,方才收队回程。 这时候,九股烟乔茂已经绕着大圈,赶到他们前头,相隔已在半里之外。九股烟乔茂一路探道,顺着小径曲折盘旋,实际上已绕了二里多地,猜想已离开范公堤。再辨眼前的景象,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有时觉着脚下踏的是细沙之地,疑心道路走错了。往前摸着走,约摸又走出二三里地,麦垄小径,忽然斜显着两股通行之道。四望旷野,黑压压一片又一片,不知是村庄,还是丛林竹塘。侧耳细听,似乎偏东有夜犬吠影之声,想必附近已有人家,也许就是群贼打那里经过。却是这两股道,不知走哪一条方对。 乔茂细察近身处,似并无人;又望了望,取出火折子来,晃亮了,仔细辨认那两股道上的人踪马迹,以定趋舍。火光照处,似乎这两条路都是深深印着车辙印;中间夹杂着马蹄印,却并不多,也没有新遗下的马粪。 乔茂不由迷惑起来,拿着火折子,顺着路照了又照。这一照,照出是非来了。那收队归来的把风群贼,恰在背后高堤望见;麦田小径骤现火光,定有行人。农村人家素来早起早眠,在这荒郊忽有野火,不是他们的伙伴,便是镖行派下来的追踪之人。群贼立刻暗打招呼,派那骑着马的,斜抄到前面堵截;那步下功夫好的,一齐亮兵刃,分道踏寻这火光而来。 九股烟乔茂找不出贼人踪迹,正自焦灼。夜静声清,猛然听见相隔数十丈处,传来马蹄声音。九股烟蓦地一惊,急将火折子收起,侧耳寻听,觉得兆头不对。吓得他伏着腰,连滚带爬,直向那麦田垄内钻去。一面钻,一面留神响声,由这麦垄转到那麦垄,急急的伏下身。忽又想不对,急急爬起来,蹲坐在地,只将半个脑袋,露出麦苗之外,悄悄的向四面探看。 只隔了不大工夫,便听见马蹄声音走远。乔茂想:“这一定是贼人!马走得快,人走得慢,我这是已经缀着他们了。”心中又惊又喜,便要站起身来,猛然心中一惊,暗想道:“且慢!我还得再听听。” 这一听,展眼间,听见悄然人语之声,似在近处,可也听不出说什么话来。这一来把个乔茂吓得心惊肉跳,暗道:“惭愧,幸亏没站起来!” 越听越清楚,嗖嗖嗖,从麦田那边小径上,窜出好几条黑影,竟向那两股道的交叉点上走去。几条黑影闪来闪去,忽有两道黄光照出来。听见一人道:“仿佛是在那里,怎么没有了呢?”又一人道:“别是鬼火吧?”那人答道:“鬼火发绿,这分明发红发黄。” 不一时,骑马的也圈回来,绕着麦田来回一搜;吓得乔茂缩下头去,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那两道黄光忽东忽西的乱晃,骑马的人也将孔明灯拨亮,一前一后的探照,半晌寻不见可疑的踪迹。只听一人咕哝了几句话,有一人大声说道:“这一定是鬼火,再不然就是看花眼了。咱们快走吧!公事要紧,管他偷庄稼不偷呢!”说着,几个人凑在一起,践踏声大起,这伙人们纷纷走了。 九股烟乔茂出身绿林,什么诈语不懂得?他心中暗说:“你们想把我诈出来么?我才不上当呢!”伏在麦田里,寂然不动;仍从麦垄隙缝里,探出半个头来,偷向外窥。果然在相隔十数丈外,见有两条黑影一闪不见了。乔茂知道这是藏在那里等他的。乔茂暗道:“你不走,我不出来;只要天不亮,我才不怕呢!” 果然耗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听那两人互语道:“去他娘的吧,七哥太小心了,咱们走吧!哪有人呢?”这两人竟从麦田钻出来,直奔通车大道而去。九股烟两眼盯着,直候到相隔已远,方才悄悄爬出麦田,溜到低坡处,在后面远远缀下去。 乔茂暗道:“吉人天相!若不点火折子,我还引不来领道人呢。”两条人影走得很快,乔茂不敢紧跟在后,只远远的着;走出不远,又是一条大道。乔茂不敢上正道,恐人看见他。他只弯着腰,在麦垄里钻,身已负伤,其苦难言。 只见道边树旁,黑忽忽有两排横影;那两个贼走到影旁站住,只停得一停,忽然蹿上去。乔茂方才晓得,那两排横影乃是两匹马。两个贼上了马,急驶而去。乔茂在后面很着急,只得冒险钻出麦田,施展夜行功夫,在后面拚命追赶。马行甚疾,乔茂又有顾忌,只几个转弯,便已看不见马影,耳畔却还听得见那“得得”的蹄声。约摸缀了五六里地,乔茂竟被落后在半里以外。却喜旷郊深夜,还能辨得出马蹄奔驶的去向。 又跑了一会,忽有一村庄当前,那两匹马竟抹着村口驰过去,引起了一阵犬吠之声。乔茂头上汗出,跟踪跑着,曲折转弯,一阵乱绕之后,已辨不清东西南北。约又走了几里路,迎面黑压压,东一片,西一片,好像又是村庄。这马距离乔茂更远了,马蹄声似已没入这当前的黑影之中。顿时又听见一阵野犬狂吠,应声四起。 九股烟乔茂努力追寻,发现一带丛林,掩着一座村落,横在前面。乔茂暗想:“打路劫的贼人,向来不肯穿过乡村走的。”可是听犬吠之声,这强贼显然投入村内去了。只是吠声四起,断不定贼人投到哪一方向。 乔茂放缓脚步,喘了一口气,向四面望了望。农村人家睡得早,此时村口早已无人往来。乔茂看清形势,略缓一缓,立刻飞身纵步,窜到村庄右首那条道上。这里是村庄的背后,左首乃是疏疏落落的一带丛林,有两股道通入村内。村中东一片、西一片的茅舍,估计也有几十户人家;竟断不定贼人是穿村而过,或是在村中有无存身歇脚之处。 乔茂到此更不迟疑,将身上收拾利落,从村后抢到一家民宅后墙;“嗖”的蹿上房舍,立即伏身下窥。只见那一片一片竹篱茅舍,旷旷落落,没有一点别的声息。乔茂复又翻身落地,将当年在绿林道上的本领,全盘施展出来。轻如狸猫,捷若猿猴,伏垣贴壁,蹿房越脊,乍高忽低,很快的将村内街道,踏勘了一半。只是家家掩门,户户熄灯,寂然不闻人声,黑忽忽不见一星火亮。 乔茂满腹狐疑,暗道:“他们既已奔入这座村庄,必定有窝藏之地;若无窝藏之地,何苦从村中穿过,白白的给村中人留下迹象呢?” 乔茂无可奈何,掏出火折子来,刚要窜到街心,意欲提火折照看路上的蹄迹;却蓦然心中一惊,急闪身藏躲。只见距离村口不远,约有二十来丈的地方,“嗖嗖”的连窜出两个夜行人来。乔茂抽身很快,吓得他伏身蹲在黑影里;偷看这两个夜行人,似从一个篱笆门内出来的。这两个夜行人在街心只一停,便奔后村口而去,那身法颇为轻捷。 乔茂暗道一声:“惭愧!”容两个夜行人转过墙角,相去已远;乔茂连忙蹿上房去,向四外一瞥。然后攀垣蹿房,走壁爬坡,如飞也似赶到篱笆门的邻舍房上。不敢探险,且先找着藏身之所,然后挨到那两个夜行人现身的所在,往下面一望:却是一户寻常的乡农之家,一段竹篱,三间北房,两间西房,很宽敞的大院落,院角有一道井栏。试窥看那几间草舍的窗棂,依然是黑沉沉,没有一点灯光,并且也听不见什么声息。这房舍如此的狭窄,又这么悄静,决不像有什么事故发生的样子;乔茂不由诧异起来。 九股烟乔茂久涉江湖,查勘盗踪,足有十二分的把握;只要一入目,便可猜断出十之八九来。看这个草舍,分明不像劫镖强人潜踪之所,更不像梁上君子作案之地,何故竟有两个夜行人窜出呢?乔茂试用一块碎砖,投了一下,也不见动静。当下乔茂提起精神,从邻舍轻轻窜过来,来到院内,仔细查看。先倾耳伏窗,只听得屋内鼾声微作;更验看门窗,的确不像有夜行人出没。然后到院内各处一巡,这才来到井栏旁边;发现井旁有只水桶,里面水痕未干,地上也有一片水迹,这分明是刚从井里打完水的情形。 乔茂暗暗点头道:“哦,这就是了。”看这乡农人家,深睡正浓,何来半夜打水?打水的必是刚才那两个夜行人,那么贼人的落脚之处可想而知了。 九股烟乔茂将水桶提了,也向井中打出一些水,喝了一气。随又放下,立刻“嗖”的蹿上房来,向村后急打一望。连忙重翻身,窜到街心;施展夜行术,鹿伏鹤行,膝碰胸口,脚尖点地面,如星驰也似,投向村后追将过去。那两个夜行人已不知去向。到得村后,正是一带丛林,数畦麦田,通着两条路。乔茂略一端详,择了一条大路,直追下去。转身走出丛林,迎面又是纵横列着一条丁字路口,正不知走哪条道才对。 乔茂向前面望了望,似乎对面黑绰绰的有两片村舍,一个偏左,一个偏右。左边的黑影大,一定人家多;右边的相隔较远,黑影小些,大概人家寥寥。乔茂便放慢脚步,曲曲折折的探过去。迫近那大些的黑影,才看出是一片丛林,夹杂着散漫的村舍,人家也并不多。 乔茂心想:“贼人如果潜踪在此,须要留神他们的卡子。”提心吊胆的,往前凑一步,探一步,耗了很大工夫,才挨到近前。这里不过十几户人家,声音静悄悄的,连个狗叫也没有。 乔茂隐身在树后,听了又听,然后爬上树去,向内窥望。这错错落落的十几户人家,照旧是黯然并无灯火。乔茂爽然失望道:“白费事了,贼人一定不在这里。”急忙溜下树来,施夜行术,火速的退了出来;绕过一带麦田,折向右边那片村舍走去。这一往返,乔茂枉走了二三里路,头上不住的冒出虚汗来。原来他从失镖之后,奔驰到今,已近三更,前后六七个时辰,却是一物未食。虽然虚火上浮,并不觉饿,力气上可有点不支了。 乔茂歇了歇,往四面看了看,不禁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生冤枉。随从身边取出干粮来,咬了几口,站起来强打精神,再往前探,一面走,一面留神路旁庄稼地的动静;恐怕要路口,有贼人的埋伏。又走了半里多地,距那右侧村落渐近;忽然一阵顺风刮来,听得一阵“唏唏”的马嘶声音。这声音打入九股烟乔茂的耳鼓,不由全身一震,心中又惊又喜道:“哈!原来在这里了,到底不枉我奔驰这一夜!” 这一阵马嘶声不亚如暗室明灯,把个负伤力疲的乔茂,已失去的精力全唤回来。九股烟乔茂一个箭步,窜进了道旁的田地;隐住了身形,鹤行鹿伏,往前挪动。一面走,一面探头,不一刻到了这右侧村舍之前。相距二三十丈,乔茂止步不前,侧耳倾听,定睛细看:迎面隐隐辨出屋宇层层,院墙高大,并不像村舍。 乔茂借着庄稼隐身,慢慢的往前蹭。相距数丈,方才看出这是一座庙宇。数行大树和附近的看青的草棚,掩映起来,远望像是小村。乔茂心想:“这就对了!这里可真像个贼党潜踪之所。”乔茂知道但凡是庙,必定坐北朝南,他自己藏身之所恰在西北面,留神察看,黑影掩映处,并不见有贼人放哨。但也不敢大意,潜伏好久,又听见一阵马嘶;乔茂这才贾勇伏身一窜,窜到庙的侧面一段土坡、一丛矮树之后。这些矮树全是枣树,乃是栽来堵那破墙角门的。相隔已近,乔茂细看庙宇的形势,庙前空地非常宽敞,想必是附近村庄的庙集场子。围着庙墙,掘着深沟,大抵是防备烧荒的,庙四周并无人家,只西面相隔二十多丈,有一道长垣,好像是附近的菜园子。这庙盖得很大,却是西首颓垣断砖,颇有几处坍塌了。 九股烟乔茂未曾进身,先选好退路;然后蹑手蹑脚,溜到破墙底下。由打颓垣隙处,向内张望;偏生有偏殿挡住了视线,并不能窥见里面情况。但从墙隅反射出淡淡一层微光来,料想里面必点着灯火;而且里面隐隐听得人声响动。 乔茂伏了好久,不敢贸然窜入,心内暗暗着急。有心等着里面没有动静,再行进窥,又怕转瞬天明,误了大事,亦且难以脱身。想了想:“我附垣已久,始终未见贼人出来巡风,想是他们歇着了。我只好冒一冒险了!”主意打定,绕过偏殿;找到一个墙角极黑暗的地方,踩一踩,满地生着荆棘。先用手试攀破墙,脚找砖缝,慢慢爬上墙去;墙头长着一丛野草,刚好将他蔽住。这才看出:此庙失修已久,哪里还像庙宇?窗格门扇朽坏不堪,倒是前前后后殿宇很多,一时也看不清有几层。乔茂所窥见的,只是后层偏西的一面;这东一面黑洞洞的,也不见人影。 乔茂便溜下墙隅,贴墙伏壁,往前面溜,东边有一道角门。乔茂四面一看,“嗖”的窜过去,藏在黑影内,略一探头,吓了一跳,急忙缩步退回。原来这一层殿宇,正有几个人,持刀把着甬路口。 乔茂不敢前闯,折回来,绕向另一角门。角门之前,有两棵古槐,高有四五丈。他灵机一动,慌忙奔过去,立刻手攀足抱,爬到树上;小心在意的,不令枝叶响动,真个比狸猫猿猴还轻灵。到了树巅,分枝披叶,往下窥看:只见隔着一层院子,乃是正殿。正殿之前,铁香炉上插着两只灯笼;灯笼上的纸已有几处刮破,便拢不住风,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发出摇曳不定的晕黄光焰来。正殿内的情形全然看不见,只看见两庑也有火光,殿前树干上拴着几匹马,数并不多,好像正啃吃地上的东西,也看不清吃的是什么。东庑廊下,有几个壮汉,手提着明晃晃的兵刃,在廊下走来走去;也有两三个人坐在廊柱旁栏杆上。 九股烟乔茂惊喜异常:“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下我可访实了!这还错了不成?”他心中盘算:“这个地方究竟是贼人暂时落脚之地,还是竟在此地附近设窑?这还得探探。看这地方并不像贼人的老巢,也许是他们线上的一道卡子。我必得缀住了他们,还要访透了,才好回去报信。”想罢,便要爬下树来。 他的意思是绕到东跨院探探,因为那一面灯光更亮。然后再绕到前面,便可窥见大殿正面的情形,然后再看看山门,认清庙名,辨清地势,以便明日续在附近勘访。再暗中缀他们几天,监视几天,认准了贼人出没的确切地点和一切贼党、贼巢、贼情,然后回去报信,弄一个全功。因为他这半夜乱走,竟已迷了方向;若不是发现这庙,知道庙门必然冲南,他真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乔茂吁了一口气,又向内瞥了一眼,然后往树下一看,便要下树;忽从角门射出一道灯光,有两个夜行人,手持钢刀短挺,走了过来。九股烟乔茂急忙缩住,连大气也不敢喘;瞧那两人竟也奔这角门而来。将到槐树之前,忽然止步;那一个持钢刀、拿灯笼的,竟将手中灯笼高高一举道:“有么?”持短挺的说道:“二师兄的话还有错?” 这两人一问一答,把乔茂几乎吓酥了。隐在树枝叶中,仗着树高天黑,他又穿着黑色衣服,紧贴着树桠枝,连动也不敢动,喘也不敢喘,只侧着眼注视下方。那两个人却也怪道,只是晃来晃去不走,尽在院内打旋。 乔茂也揣不出来意,贼人究竟看见他的形迹没有?旋见那两人又转到那个角门边上了;乔茂舒了一口气,方才放下心。却不料,忽然头顶上簌簌的微响一下。乔茂急仰面一看,只听阴幽幽的,从上面发出一声忍俊不禁的冷笑。这一来,把个九股烟乔茂笑得毛骨悚然;还来不及打主意逃走,早有软软的一物,从上面抛下来,正拂着乔茂的肩头。 九股烟乔茂一手攀树,一手招架,急往树下溜;那个软套已然直套下来。被乔茂一把摘开,拚命的下蹿;上面突然踹下一只脚,正踢着乔茂的头。这一脚很重,又是踹,又是砸;乔茂哼的一声,双手一松,“扑登”掉下树来。侥幸还好,没被那腰带临时做成的杀猪套,套上头颈。 乔茂身才坠地,地上巡风之人将灯笼一抛,已饿狼扑食赶到。刀挺齐举,大喝:“好东西,真个胆量不小!”树巅埋伏的人也纵下树来。这人背插一把利剑,手捏着一条腰带,正是要吊乔茂用的。 九股烟乔茂一挺身跳起来,连窜带迸,抢向来路。到得破墙头,一跃上去;急侧身,抖手发出两石子,照那追赶的人打去。不管打着打不着,乔茂一伏腰便往下蹿;猛然脚下一软,栽倒在地。真个是贼起飞智,乔茂拿出他那神偷的本领,一个懒驴打滚,直翻出数步,将身一伏,蜷卧在丛草中。也不管荆棘刺肉生疼,他只动也不动的爬伏着;两眼注视墙头,猜想庙中人必然跟踵追出。却不道庙中人也是行家,黑暗中并不追踵赶来;却绕过庙后的北墙上,飞身蹿出,四面一望,复又缩身回去。 乔茂心想不好,急急的爬起来,鹤行鹿伏,绕向庙东,逃藏过去。果然他刚刚觅好隐暗地方,将身蔽住,已有数道灯光,从庙前照出。灯影中窜出十几个人,围着庙横搜乱照。直乱过一阵,忽又全数收回去。 乔茂捏了一把冷汗,心中好生为难;贼人的底细并未探明,却落得打草惊蛇,但又不能舍此而去。不得已,狠了狠心,将脚下薄底鞋登了登,运足气力,隔过顿饭时,二次探庙。 这一次不比前番,更得加倍小心。他绕到靠东边偏殿的后房坡,施展轻身功夫,飞身一跃,已到房头,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将身隐住,往左一晃步,从偏殿溜下;忽爬忽窜,且行且探,曲折溜来,已到东南面。通过一道月亮门,往北有好大一片地方;院落宽展,一排北房似是禅房,但又前出廊,后出厦,那残破的廊子也已多半没有栏杆了。试望庭心,那情形已非比刚才所见的地方,这里是数只灯笼插在院中,角门甬路都有人把守。北面房前另有四个少年壮汉,立在廊下,全都衣装整齐利落,各抱兵刃;灯光暗淡,看不清面貌。 乔茂心知已到重地,隐住身形,提心吊胆的偷窥。窥见北房、西房、东房,破窗格七穿八漏,都透出烁烁的灯光,灯影摇曳,有人影过来过去的,遮住灯亮,夹杂着闷沉沉的语声;乔茂连一个字也听不出来,猜想屋中人很忙碌。 忽然间,听见一声马嘶,乔茂循声看去:只见西面房前停着十几辆马车,牲口没有套上,马嘶的声音似在禅房之内。那已失的五十个镖驮子和那伙骡夫,前后都没有寻见。乔茂疑惑道:“这里势派森严,一定是劫镖之贼;难道他们已把镖银运走,竟不在庙中么?” 乔茂按照夜行人的规矩,先不敢窥探正房,爬在南面回廊上,蛇行而前,绕向西房。隐身在后山坡,施倒卷帘的功夫,偷向破窗内一望。怪不得屋内闻得马嘶,这一座破敝的禅房,原来已做了贼人的马号!内中有三四十匹马,拴在窗棂上屋柱间,满地撒着草料,任听牲口啃嚼;只门口有几个人闲闲的守着,镖驮子依然未见。 乔茂只瞥了一眼,便已看清屋中的情形;腰上一使劲,仍翻上后坡。这房太老了,稍一着力,灰片脱落,沙沙的往檐下掉去。乔茂吃了一惊,急急逃走,料想屋中人必已惊动。谁知看马的几个人连头也不回,还在喁喁对谈,似乎群马嚼草顿蹄的声音,把房上的动静压住了。 乔茂伏在后檐,略等了等,这才挪身要绕向正房;忽见侧面一座偏庑,从后面圆窗透出微光。乔茂溜下来,蹑足走到后窗;手攀窗台,足蹬砖缝,略向内一张望:只见空旷旷三间房,似是偏殿,又无神像;似是禅房,又无禅榻。门口上只插着一只破灯笼,昏昏的略辨出人影来。屋心砖地上横躺竖卧,倒着四五十个人;身下并没有铺着卧具,甚至连干草也都没有。这四五十个人竟全睡在尘土满积的地上,连动也不动。在门口和屋心,另有几个人手持利刃;有的站着,来来往往的走,有的坐在马褥子上。看了一会儿,见这卧着的人依然一声不响,一点不动;乔茂便有些瞧愣了。其中有一个人好像呻吟了一声,立刻见那立在屋心的人,过来踢了一脚:“哼什么,不要找死!”乔茂恍然醒悟,这几十个人一定是被掳的骡夫了。 机密已算探实,只是劫镖的年老盗魁,和他手下的主要党羽,一个也没有窥见,镖驮子又没寻着,还觉得差了一着。乔茂遂又绕奔正房,曲折爬来,还没有绕到,只见从西角门出来两个人,登上台阶,走到正房门前。正房门挂着一个破草帘子,门口插着一对灯笼。这两个人撩帘进去。 乔茂在房顶望见,略避一避,急忙绕到房后。这正房之后,又是一层院落,黑沉沉的并无灯光。乔茂暗想:“自己连看了几处,都有灯火,为何此处单单没有?”倾耳听了听,并没有响动;便从房顶溜到墙头,由墙头蹿上正房后山坡,仍施展倒卷帘的功夫,要探窗下望。 只听屋中有人说道:“你听,屈死鬼恋恋不舍的,还没有走呢!依我说,把他料理了。”这说话的声音很耳熟,却并不是那年老的盗魁。乔茂觉得不好,急待退走;猛听屋中断喝一声道:“呔,滚下来吧!”“咯噔”一声响,一道寒光破窗打出来。乔茂身子倒悬着,极力往旁边一闪,暗器刮脖颈穿过去。 乔茂吓了一身冷汗,手攀房檐,脚一挺劲,身子往前一悠,刚要飞身跃起,不意房顶上有一人冷笑道:“下去吧!”乔茂挂在房上的一只脚,竟被人踩住,只一蹴,把他整个身子踢下房来。九股烟乔茂脚上头下,倒栽下地,仗他飞跃功夫很不坏,悬空一翻,脚先沾地,只一挺已跳起来,抹头便跑。只听房上人喊道:“小子,看够了么?你也该歇歇了!” 乔茂顾不得答言,立刻抢奔角门。角门人影一闪,一个使双怀杖的,一个抡锯齿刀的,亮兵刃迎面截住。这两人全是劫镖时在场的强徒。乔茂挥刀夺路,那使双怀杖的大喝一声,已一杖打到。乔茂用刀一磕,打算伏身窜过去。岂知双怀杖力量很猛,“铮”的一声响,火星乱射;乔茂震得手腕发麻。那使锯齿刀的已从侧面,横刀斜攻过来。乔茂急撤步翻身,看见西北角有一排矮房,急运足气力,一蹿上去;登房越脊,一抹的逃走。 这时候,已从四面窜出好几个夜行人物,各仗兵刃,分路追来。乔茂刚由矮屋,翻到一座偏殿顶上。由这偏殿逃出庙外,必须先跃下平地;可是地面上已有两个人堵住门,又有两个人站在墙头,四个人站在当地,另有一个人也跃上偏殿,直奔乔茂。乔茂道:“我命休矣!”急回头一看,偏殿东边好像没有人。乔茂慌不择路,竟从两三丈高的偏殿上,一跃下地。他才一跳下,殿上、墙上的人立刻也跃过来,从四面一挤,单留下北面一道角门。乔茂如笼中的老鼠一样,绕着圈子逃走,并不敢还手,也不敢走角门,怕有埋伏。群贼一阵乱赶,被乔茂抓一隙路,急忙飞身蹿上角门的墙,顺着墙往外飞逃。群贼一声不响,只顾堵截。 忽听房上有一人吆喝道:“当家的有话,这个鼠辈不值兴师动众,只叫老六、老七追擒他;别的人赶快回来,办正事要紧。”群贼闻言,全都止步;另有两个少年贼人,从后面追赶过来。只这一耽误,乔茂不禁大喜;立刻纵跃如飞,展眼间夺路而逃,翻出后墙,一溜烟的往北跑去。回头一看,果然只有两个贼,一先一后追了出来。九股烟咬紧牙根,拚命狂奔,不一刻早已逃出二里多地。再回头一看,已将贼人落后很远,看不见影子了。 乔茂大喜道:“我姓乔的真有几分福命!这贼人一窝蜂围上来,焉有我的命在?想是贼人昏了心,教两个笨贼追我,如何能截得住我!我如今已逃出虎口,又已探得机密,我就此返回去送信。再不然,在近处找个藏身地点,我在暗处缀着他们,看看他们的老窝究竟离此多远?”心里想着,便四面寻看。这一阵舍命狂奔,有路便走,又不知此刻存身何处了?只见黑沉沉,天尚未亮。 乔茂蹲在路旁麦田边,略略喘息了一阵,精神稍缓。望见路前似有一带丛林,便站起来,直奔丛林。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心里盘算:“看这时还许不到五更,近处想必有人家。我如今只穿着一身短打,又带血迹,白天走路,真走不开!莫如抄到近处村庄,偷一两件长衣服,再偷一些散碎银子,我就在附近隐避地方一忍。白天再改头换面,往附近踩探,这倒是很妙的法子。只是我来时那个小村已不在面前,想必还在后边,有那庙挡着,我实在不敢寻回去,莫如另寻吧!” 且想且走,已到林边。夜行人的习惯,惯好钻树林。乔茂便想到林中,先躺一躺养神。看了看,寻着小道,直走进去。忽然,林内闪出一条人影;乔茂吓得一哆嗦,刚要抹头逃跑。 只听那人也“哎呀”的一声道:“我是走道的,身上没带着钱!”乔茂立刻站住。只见那人藏在树后,不敢出来。乔茂灵机一动,暗道:“我何不剥他的衣服?这小子也必不是好人。”乔茂回手抽出刀来,向前威喝道:“什么人,滚出来!”那人只叫:“饶命!”不敢出来。 九股烟乔茂雄心一抖,迈步抢过去。他这才一过去,那人竟藏在树后,也不跑,只是打圈绕。林密天黑,看不清面貌,只看出那人似穿着一身青。乔茂暗道:“这不像乡下人。”等到相离切近,忽见那人挥刀窜出,一阵狂笑,刀如长蛇直攻过来。乔茂大吃一惊,到此力尽筋疲,抹头待跑;被那人赶来,钢刀一晃,“登”的一脚,把乔茂踢倒在地;解腰带便捆,往肋下一挟便走。 乔茂忙道:“朋友,我也是道上同源,何处不交朋友,你放了我,我必有一番人心。”那人“嗤”的笑了,说道:“朋友,你贵姓?”乔茂忙答道:“我姓乔。”那人道:“你是哪条道上的?”乔茂冲口说道:“我是海州来的,咱们是同行。”那人道:“只你一个人么?”乔茂眼珠一转道:“不,我还有五个同伴哩,我们一共是六个人。”那人道:“那五位现在哪里,都姓什么?”乔茂信口诌道:“有姓胡的,姓沈的,姓张的,姓赵的,姓孙的,他们都在后头呢!”那人道:“你们当家的姓什么?你们在哪里安窑设柜?”乔茂信口编造着答复了。那人听完一笑,把乔茂丢在地上。 乔茂心想:“他这就放我吧?”不料那人掏出一块手巾、一个麻核桃;把乔茂一掐脖颈,将麻核桃塞入口内,将手巾系在脸上,蒙住了双眼;重新挟起,如飞的跑去。不一时,到一地点,登高窜低,连转了几个弯,把乔茂“扑噔”一声,扔在地上。只听一人问道:“捉住了么?”那林中人答道:“手到擒拿,那还费得了事么?” 又有一人问道:“他可有同伴?”林中人答道:“没有看见,他自己却说有五个同伴,恐怕未必。我原说不必费事,当场抓住他完了。老二一定要看看这小子有没有同党,果然依了我的话,教我白跑了一里多地。” 又一人说道:“也许有同党被吓跑了,你快去回当家的去吧!当家的教咱们趁早吃点东西,还有好些事要办呢。”林中人应声出去了。又过来一个人,另拿绳子,把乔茂手脚重新加绑上一道。 乔茂被摔在地上,口不能言,目不能睹,也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一会,才觉得眼前一亮,有两个人挑着灯笼进来。内中一人,把乔茂脸上蒙着的手巾扯下来,用灯一照,立刻踢了一脚,道:“喝,原来是这么一块料!” 乔茂睁眼一看,在他周围,横躺竖卧着四五十个人,全都是被掳的骡夫;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乔茂才知自己又被捉回庙来;一场挣命,原来是白费事。面前站定两个人,正俯身察看自己;内中的一个,就是劫镖时在场的贼人,那个使青钢剑的。乔茂一阵难过,心想:“完了,十成占八成活不了喽!”只见那使剑的少年强贼,用脚蹴着乔茂道:“喂,朋友,别装死!我问问你,你们缀下来的,一共有几个人?”连问数声,乔茂不答。那少年勃然大怒,照着乔茂狠狠踢了几脚,乔茂扭了扭,只是不答。 旁边那个打灯笼的贼人说道:“咳咳,你先别踢他,他得说得出话来呀!”过来把乔茂口中之物掏出。那少年笑道:“原来他正吃核桃呢!”遂说道:“朋友,对不住,不知者不怪罪,怨我无礼!朋友,你们倒是缀下来几位呀?” 乔茂干呕了一阵,心说:“这臭贼太已狠毒。事已到此,有死没活,我焉能输了嘴!”喘息一阵道:“朋友,我们可是栽了,我们可是栽在光棍手里了。有话好问好答,你们可别作践我。你问我们缀下来几个人么?不多,连我只六个。”少年强贼道:“那五个人呢?”乔茂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们六个人原分两拨,三个人一拨。我已遭擒,我们的伙计大概还在附近藏着呢。” 原来乔茂这一番答话,自有他的用意。那少年听了,半信半疑的说道:“朋友,你可实话实说,有你的好处。你不要信口乱说,那是害你自己。我们断后的人,眼睁睁把你们那边的两个人挡回去了,怎么又缀过来这许多人呢?” 这少年反复的盘问乔茂,乔茂咬定前言,不再更改。后来这贼人又威吓乔茂道:“你有话可趁早实说,回头我们当家的还要问你,你可等着受了刑,再说实话,那就晚了。你怕热通条不怕?”乔茂打了一个冷战,几乎急得要哭。可是既已贪功遭擒,落在贼人手中,死固不怕,毒刑更是难煞。乔茂只得说道:“朋友,咱们都是道上同源,我还能有话不说,自找苦吃么?我说的全是真情实话,你们只管扫听,只管查看;就怕他们五个人都吓跑了。” 那少年又打听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安平镖局的情形,乔茂都据实说了。那少年便不再问,挑着灯笼,匆匆的走了。 这少年刚才走开,乔茂的磨难已至。从外面闯进几个壮汉,未进屋便叫道:“捉住的奸细在哪里啦?”且说且奔到乔茂面前,用脚踢着说:“原来是这小子,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你们那胡孟刚老家伙上哪里去了?你好大的胆子,你真敢缀下来!” 几个壮汉七言八语的乱问,有的拿刀背单敲打乔茂的迎面骨;痛得乔茂欲避无从,不住说:“朋友留面子,朋友留面子!”(叶批:写得传神之极!亦有所本。宫注:叶批之“亦有所本”,是指白羽在《话柄》中有一段文字:乔茂告饶“被评为‘逼真’……这却有来历。我的一个旧同事,新从外县逃回;他不走运,半路遇上伙匪,与别的旅客一串一串的被绑上,脸面朝地,剥去了衣裳。内中旅客有挨打,打得直嚷:‘朋友留面子,朋友留面子!’我当时听了一动,就把它写入小说,结果成为乔九烟被擒的那一幕剧情。”) 又有一壮汉,挑着灯,低头看了看乔茂的脸,信手打了一个嘴巴,道:“哈,原来是这小子!就是他把谢老四和王老茂给砍伤了的,人家本来是客情。我也给他一刀!”从裹腿上拔出匕首来,照乔茂便刺。旁边一人拦道:“别杀他,当家的还要问他话呢。”多亏这一拦,这匕首挪了挪,把乔茂肋部划了一道,鲜血流出来。那人还是不依不饶的说:“就不宰他,我也得刺他几下。” 正在乱得不可开交,陡听后面一个深沉的声音道:“哼,骆三,你好放肆,谁教你动手来!”只听“啪”的一下,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把那刺乔茂的人,照脸打了一掌,喝道:“滚开吧!” 这时乔茂前胸,已被划破纵横好几道口子。那五旬男子斥道:“你们这些人就看着骆三胡闹么?咱们当家的跟俞剑平有梁子,跟他手下的人没有过节呀?你们竟敢私自动刑,太已没王法了!还不快拿刀伤药,给他敷上。”乔茂呻吟道:“这位舵主,我也是江湖道上的一条汉子,我可不怕死,我得死在明处。我姓乔,我是振通镖局的伙计。我和俞剑平素不相识,我只是跟着我们总镖头铁牌手胡孟刚,来保这笔盐镖。姓俞的是姓俞的事,与我无干。” 乔茂解说着,那五旬男子冷笑了一声道:“也信你不得!你们干镖行的没有好玩艺,回头自然教你舒服。” 乔茂听了末句话,不禁又是一惊。那男子吩咐手下人,给乔茂敷上药;又嘱咐不准凌辱他,便自走了。乔茂仰在地上,新旧创伤阵阵发疼;两手两脚全缚得很紧,暗地用缩骨法试褪了褪,竟褪不开。耳边听得外面人马践腾,言语嘈杂,仿佛很忙乱。忽又听见脚步声音走进屋来,吆喝道:“把镖行那个奸细带上来,老当家的要审问他哩!”立刻有两个人过来,把乔茂脚下的绳索解开,抄双臂架起,脚不沾地似的,将他带到一个所在;似是一座偏殿,殿中神像已无,神座犹存。靠殿门插着纸灯,供桌上铺着稻草和马褥子,下面放着一条长凳子。 只见那年老的盗魁,侧身坐在马褥子上,一只脚踩着长凳,一只脚盘着,口衔烟袋,缓缓喷吐。两边站着坐着六七个贼人,气势虎虎,都拿着兵刃。把乔茂带到神座前,人们就势一按,喝道:“跪下,跪下!” 乔茂面色一变。欲待不跪,又怕受毒刑;欲要跪下,又恐贼人鄙视他,反倒招来凌辱。只得半蹲半坐的对盗魁说:“老舵主,我也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一定要我跪,我已束手遭擒,还能抗拒么?都是道上人,何不稍留面子呢?” 年老盗魁先看了看乔茂,暗暗点头:“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想不到还有这份胆量,敢来跟踪访下来!不过既是俞剑平手下的走狗,我岂肯饶了他?”大声说道:“你是姓乔么?”乔茂道:“我姓乔。”盗魁道:“你在安平镖局几年了?俞剑平可是你的师父?”乔茂道:“我可是在镖局做事,我却没在江宁安平镖局混过。我是在咱们海州振通镖局胡孟刚胡老镖头手下做事,当一名伙计。老舵主自然有踩盘子的,我姓乔的说一句是一句,从来不撒谎;我和俞剑平是素不相识。” 旁边一人冷笑道:“久仰久仰,你可叫九股烟么?”乔茂吃了一惊,脸上一红道:“那是我的匪号。”那人道:“原来是乔镖头,不是镖行小伙计呀!”乔茂闭口不能答。 那盗魁却并不理会,又问道:“你叫九股烟,你自然是黑道出身的了。”乔茂道:“我吃镖行的饭,也不过几年。”盗魁道:“你说你在振通镖局做事,大概不假。我听说你们安平、振通两家,本是双保盐镖,为何不见俞某人露面呢?既然这票镖很担沉重,俞某人焉有不亲自出马之理?这却是何故?你要从实说,不得隐瞒。” 乔茂已听出盗魁的心意,忙答道:“俞剑平俞老镖头,一向有重镖,也常亲自出马;可也有时只靠他那杆金钱镖旗,由他弟子押着出去。这几年未遇风险,他的胆子就大了,这也是没遇见绿林道高手的缘故。又加上他新近有事缠身,所以这回他只派出一个大弟子,和他手下几个伙计跟着出来,他自己并没亲到。想不到遇见能人,栽到老舵主手下了。老舵主武功出奇,在下起心眼里钦佩;只可惜眼拙,有眼不识泰山,你老是什么万儿?在哪里安窑……” 话还没说完,旁边突然发出几声桀桀的狂笑道:“好东西,你还想拿话舔我们的细底么?别装浑蛋了!”一脚把乔茂踢得脸朝下,栽倒在地。 盗魁哼了一声道:“姓乔的朋友,你看我岂是寻常的绿林道,劫了镖一溜就走,埋头不见么?我不用你们费心摸底,我自然会找姓俞的去。不过我不能趁了他的愿,老早的教他得了准信。告诉你说,我要憋他几天。你要套问我的姓名么?自然在你临死前,教你知道。” 乔茂侧着脸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这个心。我只是奉命差遣,身不由己。” 盗魁不答,教手下人:“把他揪起来。”乔茂虽然倒剪二臂,功夫还在,本可以蹿起来;只在众目睽睽、刀矛如林之下,他不敢转侧,恐被加害。当下过来一人,把乔茂揪起来,仍任他坐在地上,他的鼻脸都抢破了。 盗魁把烟袋锅磕了磕,又装上一袋,仰脸想了想道:“喂,那个使藤蛇棒的,三十来岁,姓程的,想必就是俞剑平的大弟子了。……喂,姓乔的,这俞剑平闻说他太极剑,江南无敌手,他又善点穴,善打十二金钱镖,江湖上说他能打出六七丈远,可是真的么?” 乔茂道:“这也是江湖上的传言,刚才说过了,我和他素不相识,倒不知底细。他的太极剑是很有名的,也听人说过,他善点三十六穴。” 盗魁又问:“这次跟着押镖的,除了俞某的大弟子程岳以外,安平镖局还有谁呢?”乔茂道:“还有姓沈的,姓赵的,姓张的……” 盗魁把手一指道:“呔,你休要信口胡诌!那姓沈的沈明谊,不是振通镖局的镖师么?你打谅我一点也不知道么?”乔茂忙道:“不是他,不是他;他也姓沈,安平镖局也有一位姓沈的呢。”那个使剑的少年笑道:“朋友,你就实话实说吧!不要顺着嘴胡诌乱编。你拿我们当瞎子聋子,可就自讨苦吃了。”说着就有一个贼,翻刀背把乔茂连敲了数下;疼得乔茂咬牙切齿,强忍住不哼。另外一个贼人道:“你还不说实话么?”乔茂道:“我没有瞎说呀,可教我说什么呢!” 盗魁道:“你们不要乱来。姓乔的,我也不问你废话。我只问你:那个姓俞的现在何处?我听说他忽然将镖局收市,又听说他在……”说到这里,双目一瞪道:“你说他住家在何处?”乔茂忙道:“在云台山,海州东北,我没有说谎。”盗魁点头道:“云台山的什么地方?”乔茂道:“清流港,海州镖行都知道。”盗魁道:“他现时呢?”乔茂道:“现时还在清流港,并没有出门。”盗魁道:“没有在海州么?”乔茂道:“没有。”又忙找补一句道:“在我们镖驮子出发时,他还在清流港呢。现在可不知道了。” 盗魁将俞剑平的事,详细盘问了一回,又问俞剑平之妻是不是姓丁?现时还在不在?有几个儿子?都多大岁数?又问他安平镖局因何忽然收市?胡孟刚和俞剑平交情如何?乔茂和胡孟刚是什么交情?乔茂被捆在地上,忍痛一一据实说了。(叶批:这一问便暗透其中消息。) 这豹头虎目的盗首一一听了,觉得没什么虚假。又问乔茂:“缀下来的究有几人?”乔茂不改口,依然说:“缀下来的共六个人,共分两拨,自己是第一拨。” 那盗魁有意无意的听着,只对手下人信口说道:“你们也留点神,咱们虽不怕缀,可也不能放松了,教他们瞧不起。”然后打一个呵欠,把铁烟袋一挥道:“把他拉出去!” 这“拉出去”三个字,打入九股烟耳内,不亚如催命符!乔茂倏地面目变色,知道这是要杀他了;哑着嗓子叫道:“老舵主,我可没有含糊;我跟你老没仇,我是吃镖局饭的,我是……”群贼听了,哄然笑起来,说道:“真不含糊,光棍临死也是光棍,准给你个痛快的就是了。”立刻七手八脚,把乔茂又架起来,连推带搡,推到外面。 内中一个贼人说道:“朋友不含糊,别哆嗦呀!”推到院心,乔茂从五衷里吁出一口气来:“想不到我乔茂死在此地!”回顾架他的人道:“相好的,咱结个下世缘,你可给我一个痛快的。”那人道:“你放心,决不教你零受。” 乔茂越听越觉得兆头不好,情知求饶喊救,一概无效;心中一阵难过,耳畔轰的一响,迷糊起来。颤抖抖的说:“朋友,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庙?你们也教我死个明白。” 一人答道:“放着天堂你不走,这小地方就叫鬼门关,这庙就叫阎王庙!这院子不是你的死地,还在前边呢!”曲折走来,通过一道很黑的院落,群贼猛然止步;迎面过来一个人,手拿明晃晃的钢刀,说道:“站住!” 乔茂浑身一软,竟往地上溜去,已被人架住;乔茂把眼一闭,静等刀下。 迎面过来的那人说道:“你们也太马虎了,闪招子怎么也不扣上点?”随手掏出一物,展开来,把手一拍乔茂道:“这小子倒美了!”用手中之物,立刻把乔茂连鼻带眼蒙上。蒙好了,却又往前架着走。忽然“咕咚”一声,乔茂被人提起来,掷在一个地方上,地上似铺着板。乔茂此时哼了一声,知觉全失。 过了好久,乔茂才觉得浑身处处疼痛,腰下颤抖得厉害。眼睛固然蒙上,连嘴和耳朵也被人堵塞了。枣核般的小脑袋,只给他留下一对鼻孔,任他缓缓出气。却时有清风,夹着绿草气息,扑入鼻孔。 乔茂昏昏沉沉,过了好久,才觉出自己并没有被杀;这时候大概是被群贼装在什么车上,正走着呢。乔茂在车上蠕蠕的动了动,立刻有一把尖刀,在胸口上划了划。乔茂动一动,那刀划一下。乔茂不敢挣扎了。 又经过很久的时候,乔茂忽被人提起来,挟在肋下;似乎是走出了十几丈远,又被人掷在一个地方,这地方较车上宽展。乔茂暗想:“他们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才杀呢?这地方又不像是山寨。” 原来贼人并没有打算当时杀害他,把乔茂五官封住之后,立刻拧胳臂,扯大腿,重捆成粽子样,装上口袋,先载在车上,旋又运到船上。一路驶行,直过了一个整天零半夜,乔茂才被人将口中的麻核桃、耳朵中的棉絮掏出来,眼睛却照旧蒙着。立刻有一人在耳畔说道:“朋友,我教你畅快畅快,你可别嚷!你只哼一声,我就是一刀。”说着,把刀向乔茂胸口触一触,刚刺得肉疼便住。 这个贼并不狠毒,乔茂低声央告道:“我已一天一夜滴水没有沾唇了,劳驾给我点水喝。我决不嚷,我也不跑。”那人嗤然笑道:“你可跑得了啊!咱爷们有缘,我就给你口水喝,你可别咬人,你若咬我,我可对不住你。” 乔茂忙道:“我决不咬人。”那人竟拿了一把水壶,放在乔茂口边。乔茂如饮甘露似的,喝了一饱。那人又拍着乔茂的头颈说道:“我再给你点吃的。”于是又喂了乔茂几口。乔茂道:“我决不跑,你松开我,让我自己吃。”那人道:“你别忙,先凑合一两天。到了地方,自然不绑你的手。” 当下直走了两天两夜,乔茂眼虽看不见,耳朵却能听,鼻子也能嗅,渐渐觉出自己是身在船上。因为那船每逢转弯,便听得水响。白昼行船,这贼船撑篙拉纤,虽不吆喝,却难免在上下游遇见别的民船。故此乔茂耳鼻一露,便已听察出来。倾耳细听船中的动静,好像被囚的人并不多。监视的贼人,听说话的语调,好像人数也有限。乔茂试着和贼人攀谈,立刻便有尖锋刺胸。决计不许他说一句话;要想打听什么,更是不行了。 忽一夜,船行到达地头。乔茂又被人蒙上耳朵,堵上了嘴,教人挟在肋下,搬下船来,走着忽高忽低的路。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隐隐听见对面似有人声,耳朵堵着,只能闻声,不能辨语。 乔茂觉得又换了一个人扛着他,到了另一个地方,被人丢在炕床上;把堵耳塞嘴之物全给除去,只两眼照旧用一个青布套蒙着。两手两脚捆着的绳子也被松开,另换上一种捆法,使他自己可以用手吃饭。乔茂到此,才将畏死的心放下一半,晓得自己这是被贼人幽囚起来了。 第08章 夜脱匪窟智运寸钉,路逢女侠恩怀一剑 当天夜晚,临睡之前,贼人进来,把乔茂拴在木板床上;床上钉着铁环,绳索的一头就钉在环子上。到了夜深人静,乔茂慢慢的转动,慢慢的仰卧着,倒背双手,摸那木床,摸着一边有墙。自己设法将头挨到墙边,慢慢蹭自己的脸,渐渐将眼套蹭开一点隙缝。凝神四顾;小屋昏沉沉的,内中并无同囚之人,也无监守之盗。乔茂暗想:“贼人也许在屋外监视着呢,我且不要鲁莽。”只在黑影中注目辨视屋中的情形。这小屋好像并非强贼预造的囚牢;只不过是很平常的小屋。在门窗上现装了一层铁柱子,一道小门紧紧锁定,门扇上开着一个小洞,用来传送饮食。看这局面,必定是匪人用以囚禁肉票的所在。 乔茂晓得陷身于盗窟老窑一定无疑了。若能从此逃出,不但性命保全,镖银也便得着下落。乔茂心血沸腾,翻来覆去的想。无奈浑身伤痛,满胸口被贼人纵一道、横一道,划得许多处创伤;更加教贼人塞装口袋的一番整治,装车装船的一番拨弄,又受过生死呼吸的威吓,早已弄得力尽筋疲。况且贼人知他多少会些功夫,不比寻常肉票,把他捆得很结实;要想褪绳逃去,煞非容易。乔茂试行挣扎了一下,觉得不行;只好躺着歇息,一面筹算脱身之计。 乔茂深恐夜长梦多,或生变故。此刻虽被囚禁,似乎不碍,安知贼人终不杀害自己?一想到此,又不胜焦心起来;仰望屋椽,好生难过。忽听外面似有贼人经过,吓得乔茂仍将眼套蹭得盖着眼皮,慢慢爬回原卧处,假装睡着。果然听见铁窗上,有人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老老实实的躺着吧,不要胡思乱想,你还能跑的了么?” 原来九股烟乔茂尽管有一肚子智计,尽管深懂江湖上一切谲诈,终不免当局者迷。当他挨着墙,蹭眼套的时候,只顾着身子用力,便忘了假睡打鼾。睡熟的人呼吸总是重浊,他在屋内一味鼓捣,行家在外面自然听得出来。这一拍窗镇唬,又把乔茂吓了不轻,这一夜竟没敢再动地方。 当下乔茂一连囚了好几天,更没有贼人再来盘问他,也无人提讯他。监视他的人,虽看不见,听语音知道共有三四个人。每日给他两顿馒头咸菜、一壶凉水,乔茂看监视的人日久生懈,逃走之心复萌;每天夜间,设法磨蹭捆手的绳子。渐渐将绳子快要磨断,只连着半股儿,便不敢再磨;露出眼角来,算计破门逃走之法。 不意监守的贼虽是笨汉,每隔一两天,必有头目前来察看他。乔茂眼被蒙着,他看不见人家,人家却仔细察看他。这日突被贼人看破,哈哈的一阵狂笑道:“相好的,真有两下子么!”说罢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便带来一根生了锈的旧铁链;用手一拍乔茂道:“相好的,戴上这个吧,这个结实。” 贼人把乔茂身上的绳子解开,立刻换上铁链,套在脖颈上,加上一道锁;这一头仍旧穿在床头铁环子上面。又对乔茂说:“其实这锁是怕你不长命,才给你戴上的。若说怕你跑,那才不对呢。你瞧瞧,你跑得出去么?外面好几道卡子呢!这个小屋也怕你冲不出去。我告诉你,你这里一动门窗,立刻就铃铛响了。小伙子,老老实实呆着吧,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多好!”说着又奚落了一阵,方才走了。 乔茂嗒然若丧,用手暗摸这段铁链,正把他像锁狗熊似的,套住了脖颈。这锁链很有几分斤两;却有一节,上锁之后,就到夜间,也不再捆他了。 九股烟乔茂拖着这铁链子,白天在床上一坐;夜晚听外面人声渐寂,便悄悄溜下来,摘去眼套,四面窥探。可惜这铁链子很短,不过六七尺长,被钉在木床上,刚刚容得乔茂能下地解溲。乔茂便如兽圈中的猴儿一样,一到夜间,就拖着铁链子,东摸摸,西探探,用尽方法,要试将链子褪下来。 起初贼人察看得很严,乔茂尚不敢妄动。后来贼人头目隔数日方才进来察看一次。乔茂容他察看以后,便放心大胆的鼓捣起来。无奈这铁链既短,他又没有折铁的腕力;用尽伎俩,想把铁链折断,或将铁锁打开,结果是枉费了气力。 乔茂心想:“只要我寻着一根铁丝,我便能设法把锁打开。”但这小小的监房,四壁悬磐,空空的一物无有。乔茂倒是窥见对面墙上,钉着一根大铁钉子;无奈脖颈锁着,干看着,凑不过去,也就不能到手。他身上本来倒也有些小刀小锯等物,又早被贼人洗去了;连腰带也被解去。这铁链既很笨重,决难弄断,这铁锁簧也很紧固;乔茂两手空空,无从下手。乔茂也曾试着要将锁砸开,可是稍有响动,又怕被监守贼人听出来。在囚牢中,倍觉光阴悠长,乔茂被监禁了十几天,直好像过了一两个月似的。 人急计生。这一夜,竟被乔茂翻动竹席,寻着了一段锈钉。乔茂大喜,就试着用这锈钉,夜夜偷挖那铁锁;这当然捅不开簧的。乔茂不由自己暗骂自己浑蛋:“铁链、铁锁不能设法,还有那铁环,岂不较易起下来么?” 那铁链本来这一头拴在乔茂脖颈上,那一头却拴在木床的铁环上。乔茂只想挣开铁锁,逃出囚笼;却忘了抉开铁环,也可以带着铁链子逃跑。如今既已想到,立刻精神一振;爬到铁环子旁边,用手一摸。这铁环子本是一个半尺多长的带环大铁钉,直钉入木床边沿之内。乔茂就用这锈钉,慢慢的挖那木床。钉钝木坚,鼓捣了半夜,才仅仅挖出一点小凹坑。唯恐被贼人窥破,第二天夜间不敢再挖,只躺在炕上打主意。盘算了一会,第三天仍不动手。一日,恰有贼头进来察看,乔茂容他去后,挨到夜晚,立刻动起手来。 乔茂决定在贼党头目下次再来察看之前,要尽力把这铁环起下来。这一夜乔茂用这锈钉,直忙了一通宵;容到天快亮,方才住手,躺在床上养神。到了次夜,乔茂拚命的挖,拿出了铁杵磨绣针的耐性,居然两通夜的工夫,把这半尺多长、锈在木头中的铁环钉,挖得能够摇动了;乔茂两只手,却被那三寸来长的锈钉磨得生疼。这样不住手的做下去,每逢外面有动静,便吓得乔茂立刻住手,躺在床上装睡。他唯恐功亏一篑时,被贼人撞见;所以一举一动,格外小心。将那挖碎的木屑都收在手内,细细的揉碎了,撒在床席底下。 到得第五天夜里,竟被乔茂挖下三四寸深,面积却很小,以免万一被人看出。乔茂这才试着用力拔那铁环,可恨那铁链绕着脖子,很碍事;他又太没劲,还是拔不出来。 乔茂料想查监的贼头明后天必到,事情不容再缓。这一夜努力的挖。希望越近,焦灼越甚;便顾不得面积大小,只狠命往下掘去。只这几天工夫,把那只锈钉使得光泽如新;那铁环已渐渐松动。 乔茂一面挖,一面提防着铁链,不令它发响。直过了三更以后,乔茂越挖越深,将二指伸入铁环内,左手扶着环圈,用力往四周一晃,往外一拔,渐渐松动,渐渐拔起。更一努力,这半尺多长的环头长钉,已被他随手拔将起来。 乔茂微吁了一口气,心中大喜,忽然又一惊;忙向四面看看,黑洞洞的,似乎并没有人监防。 乔茂又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略微放了心,急急的擦去头上热汗,将铁环钉和铁链子,轻轻托在手中,乔茂随即脱下小褂,把底襟撕下一片来,撕成数条,结成一根粗绳,当作腰带,把裤腰先扎紧了。又用短小褂,把六七尺长的铁链子包缠起来。因还有那一头套着脖颈,只好把链子缠在腰部。赤着膊,手按项链腰环,慢慢的站起来;脚走轻灵,挨到窗边;忙侧耳细听,觑目外窥。 外面黑暗暗,一无所睹;远处听得风鸣犬吠,近处微闻鼾声。乔茂用手摸那窗格,微微撼了撼,立刻发出微声。乔茂不敢再动,急溜下床来,伸一手轻轻推门,试了又试。他本是积年惯窃,挖门开户,素为拿手。如今虽没有应手器具,却是开门扇比拔铁链容易多了;只是那链子还有一头套着脖子,自然不容易使力气、用手法。 乔茂将门户摸清,急切没有工具,立即退回两步,将盘在腰间的铁链解开,那一头上的铁链钉,恰好可以利用。忙用小衫垫好铁链,左手托链条,右手持环钉,挨着门缝,用力一端,将链钉插入门缝;顺势一挑,挑着门闩,试了试,知道已经上锁。这头不好设法,还有那头。乔茂仍循门缝,用环钉抵住了,撬开一道缝;然后俯身蹲下。双手托定门扇的下方,只轻轻往上一端,立刻被他端下来。又轻轻往下一撤,一扇门已被他托落。手法轻快已极,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门扇一落,乔茂早将环钉收回;疾如电光似的,将铁链仍用小衫包住,缠在腰间。那半尺多长的环钉,便倒垂在左胯之旁,好像佩着一把匕首;只可惜脖颈上的铁链仍有点不雅。乔茂轻轻一推门扇,从门缝飞窜出来;已看清这小小牢房,乃是一明两暗的房舍。明间有一个床铺,似是监守的贼人的宿处,床头恰好没有人。乔茂喜道:“上天保佑!”急抢到堂屋门旁,这门也是倒锁着。 这时候,天将四鼓,已非夺路逃亡之时。但乔茂好容易挣出牢笼,如今是有进无退,有去无留!且顾不得一切顾忌,九股烟乔茂疾将堂屋门撬开。也就是刚把门扇端下来,猛听“啪”的一声响;乔茂正蹲在门前,急避不及,就势仰面一躺。又“啪”的一声响,似是一件暗器打在墙上。乔茂一滚身,逃到一边;这堂屋却有陈设什物。乔茂信手抄起床铺上的一个褥子,卷在手中;又提起一只圆凳,黑影中向外一抛,跟着纵步窜出。 果见对面人影一掠,厉声大喝道:“好大胆,往哪里逃走?”倏地一刀剁过来,乔茂急将褥子迎头抛去。那人闪身,用刀挑开,一只手向口唇一捏,立刻发出连声的呼哨。突然房外窜过来两人,大嚷道:“好混帐!竟让这小子跑了,姚老三你是管干什么的!”立刻摆兵刃,截杀过来。 九股烟乔茂本被蒙着眼,监在此地。此地的形势,他一点也不知道,欲想夺路逃走,竟不知哪条路是活道,哪条道去不得。眼看贼人追来,急忙绕圈逃走。张眼一瞥这被囚处,是孤零零五间小屋,空落落的一所大院子;除囚舍三间而外,只左首还有两间矮屋。乔茂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见对面一道墙,开着月亮门,略透微光,猜是贼人的住处;不敢过去,忙折向小屋后边墙根。 乔茂一挫身,纵上墙头,向墙那边一望,立刻吃了一惊。墙这边竟是一片房舍,有好些房间点着灯光,并有好几个人跑出来,想是听见了动静。 乔茂拨转头,踏墙飞跑,竟有几件暗器掠身飞过。乔茂惊慌,复又蹿下地面,众人纷纷围上来;并不喧嚷,有的登墙扼守,有的在平地截堵。 乔茂不敢抵挡,只找没人处逃去;抄个隙缝,蹿离平地,登房越脊,哪里黑,便往那里逃。似乎追逐他的贼人,并没有惊人的武技;乔茂一路乱窜,早被他逃出院外。一到院外,方才看出自己是陷身被囚在一个土围子之内,好像村堡,又好像贼寨。乔茂颈拖锁链,一手提着,亡命狂奔;并没有一定方向,只寻隐僻地方疾逃。后面竟有几条黑影,如箭似的追来。 可惜这土围子外面,一望空旷,只有疏疏几行树,又不成林,竟没有蔽目障身之处。乔茂的头,像拨浪鼓似的,且跑且寻。望见迎面偏右,黑忽忽一片浓影,不是村庄,必是荒林;若跑到那里,便算有命。乔茂奋力紧跑,回头一望,后面黑影越追越近,夹着狺狺犬吠之声。暗说:“不好,恶狗追来了,比人还难缠!”果然在这一望坦旷的野地上,只跑出半里多地,已有两条凶猛的狗嗥着扑过来。乔茂俯腰拾起一块砖石,抖手投去。当前的狗“汪”的一声叫,往斜处一扑,略停一停,复又赶来。 乔茂拔腿紧跑,眼望那迎面黑压压的暗影,相隔已近,不胜大喜。谁知跑到近处,才看出黑影前面,还横着一洼积水泥潭。乔茂轻提一口气,强行几步,两脚陷入很深。急得他两眼如灯,拔腿退出来,两条恶狗已跟踪扑到。 急切间没有摸着砖石,乔茂忙将腰间锁链扯开,也有六七尺长,一头又拖着半尺多的长钉;乔茂左手捏着脖颈上的那一截,右手抡起下截铁链来打狗,且打且沿泥潭逃走。到底他手下有些功夫,铁链一抖,那根长钉如甩头似的抡开了;近身处那条恶狗被他打中头部,“嗥”的一声叫,两狗全吓得号叫着往回跑。 乔茂得空又逃,那狗却又抖起了狗威风;不逃不追,一逃便立刻跟上来。后面人影也已远远望见,只听“呜呜”的一阵唆叫,狗仗人势,公然往乔茂身上扑来。乔茂恨得什么似的,恰跑上旱地,忙摸起几块砖石,“啪啪啪”,一阵乱投,打退了狗,大宽转扑奔前面黑影。 身临切近,果见前面一带斜坡,映着丛林。乔茂大喜,如庆更生,立刻精神一振,如脱了弓弦的弹丸似的,直投向林中。忽然,斜坡上一条黑影往上一冒,横截在前面。乔茂惊叫了一声,调转头来待跑。那黑影比蝙蝠还快,只横身一纵,已挡住乔茂。喝问道:“什么人?”南方口音,语声清脆。(宫注:女侠柳叶青登场。) 乔茂到此,只有拚命;抡铁链便打。那人叱咤一声,身形只一闪,回身抽出利剑。乔茂细辨来人,似穿着一身深色夜行衣,腰系白巾,青绢子包头,身法来得很是轻快。乔茂只当是贼人的埋伏,左手捏项前铁链,右手舞起来,向这人乱打;一面打,一面寻路要逃。 来人的剑法很紧,只三两个照面,被来人闪身一让,左手夺住乔茂项上的铁链。乔茂拚命一挣;那人略一侧身,往怀内一带,右手剑一扬,照乔茂头项一指,道:“呔,撒手!”原来此人只疑这铁链是乔茂的兵刃,既被夺住,便该撒手;再想不到乔茂倒想撒手,只可惜有点撒不开。尽管剑影在面前直晃,乔茂双手紧抓住铁链,恋恋不舍,一味往后死挣。 这一来招恼那人,怒喝道:“好不要脸的贼,教你撒手,还敢硬夺!”利剑一挥,斜刺下来。乔茂铁链缠颈,如何避得开?“哎呀”一声,栽倒在地,肩头冒出鲜血来。那人也被扯得垫了一步,用手猛一掣铁链;乔茂在地上被扯得一起一落。 这时候,那人方才看清铁链子是套在乔茂脖子上的,不禁“嗤”的笑了,说道:“原来是个逃犯,怨不得不肯撒手呢!”抬脚轻轻蹴了一下,道:“你是从哪个狱里跑出来的?” 乔茂躺在地上,已听出来人的口气;哀叫道:“这位英雄,我不是逃犯,我是刚从匪窟跑出来的肉票!……”那人愕然,手一松道:“真的么?”乔茂道:“你老请想,……这里可有衙门么?你老快放手救命吧,后面已有好几个贼人,放出恶狗追来了!……” 那人略一迟疑,说道:“这也信你不得,我先审审虚实。”过来使个拿法,把乔茂轻轻提起来,方要蹿下斜坡;骤听见“呜”的一声叫,窜过来一条狗,照那人胫腿就咬。那人一回身,倏地抡剑一扫,将狗劈为两断。口发诧声道:“喂,我说你这男子,莫非真是被绑的肉票么?你是教谁绑架的?这里有强人潜伏么?”乔茂正待答话,倏地又扑来两条狗,一阵狂吠,窜前绕后,直奔过来。 那人抡手中剑便剁,这狗好像闻到血腥,有些害怕,竟躲在一边,不敢上前,只不住声的狂吠。后面又有几条狗追来,打圈乱扑乱叫。那人怒笑道:“狗竟能咬人?”伸手探囊,举腕连甩;立刻听那一群狗变成哀嗥,向后面乱窜。后面追赶的人却已经循声赶到。 那人将九股烟一提,嗖嗖嗖,如燕子掠空,蹿下斜坡,投入林中;把乔茂放下道:“你在这里避一避,我上去答话。如果他们真是绑票的贼,我一定将他们捉住,搭救你们。你们被绑架的共有几个人?” 乔茂眼珠一转道:“我不知道他们绑了多少人,和我一块被绑的,都教他们给杀害了,只逃出我一个来。” 那人大怒道:“好万恶的贼!你在此等我,我一定救人救彻,你千万不要再乱跑了。像你这样,一步跑不开,人家还拿你当贼呢。我必定把你安插好了,你等着吧!”那人说完匆匆欲走。乔茂连忙称谢道:“恩公救我一命,我一辈子感激。我遍体鳞伤,实在走不动了。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脖子上的铁链给弄开吧!” 那人道:“哎呀,可不是,还教我误伤了你一剑!不要紧,我这里有好药,开锁也容易。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回头一定给你治伤开锁。你不要害怕,几个臭贼,还不够我一杀的呢!”乔茂道:“我不怕,我决不走,净等你老救命呢!” 那人嘱罢,恰巧贼人追赶已到,唆唤群犬,寻踪探林。群贼紧守着绿林之戒,不敢直入林中,恐遭暗算;约摸有十来个人,各持利刃,当前大叫:“好东西,你钻在林子里,就躲得了么?早看见你了!”依照群狗冲着狂吠的方向,各拿暗器乱打,口中不住的乱骂。 那使剑的绿衣英雄伏在树后,未曾动手,先察看对面的动静。见群贼中间,有两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暗道:“是了,果然是绑票的恶贼。”扭头向乔茂问话。乔茂已然站了起来,双手拖着铁链,肩头上涔涔出血,那人道:“你说的话不假,你姓什么?” 乔茂道:“我么?姓乔,叫乔老刚,是做小买卖的。”说完了,又后悔失言。那人并没留意,只不过信口偶问一句,全副精神注视着林外贼人,自言自语道:“既是绑票的恶贼,就下毒手,也不为过。”人未出林,手先扬,但听“嗤”的破空一响,对面贼人“哎呀”一声,内中一贼身躯一侧,几乎跌倒。贼人大骂道:“好东西,敢使暗器伤人!这就天亮了,我看你这小子还能跑得出去不成?” 那深衣人微微冷笑,替乔茂答道:“跑不出去,还杀不出去么?”群贼互相诧异道:“你听这腔口,林子里是什么人呀?不像姓乔的呢。” 那深衣人道:“什么人么?教你们看看!”倏然一窜出林,右手握利剑,左手插腰,当中一站。群贼往两边一分,一齐注视,朦胧影里,约略看出来人细腰扎背,墨绿绸衣,腰系巾,左挎鹿皮囊,头罩包头,足登浅腰软底窄鞋。看身段,听语声,料似是个女子。 那个负伤的贼人首先叫骂道:“哪里来的狐狸精,竟敢拿铁莲子打人!先吃我一刀,捉回去给我陪宿吧!” 那绿衣人蓦地面泛红云,勃然大怒,用手一指道:“该死的臭贼,我先挖掉你的舌头!”左手一掐剑诀,向前一指,“唰”的一剑砍去。这一场战,那女子又不比截堵乔茂之时;那时并没有杀人之心,这时却剑走轻灵,专攻要害。只三五个照面,便将这贼刺通一剑,右肩血流如注。群贼大为惊怒,一齐围攻上前。 绿衣人一声长笑,挥剑进搏。这一个人仗着轻捷的身法,那一群贼仗着势众人多,就在林前,穿花也似大斗。九股烟乔茂藏在林中,慢慢溜动起来。 那女子剑法犀利,虽被十来个贼人围攻,但听得一片叮当之声,夹着呼痛喊骂之声,已有两个贼人续被刺倒。群贼呼啸一声,立刻说:“好娘儿们,你等着吧!是好婆娘不要走!”打伙的逃向来路而去。 那女子将剑一甩,伏身便追,约追出半里多地,忽然猛省道:“糟了,我不要受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呀?万一贼人从别路抄转过来,将那个肉票擒去,或者给宰了,那我可就输给他们了。”急忙止步,用剑一指道:“杀不尽的贼人,姑娘只在林边等着你!你们有家里大人,趁早教他们出来见我。”说罢,翻身重回树林;哪里还有乔茂的影子? 她不禁发怒,仗剑叫道:“喂,姓乔的,你藏在哪里了?我已将贼人杀退了,你快出来引路,找他们巢穴去。”前前后后叫了一遍,并不见乔茂答应。 那女子不禁着急起来,连连说道:“糟了,糟了!一定是教贼人又捉回去了。”气得她举剑照着大树连削数下,拭去了血迹,重奔到鏖战之处,晃火折照看;果见两洼血痕犹存,受伤倒地之贼已然不见。 这女子呆立在林前,东张西望,扼腕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一招,急蹿上大树,登高向四面望;朦胧中似见东边有几条黑影,又隐隐听见犬吠之声。绿衣女子连忙蹿下树来,更不思忖,一伏身便奔黑影追去。 这绿衣女子才追出去,另有一条黑影从斜坡大树上,飘身蹿下来;笑道:“巧姑姑没有招了,防前不顾后,就是傻打的能耐!”这人影立刻也一伏身,箭似的跟踪追赶过去。 但是九股烟乔茂并没有再被贼人擒去。九股烟乔茂藏在林中,略歇过一口气,验看肩头的新伤。血仍未止,涔涔的流着。他身边原带有刀创药,但遭擒时,早被贼人洗去。只得撕开小衫,缠住伤口;虽然疼痛,还能挣扎。乔茂暗骂道:“倒霉偏遇扫帚星!这一定是个江湖上的女侠客,凭白挨她这一剑,还算是恩公!”心里鬼念着,慢慢溜到林边,向外一看,见群贼已将此女围住。乔茂眉头一皱,心说:“不好,胜败不可知;万一此女战败,我一定二番被贼人擒获。那一来,有死没活!就是此女战胜,也还有我的麻烦,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人物?我是说实话不说呢?” 乔茂略略伸动肢体,觉得气力足可支持,暗说道:“咳,我不如溜了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着她替我做挡刀牌,我莫如赶回去送信,省却多少枝节。”只有一点差事,那个女子没有先给乔茂开锁。他只得仍拖着铁链,慢慢后退,慢慢绕出树林;趁天色未明,觅路便逃。且喜那边扑斗正烈,没人觉察;一任那女子替他拚命拒贼,他果然一股烟也似的,一冒不见了。 乔茂一阵乱钻,相距凶殴之地已远。回头一望,并没有人缀着他,便放缓脚步徐行。估摸天色,早过四更,自己拖着项链,一到白昼,真个寸步难行,这须要早打主意。一路寻着,见前面隐隐有一片村落,连忙投奔过去。他暗想:“如今之计,第一要想法子,弄开这脖锁。第二要换去身上渍血的衣服。第三要觅个栖身之所,歇一歇气力,以便天明打听此处的地名,暗访匪窑舵主的万儿。”无奈乔茂此时身边寸铁不带,分文无有,饥疲伤痛,悔不该说谎逃走,倒还不如随那女侠去了。 乔茂潜行到村前,要找寻一个铜铁铺,先弄开这个锁链。但是遍寻此村,疏疏落落几十户人家,只看见似是杂货小铺的一二家铺面,后面还带着住家。乔茂将项上铁链盘好,赤手空拳,要撬门行窃。也亏他身体灵便,又是个惯家,先围着房子绕看明白,竟从后墙窜入院内,拨开屋门,掩入房内。 屋内睡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床边堆着几件随身衣服,房内并没有什么东西。乔茂溜到柜台后,只见货架上堆着不多一些乡间日用的货色。翻箱倒柜搜了一遍,并无可以开锁之具。又搜了一回,才寻出一根铁丝、一把小刀、一柄劈柴用的斧头。撬开大木柜,想偷取一两件衣服;不想柜中只盛着些破衣败絮,一件长衣服也没有。乔茂信手将床边衣堆掠来,取了一件短衫、一条布裤;又偷了一块包袱、一块搭包、一块毛巾。在钱柜中搜出几吊铜钱;乔茂拿了两吊钱,带在身边。再找干粮,这一家只有些粗米锅巴,并无别物;即将锅巴包入手巾内,退出小铺,纵上墙头。 他见后边邻院较为阔大,或许有可用的衣物;乔茂飘身下去,从后院溜到前院正房,先侧耳听了听,随用小刀轻轻拨开门;刚要探身进去,屋中人忽然咳嗽起来。乔茂不敢贸入,悄悄退出;一路寻来,却寻着一根铁通条。又折到后院小小一座柴棚前面,将门弄开,走进去,将门倒带,往窗台下一蹲;先吃了几口锅巴,遂拿那铁丝、小刀,试着要开脖颈上的铁锁链。 乔茂本有神偷之名,箧开锁,确有手法。无论什么锁簧,只要他扪一扪锁门,看一看锁孔,不用百宝钥匙,也能用一根铁丝捅开。现在既有铁丝在手,乔茂心想:“这一定手到锁开。”他却忽略了这铁锁在脖颈之下,他只摸得着,却看不见锁孔,而且也不好用力。鼓捣了一会,锁还没开;心越急,越觉不投簧,觉得这根铁丝似乎太粗了。 乔茂抓耳搔腮,一时无法可施;只可先将铁链那一头的铁环钉,设法先除下去。随后站起身来,打算再偷一家,好歹找个趁手的家具。他便用手轻轻拉门,竟没有拉开。乔茂吃了一惊,忙一用力,那门“吱吱”的发响,依然拉不开;原来门闩被人挂上了。 乔茂忙向外一张,外面并没有人。看本宅各房门,也没有开。乔茂惊惶已极,急将斧头拿在手中,将门扇往上一托,幸而应声托开。他急急窜身出来,向四面一望,慌不迭的跳墙跑去。乔茂情知暗中有人缀着他,逃出村外实在更险;藏伏村内,项上这根万恶的锁链,真真累人不浅。仗他颇有急智,急急的翻墙循壁,遁入人家院后。从这家溜到那家,避了一会,幸而没人寻来。 乔茂看见院隅有一个粪筐、一把粪叉。乔茂忙将偷来的裤衫,穿在身上,项上的铁链掩在衣内。脖颈上搭着那块包袱,腰间系着那条搭包,将那条布手巾包上发辫。又将余物和通条、斧头,放在粪筐内,抓一把碎草盖上。样样打扮利落,就把粪筐一背,粪叉一扛,公然开了街门出来;回身将门倒带,径向村巷走去。黎明时分,但看外表,倒也像个起五更拾粪的乡下人。 乔茂且走且侧目四顾,此时太阳尚没出来,朦朦胧胧,并无行人。乔茂暂为放心,走出村一看;西南面地势高低起伏,恰可隐身。乔茂径投西南,约走出一里多地,找到旧年庄稼人看青的一间草棚;四顾无人,忙走进去。他不敢往高铺上坐,蹲伏在地上,取出应手的家具,便来开锁。被他用那小刀、铁丝、通条、斧头,沉下心慢慢的摆布。直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将锁打开,他的脖颈也被链子磨擦红了。 铁链离开脖颈,真个如释重负。乔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可白昼见人了。我现在衣服也有了,钱也有了,我可以公然投店了。先在附近借宿一夜,探准了地名,访实了盗窟;就连夜折回海州,报信请功,查镖捕盗,报仇雪恨……” 乔茂真个是越想越高兴。身上的零整伤痕,虽没忘掉疼痛,眼前的隐患,他却丢在脑后了。喜极倦生,饿也来了,渴也来了;乔茂站起身来,暗道:“我先找口水喝,吃点锅巴,再找个地方一睡。只是还得小心,刚才在柴棚,门闩忽然倒挂,大是可虑,我还得留神!……我这样打扮,就遇见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乔茂随将全身仔细看了看,自己衣裤上颇有血迹,穿在里面虽然不显,究竟不甚妥当。他便全身衣裳脱下来,把裤子撕成碎条,光着身子,将伤口重新扎好;然后将血迹之衣,卷做一团,用通条掘地,连铁链都埋了;外面重穿上偷来的衣服。只可惜他人太瘦小了,这衣服虽是平常身量,在他穿着,仍觉肥大。好在用搭包一扎腰,再将袖子挽上,也不很显。收拾定当,他仍背起粪筐出来。 晓风习习,晨光曦曦。乔茂精神一爽,方举目择路;忽从草棚后面转过一个人来,说道:“相好的,别走!”乔茂不禁一哆嗦,回头一瞥,拔腿便跑。那人比乔茂身法更快,顿足一跃,早已阻住去路。乔茂把粪筐一放,说道:“你干什么追我?”那人冷笑道:“你干什么跑,相好的不用装傻,跟我走吧。”乔茂将那人浑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男子,内穿短装紧裤,外罩绸长衫,看不透是做什么的;只是双目炯炯,颇露英光,看样子手下必有功夫。 乔茂心里慌张,表面镇静着说:“我没有为非犯歹呀。你教我跟你上哪里去?”那人冷冷说道:“没有为非犯歹?你一个人大清早钻到看青棚子里做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乔茂忙说:“我拾粪,我是拾粪的!我到草棚里么?……这个,我的裤子屁股后面破了,我要掉换到前边来,这也不算是歹事呀,我又没偷你的庄稼。”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就少说废话,但凡穿着靴子拾粪的,就得跟我走。来吧!别麻烦!”(叶批:妙妙,真真令人绝倒!)乔茂闻言,低头一看:“可不是糟了!”他满以为自己改装得很好,匆忙中忘了自己穿着一身老蓝布裤衫,脚下却穿着薄底燕云快靴。这穿着靴子拾粪,真真岂有此理!乔茂忙掩饰道:“这靴子是我拣人家的,又不是偷的。” 那人哈哈大笑,往前进了一步,说道:“你不用支吾,靴子不是偷来的,衣服可是偷来的。趁早跟我走,前边有人等着你呢。” 乔茂往旁一闪身道:“你别动手!跟你走就跟你走,我又没犯罪,怕什么!你可是鹰爪么?” 那人道:“拾粪的还懂提鹰爪,什么叫鹰爪?” 乔茂口中还是对付着,冷不防从粪筐取出斧头、通条来,抡粪筐照那人便砸。那人略一闪身让开,乔茂拨转头便跑。那人喝道:“好东西,哪里跑!”伏身一窜,已到乔茂背后,飞起一腿,“登”的一声响,将乔茂蹴躺在地上。乔茂懒驴打滚,一翻身爬起,亮斧头便砍。那人略略一挪身,又飞起一腿,正踢中乔茂手腕,斧头凌空而起。乔茂甩手待跑,早被那人赶到前面,使个拿法,把乔茂掀翻在地,照腰眼踩住。立刻夺去通条,将双腕一拿,倒剪二臂捆上;随往肋下一挟,奔向面前树林而去。 到得林之深处,只听林中有人问道:“怎么样了?”这少年男子答道:“抓来了。”把乔茂往地上一扔,喝道:“不许动,动一动要你的命!”那个林中人说道:“等我看看,是他不是?”过来俯身一看,道:“不错,是他!”伸手便给乔茂几个嘴巴道:“好奴才,你敢愚弄我;今天姑娘非打死你不可!”打得乔茂“哎哎”的叫唤;那少年男子忙拦道:“不用打他,先审审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中人恨恨的住了手,又踢了一脚道:“你这小子太可恶了。我问你,你到底姓什么?你是哪一门子的贼人?从实说来,姑娘教你死个痛快。你若再捣鬼,我活剥了你的皮!” 乔茂左半边脸被打得通红,齿龈也破了,顺口角流血。仰面看这林中人,是个男装的少年;生得细腰扎背,手腕白嫩,团圆脸,柳叶眉,直鼻小口,两只大眼皂白分明;语音清脆,江南口音。乔茂看出是个改装的少年女子;身穿着深青绸长衫,墨绿绸裤,脚登窄靴,马兰坡的草帽没戴在头上,由左手捏着;露出头顶,绿鬓如云,结成双辫,盘在头顶上。看年纪二十二三岁,颇显着英姿刚健而婀娜;两耳没垂耳环,也没有扎耳朵眼。乔茂心说:“糟了!冤家路窄,又遇见那个刺他一剑的女恩公了!” 这女子眉横杀气,面含嗔怒。乔茂心知昨夜说谎潜逃,大触女侠之怒;此时一定难逃公道。转念一想,这究比陷落贼手强甚,总还可以情求。乔茂便低声诉告:“这位女侠客,恕小人无礼。我实在有偌大难心的事,方才从虎口中逃脱出来。我不敢愚弄人,我委实有万不得已的难处。” 那男子请这女子坐在小树根下,他自己坐在另一边,看住了乔茂;也教乔茂坐下,但不释缚,催乔茂赶快实说。乔茂再不敢掩饰,从实供道:“我不叫乔老刚,我实是海州振通镖局的一个保镖的。”少年女子道:“什么,你是振通镖局的镖师?别不要脸了,振通有你这样的镖师,真真丢透人了。我问你,振通的总镖头是谁?”乔茂道:“是铁牌手胡孟刚,我们是患难的弟兄。”女子道:“呸,你还敢胡吹!我问你,胡孟刚今年多大岁数,什么长相,他师父是谁?”乔茂正待回答,那少年男子劝道:“姑娘不要着急,您教他说完,再审他的虚实。”转对乔茂说:“你只老老实实的讲,你要睁开眼睛,不要拿我们当秧子。”乔茂道:“我再不敢。只因我们振通镖局和江宁的安平镖局,双保盐课,由海州解往江宁。不幸在范公堤遇见绿林劲敌,我们镖师全数负伤,镖银二十万被劫。是我感念胡孟刚多年相待之情,虽然受伤,我仍从小道绕缀下去,以致犯险觅镖,遭擒被囚……” 那女子杏眼圆睁道:“胡说八道!你们是在范公堤失的镖,还是在高良涧失的镖?你这东西一虚百虚,满嘴说谎。你说你是被绑票,教我替你拚的半夜的命,你反倒溜了!”说着站起来,又要过来打,并且说道:“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算恨透你们了。”这一句话,说的那少年男子嘻嘻直笑。(叶批:就这一句闲话,引出了!"万言的情史来。宫注:原著从下章起便插出“杨柳情缘”故事。) 乔茂忙说:“姑娘不要生气,我有下情。我们实在是在范公堤中段、盐城前站丢的镖银。我夜间被擒,教他们给掳走,我只知道他们把我装在车上,又搬在船上,走了三四天的路,把我囚在这里。我直到现在,还不知我存身何地呢,我实在连这里的地名都说不清。” 少年女子还是气忿不出。少年男子道:“姑娘请坐,且听他往下说。” 乔茂说:“我两眼被蒙,被运到此地,直囚了好些天,我已记不清准日数了,大概足有二十几天了。我被他们锁在一间囚室内,日夜有人看守。近来稍微松缓,想是他们日久生厌了,所以被我拔起绾铁链的钉子,乘夜逃出。当时就被监守的贼人发觉,他们许多人纵狗追捕我。我本负伤,又迭受毒刑,又被囚多日,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路遇恩公见救,我本当实话实说,无奈我仓促被你老伤了一剑,我实不知你老是江湖上的女侠。唯恐或与劫镖的绿林有些瓜葛,所以我只好说是被绑出逃的肉票,这也真是实情。况且我头发长,很像逃犯,我若不说是肉票,你老必定动疑。后见你老与贼交手,我本不该袖手旁观;再不,也当候命。但又因恩公要教我领路寻贼,我自顾无能,又负重伤,我实不敢再探虎穴。” 乔茂接着说道:“我所以乘隙溜走,不是忘恩负义,实在我本领太不济了。并且我们镖银被劫,便是倾家荡产,一败涂地。我既好容易冒死犯险,受尽毒刑,得着准信;我恨不得一步飞回海州,好回去报信,搭救我们胡镖头,以免他陷入重罪。小人是有这一片私心,所以舍下恩公,昧良逃走。我又见恩公武艺出众,必能战胜那伙贼人。我就出去,也是白饶;所以我就对不住,先行一步了。” 那女子瞪着眼听着,那男子在旁暗暗点头,觉得这些话尚近情理。那女子复又厉声喝问:“你小子的话,十句有八句信不得。我问你,你逃走了以后,又上哪里去了?” 乔茂心说:“这回更得说实话。”他低头答道:“实不瞒二位侠客,我因项带锁链,白昼难行,所以我摸到那边小村里,打算找个应手的家具,把这锁弄开……”女子道:“以后呢?”乔茂道:“以后,因为衣裳上有许多血迹,我信手拿了人家两件衣服……”那男子道:“往下说呀!” 乔茂道:“我又拿了人家两串钱,为的是做盘川,我好赶回海州。此外,取了一把小刀、一根铁丝。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开了锁,摘去铁链。”男子道:“你在什么地方开的锁?”乔茂道:“就在那个看青的茅棚里。”男子哼了一声道:“不只在那里吧?”乔茂忙道:“我还藏在一户人家的柴棚内,鼓捣了半天,没有弄开。后来门闩被人倒挂上了,就把我吓跑了。”男子笑道:“这还不假。” 乔茂也心知这门闩定是这一男一女所挂的。他还不知当他假装拾粪的,掩入茅棚,设法破锁时,这男女双侠已然跟踪追到。他在棚内摆布,人家就在旁边偷窥。后来乔茂脱得上下赤条条的,脱血衣、绑伤口、换衣服时;那女子啐了一口,连忙闪开。他自己不便捉赤身的男子,便窜入林中,命这少年男子截住乔茂:“务必拿来见我。”于是乔茂重遭这一番挫辱。 当下男女双侠反复的盘诘乔茂;乔茂更不敢搪塞,一一如实的答对。女子渐渐息下怒火,可是一双星眼仍睃着乔茂。看乔茂的貌相,实在猥鄙,不带一点人缘。振通镖局竟会有这样一个镖师?想了想,问道:“你到底姓什么?”乔茂道:“我是姓乔,我叫乔茂。”少年男子忽然插言道:“振通镖局有一位姓沈的镖头,你可晓得么?”乔茂道:“那是沈明谊沈师傅,我们相处也六七年了,他外号叫金枪沈明谊。”少年男子点点头道:“你的外号呢?”乔茂最怕人问他的外号,到此又不敢不答,嗫嚅道:“他们管我叫九股烟,其实我没有外号。” 少年女子把手一拍道:“哦,九股烟就是你呀!你不是还叫‘瞧不见’么?”乔茂脸一红道:“是他们这么嘲弄我。”少年女子忽然嘻笑起来,对少年男子道:“郑捷,你听听,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九股烟!久仰,久仰!我听说振通镖局的人,没一个不跟他拌嘴吵架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一见面,我可就明白了。好啦,乔茂乔大师傅,这可真是冒犯虎威,多多得罪,我先给你赔个罪吧!” 乔茂臊得无地自容,口头上还得谦逊着回答道:“不敢当,多谢姑娘搭救,姑娘贵姓?”这女子只顾嘻笑,并不回答。少年郑捷见状,便道:“既然是熟人,就解了缚吧!”站起来,要动手给乔茂松绑。女子把杏眼一张道:“住手!郑捷你可不知道,久闻这九股烟驰名江湖,善能开关脱锁;你不用解扣,人家自己就有缩骨法。乔师傅,露一手给我看看!” 乔茂不知是为免死惊喜,还是为被辱而恚怒,那脸上神气十分难看,不住央告道:“姑娘不要取笑了,你老既知贱名,想是同道;就请你恕过我,开了绑吧!”郑捷转身说:“姑娘算了吧!乔师傅人家只赔不是,咱们快给人家解开吧!”说着松开了绑。乔茂含愧拜谢,随后请问二人姓名。女子道:“九股烟乔师傅,你不用问我,你回去打听;有一个叫柳叶青的,那和我不是外人。我们也很忙,你不是要赶回去,送信访镖么?你就请吧,我犯不上多事,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女子且说且站起来,对少年说:“郑捷,咱们走咱们的。” 这女子很难说话,乔茂深深打了一躬,又谢少年郑捷。郑捷道:“乔师傅不要过意,我们这位姑娘向来是这种一冲脾气。见了沈师傅,请你替我问好,就说白鹤郑捷致意了。如果有用我们之处,请他赏个信,寄到镇江城内大东街路南第五大门,交鲁镇雄鲁大爷代转。我们现在还有点琐事,咱们改日再会。”说罢抱拳行礼,将右手一伸道:“乔师傅请吧!” 乔茂重复施礼,转身要走。只听那女子说:“郑捷,拿出十两银子来。”郑捷道:“做什么?”女子不耐烦道:“送给这位乔师傅,好做盘川呀。省得他在路上,偷偷摸摸,再生枝节。”郑捷含笑答应,!果然拿出一锭银子,追出树林,送给乔茂。乔茂接了,揣在怀内,又谢过了,低声问郑捷道:“郑爷,这位姑娘贵姓?”郑捷道:“你不用问,沈师傅自然知道。”乔茂又歉声说道:“郑爷,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也不知我被囚之所,是哪家绿林道的垛子窑。你老如果知道,还请费心指示一条明路。”郑捷道:“此地是洪泽湖东畔高良涧的一个小村。我们也是打这里路过,也不知道近处有何强人潜伏,你自己打听吧。”说完,转身走入林中。 乔茂这才知道,自己竟被贼人掳出二三百里以外。当下将蒙头手巾,往下扯了扯,约摸方向,向北走去。找到一处村镇,叫做苦水铺的地方,寻着一家旅舍,入店投宿。把附近地名打听明白,方知被囚之处,大概是在李家集附近一带。又访问了一些情形;恐被贼人碰见,乔茂立即取道北上,给胡孟刚送信去了。那白鹤郑捷隐身在林后,直望着乔茂低头疾行,投北去远;这才转身,走到那少年女侠的面前,说道:“姑娘,咱们走吧。” 女侠把头一扭道:“哪里走呀?你回去你的,我决计不回去了。”白鹤郑捷央告道:“姑娘不要怄气了,你老只顾跟杨姑爷生气,岂不教师祖为难?况且这里面很有些个情节,不尽是杨姑爷贪恋女色。” 女侠脸一红道:“啐!我才是傻子呢,就是你们精明!你们信他这些屁话,我才不信呢!你回去告诉你师祖,我这一辈子反正不嫁人了,我也犯不上为他姓杨的当尼姑去。我只仗着我这一柄剑,闯荡到哪里,就是哪里。多咱遇见能手,把我宰了,我这一生也就完结了,你去吧!” 白鹤郑捷搓着手说道:“姑娘,姑娘!你老消消气!你老请想,杨姑爷如果真是荒唐人,凭我师祖岂肯轻饶了他?这里面实在真有别情。那李家的女子,实在是个难女,被杨姑爷搭救出来的。她已无家可归,她自愿为婢为妾。杨姑爷他那样气傲,现在也很觉理亏,再三向师祖赔罪。他如今很愿面见姑娘,诉一诉衷情;姑娘怎么说怎么好,他一定照办。就是那李家女子,也跪在师祖面前,再三诉说杨姑爷本不欲娶她;是她不愿失身于他人,所以才有这事。她说姑娘如果怜惜她,就留下她,给你老做个侍婢。如不愿见她,她情愿投到尼姑庵去;决不肯恩将仇报,破坏了杨姑爷和你老的美满姻缘。那话说得至情至理,很是可怜。现在杨姑爷已然追来了,李家女子也来了,师祖和我师父也都来了。你老一回去,满天风雨全完。你老总不回去,那可教我怎样交代?姑娘再不回去,我可就给你老磕头了。” 这女侠把身子一扭道:“磕头就磕头,姑娘还受得住你几个头。告诉你吧,就教姓杨的一步磕一个头,来请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今夜就去探庄杀贼,遇见武艺高强的贼人,给我一刀,我就一了百了,不管他什么李家张家的女子了。再教我看他们的眉眼,我至死也不干了。”说着站起来便走,道:“你回去吧!” 白鹤郑捷急得满头冒汗,又不敢拦阻,只好抢行一步,跪下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杨姑爷得罪你老,我可没有啊!你老回去一趟怕什么?你老愿意听他们的话就听,不愿听就不听。你老请想,师祖偌大年纪了,你老这一走,他老人家如何受得住?况且这门亲又是他老人家给您定的,您这么伤心,岂不教他老人家懊悔难堪么?您还念在师祖他老人家年逾六旬,并没有子嗣,只有您一个。你老一天不回去,他老一天不安心。这几天他老人家唉声叹气,连饭都吃不下去。不是心疼你老,又心疼杨姑爷么?” 女侠凄然叹息,眼含泪点;听到末一句,忽又怫然道:“他老人家越老越悖晦了,让他心疼姓杨的去吧!” 郑捷咳道:“姑娘,您还教我说什么?他老心疼杨姑爷,也是推女及婿呀!现在师祖和杨姑爷跟那李家女子,都等着你老哩。人家说得好,一切由您主持,愿意怎样就怎样。临来时,杨姑爷私自告诉我们几个人,从前他少年气盛,言语之间常与姑娘拌嘴,其实一颗心全在姑娘身上。教我们寻见姑娘时,务必请回来。他说对于这李家女子,只是一种孽障;当时为情势所拘,摆脱不开,搭救了她,她就赖上了。其实这也是李氏女子贞烈之处;如今她已经剪断头发,决计出家修行。只要姑娘回去,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女侠低头说道:“他可舍得么?”郑捷道:“唉,姑娘!你老一回去就知道了。杨姑爷对你老,实在是念念在心,哪能和李家女子相比呢?” 女侠长叹一声,把郑捷掖起道:“你这孩子真是我的一块魔!这么办吧,我先同你回宝应县;你若教我再回淮安府,你就宰了我,我也不去。我岂能跑出来,反又跑回去,给他们赔不是不成?” 白鹤郑捷还是再三央告。这女侠眉峰一皱,面含怒气道:“郑捷,你还敢嗦么?”一双星眼直注着郑捷,吓得郑捷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了,低声说道:“姑娘,咱们就先回宝应,可是咱们住在哪里呢?” 女侠不耐烦道:“宝应县没有店是不是?”郑捷忙道:“是,是,咱们住店,咱们住店。”立刻两人启程,径投宝应而去。这个女侠,便是那威镇两湖、声名赫赫的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的爱女,有名唤做江东女侠“柳叶青”的柳研青。 [宫注:原著从第九章起便是柳叶青的故事。白羽写道:“柳叶青父女本该夺镖正开始时,才让她仗剑突然上场……(现在)我却等不及了,我自问于铺设情节上、描摹人物上还行,起打比武却怕出错;因此按下夺镖的开打,敦请柳叶青姑娘先行出场。女角挑帘,自易吸住读者的眼光。……然而,这一来却岔开了;直岔到第六卷(原书第三十章),大部分故事,几乎全是杨柳情缘。杨柳情缘本是我预先想好,要做别用的,如今胡乱搬出来了;所以金钱镖在结构上,竟被折成两截。但这样糟的结构,竟意外邀得读者同情……” 叶洪生在“白羽小传及分卷说明”一文中写道:“然而不可讳言的,《十二金钱镖》虽是近代武侠小说史上的经典作品之一,却因横生两大枝节而成为美中不足的败笔……本书从第九章(以乔茂脱身盗窟遇救事为引)起至第卅章止,用长达卅万言的篇幅来描写江东女侠柳研青与‘玉幡杆’杨华之间的儿女私情;后更加入苦命女子李映霞而发展成缠绵悱恻的‘三角恋爱’。再由杨华负气出走,偶得云南狮林观镇山之宝‘青镝寒光剑’而引起一连串夺剑风波。作者意犹未尽,又为此剑的归属问题,另撰《毒砂掌》及《血涤寒光剑》,加以赓续;遂成舍本逐末、漫漶之局。持平而论,白羽写情之曲折多姿,亦为当世一绝。本书前八章和后五十章原具有雄浑气势、阳刚之美;惟其插入杨华、柳研青这一对欢喜冤家及李映霞的似水柔情,方臻‘刚柔并济’之境。揆诸作者本意,恐即在此。但毕竟这场‘三角恋爱’和‘寒光剑’纠纷,拉得委实太长(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终究有损于这部小说整体结构的绵密性。反不如将此一自成单元的故事独立出来,与‘钱镖’别传的《毒砂掌》及《血涤寒光剑》合并。若能如此,则本传主阳刚、别传主阴柔,一样能收‘刚柔并济’之效,岂不美哉!” 在结构方面,叶君之高见,与白羽自评不谋而合。此际,叶君可能尚未见《话柄》的自评;笔者应叶君之嘱,!"#$年底,才在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上,将《话柄》复印件赠予叶君。叶君此前之论,纯系是从小说写作技巧的分析,可谓白羽之知音也。 宫注:笔者正遵白羽之遗愿,从原著第九章至第二十九章抽出,按白羽生前本人所拟之书名《杨柳情缘》,又接受叶君之意见,衔接《血涤寒光剑》、《毒砂掌》,略加整理,成为一书。下文第九章即原著第三十章,笔者略加百数字,以与前文连接,仍为《十二金钱镖》内容。] 第09章 知己谈心衔杯论盗,缓急呼助策马访贤 (宫注:上一章所述女侠柳研青,及其与夫婿玉幡杆杨华婚变屡经周折的故事,笔者将放在“钱镖二部作”《杨柳情缘》中,详加撰述。这里从杨、柳喜结良缘开始,把故事再拉回到十二金钱俞剑平寻镖的正题上来。) 柳研青、杨华婚礼,铁莲子没有惊动人。那鲁镇雄父子不过是居停主人,却拿来当自己喜事办,竟邀了不少亲友;故此里里外外,竟摆下多桌酒宴。喜轿已发,贺客入席,直吃到两个多时辰,还是一桌又一桌,前来贺喜的络绎不绝。 铁莲子柳兆鸿素厌俗礼,不喜酬酢;可是看见喜幛排满了喜棚,贺客各界都有,究竟是高兴的。柳兆鸿穿上古铜长袍,青纱马褂,却光着头顶,团着核桃,和这些江湖上的朋友,欢然道故,提起来就是三十年前如何,二十年前怎样,是很老很老的话了。 等到下晚,疏客多散,至交独留;在铁莲子所住的那三间精舍中,另摆了两桌便席,放两张圆桌,聚坐了二十多位宾客。内中顶年轻的,是万胜镖店的少东崔长胜,但是他也已经三十岁了;其余坐客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这一回,大家脱略形迹;首由铁莲子把长袍马褂脱下来,只穿着短衫,科头敞襟的欣然叙阔。白日为行大礼,款接众宾,这些老友都未能快谈;这时候可就全不是外人了。二十多位老少英雄借喜酒,叙豪情。敬酒三杯之后,汉阳名武师郝颖先首先说:“柳老兄台,你如今把儿女情事安排停当,很可以重出问世。古人云:‘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弟兄可以热闹热闹了。如今江湖上很出了些新进的英雄,与我多不认识。我兄弟很想借机会,会会他们。”原来这郝颖先虽是拳术名家,肚里很喝过墨水。 那坐在东首的霹雳手童冠英轩渠(宫注:渠,通“举”,轩渠,形容笑貌。)大笑道:“好一个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小弟今年五十八岁了,我只是不服老。上次路过淮安,访闻那地方出了一个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少年英雄。据说此君男扮女装,武技惊人,我就想去拜山访艺,会一会此人;还是淮安开泰镖店的老朋友耿松年,把我拦住了。” 又有一个宾客说:“如今绝艺渐次失传。很有些武林名辈,临到老了不肯把独得的绝技传留后人;往往秘惜起来,动不动的带到棺材里去,这是不应该的。在下的意思,我们会武技的就应该抱着发扬武术的意愿,不可存心如此狭窄。你看人家文字班的人,有了学问,都讲究著书立说,遗留后人,我们不当如此么?” 这位宾客就是广收桃李、大招门徒出名的老英雄殷怀亮。据殷老英雄自夸:他前后收有二百三十四个弟子。这位老英雄现下还在松江设着场子。可有一样,徒弟虽多,能得他真传的没有几个。若有人夸他太邱道广,桃李盈门,他就捻着白胡子直乐。但若有人说他收徒太滥,他可就恼了。他的为人和铁莲子正好相反;铁莲子连女儿带姑爷,一共才收三个徒弟。这位殷老师傅不算挂名徒弟,就算真跟他练过,经他宣布艺成出师的,就有六十多个。他的外号就叫九头狮子。 九头狮子殷怀亮说了这番话,童冠英欣然笑道:“老兄这话很有理。只不过在下也曾细心选过徒弟,想把我的通臂拳好好的传下来,可惜就全才难得。有的体质好,性子不好;有的体性全好了,却是家境过于贫寒,这练武与习文不同,常言道:‘穷秀才,阔武举!’练武的人没有钱,就别打算练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座的人都以为然。崔长胜说道:“十年寒窗苦读,学会了文,还可以货卖帝王家。学会武,又干什么?拿着三拳两脚找饭吃,是不行的。世上会武的不多,是有缘故的。卖艺、设场子、保镖、护院,这就是会武的人不得已挟技糊口的门路。像晚生开这个镖局,还算不错。真有人练会一身绝技,没得生路,挤来挤去,挤到绿林道上去了。” 座客中一个黑胖子,捉箸夹了一块鱼,送到口内;又呷了一口酒,说道:“绿林道怎么样?也是好汉子干的。我总觉得练武的到了给人看宅护院,那就糟透了,比做贼还不如。看起来,练武的只能说这是一种好习,跟下棋画画一样,要说到用处,其实没什么,也不过是健身、御侮罢了。没有钱的人趁早别习武。”这话是很感慨的了。又有一个宾客接声道:“可不是,如柳老英雄的爱婿吧,他若不是游击将军之子,也不会练武;就练会武,也不能做官,考武场全靠弓马当先,那别是一套本领,跟咱们这套另有一工。” 九头狮子忽问道:“可是的,我听说新婿杨华是杨游击的后代。这小人儿怎么不练弓马,反倒学起咱们这一套来呢?他的功夫怎么样,他是哪一门呢?” 铁莲子柳兆鸿眯缝着眼,欢然笑道:“小婿也不是外人,他是懒和尚毛金钟的第六个徒弟。他学的是劈挂掌,功夫还差得多呢!就是弹弓打得不坏。”童冠英笑道:“令婿杨华,我是知道的。他那一手连珠弹打得很好,别的功夫倒是差点。可是他一入老兄的甥馆,翁婿情重,你老兄还不把掏心窝子的能耐抖露出来,传给他么?真格的还藏一手,带到棺材里去不成?”(叶批:“甥馆”即赘婿所居之所。) 铁莲子笑道:“我晓得你们二位是要骂我的。告诉你,我不是藏私不肯授徒,我是没那个耐性。再说我眼看我们二师伯受了徒弟的害,我实在存了戒心。如今内家、外家闹了个乌烟瘴气,常常引起门户之争,这是很无谓的。不收徒自有不收徒的好处。”在座众人问道:“令师伯是怎的受了徒弟的害?可是徒弟叛师了?” 柳兆鸿道:“那倒还不至于,这却是说来话长。我二师伯邵星垣为人谦退,武功虽窥堂奥,绝不以技功骄人自炫。若论起他老人家的武功,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那五行拳蜚声南北,掌法上确有独到的地方。他善用内力‘小天星’的掌法,以巧降力。他又兼得太极拳的精要,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他这五行拳,全恃着粘、按、吐三个字要诀。诸位都是行家,当然也都晓得。可是我二师伯自己虽然谦和,他收的门徒稍嫌太滥。就有的徒弟列入门墙,艺未精纯,偏好标榜,到外面乱说起来。我二师伯既然精研五行拳,对门徒们说话,自然要讲究到本派的奥妙,又免不得拿来和别家拳术比较。这本是门内师徒授受之言。内中就有的徒弟们,把这些话在外面抖露出来;说是什么五行拳乃是武林绝技,练好了能够怎样怎样。又说到这小天星的掌力打上人,却能制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必受了内伤,成了废人。别派的功夫,某一派偏于刚了,某一派偏于柔了,唯有五行拳有刚有柔了。这也不过是些私话,就有两三个徒弟,在外卖狂。” 柳兆鸿接着说:“哪晓得这话传播开去,又被人无枝添叶一转述,弄得太离奇了。这一来,竟惹出少林派一位能手的不忿,登门拜访,指名求见,说是要讨教小天星的掌力。我二师伯彼时年已高大,早已把功夫搁下了;又力守着拳家禁忌,当时接见来人,极力谦退。这来人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话斯斯文文的,一口一个‘老前辈’、一口一个‘晚生’的称呼着;说是粗习拳技,未得深究,久闻五行神拳威名,特来请教一两处手法。我二师伯便说:‘自己研习武学,本为健身,非为争名;也绝没有得着什么绝技,老兄不要轻信江湖传言。小天星的掌法,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善用起来,可以借力打力,所谓不粘不按,不按不吐,能把这三字诀体验得到,运用得灵,再以小天星的掌力发出去,比较起来,用三分掌力,能得七分效力罢了。’我二师伯忠厚待人,虽然客气,到底不矜不饰,也说了实话。” 柳兆鸿叹了口气说:“岂料来人竟挟诈而来!那时就说:‘邵老师傅是五行拳名家,在下闻名已久;您善用小天星的掌力,我尤其钦慕。只是这小天星的掌力,原是少林派秘传的掌法,不幸本派失传,倒被邵老师傅得着,这真是我的大幸。在下不远千里而来,非为较量拳技的高低,专为访求绝招的奥妙。老师傅广开门户,一定愿意普惠后学了。那么在下虔诚登门,老师傅当不会教我失望而去。’言下定要领教领教;我师伯竭力推辞,不肯过招。那人一再的拿话挤兑,意思之间,我师伯再不过招,就是藏私了。我师伯被逼无奈,又误认此人当真的热心好学;然后情不可却,方才站起来。可是,神气上还是疑疑思思的,对那人说:彼此无仇无怨,不过是互相观摩;过起招来,点到为止,谁也不要动真力,免得误伤了。那来人满面笑容,连声诺诺。” 柳兆鸿接着说:“我师伯连练武场子都没有去,长袍也没有脱,就在厅房中,把自己的手法施展开,用五行拳开招。那来人却用少林神拳来接招,两下且说且演,连拆了十几手。我师伯用到第十一手‘猛虎摇头’,化招变式,改为‘白猿偷桃’,掌到来人华盖穴;用粘字诀,五指已经粘着对手的衣裳。却将掌力往外一登道:‘小天星的掌法,只在这掌心下往外登之力,兄台明白了么?’我师伯若果存心与此人较量,只将这掌力一撒,来人必定当场负伤。讵料来人没容到师伯撤掌,他竟忽然说:‘这一招,要是这么拆……’突然也凹腹吸胸,离开掌心。却猝然把他的双掌圈回,一个‘撞掌’,照师伯两肋猛然一撮……”(叶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九头狮子听到此,不由说道:“哎呀!令师伯格开了没有?”铁莲子眼望九头狮子,又向众人瞥了一眼道:“格开,如何能够?我师伯两只手都撒出来了,这本是演样,他何尝提防到暗算?把个前胸两肋都卖给人家了。当下我师伯‘吭’的一声,立刻倒坐在地上。” 童冠英道:“嗬!”铁莲子双目微瞑一瞑道:“不但这样,那来人抓起长衫来,一声狂笑道:‘小天星绝技,五行拳名家,我领教过了!’这东西竟放了两句冷话,扬长而去。我师伯人已不能转动。也就在那人刚走出厅房,我师伯再忍不住,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立刻脸上改了形,自己连起都起不来了。” 这一番话,把个九头狮子殷怀亮气得“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震得箸杯乱迸道:“好狠,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铁莲子侧头来答道:“他就没留真名字,他的名帖是假的。当时我师伯受伤,家中人谁也不晓得。后来还是我师伯的徒弟进来给客人换茶,才看见我师伯脸像蜡渣似的黄,坐在地上自己调气呢。他吓了一跳,把师伯搀起来,盘问缘故。我师伯只是摇头,半晌才强支着问了一句:‘那个客人去了么?把他追回来!’可是来人早走得没影了。诸位请想,这就是好收徒弟的下场。”九头狮子殷怀亮摇头笑道:“这不过是试拳轻敌遭了暗算,碍着收徒什么事了?” 铁莲子柳兆鸿道:“老哥还是不服气,这自然有缘故。请想我师伯的徒弟那么多,如今师父遭人暗算,他们岂肯罢休?就是我师伯的儿子,也曾拿着刀找寻那个少年。无奈这个少年早安着歹意来的,到店房找他,店房没有这个客人。到别处搜访,也没有下落。但是不久即寻出根由来了:这是师伯的第十七个门徒,在北京给惹出来的祸。这位十七师兄姓邱,名叫敬棠,在北京城当了王府的武教师;陪着少王爷玩拳弄棒,不过是哄公子哥。王府内的别位武师都打不过他,这位邱师兄可就得意洋洋,免不了狂吹乱唠;把别派的武术,褒贬得一文不值,日久可就传到外面来,人人晓得王府有一位五行拳大家,并世无敌。这就未免招忌。他又信口雌黄,说少林外家有刚无柔。又说少林外家十成的功夫,不敌武当内家八成的功力。仗着王府的势力,当地也没人驳他。” 铁莲子接着说道:“但到底惹恼了少林派的后起英雄,一个姓尹的竟登门来京访他。邱师兄对武术已得门径,他大概是看出来者不善了。他可就要耍滑头,干动嘴,不动手,要跟人家邀期择地较量。人家跟他说好了,就告辞而去。谁想邱师兄他却暗遣官面,把人家从店中逐出。听说还把人家押了几天,闹得很不像样子。这一来,可就激出来事了。” 铁莲子说到此处,饮了一杯酒,眼望九头狮子道:“后来,就在我邵师伯受伤两个月之后,邵师伯的第二十五个门徒,大远的从北京赶来送信。据说十七师兄在京城招摇过甚,得罪了不少人,人家扬言要找师父来问罪。可惜这二十五师兄一步来迟,人家已经找上门,师伯遭了暗算。嗣后我门中也曾设法子找场;可是不管后事如何,我这师伯连愧带恨,只半年光景,便已下世。这位十七师兄也被掌门师兄大会同门,将他逐出门墙,差点没把他废了。老兄,你当我说笑话么?当年家师和大师伯都曾为这事,找到少林寺海澄和尚,追究这个暗算的少年。这少年究竟是少林派哪一支的门徒,到底也没有根寻出来。你想,本门栽了这大跟头,我大师伯哪里肯饶?一定找海澄和尚要人,两下闹得很僵。若不是当时的前辈英雄出头和解,说不定引起了门户之事。”铁莲子叹口气道:“最惨的是我二师伯,负伤之后,意气消沉,恹恹待尽,见了我们就掉泪。嘱咐我们记着,千万不要胡乱收徒,他是恨透了十七师兄。十七师兄在北京招摇生事的所有劣迹,邵师伯特地打发弟子重访了一回,越访得仔细,老人家越悔恨得厉害。他老人家说,十七师兄把他寒碜死了。你看滥收徒弟,有什么好处?” 众人听罢,俱多叹息。独有九头狮子殷怀亮,听着不甚高兴,便说道:“收徒不怕多,你得长眼珠子。像你们令师兄那样人才,却也怕百不挑一呢!” 铁莲子笑道:“老殷挂劲了。我说的是实话,老兄别过意呀!” 这些人虽然大半须眉苍然,却依旧口直心快,很有少年的兴致。你挖苦我,我奚落你,闹得很热闹。当下,又讲了些江湖上的勾当。那镇江万胜镖局崔长胜,忽然说起镖行的近事来,对霹雳手童冠英道:“老伯,你老可认识海州振通镖局的铁牌手胡孟刚胡老英雄么?” 霹雳手童冠英道:“胡老二这些年来鸿运当头,一帆风顺。不到十年工夫,把振通字号创出万儿来。要提我跟他,早就认识,还在七八年前呢。那时候振通镖局的江南北这几条线上,还没有打开,常常碰钉子。要说干镖行这种买卖,单凭本领,一辈子红不了;总得一半仗着有人缘,眼路宽。老胡别看粗鲁,倒很是外面朋友,处处懂面子。他不骄不狂,待人有血性,镖无论走到哪条线上,他只要知道当地有武林名家,必定登门拜望;有里有面,求朋友关照他。他憨憨傻傻的,很能引人亲近。我只为承他看得起,竟自舍命冒险,帮他一次大忙,把海州到安徽的一趟线给他打通了。因此我跟金沙圩的陆地龙王隆老五,结下一掌之仇,隆老五总算栽在我手里。从此振通的镖就在这条线上走开了;只凭一杆镖旗,就没人敢动。在我当时,不过是在眼皮底下不愿搁砂子;隆老五在我眼皮底下做案,是瞧不起我,我不能不问。说起来我是一时的好事。那胡孟刚可就承情不尽。这些年一到三节,必定给我送礼。镖旗入皖,必定纡道来看望我。真难为他七八年来,始终如一。我这人不敢说恩不望报,可是胡孟刚这些俗套子,我实在受不了。我曾经给他带过话去,再这么着,可算骂我了。若教江湖上朋友听见了,好像我姓童的贪图什么的。饶这么说,他还是照常行事;逢年过节,必定打发徒弟来。” 九头狮子殷怀亮呵呵笑道:“老童,你口头上这么说着,心上可是高兴的。闹了半天,你是喜欢人家给你送礼呀,我明白了。”转脸来对崔长胜说道:“崔贤侄,听见了没有?你也开着镖局呢!千万记着,三节二寿,别忘了给你童大爷送礼呀!有你的好处!” 童冠英也忍不住笑了,崔长胜却正色说道:“老前辈笑话了。童老伯跟胡孟刚胡老英雄是多年的至友,他老人家新近遭了一桩逆事,你老也一定知道了?”还未等童冠英答言,那九头狮子殷怀亮就问道:“胡老二遭着什么事了?”童冠英道:“崔老侄,你说的莫不是他在范公堤走镖遇劫的事么?”崔长胜道:“正是。” 铁莲子柳兆鸿耸然注意道:“哦,这不是一个多月头里的事么?我在淮安镖局听人念道过;而且巧极了,出事的那天,我和小女路过范公堤,还跟胡孟刚、沈明谊两个人碰见面了。怪不得那时他们神色仓惶,可是他们到底没有说出来。听说他们失的是一笔官款,并且数目又很大。” 崔长胜道:“可不是,整二十万呢!我们镖局新近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单臂朱大椿、铁枪赵化龙、铁牌手胡孟刚,他们六七位镖头的联名公信,托付我们协助访镖;把劫镖人的年貌、兵刃、党羽人数,都开了单子寄来。听说他们访了一个来月,一点影子也没摸着,这真奇怪极了!” 这座上的贺客,倒有一半人和俞剑平、胡孟刚认识;也有接到俞、胡二人的来信的,众人不觉的纷纷议论起来。殷怀亮知不清楚,忙向崔长胜打听。 童冠英也诧异道:“他走的是南路镖;要说在北方,他的万儿叫得不很响,也许有人敢动他。这江南五省乃是他闯出来的天下,怎么会凭空栽这跟头?这话我只听见江湖上传说,我却没接着胡孟刚的信,所以我总疑心这是谣传。后来一打听,才知竟是真事,并且还牵扯到十二金钱俞剑平老镖头身上。这位十二金钱太极门剑客,乃是声震江南江北的成名英雄。我闻他已经亲自出马访镖,难道至今还没有访出头绪来么?” 崔长胜摇头道:“怪极了!至今还是没影儿。那劫镖的盗首是豹头环眼的老人,来历不明,武功出众;神出鬼没的把二十万盐款给劫走了,手法非常的干净利落。” 霹雳手童冠英听了此话,沉吟起来,他想:“此事太蹊跷。这胡孟刚和我十年旧交,既然失事,他怎么不给我一个信呢?”老实说,童冠英有点不痛快了。 万胜镖局崔长胜道:“童老伯,你老不用着急。事情早晚会找到你老头上来的。那十二金钱俞三胜俞老英雄,听说这一回把镖旗借给胡老镖头了。万想不到这支镖一出来,就遇上劲敌,俞老镖头的十二金钱镖旗也教人家给拔去,俞门大弟子黑鹰程岳也身负重伤。俞老镖头为此大怒;我们镖局的宋师傅新近从江北回来,据说俞、胡二位还要大撒武林帖,普请江南江北武林中的朋友帮忙,要大举的寻镖。你老人家是说:没接着胡老镖头的信么?你老回家去看看,恐怕早有帖子送去了吧。” 殷怀亮笑道:“老童,你放心,你不能白收人家的礼。人家出了麻烦事,一定要找你帮忙的。” 童冠英笑道:“笑话,你当我愿意自找麻烦么?我是想江南道上,有咱们哥们在着,就不该教那不知名的外来的和尚把咱们压下去。我愚下也混了这些年,遇见不少的绿林道的好汉;但分手底下有点活,我没有不认识的。是怎的范公堤上,忽然又冒出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来;我们连点影子也摸不着?咱们难道白吃五十多年人饭了?崔老侄,这个劫镖的主儿,我听说也是个老头儿,豹头环眼,约摸六十来岁;说是也会打穴,拿铁烟袋当兵刃。胡孟刚和黑鹰程岳全败在他手下。风闻这老儿手下的党羽还真不少。你们听听,咱们这里有这样一个人物闯入,咱们竟会一点不知道;老殷,你不嫌丢人,是不是?我霹雳手等得着闲,一定要会一会此公。” 霹雳手童冠英双眸炯炯的,又吐出少年时的光焰来了。 众人把这劫镖的事情讲究了一回,欢饮而散。转眼就是三朝,新娘子柳研青和新婿杨华,双双回门,自有一番繁文缛节。铁莲子柳兆鸿因为很高兴,居然也把这俗套很敷衍了一场,面见这爱婿爱女,喜得双眼阖成一线了。柳研青来到鲁家内宅,自有鲁大娘子一番款待、道喜、调笑,并且也和李映霞见了。 过了三朝以后,铁莲子这些老朋友,由远处来道贺的,陆续告辞回去。只有霹雳手童冠英,他是个闲人,常带着爱徒郭寿彭,到处流连;他这次是逛西湖来的。童冠英既是铁莲子最要好的朋友,又和鲁松乔认识,他就在镇江耽搁下来。铁莲子留他宽住半个月,要烦霹雳手把他那“蛤蟆功”,练给鲁镇雄、杨华和郑捷等人看看;也教这些后辈见识见识前辈英雄的绝技。(叶批:“蛤蟆功”后来传给“西毒”欧阳锋乎?) 那万胜镖局的崔长胜也挽留童冠英,因为他新近应了一票镖,要由镇江北上。最近江北地面既然吃紧,在道上走起镖来,不很放心;有意拜烦霹雳手师徒,玩一回票,给代护送一程。他自己不好开口,他手下的镖客冯裕林是霹雳手的师侄,现在走镖出去了;他打算等冯裕林回来,由冯代求,所以也在旁怂恿着。童冠英无可无不可的,也答应了。鲁松乔请他下榻在自己家,童冠英不肯;他带着徒弟,住在万胜镖店。 一日,霹雳手童冠英到鲁宅来找铁莲子,要铁莲子陪着他听昆腔去。柳兆鸿不喜好看戏,又不肯拂意;只得披上长衫,两个人相偕着要走。忽然鲁宅的家人进来回话:“外面有一位海州振通镖局的趟子手金彪,奉他们胡孟刚镖头和安平镖局俞剑平之命,前来送礼,给柳老太爷道喜。他说,他一步来迟,在别处耽误了日期;要面见你老,还有话说,并有一封信面呈你老。”家人回禀了,随将礼物提来,放在面前。 铁莲子柳兆鸿愕然向童冠英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胡、俞二位打发人来了。” 童冠英笑道:“打发人来,是给你送礼道喜。”铁莲子摇头道:“我聘闺女,也没惊动他们。我办事又很仓猝,他们又正忙着找镖,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的呢?” 童冠英手捻短须,微微一笑道:“人的名,树的影。两湖大侠聘女,江东女侠成婚,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人家怎会不知道?我看俞、胡二位给你送了些什么来?胡孟刚一向作事,人情周到,这一回可误场了。怎么三朝过去,他才把贺礼送来?” 霹雳手且说且站起来,先把名帖礼单接过来一看,名帖上写的是双款:“愚弟胡孟刚、沈明谊、俞剑平顿首拜贺。”展开礼单,打开礼物看时,这份礼物菲薄得很,不过是一个红幛子,上绣“天作之合”四个金字;另外一件裙料、一件袄料罢了。 童冠英看了柳兆鸿一眼,心中诧异,暗想:“胡孟刚给我送礼,很是隆重,怎的这还是俞、胡、沈三位镖头公送的,又是铁莲子生平唯一爱女出聘的大喜事,他们倒送来这么戋戋的礼物?他们可是交情疏远?但是江湖上好汉讲究结纳,交情浅,礼物更得重啊!” 柳兆鸿倒并不这样想,千里送鹅毛,礼物轻,人情重!人家这是打海州奔波几百里地送来的,更得好好领情。遂对家人说:“请,把送礼的让进来。”童冠英道:“开发赏钱就完了。”铁莲子笑了笑道:“人家还有信呢?” 鲁宅家人把镖局趟子手金彪领进来。柳兆鸿看来人,年约三十六七岁,大高个儿,一脸的悍精干之气;穿着蓝布长衫、青靴子,手拿着草帽。到得客厅,未容家丁引见,趟子手金彪早向铁莲子紧行数步,上前请安道:“柳老英雄,你老大喜,小人一步来迟!”遂即拜了下去。柳兆鸿慌忙拦住,满脸笑容道:“金镖头很辛苦了,我谢谢你。” 金彪一侧身,又向霹雳手打量一眼,道:“这位老英雄,恕小人眼拙,你老贵姓?好像在哪里见过?” 柳兆鸿道:“金头,你不认识么?这是我们老乡,凤阳方家台的老英雄霹雳手……” 还未等引见,金彪慌忙施礼道:“哦,童老英雄!我们胡老镖头哪天不念道你老?新近我们总镖头还打发我们石伙计,给你老府上送去一信,你老可见着了么?” 铁莲子不由暗笑,向童冠英施了一个眼色道:“童老哥,怎么样?人家给你送信了;你是不在家接着,你脱不了清静啊!” 霹雳手童冠英也不由得一笑,正要动问:为何发信,可是为失镖邀助?那趟子手金彪立在两位老英雄面前,侧足垂手,发话道:“柳老英雄,我们一听见你老人家令爱女侠柳研青姑娘于归的吉期,我们胡老镖头就很着急,俞老镖头也是一样,都想给你老登门道贺,还要看看新郎官。无奈敝镖店正为访镖的事,把身子绊住,不能亲来,这才打发小人连夜地赶到。只是我们闻信较晚,到底教我给耽误了,你老人家多多原谅。”说时又请了个安,道:“并且我们镖头又在客边,草草备的礼,简直不成样子;教你老见笑,这可真是千里送鹅毛了。” 铁莲子心想:“这个人很会说话。”笑了笑道:“金头,你太客气了。我也没撒帖。各处的礼我都没收,却到底惊动了你们镖头。你大远的来了,这就很教我不安。既然这么说,我倒不好驳了;这礼我就收下,回去替我谢谢。我听说你们镖头失了镖很忙,现时在哪里呢?找着头绪没有?金头,坐下来说话。” 连让了两遍,这金彪等到两位老人全归了座,方才侧着身子,坐在茶几旁边。把小包打开,从中取出一封信来,赔笑站起来,说道:“这里有给你老一封信,这是由盐城县发的。我们镖头,头十几天还在盐城呢,现在大概奔淮安访下去了。这真是逆事,直到现在,竟没访出线索来。”又道:“这信一共发出百十多封,都在盐城发的;小人专送镇江、南京一路。” 金彪转脸向童冠英笑道:“童老英雄,我们还有往西去的一路。早知你老在镇江,我就把信捎来了。好在这些信都是不差什么的一个辞,给你老的跟这封也一样。我们镖头还教我对你老说,见信务必赏脸帮忙。敝镖局遇上这件事,二位老英雄想必已有耳闻吧。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老英雄、单臂朱大椿朱老英雄、楚占熊楚镖头、赵化龙赵老师傅、黄元礼黄镖头、周季龙周镖头等,一共七位具名,公请江南道上各位成名的英雄,相助查访镖银,一同在盐城聚会。这个劫镖的主儿,实在有点神出鬼没。我们搜根剔齿的寻缉,居然访了一个来月,至今连个影子也没摸着。这信里有一个单子,单上开着劫镖人和他的党羽的年貌、兵刃,……不知二位老英雄,可晓得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会打穴、使铁烟袋做兵刃、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老人么?” 铁莲子拆信细读,霹雳手童冠英也凑着细看。此信前面是几句客套,后面便是奉烦的话。另外附的那张单子写着出事地点,出事月日,劫镖人的年貌、口音、兵刃,共列了五个盗首;又附着党羽的大概人数,至少当有一百多人。原来此信是九股烟乔茂未访出盗迹以前发出来的,所以还是约定在盐城聚会。霹雳手童冠英和铁莲子看完信,相视而笑。 趟子手金彪欠身说道:“柳老英雄跟我们沈明谊沈镖头,大概是早就认识,很有交情的了?”柳兆鸿抬起头来说道:“沈明谊么?我们认识十多年了……”金彪欢然说道:“我们沈镖头教我跟你老问安道喜,叫我恳请你老,看在江湖义气上,务必赏脸到盐城一趟。”又对童冠英道:“我们胡镖头天天盼着你老去呢!你老有工夫,更得务必赏脸。二位老英雄打算哪一天动身,请告诉小人;小人回去转告我们镖头,也教他们放心等候。我们邀了不少人,可是正缺两位年高有德、武功出众的老英雄作领袖;所以二位务必早些日子赏脸。” 趟子手金彪随机应变,说了许多好话劝驾。童冠英把失镖的事细问了一遍。金彪就说劫镖时他也在场,贼人是由他身上把十二金钱镖旗夺去的。六位镖师人人受伤,贼人手底下实在太硬;贼酋那种狂傲神气更是不可一世。童冠英便问柳兆鸿:“这种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还写回信不写?” 柳兆鸿道:“不用写了,回头烦金头拿我一张名帖就完了……金头,你看!我这是刚办完聘女的事;回去对你们镖头说,只怕我一时赶不到。要是匀出工夫来,我一定要去的。老童,你闲着没事,你先辛苦一趟吧!” 童冠英道:“我么?我也得回家一趟。”金彪忙道:“童老英雄别走,你老好容易身临切近,你老怎么好意思不管?你老总得帮忙,我们镖头快急死了。” 说着,金彪把语音放低,道:“不怕二位见笑,这二十万盐款沉重太大,我们胡老镖头的家眷现时就在海州衙门押着呢。要不然,怎么十二金钱俞老镖头人家一个退隐的人,反倒二次出山,跑出来相帮呢?这就是不但为寻镖,也就是搭救我们镖头。我们镖头这回栽得实在不轻,人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有别的仗恃么?这就全靠朋友帮忙。柳老英雄刚办完喜事,一时摘不开身子。童老英雄你老是逛西湖来的,你就先别逛了,给我们凑凑热闹,助助威吧。”他说着又请了一个安道:“回头寻着镖,那时候教我们镖头陪着您逛西湖,热热闹闹的,比您自己逛,准有趣!” 霹雳手童冠英大笑道:“金头,教你给柳老送信的,你倒讹上我了。真行么!胡孟刚用的人真够朋友。” 金彪很高兴的说:“您瞧,教您过奖!小人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再说我们素知你老对我们镖局有恩,我们可就长脸了,您别笑话我。您打算哪天动身,要不我陪着你老一块去?还有几封信,我就不送了,叫我们伙计送。”又对铁莲子道:“柳老英雄,您离得更近了。还是在咱们江苏出的事,就好比在你面前欺负人一样,您哪能不闻不问?将来寻着劫镖之人,动武讨镖,闹起来的时候,若没有你老在场,这可是个缺憾。” 当下铁莲子笑着沉吟了一回,命大弟子鲁镇雄,取出十两银子和一张名帖,都给了金彪。金彪哪里肯受?况且这礼物也不值十两银子,再三的推辞。铁莲子长眉一皱道:“怎的,咱们别犯酸!大远的来了;给你两个酒钱,你又不受了?”金彪不敢再辞,只得拜谢了;又向童、柳二人坚邀了一回,拜辞上马而去。金彪已去,霹雳手童冠英笑道:“把咱们的戏也耽误了。” 柳兆鸿笑道:“我本来怕听昆腔。”童冠英道:“怎么样呢?胡孟刚这场事,咱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我说咱们两人一块去好不好?” 柳兆鸿道:“按说是义不容辞;可是我没有工夫,我还有别的事哩。小婿救了一个难女,是知府小姐,我还得安插她。小女又是刚成婚,怎么着也得出了月,那不把他们的事误了?” 这两位老英雄计议了一回,都觉得该去;可是童冠英坚邀柳兆鸿同去,而柳兆鸿偏不能站起来就走。童冠英就说:“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柳兆鸿无奈,这才说道:“等着我跟小女、小婿商量商量。” 两个人这么一犹豫,展眼就过了两天。铁莲子便去寻爱女柳研青和女婿杨华;对柳研青道:“青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范公堤遇见的胡孟刚、沈明谊那一伙人不?他们丢了镖,现在他们来信,邀我们去帮忙找镖了。” 这件事杨华一点不接头。柳研青却想起她在高良涧搭救九股烟乔茂那回事来了。当时她曾闹着要探贼讨镖,好不容易才被鲁镇雄、郑捷劝回来。但是这时一听她父亲打算亲自去,她忽又不愿意了。对铁莲子说道:“爹爹真个的去么?” 柳兆鸿道:“早晚总得去一趟。我跟胡孟刚没有交情,却跟沈明谊很好;我们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俞剑平也跟我不错。你看这信,他们出名的一共七位,若不去,就全得罪了。” 柳研青道:“,爹爹就是这样好管闲白,把自己的正事倒丢开不管。爹爹忘了,您还有别的正事呢?”铁莲子道:“什么正事?” 柳研青看了杨华一眼道:“你老真是的,太健忘了,您还记得那把寒光剑不?” 铁莲子道:“哦!”不由失笑了,故意说道:“寒光剑怎么样?仲英跟人家打赌,三个月为限,早过限了。早去讨,晚去讨,都一样,这倒不必忙。” 这一句话把姑奶奶惹急了,随向杨华狠狠一指道:“是不是?是不是?我说爹爹……你说爹爹一定准管!哼!你丢人,碍着爹爹什么事?……他可是您的姑爷,他栽了跟头,栽在白雁耿老道手里了,那可是活该!……我说,你也不用急,爹爹上了年纪,我知道大热的天,他老不愿意上去云南。赶明天咱们俩去,你瞧我斗得过白雁、黑雁不?别说这寒光剑还是把宝剑;就是破铁片,咱们也不能凭白教人讹了去。” 铁莲子手捻白须,面色一沉,道:“青儿,你还这么飞扬浮躁!你是新媳妇了,你婆婆没在这里,你叔公还在楼下呢!” 柳研青脸色一红,又看了杨华一眼,低头笑了,轻轻说道:“怎么啦?我又没嚷嚷,我不过这么说,这全看他了。……喂!我说,你领着我,咱们俩一块去,好不好?你只要说行,咱俩就走,你回头告诉叔公。” 玉幡杆杨华新婚燕尔,看着柳研青那焦急的样子,知道她是挤兑她爹爹的。其实,他和柳研青帐中密语,早就商量妥了。打算过了满月,等着叔公杨敬慈一回去,他们两口子就怂恿铁莲子,一同讨剑去。 当下杨华说道:“师妹,你别着急,听师父打算。师父,这把剑白白的丢了,不但面子难看,也实在可惜。师妹这两天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了,她又惯用剑,又爱着这剑;师父要是不嫌热,咱们就一块去。” 铁莲子摇头道:“你们大喜事价,怎好去闹这个!”柳研青道:“那又有什么法子,你老又不肯去。” 铁莲子道:“这丫头,我多咱说不去来!我不过说现时不便去,这把剑早晚我给你们讨回来就是了。现在是人家这二十万盐镖要紧,大远的邀咱们来了,咱们怎好置之不理?况且眼下又有个霹雳手,鳔着我一块去。” 翁婿商量了一阵,也商议不出所以然来。不意白鹤郑捷已然由鲁府急脚找来,一进门,先叫了一声:“师叔、师姑,你们两口子好,没热着啊!”转脸来,对铁莲子道:“师祖,现在振通镖局的沈明谊师傅,专程来拜访;还带着好些礼物来,是补给师姑添妆贺喜的。” 铁莲子讶然道:“沈明谊来了?可是的,他们金头送礼了,怎么他又送来一份?岂不是重了?”站起来道:“我出去看看,他大概又是来邀我讨镖的吧。”郑捷插言道:“是的,沈师傅一进门就问我,他们趟子手金彪来过没有?沈师傅说,现在访镖已得下落,他是特意来请师祖和江南各地的江湖上名手,一同大举前去夺镖。因为劫镖的人不为劫财,乃是挑衅来的,一定免不了武力争夺。” 铁莲子道:“哦,访出来了?” 杨华和柳研青互相顾盼,杨华开言道:“那么师父去不去呢?”铁莲子皱眉不答。杨华道:“师父,要是不想去,那就不必见他;教郑捷对他说,师父出门了。”铁莲子摇头道:“不行,去也得见他,不去也得见他。沈明谊不是别人,我们怎好给他来俗套了,没的教江湖上笑我。”即问郑捷道:“沈师傅现在哪里?”郑捷答道:“已经让到客厅,由我师父陪着说话哩。” 铁莲子站起来就走,道:“我当面见他。” 柳研青追出来说道:“爹爹可别答应他讨镖去,你老千万别忘了咱们那把寒光剑哪!”又催杨华道:“我说,喂!你还不快穿衣裳跟爹爹去,见见这沈师傅?” 铁莲子皱眉笑道:“是啦,是啦!你这丫头,唯恐我不给你们夺剑,竟监视起我来了。”杨华也不禁失笑,当不得柳研青一迭声催促,杨华也就穿上衣裳,跟铁莲子径奔大东街鲁宅。 到了鲁宅客厅,杨华一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镖师,黑脸膛,短胡须,很透精神;正由大师兄鲁镇雄陪着谈话。铁莲子当先拱手道:“嗬!沈贤弟,一晃又一个多月没见了。”那桌子上摆着许多礼物。鲁镇雄忙从主位退到一边,沈明谊满脸笑容站起来,举手一摒道:“老前辈,您大喜!你老怎么选得乘龙快婿,暗中就把喜事办了,也不给我们一个信呢?” 铁莲子大笑着,两个人对揖了,随叫过杨华道:“沈贤弟,这就是小婿,他名字叫杨华。” 杨华上前施礼,沈明谊急忙还礼,上下一打量,说道:“好,真是英雄少年,人中龙凤,大哥,难为你怎么选来。杨姑爷请坐!按说我可得掏点见面礼,可是杨兄也是我辈人物,这些俗套……也罢。”从手上摘下一支玉板指来,说道:“杨兄你大喜了,得配江东女侠,正是几生修到;这一点玩艺,望你哂收。”主宾落座,家人献茶。柳兆鸿看了看桌上的礼物,竟非常的隆重,足值百金以上。柳兆鸿道:“沈贤弟,我该得罚你!你们金头来了,送来一份礼了,怎的你又捎来一份?你们要送多少次礼?” 沈明谊一愣,道:“是金彪么?他什么时候来的?谁打发他送礼来?我这还是在淮安府狄永年的镖局子里,刚听见老前辈嫁女的信。” 铁莲子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金彪那份礼,是他见景生情,临时私自预备的。怪不得礼物甚薄呢!铁莲子大笑道:“不用说了,沈贤弟,你们这位金头,人也太能干了!” 寒暄话叙过,沈明谊直述来意:一来道喜,二来邀请帮忙。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乃是俞、胡二人具名,俞剑平亲自写的。沈明谊道:“老前辈,没有别的,你得赏脸,帮我们这回大忙。贼人的下落,已经我们九股烟乔茂师傅访着;大概贼人是窝藏在宝应县、高良涧附近。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我们胡镖头,朱大椿、周季龙、楚占熊、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马氏双雄,还有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少林派静虚和尚,这些能人都在淮安府了。这就缺少一位总揽群雄的老英雄。柳老前辈,这非您去不可!” 铁莲子柳兆鸿道:“沈贤弟,上回咱们在范公堤相遇,我就直向你们打听。我看你们神色上好像有些疑难事似的,我本来要向你们几位亲近亲近的。那时候你们胡镖头吞吞吐吐,不肯说出来。沈贤弟,不是我现在拿捏人,你我弟兄谁都信得过谁;无奈我现在有事缠手,我简直走不开。”沈明谊作了一揖道:“老前辈!” 铁莲子道:“沈贤弟,你还能说我假意推辞么?”沈明谊道:“不是的,我想老前辈把儿女的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正闲着身子,何不轰轰烈烈帮这一场?”铁莲子道:“不是的,我真的有别的事;不瞒贤弟,这几天我恐怕就要走。” 沈明谊呆了一呆道:“老前辈往哪里去?”铁莲子道:“云南。”沈明谊道:“大热的天,老前辈往云南做什么?有什么急事呢?” 铁莲子看了杨华一眼道:“这个……唉!左不过一点闲事,我要到云南狮林观,找秋野道人去。”(叶批:闲事?真真混账透顶,重剑轻义,算是哪门子的“大侠”?作者舍“顺手推舟法”而不用,令人扼腕。) 沈明谊道:“原来,柳老前辈和云南狮林观一尘道人师徒也认识?”铁莲子点头道:“略有一面之缘。” 沈明谊沉吟了一回,叹气道:“老前辈!我的为人,老前辈是晓得的,我不会死乞白赖的央告人。你想,我大远的来求你老,你老总得教我回去呀!况且上云南,天太热,你老可不可以先到淮安帮帮忙?大概用不了一个月,找镖的事还完不了么?正好赶到秋凉,老前辈再上云南去,正是两全其美。”(叶批:言之有理。) 铁莲子笑着摇了摇头。沈明谊心中非常着急;不过他素知铁莲子的性格,是强求不得的。沈明谊不再劝驾,只与铁莲子谈起闲话来;说道:“群雄集会在淮安,要克日出发,到宝应县大举讨镖。劫镖的贼人,至今还未访出姓名;但已得着他的踪迹,是由辽东来的。此人是跟十二金钱俞剑平故意过不去的,不幸教我们胡镖头赶上了。二十万盐课,身家性命攸关。现在胡二哥的家眷还在州监押着呢!听说胡二哥的儿子还在监里病了……” 这些话说得铁莲子有点受不住,长眉一皱,寻思半晌,忽然站起来说道:“沈贤弟,我实在一时走不开。这么办,我陪着你找个朋友去。这个朋友比我还强,现时他就住在本城万胜镖局。”沈明谊道:“是哪一位?”铁莲子笑道:“提起此人倒也很有名,还是我的同乡;姓童名冠英,外号霹雳手。”(叶批:此老打得一手好“太极拳”!实实可恨!) 沈明谊道:“哦,我晓得。这位跟我们的镖局还很有来往,他不是江南凤阳人么?”铁莲子道:“怎么你也跟他熟识?”沈明谊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他跟我们胡镖头交情更深。”铁莲子道:“那更好了!沈贤弟,我是一百二十个对不起,我三个月内实在没空。这么办,我派我的大弟子鲁镇雄,和我的徒孙柴木栋、罗善林跟了你去。他们本领虽然有限,可是教他们跑跑腿准行。再有霹雳手童冠英替我出场,恐怕比我亲自去还好。话是这么说,要是一两个月内,我把私事办完,你们镖还没找出头绪来,我依然赶了去。那时候我的工夫绰绰有余,小女出阁也早过了对月,我们翁婿父女三人一定全到场。现在实在对不住,贤弟回去,见了俞、胡诸位,替我说好着点。” 沈明谊道:“老前辈,你越说,我越闷。到底你有什么急事,要忙两三个月呢?”铁莲子笑而不答,站起来道:“走,咱们说走就走!再过一会,就怕老童又看戏去了。我也不留你吃饭,回头寻着老童,咱们老哥三个一块下小馆子。我们这里东关‘一得居’的油豆腐,实在做得好,你也尝尝。” 铁莲子柳兆鸿、金枪沈明谊,两个人相偕径奔万胜镖局。事有凑巧,童冠英正要喧着他的徒弟郭寿彭出门。彼此相遇,一阵寒暄。沈明谊面吐来意,请助访镖银,协缉贼踪,铁莲子又在旁劝驾。(叶批:齿冷!) 童冠英听说胡孟刚家属被押,立刻发怒,对铁莲子道:“去!我一定帮忙去。这些盐商太厉害了,比劫镖的强盗不在以下。丢了镖,硬扣镖师。我们会武术的人就有天大本领,也惹不起有钱的阔人!柳老兄台,我童冠英就是这股傻劲,专爱管闲事,给朋友卖命。我是一准去,可是你呢!” 铁莲子道:“我三个月后准到。目下就烦你老兄携带我的大弟子鲁镇雄和柴木栋、罗善林,先辛苦一趟。你老兄打头阵,我随后赶到。”霹雳手道:“柳仁兄,你可不要脱滑!”铁莲子道:“笑话,笑话!我的话难道你还不相信?”(叶批:重如鸿毛!)原来铁莲子是最重然诺的,霹雳手道:“好!就这么办。令高足哪天动身?”铁莲子道:“当然随着你了。” 霹雳手问沈明谊道:“咱们哪天走?先奔哪里?”沈明谊非常高兴,铁莲子虽未邀来,可是有霹雳手,正是一样。欣然答道:“明天后天都行。现在俞、胡二位率领群雄,已由淮安府直奔宝应县,我们聚会的地方改定在宝应县城义成镖店了。”童冠英道:“咱们就明天奔宝应县。”(叶批:作者亦知此举已引起“武林公愤”,乃就按下不提。柳氏翁婿故事续见《血涤寒光剑》与《毒砂掌》二书。宫注:笔者将之编入“二部作”《杨柳情缘》。) 万胜镖局的少东崔长胜插言道:“童老伯,我烦你顺便劳点神,行不行?”霹雳手童冠英道:“什么事?”崔长胜道:“这事我早想对老伯说,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有一号镖,要由镇江押到淮安府。因为江北道上接连出事,没有拿手的镖师,我们大不放心。小侄意烦老伯玩回票,顺路给照应照应;我们这号镖打算后天动身。” 童冠英还未及答言,沈明谊忙道:“很好,我们就后天一起动身。我们几个人就跟你的镖一路走。”崔长胜大喜称谢。又嘱道:“我号镖押到宝应县,就烦沈老前辈替我转求义成镖店的窦焕如镖头,拨两位镖师,再给送出两站,一到淮安府,就算没事了。”沈明谊也答应了。遂由铁莲子做东,请沈明谊、童冠英、崔长胜、郭寿彭,同赴酒楼小酌一回。童冠英又请沈明谊看戏;沈明谊本没这么高兴,却也情不可却,看了几出昆腔。 到晚上,铁莲子便邀沈明谊到家里住,崔长胜就邀他到镖局住。沈镖师都婉言辞谢,回转店房;店中还有一个镖行伙计等着呢。沈明谊又耽搁了一天,却从童、崔二人口中,打听出扬州无名和尚、洛阳九头狮子殷怀亮的落脚,现时都在江苏盘桓,沈明谊很是欢喜。 转天早晨,金枪沈明谊辞别铁莲子,叮咛了后会;遂与童冠英、郭寿彭师徒,鲁镇雄、柴木栋、罗善材师徒,跟万胜镖店的两号镖船,一同由镇江出发北上。 自从九股烟乔茂九死一生,访得盗迹,一径奔到淮安府;在店房内,与俞、胡二位镖头相遇,细说访镖被囚的经过,贼人的下落总算有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揣度贼人的声势,竟于劫镖的当日,不动声色把暗缀下来的镖客裹出好几百里地;可知贼人手法利落,是个劲敌。而且想见党羽很多;这一定免不掉用武夺镖。遂与胡孟刚、戴永清商量,立派急足,先到海州送信;向赵化龙镖头说,贼已访得,就烦赵镖头,向州衙和盐纲公所请求宽限。又派人到盐城县去送信;因俞、胡二人柬邀群雄,原定在盐城聚会;料想此时必已聚拢来不少武林朋友,现在就请他们一齐赶到宝应县。所有首拨派赴各地访镖的同道好友,也忙着追回来。俞剑平和胡孟刚把身边带着的镖行伙计、趟子手,几乎全打发出去了;然后策马急驰,率乔茂、戴永清等,由淮安府开泰镖局,直扑宝应县义成镖店。 到宝应县只过了几天,单臂朱大椿和周季龙、欧联奎、马氏双雄等人,陆续赶到;跟着各处访镖的朋友也都翻回来。随后海州赵化龙也派急足送来回信,已将访得贼踪的话,亲到州衙和盐纲公所说了。州官很喜,催令众人急速访镖。盐纲公所那面情形也不错;只是展限的话,只答应再限十五天。俞剑平屈指算了算,也还可以。跟着各处邀来的朋友越来越多;宝应县城北大街义成镖店,和斜对过的合顺客栈,此时几乎住满了客。俞、胡二人竭诚接待,义成镖店窦镖头也跟着忙活。 大家讲究起来,这件事实是九股烟的大功。虽然一切得来不易,曾经受尽挫辱;可是现在,打由俞剑平、胡孟刚起,以至振通镖局的同人、新邀来的朋友,哪一个不开口乔师傅,闭口乔师傅,满脸笑嘻嘻的向他讨教?要问贼踪,全得看乔茂的唇舌,九股烟简直乐得手舞足蹈了。 当天晚上,在义成镖店摆上酒宴;普请到场诸友,共商访镖办法。摆了五张圆桌,由俞剑平、胡孟刚和义成镖局窦焕如,分做了主人。 酒过三巡,十二金钱俞剑平持杯立起,对众发言:“诸位仁兄,这一次二十万盐镖被劫,镖是胡孟刚二弟保的,祸是我俞某惹的。据那劫镖贼人说,他这次拦路劫镖,非为图财,乃是专为会会我俞剑平;所以才夺镖、拔旗、题画、留柬,指名找我。诸位仁兄,这劫镖的首领,据说是年将六旬、辽东口音的老人。小弟再三追想,没有想出这个人是谁。但不管他是谁,他既指名会我,我不能不会会他。可是人家真有点神出鬼没的本领,行踪竟这么诡秘。惭愧小弟寻访至今,竟连准地点也没访着,更莫说姓名出处了。小弟实在惭愧,现在侥幸……” 俞剑平说着,用手一指九股烟乔茂道:“多亏人家九九……乔师傅,于当场护镖、拒贼负伤之后,竟拼命跟缀下去,把贼人的下落居然探着。”众人一起拿眼看乔茂,乔茂撅着那几根狗须,越发得意。(叶批:九九归元,书接正文。) 俞剑平又道:“今天我和胡二弟,跟本店主人窦镖头,设这个小酌,不为别的;既承诸位好友错爱,肯来给我们帮忙,我们只有心里感激,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大家聚会聚会,一面吃喝,一面还可以请大家帮助出个高见。这一杯水酒,先请诸位赏脸。”把酒杯一举。众人道:“俞镖头太客气了!”遂欢然饮干,当下又斟上一杯。 俞剑平接着说:“请诸位再饮一杯。这贼人的下落,是乔师傅访出来的,大概在高良涧附近。不过高良涧的情形,我却不太详细;所有乔师傅涉险访镖的经过,诸位有的听说过了,有的还不知道,现在教我说,我也说不仔细,这就求乔师傅重向大家细述一述,然后咱们再盘算怎样着手?” 俞剑平说罢落座,大家齐看九股烟乔茂。 乔茂这时候已然头洗澡,换了衣服,身上的伤痕也都平复,只有脸上神气还很难看。当下乔茂把腰板挺了挺,又一伸脖颈,又咳了一声,这才说道:“众位师傅们,我乔茂在振通镖局做事,跟我们胡孟刚镖头,乃是多年的至好。这回我们镖局摊上了事,我姓乔的论本事,论眼神,在座的哪位都比我强;就是我们镖局那些师傅们,个个也都有两手,是人都比我姓乔的高……” 乔茂说到这里,睁起一双醉眼,瞥了戴永清一眼;戴永清偷看着宋海鹏,微微一笑。两人暗说:“乔茂这小子可逮着理了,酸溜溜的,只好听着他了。” 九股烟把嗓子提了一提,接着道:“我们的镖在范公堤遇上事,我乔茂那时身受重伤,拼命的缀下去。这伙贼可不是泛常之辈呀!诸位师傅,你猜他们有多少人?”把手一比道:“这个数,嗯,至少足够一百多号,只是他们动手劫镖的时候,人没有全出来罢了。” 乔茂遂将他在范公堤西北野寺内探得贼踪,发现了被掳的五十名骡夫,以至自己两番探庙,身被贼擒,苦刑拷打,自己忍痛未肯吐实的话,细描了一遍。接着又说:“后来贼人到底没法把我怎样,然后他们才把我装上船,掳到高良涧;在一个荒堡内,囚了我二十多天。”然后说到自己仗三寸锈钉,斩关脱锁,逃出匪窟。 讲到这里,乔茂把贼人纵群犬赶逐他,和路逢女侠柳研青的话,轻轻带过去不提。只说自己逃出盗窟之后,就在近处打听了一天,把附近地名打听清楚,然后才翻回来,北上送信。跟着,将自己被囚的地名说出,大地名叫做高良涧,小地名不知道;只探出附近有两个村镇,一处叫苦水铺,一处叫李家集。 在座的三四十位好汉,听了乔茂这一番炫功谈往的话,一时都停杯沉思起来。 第10章 十二金钱六路遍访镖,一豹三熊多方故示警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等人,听了九股烟乔茂的被囚、逃亡经过,至此已大略得知劫镖的人出没之地。他们立即赶到宝应县,大撒请柬,在宝应县城遍邀大江南北的武林能手,请大家献计助拳,查贼窟,索镖银,一同对付这个插翅豹子。 其中邀请的能人,已经到场的有:丹徒绵掌纪晋光、徐州智囊姜羽冲、阜宁白彦伦、信阳蛇焰箭岳俊超、奎金牛金文穆,和霹雳手童冠英、郭寿彭师徒,鲁镇雄、柴木栋、罗善林师徒,少林寺静虚和尚,及柴旋风八卦掌闵成梁、孟广洪、阮佩韦、时庭光、叶良栋、云从龙、没影儿魏廉等人。 镖行方面有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兄弟,单臂朱大椿、黄元礼叔侄,楚占熊、欧联奎、金弓聂秉常、石如璋、梁孚生、于锦、赵忠敏、铁矛周季龙等人。 自己的人自俞、胡以下,有俞门弟子铁掌黑鹰程岳、左梦云;有振通镖师金枪沈明谊、单拐戴永清、双鞭宋海鹏、追风蔡正、陈振邦、九股烟乔茂等。 居停主人是义成镖店窦焕如镖头和手下的镖头。老老少少,也有三四十位。唯有铁莲子柳兆鸿、女侠柳研青,这父女因故不能前来。(叶批:有他无多,无他不少!) 此外还有一些人,如青松道人和夜游神苏建明,汉阳郝颖先,济南霍氏双杰霍绍孟、霍绍仲等;已答应前来相助,可是还没有赶到。 这一日,在义成镖店摆上盛宴,大家推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为首席,其余序齿而坐。首由俞、胡二人和窦焕如镖头,以主人地位,起立敬酒致词。献酒已过,又请九股烟乔茂述说贼情;然后俞剑平请大家设计献策。 等到乔九烟说罢贼情,在座的人就持杯沉思起来。俞剑平见众人还没有开言,便先说道:“那个高良涧地方,可惜愚下没到过,那里的地势,我一点摸不清。在此的诸位,有谁晓得那里的情形?那里窝藏着大拨子绿林人物没有?或者附近居民中间,也有好结纳、喜技击的人物没有?” 徐州姜羽冲把酒杯放下,说道:“这话很对!我们必须先要访明了当地的形势和那一带出名的人物,方好看事做事。乔师傅当日陷身盗窟,直至脱险逃出,一来是生死呼吸,二来又在昏夜间,所经过的地方也未必能记得准确。何况盗窟的虚实,党羽的多少,究竟还没有访着确实情形。此时必须仔细推敲,从各方面印证一下,方能断定。断定了才好着手,该情讨则情讨,该力夺则力夺。” 俞剑平眉峰紧蹙道:“姜兄所虑极是,小弟我也正想到这一点。等到真下手讨镖,还得费一回周折呢!我们现在必须访明高良涧一带的情形,众位有知道的,不妨说出来,千万别存客气才好。”乔茂闻言,低头不语。 丹徒绵掌纪晋光就说:“俞镖头,你现在不必着急。若说是贼人劫去了镖,远走高飞,那倒是死症;现在既然有地名,这就好想法子了。我说喂,在座的诸位有谁知道高良涧一带的情形,尽请说出来,大家揣摩揣摩。” 镖师欧联奎道:“若说这高良涧一带,我记得那地方多是荒庄野店、苇塘竹林,地势非常辽阔。要是一点准根没有,便到那里,恐怕也嫌无从下手。” 那阜宁城内永和店店主白彦伦,是当日刚赶到的,此时就插言道:“若说这高良涧附近的人物,倒没听说有水旱绿林道出没的。只是距离宝应湖西南,双叉港附近,有个地名叫做火云庄;那里倒有个江湖有名人物,叫做子母神梭武胜文。此人少年时浪迹江湖,专在北方游侠。他的武功却也惊人,使一对纯钢短掌,运用开来,真有神奇莫测的招术。”(叶批:子母神梭。宫注:此人乃本书一关键人物。此暗器也为后来武侠作家常借用。) 白彦伦接着说道:“他那十二支子母梭,也是自成一家的暗器,发出来带响,极容易防,却极不好挡。这子母梭,子不离母,一出手就是两支;躲得开子梭,躲不开母梭。这一子一母的钢梭,分量是一重一轻;赶到发这种暗器,是先发母梭,子梭跟着出手。可是腕力的大小全在功夫的锻炼,母梭是虚,子梭是实;母梭先发后到,子梭后发先到。这种子母梭只一出手,敌人不死必伤。所以这武胜文仗着一双铁掌的兵刃和十二支子母梭的暗器,在北方横行了多少年。这几年方返回故乡,听说是洗手不干了。但是他这火云庄,不免时有江湖异人出没来往。乔师傅被囚的荒堡,可是紧挨着一个港岔子么?” 九股烟乔茂翻眼想了想,迟疑答道:“我被他们由野寺里架走的时候,虽然已近五更,可是教他们把我蒙头盖脸,外面任什么情形也没看见。我破锁逃走时,又在夜间;一道上夺路奔逃,被恶狗追逐,也记不清有港岔没有。如今思索起来,那地方是很荒旷的,四面荒林泥塘倒不少,村庄却不多。他们是由船上把我运来的,然后才把我搬到旱地;推算着,距荒堡不远,一定有河道,那是毫无可疑的。”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道:“如此说来,这就很对景了。”十二金钱俞剑平十分注意的看着白彦伦道:“乔师傅被囚之地,附近有苦水铺、李家集两个地名。白贤弟,可晓得这武胜文所住的火云庄,距离苦水铺、李家集有多远?” 白彦伦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小弟因为开着店,常常有江湖上的人物路过往来,听他们念叨过江北一带新出手的英雄。说到这个子母神梭武胜文,乃是由北方成名还乡的;小弟却跟他并不认识,也没有到过火云庄。” 俞剑平道:“那么这火云庄和乔师傅被囚之地,是一个地方,还是两个地方,还在未可知之列。” 这时沈明谊插言道:“乔师傅这一回,到底是摸着一点影子来了。依我看,还得请乔师傅引路,再去实地勘查一遍才行。”戴永清看着沈明谊,也说道:“可不是,现在我们只得着贼人囚禁我们乔师傅的地方罢了。囚禁的地方,是不是埋赃的地方?还有贼人的首领,是不是就在那里,还是在别处?似乎我们都得切实踩探一下。不过这还得乔师傅出力,引一引路。” 九股烟乔茂狠狠瞪了戴永清一眼,戴永清笑着不做理会。 众人纷纷核议良久,都说一个荒堡,一个火云堡,究竟是一是二,必须先探明。闵成梁也说:“事隔已久,我们还得提防贼人运赃出境。所以事情该赶紧下手,缓则生变。”众人矍然道:“这层不可不虑。本来贼人囚着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居然逃出来,他们追赶不上,一定要多加一番防备,就许要迁动地方。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防备贼人运赃出境。”白彦伦道:“依我拙见,我们可以派两拨人出去,先访火云庄和乔师傅被囚之地。这须要年轻力壮、脚程快、地理熟的人。” 戴永清插言道:“而且还得请乔师傅领路。”宋海鹏“嗤”的笑了。 智囊姜羽冲接言道:“那个自然。不过此外还得烦几位前辈英雄,武功超众的,率领群雄。就拿火云庄、苦水铺、李家集这几个地名作为核心,四面包抄下去,暗暗布下卡子,以防贼人运赃出境。因为乔师傅这一逃出来,贼人便是输了一招,真得防备他先机逃遁。我们还要请几位年轻的英雄,专管往来巡风拉线之责。必得这样,方才有条不紊,也不致教贼人逸出我们的手心。”又看着乔茂说道:“乔师傅这一手真够贼人消受的,我猜想他们必然乱了阵了。” 此计一出,众人哗然称赞道:“果然不愧为武林先进,智珠在握,阅历规划胜我等十倍。姜师傅这番打算周密之极,劫镖的贼首就是本领高强,也不易逃出我们的掌握。我们看,就依着姜师傅这个主意动手,一定能把贼党的巢穴、镖银下落,一网打着。”(叶批:此计倒也稀松平常。) 姜羽冲笑道:“我这是信口胡说,诸位过奖了。”又看着乔茂说道:“这件事真是多亏了乔师傅!你们看吧,贼人这工夫正吵窝子哩。”那九股烟乔茂正自悻悻不悦,恼着戴永清;此时一闻姜羽冲推重之言,自觉脸上有光,把怒容消释了。 姜羽冲年届五旬,举止文雅,素有智囊之名。他尤其是人情练达,对人非常的谦和,另有一种气派。当下对众人说道:“众位不要这么谬赞,在下不过是一得之愚,略陈拙见。还请纪老前辈、童老前辈和俞大哥、胡二哥诸位斟酌,并请在座诸位指教。” 十二金钱俞剑平忙道:“姜五哥不要过谦了。我俞剑平一介武夫,遭这打击,一筹莫展。这番普请江湖上同道帮忙,还求诸位捧场,给我弟兄挽回已失的颜面,寻回已失的镖银、镖旗。凡是到场的朋友,务必一扫客气,开诚指教,有何高见,千万说出来,好请大家参详。姜五哥刚才通盘筹计,先得我心,咱们就照这个法子下手。我看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姜五哥分派;哪几位探道,哪几位该下卡子,索性商量好了,明天就办起来。不是我俞剑平过于赶碌,实在展限不易,如今已经一个月零十天了,在座的诸位仁兄贤弟不辞劳苦,远道光临,绝没有不帮忙的,我先谢过。” 俞剑平、胡孟刚二人双双站起,再向众人作揖。姜羽冲慌忙起来,连连还揖道:“小弟赶来帮忙,专听二位老哥派遣;教我拿主意,点派人,小弟可是敬谢不敏了。”绵掌纪晋光仰面大笑道:“姜五爷,你不用装蒜了。谁不晓得你是诸葛亮?派兵点将,非你不可。来吧,我先听你的。” 姜羽冲还在推辞,坚让纪晋光为首。禁不得俞、胡二人一再情恳,霹雳手童冠英、绵掌纪晋光又一力怂恿;白彦伦、闵成梁等也齐声劝驾。姜羽冲情不可却,这才拉着纪晋光、童冠英和俞、胡二人,在宴席间,一同商量派遣探道放卡的人选。 大家一面饮酒用饭,一面商量正事。不一时宴罢茶来,众人聚在义成镖局的客室。纪晋光等特邀乔茂、闵成梁坐在桌边。因为他二人便是探镖的地理图;乔茂是身从盗窟逃出,闵成梁却熟悉洪泽湖、宝应湖附近的地理;分派的时候,必须先打听他两个人。然后由义成镖头窦焕如执笔铺纸,预备记事。 纪晋光见姜羽冲还在谦退,便捻着白须,首先言道:“这次俞、胡二位走镖失事,我们本着江湖义气,拔刀相助;在下跟童师傅、姜师傅一同分派办事,这却是难事。我弟兄点配人物,恐有不妥当地方,务请诸位多多原谅。有甚不相宜,请尽管说出来,咱们再另想法。” 众人哄然笑道:“咱们都是为这场事帮忙来的,三位老师傅只管分派,不要客气;我们大家一律遵命。” 纪晋光拱手道:“那么在下就有僭了。姜五爷,来吧。” 姜羽冲道:“纪老前辈,你一个人点派足行了,何必这些人七嘴八舌的?”霹雳手童冠英眉峰一皱道:“姜五爷,怎的这么不爽快?” 姜羽冲这才笑了笑,脸向众人道:“也罢,诸位仁兄,小弟可就要胡出主意,乱派人了。”众人道:“请,只管吩咐。” 姜羽冲道:“纪老前辈,我看头一位得先请乔师傅,带两三位助手,先到高良涧,重新查勘一遍。再须白彦伦白仁兄带三四位帮手,到火云庄访一访。其次,再请几位老英雄分张四面,布下卡子。这须得纪老前辈,俞老兄台,和……”说到这里,眼光向众人寻着。 此刻到场的三四十位英雄,镖客倒占一半,年在三旬、四旬左右;至于武功出众,可以独当一面,竟还不够。姜羽冲眼珠一转,改口道:“俞老兄台,小弟的愚见,我们暂且就火云庄和苦水铺、李家集、北三河这四个地方为界限,在四面布下卡子,以防贼人运镖逃窜。可是这每一卡子,就得有五六位朋友才够用,并且还得每道卡子,推出一个头来。小弟不客气说,纪老前辈、童老前辈,足可独当一面。此外还有两面缺少领袖。” 纪晋光道:“那就烦俞、胡、窦三位镖头分占两面就完了。” 姜羽冲笑了笑道:“但是诸位可别忘了,宝应县这里,还得留几位要紧人物,作为四路的接应。再有续到的朋友,也好有人招待。所以我看俞、胡、窦三位全离不开这里。” 纪晋光道:“有了,姜五爷你管一路;我们童大哥跟这位闵贤弟和朱贤弟、楚师傅、沈师傅分保两路;在下当仁不让,也担一路。”智囊姜羽冲道:“也好……”意思不甚谓然,俞剑平却已听出来。楚占熊、朱大椿也说:“在下微技末学,实在不敢独当一面,怕误了大事。”沈明谊道:“这四个卡子非常要紧;比如贼人的首领率党羽夺路而走,凭小弟的能耐,实在挡不住,我本来就是败将。”脸向胡孟刚道:“总镖头,你说是不是?”胡孟刚道:“姜五爷,咱们都不要客气,我们沈贤弟说的是实话。那个劫镖的盗首,小弟六个人都败在他手下了……”俞剑平愤然道:“那么,怎么办呢?胡贤弟跟沈师傅在这里,我去挡一路。” 周季龙笑道:“诸位忘了这两位能人了。”用手一指姜羽冲和少林寺静虚和尚。童冠英哈哈大笑道:“军师,你派兵点将,怎的忘了你自己?得了,你乖乖的也担一路吧。” 大家闻言,一齐推举姜羽冲。姜羽冲又转而推举少林寺静虚和尚。两人谦辞了一阵,到底由静虚僧担承了一路,姜羽冲却陪俞、胡二人居中策应。这一来三路都有人了。还短一路。正商计着,外面报道:“济南的霍氏双杰霍绍孟、霍绍仲到。”俞剑平欢然说道:“好了,有他哥俩来了,就又有一路了。”霍氏双杰进来,与众人见礼。这兄弟二人武功出众,似可独当一面。 姜羽冲暂且把各路人选草草派定,随即散席。等到夜阑人静,姜羽冲邀着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义成镖头窦焕如,再和俞剑平、胡孟刚密谈。 姜羽冲说:“这四道卡子,力量单薄,人还是不够用。劫镖的飞豹大盗来历突兀,但既纠结至百余人之多,胆敢劫夺盐课,公然拔旗留柬,公然对名震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仁兄指名寻仇,这岂是无能之辈?就凭他这胆量,已很惊人,他的武功更是可畏。再看他劫了镖一走,竟至于寻访一个多月,寻不着他的踪影;足见此人智勇兼全,是狠辣稳练的老手。我们万万不能小看他,我们现在的人不过三十几位,实在不够用。这还得续请几位武林名手,可以独当一面的,才能卡得住他。不然的话,恐怕一击不中,落个打草惊蛇。我看目下可以先打发探访盗窟的乔师傅和白店主这两拨人先行出发。至于四面的卡子,必得拉开大拨,每拨至少也得有武功出众的朋友五六位才够。另外还得要跑腿传信的十几个利落踩盘子小伙计,给他们打下手。看这地段,西面由洪泽湖,东面到宝应湖,北面由李家集,南面到北三河,这方圆足有百十里地,人少了再分配不开。” 胡孟刚应了一声道:“可不是!我们上上下下,现在不过三四十位,人实在不算富裕。但是我们已派人到海州、盐城邀人去了,大概这三两天总能来一批的。” 姜羽冲道:“人来齐了,那就好办多了。不过,这四道卡子,并不是下在那里,就不动了。小弟的拙见,要采步步为营、层层逼紧的法子;分四路八方,拉开防线,却一步一步往里踏。约定一个日期,指定四个地点,四道卡子从四面收拢起来,往当中挤。到那一天,挤到那个地方打住。就好比张开了一张网,从四面收网一样;必得这样,才容易把贼人兜抄住。要是瞎摸,地势如此辽阔,我们摸到东,贼就许溜到西。贼人一看风紧,保不定明着运赃夺路而走。再不然就暗地埋赃潜踪而逃,教你再捞不着他的影儿。那么一来,我们白费了很大的事,反教贼人冷笑。所以小弟的打算,目下暂时分四路下卡,每处一共就要用一二十人才够。为首的更要有名的英雄,遇见贼首,足能截得住他;就是他们人多,也能挡他一挡。就是挡不住,也能缀住他,然后派急足到各处送信邀援。大家得讯,一齐赶来下手,把贼四面兜抄起来,贼人再不会跑掉。假如我们的人顶不住他,连送信候援的空都来不及,那又是白费事了。” 姜羽冲慢条斯理说到这里,俞、胡二人齐声说是。霹雳手童冠英却笑了,窦焕如便给姜羽冲斟过一杯茶来。姜羽冲说道:“谢谢你。……像这样,四面既然布下结结实实的卡子,内中又有乔、白两拨哨探寻踪的先锋,外面再留下一两拨巡风游缉之兵;另在这宝应县城,常时留下一批硬手,作为各路的接应,仿佛就是大营。这样子办,方才面面周到。总而言之,这回缉镖并不是采取寻常访镖的套数。平常失镖访镖,访得了下落,开镖局子的镖头可以依礼拜山讨镖;讨不成,托江湖朋友说和;说和无效,这才武力对付。这回事却不如此,乃是跟下海屠龙、上山打虎一样;捞得了,恐怕就得动手拚斗。”窦焕如道:“也许不至于吧?” 姜羽冲道:“不然!你看吧,非得拚一下不可。此贼手法如此厉害,分明不是劫财的强盗,乃是寻隙的仇敌。劫财的强盗不过是上线开耙,拾落买卖,我们自然可以按着江湖道走;破费一点财物,自可把镖讨回。无奈他们这次劫镖并非图财,当然不能以利打动;他们既是寻仇,当然也不能以礼打动。伤官劫帑,无礼无情!一旦狭路相逢,将镖银下落寻获,那时候就得由俞仁兄亲自出场,向这劫镖的主儿答话。若是三言两语,把过节儿问明了,揭开了,也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实际上,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俞剑平喟然叹道:“正是如此。这个劫镖的豹头环眼的老人指名要会我,我还不晓得他跟我是争名,还是斗气哩!” 姜羽冲道:“不管争名也罢,斗气也罢,反正过节儿不轻。断然不会片言讲和的;一定觌面之后,不免动武。一说到动武,我们要是人单势孤,莫说被贼人打败;就是我们抢了上风,若不能把贼的老巢挑了,那也怕起不出原赃来。他们败了,还许来一场群殴。群殴不敌,还许毁赃灭迹,一走了事。贼走了,镖还寻不出,依然是个不了之局。小弟反复盘算,这一回是非打不可。既然打,我们就得一战成功,直入虎穴,得虎子。那么我们的人数总要压过贼人的党羽才成。纪老前辈,你说是这样看法不是?” 绵掌纪晋光捋着白须,很耐烦的听着,把大指一挑,道:“军师的妙算,实在不漏汤、不漏水。但是这番话,刚才你怎么不说?”姜羽冲笑了笑,不肯言语。纪晋光一迭声催问,姜羽冲道:“都是来帮忙的朋友,人家自告奋勇的,我能说你不行,等着我们另请高明么?人家只往后打倒退的,我也不能诘责他胆小呀!”纪晋光道:“你看你哪里来的这些顾忌?我老人家便不懂得这些。说了半天,军师爷到底要怎样呢?” 姜羽冲笑道:“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我说句放肆的话吧!这些人里面足能表率群雄、独御强寇的,除了你纪老英雄、童老前辈和人家静虚和尚、俞老兄台之外,别位朋友的资望功力都似乎差点。剪断截说,咱们还得再邀能人。咱们办正事,当着大众,说话不能不客气点。我能点出名来,说谁能行,谁不能行么?现在私地里,小弟可要说句不自量的话了。俞、胡二位镖头可以专在宝应县打接应,听各方的情报,款待续到的武林朋友,同时也好分配续到的人,到各路增援。纪老前辈和童老英雄、静虚上人,你们三位可以各管一道卡子。其实就这样,人力还嫌单薄;小弟不才,要是拨给我五六位硬棒的帮手,我也可以对付着管一道卡子。不过若教我当军师,我又离不开宝应县了。干脆说,此外还差一道卡子。必得另请高明。要是铁莲子柳老英雄来了,可就够了。无奈听沈镖头说,人家不能分身。”(叶批:柳某以私废公,竟一至于此!) 姜羽冲又看着纪晋光道:“老前辈,我知道你嫌我不爽快,可是我们总得要看眼色。你留神那位乔师傅么?他一起头,脸上的神气就很挂火;还有白彦伦白店主,又露出为难的意思来。像这些情形,咱们不能太已的强人所难。那自告奋勇的人,我们说话也得小心,别要打破人家的高兴。” 绵掌纪晋光道:“军师,练达人情即是学问,难怪你叫智囊,你的眼力是有的。……好吧,咱们就再邀能人。俞贤弟、胡贤弟,江北江南的武林名家,近处可以邀请的还有谁?”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皱眉互盼道:“近处可以说都请到了。可是直到现在,能来的全来了;不能来的,再催怕也赶不来。”胡孟刚道:“我想奎金牛金文穆也是成名的人物了,手底下很是不弱;那霍氏双杰在济南也久负盛名,武功很不含糊。俞大哥,你看他三位怎样,可以独当一面吧?”俞剑平看着姜羽冲道:“姜五哥你说怎样?” 姜羽冲默然不答,低头很想了一会,才说:“可也是!就再邀人,要待着邀齐了才动手,也真怕误了事。那么,先就现有的人派出几拨去。续有请到的,好在都是在这里聚齐,随到再随着分配出去,也倒可以。”纪晋光道:“好!咱们是急不如快,今天晚上定规了,明天就全数出发。” 姜羽冲微笑道:“全出发,那可有点来不及。小弟的意思,明天先派八卦掌贾冠南的大弟子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师傅,跟着九股烟乔茂乔师傅,前去踩探乔师傅被囚的那个荒堡。他们四位可以先到李家集,一路踩探,直到苦水铺、高良涧一带。只许暗探,不可明访。万一访不着那个荒堡,就折奔火云庄,和白彦伦白店主碰头重访。如果一举成功,访实了贼人囚肉票的所在;那就下心探明贼人的老巢、党羽和底情。只要大概访实了,便赶紧留下人潜踪监视,火速派人返回来送信。咱们就立刻纠合大众,前去找贼首答话。这一路完全是密缉贼踪的做法,须防打草惊蛇。另一路,就由白彦伦白店主,率领楚师傅、云从龙云壮士和俞仁兄的高足铁掌黑鹰程岳,也是四位,径奔火云庄;暗察地势,明访庄主。如果从子母神梭武胜文口中,探出贼情,也要请白店主火速派人回来送信。” 姜羽冲说到这里,又道:“贼人势众,我们每一路人少了,实在无济于事。我看还得续发请柬,续邀能人。好在我们已经访得贼人大概的踪迹,我们可以说,不是请人代访,乃是请人助拳。我们可以快快再发一批信,就说镖银的下落已然访得,催请他们作速前来,协力讨镖。有了准地方,人们一定肯来捧场的了。” 童冠英道:“这话不错,发信再普请一下,咱们大家一齐出名。”遂看着已请未到的人名单子道:“可以照单子,每人再发一封信,催他们都务必赶到。不过这单子上的人物不算齐全,咱们得再想一想。” 胡孟刚道:“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武进的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这个单子上都没列名。黑砂掌陆锦标是在没发信以前,就由俞大哥邀出来的。他已单人独马,自己访下去了。苏建明老拳师,是我私下去信邀出来的。他已经有了回信,这两天大概可到。” 纪晋光道:“我想起两位成名英雄来,一位是游蜂许少和,一位是九头狮子殷怀亮。听说现在江北,这都可以请,他们足可担当一面。哦,还有扬州的无明和尚,这个人也是有惊人本领的。”胡孟刚忙说:“游蜂许少和,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我们镖局的宋海鹏宋师傅跟他交情很厚;我们已经在盐城打发人请他去了。可是的,无明和尚乃是峨嵋派的名手,九头狮子殷怀亮也是成名的英雄,怎的把他二位全忘了?”霹雳手童冠英道:“九头狮子殷怀亮不用请,我在镇江见着他了,他不久必来。” 胡孟刚又道:“还有一位,是崇明青松道人,跟小弟交谊很深,却是路远点。上次已经去了一封信;现在要请他们几位,只怕来不及,赶不上了。”姜羽冲道:“请,很可以请;现在请不到,随后还许用得着。咱们只管多多的邀人;这一回事,我管保不是一举手,一张嘴,就可以顺顺当当了结的;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才能把镖银讨回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微喟一声,心以为然。当下几个人把各处的武林名家,交情深、路程近的,又尽力想一回;开出单子来,托付义成镖局窦焕如,转烦书手写信。就派振通镖师沈明谊、戴永清、宋海鹏、蔡正、陈振邦和俞门弟子左梦云这几位,以及振通、义成镖局的伙计,分头投信。有的只是空函,有的备下礼物,有的派伙计投书,有的由镖客登门邀请,情形不一样,全看彼此间的交情。这一批信具名的人更多了,已经在场的镖头和武林名家,俱各列名。众人列名的公信以外,又就私交,另附私信。送信的法子,除了径投直访外,也托各地镖店代为传书邀人。这一回声势,又比在盐城大得几倍。 这几人秘议了半夜,打算到次日早晨,对众宣布。没想到几个人议罢离座,正要各自归寝,那九股烟乔茂已然在外面等着呢。他在院中晃来晃去,神情似很焦灼。 俞剑平、胡孟刚回到屋里,乔茂也跟着进来了。俞、胡连忙向他客气道:“乔师傅,乔老弟,天不早了,你还没歇着么?”乔茂道:“我,还不困呢。胡二哥!……”胡孟刚自从乔茂犯险归来,很感激他,当然刮目相待。乔茂这几日伤是养好了,脾气又闹起来,跟戴永清、宋海鹏连吵了好几架。 前几天,戴、宋二镖师当着人故意夸奖他的功劳,夸得过火了,又近乎奚落。乔茂哪里肯吃这个亏,把一双醉眼一瞪,说道:“我姓乔的不是小孩子,任什么不懂!杀人不过头点地,挖苦我、损我,我都受着。我是振通镖店大家垫牙缝的奴才,行不行?访出贼踪来,没有访出贼踪来,那是胡孟刚跟我姓乔的交情;要是别位,我还犯不着呢!我本来无能,不错,教贼绑去了;可是我小子事到临头,我没有溜啊!哪位不服气,何不单人独骑,也自个访一访?” 戴、宋二人一看乔茂眼珠都红了,简直要玩命,都一笑住口,不敢再招惹他了。可是偏偏姜羽冲这次派兵点将,又要派他再去摸底。他本想已经访着贼人大概落脚地点,这就该大家一齐前往;自己跟着大帮,只当个引路的,用不着再犯第二次险难了。姜羽冲等又教他领着三个人重去查勘,乔茂老实说,有点怵头了。 当时乔茂把鼠须一扪,头上冒汗,两眼就露出为难的神气;可是戴、宋两人正自拿眼瞪着他,冲他暗笑,他也不好意思对姜羽冲说出别的话来,不过暗地里自己盘算主意。 这时胡孟刚议定出来,乔茂赶紧凑过去,跟着一同进了卧室。九股烟乔茂这才低头对胡孟刚说道:“胡二哥,咱们这访镖的事,就算定局了么?刚才你们几位,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打算没有?” 胡孟刚说道:“大致就是那样,刚才我们是斟酌谁行谁不行,所以背地议论一下,倒没有别的什么打算。赶明天早晨,就烦老弟再辛苦一次,这回非得你引路不行,你可以领闵成梁、魏廉、周季龙,由此地径奔李家集,扑到苦水铺,把贼人囚你的地方探实,你就赶紧回来报信。千万别跟他们朝相,更不要动手。这全靠老弟你这一趟了。” 九股烟乔茂把眼翻了翻,看见屋外戴永清、宋海鹏全没有睡着。他本不愿当着人,说出私话,无奈明早就要出发,今晚再不说,更没有说的机会了。 乔茂先咳了一声,这才说道:“胡二哥,我可不是脱滑。你是知道我的,这一回差点废了命,谁教咱哥们不错来着呢。这可不是我姓乔的夸功,别看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我访得不落实;可是我们好几拨人,直访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访出这么一个不落实的消息呢。这好比摸着一点影子,挨着一点边,到底有了下手的地方了。无奈我的能耐就这么一点,我可是都挤出来了。我敢说一点没藏私,还几乎把命卖了。现在教我再去一趟,我也知道该有这么一着。可有一节,我教贼人捉了去,把我蒙头盖脸的监禁起来,一直囚了二十多天。我是认不得人家,人家可认得我。我这回逃出来,请想放虎归山,贼人焉有不害怕、不防备的道理?贼人一准说,姓乔的回去勾兵了。” 俞剑平点头道:“这却是不假。”戴永清看着宋海鹏,微微一笑。宋海鹏说道:“放虎归山,这话还真不含糊。乔师傅一溜烟走了,贼人准吓酥了。” 乔茂霍地一转,冲着两个人一龇牙,就要大吵。胡孟刚连忙拦住道:“算了吧,少说两句吧!你们又好逗,逗急了又真恼,何必呢?……老乔,你说怎么样呢?” 乔茂恨恨的说:“我这回九死一生,还不够给人家垫牙缝的呢!说闲话,算得了什么?我也够不上老虎,老虎躺在床上装着玩呢。有这工夫穷嚼,怎么那时候不把贼人扣下,干么也跟我一样?”胡孟刚说道:“得了得了,瞧我吧!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九股烟乔茂又哼了两声,这才接着说道:“胡二哥,我就冲着你。别人哪,少挑刺!……胡二哥、俞老镖头,你二位请想,我这一走,贼人一准惊了。”胡孟刚说道:“那是一准的,怎样呢?” 乔茂说道:“你想,咱们这里是访着贼踪,往四下里安卡子,防备贼人逃走。贼人们一见我逃出来,他们也必定四下里埋伏卡子,防备咱们寻来。我这次二回头再去道,我不认得贼,贼可认得我;就好比贼在暗处,我去了,还会有好处么?” 胡孟刚听了,说道:“这可是真的。”眼看着俞剑平要主意。俞剑平却眼看着乔茂说道:“乔师傅,你的意思是打算不去么?”戴、宋躺在床上,两人齐声重咳。九股烟乔茂回头瞪了一眼,忸怩的说道:“,我怎能不去呢?不过我总得把话说明了。”(叶批:音响效果。) 胡孟刚把大指一挑说道:“乔老弟,咱哥俩心里有数就是了。你这回卖命似的卫护我,我不是任什么不懂……” 乔茂说:“胡二哥,你别错会意思。”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怔了一怔,方才吞吞吐吐的说:“我吃振通镖局的饭,把命卖给振通,那是该当。不过是贼在暗处,我这次再往苦水铺、李家集去,贼人这工夫一定不知撒出来多少人呢!他们一看见我,要明目张胆的跟我们动手。我就是死,我也死在明处,也还算值。二哥您想,我要是半路上教贼暗暗杀害了,我死了不算事,可是那镖还是耽误了访不着,我这一条命,可算白饶了!胡二哥,我可是冲着你,你说我这回去得么?你一定教我去,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得算着。不过,你得估量估量!” 十二金钱俞剑平听出来乔茂是害怕,不敢再去了。他的话东一句,西一句,虽然不靠边,可是贼人认识他,他不认识贼,这倒有一半对。 俞剑平心中盘算,正要设法激劝;只见胡孟刚脸色一变,用很沉重的语调说道:“乔老弟,你尽管放心,我看这绝不要紧。反正这一回去的不止你一个,还有闵成梁、周季龙、魏廉跟着你呢。那紫旋风闵成梁,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可是他的武功已然尽得他师父八卦掌贾冠南的奥妙。铁矛周季龙你是晓得的,他是双义镖店的台柱子,他师哥赵化龙都不如他。没影儿魏廉,我跟他不熟;可是俞大哥说过,他轻功绝顶,纵跃如飞,你还看不出来么?他探访贼踪,定有把握,他本是绿林出身,贼人的诡计瞒不过他。况且老弟你也不是初迈门槛的人,你也是老江湖了,谁能暗算得着你?你难道怕半路上遇见打劫你的贼人不成?你还怕住贼店、上了当不成?你放心大胆的去。这回并不是请你明访,仍旧请你暗;也不要你直探贼巢,不过教你摸准地方,得了,摸准了,你就赶紧返回来送信,别的事你全别管。你不挨近贼巢,贼人决不会明目张胆的跑出老远来,再把你掳回去。就算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真敢乱来,你还有三个伙伴呢。就算他们人多,你们小心一点,你们还有腿会走,有嘴会嚷呢!你放心!大白天价,贼人不会硬绑票。夜晚算计你,你又是行家。乔老弟,你别作难我了;眼下事事都安排好了。就看你这一手了,你可别打退堂鼓。你要是还较劲,……这屋里没外人,我可就给你跪下了。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又变卦了,你、你、你真格的还憋拗我么?” 铁牌手胡孟刚双目怒蹙,面带焦烦。那九股烟乔茂辞又辞不掉,去又真不敢,他脸上的神气更是难看。不由把脖颈一缩,把头一扭,口中喃喃的说:“胡镖头,你别下跪,我给你先磕一个头吧。这是怎么说的,咱们不是商量商量么?我舍生忘死的跑回来,我又是净为找别扭么!” 十二金钱俞剑平一看两人又要闹僵,连忙劝解道:“胡二弟,你失言了。人家乔师傅决不是打退堂鼓,人家说的都是实情。胡二弟你别着急,乔师傅也别为难。我说二弟,乔师傅并不是过虑,咱们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人家自然踊跃前往;尽发急不行,倒耽误事。乔师傅,这台戏全靠你挑帘唱开场呢。你有什么高见,怎么去才稳当。尽管请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叶批:要紧语。) 乔茂说道:“谁说我不去,我说不去了么?我说的是我这一去,准教贼给毁了,我卖命总得卖得值……” 俞剑平把手一拍说道:“着啊!乔师傅这话太对了!乔师傅这一趟去,倒是越加小心越妥当。要知道咱们是寻镖,不是拚命;我说对不对,乔师傅?”再回顾胡孟刚说道:“二弟你别把乔师傅看错了,人家跟你乃是患难弟兄。乔师傅是一准去,不过……要盘算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免得打草惊蛇。” 胡孟刚缓声说:“乔老弟,我心里着急,你别介意,我当你不愿去呢。你不去,我可是抓瞎啦。喂,你说怎么去才稳当?” 俞剑平轻轻几句话,扣定了乔茂不好再推却。乔茂迟迟的说道:“拿稳的法子……刚才你们说,分四路啦,分八路啦,若教我看,满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些人宜合不宜分,给他个一击而上。你们全跟着我,先奔李家集摸一摸;摸不着,再奔苦水铺。贼人的垛子窑,反正不出这高良涧一带;不过方圆百十里地,还用分那些拨干什么?就是咱们这一堆,直扑上去,一下子准摸着了,咱们就按江湖道的规矩。这可就该你们二位老英雄出头,简直递名帖,拜山讨镖。给了镖,万事皆休;不给,咱们就跟贼人招呼起来。把他们的窝挑了,赃还起不出来么?这多干脆!还摆什么八卦阵做什么?左不过百十来个贼,又不是捉拿楚霸王,十里埋伏,八路兜抄,用得着这么大举动么?”(叶批:句句妙绝!)俞剑平捻须含笑说道:“乔师傅,你的功夫、阅历、眼力劲,我是很佩服,办这事非你不可。不过分路下卡之计已定,不好再改。我也知道你的顾虑,是怕遭暗算,可是乔师傅,你何不改了装去?你脸上抹了颜色,身上换了衣服,打扮一个乡下人,不就行了?或者装一个算卦卖野药的,再把口音改一改。闵、周、魏三位也改了装,暗暗的跟着你。着啊,你们四个人一块去。但在白天访下去的时候,你们尽可以分做两拨;走在路上,谁也别跟谁说话,你们装不认识。这么一来,贼人不论多么能,再也看不破了。乔师傅,我说一句话教你放心;这伙贼人乃是辽东口音,决计是外路来的,决非本地土寇。他们人生地不熟,说不定是潜伏在哪里,跟当地绿林勾结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访下去,你们出发以后,我再教一两个好手随后跟着你。你们只要在前途遇见风吹草动的情形不好,你就发暗号,我只一得信,立刻赶了去接应你。” 俞剑平拿好话挤,挤得乔茂不好再说不去的话了;可是他想挟着大家一同出发,他自然稳当了,不过这法子不行。 俞剑平不好明白的拦驳乔茂,眼望铁牌手胡孟刚说道:“乔师傅这话非常的对,实在说起来,这分路下卡子的法子,也显得太迂了。不过……”转脸来对乔茂道:“乔师傅你刚才说的很好。你一逃出来,不亚如纵虎归山,贼人这工夫不知怎样的骚扰哩。你这一走,不啻是先赢了他们一招。他们一发慌,乔师傅,咱们真得防备他们溜了。你辛辛苦苦访得贼人的踪迹,咱们在前边搜,他们往旁边溜,末了咱们赶去了,却扑一个空,岂不是一番苦心,白费事了?” 俞剑平又转脸对胡孟刚说道:“不过,只教乔师傅一个人去道,那也太悬虚。乔师傅断不是怕事的人,人家乃是小心,怕误了事;好在有三位跟着乔师傅一路访,那就稳当多了。乔师傅你要是嫌人少,咱们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你觉得哪位跟着你顺手,你就挑哪一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回本是暗访,人去多了,更扎眼。况且咱们就是全去,不过才五十六七个人,贼人全伙却有百十多个。所以,还是少去人好,少去人不显眼。着哇!少去人对极了。就是你们四位辛苦一趟,顶好顶好!”(叶批:曲曲写出俞剑平之老辣精明。) 当下,俞剑平、胡孟刚百般激励,九股烟乔茂百般的推辞。到底事情挤在这里,他不去是不行的;这才要约了许多话,俞、胡二人都答应了他;他无可奈何,方才答应。胡孟刚听了,这才把脸上的怒气平消下去;又和俞剑平斟酌了一会,方才睡了。到了次日,群雄纷纷出发。沈明谊等仍去分头送信邀人;绵掌纪晋光、霹雳手童冠英、少林寺静虚僧和霍氏双杰等人分四路布卡。白彦伦与铁掌黑鹰程岳、楚占熊等奔火云庄,拜访子母神梭武胜文。乔茂和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等四人就先奔李家集。俞剑平、胡孟刚便和姜羽冲、窦焕如等,暂时在宝应县义成镖店,一面候人,一面听信;准备哪一路有了消息,便驰往接应。人数虽不多,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些人依照计划出发,俱都踊跃而前,面无难色。只有九股烟乔茂和上刀山一样。同行的三个人中,他和紫旋风闵成梁不熟,铁矛周季龙又有点瞧不起他。只有没影儿魏廉,是俞镖头的晚辈,又受俞、胡的密嘱,对乔茂倒很客气。 临行时,乔茂便请大家一律改装。闵成梁、周季龙夷然不屑,两人只将镖客的服装换去,穿上便鞋,披上过膝的长衫。乔茂无法,又找到俞、胡二人,嘀咕了一阵。俞、胡暗劝数语,闵、周二人这才笑了笑,扮做两个小买卖人;但两人体格魁梧,改装起来也不很像。 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都是身材轻捷的人,商量着扮做扛活小工。二人穿短打,用根木棒挑着小小的铺盖卷,内中暗藏兵刃。四人又约好了互打招呼的暗号。这才向众人告别,雄赳赳的径奔高良涧、李家集。 跟着,白彦伦备好了名帖礼物,便和程岳、楚占熊、云从龙等,穿着长衣服,骑着马,前去投刺拜访武胜文。 俞剑平、胡孟刚送走众人,便和姜羽冲、窦焕如,留在宝应县城,暂且听信。预料至多三四天,定有回报。不想就在众人陆续出发的当天下晚,义成镖局柜房上,就遇见了一件怪事。一个乡下模样的人,拿着一个小包,先在镖局门口张望了一会,忽然进了柜房,说是:“由海州来的,给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带来一包药。” 有柜房中人便要往里让。这个人说道:“俞镖头在里面没有?”镖局柜房道:“在!”转身要去请,那人连连摇手道:“这是俞镖头的乡亲托买的,大远的烦我捎来。我的事情很忙,我也不认识姓俞的,你把包儿交给他就完了。”柜房道:“哦!你等一等,我请本人去。”那人笑道:“你们这字号还有错么?我交给你们转给他就行了。”竟转身走出,顺大街入小巷,徜徉不见了。那柜房先生一拿着这小包裹,觉得这也是常事,刚刚迈步往里走,义成镖店的总镖头窦焕如恰从后面来到柜房,问:“是什么事?又有人托寄包裹么!”柜房道:“倒不是烦咱们捎带的,是俞镖头的乡亲烦人给俞镖头带来的。”窦焕如惊讶道:“什么?”急接过小包来,就桌上打开,且解且盘问道:“那个捎包裹的人哩?”柜房道:“刚走。”窦焕如道:“怎么个模样?像哪里人?”柜房道:“是个乡下人,三十多岁,好像是北方人……” 窦焕如已将包儿打开,里面竟是一包包的刀伤药,一共百十多小包。小药包之外,还有一幅纸,画着一个刘海洒金钱、金钱落地的画儿;旁边画着一个插翅膀的豹子,作侧首旁睨之状。窦焕如猛然省悟,骂道:“娘卖皮的,捣鬼?送包的人呢?”飕地窜出柜房,急扑到门口,往外一望;又喝问柜房:“你快出来,你看是这个人不是?”用手一指街上。街上一个精壮的汉子手拿纸扇,敞胸露臂,披着短衫,刚刚从镖局门口走过。那柜房跟出来一看道:“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回头往镖局瞥了一眼,停了一停,却又闲然走去。窦焕如向柜房叫道:“黄先生,到底哪个是送包的人?你怎么把他放走了,也不回一声?”问得柜房黄先生哑口无言,道:“我寻思着……” 窦焕如忿然说道:“你寻思什么?告诉你,往后无论有找谁的,给谁送东西,甚至于揽买卖走镖的;从今天起,你千万告诉一声,别再把人放走了。你不知道,这是个奸细!他就是劫取盐镖的探子,特意来向俞镖头卖弄一手花活的。真是,你们真误事!”一顿吵嚷,闹得后面也知道了。 俞剑平、姜羽冲忙出来询问。窦焕如道:“俞大哥,你瞧!我们这黄先生多么糊涂,这是刚收到的!”一指桌上的包裹,百十包刀伤药漫散在桌上,最刺目的自然是那金钱落地的图画。俞镖头说道:“呀,那送信人现在哪里?”窦焕如道:“我这不是正说着哩!他们竟把人放走了。” 姜羽冲伸手拿起那画来,俞剑平就仔细搜检那一个个的药包。姜羽冲忽然笑道:“哈哈!”俞剑平抬头道:“怎么样?”原来姜羽冲正翻着这张画的背面,背面却写着字:“书寄金钱客,速来宝应湖;盐课二十万,凭剑问有无。” 俞剑平嘻嘻的冷笑道:“好贼,他倒先找起我来了!” 姜羽冲看了看俞剑平的神色,劝道:“俞大哥,他们是激将计,大哥不要答理他们。”但是俞剑平非常气恼。姜羽冲向柜房问明了送包人的年貌,立将镖局的人派出一多半,去到各处穷搜了一遍。这当然搜不着,姜羽冲却也晓得,但是不能不这么做。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天。到傍晚,赵化龙老镖头忽从海州派专人,送来一封信,是送给俞、胡二人的,拆开一看,首先触目的,竟也是一幅金钱落地、飞豹旁睨之图;另外才是两页信。信上说,俞、胡二人报告寻获贼踪的信,已经接到了,展限的事正在托人办理。既已觅得贼巢的大概地点,请二人火速设法讨镖。能不用武力更好,因用武力恐怕难免迟误,仍以情讨为是。又说此幅画乃胡孟刚的振通镖局收到的,由苏先生给赵化龙送去,赵化龙特意派遣急足送来。 至于这幅画是怎么收来的,何时接到的,信上草草一说,竟忘提及。俞、胡二人和姜羽冲、窦焕如,读信的读信,看图的看图。这张图的背面巧得很,也题着二十个字,是:“书寄金钱客,速来大纵湖,盐课二十万,凭拳问有无。” 窦焕如一拍屁股,骂道:“捣鬼!一个样的把戏,没出息的贼,没出息的贼!” 胡孟刚道:“一样的词,两处送,这有什么劲!” 但是姜羽冲道:“怎么是一个词?你不看这是两个地名么?”胡孟刚道:“唔,这是大纵湖。”俞剑平这时候默然不语,双眉一挑,面横杀气,半晌才道:“这恶贼戏我太甚,咱们走着看!” 但是,事情越逼越紧,俞剑平离家之后,丁云秀和留下的小徒弟陆嗣清,整日指拨着练拳,倒也平安无事。忽一夜,听外院“啪哒”的一响,丁云秀霍地蹿起来,到院中一看,只见一条人影,箭似的越房逃走。丁云秀仗剑急追,赶出院外。忽一想,恐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又返回来;招呼长工起来,点灯寻照。这才在外院,倒座屋门门框上,看见插着一支钢镖,镖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锦囊一看,便发现这幅怪画。丁云秀不是外行,从此家中戒备起来。又一想,恐怕丈夫不知,才又派人给俞剑平送来。 俞剑平拆开家书细看,这幅图画也题着二十个字:“书寄金钱客,速来洪泽湖,盐课二十万,凭镖问有无。” 几天中,连接了三张画,竟邀定三个地点,一、宝应湖,二、大纵湖,三、洪泽湖;却也凑巧,全在江北地方。胡孟刚竟未看出词句似同而大异,俞剑平和姜羽冲却已看出;不但地名是三个,第一凭剑问有无,第二凭拳问有无,第三凭镖问有无。分明指示着俞剑平三绝技,一剑、双拳、三钱镖,劫镖的贼人都要会会。(叶批:正是:狡兔有三窟。) 俞剑平勃然大怒,立刻与姜羽冲商议,要派人分到宝应湖、大纵湖、洪泽湖三个地方,去寻访这飞豹为号的仇敌。姜羽冲道:“但是,贼人如果是藏头露尾的戏弄你,他并不在邀定的地点等你呢?” 俞剑平道:“我有法子!我此行恰巧把金钱镖旗带来一杆,我就打着镖旗走,贼人要是有志气的,我看他敢不敢动我的金钱镖旗,而且,他会画画儿戏弄我,我就不会挂幌子找寻他?我一定这么办!” 俞剑平怒气冲冲的吩咐手下人,快买一匹白布来。他要在白布上亲题文字,指名要会这个藏头露尾的插翅豹子,他要教人打着这一丈二尺长的白布幌子,幌子上写着“十二金钱寻访插翅豹”。就这么游遍宝应、大纵、洪泽三湖。他要公然叫阵,看看贼人有没有胆量来答话。 姜羽冲道:“万一他不出来答话呢?” 胡孟刚紧握双拳道:“那他就栽个死跟头,还是怕人家十二金钱……”这个主意,立刻就这样打定。 第11章 探盗巢九烟作向导,露马脚二客诈镖师 十二金钱俞剑平怒欲历游三湖,寻仇挑战。姜羽冲劝他不要受了贼人的激诱。俞剑平已经忍耐不住。 却是正当俞剑平准备动身、还未起程的时候,那阜宁店主白彦伦已遣人奔回送信。说是身到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家,投帖拜访的结果,武胜文辞色可怪,显然与贼党通气。现已弄得双方失和,业经变颜诘明,立下誓约,催请十二金钱俞镖头本人到场。人家武胜文不要俞剑平的名帖、礼物和慕名致候的八行书,却单要领教俞剑平的三样礼物:一剑、双拳、三钱镖。人家也备了还席,那是一槽子母神梭和一对铁掌。 俞剑平一听这话,怒气更增,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俞某末学微技,不承望武大爷如此抬爱,我当然要登门献拙!” 俞剑平含嗔改计,正要策马先奔火云庄,偏偏这时候,九股烟乔茂已垂头丧气,从李家集奔回来了,照旧又弄得一身轻重的创伤。不用说,又吃了大亏了。 据那乔茂喘吁吁的说,已经和贼党碰上,而且交了手,过了话,寻着他那一度被囚的古堡。只是贼党凶恶,公然以乡团自居,倒把紫旋风、九股烟等当贼看待,动起手来。贼人势众,四个人几乎全折在那里。 俞、胡二镖头更问起同行的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三人。乔茂拭着汗说:“还在那附近潜伏着呢,恐怕贼人见机迁场,所以必须监视他们。”说罢,又道是事情紧急,请俞、胡二位赶快先顾这一头,不然就迟则生变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两个人气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九股烟乔茂坐在一边,挥汗喘气。半晌,还是由姜羽冲发话道:“俞大哥不要生气。教我看,咱们还是依着乔师傅的话,先到李家集去一趟要紧。贼人留柬所说的什么大纵湖、宝应湖、洪泽湖那一定是虚幌子。他们的舵主准不在那儿。武胜文有家有业,咱们也不怕他跑了,这缓一步都行。只有乔师傅访的这个荒堡,我们必须赶早过去盯住了。” 俞剑平一跺脚站起来,道:“对!咱们就先奔李家集,可是火云庄那里,也不能搁着;这可怎么办呢?” 汉阳武术名家郝颖先应邀刚到,谦然接话道:“若是没人去答对这位武胜文武庄主,小弟不才,还可以替俞大哥走一遭。”姜羽冲未等俞剑平开口,就忙答道:“郝师傅肯去,那太好了!”就请后到的几位武师,相伴着郝颖先,同奔火云庄。欲烦窦焕如镖头就近留守宝应县;姜羽冲亲陪俞、胡二人径奔高良涧、李家集。这样分派,总算面面顾到了。 一路上,姜羽冲细问乔茂。乔茂才将他们数日来访镖的经过,重说了一遍。 原来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四人,分做两拨,改装私访,当天走了一站。次日走到过午时候,远远望见一个小村落。没影儿魏廉向乔茂问道:“喂,我说当家子,这一早走出三四十里地,越走越荒凉,总没碰见大镇甸。离着高良涧还有多么远?这是什么地方?” 九股烟乔茂本与众人约好,千万别管他叫乔师傅、乔二哥;只管叫他赵二哥。魏廉便开玩笑的说:“我也姓赵,我管你叫当家子。”就这么当家子长、当家子短,整整叫了一路;说是叫顺了口,省得到地方,叫错了。 当下乔茂把前后地势看了一转,四顾无人,这才说道:“我从高良涧逃出来,是奔东北走的。咱们现在是往西走,这里的路我没走过,我也不知道距离高良涧还有多远。问问梁大哥吧。”梁大哥就是闵成梁,他已走在前边,魏廉赶上去问。闵成梁止步回头道:“我从前在李家集住过几天,高良涧一带也走过;不过那时我是从盱眙奔淮安办事,走的是正路,这里的地理也不很熟。不过看这光景,大概离李家集不远了,估摸也就是还有几十里路。苦水铺我却没到过。” 闵成梁转而问乔茂。乔茂把一双醉眼翻了几翻,末了说:“等个过路人,咱们问问吧。”铁矛周季龙却不言语,双目一寻,看见前面有道高坡,遂抢步走上去;向南北西三面一望,走下来说:“靠西南好像有个镇甸,也许是个大村子。咱们何不投过去,连打尖带问路?”众人称是,遂又绕着路,直奔西南。 走出八九里地,没影儿魏廉忽然若有所悟的说:“这里好像离苦水铺不远了。”闵成梁道:“怎见得呢?”魏廉道:“你看这里的土地都生了碱,这里的水又很苦,一定是苦水铺无疑了。当家子,你看像不像?” 乔茂又复东张西望的看了一晌,还是不能断定。铁矛周季龙道:“不用猜了,咱们到前边打听去吧!” 四个人又走了一程,已到那村舍密集之处。走到切近处一看,这里还够不上一个小镇甸,只可算是稍大的村子罢了。进入路口,街道两边茅茨土屋,百十多户人家,横穿着很直的一道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哪有什么买卖,只不过寥寥三五家小铺罢了。靠街南一家门口,挑出来一支笊篱,上缀红布条,石灰墙上写着四个大字:“汪家老店”;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 四个人本分两拨,到了这时,不觉凑到一处,东寻西觅,要找个打尖的饭铺茶馆;却没有找到。在汪家老店对面路旁,倒看见一家老虎灶,带卖米酒。乔茂凑过去问道:“借光二哥,苦水铺离这里有多远?”卖酒的抬头看了看乔茂道:“由这里奔西北,还有五十多里哩。”魏廉又问:“大哥费心,这里有小饭铺没有?”卖酒的用手向西边一指,四个人顺着方向寻过去,原来就是那个汪家老店。四个人虽然嫌脏,也是没法;相偕着才走进店门,立刻“哄”的一声,飞起一群苍蝇来,更有一阵马粪气味,冲入鼻端。里面走出一个像害黄病的店伙,问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周季龙等全不愿在这里落店,就说是打尖吃饭。 店伙把四人让到饭座上。天气正热,又挨着厨灶,热气扑面,令人喘不过气来。闵成梁很胖,头一个受不住,就问:“有单间没有?给我们开一个。”店伙说:“有。”又把四人殷殷的领到一个单间屋内。这屋又潮又暗,只有一张桌、两个凳,一架木床支着破蚊帐,七穿八洞,很有年代了。紫旋风闵成梁催店伙打洗脸水沏茶,一面吃茶,一面要菜,这里的鲜鱼很现成;四个人要了两大盘煎鱼和炒笋、盐蛋、盐豆等物。跟苍蝇打着架,胡乱吃了一饱。(叶批:奇句。) 铁矛周季龙喝着酒,向店伙打听附近的地名。店伙说:“这里叫冯家塘。李家集离这里只有十八里。苦水铺距此较远,还有四五十里,须经过风翅岗、药王庙、卢家桥、鬼门关等地。”乔茂一听“鬼门关”三个字,心中一动,睁着醉眼,把店伙盯了半晌,倒把店伙看毛了。 乔茂道:“好难听的地名,却是为何叫鬼门关呢?莫非是常闹鬼么?” 店伙笑道:“鬼门关这个地方,倒从来没闹过鬼。不过那里是个高土坡,又挨着个泥塘;牲口、车辆走到那里,一个不小心就溜下来,陷入泥塘里了。因此人们管它叫鬼门关,无非是说那里很难走罢了。有一年,一头水牛惊了,竟奔陷在泥塘里;越挣越陷,那牛瞪着眼‘哞哞’的直叫,人们也不敢下去救。等到牛的主人向邻近人家借来板子,设法搭救,时间已经晚了,活活一条牛陷死在泥塘里面了。这泥塘又是个臭坑,又是个要道,上面只架着一个小竹桥,很不好走,所以人们就管它叫鬼门关。” 乔茂打听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可是都不愿在这里住下。算还饭帐,四个一商量,还是赶到李家集再落店。四个人出离汪家店,走出村口没多远,忽然听见背后一阵马蹄声。 四人急急的回头一看,只见从岔路上奔来一匹马。马上的乘客是一个中年人,穿一身土布短衣服,手里擎着马棒,背上背着一个黄包裹,风驰电掣的奔来。到了四人身边,便把缰绳一勒,牲口放缓了,竟从四人旁边走过去;却又回头把四人打量了一眼,又打量了一眼。然后这人把马缰一抖,马棒一挥,策马飞跑起来。一霎时抹过庄稼地,奔西北走下去了。 访镖的四个人相顾愕然。这样一个荒村野镇,又不是正路,不会有驿卒走过的。这个骑马的人神情很昂藏,令人一望而知是江湖上的人物。而且奇怪的是这人走过去好远了,还是扭着头往回看。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呢?几个人都把眼神直送过去;唯有九股烟乔茂,一看见这匹马,立刻将手中拿着做扇子用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把上半边脸遮住,又把头扭到一边去。 等到骑马的人驰过去,没影儿魏廉凑过来道:“有点门儿,这东西就许是老合?”闵成梁向四面一看道:“赶下去!”魏廉应声道:“好!走,咱就赶上去。”这两人便要施展陆地飞纵术,凭四人的足力,追赶奔马。 铁矛周季龙笑了笑,问乔茂道:“乔师傅,你看刚才那个人怎么样?咱们追不追?” 九股烟乔茂疑思过了半晌才说:“大白天,咱们四个人在这旷野地拚命一跑,有点太扎眼了。梁大哥,咱们还是径奔李家集好不好?你看这个骑马的,也是奔李家集去了。” 闵成梁把长衫放下来说道:“随你的便,我看是追好,再不然咱们四个人,分出二个人追下去,留两位奔李家集。” 乔茂最怕拆开帮,还是不甚愿意,说道:“闵大哥,咱们加紧走得了。我看这个骑马的,若不是过路的江湖人物,就一准是贼人放哨的,咱们到李家集看吧。这么望风捕影的,拿两条腿的人追四条腿的牲口,太不上算了。”闵成梁和魏廉都笑了。 四个人脚下加紧,一口气奔到李家集,天色已经很晚,太阳落下去了。一进街里,未容打听,九股烟乔茂便已顿时记起这个地方,确是李家集无疑。他从匪窟逃脱出来,在泥塘荒岗边,路逢女侠柳研青,扯谎挨打之后,曾经柳研青询明情由,把他放走。临行时还赠给他十两银子做路费,他便一直逃到此处。就在这街西茂隆客栈住了一夜,还在此地小鞋铺买了一双鞋,又打听了一些情形;第二天就由此处动身,一直北上送信。 九股烟乔茂遂同没影儿魏廉在前,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相随在后,仍旧投到那个茂隆客栈住下。四个人本想分住两个房间,可是商量事情又很不便。结果还是住在一块,占了一明一暗两间房。 到了起更以后,没影儿魏廉悄问乔茂道:“现在到了地方,今天晚上咱们出去一不?乔师傅你估摸你被囚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那个荒堡是冲哪一面?可是地势很高么?大约一共有多少间房?”紫旋风闵成梁也道:“咱们四个人白天在一起道,究竟有点扎眼。魏兄说得很不错,咱们今天晚上就出去一趟;就按夜行人的规矩,两个人摸底,两个人巡风,先去扎一下子。” 九股烟乔茂简直吓破了胆子,临上阵还是挨磨一刻是一刻,抓耳搔腮的耗过一会;见三个人都拿眼瞪着他,他这才嗫嗫道:“三位这么捧场,总是为我们振通镖局,小弟实在心上感激。不过这有一层难处,不瞒三位说,我教贼人囚了二十多天,蒙头转向。那个荒堡到底靠李家集哪一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觉得不很远罢了。那天我仗着一根锈钉子,斩关脱锁,逃出虎口来。后有追兵,外无救援,我只顾往黑影里一阵乱钻,拚命似的瞎跑,实在连东西南北也不知道。况且又在半夜里,又心慌意乱,一路上的情形,也没顾得留神。我打算明天一清早,烦你们哥儿三个跟我辛苦一趟,白天到底好琢磨一点。” 铁矛周季龙微微笑了,前天当众报告时,乔茂没肯说出这些泄底的话,他还端着劲呢!现在事到临头,他方把实底端出来;可是这一来又不亚如大海捞针一样了。贼窟究在何处,还是没谱。 闵成梁眉峰一皱,道:“闹了半天,咱们连个准方向、准地方也摸不清啊!”(叶批:瞧不见。) 乔茂脸一红道:“虽然摸不十分清,可是多少还有点影子。贼人的垛子窑至多不出二十里,总算是圈住了。咱们就拿李家集、苦水铺两个地方做起点,我记得那地方是有个高坡和泥塘的。那个荒堡也有点特别,地势比近处都高。” 四个人接着商量,周季龙两眼盯着乔茂道:“乔师傅,我看今天晚上出去一趟最好。你的意思,是怕晚上看不清楚;但是你逃出来也是在晚间,现在乘夜去重勘,岂不更好!夜景对夜景,倒容易辨认。” 乔茂无言辩驳,就说道:“要不然,明天白天先一回,到明天夜间,再重淌一下。今天晚上,我实在去不得了;也不知怎的,我脑瓜子直晕。”闵成梁、周季龙相视而笑,也就不便勉强他了。 乔茂搭讪着,向魏廉说道:“魏老兄,你瞧咱们路上遇见的那个骑马的,可有点怪。咱们进了李家集,就没碰见他。”闵成梁霍地站立起来说道:“对呀!既然晚上不出去,咱们何不出店,到街上遛遛,先把镇甸以里的情形察看察看,怎么样?”说罢,不容乔茂答应,竟自穿着小衫,邀同铁矛周季龙出去了。没影儿魏廉起来说道:“一块走!”也要跟出去。 九股烟乔茂连忙拦住道:“魏老兄得了,你同我做伴吧!这不是闹着玩的;刚才那个骑马的,我提心吊胆的,总疑心他是贼人的探子。我怕他认得我,他们或许成帮的来找寻我。” 没影儿魏廉想不到乔茂也是一个镖师,竟如此胆怯。他哪里想到,乔茂曾吃过大亏,至今谈虎变色!魏廉嘻嘻的笑着,只好不走了。过了一会,他对乔茂说:“屋子里闷热,我可要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去了。” 乔茂眼珠一转,心想:他也许要溜?忙说道:“可不是,真热!咱俩一块儿凉快去。” 乔茂鳔住了魏廉,殷殷勤勤的抢着把茶壶端到院中,又搬来一个长凳和魏廉一同乘凉。此时昼暑犹热,院中纳凉的人竟有好几个,在月影下喝茶闲谈。乔茂低声跟魏廉说话。因魏廉对他不错,遂将自己访镖遇险的事,都对魏廉说了,只没说柳研青打他嘴巴的话。他又对魏廉说,自己逃出匪窑后,贼人曾放出八九条恶狗追赶他,这些狗比人还凶。他又悄悄的告诉魏廉:“我们寻访贼窟,可以专打听养狗最多的人家。” 闵、周二人到李家集街上溜达,魏、乔二人在店中乘凉。约到二更时分,乔茂倦眼迷离。自历凶险,乔茂的精神总还没有恢复过来。那没影儿魏廉连喝了几碗茶,仰面看了看天色,忽然对乔茂说:“当家子,你头晕好点了么?” 乔茂把手一摸额角道:“这一凉快,觉得好多了。” 没影儿魏廉道:“嘿嘿,你好多了,我可肚子疼起来了。我知道我是在路上吃甜瓜吃的。不行!我得泄一泄。”魏廉遂到房间内,找了两张手纸,奔店后院厕所去了。 九股烟乔茂仰面看着星河,寻思明日之事。白天道,就是遇见了贼人,在这人烟稠密的村镇中,他们也不会硬捆人,还是白天寻访稳当。又见店中人闲谈,乔茂就想凑过去,也跟他们谈谈,也许能够探出一点什么情形来。 乔茂又想,不要向人乱打听,只打听养着八九条狗的人家就行了。如果问得出来,就算探出贼人囚禁自己的地方了。不过,看那荒堡情形,未必就是贼人的垛子窑;也许是他们囚禁肉票之处。但是他们的老巢,也必相距古堡不远。 乔茂凑合着,跟店中客人闲谈。没想到他只问了几句话,闲谈中的两个壮年人,忽然问起他的名姓来,又问他从哪里来的?乔茂心中一惊,信口胡诌,答对过去。那两个客人反凑合着跟乔茂攀谈,又问乔茂:“你们那几个同伴呢?”又问:“客人,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很像北方人,不是江北土著吧?”越问乔茂越发毛。 乔茂闪眼四顾,闵、周二人全未回来;魏廉上厕所,也一去没回头。这可糟!乔茂不是傻子,是行家!张望四顾,面呈可怜之色;可是又慌不得,只可提心吊胆的支吾着。 那两个客人却也怪,竟不与别人闲谈了,一边一个,挨到乔茂身边。先是一口一个“客人”叫着,后来竟改口叫起“相好的”来了。 其中一个说道:“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扛活的,不像呀!我看您倒像个在江湖上跑腿的,对不对?别看月亮地,认不清面貌;我就只听你的口音,我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相好的,可是由打北边来的吧!你贵姓?姓赵,怪呀,巧极啦,我也姓赵,赵钱孙李头一个姓嘛!一张嘴就来。相好的,姓赵的可太多了,张王李赵是熟姓。相好的,我也姓赵,咱们是当家子,你也会姓赵?” 九股烟乔茂久走江湖,月影中忙辨这两个人的面貌,两人背着月影坐着,竟看不甚清。可是听口音,也听出来不是本地人,是外乡人。尤其教人悬着个心的,他们也是北方口音,而且身躯雄健;敞着怀,拿着大扇子,已经不热了,却仍忽扇忽扇的扇着。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两个人无缘无故,忽然扬声狂笑。 九股乔茂恨不得站起来躲开,却又觉得不妥,未免太示弱了。这两人好像故意开玩笑,把乔茂问了一个够,随后两人又自己闲谈起来。谈的话却又似有意,似无意;忽然讲起出门在外的事。从车船店脚牙,说到绿林劫盗,又由绿林劫盗扯到江湖上医卜星相、卖艺保镖,和看宅护院。内中那个胖子笑着说:“行行出状元,哪一行不是人干的?就只有文的教书行医,武的保镖护院,不是人干的。教书害人子弟,行医误人性命,弄不好都损阴丧德。护院保镖的比这个更不如!”那一个瘦一些的同伴就笑着问:“这话怎么讲?” 胖子答道:“你想,护院的跟财主当奴才,保镖的跟富商当奴才,卖命给人看家护财;就好比看家狗一样,但再有点人气,也不干这个。我说这话可有点伤众;却是巧啦,咱们这里没有一个保镖的。”把头一转,冲着乘凉的人说:“我说喂,咱们这里头,哪一位是保镖的,可别挑眼。我说的话冒失一点,可也跟骂我自己一样,我家里就有保镖的。” 那瘦同伴就问:“是你什么人?”那人嘻嘻的笑道:“就是我的二侄子,他现在就吃镖行的饭。新近丢了镖,憋得孩子成了孙子啦!满处乱撞,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镖。” 这一席话把乔茂骂得背如负芒;暗中端详两人的体格,又很猛壮。他心上又是疑惧,又是惊喜,心想:“这两块料,不用说,什九是贼人的探子。他们必是瞧出我可疑来,故意使诈语,骂贼话给我听,要瞧瞧我的动静。我还是不接这个碴;你会骂,我也会骂,我骂臭贼!……”但是转念一想,又骂不得:“这两块料不是贼,我就白骂。要真是贼,就许骂翻了腔,当下给我苦子吃。” 这么一算计,乔茂只得忍辱装傻,也不敢再套问这两人;他只一开口,就被这两人给几句冷讥热嘲。这两人又是一边一个,紧挨着乔茂。乔茂实在悬着个心。挨到三更将尽,乘凉的人陆续归寝,乔茂也站起来要回房间。这两个人突然也站起来,把乔茂一拍道:“相好的,别走。” 乔茂吓得一哆嗦,失声道:“干,干什么?”两人笑嘻嘻的说:“再凉快一会呀!相好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咱们多谈一会啊!” 乔茂窘得一颗心突突的直跳,怯怯的一闪身,把那人的手拨开道:“不行,我困了。”扭头就往屋内走。那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又坐下来,竟没有用强。 第12章 抵隙捣虚金蝉惊脱壳,捕风捉影白刃误相加 乔茂像鬼赶似的进了房,暗恨闵、周二人不该任意出去,更恨魏廉不该借屎遁溜了,连一个仗胆的人也没有。他心想:“只剩下自己一个,万一这两人半夜来动我的手,可怎么好?” 乔茂提心吊胆,背灯亮坐在屋隅,睡也不敢睡,溜又不好溜。试向外面一探头,那两壮汉守着一壶茶,还在院中乘凉呢!乔茂自知落在人家掌握中了,心想:“难道他们半夜真来暗害我,还是绑架我?”又想:“跑是跑不开,我会跑,人家就会缀;还是在店中稳当一点,除非这里是贼店。” 九股烟乔茂为自卫之计,把兵刃暗摸在手下,挑灯而坐,眼睛看着门窗。忽又想不对,忙把灯拨得小小的,身子藏在暗影里;似坐困愁城,挨过一刻又一刻。忽然外面有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乔茂深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听出这是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两个人回来了。他忙把灯拨亮,站起来迎过去,向二人招呼了一声,又偷眼向那两个壮汉瞥了一眼。那两个壮汉并不在意,还在乘凉闲谈。 闵、周二人进了房间,率尔问道:“乔师傅没睡,魏老弟呢?” 乔茂忙向两人施一眼色,悄悄用手一指院中。闵、周问道:“什么事?”顺着乔茂的手往外看,看到乘凉的人,闵、周二人立刻注意。果然这两个纳凉的人体格精强,不同寻常;又看乔茂脸上的神色不宁。二人纳闷,便又重问了一句:“什么事?”又问魏廉上哪里去了。 乔茂悻悻的说:“谁知道他哪里去了!他说是上茅厕,你们二位刚走,他就溜了。你们三位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可就遇上……”说到此,把话咽住,低低的问道:“真格的,你们两位出去这一圈,想必也不错吧。摸着什么没有?” 但是闵成梁、周季龙,却是白出去一趟,结果只打听来一点恍惚的消息。两个人相偕出店,本想绕着李家集一道。只是听乔茂说过,那个荒堡大概是在高良涧一带,从这里寻起,也是白饶,况且又没有乔茂跟着引道。复又想起,贼巢如果是在高良涧附近,这李家集也算是要道,贼人也许在此伏下底线。 两人遂假装查店的官人,把此地几家小店都走了一遍。问他们:“这里可有骑马的一个单身汉投宿没有?”但是问遍各店,俱都说没有。旋在一家字号叫双合店的柜房上,跟一个饶舌的店主打听;却问出来,前几天有几个骑马的客人,曾来打尖。打尖的时候,也是不住的向店家问长问短,情形有点可疑。店主又说,这几个骑紫马客人好像隔一两天,就上李家集一趟,却不一准住在哪个店;很眼生,自说是跑驿报的,到底也不知是不是。闵、周又问:“附近有匪警没有?”回答说没有。 当下二人回来。记得胡孟刚说过,劫镖的人有几匹马都是紫骝驹,双合店这几个骑马的客人,却是很对景。两人不由动念,正要回店以后,问问乔茂;不意乔茂神色惊惶,倒先反诘问起二人来。 诘问完了,乔茂这才悄声的对闵、周两人说:“你们二位在外面没有探出什么来;我在这里坐等,竟跟贼人的探子朝相了。”遂暗指两个纳凉的人,将适才之事草草说了一遍,道:“这两个汉子翻来覆去的套问我,问我是干镖行的不是。他们打听过你们二位是干什么的,刚才出门干什么去了?神情语气傲慢得很。”只有两个壮汉骂镖行的话,乔茂吃了哑巴亏,没好意思学说出来。 闵、周二人向外瞟了一眼道:“这两个人倒像是走江湖的,不过就凭几句要打听的话,也难做准。人们就有多嘴的,他们也许瞧出乔师傅像个镖客,所以要问问。” 乔茂摇头发急说道:“不对不对!哪有那么问人的?他们还说了好些个别的话呢!(宫注:“个别”天津土语“特殊、讥讽”的意思。)他俩简直绕着弯子拿话挤我,我只没上他的当就是了。这两个东西太可疑了,我管保他俩来路不正,我还保管他俩一定是劫镖的贼人打发来的底线;若看错了,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去。二位费神吧,咱们琢磨琢磨怎样对付吧!要是放走了这两个点子,不但丢了机会,我敢说我们往前道,可要寸步难行了。” 乔茂的意思,是要把两个壮汉看住了,就由两人身上动手。闵成梁、周季龙却怕乔茂看走了眼,弄出笑话。乔茂自嫌丢人,又不肯把刚才受窘的情形说出来;因此他着实费了好多唇舌,才怂恿动了闵、周二人。二人说:“这么办,就依乔师傅,咱们先鳔鳔这两个小子。” 三个人悄悄商计好,再往院中看时,那两个客人已经回房了。闵、周只顾谈话,一时疏神,竟不知两客进了哪间店房。九股烟毫不放松,身在屋中,两眼不时外窥;看见这两个客人走进对面西房第二个房间,遂暗向闵、周一指。 闵、周点头默喻,溜溜达达出来,假装小溲,到店院走了一圈,暗暗的将两个点子的住处,前门后窗俱已看清,这是八号房,和闵、周住的东房十四号遥遥相对,却是个单间。 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向八号房间隔帘张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客人的背影,正立在灯前,似有所语。周、闵二人更不再看,转身便回。九股烟忙问:“二位看清了没有?究竟怎么样?” 闵成梁点点头道:“倒似乎可疑。”他探头仰望天空道:“这时也不过三更来天,稍微沉一沉,咱们就摸一下子看。周三哥你说怎样好?”(叶批:以下对白多用江湖唇典行文,味道十足!)周季龙道:“可以摸一摸;但是,要看事做事,别冒失。乔师傅虽说招子够亮的(眼力明),不会看走了;不过咱们要真动手收拾他们,还得先对一对盘(看看面貌)。” 这时候全店客人什九已入睡乡;各房间只有三两处还没熄灯,院内悄然寂静下来。乔茂又挨了一刻,低问周、闵二人:“咱们该下手了吧。魏师傅一个人溜出去,顶这时候,怎么还不回头?……要不然,你们二位在屋里等一会,我先把合(巡视)一下,看这两个点子脱条(睡觉)了没有。”说罢,乔茂把精神一抖,蹑足轻行,掩门屋,向外先向全院一照,内外漆黑,又向西一抬头,不由愕然,只见八号房灯光依然辉煌。 乔茂道:“唔,怎么这两个东西还没脱条呢?”回头看了看,屋中的闵、周二人无形中给他壮着胆子。九股烟这才提起一口气,出房门循墙贴壁,由南面溜到西边。他先附窗倾耳,八号房内声息不闻,也没有话声,也没有鼾声。屋门依然大敞,上垂竹帘,灯亮就从帘缝射出来,在甬道上织起一条条的光线。 乔茂心中纳闷,又向四面一瞥,然后一伏腰,一点脚,窜到门畔。猛探头往里一张,急急缩回来;暗道:“莫非真输了眼?要是老合(行家),决不会这么大意呀?” 这八号房不只灯明门敞,而且屋中一张桌、两铺床,两个壮汉各躺在一铺上,面向外闭眼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两个人的面貌,隔帘看得分明。莫说江湖道,就是常出门的人,也不会这么疏忽。就说是空身汉,天热没有行李,不怕丢东西;可也没有住店房,敞了门睡觉的。难道这两个东西故意摆这阵势么?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暗想着,乔茂又探了探头,偷觑了一眼。 闵、周二人听乔茂出去以后,院内一点声息没有;两个人不耐烦,也轻轻探身出来。恰见九股烟在对面房前伸头打晃,乔茂的影子被隔帘射出来的灯光映照在甬道上,铺了一条长影。乔茂忽一回头,看见了闵、周二人,立即将身形一撤,没入墙根的暗影中。他用弹指传声之法,把中指指甲往拇指指甲下一扣,轻轻的连弹了两声,是招呼闵、周二人过来。 闵、周二人相视一笑,微讶乔茂这么老江湖,怎的在窗根下,乱弹起这个来!这扣指传声之法,只能掩盖外行的耳目,道上朋友没有听不懂的。乔茂既拿这两个“点子”当“合子”,怎的又拿“合子”当起“空子”,真也太疏忽了。两个人忙溜墙根绕过去,乔茂也溜墙根迎上来。三人相会;乔茂一拍两人的肩头,一齐蹲下来。乔茂低声悄语道:“这两个合子怪得很,你猜他们干什么了?他们竟亮着盘儿,全脱条了,这是什么意思?”闵、周二人诧异说道:“睡了,这可是怪事,等我照一照。”立刻两人一分,一左一右,纵到那号房间之前。周季龙穴窗一探,闵成梁就隔帘一瞥。倏然的,闵成梁一缩身,向铁矛周季龙一挥手;高大的身躯一旋转,提气轻身,脚尖点地,“飕”的连纵,已窜到自己房间门前,直入屋内。 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料到闵成梁一窥而退,定有所得;两个人也一先一后,纵身飞窜,轻轻退回来,走到屋内。闵成梁向外面一看,回头将灯拨小了。乔茂问道:“怎么样?”周季龙也问道:“闵贤弟才一过目,立刻抽身,必定确有所见。”闵成梁说道:“乔师傅所断不差,就请你费心把合着井子里(院内)。”乔茂靠门口一坐,一面往外瞟着,一面听闵成梁、周季成二人的意见。闵成梁向周季龙说道:“周三哥,可看出这两个点子的来路么?”周季龙微笑道:“我眼睛拙得很,没看出什么来。我只看见他们全暗合着青子(兵刃),一个放在枕头底下,一个插在右腿上。大概他们故意摆这样儿,引我们露相。” 闵成梁大指一挑道:“佩服佩服,这两个东西一定跟咱们合上点,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逗咱们上阵。赶到一看出他们暗合着青子,事情就更明了,怪不得乔师傅断定他们路数不正,你看!咱们在井子里做活,人家已经觉察出来。靠西墙的那个老合,竟用击木传声的法子,示意给那伙伴。” 周季龙道:“这个我却没看出来。”闵成梁说道:“您是窥窗孔,自然没看见。我正窥帘子缝,瞧见他那只搭在板铺上的手,食指动了三动。咱们人来人往,他们是连人数都知道了。尤其是乔师傅弹指传声,人家一定听出来了,所以我就赶快退下来。咱们得合计一下,要是动他,就别容他扯活了;要是缀他,咱们也该布置了。” 九股烟乔茂插言说道:“咱们怎么布置呢?咱们要是缀着他们,倘如他们真是劫镖的匪徒,就怕缀不成他,反教他们把咱们诓到窑里去,上他一个当。咱们要是动他,可是咱们一不在官,二不应役;硬在店中捉人,只怕也使不得。不过我这是拙想;我近来时运颠倒,专碰钉子,我说的不算。闵师傅,周三哥,我听你二位的。你说咱们该怎么着?” 闵成梁微微一笑,道:“在下年纪轻,阅历少,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好。家师派我给俞、胡二位镖头帮忙,胡、俞二位又教我跟着乔师傅来道,我是跟着乔师傅走。乔师傅只管分派,我是唯命是从。” 铁矛周季龙素来瞧不上乔茂,可是现在眼看闵、乔二人要因言语误会,只得从中开解道:“闵贤弟、乔师傅,咱们商量正事要紧,千万别来客气。都是为朋友帮忙,谁有主意,谁就说出来。”转脸来单对闵成梁说道:“说真的,缀下去也许上了他们的当。我们莫如动手捉住他们,逼出他们真情实话来,倒是个法子。不过咱们决不能在店里动手,咱们可以把这两个点子诱出店外;找个僻静地方,凭咱们三个人,只能捉活的。喂,乔师傅,你说好不好?” 乔茂总是疑心人家看不起他;不想他才说了一两句冷语,闵成梁把脸一沉,一点也不受他的。乔茂不由脸上一红,气又馁下来,忙赔笑道:“周三哥说的很对。闵师傅,你说他这着好不好?说实在的,出个主意,料个事,我真不行。”过来作了个揖道:“你可别怪我,我简直不会说话。” 闵成梁看了周季龙一眼,“嗤”的笑了;这个乔九烟,怪不得人家尽挖苦他,简直是贱骨头!闵成梁这才说道:“我可是胡出主意。若教我想,我们应该先把外面的道,探一下子,看好了动手的地方,然后还是由乔师傅出头,逗他们出窑(离店)。我和周三哥到敬涡子口(野地)一等,再不怕他逃出手去。捉住了,稍微一挤他,我保管问他什么,他说什么。乔师傅,你可把合(看)住了,两个点子大概扎手的。”他说到这儿,又对铁矛周季龙道:“咱们哥俩得赶紧把道探好了,天一亮,就没法子动人家了。”说着立刻的站起来,把衣服收拾利落,把兵刃也带好;这就要邀周季龙,一同出去勘道。 九股烟乔茂一看这个劲儿,暗吸一口凉气道:“好么!硬往我身上拍!两个点儿要是老老实实的睡大觉,还好;倘若人家一出窑,我老乔就得伸手招呼两下;两个打我一个,饶让人家毁了,还落个无能。这种好差事,我趁早告饶吧!” 九股烟慌忙一横身,满脸赔笑道:“闵师傅,周三哥,二位先等一等。”紫旋风闵成梁怫然站住道:“我也是胡出主意,也忘了请教你了,你若是看着不行……” 九股烟乔茂没口的说道:“不是不是,我的闵大哥,你老可别价误会!您这招好极了!不过有一节,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可得有什么说什么。”周季龙皱眉道:“乔师傅,你就一直说吧,别描了。” 乔茂道:“不是别的,这两个点子一定够扎手的,我看还是你们二位撵底看桩(留守)。要是教我一个人在这里把合这两个点子,万一他们灵了(睡醒),一想扯活,二位又不在这里,我一个人是拾不拾?要是拾,我伸手拾不下来,岂不误了大事?闵师傅武功出众,掌法无敌,准可以把两个东西扣得住。要不然,简直咱们换一个过,我跟周三哥出去道,你老在这里把合。等着我们看好地方赶回来,您再把两个点子移到外面去取供,这万无一失。我说这话,可不是我胆小;我是量力而为,怕耽误了事。这要跟外人说,好像我是吹;贼人在范公堤劫我们的镖,上上下下六十多个镖行,净镖头也七八个,没一个敢缀下去的。只有我姓乔的匹马单枪直入虎口,两次被他们捉住,都教我挣脱出来。我绝不是胆小怕事,无奈人各有一长,各有一短,我手底下太顶不住……” 铁矛周季龙刚要发话,闵成梁连连摆手道:“好啦,好啦,乔师傅不要多心,我焉能往死处照顾好朋友。我不过看透这两个点儿,就当真跟咱合了点子,他们也不会在店里明目张胆的动手。留下不过是看住他,决打不起来。既然乔师傅怕他们扎手,拾了(失败);索性把这两个差事交给我……” 乔茂还要分辩,闵成梁一挥手道:“二位赶紧请吧,天实在不早了,咱们办正事。” 九股烟乔茂见闵成梁正颜厉色的,竟不敢再还言了;转向周季龙道:“那么,咱们就别耽误了,闵师傅多辛苦吧。”闵成梁摇头不答,只将手一伸,做了个手势,催二人快走。九股烟乔茂这才跟铁矛周季龙,悄手蹑脚的掩到店院中;对面那个八号房间,依旧灯光很亮。周、乔两个人溜到静僻处,施展轻功,飞身蹿上后房,翻出店外。 八卦掌紫旋风闵成梁容得二人走开,便将屋门闭上,又把油灯拨得微小,布置了一下,然后坐在窗前暗影中,从后窗洞往对面窥伺。估摸着周、乔二人刚刚跨墙出去,那八号房通明的窗扇,忽然黑影一闪,分明是有人起来了。 闵成梁暗暗点头:“这可得缀住了。”赶紧的站起来,要开门出去;忽又一想,看了看屋内,忙把门闩上,翻身来到后窗前。轻轻一启窗扇,涌身窜出窗外。他回手把窗扇阖好,一下腰,飞身蹿上房顶,伏脊探头,往八号窗前房后一望,丝毫没有可异处。他遂又相了相地势,八号房是西房,自己住的十四房是东房,这须要绕南房奔西南角,比较得势。遂一飘身,蹿下房来,循墙贴壁,奔西南角。西南角两排交错,旁有小棚,很是僻暗,足可隐身。 闵成梁先把退身觅好,这才绕过去,就隐身在暗影中。身未临近,他先凝神侧耳,细细听了听,八号房内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来。又看了看周围,正要扑奔八号后窗;忽然听南房后,“啪哒”的响了一声。“这是问路石子。”闵成梁急急的一缩身,就势一伏,将身退藏在小棚门旁不动,两眼注视南房和西房。 紧跟着南房房顶微微一响,闵成梁忙探头一寻;倏见一条黑影,箭似的从外面窜进来。初疑是自己的同伴没影儿魏廉回来;但立刻见这条黑影,从院中偏南一掠而过,好像胸有成竹,走熟路似的,身法迅速,竟一直抡奔八号房。看来人穿着打扮,和魏廉、乔茂、周季龙迥乎不同;一身夜行衣,背插短刀,蓦然已到八号后窗前,把数枚铜钱投入屋内。 闵成梁艺高人胆大,藏身处看不准八号房后窗全面的情形,竟将身一挪,挪过这边来,凝眸再看。只见这个夜行人,立身在八号后窗前,也不知怎么一来,屋中人已然答了话:“起了风吧!” 外面的夜行人轻轻应了一句,却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但只一问一答,顿时见这夜行人抹转身,绕奔前面。闵成梁跟着也挪了几步。这夜行人忽又转到八号门前站住;回头瞥了一眼,撩起竹帘子,直走入屋内。屋内灯光忽然间黑暗了。 紫旋风闵成梁潜身暗隅,闪目四顾;这来的自然是老合无疑了,倒也得盯住他,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想罢,立即一伏身,窜奔贼人后窗;侧耳倾听,屋中人喁喁私语,只能辨声,不详语意。他心里要想挖破窗纸,向内偷窥;却又怕行家遇行家,做这把戏,被人识破太丢脸。正自迟疑着,意欲举步,转到前窗,不意竹帘子一响,从八号房间,一先一后走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先行的是屋中两个客人中的一个,随着的便是刚来的那个夜行人。这两个到当院站住,四面一看,忽然一晃身,上了南房。闵成梁暗道:“不对,要出窑!”正要缀下去,再看这两个人,原来跟自己一样的打算,竟从南房绕奔东南角,又蹿下来,扑奔闵成梁等人住的那个十四号房间去了。 闵成梁大喜,暗想:“得了,这可对了点儿了。我们偷看他们,他们偷看我们;倒不错,看看谁斗得过谁。”他忙从黑影中挪了几步,匿身墙角,探头外窥。见这两人中,一个夜行人留在十四号房前巡风;另一个径上台阶,舐窗往里窥看。但是,屋里的灯早教闵成梁临出屋时拨小了,什么也看不见。贼人回身一摆手,那巡风的夜行人立刻跟过来。两个人低低私语,好像也商量了几句话;又轻轻的推了推门,竟相偕绕奔十四号房后窗去了。紫旋风暗骂道:“好大胆的贼,他竟敢进屋行刺不成!” 当下,闵成梁勃然动怒,便要上前拿人;又一想,要过去把贼人堵在屋内,教他先栽个跟头,给自己看。闵成梁才高气豪,不把敌人放在眼里。敌人是三个,他是一个人,他竟傲然不惧,从隐身处旱地拔葱,托地一跃,直蹿上南房,径掩到东南隅。 闵成梁身躯魁梧,举动却轻捷,不愧旋风之名;“唰”的像一支脱弦箭,从南房东排一跃,飘落到短墙上。又趁势一拧身,早蹿上了东房;东房一排是五间。闵成梁急伏身蛇行,将近十四号房,施“夜叉探海”式,往下面一望,急又缩回。虽然只一瞥,却已看见西房客和那夜行人,一个人在外巡风,另一个挨到十四号房后窗前,把手指微沾唾津,将窗纸弄湿,挖了小小一个月牙孔。 这夜行人却也胆大,明知屋中住的是行家,他仍然窥窗往里瞧。这一瞧,屋内昏昏沉沉,残灯微明;明暗两间房,内间房床上像躺着一个人,却是声息不闻。殊不知这床上实在没有人。 紫旋风临行时,料到自家去后,恐怕贼人潜伏的同党多,也许来窥探自己;便将带来的铺盖卷打开,在床上凸凸昂昂的堆成两个人形。他把枕头竖作人头,上面搭着一条手巾;暗影中乍一看,倒像两个人躺在床上,蒙巾遮面而睡,其实也无非暂掩人一时的耳目。 这夜行人看到床上,心里觉得奇怪,回头来低问巡风的伙伴:“喂,并肩子,你不是说,这里窝着两个点子,听动静好像都出窑了么?怎的这里还有两个脱条?” 巡风的西房客急忙过来,先四面一瞥,小心在意的侧耳听了听,然后探头往里一张。这贼人先用右眼看,又用左眼看,随后把窗孔扯大了,用两只眼细看。看罢回头,悄声说:“不对,这是空城计,你瞧床上不像是人吧?”又撕了一个纸孔,两个人一齐往内看。 巡风的人忽然一笑,伸手把窗户一推,竟悠悠的推开。回头来说道:“并肩子,你输眼了。哪里是人,这是空屋子。人早离窑了!” 两个人在房后窗前,窃窃私议。一个就要一直掀窗入室搜检,一个就说使不得,不要鲁莽了。房上的闵成梁却不禁欲笑:“屋里没有,房上可有人。可怜两个笨贼,连我在房上也听不出来。值不得在此跟他动手!有本领的人仓猝遇敌,不会喊出来。像这两个笨货,挤急了就许炸了;在店里喧闹起来,或者反而害了事。”但又一转念,还是阻止两贼,不教他进房胡翻的好。 闵成梁顿时想了个打草惊蛇之计,把身上的鹅卵石取到手中一块;“飕”的一窜,退回短墙,跃到南房上。然后一探身,抖手打出去;不待石落,自己忙一腾身窜开,潜藏起来。那块鹅卵石“啪哒”一响,掉在东房顶上;咕碌碌的一滚,坠落到平地上,立刻又是“啪哒”的一声,正掉在二贼跟前。 二贼吃了一惊,叫道:“风紧,昏天里窝着点儿了!”意思说黑影里有敌人埋伏。那个夜行人身法也够快,顿时一煞腰,猛一纵身,已蹿上房顶。那个巡风的西房寓客很矜慎,独往斜刺里一蹿,登上后墙,借房山墙隐身探头。两个人急忙四面一打望。约摸石子的来路,疾如电光石火般搜寻过来,又分两个人斜折东南,搜寻过来。 不意紫旋风闵成梁,石子才发出手,早已看准潜迹之地。这南房过厅上,前后有二尺多长的厦檐探出来,门楣上还横着一块匾。闵成梁预有打算,施展轻功,在房上骤将身子一探,由檐上“珍珠倒卷帘”,往檐底一翻,双手一找檐前的方橼头,立刻将身一卷,“金蜂卧蕊”、“壁虎游墙”,顿时悬空转来。他面向檐外,背贴檐里,手指扣方橼,脚尖找横楣。提一口气,轻轻借力,脚登楣框,胸腹往下塌,全身悬成弓形。闵成梁手脚挺劲,俨然将魁梧的身躯挂在檐底黑影中,纹丝不动,上半身借横匾遮蔽,只两腿两手微伸出来。这种轻功全凭手劲脚劲,会者不多,见者少有,是最好的隐形法。(叶批:笔触细腻,历历如绘。) 两个贼人前前后后搜了一个遍,不见一个人影,二人似仍不死心,改由一个人在房上,一个人跳下地,一上一下横搜。又搜了一个圈,却再想不到檐下黑暗影中会有人悬空。两个人心知遇见劲敌,将那鹅卵石拾起来,看了又看;只觉得这个敌人神出鬼没,错疑他腕力强,也许从店外打来的。店外西面和西南面,恰有几棵高树;两个人对着大树端详,又不信人的腕力会打出四五丈远来。 两个人正自骇异,目注十四号房,打不定主意。那八号房的同伴却等耐不得;见两人一去半晌不回,微闻房上有人奔过,急忙掀竹帘窜出来;口中微打胡哨,把两个同伴叫过来盘问。 容得两人进房,又隔过一刻,闵成梁试量着轻轻跃下平地,竟潜行南房过道,倚着门往外探;又慢慢的溜出来,打算自己索性把贼人诱出店外。不想八号房后窗忽开,房中的三个人忽又窜出一个,还是那个夜行人。这夜行人背刀急驰,竟腾身跃墙;向四面瞥一眼,如飞的窜出来,没入黑影中,绕向西南而走了。 这一番举动,竟难住了闵成梁;是赶缀这个夜行人呢,还是看住屋中的两个人呢?是立刻就预备动手擒贼问供呢,还是等候乔、周二人回来再动手呢?闵成梁主意还没打定,猛听八号房门扇一响,竹帘子一掀,又窜出一个人。这个人面向着十四号一看,回身转脸,对着闵成梁潜身的这边,唇边微打胡哨,低声叫道:“相好的露相了,不要藏麻虎了!” 紫旋风心中一动,心想:“他要叫阵,且先不理他。”果然这个使的是诈语。这个人当门发话,后窗却又一掀动,声音虽微,闵成梁正在留神,恰已听到。他暗道:“不好!贼人要分散溜走,这一定是回去送信。”紫旋风更不迟疑,回身一稳背后刀,从过道闯然窜出,向对面人招手道:“相好的,风起了!” 那人闻声侧步,似觉骇异;略微停得一停,只见他一回手,亮出兵刃来,卦闭门户,向闵成梁这边注目端详。想是看不清,这贼人口唇微微作响,低问道:“伙计,带了多少本钱来?”这自然是暗号,闵成梁猝不及答,顺口说道:“本钱带得不多……” 一句话露出破绽,与人家约定的暗号不符了。那人失声笑道:“唔?朋友,还会蒙事么?来吧,光棍遇光棍,有什么说什么。你是鹰爪、老合,还是托线?”这是问闵成梁究竟是做什么的,是官面,是江湖道,还是镖行。 闵成梁不答,微微一笑道:“你瞧我像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 两个人相隔不过数丈,空费唇舌,谁也不说实话。那人突将手一抬,闵成梁急一闪身;“啪哒”一声,暗器打在墙上。那人向四面一看,骤转身,“刷”的一个箭步,退回八号房前。闵成梁道:“不要走!”回手扪一扪背后刀,挺身上前拦截。那人微微闪身,两人立刻低声叫阵。那人说道:“外面宽敞。”闵成梁说道:“龙潭虎穴,随你的便!”两人全不愿在店中动手。 那人回手一拍八号窗户,低叫道:“并肩子,我挂着点子出窑,你马前点,往漩窝里拈。”意思说他这就诱敌离店,催同伴速到旷野聚齐。说罢一转身,健步跃奔南墙根。他那同伴却从八号房窗窜出,跃上了东墙。 闵成梁道:“野地聚齐,就让你们聚齐。”立刻奋身跟踪追出。他跃上墙头,闪目四顾,心中稍有点后悔:“一只手掩不过天来。三个贼人先放走了一个,这一个跳上南墙,那一个却跳出东墙;万一全溜了缰,乔茂回来,我就搪不了他。他一定要说便宜话。” 闵成梁脚上加紧,心想:“这贼人定与劫镖有关,至少也是附近的匪徒。他就逃到老窑里去,我也得追上他,把他掏出来。”立刻认定了跳南墙的那个夜行人,追赶下去。 夜行人前行,闵成梁后追。夜行人刚才关照其同伴的切语,本是说到野外聚齐;不想这人逃出店外,竟不奔野外,反而顺着镇甸的后街飞奔。闵成梁觉得奇怪,便一步也不放松,紧紧缀着,恐怕贼人别有诡计;不便欺近了,只在六七丈外盯着。 那人掠过后街民房,倏上倏下的急驰,忽然间似乎到了地方,那人竟跳进了一所大院子内。闵成梁跟踪赶到,见贼人已然到了落脚的地方,又防他钻小巷逃走;忙飞身上房,往下察看。这才看出,这地方乃是刚才去过的那个双合店的后门。 闵成梁把全副精神贯注敌人的行踪。贼人到双合店后门,腾身上房,越墙而过。闵成梁恰好跃在斜对面一家民房的后脊;看双合店全院的情形,恰是居高临下,一览无遗。那人恰似轻车熟路,回头瞥了一眼,立刻跳入店内;拐弯抹角,竟奔到东南一排店房之前,由南数到北,数到第四间房,便站住了。闵成梁也跟着往前挪了挪;再看贼人,略停了一停,也不晓得他在那里鼓捣什么。 突然“嗤”的响了一声,似穿窗投进去一物,跟着那第四号房间里,“呀”的一声,门开处,窜出一条人影。两条人影往前一凑,倏然分开;一左一右,出离了双合店。二人仍从后门墙隅窜出来,到后街墙根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什么;立时两个人又分手,各奔东西。 紫旋风闵成梁在房上,隐约看了个大概,暗自点头,却又心惊。料到这双合店和那茂隆栈,俱都有贼人的党羽潜伏着,贼人的势派可见不小。看举动,这几个不过是安桩放哨的小头目,可是身手便已如此矫健,他们的领袖恐怕更不可轻视。而且由此推测,已失的镖银分明可从这里根究出来。 试想这小小一个地方竟有绿林能手出没,布置得这么严密,而乔茂又恰是在此处被囚逃出的;镖银的下落不在这里,又在何处呢?这么一想,闵成梁心中又喜不可支。更见贼人头也不回的直往北走下去,闵成梁立刻飞身一掠下房,拔步如飞的追下去。闵成梁心想:“在茂隆栈走了两个贼党,在双合店还有一个贼党。这一个不用说,是往各路卡子送信去的。先捉住他,就好像寻着了乱线头一样。” 那贼刚跑出来时,是在街上飞奔;这一回出离了双合店,却不走平地,竟登房越脊,沿着街道的铺面房,往北曲折飞窜。闵成梁为恐失了贼踪,也就蹿上房去急追。又恐贼人若有埋伏,故设诱敌之计,一面赶,一面还得留神下面人。此奔彼逐,相隔三四层院子,眼看就追出镇甸以外,闵成梁往旷郊瞥了一眼;外面全是一片片田畦和一簇簇浓影。紫旋风暗暗欢喜,在街市多顾忌;这一到野外,就可以纵步急追了。 忽然,那贼人在房上停了一停,似向闵成梁一招手。此时相距约有四五丈,那贼人猛然一蹿,由房上落到平地。闵成梁也一纵步跃下来,急忙跟缀过去。眼见这贼竟跳到小巷,钻弄堂,跳墙头,弯弯转转奔到镇外去了。 闵成梁倏然掣出刀来,厉声喝道:“呔,朋友慢走!”旷野无人,但闻犬吠,黑影绰绰,遍地都是青纱帐。 那贼人闻呼回头,脚上却加快,一抹改道折向东北而走。东北面正有一大片浓影,横遮在路前。闵成梁暗道:“不好,要钻树林!”“飕飕飕”立刻的施展赛旋风似的身法,疾如电掣的赶过去,要想阻止贼人入林之路,但是相隔十数丈,一步来迟,贼人竟投入前面林中,不见了。 闵成梁大怒,夜行人的大戒,是“逢林莫追”。闵成梁虽然胆豪有智,却顾忌地理不熟,怕中了人家诱敌深入之计。若非诱敌,自己人单,贼党势众,他们何必散开了逃走?闵成梁不肯大意,按刀从侧面近前一看,这不过小小的疏疏的一座矮林罢了,不像有埋伏。闵成梁一声也不响,“飕”的一窜,为截断贼人的逃路,抹过侧面庄稼地,急急的绕林一转。东边虽是苇塘,没有路径,贼人跑不出去;忙又兜到南面。 这南面林木丛杂,隐约露出一段矮墙。闵成梁一鼓作气,飞身蹿上矮墙,在墙上只一瞥,便已恍然。这原本是座茔地,可是跟着又爽然若失了;满心只提防林中有贼人埋伏,谁想这林子倒成了穿堂门!贼人莫非是穿林而出,绕茔地循墙逃走了么? 闵成梁不信自己脚程这么快,会放贼逃开。顿时飞似的绕林踏勘了一圈,竟不见贼踪;忙又伏身倾听、窥视,林木疏落,黑影掩蔽,又听不出一点意外的动静来。紫旋风既恚且惭,像疯了似的,又像飞也似的,倏然转身,一跃窜入矮墙以内,矮墙内丛莽乱生,中有数道狭径,和一堆堆的坟墓。 闵成梁跃上坟头,纵目四眺。忽见北边远隔数箭地以外,似有人影奔驰。闵成梁骇然暗道:“这贼的脚程比我还快么?怎的一个展眼竟奔出恁远!”他不由惭愧起来,自己一步没放松,居然会把贼人追丢了,放跑了,自己还叫什么紫旋风?一想至此,他越发忿怒;立刻一纵身,跳下坟头,又望着这人影追去。但要追这人影,必先出离茔地,绕过苇塘,蹿上高坡,再扑奔小路。 紫旋风闵成梁跃上高坡,再一看那人的趋向,竟是由北往斜刺里奔西南。闵成梁不由愕然,回头望了望树林,心中纳闷:“莫非这另是一人么?怎的往那边走?不管他,只好先捉住了再说。”相了相贼人的路线,他又是往斜刺里横截过来。闵成梁跳下高坡,有青纱帐;横穿狭径,前面又是一片青纱帐。 闵成梁算计着,再绕过青纱帐,定可把此人截住;这一回一定跑不了。脚下攒劲,备力一跃。……冷不防从近处青纱帐,相隔两丈远近,骤纵起一条黑影。这黑影迅若飘风,突然扑到自己身旁,冷森森一把钢刀,斜肩带臂的劈下来,真个是来势迅猛,猝不及备。 闵成梁吃了一惊,刀锋已到,急忙的往左一塌腰,左掌往外一穿,用“龙形穿手”掌势,身随掌走,右脚尖用力,身躯如箭脱弦,凭地蹿出丈余远。他立刻将厚背折铁刀交至右手,封住门户,才待发招;来人手下更快,头一刀劈空,霍地腾身而起,刀尖一展,跟踪扑来。闵成梁还未容身势转回,已闻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正是间不容发。 紫旋风闵成梁幸而利刃在握,施展八卦刀,回身探臂,“苍龙入海”,左脚往外一滑,右脚尖擦地一旋,厚背折铁刀已随拧身回旋之力,向后面扫去。敌人的刀挟着一点青光递过来,却又走了空招,“唰”的撤回。闵成梁更不容情,“腕底翻云”,往外一展,刀锋抹过去,正斩敌人的小腹腿根。这个敌人不但身形快,手法也很快。倏然变招为“跨虎登山”,用力一撤,往下提刀攒,亮刀刃,骤向闵成梁的刀上一挂。“当”的一声响,二刃相碰,都是纯钢利刃,顿然激起一溜火花。各自抽招换势,往回一收。 紫旋风闵成梁吸了一口冷气,却未免有点寒心,想不到一个跑腿踩盘子的小贼,居然有这么硬的功夫。亟将掌中刀一紧,施展开六十四手八卦刀,往前进招,一开手连环四式,那敌人却用十二路滚手刀法,展开来也是进手的招术;刀法很巧捷贼猾。闵成梁一点也不放松,奋力应敌。展转数合,抓着一个破绽,暗影中虚领一刀,借势一攻,喝一声:“着!”拦腰横砍,敌人急闪,只斜身一蹿,横纵出一丈多远,却一脚登坑,险些滑倒。 那敌人不禁出口骂道:“鬼羔子,太爷今天非得活活捉住你!”(叶批:妙在哑斗半晌才出声。) 闵成梁闻声愕然,不由得闪身侧目,停刀封住门户,厉声喝问道:“喂,你是谁?” 敌人早挺刀揉进,猛攻过来,闵成梁挥刃接架。那人忽又撤回去,他侧着头往这边窥看,喝问道:“你是谁?……哎呀,原来是你!” 闵成梁也听出来了,不禁失声惊呼道:“咦,你是魏仁兄!你上哪里去了?刚才不是你呀!你怎么一声不响,就给我一刀!”没影儿魏廉收刀顿足道:“嗬,糟透了!闵大哥,我太对不住,我再也想不到是你。你不是同周师傅一块出去的么?周师傅呢?” 两个人凑过来互相询问。才晓得魏廉只身缉贼,转了一个更次,也是追赶两个夜行人,到这一带不见了。因瞥见闵成梁从茔地飞窜出来,魏廉这才埋伏在青纱帐里,满想伏隅暗袭,定可刺倒贼人,捉个活的来问问;不想阴错阳差的,和自己人打起来。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愧。魏廉不住向闵成梁道歉,说:“小弟实在太冒失了,我只想你同周师傅一块出去的,决不会落了单,这是怎么说的!”言下很觉对不住。 闵成梁笑道:“这没什么,魏兄千万别过意。早知道是自己人,怎么也得问一声,谁想咱们竟哑打起来。”闵成梁遂将店中之事对魏廉说了,又道:“我是在店中把合着三个点儿,竟全给放跑了。现在乔、周二人出去勘道,这工夫也许回来了。费了很大的事,三个贼跑到三下里,我一双手拾掳不过来,只得认准了一个追。追到这里,竟教他溜出手心,你说多么丢人?”又问魏廉,独自访得怎么样? 魏廉道:“唉!我本来是出去瞎撞,东扑一头,西扑一头,倒是没白忙。在道上遇着一个夜行人,也不晓得跟镖银有关没有。我也是追了一程,追丢了;回头就瞧见你从那边茔地跑来……” 闵成梁耸然道:“哦,你也遇见夜行人,在什么地方?”魏廉一指北边高地,黑影隐约,是个小村落。闵成梁往四周看了看,也用手一指丛林茔地,道:“我是追到这里,把人追丢了。又望见那边有条人影,往这里跑,我这才斜截过来。照这情形看,他们也许都是一伙。”闵成梁停了一停,又笑道:“不管他,我只纳闷,这座茔地,孤零零的,贼人是怎的会溜了?魏仁兄,你我正好是一样,都是丢了人。咱们合起来,再搜搜吧。真格的空手回去,一定要听那位九股烟乔师傅的闲话了。” 两个人立刻结伴重到丛林茔地查勘,哪里还有人影?他们又登上高坡,往四面望;一片片的青纱帐,到处都容易潜藏人踪。闵、魏二人都很不乐,正要下坡,忽见李家集街里,又窜出两个人影,东张西望,竟往这边奔寻过来。没影儿魏廉道:“闵大哥你看,这两个东西鬼鬼祟祟的,保管又是两个夜行人。” 闵成梁道:“倒像是道上的朋友,好歹捉住,就可以追究出真情来了。咱们迎上去!”魏廉道:“还是埋伏起来的好。”两人站在高坡上,眼见两个黑影越走越近,这才溜下坡来。再看两个人影,竟也似看见闵、魏二人了;两影顿时凑在一处,似在商量什么话。忽然两人一分,一左一右,竟直向高坡扑来。魏廉大喜道:“有门道,你看他们这不是搜过来了,快藏起来。” 闵成梁一笑,跟魏廉到后坡,一同潜藏在高粱地内。魏廉将刀拿在手内,静等敌到,就猝然袭击。闵成梁目注前方,忽然说道:“且慢!魏仁兄,你可留点神;不要冒冒失失的,再伤着自己人。我越瞧这两个人,越像是周师傅和九股烟。” 魏廉道:“是么?”又看了看道:“倒是一高一矮。”当下,只见那两个人影,箭似的驰到坡前,忽然站住;目望青纱帐,似又低声密议。两个人影倏复分开,一个直抢土坡,一个绕奔侧面。魏廉暗笑道:“他们还想兜抄咱们呢!” 忽然那高身量的人先抢上高坡;那矮身量的绕向后坡,巡了一圈,也蹿上坡去。两个人影背对背,往四面张望,立刻发出疑讶之声。一个尖嗓子的人说道:“又扑空了,简直是活闹鬼!”那个高身量的答道:“准是钻了高粱地了。” 闵、魏二人一听这话,互推了一把。听口音这两个人影分明是自己人,一个像是乔茂,一个像是周季龙。闵、魏二人失声笑道:“你瞧这事!” 这一句话又教乔茂听见,也是一推周季龙道:“那里有人!”周、乔二人立刻亮出兵刃,扑下土坡。这一边,闵成梁连忙窜出来,鼓掌招呼魏廉;魏廉应声也钻了出来。 第13章 拨草寻蛇环参唇典,临流买渡蓦遇骡夫 四个镖师瞎转了一圈,竟在李家集镇甸外相遇。周季龙忍不住大笑起来。魏廉道:“我们简直教鬼迷了。”九股烟乔茂似笑不笑的,冲着魏廉说:“嗬!你们两位倒凑到一块了。魏师傅,你不是上茅厕去了?你原来独自个访下去了;不用说,一定不虚此行喽!”又冲闵成梁说道:“闵师傅,你怎么也在这里?店里那两个点子怎么样了,您都给撂倒了吧?”闵成梁摇头道:“他们溜了。” 乔茂道:“咦,怎么溜了?这可倒好,我跟周师傅把道也好了,地方也琢磨定了,净等着闵师傅诱贼人入网了。刚才我们扑回店去一看,敢情鸡飞蛋打,剩下空房子了!我这么一琢磨,也许两个点子要扯活,闵爷不肯放,缀下去了,我们才又翻出来。哪知道闵师傅也捞空把了!这可真是,怎么样呢?想必这两个点子手底下有活,拾着扎手?” 说着,乔茂又回顾周季龙道:“幸亏是闵爷,要是搁在我身上,一准是连我也得教他们拾掳走了呢。真险哪!”说着吸了一口凉气。没影儿魏廉听了这些话,嘻嘻哈哈的冷笑了几声。 紫旋风闵成梁不由冲天大怒,抓着九股烟,厉声道:“乔师傅,你说话可估量着点!我也知道把点儿放空了,是怨我无能;但是事机不巧,我一路追下来,竟在这里误打误撞,跟魏师傅动起手来,才把贼人放松了。我本来少智无才,只会说两句闲话;我不过奉了家师之命给俞老镖头帮帮忙,跑跑腿。说真的我本来就是废物,我别耽误了您的正事。乔师傅,请你访你的吧,我别在这里现眼了,我跟您告退!”一松手,忿忿的插刀甩袖,转身就走。 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忙一齐拉住,同声劝解。乔茂也慌了,作揖打躬的告饶道:“闵师傅别怪我,我是加料浑人,我不会说人话!” 平地风波的又闹了一场误会。周、魏二人作好作歹,才把闵成梁劝住。周季龙特为岔开这事,又问魏廉,出去这一趟,结果怎么样? 魏廉笑道:“我本来没打算踩探去,乔师傅疑心我匹马单枪的访下去了;其实我诚如闵大哥所说,我也是加料废物,离开人,我半步也不敢多走。不过我刚从茅厕出来的时候,偶尔听见窗外有人弹指传声,听着好像夜行人通暗号。不由引起我多事了,要出去瞧一瞧;也许与镖银有关,我就从墙头跳出去了。不料出去一看,墙外并没有人。我想,或者有人早溜了,我就信步瞎撞起来。一路瞎遛到镇甸外,竟赶巧遇上两个走道的人,搭伴急走,迎面而来。不知怎的,一见我,拨头就转弯。我立刻随后赶,这两人忽然施展起夜行术来。” 魏廉接着说:“我想,这也许是道上的朋友,出来拾买卖的。只是这么一个小地方,怎么会有绿林光顾?说是过路的夜行人吧,又未免太巧了;怎的偏会教咱们访镖的碰见?当时我就上了心,把两人缀上了。谁想我只顾跟缀人家,人家后面还有缀头,反过来又把我缀起来;想着也怪可笑的。我就装傻,连头也不回,直着脖子往前走,耳朵却留了神;我是要试试他们怎么通暗号的。跟了一会儿,前头那两个人竟不进镇甸,反向大路边斜岔过去,绕奔西北。却是他们走着走着,又不跑了,反而慢慢的踱起来。在我身后缀着我的那个东西,居然也把脚程放慢了。我们四人简直成了一串。果然又缀出几箭路,前后两拨贼通起暗号来,前面的两个点子,一个矮个儿的,有意无意的忽把右手一曲一伸,立刻哗啦一响,顺手坠落下几个铜钱来。” 闵成梁默然的听着,听到这里,不禁出声道:“哦,也是铜钱,你没有拾起来看么?” 魏廉道:“谁说不是?铜钱堕地,我也想看看丢钱的人是不是故意留暗号;因此我借着一提靴子的当儿,偷偷往后窥了一眼,我就俯身要拾地上的铜钱。我才刚刚的弯腰,那后面缀着我的那小子,冷不防的给我一袖箭。他当我真不知后面有人呢!袖箭奔下三路打来,被我闪开。我一怒之下,揭开了假面具;并冒充官面,喝骂拿贼。我抽刀翻身,要料理这东西……” 闵成梁又插言道:“到底你拾起铜钱来没有?” 魏廉道:“拾起来了,要不是顾着拾钱,焉能挨他一袖箭?他发这一箭,明明是阻止我,不教我拾他们的暗号。这东西一箭无功,拨头就跑,我拨头就追。” 乔茂也问道:“前头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魏廉道:“前头那俩么?你别忙,听我说。我翻身追捕,这东西不知是什么意思,总在西北一带打转,似乎不愿跟我动手,又不肯离开此地。他的脚程好像不如我,眼看被我追上;这东西忽然口打唿哨,从那边丁字路口道边上,忽然又钻出两个人,他们竟想把我围住。可是这两人也全不是我的对手,竟又奔向高粱地,钻了进去。我便要闯进去,谁知我先追的那两个人,倒追起我来,内中一个高身量的人,也使一把厚背刀,蹑手蹑脚,从后面溜来,要暗算我。被我打了一暗器,两人又翻回头,奔庄稼地。我紧追着,一步也不放松;两个东西竟又扑奔小村。我追入小村,眼看他跳到人家院内,我就蹿上房,也要往下跳。不知怎么一来,把本家惊动了。一下子弄炸,好几户人家一齐喊着拿贼,放出几只大狗,乱叫乱咬。” 魏廉接着说道:“这么一搅,我也不好缀下去了,那两个贼也溜了,我只好退回来。撤到这里,忽然又看见一个人影,在茔地树林旁边打旋。我只当又是贼党了,我这才悄悄的溜过来,藏在高粱地里等着。我想这么一下子,敌明我暗,总可以出其不意,把他料理了。哪知茔地里乱钻的不是贼党,乃是闵大哥;阴错阳差的瞎打了一阵。要不是听出声来,工夫大了,我准得受伤。” 周季龙听罢,说道:“吓!这小小李家集,到底潜伏多少道上朋友啊!你看两个一伙,三个一伙的。你们三位遇上多少人?就是我一个也没遇见。” 乔茂是在店中遇见两人;闵成梁是除了店中两人以外,又遇见一个夜行人;还在双合店看见一个,刚才又看见两个人影。魏廉遇见了五个;合起来,至少也有十个。而实际上才七个人,他们有遇重了的,他们自然不晓得。茂隆店确有两个,另外一个是传消息的,一个是在野外巡风的,两个是在路口放卡子的。(叶批:何必说破?) 九股烟乔茂此时不敢多说话了,实在憋不住,这才对周季龙说:“咱们怎么样呢?是先回店看看,还是再在这里探勘一下呢?”闵成梁默然不语。周季龙道:“近处可以搜一搜;咱们一面搜着,一面往回走。” 四个人于是又分开来,把近处重搜了一遍,一面往李家集走。四个人都是没精打采,白闹了一夜。几人将入镇甸,正由双合店后门经过,闵成梁不由止步。周季龙看出他的意思来,对乔茂、魏廉道:“这里恐怕还躲藏着人呢!” 魏廉道:“贼人的举动可真不小,我们总得把它们的垛子窑和瓢把子访出来,才算不虚此行。闵大哥,咱们进去搜一搜,怎么样?” 闵成梁道:“也可以。”四面一看,“嗖”的蹿上店房。魏廉道:“周师傅、乔师傅,给我们巡风。”说罢,跟踪也蹿上去。 两人直入双合店,从房上翻落平地暗隅;然后放缓了脚步,就像住店的客人起夜似的,从厕所旁边,一步一步踱过去,一直找到东房第四个门。张目一看:门窗紧闭,屋内灯光已熄。因为里面住的是行家,二人不敢大意,四顾无人,急急的抢奔后窗。俯身贴墙,二人侧耳一听,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闵成梁向魏廉一点手,急忙撤身退离窗前,悄声道:“大概窑是空了。” 魏廉点头道:“我们试一试。”闵成梁复又翻回来,手扶窗台,点破窗纸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闵成梁回手从身上取出几文铜钱,划破窗纸,抖手把铜钱放入屋内;铜钱“哗啷”的一声,触壁落地。闵成梁、魏廉急忙抽身,窜开两丈多远,四只眼睛齐注视着后窗和前门。但铜钱投入之后,屋内依旧寂然无声。闵成梁对魏廉说:“贼人一定早已出窑了。”重复扑到窗前,轻轻用指甲弹窗,屋中还是不闻声息。两人至此爽然,立刻一纵身,出店院,越墙头,来到后街。 九股烟乔茂、铁矛周季龙追了过来,问道:“怎么样?”魏廉道:“走了,只剩下空屋子。” 九股烟乔茂道:“要是这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进屋搜索一下,看看他们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反正他不是正路,就是拾炸了,有人出来不答应,咱们也有话对付他,咱们是奉官访镖。” 周季龙微微一笑。夜行人私入人家宿处,是可以的,镖行却差点事。没影儿魏廉却不管这些,说道:“屋里头我们听了两回,确实无人喘气,钻进去看看,也没有什么。这么办,我豁着进去;要是教店中人堵上了,或是屋中竟有人藏着,拾炸了,我就赶紧往外撤。我把他诱出来,你们三位就上前打岔;我也躲开了,你们也可以跟他朝相过谈了。” 紫旋风道:“好,哪位带火折子了?” 乔茂道:“火折子现成。”连火折子带竹筒,都递给魏廉。魏廉笑道:“这个我也有。”没影儿魏廉展开飞行纵跃的轻功,与闵成梁第二番来到客房后窗之下。 魏廉抢步当先,身躯斜探,右手压刀,伸左臂,叠食指中指,再将窗格一弹,屋中依然没有动静。暗想:反正屋中人不是空了,就是扯活了。立刻刀交左手,把鹿皮囊中插的火折子,从竹筒里抽出来;只一抖,燃起了火光,又一抖手,把火折子带火苗投进屋去。 魏廉把刀仍交回右手,闭开了面门前胸,破窗往内看;火折子在屋内燃烧,火光熊熊,照得屋中清清楚楚,屋内空空无人。他向闵成梁低声只说得:“入窑!”两个人立刻一长身,左手一按窗台,右手握刀,推开窗扇,就将刀暂作了支窗杆。魏廉腾身一跃,一个“小翻子”,轻似猿猴,掠入屋地。 火折子散落在地上,松脂腾烟,烟火甚浓,没影儿伸手拾起,捏得半灭。紫旋风闵成梁见魏廉入窑太猛,很是担心,急忙窜出来,只探头向内张望,未肯入内;暂且留在院中,替魏廉巡风。魏廉笑了笑,身在屋中,如游蜂一般,倏地先往屋门一窜,验看双门扇;门扇交掩,轻轻把插管开了。急抽身到桌前,晃火折一照,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又摸了摸灯壶。闵成梁低问道:“怎么样?刚走的?早走的?” 魏廉道:“灯只有一点热,走了一会了。” 没影儿魏廉又到床前,床上只有一床薄褥,此外一无所有。 掀褥子,看下面,枕旁褥下也没有什么。猛回头,看见前窗窗棂上,挂着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条,信手给扯下来,带在身旁。魏廉还在满屋中搜寻,将床下、墙角都借火光细细的察看。忽然,紫旋风在外面轻轻一吹口哨,道得一声:“快出窑!”飕的蹿出上房去。 没影儿魏廉知道外面有警,却恶作剧的把火折丢在地上,把薄褥引燃;回身一窜,直往后窗窜出去。脚不沾地似的又一作势,跃上了墙头。张目一望店院,这才看见恍恍悠悠,从双合店前院,走来一个赤臂起夜的人。没影儿一声不响,追上紫旋风,从店房上抄过去,跳到后街。 这很经过一会工夫了,周季龙、乔茂正等得心急,也都上了房。一见闵、魏二人出来,忙凑过来,问讯道:“怎么样,人是溜了么?” 魏廉道:“早溜了。” 闵成梁回头瞥了一眼道:“快回店吧,少时双合店一定闹起来。” 周季龙问道:“怎么啦?”魏廉笑道:“我临走时,放了一把烟火。” 周季龙道:“那又何必开这玩笑?”魏廉道:“这就叫做打草惊蛇。店中人看见失火,必然闹起来。只一闹,就发觉他们屋中没人。那个卧底的朋友,再也不好在这里住了。” 四个人说话时,都上了房,往双合店房看。果然双合店惊动起许多人,哗然喊叫救火。果然乱了一阵,发现失火的房中,那个自称姓严的客人失踪了;店中的掌柜和伙计全惊异起来。 店家也略略懂得江湖上的勾当,嗅出这把火的气味来,明明不是失慎,乃是人故意放的松香火种。店中人倒疑心是这姓严的客人临行不给房钱,反倒放了一把火,断定他不是好人。那姓严的客人也很乖觉,他竟没有再回来。 没影儿这一手坏招,果然颇收打草惊蛇之效。九股烟乔茂暗暗佩服没影儿魏廉,心说:“他这一把火不要紧,屋中的贼人恐怕在这李家集,就没有立足余地了。店家必定猜疑他跟店伙怄气,才挟嫌放火。将来这个贼走在这条线上,也怕有点麻烦。人都说我乔九烟做事缺德带冒烟,看起来这位没影儿比我更阴。”(叶批:“瞧不见”加“没影儿”,无独有偶。) 闵成梁等四人,眼看着双合店的火扑灭,方才悄悄从房上溜走。展眼间来到茂隆栈,天色已经不早;四人各将兵刃插好,就要越墙入店。 紫旋风闵成梁微微笑道:“等一等,咱们会给人家使坏,也得提防人家给咱搁苍蝇。我们四个人出去这一会子了,说不定咱们店屋中,也会有人给咱们来一下子。”铁矛周季龙道:“这可是情理上有的。” 魏廉道:“我先进去看看。”他即从店后飞身上了墙头,先往院里一看,店院中依然寂静无人。没影儿看明白了,飘身落下来,急急的了一趟道。 本来店房中难免有值夜的伙计不时出入。魏廉循墙试探,院中昏暗,却喜没有什么声息,这才翻身回来。那九股烟乔茂已然跟踪而至,正伏着墙头,欲要跳进来。魏廉忙打了个招呼,乔茂也向墙外递出一个暗号。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立刻蹿上墙来。三个人一条线似的,轻轻跳进茂隆栈后院。 乔茂和魏廉从房上窜过来,直奔自己的房间。闵成梁和周季龙就往东绕;从那夜行人住的东房前面走进,这里也是一点动静没有。四个人分两面,来到自己住的十四号房前;闵成梁稍稍落后,要看看九股烟乔茂的举动。 九股烟乔茂果然是个老江湖,一点也不敢大意。虽到自己门口,也不敢直接进入,仍然很小心的侧耳倾听了,闪目微窥了,等到确已听出自己的屋中无人,回头来向没影儿魏廉道:“喂!您瞧!咱们这里可真是有了人,动了咱们的底营了。” 九股烟又绕到后窗,不住向三人招手,故意俄延,竟不肯先进去。居然也和没影儿的手法一样,要过火折子来,晃着了,也抛到屋内。火光一照,屋中景象毕见;九股烟这才放心大胆窜入屋内,把屋门开了。 闵、周二人推门进来,没影儿却从后窗跳进来,顺手把火折子拾起来,把桌上的油灯点着。四个人仔细察看屋中的情形。乔茂一看自己的行李卷,已经改了样;向着闵、周、魏三人说道:“得!人家果然动了咱们的东西了,这才叫一报还一报,快看看丢了钱没有吧?” 周季龙很不高兴。看乔茂的意思,仿佛把一切失误,都推在闵成梁身上,一个劲的向闵成梁翻眼睛。乔茂又将自己的小褡裢打开一看,却喜白花花的银子分毫没短。乔茂是有点犯财迷的,一见他的银钱没丢,不由情见乎词的指着银子,率尔说道:“咦,这屋子明明有人进来了,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动!你瞧这劲,他们或许不是贼呢!” 紫旋风闵成梁冷笑道:“可不是!这年头财帛动人心,小毛贼哪有见财不起意的?莫怪乔师傅觉着稀奇了。他们或许是好人,他们不过是闲着没事,上人家屋子溜达溜达。他们居然连乔师傅的十好几两银子都舍不得动,二十万盐镖,他们更不肯动了。咱们趁早往别处访去吧!”九股烟乔茂才晓得自己随便一句话,又教人奚落了一顿,低着头不言语了。 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都向他暗笑,却各自动手,细细检查屋中的情形。果然看出屋中进来了人,进来的还是个高手,并没有留下什么露着的形迹。他们四个人携带的包裹行囊,全被人搜索了一遍。 闵、魏等人检毕,没影儿魏廉用手一指桌上灯台道:“这可不错,针尖对麦芒!你搜我,我搜你,暗中斗上了。乔师傅,你瞧这里有火折子松香末没有?进来的点子还真不含糊,很有两下子,他也是走后窗进来的。可是的,他们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呢?” 九股烟乔茂忙答道:“这可得问闵师傅,闵师傅是末一个离屋的。”乔茂到底又给了闵成梁一句话。闵成梁哼了一声道:“不对,你和周师傅不是还翻回来一趟么?你们回来的时候,贼人进来没有?乔师傅一定知道了。” 铁矛周季龙见两个人又暗中较劲,忙插言拦阻道:“不错,我们两个人回来过一趟。可是我俩是好了道,匆匆回到屋中一看;闵师傅没在屋,我们立刻就到对面八号房窥探了一下。见贼人门窗洞开,人已不见,我们就料想贼人溜了,闵大哥必是缀下去了,所以我们才出来赶。现在不要管他了,先说眼下的吧,咱们再到八号看看去;闵大哥,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 闵成梁情知周季龙是排难解纷的意思,便站起来说:“好!”两个人开门出去了。 九股烟乔茂咳了一声,说道:“魏师傅,我现在走背运,说一句话,碰一个钉子,镖没有访着,我的脑袋先肿了。魏师傅,咱哥俩投脾气,您可别怪我,您得帮帮我的忙。赶明天,我打算……” 魏廉正向门外探头,漫答道:“明天打算怎么样呢?咦,又是一条人影!” 没影儿突然从屋中窜出去。乔茂骇然,从床上爬起来,也跟着出去;只见没影儿魏廉箭似的竟抢奔后院而去。乔茂窜到院心,突然止步,望了望八号房,房中火亮一闪,乔茂心中一转,竟不追了;就在院墙根一蹲,眼睛瞪着东西两面。 片刻之间,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从八号房扑出来。乔茂忙站起来,迎过去。闵成梁也不言语,径与周季龙回到十四号房;乔茂搭讪着跟了进来。闵成梁却手举一物,与周季龙就灯下一同端详。 周季龙道:“魏师傅呢?”乔茂道:“他说他又看见一个人影,他追出去了。”闵、周二人惊讶道:“唔,还有人影?” 乔茂道:“你们搜出什么来了?”也凑到灯前看时,见闵成梁手中拿了一串铜钱,约莫十几文,用红绳编成一串。又道:“这是在他们屋里找出来的么?他们人全走了吧?” 周季龙点点头,说是在八号房靠南床的板墙上,钉着个小钉,挂着这么一串钱,不知是什么意思? 乔茂道:“给我瞧瞧。” 闵成梁不语,把钱放在桌上,躺到床上去了。乔茂把鼻子一耸,将这一串铜钱取来一看,是十二文康熙大钱。乔茂道:“这不过是贼人遗下的钱文罢了,他们屋里没有别的扎眼的东西么?”周季龙道:“干干净净,只有一份褥子,什么也没有。” 乔茂把十二文钱暗数了一遍,抬头偷看了闵、周一眼,方要说话,复又咽住。心里说:“你们不用瞧不起我,嘿嘿!咱们往后走着瞧。十二文钱,你们懂得么?” 乔茂正在寻思着,没影儿魏廉在外面微微一弹指,撩竹帘进来;没等人问,就先说道:“我瞧见一条人影在南房上一探头;我紧追出去,又没有追上,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三位,我不知你们怎么想,若教我看,这地方大有蹊跷,我管保附近必有大帮道上的朋友潜伏着,李家集简直可以说是他们的前哨。你绝不能说他们是外路的绿林,在此探道;这是个小镇甸,哪有油水?不会值他们一盼的,他们必是在这里下卡子。我们明天必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的摸一下子。说句武断的话,这什九跟已失的镖银有关;我还琢磨着咱们的动静,他们是报回去了。” 闵成梁坐起来说:“我也这么想。”周季龙道:“我也这么想,他们一定跟咱们对了点了。明天我们务必要和衷共济的访一访,咱们可别闹闲气,折给人家。”说时,就抬手把那一串铜钱指给魏廉看,道:“这是我们刚在八号房搜出来的。” 魏廉只瞥了一眼,立刻恍然,对闵成梁道:“闵大哥,镖银的下落一准是落在这里,现在我可以看十成十了。”乔茂道:“怎么呢?你从哪里看出来?” 魏廉道:“就从十二文铜钱看出来。乔师傅,你难道不晓得这十二文铜钱,是贼人的暗记么?” 乔茂心中一动道:“他倒看破了。”故作不懂道:“怎么见得呢?” 魏廉面向闵成梁道:“闵大哥眼力真高。”又对乔茂说道:“闵大哥人家早就看出,贼人是拿十二铜钱做暗号,这分明影射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绰号。我和闵大哥在双合店里,也搜出这么一串铜钱来,还有一张纸条。”乔茂矍然道:“闵师傅就没对我们说……” 魏廉忙道:“本来还没顾得说,这纸条和铜钱都在我身上呢。”急将一张小纸条和一串铜钱掏出来。周季龙、乔茂一齐凑过来,就着灯光,一同比较这两串钱。果然全是十二文康熙大钱,全是用红绳编成一串。 四个人相视默喻,忙又看那纸条。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六百二十七,南九火十四,四来凤。” 乔茂道:“这是什么意思?简直像咒语。” 闵成梁冲着魏廉一笑,立刻教乔茂觉察出来了,忙说:“我是个糊涂蛋!你们哪位解得出来,告诉我,让我也明白明白。莫非这是他们的暗号么?” 周季龙道:“别是他们的口令吧?……一对,二对,三对!……哦,一共十三个字,倒有九个数目字。除了数目,就只一个‘南’字,一个‘火’字,和‘来凤’几个字。你瞧这‘来凤’两个字,许是人的名字。那连着的两个‘四’字,末一个也许不是四字,也许是个‘向’字,有姓‘向’的吧?这许是‘向来凤’。” 四个人八只眼睛,翻来覆去的琢磨这十三个字。这里面乔茂最糊涂,周季龙也不明白。魏廉和闵成梁是首先看见纸条的,已经揣摩了一会子了。半晌,闵成梁“哦”的一声道:“今天是几号?” 乔茂抢着回答:“今天是二十七。”周季龙眼珠一转道:“我明白了,这‘六百二十七’,莫非就是六月二十七日的意思么?”魏廉道:“这一猜有谱……” 闵、乔二人也连连点头,魏廉又道:“末尾三个字大概是人名,再不然就是人的绰号。这里最难解的,是‘南九火十四’五个字了,这不定是什么哑谜呢!”转向闵成梁说道:“大凡绿林中做案,暗暗通知党羽,就许把做案的方向、动手的时候约定出来告诉伙伴。这个‘南九火十四’,也许指的是方向;下面‘火十四’三个字,莫非指的是夜四更的意思?” 周季龙想了想点头道:“八九不离十,‘南九’就许点的是靠南边第九家,‘火’字倒许是说‘夜晚点灯火’,‘十四’未必是四更天,这不是做案的时候。” 乔茂道:“是不是明火打劫,要来十四个人?” 魏廉道:“这也许是有的。”但是闵成梁却说:“那么猜,可就跟咱们寻镖的事无关了。那十二文一串钱,也没有意思了。这纸条和十二文钱确是放在一处里。我们必须认清,纸条和钱串互有关系的。” 周季龙道:“这话不错,我们必须照这意思猜。”于是四个人重新揣摩起来。周季龙把末尾的几个字,看了又看说道:“我刚才猜得又不对了。这决不是‘向来凤’,道上的朋友断不肯把全名全姓露出来。” 魏廉道:“况且就露出来,也不会遗落在店中教外人搜着。 这两个‘四’字,必定另有意思。四四是一十六,二四得八,……这是什么数目呢?”越猜越猜得远了。 闵成梁道:“咱们先别猜这十三个字的哑谜;咱们先猜这条子,有什么用意?是贼人约会同党,共赴作案之地呢?还是密报同党,潜通什么消息呢?若教我拙想,咱们共是四个人,这里可有两个‘四’字……”紫旋风这么一解释,众人一齐憬然道:“着啊!这话很对。” 周季龙本着这意思,联贯下去,逐字解释道:“那么‘六百二十七’说的是日期,六月二十七正是今天。‘南九’许是方向,或者就是南边第九门第九家的意思。‘火十四’就算它说的是时辰,再不然,就是咱们来了四个人。‘四来凤’可不晓得是怎么讲。总而言之,他们这一定是密报同党,潜通消息的了。” 闵成梁道:“周三哥猜得很对。不过,这‘火十四’决计另有意思。‘四来凤’倒许是说咱们来了四个人。”没影儿魏廉道:“那么,我们可要小心这‘火十四’。他们或者是要在夜四更天,邀人来对付咱们。” 四个人像猜谜语似的,从各方面揣测,都觉得日子很对景,人数很对景,而贼人出没窥探的举动更足参证。这十二文钱暗暗影射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的绰号。四个人又惊又喜,觉得镖银的下落现在可以说摸着门了;但是贼人今夜还有什么举动,却难以揣度。 乔茂惴惴的说:“现在正好是三更已过,四更正到,咱们怎么着呢?” 没影儿魏廉率尔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依我说,咱们吹灯装睡,他们真格的跟咱们对了点儿了,咱们正好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周季龙道:“好!咱们预备起来,可是哥们别忘了‘南九火’这几个字;这店里南房第九门,咱们倒要探探。”闵成梁摇手道:“不用探。” 乔茂道:“怎么呢?闵师傅探过了么?”闵成梁道:“你们全没留神,我可留神了。这里就没有九间房,哪来的南房第九门?”魏廉道:“由此看来,这‘南九房’,又不对劲了。”周季龙道:“不管对不对,咱们总得防备。” 四人议定,熄灯装睡。然而事情很怪,四更天转眼度过,五更破晓,转瞬又将天明,外面一点异动也没有。又挨过一会,天色大亮了。乔茂、魏廉忍不住假装出来解溲,溜到南房巡了巡,不论怎么数,怎么算,南房一共才五间,并没有第九号。 但在魏廉解溲回来时,一抬眼看见自己住的这号房,钉着“十四号”的木牌,这才想起了“南九火十四”,这“火十四”联看起来,岂不是指“南九火第十四号房”?魏廉顿时又跑出茂隆栈外,站在街上数了数。巧极了,这茂隆栈恰是路南,恰是第九户。 这一来,“南九火十四”五个字也算揭明了。魏廉忙跑回来,告诉三人道:“这十三个字的秘语,我全猜出来了。”继而面向周季龙道:“周师傅,你猜这‘南九火十四’怎讲?”周季龙道:“怎么讲?” 魏廉满面喜色的说道:“原来这个火字太古怪,我刚才才看明白,这是指客店,写一个火字乃是代替‘火窑’。” 闵成梁正洗脸,也回头来问道:“你是怎么悟出来的?”魏廉笑嘻嘻的说:“我刚才出去数了,咱们住的这茂隆栈,恰好是大街上路南第九门;所以这个火字就是指南房……” 周季龙恍然道:“不用说,这火十四就是说咱们住在火窑第十四号房里了。哈哈,这纸条原来是贼人窥探咱们,得到结果的一个密报!” 于是,全文悉解。“六百二十七,南九火十四,四来凤。”正是说:“六月二十七日,李家集大街南火窑(茂隆栈)第十四号房,有四个点子来了,凤。” 下面的凤字,自然是写条的人的暗号,也许姓凤,名凤,或者外号带个凤字。这一张纸条,贼人一时的自恃,以为旁人猜不透,无意中遗留下来;不意镖行四人,人多主意多,居然逐字解开了。头一个就是九股烟乔茂,非常的欢喜,立刻对三人道:“这一定无疑了。魏师傅,我真佩服你,还是你呀!” 乔茂话里总是带刺的,总要伤着一个两个人才痛快,他是不管周、闵二人下得来下不来。他接着说:“好极了!咱们算是访实在了,咱们该回去报信去了。咱们四个人,应该留两位在这里;两位回去送信,请俞、胡二老镖头,率众前来寻贼讨镖,一举成功。……好好好!咱们一下子就访着实底了。魏师傅,要不然,就是咱俩回去一趟。闵师傅、周师傅二位留在这里把合着。”这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要走。 但是,周、闵二人不必说,就是魏廉,也一动也没动的笑道:“访着什么了?就访着这么一个纸条,我们就回去么?倘若回去了,宝应县现有大批能人,不论哪一位,问问我们可访着贼人安窑在何处?藏镖在哪里?共有多少贼?为头的到底是谁?我们可是半句话也答不出来呀!” 闵成梁哈哈的笑了起来,周季龙也笑了起来。乔茂不禁脸通红道:“魏师傅,您的意思还想在这里露一手,您不怕打草惊蛇,把贼逗弄走了么?” 这一回,闵、周、魏三个人,齐主张还要细访,乔茂随便怎么说,也扭不过三个人去。闵成梁等教店伙进来,打水净面,略进早点。因为通夜没睡,在店房歇息了一会,方才由闵成梁、周季龙二人,找到柜房上,打听八号房的客人。 此时柜房也正在诧异;据说这八号房的客人是前几天投店的,都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一到掌灯,便把第二天的店钱交了,人很规矩,自称是买卖人。不知怎的,昨晚临上店门,没见人出店,一夜之间,两个客人竟会全不见了。店中人很疑心,也觉得他们有点来路不正;查阅店簿,写的是姓于、姓钱,也不知是否真姓? 在茂隆栈问不出什么,又到双合店探询。这双合店却很热闹。昨夜那把火,直到此时,还惹得店家疑神疑鬼。周季龙下心套问一回,也无所得。打听附近有无强人出没,店家也都说:“地面太平,倒没有成帮的匪人。”魏廉道:“我们出去访访吧。” 四个人仍分两路,把这李家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细细查看了一遍,再没有遇见可疑的人。又按着昨夜追贼所到的地方,来回寻了一遍;在丛林、古茔、荒郊、高岗、青纱帐,盘旋了几个时辰;只遇着两三个乡下人种地的,也不像是绿林道的眼线。 周季龙笑向乔茂说道:“乔师傅,你看怎么样?当真我们就这样回去,岂不是笑话?” 乔茂无言可答,过了一会道:“白天看不出什么来。一到晚上,贼人就要出现。” 闵成梁道:“可是出现的不过是贼人放卡子的,摸不着他们的老巢,总算白访!” 四个人转了一圈,随后在一棵树阴下坐了,商量着如何奔哪边访下去。闵成梁打算今晚还在李家集住下;如果贼人与镖银有关,他们必定再窥探我们来。没影儿魏廉却打算就此往西南访下去;昨夜所见的人影,揣度来踪,应该是从西南来的,并且苦水铺也正在西南。周季龙又打算先奔苦水铺,摸一摸看,如果摸不着,再翻回来打圈排搜,反正贼人离不开苦水铺、李家集这一带。 三个人三样打算。及至一问乔茂,乔茂只想翻回宝应县去;以为贼人的下落算是访着了。闵、周二人不由大笑道:“咱们四个人正好分四路,各干各的。”末后,还是依了魏廉的主意,由这里往西南,一步一步访下去,自然就访到苦水铺了。 在镇外又绕了一会,四个人回店用饭,算还了店饭钱,一直投奔西南。乔、魏在前,周、闵在后,迤逦行来。离开李家集约有八九里地,前面横有一道高坡,没影儿魏廉望了望,用手一指道:“当家子,你看这地方!” 乔茂立刻站住,周、闵二人也跟了过来。原来这片高地,后面通着一道小河,旁有泥塘,这地势很像在前途打听的叫做鬼门关的地方。魏廉见乔茂皱眉咂嘴的看了半晌,也没有言语,忍不住嘲笑道:“当家子怎么样,还没咂出滋味来么?”九股烟乔茂把一双醉眼,盯着魏廉说道:“唔?”魏廉道:“到底你瞧这地方对景不?不要哑巴吃偏食,肚里有数啊!”乔茂舒了一口气道:“什么,你说对什么景?” 魏廉不悦道:“咱们干什么来的?你不是说,你逃出匪窟的时候,曾经被狗追入泥塘么?可是这泥塘不是?当家子你可别玩劲,咱们干正经的,你若是老这样,我可恕不奉陪了。” 想不到又把魏廉怄恼了。九股烟乔茂这才慌忙说道:“不像,不像!我记得陷入泥塘的那地方,这边是一带疏林,那边才是一个高坡。”又将身一转,手指后面道:“后面不远,估摸二三里地,就是一座高堡,这哪里像?我琢磨着,这倒很像那个什么鬼门关。人家不是说,鬼门关闹过路劫么?我是琢磨这个来着。咱哥俩很好,我怎能跟你玩劲?我是揣摩这条小河,不知道能行船不能?” 魏廉哼了一声,不愿再问了。铁矛周季龙在后面插言道:“这里可真是一个险僻的地方,线上朋友在这里开耙,倒是个绝地。只是……”展眼四顾道:“这附近一带,却没有安窑的地方,就有歹人,也不过是小毛贼打杠子和,不像窝藏大盗的所在。我们索性不要三心二意的到处闷猜,莫如一径先奔苦水铺倒爽当,由苦水铺再往四处排搜。闵贤弟,你说怎么样?” 闵成梁道:“好!”只说一个字,迈步就往前走。魏廉道:“但是,咱们也得到这里扫听扫听,一步也别放松了。” 没影儿魏廉记得昨夜追逐人影时,恍忽是从这里窜过来的;便绕过泥塘,通过斜径,走上高坡。这是一道斜坡,一步走滑,就要陷入泥塘的。到了高处,向四面展望;一片一片的青纱帐,高低起伏;唯有偏南是一片草原,看来很荒凉。江南膏腴地方,象这样的还不多见。那条小河曲折流波,好像也能行船。因想着要找个乡下人,打听一下;这还得往东绕,未免又多走半里路。魏廉便要溜下坡来;紫旋风闵成梁跟踪走过去,也要登高一望;周季龙也不觉得信步跟来。 九股烟乔茂却呆望着小河,心想:“记得自己被囚时,是经贼人装船,从水路把我运来的,莫非就是这里么?可是那囚我的高堡又在哪边呢?”他正要独往河边,顺流探看;忽然听闵成梁、魏廉二人在高坡上,手捏口唇,轻轻的打了一个唿哨。九股烟乔茂说道:“什么事?” 魏廉催道:“二位快上来,你瞧那边!”乔茂慌忙绕过泥塘,走狭径,奔了过来。魏廉催道:“快着,快着,要看不见了。” 九股烟乔茂“嗖”的一个箭步,连蹿带蹦,跃上了高坡。铁矛周季龙眉峰一皱,恐怕教乡下人看见,不愿施展武功,只紧走上几步,也上了高坡。 魏廉说道:“你看,你来晚了一步!”周季龙急顺手往西南看;西南面一带疏林大路,相隔一里来地,征尘起处,有人跨马飞驰。路随林转,周季龙一步来迟,仅仅的看见了马尾一摇,一个骑马的人背影眨眼没入林后。那片疏林拐角处,恰巧遮住了视线,林后浮尘却扬起很高。 铁矛周季龙只瞥得一眼,回头看九股烟乔茂、紫旋风闵成梁,都跷足延颈,目送征尘。周季龙问:“这过去的是几匹马?”乔茂将二指一伸道:“两匹。”没影儿魏廉说道:“而且全是紫骝马。”闵成梁说道:“并且骑马的人全是短打扮,后面背着小包裹,细长卷,很像是刀。” 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两个人跃跃欲试的都想追下去。周季龙不以为然,徐徐说道:“这里相隔一里多地,假如真是劫镖的主儿,他给你小开玩笑,两条腿的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他把咱们遛一个大喘气,又待如何呢?依我说,反正到此逐步缩紧,总不出这方圆数十里以内;咱们加紧排搜,也跑不掉他们。咱们还是奔苦水铺。”没影儿对闵成梁说:“不追就不追,闵大哥看这两匹马是干什么的?”闵成梁道:“不是放哨的,就是往来传信的;我们便不紧追,也该履着他们的后尘缀下去。” 九股烟乔茂却站住不动,只呆呆的望着那条小河,道:“三位师傅,记得我被他们掳去以后,他们就把我带上船,从水路走了两天半;随后就把我移上旱地,囚禁起来。你们看,这不是一条小河么?你们再看那边,地势很高;若教我揣度起来,我们还是奔正西。刚才这两个骑马的是打正西,往西南去的。我们不如履着河道走。” 紫旋风、没影儿还在犹豫,周季龙就说道:“乔师傅说得对,咱们就奔正西。乔师傅是身临其境的人,总错不了。” 四个人打定主意,傍水向西前行。走了一程,河道渐宽。前面横着三岔河口,河口上有两只小小的渔船,料想横当前面这一道较宽的河,必然是正流。问了问渔人,这个三岔河口地名叫七里湾。要想坐船上苦水铺去,还得往西南走,到了卢家桥,才有搭客的船。 九股烟乔茂拿出江湖道上的伎俩,向渔家打听地面上的情形:“有一个地方,紧挨首河沿,地势很高。有这么一家大宅子,养着十几条恶狗,这是谁家?” 渔人看了看四人的穿戴、模样:闵成梁、周季龙是雄纠纠的,穿着长衫,打扮成买卖人;魏廉体格瘦小;乔茂形容猥琐,打着小铺盖卷,一张口摇头晃脑,倒像个公门中的狗腿子。这渔人赔笑回答说:“我们打鱼的天天在水里泡着,除了上市卖鱼,轻易不上岸的。你老要打听什么,你老往那边问问去。”用手一指道:“你老瞧,由打这里再往西走;过了庄稼地,不到半里地就有一个小村子。” 周季龙道:“叫什么村?”答道:“就叫卢家村。哦,卢家村地势就不低,你老打听他们,他们一准说得上来。他们本乡本土,地理熟,哪像我们。” 乔茂一点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还不死心,又问:“附近可有辽东口音的人在这里浮住的没有?”又问:“这里安静不安静?”打鱼的全拿“说不清”三个字回答,乔茂脸上带出很怪的神气,索性不问了。离开渔船,乔茂向周季龙讨主意:“咱们是奔卢家桥雇船,还是先到卢家村问问?” 周季龙道:“等一等。”回身向渔人大声问道:“二哥费心,这卢家村紧挨着河么?”渔人道:“离河岸不远,不到半里路呢。”周季龙“嗤”的笑了,对乔茂说:“这个老渔翁滑得很,你没看他神头鬼脸的,拿咱们也不知当什么人了;好像咱们会吃了他,他一定是拿咱们当了办案私访的公人了。乔师傅,你也疏了神了。” 乔茂道:“怎么呢?”周季龙道:“你一开口就叫他相好的,这可不像个小工的口气,你没看他只转眼珠子么?这是老滑头,咱们还是奔卢家桥吧。” 四人走到卢家桥,果然看见桥下停着几艘小船。讲好价钱,四人上船;船家划起桨来,径往苦水铺驶去。乔茂坐在船头,两只眼东瞧西看,全副精神注意两岸;没影儿和紫旋风低声谈话;铁矛周季龙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船家攀谈。 周季龙的口齿可比乔茂强胜数倍,他本是双义镖店的二掌柜,功夫也强。慢慢的闲谈,片刻之间,把船家笼络好,一点顾忌心也没有了。问什么,答什么;居然问出地势高而傍河近的三四个地名,又居然打听出养狗最多的人家。有一家民宅,养着六七条狗;有一家烧锅,养着十多条狗。又有一家因养得狗多,惹了祸,把人家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咬伤吓坏,几乎打了人命官司;后来拿出几百串钱,方才私了结了。又问:这里为什么好养狗?据说是地面上不很太平,养狗的人家,不是豪绅,就是富商。 正在谈得起劲,九股烟乔茂突然失声道:“咦,那不是他们么?” 铁矛周季龙愕然四顾道:“你叫谁?”看乔茂时,两眼都直了。这时候恰有两艘小船,箭似的迎面驶来。小船飘摇如叶,船头上搭着两个客人,并不坐在船上,却昂然立着。两个人俱在壮年,短衣短裤,敞着怀,手摇黑折扇,很显着精神。 紫旋风、没影儿一齐注意;以为乔茂必定看出来船可疑,再不然,船上的客人和他认识。但是转眼间,一艘小船掠着他们的船,如飞划过去了。再看乔茂,两眼还是直勾勾的,并不回头,似乎眼光远瞩,正倾注在前途东岸上。九股烟猛然站起来,一迭声的催船家拢岸;把整个身子往前探着,似要一步跳到岸上去。船家甚是诧异,呆看着乔茂的脸道:“客人,什么事啊?你老可留神,别晃到水里去呀!” 乔茂只是发急,催促:“快拢岸,快拢岸,我们要下船!”把手举得高高的,冲岸上连连招呼:“喂喂,前面走道的站住,走道的几位站住!” 紫旋风等急顺着手势,往岸上看;东岸上果有五个行人,像是一伙。听九股烟这一喊,五个人倒有三个人回过来瞧;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一伙人立刻住脚回头。没影儿忙问:“当家子,他们是谁?” 九股烟急口的说:“是熟人!”他又大声招呼道:“我说你们站住啊!” 船家努力的摇动双桨,小船掠波靠岸。岸上的五个人忽然喊叫了一声,一齐翻身,拨头就跑。九股烟急了,未等得船头抵岸,飞身一窜,“嗖”的登上了陆地,没影儿、周季龙紧跟着也飞身跳上去。 紫旋风闵成梁也要离船登岸,船家拦道:“那不成!客人,你老坐不坐的,也得把那一半船钱付了。”闵成梁不禁失笑,忙掏出一块银子,说道:“这使不了,你等着我们。”这才飞身上岸,跟乔茂一同追赶那五人。 这岸上五个行人一见乔茂等下船赶来,越发的连头也不回的急奔下去,那样子竟要奔入前面那一带竹林。没影儿莫名其妙,在后面追问乔茂:“喂,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乔茂顾不得回答,只催快追。 前面五个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有三个手里拿着木棒,两个空着手;有的头上蒙着破手巾,有的顶着个草帽,看模样很不像当地的农人。铁矛周季龙见事情可疑,也顾不得忌讳,长衫一撩,施展开轻身提纵术,立刻赶过来。 九股烟乔茂回头看了一眼,用手一指路旁,叫道:“三哥奔那边,咱们两边截。”一面跑着,一面提起喉咙喊道:“呔,前面走道的人站住!喂,站住!” 前边的五个人着实可怪,若是五个人分散开逃走,就不好追了,这五个人却抱着帮,拚命往一块跑,镖师们顿时就要赶上。五个人失声叫了一声,互相关照了几句话,也不知说的什么,依然大踏步奔竹林跑。九股烟乔茂喊道:“呔,前面可是海州泰来骡马行的骡夫么?快给我站住!” 乔茂这一嗓子顿时生效,五个人骤然吃惊,一齐回头,情不由己的往前狂跑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张惶失色,不敢再跑了。五个人又互相关照了几句,好像晓得脱不开身,老老实实的回身止步,不等乔茂、周季龙追到,反而惴惴的迎上来。内中两人满面惊慌的说:“爷们,我们尽快走着,一步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走错了道。我们一路上任什么话也没说。你老不信,只管打听!” 这五个人说的话很离奇,铁矛周季龙飞身急追,越过了乔茂,首先赶到。把兵刃亮出来,提防着五人动手,正要喝问他们。谁想这五个人,倒吓得跪下了三人,齐声的央告道:“我们真是没说话!你老算一算路程,我们连半天也没敢耽搁呀!除非是走错了道,那是我们路不熟呀。” 周季龙一见这情形,简直莫名其妙,不禁问道:“你们说的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 五个人你瞧我,我瞧你。周季龙的话本很明白,这五个人竟瞠目不知所答,只是瞅着周季龙那把短刀害怕。那站着的两个人一见同伴跪下了,也跟着跪倒。青天白昼,五个人打圈跪着,只叫饶命。 周季龙忙催道:“这是怎的!快站起来,不要下跪,起来!起来……” 五个人还是磕头礼拜的央告,展眼间乔茂斜抄着追过来。铁矛周季龙忙问:“乔师傅,他们五个人都是谁?你一定全认识他们了,难道他们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么?” 乔茂摇头道:“不!不!”用手一指内中的一个胖矮汉子,说道:“我只认得他,他就是咱们海州泰来骡马店的骡夫。” 周季龙一听这话,猛然省悟过来,把头一拍道:“嗬!看我这份记性!这可不像话,你们快起来吧,别跪着了。”五个骡夫惴惴的跪着;周季龙一开口,露出海州口音,五个人顿时上眼下眼,把周、乔二人打量一个到。周、乔二人为访镖银,都改了装,这五个骡夫偏偏也都失了形,七个人十四只眼睛竟对盯了半晌。 乔茂失笑道:“周三哥,我不信你还不明白,他们就是在范公堤失镖被掳的那五十个骡夫。这一位胖矮个,脑袋长着一个紫包,所以我才认得他。”骡夫也省悟过来了,先后站立起来;垂头丧气,脸上都很觉挂不住。那年老的一个向周季龙面前凑近了一步道:“你老是咱们海州双义镖店的周二掌柜吧?”那个额长紫包的胖矮汉子也对乔茂发了话:“你老估摸是咱们海州振通镖店的达官,是不是?我记得你老不是姓柴,就是姓乔。” 说话时,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也都赶到。周季龙把刀插起,忍不住哈哈大笑。五个骡夫越发的难堪,怏怏的抱怨道:“好么!二掌柜,哪有这么来的!你老拿刀动杖的,差点没把我们吓煞!”五个人个个露出羞惭怨忿的神色来。 但是,四镖师无意中得逢被掳脱险的骡夫,自然人人心中高兴;以为这总可以从他们口中探出盗窑的情形来。 第14章 歧途问路紫旋风逞威,荒堡款关九股烟落胆 铁矛周季龙忙安慰骡夫,向他们道歉道劳。九股烟转对闵、魏二人夸功道:“他们五个,周三哥竟没看出来!你瞧,我在船上,老远的就盯上了,这一位脑袋上长着这么一个紫包,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连我也认不出来,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巧事。这一来,贼人的巢穴算是没有跑了!” 说到这里,他兴高采烈的向骡夫一点手道:“哥们多辛苦了!教你们哥几个担惊受怕;我们镖局正为搭救你们哥几位,派出好些人来,苦找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可好,来吧,哥们,这里说话不合适,咱们上那边去。周师傅,咱们到那边竹林子里头谈谈去。” 五个骡夫一个个形神憔悴,衣服褴褛,脸上也都带轻重伤痕。 周季龙、乔茂引着五人要进竹林,盘问他们怎么脱得虎口?怎么事隔月余却在此处逗留?五个人愣柯柯互相顾盼,面现疑惧之色,不愿和周、乔二人久谈,恨不得立刻躲开走路。但是四个镖师雄赳赳的盯住了他们,神气很不好惹。 那年长的骡夫怯怯的向四面望了望,见实在无法可躲,路上又别无行人,这才说:“说话可要谨慎一点。”对同伴说:“没法子,咱们只好到竹林子里去。人家一定要打听咱们么!”四位镖师忙引五个骡夫进了竹林,找了一块空地,拂土坐下。 九股烟乔茂抢先说道:“你们哥几个到底教他们掳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时候才逃出来?就只逃出你们五位么?那四十五位怎样了?是你们自己逃出来的,还是贼人把你们放出来的?这一个多月,贼人把你们关在什么地方了?” 忽又想到自己探庙被囚的事,乔茂复向五个骡夫说道:“你们可晓得我么?我跟你们一样,也教贼人掳出去好几百里地。你们可知道我们振通镖局的趟子手张勇、马大用、于连山哥儿三个的下落么?他们是第二天缀下去访镖,至今一去没回来。也不知落到贼人手里没有?” 五个骡夫并不理会趟子手访镖失踪的事,他们只关心他们的险苦。未曾说话,先摇头叹气道:“我们教人家绑去了,哪里还知道别的!我们喊救命,还没处喊去呢!乔爷,您说我们多冤!差点把命卖了,这有我们的什么事?” 铁矛周季龙忙又安慰五人:“我们知道你哥几个太苦了。你放心,镖局自有一番谢犒,决不能教诸位白受惊。” 年长的骡夫摸了摸脑袋,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周掌柜,这回事提起来,真教人头皮发麻!白晃晃的刀片,尽往脖子后头蹭,这怎么受得了?我们吃这行饭,不止一年半载,路上凶险也碰着过;我的天爷!可真没遇见过这个。谁家打劫,连赶脚的也掳走的?这些天,挨打、挨骂、挨饿,这是小事;顶教你受不了的是渴!还不准人拉屎撒尿,一天只放两回茅房,憋得你要死!一个人就给两顿馍,一口冷水。这么老热天,渴得你嗓子冒烟!吃喝拉撒睡,就在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臭气烘烘,熏得人喘不出气来。” 那一个年轻的骡夫道:“顶吓人的是头几天,这一位过来说:‘累赘,砍了他吧。’那一位说:‘放不得,活埋了吧!推到河里吧!’一天吓一个死,不知哪天送命!而且不许你哀告求饶,连哼一声都不行。你只一出声,‘啪’的就是一刀背;单敲迎面骨,狠透了!乔师傅,你老不也是教他们掳走了?这滋味你老也尝过了吧?你老说可怕不怕?” 九股烟瘦颊上不禁泛起了红云,支支吾吾的说:“我哪能跟你们一样?我是自投罗网,自己找了去的。贼人够多么凶,你们是亲眼见的,我们镖局没一个敢缀下去;就只我姓乔的带着伤,舍生忘死硬盯下去。一直缀了十几天,没教他们觉出来。是我自己贪功太过,不该小瞧了他们;我一个人硬要匹马单枪搜镖,一下子才教他们堵上。他们出来二三十口子,那时我要跑,也跑了。无奈我寻镖心切,恋恋不舍,这才寡不敌众,落在他们手里……我是镖头,哪能跟你们一样?他们往上一围,我一瞧走不开了,我还等他们捉么?我就把刀一抛,两臂一背,我说:‘相好的,捆吧。’那老贼直冲我挑大拇指,说:‘姓乔的别看样不济,真够朋友。’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相好的够味,我们不难为你,暂且委屈点,把亮招子蒙上点吧。’很客气的把我监起来。他哪里想到,只囚了二十来天,我可就对不住,斩关脱锁,溜出来了……”(叶批:大吹法螺,神气活现。) 乔茂还要往下吹,周季龙皱眉说:“咱们还是快打听正文吧?” 于是五个骡夫开始述说他们被掳的情形。据那年老骡夫讲,贼人在范公堤动手劫镖,先把镖行战败,立刻留下二三十人,占据竹塘,拦路断后;另派十几个骑马贼,在四面梭巡把风。然后出来一伙壮汉,口音不一,衣装不同,穿什么的都有,个个手内提着一把刀,过来把骡夫们围上。两个贼看一个,三个贼看两个;拿钢刀比着脖颈,把五十个骡夫逼着,赶起镖驮子就走。东一绕,西一绕,一阵乱转,走的尽是荒郊小径、没人迹的地方。骡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急走。谁也不敢哼一声,只要一出声,就给一刀背。 后来到了一个地方,前前后后,尽是片片的草塘。贼人这才分开了,一拨一拨,把骡夫裹进草塘去。镖驮子到此,也不再教骡夫赶了;却将五十个骡夫,挨个上了绑,先蒙两眼,又堵耳朵,后来连嘴也塞上麻核桃,就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又把骡夫们五个人一串、五个人一串全拴起来,一共拴成十串。然后派一个贼在前头拉绳牵着,又派一个贼在后面持刀赶着。就这样,赶到一座庙里! !这庙就是九股烟被擒的那座庙。 一到庙中,群贼暂将众骡夫蒙头之物摘下,把五十个人全拴到偏庑地上。镖驮子自此便看不见了,连骡子也看不见了。囚了一个多更次,才听见车轮声、牲口动的声音,可是乍响旋寂。又过了一会,进来一大批贼,把骡夫们个个撮弄起来,连推带打,又轰出殿外,把脸罩又给蒙上。隐隐又听得群盗一拨一拨,奔前窜后,好像很忙碌。 忽然间,一个粗喉咙的人吆喝道:“走啊!”立刻奔过来许多人,把五十个骡夫重新绑上。这一回都是二臂倒剪,耳目和嘴全都堵上,把五十个人拴成一大串,拿马鞭赶着跑。 五十个人磕磕绊绊,一路上栽了无数跟头,挨了无数的践打;唧溜骨碌,像这么赶了一程子。五十个骡夫全转晕向了;不但东西南北不知,连经过多久,走出多远,也晓不得了。奔了一阵,忽又打住;却又另换了一种走法。把骡夫两个做一捆,横捆在牲口背上,教牲口驮着走。有的又不用牲口驮,另用几辆小车装。车装牲口驮,忽又分了道;有的上了船,有的仍用车子载,这样又走了两天半。 骡夫们述说到这里,九股烟哼了一声道:“有牲口驮着,比赶着跑总舒服点吧?” 年轻的骡夫把嘴一咧:“我的乔师傅,舒服过劲了,比打着走还难受!我们是活人,不是行李褥套,横捆着一跑;牲口颠得你肝肠翻了个,绳子勒得你疼入骨髓,还舒服?我们不知哪辈子作的孽,那一晚上全报应了!” 继而五个骡夫又述说被囚的情形。这却各人所言有殊;因为他们囚禁的地方不同,所受的待遇也就各异了。据这五个人说,大概仅只他们五个人,就已被囚在三个地方。 那头生紫包的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最苦,是囚在地窖子里头。人多地窄,能蹲能坐,不能睡倒;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满窖子臭气熏蒸。每天只给两个老米饭团吃,有时候就忘了给水喝,渴得要命。 那年老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是很高大的一间空房,潮气很重,好像久未住人。也没有板床,也没有土炕,只在砖地上铺着草。屋内共囚着六个人,倒很宽绰。同囚的人都倒背手绑着,墙上钉着钉环,半拴半吊着。所以地方虽宽绰,还是睡不下。而且仍堵着嘴,蒙着眼睛;这几个人和别人囚的不同,想必是离着农户近的缘故。 那年轻骡夫却说,他被囚的地方是五间草房,屋里有长炕,窗上关着窗板,屋内黑洞洞的,整天不见阳光。同囚的人大概不少,同屋就有八个。每个人脖颈上,拴一根细铁链;一头紧锁在咽喉下,另一头穿在一根粗铁链上。把八个人串在一起,只一动,便哗朗朗的响;倒是只蒙眼,不堵嘴。每天只给两次馍,也是常常忘,一顿有,一顿无,不免挨饿。一天放两回茅,有时贼人忙了,就顾不得放茅。骡夫说到这里,叹气道:“憋着的滋味真难受啊!” 没影儿魏廉望着乔茂,忍不住噗嗤一笑。那老骡夫倒恼了,瞪着眼道:“你老别见笑,我们够受罪的了!告诉你老,我被囚的时候,我们嘴里全塞着东西。吃饭了,他们现给拔塞子。可是我们的嘴筋早麻痹了,饿得肚子怪叫,嘴竟不受使;张不开,闭不上。看守我们的硬说我们装蒜,诚心要自己饿杀,拿皮鞭就抽!还是我们结结巴巴,一齐跪求,才容我们缓一口气再吃。白天受这份罪,到了晚上,蚊子叮、跳蚤咬;别说搔痒,你就略微动一动,立刻又是一皮鞭。你们老爷还笑哪,你们老爷是没尝过!告诉你老吧,挨打还不许哎哟!” 紫旋风笑劝道:“你别介意,他决不是笑你,他也教土匪绑过。” 九股烟一听这话,又扎了他的心,瞪了闵成梁一眼,哼道:“人家受罪,咱们笑……” 周季龙忙道:“得了得了,咱们还是扫听正经的。到底你们哥五个怎么逃出来的呢?可是他们释放的么?”五个骡夫道:“可不是人家放的?凭我们还会斩关脱锁不成!” 五个人又述说被释放的情形。他们被拘了许多天,昏天黑地,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一夜,从囚所被提出来,倒剪着手,五个人一伙,照旧蒙头盖眼,给装在车上。乘夜起程,咕咚咕咚,尽走的是土路。五个人挤在车厢里,双手倒缚,不能扶撑;车一颠,人一晃,五个人像不倒翁似的,前仰后合乱碰头。一路上磕得五个人满头大疙瘩;后来越走越颠,把五个人全颠簸得晕了。 琢磨时近四更,“格登”一响,车站住了。又过来几个人,把五个骡夫扛下来,扔在空屋里。屋子很宽敞,倒不觉热。就这样扔了一整天,也没给水喝,也没给饭吃。耗了一白天,觉得有许多人七出来、八进去,唧唧哝哝,也不知讲究些什么。猛然间进来几个人,把五个骡夫脑袋一按,立刻有冰凉挺硬的一件东西,往脑角皮上一蹭,明明觉出是一把刀。 五个人不觉战栗,有的人竟失声号叫起来;被兜脸打了几个嘴巴。耳畔听见骂道:“小子,老爷们服侍你,你倒鬼嚎!”冰冷的刀片在头皮上硬蹭起来,五个骡夫这才觉出是给他们剃头。他们被囚月余,头发已经很长了,这么用刀片硬剃,未免拔得生疼;却不能蠕动,一动就是一个嘴巴。但虽挨着打,五个人心中却暗暗欢喜,自以为死不了;强盗杀人,决不会给死人剃头的,这一定是要开恩释放了。 但剃头的去后,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人马喧腾起来。众骡夫担心生路,都侧耳偷听。忽又进来一个人,骂道:“死囚,全给我躺下!”立刻把众人推倒在土炕上。这时天色已黑,又进来一人,像个首脑人物,先提灯向五个骡夫脸上照了一照,随用深沉的语调,对骡夫告诫了一席话: 第一,释放以后,立即回家;勒定了日限,指定了路线,沿途不准逗留,不准声张,也不准信口打听什么。 第二,到家之后,立即装病;十天以后,方准出门。 第三,不准报官,不准对亲友声言;更不许见镖局的人,也不许寻找牲口。 如果遵守告诫,必将已掳去的牲口送还,另给压惊的钱。否则,不但牲口不还,还要找各人的家口算帐。很威吓了一阵,当下又给了每人五两银子,都给塞在怀内;命大家好生呆着,今天晚上一定发放。 众骡夫心头刚一放宽,暗暗念佛。不料听得那首领猛喝道:“送他们回去吧!”立刻从各人身旁,扑上来一双手硬扣住各人的咽喉。众骡夫大骇,就拚命的挣扎,哪里挣得动?只觉得有湿漉漉的一块布,照他们鼻间一堵;立刻有一种香息息的邪味,扑入鼻管,呛得窒息欲绝。五个人起初还在扭动,渐渐的也挣不动了,顿觉天旋地转,耳畔轰轰的乱响。昏惘中又觉得头顶上被猛击了一下,耳畔又听得一声叱咤,立刻都死过去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被凉风一吹,五个人才悠悠醒转。睁眼一看,五人做一串被拴在一处,仰面朝天躺在旷野密林里,时候正在夜间。每人身边给留下一根短棒,一个小包,包内有些干粮。五骡夫定醒移时,不敢乱动,直耗到天亮,看了看四近无人,方才晓得虎口逃生,居然被释放了。可是手脚还被捆绑着;那其余四十五个同伴,也不知道生死去向。 五个人慢慢的互相招呼,慢慢的去了缚手的绳套。你给我解缚,我给你松绑,这才全都恢复了自由,爬起来连夜往北逃……五个骡夫说到这里,却还是谈虎色变,痛定思痛,脸上带恐怖之色。 几个镖师静静的听了半晌,觉得他们说尽了身经的险苦;可是贼情、匪党、盗窟,一切有用的消息,只字未曾提及;他们所知的事,也并不比乔茂多。 紫旋风摇着头,开口盘问道:“你们受的苦,我们全知道了;镖局子自有一番报答。可是,贼人的巢穴到底在哪里?你们被释的树林中,是什么地名?有一个豹头环眼的盗首,六十多岁年纪,你们看见过没有?” 骡夫们翻着眼睛向闵成梁看。半晌,那年老骡夫才慢慢吞吞道:“爷台!我们囚了二十多天,他们看得很严,也不许我们说话,眼睛又蒙着,也看不见什么。我们除了受罪,任什么都不晓得。再说就晓得,我们也不敢随便乱说。这不是闹着玩的,泄了底,他们还要我们一家大小的命哩!” 九股烟忙说:“我们不能教你白说呀,还有赏钱哩!” 骡夫连连摇头道:“我们可不贪那个赏,只要贼大爷不找我们算后帐,我们就念佛!”说着站起来,道:“得了,爷们,咱们再见吧!贼人给我们回家的日限很紧。我们还得紧赶,误了限,还要割耳朵呢!”四个同伴也跟着站起来,这就要往竹林外面走。 紫旋风见骡夫心存顾忌,似不欲吐实,便勃然的把面色一沉,厉声道:“什么!你们就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们么?好好好,你们是只怕贼,不怕官噢!你们晓得这二十万镖银是官款,你们不知官面上正在严拿劫镖的犯人么?你们可晓得匿案不报,罪同通匪,你们是怕贼不怕官!好,走!跟我到县衙门辛苦一趟,看那时候,你们说是不说!” 五个骡夫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嘀咕起来。没影儿魏廉也加上几句威吓的话。骡夫更是害怕,以为闵、魏二人气度严厉,必是私访镖银的官人。 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一看这神气,忙开口圆场,向骡夫哄劝了一阵,道:“你们哥几个是教匪人吓破胆了。你们别听他们那一套,他们哪有工夫长远缀着你们!你们也琢磨琢磨,话是对谁说。出你们的口,入我们的耳,怎会教贼人知道?稍微小心一点就是了。真格的他们会未卜先知不成?他们是吓你们。哥们趁早说吧,说出来有你们的‘相应’。你们估量估量,这是二十万官款哪!” 骡夫们吐舌道:“吓唬我们?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不说,你老也不信,他们真缀着我们了。”一歪头,把小辫一揪道:“你老瞧瞧!” 五人的小辫都齐齐截截的被剪短了一缕。问起来,是昨夜住店,被贼人跟踪剪去的。据他们说,五个人被释之后,出了密林,急急的北返,在路上一句话也没敢说。次日住店,因被囚日久,身上肮脏,五个人就跑到澡堂,洗了一回澡,在澡堂中解衣见伤,抚创思痛,情不自禁的曾忿忿咒骂了几句。入夜后,躺在店房的大铺子上,五个人又少不得我问问你,你问问我,互诉前情;又悄骂了一阵,就睡了。 想不到下半夜,不知怎的,贼人竟进了屋,把五人的头发,每人割去一绺,他们竟会一点不知道。只在睡梦中,猛听大响了一声,惊醒睁眼看时,床沿上明晃晃插着一把匕首,匕首下穿着一张纸和五绺头发。字纸上写着:“大胆骡夫,任意胡言;割发代首,速归勿延。初犯薄儆,再犯定斩不宽。”这一来,把五个人吓得亡魂丧胆,一路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骡夫说完这件事,九股烟不禁骇然。紫旋风却高兴起来,笑道:“好啊!你们五个人放心吧。他们故意吓唬你们这一下,他们就翻回去了。”周季龙道:“这话对极了。你想你们五十个人,贼人若是人人都缀着,那得派出多少人来?别害怕,快讲吧!他们这是故意留一手,镇吓你们的。” 五骡夫半信半疑,万分无奈,这才说道:“你老要问快问。我们说也只可说,不过我们不知道的也编不出来,你老别见怪。只求你老替我们瞒着点,对外人千万别说是我们走漏的呀!”四镖师齐应道:“那是自然,我们何苦害你们哩。”闵成梁随即放出和缓的声调来,慢慢盘问道:“你们听我问,你们知道什么说什么,可不许替贼扯谎。我先问你们,贼人囚禁你们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劈头这一问,五个骡夫就互相眙愕起来。那年老骡夫道:“地点真是不晓得,我听贼人们话里话外念道,大概是宝应湖。”年轻的骡夫道:“囚我们的地方,好像是在大纵湖什么地方。”那额生紫包的骡夫却说:“我是被囚在洪泽湖。”至于小地名,五个人全说不知道。(叶批:嗬,还是狡兔三窟。) 九股烟道:“你们说的是真话么?”紫旋风冷笑道:“不管他,咱们再往下问。”他和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绕着弯子,反复盘问;又把五个骡夫分到两处,隔开了盘问。问了半晌,五个人只说出被释出的那座密林,地名叫枯树坡,地方在高良涧的西南五十里以外。至于五个人三处囚所的准确地点,却到底问不出来;只晓得有一座囚所是地窖子,又似菜园子菜窖。有一所囚所地势甚高,似乎养着许多狗。往往入夜听见群犬乱吠;此外也就任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再问贼党,据五个骡夫参差的述说,人数足有百十多个,和乔茂所猜的倒相符。问及贼首,据说有一个瘦削人材的少年贼人,像是头目。这个人精神满脸,眼光射人;看人时,一种令人不敢逼射的威棱。此人短装佩剑,白面黑衫。 还有两个被人称为大熊、二熊的,也不晓得是姓名,还是外号。还有一个黑面大汉,气度威猛,可是性情和蔼,并不虐待被掳的肉票。 另有一个黄焦焦面孔的人,这东西却异常粗暴。生得两道重眉,一个鹰鼻子,旱烟袋不离嘴;他不但模样凶,手底下更歹毒,裹腿上总插着两把叉子,犯上野性,动不动的就要扎人。那年轻的骡夫大腿上就被他刺了一下,至今伤口没好。 另外还有一些人,也像是贼头;听口音,看相貌,倒很有些像是辽东人。但内中也有的人说话是江北口音。至于那个豹头虎目的六旬老人,在贼党中颐指气使,很像是大当家的;可是只在劫镖时当场看见过他,以后见不着了…… 四个镖师把骡夫问了好久,可是盗窟确址,贼党实数,依然不得其详。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又续问了一些话,把乔茂、魏廉叫到一边,低声商计:“没的可问了,这五个骡夫该怎么办?” 依着魏廉,还要把五个人押回宝应县,请俞、胡二老镖头细问;再不然,把五个人交到官面上,经官严讯一下,多少还可以挤出一点真情来。闵成梁、乔茂都不以为然,对周季龙说:“这五个人讲的话,并没有隐瞒什么。他们实在是不晓得贼人的底细罢了。贼人若是高手,断不会把老巢泄给肉票知道。依我说,放他们去吧,留下也没用。” 四个人商量好了,却又故意对骡夫恐吓道:“你们的话还有不实不尽之处。现在海州缉镖的官人正在宝应县城;你们是逃出来的肉票,官面上正要取你们的口供,要你们做眼线。你们随我们到宝应走一趟吧。” 骡夫一听大吃一惊,连说:“使不得!那一来我们可毁了。贼人一定要我们的命,我们家里的老小也活不成了!怎么你们四位盘问了一个够,临了还是不饶?”五个骡夫又怕又恼,怪叫起来,没口的哀告。四镖师笑了笑道:“便宜你们,去吧!” 五个骡夫拔腿就走。铁矛周季龙道:“等一等!”却从身上取出五两银子,分赠给五人,善言安慰了几句,嘱咐五人回转海州,务必到双义镖店去一趟,找铁枪赵化龙镖头,报一个信。五骡夫没口的答应了,长叹一声,这才告辞上路。却又央求四镖师,千万不要泄露了他们的话,恐被贼人知道,不肯轻饶。紫旋风等人笑着答应了。 容得五人去远,四镖师立刻商量起来;都以为骡夫所说的三处囚所! !大纵湖、宝应湖、洪泽湖三个地名,全都不可靠,定是贼人愚弄骡夫。倒是骡夫被放之地,那个枯树坡比较的可信,猜想定距贼巢不远。 这番巧遇骡夫,盘问了好半晌,九股烟乔茂以为枉费唇舌,一无所得;紫旋风却道:“获得的消息不少,我们已从骡夫口中探出贼巢定有地窖,并且贼人还养着许多狗。从许多狗猜测,贼人的垛子窑大概混在人家丛中,必然不是孤零零的山寨。” 四个人揣议了一回,决定顺着路线,还是先奔苦水铺,再访枯树坡。遂一同出离竹林,来到河边。不想河边停泊的那条小船,久候客人不来,又已得了船钱,竟悄没声开走了。四个人只好顺着河沿,往西南步行下去。一路上仍然注意两岸,寻视高岗古堡,和菜园地窖之类,在道上并未寻着。四个人便进了苦水铺,投店进食;店号叫做集贤客栈,却是一家小店,字号倒很响亮。 乔茂等人心想苦水铺必很热闹,哪知进镇一看,不过是较大的渔村。街道并不多,人家倒不少,却也算是水陆的小码头,居然有三四家店房,六七家大小饭馆。照顾的客人,多是鱼贩水手们,并且居然有串店卖唱的花姑娘。 紫旋风等忙着吃了饭,趁天气还不晚,立刻出去勘访。假作找人,先把各店房都走到了。又打听临河的高岗古堡,又打听丛林泥塘,四个人作一路摸索下去。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前面走,紫旋风和铁矛周季龙搭伴在后跟着,因料到迫近贼巢,乔茂不愿意把四个人分成两拨,怕人单势孤,再遭人暗算。 一路行来,直走出十几里路,竟发现两处大泥潭相连,中间有一狭土岗,人可以勉强通过。泥塘东面又有一道荒岗,乱草丛生,有几棵高杨,偏西又恰有一片小树林。这地方和乔茂逃出囚所,被狗追逐的那个地方,倒有几分相似。 九股烟乔茂立刻站住,就从这泥潭起,打圈徘徊起来;越端详,越觉有点相像。这地方非常空旷,荒草碱地,不类江南膏腴之区,倒似塞外不毛之地。乔茂搔首遮眼的把四周看了又看,觉着有两件怪事。这泥塘很像,可是当初记得是一座大泥潭,这里却是两处泥潭;当初泥潭很浅,这泥潭却深,潭心还漾着两汪深绿的死水。 还有一样古怪,记得那一夜是由南往北跑,跑到泥潭,险些陷在泥潭里去。可是如今这泥潭的南面近处,并没有古堡;北面远在七八里之外,倒有两三片村舍。却又方向不对,地势也高低不同。 九股烟乔茂立在这似是而非的地方上,倒怔住了。紫旋风闵成梁和铁矛周季龙紧跟过来,看了看四面的景象,动问道:“怎么样?是这里么?” 这时候夕阳西斜,暑气犹盛;四个人立在太阳光下,好像挥着汗晒太阳似的。大路上有两三个扛着农具的乡下人,口唱山歌,走将过来;似为四镖师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所动,竟从大路上,折向泥塘这边走来。 没影儿魏廉人虽瘦,却更怕热,不住催问乔茂道:“怎么着,老乡到底是这里么?” 乔茂道:“谁知道呢!”手指着小树林、土岗子和这泥潭道:“这都对!就是那边土堡不像。我分明记得我被囚的那座荒堡,是在泥潭南边。你瞧,这南边倒是一片大空地。还有这泥潭也不对,我记得是一个泥潭,而这里却是两个。” 紫旋风闵成梁道:“那片泥潭是比这个大,还是比这个小?”乔茂道:“仿佛比这片大。”紫旋风嗤的笑了,向周季龙道:“人的眼没准稿子,乔师傅今天夜里再来看看,也许两片泥潭变做一片了。” 乔茂恍然省悟道:“我可真许是蒙住了。那天夜里一路急跑,也许我把两片泥塘看成一片了。不过这土堡……” 周季龙道:“你记得土堡在南边,不在北边,是不是你那天转向了?” 乔茂寻思道:“不会转向,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座土堡地势很高,怎么这近处一块高地也没有呢?”这时,三位镖师一齐向乔茂催促道:“咱们别在这里发怔了,北边有村庄,咱们先往北边看看去。” 四个镖师在泥潭边讲究,那三个农夫戴大竹笠,肩荷锄头,已经走了过来,他们径到泥潭边,各将那农具放在泥潭水里洗泥。洗了又洗,很少停住手;扛了锄,又唱着山歌,奔北头走了下去。 在先,乔茂等对这三个庄稼汉,并不曾理会。直到他们走出十几步去,没影儿魏廉忽然赶上去,叫住三个农夫道:“老乡,等等走,我跟你打听点事。” 三个农夫一齐止步扭头,两下里对了盘。紫旋风陡然注起意来,这三个农夫,内中一人面色黄中带黑,鹰鼻子环眼,在这猛一回头之际,眼光一扫,十分尖锐。另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是个黑胖子,末一个是年轻人,细高个。魏廉上前拱手问路,三个人倒有两个一声不响,只让一个人答话。那黑胖子操着江北的乡音,答道:“你们做啥事情?” 魏廉道:“老乡,我向你打听一个地方。”黑胖子农夫道:“啥个地方?”乔茂等也不觉走了过来,道:“我们打听一个古堡。”魏廉接着说:“那古堡有很多狗,有菜窖,地窖子。”三个农夫齐声道:“哦!”还是那黑胖子答话道:“你问的这是啥话?你要打听地方,你要告诉我个地名呀!”魏廉赔笑道:“地名我们忘了;就记得那个古堡,有家大户,他家养着十几条狗,很凶很凶的。” 农夫翻眼把四位镖师打量了一下,忽对同伴笑了笑。那个鹰鼻子黄脸的农夫,忽然把锄头往地一拄,往前凑上一步,道:“你们四个人是干什么的?你们打哪里来,找的是谁?”这说话的口音却不是江北方言,不南不北,另一种腔调。没影儿魏廉说道:“我们打苦水铺来,要找一家大财主。我们是瓦木匠,给他做活的。他们管事人姓赵,我们只记得他家有好多的狗;那地势很高,院子很大,房子也多。偏偏我们忘了问地名了;我们转了向,找不着了。” 那个黑胖子一低头,忽然抬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你找的是别名叫恶狗村的那地方吧。你们看!那边,那地方叫捞鱼堡。”(叶批:捞俞也。)却又自言自语道:“怪道来!今朝有两三起人打听捞鱼堡。我对你们讲,捞鱼堡上是有一家大户,养着好多的狗,专咬歹人,小毛贼都不敢傍它的边。那里倒是一块高地,后边有河,专钓大鱼,不钓小鱼,所以地名叫捞鱼岗,又叫鲍家大院。” 说罢,嘻嘻哈哈笑起来,笑得没一点道理。他随又望着四个镖师诧异的脸,说道:“你们四个人辛苦了,你们从苦水铺来,不认识地名,可怎么找人?我对你讲,那里那家大户很有钱,家产值个二十万,我们这里没有不晓得的……” 铁矛周季龙探进一步,双目一张,厉声说道:“他姓什么?”黑胖农夫还是那么一字一顿的讲道:“他姓鲍,喂!姓鲍,很有钱哩。二十万家私,一点也不假的。你们可是找姓鲍的?你要找姓鲍的,还是跟我们走;我们领你去,也不要你的谢犒。你们自己去,小心咬了狗腿。……不是的,小心狗咬了你们的腿。”紫旋风闵成梁陡然走过去,一拍这农夫,厉声冷笑道:“相好的,你姓什么?我看你一定跟姓鲍的认识,说不定你们是一家子!” 农夫笑道:“我么,我们自然认识的,我们是老邻旧居,这个不稀奇。你问我姓?我姓单,叫单打鱼。(叶批:单打俞。)我不仅种地,我也打鱼。都告诉你了,再会再会!”倏然转身,却又桀桀的一笑,唱起山歌来;与两个同伴且唱且走,也不回头,竟投北去。 乔茂、魏廉、闵成梁、周季龙四位镖师不由相顾愕然,八只眼灼灼的不约而同,一齐贯注在三个农夫的背影。容得相隔稍远,闵成梁狂笑道:“好大胆!咱们是碰上了,此行不虚!”周季龙也神情紧张的说:“好!既然碰上了,咱们是过去挑明了硬上,还是暗缀下他们去?” 紫旋风闵成梁此时大怒,对三人说:“还讲什么明上暗缀?他们简直是伏路兵,前来巡风诱敌。他们前路走,咱们就给他一个随后赶!”魏廉一捋腕子道:“对!”周季龙也说:“就是这样办。” 只有乔茂还在犹豫道:“我们就这样直入虎穴么?”闵成梁说道:“怕什么?青天白日,莫不说他们还敢活埋人不成?”四个人立刻拔步缀下去。那三个农夫头也不回,直往前走;正走着,忽又转了弯,竟不往正北,折奔北面上一条小道走去。约摸缀二三里地,魏廉咦了一声,叫道:“乔……”九股烟连忙拦住道:“瞧什么?” 魏廉忙改口说道:“瞧啊,瞧前边,你看那里可是鲍家大院那个古堡不是?”用手一指西北;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一齐顺手寻着。只见三四里外,竟有孤零零的一座土围子,地势固然不矮。那三个农夫且唱且行,竟奔土围子后面去了。同时又从东南面,看见两匹马,沿旷野飞奔,直进了土围子。马上的人戴着马连坡的大草帽,穿短打,扬鞭疾行,马的皮毛又是紫骝色。 没影儿魏廉向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暗打招呼道:“闵大哥、周三哥,你看人家布置的情形,实在不可轻视。这明明是知道我们已竟下来,这才又派出人,故意引逗我们上圈。我们明知道他们已有提防,可是我们势逼处此,又决不能示弱,还得跟着就上。”周季龙奋然道:“那是自然,咱们一定得上。咱们一个前怕狼,后怕虎,可就现眼到家啦。” 紫旋风闵成梁点头道:“不错,咱们哥们就是把性命都扔在这里,咱们也得往前闯。”又一回头,问乔茂道:“我说对不对,乔师傅?” 九股烟乔茂一时无言可答,若说明知道是个圈套,反倒故意去钻,分明是不智。但如一退缩,当下就要叫同伴看不起。他吞吐着说道:“咱们要是今天夜里来探呢?” 紫旋风道:“可是就那么办,现时也得一道;准了,夜里才好来。”乔茂默然不语,只得跟着三人,一齐往这古堡走。这时斜阳西坠,日渐衔山。四个人脚下加紧,展眼间已到古堡前。紫旋风拔步当先,且不入土围子,引着乔茂等在古堡外面走了半圈。只见这土围子,高不过一丈四五尺。土垣上生着一丛丛荒草。有几处土垣已经残缺了,用泥土苇草现修补的;上面的垛口俱已参差不整。又有一道壕沟绕着,沟水已干;壕上仍然架着木桥,桥板半朽了。 木桥上正有两个人。一个穿一身紫灰布袄裤、白骨钮子,白布袜子,蓝纱鞋,正蹲在桥上。那另一个穿得倒整齐,绸长衫,衣襟半敞;手拿洒金扇,面色微黑,一脸风霜之色;站在那短衣人面前,比手画脚,似正说话。 紫旋风闵成梁瞥了一眼,抬头恰看到土围子上;隐然见正面垛口上,还有庄稼人打扮的一个人,头顶大笠,面向田野,很淡闲的看那夕阳落照的野景。 四个镖师绕了半圈,侧目注视桥上两人。两人依旧谈话,一点也不看他们。没影儿魏廉一扯九股烟乔茂,不带一点神色,徐徐的从古堡东边绕着走。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遂也不作一声,跟随过来。 将近桥边,九股烟乔茂故意落后,佯作脚下一绊,踉跄的往前一栽,“呀”了一声,险些没绊着,却把鞋踩掉了;偏着身来穿鞋,乘机侧目,一瞥这桥上的两人。哪知这两个人好像没理会来了人似的,连身子都没转,照样谈话。可是那个穿短衣蹲着的人,眼角闪光;斜往这边一扫,正也偷看乔茂。 乔茂慌忙把靴提上,紧跟上三个人走过去。四个人改从斜刺里往堡门走,相距已然很近了。紫旋风闵成梁昂然转身,直上木桥。没影儿却跨过壕沟;乔茂也跟没影儿从那平浅的旱沟跨过去。四个人分从两边来到堡前。 乔茂紧行几步,追上魏廉,低问道:“还往里么?”没影儿魏廉悄答道:“干什么不?” 就在这工夫,陡听见堡上垛口后有人大声道:“宝贝蛋,来了么?你小子倒真有料!” 乔茂吃了一惊,急仰面看。土围土垛口后,突然走来一个人。这人面向里,指手画脚的,好像堡内正有人跟他说话。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一点也不顾,一径过了桥,才把脚步放缓,容得乔茂、魏廉赶到,就用眼神示意。乔茂略略的点了点头。 紫旋风遂毫不犹疑,举步当先,直入堡门。刚刚的挨到堡门口。突从里面闪出三个人,短打扮,持木棒,拦路一站,把四人进路挡住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紫旋风闵成梁却步一看,这三个人个个精神剽悍,不带一点庄稼汉气象。紫旋风微然一笑道:“借光,我们要进去找一个人。” 三人中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把两眼一张,将闵、周、乔、魏四个人看了又看,道:“哦,你们是找人,我晓得了。”突然一板脸道:“你们找谁?” 紫旋风闵成梁道:“我们找一位老爷子,六十来岁,爱抽关东烟叶,手里常拿一根旱烟袋,可是铁杆的,劳您驾,有这么一位没有?” 那人一听,“唔”的一声,倏然变了脸色;身旁两个同伴也不由提起木棒来。但是紫旋风昂然不顾,只看定那人的嘴,听他回答。那人陡问道:“你找他干什么?”这一嗓子不像问话,简直是嚷起来了。 紫旋风不动声色,徐徐答道:“我们找他有点事情。我们是老主顾了,我们是承他老人家带口信招来做活的。”那人道:“找你们做活?……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看你不出,你们手底下还会做活?我们这里也正找做活的哩,你们来了几个?” 铁矛周季龙忍不住迈了一步,插言道:“二哥,你别看我们这样,手底下管保比别人强。拾掇个什么,只要你点得出来,我们就做得出来。什么十万、二十万的大活,搁在我们手里,满不算什么。”说到这里,周季龙满脸上露出偾张的神气。 紫旋风向周季龙瞬了一眼道:“别打岔,咱们打听正格的要紧。我说二哥,费你心,这里有这么一位老者没有?” 周季龙把眼一瞪道:“你忙什么!人家不是问咱们来了几个人么?你瞧,人家向咱们打听人数,不是没有意思的,人家这是照顾你!你怎么不懂?”转脸向那人赔笑道:“二哥,我们来的人不多,就只七八十个,可是只要有活,一招呼三百、二百,要多少有多少。” 那人眨了眨眼,冷笑道:“才七八十人么?越多越好,可是不要吃材货。” 那人身边的两个同伴,一个是细高挑,三十多岁;一个是二十一二的少年,生得粗眉环眼,面圆身矮。这圆面少年突然出了声道:“相好的,你们眼下就来了四个人不是,你们是不是昨天才到李家集的?” 那个细高挑推了少年一把,眼望闵、周,指着魏廉、乔茂问道:“我说这两小矮个,也是跟你们一块来的?那个小脑袋怎么看着很面熟?他难道手底下也有活么?” 闵成梁冷笑道:“人不可貌相。”一拱手道:“我还是向你老打听;到底你们贵处,有这么一个使铁烟杆的老者没有?”那中年男子很镇定的说道:“你打听你们的老主顾,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紫旋风闵成梁故意搔头道:“这位老者我们只知他姓鲍,名字可说不上。” 中年男子道:“你们算打听着了,这捞鱼堡真有这么一位姓鲍的老爷子,生平打鱼为业;可是他不常住在这里,这位老爷子本来四海为家……”说着不言语了,两眼盯着闵成梁。 闵成梁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来得不巧了,可是他的家住在哪里?你费心,领我们认认门,下趟我们来了好找他。我想鲍老爷子也许不嫌我们来找吧?” 那圆面少年立刻接声道:“怎么会嫌恶?人家还竭诚款待哪,就怕你们不肯去!” 中年男子道:“对了,告诉你,你们来得很巧。别看他常出门,今天可是正在家里。他说跟人有邀会,他正候着哩!这时候你们去找他,别提多好啦。这位老爷子别看家称二十万的大财主,他可非常好交,也真疼苦人,像我们全都受过人家的好处。你们四个真的揽了他的活,那可是你们的造化。”说罢,桀桀的笑起来,回顾同伴说:“我说,咱们就把他们四个人领了去吧!”两个同伴道:“怎么不领去呢?人家大远的寻来了,咱们难道连领个路都不肯,岂不教人笑掉大牙?来吧!相好的,我领你去。”少年过来一拍闵成梁,就要拉着手往堡内拖。却被紫旋风用手一拨,使了个八分力;那少年一龇牙,把手松下来了。 紫旋风闵成梁哈哈一笑道:“二哥,你别忙。我们大远的来了,一定要找上门的。不过有一节,我们承做他老人家这一票活计,我们也有头儿。我们不过是小伙计,手底下稀松平常;我们就想跟鲍老爷子面前讨脸,也怕他看不上眼,不肯答理我们哩。你们三位费心,只要把门户指给我们,我们回头就请我们头儿来。三天为限,我们头儿一定亲来。不过就怕人家不放心我们罢了。”说着也桀桀一阵狂笑。 九股烟乔茂颜色一变,站在紫旋风背后,始终一言未发,心头却扑咚扑咚的跳。到了这时,自想再不答话,未免太丢人了;忙接声道:“对了,我们是小伙计,我们不过是打发来认门的。正经揽生意,还得我们头儿来……” 那中年男子瞥了同伴少年一眼,脸上似很难堪;双眼一瞪,突然大声道:“岂有此理!你们大远的找来,哪有不进门的道理?别看我跟鲍老者不过是邻居,我也可以替他做东。相好的来吧,你们过门不入,那就不够朋友了,那还配做有字号的生意么?”两个同伴一齐接声道:“对呀!快进来吧。进堡东大门就是,你们辛辛苦苦摸来,哪能白来一趟?”三个人一齐发话,桥上那两个人此刻也站起来,横在桥头上,脸冲着里,看着九股烟乔茂等四人。土堡上戴大笠的乡下人此时已然下去,看不见了。在堡东大道上,哗啦啦奔来两匹马。马上的人短衣襟、小打扮,空手拿马鞭,策马飞驰;展眼间径奔围墙,抄后门进去。 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九股烟乔茂四位镖师立在堡门前,心下犹豫起来。像这么信口编排,暗藏机锋的探询,不过是借这言语的刺激,可以察颜辨色,揣度贼情。哪想到就在岩穴之前,他们胆敢公然直认不讳!就算他们大胆,也不至大胆到这个份上。他们不怕镖师,难道不怕报官么? 四位镖师尽管勇怯不一,智愚不同;可是全对这贼人的意外举动,起了惶惑之心。越想越觉怪道:“莫非他们直认之后,就要动手,活捉访镖之人么?”一念及此,九股烟乔茂头一个害怕起来,惴惴的闪目四顾。此地纵然空旷,究竟天色未晚,来来往往,尽有耕田走道的人;贼人似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来绑票吧? 九股烟瞻前顾后,心中打鼓。乍着胆子挨过来,立在紫旋风身旁;咳了一声,反诘堡前三人道:“这位二哥说的很不错,我们当然不能白来一趟。不过天晚了,我们先不进去了。我再跟你老打听打听,这位鲍老者手底下……做活的有多少人呢?他家里养着那些猎狗,现在还养豢着了吧?一共有多少只啊?”(叶批:问得可笑之至。) 那少年脱口道:“他老人家手底的伙计可惹不起,说多就多,说少就少;你见过他的面,你就知道了。那狗不止还养着,并且越来越厉害,反正尝过的都知道。那些狗也怪,不咬好人,专咬邪魔歪道兔子贼。等我领着你们进去一看,就全明白了。”少年说着话,瞟了乔茂一眼,故意“噗嗤”一笑。乔茂一扭头,忙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这时堡里不时有人走动往来,对这四个镖师,好像满不理会似的。紫旋风闵成梁一看这情形,有些棘手;当时闹穿了,未免打草惊蛇;可是急退下来,又未免示弱;一面口头敷衍着,一面用眼光示意。看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的神色,大概不肯退缩,似有深入一步的意思;唯有九股烟乔茂是惊弓之鸟,恨不得拿腿就跑。 紫旋风眼珠一转,淡然一笑,很不当回事的说道:“这位大哥好热心肠!我总算没白来,往后我们全靠爷们照顾哩。”九股烟一听这口气,心知更糟,闵成梁分明要涉险;慌忙插言道:“天太晚了,咱们明早再来吧……” 那中年汉子竟凑近一步,把头一晃道:“你们就不用嘀咕了,干脆来吧!天晚点怕什么?”立即一扬手,吆喝了一声。堡前桥头的人,顿时齐往四镖师身旁凑来;吓得九股烟情不自禁往后一缩。 紫旋风眼看四面,微微一笑,突然大声道:“走!你瞧我们是干什么来的?怎么不走?劳你驾,前头引引路!”说到这里,闵成梁抢前一步,反倒分开面前三人,昂然先行,直入堡门。铁矛周季龙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也急跟上来。没影儿魏廉一拍乔茂,也说得一个字:“走!”并肩跟进去。九股烟事到临头,无可奈何,也只得一挺腰板,跟着三个人往前撞大运。 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季龙,带着九股烟乔茂,旁若无人的进了捞鱼堡堡门。中年男子哈哈一笑,脸冲着同伴说道:“相好的,真有两下子么!我说伙计!你先去告诉鲍老爷子一声,就说他的老主顾来了,也好教他款待款待。”少年男子答应一声,如飞前去。 当下两个堡中人伴着四个镖师,后面紧缀着桥头那两个人。这时堡中又出来一个人,眼角斜瞥,神情蹊跷。闵成梁眼看前面,暗中留神身畔。走出不多远,从一个大门口又出来一个人,与引路人一照面;引路人自言自语的说道:“鲍老爷子的主顾,真会寻来了,?”迎面那人抬头把四镖师挨个盯了一眼,翻身便回。 九股烟乔茂暗吸凉气,低叫道:“梁大哥!”闵成梁回头一笑,并不答理,脚下不停,眼光四射。只见这土堡正门坐北朝南,微偏西北,由堡门起,四面是一丈多高的土围子,内有更道,可以上下。 围子里面,当中是极宽的一条泥鳅背的土沙子道路,垫得尚还平坦。但已微露失修之状。夹道两旁,植着两行桑树;年代深远,桑树很高,只是有截根锯了的。东边一大片麦场,足占二十多亩。西边有两处井台,还有一座马厩,都已破烂不堪了;棚顶颓漏见了天,棚面也生着荒草。由这马厩走过去两箭地,前面亮出一大片宅院来,远望去像有十几丈深似的。这片宅子是东西两大所望衡对宇的列峙着,东边这一所是处座子门楼,西边这一所却是一座大车门。但是房舍尽多,全都残破失修,瓦垄上生芜草,满眼显出颓败之象。两片宅子散散落落,还有几处房子,全是三五间、五七间的小房院。一望而知,这大宅是当年大地主的住所,小房子便是长工、佃户的住处了。 却是这么大的一座土围,不但房舍芜废不葺,而且出入的住民极少;除了刚才所见的那几个男子以外,望去几乎没有人烟,更没女人小孩。这些景象瞒不住久闯江湖的紫旋风等人,四个人不由互递眼色。九股烟乔茂尤其忐忑,他想:“这个地方实在有点古怪。”想到这里,脚下竟不愿走了。没影儿魏廉还拉着乔茂的手,不禁一扯,低声道:“喂,伙计,走啊!” 展眼间,四镖师到了两所大宅的中间。“忽隆”一声响,那东边虎座子门楼的两扇门突然打开了。紫旋风、铁矛周、没影儿、九股烟各自戒备着,闪眼旁睨。从这个大门口,又出现两个壮年男子。一个苍白脸,细眉毛;一个黑面孔,厚嘴唇,一脸野气。两人跨步出了门槛,回手关门,转脸上下打量这乔装访人的四镖师。 闵成梁和乔茂分明看见两人脸上带出惊讶的神气。那黑面男子“噫”的一声,匆匆推门,回身进去。 九股烟猛吃一惊,不由缩步;再想多看这人一眼时,他已掩上门扇了。只剩下那个苍白脸汉子,倒背手当门而立,向闵、周等死盯了两眼。那引路的中年人大声说:“到了,相好的。”转脸对闵成梁道:“喂!告诉你,认准了这个门,这就是鲍老爷子的家。你要找他,可别认错了门。” 紫旋风闵成梁立刻止步,向引路人拱手佯笑道:“好极了,认得门就好办了。劳你驾,替问一声吧。”遂即堵着门一站,暗与乔茂等打个招呼;四镖师雁行站着,各照一面。那引路人也不答理闵成梁,自向门前站着的苍白脸人说:“找鲍老爷的人来了。” 苍白脸人道:“来了很好,教他们一块进去。”一侧身,伸手推开门。那引路的两个人,一先一后,将右手木棒换到左手一拄地,右手向门里一指道:“哥四个请进来吧!” 紫旋风挺身当前,迈步来到门口。没影儿魏廉在后连忙招呼道:“梁大哥,没见真章儿,可别乱往人家宅里闯呀!这里的狗厉害,找不成人,把裤子咬破了,就穿不得了。” 但紫旋风闵成梁哪肯贸然上当?他来到门口,向内一张望,不待叮咛,立即止步。面向那往里请的少年引道人说道:“这位二哥,我们可不敢就进去,人家这是住家户。二哥你多受累,给我们问一声;请这位鲍老爷子出来,我们见见。只要对了碴,我们就可以死心塌地的搬铺盖上工了。” 那少年双眉一挑,厉声呼叱道:“相好的,别这么又要吃,又怕烫。进来吧,少给人添麻烦。”竟伸手又来拖紫旋风。紫旋风一提劲,立即一翻手,把少年的手腕猛一格,这一下比前一次更重。顿时间四个镖师各展开身法,似欲准备动武。 那个中年引道人,忽换做笑容道:“这是怎的?好容易摸到门口,又爬桅了,你就给他回一声去。”遂向少年一使眼色,少年撤步回身,悻悻的瞪了一眼,走进门去。也就是刚进去,从宅中走出几个人来。 当先出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穿灰绸半短衫,高腰袜子,紧打护膝,脚蹬青布双脸便鞋;手里果然擎着一杆烟袋,系着烟荷包、火镰、火石。看相貌,顶已半秃,额起皱纹,高颧骨,疏眉深目,眼光灿灿,身量并不高;走路塌着腰,似很迂迟。没影儿魏廉站在紫旋风背后,早看出这老人走路的神情,并不是真衰老。 这老人好像一脸不耐烦,到门口一站,咳了一声,道:“谁找我?”眼光横扫,把四个镖师打量了一遍。紫旋风闵成梁忙道:“我们找你老,你老可是贵姓鲍?”老人道:“唔,不错!我就姓鲍。” 紫旋风微微一震,往后撤了半步,急回头看九股烟乔茂。乔茂把头连摇道:“不是这位,错了!”回身就走。没影儿魏廉和乔茂正并肩站着,忙拦道:“怎么不对么?”乔茂道:“不对,不对。”拔步又要走。 紫旋风和铁矛周季龙也是一怔,把老人连看数眼。那劫镖的豹头老人,听说是赤红脸,身量魁梧。这个老人却矮,并且也不是豹子头;这根烟袋也分明不是铁杆。紫旋风双眼注定老人,双手一拱道:“对不起,我们找错人了。” 那中年男子冷笑道:“怎么,找错人了?捞鱼堡没有第二位姓鲍的,你们倒是找谁?” 九股烟回头道:“我们找使铁烟袋管的老爷子……这位老爷子不是。”对闵、周、魏三个同伴道:“咱们走吧!这不对,不是这里。” 但九股烟才一挪身,要从人群中钻出,立刻被三四个人挡住。那个当门而立的老人厉声说道:“陆老三,他们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胡乱往堡里领人?”中年男子道:“他们说他们手底下都有活,要揽鲍老爷子的活计。” 老人哈哈一笑,左脚一抬,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翻着眼看定闵成梁、周季龙、乔茂、魏廉四个人,冷笑发话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谁打发你们来的?快说实话!” 从这大宅出来的人和这个老人、桥头上站着的人,现在都凑在一起,已有七八个人了;摩拳擦掌把四镖师看住。乔茂被挡回来,脸上改了颜色,紧立在魏廉身旁。紫旋风独对宅门,站在四五个人中间;铁矛周季龙走上一步,和紫旋风闵成梁错身接背而立,暗中都留神身步。 紫旋风气度最豪,闲闲的说道:“你问我是干什么的?告诉你老,是找人的。我们可是找错了,对不住,这也没什么要紧,你老多包涵,惊动你了。再见,再见,我们还得往别处找去。”又提了提嗓子,大声道:“伙计,咱们走吧!” 陡见那老者往门外一迈步,厉声断喝道:“站住!你们倒随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倒瞧着便宜,相好的!说老实话,你们是冲谁来的?来干什么的?” 没影儿魏廉咦了一声,道:“老大爷,这是哪里的事!难道找错了人,还有啥罪过?” 魏廉还想跟他们支吾;紫旋风庞大的身躯如旋风一转,一双巨目一张,声吻陡变道:“哪里这些废话,咱们走。我不信找错了人,还会砍头!这堡里我倒是看见了,没什么!”紫旋风就公然揭开了假面具。 瘦削的老人一声冷笑,声色俱厉,道:“你们是找人的,找错了人的?我看不是吧!我看你们分明是踩道的土匪。嘿嘿,你们也不睁开眼打听打听,我们这里不许蒙事!我看你们这些鬼头鬼脑,一定不是好人。来呀!”老头子把腰一伸,伸了个笔直,向众人叱道:“陆老三、蔡老二,你们还不过来!这几个东西全是土匪!绑上他,交乡公所。” 老人的话才出口,没影儿魏廉瞥见身旁少年壮汉,已伸手向铁矛周季龙抓来。那两个拿木棒的人竟同时举棒来打紫旋风。没影儿魏廉喝一声:“干什么!”右臂一抓贴身少年的右臂,左腿往下拨,右掌突往外一送,“蓬”的一下,把少年打倒在阶旁。 这时候,门前街上几个壮汉哗然大叫:“好奸细,敢来撒野!”饿虎扑食,一拥而上,把四个镖师围在当中。紫旋风口中说:“怎么真打人?”却是手脚早已先发,一个“靠山背”碰倒一人。铁矛周季龙却被堡中人踢了一脚,晃一晃,幸没栽倒。 九股烟乔茂乘机往外一闯,被人扯住了小辫。乔茂怪叫了一声,没影儿魏廉忙赶来应援。两下夹攻,乔茂夺出小辫来;却又劈面被人打了一拳,将鼻子打破,弄了半脸血。九股烟捂着鼻子,没命的逃脱出来。只有紫旋风如生龙活虎似的,一举手,一投足,身边三四个人立刻被他打散。他冲出圈来,急引铁矛周、没影儿,往堡外退。 那老头发怒,大骂道:“你们这些屎蛋!快去叫牛儿来!”一言没了,突地从宅内窜出一个黑面孔、长脸盘的大高个儿来,如卷起一阵黑风,跟着引起一阵狺狺的狗吠之声,五六条肥大的狗猛扑出来。 九股烟头像拨浪鼓似的,且跑且四顾,小辫子早盘在顶上,一溜烟的奔向堡门。蓦然间,靠堡门小屋又窜出两个人。这时四个镖师,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且战且走,稍稍落后;唯有九股烟跑得最快,已扑到前头,四个人相隔五六丈远。这一来,他第一个被堵住了;小屋中的两个人当堡门一站,横短棒,截住了去路。却又出来一个人,要关堡门,堡门木栅早已朽败,支支吾吾的合不拢。 九股烟一弯腰,把手叉子拔出来,瞪着眼向这两个人夺路。两个人大喊道:“好土匪,敢动凶器!”齐将木棒没头没脑,照九股烟打来。九股烟虽有利刃,竟非敌手;一霎时,身上挨了三四棒。却幸他会挨揍,保护了要害,只屁股上、后背上,挨了几下。可是就这样,已急得他怪叫,因为他空挨了打,还没有闯出去。 但转眼间,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一窝蜂赶到。紧跟在三人身后的,是那一个黑大汉和五条大狗。这小小土堡竟像有守望相助的乡团似的,忽然敲起锣来。堡上堡下,一迭声的听人喊嚷:“拿臭贼,拿奸细!”空旷旷一个荒堡,一个妇孺没有;从两面败落的破屋中,前前后后钻出来十多个壮汉。听呼喊的动静,竟像有百八十人一般。 九股烟鼻孔中滴着血,一肚子的怨恨;怨恨紫旋风之流胆大妄为;平白的牵扯着自己,落在人家陷阱之内。虽然怨恨,还得拚命;九股烟挥动了那把短短的匕首,怪叫着与堡中人苦斗。堡中人两根木棒,只在他头顶上盘旋。顾得了上盘顾不了下盘;“嘭”的一声,就挨上一下;“啪”的一声,又挨上一下。九股烟被打得叫苦连天,一迭声催喊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一齐快来夺门。百忙中也忘了顾忌,三个人的名字,一个不落全被他喊叫出来。 紫旋风腿长步快,首先赶到,只一展手,便打倒一个,将木棒夺过来。就拿敌人的棒,来暴打敌人。一连三四棒,那另一个人的棒也被他夺过来。两个把门的人呼叫一声,退入空舍。堡门半开,紫旋风、九股烟恰可逃出来。但是一回头,又看见没影儿和铁矛周已被五条大狗包围。那黑大汉也已加入,和铁矛周打在一起。铁矛周和没影儿上顾敌手的巨棒,下顾五条大狗的利齿,不觉手忙脚乱,危急万状。 紫旋风咬牙切齿,招呼九股烟奔回去救援,九股烟却捂着鼻子,一溜烟往堡外逃;跨过浅壕,直投大路。紫旋风冷笑,急挥双棒,上前迎敌助友。百忙中,将短棒递给没影儿一根,又递给周季龙一根;他自己竟捻双拳和人、狗打架。形势稍缓得一缓,紫旋风喝一声:“快走!”接引同伴,再抢奔堡门。 堡中人由那老头儿督率着,一拥而上。那个中年男子尤其迅猛,一纵步,首先赶到。紫旋风闵成梁原本奔到前面,一看敌人追来,霍地翻身止步;雄伟的身躯一横,把敌人挡住。中年男子已如飞扑到眼前,左掌往外一递,喝一声:“打!” 紫旋风更不上当,一偏头,一掌护身,一掌迎敌。果然这中年汉子倏将手一撤,换掌为“黑虎掏心”,照紫旋风前胸击来。紫旋风不用他那纯熟的“八卦游身掌”接招,反用“岳家散手”,右掌由右肋下向上提,左掌“回光反照”,翻背回身“嘭”的一掌,打中敌人的左肩。 这一掌用了个十成力,中年汉“哎哟”的喊了一声,斜身往外一栽。紫旋风这才趁势转身,一个箭步,窜出一丈多远,急闪目寻敌,见没影儿魏廉又被三四个堡中人围住;那黑大汉连声唆狗,掠过了铁矛周的身旁,一直追赶那逃出堡门的九股烟乔茂。闵成梁也顾不得隐匿拳招,伪装工匠了,顿时暗运用他那八卦游身掌,“云龙探爪”,一冲而上;先把人打伤了两个,救出了魏廉。一迭声催同伴快走,然后一顿足,连窜出六七丈,从后倒追到黑大汉。 这黑大汉就是那辽东有名的大牡牛田春江。两个人立刻堵着堡门,搏斗起来。五条大狗呜呜的一齐嗥叫着,追咬九股烟。九股烟跟狗群打着架,不管同伴,飞似的逃出堡门;跳壕沟,越过大道,一头钻入青纱帐逃走了。 但是堡中人打着乡团的幌子,连喊拿贼。那个苍白面孔的小伙子,抢到堡门边,从侧面来袭击紫旋风。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一面往外退,一面双双挥棒来拦击这个少年。少年施展“双撞掌”,已照紫旋风后肩肋击来。周季龙厉声喝道:“呔!看后头!”急忙奔来截救,早被那圆脸汉子挡住,两人对打起来。苍白脸少年的掌风已然击到紫旋风肋旁,不防紫旋风霍地一翻身,“霸王卸甲”,早已拆开少年的毒手。少年双掌扑空,紫旋风一个“秋风扫落叶”,勾腿盘旋把少年扫个正着;那少年连抢出三四步外。 在这要倒未倒之际,被没影儿抽空赶上来,狠狠的一棒,将敌人打倒在堡门边上。堡中人哗然大叫:“好土匪,敢伤人!”立刻横过来两个人;两个人都抡木棒照魏廉便打。没影儿慌忙一闪,却只闪开一处,被左边棒梢扫着一下。没影儿负痛猛窜,施展轻功,“嗖”的一声,直从周季龙顶上跃过去。持棒的人趁势照周季龙便打;铁矛周正与圆脸敌人挥棒对打,猛觉得背后一股寒风扑到,也不暇回头,只左脚往外一滑,微转半身;敌人木棒已突然劈到,再闪万万来不及。 铁矛周季龙忙一拧身,右手棒照面前敌人一捣,倏地飞起一腿。背后敌人霍地将棒掣回,却才抡起再打,魏廉急翻身接敌。那另一个持棒的,又照周季龙腰眼捣来;周季龙一顿足,从斜刺里窜过去了。没影儿魏廉也跟踪窜过去了。 一霎时,四镖师陆续退出了三个;只有紫旋风闵成梁,挡住那黑大汉,还在堡门边展转大斗。那大汉将一根木棒使得飕飕风动,别个堡中人也围上来。紫旋风迫不得已,这才将腰间暗带的七节鞭抖开来,与他们相抗。 此时夕阳已坠,天色将黑未黑;旷野田边只有三五个晚归的农夫,担筐荷锄,穿小径走来。遥望见荒堡之前有人群殴,这农夫们只远远立定了,指点观望;没有一个走过来看热闹劝架的。更奇怪的是,堡中拥出来十多个人,以乡团自居,把四人当贼;却抡棒的抡棒,徒手的徒手,竟没有一个操利刃,动刀枪的。紫旋风又诧异,又侥幸。虽然如此,仍不敢恋战;只容得三个同伴先后逃脱出来,立刻对黑大汉大叫道:“相好的,别装蒜欺生!我领教过了,看透你们了;咱们后会有期!”七节鞭一抖,猛往前一攻,倏往后一退,抽身扭头就走。 黑大汉怪叫道:“妈巴子,你看透什么?好汉子有种,别走!”拔步就追。 却又奇怪,堡中这些人一开初气势汹汹,穷追不舍,似乎定要把四个人扣在堡内不可。却只一出堡门,他们便已彷徨缩步;一越过壕沟,奔到大道边,索性都不往下赶了。不但人不再赶,就是那五条大狗,本已追出很远,乱扑乱窜,狂嗥横咬,非常的凶猛;此时却也被堡中人连声唤回。 那个自称姓鲍的瘦老者,更始终没有动手,也始终没有跨过木桥。一起初,他催促手下拿人;这工夫反而站在堡门上,大声的呼唤,催手下众人回来。但又对紫旋风等叫骂道:“你们这群毛贼子,哪里来的?好大胆!也不打听打听,敢上我们捞鱼堡来偷东西!再来伸头探脑,教你尝尝鲍老太爷的厉害!”叫骂了一阵,堡中人竟全收回去,连一个缀下来的也没有,竟不晓得他们这等虎头蛇尾,究竟是怎么一个用意。 闵成梁撤退在最后,看了个明明白白,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急展目四顾,四面仅有那几个乡下人,交头接耳的往古堡看,此外并无他人。闵成梁满腹疑团,暗想:“自己这边人单势孤,敌人为什么干闹唤,不肯下毒手?” 闵成梁此时也无心还骂,立即抽身急走;绕过青纱帐,顺大路赶上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这才晓得,周、魏二人身上全都受了伤,伤却不重。三个人忙又寻找九股烟乔茂。乔茂早已跑得没影了,直寻出一里多地,三个人齐声招呼:“当家子,赵大哥!”叫了好半晌,方才把九股烟乔茂从庄稼地里寻唤出来。 九股烟乔茂神色很难看,也倒不以先遁为耻,他反而抱怨同伴不该冒险。他的鼻子被人打破,连嘴唇齿龈也都被打破了。九股烟乔茂忿忿道:“你们三位也回来了!……教人家打了一个够,赶了一个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要是咱不进门……” 铁矛周季龙道:“得啦,乔爷,咱们不是为寻镖么?这一来,不是古堡,到底访实了。”没影儿魏廉嘻嘻的笑道:“当家子,咱们没有白挨打,这一下可就摸准了。回去报信,乔师傅定可以请头功了。” 乔茂却摇头撇嘴说道:“这个古堡,我早已认出来了,不进去也断定了。” 几个人在大路上,一面走,一面哓哓的拌嘴。紫旋风按纳不住,唾了一声道:“这是什么事,不说商量正格的,总好卖后悔药!就是抱怨一会子,挨了打,也揭不下来了。周三哥,我跟你商量商量,像咱们这么走一步,吵一声,什么事也办不好。现在总算寻着门了;依我看,趁早回去交差,请俞老镖头自己来答话。我敢说,像我们这样嘀嘀咕咕,你啃我,我咬你,不管干什么,一准砸锅。”紫旋风实在气极了。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劝他回转苦水铺店房,算计算计,再定行止。紫旋风只是摇头,说道:“我受不了这罪!像乔师傅干什么都怕烧怕烫,小弟我实在搪不了,我只好敬谢不敏。” 九股烟也变了脸,说道:“回去就回去,回去倒是正办!” 紫旋风的一张紫脸顿时变得雪白,连声说:“好好好,好极了!”大撒步就走;到了店房,把自己的八卦刀一提,就要回去。魏、周二人再三苦劝,乔茂也觉得这么对待请来帮忙的人,未免差点。好在他能软能硬,立刻又赔不是告饶。闵成梁气忿忿的坐在一边,也不言语。 四个人在店房中吃了晚饭,掌上了灯,闵成梁沉吟了半晌道:“跑了一天,累了,我要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返回去。”周季龙道:“可是咱们不能全回去,总得留一两个人在这里看着。”紫旋风说道:“这得问乔师傅,我是帮忙的,寻着准地方,没我的戏唱了。”周季龙说道:“得了,闵大哥,你不要介意。咱们都是给俞、胡二位帮忙的,咱们得任劳任怨。” 闵成梁说道:“任劳也行,挨打也行,我可就是不能任怨。”又道:“明天再讲吧,我要睡了。”没影儿魏廉笑道:“着哇!受点累没什么,受埋怨可犯不着。谁也不是谁邀来的,谁也没欠谁的情,听闲话凭什么呢?”说得九股烟翻白眼,不敢再还言了。 天气正热,闵成梁并不在店院纳凉,却独自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喝了几口茶,进了房间,把小包裹拉过来,当做枕头,竟倒在床上睡去。没影儿说道:“我也困了。”走出去解溲,也将小包裹一枕,扇着扇子,倒在床上打呼。 四个镖师睡了两个;只剩下周季龙满脸的不高兴,坐在店院长凳上,默默的喝茶。九股烟乔茂鼻破唇裂,加倍的倒楣;招得紫旋风、没影儿,凑对儿冲他说闲话,他也怏怏不乐,只得拿着周季龙当亲人,一口一声周三哥,商量谁先回去,谁留在这里。 乔茂的意思,要同魏廉回去送信,请周季龙跟紫旋风留在这里看守。周季龙待答不理的说:“他俩全睡了,有话明天早晨再讲吧。” 九股烟无奈,忽然跑到店外果摊上,买了一包瓜子、二斤梨;笑嘻嘻拿来请周三哥吃,搭讪着跟周三哥谈话。周季龙只打呵欠,还是不言语。耗到二更,周季龙又打了个呵欠,竟进房睡觉。 院中只剩下九股烟一人,守着一壶茶,坐着思量日间的事情。一时想这三个同伴,怎么个个这样可恶,全都看不起他;一时又想到查访的情形,这荒堡一定是劫镖的贼窑。但一时他又心中觉着奇怪,这荒堡里的人,除了开门的那个小子看着似乎面熟,其余十几来人,竟没有一个认识的,岂非怪道?那个五十多岁,自称姓鲍的老头儿,固然不是那豹头虎目的劫镖大盗;那几个年轻些的人也全不是当日劫镖在场动手的那几个。可是他们竟自称姓鲍,又自称是捞鱼堡的住户。 乔茂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暗道:“怪!这个地方后面离着河,还有半里多地,捞不着鱼呀,怎么会叫捞鱼堡呢?别是不叫这个名字吧?……”一想到“鱼”、“俞”同音,乔茂就以为所见甚卓,慌忙找到本店柜房,向店家打听了一回。(叶批:后知后觉。) 那帐房先生说:“捞鱼堡在哪里?这里没有这么个古怪地名。” 乔茂唔了一声,将捞鱼堡的形势学说了一遍,又说堡中有一个姓鲍的老头,养着许多狗等话。……那帐房先生翻了翻眼睛,思索了一阵,道:“你老说的这个荒堡,是离鬼门关不远吧?”乔茂说道:“不错呀!”帐房叫了一个伙计来,问道:“鬼门关西北,有一个土堡,那里的地名叫什么?” 伙计道:“那堡没有名,俗话就管它叫邱家围子。”乔茂说道:“唔,怎么叫邱家围子?”急忙向伙计仔细打听。 伙计所说的邱家围子,的确就是乔茂所说的捞鱼堡。伙计也道:“这里没有这么一个捞鱼堡。这邱家围子先年本是此地富户邱家的别墅,早就荒废了。前几年还有邱家的一两户穷本家在那里住;现在房子多半倒塌了,一到冬天就没人了。只有夏季才有一两家佃户住着看青。” 九股烟一听,这倒是闻所未闻,他灵机又一动,道:“哦,我明白了!这一定……”忙又咽回去,改口打听枯树坡。却也怪,店家也还说近处没有这么一个枯树坡。九股烟越发恍然,向店家搭讪了两句话,忙回转房间。 乔茂一向肚里存不住事,更存不住得意的事,急要告诉同伴。但紫旋风太骄,犯不上对他说;没影儿也跟紫旋风顺了腿了,乔茂只好找周季龙。哪里知道,才一转眼,周季龙也扯起呼来了。(叶批:由此起,作者采“反跌法”,全从乔茂自作聪明上落笔,乃本书最精彩的一折,万万不可放过!) 九股烟心道:“好!你们这些能人,敢情全是睡虎子!倒是我老乔……”忽然又灵机一动道:“不对!他们三个人哪会这么困呢?哦,我明白。他们三个东西,不用说又要甩我!他们一定商量好了,今晚上要避着我,偷去探荒堡!” 乔茂心里想着,忙向床头瞥了一眼;三个同伴紧闭着眼,动也不动。乔茂暗暗冷笑道:“你们捣鬼吧!要甩我就甩我,这不是美差,去了就有凶险!”索性不点破他们,先将门窗掩上,又把灯挑小,横身往床上一躺,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走法!” 第15章 三镖客结伴探贼巢,九股烟怀妒甘落后 (叶批:以乔茂的“单一观点”贯穿两章,所有故事情节全由其心中想、眼中看、耳中听交代。洵为最上乘的现代小说技法。) 店房中暑夜灯昏,三镖客扯起浓鼾来。九股烟乔茂瞥一眼,恨恨不已;暗骂道:“你们这群东西,哼哼,你们不用装着玩!你们背着我去?你们去就去吧,你们甩我就甩吧!……”忿然站起来,将门窗闩上,灯光拨小,心说:“我看着你们走!” 紫旋风闵成梁和没影儿魏廉在一个床上;乔茂最后睡,自然就睡在床外。临就枕时,故意的长吁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们哥三个睡了,就剩我了……咳,这一趟差点没把我吓煞!弄得我浑身骨头疼,娘拉个蛋!把我的鼻子也捣破了。……睡一觉吧,明天还得回去,怎的这么乏!”念念叨叨,同伴一个答腔的也没有,只有铁矛周翻了个身,头向里睡去了。 这时候也就在二更刚过,店里的客人多一半刚才就寝;院中还有几个人乘凉,嘈杂的声音渐渐的寂静下来。九股烟觑着眼,静看三人的动静。约摸有一顿饭的光景,这个装睡的人竟渐渐瞌睡起来,心里一阵阵的迷忽;再耗下去,要真个睡着了。 朦胧中忽听对面的板铺上“呼噜”的一响,似打了一个沉重的鼾声。乔茂急将倦眼一睁,疲怠的精神一振,把头略微抬了抬,双眼微眇,往对面铺上看时,昏暗的灯影中,果然见没影儿魏廉伸出一只手来,往紫旋风闵成梁一推。紫旋风闵成梁霍地坐起来,低声道:“还早点!” 九股烟暗骂道:“好东西们!”暗憋着气,纹丝也不动,双眸微启,只盯住闵、魏二人的举动。 闵、魏两人坐在床上,竟不下地,只听叮叮噹噹的响,似正穿衣裳,又似鼓捣什么。独有铁矛周季龙,在乔茂背后床上睡着,一点动静没有。乔茂想道:“是的,周老三这一回大概跟我一样,也挨甩了。……咳,我不如把周老三招呼起来,我们两个人合在一处,也下去。是这么着,铁拐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想得很高兴,赶紧闭上眼,打算等闵、魏走后,立刻唤醒铁矛周,跟踪缀下:“你们夜探荒堡,我们也不含糊啊!……” 不意闵、魏二人坐起多时,还没下地,突有一物从他身后直伸过来,竟轻轻向他脸上一拂;九股烟吃了一惊,立刻省悟过来,忙作迷离之态,喃喃的哼了一声,伸手乱拂落了一把,身子也蠕动了动。那拂面之物立刻撤回去,紧跟着身后瑟瑟的响了一阵;出乎意外,铁矛周也悄没声的坐起来了。 九股烟这一气非同小可,暗骂道:“哼,好小子们!你们三个人全拿我当汉奸哪!……你们诚心跟我姓乔的过不去。你们合了伙,各显其能,单抛我一个人;教我栽跟头,没脸回去见人。好!就让你们抛吧。咱们走着瞧,还不定谁行谁不行哩!” 九股烟恼恨极了。就在这时,听紫旋风“噗嗤”一笑,霍地蹿下地来。跟着没影儿魏廉也蹑脚下了地,悄悄过去拔闩。那铁矛周看似忠厚,尤其可恨,他竟俯在乔茂脸上端详,试验乔茂睡熟没有。九股烟沉住了气,一任他查考。 过了片刻,铁矛周一长身,竟从乔茂身上,蹿下地去。三个人凑在一起,低声忍笑,附耳悄言。只听没影儿说道:“他怎么样?”紫旋风笑道:“别叫他了,当心吓着他!” 三个人轻轻的、急急的收拾利落。铁矛周将长衫包在小包袱包内,打成了卷,往背后斜着一背;把那柄短兵器竹节钢鞭抽出来,也往背后一插。紫旋风和没影儿都空着手,一点东西没拿;毫不迟疑,竟这么结伴出房而去。倒是铁矛周季龙,虽然恶作剧,临行时仍到乔茂卧处看了看,又替他闩了门,熄了灯,然后开窗蹿出去。 三个镖师结伴走下去了,把个九股烟气得肚皮发胀。倾耳静听,知三人去远,这才坐起来,点上了灯,在床铺上发怔。一霎时思潮涌起,怨愤异常;搔搔头,忙站起来,到闵、魏二人的铺上一摸,哪知他两人的兵刃早拿走了。 乔茂这才明白,闵、魏二人是主动,早有准备,把兵刃先运出去,安心要甩自己的。九股烟赌气往铺上一倒,骂道:“你们甩我么,我偏不在乎;你们露脸,我才犯不上挂火。你们不用臭美,今晚管保教你们撞上那豹头环眼的老贼,请你们尝尝他那铁烟袋锅。小子!到那时候才后悔呀,咳咳,晚啦!我老乔就给你们看窝,舒舒服服的睡大觉,看看谁上算!” 九股烟躺在板铺上,于昏暗的灯光下,眼望窗前,沉思良久。忽然一转念道:“这不对!万一他们摸着边,真露了脸,我老乔可就折一回整个的。明明四人一同访镖,偏他们上阵,偏我一人落后。教他们回去,把我形容起来,一定说我姓乔的吓破了胆;见了贼,吓得搭拉尿!让他们随便挖苦,这不行,我不能吃这个,我得赶他们去……”这样想,霍地又坐起来。(叶批:一转念。) 但是,他又一转念道:“不对,不对!缀下去太险。这一出去探堡,贼人是早惊了。事情挑明了,人家还不防备么?哼!这一去准没好,明知是陷阱,我何必还往里头跳呀?还是不去的好。”(叶批:二转念) 但是,他再一转念:“不对!不去也不行,太丢人!”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了最稳当的一招。还是立刻缀下他们去,却不要随他们上前,只远远的看着。“是的,访出真章来,见一面,分一半;我在后头跟着,自然也有我的份,我不是亲身到场了么?”但是,如果竟遇上风险呢?“那就任听三个冤家蛋上前挨刀,我却往后一缩脖,就脱过去了。对对,是这么着!我不进堡门,只在外面着。”(叶批:三转念。) 越想越妙,这法子实在好。九股烟立刻站起来,把浑身衣服绑扎利落;立刻探头向窗外一望,又抽身向房内一巡。停步搔头再想:“这法子的确妙,不可犹豫了。而且,这得赶紧办,别等着汤凉饭冷再上场!”(叶批:阅此拍案叫绝!古今描写“开口跳”心理,殆无人能出白羽之右。真乃天下奇绝妙文!) 于是他霍地一窜,重到窗前。伸手开窗,穿窗外窜;“嗖”的一溜烟,人已耸到店院中。闪目四顾无人,一抬头,望到店墙,又一伏身,早已蹿上墙头。然后里外巡视一下,刷地又窜回来。这时候天昏夜暗,正交三更。 九股烟第二次穿窗入内,抄兵刃,插匕首,挎百宝囊,打小包袱,把一切斩关脱锁的家伙,都带在身上。这才翻身,穿窗出屋,将门留了暗记,垫步拧身,跃上店墙。 外面虽是鳞次栉比的民房,此时早已家家熄灯入睡,悄然无声。九股烟低头看了看近处,然后一抬头,手拢双眸,往远处一望;有一片片丛林田禾遮住视线,看不见古堡。他那三个同伴,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季龙,早已走得没影。苦水铺全镇的街道,内外空荡荡,渺无人踪。 九股烟立刻伏身往上一蹿,跳落平地。又一拧身,施展轻功小巧之技,登房越脊,捷如狸猫,展眼间,飞窜到镇口边上。又立刻从民房上飘身,往镇口外一落。脚才沾地,蓦地从镇口外墙根黑影下,跳出来一人,只差着两三步,险些跟九股烟撞个满怀。那人“哎呀”一声道:“嗬,吓死我了!你是干什么的?”九股烟也吓了一跳,料到这人许是蹲墙根解溲的,猝不及备,脱口答道:“我……是走道的。”拔步就要走。不想那人猛截过来,喝道:“不对!你是走道的,怎么从墙上掉下来?你……你不是好人!” 九股烟往旁一闪道:“你才不是好人呢!”扭头仍要择路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道:“我是打更的,你这小子一定不是好人,你给我站住!” 乔茂一看不对,心说:“真糟,太不凑巧了!”彷徨四顾,陡起恶意;窜过去,冷不防,照那人“黑虎掏心”,就是一拳。那人只一闪,把乔茂的腕子叼住,顺手一抡;“咕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出乎意外,这更夫竟有两手!乔茂立刻“懒驴打滚”窜起来,拨头就跑。这更夫顿时大喊:“有贼,有贼!”蓦然间,从墙隅街尾,应声又窜出来一个人;短打扮,持利刃,一声不响,飞似的奔过来截拿乔茂,抡刀就剁。 九股烟吃惊道:“又糟了!”也亏他有急智,百忙中往四面一寻,外面是荒郊,这容易逃,不容易藏。又往镇内一望,这层层的房舍,段段的街道,处处有黑影,自然不易跑,但比较易藏。立刻打定了主意,骂了一声,抽刀一晃,回身一蹿,立刻上了道旁的民房,心想:“这两个东西万一真是打更的,便不会上房,就逃开了。” 但这才是妄想呢!一个更夫断不会一伸手就把他摔倒一溜滚,这分明是劲敌、行家。这两个行家齐喊:“拿贼!”倏分两面,一齐蹿上了民房;而且一齐亮出兵刃,苦苦的来追赶。 这一来乔茂大骇,更不遑思忖,霍地腾身一掠,从一所民房跃上另一所民房;那两人也一蹿,越过一处民房。九股烟越加惊疑,慌忙的一蹿一跳;连连逃出六七丈以外。略略停身,倏然伏腰,一头纵下去,身落在平地小巷内。 那个人“吱”的吹起一声唿哨,霍然分做两路。前一个跟踪跳落平地,在背后急追;后一个身据高处,连连迸跳,仍从房顶上飞逐。一高一低,一跟踪,一掠空,如鹰犬逐兔,星驰电掣;把个九股烟赶得望影而逃,寸步也不放松。 九股烟一面逃跑,照顾四面;怕暗影中再有埋伏,受了暗算。心中说不出的惊惶、懊恼,尤其怨恨同伴无良。他本可与这两人拚斗,却成了惊弓之鸟;莫说动手,连动手的念头也没有。而且江湖道的规矩,无论遇何凶险,也须避开追兵的眼目,方敢入窑。 九股烟一开头若奔荒郊,倒可以幸免;他却惊惶失智,竟一溜烟的抢奔店房,才觉出不妥,这岂不是引狼入室?急回头一看,还想把两人调开。不料那房上的追者,用一种奇怪的调子,连吹了几声胡哨;声过处,突然从集贤客栈房顶上,应声也发出来低而哑的回啸。 这时候九股烟登高跃低,一路狂奔,已经斜穿小巷,跃上店舍东邻的隔院。心想:再一跳,便入民房;斜穿民宅院落,可以障影攀墙,潜登店中的茅厕。再溜下去,便可以假装起夜的人,潜入己室,就脱过追捕人之手了。 再想不到唿哨声中,猛一抬头,瞥见集贤客栈,南排房脊后,蓦然长出两条人影来。紧跟着,东房脊后,也闪出两条黑影。这四条黑影公然也口打微啸,与追捕的两人相为呼应。九股烟大骇,他的心思如旋风的一转,立刻省悟过来,这两伙人分明是一伙。并且立刻省悟过来,镇口所遇的人,哪里有什么娘的更夫,分明是荒堡潜派来窥探镖客的贼党。 九股烟吓了一身冷汗,却幸见机尚快,一见不是路,猛然抽身,拨头再跑。登房越脊,飞似的改往镇外狂逃去;一面逃,一面回头瞧。果见那两个巡更的,冲着店房上四条人影,也不知通了一个什么暗号;四条人影忽地全窜过来,一声不响,结伴穷追下来。 九股烟把刚才与同伴怄气的打算,早抛到九霄云外,也不跟踪了,也不探堡了,也不寻镖了。两眼如灯,急寻逃路;脚下一攒劲,直蹿出数丈以外。头像拨浪鼓般往回一瞥,便一头钻入一条小巷内,伏隅一蹲;但追赶他的人已电掣般赶到。 九股烟心上一犹疑,暗道:“不好,这里藏不住!”听上面“飕”的一声,似从高处又追来一人。九股烟竟沉不住气,忙钻出来,拨头又跑,跑出数步,倏又变计,不再顺路窜了;顺路跑,未免看不见房上敌人的动静。他就奔到一家民房墙根下,“嗖”的往上一拔,由墙根跳上人家屋顶。第二次把身形纵起,连连迸跃,从人家的一排排的房顶上,一路飞窜。 但赶他的人立刻瞥见,立刻唿哨声起,几个人都上了房,依然前前后后合拢来包抄他。九股烟越慌,竟顾不得有声音没声音,有动静没动静的,踏得人家屋瓦嘎吱吱的山响。连踏过四五家宅院,到檐墙交错、黑影遮掩处,九股烟就忙忙一伏身,还想藏躲。 他既疑心生暗鬼,这院中不得人心的狗又猛然惊吠起来。跟着又听得“唰唰”窜过来两人,似已寻见他。九股烟害了怕,爬起来,蹿上房又要逃。这可更糟!恰有一敌人,刚从房上赶到,两个人几乎碰了个对头。九股烟慌不迭的一抽身,窜到邻舍,敌人也立刻跟窜到邻舍。 隔院的狗大吠,九股烟急一顿足用力,敌人倏地打过一件暗器来,这却是一座灰房,大概很失修了。九股烟闪身躲避暗器,往旁一窜,脚下一滑;“呼啦”的一声,带下一大片灰泥。一个“吊毛”,“扑通”一声,整个翻下房来,掉在地上。(叶批:武丑身段。) 这里正是人家的跨院。那贼人不知怎的,也似一滑,也“扑通”的掉下来。动静很大,敌人更毫无顾忌,“吱”的吹起一声唿哨。 两个人相隔一丈多远,九股烟霍地窜起来;贼人也霍地窜起来;冷笑一声道:“哪里跑?”搂头盖顶,赶过来一刀。九股烟哪敢还手?唰的往旁一闪。“呜”的一声,后面扑过一条狗,汪汪的对二人乱叫。那本家的人立刻在屋里大声咳嗽,拍山镇虎,作出响动来。贼人毫无忌惮,吱吱连打唿哨。从东面、北面,首先窜过三个敌人,都掠空一窜,落到院中。这就要瓮中捉鳖,擒拿乔茂。内中一个高身量的贼尤其凶猛,握着刀,两臂大张,做出攫人的姿势,道:“小子,来吧!”恶虎扑食冲上来,右手刀一晃,左手来抓乔茂。 乔茂不敢还招,一晃小脑瓜,一个翻身走势,竟没躲闪开;被敌人一把,将包头抓住,两下较劲,各往怀里带,“嗤”的一声,把包头扯下一半来。九股烟恍被焦雷轰了一下似的,失声锐叫,耳畔嗡嗡冒火。但是脚底下还明白,就劲往前一纵身,蹿上西面民房,脚才着檐口,倏地又有一条黑影扑到。刀光一闪,斜肩带臂,往外一挥。虽砍不着,九股烟却已立不住脚,身躯又不敢往后闪;也亏他身法轻灵,倏地往左塌身,用力往旁一展,手中刀就势照敌人扫了一下。 敌人微微一闪,九股烟乘机窜出五六尺,已到了北山墙头。回头一瞥,就在院中本家房主人狂呼有贼的声中,敌人已一个跟一个,跳上了房,齐往自己这边挤来,单给他留出东北角一隅之地的退路。(叶批:一路写乔茂逃窜,忽张忽弛,文情不测之至。) 乔茂觑定了这东北面,似是一排小草棚;立刻脚下攒力,飞身纵起来,往草棚上一落,随即腾身而起。却真倒楣,这草棚也禁不住人跺,“哗啦”的塌下去。乔茂忙一挪步,幸已拔出脚来,略一停顿,敌人“飕”的从三面扑到。 九股烟乔茂百忙中一望前面,是一道矮墙,相隔一丈多远。心似旋风一转,料想还蹿得过去。脚尖一点,登草棚边墙,立刻的“旱地拔葱”,腾身而起,往前面墙头一落。脑后突有一股子寒风袭到;九股烟一低头,一缩脖,“嗤”的打过一支袖箭来。九股烟吓得一身冷汗,连回头都不敢,顿时往下一飘身。但才一落脚,便觉得地势不对;再想换力,如何来得及?“噗嗤”的一下子,脚踏入泥坑里,大概是尿窝。身子便不由得往前一栽;赶紧的双手抱刀,急一拄地,一拔身,又就势往旁一窜。脚踏实地,这才用力一登,又一迸,跳出泥坑来了。 紧接着两个敌人跟踵赶到,也这么一飘身,也这么一落地,也这么“噗嗤”一声,照方抓药,头一个人掉在臭坑里了。未容得叫喊,第二个贼也接着掉在臭坑里了。九股烟绝大欢喜,贼人却大骂倒楣。两个贼人拔出腿来,忿怒之下,又吱吱的连吹唿哨。声过处,外面也“吱吱”吹起唿哨,响应起来。(叶批:接连三个“也这么”快笔如风,一齐落坑!) 九股烟晓得贼人是聚众。贼人不知有多少,就这么几个,便搪不起,何况再勾兵?九股烟喘吁吁脱出臭坑,跳上又一道短墙,努目急往外一望,心中大喜。这前面只隔着一条狭巷,便展开了一片旷地。这分明是一路狂逃,已经临近镇外了。敌人明目张胆,追擒自己,一点顾忌也没有;像这样总在镇里绕,决计脱不开他们的毒手,自然还是往镇外荒郊逃跑的对。况且,贼人坠坑深陷,自己得以乘机先登,这真是运气:“这可逃出活命来了!” 九股烟既惊且喜,思潮万变。殊不意乐极生悲,只顾前面,冷不防在这一霎时,听背后“唰”的一声。再躲已来不及,“嗤”的一下,硬硬的、尖尖的一件东西,直穿入九股烟的后臀。“嗬,好疼!”乔茂连摸屁股拔刺的工夫也没有,带着这暗器,舍命的往外窜去。竟没够着对面墙,半空掉下来,落到平地。踉踉跄跄,急钻入面前黑忽忽一道小巷内。然后藏身拔创。一支瓦棱镖正打在右臀上,入肉四分,热血随镖溅出来,弄了一手。 “真他娘的倒楣!”九股烟乔茂恨骂了一声,把这支镖信手一丢,拔步往前奔去。出了小巷,有一道斜土坡当前;越过斜坡,便是旷野地。乔茂如同死囚遇赦一样,心想:“这可逃出活命了。”精神一振,纵跃如飞。刚刚的往土坡上一蹿;坡前大树后,飕的窜出一条黑影,疾如飞鸟,掠到乔茂身旁,“饥鹰搏兔”,探掌便抓。 九股烟吓得一哆嗦,抽身便跑,但已稍迟;“刮”的一把,被敌人捋住左肩头。乔茂一着急,“金蝉脱壳”,一俯身,一躬腰,按住敌手,拚命的一拱;立刻把这个敌人,从自己身后拱起来,猛然用力往外一抛,“嘭”的一声,立刻把这敌人从自己头上抛出去;咕碌碌,正从坡上滚到坡下。 乔茂顿觉得肩头上被抓处,热剌剌的生疼。也就顾不得,急耸身形,往坡下一纵,从敌人身旁窜过去。不管敌人如何狂啸,立刻飞奔青纱帐。心中说不出的又惊又喜,居然被他打倒了一个敌人!(叶批:调侃得妙!) 但是坡上挨摔的敌人爬起来,吱吱的连打唿哨,冲着苦水铺高声喊:“托漂子万的点儿,往旋兀里扯活了。并肩子,马前团上他!”乔茂立刻听明,这切语是说姓乔的往地里逃跑了,催党羽火速前往围攻。 九股烟心中害怕,一头钻入青纱帐里面,将身顺着田垄躺倒。心想:“我不动,你就搜不着。”侧着耳朵,听四面的动静。果然工夫不大,外面窜过来,奔过去,似至少也有四五个人,围着这青纱帐,来回搜寻。九股烟心说:“天气热,我老人家索性也不探古堡了,也不回店了,我就在这庄稼地睡一夜觉,有事咱爷们明天再说;好贼,看你有多大本领,能把我怎样?”只是睡在这里,地潮湿,气闷点,屁股也疼点。“理他呢!我老人家是不到天亮,绝不出去了,哼哼!”九股烟在田中鬼念,直耗过半个更次,一点也没动。夜静声沉,分明听见那几个敌人搜来搜去,搜了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远,大概又奔苦水铺去了。九股烟一骨碌爬起来,往外看,竟然连半个人也没有。“哈哈,兔蛋们,到底教我给耗走了!”仍不放心,又蹲下来,拢眼光,再往外偷看。 看了东边,又溜到西边;看了北边,又溜到南边。饶他十分小心,可是黑夜中碰着禾秆,难免作响。费了很大的事,把外面都窥探清楚了。九股烟暗道:“好兔蛋们!你们全走了,我老人家可要回店了。”伸头探脑往外走,钻出青纱帐,四面都没有动静;又越过斜坡,四面仍然没有埋伏。九股烟心中明白了,这群东西们一定搜寻紫旋风、没影儿去了。把颗心顿时放下,一直的往苦水铺镇甸走去。 不料刚刚望见小巷,忽从巷边房脊后,冒出一条人影来;立刻“吱”的一下,吹起低低的一声唿哨。九股烟大骇道:“不好,还有埋伏!”抽身就往回跑。也就是刚刚转过身来,突从斜坡那棵大树上,“扑登”的跳下一人。刀光一闪,哈哈一笑,把退路给截住。 九股烟失声叫了一声,抹头急往旁边跑。只跑出三四步,立刻又从小巷房头,蹿下来两个人影,箭似的奔乔茂背后扑过来。九股烟越慌,拚命往青纱帐钻;更没想到,这青纱帐刚才没有动静的地方,忽然有了动静;竟也毫不客气的窜出一个人来,纵声狂笑道:“相好的,爷爷早等着你啦!” 唿哨连吹,顿时前前后后,聚拢来五六个敌人,倏然抄到身边。九股烟悔之不迭,急张眼四顾,寻觅逃路。苦水铺镇外,一片片不少田地;但只麦田豆畦为多,高粱、玉蜀黍地,近处只有两三处,都被贼人扼住,闯不过去。 九股烟二目如灯,伸手重拔下短刀,又一探囊,摸出石子,立刻拚命往前冲突。先奔到东面田边,东面近头站着一个贼人,抖手中兵刃,哗啷啷一响,喝道:“姓乔的,咱们爷俩有缘!”九股烟不禁一哆嗦。黑影中注目急看,这贼人手中拿的正是一对双怀杖;这贼人正是劫镖也在场、探庙也在场的那个粗豪少年贼。这少年贼杖沉力猛,九股烟曾被他一杖,险将短刀磕飞。 九股烟这时候哪敢迎敌,急急一抽身,又往回跑,改奔南面竹林。南面也站着一个少年贼,手提一把剑,把竹林阻住。九股烟侧目一瞥,这个少年使剑的贼似曾相识,大概就是探庙时生擒他的那个人。九股烟倒吸一口凉气,拨头又奔西面,西面就是苦水铺镇甸了。 他这一打旋,可就给敌人留下了合围的机会,五六个敌人倏然的往当中挤来。内中一人喝道:“相好的,趁早躺下吧!你小子的伙伴,都教太爷们收拾了。只剩下你,还有什么活劲?” 九股烟急怒交加,便要与贼拚命。一双醉眼一转,忽望见北面那敌人,似乎手法软点,也许就是刚才被自己摔倒的那一个废货。九股烟嗷唠的一声怪号,唰的往北一窜,抡手中刀,照那人便砍。那人霍地一闪,挺刀猛进;九股烟蓦地又往旁一闪,扬手喝道:“看镖!”把手中那块飞蝗石子,照敌人劈面发去。这北面敌人慌忙往左一闪,九股烟一溜烟挺刀扑过来。 那敌人却也了得,虽往左闪,却往右一挡,横刀逼住乔茂。乔茂再往回退,已经来不及,刀锋碰刀锋,叮当一声响,激起一溜火星,那敌人依然把树林挡住。九股烟手腕被震得发麻,竟倒退下来。猛回头,四五个敌人,瓮中捉鳖,悄没声的都掩到背后了,九股烟眼看就要倒楣。 但九股烟没有别的本领,还仗他身法轻快,手底下贼滑。一转眼间,未容敌人近身,他怪叫一声,就“唰”的一个“夜战八方”式,用力打个盘旋,刀花往下急扫。看样子好像要拚命,贼人为护下盘,齐往上一蹿;九股烟趁这夹当,一伏身,“飕”的往东猛窜。 使双怀杖的敌人喝一声:“打!”哗啷啷一响,双怀杖挟风当头砸来。乔茂再不肯上当,这家伙扫上一点,都受不得,决不能硬碰。乔茂就忽地一矮身,左肩头找地,就地一滚;“懒驴打滚”,“黑狗钻裆”,刷刷刷,直翻出四五步去。(叶批:不是驴就是狗,妙极!) 这招术好汉子不使,乔茂倒不在乎,只求逃得了性命。 这一下,果然出乎贼人意料之外,然而乔茂已翻滚到使剑贼的脚下。贼人喝道:“哪里走?”挺剑便往下扎。九股烟“鲤鱼打挺”,霍地翻起来,一扬手道:“着!”好像打出暗器来,但只是一句谎话。立刻往下一杀腰,刀尖反向敌人胸膛扎来。敌人往左一上步,九股烟刀走空着。背后的敌人又到;“哗啷”一响,双杖下照九股烟双腿扫来。 九股烟往上一拧身,把怀杖让过,左手早摸出一块飞蝗石子。身躯往下落,敌人前后夹攻已到;九股烟忙一抖手,怪喝一声,照敌人打去。持杖贼人一闪,不防乔茂这又是一手空招;抹转身,往斜刺里急窜。敌人挥剑追踪砍下来;被乔茂一旋身,一扬手,“唰”的一下,这一石子却真打去了。相隔太近,持剑的贼人慌忙往下一扑身,几乎头点地,才把这一石子让过。 好乔茂,就这么一叠腰,往上一拔,“唰”的从敌人头上飞掠过去。果然身法轻捷非常,脚一落地,又一点,唰唰唰,连蹿出四五丈远。百忙中,又摸出三块石子,回头点手,厉声大喝道:“俞镖头,我在这里啦,教贼人围上啦!”使剑的、使双怀杖的二贼,不禁微一错愕;顺乔茂的手,回头往身后一瞥。 乔茂认定了使双怀杖的贼,抖手又打出一块飞蝗石子。“啪”的一下,似打中敌人后颈。敌人哼了一声,身躯一转,好像受伤不轻。九股烟更不缓手,运足了劲,再耸身,再抖手,另一块石子又照那使剑的敌人打去。 贼人一闪,厉声大叫道:“好小子,敢使诈语伤人!活剥不了你!”立刻五个人各摆兵刃,齐追过来。(叶批:一路写得快绝!) 九股烟早趁着机会,一溜烟的奔竹林抢去。那使双怀杖的敌人痛恨着乔茂,箭似的追来。大叫道:“并肩子,秧子奔你那边去了,快出来围上他!” 九股烟已奔到竹林边,相差还有六七步。猛听竹林内,“哗啦”的一声响,不由吃惊止步。没想到他会使诈语,人家也会使诈语。这竹林中的暴响,只是外面持刀敌人投进来的一块石子。九股烟微微一怔神,后面使双怀杖的、使剑的和另一个敌人已经赶到。 使双怀杖的贼赶上一步,悄没声的抡双杖,照乔茂后背,狠狠一下,连肩带背打来。只听“哗啷”的一响;乔茂猛回头,双怀杖竟到身后,吓了一个亡魂丧胆,拚命往竹林一窜。到这时,也不顾林中的吉凶了。但是贼人双怀杖“啪哒”的砸空,一赶步,旋身又一抡,照九股烟拦腰打来。“嘭”的一声响,双怀杖竟打到九股烟的臀部,足足实实,正落在刚才镖创伤上。 这一下真疼,九股烟禁不住狂号了一声:“哎呀!”直栽出两三步,就势往林中一扑。忍疼提气,“懒驴打滚”,连滚带爬,一头钻入竹林。可惜晚了一点,使双怀杖的敌人恶狠狠的跳过来,痛恨一石之仇,喝道:“小子往哪里钻,二太爷定要把你掏出来。”竟抢上一步,跟踪追入竹林。(叶批:或驴。) 第16章 埋首青纱帐乔茂被围,怅望紫骝驹盗焰孔炽 乔茂大骇,狠命的向竹林急钻。回头一瞥,却幸追进来的,只这使双怀杖的少年莽汉一人。竹林茂密,夜影沉沉,其余敌人心怀顾忌,不特没有跟过来,反招呼少年莽汉作速退出,免得深入涉险。这少年莽汉竟不肯听,将双怀杖分竹枝开路,奋身一直追进来。 竹林不比树林,几乎没有立足的隙地。九股烟占了身矮人瘦的便宜,只伏身低钻数步,忽听后面枝叶乱摇;九股烟身形陡转,一抖手,用阴把反打,将一块飞蝗石子,照贼人下三路打去。少年莽汉急忙一侧身,一提足,停了一停。九股烟伏着腰,“啪啪啪”,不住手的照后面连打出三四个石子。 到底林深影浓,处处阻障,那少年莽汉分拂打枝,往前赶了几步,脑袋上挨了一下。他怒骂了一声,依然不肯饶,拂枝猛进;忽然迎面又飞来一块石子。少年贼急急的一闪身,竹枝反打回来,把眼角扫了一下;吃了一惊,抚着眼往旁一跳。九股烟趁势,唰唰唰,伏着腰,用“蛇行式”,像狗似的又爬出数丈。冒险开路,竟绕出竹林头处,爬在地上,往外探头。“天不绝人!”外面竟接着一大片玉蜀黍地。(叶批:或狗。) 九股烟大喜,一长身纵过去。“老子坐洞”,伏挺身躯,背倚玉蜀黍地,急游目往四面一看:敌人漫散开,把住了竹林。九股烟暗道:“你乔太爷不玩啦!”一缩身,轻轻的钻入玉蜀黍地内,择深僻低洼处,趴伏下不敢再动。 这使双怀杖的敌人怒骂着,钻出竹林,对同伴骂道:“喂,并肩子,这小子可会装狗,别是被他爬走了吧?”使剑的敌人奔到竹林后、玉蜀黍地中间,道:“并肩子,这小子爬进这里了,看住了他,别教他再溜了。”其余两个敌人奔前绕后,窜了一阵,也都凑到青纱帐边。 一个使刀的敌人呼喝道:“这小子真个又钻进玉蜀黍地了。我说喂!咱们这就算了么?我们快从四下里,往当中挤。这小子眼睁睁没离这块地,我们一齐吧。可得留神这小子的暗器,刚才把我打了一下。”说话声中,玉蜀黍地四面,脚步声往返奔驰起来。 玉蜀黍地中的九股烟却也不住冷笑,抹了抹头上汗,暗骂道:“兔蛋们想使诈语,把我吓出来?,又想骗我发暗器,你们好让我献出藏身的地点来!嘿嘿,乔二爷惹不起你们,却跟你们泡得起。我老人家不等天亮,再也不肯冒失了。”想着,这一回就死心蹋地的,往土地上一躺,再也不打算回店了。 外面的四五个敌人,啧啧呶呶的密语。忽又分布四面,呼喝道:“搜!赶快往那里排搜!”跟着又一阵响动。九股烟心中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小子们不真搜到我跟前,我还是不动。” 敌人又叫道:“拿砖头砍个鬼种的!”立刻劈劈啪啪,从空地投进来一阵碎砖石块;有的打空,有的落到跟前,有的险些打着乔茂。 乔茂这回沉住了气,心说:“瞎打吧!就是打破了老子的头,老子还是给你一个不动弹。”遂将身子一蹲,缩小了面积,准备挨打;可是只打过一阵,石子又不投了。只听另一个敌人道:“我去把咱们的猎狗叫来,将几条狗放进去,看不把这个王八蛋叼出来。” 立刻听见奔跑之声,由近及远。这一着却阴损,九股烟不由伸出头,往外看看,当然黑忽忽任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想了想,又放倒头,半坐半卧倒在地上。他想:“叫狗哇!吓谁?转眼天亮了,你们反正不敢明绑票。放狗来咬我,这回可不比那回了,老子还有手叉子哩,还有镖哩,打死你们的狗!” 外面敌人用种种话,诱吓九股烟。九股烟装作不闻不见,只不上套。竟耗了半个更次,突然听远处有一阵怒马奔驰之声,远远的似从西南,向这边冲来,一霎时扑到苦水铺镇甸前。那扼守青纱帐、围困九股烟的几个强人,立刻吹起唿哨来。 九股烟大大的吃了一惊,心说:“糟!狗贼又添人了,不好!”竟稳躺不住,情不自禁的爬起来,跪在地上,顺竹根往外偷看,又侧耳偷听声息。似有两匹快马,应声奔逐过来,近处胡哨吹得越响。马到田畔,骑马的人把马放缓,立刻也打起胡哨。跟着听见下马之声,双方的人凑合之声,互相问答之声。 骑马的一个人招呼道:“并肩子,是哪一个在这里把合?”问话的声口很生疏,答话的似乎就是刚才那个持剑的少年贼人。答道:“并肩子,念短吧!削码儿托线被围在大粮子里了。”(意思说:“伙伴禁声,有一个保镖的被我们困在高粱地里了。”)骑马的人很高兴的说:“并肩子,可转细这托线的万儿么?”(是问他知道这保镖的名字么?)答道:“还是那个托漂万(姓乔)的屎蛋,就只是他一个;其余别个,我们没见。” 骑马的人说道:“别看屎蛋,当家的就要的是他。别个点儿,现在有交代了,落在我们手里了……”接着大声传令道:“并肩子听真,瓢把子有令,不到五更以后,不准撤卡子。田里的屎蛋,务必拿活的;就耗到白天,也得拾了他。”答话的道:“那一定该这么办,饶不了他。不过这屎蛋钻进田里,只不出来,怎么好?并肩子,你把狗弄来吧。” 骑马的笑道:“我忙得很,集贤栈还伏着咱们六个人呢,我还得给他们送信。你们要几条狗?五条狗么?好了,回头我立刻叫大熊带来。”随即飞身上马,蹄声“得得”,又奔驰走了。听声音,似奔入苦水铺。 饱闻贼语之后,把个九股烟吓了个骨软筋酥,“这些东西分明要跟我耗到天明,还不肯饶。他们真要弄出狗来,这些狗可惹不起,专咬他娘的脚脖子!更可怕的是紫旋风三个人,大概他们也跟贼人朝了相,栽给人家了。他们真个失了脚,他们是找死。无奈只剩下我一个人,更糟糕,只怕我就回不去了。店里头竟又伏着六个贼党,怨不得我刚往店里跑,就从店房上窜出好几个人影来。这可真要命,店房也回不去,田地也逃不出来,我这可毁了!” 九股烟乔茂从田洼里爬起来,坐在那里,搔头,咧嘴,发慌,着急,要死,一点活路也没有。他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三个人:“这该死的三个倒楣鬼,他们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块儿奔回宝应县送信去,多么好!偏要贪功,偏要探堡。狗蛋们,你妈妈养活你太容易了。你们的狗命不值钱,却把我也饶上,填了馅,图什么!” 乔茂一时又想起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不禁发恨道:“这两个老奸巨猾,我说大家一块来访,偏教我独自冒这个险!这两个老东西一死儿的拿话挤我,又拿面子拘我。现在眼看落到贼人的手心里了,他们可不管了。怨不得人说,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诈。俞剑平,俞剑平,你这个老奸贼,你害得我好苦……”(叶批:阅此忽叹:天下之妙文,无有出白羽之右者!而其刻画心理之细、口语运用之精,即金庸辈亦将为之倾倒,望尘莫及!何况等而下之者乎!) 乔茂正自埋怨天埋怨地,冷不防听田禾外,有人哈哈的大声狂笑起来,道:“姓乔的屎蛋在这边啦!你们没听他自己个捣鬼,骂姓俞的么?” 这可真是倒楣加一翻,心中怨恨也罢,是怎的竟骂出了声?一时鬼念,说走了嘴,竟被贼人寻声猜出他的藏身之处。立刻劈劈啪啪,打进来一阵石头子。九股烟枣似的小脑瓜,“啪”的被打着了一下。“哎呀,好疼!”又不止疼,玉黍秆猛然间纷纷摇动,四五个贼人忽从四面冒险进来。九股烟不由得倏然一窜,跳起身来。 这一窜更坏,贼人已顺着禾秆摇动之势,拿着长竿,照他藏身处扑打过来。方向虽不对,可是相隔很近。九股烟越发心慌,竟藏不住了。其实他如果大胆,依然伏着不动,贼人还不至贸然追进来。贼人从两侧扑打,来势尽猛,却只探进来不多远,便即止步;只将临时拔来的长竹竿,照九股烟出声的地点,东一下、西一下瞎打。 乔茂害怕,慌忙又伏下腰来,择那玉蜀黍秆深密之处,钻逃过去;恨不得把身形缩成薄片,免得碰着了枝叶发响。贼人就好像料定乔茂的暗器已经打完,起初还试试探探,一步一停的往田地里赶;随后竟挺着长竿,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进来。顺着玉蜀黍枝叶“唰唰啦啦”响动之声,用长竿乱划乱扎;竟有一根竹竿梢,扎着乔茂的后腰;几根竹竿排山倒海似的冲入禾田。 可怜九股烟,也是保镖的达官,挨了窝心打,只得咬着牙爬起来;侧身乱窜,连哼都不敢哼。幸而贼人只追动静,没见踪影。九股烟横钻斜绕,奔逃出数十丈,长竹竿居然不再在屁股后头耍弄了。可是敌人的动静依然很大,忽然在背后,忽然在身旁,劈劈啪啪,乱扎乱划,像赶羊似的,扑着黑影追打。 这一来,倒给九股烟造成躲闪的机会。避着这庞杂的声音,九股烟踉踉跄跄,越逃越远,居然把贼人追赶的声音甩出十几丈以外。 九股烟这回已把主意拿定,再不敢伸头探脑,自找倒运了。任听贼人往来排搜,狂呼乱骂;任听敌人使诈语,抛砖石瞎砸;九股烟弯着腰躲避着,一味往青纱帐黑暗无声的地方钻。一霎时急钻到田边,侧耳听了听,往外探头;趁贼人不见,猛然窜出来,越过田边一条小道,钻到偏西另一片竹林内。四顾稳当,一头放倒;躺在地上,再不敢妄动。连自己吁吁喘息都嫌声大,极力的闭着气,为的是怕贼人听见,再寻声找来。 竹林内时有爆裂的声音,乔茂听人说,人在竹林中,千万不可蹲着出恭。因为竹笋是暴长,往往从地里面向上一钻,就滋长出半尺来;也许蹲的地方太巧,扎着屁股。乔茂晓得这个,躺在地上,用手摸了摸地皮,心想:“万一身子底下,就是竹笋,竹尖儿万一往上一钻,扎我一下,可不是玩的。” 他也不晓得竹笋是在什么时候才暴长;他也不晓得长成竹竿,便不暴长了。他只想:“我现在倒运,可留神教竹笋扎了屁股。”摸了又摸,挑了块自以为稳当的地方,这才重复躺下,只慢慢的喘息侧耳听。 外面贼人奔来跑去打着唿哨,往返搜寻;夜静了,乔茂听得真真的。可是他拿准了主意,再不要挪窝了。挨过半个更次,外面动静渐寂。忽然又听见快马奔驰之声,自远而来,经过这竹林,似又奔苦水铺去了;随又听见唿哨声。九股烟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心想:“躲避贼人最好是睡一觉,哪怕外面天塌了,我乔二太爷给他一个不闻不见。” 可是想得尽好,他如何睡得着?苦挨了很久很久的时候,只盼望天亮。不知怎的,这一晚分外夜长;自觉耗过三四个时辰,依然听不见收更,听不见鸡叫;只远远听见群狗狂吠,似在西北。 九股烟暗说:“得!紫旋风这三个狗蛋一定吃亏了,准教插翅豹子活捉着;教他们也尝尝被俘的滋味,那才解恨哩!挨到天明,我老爷子不管别的,回店扛起行李卷,就回宝应县交差。胡孟刚、俞剑平两个老奸贼,再教我一个人出来呀,哼哼!给我磕头,我也不干了。真要再挤兑我,我不保镖了,告退行不行?” 九股烟闭着眼鬼念,听竹林这里一响,那里一响,很是吃惊。蚊子又多,把个小脑袋瓜和两只手,都咬起大包来了。而这蚊子也真歹毒,隔着衣衫竟咬肉,很痒痒,乔茂两只手不住的搔。外面的动静,这时居然一点也没有了。 九股烟站起来,往四面看,可喜可贺,东边天空已露鱼肚白色。他忙往东试探着走了几步,隔竹林又张望了一回。东边天空下方,分明透映红霞,似朝日将升了;竹林内依然朦胧,有些黑暗。九股烟吁了一口气,索性溜到竹林边,向外探头。还没有走出林外,便吓得一缩脖,急忙抽身回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外面树后,似正蹲着一个人。 九股烟溜回竹林深处,暗骂:“贼羔子们,还在外头憋着我哩!咱爷们倒要耗耗看。”却不知自己乃是疑心生暗鬼,那树后不过是块土堆。又耗过一会,朝暾已上,天色大明,远闻田野已有推车走路的人、荷锄上地的人。九股烟心头犹有余悸,只是不敢出来。“贼人赶尽杀绝,就在白天,贼羔子们也许隐在偏僻角落里,等着我哩。我老人家还是吃稳的好。” 但他用什么方法吃稳呢?第一,他要躲着苦水铺和古堡两面的道路不走,要从别处绕着过去。第二,他就站起来,先换衣裳。乔茂自问夜行的伎俩,比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都在行。他们夜行,未必把白天穿的衣服带出来。乔茂临出店时,却防到夜出昼归,应该脱换夜行衣靠。遂一回手,把腰间系着的小包袱解开,照例先向四面瞥了一眼。近处的确没人偷瞧,便忙忙的打开包袱,把那件长衫提出来。脸上尘汗,就用包袱角拭了拭。 一夜露宿,身上夜行衣被露水打潮。乔茂就脱下来,包在包裹内;还有兵刃和百宝囊、夜行用具,也都打在包裹内。脱下软底靴,换上便鞋,然后把长衫披在身上。这样打扮,已然不是夜行人,可也不是小工打扮了;这样子,他扮成一个出外跑腿的人。手提这小包袱,装做良民,一步步往竹林外面。敌人居然一个也没有了;果然把他们都耗走了。 九股烟依然不放心,将出竹林,却还是急急探出头来,往竹林外一瞥。林边一条土路,土路南头正有两个农夫扛着耕具走来。九股烟心一动,急忙缩进来。直等到农夫走过竹林,看清了农夫的面貌举动,这才两手提着长衫襟,装做入林出恭才罢的神气,悄悄的溜出来。 九股烟心虚胆怯,总疑心过路农夫是贼人的探子,惴惴的不敢傍着人走;单择僻径,往苦水铺走来,那意思是要回店。他才走了几步,忽想:集贤栈内显见窝藏着贼人的底线,紫旋风三个人结伴探堡,侥幸若已平安回店;那么自己回去,自然不要紧。倘若三个倒楣鬼竟被一锅煮,落在贼人圈套里了;自己贸然回店,一个仗胆的人也没有。万一贼人使坏,甚至于硬绑票,岂不是又糟了?“回店不对!” 九股烟眼望苦水铺,怅然搔头。一狠心,就要翻回宝应县交差,不管紫旋风三个倒楣鬼了。但是四个人一同出来,只自己一个人回转,被俞、胡问起来,又真没话答对。九股烟想到这里,探头又往四面看了看。 原来昨夜一阵乱钻,距离鬼门关很近了;隔着一片片的青纱帐,那座荒堡距此也不很远了。九股烟心道:“我要是往荒堡附近看一看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衫,既已改了装,贼人也许认不出自己来,也许认得出来。但是,只不靠近古堡,只在外面巡绕,也许能扫听出一点动静来。譬如遇见了乡下人,探问探问…… 九股烟盘算了一阵,拿不定准主意。旋即打了个折衷的主见,趁着早晨农人下地的多,不妨远远的到古堡附近望望;挨到辰牌,便进苦水铺街里,看看风色,这样办倒很稳当。于是乍着胆子,往荒堡那边。只要路上负载的行人,不像乡下土著,乔茂就远远的躲开。大路不走,专择僻径;贴着竹林青纱帐,一步一步往下,自以为这决出不了错。 但是,凡事不由人料。九股烟走出不远,突然间,听见十数丈外,另有一片青纱帐的后面,“吱”的响了一声唿哨。九股烟吃了一惊,慌忙张眼四顾,竟是什么岔眼的事物也没有。他却从骨子里觉得不妙,更不犹豫,急急的一个箭步,又窜入近处青纱帐内,蹲下来,侧耳听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果然,西边青纱帐也听见“吱吱”的响起一阵唿哨,声音断续,有低有昂。九股烟吐舌道:“嗬!这里多少埋伏,幸亏我小心!”隔过工夫不大,蓦然听见蹄声,竟从西北飞奔来两匹马。 九股烟乔茂头上出汗,容得马跑过去,急探头往外偷看了一眼,又是两匹紫骝马。马上的人,短衣装,背长条小包裹,面目没看着,只这包袱显见裹的是一把刀。更可怪的是这两匹马不是过路的,尽只围着附近鬼门关一带,打圈奔绕。紧跟着又从东边青纱帐后,一片树林内,“飕飕”的凌空发出一片响亮的锐音。九股烟不禁抬头一看,任什么也没看见。但已猜出:这是两支响箭。好大胆的贼,公然在这村落夹杂的旷野地,任意玩这绿林的把戏,他们竟一点顾忌都没有么?土路上三三两两的农夫,果然闻声仰面,疑讶着看天。 九股烟心惊胆战,贼人竟白昼出没了。这不用说,是冲自己几个人来的;贼竟在这里布卡子,放哨巡风。“哎呀!他们三个人一定逃不开,看来性命难保了!可是我怎么办呢?我还是赶紧扯活为妙,能逃出苦水铺,便是我的造化!”九股烟越想越怕,在庄稼地绕来绕去,简直白天也不敢走了。 挨过很久,青纱帐中的唿哨声渐寂。九股烟心中依然悬虚,直到辰巳之交,这才试探着往外。他料到由苦水铺到古堡一带,那疏林田禾里,都有贼党所下的暗桩;便大宽转,紧往远处绕。由一片荒草地绕过去,慢慢的曲折趋奔苦水铺。又特意找到一处高岗,登高向荒堡那边眺望;相隔太远,林木掩映,当然什么也看不着。 九股烟此时的心情,恨不得拔起腿来,立刻返回宝应县。但他想紫旋风等既然吉凶不明,回去之后,自己可对俞、胡撒什么谎呢?要说紫旋风栽在荒堡了,万一他们三人平安回去,岂不又受他们诽笑?抓耳搔腮想了一阵,还是进苦水铺,到店房内,先看一看好。 却喜此时野外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田地上,大路边,往来的农夫行人越来越多,九股烟加倍小心,把百宝囊中带着的姜黄拿出来,往脸上一涂,化妆好了,这才又往前走。只走出不多远,忽闻迎面快马奔驰。抬头一望,又是两匹紫骝马,抹着苦水铺镇外,如飞的由南往前兜过来。 九股烟一哆嗦,回头四顾,旁边有一苇坑,急忙钻了进去。这两匹马好像不为找九股烟,刚绕到北面,霍地又兜转马头,直穿入苦水铺去了。过了半晌,九股烟从苇地钻出来,只是吐舌。刚走了半段路,两匹马忽又从苦水铺奔出来,紧紧加鞭,直向古堡那边奔去。九股烟出了一身热汗,心说:“我的娘,一步比一步紧了!” 九股烟只是皱眉,搔着头;提着那小包裹,左思右想,一步一看的,由巳牌直走到近午时,才离开青纱帐。乍着胆子,摸到苦水铺镇口。贼人如此张狂,九股烟很怕他们青天白日,硬来绑票。却不想他一直走入苦水铺镇甸内,从小巷又钻入大街,只遇见几个打鱼的人。 这苦水铺依然熙熙攘攘,不带一点异样,倒又是九股烟多疑了。可是九股烟仍然不敢冒失,进了苦水铺,竟不敢入店,尽在大街上徘徊了一遭。忽然找到一家山货店,买了一顶大草帽,顶在头上,脑袋小,草帽大,几乎罩到眼睛上。 乔茂自己想着:这也很好,本来为的是遮人眼目,低着头走,在帽子底下找人,人家认不出自己来了;但是他走在路上,人们直拿眼看他,倒看得他发毛。不由得自己打量自己,是不是身上有可疑的地方?他却不知道自己脸上抹的姜黄,并不很匀,成了鬼脸了,人们自然要看他一眼。 乔茂心中嘀咕,把大草帽扣了一扣,把大衫又扯了一扯,这才来到集贤栈前;不由脚步趑趄起来:“进去好呢?不进去好呢?”这店一定有卧底的贼人,虽已改了装,他还怕贼人认出来。在店门口一打晃,他主意还没打定,店伙却从门道走了出来,道:“客人是住店哪,是找人呀?” 乔茂乍吃一惊,却又暗暗欢喜;这个店伙居然没认出自己来。乔茂把眼看着地,变着嗓音说道:“我找人。”店伙道:“你找哪位?” 乔茂道:“七号屋里住着四个做活的,有一个姓梁的,还有一个姓龙的,姓赵的……”那店伙“哦”的一声,顿时把乔茂打量起来,道:“你找他们什么事?” 乔茂忙道:“我找他们没什么事。……我跟你打听打听,你费心,进去看看,他们在屋没有?我找他们只打听一点闲事。”店伙带着惊诧的神色道:“你老贵姓?跟那四位客人是怎么个交情?” 九股烟忙道:“我不认识他们,我是他们找来做活的。费您心,把那位姓龙的叫出来。” 店伙依然上眼下眼打量乔茂,还是不答话,反而盘问乔茂。乔茂这时明白了一半,竟突然直问道:“到底他们四个人在屋没有?你领我进去找找。” 店伙道:“您先等等,我向柜房问问去。”店伙便留住乔茂,往柜房里让。 乔茂只往后退,道:“这里没有,我往别处找去了。”店伙越发猜疑,忙说:“你老别走,这几位客人倒有,从昨天就出去了。您进来,等他们一会。” 九股烟心下恍然,立刻变了一种腔口道:“掌柜的,你别拿我当扛活的。我告诉你,我找的就是他们四个人。这里头很有沉重,你大概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四个人是干什么的。相好的,放亮了眼珠子,这四个人既然落在你们店里,你们多留点神。你等着,我找我们头儿去。”说罢,翻身就走。把店小二倒唬得丈六罗汉,摸不着头脑,急忙溜到内院去了。 九股烟撤出身来,急急走出两三步,回头一看,店小二竟没有暗盯他。他就急急的往镇外走;一面走,一面心中猜想道:“是了,三个冤家蛋一锅煮,都掉在人家手心里了。我是趁早回宝应县。我的姥姥,好险呀!多亏了我随机应变,弄不好,这个集贤栈就得找我要人,我乔老二没白吃三十八年人饭!”自己庆幸着,低头急走。 忽然看见一双双脸皂鞋,从对面走来。九股烟往左一闪,双脸皂鞋也往左一闪;九股烟急往右一闪,这双脸皂鞋也往右一闪,直往九股烟身上撞来。九股烟急忙退步道:“咳咳咳,怎么往人身上走?”不想那双脸皂鞋的主人吆喝道:“咳咳咳,怎么净低头走路,也不抬头看一看?” 说话时,九股烟早一仰脸,看见对面那个人满面含着古怪的笑容,把右手比着嘴唇,九股烟不禁失声道:“是你!” 那人道:“当家子,可不是我,又是谁?一天没见面,想不到你的黄病犯了,还是真不轻!来吧,欠我的帐,还我的钱吧!”一伸手,捋住九股烟的手腕子,便往小巷里揪,九股烟一点也不挣扎,跟了就走。 这个穿双脸皂鞋的主人,正是那没影儿魏廉。魏廉提拉着九股烟,曲折行来,到一小巷;内有一家小店,把九股烟引领进去。紫旋风闵成梁、铁矛周季龙两人,全都在那里了。三个人一个也不短,并没有死在荒堡。 九股烟见三人无恙,心里先一宽松;跟着一股怨气又撞上来,向闵、周两人一龇牙,便要发话。还没说出来,他那副姜黄脸色,倒把闵、周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齐声问道:“乔师傅,你怎么了?” 九股烟气哼哼,往凳子上一坐,半晌才说:“怎么也不怎的,我倒楣就完了。你们三位溜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可见我老乔无能,哪想到贼大爷偏偏来照顾我……” 闵、周互相顾盼道:“怎么!乔师傅昨晚又遇上点儿了?”乔茂只是摇头,说道:“那是闲白,不在话下。我先请问请问三位,昨天探堡到底怎么样吧!一定是很得意的喽?”一夜挣命,枯渴异常,九股烟伸手端起茶壶来,嘴对嘴灌了一阵。 三个镖师打听九股烟昨夜所遇的情形,九股烟钳口不说,反而盘问三个人昨夜探堡的情形。不想三个人昨夜出去这一趟,也并不比九股烟露脸。九股烟一直问,没有问出来。又绕脖子问他们,为什么搬在这个小店内。紫旋风依然调头不答。 周季龙托着下巴说道:“现在我们的人都凑齐了,赶快商量正事吧。劫镖贼人的下落已经摸准,我们四人到底谁留在这里盯着,谁先翻回去报信呢?” 九股烟道:“哦,劫镖的贼准在古堡么?” 没影儿道:“那也难说。乔师傅,你就不用问了,我们昨晚上反正没白忙。”遂冲着闵、周二人道:“现在有眉目了,就请周三哥辛苦一趟,回宝应县送信,我和闵大哥留在这里。乔师傅随便,愿回去就回去,愿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紫旋风答道:“就是这样。” 三人居然擅作主张,竟把乔茂丢在一边了。九股烟气得肚皮发炸,却又不敢惹他们三人;实在忍耐不住,缠住了周季龙,直叫周三哥,道:“到底你们三位踩探的结果怎么样?费您心,先告诉我一声成不成?若不然,我回去怎么交代?” 铁矛周“嗤”的笑了,说道:“可是乔师傅你昨晚上的事,也可以对我们说一说么?你这一副尊容,又是使什么东西,弄成这样?” 九股烟没法子,只得把昨夜跟踪遇贼之事,挑好听的说了一遍,仍求周季龙把探堡之事告诉他。周季龙看了魏、闵两人一眼,这才说出昨晚间犯险探堡,被贼环攻,一路上辗转苦斗之事。(叶批:乔茂主戏落场,此人言行,可谓妙绝天下!) 第17章 走荒郊伏贼试轮战,入古堡壮士拒环攻 昨天夜间,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背着九股烟,各打各人的主意。紫旋风和没影儿先行溜到外面,把捞鱼堡的情形,暗暗打听了一遍。只有周季龙沉住了气,任什么也没打听。 耗到入夜,紫旋风和没影儿暗使眼色,预有约会;周季龙看在眼里,只装不懂。候到二更以后,闵、魏二人才一欠身起来,周季龙也悄没声地坐起身来,用一条手巾,一拂乔茂的脸。乔茂装睡不动,周季龙一跃下地。闵、魏二人低声笑道:“三哥,一块儿走么?” 周季龙道:“你们二位还想瞒我不成?”三人暗笑着,收拾利落,结伴出了店房。 三个人认定乔茂是个砸锅匠,讨厌他,不肯约会他;又怕他暗中跟下来,三人遂不直奔古堡,反往斜刺里去。三人展开夜行术,一霎间,斜穿田间小道,奔到一座树林前。忽见树林中挂着一只红灯;没影儿心中一动,忙告诉闵、周二人,二人拢眼光细看,低声说:“林中好像有人。”三人正自纳闷张望;忽然从林中,飞出数道旗火,霎时间数条火光乱窜。过了好半晌,又飞起三道旗火。没影儿便要过去查看,周季龙道:“这大概是贼人摆下的圈套,咱们不要管他,还是到古堡附近踩探一下。” 三个人的脚程,以紫旋风为最快,没影儿也可以,周季龙稍差着点。但紫旋风留着余地,并没有疾奔。三人结伴而行,一口气又走出三四里地。 面前黑影甚浓,一片片青纱帐相连,右边还有一带竹林。夜风吹过处,突闻林后“梆梆梆,梆梆梆”,竟似有打更的击柝之声。这荒郊旷野会有更夫,却是一件奇事。三镖师不由又站住脚,东张西望,心想:“青纱帐后面,莫非有村落么?”互相知会了一声,斜穿竹林,仍往前走。突然间,梆声顿住,从林后奔出两条人影,把大路一遮,厉声喝道:“什么人?” 紫旋风止步侧目,观看来人。黑暗中看不甚清,只辨出这两人全是短打扮,一个提花枪,一个持短刀,很像更夫。铁矛周季龙抢先答道:“走道的。”昂然不顾,举步硬往前闯。对面两人猛然大喝道:“站住!知道你们是走道的。你们往哪里去?” 没影儿没有寻思,率尔答道:“上鲍家大院去。”一言未了,蓦地从竹林后,陆续窜出三四个人影,齐展兵刃,把路挡住。为首的一个人忽将手中物一拨弄,却是一盏孔明灯;把灯门拉开了,射出黄光,直往紫旋风、没影儿、周季龙身上照来。内中一个人厉声喝道:“站住了,别动,你们是干什么的?”又一个人喝道:“哈,这小子还带着凶器哪。呔!抬起手来,不准乱动!”又一人道:“这得搜搜他们,一准是土匪!” 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方才诧异,旋即恍然。这拦路盘诘的几个人,个个持刀绰枪,说话的口音并非江北土著,内有两个人分明是关东方言。紫旋风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一面答对,一面回手拔刀,道:“相好的,先别来这一套。我倒要先问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要搜检我们?” 对方那人狂笑道:“好大胆,这小子倒盘问起咱们来了?告诉你,爷们自有搜检你们的道理。你姓什么?”一言未了,猛然听“唰”的一声,那个持花枪的人一声不响,从侧面照闵成梁刺来一枪。 闵成梁手快,没影儿手更快,“飕”地窜过来,“唰”的一刀,将花枪格开。持枪的人一斜身,慌忙一退步,又突然把枪一挑。紫旋风闵成梁抡八卦刀,往外一磕;刀背又一转,照敌人拍去。 这一刀背,正拍在敌人肩膀上,那人负疼一哼,“飕”地窜退下去。顿时之间,迎面五个人哗然大噪:“土匪,土匪!拒捕伤人了!哥们上,捉住他!”“吱吱”的吹起胡哨来。青纱帐后又跑出两个人,一共七个人,抡刀枪齐上,忽拉的把三镖师围住。铁矛周季龙抡竹节鞭,没影儿抡翘尖刀,紫旋风抡厚背八卦刀,齐往前猛闯,立刻跟敌人动起手来。 三镖师虽然动手,还有点疑惑;但只一照面,便知这几人必非乡团。这几个人纵跃如飞,居然会很好的夜行术,当然是土堡的贼党。紫旋风猜想那个持单刀、拿孔明灯的人,许是贼党头目;“擒贼先擒王”,八卦刀一递,立刻展开“八手开山刀”,进步欺身,专向此人攻来。 这个敌人闪展腾挪,一把折铁刀连拆了五手。到第六手“大鹏展翅”,紫旋风喝了一声:“着!”刀法一紧,敌人一个封招略迟,闪转稍钝,八卦刀“嗤”的一下,削在对手右肩上。这敌人失声一叫,踉踉跄跄栽出三四步,“扑通”跌倒在青纱帐旁边。 紫旋风八卦刀一展,便要追捉逃寇;黑影里,早又扑出三个敌人来,邀劫闵成梁。闵成梁急横八卦刀,又与三寇拼在一起。没影儿持一口翘尖刀,攻入寇群,与铁矛周贴背相护,抵住三四个人。 周季龙马上的功夫强,此时持一柄竹节鞭,跟敌人一把刀一杆枪,招架在一处。铁矛周一声大喊,鞭猛力沉,把敌人的刀磕飞。黑影中,却险被敌人的花枪扎着胸口,幸而往旁一窜,刚刚躲开。 没影儿才交手,力敌三个人,这时候只剩了一敌,那两个扑奔紫旋风去了。没影儿这边顿见松动,他施展开十二路“滚手刀法”,和面前敌人的一把单刀,对敌起来。忽又听一声叫喊,紫旋风竟又刺倒一个敌人。跟着铁矛周也夺住了敌人的枪,一钢鞭打去;敌人松手,弃兵刃而逃。也就是不到十数合,三镖师已占优势。只有没影儿遇见劲敌。夜战不比昼战,不敢久恋。没影儿把掌中刀一紧,用滚手刀连环四式,“叶底偷桃”、“金针度线”,往外一撤招,居然把对头敌人的刀崩撒了手;“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敌人“鹞子翻身”,急往外窜;被魏廉一个鸳鸯跺子脚,踢个正着,直栽出很远去。 三个镖师立刻分从三面,向敌人猛冲来。那几个自称乡团的人呐喊一声,倏然往荒林败下去。铁矛周拔步急追,一个敌人猛回身,一扬手;周季龙急闪不及,一支暗器贴周季龙左肋,透过衣服穿了过去。 周季龙失声叫了一声,退了下来。没影儿骂了声:“鬼羔子!”拔步便追;紫旋风急忙叫住他;两人退回来齐看周季龙。周季龙道:“不要紧,没打着。” 这几个敌人败入树林,临退时,竟没有放下半句话,却从林中射出几支响箭来,往西北天空射出去。没影儿、铁矛周和紫旋风搭伴出离树林,查看了半圈,贼人已逃得没影了。三个镖师又会在一处,互相猜疑起来。没影儿道:“这八九个人,大概是贼人巡风放哨的,半道上撞见咱们了。” 周季龙道:“恐怕不对吧?他们足有八九个人;巡风放哨的,哪里用这些人?恐怕他们是故意邀劫咱们来的。……闵贤弟,你看!今晚上又比在李家集加紧了,咱们还往前么?”又道:“不过,咱们既出来,似乎总得看看古堡的边,才算没白出来一趟。魏贤弟,你说呢?” 没影儿魏廉道:“我也这么想,要是半途而废,又给乔师傅垫牙了。” 三个人略微歇腿,听了听附近青纱帐的动静。空寂寂的,只一阵阵微风起处,木叶沙沙发响,近处远处听不见人声。三个人一齐说道:“走,还是往前!” 周季龙道:“咱们三个人不要并肩走了。”没影儿道:“我们半道上还得加倍留神。这样子贼人明截还好抵挡,咱们可小心暗箭呀!”紫旋风道:“那可难说!小弟在头里走吧。”没影儿道:“还是小弟开道;到了古堡,闵大哥打前阵。” 三个镖师重又施展开夜行功夫,“鹤行鹿伏”,顺小路走出二三里,地势更见险恶。一丛丛荒林苇塘,夹杂着禾田。三个镖师各持着兵刃,提着气,轻蹑脚步,一条斜线错落着往前攒行。 没影儿魏廉挺刀当先,走近一段苇塘。没影儿回头低嘱道:“这里可要留点神,我瞧前面,周三哥看左面,闵大哥看右边……”口里说着,脚下并没停。刚刚走到芦苇边,只听得“唰唰”地一阵响,“飕”地射出三支响箭来,射向西北而去。 三镖师吃了一惊,急仰面往上看,苇塘后又发出数道旗火来。没影儿低叫道:“这里藏着大拨子人哩。”“唰”的一声,从后面冲出一条黑影来。这条黑影疾如飞隼,落到三镖师面前。 没影儿魏廉缩步挺刀,侧目细看。还未得看清,猛听黑影喝道:“哪里走?打!”也不知是什么暗器,分向三个人打来;三镖师霍地一闪。这黑影又一窜,连人带兵刃齐下,挟着一股子寒风,照没影儿扑来。 没影儿一撤步,挺刀封住门户。这才看出,来人是一个穿一身黑色短装夜行人,手摆着一对乾坤日月轮,当头照魏廉砸下。没影儿把精神一提,喝道:“来得好!”往左一上步,避开贼人的正锋,手中翘尖刀往外一展,“顺水推舟”,反向敌人左肋斩来。这敌人霍地往右一倒退,又一伏身。原来从没影儿身后,突然打过来一件暗器,是紫旋风发出来的。这敌人身手好不矫捷,竟与先前遇见的那几个人大不相同。 没影儿乘机伏身而进,利刃照敌人上盘扎去。只见这敌人唰地一个旋身,左手乾坤日月轮往外一挂,右手的日月轮反向魏廉“华盖穴”点来。魏廉一闪,敌人右手的日月轮拦腰斩到。 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一齐大怒。两个人一纵身,双双跟踪而上;一声不响,竹节鞭和八卦刀齐照敌人攻来。敌人霍地一跳,喝了一声:“呔,上啊!”双轮一摆,复又攻上来。苇塘后,“唰唰唰”一阵乱响,应声连窜出三个夜行人;个个轻装短打,各持利刃,分三面抄过来。铁矛周季龙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拦路劫人,什么道理?”三个夜行人齐声答道:“朋友,你长着眼珠子没有?你瞧太爷像干什么的?”铁矛周怒骂道:“我瞧你们像土匪!”那使日月双轮的还骂道:“瞎眼的奴才!你们三个东西分明是强盗,你还敢装好人?……伙计们上啊,把这三个秧子捉住了,活埋!”一纵身,日月双轮照魏廉当头砸来。 没影儿魏廉霍地一闪身,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臭贼!你简直是豹子手下的贼羔子,你还腆着脸装乡团?别给你娘的现眼了,爷们不吃你这个!”翘尖刀一领,往心窝就刺,双轮、一刀打在一处。闵成梁、周季龙挺刀鞭赶到,就与那后出来的三个人交手。 这三个敌人,一高、一胖、一矮,手中兵刃是单刀、双钩和一条七节鞭。长长短短,软软硬硬,很不好对付。紫旋风闵成梁把牙一咬,狠了心,将掌中厚背刀一紧,施展开六十四路八卦刀;迅猛异常,极力的挡住刀、鞭二寇。铁矛周季龙手持竹节鞭,与虎头双钩相打。他的竹节鞭不如他的铁矛纯熟,夜战尤其不济。却是他手劲强,膂力大,足与敌人支持得过。三个敌人只有那使七节鞭的手法狠辣,其余二人只是副手;所以虽是三比四,倒也一时分不出优劣来。 没影儿魏廉偏偏又遇见劲手。敌人这一对日月双轮是外门兵器,专夺对手的兵刃;只要被轮子内的月牙咬住,只一绞,一甩,对方的兵刃就要出手。没影儿早识得这兵器的厉害,为应付强敌计,急忙地展开了小巧的功夫;蹿高纵低,乘虚抵隙,将这翘尖刀上下飞舞,随着轻巧的身法,只想把贼人缠住。刀法一味地封闭遮拦,身法一味挨帮挤靠。来往走了十几个回合,天气燥热,已累得出了汗。 贼人这对日月双轮,得自名家传授,共有七七四十九手;运用起来,有崩、拦、剪、捋、挂、封、闭、锁、耘、拿十字要诀。敌人虽够不上炉火纯青,可是招术轻灵,已得窍要。只见他把招术一撒开,攻守进退,挥霍自如,十分的猛辣。 没影儿又对付了十几招。猛听得铁矛周大呼一声,“铮”的一声响,敌人那对虎头双钩没捋住铁矛周的钢鞭,铁矛周的钢鞭竟砸着敌人的月牙钩。若不是钩有护手,贼人的左手钩竟得脱手。可是这一来,贼人更吃苦头,叫了一声,“飕”的窜下来,左手背和虎口竟震得十分疼痛。铁矛周大呼,抡鞭便追。那使七节鞭的贼人忙抛了紫旋风,把铁矛周截住。当下,七节鞭和竹节鞭打在一处。 紫旋风的八卦刀,翻翻滚滚,力敌二寇,有攻无守;铁矛周战胜,敌人忽然减少了一个;紫旋风越发得手,“唰”的一刀,用了招“飞星赶月”,道声:“着!”那使单刀的敌人,竟随着紫旋风的刀风退了下来。黑影中虽看不清,听动静,想必也负伤了。 紫旋风哈哈大笑道:“这样屎蛋,还想在这里打劫?”收刀急看,铁矛周的竹节鞭与敌人的七节鞭,一个鞭梢带得悠悠的生风,一个鞭节带得钢环哗啷啷响成一片,斗得十分激烈。看铁矛周的武功,绰绰有余。再看没影儿魏廉,他那把单刀,竟不是日月双轮的对手;只有闪展腾挪,不敢删砍劈剁。单从兵刃这一点上,便占了下风。 紫旋风把八卦刀一摆,便要过去帮助魏廉;突然见没影儿故意卖了个破绽,“举火烧天”,把刀锋往上一扬,照贼人面门就刺。贼人的日月轮一晃,便来找魏廉的刀口。魏廉急急地往回一撤招;贼人的左手日月轮“春云乍展”,急又一进步,断然喝道:“砍!”右手抡“金龙归海”,斜肩带背砸来。 魏廉斜身往旁一窜,旋身猛进,翘尖刀刚刚地避开轮锋,急攻敌人左侧。这一招疾如掣电,几乎与贼人相碰。满想冒险成功,这一刀定可刺通贼人的左软肋。哪知敌人这种兵刃实在厉害!日月双轮往外一推,这是一个虚招;却是身躯半转,倏然一个败势,左手轮竟照翘尖刀套来。 魏廉暗道不好,急忙收刀。哪想敌人这一招也是虚的,右手轮此时也抡起来,用尽浑身力,猛往下一砸,“当”的一声,如火花乱迸。魏廉右手发麻,翘尖刀竟被砸落在地上。敌人日月轮趁势一推,直奔面门而来。 好魏廉!势已落败,心神未乱;猛然双脚一登,面向后仰,“飕”地倒窜出一丈多远。百忙中,左手早摸出一块飞蝗石子。这贼人好狠,日月双轮一摆,道:“哪里跑?”“唰”的一个“龙形一字式”,快似脱弦之箭,追了过来。 这时节紫旋风闵成梁刚刚抄赶至前,厉声叱道:“呔,看招!”右手厚背八卦刀一抡,“横扫千军”,从敌人侧面邀击过来。刀花一晃,左手抡起鸡爪飞抓,“悠”地照那使日月双轮的贼人抓去。贼人急闪,魏廉一扬手,飞蝗石脱掌而出;“啪”的一声,恰好打在贼人左腮上。 这一下是股急劲,使双轮的贼人腮肿牙破,“哎呀”一声,扭头一窜,窜进了苇塘,紫旋风提刀便追,却又悬崖勒马,连跺了几脚,便即止步。 没影儿魏廉趁敌人退走的当儿,飞纵到落刀之处,先把刀拾起,转身来接应铁矛周。那使七节鞭的敌人很是乖觉,见同党接连败逃下去,猛奋全力,抖七节鞭,喝道:“躺下!”“哗楞楞”的一个盘旋赶打,把七节鞭抡圆。 这一招不论你有多大本领,使什么兵刃,也得用“旱地拔葱”才能躲开。铁矛周急忙往起一纵身。敌人一个“怪蟒翻身”,“飕飕”地脚不沾尘,一连几纵,已到了苇塘边,回头冷笑道:“二大爷不陪了!小子们把脖子伸长了,早晚挨着二大爷的刀。”铁矛周季龙怒叫:“贼小子别走!”往前一纵身,追了过去。身躯方在一起落之际,敌人猛然一抬手,“格登”一声,一股寒风奔铁矛周面门打来。铁矛周赶紧低头,“飕”的一下,一支袖箭擦头皮打过去。惊得铁矛周一身冷汗,再看敌人,已没入苇塘之中。 那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也全赶过来。三人分散开,沿着苇塘,蹑足潜踪地搜察过去。听声觇迹,芦苇禾秆乱摆,敌人似奔西北一带退走。三镖师会在一起,没影儿很觉惭愧,向紫旋风说道:“闵大哥,我真谢谢你。” 闵成梁道:“自己兄弟,何必客气?” 彼此一计议,不再追敌,仍然探堡。绕过了苇塘,三人慢慢走着,权代歇息。走出两箭地,互相招呼了一声,一伏腰,又飞奔起来。刚刚又走出二里多地,猛听背后快马奔驰之声,夹杂着呼啸。三个人不禁回顾,口虽不言,都觉得前途越来越紧。 一霎时蹄声渐近,没影儿魏廉在暗中一扯闵、周二人,立刻齐往青纱帐钻进去,屏息静窥后面来人。也只一转眼顷,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顺大道从后面驰来,竟扑向古堡而去。三个人暂不稍动,容得蹄声去远,再听胡哨声,仍在后面,却似绕奔正东去了。 又过了一会,没影儿钻出来,低低对铁矛周、紫旋风说道:“二位看怎么样?贼人步步安设埋伏,我们还不?”紫旋风默然筹思,反问铁矛周季龙道:“三哥你说呢?” 铁矛周把下唇一咬道:“冲啊!冲到哪里算哪里,实在闯不过去再说。”紫旋风身量高,跷足北望道:“可是,你二位瞧,古堡那边闪着灯光哩。”没影儿道:“是么?……但是咱们倒要过去看看,只要小心点,别掉在里头。” 三人立刻把精神一振,二次趱行,不走正路,曲折前进,不一刻发现了那片大泥塘。又往前走,在西北面远远展开了黑压压、雾沉沉的一片浓影,这很像是古堡了;却有一点黄光,在浓影上面闪耀。三镖师隐身在荒林中几棵老树后,往前端详。要从立身处直走过去,似嫌不便,当中正隔着一大片空地。南面也不行,那是一条土路。这须要绕奔北面和西北面才好。 没影儿睁开一对圆眼,相了相;向伙伴一打手势,竟抄荒林奔田径小道向北面溜过去。却才举步不远,“梆梆梆,皇皇皇!”竟又有一起梆锣巡更下夜,恰从正北面走来。听更点,敲的正是四更。三镖师都觉得奇怪,怎么这转眼工夫,竟耗了一个多更次? 三镖师不愿露相,急忙缩步,想退回荒林,已是来不及。恰有田径小道当前,三个人蹲下身来,藏在禾田内,相隔半箭地。突闻巡更的发话:“喂!深更半夜,伸头探脑,干什么的?” 紫旋风只道是行踪已露,挺身而起,回手拔刀,正要向外窜。没影儿魏廉急忙一把拉住,附耳低语道:“大哥别忙,再听一听。”铁矛周也道:“也许是诈语。”紫旋风依言而止,雄伟的身躯,急忙蹲伏下来。 不想三个人才这么一咕哝,那敲打的梆锣,陡然住声,跟着飕飕地听见纵跳之声,望见黑影闪动。接着从田径那一端,射出两道黄光,又是孔明灯。灯光似车轮一转,倏又隐去;立刻飕飕地射出几支响箭,跟着窜过三个人来。全是青衣装,短打扮,各持利刃往这边扑来。 没影儿暗道一声不好,对闵、周二人道:“这是他们的卡子。” 紫旋风又看了一眼,悄声招呼同伴:“不错,一定是卡子……”距古堡已近,若露出形迹来,容他们堡内的人跟卡子上的人一通气,就糟了;再想探堡,更不易了。紫旋风道:“退!”没影儿头一个蛇行鹿伏,往后撤退下去;闵、周二人也忙退下去。 这一来,却上了人家的一个当。敌人一梆、一锣、几支响箭,便把西北一路堵住了。 紫旋风等听得这三四个打更的往来搜寻、咒骂,并不当回事。依然拿定主意,大家改奔西面;西面并没有人。铁矛周道:“这时候有四更天了么?” 紫旋风摇头道:“决计没有。”铁矛周季龙道:“我想着也没有。”没影儿道:“大概三更来天,我们只有一更多天的活好做。”紫旋风道:“赶紧入窑吧!”说罢向古堡仔细一望,堡内堡外悄无人声,却从里面挑出一盏红灯来,好像过年红灯似的。三个镖师昂然不顾,先后涌现身形,直扑古堡西面。眨眼间到了古堡墙外,蹑手蹑足,走了半匝,看稳,择定,三个人便分两处跃过干壕沟。 这古堡的破栅门依然洞开,三镖师伏身偷窥,外面没有埋伏,里面也没有动静。紫旋风向没影儿一点手,不入堡门,跃上了土围子墙;没影儿跟踪蹿上去。铁矛周季龙飞纵的功夫稍差,身躯重,脚下也沉,倒退数步,往前一顿足,也努力蹿上去。 这土围子上有垛口,内有更道,在初建时,原有很好的防盗设备。三镖师跃登更道,急忙伏身,且不下蹿,忙张眼四顾。堡内层层爿爿的房舍,约有一二百间。黑影中看不甚清,似大大小小,分成一二十个院落,多半坍坏了。那一竿红灯是立在东大院内。各院落通通静悄漆黑,堡内的更楼望台也不见灯火。紫旋风拔八卦刀,伏腰当先,履着更道,窥探了半匝,一点声息也没有,连狗吠也听不见。三个镖师倒疑虑起来,这简直是空城计。 时逾三更,星河灿烂。堡当中一条南北砂石走道,东西两排房,历历可数。没影儿魏廉随着紫旋风深入堡内,留铁矛周季龙藏伏在土围子西更道上、垛口后面,教他巡风。然后紫旋风、没影儿试探着,奔那东大院走去。两人记得这挑灯之处,正是白天所访的那座大门。虽猜疑这只红灯设得古怪,两人仍奔红灯而来。 转眼间,绕近东大院,相距还有五六丈,若是细察院内的虚实,必须走下更道,跃上邻近的房顶。紫旋风一指灯,又一比量远近,又一指房下面,向没影儿低声道:“下!” 没影儿掏出问路石子,往下面一投,“啪哒”一声,知是实地。没影儿霍地先蹿下来;紫旋风也轻轻跳落地上。脚尖一点,庞大的身躯如箭脱弦,“飕”地一窜,竟抢在没影儿前面。 更道的下面,隔着一丈多宽的一块空地,好似一条夹道。两个人忙掠空地而过,蹿上近处一道土墙。土墙年久失修,几乎着不得脚,稍一用力,便簌簌落土。两个人提着气,轻轻由墙头跃上房顶。伏在房脊后,先向院里看了看;又向院外正中那条走道上看了看。尤其墙隅巷角,加倍留神,深恐敌人藏有埋伏。 这是几所小院,灰土四合房;可是各院山墙都相连。有的失修坍塌过甚,不是有房无顶,就是有院无房。两镖师不走平地,单择高处。紫旋风在前,没影儿在后,施展提纵术,连窜过数层小院。 紫旋风由一道短墙往一排灰瓦房上跳,又由房顶往别院墙上跳。脚尖一踩房顶,才一用力,不想他身高体重,竟把这灰瓦房踩塌下来。幸仗他身法利落,急忙一滑步,霍地一闪,人没有掉落下去,房上的灰土顿时噗噜的坍下一堆来。 紫旋风好生惭愧,急闪眼观看动静,这动静不算小,可是堡内依然沉寂没有反应。没影儿赶过来,忙道:“闵大哥,我身子轻,我在前面道吧。”于是没影儿在前,紫旋风在后,两人先把西面这一排房踏勘过一半,走到马厩附近为止。抽身回来,又转而跃下平地,横穿南北走道,又跳上东面那排房上。黑影中一阵风过处,隐隐听见一点声音;没影儿急侧耳细听,又不见了。忙即伏身止步,隐在房背后;等紫旋风过来,往西北一指,低声道:“大哥,听见了没有?” 紫旋风道:“好像是马嘶?”没影儿便要翻回去重勘;紫旋风止住他,用手一指那座东大院有红灯处,轻轻说道:“还是先看看那边吧。”没影儿依言,在一排房舍的后山坡后面,伏身急行。又连连越过几道院墙,距白天所见的东大院虎座大门已近。 两镖师到此早已深入重地,急忙止步,背对背,伏在东面一座小房的背后,只探出头来,向那东大院的红灯端详。这红灯是一根长竿挑出来的。两人已将土堡探看了一半,竟似入无人之境一般。紫旋风越发地疑惑起来,莫非白天那次窥探,便把贼人弄惊了不成?他们也许由打前半夜就逃走了?可是他们又在外面层层设卡,不像逃走的样子。 紫旋风把这个意思问没影儿,没影儿也猜不透。忽地立起,摸出一块石子,要照红灯打去;只是相隔过远,比了比,怕打不着。 两个人要再翻过一层院子;不想距这东大院只隔一层房,在对面房顶上,忽然透露出一线光亮。紫旋风心中一动,忙指给没影儿看。两人轻轻地从房上溜过去,才看清这光线是从一排南房的一角破房脊透出来的。 依着没影儿,便要过去一窥。紫旋风看了看这房子的格局,觉得跳下房,再翻上房,又须穿过一道院子。既有灯火,必有敌人;惊动了敌人反倒不妙,劝没影儿还是先奔东大院。魏廉称是,仍顺着这东面一排排的北房,往大院那边溜。将到近处,二人又伏身藏起,侧耳倾听,偷眼细看,仍然一无所得。 忽然一阵风吹来,又听见西南一阵马嘶,比前次更清楚了。没影儿轻轻一推紫旋风闵成梁。闵成梁道:“又是马嘶,可是这里狗很多,怎么听不见狗叫呢?”没影儿道:“这可古怪。”又道:“大哥你看,这大院真像没有什么人似的。” 两个人爬起来,刚要贾勇再往前探。这时候,隔着那座门楼,只有一层院子。忽一回头,堡外面突然射出一溜火光,又是旗火,一连飞起三道旗火。没影儿首先瞥见,忙叫紫旋风快看,果然这旗火正是从鬼门关那边射过来的。紧跟着“飕飕”一声响亮,分明又射出一支响箭来。两个人怔住了;忙将兵刃抽出来,目注堡外,沉机观变。却是旗火响箭之后,隔过半晌,堡里堡外还是没有意外的动静。潜藏的敌人竟没有出现,这古堡真像空了似的。 两个人纳闷,互相知会了一声,握刀站起来;围着东大院的邻房,闪来窜去,连了两遍。到底忍不住,试用问路石,往东大院“啪哒”的投下去,竟半晌不闻反应。两人沉吟,这一趟可以说任什么也没看见,太访得无味了。遂低声附耳商量,堡内断不能说一个人也没有。两人决计要冒险,把贼人诈出来,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人。也可以过一过话,看看那个插翅豹子究竟在这里没有? 商量已定,不过若要闹动起来,三个人应该聚在一处才好,不应该分在两处。没影儿、紫旋风忙飞奔回去,要找铁矛周。他们跳下东排房来,横穿走道,跃上西排房。忽又见西排房北面光亮一闪,二人索性寻光逐亮,直向这发亮光的地方去。 这透亮的所在,竟也是一所破房屋顶。两人轻轻蹿上去,这是五间破瓦房,靠房脊角,漏出碗大一块破洞。两镖师急忙绕爬起来,轻轻地伏身,从破洞口往里张望。两人自觉身法极轻,不想刚刚一探头,屋内的光亮忽然没有了。里面黑洞洞的,任什么也看不见了。 紫旋风和没影儿悄声打喳喳:“这里头一定有人。”正自猜疑,突然听屋内一声怪笑道:“妈拉巴子,你打算看什么!这里没有人,就只爷爷自己一个。要偷,偷你妈的巴子去吧,爷爷就只一两蛋!”(叶批:粗话亦妙不可言。) 听来似在屋洞那一边说话。紫旋风、没影儿相顾失笑:“他倒灵了!” 屋内又骂道:“妈拉巴子,破屋子!妈的一走就掉土,你当爷爷不知道么?滚吧,你姥姥在外头等着你呢。要偷,偷有钱的去,上这里来干啥?我还不知道抢谁去好呢!”突然一道强光,对着屋顶破洞照射出来;是一团圆光,分明又是孔明灯。紫旋风急一拉没影儿道:“留神暗器!”一言未了,“格登”的一声,打出一物,竟穿破洞而出,一定是袖箭弩弓之类。紫旋风忽然一笑,忍住了,手扯没影儿,用较小的声音说道:“别理他,走咱们的。”暗暗一拍没影儿的豹皮囊,两人各将暗器装好;只等屋中人往外一闯,就冷不防给他一下子。 哪知行家遇行家,谁也不上谁的当。猛听“飕飕”的连声响亮,黑屋子射出三支响箭来。这与堡外的响箭的响声不同,这三支响箭才出,顿然听更楼望台上,也“飕飕”的响起三支响箭。跟着东排房、西排房、东大院、西大厅,一齐响起了响箭;同时,“当当当”更楼上又敲起一片锣声。跟着“呜呜”的一阵狂吠,从一处破院内的破房中窜出来一二十条大狗,顿时逐人迹而狂叫。同时从好几处破院内,突然射出数十道孔明灯的圆光来;尽只往房顶墙隅,不住地照来照去。却有一节,只见这灯光照,不见人影出现。那虎座门楼内,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紫旋风闵成梁、没影儿魏廉都觉得不妙,立刻打定撤退的主意;互相关照了一声,急急地伏身一溜,退下房脊。堡中走路上群犬狂吠,两个人不便下房,就伏腰蛇行;用尽办法,不教孔明灯照着自己。 两人身法快,脚步轻,“唰唰”地退出数丈以外。回望堡内,竟还没有一人蹿上房来追赶。没影儿魏廉低声啸唤闵成梁,刚要问一句话;紫旋风身高目远,猛然叫道:“不好,快躺下!”更楼上忽然火光一闪,窗扇一开阖,“唰”地射出一支响箭和数支弩箭来。更楼上果然有人。果然就看准了两个人的来踪和去路;那支响箭直照着二人的出没方向射来。 没影儿低骂了一声,与紫旋风伏着腰,顺着一排排的房屋,仍往南面退。退后不到十数丈,走尽房顶,须跳过一道墙,下穿一道小院。倏然北面不知从哪里又射过一支响箭来,“啪”的一声,落在两丈以外的屋瓦上。 紫旋风、没影儿脊背相倚,急张眼往四面寻着。箭的来路尚未寻明,忽看见西面堡墙根下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历历落落冒出七八个人影;一条线似的,横抄山墙,一声不响,捧刀而伺,竟把闵、魏二人的退路斩断。闵、魏二人要想跳下房,踏过平地,跃上土围子更道,逃出堡外。照这样,须从七八个人眼前绕过去。再不然,便须直下平地,径抢堡门;再不然,就得从斜刺里,翻堡墙跳出去。但不管怎样,闵、魏二人一出一入的行踪,确被堡中人盯住了;否则就是那更楼上的响箭跟着作怪。 夜行人的规矩,从哪道而来,还要从哪道而去,走熟路方免涉险。当下紫旋风很着恼,把八卦刀一顺,从房脊后直立起来,就要涌身上跳,硬往敌人面前闯。才一打晃,没影儿魏廉轻轻一嘘气吹唇,把闵成梁猛然揪住,道:“快蹲下,看对面!” “嗤”的一声,一道轻风,掠身飞来,跟着“啪哒”的一声响,敌人又打过来一件暗器。紫旋风急忙寻声看去,对面小院房顶上,一个人影一晃,竟学自己也伏在房脊后藏起来;只探头,不现全身,也不过来掩击。 地上一二十条恶狗,竟像嗅出气味似的,也冲着魏、闵二人潜身的房屋发威,一声声号叫,像要扑上来。紫旋风、没影儿怕受了堡中人的暗算,又恐中了埋伏。两个人忙又背对背,侧身蛇行,躲避敌人,往旁边另一处房顶退过去。 就在这时候,铁矛周季龙忍耐不住,突从堡墙更道上抽鞭现身,要赶来接应自己人。听锣声一起,铁矛周季龙料到紫旋风等必然有失,或竟被围;急忙走到更道垛口边上,往下探看,身子才离开堡墙垛口,全形毕露。西墙根七八个堡中人立刻看清,随即抡刀上前。“吱”的一声,连吹起胡哨,分一半人来阻路,分一半人从别的磴道上,抢奔堡墙更道。一贼喝骂道:“好贼!真敢捋虎须,把脑袋留下来!” 顿时四对一,和铁矛周季龙交手狠打起来。铁矛周力战四敌,这堡中的四个人竟很不济。头一个刚奔过来,被铁矛周一鞭,便将兵刃打飞。第二个、第三个奔过来接战,挡不住周季龙鞭沉力猛,也被打退。只剩了一个人,大呼进攻,武功特强。 铁矛周手脚松动,急抛敌夺路,寻找同伴。百忙中瞥见西排房上一高一瘦两人,水蛇似的由房顶弯腰奔来,猜是闵、魏二同伴,越发地且战且进,迎了过去。 更楼上的锣声,这时由连声敲动,忽改了五下一敲,六下一敲。这自然是发号令。紫旋风、没影儿思量着若要退得利落,必先诳敌一下。两个人遂不走原路,竟假装窜奔堡门。登房越脊,曲折飞行,佯投正南。忽然一支响箭过处,对面东排房两所破落的小院内,又窜跳出两个人。一在南,一在西南,也登墙上房,一扬手打出两件暗器来。 紫旋风、没影儿闪身躲开,顺手还打出两石子。两敌人一闪身,伏下去,竟隐在东排房脊后。闵、魏二人连忙又奔南跑,这两敌人忽又现身出来,如飞地也往南跑;隔着当中一条走道,追得很紧。内中一人出声叫骂道:“贼种,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乡团的厉害!趁早滚下来受死吧,哪里跑?” 没影儿答了腔:“呔!爷们是借道的,跟你们贵地无干。咱们各走各路,少打搅,多睡觉,有你的好处。” 敌人狂笑道:“娘拉个蛋!你借道往人家房上跑?爷爷谁信你!这里是龙潭虎穴,进倒是好进,小子,我看你怎么出去!”紫旋风怒吼了一声,明白叫阵道:“太爷是打豹寻镖来的。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快把豹子叫出来,太爷紫旋风要见识见识他!” 没影儿也应声叫道:“太爷上山打虎,下山打豹。狗种们有本领快施展,别弄出一群恶狗来,那不是英雄,那是狗熊!”紫旋风、没影儿止步障身,要听堡中人怎样答话。谁想那缀来的两个人也一伏腰,把身形藏起来,没一个肯答腔的。紫旋风和没影儿冷笑了一声,仍奔堡门跑去。回头瞧这两个人,竟不现身再赶;这二贼都霍地跳下房来,奔那虎座子门楼路去;口吹胡哨,喊出许多黑话来。闵、魏二人全听不懂。 紫旋风一拉没影儿,道:“狗贼奔回去,给豹子送信去了。”没影儿道:“也许……”两镖师特为留步,要看看劫镖的正主那只插翅豹子。但是这地方不稳,两人便猛翻身往回撤,不奔堡门了。 这一来,响箭随起,由四个地方发出四种信号来,都是响箭,响声各有不同。立刻由各院各处,散散落落冒出十几个人影来,只一露便即隐去,好像故意示给两镖师看:“这边有人不许进,那边有埋伏不许闯。”那群狗才可恶,一味地窜前绕后,逐影狂吠。 紫旋风如一阵风地扑回来,八卦刀一指原路,喊道:“往这边啊!” 紫旋风当前开路,霍地连窜过数层小院,循原路折回来。没影儿挺刀急随,转眼快到短墙边。黑影中,敌人纷纷惊动,许多暗器“飕飕”地横掠过来,斜打过去。 两个人的提纵术都够快的,冒着暗器,由房顶蹿下短墙;由短墙跃下平地,一直扑奔更道磴口。堡中人逐响箭,追后影。一声胡哨,从东排房当先跳下来三个人;西排房一所小院内,也从后墙头跳出五六个人来。 一人仗利刃,如飞追过来,大喝:“豹子来也!”这是个身材矮小的人,手握一把刀,斜剪二镖师的退路。更楼内也出来两人,绕更道,居高临下,把磴口把住,不教两镖师上来。那群狗一窝蜂似的,也由一贼唆唤着,由南北走道绕堵过来。 没影儿大喝一声,抡起翘尖刀;紫旋风的八卦刀横扫直劈,公然向堡中人丛猛冲;顿时由暗器遥击,转为双方肉搏。闵、魏二人互相掩护着,且战且走,辗转扑到西南角,抢到更道底下。更道上、更道下,孔明灯乱照;堡中人堵的堵,追的追。响箭掠空,追踪直射向西南角。这情形比方才紧张起来。 紫旋风、没影儿在墙根下咬牙狠斗。铁矛周在更道上一面打,一面连声呼唤;百忙中闵、魏二人应了一声。铁矛周道:“并肩子快快上,快快上,狗来了!”紫旋风奋勇一冲,竟抢上更道。八卦刀往上仰攻,本很吃亏;但是出乎意外的是这几个堡中人的武功竟这么乏,人数又这么少,竟不知是什么意思。 紫旋风挺刀一搠,更道上那敌人一枪刺来,被紫旋风一把夺住。较手劲,只一送,又一带,八卦刀复一送,敌人未及撒手,踉踉跄跄地扑下来。紫旋风刀背一转,喝一声:“去吧!”照敌人猛拍,敌人直栽下去。紫旋风夺枪在手,竟抢上更道四五级。忽地背后打来一镖,紫旋风回手一刀,把镖磕飞。 没影儿刚刚窜过来,正循台阶欲上;敌人凭空骤至,慌忙又退下来。那个自称豹子的矮小人物,把一口刀施展开,阻住没影儿,手法极快,倒是劲敌。没影儿奋力抵挡,勉强打个平手。铁矛周却又打倒一个敌人,飞奔过来,与紫旋风上下夹攻。更道上的敌人手忙脚乱,有好几个往平地跳下去。 紫旋风、铁矛周一齐大喊:“魏贤弟快上!”没影儿且战且呼:“并肩子快来,这是豹子!”那自称豹子的矮小汉子挥刀高叫:“太爷不含糊,我把你这一群臭贼……呔!你们快报个万儿来!” 三镖师到此不约而同,都不肯匿名姓,失身份。紫旋风第一个报道:“爷们有名有姓,紫旋风八卦掌闵成梁,相好的,你有胆,也报出来!”铁矛周、没影儿也说出姓名绰号,又齐声反诘对方。这个短小的豹子只连声冷笑,不肯直答,道:“太爷就是带翅膀的豹子,你们一群鼠辈,太爷不值得把万儿卖给你们,教你们家大人来!” 三镖师气得怒焰三丈,猜疑这豹子嗓音体格,似是少年,必非劫镖的真豹;只是他这气派也够狂傲的。闵、周二人已退到堡墙更道上,忿然要扑下来,攻散敌人,接应没影儿,好歹把这冒牌豹子毁倒,这一夜也不算白来。但两个人才要下来,更道上邀截的敌人忽然齐退,表面好像怯战;却蓦然从西排房上涌现数人,闪出三四张弩弓和两三盏孔明灯。 灯光一来一往,齐向闵、周二人照射来。那弩手就开弓扣箭,借灯光“唰”地照闵、周二人射来。紫旋风挥刀格打飞箭,急呼铁矛周留神,不料敌人三四张弩弓,竟集中放射,对准一个人的上中下三路,连发数箭,射完紫旋风,才又射周季龙。 周季龙挥鞭打箭,一下没磕好,竟失声一叫。紫旋风吃了一惊,忙奔过去,掩护着受伤的周季龙,一面急催没影儿速退。一霎时箭飞如雨,更道上立身不住;忽又听堡外快马奔驰之声,闵、周两人一翻身跳下土堡———堡中平地上只剩下没影儿一人。 第18章 武林三豪夺路斗群寇,飞天一豹策马逐镖师 没影儿一步落后,独留堡中;挥翘尖刀,与敌人假豹子,往来恶斗。假豹子横身挡住退路,不教没影儿逃走。两三个堡中人围上来,一群狗也扑上来。没影儿窜前窜后,看着要被围;急攻一招,闪身骤往旁退。看这更道出口,已经抢不上去了;没影儿急忙抽身,顺墙根飞跑。一条凶猛的狗追到,照脚胫便咬;没影儿回手一刀,正砍在狗头上。一声惨嗥,群狗惊退;却一个巧劲,刀砍在狗脑骨上,仓促间抽不出刀来。 急遽中,忽闻快马奔腾,由堡外驰入堡内。没影儿急提刀一甩,将死狗甩出多远去。才一拧身,手攀土墙,跃上更道;急急地往堡内一望,似四五匹马驰入堡门。魏廉又急急地往堡外一望,十数丈外黑影历落,似有六七个人,分两拨前奔后逐。猜想着,也许有闵、周。忽然一盏孔明灯直向魏廉这边照射,堡内一片喧哗,隐隐听见一个尖嗓子怪喊道:“进来多少人?捉住他!”堡中走道上,又挑出一盏大气死风灯来,上有“守望相助” 四个大红字,虽看不很真,却猜得出来。没影儿不晓得哪一拨黑影是自己的同伴,只得捏嘴唇,打了一个唿哨。这一声没找来同伴,却找来一支响箭;“飕”的一声,仍是从更楼上射出来的。 没影儿闪身避箭,再往堡外看了看。堡外壕边,鬼似的有两团黑影;忽然一长身,是两个蹲着的人,蓦然站起来,却一捏口唇,打了一个胡哨。没影儿一翻身,跳下堡墙,越过壕沟,如飞奔过去。他存着一分戒心,未敢贸然凑近,探囊取飞蝗石,握在掌内,远远地打了一声招呼。饶这么小心,竟伏兵陡起;两条人影一声不哼,迎上来抖手一镖。果然不是同伴,竟是敌人伏兵。没影儿唰地一闪身让开,骂道:“鬼羔子,太爷防备着哩!”扬手发出飞蝗石;对面敌人“哎哟”的一声蹲下来。没影儿长笑抽身,提刀连窜,一直落荒走下去。却从木板桥下,又跳出两个人,健步跟追过来。 没影儿脚下用力,唰唰唰,如飞的直奔出两三箭地。止步凝眸,向外一看;同伴一个没见。那两个敌人竟跟踪追来,相距在七八丈外。没影儿大怒,发狠道:“好东西,真缀下来了;我教你们追,我教你兔蛋们跑一夜,解解我心头之恨!” 没影儿诡计多端,立刻放缓脚步,向追兵大喊数声,慢慢溜入青纱帐。把一支钢镖托在掌心,他还想冷不防暗算敌人。 那一边,紫旋风一只手不能顾两面;掩护着铁矛周,匆匆越墙,投入青纱帐内,先给周季龙拔箭治创。又恐把没影儿失陷在堡内,竟欲教铁矛周在此歇歇,他要二番入堡,好把没影儿寻回。周季龙的箭创不重,未肯落后,定要与紫旋风一同找回去。紫旋风哪里肯依!再三劝阻,周季龙只不肯听;竟忍着箭创的疼痛,出离青纱帐,直往外走。 紫旋风无奈,只好由他;低声道:“周三哥,你也太那个了。我自己寻一趟怕什么?”铁矛周微微一笑道:“闵贤弟,别瞧不起我呀!”两人且行低论,紫旋风道:“我们这一趟探堡,劫镖的贼人,和贼党的底数,到底也没探明。我看莫如先把九股烟打发回去,到明天晚上,我们再来一次。” 铁矛周季龙想了想道:“天实在不早了,明天再探很对的;但是我们总得先把魏老弟寻回来。”紫旋风道:“那是自然。”周季龙道:“闵贤弟,这古堡太古怪,你觉察出来了没有?他们怎么一个能手也没有?跟我交手的是几个年轻人,功夫都平常,倒是辽东口音。闵贤弟,你看怎么样?跟你动手的,可有豹头虎目的老人没有?” 紫旋风道:“没有。”只得在前头走,让铁矛周在后跟随;才走得几步,忽然错愕地叫了一声。紫旋风身量高,竟望见古堡上灯火齐明。只是青纱帐障着视线,看不真堡门堡墙;四面低洼,又无高处可以登上一望。隐隐地却听见堡前的奔马之声。 周季龙道:“闵贤弟,对不住!你帮帮忙,我也看看。”紫旋风挺然一站;周季龙从紫旋风背后,双手轻轻一按两肩,双足一抬,双鞋脱落;整个身子竟跃上紫旋风的肩头。架天梯式两人相接,高达一丈一尺多。这才看清楚古堡垛口上,挑出来十好几只灯笼,似绕更道梭巡。 此时却从堡门又驰出来六七匹马;马上的乘客昏夜看不清,只看出这几匹马顺大道飞奔过来;竟不知他们做什么来的,又疑心他们是找后帐来的。但在探堡之时,敌人本领既然稀松,等到镖师退回,他们又轻离巢穴,追出来找场,也似乎无味,未免不像江湖上好汉干的。 周季龙和紫旋风互相替换登肩膀,都看了一回。紫旋风对周季龙道:“天太晚了,我们不能再去探堡了。只是把魏廉失落了,我们怎好这样回去?” 周季龙毅然说道:“你不用顾忌我,我说行,一定行!咱哥俩还是找找他。” 两人昂然出来,仍借丛林田禾掩蔽,绕着古堡,搜寻没影儿。把古堡绕了小半圈,一直没遇见堡中人,也没遇见没影儿。两人不由很着急道:“这位魏仁兄可是跑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凭他那份身手,会落在陷阱不成,真教人难信!” 这时候那几匹马竟奔苦水铺走下去了。紫旋风到底忍不住,越探越近,距古堡已不甚远了。他一路上撮唇轻啸,眼光东张西望,越遇黑影,越加留神。直奔古堡东面,已经四面绕了三面,还是没寻见没影儿的影子。 周、闵二人嘀咕起来,以为没影儿凶多吉少。紫旋风发恨道:“这么隔着古堡老远地绕不行。三哥,你得依着我,咱们别耽误事!”立促周季龙退后,紫旋风闵成梁亮八卦刀,竟奔古堡西面,一直抢上去。古堡里面,灯光闪烁,仍然照耀着。紫旋风二番探堡,定要涉险救友。 周季龙以为没影儿大抵失陷了,自己也不好坚持着,反而累赘紫旋风,倒对不起没影儿;摇着头,抚伤微喟,道:“闵贤弟,你偏劳,我还是给你巡风。” 紫旋风闵成梁不顾一切,急急地闯过去,一转眼之间,挨到古堡西面。一弯腰,摸着一块残砖;比了比,要抖手上土围子墙;只是相差尚远,又往前溜了几步。 但是闵、周二人绕古堡徘徊,里里外外的堡中人早已觉察。顿时之间,伏兵四起。从闵成梁身后一片黑影中,“飕”的先窜出一条黑影;兔起鹘落,捷如轻烟;陡然喝道:“什么人?站住!”断喝声中,紫旋风早将手中残砖照堡上打去。听见“啪哒”一声,立刻起了反响;堡中更楼忽然射出数道孔明灯来,一来一往地乱照。 周季龙叫道:“并肩子!……”紫旋风早霍地转身。那条黑影直奔过来,却又回头,“吱”地吹起一声唿哨。立刻从他现身处,又窜出一条黑影。头一人一个箭步,往下一落,已扑到紫旋风面前,搂头盖顶劈下一刀。紫旋风见敌人来势迅猛,不肯硬接,“斜身望月”,八卦刀往外一展,“凤凰单展翅”,刀找敌人下盘。 敌人一刀劈空,右手猛往回一收刀,“反背刀”借势一转,陡照紫旋风右臂斩来。紫旋风一领八卦刀,往左一个盘旋,要递刀再追取敌人。眼角一瞥,见那另一条人影竟奋身而进,“蛇形式”向自己背后暗袭过来。 铁矛周季龙忍不住,急负伤挥鞭迎敌。敌人抛开他,箭似地早掩到闵成梁身旁;冷森森一把尖刀奔向闵成梁右肋扎来。紫旋风凹胸吸腹,往左一提气,尖刀贴右肋扎空。 敌人骂道:“好东西!”一声未了,紫旋风展重手法,照敌人一击。这两个敌人大非堡内那几人可比,手法竟很硬,身法竟很快。这个敌人一闪,那个敌人的刀又到,竟把紫旋风夹击在当中。两个人齐声喝道:“相好的,报万儿来。” 紫旋风喝道:“太爷紫旋风,上山来打豹。” 两敌人嘻嘻冷笑道:“你也配!无名之辈,也叫字号?”紫旋风的英名,敌人竟不理会。 紫旋风怒气勃勃,厉声喝骂道:“教你尝尝无名之辈的刀法!”八卦刀重新展开,“野牛耕地”;从右往左一领,盘膝绕步,避开一敌,抢攻一敌。劲风一掠,喝道:“看刀!”敌人急闪,挥刀反攻。紫旋风霍地一领刀,龙形飞步,身随刀转,避开这一敌。那一敌单刀一顺,向紫旋风后背狠狠搠来。不防紫旋风猛一攻面前之敌,倏然还刀一扫后方;叮当一声响,险些磕飞背后敌人的兵刃。敌人猛一惊,撤身急退。 闵成梁哪里放松?“唰”地又一刀,招术迅快。敌人慌忙再闪。紫旋风闵成梁猛然一旋身,突然飞起一腿,斜踹在敌人大胯上。敌人受不住,踉踉跄跄斜栽出去。铁矛周季龙抢赶过来,一声不哼,“唰”地一鞭,拦腰打来;手下留情,未肯搂头盖顶。这敌人身手不含糊,闪不及,躲不开,竟一拧腰,“旱地拔葱”,往上一蹿。 紫旋风如一阵风又扑过来,喝道:“倒下吧!”咕咚,呛啷!敌人被撞倒,刀也出手。周季龙过来就要按捆,这贼人“懒驴打滚”,负疼连翻。那另一贼人吃了一惊,一声不响,“飕”的斜截过来;一股急劲,抡钢刀照周季龙后颈就剁。锐风直袭,铁矛周季龙并不躲闪,“怪蟒翻身”挥鞭一掠。 力大不吃亏,手快最上算。周季龙的鞭硬砸敌人的刀口,敌人的刀,“唰”地掣回去。周季龙也趁势窜开一边,黑影中急端详来人,看出敌人是个高大个,兵刃是一对锯齿钩刀。右手刀一收,左手刀早又一扬,“举火烧天”,向周季龙面前划来。周季龙抡鞭接战。 这两个贼人竟硬朗得很,别看紫旋风把贼人战败了一个,却已尝试出两个贼人的功夫真不弱,不过稍逊自己一筹罢了。周季龙在平地上力战,虽已受伤,钢鞭上下挥霍,力大招熟。 紫旋风提刀一看,很是放心;又急纵目望四周,那个被踢倒的敌人把兵刃失手,也不管同伴,竟跳起来,如飞地逃去。紫旋风道:“不好!”贼巢邻近,放虎归山,如何了得?立刻展开旋风似的身法,飕飕飕,也如飞地追下去。刚追出不多远,逃跑的敌人猛一回身。紫旋风急一低头,一支暗器打过来。 紫旋风道:“哪里跑?”也一扬手,打出一件暗器。敌人往旁一闪,翻身就走,直奔青纱帐跑去。紫旋风不肯舍,正要往下追,后面周季龙连声呼喊。前面浓影又发出警报,响箭旗火连连射出。 紫旋风止步回头。铁矛周季龙面前那个敌人,也猛然收刀,闪身便跑;看方向,似要逃奔古堡。周季龙忙喊:“截住他!”紫旋风蜻蜓点水,横刀遮住。这使锯齿刀的敌人身法很快,不下紫旋风,竟被他夺路窜入青纱帐内;只听禾秆簌簌的一阵响,已深入浓影之中。 两镖师迫近来看,竟是青纱帐与一带疏林相接。那两声响箭、五道旗火,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树上必有人望着。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面面相觑,欲罢不能,欲追不得。猛然间,听林后兵刃乱响,火箭又起;喊骂声中,似隔林正有人开打。紫旋风急撤身外绕,要扑到林后一看;铁矛周挥鞭跟过来。两镖师冒着险绕过疏林,一抬头,只见疏林禾田的夹当,小小展开一片空隙,正有四个人影奔窜。细辨时,却是三个人攒攻一个矮小的人。 这人窜前跃后,遮前挡后,一口刀上下翻飞,力战住三人。三人竟弄不倒他,他可也逃不出来。只听他连连呼叫道:“伙计快上啊!别教他们跑了,我一人拾不过来呀!”一面拚斗,一面呼援。那三人紧缠住他不放,讥骂道:“小子,少使诈语!你就喊出大天来也不行,爷们也要活剥了你!” 三对一打着,一面斗刀,一面斗口。闵、周二人都听见了,急急赶过去,撮唇一呼。却才往前一蹿,黑影中“唰”地一下,射出一件暗器来。紫旋风忙一伏腰,回刀一扫,这支箭竟从头顶射过去。跟着又“唰”地一箭,奔周季龙射来,周季龙慌忙闪过。 闵、周二人齐喊:“并肩子,魏师傅!”那被围的黑影应声叫道:“龙三哥快来!梁大哥快来!”(叶批:且住!危急中岂有呼唤假名之理!) 这果然是没影儿魏廉。闵、周二人竟不避暗器,没命地奔过来接应。人未到,声先扬;刀未到,暗器先发,齐声大喝:“贼子看镖!”将飞蝗石子,飞掠着敌人头顶打过去。唯恐混战乱窜,误伤了魏廉;这一石子,不过是借以惊敌。但这石子虽不取准,居然生效,围攻的三敌人立刻往外一散。紫旋风、周季龙刀鞭齐上,冲了过去;只几个照面,把没影儿救出来。 没影儿跳出圈外,略吁一口气,又挥刀加入,大骂道:“好一群兔羔子。三打一,什么玩艺!太爷宰了你们,太爷的埋伏多着呢,你们都出来呀!”不住向背后黑影处打手势、呼喊。但敌人不上当,三个敌人齐说:“伙计们,别听这一套!妈巴子使诈语,就只他这三块料;一个也别放跑他,伙计们上!”三个敌人已散复集,猛又攻上来,胡哨连连吹着,在旷郊中声势惊人。紫旋风、铁矛周一点也不怯,仗着处处的青纱帐,足可退避。他们帮助没影儿一面狠斗,一面细辨敌人的面貌,旁察敌窟的动静。这三个敌人,一高一矮,功夫都很了得,与堡内的人不同。这却是怪事,敌人的老巢很空虚,外面卡子倒硬,正不知他们是怎么一个布置。 紫旋风等连战数合,看这三个敌人并没有那个插翅豹子。四面黑影憧憧,料到敌人也许还有埋伏,这是不应恋战的。三镖师不约而同,齐有退志。 这三个敌人,一个鬼头刀,一个单拐钢刀,一对链子锤,与三镖师捉对儿厮杀,手法很强;紫旋风等竟不能取胜,也难立即撤退。紫旋风不由勃然大怒,八卦刀一收,骤将身边暗带着的七节鞭掣出来,哗啷啷的一抖,厉声向魏、周二人招呼道:“哥们多加劲,不放倒他们几个,也不知道咱们是老几!上啊!放倒几个,回家睡个舒服觉!” 没影儿魏廉匆遽间答了个“对”字,身形一矮,猛然一耸,捷如飞鸟落去;翘尖刀照那使鬼头刀的敌人,“唰”地急下毒手。周季龙一摆手中鞭,扑奔那使链子锤的敌人。没影儿这番举动很够朋友;明看出三个敌人,就数这把鬼头刀力大刀沉,他却抢先抵住了。仗着自己一身轻巧绝技,往返突击飞窜,一心要缠住敌人。 紫旋风闵成梁一看,魏、周二人各认对手,他就一纵身,奔了那使单刀铁拐的小矮个子;这个小矮个子手底下很黑。当下,三对敌人各各地搭上手。战况骤然凶猛,招招险毒,谁也没想教对手活着回去。紫旋风的七节鞭乃是防身轻便的利器,施展开来,搂头盖脸,“泰山压顶”,照敌人头上猛砸。 那单刀铁拐的敌人忽见闵成梁插刀抡鞭,便不敢硬接;急斜身错步,用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刀奔紫旋风便扎。紫旋风并不退躲,凹腹吸胸,微微一侧,敌刃扎空;紫旋风一挫腕子,竟把七节鞭带回。一个“怪蟒翻身”,唰地一个“盘打”,从左往后一翻;七节鞭似乌龙飞舞,竟照敌人右肩扫来。 敌人也自不弱,杀腰下式,往下塌身;紫旋风“犀牛望月”,七节鞭竟从敌人脸上一扫过去。敌人怒吼一声,往前一探身,“拨草寻蛇”,刀往下盘扎来。紫旋风“倒踩七星”,身似飘风,“巧步旋身”,倏然错过去;下盘轻快,敌人的刀又走了空招。立刻“哗楞楞”一响,七节鞭钢环一震;紫旋风竟施展开“彩凤旋窝”、“捕水寻鱼”、“连环盘打”。三个旋身一连三招,缠头,鞭腰,绕两足;一招紧跟一招攻来,绝不容敌人缓势。 这使刀拐的敌人骤感威压,身形一耸,纵起五六尺高;让开了第一招,但是紫旋风第二招已到。这敌人匆遽中,急用“卧地龙”,往下一杀腰,胸口塌地皮,借势一晃身,单拐点地,“蜉蝣戏水”,居然贴地拧身,闪开了七节鞭的第二招。 但是紫旋风第三招早已展开,腕力上抖足了力,不容敌人长身,又复赶到;哗楞楞鞭环响处,七节鞭竟缠着敌人的双腿。紫旋风喝道:“教你跳!”一挫腕子,努力一带,把这单刀铁拐敌人直抛出六七尺以外,咕咚!栽在地上。 铁矛周季龙抡鞭力战那一对链子锤,却不甚得力;被人家这一对锤唰唰地打得倏上倏下,应接不暇。他臂上带伤,究竟影响了斗志;但他多年苦练的功夫,虽不能战退敌人,也还不至为敌人所败。 没影儿魏廉的翘尖刀苦斗敌人那把鬼头刀,实在的功夫是不敌;仗着身法轻,纵跃快,敌人竟捞不着他。他百忙中还能照顾到四面,一见敌人栽倒了一个,恰离自己身畔不远;忙虚晃一招,骤然撤身,翘尖刀急往地上一扎。那敌人一滚身闪开,魏廉跟着又一刀,敌人又一闪。 那使鬼头刀的急忙挺刀过来,掩击没影儿。紫旋风三鞭取胜,收鞭换刀;一见敌人来救,大喝一声,横刀挡住了那把鬼头刀。于是紫旋风的八卦刀与鬼头刀打在一处,铁矛周的单鞭仍然苦斗链子锤,没影儿挺刀追赶那使刀拐的敌人。 那使刀拐的敌人虽然落败,兵器未失;但他并不再战,将刀拐并在一手内,抬右手,打出一支暗器。没影儿闪身抡刀一磕,是一支钢镖,被刀磕飞。那敌人钢镖出手,一翻身,飕飕飕,连窜十数丈。不战而退,竟也奔青纱帐逃去,口中吱吱地连发唿哨。 魏廉骂道:“鬼羔子,你勾救兵,太爷也要剁倒你!”展开身法,星驰电掣地追下去。 陡听铁矛周季龙喊了声:“魏师傅留步!”一声呐喊,精神旁骛,“唰”地一声响,铁矛周手中的钢鞭竟被敌人的链子锤缠住。一声大喊,双方一较劲。铁矛周力大,敌人手快;“嗤”一声,铁矛周把敌人右手的链子锤缠夺过来。 但是敌人左手的链子锤一抡,猛喝一声:“打!”铁矛周只顾兵刃,用力过猛;敌人的右手链子锤一松,铁矛周身躯往后一晃。只顾一斜身,稳下盘;敌人左手链子锤,快若流星,倏地已到。他闪避不及,被链子锤兜上;重重地挨了一下,铁矛周踉踉跄跄往旁栽去。 那敌人赶尽杀绝,单链锤换到右手,往前一个箭步。链子又一抖,悠地奔铁矛周脑海打去。黑影中,没影儿竟没看清铁矛周失利;但已听见铁矛周的呼喊。没影儿霍地转身,反扑回来;恰瞥见铁矛周身摇步乱。没影儿吃了一惊,垫步拧身,往前猛窜,施展轻功绝技“燕子穿云”,往敌前一落,翘尖刀直递过去。 这时铁矛周危殆之势,间不容发;突被紫旋风闵成梁就近瞥见。未等得没影儿回救,紫旋风猛攻那使鬼头刀的敌人;却虚晃一招,用刀一闪,急扑到链子锤与铁矛周之间。链子锤掠空往下砸,紫旋风的八卦刀“叶底偷桃”,斜身躯,挺刀锋,竟直刺敌人胸口。 这使链子锤的敌人竟不顾戕敌,自救危急,慌忙往左一闪身,往回一带链子锤。不管是人到、刀到,抡起锤来,就往下砸。紫旋风本不承望一刀取胜,只是要援救铁矛周的失招;八卦刀骤然收回来,旋身一转,改攻为守。果然那使鬼头刀的已奔自己右肋砍来。紫旋风急用八卦刀一封,又与鬼头刀战在一处。 这时候,没影儿已落到使链子锤的身后,挺刀猛进,猛喝道:“躺下!”敌人的链子锤已竟翻起来,要往下砸;骤觉背后劲风扑到,竟将链子锤一收,又一发,四尺五的链子锤横向没影儿的刀上砸来。锤头却没有砸着,链子正搭在翘尖刀刀背上。 没影儿并不撤刀,借着链子锤将要缠上刀锋的当儿,急将刀往下一沉;身形下塌,手腕用力一偏刀锋,“老树盘根”,照敌人双足斩来。敌人往起一拧身,“飕”地斜窜出六七尺,没影儿魏廉一个箭步,追了过来。 铁矛周季龙把鞭上的链子锤扯下来,用手一按摩左胯,左胯挨了一锤;咬咬牙,挺鞭提锤,奔过来要与敌人拚命。一条单鞭施展开,飕飕生风,倏上倏下;与没影儿,把这个使链子锤的敌人裹在当心。周季龙鞭沉力猛,有攻无守,有进无退,双目怒睁,钢牙紧咬,这与刚才更有不同。 使链子锤的敌人本来一对锤,此攻彼守,一进一送。如今只剩下一支单链锤了,运用起来,简直不能应敌护身,何况又被周、魏二人夹攻,勉强对付了几招,蓦然喊道:“妈巴子,两个打一个,太爷一只锤也跟着你招呼,不打到天亮不算完!伙计,上劲呀!”用了手“风剪梨花”,单锤往上一悠,椎心贯肋,照魏廉急攻。魏廉往后一撤身,这敌人单锤又一抡,照铁矛周打来。 铁矛周横鞭一接,安心教他缠上。不想敌人忽然一收,乘势一个“鹞子翻身”,直窜出一丈以外,大喊道:“伙计,我的青子出手了,我走了!”翻身便跑,刚才的话原来是诈语。 周季龙怒骂道:“狗贼别走,还你这一锤!”奋身追下去。这敌人绕着圈跑,向那使鬼头刀的敌人连声招呼,竟然投入青纱帐去。铁矛周跟踪急追,没影儿也摆刀急追,却只追出不远。没影儿便将周季龙唤住。 周季龙十分惭恚,正是三个伙伴一同探堡,独有自己两次失着,脸上太觉下不来。没影儿一指那使鬼头刀的贼人道:“三哥何必真动气,咱们别追了,咱们合起来,三个人捞着这一个吧。” 两人立刻奔回来,要协助紫旋风,捉拿这落后的敌人。这使鬼头刀的敌人,与紫旋风展开苦斗,棋逢对手。紫旋风暗暗惊奇,喝道:“朋友留名!” 使鬼头刀的敌人一面拒敌,一面留神细端详紫旋风,也大声喝道:“小伙子真有两下子,怪不得敢来捞鱼堡撒野。十二金钱俞剑平是你什么人?” 紫旋风冷笑道:“豹子是你什么人?”又道:“我紫旋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闵名成梁,乃沭阳八卦掌贾冠南老师傅的掌门大徒弟,是十二金钱的朋友。朋友,你也说说你和豹子怎么讲究?是什么万儿?” 那人先不置答,突然攻进一刀。紫旋风挥刀架开,喝道:“下冷手,我就不防备么?” 那人一笑说道:“紫旋风,好!我领教过了。”见同伴均退,没影儿和周季龙又掩击过来,他就骤然收刀道:“你们来了三位,我失陪了,明天再会。” 紫旋风道:“别走!到底你是什么万儿?” 那人回头道:“改日我专诚投帖访你。”一翻身,如飞的退走。 三镖师分三面兜截急追;这使鬼头刀的身法很灵活,如凌波水蛇一样,竟没将他挡住。没影儿、铁矛周挥刀鞭连翩而上,挡住青纱帐,那人不能钻过去,便霍地回身,绕田而转。他的两个同伴又从青纱帐后面掩出来,上前来接应他。两方面顿时又是一场混战。 青纱帐和古堡的内外,一阵阵唿哨连响,声势汹汹,敌人似要大举来攻。三镖师陡觉情形不利,天色又已不早;暗打一声招呼,三个人倏然收刃退下来。三个敌人齐声呼喊:“追呀,一个也别放跑了他!”反倒把三个镖师追赶下来,两方面眼看要成拉锯战。 紫旋风仰脸看天,没影儿暗问铁矛周的伤势,周季龙毅然道:“不要退啊!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没事。”没影儿道:“还是退!”三镖师施展轻功,“飕飕”地连退出数箭地,投入青纱帐内。再窥看敌人,人影憧憧;说追又不追,说回又不回,只绕着青纱帐乱转。 三镖师忿然。紫旋风道:“敌人已竟散布开了。”铁矛周道:“天不早了吧?”没影儿道:“咱们明天再来。”三镖师顿时潜穿禾田,绕道往苦水铺退去。 三人直钻一二里地,出了青纱帐。这一路急走,竟把追兵抛在后面,看不见影儿,前面也没有拦截的人;三人倒疑讶起来。看前面,是一片矮庄稼,不好藏身,无法隐形。没影儿对紫旋风、铁矛周说:“我们必须紧走,必得闯过这片空场子、麦田地才好。三哥觉得怎么样?”铁矛周道:“行。”将钢鞭插在背后,头一个举步。没影儿、紫旋风两人就一前一后,急忙赶上去。 紫旋风开路,没影儿断后,让周季龙居中行走。这本是一番关切,周季龙反觉脸上无光;虽受伤不愿累赘人,脚下跑得更快。不想由麦田出来,奔至鬼门关,竟没发现人影。却在三人刚刚越过鬼门关大泥潭时,陡然听见迎面来路上,又响起一阵快马奔腾之声,被一片青纱帐遮住,看不见形,只听出声;揣度动静,由远而近,似从苦水铺来的。估摸此时已近五更;三镖师未肯鲁莽,急急地窜入近处青纱帐内,将身隐住,向外察看。 也就是片刻之间,马蹄声骤停,先扑过来一匹深色的马;紧跟着飞驰来两匹,末后又是两匹;一共五匹骏马,脚程都很快。紫旋风闵成梁等从高粱秆隙内,亟加审视。征尘大起,蹄声历落。在这倏忽一瞥中,五匹马已如飞掠青纱帐驰去。 黑影朦胧,只看出马上五个人,大约四个人穿短打,一个穿浅色长衫。人的面貌都看不真,这马只辨出内中有一匹是白马,其余四匹不是黑马,便是枣红马。但没影儿魏廉眼光素尖,已经看出五个骑马的似乎有四个人拿着短兵刃。 容得五骑驶过,没影儿头一个窜出来;急急地障身形,打凉篷,逐后尘。铁矛周季龙、紫旋风闵成梁也忍不住跳出来,目送奔马,极力窥看来人。三镖师都疑心这五匹马什九是贼党放哨的。三镖师凑在一起,互相耳语,互相询问:“这里面有豹头虎目的老人没有?”又一齐绕出来,看看这五匹马是不是投奔古堡。 出乎意外,这五匹马并不是扑古堡,齐到鬼门关附近,忽然改投西面,忽然散漫开,忽然又听见一声惨厉高锐的唿哨。疏林中火光一闪,那五个骑客蓦然有两个人下了马,又忽然聚拢在一处。眼看纷纷扰扰,又似从林影中,闪出来一两个人似的。几个骑马的绕了一圈,先后奔回来,纷纷下马,聚在一处。但闻蹄声,不闻人语。 三镖师看到这里,已料定这五人必是堡中豹党派出来放哨的了。但是三镖师的推断,并没有断准;这五个骑马的简直不是放哨的手下人,实是贼党闻警赶来的主力。依着没影儿,仗恃自己的脚程快,竟要追过去,盯他们一下。敌人不过是五个骑马的,再加上三两个埋伏,人数也有限。自料行藏败露,就便打不过,也可以跑得开。 铁矛周素日持重,但因自己负伤,也不好说出退缩的话来;便问紫旋风该着怎么样。紫旋风一向做事拿得稳、断得定的;到了这时,既不明敌情虚实,又顾忌着自己这边人力不齐,一时竟沉吟起来。追过去,什九可以摸着底;无奈铁矛周已经受了伤,显见他很疲劳了。 三个镖师欲追不进,欲避不退,只在青纱帐前打晃。不想陡然间,从那边射来四支响箭,有两箭直射到青纱帐这边,有两箭反射到古堡那面去了。没影儿急叫道:“留神,快进去!”紫旋风、铁矛周急忙二番钻入青纱帐。却又不甘心,借黑影障身,仍向外边看。哪知响箭才过,疏林前五个夜行人,忽然纷纷上马,竟以青纱帐为目标,倏地分两面抄回来。疾似流星一般,飞尘起处,眨眼间马到青纱帐前。 三镖师相顾愕然,竟不明白敌人是怎么会看破自己行藏的。五匹马奔近青纱帐,相距半箭地,忽有一人发话。五匹马顿时打住,立刻有两个人跳下马。紫旋风、没影儿这才看出来,虽然跳下两个人,马上还是五个人。内中竟有两匹马,是各驮着两个人的。这番奔回,五匹马竟是驮着七个人了。跳下马来的两个人,短打扮,持短兵刃,先将大路口扼住,跟着有两匹马,围着青纱帐前后,梭巡了两圈。其余三匹马,抄到苦水铺的去路上,昂然立在大道中,内中一人穿着长衫。 穿长衫的骑客扬鞭高叫道:“朋友,我听说尊驾光临到我捞鱼堡了,是我一步来迟,未得亲自接待。我手下的几个孩子们,不懂得款待贵客之礼,未免在朋友面前丢丑。是我急忙追来,特意到好朋友住的火窑内迎请,不意诸位还没有回去。现在好极了,我们总算有缘,我们到底得在此相会。朋友,不用藏头露尾了,请出来见见吧。在下要会一会高人;是哪一位高人,肯替十二金钱俞剑平出场?一定是成名的英雄了,我们要开开眼界!” 这人嗓音洪亮,口吻锋利。虽然夜色朦胧,看不清面貌,可是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无形中觉得此人气魄矫矫,与众不同。而且无论听音辨形,分明觉出这是一个强健矍铄的老人,而且又是说的辽东方言。 第19章 紫旋风狭路逢敌手,苦水铺霜刀输空拳 三镖师悄悄在高粱地里,一声不响,互握着手,倾听暗窥。没影儿低声对周季龙说:“你听他这颐指气使的气派!”紫旋风把没影儿的手摇了摇,不教他说话。几个人一齐伏下身来,努目往外端详。 那圈过去的两匹马,和那两个步下人,已然越出视线之外;在这对面道口,只能望见这三匹马。马上人各穿夜行衣,亮青子;独有发话的长衫客空着手。没影儿忽地站立起,把暗器掏出来,心想:“这多半是豹子!”擒贼先擒王,他要把这长衫客打下马来再讲。 铁矛周、紫旋风都以为不可,把魏廉重扯着蹲下。 长衫客脸向青纱帐,好像不准知道三镖师潜身之所似的,突又发话道:“喂!朋友!说话呀!” 铁矛周一推闵、魏二人,暗问是不是现时就该答话?紫旋风摇摇手,还要看看来人的举动。没影儿却不由暗恨九股烟乔茂胆小误事。他若在场,定能辨出贼人究竟是谁来。 长衫骑客驻马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忽然冷笑道:“我的话交代过了,朋友听明白了吧?像九股烟姓乔的贪生怕死一流人物,我不犯跟他过话。只是我已听我们捞鱼堡的小伙计们对我说,来了三位朋友;内中还有沭阳八卦掌名家,叫什么紫旋风的。这位很是朋友。既是朋友,就该按朋友道交往。我说紫旋风,请你出来吧!还要我下马进去请么?别看你暗我明,要诚心请,我自信还不至挨上你的暗器,但是我不能那么无礼。好朋友,出来吧,鼎鼎大名的十二金钱客,威名震动江南,他的朋友决不是鸡毛蒜皮、见不得大阵仗、只会偷偷摸摸、踩人家房檐的家伙。” 这人将马鞭一扬,往青纱帐一指,哈哈大笑道:“你们三位,都蹲着了。” 紫旋风一听这话,挺身而起,“飕”地亮出八卦刀来。没影儿慌忙拦住,欠脚尖,伸脖颈,对紫旋风耳畔说道:“别搭碴,别认帐!” 紫旋风道:“我们总得出去,但是……”一拍铁矛周的肩膀道:“三哥,你别动。千万在这里等我一会。”紫旋风把精神一振,朗声发话:“朋友,请了!我……”略一迟疑,猛然叫道:“我紫旋风闵成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天要会会好朋友!”并下死力地把铁矛周的手握了握,嘱他不要动;自己将刀拔出来…… 青纱帐立刻“簌簌”的一阵响,没影儿魏廉挺翘尖刀,向铁矛周暗打招呼。魏、周两个人各用刀鞭开路,排山倒海般推动高粱秆,从东南两面冲去;给紫旋风暗作替身,权做疑兵。 敌人五个骑马的、两个步行的,顺着青纱帐波动之势,一齐注意。紫旋风却顺着田垄,绕西北面,轻轻地亮出身形来;只一窜,庞大的身材昂然地跳到两敌之前。步下两敌霍地往旁一闪,骤又往上一围。 突有一人照紫旋风一扬手,“唰”地打出一支暗器。紫旋风一矮身,八卦刀往上一削,“噌”的一声把一支镖削到天空数丈以外;往下一落,“啪哒”一声,掉在田间。 紫旋风哈哈一阵怪笑道:“这是什么朋友!” 话才出口,敌人厉声叫道:“当家的,这里出来一个!”一摆兵刃,两敌扑上前来。 紫旋风道:“呔!”八卦刀“夜战八方”式一冲。就在这同时一刹那,没影儿奋身一声喊,抡刀抢出青纱帐,照这夜行人背后就是一刀,厉声骂道:“你这帮狐群狗党,以多为胜,要脸不要脸?” 那一边铁矛周季龙抡钢鞭,立在田边,闵、魏二人都不教他出头;他一看贼人竟施暗算,怒吼一声,忍不住也亮兵刃扑过来。当下,两边立刻要陷入混战之局。铁矛周季龙喊道:“马上朋友听着!你指名要会人家紫旋风,你们就这么对付人家么?你们还有多少人?” 紫旋风喝道:“周三哥、魏贤弟,你们快闪开了!他指名要见我一个人,教他们七个人都上来,我也是一个人。”这是一计,敌众我寡,自己匹马单刀地出战,这是很合算的打法。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顿时会意;霍地一闪身,重退到青纱帐边。两人齐声吆喝道:“闵大哥,你一个人跟他们打,我们两个人旁观。” 果然四个敌人才往这一面冲过来,那马上长衫客立刻大喝道:“你们快退下去,不许动手!”急急地吩咐他身旁未下马的那两个骑客:“你们给我把住了,不要动,不许放走一个人。” 这长衫骑马客说罢,立刻策马来到紫旋风面前,相隔两三丈,把马勒住。他两眼先把紫旋风打量一下,然后命手下人撤退到数丈以外。 紫旋风也向魏、周二人一挥手,教他二人再往后退下去;然后昂然立定,注视敌人,回手插刀,腾出手来,双拳一抱道:“朋友,我就是沭阳八卦掌贾冠南的大弟子,紫旋风闵成梁。你指名要会我,头一件,我先请教你的万儿;第二件,你在马上,我在步下,这样过话,够朋友交情么?” 那长衫客闻声大笑道:“你会挑眼!” 紫旋风道:“朋友,这都是闲话。你愿意在马上赐教,那也行。别看我在步下吃亏,我也不在意。但有一节,我只有两个伙伴,你们这里没有露面的暂且不算;单是亮出来,!一共已经七位。三对七,你们的人比我多一半。可是我姓闵的虽然没胆,也不能退缩。你的人数就是再比我们多十倍,我也只是这一把刀、一双肉掌。”说时做了一个手势,道:“我绝不倚靠人多。我这边只用我一个人来领教,你们那边随便。你们车轮战也可以,一伙齐上也可以。我的朋友,我决计教他们袖手旁观。你把我打下来,我们再走马换将,另上别人。” 长衫客仰天一笑道:“闵朋友,你很机灵!你人少,我人多,你怕我以多为胜么?朋友,你年轻轻的,不要瞧不起人,你也不要瞎嘀咕。你是不知道我,你那令友十二金钱俞剑平大概总知道。我也是只靠这一双肉掌。不管你拿刀,拿枪,使金钱镖,使袖箭,使别的暗器,我只空手肉搏,要来向你讨教。” 闵成梁双目一瞪,把来人盯了半晌道:“你好狂!你看,我早把刀插了,我就陪你走一趟拳。不过咱们未动手之前,要交代清楚了。朋友,你别忘了我们的来意。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是来找镖的。一个月头里,朋友你率众夺镖,把人家铁牌手胡老镖头押的一笔盐镖拾了去。这本与十二金钱俞某人无干,你却错算在姓俞的账上。姓俞的哩,为了朋友份上的交情、镖行的义气,只可将错就错,把闲账硬往自己头上揽。我呢,更和十二金钱俞某人交情很浅,也不过受了别位朋友的转托,替他摸一摸,找一找。我十分有幸,今日得遇高贤。别看你我还没有动手,你老先生的手法、气派,我已经默领了;实在高明,值得佩服。我明知草茅后进,不堪承敬,我也只好试着献拙。你我可以讲一讲,你胜了我,我滚蛋,从此不再麻烦你们了。若是动手之后,你还认我闵某有三招两式可取;那时候,朋友,你怎么跟我交代?你可不可以赏脸,把镖银给我带回去!可不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把这道梁子揭过去?咱们要动手,先把话交代明白。” 此时天色已近五更了,夜幕渐开,朦朦胧胧。双方敌人一在马上,一在步下,各睁着锐利的目光,力辨对方的神态。紫旋风身高眉敞,气象壮伟。看这马上长衫客,已经隐隐辨出形貌来,似乎此人目巨口侈,唇掩短须,像个中年以上的人物。他身高肩阔,吐属洪亮;有鲁音,有冀音,也有辽东土音。这个人莫非就是范公堤上拦路劫镖的正主么? 但这马上长衫客一面听闵成梁交代话,一面眼光四射,仍窥看青纱帐边上没影儿魏廉和铁矛周季龙的面貌。他暂不回答紫旋风的话,回头来对两个骑马的同伴说了两句哑谜;用手指着周、魏二人,似是有所询问。骑马的同伴答了两句话,远远地骑在马上,并未过来。 紫旋风又催迫了一阵道:“朋友,天色不早了,在下静候阁下一言为定。转眼就天亮了,这与我们不相干,恐怕对尊驾不便吧?” 马上长衫客一拱手,笑道:“客气!英雄出少年,你是哪里人?” 紫旋风不悦,颇疑此人意存轻视,或者别藏诡计。他提高了声音,又催道:“朋友,请马前点,我是哪里人,这一点也不相干。” 马上长衫客仍徐徐笑道:“闵朋友,你不要误会了我一片真心。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一句话,你是为朋友,在下也是为朋友。那劫镖的正主儿,也不是外人,他和十二金钱俞剑平倒是旧识,也无恩无怨。只是他衷心佩服俞大剑客的拳、剑、镖三绝技,这才邀集了我们几个人,在范公堤露了这么一手,无非是献丑求教罢了。你足下既是俞大剑客的好朋友,就请你带过一句话去。劫镖的人不想会他的朋友,是一心专会姓俞的本人。现在劫镖的人正在大纵湖等候着他哩。你回去给他带个信,请俞大剑客随便哪一天,到大纵湖沙沟地方找他去。只要见了他,请教三拳两剑,再请教他一通金钱镖,那劫镖的人一定把二十万盐课原封奉还,决不耽搁。至于在下,正和阁下一样,都是给朋友帮忙。你愿意跟我比划比划也行;不愿意比划呢,我也不拦你,你尽请回店。不过……” 没影儿魏廉在旁傲然答腔道:“不过怎样?” 这马上长衫客突然桀桀地笑道:“不过么?我要请三位把兵刃留下,我要借观借观!”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哗然大怒,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你们不过是人多么?你还狂到哪里去?”两人一齐掣兵刃,要扑过去。 紫旋风慌忙吆喝道:“并肩子留步!”紫旋风陡然探进半步,回手拔刀;左手进刀,右手一弹刀片,嘻嘻地一阵狂笑道:“马上的朋友,你失言了!你们七个人,我们三个人,你们居然出口,要截留我们的兵刃,你不怕闪了舌头?我也晓得,你们沿路都有埋伏。可是有一节,咳咳……” 他用手一指周、魏二人道:“我们哥三个由打苦水铺直扑到你们……你们自己捏称的那个捞鱼堡。你们一拨一拨的人打劫我们,拦阻我们。我们不敢说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却是进,进去了;出,出来了。朋友,你就凭这个,留我们的兵刃么?朋友,你别忘了,天亮了,你就有本领,又该如何呢?” 马上长衫客似乎自觉失言,顺势变了话题,道:“闵朋友,你别做梦了!你们来了四个人,你们随后还有人来。你别觉着你能够闯入我们的重地了,就自以为了不得。告诉你,……告诉你,你倒丧气了;你自己尽往痛快里想吧。你自觉着摸着我们底细了?你们别太高兴;我只告诉你一点吧,你们往捞鱼堡去,正赶上我往别处去。你不过是乘虚而入罢了。其实连乘虚而入都够不上,你们那就叫扑空了。你们还得意?这都是闲话。朋友,你要想回店,说真格的,我盼望你亮一手再走;可是我们绝不以多为胜。” 这人侧脸向周季龙、没影儿叫道:“周朋友、魏朋友,你们放心吧;我既然出场,当然是一个萝卜一个蒜,我决不教他们一拥而上。” 长衫骑客分明说出来一对一的战法了。可是三镖师反倒暗吃一惊,怎么他们的姓氏,竟为贼人访出来了?莫说没影儿、铁矛周心惊,就连紫旋风骁勇异常,也不由十分惶惑起来。他们可是怎么访出来的呢? 三镖师相顾纳闷,只见马上长衫客,闲闲地把马往旁一带,就要下马索战。那另外两匹马上的壮士,始终未曾发言。此时陡然高叫:一个称当家的,一个称师父,齐告奋勇说:“你老人家且住,这么一个晚生下辈,也劳动你老人家不成?待我们来!”说着双双下马,亮出兵刃来。一个是使一对钩镰枪,一个是使单刀,下马的姿势非常灵快。 紫旋风急退一步,将八卦刀交往右手,封闭住门户,静候敌人来前。那一边,没影儿魏廉、铁矛周也忙挪了几步,看住未下场的敌人。 只见这使双枪、一刀的两个敌人刚刚奔过来,那长衫客立刻用沉着的声音断喝道:“咄,你们不许无礼!人家八卦掌名家的门徒,你们休要班门弄斧,倚多为胜,退下去!”又向闵成梁抱拳道:“闵朋友,还是我来领教。我久闻你们的八卦掌、八卦刀,驰名江北江南,现在……”把双手一伸道:“我要凭这一双肉掌,陪你走两趟!” 说时迟,那时快!他轻轻地一按马上的铁过梁,身形腾起,如野鹤凌空,从马头上飞窜下来。长衫不卸,兵刃不拿,两手空空,轻轻飘飘落在闵成梁的面前。 紫旋风闵成梁急急地左手提刀,右手往刀攒上一搭,凝双眸再看来人。抵面相对,越发地看得清楚;果然豹头虎目,果然年约六旬,可是他自己还不承认!紫旋风暗暗地吃惊,潜加提防,忙叫道:“朋友,你我先过拳,还是先过兵刃?” 长衫客傲然地仍把双掌一伸道:“我先请教你的刀法。你这六十四手八卦刀,到我们捞鱼堡,七出八进,我一定先请教请教;至于你的掌法,那容后再说。”说话时,紫旋风闵成梁早立住了门户,双眸炯炯,要看看对方立的门户,猜猜他是哪一派的家数。 哪知这老人长衫飘飘,双拳空握,竟不立门户,只双拳一抱道:“请吧!”人家竟要空手来敌他这把厚背薄刃八卦刀。 紫旋风暗蕴恚怒,敌人举动竟如此疏狂,厉声呼道:“你真要空手么?”一回身,向没影儿叫道:“并肩子,给你这把刀。人家不用兵刃,我姓闵的虽然草包,也不能做这无理的事。” 长衫客叫道:“闵朋友,你就不用客气,你的刀宰了我,我死而无怨。”双臂右一伸,左一拳,嘻嘻冷笑道:“只怕我这一对爪子,也不容易教你剁着。相好的,你就砍吧!” 紫旋风两朵红云,夹耳根泛起。没影儿、铁矛周齐声叫道:“闵大哥,这位合字要空手伸量伸量咱们,咱们别不识抬举!闵大哥,恭敬不如从命,单刀直上啊!” 紫旋风石破天惊地一声道:“好!朋友,这不怨我无礼,这是你看不起我!”一咬牙,一双巨眼一瞪,立刻往前上步,“穿掌进刀”,八卦刀“唰”地向长衫骑客的“华盖穴”扎来。紫旋风这一发招,毫不容情了。 长衫客肥大的衣袖一拂,口喝一声:“好!”左臂往外一分,掌拨刀片。“翻云覆雨”,右手掌反来截击紫旋风的右掌。紫旋风收招,往左一领刀锋,身移步换;脚尖依着八卦掌的步骤,走坎宫,奔离位,刀光闪处,变式为“神龙抖甲”,八卦刀锋反砍敌人的左肩背。 长衫客双臂往右一拂,身随掌手,迅若狂飙,“飕”地掠过去。紫旋风一刀劈空,敌人抹到自己身后,顿觉脑后生风,已猜出敌人来意。紫旋风急用磨身掌,“老树盘根”,从离宫转到乾位。果然一如紫旋风所猜,长衫客正用着“仙人指路”的一招,招到立刻击空。紫旋风倏然变招为“猛虎伏桩”,八卦刀直取长衫客的下盘,青锋闪闪,猛砍双足。 这长衫老人双臂一振,一声长笑,“一鹤冲天”,“飕”地直蹿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侧身往下一落。紫旋风微哼一声,“龙门三激浪”,往前赶步,揉身进刀;“登空探爪”,横削上盘。 这一招迅猛无匹,可是长衫老人毫不为意;身形一晃,反用进手的招术,硬来空手夺刀。倏然间,施展开“截手法”,挑、砍、拦、切、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括、拨、打、盘、拨、压,十八字诀。矫若神龙掠空,猛若猛虎出柙。身形飘忽,一招一式,攻多守少。看他是个老人,手法竟比少壮人还英勇。 紫旋风早料到敌人非易与者,还没想到人家竟会有空手夺刀之技。紫旋风骤逢劲敌,忙将全身本领施展出来,八卦刀,崩、扎、窝、挑、删、砍、劈、剁,一招一式,不肯放松。展转苦斗,天色将明。紫旋风将八八六十四路八卦刀,眼看要砍完;莫说砍伤敌人,连敌人那肥大的衣袖、衣襟,也没有扫着一点。 敌人的肥袖宽襟,飘飘摇摇,随着身法晃来晃去。张着一双空拳,一伸一探,暗影中竟专找紫旋风的穴道。紫旋风这二十年的苦功、二尺八寸的利刃,竟挨不着敌人一点皮毛;反而有两次碰上险招,几乎把刀出了手。若不是收招快,自己的“云台穴”也险遭人家打上。 这个老头子虽只空拳,却似手里捏着点穴镢!紫旋风闵成梁头上出了汗,暗地胆寒。反观敌人,精神焕发,气魄犹与初交手时相同。当真自己败在一个徒手不知名的老人手下!可怜八卦掌名家掌门弟子,有何颜面复见威名远震的师长!紫旋风气恼心慌,陡然改了主意。现在他无心求胜,求胜已经不可得了。紫旋风要略抢一着,急求下台。八卦刀不能取胜,他要改用暗器找场。 紫旋风将手中刀紧了紧,招术一转,倏地用了一手“倒洒金钱”、“铁牛耕地”;寒光一闪,上斩中盘,下削双足。这一招很快,那长衫老者不慌不忙,抽身撤步,让过了刀锋。紫旋风又复一刀,“乌龙出洞”,“飕”地窜出一丈以外。又一垫步,飕飕飕,“蜉蝣点水”;未容得敌人跟踪到,八卦刀往口中一衔,双手探囊取镖,左右手发出两支纯钢暗器。 他霍地一转身,“打!”双手一抖,两点寒星,倏奔老人面门打去,直取双瞳。却又电光石火般,不待镖到,又一探囊,发出第三支镖,“叶底偷桃”,右手从肋下翻上来;倏地一点寒星,奔敌人的咽喉。 长衫老人未容得紫旋风往外奔窜,便急纵步,一跃两丈,扑将过来。忽然间,紫旋风衔刀发镖;这老人哈哈一笑,道声:“好!”好字才吐出唇边,微微一侧身,右腕轻挥,右手轻拳,骈三指迎上去。让过镖尖,只一捉,把第一支镖擒住。第二支镖已如飞的打过来,这老人就用右手一追,同时捉到手中。一刹那,第三支镖又到。这老人左手箕张,只一抄,公然冒险迎扑,让过镖锋,捋住镖身,把第三支镖接在手中,信手交到右掌心。 三镖归于一握,这老人道:“闵朋友,还给你!”紫旋风急闪,也不知这老人怎么发出来的。但见他只似一抖手,三支镖奔上中下三盘,同时分打出来。 紫旋风闵成梁三镖落空,本在意中,却想不到敌人胆大,竟敢于相距不到两丈,晨曦尚在朦胧中,公然伸手接镖。敌人反镖还击,紫旋风早已提防着,凝神而待,急急地闪避接取。却仅仅抄到两支,奔下盘的一支,一探手未抓着。老人长笑一声道:“大名鼎鼎的八卦掌原来这样,看我的吧!”顿足一跃,如猛虎扑食地追了过来。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旁观敌势,骇然惊心。这长衫老人气度沉雄,武功出众,尤其是空手夺刀,出言冷峭;紫旋风那等功夫,竟难取胜。两个人正在作难,助拳不好,坐观成败也不好,不由得扼腕搔头。 蓦然见紫旋风一退,敌人一扑;周、魏二人再沉不住气,立刻拉刀的拉刀,掣鞭的掣鞭,要过去应援。但他二人才一移动,敌方四面驻守的人也立刻移动。没影儿、铁矛周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双管齐下,就要齐往前冲。 忽然听紫旋风陡然叫道:“并肩子,慢来!”庞大的身躯一晃,往斜刺里急急退下来;向周、魏二人连连挥手,道:“并肩子,我栽给人家了。咱们跟他后会有期,走!” 第13章 弹窗抛火花群贼肆扰,隔垣出冷语壮士炫才 朦胧影中,紫旋风闵成梁踉踉跄跄退了下来。没影儿操刀彷徨,铁矛周挥鞭错愕,都不晓得紫旋风业已负伤。霎时,那长衫客桀桀地大笑起来,道:“闵朋友,真是久仰久仰!好刀法,好镖法。错过是我这一双肉掌,换一个旁人,还不教你大卸八块,打三个血窟窿!” 紫旋风左肋发麻,提刀道:“朋友,少要得理不让人!赌本领,有输就有赢。爷们打了一夜,累了,教你生力军得了便宜。我甘心认栽,你何必卖狂!总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今天少陪!”折转身,“飕”地一窜退回来。势虽败,气不馁。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也不甘示怯,同声放下话道:“相好的,改日一定抵面领教!”三个镖师一齐撤退。封闭退路的二敌哪肯轻易放过?厉声喝道:“要走!把青子给爷们留下!”倏地一掠身,先截住周、魏二人。 周季龙挺鞭一格,抽身旁退。没影儿的翘尖刀,“夜战八方”式一挥,夺路抢奔青纱帐。这两个敌人也不过略作阻挠,向伏路的同伴一打招呼道:“截住这个!”这二敌却把全副精神一提,转身一齐盯住了紫旋风,讥笑道:“朋友,你可不能这么走!”钩镰枪截前,单刀拦后,把紫旋风紧紧卡住。两边一挤,刀枪并举;上挑咽喉横砍腰,恶狠狠各下毒手。骑马的二敌也应声下马,如飞地驰截周、魏二镖师。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早已一冲而过,扑到青纱帐前边。 紫旋风闵成梁一腔怒火,败退下来。一见敌人还想邀劫,怒哼一声,八卦刀往左手一换;猛塌腰,急耸身,“飕”地一跳,直奔持枪敌人的面前。没影儿适才出围,急翻身挺刀,回救紫旋风,口中叫道:“周三哥快开路!” 铁矛周凶如煞神,抡鞭乱打,往前夺路。紫旋风施展开八卦掌的“行功飞身一字诀”,疾如箭矢,超越到敌人身边。持枪的敌人将钩镰枪一抖,往紫旋风上盘便捋。紫旋风心知这一枪是问路枪;未容他撤招,庞大的身形往左一撤步,早将刀交还右手。“怪蟒翻身”、“金鹏展翅”,突然贴枪锋,反身进步欺敌。八卦刀挟寒风,唰地往敌人右肋拦腰劈下。 紫旋风这一刀极快,极沉重,极厉害!敌人想躲,想撤招,哪里容得?还仗这持枪之敌也是久经大敌的老手,一个乘危邀劫不住,紫旋风猛扑过来,他就火速地抬枪把,往回急带,前把一提,后把一沉,竖枪杆,努力往外一封,“喀嚓”一声,白蜡杆的钩镰枪杆,竟被砍断。 那持刀之敌大吼一声道:“呔,看刀!”如飞地前来相救,但已来不及。八卦刀余锋犹锐,“飕”地一转,擦右肋,抹前胸,照持枪敌人划去。“嗤”的一下,衫破见肉,持枪敌人惊汗直流,拚命往左一拔身。 紫旋风八卦刀寒光闪闪,急如电掣,“唰”地又劈过来,斜切藕,追削敌人后肩。敌人已经防到,刚刚窜出去,将半截枪往回一扫,喝道:“着!”“咯嚓”的响了一声,脚尖一点,唰唰唰,连窜出三四丈,方敢回头。紫旋风一着取胜,早已收刀;把牙一咬,又奔那持刀之敌。那持刀的敌人恰巧刀到,刀与刀相碰,叮当啸响,火花乱迸,两个人霍地交相窜开。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那长衫老人叫道:“伙计们,撤青子,让好朋友过去。喂,你们那两位不想赐教了么?我烦你们三张嘴,带过去一句话,教姓俞的快来!” 这老人的呼声略显迟了一步。既经对刀,便分胜负。那使刀的敌人刚闪过紫旋风的一刀,又被铁矛周赶过来,挥动豹尾鞭,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打。虽然抵挡得住,却又被紫旋风翻身再赶上来;两下夹攻,失声一吼,也吃了亏,闪身退下。 三镖师乘隙夺路,齐向青纱帐奔去。其余贼党顿时大哗,马上的、步下的纷纷奔来,要上前擒拿三镖客。 那老人一声喝止,虎似的扑来,挥手道:“住手!放他们过去,有帐找姓俞的算。”转对紫旋风叫道:“闵朋友别怕,慢慢的走吧。看在你师父贾冠南面上,咱们就此算完。十二金钱那里,务必给我带个信去,我定要会会他,催他快来!”说完托地跃出一丈五六,又一垫步,扑到马前;腾身又一蹿,凌空丈余,往下一落,身躯半转,轻轻落在马鞍上;复又一举手道:“闵朋友,再见!” 三镖客败退下来,忽见敌人竟不来追,反而先撤。那种欲擒故纵,旁若无人之概,把紫旋风气得目瞪口呆。(殊不知这豹子手下留有余情,要找的只是十二金钱俞剑平一人,并不想跟江南的武林道个个结怨。)没影儿、铁矛周也忿然叫道:“朋友,你们的脸露足了,还不留名么!……你教我给十二金钱传话。你到底是李四,还是张三?” 长衫客策马欲行,一听此言,回头扬鞭道:“你们不必问,我不过是捞鱼堡的一个小卒,你的朋友十二金钱一到,我们当家的自然出头来,竭诚款待他。” 没影儿发恨叫道:“别装样了,谁不知道就是你!”长衫客笑道:“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能明白就更好了。”其余党羽也纷纷上马,跟踪而回,齐奔疏林而去。 通夜奔波,一场失意,三镖师怅望敌人的去路,意欲跟踪。明明看出疏林一带,敌人的卡子多没撤;就是硬闯,仍然力不能敌。过了半晌,没影儿道:“闵大哥,怎么样?” 紫旋风闵成梁喟然一叹,摇头道:“小弟我惭愧,空学技艺二十年,用上来不是人家的对手!”满面惭忿之极。 铁矛周却担得住胜,禁得住败,接声劝慰道:“天就亮了,我们还是回去,今天夜间再来。”紫旋风看了看四面道:“还不知道好回去,不好回去呢!” 魏、周矍然道:“这得留神,路上也许还有卡子。”当下,三人侧耳听了听四面的动静,又仰头看了看天色。时当破晓,晨光未透,夜色已稀。跳墙入店,既已不便,三个人遂在青纱帐候了一会儿。趁田径无人,将背后小包袱打开;弹尘拭汗,取出长衫,换下夜行衣靠。又挨过一刻,天色大亮了,这才起身回店。一路上幸无事故,只遇见几个农夫。进了苦水铺,往来已有行人。走到集贤客栈门口,店伙一见客从外来,“呀”了一声,惊奇道:“你三位多咱出去的,怎么……” 没影儿抢到面前,厉色低声道:“不要多嘴,到里边告诉你。” 店伙不敢多言,跟着三人往里走。铁矛周落后一点,走进门洞。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店外走来一人,脚下很快,紧紧地跟过来。闵、周一回头,这人扭身擦肩,走入店院,反赶到没影儿前面。眼看着进了二层院,到第十三号房去了;推门便入,房门也没上锁。 紫旋风狠狠盯了一眼,一声没言语;铁矛周向没影儿低声叫道:“喂,你瞧!”没影儿回头看了看,把头微微一侧,径投十五号房间。三镖师来到自己房前,未等推门,便直了眼。三人临行时,本已留了暗记,现在暗记已改。急进屋一看,先敷衍店伙。没影儿道:“店家,我告诉你,你休得胡猜,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是海州的快班,缀下来一桩案子,落在你们这里了,没攒在一块,不好立刻动手,怕把差事拾炸了。我们几个整整缀了一道,现在我们就去知会宝应县,下手办案。你们小心了,你可以给柜上透个信。有打听我们的,你们给遮掩一点;三个字的答话,问什么,什么不知道,就好。你明白了?这可有好大的干系。”说着话,把小包袱一放,故意将刀鞭兵器弄得锵然一响。铁矛周接声道:“你可别走漏一个字,这跟你们店家很有沉重;回头我们还要找你们掌柜哩。”又问道:“刚才进来的那人,住在十三号的,看着很眼生,他姓什么?哪天住的店?有同伴没有?” 店伙也是老生意人了,口头上诺诺地答应着,道:“原来诸位老爷们是办案的。你老要打听什么,请往柜上打听去好了,柜上张先生知道。”他先把自己摘清了,又搭讪了几句话,退出来急忙的找柜房先生,把十五号客人行止诡秘,自称是官人,到底不知干什么的,都带着兵刃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柜房忙又找掌柜的嘀咕去了。 三镖师容店伙出去,立刻忙起来。先把全房间门窗床铺,角角落落,三人齐下手,草草检验了一遍。跟着铁矛周忙着治箭伤;没影儿忙着细验遗迹;紫旋风神情很颓唐,沉吟不语。没影儿问他:“可受了伤?” 紫旋风摇头道:“没有。”没影儿又问:“那长衫客是插翅豹子吧?”紫旋风只点点头。 三个人旋商查找九股烟乔茂的事,没影儿道:“也许这位爷吓酥,自己个溜回宝应县去了。待我问问店家吧。” 周季龙道:“那岂不露了破绽?咱们一伙四个人,丢了一个人,自己还不知道,岂不教店家起疑?”没影儿道:“我有法子,我可以绕着弯子问。”说罢,站起来便奔柜房。 周季龙见紫旋风抑郁无聊,就指着自己的伤对紫旋风说道:“闵贤弟,你看我,在江湖也闯了这些年;这一回不过是探镖才上场,就吃了这个大亏。闵贤弟比我强多了。别看我输了着,实在我一点也不在意,胜败本是常事,你看九股烟,更泄气了;若教我猜,他不是教匪人架走了,他十成十是私自奔回去了。你想他脸皮多厚?” 铁矛周设着词把紫旋风劝慰了一番。紫旋风仍然耿耿于怀,翻着眼想心思。两人闷闷地正谈着话,忽然听店院大噪起来。两人侧耳急听,似有一个生疏的口音,和没影儿魏廉对吵。紫旋风忙站起来,往门外一看道:“哦,打架了,快出去!” 二人急忙奔出来,只见没影儿鼻孔滴血,正厉声大骂:“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我一拳?”怒气汹汹,似要扑上去,跟对面一人拚命;却被两个闲人架住了,弄得展不开手脚。对面那人反而冷笑讥骂道:“你干什么瞪眼?你小子冲谁使厉害?” 那两个劝架的,一左一右,口中说道:“得了,得了!别打架。”齐要抓没影儿的手腕子。没影儿何等精明,把眼一瞪,骂道:“好你们一帮狐群狗党,你把魏大爷当作什么人了?”把劝架拉偏手的诡谋喝破,立刻话到手到,照那劝架人劈面一拳,下面一脚,顿时打倒一人。 这人一倒,店院哗然。打架的,劝架的,一声喊叫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敢打劝架的?”一齐涌上,都来抓打没影儿。先是那个被打倒的,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跳起,于恼羞中迎面扑来,没影儿侧身一闪。左边那个劝架的施一手擒拿法,“腕底翻云”,左手“噗”地把没影儿魏廉的手腕叼住,右手“劈面掌”,突照魏廉脸上打来。 没影儿喝道:“你们有几个?”右掌急往这人的左手背上一搭,用力扣住,猛往上绷;立刻把敌人右手的劈面掌破开。没影儿左臂又一绷劲,胳膊猛往外翻。这手解数厉害无匹,敌人手腕吃不住劲,似硬被扳折的疼痛,不由己的身形往下一矮。没影儿魏廉一招得势,急进第二招,倏地一个“登脚摆莲”,敌人“哎呀”一声,被踢出好几步去。 就在这同时,那个挑衅的人,“恶虎扑食”,从后面急袭过来;双掌往外一撒,照没影儿后背便捣。没影儿头如拨浪鼓,防备着四面,如迸豆般乱跳;敌招才到,立刻觉察。他“凤凰旋窝”,身回拳转,倏地一个盘旋,塌身一腿,把来人扫了一个大筋斗,呛了一脸土,也弄得鼻子破,嘴唇血流。那人恼羞成怒,竟一塌腰,拔出匕首来。 全店客人大噪。“打架了,动刀子了!掌柜的还不快出来,要出人命了!”乱喊成一片。紫旋风、铁矛周恰已赶到;只一瞥,顿时看出这几人来路不善。紫旋风抢步急上,怒焰上冲,一纵身已到敌前,厉声骂道:“狗种们,敢跟我们来这一套!三哥抄家伙,把这小子废了!”双掌一展,阻住抄匕首的敌人,硬来空手夺刀。 铁矛周霍然往前一扑,忽又一撤,顿足翻身,窜回自己的房间;把三人的刀鞭兵刃,做一把抓起来,往外就闯。眼看要激起一场血斗。全店惊喊,客人乱窜,司帐伙计都赶出来,乱喊怪叫:“爷们别打架,看我们的面子!”痨病鬼的掌柜也探出头来,拚命地大叫:“快把官面叫来吧,动刀子了!”乱腾腾的鸡喊猫叫,仓促间没有一个人听见。 那挑隙的三个人中有一个很有精神的少年,连呼同伴:“快拾起青子来!”却已无及,又有一个人拔出匕首来。没影儿鼻孔中的血滴到唇下襟前,怒火喷爆,寻敌拚命;敌人的匕首没上没下,照他直戳。没影儿全仗着身法轻捷,缠住敌人。紫旋风庞大的身躯,与一个矮胖的敌人相打。敌人的匕首照他下盘乱刺。紫旋风大怒,展开身手,再不容情;只数合,没夺得敌人的兵刃,却将敌人踢了一溜滚。敌人摔得像土猴似的,爬起来又想跑,又嫌寒碜。 那房间内,铁矛周抄刀鞭闯然奔出。脚到门坎,忽一转念,把没影儿的翘尖刀、紫旋风的八卦刀全部放下;另抄起一双木棒,这才奔到战场。没影儿与那持匕首的敌人相斗;那个空着手的少年敌人,奔来夹击没影儿。没影儿极力对付,稍能抵挡得住。 那少年敌人忽对十三号房连喊数声,倏然从房内应声出来一个中年人;一探头又回身,竟拿出一把短刀来刺紫旋风。紫旋风回身应敌,独战二人。铁矛周张眼一看,没影儿那边最紧;赶过去,怒喝一声道:“狗贼看鞭!”“唰”地一钢鞭,从后面掩击那夹击魏廉的空手敌人,敌人闪退下。铁矛周又复一鞭,照那持匕首的敌人敲击。敌人将匕首一收,没影儿乘机窜过来;铁矛周就势递过木棒去。 没影儿叫道:“三哥,宰呀!没错,这东西是豹子的党羽!”把木棒“飕飕”地舞动,没头没脸,狠打贼人,大叫:“并肩子接家伙!捉活的,这是劫镖的贼党!” 紫旋风道:“跑不了他!……瞎了眼的王八蛋,我教你们都栽在这里!”敌人一面打,一面也恶声还骂,完全是打群架,不带江湖味。 双方都有了兵刃,都增了援兵。店东狂喊不休,仍止不住这场群殴;急叫一个小伙计,出去报告地面。那小伙计急快往外走,不想奔到店门边,被一个短衫大汉瞪眼拦住,这大汉“忽隆”地关上了店门。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两方面胜败已分,挑衅的一党中,那个少年被没影儿打着一棒。那从屋里奔出来的持刀之人,也被紫旋风打飞了刀。这两人忽然哈哈狂笑,互说出几句很特别的黑话。老江湖铁矛周、紫旋风、没影儿全都不解。敌人的同伴却都明白,立刻呼哨一声,“豁剌”撤退下去;一个个抛了对手,一溜烟逃奔后院,翻墙头跳出去。那个把守店门的短衫大汉,也霍地拔开门闩,飘然走出店外去了。临走时,忽又催那小伙计,快叫地面去。 敌人才退,三镖师蕴怒急追。那少年立在墙头上,叫道:“相好的,你别当太爷是真败。太爷奉命差遣,就只露这一手,露完了。咱们晚上再见!”低头一寻墙下,就要跳出去。没影儿骂道:“该死的贼,你不过是搅惑我们。哪里走!”飞身急追,敌人一扬手,打出一石子。没影儿急闪,敌人飘然跳出墙外,又在外面大叫道:“小子们,你敢追么?”格格地一阵狂笑,远远走下去了。 紫旋风此时也已赶到墙下,听得真真的,顿时醒悟过来。没影儿奋身欲追,紫旋风急忙拦住。没影儿回头叫道:“周三哥,快把青子行李带着,赶个兔羔子的!”又对闵成梁道:“大哥不明白,快赶,快赶!出去我告诉你!”紫旋风看着没影儿着急的样子,只得依言急追下去。铁矛周就急忙回到房间内,把包袱兵刃都拿着,就要付帐出店,也跟踪赶下去。店家急拦,铁矛周瞪眼道:“掌柜的,你睁开眼!我们不是打架的,我们是办案的,你问问那伙计去。看看我们像寻常的百姓么?你耽误了我们的公事,你可估量着!”店家搓手摇头道:“爷台,我们明白;若是地方来了怎么办!”铁矛周道:“你随便答对着他,有话回来讲。”推开店家,如飞的走出去,与没影儿、紫旋风会着。 紫旋风、没影儿急追敌人,眼看敌人落荒而去。没影儿止步不追,很着急地对紫旋风说:“闵大哥,这几个东西是豹子的余党,他们是故意搅惑咱们。简直的说,他安心寻衅,不教咱们在店里住。他们故意在大白天动刀子,好叫官面上来干涉。”说话间,铁矛周提着包袱追到。没影儿一看,铁矛周把四个人的包袱都提弄出来了,没影儿甚喜。铁矛周忙问道:“这几个点子是怎么回事?是怎的跟你打起来的?” 没影儿道:“他娘拉个蛋的!我到柜房打听乔茂的下落,算是设法套弄出来了。他不是今早失踪的,昨夜也没人来搅;八成是在昨夜咱们结伴出去之后,他一个人离了店,也许回宝应了。”紫旋风道:“先不管他,魏仁兄,到底你……” 没影儿道:“你听啊!我才出屋奔柜房时,就有两个人在院中走来走去;我当时疏忽,没有留神。等到我从柜房出来,那个小子就躲在过道门旁边。我一迈步,这小子迎面走来,贴身过去。店中客人是多的,你想我怎么能防备?这小子冷不防,劈面就捣了我一拳,把我的鼻子打破。” 紫旋风道:“可是你碰着他了?” 没影儿摇头道:“也没有碰着他,也没有踩着他。”紫旋风点头道:“他这是成心找碴!”没影儿道:“可不是。” 铁矛周道:“我明白了,他们故意引着咱们打架、拔刀子,好招得地方官面来查问咱们,就是地方官面不管,店家也要驱逐咱们。” 紫旋风道:“他们一定是这个打算。”铁矛周道:“现在咱们怎么办呢?”紫旋风不语,没影儿道:“现在咱们径直回去报信为妙。”铁矛周道:“可是还有九股烟呢?咱们四个人同来,怎好三个人回去?” 三个人小作商量,只好先换店,再找人。不意先找了一家客店,竟有人认出他们来,不肯收留。三镖师越发恚怒,末后在僻巷内寻着一个小店。住了店,才由没影儿、铁矛周替换着,到苦水铺街里街外,寻找九股烟乔茂,铁矛周没寻见乔茂,没影儿恰巧碰着。 这时候已将近午,四个镖师在小店会面。商量结果,仍教九股烟回去送信,催十二金钱俞剑平率众速来。九股烟怕敌人在路上算计他,坚求三人送他一程。紫旋风把九股烟送走之后,回转小店。因想贼人故意诱敌,自己这边大举邀人,人都扑来了,万一贼人悄悄溜走,这个跟头却吃不起。 三镖师虑到这一层,即刻要分三面出去,绕着古堡要道口,查斟一遍,一来看看贼人的动静,二来看看有载重的大车,从古堡出入没有。商定,便忙忙吃饭;吃了饭,就要更衣出去。 这时刚到申牌的时候,暑日天长,太阳还老高的。紫旋风、没影儿站起来说:“是时候了。”一语未了,突然的从外面投进一块大石子来,破窗而入,“啪”的一声,砸得杯盘横飞,险些伤了人。 紫旋风大怒,急飞身追出。没影儿更急,窜出屋“飕”地蹿上小店短墙。哪晓得外面只有一个小顽童,远处有一个年老的女人。他把小巷前后搜了一遍,投石子的人踪影不见。石子大、抛得远,砸得重,这妇人、小孩一定办不出来的。三镖师面面相觑,道:“人家倒把咱们盯上了!” 紫旋风十分恚怒,恨不得立刻找贼拼命。铁矛周季龙是个拿稳的人,视不胜如胜,探堡也可,不去也可;只求于事有效,不怕表面的挫折。没影儿是个机警的人,以为贼人既然迎头盯上了,我们再去探堡,未免徒劳。但是紫旋风太动气了,恨恨的说:“贼人来搅和咱们,咱们也去搅和他。” 铁矛周婉劝道:“闵贤弟,你我还是办正事要紧,怄气是小事,咱们别上贼人的当。说句不怕你耻笑的话吧,我的伤大概有些发了,有点支持不住了。依我看,咱们先歇一会。白天去探,怕狗贼们故意地找咱们打撵。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敌又众,我又寡,我们就许吃了亏,又无济于事。要去还是夜间吧;白天再教他们反咬一口,更不上算了。”再三劝说,才把紫旋风拦住。 三个镖师不出门了,就在小店养精蓄锐地一蹲。哪知他们不出门,敌人反倒找上门来!不到一顿饭时,竟接连来了两拨人。口称找人,神头鬼脑的进来,把三镖师看了又看;故意露出一点形迹来,冷笑着走了。满脸上带着瞧不起人的神气,明明是窥伺他们来的。三镖师越发恼怒,互相警戒着,一声也不响。容得这末一拨人出离店房,三个人按捺不住,竟抓起长衫,暗带兵刃缀下去。 这末一拨探子共才两人,昂头前行,出离小巷,直奔苦水铺镇外。三镖师一发狠,紧缀到镇外。这两人回头看了一眼,傲然大撒步走。绕着青纱帐,东一头,西一头,绕了好几圈;迤逦而行,竟背着古堡走去。 没影儿猛然醒悟,这两个东西简直恶作剧,要遛自己玩。他立即止步,低告铁矛周和紫旋风道:“这两个兔羔子太混帐。这里僻静,怎么样,咱们就动这两个狗东西?”四顾无人,三镖师把长衫一卸,厉声喝道:“合字,站住!”口喊出这一声,那两个人回头一望,似窥出三人来意不善,猛喊道:“我的爷,有劫道的了!”真如遇见贼似的,拔腿就跑。 三镖师奋力急追。这两个人跑出不多远,竟钻入青纱帐内。三镖师一赌气,就追入青纱帐内。三转两绕,追了一阵,两个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三镖师骂道:“咱们又上了狗贼的当了,回去吧。”哪晓得三镖师才回到苦水铺镇口,那两人又从青纱帐内探出头来,大喊道:“合字,站住!”把三镖师的话原封不动,又端回来。 紫旋风耳根冒火,回身纵步,急追过去。没影儿、铁矛周立刻也跟踪追赶。眼见这两人把头一晃,又钻入青纱帐去了。紫旋风不管不顾,不怕暗算。如飞追入青纱帐,青纱帐翻江倒海,被他推倒一大片,那两人的身法,比兔子还灵便,俯腰钻禾,三转两绕,又看不见了。 三镖师疯似的狂搜,不过冲过青纱帐,面前展开一片田园。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小孩子,大骂着出来:“哪里来的野杂种,把爷爷的田都踏坏了?”园那边还有两个壮汉,举着锄头,瞪眼奔来,照紫旋风就打。 紫旋风一闪身,喝道:“住手!”这两个农夫忽一眼看见紫旋风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大吃一惊,竟跑回来,大嚷道:“有贼了,有贼了!”三镖师又好气,又好笑。敌人没了影,不愿和乡下人惹气,他们只得溜出来,垂头丧气往回走。 回转店房,又出了枝节。这店家好像听了谁的闲言,坚请三位镖师挪店。说是:“上面查得很紧,三位爷台都是外面人,还愿意找麻烦么?……我们不敢拿财神爷往外推,只是没法子。你老瞧,啧啧!三位还是迁动迁动吧。”好说歹说,只是不肯收留三人。任凭三人怎么讲也枉然,三人就自说是官面也不行。这店东一味央求。铁矛周对紫旋风、没影儿说道:“他是怕事,咱们也不是非住在这里不可,咱们就换个店。” 没影儿骂道:“此处不留爷,还有留爷处。”把紫旋风拉了一把道:“大哥,别生气。咱们先把地方找来,回头再找他们算帐。鬼东西也不睁眼看看,爷们是什么人!你这个小子还拿爷们当冒充官面呢。昏了心的狗奴才!走吧,回头有你的!”推着紫旋风,一同出了这家小店。 三镖师忿气不出,徒呼负负。劫镖的贼真够厉害,居然作弄得三个镖师连存身之处也没有了。铁矛周道:“天色还早,咱们挪挪地方也很好。咱们的落脚处已经教贼知道了,实在也很不便。你说对不对,闵贤弟?” 紫旋风没精打采应了一声。可是再找店房,谈何容易,苦水铺仅仅四五家客店,已有三家不能住了。找来找去,才找着一家小饭铺,带留客宿的张家火店。又费了些唇舌,花了笔冤钱,才赁得一间小单房,木床草铺,潮气逼人。 三镖师倒不介意,却是越琢磨越恼怒。保镖的教贼挤得没住处安身了,真是生平没经过的奇闻。没影儿想着倒笑起来,把大指一挑道:“这个豹子真够交情,咱们不能不佩服人家。”说得铁矛周也笑了。 耗到下晚,略进一餐,然后泡了一壶浓茶,慢慢地喝着。转瞬入夜。一盏油灯昏昏暗暗,三杯热茶又涩又苦;三镖师且饮且谈,说得几句话,便出去巡视一遍。刚到二更,铁矛周和紫旋风留在屋里,没影儿到处巡看。铁矛周道:“闵贤弟,提起精神来,你何必这么懊丧呢?真格的咱们还禁不得一点闪失么?” 紫旋风浩然长叹道:“不怕三哥见笑,小弟习艺二十年,自出师门,凭这一手八卦掌、一把八卦刀,不敢说百战百胜,却还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那个骑马的豹子头,一定是劫镖的大盗。人家空着两只手,我耍着一把刀,不信竟不能取胜,还教人家险些打中我的‘云台穴’。若不是闪得快,我准得躺下。我若是空着手,败在人家掌下,还有的说。人家空着手,倒把我打败,我这一脸灰,怎么揭得下来?我的连环镖自信有几分把握,哪知人家不但全给接了去,随手还打出来,反差点打着我的腿。可惜我闵成梁二十年的功夫,可惜我贾老师那么教我,我却给他老人家没争脸,倒现了眼。我此时恨不得俞老镖头立刻追来,我就告退回去了,把这个羞脸趁早藏起来,再练能耐,再找豹子头算后帐去……” 周季龙看紫旋风支颐倚案,两眼通红;想不到他这么精干的人物,竟搪不住小小一点挫败。一时无言可答,正要设词再加劝慰;猛听窗外没影儿一声低声道:“呔,好贼!屋里留神,快蹲下。”周季龙一看纸窗,紫旋风挫身把周季龙一拖,两人倏地往下塌身。“嗤”的一声,破窗打进来一物。那盏油灯应声打翻,顿时满屋漆黑,是何物未看清;却料知这暗器必非石子,定是袖箭钢镖。外面又喊道:“并肩子别出来!贼在窗根呢。好贼子看镖!”“啪”的一声,先有一物穿窗打出,又有一物穿窗打入屋来。 紫旋风、铁矛周蹲着身子,急急闭目拢光,然后一伸手,各抄自己的兵刃;未肯躲过,紫旋风头一个夺门外闯。迎面又打入一物,两人提防着,全避开了。他们一左一右立在门后,把门扇猛地一开,夜战八方式,先后窜到店院。振目一看,恍见对面房上,有一条黑影刚刚没入房脊后。 店院中还有三条黑影,正如走马灯一般,奔窜交手;内中一个是没影儿魏廉。紫旋风叫道:“三哥,快过来帮着,我上房追那一个!”双目四顾,“飕”地蹿上房。房上人影忽又换地方出现,叫道:“并肩子撤亮子,扯活!”当先翻身,往店外一跳,陡然振开喉咙,怪叫:“店里有贼了,南屋有贼了!”声随形隐,一展眼没了。 紫旋风大恨道:“狗强盗,你给太爷丢苍蝇,哪里走!”飞身急追下去。铁矛周挥鞭奔到院心助战,和没影儿魏廉双斗那两个夜行人。两敌一声不响和魏、周走了几个照面;内中一人猛然旁退,将一把松香火突一抬手,照店院纸窗打去,“轰”的一声火起。两个夜行人桀桀地同声狂笑,厉声大喊道:“乡亲们,快出来,有贼放火了!”喊罢,飞身越墙,奔出店外。 栽赃嫁祸,贼人打搅的诡计已经显然。没影儿飞身要追,铁矛周急喊道:“且慢!”催没影儿快回房间,假装没事人。铁矛周百忙中跳上墙头,用唇典招呼紫旋风弃敌速回;然后一个箭步窜回房内。周、魏各把手中的翘尖刀和豹尾鞭藏起来,两人都有匕首随身,只在屋中一转。没影儿立刻往地上一倒,怪号道:“哎呀,有贼,打死人了!”铁矛周便急急地蹲在没影儿身边,也跟着大喊,做张做致,假装出扶救没影儿的样子。 那店院中,紫旋风如飞地奔逐贼人,本想砍倒一贼,稍泄己忿。猛见街上房头,有两个人影一闪,贼人竟来了不少。又一回头,同伴并未跟来,倒听见铁矛周大声喊叫:“削点码,并肩子撤阵啊!老合扎手,火窑的空子灵了;马前点;窑口西,脱条。”这是催他速退,店中人都已惊动,快回店装睡。 紫旋风立刻明白过来;庞大的身躯一转,丢下奔逃的贼人,重返店房,但已一步归迟了。他翻墙头从后窗钻进房去,竟被店中人看见。 贼人放的火,被店中人七手八脚扑灭。尽管没影儿呻吟哀叫,店中人仍然把猜疑的眼光,注视这小单间的三个客人。开店的居然是一个师傅传授下来的,店主店伙不约而同把三镖师认做恶客。这店主是江北人,非常强横。他先到房内外查看了一遍,再到小单间,向三镖师反复询问;话不甚难听,神气却很难看。屋门外聚了好几个人,不住向内探头。店东站起来,要邀三人到柜房去谈。紫旋风不耐烦道:“你有话只管说吧,不必到柜房。”这店东便毫不迟疑,请他们三位贵客搬走,而且立刻搬走。 铁矛周等教贼人追落得本甚恼怒,恨不得找谁出气才好。他们虽说阅历深,沉得住气,究竟武夫气猛。偏偏这店东的气粗不下他们,说来说去闹翻了。双方瞪眼对吵,没影儿瘦小的身躯一窜,伸手一个嘴巴,把个店东盆大的脸打得牙破血出。 店东大怒,虎似的伸出两手来,要抓打没影儿。被铁矛周一拨,劈胸抓住往后一推,整个身子按倒在床上,道:“掌柜的,有话好好说。这么深更半夜,你要赶我们走到哪里住去呢?你还怪我们着急?” 店东瞪眼道:“我管不着,你们凭什么打人!小子,敢再打我一下么?”没影儿跳起来,“啪”地又一掌,跟手又一拳,骂道:“打死你这瞎眼的兔羔子!” 店东吃了亏,疯似地奔没影儿拼命。司帐先生大声喊叫:“把这三个东西打折腿,跟他打官司。”又喊伙计,“快叫地方去。”伙计们各寻棍棒,来打三镖师。三镖师信手把店东丢在椅子上,拔步往外走。全店哗然,乱成一片。 在这哗噪声中,紧贴窗根忽有一人冷冷道:“打人家没本领的废物作什么?有能耐,斗斗行家去!”笑声中充满了瞧不起和故意挑衅的意味。没影儿、铁矛周闪眼急看,纸窗破洞露出一对眼睛。眼神一对,立即隐去,嘻嘻地冷笑犹曳余音。猜想这保管又是豹子的余党,卧底来的。紫旋风急喝道:“朋友,你看着不忿?你一定是行家了,别走!”不等说完,将店家一分,“飕”地夺路窜出去。 院中灯光明亮,站着几个人,齐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紫旋风和对面的甬道;看神气都不像刚才发话的人。紫旋风目闪威棱,斥道:“刚才谁隔窗根,说闲话了?”几个人互相观望不答,只微微一指甬道,紫旋风虎似地扑过去。却才移步,店伙等都涌过来,高举棍棒,骂道:“就是他,跟那小矮个打人了。……揍他!”横截着一棒打上,被紫旋风侧身夺住,顺手一推,持棒的人失声一号,倒在地上。店伙们怪叫起来。 紫旋风从人丛中扑到路甬口,张眼一看,茅厕前墙角上,挂着一盏瓦灯,灯光下站定一人。此人身量比自己略矮略瘦,青绢包头,穿一身二蓝川绸短裤褂,白色高腰袜子,紧扎护膝,山东造搬尖踢死牛大掖根洒鞋,背后斜插一把宝剑,双垂杏黄灯笼穗。紫旋风追过来,此人一斜身,巍然不动,反将整个面容显露在灯光之下。 但见他面皮微黑,修眉朗目,一派英挺狂傲之气,呈露鼻洼口角之间。跟紫旋风一对盘,这人眼珠一翻,冷笑一声,照当地唾道:“好朋友会打人!”用手一指墙外说:“外头买卖去!”没容答话,一弓腰,“飕”地如鸟掠空,上了茅厕短墙,低头下看道:“好臊气,外头来!”身形一晃,跳过短墙,又一闪,已失行踪。紫旋风恨骂道:“豹子的狗党,你想诱太爷!”将八卦刀一按,气冲冲跟踪上墙,飘身下落,不顾一切追赶下去。 那店东抚着脸,逃出单间来;瞪着眼怪叫,招呼阖店伙计打架。没影儿和铁矛周情知此店已难存身,连忙抄起兵刃行囊,从小单间抢出来。这小店连店伙和更夫、厨子,不过七个人,纷纷抄家伙寻殴。各屋住宿客人,足有二三十个,也乱成一团。几个少壮的店伙拿着扁担、铁通条、木门闩、杠子、丫丫叉叉,挡住没影儿。 没影儿调转刀背,连连拍倒两个人,便冲出来,铁矛周扬鞭后随;吓得店伙乱喊乱跑。两镖师奔到二门口,急急地寻叫紫旋风;紫旋风已被那来历不明、举动莫测的夜行人诱出街外了。 两镖师无可奈何,决计一走。店门已经紧闭,西边有一道短墙。铁矛周用手一指,首先拔身跃上去。没影儿彷徨四顾,又喊了一声:“并肩子,扯活!”然后一提气一顿足,“飕”地一声也蹿上了墙头。 第21章 得警报俞剑平登场,闹店房乔九烟示威 三个镖师探贼失算,大遭贼人扰害;九股烟乔茂竟顺顺利利地到了宝应县,把十二金钱俞剑平邀来。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凑齐人数,立即策马如飞,刻不容缓,扑奔苦水铺而来。 这一回俞剑平接到乔茂的驰报,一切筹划布置,都由姜羽冲主谋。临走时,先托付了义成镖店总镖头窦焕如,就烦他在宝应县城留守。各路卡子如有消息,务必请他派急足,速来报知。又烦郝颖先等,先奔火云庄。然后检点现时在场的镖师,人数实在太少;只可火速由四面卡子,临时抽调来几位。俞、胡、姜以下共凑足二十八人,外带趟子手和镖局伙计六名。那海州州官派来的两个捕快,始终紧跟着铁牌手胡孟刚;名为缉盗,实是暗中监视着失镖的镖客。俞、胡二人只得好好款待他们;本想留他们在宝应县等候,他们却不肯,只得一同登程。算来上上下下,这一伙寻镖的足有四十多人了,当然仍然由九股烟乔茂做了向导。 临行前,胡孟刚问姜羽冲:“我们是改装散走呢,还是大家伙就这样原打扮,一同骑马前往呢?”这实是一个问题,姜羽冲早已想过了,听乔茂所说,贼人声势很大,分开了去,恐有不便;同去又觉着人多,形迹太露。商量着,还是改装前往,也不必全都骑马,可以雇几辆车。倒是动身的时候,不打算在一清早上路,却定于夜晚三更登程,可以赶晌午,到达苦水铺。但是县城照例不到五更,不能开城门的;众镖师用过晚饭,忙着一齐出城,先一步住在关厢店内。所有马匹车辆路费等,也都预备妥当了。 在店内,众镖师都不睡。天气很热,端着茶盏,摇着扇子,坐在店院内,纷纷地讲论这个劫镖的豹子。七言八语,向九股烟打听。尤其是几个年轻人,一个个跃跃欲试,预料到了地方,可跟劫镖的线上朋友斗斗了。 姜羽冲独和俞、胡二人,邀着武进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奎金牛金文穆和马氏双雄、松江三杰,在店房内密议。听众人的话声太高,忙出去嘱咐了一番,事要哑密一些,不可大意。二更交过,便催一班坐车的先行起程。 转瞬到了三更,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信阳蛇焰箭岳俊超,和前天才到的九江拳师阮佩韦、胶州李尚桐,昨天才转回来的武师欧联奎,以及俞门弟子左梦云等,一齐上马,出店登程。 九股烟乔茂此时也更换了衣服,小矮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当先引路,雄赳赳地十分威武,再不似店中被人围辱时的情形了。此外尚有三个人,两个是海州的捕快,一个是趟子手侯顺。另有五个得力的镖局伙计,专为跑腿用的,已跟同太平车,先走下去了。 坐车的和骑马的,登程时候略有先后;依着姜羽冲的打算,是车慢马快,隔开一两个时辰,预计可以同时到达。姜羽冲料知贼人枭强,处处不敢小看了他们,所有人力总以集中为妙。镖客们踏着月影,登上征途,极力往小心上去做。可是这一伙差不多二十来匹骏马、二十来位壮士,就是藏着兵刃,空着手,风驰电掣地奔腾起来,蹄声“得得”,尘飞土扬,这声势也很惊人了。 到五更天亮,朝日初升,便望见李家集镇口。九股烟和趟子手侯顺把马圈回来,到俞、胡二镖头的马旁,用马鞭指点说道:“老镖头,这前面就是李家集了,咱们打尖不打尖呢?” 胡孟刚心中最急,就说道:“走!别打尖了。”智囊姜羽冲催马过来,问道:“这里就是李家集么?”乔茂道:“就是这里。咱们要是不愿意白天进镇,可以一口气赶到苦水铺。不过路太长了,人不嫌饿,马也得上料啊!” 蹄声凌乱,问答声沉。俞、胡、姜忙把马引到路旁,一齐离鞍,九股烟也下了马。张眼四顾,旷野无人,姜羽冲道:“还是进镇吧,恐怕坐车的那二十几位也许进镇打尖,等着咱们呢。”俞剑平道:“可是的,咱们忘记跟他们定规打尖了。” 于是众镖师又纷纷上马,投入李家集,进店打尖。不意那先行的五辆太平车走得很快,问及店家时,这几辆车早走过去了。大家连忙进膳,喝了茶,重又登程。出了镇甸,猛抬头只见前边有一匹快马,如飞地驰去。九股烟在前边引路,急急地勒马,高声向俞、胡叫道:“老镖头,这匹马多半又是点子放哨的!” 俞剑平远远地望去,果然这匹马趋走如飞,跑得极快。马上的人骑术很精,眨眼间,便走出半里多地。众镖客叫道:“追上去看看!”俞剑平道:“姜五哥,你看是追好么?”姜羽冲道:“这个,也可以鳔鳔看……” 一言未了,九江拳师阮佩韦和信阳岳俊超,年轻气猛,早将坐骑一催,豁剌剌地赶下去。跟着奎金牛金文穆也道:“倒要看看这小子是什么长相。”也把马鞭一扬,跟追下去。于是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一齐策马,跟踪追赶。 这十几匹马一跑,顿时浮尘大起,蹄声历落,冒起丈许高的一缕烟尘;引得路旁才上地的农夫个个拄锄而观。其中顶算俞、胡二人的马好,因为是他们本人的坐骑,所以跑得很快。岳俊超也骑的是自己的马,立时如箭驰一般,越过群马,当先奔过。阮佩韦、奎金牛放马最先,可是马力不济,走出不多远,便已落后。智囊姜羽冲,借的是窦焕如镖头的马,脚程稍逊,落在俞剑平的马后了。 但见前面那个骑马的人,回头瞥了一眼,把马鞭“拍拍”地一阵乱打;那马竟好神骏,大概又是生力马,豁剌剌地跑下去。俞、胡的马一时竟赶不上。这样追赶,格不住时候长,一口气直赶上二三里地,胡孟刚的马竟跟那人的马相隔渐近,展眼只隔一二箭地了。骑马的人回头狂笑了一声,猛然加鞭,不循正路,落荒而走;绕过一带竹林,反而折向斜路。这样再追下去,便距苦水铺越走越远了。 铁牌手胡孟刚跑得马喷白沫人挥汗,回头一看,俞剑平的马在他身后三五丈以外,姜羽冲的马又在俞剑平的身后三五丈以外。胡孟刚大叫道:“前边朋友留步!”那骑马的回头喝采道:“好马,好骑术!赛赛啊!”越发地落荒跑下去,胡孟刚越发地拍马追下去。姜羽冲在后连连挥手道:“俞大哥,俞大哥,快叫胡二哥回来吧,别追了!” 铁牌手勒马回顾,姜羽冲狠狠加鞭,与俞剑平双双赶来。铁牌手把马缓缓圈回,拭汗回顾,余怒未息。等到姜羽冲到来,便迎头叫道:“姜五哥,咱们怎么不把这小子留下?挤他狗养的一下,教他也尝尝咱们弟兄的手段!” 姜羽冲笑道:“胡二哥,你这大年纪,还这么冲的火气。这只不过是一个放哨的小贼罢了,值不得跟他伸量,倒耽误了咱们的路程。我们现在还是赶到苦水铺,跟劫镖的贼头正正经经地一较高低。”俞剑平道:“这个东西多半是故意诱咱们走瞎道,追他无用。” 几个人调转马头,仍回原路,加紧趱行;又走了一程,苦水铺远远在望,只是那前行的五辆车,由这一耽误,不但没有追及,一路上连影子也没有看见。九股烟勒马回头,对俞、胡说道:“二位镖头,前面就到了。我们是把闵、魏、周三位招呼出来,还是一直进店?” 姜羽冲略一寻思道:“我们的动静太大,我猜想贼人已经得信。我们还是一直进店,就给他们明来明往,用不着过分地掩饰了。”十二金钱俞剑平点头道:“贼人一定晓得我们来了。”扭头问道:“乔师傅,这苦水铺有大店没有?我们人多,还是分开了住。只是我们那五辆车哪里去了?莫非……”说到这里咽住。九股烟答道:“有大店,我们先住的集贤店就不小。”奎金牛金文穆接答道:“五辆车许是走在我们头里,先进镇甸了。”姜羽冲低头验看辙迹。信阳武师蛇焰箭岳俊超插言道:“进苦水铺就知道了。别看咱们骑马,在路上耽误的工夫太大了。” 这一群镖客由九股烟引领,进了苦水铺,一径投到集贤客栈大门之前。九股烟翻身下马,趟子手给他牵住牲口。九股烟雄赳赳、气昂昂地提马鞭,走到门店内,尖着嗓子叫道:“伙计,伙计,有干净房间没有?把上房腾出来!”立刻从柜房中,应声出来两个店伙,一个像管帐先生模样的人,把九股烟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高高矮矮二十几个人。三个店家竟不接牲口,也不让客人,反而横着身子,把门道挡住道:“客官,这里没有空房间了,你们几位老爷往隔壁迁动迁动吧。” 九股烟把一双醉眼瞪道:“放屁!什么没有房间?”说话时,众镖客已纷纷下马,那海州捕快也跟了上来。智囊姜羽冲和十二金钱俞剑平紧行一步,道:“店家,我们用不了许多房间,有个十间八间的自然很好;如果没有,三间也行,我们可以迁就着住。”店家翻眼睛,露出很古怪的神色道:“你们诸位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海州来的么?”九股烟挺着腰板道:“哼,你这家伙倒有眼力!” 姜羽冲吃了一惊,“店家,你说什么?”店家赔笑道:“爷台,我没说什么。我说我们这里实在没有空房子了,我们可不敢把财神爷往外推;无奈,这里连半间房子也没有了,都被人家包去了。” 店家尽管这么说。姜羽冲和俞剑平互使眼色,心知有事,正要开言;几个青年镖客都耐不住了。这时正在午后,骄阳酷热,人们个个渴得咽喉冒烟,恨不得进店歇息;早有七八个人乱哄哄的,牵马硬往里钻去。店家急拦不迭,仍在支吾道:“爷台,没房子,真是没房子。” 不想几个青年镖客直入店院,立刻寻着正房五间,西房三间,都空闲着没人住;隔窗孔往内看,也没见放着铺盖行李。几个青年顿时大哗。九股烟尤其英勇,扬着长鞭,呼喝道:“开店的,快给爷们腾房!你说没房,这是他妈的龟窝不成!瞎了眼的王八蛋,你拿爷爷当冤种么?”店家忙道:“乜乜乜,你老别骂人,那是人家早花钱包下的。都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可哪敢往外腾啊!” 乔茂道:“奶奶个皮,你说什么!有房凭什么不让爷们住?爷们欠下了你妈的宿钱了么?”把店家骂得翻白眼,齐声说道:“我说,你老有话好说,别骂人。都是出门在外,谁家都有爷爷奶奶……” 一言未了,“啪”的一声,九股烟的一马鞭,抽在一个店伙的脸上。店家鬼号一声,抱着脸大叫道:“你怎么打人?我们没有房,我还能给你们硬往外赶别人不成?你干什么骂人,打人?”这店家也是个强汉,只是被十几个镖客围住,也不敢还骂了。那另一个店家却还认得乔茂,不由说道:“你老是熟客!”九股烟骂道:“熟客,还是你妈的熟客呢!爷们又不短你的饭钱,也不欠你宿钱,少套交情,趁早给爷们腾房。奴才,瞎了眼的奴才,你诚心欺负客人?你他妈的知道爷们是干什么的,你还跟爷们找别扭,足见你是有仗腰眼子的了……”(叶批:骂得阴损。) 那海州捕快吴连元也是个又浑又横的家伙,抢上来一拉乔茂道:“哪有那么多废话对他讲,打他个小舅子的!”抡起马鞭,照店伙就打;店伙再不吃这眼前亏了,扭头就跑,大喊道:“掌柜的,我们搪不住这些爷们!” 店中大乱,店东忙跑出来应付。十二金钱俞剑平、智囊姜羽冲见九股烟闹得太不像样,忙叫了一声:“乔师傅!”又推胡孟刚过去拦劝,把捕快也劝过来。俞、姜二人和金文穆、马氏双雄,径到柜房与店东讲客气话,让他给迁出几间房。 俞剑平做事小心,又向店家打听这包房子的是什么人。店家说:“是开镖局子的。” 俞、姜愕然道:“要是同行,咱们占了人家预定的房间,那可太难堪了。”金文穆和马氏双雄道:“要是同行,更好匀了。店家,这定房是哪家镖店?” 店家道:“人家是江宁府安平镖店,镖头姓俞。”众镖客一齐惊奇道:“什么?”店家重复道:“安平镖局姓俞的达官包下的。”(叶批:妙妙!此一伏着,当真出人意表。) 姜羽冲望着十二金钱俞剑平,不由哈哈大笑道:“俞大哥,真有趣!这就叫做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店家,你来!我跟你打听打听……”把包房的是几个人,和年貌、口音、来踪去迹,多早晚才包下的,留下什么话没有,细细地向店家盘问了一番。店家说:“昨天晚半天才包下的。只来了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壮汉,全是辽东口音。气派很冲的,交下二十两银子作定钱。在五天以内,不管他们用不用,决不准转赁给别人。他们说:‘就是官面上要,也只管拒绝他……’” 十二金钱俞剑平捋着胡须听了,冷笑几声。忽然换了一种面色,对店家说:“既然也是镖行,那更好了。我告诉你,你不用为难,我们是一家人。就是包房子的人来了,我们自己就跟他通融了。”对姜羽冲道:“我们也不必只匀西房了。索性连上房也暂借一两天吧。”又盘问了一些话,起身出离柜房。不想他们几个老成的镖头还在这里对付,几个年轻的镖客,九江阮佩韦、胶州李尚桐、泗水叶良栋、滁州时光庭等,已一拥而进,硬将上房门弄开,骂骂咧咧,招呼伙计牵牲口、打脸水、泡茶。人多势众,店家捏着鼻子照应,惴惴地好像大祸将临似的。 这几位老成的镖客进入上房,马氏双雄道:“俞大哥,怎么咱们一动一静,都教贼人探听出来了呢?莫非咱们身边,竟有卧底的贼人不成?”金文穆道:“那可难说。” 姜羽冲道:“金三爷可别这么想。这决不是从咱们自己人里面走漏的消息,乃是贼人从外面揣测出来的。咱们明目张胆地来找他们,他们就知道咱们的动静,又算什么?咱们还是先办要紧的。”眼看着九股烟乔茂洗完了脸,喝完了茶,姜羽冲这才催促道:“我们头一拨人和五辆车,怎么现在还没有露面?还有闵、魏、周三位,乔师傅你费心把他们找来吧。” 九股烟道:“他们三位就在西头小巷一家小店里,哪位陪我去一趟?”胡孟刚道:“你自己去,还不行么?”九股烟道:“我自己去好么?” 姜羽冲道:“多同两个人去更好。好,我说欧师傅、阮师傅,你们二位陪乔爷去一趟。” 欧联奎、阮佩韦立刻应诺,站起来要走。姜羽冲又向岳俊超、马氏双雄、李尚桐举手道:“岳四爷、马二哥、马三哥、李师傅,你们四位多费心,出去寻一寻咱们那五辆车去。”奎金牛道:“这五辆车简直太古怪了,十成八成要出错。”马氏双雄道:“出不了错,他们也许走错了道,我哥俩去找找看。也许他们投在别家客栈了,正等咱们呢!这里的地理,我们可不大熟。” 俞剑平道:“姜五哥,还是由乔师傅领头,先找闵成梁三位,再找那五辆车。”胡孟刚道:“对,就做一次去很好,去两三位也就够了。”姜羽冲坚持多去些,并且教每人都别忘了带兵刃;胡孟刚认为姜羽冲小心过分了。俞剑平道:“劫镖的匪徒胆大妄为,什么出圈的举动都许施展出来,倒是小心点的好。”欧联奎等依言带上短兵刃。九股烟早不待叮咛,把那把手叉子插在绷腿上;又催青年镖客李尚桐、阮佩韦,也将兵刃带上。然后两拨人合为一拨,一同出离房店。 九股烟乔茂把马连坡大草帽往下按了又按,连眉毛全都罩上了。出离店门,东张西望瞥了一眼,便低着头急走。欧联奎等紧紧跟着,从后说道:“喂,乔爷,慢点!天太热,忙什么?”九股烟回头一扭嘴道:“快点吧!”像跑似的一直走到横街,入了狭巷,方才放缓脚步。路北第七个门口,白灰短墙挑出一只破笊篱,便是那座小店。九股烟回头来,用手一指道:“到了。”五个人一齐跟来。马氏双雄皱眉道:“怎么住这小店?也难为他们哥几个了。”欧联奎低言道:“强敌窥伺,少说话吧。” 九股烟凑到小店门前,往店粉墙上看了半晌,才对欧、马等人说道:“还好,他们三位全没有离店。”(叶批:说有便无。此乃作者故弄狡猾处,惯由反面下笔;阅者不可不知。) 李尚桐道:“乔师傅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出店?”九股烟笑了笑道:“法不传六耳。”几个镖师一拥入店,柜房内转出一个伙计,忙迎过来道:“列位,是住店的,是找人?” 九股烟往旁一推道:“是找人,好大眼眶子;只三天就不认得人了。南房小单间那三位客人在不在?”口说着,早举步进院,面向同伴一指道:“就在这房里。” 六个镖客塞满了店院,店东、店伙全出来盘问,众镖客不理。九股烟当门连叫数声,没人答应,立刻闯进小单间一看;只有一个老头儿,很诧异地正向外瞧。一见进来这些人,吓得站起来道:“众位老爷要找谁?” 九股烟喝道:“少说话!”一翻身出来,忙到各房间里搜寻。店伙一齐拦阻,众镖客喝道:“躲开点!”把全店搜完,竟不见紫旋风三人踪影,也不见他们的行囊、兵刃。店东和司帐摸不清路数,满面猜疑,赔笑问道:“爷台,有什么事?可是……可是找三天头里那三位客人么?” 九股烟瞪眼道:“哦!正是找他们。你小子翻什么眼珠子,连我都不认得了?到底你们把他们三个人弄到哪里了?”店主吸了一口凉气,真不认得乔茂了。那天乔茂是化装,此时却是本来面目。 那天紫旋风、没影儿和铁矛周闹店房,打伤店主,并已惊动了官面。但是紫旋风等突然越墙而走,店主不得已,只得打点了地方,把他遣去;满以为白吃一顿亏,不想现在又有人找来。看这汹汹的气势,店主猜想紫旋风必是匪人,九股烟等必是办案的人。遂满脸赔笑,将九股烟等请入柜房;不敢实说,只得说这三个客人举动可疑,惹得本地官面注意,把他们惊走了。 店主自想这样答复,已经很好。不意九股烟“啪”的把桌子一拍道:“官面吓走了他们,简直胡说放屁!你知道他们三位是干什么的?你可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马氏双雄插言道:“店家,你不用害怕,我们是缀下案子来的。他们为什么会怕官面?到底他们三位上哪里去了?你们快实说,不要隐瞒,恐怕于你不便,这里头有很大干系。” 店主向司帐看了一眼,两个人面面相觑,越发估摸不透了。被六个镖客一再挤兑,只得吐露真言。把当日夜间之事,闹店之情,如实托出,连声认错。九股烟向店家发作,李尚桐、阮佩韦也都要盘问详情。马氏双雄和欧联奎却已听出店家之语无甚虚假;催九股烟离开此处,向别处找去,又对店家说:“咱们回头再算帐。” 六人出店,站在小巷墙隅。欧联奎问道:“乔师傅,你不是说他们三位没离开么?怎的他们三位又失踪了?莫非他们坠入贼人陷阱不成?” 九股烟道:“我也不明白,他们三个人明明给我留下暗号。不瞒各位,贼人可扎手得很。紫旋风这位爷太已狂傲,大大意意,总不听我劝,倒笑我太小心了。保不定我走后,他们三人上了贼人的当。刚才店家不是说,有夜行人影在房上斗么?他们三位十成有八成教贼诱走了。” 马氏双雄骇然道:“既然如此,这可不是小事。他们三人当真被贼诱擒,我们必得赶快设法,把他们救出来,我们不可耽误了!”眼望李尚桐、阮佩韦道:“二位老弟,你们哪一位回店,快给俞老镖头送个信去。” 阮佩韦、李尚桐道:“走!我俩这就去。” 九股烟忙道:“二位别忙,这是我的事。咱们的军师爷是教你们四位迎车,教我和欧联奎师傅找紫旋风的;找不着,这该由我和欧师傅回去交差。”(叶批:缩头乌龟向例如此。) 欧联奎道:“也许他们三人被贼人跟得太紧了,临时挪了地方。我们先别惊动俞老镖头,可以先到别处店家,找找他们去。”马氏双雄道:“对!咱们分头干事;还是乔师傅领路,欧师傅跟着,到各店房查找一下。我们哥俩和阮贤弟,出镇迎车去。李贤弟可以先回店,给俞镖头送一个信。他们也可以早得一步信,同大家琢磨琢磨办法。”又嘱咐欧联奎、九股烟道:“欧爷、乔爷,你们二位查店时,不但找紫旋风等;还可以顺脚看看咱们那五辆车。也许早来了,落在别的店了,也未可知。” 六个镖客立刻分头忙起来。九股烟和欧联奎把苦水铺大小店房一一查到,结果一无所得。马氏双雄和阮佩韦出镇迎车,转了一圈,登高一望,看见那五辆车,自远而近,迤逦走来。马氏双雄大喜,忙和阮佩韦迎了上去。 这头一辆车,便是单臂朱大椿、黄元礼。问及他们因何落后,朱大椿道:“咳,别提了,上了人家的当了。在李家集打尖的时候,咱们的人说话太放肆了,大概教人家听了去。临上车才发觉五辆车牲口的肚带,全被人家割断。鼓捣了一个多时辰,才弄好了,到底也不知是谁给弄的。半路上又有一个骑马的家伙,奔来送信,说是俞镖头现在上高良涧去了,教我们改道。这小子分明是冒牌,他把我们太看成傻子了。我们就装傻,想诱擒他。我和聂师傅诱他上车,不意聂师傅鲁莽了些;被这小子警觉,蹿上马,跑掉了。我们要不瞎追他,也可以早到一会。你们现时住在哪个店里了?” 马赞源道:“小有挫折,没出大闪错,就算很好。现在咱们人都在集贤栈落脚了。”黄元礼道:“怎么全聚在一块,不是原定规的分散开了住,省得太招风么?”马赞源笑道:“人家都知道了,咱们还掩盖个什么劲呢!”遂把来到苦水铺,投店发生波折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单臂朱大椿稀疏的眉毛一拧,向马氏双雄道:“劫镖的匪徒竟敢这等藐视镖行,这倒很好,咱们就跟他往下比划着瞧吧。马二哥、马三哥,我们这拨是住集贤栈,还是另住别处?” 马赞源道:“据姜羽冲说,只要住得下,就不用再分开了。贼党已经遍布各处,难免要乘机搅惑我们;人少了,倒容易吃亏。索性往一块聚,实力厚些,也好应付。” 这五辆车子有单臂朱大椿、黄元礼叔侄,武进老武师夜游神苏建明师徒三人和赵忠敏、于锦、孟广洪等。还有几位镖客,是镇江永顺镖店的梁孚生,太仓万福镖店的石如璋,双友镖店的金弓聂秉常等。此外便是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其余还有三个镖行伙计,专管跑腿的。松江三杰和夜游神,是新请来的武林朋友,相助夺镖的。至于这几位镖客,内如金弓聂秉常等,也是失镖的主儿;此次到场,一来助友,二来也是自助。当下众人也就不再上车,跟着马氏双雄一齐步行。进了集贤栈,与俞、胡二镖头、智囊姜羽冲等相会。 那一边九股烟乔茂和欧联奎,踏遍了苦水铺,竟没把紫旋风、铁矛周、没影儿找着。虽没有找着人,却探出一个消息。这苦水铺共有三家大店,两家小店;欧、乔二人本想挨家寻找,不想才到头一处,脚登门口,便出来一个店伙,迎头说道:“你老住店,请往别家去吧,这里没有空房间了。” 九股烟愕然站住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住店?”那店伙忙赔笑道:“你老不是住店,是找人么?你老找哪位?”九股烟忙把紫旋风三个人的假名姓和衣履、年貌、年龄、口音说了。店家道:“这里没有。”盯着三位镖师,眼珠子骨骨碌碌的,当门一立,不知揣着什么心意。 九股烟这回的态度,比方才和气多了,呆了一呆,对欧联奎道:“咱们进去找找?”欧联奎不答;索性不提找人的事,反倒故意非要住店不可,借以试探店家的心意。 这店竟跟集贤栈一样,说是倒有几间房,全被两个干镖局子的放下定钱,包赁去了。欧、乔立刻恍然,这又是贼人的故智。盘问了一回,忙又转到别家。不想一家这样,别家也这样。连走三家大店,竟像商量好了似的,全是昨天有人,把空房间悉数包去。一间两间,三间五间,有房就要;全放下五天的房钱,全都自称是干镖局的。 武师欧联奎遂向九股烟道:“我们不必再耽误时候了,这都是贼人故弄狡狯。若依我说,他们三位也不必寻找了,这准是被贼人跟缀得太紧,三位已经另见隐秘安身之所了。我们来了这些人,声势又这么大,他们三位一定能寻声找来。我们还是赶紧回去,报告俞、胡二镖头,速谋应付之策为是。” 九股烟灰心丧气地说道:“还有两家小店没找,索性咱们都找到了,也好交代。”欧联奎不以为然,顺口答道:“也好,找找就找找,我看那是徒劳。”欧联奎和九股烟挨次又把两家小店走到。果不出所料,到一处耽误一会;直找到申牌时分,大小各店俱都没有紫旋风三人的踪迹。就连小店,但有空房的,也都被人家包下了。贼人的布置实在周密而且狂妄。 欧、乔二人无可奈何,这才死心塌地,回转集贤客栈。九股烟一面往回走,一面唧唧哝哝,叨念道:“没影儿这小子真没影了,紫旋风也飞了,简直是活倒霉蛋,我说欧师傅,你看他们三个是躲避贼人的耳目,隐到别的严密地方了;还是教贼人给架弄了呢?”欧联奎唔了一声道:“总是躲避贼人,挪开地方吧。”九股烟道:“我可不那么猜。若教我看,这三块料大大意意,自觉不错似的,多半上了贼人的圈套,全教人家给架走了;这工夫还不知道他们三个谁死谁活呢?”欧联奎唾了一口,道:“晦气!你说的他们也太泄气了,我不信。” 九股烟且说且走,一拍屁股道:“你不信,我敢跟你打赌,我们本来规定的,不见不散。他们好磨打眼的挪了窝,那是为什么?”说着,两人已走进集贤栈。还没进屋,就听得屋中似有没影儿说话的声音,九股烟不由“咦”的一声;欧联奎侧目一笑,也不理他,抢步走进屋里;九股烟也忙跟了进去。 屋中黑压压列坐许多人。主位是俞、胡、姜三人,对面坐着的,居然是活蹦蹦的没影儿魏廉! 客位上在没影儿的身边,还有两个生人。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细条身材,面色微黑,细眉长目,英爽之气逼人;身穿一件紫罗长衫,白袜青鞋,手里拿着一把九根柴的扇子;乍看外表,文不文武不武,猜不透是干什么的。在他上首,是一个中年人:短身材,重眉毛,三十多岁,没有胡须,腰板挺得直直的;穿一件灰长衫,白袜洒鞋,高打裹腿,十足带着江湖气;不拿扇子,抟着一对核桃。两人正和俞、胡二人谈话,没影儿在旁帮腔。 第22章 寻声索隐飞狐窥豹斑,负气埋踪旋风耻铩羽 欧联奎看这两人眼生得很,一个也不认识。那九股烟乔茂竟一伸脖颈,手指没影儿魏廉道:“哈!我的魏爷,你们上哪里去了,教我好找,那位闵爷呢?”还要往下说,没影儿已站起来,向欧、乔二人招呼道:“乔师傅,多辛苦了。欧师傅,好久没见。我先给你引见两位朋友。” 主人俞、胡二镖头和这两个生客全都站起来。魏廉指着那青年道:“这位姓孟,名震洋,江湖上称他为飞狐孟的孟爷,罗汉拳是很有名的。”又指中年人道:“这位姓屠名炳烈,外号铁布衫,一身横练的功夫。二位全是武林中闯出万儿来的朋友。”又替欧联奎引见了,互道钦仰;然后转指乔茂道:“这位是振通镖店胡镖头手下,最有名的那位九股烟乔茂乔爷,你们几位多多亲近。” 九股烟不禁脸一红,立刻反唇道:“这是没影儿的事,我有什么名?别损人哪!” 两位生客互看了一眼,一齐抱拳笑道:“乔师傅名震江湖,我们久仰得很,往后还求乔师傅多多指教。”这一通客气,引得振通伙计在旁窃笑。越发把乔茂弄得脸红脖子粗。 众人谦辞着归座。三四十镖客此时都已聚齐。俞、胡两人向没影儿略问了几句话,便忙着款待友人。五间空房都占用了,依然不够,天热嫌挤。胡孟刚催手下人,再叫店家匀房;俞剑平向新来的朋友寒暄。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道:“俞大哥、胡二哥,快商量正事吧!都是自己人,用不着招待谁。”朱大椿道:“咱们自己照顾自己吧。俞大哥,你怎么还给我倒茶!” 马氏双雄一看屋子满满的,一把一把的扇子乱摇;镖店伙计一个一个地献茶、打手巾,实在太忙乱,又很闷热,便招呼岳俊超、阮佩韦、赵忠敏、于锦几个年轻的镖客道:“我说咱们外边坐吧。你看这位十二金钱俞老镖头,只剩擦汗了。”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也要出来,道:“对,咱们不要在这里挤了。”一拥出来,散往院中。两位生客也不觉站了起来。姜羽冲忙道:“这可是对不住。咱们这么办,分两边坐吧。”你出我入,此走彼留,乱了一阵。那些青年镖客就三五成群,往店院树阴凉坐下。趟子手便给端茶壶,拿茶杯斟茶。另有几人,就让到西厢房。 这正房三间便只剩下几位主脑人和年长有声望的前辈了。主位是俞、胡、姜三位,上首是苏建明老武师、松江三杰;客位是生客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没影儿和九股烟自然也在场。马氏双雄和朱大椿、奎金牛金文穆,都做了客中的主人;在西房和店院,分陪着别位朋友,聊尽招待之责。 集贤客栈蓦然来了这许多客人,满院都是腆胸挺肚的镖客了。姜羽冲暗嘱马氏双雄,留神店中别个客人。马氏双雄点头会意,告诉众人,说话要留神。这些镖客究竟是粗人,大说大笑,嘲骂劫镖的豹子:“鬼鬼祟祟,不是大丈夫所为。”蹲着坐着啜茶,摇扇子高谈,一点也不顾忌;姜羽冲忙又出来,逐个谆嘱了一遍,方才好些。 那正房两明一暗的房子,此时大见松动。俞剑平先向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客气了一阵,又谢他盛意来助。然后腾出工夫来,询问魏廉道:“魏贤侄,你现在住在哪里了?周季龙他们二位呢?你们踩迹贼人,又得着什么新线索没有?” 没影儿还未开口,九股烟憋着一肚子的劲,急忙站在人前,伸出三只指头先说道:“你们三位在小店里,被贼人赶碌地呆不住了吧?闵、周二位怎么没露?别是我走之后,又教贼给撅了吧?” 没影儿冷笑一声道:“还好,我们还没有教贼给架走,总比骡夫还强。他们两位也没有挨撅,托乔师傅的福,也没有死,都活得好好的哩。” 姜羽冲等全都笑了,暗推没影儿一把,道:“魏仁兄,咱们说正经的。”胡孟刚也把乔茂拉过来,请他坐下;附耳劝他几句话,乔茂一对醉眼仍是骨骨碌碌的转。 没影儿笑了笑,向俞剑平道:“我们三个人住在屠师傅府上哩。乔爷说的倒真不假!贼人真想给我们过不去,要搅得我们在苦水铺没处落脚才罢。幸而我们遇上了孟师傅。屠、孟二位都是帮老叔寻镖的。贼人的动静,他们二位晓得不少。我和闵师傅、周师傅,这几天教贼人鳔得寸步难行。一切踩迹贼踪、防止越境,都承他二位帮忙。” 俞剑平、胡孟刚闻言甚喜,忙向孟震洋、屠炳烈举手道谢。又问没影儿:“你三位在何处和孟、屠二位相遇的呢?”没影儿向九股烟瞥了一眼,这才把那天在小店的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个在窗外说冷话,把紫旋风诱走的夜行人,就是飞狐孟震洋,并不是豹党。(叶批:飞狐外传。) 这个飞狐孟震洋,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英雄。俞剑平交游素广,跟这位铁布衫屠炳烈虽是初会,却已深知他的来历,叙起来也算是故人子弟。但只知道他横练功夫,颇得乃师生铁佛的嫡传。屠炳烈的住家就在苦水铺附近,俞镖头事先并不晓得。至于飞狐孟震洋的身世技业,不但俞剑平从来没有听说过;就是姜羽冲和胡孟刚,也跟他素不相识。这些镖客,也只金文穆略知他与无明和尚有渊源。如今抵面共谈,才知孟震洋的罗汉拳颇为精诣;也并不是无明和尚的弟子,乃是无明和尚的师兄黄叶山僧的爱徒。孟震洋新近才出师门,奉师命游学南来。刚到江苏省境,无心中听说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正大举邀人寻镖。劫镖的贼胆大妄为,竟敢把二十万盐帑一举劫走;手法利落,至今穷搜未得。 孟震洋在访艺求名的途中,骤闻此讯,心头怦然一动。但是事不干己,也就揭过去了。不想,他远慕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的盛名,经友介绍,登门求教;竟从武胜文口角中,得了一点消息。 孟震洋的为人最机警不过;自己的心思情感,轻易不教人猜出来。当时淡淡的听着,并不带形迹;反而叩问武胜文,跟俞剑平认识不?这个劫镖的主儿究竟是谁?可知道他的来历不?武胜文含糊答应,词涉闪烁。孟震洋知道跟武胜文初次见面,没把自己当朋友看待;又觉出武胜文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当了挟拳技闯江湖的人了。他在火云庄流连数日,旋即托词告别。 在火云庄盘桓的时候,孟震洋遇见几位武师;南来北往,投贽求帮的都有。子母神梭武胜文颇有孟尝君的气象,家中不断有食客,并且不但铺着把式场,竟也开着赌局。孟震洋于此特别注意到两位武师,都是扁脑勺,辽东口音;口头上谈起话来,总瞧不起江南镖客十二金钱俞剑平。又有人念叨过淮安府飞行大盗,雄娘子凌云燕的为人。孟震洋初听人说,凌云燕子乃是个女盗侠,把这话来质询武胜文。 武胜文哈哈大笑:“凌云燕是个女子么?你听谁说的?”孟震洋又问及劫镖的豹子,有人说是辽东人,这话可真?武胜文道:“这个我也不很晓得,大概不是南方人吧。” 孟震洋道:“盐帑不比民财,劫了镖,就该一走了事。我看这个插翅豹子,必已携赃出境了吧?”武胜文道:“盐帑盗案,也不好拿常情揣度,谁知道人家安的什么心啊!” 孟震洋故作矍然之态道:“二十万盐课是不是现银?”武胜文笑道:“这么些银子,可没有那么大的庄票,自然是现银鞘银。”孟震洋笑道:“我明白了,劫镖的主儿必不会把全赃运走。替他打算,倒可以埋赃一躲,过些日子,再起赃还乡。” 武胜文道:“我们想得到,人家也许早想到了,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也许人家不为劫财,专为泄忿呢!”孟震洋道:“泄什么忿?”武胜文道:“你不晓得么,这飞豹子和十二金钱有梁子!”(叶批:飞豹子之名初现。) 一不留神,“飞豹子”三字脱口而出;孟震洋紧追询下去。武胜文面容一动,忽然警觉,正面反诘起孟震洋来:“老弟,你尽自打听这个做什么?” 孟震洋做出局外淡然的样子,含笑道:“闲谈罢了。庄主知道我是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任什么不晓得,听见什么,都觉着新鲜。刚才说的这姓俞的镖头,他是哪一派呢?”改转话锋,信口应付过去。再想问飞豹子的名姓,又恐武胜文动疑,就这么打住了。 但是他已经探知劫镖的主犯名叫飞豹子了。又看出飞豹子的行藏,必为武胜文所熟悉;只是说不上武胜文和这飞豹子是否有甚渊源。同时又觉出这个子母神梭武胜文,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心中也未免不悦,便将计就计,在火云庄多日,极力刺探武胜文的为人。 不意他的机警,已经引动武胜文管事人贺元昆的猜疑。孟震洋暗中窥伺居停主人,贺元昆就告诉居停主人,暗中防备上这个慕名的来客。却是居停主人防备来客,又已被客人觉出来。孟震洋顿时觉得在火云庄,凛乎不可再留。 这日便向武胜文告辞,自称打算月底走,仍要北游燕冀。武胜文照例挽留一回,要在后天给他饯行。孟震洋连说不敢当,又说:“老前辈这样错爱,我也不敢推辞,我就后天走。不过老前辈设宴,不要强推我坐首席。” 这样说好了,孟震洋灵机忽一转,当夜趁四更天,突然出走,悄然离开火云庄,只留下一张短柬辞行。这一来不辞而别,孟飞狐自恃其才,未免弄巧成拙,和子母神梭留下很深的芥蒂了。 不过飞狐孟震洋不辞而别,在他心中,也有一番打算。自想:“我初现茅庐,正在创业求名;现在无心中访得一件机密,正可以露一手了。目下江南江北,道路哄传,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邀请能人,大举寻镖缉盗,至今没有访得线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被我访出线索来。劫镖的名叫‘飞豹子’,但不知道飞豹子是何许人!我该设法再探一探。” 孟震洋要借这机会,扬名闯“万”。他也晓得这二十万盐课被劫,劫镖的贼党声势必大,断非寻常草寇可比。若教自己只身单剑来寻镖,那是办不到的事;二十万盐帑足装半间屋,便搬也搬不出来。 小飞狐暗作计较,也不想先找俞剑平报功,只想找一两个帮手,下点苦心,先访明飞豹子的真姓名和真来历,再根究这飞豹子的落脚处。得个八九不离十,等着俞剑平大会群雄时,自己前往登门投刺,报此密讯,可以落个人前显耀。 孟震洋料定飞豹子的下落必在近处;想了想,忙将小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纸本来。上面开列着许多人名地址,乃是他师父黄叶山僧打发他出门时,命大师兄给他开列的。凡是江南河北武林中的名人,以及和本门有认识的豪士,这本册子都记着姓名、绰号、年貌、渊源,本为飞狐访艺用的。 小飞狐便以洪泽湖高良涧为据,单找寻附近居住的拳师、镖客、草野豪杰;居然被他找出两个人。一个是在宝应县北境,小旺圩地方,便是铁布衫屠炳烈。又一个远在淮安府,此人名叫吴松涛,乃是小飞狐四师叔的表侄。小飞狐决计要找这两个人,帮他做这一件扬名创万的事。但是走出火云庄二三十里,却又中途变计,先不找这两人,他自己先围着高良涧、火云庄勘访了一回。 不料这一访,竟遇上险事。在荒村古庙略一勘寻,不到几天,忽然遇上几个可疑的人物,反把他缀上了。小飞狐设了计,半夜绕影壁,金蝉脱壳,方才闪开了监视。到第四天,在苦水铺转了一趟,背后突然奔来一匹枣骝马,骑马的加鞭飞驰,硬往人身上撞来。惊铃响处,小飞狐回头一看,急忙回身,被他努力地往旁一窜,这马也跟着向路旁扑来。小飞狐顿觉得形势险殆,闪避略迟,就要被铁蹄践踏。百忙中不暇审视,“霍”的一个“鹞子翻身”,倏伸左手,要抓嚼环,把骑马的拖下来。谁知那人把缰绳一抖,“唰”地照着小飞狐就是一马棒;这匹马也同时一跃。小飞狐“老子坐洞”,急往下塌身,才没挨上马棒。二次腾身起足,要追骑客,那马已豁剌剌地奔出数丈。 马上人哈哈大笑,铁蹄翻飞,疾驰而去,竟连面影也没看清。小飞狐目瞪口呆,怒不可遏;仓促中,不遑深思,大喝一声:“好个撒野的东西,碰死人不偿命么?”拔腿急追下去。那骑马的不策马回头,“哈哈哈哈”的连声狂笑道:“好汉子追来呀!”抡马棒,“啪啪”几下,那马如飞地奔驰下去。小飞狐施展轻身术,就如飞地赶上去。只追出一两箭地,猛然醒悟,当即止步;立在镇口上,看那骑马的人,是向青纱帐后驰去。变起仓促,他仅仅看出这人是个无须青年,戴草帽,穿短打罢了。却是举动不测,分明不是骑术疏失,也不是马行惊逸。 小飞狐孟震洋感觉到危险当前;那青纱帐后还许隐藏着什么人也未可知。小飞狐不愿鲁莽,更不愿中了人家圈套;便抽身进镇,一路上寻思这人的举动。想了想,自己人单势孤,还是找个朋友作帮手的好。更不徘徊,径投小旺圩,寻访铁布衫屠炳烈。屠炳烈恰在家中,两人谈起来;小飞狐把自己访出来的事,和今后的打算一一说出。铁布衫屠炳烈喜悦道:“这件事早已惊动江湖,只可惜劫镖的主儿是谁,落在何地,没人能够晓得。孟贤弟虽然未访得实底,只凭这个消息,说出来就可以惊动武林。孟贤弟肯邀我帮忙,那真是求之不得,我也跟着露脸了。” 铁布衫在此地是土著,可说人杰地灵。孟震洋就向他打听子母神梭武胜文究竟是干什么的?铁布衫具说:“子母神梭早年浪迹江湖,现在洗手不干了,家中常有形迹诡秘的人物出入。他也许和飞豹子有勾结,保不定就是窝主。我们怎么着手呢?是先给十二金钱送个信呢,还是我们两人去探火云庄呢?”孟震洋说:“这都使不得。小弟料这飞豹子什九落在高良涧附近;我想先由你我两个,在近处勘访一回。子母神梭那里,已被小弟弄惊了。屠兄可不可以转烦别位朋友,前去卧底?”屠炳烈道:“这个我想想看。” 两个人商量好久,屠炳烈先去找朋友;孟震洋住在屠家等候。过了几天,屠炳烈回来,已经辗转烦出好友,到火云庄卧底去了,然后孟、屠二人结伴出访。也不用改装,只穿寻常乡农布衣,摇着蒲扇,往附近各处随便逢人打听起来。 屠炳烈既是本地人,与近村的人呼兄唤弟,都有认识,彼此知根知底;打听起什么来,多能倾囊相告,毫无隐讳。比起镖客私访,脸生的人贸然探问贼情,自然易得实底。人家若问起孟震洋来,屠炳烈就说:“这一位是远门亲戚,到咱们这里来,收买点竹子和湖苇。跟我原是亲戚,我哪能再教他住店?现在陪着他看货。”每探得哪个地方可疑,哪个地方有眼生的人,两人方才改换衣襟,装作赶集办货的人,偕往刺探。明面打听不清楚,便在夜间穿起夜行衣裳,带了兵刃重去偷窥。 两人有时结伴同行,有时分开来,各访各的。数日之间,竟访得李家集、苦水铺、火云庄、霍店集、卢家桥等处,都有面生可疑的人往来。这几处有的有客店,有的没有。凡有客房之处,探得都有骑马的异乡生客住过。此地接近水乡,罕见骑马;屠、孟二人互相议论,以为这一带确有什么江湖人物潜藏着了。 两个人很欢喜,连访数日,已有眉目,便加紧地访起来。不想这一来,事逢凑巧,没和劫镖的人碰上,倒和访镖的人遇上了。当紫旋风、铁矛周、九股烟、没影儿一行,由李家集来到苦水铺时;孟震洋恰也是第二番来到苦水铺,挨搜店房,打听骑马的人。 当紫旋风等住小店被贼窘扰时,孟震洋见三人情形可疑,忙去找屠炳烈。次日夜间,邀着屠炳烈正要根究紫旋风的底细。紫旋风等忽然探古堡,悄离店房,越发引得屠、孟二人动疑了。却还不知他们夜出是做什么,又疑心他们是做案的绿林。 紫旋风等探堡落败,遣九股烟回去送信。孟、屠二人立刻分开,由孟震洋跟缀九股烟,由屠炳烈看住紫旋风三人。孟震洋把九股烟直缀到宝应县城,方才晓是看错了人;自己竟缀的是镖客,想着好笑起来。忙忙的往回翻,再找屠炳烈,又已不见。紫旋风等又忽然挪了店,飞狐孟震洋越觉奇怪,眼看着三镖客移入小店,小飞狐缀进去,看准紫旋风等人的落脚地点,旋即抽身回来,仍找铁布衫屠炳烈。他人生地疏,没找着屠炳烈;屠炳烈竟从一家柴棚钻出来,迎头反来招呼他,引到僻处,屠炳烈拍掌失笑道:“这一宝没押着,咱们缀错了,人家也是寻镖的。怎么样?咱们索性挑明了,跟他们合伙呢,还是各寻各的?”孟震洋笑道:“屠大哥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三位,咱们一个也不认识,别冒失了。咱们先在暗中帮着他们,看情形再出头。”屠炳烈称是。 这一天贼人白昼来扰,屠、孟方才看出:贼党和镖客旗鼓相当,挑帘明斗起来。屠、孟急伏在暗处悄作壁上观。旋见集贤栈钻出几个人,到小店附近窥伺动静,抛砖弄瓦,着恶作剧。三镖客同时也已觉察,正在出去进来加紧防备。 到了夜晚,群贼越发前来扰害;暗中数了数,竟不下六七个人。屠、孟此时跃登柴棚房顶,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一幕隔壁戏,越发引得二人跃跃欲试,要立刻横身加入了。两个人暗打招呼,立刻蹿下来,分头行事。屠炳烈绕道暗缀贼人,跟出苦水铺。孟震洋乘乱混出小店,故意放冷话,把紫旋风逗引出来。紫旋风正在发怒,八卦刀一领,穷追下去。小飞狐孟震洋飞身越墙,回头向紫旋风一点手,尚要小作戏耍。却不曾看出,紫旋风并非寻常镖客,身躯尽管雄伟,却有绝高的轻功;倏地追近来,八卦刀挟寒风劈到。 飞狐孟震洋要抽背后剑,竟几乎来不及。飞狐的武功也授自名师;见紫旋风的刀当头劈到,往旁一滑步,躲闪过去。紫旋风早已一展八卦刀,裹手一刀,拦腰斩来。小飞狐急急地又一闪,闪开了,叫道:“呔,相好的且慢!” 紫旋风骂道:“相好的,你就看刀吧!”手臂一翻,“金雕展翅”又劈来一刀;小飞狐连躲三招,方得掣出剑来。刀剑一对,顿时一来一往,狠狠地打起来。各展开纯熟的招术,“飕飕”扑斗。紫旋风并不把飞狐放在心上,只恐劲敌另从暗中袭到;急采速战速决的招术,要把飞狐擒住。 飞狐一面动手,一面想吐露真情。哪晓得紫旋风竟电掣似地扑攻,连一点空也不给他留;若不是功夫抵得过,简直就要丢脸。飞狐孟震洋知道对方愠怒,再没有说话的余地了;忙展开生平绝艺,极力支持。又走了十几招,突然收剑,回身便跑;绕着苦水铺,奔逃出去。 若论脚程,飞狐也未必跑得开。只是紫旋风顾忌那个豹头虎目贼人,多了一份疑虑,脚下便慢了。此追彼赶,绕着苦水铺,转了一个半圈;飞狐这才站住,说出实话,紫旋风展八卦刀,封闭住门户,并不轻信飞狐的片面之词。 飞狐自称是黄叶山僧的徒弟,此次是邀了一友,特来帮助十二金钱寻镖;闵成梁仍然不信。幸而屠炳烈和周、魏二镖客,相偕招呼着走来。屠炳烈招呼孟贤弟,周、魏招呼闵大哥,两边五个人这才说开了,聚在一处。问起来,铁矛周和屠炳烈认识。铁布衫屠炳烈追赶贼人,只顾看前面,未留神青纱帐里还有敌人的埋伏;一声不响,打他一暗器。屠炳烈侧身闪开,又挨了一下;仗他有横练的功夫,不曾受伤。敌人突窜出三个人来,放过同伴,把他围住。 恰好没影儿和铁矛周,追寻紫旋风,赶到此间;遥闻兵刃叮当响,猜是紫旋风被围,忙驰来应援。迫近一看,是三个人围一人,被围的人身量较矮,不像紫旋风。周、魏二镖师不管三七二十一,潜掏暗器,助弱攻强,喊一声,陡照人多的打来。三个打架的顿时被打倒一个。 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大呼奔过去,三个打架的似很吃惊。呼啸一声,逃入另一片青纱帐去了。周、魏无意中救了屠炳烈。屠炳烈和铁矛周早年共过事,故人相逢,又略述别情;忙又给紫旋风、没影儿、孟震洋引见,紫旋风即向孟震洋道歉。 铁矛周因觉这里立谈不便,遂邀众人,到前边疏林内叙阔。他动问屠炳烈,因何事夜行?屠炳烈具说孟震洋无意中访得劫镖贼人的机密,要相助寻镖。三镖客大喜。没影儿说道:“不怕二位见笑,我们哥三个奉命寻镖缉贼,没有寻着贼赃,反倒教贼盯上了。我们住在哪里,贼人搅到哪里。别话不说,屠大哥在此人杰地灵,若有熟识的店房,先给找一家吧。现在眼看天亮,我说周三哥,咱们总得找个地方蹲着去呀!” 屠炳烈道:“住处不难,柴厂子就可以住。贼人竟这么厉害么?” 孟震洋道:“屠大哥,你不要大意。依我说趁这工夫,就请三位到你府上去吧,不必住柴厂子。恐怕那里也要教贼人寻着,丢砖抛石的很不好。” 紫旋风恍然道:“但是我们要到屠大哥府上去借住,岂不也怕贼人前去打搅?”铁矛周正要开口,屠炳烈忙答道:“咱们还怕那个,怕那个还有完?走!三位就跟我到舍下住好了。”没影儿道:“趁现在天没亮,一溜而去顶好。” 五个人立刻奔小旺圩走去;已到屠家,扫榻相待。屠炳烈劝三镖客,白昼暂勿露面;所有监视盗窟,访探贼踪,统由屠、孟代劳。 到了夜间,三镖客仍伏在古堡附近,密加监防。独有紫旋风闵成梁,神情闷闷不乐,私对周、魏二人说,要告辞回转沭阳。周、魏忙道:“闵大哥,走不得,你走了,我们更不济了。”紫旋风总以战败为耻,说道:“我本无能,空留无益。”并且和贼人交手时,曾经约言:如果战败,便撒手告退,永不再管寻镖之事。一言出口,悔不及舌,紫旋风定要践此诺言;就烦周、魏代向俞剑平道歉,周、魏哪肯放他走?苦苦地相劝道:“闵大哥一定要回去,我们不敢强留,但是你何不等着俞镖头来到再走?也显得有始有终。”这样说着,紫旋风也就不再言语了。只过了两天,十二金钱俞剑平率四十余众,赶到苦水铺。众镖客在集贤栈吵闹,铁布衫屠炳烈恰在街头窥探;见状折回,忙给三镖客报信。没影儿、铁矛周正在发急:“这位九股烟怎么送的信?怎么俞老镖头还不来?”一闻此讯,方才释然;急穿上长衫,邀着屠、孟二位同去见俞、胡二老镖头。 不意紫旋风忽然说道:“好了,我现在可以卸责了。”一转眼间,飘然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封道歉告退的信。 铁矛周道:“唉!你看,这位闵贤弟也太脸热了!”只得由没影儿陪着孟、屠到集贤客栈;铁矛周自己急去追赶紫旋风。无奈紫旋风的脚程很快,这里歧路又多,哪里赶得上,铁矛周瞎追了一程,望不见踪影;只得折回来,往集贤栈走去。 第23章 论贼情座客滋疑窦,讨盗窟群侠争先鞭 没影儿魏廉到了集贤栈,具说前情。俞剑平、胡孟刚向孟、屠称谢,复给周、魏道劳。俞剑平咳了一声,对众人道:“闵贤弟少年英锐,能折不能弯。劫镖的豹子不过乘劳幸胜。我们莫说没怎么输给他,就真输了招,也不能算丢脸;他们无非倚仗人多罢了。闵贤弟那里,我想还得圆回一场才好,咱们好歹给他顺过这口气来。” 虽然这么说,却已探知贼势枭强,不可轻侮。胡孟刚乃对姜羽冲道:“姜五哥,贼人的绰号,承孟、屠二兄探明,贼人的巢穴又承周、魏、闵三位访实。我们来到此处,该怎么动手呢?现在就去怎么样?”智囊姜羽冲环顾众人,低头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对俞、胡二镖头说道:“孟、屠二位访得贼人的绰号,这实是奇功一件。可是这飞豹子到底是谁,我们不可不先琢磨一下。还有魏师傅几位犯难蹈险,进贼巢,已略知贼情虚实,到底贼人有多少党羽?是怎么来头?这还得……” 十二金钱俞剑平插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在座诸位有谁知道飞豹子的为人和他的真名姓?他在哪条线上闯过?众位有晓得的没有?”松江三杰道:“怎么俞大哥竟连仇人的底细还不知道么?” 俞剑平摇头不语,眼望众人问计求答。却是飞豹子究竟是谁,在座众人纷纷猜测,还是说不上来。姜羽冲扪须说道:“那人既然是辽东口音,也许是新从关外窜进来的。诸位也有在关外混过的,请细想想,有叫飞豹子的绿林没有?” 武进老拳师苏建明在三十几岁时到过盛京;金弓聂秉常早年也在营口一带走过镖;可是在关东胡匪帮中,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飞豹子。胡孟刚忿然扼腕道:“这可怪透了!这东西难道从石缝里迸出来的不成?”奎金牛金文穆道:“胡二爷别忙。”站起来,把院中厢房的镖客全叫了进来,挨个细问了一遍。但一提及“飞豹子”三字,还是没人晓得。 胡孟刚急得搔头道:“管他是谁,反正我们访出他的垛子窑是在古堡,我们就齐下太行山,按江湖道,登门投帖,找他讨镖;讨镖不给,咱们就跟他一决雌雄。众位哥们,现在一个半月了,我胡孟刚真受不住了。……前天赵化龙赵大哥还寄来一封信,说是骡夫都回来了。州衙传讯过他们,他们也说贼人大概是在江北。州衙和盐公所一个劲地催,不肯再展限了,这这这怎么好?……”一面说着,头上汗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流,实在急得够劲了。 俞剑平双目灼灼,扪须劝道:“二弟不要着急,咱们已经来到这里,马上就动手。你等一等,咱们先听一听姜五爷的主意。”一面向姜羽冲道:“我也想到古堡看一看去,实在没有工夫了,我们以速为妙。诸位以为怎么样?” 众人纷然道:“对!去啊!咱们这就走!”姜羽冲笑了笑,慢条斯理说出他的主意道:“咱们总得先安排一下。”派人到街上备一份礼物,买一幅红帖;然后对俞、胡二人说:“我想着要派四位年轻机警的朋友,先奔古堡;带礼物,备名帖,先礼后兵,求见这个飞豹子。”胡孟刚道:“对!我和俞大哥具名。拿帖来,咱们就写。” 姜羽冲道:“依我看,你们二位这回可以不必具名。因为胡二哥是失镖的事主,俞大哥是劫镖的对头。我打算由苏建明苏老前辈、金文穆金三哥和小弟,我们三个人出头具名。”胡孟刚道:“那是怎么讲呢?”苏建明拍掌道:“对!”又加了一句道:“松江三杰也得列名,只是干镖局的可以靠后。” 俞剑平扪须凝想,面向胡孟刚说道:“姜五哥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是先礼后兵,先偏锋,后正攻,先请说和人出头,后出正对头。由他们几位具名,只算作武林中寻常的慕名访友。劫镖的就是专跟咱们过意不去,他也不会遍得罪江南所有的武林高手,我猜他不至于翻脸动蛮。只要飞豹子肯接帖见面,那么闷葫芦先就揭破一半;可以跟他打开窗子说亮话了。这比你我具名好,而且也算给飞豹子留面子,法子实在很高。……不过,我只怕他帖不接,礼不收,冲着投帖人装糊涂,不肯见面,那就白费事了。我们这一去,总要立见真章才好。姜五哥,你看是不是?他若不见,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也该盘算好了,省得临时再忙。” 姜羽冲把大拇指一挑,微微含笑,欲言不言。马氏双雄接声道:“俞大哥、姜大哥,你听我说。这飞豹子要是个知名的英雄,咱们依礼拜山,他自然要见咱们;藏头匿尾,闭门不纳,岂不栽跟头?依我兄弟揣想,只怕这东西是个胡搅蛮缠的家伙,你得提防他捣蛋;我敢打包票,这小子一准要挡驾。他说啦:‘达官爷把礼拿回去,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到那时咱们翻不翻脸呢?” 胡孟刚把扇子往桌上一拍道:“着啊!他给你摆肉头阵,咱们可得想法子跟他硬顶牛!”马氏双雄跟着提高了调门,向大众道:“我怕的就是这话。不过他摆肉阵还罢了,还得防备这小子恃强耍横,说话故意找碴,官打送礼的。比如说,他要是把咱们派去投帖的人硬扣下呢?再不然,戏弄一顿呢?这都是说不定的事。……姜五爷,我看就派四位空手去,未免悬点,总得暗带兵刃;一个说翻了,就抄兵刃,打王八蛋!这四位送礼的,我看不用烦别位去,我哥俩替俞大哥、胡二哥先闯这头一阵。” 马赞源、马赞潮义形于色地站起来;眼光一寻,走到聂秉常、欧联奎两位镖师面前道:“聂二哥、欧贤弟,咱们四个去好不好?”又对众人说:“我们聂二哥当年上过雁荡山,跟山脚下的倪老开钻刀枪架,讨过镖银,有阅历,有稳劲,决不至露怯。我说对不对?聂二哥打头,我哥俩跟欧贤弟帮腔。”聂秉常欣然得意,扪着小胡子,笑道:“三位别给我贴金了,咱们先问问军师。” 二马一告奋勇,一伙子少年拳师顿时你也抢前,我也争先,都向智囊姜羽冲挑大指,讨将令。三间正房挤住许多人乱哄哄,越发热闹起来。 忽然间,黄元礼镖头转脸,对师叔朱大椿道:“老叔,这飞豹子好大胆!他居然敢动二十万官帑!敢拔金钱镖旗,这自然是见过阵仗,成名的绿林。怎么他的来历没一人知道呢?‘飞豹子’三字,也许不是真万儿吧?”说时,一眼看到座隅赵忠敏、于锦两位少年。当俞、胡、姜向大家追问飞豹子的来历时,这两人低头喁喁私语,不知讲些什么。 众人讨令,这两人独默默落后,一声不响,此刻依然并肩悄语。再看别人,都盯着姜羽冲的嘴;只有信阳蛇焰箭岳俊超正摇着扇子,一声不响,用冷眼盯着于、赵二人。 黄元礼觉得古怪,一转眼,再看军师姜羽冲竟也留神了;正微微含笑,暂不答这些自告奋勇的人;也正睁着一双细目,有意无意,瞟着于锦、赵忠敏。黄元礼心中一动,把师叔朱大椿推了一把,朱大椿也注意了。但是于锦和赵忠敏忽然抬头,看见好几双眼睛在他两人身旁转;两人立刻住声,站起来,向姜羽冲自告奋勇,也要到古堡去一趟。 姜羽冲把别人拦住,立刻赔笑对于、赵说道:“你二位去,最合适不过,咱们回头核计核计。只是二位去时,顶好不带兵刃,空着手去投帖才好……” 于、赵二人道:“那个自然。”众人眼光不觉全集在于、赵二人身上了。(叶批:说自然即是不近情理。) 老英雄多不以于、赵前去为然,马氏双雄更连连摇头道:“我这话可不该说,于、赵二位贤弟的功夫是顶硬的,可是没有拜过山,讨过镖。我说句卖老的话吧,这一去不亚如黄天霸上连环套。讨镖拜山,不只用胆,也要用智,而且还得留神贼人的暗算,又得防备他硬打胡来。我不该拦二位的高兴,军师爷,你估量估量;若教二位去,还是教他们带着兵刃,出了错也好护身……” 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道:“暗带兵刃,也不过两个人;贼人若真翻脸,还是寡不敌众。”站起来,向俞、胡、姜三人说道:“小弟初到,未得效劳。俞大哥、胡大哥、姜五哥,你们三位酌量着;他们二位可以明去,我们哥三个愿意暗中奉陪一行。” 铁牌手走来走去道:“是啊,是啊!这个飞豹子气冲极了,太不通情理!把我们镖行看成一文不值。武戏文唱,只怕不对工!古堡又是贼窝子,我看咱们要去,还是人越多越好。我管保他们不会以礼相待,我们莫如大家齐往前闯。反正我是认识他们的,我们乔师傅也认得他;我们全跟了去,只要对了盘,豹子准在那里,咱们打东西。反正有我们俞大哥,十二金钱镖百战百胜,打遍天下,先教这豹崽子尝尝……” 十二金钱把头一点,笑道:“胡二弟,坐下说话。姜五爷,你别不言语,我们都听你的。” 智囊姜羽冲容得这几位老英雄发过了威,方才说道:“我的话还没讲完呢……现在,我把想的法子说出来,我们大家斟酌,可行则行,别误了大事。”马氏双雄、松江三杰一齐举手道:“五爷说,五爷说。智囊的妙计,我们久仰,有好招快往外拿;你别听我们瞎嚷,要说出个主意什么的,总得看你的,我们到底怎样去才对?五爷只管讲吧!” 姜羽冲这才痰嗽一声,徐徐说出六个步骤。(叶批:以下写“武诸葛”调兵遣将,系用《三国》笔法。) 第一步,要派九股烟乔茂、没影儿魏廉,在前头引路;把投帖送礼的少年镖客引至古堡面前,便闪过一边。乔、魏二人只可改装前导,指点路途,不可教贼人看出通同一气。 第二步,请叶良栋、时光庭、阮佩韦、左梦云四位少年,穿长衫,骑骏马,前往观礼投帖。 派遣至此,于锦、赵忠敏忙道:“姜老前辈,不是教我俩去么?”姜羽冲笑着看了两人一眼道:“二位别忙,自然要奉烦二位的。”! !当下吩咐叶、时、阮、左四人,以礼前往贼巢;到了门前,指名求见飞豹子。 姜羽冲道:“我可要高攀了,四位就冒称是我和金师傅的徒弟;此次是陪师父路过此地,现住在苦水铺店中。‘因是护送官眷,家师不能离身;久闻飞豹子的大名,特遣我等前来拜见。现在家师薄备水酒,拟请飞豹子老英雄到客店一叙。如果老英雄无暇,我们回去送信,便请家师移樽请教,也可以的。’这样说了,你们再看豹子手下人的意思,借此可以猜知飞豹子本人是否现在古堡。” 时光庭道:“我们要是见飞豹子本人呢,该怎么办?”姜羽冲摇头道:“他不会见你们吧?……”沉了一沉道:“话也不预先防备着;当真见着他,你们就客客气气,以武林前辈待他。要肃然起敬,投帖而止,闲话少说。也不可面含敌意,不可东张西望,他若盘问你们什么,你们四位把话编好了,别弄得七言八语,说砸了词。” 叶良栋道:“他肯见我们,是这样了。万一他拒而不见呢?”姜羽冲道:“哼!他不见的成数倒居多。他若只留帖,拒而不见,你们就立刻回来。万一他连帖也不留,简直不承认有这么一个飞豹子;那时你们须要处处留神,怕暗中有人跟缀你们,也许暗算你们。你们可以在堡内门前;略略踩探一下,便可抽身回来报信,千万不可乱来硬闯。倘若贼人监视严,踩探不便,你们索性携带礼物转回,不可勉强伸头探脑,招出是非来。你们四位要想明白了,这是初步一探,不可怄气,误了大事。” 姜羽冲说罢,很不放心地盯住了四个少年,四少年互相顾盼微笑。姜羽冲仍恐他四人恃勇冒昧,又再三谆嘱了几句,直到四个人答应了决不多事方罢。 然后又向信阳蛇焰箭岳俊超举手道:“岳四爷,你的火箭,身边带着没有?”岳俊超道:“有。”姜羽冲问:“有几支,可够四支么?”岳俊超道:“我一向带着整匣,一共九支,五爷要用么?”姜羽冲道:“我倒不用,我恐贼人一见投帖的到来,必定猜出来意,那时他也许翻脸动手。我们的人落了单,陷入重地,怕要吃亏。我想借四爷的火箭,给他们每位一支,作为呼援的信号。”姜羽冲又转脸对时光庭、阮佩韦、叶良栋、左梦云道:“你们四位如看出贼人情形不稳,或唆众包围你们,或往重地引诱你们,你们欲进不可,欲退不能;到那时千万别怕丢脸,尽可抽身,往外闯的为是。因你四人既是投帖拜山,断不能私携兵刃;闹翻了,你们定要吃大亏。就是你们不怕,岂不误了俞大爷、胡二爷的事?你四位务必以事为重,不要争闲气;如果到了真不得已的时候,贼人变颜动手,你们就赶紧把岳四爷的火箭放出来;我们在外面的人便可驰往应援。可是你们别放空了,可也别放迟了,要紧,要紧!”(叶批:按:明代火器中已有“毒火飞帘箭”,用于战阵。) 岳俊超将四支火箭掏出来,递给姜羽冲;姜羽冲交给四人。可是岳俊超听说要火箭,不是为射人伤敌,主要是做信号用的,这四支便不甚得用,忙又开箭匣,另取三支,换给三人。这三支是专做信号用的,发出来一溜火光,飞到天空,更发炸音。但只做了三支,还短一支,只可用那伤人的火箭代替了。……岳俊超年纪较轻,辈分却高;他和俞、胡、姜等俱是平辈,弟兄相称。他是赤火狐罗林最小的爱徒;师门相传,有这种特制的火器,于是第二拨的人便如此派定。 第三步,姜羽冲请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以古堡为中心,斜奔左侧。再请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以古堡为中心,斜奔右侧。俱各长衫骑马,潜藏兵刃。沿堡梭巡,暗卫四个投帖的人。贼人当真蛮不讲理,动手捉人,就请这五位英雄驰马前往援救。马氏双雄和夏建侯等慨然答应了。 第四步,姜羽冲邀着奎金牛金文穆,长袍马褂,作为拜客的人,缓缓行来,逗留在后面。如果投帖得入,送礼得收,敌人不肯来店,要邀姜、金入堡面谈,姜、金便可应时前往会见。见了面,就以江湖道的义气,扫听镖银之事。姜羽冲先开谈,金文穆在侧帮腔;所有应付的说词,等一会两人再仔细琢磨。姜、金两人不带兵刃,只骑着马,跟马的马夫当然不用趟子手,不用镖局伙计;就从年轻镖客中选拔二人,乔装改扮,不妨背着刀。! !第四拨人也算派定了。 第五步,正要点配人选;苏建明老拳师扪着白须笑道:“军师爷下令不公!”姜羽冲道:“怎么呢?……哦,是了。我刚才本想请老前辈具名拜山……不过我又想到这一次拜山,多半扑空;也是动唇舌的事,用不着空劳动老手。老前辈和三位令高足武功超绝,还有别的吃紧的事要借重哩。”苏建明笑道:“军师爷总是有理的。”说得姜羽冲也笑了。 当下忙请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老武师苏建明,率所有武师,三人为群,四人为伙,一齐地散漫开,各带兵刃,暗暗跟缀,径趋古堡。如果前锋镖客与贼交战,俞、胡二镖头便可以公然上前搭话。 第六步,特请飞狐孟震洋、武胜镖头路明、石筱堂等几位擅长轻功、身手矫健的少年壮士,缀在最后。一经贼人与镖客动了手,“你们几位便可绕走他道,由没影儿魏廉、铁矛周、九股烟三人做向导,乘虚入探贼巢,查看镖银所在之处。”然后又留下朱大椿、黄元礼等两三位镖师,仍在集贤栈住着,以守后路。 姜羽冲把全盘计划井井有条地说出来,在场武师哗然赞道:“好极了!是这么着,先礼后兵,有文有武。贼人们软来硬来,咱们全有办法。”哄然站起来,各整衣冠,齐抄兵刃,就要往外走。只是这一番派兵点将,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仍把于锦、赵忠敏两人漏下了,一无职守。 单臂朱大椿和黄元礼叔侄,四只眼睛注视于、赵二人,看看他俩怎么个态度。于、赵二人挤在屋隅,不由脸色改变,低低私语,分开众人,复又上来讨令;却避开智囊姜羽冲,单冲着俞剑平发话道:“俞老镖头,在下奉我们大师兄之命,前来助访镖银。若论技能,在下后学晚进,实不敢担当一面;可是跟着大众跑跑腿、充充数,也许不至落在人后。俞老镖头这一回是教我们留守店房呢?还是跟随哪一路英雄滥竽充数?” 仅仅这三间上房,挤满了三四十人,谁被派,谁没被派,实际上也很混淆;除了本人,别人真分析不清。但于、赵二人不然,智囊姜羽冲首先就提二人。现在别人都有了责任,倒把这二人忘下了;少年气盛,脸上顿时挂不住。 十二金钱俞剑平站起来,说道:“于贤弟,你二位的岳家散手和万胜刀法,我们实在佩服。这回寻镖自然要借重的,姜五爷是忘了。我说姜五哥,你看请他们二位加入哪一路呢?” 智囊姜羽冲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忘。于贤弟、赵贤弟,咱们先把他们这些位打发走了,我和俞镖头、胡镖头,还有很要紧的事,要特意向二位讨教呢!”于锦愕然,赵忠敏红了脸,吃吃地说道:“在下少年无知,技不惊人,见识又浅……” 姜羽冲忙说:“不然,不然!有志不在年高。我久闻二位浪迹江湖,经多见广,尤其熟悉北方武林道的情形,这一次找镖,真得烦二位大卖力气哩……” 这些武师正忙着要走,忽见智囊姜羽冲轻言悄语,单单盯上于、赵二人,不觉人人耸异。张着嘴,侧着脸,要听一个下回分解再走,个个脸上带出奇异的神情。只有朱大椿叔侄和岳俊超点头微笑,默有会心。(叶批:自我调侃。) 姜羽冲往四面一看,许多眼珠子都盯于、赵,于、赵越发局促不宁起来。要想设词细问二人,若能究出飞豹子的真姓名来,此去投帖,便好指名呼姓,教敌人先吃一惊。无如此时二人显存顾忌,越当着人,怕越问不出来。姜羽冲眼珠一转,顿时把话收回,先催大众速走。次向守店房的朱大椿、黄元礼嘱咐了几句话。然后转身邀着俞剑平、胡孟刚、金文穆、苏建明,并拉着于、赵二人,一同出了店房。 第一拨向导,九股烟乔茂和没影儿魏廉,乔装改扮,当先出发。明知古堡贼窟大不好惹,这一回九股烟吃了镇心丸。出离苦水铺,回头一望,武功矫健的武师三五成群,分路跟在后面。九股烟把腰板一直,洋洋得意;青纱帐外,竹林边头,前夕曾被群贼赶逐,埋首潜藏,今天可不怕了。雄纠纠,气昂昂,拔步急走,比没影儿走得更快。 第二拨投帖的,便是叶良栋、阮佩韦、时光庭、左梦云,骑着四匹马,跟着一个趟子手,带着礼物。 那第三拨人,左右两翼是用武的援兵,便是马氏双雄和松江三杰,也策马豁剌剌地抢先而上。 中路第四拨,是智囊姜羽冲和金文穆。 第五拨准备攻敌的正兵,是俞、胡和一伙武师。 第六拨劫袭贼巢的别队,是孟震洋等;姜羽冲催他们先行一步。姜羽冲自和奎金牛金文穆,偕着于锦、赵忠敏二人,邀着第五拨的领袖俞剑平、胡孟刚、老拳师苏建明三人,稍稍落后。行经青纱帐,四顾无人;智囊姜羽冲徐徐开言,试探着用种种钩距之法,向于、赵二人问话。于、赵二人只是钳口不吐一字。(叶批:“钩距”语出汉书赵广汉传,意指一步步探取情实。) 俞剑平见姜羽冲套问不出来,又知于锦为人精细;忙挨近了赵忠敏,拍着肩膀,想用感情打动他,蔼然说道:“二位贤弟,这个劫夺盐镖的主儿,专跟在下这杆金钱镖旗过不去,猜想他定是北方僻处一个隐名的绿林。贤弟,我们必须访出他的真姓名来,才好指名向他讨镖。不用说别的,目下投帖拜访人家,就只能称呼外号,不能叫出姓来,这就丢人。怎么丢镖一个多月,连劫镖的万儿还不知道?我们江南镖行,也太显得无能了;大家都跟着丢脸,我更难看。其实这个飞豹子的来历也并非难访;若容腾出工夫来,往北方细摸,也一定摸得着,只是目下来不及罢了。我想赵贤弟久走北方,也许有个耳闻。如果知道这飞豹子的一点根底,就请说出来,咱们揣摹。就是二位认不准,说不定,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提出一点影子来,咱们大家还可以抽线头,往深处根究。这件事关切着胡镖头的身家性命,又关切着咱们江南武林的脸面,和在下半生的虚名;二位贤弟不管是帮我,还是帮胡镖头,务必费心指示一条明路。我也不说感情的话了,我们心照不宣。” 话风挤得够紧,态度更是恳切。但是赵忠敏眼望于锦,仍说不晓得。姜羽冲冲着俞剑平笑了笑,向二人举手道:“二位多帮忙吧!现在不晓得没要紧,以后还请二位多留神。如果访出飞豹子的窝底来,赶快告诉我们。”这一句话是个台阶,于、赵二人点了点头。(叶批:秘而不宣,未免不够光棍!) 智囊姜羽冲便对俞剑平、胡孟刚、苏建明说道:“我要先行一步了。”三位老英雄齐道:“姜五爷、金三爷请吧!” 姜、金一招手,把马叫来。金文穆飞身上马,姜羽冲扶鞍回头,含笑对于、赵道:“二位老弟手底下最硬朗,就请跟着俞、胡、苏三位老英雄,合在一伙吧,等到攻贼夺镖的时候,还请二位卖卖力气。”无形中把于、赵二人交给三老武师看上了。临上马,他向俞、胡、苏三老暗暗地递过眼色;俞、苏默然会意,胡孟刚没有留神,正眼望前途想心思。 六拨人或步行,或骑马,或先发,或后随,陆续往古堡来。头一拨九股烟、没影儿,一路疾驰,将近古堡,立刻隐身在青纱帐内,对着投帖的四青年,潜向堡内一指。心想这么一闹腾,贼人必有防备;哪知竟与前日一样,丝毫不带戒备之形。 投帖的叶良栋、阮佩韦、时光庭、左梦云四个青年,带一个下手,策马前进。古堡的形势,早经乔茂、魏廉说过;此时一看,朽木桥俨然在目,堡门木栅大开,里里外外不像森严的盗窟,只像荒凉的废墅。四个人虽然少年胆大,身上寸铁不带,倒也不无戒心。看了又看,扪了扪身上所带岳俊超赠的火箭,就喝了一声:“走!”四个青年,五匹马,一直扑奔堡门。九股烟、没影儿提心吊胆,伏在青纱帐中窥望;暗带铜笛,以便闻惊吹起,招呼援兵。那第三拨人的马氏双雄、松江三杰,早拍马豁剌剌地分从古堡两旁冲上来,绕转去,在相距不远处,埋伏下来。 却有一事古怪,九股烟、没影儿都已觉出。以前勘察贼巢,每每遇见贼人的侦骑,今天偏偏没有。堡上恍忽只望见两三个人;堡门前木桥边,也只一两个人。九股烟对没影儿说道:“魏爷,看明白没有?点子别是溜了吧?” 没影儿不答,只凝神往堡内细看,九股烟不觉得又动了他那股劲,冷笑道:“我说,我走后,你们都蹲在姓屠的家里了;可是的,你们也到堡前来过一趟没有?”没影儿魏廉侧着脸看了乔茂一眼,一声不响,抬起腿来,就往旁边走。乔茂得了理,又跟了过来,板着脸道:“魏爷,说真格的,堡里到底还有贼人没有?你们始终盯着他们,你一定知道的喽!”他还是嘴里不肯饶人。 那第四拨人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骑马越过鬼门关,便即打住,择一片荒林,翻身下马,伫立听音。那第五拨人,俞剑平、胡孟刚、苏建明率领一大群武师,分别藏入青纱帐内、竹林边头。第六拨人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和路明、石筱堂等,各把身上长衫甩掉,把兵刃合在手内;静等贼人倾巢出战,便让过贼人大队,乘虚进袭古堡。 于是,所有到场的群雄分散在堡前、堡后、堡左、堡右,侧目注视古堡,仰望着天空;只等着火箭一现,呼哨一响,呐喊声起,便群起进攻,与这飞豹子劫镖贼党决一死战。 第24章 先礼后兵抗帖捣空堡,好整以暇挑战遣行人 此时正当申牌时分,众武师三五成群,潜伏在荒郊。阳光斜照,暑气蒸腾,人人都热得难过。投帖的四个青年驱马徐行,驰到堡前桥边,便即下马;略一徘徊张望,便牵马过桥。到栅门口止步,叶良栋捧着名帖护书,往头上高高举起,连举三次。四个人竟一涌进入栅门,看不见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堡外众人仰望天空;不见火箭飞起,又不见四个青年走出来。铁牌手胡孟刚把那对铁牌裹在小包内,手提着在树荫下发怔。看俞、姜二人,正和于锦、赵忠敏低谈。胡孟刚走来走去,往四面探望。一片片青纱帐、竹林、丛木、禾田,郁郁葱葱,弥望皆绿;偶尔看见一两个同伴散伏各处,伸头探脑。胡孟刚张望了一会,转身问道:“俞大哥、姜五哥,怎么还不见这四位的动静呢?我出去看看,怎么样?” 姜羽冲忙道:“胡二哥沉住气。这不是拍门就见着的事,自然要费周折。你可以站到高处,留神火箭吧。” 足足耗过多半个时辰,胡孟刚心中焦灼,又嫌酷热,竟走出林外。遥望旷野,只有不多几个村农,在田间操作。光天化日,熙熙荡荡,这里就不像有大盗出没。他心中疑惑,顺脚前行,忽见九股烟溜溜蹭蹭,顺田垄走来。胡孟刚忙低声招呼了一下,九股烟抬头一看,急忙凑到这边。胡孟刚问道:“你看见火箭没有?”乔茂道:“没有。” 胡孟刚道:“唔?你看见他们四位进堡没有?”乔茂道:“看见了,连趟子手都牵着马进去了;外面一个人不留,他们这就不对。人家要扣他们倒好,省得跑出一个来!”胡孟刚又问:“全进去了,听见堡里有动静没有?” 乔茂道:“这个……”隔离得远,如何听得见?顺口回答道:“没有动静,所以才怪呢!镖头,不是我说,这是他们办事不牢,贼人一准迁场了。胡二哥你把铁矛周、没影儿找来;你别客气,好好地盘问盘问他们,到底怎么盯的?” 胡孟刚是粗心的人,竟信了乔茂的话,立刻拨头往回走,要告诉俞剑平,盘问没影儿。 那边十二金钱俞剑平也耗急了。算计时候,人怎么也该回来了;却信号不起,人马无踪,堡里堡外空荡荡没有一点动静。俞剑平站起来,一拂身上的土,对姜羽冲道:“这情形很不对,咱们往前看吧。”说时胡孟刚急匆匆走来,插言道:“对!我们大家全奔苦水铺,硬给他们登门求见。”又一指乔茂道:“乔师傅说,贼人大半跑了。” 苏建明、金文穆也纷纷议论,不是贼人已跑,便是四个青年碰上事了。几个人围住了姜羽冲,问他要主意。姜羽冲想一想,对岳俊超道:“岳贤弟,你先辛苦一趟,到古堡前面,找一找没影儿魏廉。”岳俊超道:“我这就去,把我的刀给我。” 姜羽冲又烦镖头欧联奎、梁孚生、石如璋、金弓聂秉常四位,分头去找马氏双雄和松江三杰。各人依言,暗暗地穿过青纱帐,躲避着村农的视线,往古堡两侧抄过去。 岳俊超先找到没影儿;没影儿也已沉不住气,正向鬼门关这边溜来。两人相遇,没影儿没等问便说:“岳师傅,这事可怪,我眼睁睁看他们进去了,可是竟一去没再出来。”岳俊超道:“堡前有什么可疑的情形没有?”没影儿道:“一点可疑也没有,起初古堡更道上,还看见两三个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你说他们四位遇见凶险吧,偏又没见你老的火箭。你说贼人已经事前溜走,可是他们四位就该早早出来……”岳俊超道:“这可真稀奇了,待我看来。” 岳俊超催没影儿回去,给众人送信;自己装作过路人,出离青纱帐,慢慢地往古堡栅门前过去。正着,忽见前面浮尘扬起,马蹄“得得”;岳俊超急往青纱帐内一闪。却不料马临切近,竟非外人,乃是松江三杰。岳俊超急急打了一个招呼,夏建侯把马鞭微扬,往堡中一指,摇了摇头;复又向鬼门关一指,拍马急驰而去。 岳俊超心中犹豫,看了看堡门,绕道斜扑过去。那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回头看了看,仍然马上加鞭,径直寻到鬼门关。俞、胡、姜等现身出来,齐手迎问道:“三位遇见金弓聂秉常、石如璋二位镖头没有?” 松江三杰道:“没遇见。俞大哥、胡二哥、姜五哥,我告诉你们,这古堡可古怪,这是个空堡吧?怎么里头没有人?”众武师哗然叫道:“是真的么?”恰巧没影儿和铁矛周赶到,许多眼睛集在二人身上。魏、周同声反问道:“怎么没有人?若真没有人,叶良栋、时光庭、阮佩韦、左梦云他们四位怎么还不回来?” 松江三杰道:“他们四人还在堡里转弯子呢。他们四位拿着帖,竟没人接,更没地方投……” 铁牌手胡孟刚把手一拍,脚一顿道:“我们乔师傅猜着了,贼子们溜了!” 九股烟把个鼻子一耸,一双醉眼一张,很得意的哼了两声。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不由难堪,齐声互讯道:“这可怪!”脸对胡孟刚,眼望九股烟,说道:“我们和紫旋风三个人奉命探贼,被贼搅得在店不能存身。我们不错是挪到屠炳烈屠师傅家住了两天;可是我们不敢大意,多承孟震洋、屠炳烈二位帮忙,我们并没有坐等。我们分成两班,日里夜里盯着,天天都到古堡绕几圈。我们就始终没见大拨人从古堡出来,并且眼见从东南又来了十几个点子,乔装乡下人,暗藏兵刃,在天刚亮的时候混入古堡。怎么堡里头会一个人也没有了?也罢,这是我三人的事,我们再去勘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拔步就要走,松江三杰忙迎过来,满脸赔笑,把二人拦住,拉着魏、周的手,说道:“我的话说得太含混了,堡里实在有人。……是的,有好多个人呢!不过,刚才我哥三个只看见土头土脑的几个乡下汉子,没有看见眼生的会家子罢了。魏师傅、周师傅别过意。刚才我哥三个等得不耐烦,到堡前偷盯一眼,也没细看;只看见叶良栋哥四个正在堡里挨家叫门,竟一个出来答话的也没有。也许贼人摆肉头阵,藏着不出来。咱们等一等,叶良栋他们一出来,就明白了。” 俞、胡二人搔头惶惑,当时不遑他计,先安慰魏、周道:“二位是老手,还能把点子放走不成?现在他们四位没出来,一定又生别的事故来了。姜五哥,我看我们大家过去看一看吧。”姜羽冲手绰微须,默想贼情叵测,多半挪窝了;也许在近处另有巢穴,也许未离古堡,别生诡谋。对俞、胡说道:“俞大哥,胡二哥,先别忙……”便邀金文穆,仍旧长衫骑马,依礼登门求见。打算着若堡内有人,故意潜伏不出,便凭三寸舌,把敌人邀出来。同时再请马氏双雄、松江三杰、孟震洋、没影儿等,佯作行路,入探堡门。或者偷上堡墙,足登高处,窥一窥堡里面的情形,到底虚实怎样?不过这须小心,不要露出过分无礼才好。姜羽冲打算如此,却是在场群雄既已来到这里,几乎个个都想进堡看看。又有人说:“简直不费那么大事,我们大家都去,硬敲门,访同道。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闯进去搜他娘的。反正他们不是好人,贼窝子!” 姜羽冲微笑,徐徐说道:“那不大妥。咱们是老百姓,不是官面,又不是绿林;无故闯入民宅,要搜人家,只怕使不得。”胡孟刚道:“但是,我们是奉官。我们又有海州缉贼搜赃的公文,并且又跟着捕快。”胡孟刚却忘了,就是官厅办案,也得知会本地面;既须知会地面,便必有点真凭实据才行。……众人七言八语,乱成一团。 俞剑平向大家举手道:“咱们还是听姜五爷一个人的;大家出主意,就乱了。”暗推胡孟刚一把,教他不要引头打搅。结果仍依了姜羽冲的主意,俞、胡二人仍率众潜伏,等候消息。胡孟刚抹汗道:“等人候信的滋味真难受,俞大哥,还是咱俩暗跟过去吧。” 俞剑平附耳低言道:“等等他回来,你我再去。……今晚上你我两人挨到三更后,径直到古堡走一遭。”胡孟刚道:“那么,我们现在更得趁白天,先一道了?”俞剑平笑道:“不也成,临时只烦没影儿和九股烟引着咱俩,老实不客气,带兵刃硬闯一下。”(叶批:白饶一场,便是作者用瞒天过海计,故弄狡猾处。) 胡孟刚一听大喜道:“我的老哥哥,还是你……那么,姜五爷这一招不是白饶了么?”俞剑平道:“不然,我们在江湖道上,访盗寻镖,总要先礼后兵,不能越过这场去,没的教对手抓住理了。”胡孟刚这才大放怀抱,抹了抹头上的汗,净等姜羽冲、金文穆等人的回报。 却又出了岔,当姜羽冲、金文穆踵入古堡,还没见出来,忽然间从苦水铺飞奔出一匹快马。一人寻来,到鬼门关附近,驻马徘徊。顿时被高的镖行看出;来人竟是单臂朱大椿的师侄黄元礼。高的急忙引他到俞、胡面前。俞剑平、胡孟刚急问道:“黄老弟,什么事?” 黄元礼翻身下马,急遽说道:“俞老叔、胡师傅!你们拜山怎么样?”胡孟刚说道:“堡里没有人……”黄元礼说道:“哈,果然是这样!”忙探衣掏出一帖,向俞剑平匆匆说道:“老叔,人家倒找上咱们门口来了!劫镖的豹子方才派人到店中,投来这份帖,邀你老今夜三更,在鬼门关相会。” 众武师一齐震动。胡孟刚一伸手,把帖抓来,大家凑上前看。只有两行文字,是:“今夜三更,在鬼门关相会,请教拳、剑、镖三绝技。过时不候,报官不陪。”没上款,没下款;上款只画十二金钱,下款仍画插翅豹子。 俞剑平大怒,急问道:“送帖的人现在哪里?”黄元礼道:“还在店中。”又问:“飞豹子在哪里?他可明说出来?”黄元礼道:“明说出来了。现在双合店内,我朱师叔迎上去了。” 俞剑平道:“嗬,好胆量,他真敢直认?”黄元礼道:“是朱师叔盘问出来的。”俞剑平道:“哦!” 胡孟刚迫不及待,招呼九股烟道:“反正咱俩见过他!俞大哥赶快回去,跟他答话去!” 众武师“忽拉”地亮兵刃,要往回翻;简直忘了入堡投帖的人。俞剑平却心情不紊,就请黄元礼和另一位武师,分头给前边人送信。把人分开,一半回店,一半留在此地,接应姜羽冲,并请姜羽冲赶快回来。然后率众飞身上马,急驰回店。 忽然,俞剑平心念一转,想起一事,霍地圈转马,对胡孟刚道:“你我两人不能全回去。二弟,你留在这里……”胡孟刚道:“什么?”俞剑平道:“胡二弟,你可以到古堡里外,稍微看一看;这回店答话的事交给我。” 这话本有一番打算,胡孟刚误会了意思,强笑道:“大哥,我怎能落后?这件事,这是我的事。”又改口道:“这是咱俩的事,我怎能让你一个人上场?”坚持着定要回店:“我就是人家手下的败将,我也不能缩头。” 俞剑平无奈道:“也罢。……快走吧!”展眼间,跑到苦水铺,直入店房。不防那单臂朱大椿正和一个伙计,把仅剩下的一匹马备上,自己正要出店。一见俞、胡赶到,叫了一声:“嗬,二位才来,我正要赶你们去呢,见了黄元礼没有?” 俞剑平心中一动,忙道:“见着了,所以我才翻回来。那投帖朋友呢?” 朱大椿把手一拍道:“走了!”俞、胡忙问:“那豹子呢?”朱大椿道:“也走了!他们来的人很多,又不能动粗的,这里就只剩下我们四个半人,眼睁睁放他们走了!” 俞剑平顿足道:“就忘了这一手,店里成了空城了!”朱大椿道:“谁说不是!他们来的人要少,我就强扣他们了;人家竟来了……”说着一停道:“抵面递话的不多,只十来个人,可是出头打晃的,没露面暗打接应的,竟不晓得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是才来的,还是早埋伏下的。” 胡孟刚忍不住急问:“到底点子往哪方面走下去了?咱们派人缀他了么?” 朱大椿道:“派了两个人,教人家明挡回来了,说是:‘三更再见,不劳远送了。’真丢人!” 俞、胡二人非常扫兴,看朱大椿一脸懊恼,反倒劝道:“朱贤弟别介意,咱们进屋说话。” 进屋坐定,拭汗喝茶,一面细问究竟。才知大家刚刚走后,便来了两个人;进店探头探脑,说是找人。神情显见不对。朱大椿立刻留意,但是来人又没有意外举动。耗过一会,才又进来一人,公然指名求见俞剑平。朱大椿没安好心,把来人让到屋内。不意人家预有防备,隔窗立刻有人答了声。先在院中出现三个人,跟着又出现四个人。 朱大椿教黄元礼和来人敷衍,自己来窥察,顿时又发现第四号房六七个客人,也和来人通气。店院中出来进去有好些人,神情都觉可疑。敌众己寡,不好用强了,朱大椿重复入内和投帖的搭讪。 来人是个少年,很精神,自称受朋友所托,给俞镖头带来一封信。手提一只小包,在手里捻来捻去,不肯就递过来。闲闲地和朱大椿说寒暄话,询问这人,打听那人,似要探索镖师这边来的人数。朱大椿问他姓名,来人公然报万儿,自称姓邢名沛霖。朱大椿就挑明了问:“发信的这位朋友是谁?足下估量着可以说,只管说出来。在下和俞镖头是知己朋友,有话有信,足下尽可对我明说。” 那人笑了笑道:“信是在这里,敝友叮咛在下,要面会俞镖头本人;最好你把俞镖头请来。” 朱大椿道:“请来容易,我这就教人请去。”说到这里,索性直揭出道:“敝友俞镖头一向在江湖上血心交友,不晓得令友到底为什么事,摆这一场。其实江湖道上刀刀枪枪,免不了硬碰硬,拐弯抹角,会得罪了朋友。可是线上朋友从来做下事,定要挑开窗户,钉钉凿凿,来去明白。令友这次把姓胡的镖银拾去,算在姓俞的帐上,又不留‘万儿’,似乎差池点。俞镖头硬把这事往自己头上揽,就想赔礼,可惜没地方磕头去,谁知道谁是谁呀!俞镖头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偏着他说话;人家现在还是依礼拜山,已登门投帖去了。你老现在先施光临,这好极了。你老兄只为朋友,我在下也是为朋友,咱们正好把话说明,把事揭开。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你给令友得留名啊!况且这又是盐镖官帑,像这样耗下去,闹大了,不但保镖的吃不住,就与令友也怕很有妨碍吧!” 这少年邢沛霖笑道:“朱镖头会错意了。敝友办的事,在下丝毫不知;我只是为友所托,上这里带来一封信就完。别的话我一概不知,也不过问。你老兄既说到这里,我也可以替敝友代传一句话。老实说,敝友和俞镖头一点过节都没有;只是佩服俞镖头,想会会他的拳、剑、镖三绝技,此外毫无恶意。若有恶意,完了事一走,不就结了,何必托付我来送信?决计没有梁子的,也断乎不是拾买卖;这一节,请你转达令友,千万不要多心。听你老兄的口气,似乎说敝友划出道来,为什么不留名姓?敝友绝不是怕事,怕事不献拙,岂不更好?敝友不肯留万儿,乃是猜想俞大剑客一定料得着。素仰俞大剑客智勇兼备,料事如神;敝友临献拙的时候,就说我们和俞大剑客开个小玩笑,他一准猜得出是谁来。对我们讲,你们不信,往后看,不出十天,俞某人一定登门来找我。凭人家那份智慧,眼界又宽,耳路又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们就像在门口挑上‘此处有盐’的牌子一样;因此敝友才暂不留名。朱镖头也不要替令友客气,敝友的万儿,俞镖头晓得了。不但俞镖头,连你老也早晓得了。凭镖行这些能人,真个的连这点事还猜不透,那不是笑话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朱镖头你不要明知故问了。”哈哈一阵大笑。 朱大椿暗怒,佯笑道:“要说敝友俞镖头,人家的心路可是真快,眼界也是真宽,但凡江湖上知名的英雄,出头露脸的好汉,人家没有不晓得的;可有一节,像那种鸡毛蒜皮、偷鸡拔烟袋的朋友,藏头露尾又想吃又怕烫的糠货,人家俞镖头可不敢高攀,真不认得。莫说俞镖头,就是在下,上年走镖,凭洪泽湖的红胡子薛兆那样的英雄,他也得让过一个面。可是我住在店内,一个不留神,栽在一个绺窃手里,把我保的缎子给偷走两三匹。好汉怎么样?好汉怕小贼,怕小偷。你老要问我,北京城有名的黑钱白钱是谁?不客气说,在下一点也不知道。”说罢,也哈哈地笑起来。 那少年刚待还言,朱大椿站起来,伸单臂一拍少年道:“朋友!你真算成,令友的高姓大名,果然我们已经有点耳闻。不过你老是令友奉烦来的,我们依情依理,当然要请问‘万儿’。你老就不说,我们又不聋,又不瞎,哪能会一点都不知道?”转脸一望,对趟子手道:“我说伙计,劫镖的朋友叫什么?你们可以告诉邢爷。”黄元礼和趟子手一齐厉声答道:“飞豹子,他叫飞豹子,谁不知道!”今天刚得来的消息就被他们叔侄利用上了。 那少年脸色陡变,暗吃一惊。朱大椿大笑道:“朋友,令友的大名,连我们的趟子手都知道了。有名的便知,无名的不晓!别看令友极力地匿迹埋名;俞镖头和在下纵然废物,也还能知道一点半点的影子。只是在你老面前,我们不能不这么问一声。现在闲话抛开,你是受友所托,前来递信;我也是受友所托,在此替他接待朋友。你愿意把信拿出来……”用手一指小包道:“就请费心拿出来,放下。如果必要专交本人,就请等一等。倘若连等也不肯等,那就随你的便。伙计,快把俞镖头请来;就告诉他,豹子没有亲身来,派朋友来了,说是姓邢!” 少年也桀桀地一笑,道:“朱镖头别忙。豹子这人敢作敢当,他不但派朋友来,他自己也亲自出场,朱镖头如果敢去,就请随我到双合店走一趟,我一定教你见一个真章。”这少年自知辞锋不敌,双眼灼灼,瞪着朱大椿,又一字一顿说道:“朱镖头,你可肯赏光,跟我到双合店去么?” 朱大椿笑道:“给朋友帮忙,刀山油锅,哪里不可以去?可是我这又不懂了,飞豹子既然光临苦水铺,尽可以亲到集贤栈和俞镖头当面接头;又何必绕弯子,烦你老送信?送信可又不拿出来,我真有点不明白。你老兄可以回去转告飞豹子,人家镖行在店里乃是空城计,正欢迎着好朋友前来,用不着躲闪!” 少年哼了一声道:“来,怎么不来?要躲,人家还不打发我来呢?朱镖头辛苦一趟,咱们两人一去,立刻就可以会着敝友。”随将手提小包一掂,道:“朱镖头既一定要替俞镖头收信,好!你请拆看;信中的话,朱镖头可能接的住才行。” 朱大椿接过小包,捏了捏,不知内中何物,又不知要他担当什么事。但当时却不能输口,一面用力拆扯小包,一面说道:“那个自然,替朋友帮忙,当然担得起接得住才算。”小包千层万裹,很费事才拆开。看时包中只一块白布,包着一幅画,仍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插翅豹子侧目旁睨之状。上面写着两行字,是:“今夜三更,在鬼门关拳剑镖相会,过时不候,报官不陪。”黄元礼等围上来看;那少年容得朱大椿看完,冷然发话道:“朱镖头可能担保令友,今夜三更准到么?” 朱大椿道:“这有什么?莫说鬼门关,就是阎王殿,姓俞的朋友都不能含糊了。只请你转告令友,按时准到,不要再二再三地戏耍骗人。”那少年道:“朱镖头,放空话顶不了真;今夜三更,请你也准时到场。”一转身举步,又加一句道:“敝友还有话,俞镖头是有名的镖师,请他按镖行的行规、江湖道的义气办,不许他惊动官厅。如有官厅横来干预,莫怨敝友对不起人。”朱大椿冷笑道:“要惊动官面,还等到今天?就是足下,也不能这么来去自如吧?你请放心,转告令友,也请他只管放心大胆来相会,不必害怕官兵剿匪。我们虽不是人物,也还不干这事;没的教江湖上笑掉大牙。只是我也奉烦老兄带一句话回去,令友三四次来信,又是约会在洪泽湖相见了,又是约会在大纵湖相见了,又是约会在宝应湖相见了,到底在哪里相见,也请他有一个准窝才好。” 说话时,少年告辞起身,便往外走。朱镖头披长衫跟踪相送道:“朋友且慢!……”侧睨黄元礼,暗对那封信一指,又一指西北,黄元礼点头会意。朱镖头又道:“令友不是在双合店么?话归前言,礼不可缺,在下烦你引路,我要替敝友俞镖头,见见令友飞豹子!”黄元礼等暗向朱镖头递眼色,教他不要明去。朱镖头昂然不惧,定要跟这少年,单人匹马会一会这位邀劫二十万盐镖、匿迹月余、遍寻不得的大盗飞豹子。 那少年一转身,向店院寻看,院里站着四五个人,复微微侧脸,回身抱拳道:“诸位留步!朱镖头,我真佩服你。朱镖头为朋友,可算是舍身仗义。这么办,咱们照信行事,今夜上同在鬼门关见面,不劳下顾了。” 朱大椿哈哈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朋友总是朋友。敝友这边理当去一个人回拜。邢爷,你就往前引路吧;我一定要答拜,瞻仰瞻仰这位飞豹子。” 单臂枯瘦的朱镖头眼露精光,气雄万丈;人虽老,勇迈少年。少年邢沛霖虽是年轻狂傲,到此时也不禁为之心折了。举手说道:“好,朱镖头就请行!敝友见了你,一定加倍欢迎。” 朱大椿迈步回头,黄元礼早不待催,拿了那张画,跟踪出来;搬鞍认镫,飞身上马。对朱大椿道:“师叔请行,我立刻就回!”马上加鞭,豁剌剌地奔镇外跑去了。朱大椿走到街上,少年在旁相陪;后面还暗缀着数个人,可是镖行留守的人,也自动地跟缀出三个人来。朱大椿寸铁不带,跟少年直走到双合店门前。 店门前站着两个人,一见邢沛霖,迎头问道:“递到了么?”少年抢行一步道:“送到了;人家很够面子,还派这位朱朋友前来答拜了。” 朱大椿举手道:“朋友请了,我叫朱大椿,小字号永利镖店。” 那门前站着的人“哦”了一声,侧目把朱大椿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抽身往店里就走。朱大椿微微一笑,把扇子轻摇道:“这位朋友好忙啊!”跟踪前进,来到店房。从店房跨院出来三个客人,迎头问道:“镖行哪位来了?” 朱大椿抬眼一看,头一个是瘦老人,灰白短髯,精神内敛。 随行的是两个中年人,一高一矮,气度英挺。瘦老人抢行一步;举手道:“足下是俞镖头请来的朋友么?贵姓?”朱大椿道:“好说,在下姓朱。足下贵姓?” 瘦老人不答,欢然一笑道:“幸会幸会,请到屋里谈。”一斜身,宾主偕行,往跨院走。瘦老人伸出一只手,似要握手相让,径向朱大椿肘下一托;却又往下一沉,骈三指直奔肋下。朱大椿急一攒力,也假做推让道:“请!”侧单臂一格。这瘦老人无所谓地把手垂下来,似并没有较劲的意思;朱大椿也就把单臂一收,佯装不理会。两人远远地离开,走向跨院正房。 住房只有三间,屋中人寥寥无几,露面的连出迎的不过六七位。瘦老人往上首椅子拱手道:“请坐。”朱大椿也不谦让,向众人一举手,便坐下来。瘦老人陪在下座,命人献茶。 朱大椿不等对方开言,一扫闲文,直报姓名道:“在下单臂朱大椿,替敝友俞镖头前来拜会飞豹子老英雄。飞豹子老英雄现在哪里,请费心引见引见。” “飞豹子”三字叫出来,在场对手诸人互相顾盼了一眼。朱大椿又环顾众人道:“诸位贵姓?如果不嫌在下造次,也请留名。在下回去,也好转告敝友,教他知道知道。”说罢盯住众人,暗加戒备。 只见那瘦老人不先置答,眼望邢沛霖道:“俞镖头没在店中么?” 朱大椿抢先接答:“俞镖头这就来。实不相瞒,俞镖头已经晓得镖银教哪位好朋友拾去了,按江湖道,他应该拜山;他现在同着朋友,已经去了。大概此时已到诸位驻脚的那座古堡。刚才听这位邢老哥说,飞豹子老英雄已经光顾到苦水铺了,这太好了!在下和俞某是朋友,诸位和飞豹子是朋友,彼此都是江湖道,朋友会朋友,没有揭不开的过节儿。不过,既然劳动了飞豹子和诸位,想必俞某定有对不住朋友的地方。我就是专诚替俞某赔礼来的,诸位何不费费心,把飞豹子请出来,当面一谈,我们以礼为先,总教好朋友顺过这口气去。彼此面子不伤,那才是咱们给朋友帮忙了事的道理,也就是在下这番的来意。” 瘦老人堆下笑脸道:“我和俞镖头一点梁子也没有,朱镖头别误会。在下实在是羡慕他的拳、剑、镖三绝技,这才邀了几个朋友,在俞镖头面前献丑。无非是抛砖引玉,求指教罢了。若听朱镖头的口气,岂不是把我骂苦了?凭俞镖头那样人物,谁敢搅他的道?在下又不是吃横梁子的朋友,我就是愚不自量,也不敢找死呀!况且又是官帑。我们实在是以武会友,献技访学。朱镖头,你别把事情看错了,可也别把人看错了。” 朱大椿一听,双眸重打量这瘦老人;听口气他就是劫镖的人,看相貌实在不像。他的措词这么圆滑,教人难以捉摸;可惜没影儿一行没把探堡所见那瘦老人的相貌描说清楚,朱大椿费起思索来了。但是,自己当场固然不能输口,也决不能输了眼。这瘦老人若是豹子,有刚才的话,也算点到了;万一不是豹子,说话便须含蓄,省得认错了人丢脸。 朱大椿眼光一扫,顿时想好了措词;不即不离,含笑说道:“既然拾镖的时候,也有老兄在场,那更好了。我镖行一群无能之辈,今日得遇高贤,实在侥幸之至。你老兄有什么意思,尽请说出来。我能办则办,不能办给俞镖头带回去,总能教好朋友面子上过得去。老兄既说和俞镖头没有过节,这事越发好办了。我回头把俞镖头引来,教他当场先赔礼,再献拙。”他这时的词色,又与答对邢沛霖不同了。 瘦老人道:“客气,客气!这可不敢当。我说沛霖,在鬼门关见面的话,你没对这位朱镖头说么?”那少年道:“说了,一见面就说了。” 瘦老人道:“说过了很好。”眼望朱大椿道:“足下替朋友帮忙,足见热心。我也不强留你了;咱们今夜三更,一准都在鬼门关见面就结了。这么办最省事,也用不着劳动俞镖头亲来答拜。”说时站起来,做出送客的样子。 在场的几个青年人、中年人,个个做出剑拔弩张、跃跃欲动的神色;拿眼盯着朱大椿,从身旁走来走去,一脸地看不起。朱大椿佯做不睬,坚坐不动道:“那不能!礼不可缺。今夜三更,我们一定践约。不过现在应得把敝友陪来,先跟诸位见上一面!” 第25章 插草标假豹戏单臂,抛火箭镖客惊伏桩 单臂朱大椿只身诣店,与那瘦老人抗礼开谈;几个少年贼人在旁边走来走去,睥睨欲动。瘦老人不住施眼色,不教他们无礼。朱大椿傲然不顾,仍理前言:“今夜三更,我们一定践约;不过我总得把敝友陪来,也请你老兄把飞豹子陪来。咱们也不用像赴鸿门宴似的,就只你我两人和飞豹子、十二金钱他两位;在你这里见面也可,在我们住的小店也可,另定地点也可。也请老兄把飞豹子陪来。咱们做朋友的一定要请他二位会会面,才是江湖道的规矩。真格的,你老兄不放心我们么?” 瘦老人微微一笑道:“那倒无须乎!俞镖头既然到古堡去了,我们那里也倒有人款待,只是怕他们年轻人礼貌不周。莫如还是我赶回去,亲自和俞镖头攀谈,倒是又省事,又尽礼……” 话没说完,忽由内间闯出一个面色微黑的大汉,当屋一站,侧目旁睨,冷然说道:“当家的,咱们只是钦慕俞镖头的拳、剑、镖三绝技,倒不在乎谁先拜、谁答拜的那些虚礼。我看我们双方索性邀齐了朋友,今晚上在鬼门关见面就完了。朱镖头,你看好不好?” 旁边侧立的几个少年人说:“是这话。今晚大家见面,以武会友,各露一手,倒干脆。” 朱大椿见那些人似乎不愿在白昼和俞剑平见面,他们当然有许多顾忌,遂徐徐冷笑道:“诸位还是不放心?” 那大汉道:“有什么不放心?朱爷,我们不放心,躲在家里好不好?不过朱爷既说到这里,我们也有点小意见,要先提明。你说的明白,咱们纯按江湖道,以武会友,却不要惊动官面;如果惊动官面,我们哥几个对不住,可是怯官。到那时弄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可别怨我们不光棍。” 那瘦老人未容朱大椿还言,“嗤”的一声笑道:“伙计,你怎么看不起人?俞镖头、朱镖头哪肯干那种事?”大汉道:“不是瞧不起人,现在集贤店就有两个海州捕快。只要他们敢龇牙,哼哼!别人不说,只说我吧;我可翻脸不认人,先给他撂个苍蝇。”那几个少年应声:“着!那可莫怪我们无礼。” 朱大椿挺胸昂头,脸含冷诮,把单臂一挥道:“朋友,你失言了。我们自信还不至于那么没胆色,你们放心赴约好了。不过你们要明白,这乃是官款;官家自己要办案,我们也不能拦。我们难道说:‘那是我的好朋友,你们别管么?’这一点你要分清楚了;反正我们绝不做无理的事,诸位只管打听看。” 这个大汉哓哓地恐吓,反倒招出朱大椿拉抽屉的话来;可是说得尽情尽理,你不能说他不对。大汉插言,引得那几个少年也声势咄咄,跟着帮腔。朱大椿夷然高坐,不亢不卑,话来话挡,滴水不漏。敌人那面已觉出这位单臂镖客,至少话碴不大好斗。瘦老人忽然站起来道:“就是这样,今夜三更咱们再会。朱镖头,我也不留你了。” 朱大椿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单臂作揖,向众人一转道:“诸位,今晚上也请到场。”在场诸人道:“那是自然。” 瘦老人亲身送客,朱大椿昂然举步,暗暗留神,防备着敌人有何意外举动。但这瘦老人满面笑容,陪着往外走,一点较量的表示也没有。那几个少年也是笑逐颜开,随后相送,不再说讥刺的话了。虽然如此,朱大椿依然很小心;直到店门口外,与瘦老人相对举手作别,叮咛了再会,于是各回各的店房。 朱大椿走了几步;手下伴行的趟子手凑过来,一声不响,从朱大椿的小辫根上,摘下短短一根稻草来,说道:“朱镖头,你瞧!”竟不知在何时,被何人给插上的。朱大椿不由气得满面通红,回头一望,骂道:“鬼见识!娘的,简直是耍小绺的伎俩!”(叶批:奇突之笔,无中生有。) 单人独骑,与敌相会,朱大椿一句话也没有输,回转时,本甚高兴;哪知临到末了,脑勺后教人搁上东西,弄了个“插标卖首”,自己还不知道!当时如果觉察出来,竟可以反唇相讥道:“姓朱的六斤半不值钱,诸位何必费这大事!”也不摘下草来,只一摇,放下这一句话,便可以给敌人一个大难堪。现在事已过去,也无法找场了。 朱大椿恨恨地骂了几句,把镖行伙计留下两个,暗中监视着敌人;自己急急地回店,吩咐伙计备马。伙计才把牲口备好,那两个盯梢的伙计奔回来一个,急急报道:“朱镖头,刚才,那个瘦老头和他的同伴都骑上马,奔西镇口下去了。” 朱大椿道:“什么?快追!”立刻把马拉到院中。哪知还未等到转身,那另一个伙计也如飞地奔回来,道:“你老别追了。他们在镇外埋伏人哩!我刚赶出去,就教他们挡回来了。” 朱大椿恼怒起来,所有镖行同伴来了不少,却都奔古堡去了;这里就只剩下自己,这可怎么好?伙计说道:“朱镖头,你老别着急,我看还是再派一个人,赶紧把俞镖头请回来。”朱大椿道:“这也好,谁去?”伙计道:“我去。”抖缰上马,扑出店外,顺大街一直奔东,急驰过去。不知怎的,走过横街,一转角,那马猛然一惊,直立起来;镖行伙计仰面朝天,摔倒地上。 朱大椿一眼望见,急急奔过去,把伙计救起来。问他,说是在拐角处,遇见一个汉子潜伏在墙隅;抽冷子一扬手,这马便惊了,那汉子却跑了。这自然又是贼人的诡计。倒不是怕给俞剑平送信,是不教镖行跟缀他们。 朱大椿恚极,忙验看那马,马身上似乎没有什么暗伤。他恨骂一声,吩咐伙计另备一匹马,把自己的兵刃也带着;决计要亲自去一趟,看看贼人对自己能使出这种鬼招不能。一面又吩咐两个灵透的伙计,仍设法到双合店,看看贼人走净了没有。那个伙计答道:“我亲眼看见,他们一共是七匹马,奔西镇口走的;店中一定没有留下人。” 朱大椿摇头道:“不能!你们还是睁亮了眼,仔细看看。”只这一耽搁,俞剑平、胡孟刚已得头报,折回来了。朱大椿面含愧色,把贼人弄的狡狯,一一对俞、胡二人说出。 俞、胡又怒又笑。贼人这恶作剧,徒见狡狯,未免无聊。胡孟刚道:“贼人专爱弄这些小见识。你可记得,他邀你到大纵湖、洪泽湖、宝应湖三个地方会面,这也都是瞎捣鬼,没人肯上当的。” 俞剑平忿然不语,就请朱大椿引路,率领众人扑到双合店,搜查了一遍。贼人已去,店房中一点形迹没有。众人出离店房,来到街上,俞剑平问朱大椿道:“贼人可由这西镇口走的么?”朱大椿道:“正是。”俞剑平飞身上马道:“赶!”朱大椿道:“贼人走远了,那如何赶得上?” 俞剑平毅然道:“先搜一遍,搜不着就直奔古堡。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跟这飞豹子找找真章。”仍请朱大椿留守,把带来的十几个镖客,留一半在店内;自己单与胡孟刚马上加鞭,豁剌剌地奔西镇口去了。绕青纱帐一转,果然不见贼踪;下验蹄迹,似奔古堡去了。便拨转马头,重奔鬼门关;对胡孟刚说道:“咱们到鬼门关,看看地势。今晚三更,不管敌人是不是仍弄狡狯,我们务必准时践约,前往赴会。” 俞剑平决要与贼硬拚,不管江湖道上的规矩了。这正是胡孟刚求之不得的事,连声说好,一齐催马。他们才抹过一带青纱帐,便见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一行,骑马迎面而来。那投帖的四个少年叶良栋、时光庭、阮佩韦、左梦云也相随在后;礼物却没有了。 俞、胡心中一动道:“难道说飞豹子把礼物都收下了不成?”忙迎上去,相隔稍近,姜羽冲满面笑容道:“俞大哥,怎么样了?见着人没有?”胡孟刚也接着叫道:“姜五哥,怎么样?见了豹子没有?” 双方相会,一齐下马。俞剑平没启齿,只见姜羽冲、金文穆忍俊不禁的笑容,又看四个少年的神色,便已猜出结果来,向姜羽冲问道:“五哥,贼人准是避不见面吧?可是的,那礼物他们怎么收的?” 姜羽冲哈哈大笑道:“俞大哥,你真行!这个飞豹子实在可恶,他们果然是避不见面。我刚才和金三哥进堡看了一看,正见他们小哥四个对门大叫呢,随你怎么叫,他们只装没事人。他们哥四个挨门拍喊,也喊不出人来。我进堡的时候,他们四人正打算跳墙,又要硬砸门;是我告诉他们,不可无礼……”胡孟刚一听,越发生气道:“难道堡里没人,他们全溜了不成?” 原来姜羽冲进堡之后,逐门寻看了一遍。破墙院,破门洞,有的门户洞开,里面暗然无人;有的关门上闩,任凭推门呼喊,里面只不出来人。遂把没影儿招呼过来,问明东大院是贼人蟠据之所;便命人对着门,大声吆喝了几句话,把礼物拜帖,系绳投进院内。 姜羽冲然后亲自对门叫道:“飞豹子老英雄,在下姜羽冲、金文穆,特来慕名投帖,登门求见。恨我弟兄无缘,见不着高贤。常言说,礼多人不怪,我们的寸心是尽到了。我们是为飞豹子和十二金钱二位成名的英雄,和解了事来的。院中的朋友听着,请你务必把话带过去。我们现时住集贤店,飞豹子老英雄如肯赏脸,请光临小店,或者我们再来也好。”对着门放出这些话;同时暗嘱松江三杰夏建侯、谷绍光潜登堡墙,向院内观望。 院内空空洞洞,像没有什么人,也像没有什么防备,很不似盗窟。二十多层院落,只在东大院院隅一棵老槐树下,瞥见一个赤膊的男子躺在凉席上,好像纳凉睡着了。任门外砸打喊叫,睡汉连身子也不欠,头也不抬,睡得十分香酣。 松江三杰围堡墙走了半圈,也没人出头干涉;更楼空洞,并无一人。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也在堡内绕了一圈,俯验走路的蹄迹,仰观堡墙上的更楼,看罢转身欲出。没影儿悄悄一指东大院的灯竿,姜羽冲点了点头道:“咱们走吧。咱们是礼到了,话到了,静看人家的了。”率领叶良栋、时光庭、阮佩韦、左梦云,出离古堡,迈过朽桥,一直走近青纱帐,方才止步。趟子手牵着马,随后跟了过来。 不一刻,松江三杰从后堡绕转回来,跟着也把马氏双雄和岳俊超、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等,都邀到一处。群雄相聚,互问究竟。 姜羽冲道:“这古堡是空城计,贼人的布置真够辣的!我当时只想到这古堡必非贼巢,还没料到他们真格竟不出头。……但是这里虽非贼巢,贼巢可也距此不远,他们一定藏在近处。”低头沉吟半晌道:“马二哥、夏大哥,你们五位还得辛苦半天,把这四面卡住了。千万留神附近来往的人,如果形迹可疑,务必盯住他。”说罢,就要邀着众人,一齐回店。 这几个少年壮士身当古堡之前,哪肯空手而回?没影儿头一个气不出;其实叶良栋、阮佩韦、岳俊超和飞狐孟震洋等,都纷纷地主张,要亮兵刃,硬闯进院去,搜查一遍。没影儿魏廉和飞狐孟震洋、屠炳烈等都说:“昨天还看见不少贼人,在古堡出没,就算连夜撤走了,也不会走净。这古堡内差不多二百多间空房。内中保不定有贼潜伏。把狗种的搜出来,猛打硬揍,看还追不出他们真正的巢穴来么?” 马氏双雄和岳俊超也说:“贼人举动可恶,安心骗人。姜五哥还怕得罪他不成?”谷绍光说:“我们就依礼拜山,他也不会还镖银的。”七言八语,竟拦阻不住了,人人摆出跃跃欲试的神气。姜羽冲看这光景,再不说明自己的本意,大家更不愿意了。这回向大家举手道:“诸位老哥,别这么嚷嚷,且听我说,我决不是怕事;咱们究竟是良民,是镖行,无故的强入民宅,到底不妥……” 众人哗然道:“这里明明摸出是贼窝子!……”姜羽冲笑道:“众位沉住了气。———告诉众位,我不是说不能搜。诸位哥们,咱们今天晚上来搜!把四面卡上,要是真有人,还怕他跑得了么?”马氏双雄、松江三杰都点头称是。几个少年又说:“怕贼人等不到晚上,都溜净了。” 姜羽冲道:“所以我说,要请马氏昆仲和松江三友辛苦这半天,在四面梭巡着点,他们就不会溜了……”底下的话咽住没说。依他推想,古堡内外恐怕必有地道。他现在急要和俞剑平、胡孟刚商量,打算先围着古堡,搜一搜外面;外面搜不着,今夜再会齐大众,用武力硬搜古堡。 还有一个计策,要调查古堡的原业主,以此根寻贼踪。姜羽冲因恐贼人的耳目太灵,怕镖行中有奸细,当时不欲明言;换转话题,对大家说道:“来吧!咱们还是到前边树林去谈吧。问问俞、胡二位,也好拿一个准主意。”这么一说,才把几位少年劝住,齐奔树林走来。 此时,众人锐气正盛,也不顾掩饰形迹了;就成群结伴,吵吵嚷嚷,往鬼门关树林走。走出几箭地,遇见黄元礼策马来传言;说是飞豹子遣人来店中,投书挑战了。邀定今夜三更,在鬼门关相见,俞镖头已经得讯驰回,面见飞豹子,抵掌答话了。 这一个惊人的警报,在场群雄顿时哗然,人人震动道:“好大胆,好狂妄的飞豹子!他真敢找上门来捋虎须,他就不怕王法,不怕官来抓他?走啊,快回去见识见识这位绿林道大人物!”纷纷扰扰,打听飞豹子的年貌、气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多大岁数?是他一个人来的么?使什么兵刃?”把黄元礼包围起来乱问。黄元礼应接不暇地答复众人:“我朱师叔见他去了,我没见着他。”又问:“你没见着他,怎么知道是他?”又答道:“送信的说,飞豹子现在双合店。”又问:“送信的是谁?”答道:“是个少年,姓邢。” 众人喧成一片,纷纷地抢着要奔回一看。只有智囊姜羽冲,绰须微笑,半晌才说:“只怕又是飞豹子故弄狡狯吧?”大家齐往回走,行至中途,果与俞、胡相遇。果然俞、胡二人空劳往返,也没有见着真豹。店中投刺,依然是豹子弄诡。更想到第二层,这豹子邀定三更相会,在鬼门关斗技赌镖,也怕十成十靠不住,九成九愚弄人。 群雄七言八语,向俞剑平、姜羽冲进言;仍不信堡中一个人都没有,定要给他个硬闯横搜。有的又立刻要绕古堡,排搜四面;贼人不断出没,反正近处必有潜巢。东台武师欧联奎,扼腕说道:“这还犹豫什么?赶快搜啊!若不然,贼人溜了,我们又扑一回空。”没影儿、孟震洋更力证堡内定有密窟,贼人才得藏匿不出。俞剑平听了,转脸来问马氏双雄,复又问武进老拳师苏建明和奎金牛金文穆;然后又和姜羽冲商计。俞、胡的意思,是既已至此,也想亲到古堡一看。 姜羽冲已经打好主意,对俞、胡道:“堡里实在是空城计,俞大哥不信,请问松江三杰。依我之见,咱们一面设卡子,一面晚上来。”终于商得俞、胡诸老的同意,就请松江三杰、马氏双雄和镖师梁孚生、石如璋、金弓聂秉常分三路设卡,截断贼人的出入,以防奔逸。唯有东面,正对着苦水铺,可不设防。又请几位少年壮士,结伴骑马,往较远的地方试;可是务必早些回来,不要去得太远,不要耽误过晚。如遇可疑的情形,更要速回来送信,千万别生事,别动手。 姜羽冲笑着说道:“今夜也许跟贼人抓闹起来,诸位来迟了,可赶不上看热闹了。”最后邀同余众,齐回苦水铺店房。奎金牛不悦道:“姜五哥,我们几个人怎么样呢?难道就回店睡觉,静等夜间上当么?”姜羽冲噗嗤笑了。 俞剑平忙笑道:“金三爷别着急,你就静看军师爷的神机妙算吧!他一定有点道理,我说对不对,军师?”姜羽冲道:“你们哥几位老了,回店睡觉,是便宜你。告诉你吧!三哥,进了苦水铺,还有你的差事哩。”岳俊超插言道:“是不是进镇搜店?”姜羽冲笑而不答,只吩咐带马。 步行的为一拨,骑马的为一拨,分散开往回走。俞、胡、姜和青年武师岳俊超、阮佩韦、李尚桐、左梦云,三老四少稍稍落后;骑着马就归途之便,绕道把苦水铺周围重巡了一圈,一无所得,便即回店。姜羽冲在路上把自己的主意,仔细对俞、胡说了。二人点头称善。一入店房,便把铁布衫屠炳烈找到面前,让座密谈,嘱托了几句话。屠炳烈点头会意道:“还是姜老前辈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办。” 姜羽冲道:“不用忙,吃完晚饭再去不迟。”又把李尚桐、阮佩韦调到一边,悄声说道:“二位贤弟,我知道你们和于锦于贤弟,赵忠敏赵贤弟认识。咱们议事时,一遇到飞豹子三个字,大家都纷纷猜议,人人惊奇,天晓得他的出身来历。你可见于、赵二位么?骤一听飞豹子,他二位全一愣神;分明目动色变,很是吃惊似的。跟着大家互相打听,独他二人屏坐屋隅,一声不响,跟着就附耳低言。看那个神色,他二位多半晓得飞豹子的底细。无奈我明着问,私地问,他二位总不肯说,脸上又很带相;这一定有碍口的地方了。或者他竟跟飞豹子认识,有交情;怕说出来,得罪了朋友,也是有的。在下的意思,要烦二位,绕着弯子探一探于、赵的口气。咱们也不求别的,只要他二位肯说出飞豹子的真名实姓和出身来历,就很够了。咱们再想法子,烦人讨镖,岂不两全其美?你哥俩可以对他二位讲明,咱们绝不教他二位作难……” 胡孟刚跳起来,说道:“嗬!还有这事?我说呢,怎么姜五爷单找于、赵打听豹子,我就没有看出来!”一对大眼瞪得圆彪彪的,转向俞剑平说道:“莫怪咱们这里一动一向,贼人都先晓得了;莫怪马氏双雄总疑惑有泄底的,敢情真有这事!这不行,我得找钱正凯去。他打发他三师弟、五师弟来,是帮着我们寻镖,还是帮着贼当奸细?”他气吁吁迈步要往外走,恨不得马上诘责钱正凯;又立刻把于锦、赵忠敏请来,当面问一个青红皂白。这倒把李尚桐、阮佩韦这两个少年闹得茫然无措了…… 俞、姜一齐拦阻道:“别嚷!别嚷!”俞剑平先过来按住他,与他挨肩坐了,低声劝道:“胡二弟,你失言了!千万别这么想。他二位不是那样人,他师兄钱正凯跟你我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交情了。刚才这话不过是这么猜想,究其实这里还怕有别情。……姜五哥,你过来,这边坐。刚才聚议的时候,我也有一点疑心。于、赵二位年纪轻,也许担不住事,脸上挂神……” 俞剑平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忙又道:“万一错疑了,教钱正凯贤弟晓得了,未免看咱们太对不住朋友,岂不是以小人度君子?……不至于,不至于,断不会有这种事的。我看我们还是从别一方面想法子,不必挤落于、赵两位了。看挤炸了,弄得不欢而散,反倒白得罪朋友,无济于事。” 十二金钱俞剑平老于世故,练达人情。智囊姜羽冲虽然料事如神,说到对人,还得让俞剑平。俞剑平越想越觉不对劲,忙又嘱咐李尚桐、阮佩韦道:“二位老弟,千万把话存在心里,不要露形;不要贸然地硬盘问于、赵二位,那太伤面子了。他就是知情,不愿意说,也是白问。姜五哥,你看怎么样,还是不问的好吧?” 姜羽冲还有许多话要解说,他低声道:“胡二哥这么性急,还没等我说完,你就跳高!据我猜测,于、赵二位当然不会给贼人当奸细的;可是他二位一定晓得飞豹子的来历。现在一碗水往稳处端;于、赵如果真认得飞豹子,恐怕他二位不久要告退置身事外,两面都不得罪……” 俞剑平仰头一想,回顾胡孟刚道:“这倒是人情。”姜羽冲道:“所以我方才打算,先烦李、阮二位私下探探于、赵的口气。能问出来,顶好;明着问不出来……”一面对李、阮道:“你二位可以暗着设词试探他俩。只要他们微萌退志,那就是知情不举了,咱们就赶快给钱正凯去信。你瞧好不好呢,胡二哥?并且,照我的话来问,也决计得罪不了他。”遂把编好的话对李尚桐、阮佩韦说了。 俞、胡听罢,欣然点头道:“这么拿好话哄,再得罪不了人。智囊真是智囊!”遂向李、阮举手道:“就请二位老弟照这话,费心来一下吧。”李、阮道:“好吧,我们这就找于、赵去,姜老前辈的招实在高明。” 姜羽冲笑道:“得了,别骂我了,我哪里行呢?”又道:“胡二哥,千万别着急;现在一切乱线头都已理清。我们既访出飞豹子的绰号,又得知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与豹子有关连,这已经抓着切实把握了。就访不出豹子的姓名来历,我们也有下手的门径了。咱们今晚三更,就到鬼门关,践约会敌。会着了,立刻解决;会不着,一过三更,咱们就搜堡寻赃。在古堡搜得镖银,当然一举成功。就是不见贼,又不见赃,那也没什么,咱们再打圈排搜。仍然搜不出什么来,咱们可以立刻赶奔火云庄找武胜文。武胜文有家有业,反正飞不了他,这么办,不出三天,准有结果。胡二哥,你还急什么?总而言之,飞狐孟震洋这一回透来的消息太有用了;飞狐就是飞豹子的死对头!”(叶批:十分要紧。) 胡孟刚高兴起来,向姜羽冲深深一揖道:“军师,你早说,也省得我着急了。咱们这些人都去践约。”信阳岳俊超也抖擞精神道:“是这么着,教我们俞大哥单人独马,上前搭话,咱们大家暗中保着,只要狗贼有非礼暗算……”一拍箭匣道:“教他先吃我一火箭。” 武进老拳师苏建明道:“我们还是采取分兵包抄的法子好,也和刚才探堡一样,分成四路五路都行。践约的,放卡子的,打接应的,留守的,应该把人分匀了。兵临阵前,伺机而上,互相策应着。不管是斗技得胜,还是践约扑空,我们径可转捣贼巢。”朱大椿道:“对!不过,这总得请俞大哥和胡二哥打头阵。刚才贼人是这么点的,咱们准给他办到。” 苏建明绰着白须,跃然说道:“那个自然,我和三个小徒就打二阵。咱们这些人有明的,有暗的;有露面的,有不露面的;他们出来人少,咱们也少出来;他们出来人多,咱们就全出来。他们当真就由飞豹子一个人出头,咱们就只请俞贤弟单剑上场,一人不带。那时候,咱们这些助拳的就藏起来,只在暗中监视着。你得防备他打败了,做出不要脸的事来,再给你一溜;镖也不还,人也不见,那时咱们可就抓瞎了。我说对不对,姜爷,该这么办不?” 姜羽冲沉思未答,心中揣摹今夜三更,贼人会不会真来践约。如果真来,他是明着上场,还是暗着上场;一个人来,还是率大众齐上。反复猜思,见问信口答道:“那自然,总该分兵分路。” 俞剑平被贼人撩拨得心中蕴怒,此时按纳不住,对众人忿然说道:“这个飞豹子,到底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跟我过不去。你看他再三再四地耍手段,戏弄人,都是冲我一个人。可是我怎么得罪了他,他们又始终不说出来。你说他是替别人找场吧!那绝不会下这大苦心,耗这长的工夫,劫夺官帑,闯这大的祸。你说他跟我有私仇吧,我又不认得他。你说他是嫉妒,要跟我争名吧,我又歇马快一年了;他又东藏西躲,总不跟我出头明斗。简直一句话,怪人怪事,教人测不透!” 俞剑平接着道:“苏老哥说的法子,布置周密当然很好。不过,小弟的意思,先不劳师动众。只要这个飞豹子今夜真出头践约,我俞剑平老实不客气,就要单人匹马,只拿这一双拳、一把剑、十二只钱镖,和他面对面答话:‘到底姓俞的跟你有什么杀父冤仇、夺妻耻恨?你这么捉弄我,又连累到我的朋友,到底怎么讲!’胡二弟教他害得吃官司,闵成梁也教他气走了。我们朱贤弟,他也给人家小辫子上插草标;乔师傅也教他毁得浑身是伤。还有振通镖局的趟子手和海州的骡夫,他们都给掳走了!还有……咳,多极了!像这样侮弄人,我到底问问他为了什么?‘你说你要会会我的拳、剑、镖,你只赏脸,我奉陪呀,我绝不含糊!你要争名,我自甘退让。你要报仇,你把我的首级摘下去,你只要说得出理由;咱们一刀一枪,你死我活明来明往。你为什么把二十万盐镖劫去,一躲一个半月,永远不跟我见面?你还派人下战书,滥充江湖道?你到底跟我一个人过不去,还是跟我们江南整个镖行过不去?’只要飞豹子见了我,我一定问他一个青红皂白!我请问他,东藏西躲,做这些把戏,侮弄人,究竟怎么说!” 俞剑平须眉直竖,气忿填胸,斩钉截铁,大发狮子吼!在座群雄一个个侧耳倾听,想不到素日谦和的俞镖头,今天赫然大怒,犹似壮年威猛。末后又恨恨说道:“是的,今天晚上,我一定一个人去,我一个朋友帮手也不要。我只带一把剑、十二只钱镖;教小徒左梦云给我带马。我就这么去最好!” 铁牌手胡孟刚本想跟俞剑平同去,见他如此盛怒,也不敢说话了。 智囊姜羽冲缓缓说道:“俞大哥!”俞剑平道:“怎么样?” 姜羽冲满面堆欢,蔼然说道:“大哥,消消气。大哥最有涵养,怎么今天真急了?现放着我们大家,焉有放你一个人独去的道理?大哥,你今年五十四岁了;咱们如果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遇上了横逆,抄家伙就打;打败了,就横刀往脖颈上一抹,二句话都没有。无奈现在,你我下颏都长了毛毛了。”说得大众哂然微笑。 姜羽冲接着笑道:“咱们早没有火性了。老了。咱们是找镖、寻贼,斗力还要斗智,用武还要用计谋。飞豹子怄咱们,咱们偏不上当。咱们不是一勇之夫,咱们犯不上蛮干。咱们现在这些人,哪能白闲着,让大哥一个人犯险拼命去呢?咱们绝不能上了贼圈套。大哥是智勇双全的人,你先消消气,慢慢地想一想。” 果然,俞剑平一闻此言,把怒气遏制着,渐渐平息下去。沉了沉,笑了笑,站起身来,他向众人举手道:“这飞豹子真实可恼。诸位仁兄不要误会;我请大家来,自然是求大家帮拳助阵的。不过这飞豹子太过狡诈,我只怕咱们去的人数多了,倒把他惊走。他也许安心避而不见,反说咱们恃众逞强,不是以武会友、献技赌镖的道理。所以我才想一个人去,教他没的耍赖。” 单臂朱大椿道:“不然,不然!飞豹子派人下来的帖,上面明明写着,可以邀朋友到场;他那投帖的伙伴和那个冒牌豹子都曾当面邀过我,同到鬼门关相见。由此可见,他那边出头的人数必不在少。人家已经大举备战,俞大哥,你只一个人上场,固然可以臊他一下,但是未免涉险失算。咱们还是照他的请帖行事。帖上说可以邀朋友,咱们就邀朋友,大伙齐上;只不惊动官面,就算对得起他。” 苏建明也笑道:“况且这又不比鸿门宴、单刀会。这乃是金沙滩、双龙会;耍的是邀众比武,较雌雄,讨镖银。咱们尽管多去人,到时看事做事;只要是单打独斗,不群殴混战,便是英雄。” 众人七言八语地劝说,俞剑平剑眉微皱,旋即赔笑道:“好好好!咱们就大家一块去。”智囊姜羽冲把俞镖头的怒火化解下去之后,仍自凝眸深思。 转瞬太阳西沉,外面道的青年镖客陆续回来。据报只在西南角碰见四五个行人,情形有点可疑。缀了一程,眼见他们投入路旁小村。在路口盯了一回,没见他们再出来。旋即打听得村名,叫做赵家圩。已对放卡的人说了,请他们随时注意西南那个小村,便折回来了,此外别无可疑。姜羽冲听了,道了声辛苦。 挨到起更,便请岳俊超、孟震洋藏伏在店房上面,望贼人。跟着又派出几个人,把这苦水铺前后内外,都放下卡子;跟着又烦几位好手,把松江三杰、马氏双雄等,替换回来用饭。其余武师也都分配好了,或巡哨或应敌,各守其责。一个个饱餐夜饭、整备兵刃,静等二更一到,将近三更,便结伴随十二金钱俞剑平,径赴鬼门关践约。 到暮色苍茫,铁布衫屠炳烈匆匆的从外面走来。在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面前,低声报道:“古堡的原业主那里,晚生刚才已经托人打听去了。原业主邱敬符,现时不在这里。这土堡荒废已久,先前只有邱家的几户穷本家居住。问及邱家的二房三房,都说这堡现实还空闲着,没有出租,也没有借给人住。因即告诉他,现在的确有人住着;邱家这几位少爷竟瞠目不知。叫来管事的问,管事的也矢口不认。晚生觉得这里头定有蹊跷,我刚才又亲自找那管家去,背着人把他威吓了一阵,说是:‘你别隐瞒了,你可知道,租住的人是在海州犯案的一伙强盗么?’这才吓出他的实话。果然不出姜五爷所料,借房子的是由姓武的出名,说是为了修理房,给他家雇的泥瓦匠、木匠做‘锅伙’用,只借一两个月,是私下里借的。猜想情理,姓武的一定给管事的贿赂了。” 姜羽冲目视俞、胡,微微一笑道:“如何?”原来他从这古堡的原业主上,想出了下手根究贼踪的办法,暗暗地嘱咐屠炳烈办出结果来了。铁牌手胡孟刚闻言大喜,立刻说道:“这借房的既然姓武,一定是子母神梭武胜文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点点头。苏建明不由笑道:“我们胡二哥真不愧料事如神,一猜就猜着了!” 胡孟刚脸一红道:“苏大哥不挖苦我,谁肯挖苦我?”转脸对俞、姜道:“咱们是不是再托屠爷,向武胜文那里问一声去?”屠炳烈未及开言,俞剑平摇头道:“这可使不得,武胜文那里,已被孟震洋孟贤弟给弄惊了,并且……”低声道:“屠贤弟早已就近托人,暗中窥探下去了。” 姜、苏二人齐道:“是的,真相已明,现在不必再探了,我们可以留着这一手,将来到火云庄用,现在还是准时践约!”转瞬间已到二更,距动身之时已经不远。姜羽冲坐在屋中不动。胡孟刚穿一身短打,摩拳擦掌,出来进去好几趟。这些青年武师老早地结束停当,把兵刃合在手内。 俞剑平到了这时,方徐徐地站起来,脱长衫,换短装,把一口利剑背在背后,将一串金钱镖放入衣底。老拳师苏建明吩咐三个爱徒:“你们到街上巡巡。”嘱罢,也装束起来,将一把短刀拿在手中;笑对姜羽冲说道:“五爷,我这把刀足有六七年没真动了。” 此时松江三杰、马氏双雄和梁孚生、石如璋、聂秉常三位镖客,已经换班用饭,饭后又扑出去了;仍然分三面把古堡看住。至于店房以内,也早经俞剑平、姜羽冲等人,带同海州捕快,知会店家,先查店簿,次即挨号盘查客人。店内是一无可疑,上房门首挂着镖局的字号灯,屋顶上埋伏着岳俊超、孟广洪。院心也有好几位镖客,坐在石凳上纳凉吃茶,同时暗防着贼人的窥探。 集贤栈由店内以及店外,戒备森严,唯有店门仍然大开。那九股烟乔茂喝足了茶,在屋内坐不住,溜到店院石凳前,看见几位镖师在低头闲谈,便凑过来,对阮佩韦、欧联奎说道:“我说,这会工夫可有什么人来线没有?” 欧联奎不答,阮佩韦只得答道:“没有。”九股烟一抬头,又看见对面房上埋伏的岳俊超,就仰着脸问道:“岳师傅,外头旋涡子里,有动静没有?” 岳俊超不答,也不露头。九股烟不肯歇心,复又抬头叫问孟广洪。孟广洪藏在屋脊后,也不肯置答。阮佩韦忍不住站起来,把他扯了一把道:“乔师傅坐下喝茶吧,别问他们二位了。”九股烟道:“这怕什么!谁不知道他俩伏在房上?”口头这么说,可是他也不再问了。忽又转过来诘问欧联奎等人道:“你们几位还喝茶么?该预备预备了。”左梦云道:“不是三更赴约么?”九股烟乔师傅拿出老前辈的身份,说道:“刚才你师父跟军师爷姜羽冲不是说过了,要早走半个更次呢!小伙子,你别不慌不忙的;你瞧瞧屋里,他们都拾掇起来了,他们几位老将马上就要走……” 正在唠叨瞎扯,猛听店外昏黑的街道上,有一个粗野的嗓音,厉声大喝道:“呔,咳!姓俞的,还不给我走出来么!姓俞的该露面了,还等着催请么?”(叶批:闲中忽出紧笔,大有蹊跷。) 九股烟吃了一惊,急急地一回头;石凳上列坐的阮佩韦、欧联奎、左梦云、李尚桐等也霍地蹿起来。外面又大喊道:“姓俞的,十二金钱,我说的是你!别装聋呀,再不出来……咳,还用我进去掏么?” 九股烟“哟”了一声,拨头就往房里跑;连声呼喊道:“俞镖头,俞镖头,点子来了!” 第26章 烟管轻挥迎头验敌力,钱镖七掷寻声斗强贼 店外这几声呐喊,夜静声高,内外听得真真切切;不仅院中人,屋中人也都听见了。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老拳师苏建明、奎金牛金文穆、智囊姜羽冲,以及所有的武师,顿时悚然侧耳,互问道:“你听听,是点子叫阵吧?” 外面喊声又起。苏建明道:“咦,真是点子!真找来了?”金文穆道:“别乱,细听一听,是在地上喊,还是在房上喊?……唔,是在地上,店门口外……” 众镖师一齐大怒。铁牌手距门最近,骂道:“欺负上脖颈子来了!”一挑帘,头一个蹿下台阶,和刚奔进来的九股烟几乎碰了个头对头。 姜羽冲一把没抓住,忙跟踪追出,急急拦阻道:“别乱,别乱!”回顾众人道:“不要都出去,先派一个人出去看看。” 十二金钱俞剑平目光威棱,须目皆张,将猿臂一伸,倏然分开众人,叫道:“诸位别忙,等我去看!”大家早已纷纷往屋外抢。只有几位老成持重的老镖头,猝逢意外,毫不扰动。苏建明、金文穆、姜羽冲等各拦住几个人。但已来不及了,早有三条人影从院中如飞地奔赴店门以外,九股烟乔茂踵随着扑到店门过道前,急又翻回店院心,挤在人丛中,乱叫道:“晚了不是,教人家堵上门骂来了!”忙乱中也没人理他。 姜羽冲急急发令,请俞剑平、胡孟刚暂勿露面,只派两个青年壮士出去答话;把所有的人分开。在这一刹那间,猛听外面一声惨号,似有一人受伤倒地。 俞剑平吃了一惊,九股烟大嚷道:“姜五爷,咱们人教飞豹子毁了!”(叶批:见了风就是雨。) 一声未了,半空中“砰”的一声,倏然飞一溜火光,由店房屋顶,直射到店门街上。同时岳俊超大叫:“俞大哥快出来!”蓝色的火焰像一条火蛇似的,一霎时冲破黑影。前面几个人恍忽看见店门外三个人影,打倒了一个人影。 俞剑平、胡孟刚,一个仗利剑,一个抡铁牌,大踏步从人丛中闯出来。且走且说道:“是哪位朋友找姓俞的?姓俞的在这里呢……”那店外三条人影答了话,有的叫师父,有的叫俞镖头,他们道:“就是这小子一个人!”原来挨打的反是敌人,打人的乃是自己人。胡孟刚急嚷道:“不管几个人别教他走了。” 三个人影答道:“跑不了,捉住了。”智囊姜羽冲和朱大椿、黄元礼叔侄,不慌不忙,每人带着兵刃,提着灯笼,追了出来。 就灯光一照看,俞、胡二人不胜诧然。欧联奎和阮佩韦、左梦云,共捉着一个粗黑的麻面大汉。这汉子肩头被阮佩韦打了一石子,打得他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两只胳膊被李、左二人提起来,往上一拖。姜羽冲拿灯往他脸上一照,这汉子已吓得面无人色,叫起饶命来了。欧联奎大怒,“啪”地一个耳光,扇在麻汉子脸面,喝道:“你这小子好大胆,快说实话,你们头儿呢?” 欧、阮、左三人还以为这个汉子是豹子的党羽;俞剑平、姜羽冲却有点看着神情不对。这汉子外表粗鲁,体格也强壮,可是身上穿的非常褴褛,赤着脚,穿一双破鞋,分明像个负苦力的笨汉;一点不带江湖气,更没有悍贼的枭强态度。尤其泄气的是,连挨了两个耳光,竟失声号叫起来,没口叫:“大爷饶命!不是我敢叫,是胡二爷花钱雇我来要帐的。”(叶批:原来又是作者故弄狡猾,真乃绝技也。) 俞剑平拦住欧联奎,此时众武师齐集在店门。姜羽冲吩咐众人留神四面;然后教把这个麻面汉子拖到院里来,严词讯问了几句。 这汉子说道:今儿白天,被一名叫胡孟刚胡二爷的人,出了三吊钱雇的他。教他一套话,教他挨到二更以后,务必到集贤栈、安顺店、福利店,挨家堵着门大嚷。他道:“胡二爷告诉我,姓俞的欠他的债,藏在店里不肯出来;不知道准在哪家店里,也不知道准住在哪一号房内。对我说,你只要把他诱出来,‘我再给你五吊钱。’小的本不敢胡说,怕骂出祸来。那位胡二爷又说:‘不要紧!三家店房,你只堵门口一骂,姓俞的准出来。我自然迎上去,找他要帐,他就没工夫找你了。’小的一想有理;又问他,三家店房从哪一家喊起?他说从集贤栈叫起,姓俞的多半住在集贤栈呢。小的又盯问他,骂出人来,他可准接?他说那一定,我一定跟着你。小的一时贪图他这几吊钱,同他来到这里。他教我胡骂,小的我可没敢听他的,我可不敢骂街。谁想我才喊了两嗓子,就挨了这位一石头;把肩膀打坏了,不能挑担子了。小的太冤枉了!” 他又道:“小的本想小声喊,糊弄他几吊钱到手,就完了。敢情不行,他真在后面跟着我呢,逼着我大声喊……” 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一听到此,急忙问道:“那人现在哪里?”忙引着那汉子,重奔到店外。有几个青年壮士更心急,如飞地分两面沿街搜下去。更有的蹿上房,往各处窥看。但是苦水铺这条街上并没有可疑的人。时逾二更,街上行人稀少,更可一目了然。 胡孟刚道:“别净听这小子一面之词,他也许是飞豹子最下等的走狗,等我审审他。” 姜羽冲、金文穆道:“不用,我有法子。”先问这汉子:“你说你是本街的苦力,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那汉子道:“小的叫陆六,是本街卖豆浆的。” 姜羽冲道:“好!”忙喊来店家。(店家已知案情,早吓得躲开。)店伙们果然认得陆六。 胡孟刚忿然顿足道:“混帐,混帐!这个飞豹子是什么人物,专好弄这乖巧!娘的,可恨极了!” 俞剑平道:“快再搜搜看吧。”急率众分两路搜下去。直搜到街口尽头处,只遇见自己派出去的放卡巡风之人,不见贼踪。正要会同扑出镇外,猛然听半空中“砰”的一声,有一溜黄光,由镇外射到街里,就在同时,由打集贤栈店房上也蹿起一溜蓝焰,掠空直射到镇外,蓝光灼灼,恍似流星。在半空中砰砰连发出几声炸音。(叶批:文情忽弛忽张,不测之至!) 房面上潜伏的信阳岳俊超,厉声大喝道:“俞大哥快上,点子来了!” 众镖师一迭声地传呼,把十二金钱俞剑平唤住。俞剑平循声仰面,眼光直追到镇外。火光坠落处恰在西北边隅;偏偏西北有一带浓影遮住视线,不能完全辨清。于是一退步,眼注邻街房舍,把背后剑一按,脚步垫步,“飕”地一蹿,登上房脊;到此时也就顾忌不了许多。岳俊超、孟广洪已从房上双双奔寻过来。俞剑平低声微嘘,向岳、孟招手道:“点子在哪里?”口说时闪目四寻;野外荒郊,西北边隅倒不见动静,正面即有七八盏红灯,忽上忽下地游动。 岳俊超站在俞剑平身旁,胡孟刚也跟踪跳上房来;几个人凝眸望。俞剑平左手按着岳俊超的肩膀。右手一指红灯闪映处,道:“是那边么?” 岳俊超道:“刚才从西北这边,射出来一支平常的火箭,是我还他一支蛇焰箭。这七八盏红灯是刚刚蓦然出现的。俞大哥你看,灯不是直动荡?你看,这不是正往镇这边走动么?你再听听,这不是马蹄声么?” 果然这七八盏灯如火蛇似的,走得很快,正扑向这边来;马蹄奔驰之声同时大作。铁牌手胡孟刚手挥双铁牌道:“对!准没错,一定是点子来了。快,快迎上去!”头一个耸身蹿下平地。俞剑平道:“等一等!”手拢目光,仔细端详道:“我们看看这几盏红灯,是从哪边来,往哪边去?是不是从他们垛子窑出来,要奔鬼门关?要是奔鬼门关,我们不必迎上去;莫如径奔约会的地方,和他们打对头倒好。”又回头道:“姜五爷哪里去了?你们哪一位把他请来。” 姜羽冲正伴同金文穆扑奔另一镇口去了。他望见火箭后,奔寻过来,正要在街上,用暗语呼叫俞剑平。俞门二弟子左梦云迎上去,把姜羽冲邀到。于是俞、姜并肩登高,谛视这红灯游走的线路。看罢,猜知至少也有十几个骑马的人,打着红纸灯笼,沿竹丛、青纱帐、荒林,抹着鬼门关左侧,似奔苦水铺而来。 俞剑平、姜羽冲、胡孟刚,把所有武师集合在一处;立刻分兵二路,由东西二镇口,分迎上去。单臂朱大椿不肯留守,率师侄黄元礼,定要随众践约赴会。姜羽冲只可转烦老拳师苏建明,率三个高足,留守苦水铺店房。苏建明也不肯留,大声嚷道:“一个客房,要人留守做什么?” 姜羽冲皱着眉,捉着老头子的手说道:“苏老前辈,没法子。这两个海州捕快,带了去不便,没的教点子挑眼;把他留在店里,又真怕生出意外来,必得留人保着他!” 俞剑平道:“这不能不防。”深深一揖道:“苏老哥,勉为其难吧!”单臂朱大椿道:“苏老哥,总得替小弟保全这信约,不教我栽在贼人眼前才好。” 苏老拳师摇头不悦,把刀交给徒弟,道:“走吧,咱们爷四个看摊去吧!”很不痛快地走回店中去,此外还留下几个别人。(叶批:谁愿错过连台好戏。) 当下俞、胡、姜等一行和朱大椿、金文穆等一行,分两拨,走两路,忽拉地扑出镇外。人多势众,或骑或步,走起来,力求机密无声;只是步行的展开夜行术,骑马的终免不了蹄声“得得”。俞剑平这路绕出镇口,一直趋向鬼门关。忽听正西面红灯隐现处,胡哨“吱吱”的又响起,跟着火箭也掠空飞起。胡孟刚急叫道:“不对不对!俞大哥你听,正西面一定是点子和咱们放哨的招呼起来了!” 果然一片浓影,数声胡哨声中,突然夹杂着几个人的高呼,恍惚又似听见刀兵乱响。铁布衫屠炳烈道:“俞老镖头,这么走,也可以趋奔鬼门关,咱们绕过去看看吧。”屠炳烈这人最愣,不等回答,招呼了一声:“孟贤弟!” 他从家里牵出两匹马,他和孟震洋各骑一匹。抡鞭把他那匹马一拍,和孟震洋豁剌剌地逐声奔了过去。 俞剑平忙叫道:“屠贤弟、孟贤弟,我的马快,我在前面走吧。”只得也马上加鞭,跟踪而上。这一拨践约的镖客,都是骑马的。铁布衫屠炳烈和孟震洋、欧联奎争先而上;抹过青纱帐,一意寻找那红灯、火箭以及胡哨的起处。 月暗星黑,风摇影动;一片片的浓影夹路掩错,不外是丛竹林木、芦苇高粱。十二金钱俞剑平实存戒心,策马在紧赶,忍不住又叫道:“还是我在前头走吧。”却是一片马蹄声,听不见低呼,只得放声大叫:“喂喂喂,前边的慢走!……” 不意,就在前面的马通行青纱帐才一转角时,骤然听一声大喊,当先开路的头一匹马,突然人立起来;第二匹马收不住缰,扑了过去,似往旁边一带,没有带开,后马头与前马尾相触。后边的马忽一低昂,倏地往斜刺里奔窜过去,“咕咚”一声大响。头一个骑马的铁布衫屠炳烈,趁着马才惊窜,急急地甩镫离鞍;尽力地一跃,跃到路旁,居然没挨摔。脚才一沾地,又急急连跃,闪开了马道,避开了铁蹄的践踏。 那第二匹马反倒惊窜,马头一摆,骤往前一栽,猛往旁一跳;马上的骑客突然失势乱晃,从高鞍上甩下来。正是身轻如叶、骑术甚疏的飞狐孟震洋。“咕登”的落地,身沾尘埃;却亏他一滚身,霍地“鲤鱼打挺”跳起来。那马前蹄打失,竟连栽了几栽,惊逸窜到前边去了。 屠炳烈上前把缰,这马四蹄乱踏,竟又横逸到田边,把田禾踏倒一大片,仍被它脱缰跑去。俞剑平、胡孟刚急放马过来,勒缰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铁布衫是蹿下马来的,孟震洋是摔下马来的。但后面的人多半看不清。只见得前头两个人坠骑,必有缘故,一迭声呼问着奔来。孟震洋、屠炳烈羞愧难堪,大叫道:“这里有埋伏!并肩子留神快搜搜!”倏地旋身,齐把兵刃亮出来,不管有无暗算,竟往黑影搜进去。岳俊超拍马过来,忙取出一支火箭,“砰”的一声,发出一溜蓝焰,照得一瞬间前路通明,纤悉毕现。这一道蓝火苗过处,顿时引动别个镖客;原已带着孔明灯,六七个人忙将灯板拉开,上上下下照起来。 俞剑平侧目,只一瞥,看见土路转角处,被人刨起一个大坑,用浮草盖住;旁边有一块大石,正当道放着,马不躲大石,便要坠坑。胡孟刚嚷道:“混帐!混帐!又是狗贼们干的!屠师傅、孟师傅掉在坑里了吧?” 孟震洋回头喊道:“不是,不是!不是这坑的事,我的马中了暗箭了!是这边,你们快来!”厉声道:“豹子好朋友,快给我走出来!施暗箭,算什么人物?”空嚷了几声,旷野外没有应声。众镖客一齐奔过来,纷纷下马拔刀,漫散开大搜起来;六七盏孔明灯前后乱照。 智囊姜羽冲远远地望见变故,策马奔过来,顿时想出一策。把空马每两三匹驱在一处,人在后,马在前,先往青纱帐进去。俞剑平和胡孟刚纵马急追,把孟、屠二人唤住道:“贤弟先别追,教别人搜搜去。你先验验道,再验验马的伤。我看这马多一半是踏上机关了。”把两匹逸马寻回,提孔明灯照看。屠炳烈的马倒没有伤,孟震洋的马肚皮下钉着小小一支弩箭。(叶批:这武诸葛也不过尔尔。) 孟震洋猜错,并非是伏路的贼人的暗器,竟是埋在地上的伏弩。他忙把大石头和陷坑搜看了一遍,果在坑边左侧,掘出两张卧弩来;孟震洋越发抱愧,初出茅庐,到底不及有阅历的前辈英雄。 胡孟刚蹬着拦路的大石,往四面张望。俞剑平上了马,蹬着马镫,往远处眺望。姜羽冲督众搜索青纱帐;岳俊超要过来一盏孔明灯,也立在马背上,照了又看,看了又照。好半晌,向俞剑平招手道:“俞大哥,你快过来,看看这几棵树吧。” 俞剑平道:“不错,我也正在这里琢磨呢!咱们就过去搜搜看。”他把自己的暗器掏出来,是三枚青钱;先将一枚青钱捏在二指中指之间,与胡孟刚、岳俊超扑奔这田间的几行大树而来。孟震洋、屠炳烈自然也跟了过来。距树十几丈,众人止步。俞剑平一捻手中钱镖,道:“太远,又是逆风,只怕钱镖打不着。咱们再往前走几步。” 岳俊超道:“大哥,看我先发一支箭吧。”箭用机括,力可及远。俞剑平腕力虽强,到底钱镖、蝗石不如弓弩。胡孟刚接过孔明灯来,对这几棵树叶茂密处,把灯光晃来晃去。岳俊超拿出箭匣,把一尺二寸五分长,特造的蓝光蛇焰短箭,取出两支,扣上弦道:“胡二哥,你给我照照,由左数第四棵树树叶子和树身子。俞大哥,刚才我恍惚看见一条黑影从树顶爬下树身。” 俞剑平道:“我也恍惚瞥见了一眼。”胡孟刚、屠炳烈都说:“没有留神。” 孟震洋不言语,悄悄地把自己的暗器也掏出来。“咕登”的一声,岳俊超的火箭还没放,只虚曳了一下。不防猛然间树那边“扑登”的大响了一声。众镖客齐声道:“着!有的!”那几棵高树,以左边的四棵最为高大。就在镖客跷足齐观,欲看火箭发出来的动静的时候,还没等着动手,由树上黑忽忽先后垂下来两团黑影。“哦,贼,贼!在这里啦!”立刻“砰”的一溜蓝焰,放过第一条人影,直等第二条人影出现才射出。 老英雄十二金钱俞三胜唇吻微微一动,哂然笑道:“可算见着他们了。”一垫步,飕飕飕,猛窜过去,口中呼喊道:“朋友留步!岳贤弟不要无礼!”如飞地掠过去。但是岳俊超早将火箭发出手去;“嗤”地一声响,“嘭”地一声爆炸,眼见得火箭打中第二条黑影。黑影与火箭立即相随着坠落下来,“咕登”的着地不动弹了。 俞剑平猛省道:“不对!”急忙一纵身,够上了步位,把手一扬,眼望大树叫道:“树上的朋友请下来!”说话时岳俊超倏地又扣上第二支火箭,对着第四棵大树一比。俞剑平急忙拦阻道:“快不要发火箭,看误伤了好朋友。朋友请走下来谈谈!”挺立凝眸,捻定一枚青钱。 众镖客俱都看见火箭射中黑影。但这第二条黑影带箭坠地,竟不再蹿起。丛草掩蔽着,有的镖客疑心也许敌人中箭身死,也许带箭爬走了。几个人连声吆喝道:“截住他,别放走了!”挥兵刃奔大树扑来。 俞剑平道:“诸位别过来,树上还有人呢!”姜羽冲也应声吆喊道:“树上掉下来的不是人,是替身。留神这边呀,土堆后头!” 一语未了,陡然一声断喝道:“你说得对!”从青纱帐土堆后闪出一个人影,“飕”的一声,一支弩箭直对姜羽冲射来。众镖客一齐惊喊道:“姜师傅,留神暗箭!” 姜羽冲早已防到,一伏腰闪开。趁弩箭过处,众镖客照发箭的所在一抖手,暗箭齐发。放箭的人却一缩身,又隐入土堆后,闪到青纱帐里面去了。跟着簌簌地一阵响,似乎要溜走。众镖客一齐大喝道:“追!” 却不道这土堆后的人影,正为策应同伴,方才出现;他正要众镖客追赶自己。那大树上,果然有一个人影出现。趁这机会,似要分枝拂叶而下,并不猛往下蹿,只手抱树干,借树障身,“唰唰”的盘下去。当此时,十二金钱俞剑平、智囊姜羽冲何等精明,早已注意到这里。那青纱帐中的黑影弯着腰,飞跑诱敌,胡孟刚等奋身穷追。那大树上的黑影乘机往下溜。 俞剑平微哼了一声,急呼道:“朋友不要走,我十二金钱要献拙了!呔,留神!”一抬手,但听得空中微微地发出“铮”的一声轻响,那树上的人影突然掉下来,“咕登”的骤落平地,忽地往起一窜。俞剑平喝道:“呔,看镖!”刚把手复一扬,顿时“砰”的一声炸响。一溜火光过处,岳俊超回身再放一箭,那土堆后的人影立刻身上火起。就在这同时一刹那间,那树下的人影一晃,箭也似的逃走。被俞剑平赶上一步,空中微微的又发出“铮”的一声轻响,那人影“哎哟”一声,竟又扑倒在地。 旷野的贼党已被打倒两个。众镖客大喜,顿时分出三四个人来,一拥而上,奔来擒拿敌人。李尚桐脚步最先,“飕”地连窜,把钢刀一举;不知怎的,“咕登”的一声,竟栽倒在地上。阮佩韦大惊,忙上前扶救;却才窜过去,倏然又退下来。眼见他摇摇欲倒,一晃两晃,终于蹲在地上了。 众镖客一齐大惊,心知暗中有强敌潜伏,有暗箭伤人。几个青年壮士暴喊一声,倏分两侧,结伴冲上,又要来犯险扶救阮、李二人。姜羽冲连忙喝止道:“留神土堆,快掏暗青子呀!”把掌中剑交到左手,急探囊,掏出一支暗器来,然后一纵身,抢奔那土堆,试探着往前攻。几个青年立刻会意,一声暗号,各将镖箭对准土堆打去;掩护着姜羽冲,一步一步往前追进。 但是众镖客齐抢土堆,却放松了大树那一面。大树下那个黑影已倒复起,猛然挺身一蹿,拨头要跑;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岳俊超正在监视,齐声喝道:“别走!”俞剑平往前一纵身,铁腕轻挥,喝一声:“看镖!”“铮”地破空又是一响。那人影失声又叫了一声,“扑通”栽倒,再起不来了。 青纱帐顿时簌簌的一阵响,应声冲出来三五条人影,一挥兵刃。俞剑平怒喝道:“呔!”“唰唰”的钱镖连发,迭起微响;跟着又“砰”的一声大响,岳俊超又射起一支火箭,一溜火焰凌空爆炸。那三五条人影猛然止步,齐翻身,又退回青纱帐去了。 智囊姜羽冲左手提剑,右手捏甩手箭尾,塌腰往土堆后急走;两眼四顾,注意敌情。铁牌手胡孟刚恨怒极了,大吼一声,骂道:“飞豹子,快出来!”舞动双牌,从斜刺里猛扑上去,倒抢在姜羽冲前面。 突然间,听得破空之声。胡孟刚一侧身,把一对铁牌猛挥,叮当一声,把迎面发来的一支暗器磕飞。姜羽冲趁此巧机会,“飕”地一窜,抢到土堆后面。忽觉一缕寒风扑到,急一伏身,擦头顶也飞过去一支暗器。这暗器形体很小,力量却大。黑影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姜羽冲立刻一长身,往前跨半步,甩阴手,发甩手箭。“飕”地一响,一支甩手箭照敌人藏身处打去;直如石沉大海一样,不闻一点动静。 姜羽冲、胡孟刚还想往前闯;但是各处暗器忽发忽止,正不知暗中潜伏着多少敌人,也不知敌人究在何处。两人仅仅抢到土堆后面,再也越不过去了。姜羽冲眼观四面,大声吆喝道:“朋友请了!十二金钱俞剑平和他的朋友践约来了!” 这一声喊罢,青纱帐里一阵簌簌的响,陡又窜出几条人影。 只听一个冷峭的声音喝道:“十二金钱,久仰久仰!”“唰”的一阵暗器,冲破夜影,齐奔姜羽冲打来。姜羽冲施展开全身的功夫,借物障形,左支右拒,蹿高闪低,好容易才搪开了这一阵攒攻。 那一边,十二金钱俞剑平猛然醒悟;急急地一蹿,追上前来。舌绽春雷,石破天惊的大吼一声道:“呔!相好的别要错认了人,我十二金钱俞剑平在这里呢!飞豹子好朋友,请来答话!”说话声中,早将一枚青钱一捻,“铮”地一声轻响,照当先的一个敌人发出去。只见这个敌人应声栽倒,其余人影愕然四窜。于是有一个宽宏的声音,喝了一声:“好钱镖!”从青纱帐窜出,由人影丛中越过。挺身上前,猛然一伏腰,把倒地的同伴拖起。这人影昂然出现,与众不同。别人都短打扮,夜行衣,持兵刃。这人影是穿长衫,戴大草帽,黑忽忽手持一物,看不清是什么兵刃。尺寸很小,比鞭、锏短,比判官笔、闭穴铁长,圆圆的,似锤非锤。(叶批:在场明眼人甚多,何不明写是铁烟袋?)俞剑平一眼瞥见,绝不容这敌人走回。施展连环三式,左脚往外一滑,半转身,腰微往下塌,左掌护胸,右手钱镖早捻到手指间。“玉女投梭”式,“飕”的一声,钱镖打出去。不肯暗袭,扬声喝道:“朋友接镖!” 这只镖直取敌人中盘“云台穴”。见那人影身躯微动,右手轻挥,“当”地一声响;陡反一声喝道:“咳,好镖!”俞剑平大怒,百发百中的金钱镖,不知被敌人用什么兵刃接去。忿怒之下,“怪蟒翻身”,右脚尖滑地,往后一个回身撤步;用“反臂阴镖”,展丁门绝艺,运金钱镖独有的手法,缩身发镖;“铮”的一声轻响,反取敌人的上盘“神庭穴”。这手镖发得力大势急,断定敌人再不会逃出镖下。 哪晓得敌人哈哈一笑,“当”的一响,只见镖飞,不见镖中,更不见镖落,又被敌人那支黑忽忽的奇怪兵刃接去。俞剑平不禁大惊。敌人具这种好身手,自己一生倚之成名的暗器竟为人所制!惭怒之下,急急地一换身形,二指又钳起一只钱镖,原式不动,用“金豹探爪”,第三镖陡然劈空打去。“飕”的一声,其疾如风,其直如矢,这第三镖竟奔敌人的中盘“开元穴”致命处打去。 俞剑平一向发镖,总分上中下三路打去。这一次两镖未胜,更不容情,变换镖路,越打越狠。那敌影袍襟飞舞,身形晃动,手中那支怪兵刃上下连挥;只听见“呛呛呛”的连响三声,三枚钱镖竟一枚没落空,却一枚没打中,全被敌人接了去。(叶批:高下立判矣!) 当此时,智囊姜羽冲、铁牌手胡孟刚、蛇焰箭岳俊超看得恍惚,听得分明,不由得一齐耸动。镖客群中,顿时有人把孔明灯打开,晃动圆光,向敌影扫射,借此暗助着十二金钱俞剑平。却是灯光一闪,又做了敌人的鹄的;也不知是镖是箭,骤从敌丛中发出,向持灯的人打来。持灯的人乱躲乱闪;于是众镖客连忙抢上来,挥兵刃格打暗器,来掩护持灯之人。 那另一个贼人,被俞剑平打中要穴,竟起不来,这一个便来搀扶。同时禾田畔、大路边还蹲着两个受伤的镖客阮佩韦和李尚桐;也趁此机会,一跃而起,往回奔来。但是阮、李二人才往回奔,立刻那青纱帐中的敌人,忽地追出三个,齐发暗器,照二人背后连打。二人如水蛇掠波似的,左闪右闪,一路奔避,情势非常危急。 胡孟刚大喝一声,抡双铁牌上前策应。青纱帐中的敌人也立刻扑出来两个,抡兵刃阻挠。众镖客也忙散开,各发暗器阻敌助友。当下在土堆后,众镖客与七八个敌人,各据地势,远攻近拒的交斗起来。镖客人数似乎较多,一冲而上,竟抢过土堆。突有一个镖客受了暗器,躺倒地上了。别个镖客忙来抢救,贼人那边也倒下一个,也被同伴拖回。 那边大树前,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岳俊超,与长衫敌影和另外三个敌影对抗。俞剑平在前,与长衫敌影相距六七丈,岳俊超稍稍在后;三个敌影在长衫敌影之后,相距两三丈。这三个敌影趁同伴拒住钱镖,竟从背后抄过来,把树下负伤的两个同伴接应着救回。 岳俊超见俞剑平全神应付长衫敌影,不遑他顾;自己就急急地一开弩弓,一声也不言语,“嗤”的一道蓝火,“蓬”的一声,冲三个敌影射来,三个敌人已赶到树下把同伴救起。火箭过处,三敌急闪,内有一影挥刀一架,失声叫了一声。原来火箭是架不得的,只一碰硬,顿时火星爆炸;那敌人想已受伤,拖刀急逃而去。那负伤的同伴,被其余二人掩护着,也慌忙退回去了。 岳俊超哈哈大笑,道:“好朋友,本领不过如此么?”又把弩弓一曳,“嗤”的一声,从俞剑平身旁越过,直取长衫敌影;蓝焰闪闪,直射前心。只见这敌人一侧身,便闪开了。火箭掠过他身后,方才“蓬”的一声爆炸开来;没有击伤贼人,“唰”地射入青纱帐中。岳俊超也吃了一惊! 俞剑平趁着敌人招架火箭,急急地一抬手,掌风往外一挥,欲收夹击之效,倏地又发出一枚钱镖。这敌人不慌不忙,侧身先躲开火箭,跟着一矮身,又把那短兵刃轻挥;“当”的一声响,又把这第四枚钱镖格开了。 敌人竟非常在行,钱镖敢挡,而火箭只闪不接。岳俊超勃然大怒,“蓬蓬蓬”的连续发出三支火箭,满天蓝焰飞窜。敌人轻飘飘闪来闪去,快若迅风,捷似灵猿。钱镖、火箭纷纷攒射,竟奈何他不得。 俞剑平在夹缝中,续发钱镖,紧跟着又一摸袖底,顿吃一惊,钱镖十二只剩下五只了。俞剑平又惭又怒,忙掂镖按剑,侧目细察敌貌。那敌人长衫大帽,持短兵刃,窜来窜去,捉摸不定。观察良久,仅在火箭爆炸时,约略辨出,他长身阔肩,猿臂蜂腰。帽檐遮住了面目,恍惚只看见帽影下,一对巨眼闪闪含光,颔下似有浓髯缭绕。 俞剑平心中一动,立刻停镖不肯再发;更回身插剑,叫道:“朋友请了,你是飞豹子!在下我俞剑平应约来了,朋友,我这里有礼了。请你吩咐一声,大家暂且住手,咱们有话先讲当面!”又大声叫道:“诸位师傅们,好朋友飞豹子在这里了,你们别打了。胡二弟,快过来见见!” 第27章 狭路相逢智囊问衅,短兵乍接飞盗争锋 俞剑平这么振吭一呼,姜羽冲首先听见,顿时收剑撤身,连声招呼众镖客后退。铁牌手胡孟刚也已听见,精神一纵,从土堆后唰地抢出来;厉声叫道:“飞豹子在哪里?……哈哈,飞豹子好朋友,我到底也有见着你的日子!”抡双铁牌,拥身一窜,才要扑过来辨认敌貌;被青纱帐中跳出来两三条人影,抡兵刃拦住,竟不得上前。铁牌手胡孟刚怒极,双牌一挥,奋力疾攻,与敌人打起来。镖客、贼党们也忙上前增援,双方立刻又混战起来。智囊姜羽冲率众复出,大呼罢战…… 俞剑平目对强敌,还想较问;蛇焰箭岳俊超很不服气,道:“哪有这些闲白!”“嘭”地一下,又发出一支火箭。那人呼的一声,肥大袖子往左一拂,未见他身形作势,已腾身向左,直跃出丈余远,身形一落,单足着地。“金鸡独立”一亮式,嘿嘿冷笑,猛若雄狮,静如山岳。旋即一转身,挡住俞、岳,手挥短兵刃,向同伴忙打招呼。看意思,是催同伴把受伤的人救回,再将自己人聚在一处。 岳俊超更不放松,收弓拔刀,向前喝道:“你就是飞豹子!呔,我岳俊超要来领教领教!”说着从俞剑平身畔飞蹿过来,抡刀就剁。俞剑平狠命地一把将岳俊超扯住道:“岳贤弟,先礼后兵!” 陡然听敌人冷冷地喝道:“先礼后兵,你们钱镖、火箭打得真好!我也有点小玩意,来而不往,非礼也。姓俞的接着!”一扬手,“嗤嗤嗤”飞打出三个小小的暗器,三缕寒风破空吹来。十二金钱俞剑平急一拖岳俊超,火速地一伏身。黑影中看不出来是何物;但俞剑平武功精熟,只遥辨敌手,近听风势,便已猜知暗器三粒是照自己何处打来。细辨破空之声,更知敌人这手发的三粒暗器不是煌石,即是铁莲子。 这三粒暗器如电光石火般飞来,第一粒奔俞剑平左眉尖“阳白穴”,俞剑平急急地一伏身。这第二粒奔左肋“太乙穴”,俞剑平顺势用“搂膝绕步”,身回势转,贴着肋旁,把暗器让过去。第三粒奔下盘“血海穴”打来,俞剑平运用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的绝技,身躯凭空拔起。(叶批:只能躲而不能接,已暗透消息矣。) 三粒暗器都已落空,全被俞三胜避开了。冷不防敌人还有第四粒、第五粒、第六粒,照岳俊超打来。岳俊超挺刀一削,“当”的一声,把先头的一粒磕飞。后到一粒急闪不及,“啪”的一下,膝骨一软,瘫跪在地上。竟被敌人打中了十二处软麻穴之一的“环跳穴”。青年壮士强忍不哼,挣扎欲起。犹恐俞剑平疏神大意,栽了跟头,连忙叫道:“俞大哥,留神穴道!” 俞剑平不由一震,乍躲暗器时,约略方位,本已猜疑敌人手法似谙打穴,现在果然不假。这么黑的天,敌人认穴竟如此准确,又是连环打法,虽说相距很近,然而这目力、这手劲,实不在自己以下。这人若是那个什么飞豹子,那么飞豹子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人若不是飞豹子,手下竟是这样能人,他的声势尤其可怕。 这样存想,讨镖斗技真乃辣手;但是越这么样,越发地激怒了俞剑平,抛起了他的敌忾之心。悄悄一探囊,取出一物,复一回手拔剑,厉声叫道:“好朋友,好手法!但是你瞄准了打。专冲我姓俞的来。大黑的天,不要认错了人!……”顿时一挪步,要抢越到岳俊超前面。 这人真是劲敌,非常手快,未等得俞剑平话说完,第五粒暗器打中岳俊超,第六粒便手下留情,不便再向岳俊超发。猛向前一扑身,喝道:“姓俞的!接这个!”一转腕,斜奔俞剑平打来。 两人愈逼愈近,相隔三丈内外。这一招发出来,手劲猛,取准切,改打中路,竟照俞镖头胸前下来。俞剑平双目炯炯,虚将剑一扬,已防到这招。突然一扭腰,百忙中戴上皮手套,左掌硬往暗器一抄,叫道一声:“好招!风市穴!”这一下,彼方刚出手,此方便入握,就像长衫客把暗器飞递到俞剑平手中一样。小小暗器此发彼接,各伸猿臂,也不过掠空飞出两丈七八,便换了手。 俞剑平冒险夜接暗器,入握只一捻,恍然明白了。立即喝道:“好菩提子!朋友奉还你!”突然一扬把,这时节,两人相距又近,已不过两丈多;“嗤”的一声,破空轻啸,敌人把肥袖应招一抖,立刻“呛”的一声响。敌人“咦”的一声微呼,猛向后倒蹿回去。 俞剑平吐了一口气,不敢追敌,惊疑参半。趁这夹空,右手提剑,急急的伸左手来掖岳俊超。岳俊超左腿疼麻痒交作,竟如瘫痪了一般,连右腿也不能伸缩自如了。他低叫道:“俞大哥,我教贼子打中‘环跳穴’了。” 俞剑平忙道:“四弟,不要紧!”趁敌人已退,急急地换剑交于左掌,伸右掌忙忙地照岳俊超“伏兔穴”一点,叫道:“岳四弟,行了,快快退下去!”岳俊超应声站起。 哪知敌人接着俞剑平的暗器,退回身,也用手一捻,一阵狂笑道:“好一个十二金钱!你竟把我的菩提子留下了,你还是饶上你那一枚宝贝金钱镖,也不心疼?俞朋友,我这里得了你五钱镖,你接了我一个菩提子,五个换一个,我倒沾光不小,我谢谢吧。但是,我们还得领教你的奇门十三剑,究竟是怎么样神奇奥妙,英雄无敌!”说着,“恶虎扑食”,猛往前蹿,提手中短兵刃,飞身一掠丈余,照俞剑平后心“玄枢穴”打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右手持剑防身,左手刚把岳俊超曳起,斜身急退。就在这刹那间,侧面一阵劲风袭来。俞剑平欲待旋身招架,却是不难;无奈他须顾虑到摇摇欲倒的岳俊超。岳俊超穴道被打处,血脉乍通,麻软无力,就如寻常人们压麻了腿一样。乘这寸隙,敌人已如飞似的扑到,敌招已如飞似的发出来。 俞剑平把牙一咬,左臂急急往回一撤。岳俊超脚下刚刚一软,不等他要打跌;俞剑平早舒左腕,照岳俊超肋下腰上一横,运太极拳内力,振臂往外一挥,“唰”地一声,岳俊超竟被挥出七八尺以外,轻轻的落在地上。 这分际真个是间不容发。十二金钱俞剑平刚刚的振左臂一挥,长衫敌影的短兵刃已到背后。俞剑平趁这左臂一挥之力,左手剑诀一领,左脚往左跨半步,右腿只一提,下护其裆,身躯半转,侧目回睨,展奇门十三剑救急绝招“杨枝滴露”,不架敌招,反截敌腕。三尺八寸的青锋,迅如电掣,剑尖下划,恰找敌手的脉门;虽然夜暗势骤,不差分毫。 这一招所谓“善战者攻敌必救”!顿时反守为攻,把敌招破开。敌人迅猛的招数竟未得手。但这敌人也好生厉害,只见俞剑平一闪,立刻明白了来意;顿时一甩腕,把手中怪兵刃收回,手腕一翻,复又变招进攻;用“腕底翻云”,横截俞剑平的剑身。 俞剑平倏然应招发招,往下一塌腰,掐剑诀,领剑锋,剑走轻灵;圈回来,发回去,“春云乍展”,照敌人右肋后“魂门穴”点去。敌人“唰”的一晃,身形快如飘风,不迟不早,单等得俞剑平的剑往外刚刚撒出来;他这才霍然一旋身,一个盘旋,转到俞剑平的左肩后,喝一声:“打!”照十二金钱的右耳后“窍阴穴”打去。俞剑平一剑走空,顿知不妙;丹田一提气,急耸身,“飕”的蹿出二尺多远。凝身止步,叫了一声:“朋友!”长衫敌人一步不放松,半句不答腔,哑吃哑打,立刻跟踪又上。 俞剑平勃然大怒,立刻整剑迎敌。骤听得“当”的一声,长衫客忽然出了声,叫道:“呔,休使暗器!”把欧联奎一只镖打飞。手中短兵刃一举,仍奔俞剑平,“金龙探爪”,骤照肋骨“太乙穴”打来。 俞剑平一闪身,往前一跨步,斜身塌步,左手剑诀往前一探,右手剑“金雕展翅”,往外疾展,冷森森的剑锋猛削敌人的右肩臂;长衫敌人抽招换式,往下略退,复又进攻。猛听得黑影闪中,一声大喝:“朋友飞豹子久违了!我姓胡的今天有缘,咱们讲讲吧!”双牌一展,远远地如箭驰到。正是失镖的正主铁牌手胡孟刚。 这时候,长衫敌影挥短兵器,已经探身朝俞剑平第三次击来。俞剑平挥剑迎敌,只一削,敌刃骤然收回。铁牌手胡孟刚趁此时,挥双牌闯入,咬牙痛恨敌人,破死命的并双牌,直袭后路,照敌人脑门狠狠砸下。 长衫敌影见双牌扑到,忽一声长笑,“唰”地侧身一闪,直蹿出两丈以外。他竟不迎敌,似畏夹攻,口中低啸了一声,忽往斜刺里退下去。未容他走开,突又有一道蓝焰飞来。岳俊超穴道已通,已能行动自如了,羞忿之下,霍地跳起来,认定贼人陡发一矢,聊泄积忿。 欧联奎跟上数步,抖手又发出一镖。那长衫客飘身连闪,俱都避开。也一抖手,连发出数粒铁菩提。欧联奎相距最近,肩头上重重挨了一下,连忙退后抚伤,镖行余众仍扑奔过去。贼人的同党不容镖客攒攻一人,立刻一声呼哨,青纱帐外,八九条人影一齐扑上来。一面发暗器,一面应援长衫客。 顿时间双方暗器齐投,纷如骤雨。夜行人身边带的暗器绝不比军卒弓箭那么多。金镖一槽三支、六支;袖箭一匣三支、十二支;甩手箭十二枚;金钱镖十二枚;铁莲子三粒为常,顶多的十八粒;菩提子三十六粒;飞蝗石一囊也有三四十枚;唯有弹弓子最多,百八十颗,都不一定。因此这些夜行人打来打去,舍不得多发;眨眼间发出过半数,便不肯滥发了。于是各挥兵刃,近前肉搏。这群镖客与这拦路的贼党,在青纱帐间乱窜乱打起来。 那个长衫敌影显似盗酋。铁牌手胡孟刚一路急攻,战退其他贼人,挥舞双牌猛冲,刚扑到长衫影的对面;约略敌形,细辨兵刃,果真是当日劫镖的老人。仍然不放心,连呼九股烟乔茂,教他再细认认。九股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人影乱窜,也听不见他答应。铁牌手越怒,挥动铁牌。凑近俞剑平,连呼道:“俞大哥,这就是飞豹子,劫镖的就是他!俞大哥,咱哥们向他领教!”(叶批:细辨兵刃,已不打自招矣!) 俞剑平还想向飞豹子诘问衅端,为什么劫镖,因何事寻仇。但是长衫客一见铁牌手驰到,冷冷地一笑,猛抽身,挥动短兵器,一路疾战。招呼同党,奔向青纱帐,竟拟夺路逃走。 恰巧姜羽冲率两个镖师赶到,迎面一拦,大呼道:“朋友!有话对你讲。你找姓俞的,姓俞的已经应邀来了,好朋友有话请说吧!在下姓姜,名叫姜羽冲,乃是给二位了事来的,也可以说是……” 还未说完,那长衫敌影猛然一冲,已率群寇突入青纱帐里。长笑一声道:“哦,好!你就是姜羽冲,你也来了!……” 姜羽冲忙截住道:“不错,我就是姜羽冲,我便是给俞某人赔礼来的。姓俞的究竟是从哪点上开罪了你老兄?请你明点出来。就是你替朋友出头,也请挑明了。我敢说姓俞的交朋友最能吃亏让人,只要是姓俞的不对,你老兄划出道儿来;当着双方的朋友,他一定输情赔礼,教好朋友顺过气来。哪怕是磕头拜山,他绝不含糊。飞豹子好朋友,是时候了,该挑帘了,可以把真面目、真姓名亮出来了。我姜羽冲专为给两位和事而来,决不敢偏向一方。朋友你……” 猛听那长衫客桀桀地怪笑道:“住口!姜朋友,告诉你,你这一篇话算白说!我跟你一样,都是给人家捧臭脚,帮忙跑狗腿的。我们瓢把子到底跟姓俞的有仇没仇,我全不知道,也管不着。在下不过要会会高贤,领教领教俞大剑客的武学。我不过是飞豹子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听说俞剑平俞大剑客,俞老镖头,拳、剑、镖三绝技,威名震江南,盖山东,深得文登丁老英雄的秘传。我们瓢把子钦佩得了不得,这才在俞镖头驾前献拙求教,卖了这一手。把他的镖旗借下来,无非是瞻仰瞻仰;二十万盐帑也只是拿过来,当催请柬帖。现在好了,俞大剑客已经邀到,还引见来许多位武林朋友。诸位朋友不要误会,这只是飞豹子和十二金钱的交道,与诸位无干。诸位和在下一样,都是给朋友帮忙,有向灯的,就有向火的,诸位请谅情。现在我们瓢把子已经在鬼门关竭诚候驾,俞大剑客,请你赐教赏脸!……” 长衫客说到这里,一侧身,又冲俞剑平发话道:“俞镖头,飞豹子前头等着你哩。久闻你道儿宽,招子亮,智多眼亦明,你看错了人。拿着我一个无名小喽罗当做大将,可就输眼丢身份了。打起精神来在鬼门关露吧;鬼门关前才是你逞能的地方。你的拳、剑、镖三绝技,我已经领略过半,原来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名不虚传;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打着我的穴道,也没扎死我。”(叶批:且住:作者至此仍故弄玄虚,未免多此一举!) 他复一侧身,对姜羽冲叫道:“姜羽冲大剑客,我也久仰你是名家之子、名门之徒。哎呀,幸会之至!你是打穴名家。等到鬼门关,我还要领教你的手法哩。现在,姓姜的,我先领教领教你接镖的好手段。呔,接着!”一扬手,“唰”地一粒铁菩提,照着姜羽冲劈面打来。 俞剑平、姜羽冲等见这长衫客武功奋迅,力战无言。忽然听他发话,不由一齐上步,提神按剑,要听听口气,猜测隙端。不想他又猝然发出暗器。姜羽冲急急地一闪身,铁菩提擦身而过。跟着铁菩提,唰唰唰,一连气就是六下。这个长衫客竟跟说和了事的人打起来。 俞剑平不由勃然大怒,俞剑平虽然有涵养,曾历艰辛,忍人所不能忍;但听这一番冷讥热嘲,也受不住,不由得一摸袖底,为援应姜羽冲,竟从长衫客背后阴使秘技,再捻钱镖,“铮”的一声轻啸,“刘海洒金钱”。这二指猛捻,连翩发出钱镖三枚,左右中三路同时打到。长衫客真是背后有眼,霍地一转身,展开了“铁板桥”,“哎呀”一声道:“没打着!”姜羽冲却因为距离太近,被他六粒铁菩提打得手忙脚乱,俞剑平见状愕然,不禁寒心。 那长衫客一声长笑道:“我催驾迎客,公事办完了,鬼门关前再见!”喝一声:“走!”“吱”地响起胡哨。八九条黑影纷纷窜动。青纱帐簌簌地一阵乱响。群贼各展兵刃,如飞地投向西南而去。 姜羽冲喝道:“朋友别走!”急挥剑冲击,那长衫客预防到这一手,竟单人独马的断后,一横他的短兵刃,与两个穿短装夜行衣的同伴把路挡住;其余贼党夺路急走。众镖客呼啸一声,分两面包抄追赶过来。 姜羽冲恚极,冷笑一声道:“朋友赏脸,我也要领教领教哩!”轻飘飘飞身一窜,单剑一挺,进刺敌人。这长衫客仍挥动他那古怪的短兵刃,往姜羽冲的剑上一搭,用力一接,陡然翻上来,照姜羽冲乳下“天池穴”便打。 姜羽冲一退,剑诀一领,唰地一连三剑,照敌人猛刺。长衫客把他那二尺许长的怪兵刃信手挥动,“叮当”一声,冲开剑花,“唰”地一下,又照姜羽冲上盘“神庭穴”一指。就好像电光石火一般,腕力既猛,手法尤快。 姜羽冲奋力招架,才将敌招拆开;不由得勃然大怒,一退步,插剑归鞘。一探手,把他的那对判官笔掣出来,切齿叫道:“飞豹子,你原来也会打穴!好,这更要领教了。”判官笔一指,复又冲击过来。 两个人顿时各展开打穴法,斗在一处。既换了兵刃,两人迫近;姜羽冲一面打,一面注视敌刃、敌貌。敌刃短得古怪,敌貌头顶大帽,也似戴着面具,认不出来;只在帽檐口看见一对豹子眼,闪闪含光。当下各不相让,打得很激烈。 长衫敌影并不想和姜羽冲真打。姜羽冲运用判官笔,只发了两三招;长衫敌影用他那怪兵刃一冲,忽又不当点穴镢用,改做短剑。猛然地往前一突击,把姜羽冲冲得侧身让招。长衫客一声冷笑,急招呼道:“走!”立刻,相随在他身后的两个夜行人跟踪而上,从姜羽冲身边窜过去。姜羽冲急用判官笔阻挡;长衫客顿时横身招架,他的同伴趁机撤退下去一半。还有三四个贼党一步落后,被铁牌手胡孟刚率几个镖客拦路挡住。胡孟刚舞动双牌,厉声叫道:“哪里走!”镖客、贼党顿时又乱战起来。 长衫客如生龙活虎一般,回身索战,重向姜羽冲这边一冲;忽双足一顿,“飕”地飞掠过去,斜扑到铁牌手胡孟刚身后。姜羽冲一领判官笔,跟踪急进。长衫客好快的身法,只半步占先,将怪兵刃一伸;一声不响照胡孟刚脊背“玄枢穴”猛打过来。 姜羽冲大呼道:“留神!”铁牌手回手一亮铁牌,“当”的一下,竟没磕飞敌人兵器。敌人兵器倒趁势一转,“唰”地掣回去。“唰”地一窜,斜扑到胡孟刚左侧前方去了。胡孟刚借旋身之力,急急地往旁边一退。黑影中,敌人飘飘的长衫,襟短袖长,是那么肥大,挽着袖子,紧着腰带,衣服不利落,功夫却很利落。铁牌手骂道:“飞豹子,是你!”双牌一展,进步欺身;左手牌往下一沉,右手牌提起来,迎头进攻,斜肩带臂,照敌人劈下去。智囊姜羽冲挺一对判官笔,恰也追到敌人背后;人未到笔先点。一股寒风袭到,敌人顿时要腹背受敌。 这时节突有一个敌影跃上来,把姜羽冲挡住。姜羽冲用判官笔一指,略辨敌影,是个黑大汉,使锯齿刀;刀光挥霍,恨不得一下把姜羽冲劈倒。那智囊姜羽冲的判官笔善打二十四道大穴,和俞剑平的钱镖在江北江南同负盛名。虽然刀长笔短,这黑大汉的锯齿刀竟被小小一对判官笔逼得倒退。 那一边,胡孟刚舞双牌,狠斗长衫客。长衫客更不还招,也不再多话,与胡孟刚连拆三五招,便眼光四射;忽飞身一跃,抛下铁牌手,掩到镖客欧联奎、叶良栋背后。却被李尚桐、阮佩韦同时瞥见,哗然叫道:“快看身后。” 李尚桐、阮佩韦受了暗器,愧耻之余,把兵刃一紧,与欧联奎、叶良栋、正在协力攒攻三个贼党,想把贼人围住活擒。贼党不肯恋战,急忙夺路,到底被阮、李不要命地抄过去,把退路剪断。于是两面包抄,眼看得手,四镖客方自欣然;冷不防长衫客一阵劲风扑到,怪兵刃“白蛇吐信”,先探过来,一声断喝,照欧联奎“魂门穴”打到。 欧联奎霍地一转身,喝一声:“呔!”眼看怪兵刃一变招,就势又一送,改照欧联奎“伏兔穴”抹下来。欧联奎钢刀一扫,照敌刃切藕磕去。 长衫客这一招却是虚招,不等刀到,一斜身,收招改式;只一旋身,“飕”地冲到叶良栋背后。叶良栋也急急地一转身挥刀。长衫客“唰”地又一转,陡然一冲,疾如骇浪,奔阮佩韦扑来。阮佩韦咬牙切齿,挥刀拒战。哪知长衫客的怪兵刃好像奔阮佩韦面门打来,阮佩韦急急地一转身,才展刀锋,长衫客唰地又扑到李尚桐左侧。(叶批:声东击西,以虚打实。端的笔挟狂飙,写得快绝!) 一霎时,长衫客急袭四镖客,也不过一晃一闪,一闪一晃,仿佛在四镖客身旁一掠而过似的;可是已经连下五招毒手了。四个镖客一齐迎敌,却正中了长衫客的圈套。陡听他哈哈一笑,疾呼道:“伙计还不快走!”三个被围的贼党,趁着四镖客招架的间隙,一个个飕飕飕,连连窜跃,一抹地抢奔西南。 众镖客不甘上当,十二金钱俞剑平、智囊姜羽冲、铁牌手胡孟刚疾呼同伴,跟踪急追。岳俊超精力已复,先放了一支火箭,与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三个青年刀剑齐上,偕奔长衫客攻来。其余镖客便持孔明灯、抡兵刃,结伴分路追赶余贼。 长衫客胆大异常,手持怪兵刃,眼望同伴一一退净,他这才一转身,夺路疾走。众镖客大叫:“哪里走?” 长衫客抖手一捻铁菩提,屠炳烈抚胸急退下来,骂道:“好东西,打得真狠啊!”多亏他有铁布衫横练的功夫才没被打坏,但是也觉得穴道上发麻了。孟震洋大惊,忙上前援助。其余镖客睹状愕然,同伴受伤,义难弃置,只这一迟慢,长衫客如飞地退走。 众镖客互相传呼:“飞豹子跑了!”重复追赶上去。俞剑平、姜羽冲、胡孟刚急忙拦住道:“我们追这个点子,众位弟兄,你们往那边绕过青纱帐去堵!”于是俞、胡、姜三武师展开了剑、笔、双牌,放松他人,专缀长衫客。长衫客顺着土路,一直冲入青纱帐。俞、胡、姜三人把埋伏危险,一切置之度外,也立刻追入青纱帐去。 土路两边青纱帐,排山倒海的倒下去,十几个贼党分作两拨在前跑,由长衫客断后。二十来个镖客分做两拨在后追,由俞、胡、姜打前锋在前。论势力,贼比镖客差一倍;论形势,则一暗一明,镖客们未免吃亏;论脚程,贼人未必快,却是镖客追入青纱帐内,多少怀着顾忌,防着暗算。当下只几个转弯,相隔已六七丈远了。贼人的踪迹仍跑不掉,土路上看得出人影,禾田内听得见踏声。 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三人挺剑、执笔、舞双牌,分头追逐。长衫客一头退入青纱帐内,桀桀地狂笑道:“朋友,鬼门关前相见吧!有能耐往那里施展。”簌簌地一阵田禾骤响,忽又沉寂,似乎远远走开了。 胡、姜二人一声不响,从背后轻轻掩入高粱棵内。十二金钱俞剑平一步占着先,从斜刺里抄进去。一片片的青纱帐遮住视线,追者全仗耳音,帮助目力,但是声音有时靠不住,也许贼人故使声东击西之计。 俞剑平加倍小心,不令禾秆发声,无如这长衫客似熟悉高粱棵的战术,容得镖师深入青纱帐内,立刻回头窥望。就田禾波动之势,沙沙之声,从暗中揣测追兵的趋向;似已知道后追的两个人至少相隔八九丈以外。从路边斜刺堵来的一个人,虽然脚步轻蹑,却已晓得他追近了,不过在五丈以内。长衫客便一捻铁菩提子,伏下腰,就禾隙再看;不能扬手,腕下用力,只一弹,“唰”地打出一粒。 十二金钱俞剑平胆敢深入,早已提神。在风吹禾动、万籁争鸣中,居然辨得出暗器破空之声;他轻轻一闪,“啪哒”一下,铁菩提落空。但这一躲,触动了禾秆。禾秆“哗啦”一声,俞剑平就势往外一窜,果然身旁“啪哒”的又一响,“啪哒”的再响,铁菩提一发就是三粒,俞剑平全闪开了。 俞剑平的隐身处已为敌人测出,而敌人的趋向也为俞剑平看准。这一路奔逐,他们两方已经眼看要转出青纱帐以外了。 俞剑平闪目一寻,略辨地势,知道敌人欲遁,必须掠过眼前这片青纱帐,才能投奔那边大道。暗摸袖底,捻出三枚钱镖。贼人只一离青纱帐,自己便可拿这三枚钱镖,把他挡住。贼人虽是劲敌,钱镖未必能够取胜;但是自己这边人多,借这一阻,定可纠众把他围住。俞剑平暗暗欢喜起来,屏息侧立,扼住要路。 忽然迎面簌簌一声,俞剑平立刻把剑交到左手,右手掂钱镖一比。他左手右手皆能发镖,只是右手比较顺手,发得更远,更有力。还没等往外发,立刻收招,听出声息不对。簌簌一阵响过去,智囊姜羽冲头一个窜出来;胡孟刚第二个窜出来。长衫敌影竟没出现,似已转走别道,不奔鬼门关,改奔东南下去了。 胡孟刚大怒,奔上来叫道:“这东西竟会独自溜了,把他们同党抛下来不管不成?” 俞剑平道:“我们监视得很严,他不会逃开的。除非他又退回原路去……”一言未了,“砰”的一声;隔着面前的青纱帐,在东一面忽发蓝焰,喊声大起。三镖头心中一动,急急地张目四寻,旁有一棵大树,铁牌手胡孟刚把双牌往腰中一挂,便要上树远望。不意此时九股烟忽然冒出来,大呼小叫地喊道:“胡镖头快来,胡镖头快来,豹子头在这里啦!” 胡孟刚刚上了树,霍地又跳下来,不暇他问,急问:“点子现在哪里?准是他么?” 九股烟喘不成声,只一指后面偏东的一片竹林。俞剑平、姜羽冲、胡孟刚急翻身往回追,绕过青纱帐,横穿土路;陡见竹林前面人影乱窜,刀兵叮当乱响,约有七八对人影,正在捉对厮杀。 孟震洋、屠炳烈、李尚桐、孟广洪等几个青年镖客,穷追贼党,乱踏青苗,竟也把几个人追赶回来。眼看一拨贼党被逐飞奔,似已退避无路,竟不奔鬼门关,也不奔古堡,反而斜刺里绕起圈来。孟震洋等大喜,越追越近;看看要圈上他们。前面忽展开一片竹林,黑影中贼人扑到竹林边,顿然止步,回转身索战。 孟震洋猛力前追,不想长衫客忽又在此处出现。长衫飘飘,一路飞奔,看来竟是要接应同伙,往竹林后边退。岳俊超恰巧寻声赶到,一眼看出那长衫的肥影来,心中恼极、恨极;顿时开弓发箭,一声不响,“唰”地射出一道蓝焰。相隔只三丈余远,自信可以取胜,哪知仍被长衫客闪开了。却借这蓝焰一闪,众镖客顿时认清来影,呼喊着放松余贼,一齐奔长衫客扑来。 长衫客长笑一声,挺身进搏,且战且走,绕着圈往竹林边退去。越过竹林,贼人在那里预有埋伏,竟突然又窜出六七个人影来,两边一合,足有十二三人。由长衫客招呼着,把落了单的孟震洋、屠炳烈、李尚桐和刚赶来的岳俊超、阮佩韦,两面一堵,全围在核心。孟震洋、岳俊超只战长衫客,力仍不敌。李尚桐、阮佩韦、屠炳烈、孟广洪等,被群贼环攻,更是手忙脚乱。一霎时反客为主,转攻为守;镖行这边情势危急,眼看就要挫败。 忽然间九股烟引俞、胡、姜三人前来解围。黑影中,人踪奔驰,看不出为敌为友。屠炳烈大呼道:“好飞豹子,你们多少人啊!”口头骂阵,实是讯援。 胡孟刚远远地答了腔:“飞豹子,姓胡的跟你死约会,跑的不是好汉!”这一声喊,本为助声势,却收到意外的结果。贼党那边,胡哨声大起,竹林后黑影憧憧,另有骑马的贼人,牵出几匹空马来。长衫客远瞥一眼,未容俞、胡驰到,捷如飞鸟,挥短兵刃,以一人独挡群镖客;急催同党一个个飞身上马。他这才猛攻骤退,一扶马鞍,也飞身跨上坐骑;马上加鞭,掩护同党“唰”地撤退下去。 岳俊超、孟震洋、屠炳烈等不肯放松,挥汗急赶。竹林后阴阴地发出怪笑,唰地打出暗器来。那骑马断后的两个夜行人,便翻身回马一箭;孟震洋、屠炳烈急往两边一窜躲开。岳俊超忙掂出一支蛇焰箭,也照长衫客背后,送上一箭。马上长衫客镫里藏身,蓝焰过处,大笑着去了。 (叶批:本章一路写镖客失着,正反衬出飞豹子狡诈绝伦。此为“背面敷粉”大落墨写法。兵不厌诈,即是题中应有之意。) 第28章 泥泽边头扬镖逐伏寇,红灯影里鸣镝布疑兵 胡孟刚抡双牌从西面赶来,解围后的青年镖客从东面赶到。贼人绕竹林,落荒奔南。遥辨蹄声,他们是奔鬼门关去了。胡孟刚厉声叫道:“赶,赶,赶!”但是这伙贼人骑术很精,马又神骏。姜羽冲急急地招呼胡孟刚、孟震洋道:“我们有马,快快上马赶!”俞门弟子左梦云慌忙把师父骑的追风白尾驹和自己骑的一匹黑马带过来。姜羽冲忙忙地催李尚桐、阮佩韦把众镖师啸聚在一起。这一回不用先锋了,十二金钱俞剑平早已飞身上马,偕胡孟刚,率弟子左梦云,一马当先,扬鞭疾进。智囊姜羽冲督同半骑半步的众镖客,断后继上。两边相隔不到一箭地。姜羽冲道:“如遇伏桩,互相策应。”二十余众曲曲折折,奔鬼门关赶下来。 贼人一阵风似的逃去;俞、胡、姜心知这伙贼人不是主力,多半是诱敌之兵。鬼门关附近恐有大拨贼人。可是贼人狡猾,鬼门关会战的话仍怕靠不住,沿路上也许另有诡谋。 俞剑平、胡孟刚两马当先,在前开路疾追。其余镖客或马上、或步下,散漫开,忽紧忽慢、倏东倏西地闯。虽是追敌,却个个的眼神盯住前途路旁黑影;迟徊瞻顾,脚程见慢。距鬼门关越走越近,可是贼骑蹄声越来越远了。 时已夜深,旷野暑风阵阵吹来;青纱帐唰唰拉拉东一处、西一处乱响。敌骑飞奔,已然望不见影,只能听音揣迹。但是,只追出一二里路,在这黑暗旷野的繁声中,东西南北四面忽起了四五处蹄声。背后蹄声历落,相隔不远,心知是姜羽冲那一拨人。东面也蹄声历落,南面也蹄声历落,西南也蹄声历落,可就仓促间断不出哪一面是敌骑,哪一面是镖行别队金文穆等人了。 胡孟刚异常心焦,向俞剑平发牢骚道:“又糟了!咱们紧赶就好了,姜五爷却又怕伏桩了。伏桩没遇上,贼全没影了!”竟不顾一切催着十二金钱放马紧追。 俞剑平劝道:“二弟别发急,贼人不是还有巢穴么?咱们先奔鬼门关,他们就是失约,咱们还可以径捣古堡……” 胡孟刚懊丧道:“古堡不是空城计么!” 俞剑平道:“二弟别心窄,古堡是空城计,那武胜文可跑不了啊,咱们就奔火云庄。” 胡孟刚道:“呔!只怕贼人又诓咱们,我简直教他们骗怕了。”俞剑平道:“二弟放心,今天晚上,咱们准能抓着真章就是了。……贼人这不是露面了么?” 正在劝慰,忽然听东南面一阵风过处,“吱吱”地连响数声,清清晰晰听得是唿哨。而且声浪有尖有钝,有高有低,决不是一两支胡哨。俞、胡二人诧然,回头一看,已把同伴甩远,只有孟震洋紧紧跟上来。小飞狐孟震洋拍马上前,叫道:“俞老叔,你老听见东南面了没有?”再听时,东南胡哨声已住,又听见正西面“吱吱”地连响。一抬头,只见西北面数道旗火掠空飞起,地点大约在半里地以外。 十二金钱俞剑平骑在马上,双足踩镫,直立起身来,向四面张望。四面黑忽忽,虽当朔日,下半月该有月光了,偏偏又是阴天,任什么也看不清楚。俞剑平心中犹豫,暗想:“不管贼人弄什么诡计,我还是先到鬼门关践约,我们先占住理。到了地方,他们没人,我可就不客气,径扑古堡直捣贼巢了。” 胡孟刚先是急怒,此时又觉得身涉险地,颇为辣手;贼人散在四面,四面全有动静,到底是扑奔哪方面才对呢?刚拍马跟上来要向俞剑平问计;忽然东西面又“吱吱”地一阵响,北面天空也飞起一片火花。胡孟刚越发为难,骂道:“这是多少贼!俞大哥,你瞧瞧,四面都有他们的埋伏,咱们落在他们网里了吧!” 俞剑平一听到这话,剑眉一挑,在马上将身一挺,突然冷笑道:“怕什么!贼人就是来二百,抄四面,又能怎么样?胡二弟,别上了他们的当。几道旗火,几支胡哨,只一个人,就能闹哄得很热闹。你听吧,越是哪边没有动静,倒许那边准有贼。来来来,咱们还是往前闯!……咦,留神右边,好贼子!”胡孟刚、孟震洋急忙往右看,右侧路边似有黑影一闪。十二金钱俞剑平早一抖手,打出一支钱镖。只听簌簌地一阵乱响,一团黑影没入青纱帐去了。 俞剑平哈哈大笑道:“这才是一道伏桩哩。快追!”只追出十几丈,便带马回来;与胡孟刚、孟震洋合在一处,道:“这仍然是贼人诱敌之计,咱们还是往前闯,奔鬼门关。”这一耽误,落后的镖客群中,又跟上来一个人,却是叶良栋。 十二金钱俞剑平对胡、孟、叶三人道:“贼到底追丢了,前面大概快进鬼门关了,不要大意,仔仔细细地往前。”五个人各从镫眼褪出来,只用脚尖微踏马镫,裆下紧扣,策马一阵急走。忽然见有一大片浓影当道。俞、胡二镖头立刻勒马,方待细看;孟震洋忍不住,竟飞身下马,抡剑扑过去。却才扑到跟前一看,立刻叫道:“老叔,这是一匹没人骑的马。”说话时,俞剑平早已跟过来,且跑且叫道:“留神暗算,留神旁边!” 俞剑平这一回小心过分了,这果然只是一匹空马。马缰拴在一块大石上,骑马的人不知哪里去了。胡孟刚赶上来说道:“快拿火折子照看照看,这也许是咱这边人的坐骑,也许是贼人的。”便向孟震洋要火。 叶良栋道:“我这里有孔明灯。”正要打开灯板,俞剑平急叫道:“使不得,也许又是贼人的诱敌计,故意引咱们点亮火的。” 孟震洋猛然醒悟,低叫道:“对!还是俞老叔见识深远。孔庞斗智,马陵道上乱箭射死了庞涓,就是这类的诡计。这匹马不用灯照,咱们摸也摸得出来。” 俞、胡二老和左梦云、叶良栋、孟震洋三青年,凑到这匹马的跟前,凝神细看,虽看不出是敌骑,却断得定必非镖客之马。叶良栋道:“也许骑马的贼人钻了青纱帐了。咱们搜搜么?”胡孟刚道:“俞大哥,我看咱们不用管它了,还是往前的对。” 俞剑平想了想,把这匹空马马缰解开,放它随便钻入田中;仍与同伴飞身上马,往前趱行。俞剑平等连闯过贼人数道伏桩,前面形势越发荒暗。 抹过了一带苇塘,突见一片荒林当前,林边树上竟有数团红光,来回闪烁。俞剑平凝眸一看,是三盏红纸灯,大约是挂在树枝上,风吹来,便来回乱晃。俞剑平冷笑一声,立刻把马勒住。回头一看,胡孟刚、叶良栋、孟震洋和弟子左梦云,紧跟过来,其余的人落后渐远。俞剑平便烦叶良栋靠后接引同伴,自己立刻翻身下马。胡孟刚瞪着眼说道:“这一定是贼人的暗号,咱们扑过去看?”俞剑平不语,向胡孟刚一打手势,急急地把马牵入田边黑暗处,马缰拴在小树上。然后各亮兵刃,伏在黑影中,探头往前窥望。低嘱同伴道:“前面就到鬼门关,咱们先等后边的人;同时可以看一看贼人这几盏红灯,到底有什么用意。” 胡孟刚、孟震洋依言潜伏不动;二弟子左梦云背插太极剑,手持太极棍,紧紧地跟随在师父身边。那叶良栋由俞剑平烦他持刀站立在路边暗影下,接应后路同伴。几个人看了半晌,大树上红灯烁烁随风摇曳,四下旷落,时起杂响,不见敌踪。只在灯影下面,恍惚似见有矮矮的黑影蠕动,看不清是人是物。 胡孟刚、孟震洋忍耐不住跃跃欲试地要绕到红灯后面袭过去,穿林看一究竟。俞剑平连说:“不可!何必忙在一时,你听后面,这不是蹄声?咱们的人这就来齐了。” 果然竹林后,蹄声“得得”,竟有两匹马如飞奔来。叶良栋迎出来举手一啸,马上的人顿时抢到近前。及至抵面,方才看出:这两人并非同行断后的智囊姜羽冲、屠炳烈等人;却是分拨践约的另一路镖客单臂朱大椿和黄元礼叔侄二人。这两个人与几个镖客,由旁路绕奔鬼门关,前途上也遇上三五个敌影;一路追击,敌人钻了青纱帐。朱大椿等不肯甘心,纵马急追;敌影乱绕,竟追到此处不见了。其余同伴也落后不见了。叶良栋忙将朱大椿叔侄引到俞剑平潜伏之处。匆忙中不暇问讯,俞剑平只握着朱大椿的手,教他望看鬼门关前面,泥塘那边树上的红灯。 正看处,忽见沿着大泥塘东面,一片青纱帐簌簌地乱响,窜出来两条人影。两影倏分忽合,到泥塘边、空场上略一徘徊,忽又一伏腰,施展夜行术,急走如风,比箭还快,一直地奔那高悬的红灯扑去。胡孟刚诧异道:“这是谁?” 俞剑平手按利剑,也不由一惊道:“许是咱们自己人。不好,这得拦住他!” 但是相隔十几丈,想打招呼,未免惊动敌人。犹豫中,恍见那两条黑影,扑近红灯三五丈前,陡即止步,好像打了一个晃。突然见两条人影居然联肩直上,猛往红灯下的黑影前一扑;跟着火光一闪,大概这是两条人影晃动火折子了。胡孟刚不禁又脱口呼道:“这到底是谁?”说话时,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红灯下两条人影惊喊了一声道:“不好,是咱们自己人!”这一声惊喊,俞剑平、胡孟刚顿时全听出来。这两个人竟是潜扼古堡、设卡防盗的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昆仲。俞剑平、胡孟刚、孟震洋、单臂朱大椿、黄元礼目睹马氏双雄以身试险,再不便观望了,各提兵刃,不约而同,都从潜身处窜了出来。果见马氏双雄一到灯下,敌人伏兵顿起;“飕”地一声响,荒林内飞起一道火光。跟着弦鸣箭驰,夹杂着数声响箭;马氏双雄似被攒击,却仍不肯退。一个人横身舞动兵刃,一个人伏身硬往灯下进攻;黑影中看不清二马到底做什么。但见烟火起处,十数道黄光倏从林中射出来,跟着马氏双雄大概挡不住敌方乱箭,立刻翻身往回闪窜。 在马氏双雄两影中间,忽然多出另一条人影来;竟跟着马氏双雄,一齐向泥塘边,飞奔回来。胡孟刚远远望见,反疑当中这人是贼党的伏兵,追赶下来的。俞剑平已经看出这条人影就是从灯影下、树身前跳起来的。揣情度势,必定也是镖客。 马氏双雄与这一条人影,还想向来路退回,但已来不及。红灯处荒林中,胡哨声大起,旗火飞扬。红灯两旁,乱草丛禾交错;突然“飕飕飕”,闪出五六个人影,夹剪式抄过来堵截住马氏双雄。马氏双雄退路已断,立即止步,回身迎敌。 荒林中响箭过处,竟撑出两支火把,跟着又窜出六七个人影。敌人这边倏分三面,把马氏双雄剪住,连那第三条人影眼看也被裹在当中。敌强己弱,情见势绌,马氏双雄顿时被围。荒林中的贼党冷然发话,意含讥讪道:“好朋友不要来了又走,我们竭诚候教,等候多时了。” 当此时,马氏双雄趁贼党还未合围,疾引那另一条黑影,一声不响,奋力抡鞭,往外面硬闯。俞剑平张眼急看,这才看清;那另一条黑影原来是镖师石如璋,本在古堡别路设卡,不知怎的,跑到这边来了。 又张眼往火光中望去。火把前,出现了胖瘦两贼,手挥短兵刃,指挥左右同党,一拥而上。看模样这两人颇像盗酋。火把照耀着,二贼酋率众往前慢慢移动。铁笛连吹,呼声时起,眨眼间,从荒林两侧陆续散漫开十一二个贼党。光影中犹见荒林后面人影憧憧。 俞剑平暗想:“果不出我所料!”一回头,向胡孟刚、朱大椿低声说道:“胡贤弟、朱贤弟,你几位快接应后面的人。人来齐了,再往两面抄着上。此刻我先出去答话。” 朱大椿刚张嘴,胡孟刚一把扯住俞剑平道:“那不成,大哥!……” 俞剑平“唉”的一声道:“二弟你糊涂!你几位千万给我留面子,先别出头。”把胡孟刚的手一推,转身一拍二弟子左梦云道:“孩子,咱们师徒先上!”把背后剑连鞘拔下,交给左梦云,轻轻地蹑足斜行,走出数丈。距胡、朱潜伏之所已远,这才陡然一下腰,施展太极门轻功提纵术,“蜻蜓三抄水”,飕飕飕,腾身飞掠,如一缕青烟,展眼扑到战场。二弟子左梦云背青钢剑,提太极棍,跟踪继上;也唰唰地连窜,拄棍侧立在师父的身旁。 群贼先出来的几个人,已经追上二马;马赞源、马赞潮急回身拒战,群贼顿时打圈围上。十二金钱俞剑平又一拧身,超越到二马跟前,厉声叫道:“呔,朋友住手!我十二金钱俞剑平践约来了。”此言一出,二马大喜,忙与石如璋奋勇奔寻过来。 上场群贼应声倏地往旁一闪,纷纷地按住兵刃,注视俞剑平。又“呔”的一声,吹起一大阵胡哨。同时荒林中,也好像闻警知敌,立刻又飞起一支响箭,放起数道旗火,散向东北西三方面射出去,分明呼援唤伏。紧跟着四面响起了回声;深夜荒郊,哨声惨厉,倍觉惊人。紧跟着又从荒林中、苇塘后,闪出来六七个人。各面青纱帐也散散落落,零零星星,东一个,西一个,陆续闪出十余人。转瞬间齐赴泥塘空场,前前后后,算来足有三十多人了。 镖客这边,俞剑平师徒而外,露面的只有马氏双雄和石如璋;还有在暗中藏伏的铁牌手胡孟刚、飞狐孟震洋和单臂朱大椿、黄元礼;那叶良栋尚在数十丈以外。依着胡孟刚,就要奔出应援,朱大椿急急阻住。先催师侄黄元礼,邀着叶良栋,往回找下去;然后与胡孟刚各取暗器,准备紧急时驰援。朱大椿低告胡孟刚道:“只教俞大哥一个人上场,最好不过。他们若是混战群殴,你我再出场。他们出来这些人,咱们人少,先胜他一招。” 胡孟刚摇头道:“你可以埋伏在这里,我总得出头。”朱大椿、孟震洋再三地摇手劝住,道:“你先看一看再说,还不行么?” 铁牌手胡孟刚只得依言伏身,偷看前面。群贼真个的仅只聚众,未先动手,远远地把俞剑平围住。林前火把不住地移动,胖、瘦二贼酋抡兵刃上前。二马和石如璋急立在俞剑平身后,明是让俞剑平出头,暗中保住后路。 俞剑平昂然与敌对面,两目炯炯,注视那火把下的二贼酋。一个年约五旬,须眉微灰,深目高颧;身穿灰布半短衣衫,袖管肥长,高高挽起,手持一对点钢闭穴镢。那另一个年约四十五六,身高体胖,巨颅海口,满口虬髯;身穿二蓝绸短衫,手持一把锁骨钢鞭。 俞剑平看罢,双拳一抱,重叫了一声:“朋友请了!我十二金钱俞剑平应召而来,准时践约。朋友,何必摆这个阵势?我俞剑平只这手中剑,袖底十二金钱镖,油锅刀山,明知故闯;请你把你们舵主飞豹子请来,我和他话讲当面。不必劳师动众,惊动这些弟兄。”遂向四面一抱拳道:“列位兄台,我就是俞剑平。为了俞某一杆不值半文钱的镖旗,起动众位辛苦,足见列位看得起我俞某。我这里有礼了!” 俞剑平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又突然振吭高呼道:“喂,飞豹子,请来见见!”然后拈须一站,更不多言,专看群贼的施为。只见那瘦老人和那胖老人,各举兵刃向众一摆,群贼立刻退下去,在七八丈以外,打围站住。 瘦老人回头向荒林瞥了一眼,这才借着火把余光,和那胖老人上下端详俞剑平。看罢微微一笑,两人一齐抱拳说道:“哦,原来是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到了。失迎,失迎!幸会幸会!俞镖头真是信人,在下久仰英风,试发请柬;原想足下必能赏脸,果蒙不弃,惠然光临,在下荣幸之至。” 那个瘦老头又嬉笑了一声,道:“俞镖头以拳、剑、镖三绝技,名震江南,压倒武林;我不才远慕威名,甘拜下风。只是我手下这几个小孩子,初生犊儿不怕虎,景仰过深,渴望赐教,几次三番磨着我到江南来领教。我想这也是,不见泰山,不知山高;不到黄河,不知水大。早想领着他们来拜望,只可惜连个引见人也没有。望门投帖,又嫌冒昧,这才胡乱地在范公堤,把俞爷的镖旗请了过来;无非是邀驾求教的意思,并不敢冒犯虎威。好极了!这一来居然把俞大剑客邀来,这可真是我们爷们三生有幸,一万世死了都不冤。刚才一路上也承俞大剑客连试钱镖,迭显身手,我们总算领略过一点了,不过还嫌不够。既过宝山,焉肯空回?现在还请俞镖头你老人家,把你那倾动武林的看家本领‘奇门十三剑’施展出来;教我们开开眼,给在下长长见识。然后我们一拍屁股拨头就走。俞镖头的镖旗子,我们也带来了,回头在下双手奉璧。现在预告一声,原物保藏,丝毫没坏!” 那个胖老人也插言道:“还有那一笔盐镖,俞镖头把独门绝技赐教之后,就手烦你把它原封带回,咱们一了百了。本无嫌怨,岂是寻仇?无非是慕名访艺罢了,我们又不是吃横梁子的,俞爷千万不要错看了朋友。” 瘦老人又接过来道:“至于飞豹、飞虎、飞猫、飞鼠,那倒不在话下;就愚下两个人这一条鞭,一对镢子,只要你老人家肯赏脸对付对付,就很可以了,原镖原旗一定奉还。”四面的群贼听至此,哄然大笑,道:“好的,俞大剑客!你尝尝这条鞭,这对镢子,我们绝不难为你!” 俞剑平勃然大怒,目訾偾张,把二敌一瞪道:“呔!我俞剑平一生浪迹江湖,以礼待人,从无戏谑!你们挟技见访,我俞某一定献拙奉陪!你们这些人竟敢满嘴胡言,自趋下流。呔!莫怪俞某无情。梦云,拿剑!” 第29章 林下捞鱼空烦撒网,关门捉豹浪掷金钱 左梦云应声一侧身,俞剑平奋发武威,伸手拔剑。“铮”的一声,青钢剑出鞘,握在掌心,右手一指对面二酋,厉声叫阵道:“你们谁……”你们谁先来赐教这一句话,未全吐出唇边,对面二酋应声提起兵刃。就在这一刹那间,俞镖头立身处左侧六七丈外,三条敌影忽有两条一闪;微闻声息,“飕”地一声,似两团黑烟卷地扑来。人未到,枪先到,两团白影一晃,是两条白缨素杆三棱瓦面枪,从斜侧里一上一下直挑过来,一声不响,势猛招疾。(叶批:兵不厌诈,一试招。) 十二金钱俞剑平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剑提于左手,右手正指对面之敌。这两条三棱瓦面枪双双暗袭,已斜刺到肋下,上指到咽喉。俞剑平陡然一翻身,剑光一闪;“唰”地一声,雪白的枪缨一晃,雪亮的两根枪头陡然一颤掣回。 俞剑平侧耳旁睨,两个青衣年轻贼人一高一矮,身法十分矫捷,双双地施展开“三十六路白猿枪”,一招搠空,未等俞剑平的青钢剑削架邀击,便“唰”地各退半步,将枪收回。那高身量的青年贼往回一坐枪,前后把一拧,往外撒招;“乌龙出洞”,先挑出一枪。那个矮小的青年贼变招为“倦鸟穿林”,立刻也发出一枪。双枪一个点左肩,一个扎右肋。 俞镖头忙把剑招勒住,“搂膝拗步”,身随剑转,闪过矮贼上盘的枪;“腕底翻云”,剑锋找那高贼枪头,滑枪杆往外一展,剑锋顺削高贼的前把。贼人撤步抽枪,甩枪滑打。俞剑平斜身错步,那杆白猿枪“悠”地挟起一股劲风,从上面直砸过来。俞剑平左手掐剑诀,往外一展,右手剑“白鹤展翅”,截斩敌人的右胯。那矮贼的枪招又到,“烘云托月”、“探臂刺扎”,“唰唰”一连两枪。 俞剑平把剑招施展开,百忙中看清了高矮二贼的枪法路数;这三十六路白猿枪,大概是北派神枪陆四的嫡派亲传。两条枪上点眉心,下撩阴,倏扎盘肘,倏分心;上崩下砸,里撩外滑。两个青年贼一般快的招术,一般快的手法;合手夹击这一口青钢剑,不亚如蛟龙交斗,两条白影把俞剑平裹在当中。 长枪卷舞,短剑遮拦,以一敌双,以短敌长。俞镖头从鼻孔中微微哼了一声,喝的一声:“好枪!”忽又“呸”的一声道:“小小年纪,不要脸!双枪暗袭,太不体面。”俞剑平顿时施展开四十年来苦心孤诣所得的奇门十三剑,青光一缕,上下飞腾,陡然间身剑合一,攻虚捣隙,矫若神龙,把两团白影冲开。(叶批:奇门十三剑,看仔细了!) 高矮两个青年贼好生骁勇,任俞剑平剑术神奇,借攻为守,两条枪仍然一左一右,分从两边攒攻。吞、吐、封、闭、点、挑、刺、扎,不住地缠战;辗转往来,连拆了二十余招。十二金钱俞剑平猛扑那身高的青年贼,用一手“樵夫问路”,青光闪闪的剑锋向面门一点,高贼疾疾撤步。俞镖头霍地“鹞子翻身”,回身剑斩那身矮的青年。 两敌却步,俞剑平也“唰”地腾身骤退。敌人枪花一转,齐喝道:“俞大剑客怎么想走!”双枪一颤,并力齐追过来。俞镖头把左右两敌诱归一路,倏地翻身,迎头邀击。剑招一变,“金雕展翅”,往右一探剑,斜扫高身量的敌人。敌手才用枪往外一封;太极剑招虚实莫测,左手剑诀倏然一领剑锋,变招为“玉女投梭”,青钢剑反击向矮身贼人。剑路矫捷,迅如闪电。矮贼往后一退,高贼枪尖又已攻近身边;俞剑平一塌身,“龙行一式”,“飕”地腾身跃出两丈外。 矮贼提枪便追,道:“休使暗器!”白猿枪直刺俞剑平的后心。俞剑平忽一侧身,一个斜身绕步,身躯只半转,剑光往下一落,“喀嚓”一声,矮贼的白猿枪杆断作两截。俞剑平铁腕一翻,钢锋再展“顺水推舟”,剑锋直抹矮贼的脖颈。 矮贼吓得丧胆亡魂,拼命地往旁一闪,才避过剑锋。俞剑平左脚往外滑步,一个翻身跺子脚,“砰”地把矮贼踹倒地上。百忙中,猛听得“嗤”的一声响,俞剑平急一下腰;一件暗器远远打来,从头上飞过。矮贼乘机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跃起,败退到林前。 身高的贼人吃了一惊,急急地一抡枪,要使“盘打”。不料俞剑平早在伏身避箭之时,潜将一枚钱镖掂在手中。只一捻,“铮”的一声轻啸;敌人盘打的招术正撒出来,忽然“哎呀”一声,那杆枪“腾”地飞起,直冒向天空四五丈,持枪的人一头栽倒在地。 那枪凌空下落,俞剑平赶上去,一把抄在手中。蓦地听四周喝道:“好钱镖!”那高身贼人倒地不能动弹,被点中要穴,同伴上前救回。 十二金钱俞剑平回身一声长笑,把枪往平地一插,说声:“俞某不才,像这样的小孩子,何必教他过来试招?把枪拿回去吧!” 忽听得一声怪啸,东北一条高大的黑影,迅若飘风,猛扑过来,厉声叫道:“姓俞的少要张狂,俺姓牛的要领教领教!……” 俞剑平一侧身道:“噢,朋友,你姓牛!”那高大的黑影舞动手中一对短兵刃,如一团黑烟,冲上前来。俞剑平把剑诀一领,就要开招。蓦听荒林前火把下,那一胖一瘦两个年老的贼酋,齐声断喝道:“咄!牛老铁,不要擅离卡线,快到这边来!” 就在断喝中,那胖老人才要迈步,那瘦老人摆手叫道:“我先上!”一步抢先,捧双镢,身躯一伏,“唰”地腾空蹿起。直如鹰隼凌云,掠地一丈多高,轻飘飘地往下一落,已蹿出两三丈以外;恰巧落在高大黑影的背后,和那战败失枪的青年面前。只见他又一挥手,命二人齐退;单脚一点地,身形复起,“燕子抄水”,早窜到俞剑平的对面。他双镢一抱,丁字步一站,身法矫健,胜似少年。 俞剑平身躯微转,双目凝神,掌中剑封住门户,把敌人仔细一看。相距在两丈以内,黑影中已看出敌人身材瘦矮,颏有短须。贼党中竟有这等高手,真是不可轻敌。 俞剑平剑尖一指,向敌人叫道:“朋友请了!你就是在双合店和我们朱镖头会面,替飞豹子顶头的那一位吧?承你光顾,失迎之至。喂,朋友,那飞豹子是你什么人?俞某只身单剑,特来应邀;想不到,朋友你带些朋友来欢迎我。哦,也有明的,也有暗的,还有打交手仗的,还有暗地里给我一剑的!姓俞的倒不怕车轮战,又不怕放冷箭。朋友你就来吧,只要你们面子上说得过去!” 这就算抓破脸了。俞剑平老于世故,一向措词谦逊。独有现在,敌人出言无状,实在令人难忍。俞剑平不由得针锋相对,说出挖苦话来。 瘦老人微微一笑,一亮闭穴镢,发话道:“俞大镖头名不虚传,真是剑术高明。孩子们已经承你赐教,小老儿我也求你赏脸一展身手,也好学上一招两式。俞镖头请放心,我们的人多,你们的人也不少,我绝不至于使车轮战。刚才不过小孩子们沉不住气,一见面,就发人来疯。说实了,也不过是两枪加一箭罢了。好在也没伤着你老,你就不必介意了;他们年轻人没有深浅。”一摆闭穴镢,道:“是在下给你老接招。” 俞剑平厉声道:“好,随你便,不过……”一亮手中剑道:“我俞剑平不才,会的是天下有名的英雄,你老兄尊姓大名?如果说着不碍口,请报个万儿来!然后我俞剑平要凭这掌中剑、袖底镖,向好朋友索要二十万盐帑。朋友,你可做得了主?”说话时,声振林表,字字斩钉截铁,实在恨怒已极了。 瘦老人依然嘻皮笑脸说道:“慢着,小老儿乃是无名小卒,贱名不足挂齿,由打三十年前,我早就把个姓忘了……” 俞剑平道:“哼哼!足下不肯留名,是要哑吃哑打?我俞某却不耐烦,请你把你们的舵主飞豹子请出来,索性我们两个对面讲一讲。足下不劳费心,请闪过一边吧。” 这话十足的表示蔑视。俞剑平向来不曾这样,他却是用的激将法,要诱出那个飞豹子来答话。瘦老人还是嘻皮笑脸,道:“俞镖头不肯赏脸赐教?这可真是笑话,俞镖头不怕车轮战,怎么在下这点玩艺,就不值承教?我好歹也比刚才我们孩子强啊。请赏脸吧,你老!” 俞镖头恨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你这……”蓦然,仰面大笑道:“你定要替你们舵主出头?……好,我就献丑。朋友接招!”剑尖一摆,“唰”地一剑。瘦老人倏一分闭穴镢,往后一退:“且慢!我还有话。” 俞剑平道:“既然要赐招,何必挨磨时候?你老兄手下的人还没有凑齐么?” 瘦老人闪目四顾道:“哪里,哪里,我们的人应到的全到了。只是俞镖头的人未免太零散点,多耗一会,实在于你有好处。现在咱们就动手,不过咱们先讲明,久仰俞镖头的奇门十三剑,颇得鲁东太极丁的秘传;在下用这对闭穴镢,专诚要和俞镖头明斗兵刃,不斗暗器。潜使暗器的主儿,老实说,在下不大佩服。请你把你的金钱镖暂时收起,你我二人可以各展兵器,各尽所学,可别那么潜扎一剑,暗抛一钱,我以为未免有失俞大剑客的身份。咱们不妨先过兵刃,倘若俞大剑客一定要施展你那压倒武林的十二钱镖,我也拦不住。咱们不妨放下兵刃,单较量暗器,南北派四十多种暗器,咱们数着样儿较量;净会施展自己本门的得手暗器,算不得功夫!”(叶批:拿话扣住奇门十三剑,二试招。) 俞剑平不禁又把怒焰炽起,一声断喝:“姓俞的不用暗器,也教你逃不出公道!不要饶舌,手下见雌雄!”把剑往上一举,右手剑诀一领,“举火烧天”,脚下不丁不八,亮开了太极门十三剑的剑式。 这无名的瘦老人倏将铁镢分交两手,身形往后一缩,说道:“就是这么着,俞大剑客请进招!”一晃肩,“飕”地挺身揉进,左手闭穴镢直点面门;俞剑平微一侧脸。这本是虚招,瘦老人左手一撒,右手闭穴镢往外一穿,倏横身,喝道:“打!”照俞镖头的中盘“云台穴”,便下重手;俞剑平倏地闪开了。 胡孟刚伏在暗处,吃惊道:“这家伙也会打穴?”单臂朱大椿道:“他使闭穴镢,自然会打穴。”胡孟刚道:“我教鬼迷住了!怎么样,咱们上吧。”朱大椿道:“别忙!紧急的时候,俞大哥一定会打招呼哩!” 这时候,俞剑平应招发招,展青钢剑,往下一沉,左手剑诀也往下一塌,“平沙落雁”,斜削敌人的肩臂,顺斩敌人的脉门。瘦老人猛缩身形,右臂往下一撤,左脚外伸,陡然往后一滑;抡双镢,旋身盘打,双镢挟锐风,扫打俞剑平的下盘。俞剑平走乾宫,用“拗步回身”避过双镢,趁势进招。青钢剑往右开展,“探臂刺扎”,剑尖直点瘦老人的“肩井穴”。瘦老人双镢往回一带,由下向上翻,猛一长身,双镢“唰”地又砸打下来,直敲青钢剑刃。 俞剑平抽招换式,还剑重发;骤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臂“金雕展翅”,青钢剑下斩敌人中盘。一招分两式:穿肋、截腰,手法疾迅。无名老人身手不凡,双镢一分,左手闭穴镢抡下来,照青钢剑一划,就手往外一挂。横身进步,右手镢“仙人指路”,探穴尖,寻穴道,直奔俞剑平的“华盖穴”。 俞剑平左手剑诀一指敌人的脉门,利刃挟风,以攻为守,青钢剑反击敌腕。瘦老人巧滑得很,闭穴镢才发便收;撤镢头,现镢尾,蓦地一变招,照敌手两肋上两“太乙穴”又点过来。这一招虚实莫测,极其狡诈。 敌招太快,剑路走空,十二金钱俞剑平凹腹吸胸,顿时展开了几十年精修的太极门内功;脚下纹风未动,身躯竟退缩尺余,恰恰把闭穴镢让开。敌人这一招也用老了;俞剑平未容他收招变招,道声:“着!”刹那间,青钢剑寒光一闪,“白猿献果”,反展剑锋,虎口向外,疾如骇电,照敌人面门劈来。 瘦老人忙用双镢,“横架金梁”,往上一崩。俞镖头只把腕子往里一合,剑翻成阴把;“唰”地青光再闪,锐风斜吹,从敌人右肩翻下来,截斩敌人右肋。 瘦老人双镢已全封上去,哪里撤得回来?急切间竟也走险招,不退不闪,反往前上步;双镢一现镢尾,猛向俞剑平怀中扑来。以攻为守,双点“期门穴”,力量猛而招术很快。 俞剑平为势所迫,不得不斜身侧步,避敌正锋,微微一让身;瘦老人借势收招,涌身只一纵,斜窜出一丈以外。这才得敌己无伤,把一手险招救了回来。两个人四目对视,分而复合。重整兵刃,各展所学,黑影中又拚斗起来。却各将对手的门路看清,改变了手法;各人封闭得很严,守多攻少;各人沉机应变,专寻敌手的破绽。 瘦老人再不肯走险招、求侥幸了;心中暗想:“俞振纲果是名不虚传!”那胖老人与其同伴在七八丈外,扇面形打圈围观。齐借火把光,凝神细看俞剑平的剑招和点穴法;一面提心吊胆替瘦老人着急。马氏双雄、石如璋和俞门二弟子左梦云也列成人字形,盯住了后路,注视着前方;提神加意,潜护着俞剑平。(叶批:俞前在师门本名振纲。其对头来历,可思过半矣!) 瘦老人这一对闭穴镢,精钢打造,似核桃粗细的一对圆棒。一头凸圆,镢尾挡着一个圆球,全长一尺八寸,专打人的穴道;运用起来,有七七四十九手招术。拳家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闭穴镢欺敌进招,果然称得起险狠。这个瘦老人与俞剑平旗鼓相当,两不相让,居然辗转交斗了二十多招,未分胜负。 俞剑平暗暗诧异,打穴名家历历可数。这人有如此硬的功夫,怎么会侧身贼党,甘做飞豹子的副手?莫非此人就是飞豹子?怎么相貌又太悬殊?一面打,一面猜疑,不觉得也有点胆寒。 这瘦老人力敌太极十三剑,也已识出俞剑平的剑术厉害。俞剑平右手剑光闪烁,剑尖伸缩,竟专刺人的要害;左手指掐着剑诀,也并不闲着,每逢闭穴镢欺敌进招,俞剑平的左手公然在兵刃飞舞的夹缝中,探出食指中指,佯做掐剑诀的姿势,一个不留神,便照穴道点来。 俞剑平的右手和左手指都是兵刃!(叶批:高手诚然!) 这瘦老人身形矮瘦,却身手极快,蹿高纵低,极尽绵软巧的能事。倏前忽后,迅如飘风吹轻絮。他一面打,一面目闪头摇,东张西望,好像有所窥伺,又似觅路欲逃。 俞剑平近四五年轻未试剑,今日忽逢劲敌,把全身功夫展开。见招拆招,见式破式,一口剑封闭吞吐,突如神龙戏水,旋似飞鹰盘空。辗转攻拒,又斗了十数合;俞剑平忽然一领剑锋,一声短啸,展开了进手招术,太极剑连连地走起险招。俞剑平生平的特长是“稳”、“狠”、“准”之外,又加上“韧”字诀,善做持久战,功夫越大,敌人越吃亏。 渐渐的瘦老人头上见汗,微闻喘息。俞剑平已将他的双镢闭住。剑招越裹越紧,越展越快,瘦老人渐渐地只能招架,不能还手了。 镖客这边,马氏双雄和石如璋都看得分明;暗道:“俞家太极十三剑果然名不虚传!”但是火把下,贼人同党也看得分明,暗说:“怪不得姓俞的威镇江南,这可不能栽给他!” 俞剑平和瘦老人两团黑影忽前忽后,连续鏖斗良久。忽然听俞剑平猛喝一声:“着!”“嗤”的一剑,这瘦老人唰地一闪,脚步踉跄,往旁连退。俞剑平倏然将剑交还左手,凝身不追,哈哈大笑道:“承让!” 那个瘦老人躲开了俞剑平左手指尖的点穴,却没躲开右手剑尖的劈刺。老人的短衫,竟由肋下贴肉处,被剑尖削透了一个大洞。! !还算是手下留情,俞剑平专为讨镖银,不愿出人命。 瘦老人羞愧难当,一抡闭穴镢,再翻身重又扑过来,待拚命相争。陡听背后一声暴喊:“师兄且退,让我领教领教俞大剑客的十三剑。”“唰”地窜过来一团迅风。胖老人抡起手中鞭,“泰山压顶”,照俞剑平便打。瘦老人将闭穴镢虚点一招,身躯微晃,已退出丈余。(叶批:三试招。) 使鞭的胖老人急急风,三鞭连下。俞剑平冷笑一声,道:“哈哈,还是车轮战!……就是车轮战,俞某也不惧,只要你们不嫌丢人!”口说着,手不闲,眼不瞬,不管敌鞭来得凶猛,早一领剑诀,一塌腰,青光荧荧,剑尖“白蛇吐信”,先照胖老人的肋下“太乙穴”点来。(叶批:且住!盗党三试奇门剑本无必要,看似为打而打;实则乃飞豹子无必胜把握,遣将以测俞三胜之深浅。此一关节,白羽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我。) 这种招架法未免凶险,但是俞剑平只看这敌人飞身一跃,开手一鞭,便已看出这胖老人的武功,捷而不精,不如瘦老人沉着。果然胖老人急急地一斜身,回鞭一转,趁势下砸,照俞剑平的剑身狠狠拍下来。 俞剑平并不收招,将计就计。眼看着鞭要拍到,喝一声:“看手!”剑锋一抬,直照敌人面门划来;倏又一抹,下砍敌人的手腕。胖老人抽鞭急架,青钢剑唰地掣回来。敌人钢鞭却又举起下砸。俞剑平早将剑一圈,躲过钢鞭,疾如闪电,斜劈下来。这一接触,双方便换了二招六式,招术迅快已极。四面藏伏的贼党影影绰绰地游走,那林下一对火把也往前移动。那瘦老人败退下来,张目四望;高喝道:“老幺们,努力呀!合拢后煞啊!坑子里等啊!” 树林中张挂的三盏纸红灯陡然撤去,疏林中的胡哨立刻“吱吱”地连声怪响。四面八方,同时也有胡哨声响起来;四面八方,黑影唰唰飕飕,一阵阵拨草乱窜;正北面上,飞起数道旗火。 胡孟刚、孟震洋大惊,相顾道:“快上!快上!” 陡然间,东南面“嘭”的一声炸音,横空飞起火箭;东南面和正南面,突然蹄声历落,杀声大起。镖客这边不禁惊疑;贼党那边,瘦老人、胖老人也不禁错愕。就在胖老人这一失神,俞剑平骤展先着,一剑击到。 俞剑平临敌镇静,四处的杀声震野,他竟充耳如不闻;双眸炯炯,只窥敌进招。太极十三剑上下翻飞,力战单鞭;只十数合,已占上风。胖老人也闹得遮拦多,攻取少,三招不能还上两招。俞剑平趁敌人稍一分神,将剑骤缩骤伸,迅如蛇信,照贼人右肩胛刺去。胖老人单鞭不及招架,忙用“跨虎登山”式,往右一斜身,闪开剑尖,想要回身进招横打。俞剑平这趟剑已臻炉火纯青之候,虚实莫测,变化无穷。猛往回一撤剑,一扑身,往下杀腰,“踩卧牛”,“砰”的一脚,踹中胖老人的右胯。“噗通!”如倒了半堵墙,胖老人摔倒地上。 群贼大惊;胖老人倏地一滚,直滚出两三步,挺身跃起,愧不可当。俞剑平道:“收招不及,朋友你请起吧!”群贼大怒,呼叫一声,把扇面形的阵势一开,十余人中立刻先冲上来五个贼党。 马氏双雄大怒,骂道:“你们要脸么?”也把人字阵一分,和石如璋、左梦云一齐扑上来,接应俞剑平。 那一边铁牌手胡孟刚、单臂朱大椿、小飞狐孟震洋,也高叫一声,从潜伏处如飞地奔窜出来。马氏双雄和左梦云、石如璋,恰将五贼迎住;那胡孟刚、朱大椿、孟震洋,顿被泥塘边、草丛中窜出来的三个贼挡住,顿时混战起来。泥塘边、空草场中,已有三拨人捉对儿厮杀。俞剑平双眸一闪,见混战局势已成;那胖瘦二老已退聚一处,指挥同党,摔灭了火把,竟往荒林奔去。 俞剑平高声叫道:“喂!朋友,就这么走么?趁早把你们瓢把子叫出来!” 二老人一齐回身叫道:“俞大剑客,我弟兄请教过了,实在高明!你放心,不要慌,我们没打算走。鬼门关斗技赌镖,还没有交代完。你有胆往这边来,二十万镖银和你那镖旗都已预备好,你有胆快快来拿。”一齐窜林奔鬼门关走去。 鬼门关只在荒林后,却是土岗、荒林、泥塘、草丛交错,地势险恶。二贼酋撮唇吹哨,又振吭高呼:“老幺们!疙疸点来了,收沙子回坑!”连喊十数声,然后奔上来接应同伴,一齐往林后撤退。 俞剑平久涉江湖,竟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黑话;可是听不懂,毕竟看得明,他们似乎要走。俞剑平不由急怒,劫完镖一藏,打败了一跑,倒是写意!厉声喝道:“哪里走,把青子给姓俞的留下!”青钢剑一抡,抄到二贼面前,要把二贼截住不放;这时候,与镖行混战的贼党,也一齐罢战,夺路往四面溃退下去。 马氏双雄暂不追敌,快跑过来,喊道:“俞大哥别追。贼人有诈!” 俞剑平被二马这一阻拦,略一迟疑怯步,突觉得从斜刺里,“嗤嗤”的轻响,袭来一股寒风。 俞剑平喝一声:“好!”绕步斜身,青钢剑向外一颤,“啪”的一声,一支暗器被打落在地。跟着,“啪啪”地连响,东面黑影中,隐闻轧簧开箭之声。俞剑平霍地一转身,“嗤嗤嗤”三支弩箭如骤雨飞蝗,奔上盘、中盘、下盘攒射过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疾展身手,宝剑轻挥,第一支箭先奔咽喉,“啪”地一响,已被剑刃弹飞。第二支箭下趋两股,箭镞已到;俞剑平往旁一跨步,左手骈食指中指,伸地二指,只往下轻轻一抄,让过箭头,将一支弩箭箭杆抄到手内。立刻第三支箭又到,直取中盘。平射心窝;俞剑平一个“铁板桥”,单路登空,折身后仰,箭又射空。紧跟着一挺身站起;他瞥见疏林中有一条黑影,那人影一声不响,扬手探身“唰”的一下,一支暗器迎面打来。 俞剑平怒叱道:“班门弄斧!”就用左手接取的箭一挑,把敌人的暗器挑开,约莫是镖箭之类;俞剑平一进步,按甩手箭的打法,展食指中指,钳箭尾,扬箭镞;一振腕子,喝道:“原箭奉还!”把抄来的那支箭,脱手甩出去。那黑影“嘿”的一声,翻身逃入林中。十二金钱俞剑平厉声喝道:“别走!”才待奋身追赶,背后又扑来三个敌影。 这三个敌影本与铁牌手胡孟刚、单臂朱大椿、小飞狐孟震洋相斗;忽闻二老贼酋口传号令,便一齐收招后退。胡孟刚舞动双牌,紧紧裹住不放;朱大椿的左臂刀本难抵御,孟震洋一口利剑上下翻飞,也一点不放松。这三贼且战且走,好容易冲出来,奔向疏林。 俞剑平远远看见,把这青钢剑交到左手,急伸手一探袖底,不意十二枚金钱镖这时竟打完了。他忙向二马道:“马贤弟身上有钱没有?”二马道:“有。”拿出两锭银子来。俞剑平道:“我要这个做什么?我的钱镖打尽了。”二马这才明白,忙抓了一把铜钱,要递给俞剑平。俞门弟子左梦云早奔过来,将自己的二十四只钱镖全数掏给师父。 俞剑平先掂三只青钱,容得三个敌影奔过来,迎头喝一声:“站住!”飕飕飕,三声轻啸,竟在相隔四五丈以外,穿过夜影照着飞奔的三个敌人打去。三个贼人应声跌倒了一对。二马不由大赞道:“俞大哥好钱镖!”胡孟刚、朱大椿、孟震洋恰已赶来,双牌一举,刀剑齐挥,竟照倒地的二贼分砍下去。 俞剑平、朱大椿急喝道:“捉活的!”双牌先到,利剑后到。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夹当,那个未负伤的贼人,持一柄锯齿刀,狂吼一声,拚命地向双牌单剑冲来。那倒地的二贼竟有一个先挣扎起来,趁势伸手搀同伴,被二马和石如璋看见,急忙奔过去,要捉活的。不意突然间,听疏林对面草丛中一声怪吼道:“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你还要捉谁?你们全落在爷们的网里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只身单剑,扼住疏林,左梦云挺棍立在身边;一听吼声,俞家师徒急急地回身。只见对面泥塘边、草丛中,一拥身现出八九条大汉。跟着火光浮闪,有个高大人影,率领同伴,一条线似的飞奔过来。人未到,暗器先发;一股寒风吹到胡孟刚的背后。胡孟刚把铁牌往后一扫,“当”的一声,把一支镖打飞。那高大人影趁此机会,骤如狂飙,竟从马氏双雄、石如璋的身旁驰过。马氏双雄急侧身往旁略闪,抡双鞭邀截。这八九条大汉急攻疾走,竟一冲而过。马氏双雄和石如璋一齐暴怒,大喝一声,翻转身,纵步就追。 八九条大汉个个身形轻快,锐不可挡。一声呼啸,倏然的一分,最后面三个人一错兵刃,回身迎敌二马一石。当头的高大人影率三个伙伴,竟直扑奔铁牌手胡孟刚和朱大椿、孟震洋身旁。那高大的人影“燕子三抄水”猛往平地窜落;人未到,兵刃先到。只听钢环“哗楞楞”一响,一对铁怀杖“悠”地一抡,劈头照胡孟刚砸下去。 铁牌手胡孟刚双眸瞪视,将双牌一展,“叮当”一声,硬碰硬,激起一团火花,才看出这使双怀杖的高大人影,并不是当日劫镖败在程岳手下的那个使怀杖的粗鲁少年。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虽辨不清面貌,黑影中看出颊上乱蓬蓬,生着犹如丛草般的一部络腮胡须;既非劫镖在场之贼,也非店房相会之客,朱、胡二人都不认得他。 铁牌手胡孟刚忙挥双牌,与贼死战。这贼却猛攻如疯虎,滑斗似灵狐,与铁牌手打了个叮叮当当,难分难解。随他一同闯上来的两个同伴,一个使一对跨虎槛,一个使一对狼牙棒,双双地把孟震洋围住。敌人的双槛双棒,围攻孟震洋的单剑;孟震洋昂然不惧,一口剑上下翻飞。还有一个贼,运单拐单刀,独斗朱大椿的左臂刀。 当下胡、孟、朱三镖客,与冲锋的四贼苦斗。那一边,二马一石与断后三贼相斗;各选对手,两下里拚斗不休,却中了贼人分兵救友之计。 断后的贼党、冲锋的贼党,先后与镖客拒战。趁这夹当,两贼飞似的扑到核心,避敌不斗,忙忙地把两个负伤的同伴救起来。呼啸一声,与那使锯齿刀的贼人,舞动兵刃,夺路急走;竟又“呼啦”地退出核心,“呼啦”地折奔泥塘,绕泥塘又奔荒林土岗。与二马一石相斗的三贼,与朱大椿、孟震洋相打的群贼,俱都应声,虚晃一招退去。 那高大的人影立刻也猛往前一攻,倏往后一退,向胡孟刚喝道:“呔!姓俞的,你成了落网之鱼了,有胆的这边来!”拧身一窜,也退出圈外。铁牌手喝道:“哪里走?追!”抡双牌便赶。二马大喝道:“呔!把脑袋留下!”也紧紧跟追。 这八九条大汉且战且招架,且往后退。俞剑平看了不明明白白。他忙一挺掌中剑,喝道:“匹夫,以多为胜,看往哪里走?”一纵步,从荒林边抢向泥塘,拦腰横截过来。人剑未到,暗器先发;手指一捻钱镖,“铮”的一声,照那高大人影发出一枚青钱。这一枚青钱却差多了,分量较轻,力量发飘,便不能及远。刚刚打出三丈来远,仅得够上贼人。只见那高大人影身形一晃,似往前一栽,忽又挺住,终于一头窜入疏林。 俞剑平纵步要追;蓦闻东南角,簌簌地一阵响,又从林边冲出两影。头一条人影刚现身,抡手中长兵刃,已猛扑过来。飞掠十数步,身形乍落,往外一亮式,所持兵刃竟是一杆大枪。第二条人影紧跟着也扑过来,使的却是一对虎头钩。两个人一声不响,齐袭俞剑平身后。 俞剑平奋身怒叱,脚尖点地,“飞鸟穿林”,蹿出丈余远。一个“金蜂戏芯”,急拧身,宝剑往外一穿,复往回撤;左手剑诀从剑身上穿出,身形往下一矮。肩头微动,“龙形一字”,骤然反逼到使枪贼人的面前。 这时节,使虎头钩的敌人也已扑到。铁牌手胡孟刚大吼一声,抡双牌迎上来;双钩双牌斗在一处。十二金钱俞剑平手挥单剑,拒住贼人的大枪。枪长剑短,本来吃亏。只见那大枪一颤,奔咽喉扎来;俞剑平微微一侧身,把头一偏让过;未容敌人变招,喝道:“着!”一招“平分春色”,双臂一分;青钢剑疾如闪电,截斩敌腕。敌人将枪的后把一沉,前把一拦,往后一挂,枪身硬找剑身。 俞剑平已认出敌人是“八母大枪”的招术,粘、沉、吞、吐、封、砸、点、扎,十分猛快。俞剑平忙用左手一领剑诀,身随剑走,一个“旋身拗步”,青钢剑倏然盘斩敌人的双足。 敌人忙撤步抽枪,往下一矮身,青钢剑已走空,后把一送,单臂递枪,“乌龙出洞”;雪亮的枪尖疾如箭驰,直点俞剑平的后心。枪尖将刺沾着衣衫,俞镖头猛然一个“怪蟒翻身”,大枪“唰”的擦着左肋扎过去。俞剑平立刻右脚往敌人怀中一抢,青钢剑“乌龙入洞”,刺向敌人的小腹下阴。 这一手险招间不容发,敌人堪堪被剑点着,忙凹腹吸胸,右腕一坐劲,往左一领枪钻,“二郎担山”,往左一崩,“呛”地一声啸响,剑身与枪身一划,“哧”的一溜火星。 俞剑平微微一笑,这大枪竟未将单剑崩飞。敌人不禁喝了声:“好剑!”忙将枪一顺,飕飕飕,腾身连纵,拖枪败走。 俞镖头展目一望,才要垫步急追。突听得“当”的一声,忙将身势一敛,一柄虎头钩飞坠到面前。循声一看,铁牌手胡孟刚挥铁牌,力斗双钩,连战十余合。敌人“唰”地一下,左手钩捋住单牌,右手钩用“卷帘钩”,硬来剪胡孟刚的脖颈。 不防铁牌手胡孟刚膂力特强,敌人才喝了一声:“撒手!”反被胡孟刚铁牌一震,“腾”的一下,竟把左手钩崩在半天空。胡孟刚趁势一伏腰,双牌一剪,右牌上斩,左牌横切,照贼人急攻进来。贼人兵刃已失,不等铁牌攻到,一挺身倒窜,退出一丈多远,翻身败入疏林之中。 铁牌手大叫:“朋友快上,不要教鼠辈走了!”奋身抡双牌,竟奔疏林攻去。将追到林边,闪目四顾,自己这边只有俞剑平、左梦云、单臂朱大椿、飞狐孟震洋、马氏双雄、石如璋数人;不但别队金文穆一行人没见绕到,竟连断后的智囊姜羽冲也没跟上来。 荒林、泥塘、土岗、禾田、草丛、青纱帐,人影憧憧,只看见贼人一拨一拨地不时出没。胡孟刚心头火起,不由怨恨姜羽冲失算;有心候伴,又恐失追贼良机,咬牙切齿叫道:“俞大哥,快上!俞大哥,快上!”口说快上,心中暗着急,不由头像拨浪鼓似的,一面跑,一面往黑影中张望。 十二金钱俞剑平却一点也不慌,遥见人影出没,昂然不惧。利剑一顺,向二马一石一点手,教他弟兄助着胡孟刚;另命朱大椿、孟震洋、左梦云,跟随自己,喝一声:“追!”竟飞身突入疏林。 败下来的群贼,越过了东面大泥塘,投奔荒林;绕林而转,反折向西南。俞、胡八人立刻跟踪,赶过疏林。疏林之后,地势益形险恶。东边是一片烂泥地,与大泥塘断续相接,塘边芦苇丛生。西边是土岗,满生荆棘,疏疏有几行树。岗下又是一片小泥塘。这泥塘、土岗便是所谓鬼门关。往西南是荒地,绕过荒地,折奔西北,才是古堡。 群贼且呼啸,且退走。容得镖客们刚刚闯进了鬼门关的正地段,随听土岗后一声轻啸。那使双怀杖的高大贼人,与那使锯齿刀的贼人倏然翻身,二次过来迎战。双怀杖霍霍生风,将孟震洋挡住;锯齿刀就寻斗朱大椿。 那使双钩的贼人翻身断后,换了双刀,与胡孟刚的双牌二番接战,似要报失钩之仇。使跨虎槛的中年贼人与使怀杖的粗豪少年竟不度德,不量力,硬来拒战俞剑平;极力猛攻,阻拦着不让过来。那使大枪的二贼,竟颤枪挑战马氏双雄。马氏双雄的一对单鞭上下翻飞,赶上来斗这一对大枪。石如璋和左梦云,一个使刀,一个使棍,也被两个使刀的贼党挡住,捉对儿厮杀起来。 当下镖客这边八个人,贼人那边只出来九个。还有两个贼人,在岗后一冒头,旋又伏下身去,土岗后立刻响起了胡哨声;同时荒林正北面,杀声又起。 众镖客一面冲击,一面诧异;看情形,出战的都不像贼首。那贼首(如长衫客,如那胖瘦两老人)都不知藏在何处,也不知弄什么诡计去了。 二马且斗且呼:“俞大哥,咱们人全到了么?”二马本来专管布卡子,监视古堡贼巢。二更以后,眼睁睁看见人影历落,从古堡西南小村出现;一直跟踪到这里,在荒林下救了石如璋。石如璋本与聂秉常、梁孚生也管一道卡子,却被人诱入荒林。他自己落了单,中计遇擒,被捆在树下。直到俞、胡践约到来,才被二马解救。 当此时,各路镖客各有所遇;独有松江三杰的动静至今还未露头。姜羽冲、奎金牛这两拨大队,更一个没见。马氏双雄很着急,力战中不暇探问,又忍不住不问,大声叫着:“俞大哥,智囊哪里去了?奎金牛哪里去了?咱们人来多少?” 俞剑平不肯明答,更不肯指名呼姓的叫,只大声说道:“二弟、三弟,放下心,只管往前冲,人全来了!”说话时手并不闲、眼不瞬,掌中剑更翻翻滚滚,上下刺击。忽断喝一声道:“倒!”使跨虎双槛的贼人猛往旁一蹿,闪了闪,喊声:“风紧!”踉跄抽身逃去。 那使怀杖的粗豪青年吓了一跳,也“唰”地往后一退,双怀杖一并,扬手打出一镖。俞剑平微侧身,伸左手把镖抄住,喝道:“好!”只手一扬,停镖未发,贾勇直冲到群贼的背后;便要率领弟子左梦云,偕抢土岗,断贼后路。 却未容俞剑平扑到,土岗上如飞地纵出三人;身形往下一落,正是那一胖一瘦的两个老贼酋。另外一个通身黑色夜行衣的贼党,如飞鸟似地轻飘飘往前一蹿,阻在俞剑平对面,道:“俞镖头,在下后学晚进,今日幸会,我要请教!”群贼或傲慢无礼,或冷诮无情,唯独此人出语敦厚,听口音似辽东冀北之人。 俞剑平细一打量:这人面如青枣,巨目浓眉;抱一对镔铁狼牙穿,神盈气壮,颇现威棱。俞剑平心中一动,利剑一提,双拳一抱道:“请教不敢当,俞某特来应召献拙,诸位有本领的只管请。……兄台和飞豹子是怎么称呼?”说出这话,双目炯炯,照应着四面。 不出所料,“飕”地一声,那胖老人猛然一个“云里翻身”,“唰”地跳下高岗。脚还未沾地,单鞭早发出招来,口中叫道:“俞大剑客岂是你末学后进,招架得来的?”这条单鞭随着身形话声,“泰山压顶”照俞剑平当头袭下。 俞剑平霍地一闪,勃然大怒,骂声:“呸!”奇门十三剑一展“玉女投梭”,身躯一转,闪鞭还剑。胖老人往左一纵步,呵呵一笑道:“俞大剑客恕我无礼,不要介意。我是要请教请教你的眼神!”“霍”地又退回来,叫道:“伙计,你上!”那使镔铁狼牙穿的赤面汉子这才一拱手,尊一声:“请发招!”亮开了架式。 十二金钱俞剑平面向胖老人,佯笑道:“看你们都出什么相?我今天一定要向你们讨一个水落石出,你们就挨个儿全上!”他把利剑一展,索性不多问,再接再厉就要发招。忽然听“哎呀”一声叫,侧面“当”的一声;跟着飕飕飕,接连听得人踪飞窜。俞剑平侧目急看,孟震洋已将那使双怀杖的粗豪青年打败。 马氏双雄挥动双鞭,把对手那一对大枪,也战得拖枪败走。只有石如璋竟敌不住那锯齿刀,险些被削断手指。胡孟刚双牌一抡,连忙抛敌驰救,和使锯齿刀的敌人战在一处。那使双钩换双刀的贼人,却又从侧面夹攻胡孟刚。孟震洋忙又翻身挥剑,截住了锯齿刀。 马氏双雄腾出身子来,双鞭一挥,竟不穷追敌人,反奔来保住俞剑平的后路和侧面。朱大椿的左臂刀,左梦云的太极棍,各遇劲敌,尚在力战。石如璋输招抱惭,陡转恚怒,忙一亮手中兵刃,仍来掩击锯齿刀,誓报那一削之仇。于是镖客和贼党展眼间又变换了对手。 这时候从后面青纱帐内,忽然驰来两条黑影。斜穿空场,刚刚奔到大泥塘边;忽又从泥塘苇丛旁钻出一条人影,口中连打唿哨,扬手发出来一道火光。那两条人影微微一停,竟奔这一条人影扑去;瞬息间两影与一影斗在一处。 俞、胡等百忙中偷眼一看,到底看不清谁是敌、谁是友。胡孟刚忙喊道:“喂,十二金钱今天一定要见个起落!” 这句话就像一句暗号,那双影立刻答了腔,正是镖客黄元礼、欧联奎。两人挥刀振吭,连忙报名,无形中就是告诉援兵已经驰到。哪知这一报名,那泥塘边的单影也喊了几声;立刻从西边又钻出两三条人影,竟把欧、黄二人围住。二人被围,也忙忙地大声呼喊;这一喊,后面又奔来两条人影。于是在大泥塘边,双方又有一小拨人混战起来。 镖客这边摸不清贼人是怎样的布置;正如贼人那边,也摸不清镖客这边究竟来了多少人。 当下俞剑平在土岗前,与赤红脸使镔铁狼牙穿的大汉斗在一处。这赤面大汉来势颇疾,奋身进步,狼牙穿一分,身形陡展,“流星赶月”,双穿一点面门一点胸。俞剑平沉机应变,以逸待劳,未从攻敌,先要看看敌人的身手。剑随身转,闪展腾挪,连让三招,已看清了敌人路数。赤面大汉这对镔铁狼牙穿,大概是沧州洪四把北派真传。 这时双穿第四招又到,“飞云掣电”,左手穿直截下盘,右手穿翻身反臂斜砸,悠悠地挟起两股疾风。俞剑平微微侧闪,左脚往外一滑;用太极剑“行功盘步”、“乌龙揽海”,身形快似飘风,刹那间敌人双穿走空。来势过猛,右手镔铁穿无法收招,“啪哒”的一声砸在地上。寒光掠闪,俞镖头的剑锋已到。赤面大汉努力往前耸身,仅得逃开这一剑,十二金钱俞剑平哂然一笑,翻身献剑;“唰”地身剑俱进,“金针度线”,直刺敌人后心。赤面大汉觉得背后的剑风已到,忙往左一上步,“怪蟒翻身”,双穿并举,往剑脊上狠砸去。 俞镖头喝一声:“好!”青钢剑“唰”地一沉,往回一撤。剑光闪处,反从双穿上面翻过来,划点敌手的脉门。敌手往后一仰头,振双穿想往下崩,哪里来得及?俞剑平猛喝道:“着!”“反臂刺扎”,连环剑点胸膛、划双肩,“唰”地攻到。贼人一晃身,闪避略迟,“嗤”的一下,剑锋掠肩头过去,夜行衣被划破了三四寸,肩头上顿时火辣辣地一阵疼痛,皮破血流,赤面汉一纵身,面红耳赤,翻身败走。 胖瘦二贼酋登高敌,见俞剑平剑光挥舞,同伴不敌;两人知会一声,连忙增援。那瘦老人收起闭穴镢,换了一对鸡爪双镰,先由土岗蹿下来。 正值赤面大汉负伤败走,俞剑平仗剑要追;瘦老人大叫道:“俞镖头少逞威风!你可晓得你已到了鬼门关,你还不知死活么?”一阵风地扑到,让过同党,重来接抗。俞剑平践约遇伏,追敌轮战,连交手六次手,连胜八个敌人;自是内功坚韧,气力悠长,仅不过头上见汗,手心发热罢了;见瘦老贼重上,恨恨骂道:“你少要张狂!你歇够了再来?我倒要看看这鬼门关,是谁的死地!”青钢剑电掣星驰般,向瘦老人直攻。 这二番接战,俞剑平痛恨贼党无理无情,剑招狠猛。第一招“金盘献鲤”,剑点敌人咽喉。瘦老人立刻往左斜身,双镰一翻,照剑上就滑。俞剑平抽招换式,往下一塌身,剑又翻回。左脚原地不动,右脚往后撤半步,剑诀一领,“盘肘刺扎”,复又攻出去。 忽然间,那胖老人高踞土岗,高声喊道:“亮开了啊,沙子来了。眼看就到!”不知他喊的是什么意思。俞剑平傲然不顾,手中剑一紧,仍然力攻瘦老人的鸡爪双镰,扎、刺、挑、压、点、锁、拿,运用开来,专夺敌人的兵刃。瘦老人还想借这利刃,克制住俞剑平的单剑。可是俞剑平剑术精湛,见招拆招,见式破式,任何敌刃都能应付。 那胖老人一看不行,忽又喊道:“鱼上网了,够尺寸了。收啊,撤!”口说着撤,一翻身也扑下土岗,要来双战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单臂朱大椿以及马氏双雄一齐恚怒,各抛敌人奔来应援。和胡孟刚对敌的贼党,功夫竟不弱;胡孟刚一时撤不出身。和朱大椿动手的贼,却渐渐地招架不了这单臂镖客的左手刀;朱大椿挥刀一扫,腾起右腿来,把贼踢倒在地;急忙地抽身赶过来。胖老人的锁骨钢鞭正要掩击俞剑平的后背;俞剑平霍地一撤身,翻剑迎敌。瘦老人一摆双镰,照俞剑平右肋便捋。朱大椿恰巧截过来,左臂刀一挥,喝道:“呔!相好的,姓朱的不失信,今天会会你这假豹子!”左臂刀顿时和双镰战在一处。穿花般交斗,也只走了三五招,贼人鼓噪一声,倏然抽身。一拨重往荒林走,一拨抢奔土岗;众镖客分身急赶,俞剑平一顿足,越众当先。 这土岗是一道斜坡,高有两丈多。岗上有羊肠小道,两旁杂草乱生,不利步行;右边陡起,左边倾斜,滑下去便是个烂泥塘。泥塘深陷,淤水半塘,烂泥没顶。鬼门关的命名便由于此。俞剑平相了相地势,施展太极轻身飞纵术,脚尖点地,飞纵到土岗下。一个“燕子飞云纵”的轻功,腾身掠上土岗。左脚一点实地,右脚跟纵迈上。还未容落脚,突然从岗上三四尺高的丛草中蹿起一人,暴喊一声:“挡驾!”倏地当头砸下一条杆棒。斜刺里更“唰”地一响,飞出黑忽忽一物,跟着又涌出一条人影。 当此时,俞剑平身形半悬,迎面的敌人兵刃骤下,侧面敌人的暗器又来;不能闪躲,不能招架。俞剑平一身是胆,全副轻功,倏往后一仰身;那杆棒当头下砸,直扑到面前,紧随俞剑平仰翻的身形下落,锐风已扑到鼻端,暗器也正到来。 俞剑平生死呼吸,左脚用力,往外一登;“唰”地头下脚上翻下岗来。“云里翻身”,又向右一翻;悬空躲着泥塘,倒栽下去,贼人的杆棒砸到土岗上,贼人的暗器打在空中,落在斜坡上。 俞剑平翩然下坠,距地六七尺。下盘往下一沉,双臂往上一抖;“金蟾戏浪”,硬将身形拘起,轻飘飘的双足落在土岗下,斜坡上。危急中,腰部一叠劲,才挺身亮式;土岗上暗袭的贼人早一抖杆棒,脚一顿,掠空腾起,跟踪下蹿。人未到,杆棒先到;乘危赶招,间不容发,又照俞剑平当头赶砸下来。 俞剑平“唰”地一窜,倒退出两丈多以外。若不是一身轻功,两棒一镖,不死必伤。那使杆棒的贼人又“扑登”的一棒,实实落落打在地上;只一抖,收回来,冷笑道:“好功夫,来的定是俞大剑客了,名不虚传!”一声未了,杆棒又起。陡又听得悬空喝道:“名不虚传,呔!姓俞的,你可知三熊要吃臭鱼么?”“唰”地两缕寒风射下,两条黑影从草丛中钻出来。 难为这三个贼人,竟在这矮矮的三四尺高的乱草中蜷伏了很久。! !这三贼正是辽东“一豹三熊”的三熊。 双镖破空打到。俞剑平骤遇阻击,心神不乱,一伏身让过暗器,反扑上来;大喝道:“呔!朋友,多谢你们当头一棒,迎门三镖。盛情怎能不答?你们报个万儿来!”未容敌人回话,俞剑平决意复仇,双眸炯炯,只一瞥,看出此贼提杆棒,穿黑行衣,长身阔肩,像是壮年。 俞剑平青钢剑立刻往上进招,“金针度线”、“抽撤连环”,“唰唰唰”连环三式,点咽喉、刺左肋、扫肩胸、挂两臂,未等余贼赶到,照这长身黑衣贼,眨眼三剑。黑衣长身贼抖杆棒,崩、拿、封、架,连拆三招。同时那两条黑影右行数步,闪开泥塘,一纵步,也跳下土岗。 左边这个人,抡锯齿刀,斜肩带臂照俞剑平就砍。右边那个人,仗一口宝剑,剑诀一指,照俞剑平就扎。那长身黑衣贼,杆棒一挥,照俞剑平就打。霎时间,夺岗未成,又被这辽东三熊包围。 十二金钱不由怒焰灼胸:“与贼何仇何恨,竟这等牵缠毒辣!”他展开太极奇门十三剑,狠斗三贼。仗身法轻灵,身剑合一;锯齿刀先砍到,疾往外一旋身,刀先劈空。俞剑平剑锋往回一展,“白鹤亮翅”,反削使刀贼;贼人闪身窜开。俞剑平剑尖一转,截击使剑贼人的手腕;使剑贼人急忙收招。俞剑平轻轻一闪身,又躲开杆棒,利剑顺手一削,使杆棒的贼人往后急退。 俞剑平以单剑力抗三敌,敌刃长短软硬不同;他立刻展开了疾攻速决的战法,反倒欺敌进步,抢到使剑贼人面前。使剑贼人侧身进剑,照俞剑平咽喉扎去。俞剑平以攻为守,一伏腰,青钢剑“叶底偷桃”,穿着贼人剑底,反扎右肋。贼人身手倒也勇捷,“霸王御甲”,往下扑身,三尺青锋掠顶而过。那贼人的杆棒又复攻到,“蛟龙摆尾”,唰地奔下盘缠打过来。 俞剑平脚尖点地,腾身斜蹿起一丈多高;往下一落,急回身,剑光一掠,左手剑诀一指,断喝道:“小贼!”唰地数剑,力猛招沉。使杆棒的贼人失声一吼,斜身旁栽,连窜数步,“扑”地趴在地上;他那两个同伴竟没有看清剑伤何处。两个贼一刀一剑,慌忙截住俞剑平,不料俞剑平竟抛敌不顾,恶狠狠挥剑绕到倒地贼人跟前,喝一声:“拿过首级来!”眼见他伏身探步,剑刃竟取贼人后颈,二贼大惊,双双奔来相救。 陡听得“铮”的一声,俞剑平霍地一翻身,二贼急闪,“哎呀”一声,两个人跌倒一对。俞剑平哈哈大笑道:“小小年纪,活得不容易!许你伤害俞某,俞某不许伤害你。……哥三个,留下两个,回去一个吧,把你们豹子叫来见教。”仗剑扑到中镖倒地的二贼面前,喝道:“你们两个不用走了……梦云过来,绑上这两个!” 那使杆棒的贼人带伤跃起,窜出数步。一回眸,看见两个同伴倒地不能起来,眼看就要被擒,不由惊愤;大呼道:“姓俞的,你不用假慈悲!……哥们快来!”一扬手,倏飞起一溜火光,振吭大喊了几声。 左梦云提棍赶到,要捆二贼。却不道土岗后丛草中,贼人还有埋伏。顿时涌出两拨人,由两个黑衣汉各率一拨,如飞地堵截过去。胖瘦二老人也翻身率众复回;贼党三五成群,竟有四五拨抄到。一阵暗器雨过处,把俞氏师徒裹在当中,把别的镖客也隔成三堆,受伤的二贼顿时被救走。镖客未闯上土岗,反陷入埋伏阵。 群贼一齐鼓噪,那土岗上蓦地又现出一条高大黑影,厉声叫道:“姓俞的,你成了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了!你还想捉人么?姓俞的……”群贼也应声齐喊:“网中鱼”、“网中鱼”,叫个不休。 众镖客十分震动,贼人果然另有诡计。四顾强敌,足有四十多人,自己这边不过十来个人,而且被围成三堆。众镖客又惊又怒,道:“跟他拼啦!怪不得狗贼们且战且走,黑角落还埋伏着人哩!”各摆兵刃,就要拼斗。 十二金钱俞剑平冷笑,高呼:“众位不要慌!……鱼在这里,看你们怎么捉?……梦云,放箭!”“砰”的一声,飞起一道蓝光。 陡然听土岗侧面,远远地一阵暴喊道:“飞豹子,别得意!你只知道网中鱼,你可知道坑中豹么?相好的,你也落到陷阱里了!” (叶批:本章打法精妙,而以突出奇兵收束。莫非郑证因又重返白羽左右乎?宫注:叶洪生猜对了,郑证因此时已回白羽处,郑氏不仅是“武打顾问”,小说若干情节,亦二人商讨,有时代笔。) 第30章 越岗增援智囊奏奇袭,当途扼险飞豹斗奎牛 (叶批:自本章起,一反先前笔法,化暗为明而径写飞豹子劫镖邀斗始末,值得注意。) 辽东大豪飞豹子在范公堤,劫取二十万盐课,拔旗留柬,匿迹埋赃;连夜渡过了大纵湖,把全拨党羽分散在各处。净等着十二金钱俞剑平被激出头,便好斗技赌镖,一决雌雄。俞剑平果然一怒拔剑,具保讨限,柬邀群雄,大举寻镖。飞豹子那边立刻得到了准信,也忙着邀人。 众镖头四面布卡,六路排搜,步步往前踏访。飞豹子也立刻伏线安桩,备下了三个潜身的窟穴,暗暗遣人,窥伺镖客的动静。等到紫旋风夜探荒堡,十二金钱俞剑平略知贼情,忙率众赶到苦水铺,在集贤客栈落了店。飞豹子顿时从潜伏之处赶来,由他的党羽和朋友先替他出头窥探。 飞豹子挟着三十年前的宿怨,一心要挫辱俞镖头。当夜来到高良涧左近,踩盘子小伙计一一告诉他:“姓俞的本人来了,姜羽冲、胡孟刚也都到了。” 飞豹子绰须大笑,立刻遣瘦老人王少奎,前往苦水铺,阴谋窥探,潜加挑逗。王少奎随机应变,竟和单臂朱大椿挑帘觌面,放下了三更较技的期约。又小开玩笑,雇买当地卖浆的陆六,趁二更天,前往集贤店,登门叫骂。借此诓诱镖客的注意力,他们潜伏的人好从集贤店后面乘机袭入骚扰。不意镖客戒备严密,房顶街隅都安置着人;贼党未能得手,倏然退回去。 几个人由邻近民宅越墙逃出,几个人转小巷,走出苦水铺。驰报飞豹子道:“这些镖客倒还罢了,只跟着海州的两个捕快,并没有惊动官面,的确按江湖道,前来献技讨镖的。”飞豹子听了,点点头道:“哦!” 飞豹子预由高良涧来到荒堡,赶忙着布置了四天。所有古堡墙颓屋朽,择重要处,把屋墙、院墙,都挖了三尺来高、两尺来宽的窟窿。有数处直通到堡墙根,又有数处高达六尺的。复将堡墙根,打通了六尺深的数道窄沟,长有数丈,暂作为潜行的隧道。直到订期挑斗的那天晚上,飞豹子传命同党,把窄沟火速加工,直挖出堡外。 “未虑胜,先防败!”这样办,先备下了退身步。但不能早掘,掘早了,恐被行家白昼识破。先时又在鬼门关,相度地势,择于土岗后、苇塘中,埋下百数十根长短不齐的木桩,也是预留着退路。然后,飞豹子纠合党羽,便要亲赴鬼门关,仗着数十年苦练的功夫,会一会这江南名镖客十二金钱俞剑平的拳、剑、镖三绝技;跟他抵面争锋,一决上下。 当下,飞豹子说出自己的通盘打算,手下群豪哗然赞道:“好!”那个瘦老人王少奎摇摇头,连说不可,道:“大哥,你总得走稳步,先派别人,试试姓俞的本领。” 飞豹子不以为然,道:“那是何必呢?这样办,进可以攻,退可以走,已经很稳了。” 胖老人魏松申道:“但是,大哥还可以多加一分小心,不要紧的。我听马振伦马六爷说:姓俞的已经尽得山东太极丁三绝技的秘要。” 凌云燕也道:“俞剑平这些年功成业就,名利双收;可是他做得很小心,他本身的功夫一天也没搁下。据说他无论多么忙,直到现在,还是每天早晨要打一套拳、试一趟剑的,末了还打二十四镖。我们要斗他,总得先教一个生脸,尝尝他手底下的真假虚实。大哥,你就让小弟和王二哥先打头一阵,试一试招。好在他也不认识我们是老几;我们栽了,一点也不妨事。” 瘦老人王少奎一拍大腿道:“是这个意思。今天大哥简直不必露面,我们先和他打;大哥可以在旁观阵。咱们准能降得住他,再跟他挑明帘,点名叫阵。”(叶批:果不出山人所料。) 飞豹子微微笑了。辽东三熊也一齐发话道:“老当家的,这主意真高!你老就依着来吧!十二金钱在江南久负威名,实在不可轻敌。万一订期献技,争胜赌镖,竟斗不过人家,未免显得丢脸。稳步有益无损,总该走的。” 瘦老人又说:“况且咱们这趟下江南,人地生疏,多承凌云燕凌舵主和子母神梭武胜文武庄主帮忙。借地方、借人力,都很够面子。现在武庄主既然大包大揽,要由他那里起,由他那里落;我们这回往鬼门关去会姓俞的,最好是只虚斗一斗他。末了一场,还是烦火云庄武庄主出头作面的好。” 飞豹子想了想道:“这个……也好。”他们到底定下了诱敌试招之计。决计先遣副手试一试俞剑平的本领再讲。 到了这一天,由苦水铺到鬼门关,鬼门关到古堡,飞豹子竟安下了九道伏桩。头一道埋伏,在苦水铺镇口外,设陷阱、埋石伏弩。开手一招,便把飞狐孟震洋摔下马来。那时候,飞豹子正和手下几个人潜伏在近处;预备出其不意,先测一测俞剑平的镖法和剑术。 镖客们这一边,对着古堡三路设卡,在白昼被飞豹子看出两路。马氏双雄这道卡子,和三镖客金弓聂秉常、梁孚生、石如璋这道卡子,俱被飞豹子和他的党羽看破。挨到天黑,便动了手。只有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武艺高强,潜身隐秘,豹党一时没有注意到。 镖客分两路赴鬼门关践约。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这一路大队,半路上突然与贼相遇。奎金牛金文穆、朱大椿等,这第二路人数较少;在别路上也遇见了飞豹子手下的人。 飞豹子与他手下的党羽,安排下步步为阵的法子。由苦水铺至鬼门关这一小段,共设着四道卡子,被镖客踏过三道,俞剑平和姜羽冲冲破两路,金文穆和朱大椿冲破一路。倒弄得自己散了帮;另外一路,镖客们也没有勘破。 飞豹子又在鬼门关践约之地,埋伏下大批的人。镖客的人少,他们就包围住,捉活的;来的人多,他就叫副手出来答话。然后骤然撤退,一撤,再撤,撤到鬼门关,荒岗泥塘等险峻地点,便由辽东三熊出头袭击。袭击不胜,就由胖瘦二老人魏松申、王少奎同那外邀的两个能手,一齐出来。或文打,或武打,看事做事;临到最后,再由飞豹子出头,如此便可稳立于不败之地。这是飞豹子与他的党羽商定的头一步挑衅办法。 不意十二金钱俞剑平单剑践约,名不虚传。二老三熊,轮战尝敌,竟都不是俞剑平的对手。镖行这边,智囊姜羽冲蓦然率众赶到;踏过伏桩,直闯进后岗,竟远远地答了腔,也喊着:“豹子落坑!”双方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竟未得抵面争锋,一霎时反激成群殴混战。 姜羽冲这一路本为教俞镖头单剑赴会,才稍稍落后。半骑半步,一路趱行,将近鬼门关,按白昼所勘的地形,忙进入青纱帐,把马藏起来。由姜羽冲拔剑当先引领着,悄穿田径,斜趋土岗,要将贼人的退路先行剪断。 但是贼党在关前田边,预设着两道伏桩,两处一共埋伏六个人。智囊姜羽冲等将将逼近,便被高的豹党听见蹄声,瞥见黑影。他们急发旗火,吹起唿哨,六人一齐发动。两个人驰报同党,四个人抡兵刃上来拦阻镖客。姜羽冲曾嘱同伴,无人处要悄悄地绕行;遇敌要快快地掩击。于是互相知会,一路疾攻,冲到敌人背后。 姜羽冲、岳俊超、欧联奎等各展兵刃,奋力夺路。豹党四个伏桩,人少势孤,各发暗器,挡了一阵;众镖客大堆地涌上来,同时镖行别队奎金牛金文穆等也由西南绕到。两边一夹,四个贼人越发抵挡不住;急急退下来,绕奔后岗退去。 众镖客急喝道:“追!”望影逐声,跟着往土岗上硬闯。土岗上埋伏着的豹党早已觉察,立刻乱发响箭,从潜伏处跳出八九个人,忙将后岗要路分别把住。智囊姜羽冲张眼一望,分拨四个镖客跟缀逃走的四个敌人。然后各通暗号,与奎金牛金文穆等合在一处,互相策应着,斜越泥塘,直抢土岗。 土岗上的群贼立刻从各路抽出一个人来,并做一道,来迎截镖客。双方在岗前岗后,远攻近围地交起手来。一霎时岗上岗下,人影乱窜;隔得稍远,便认不清谁敌谁友。贼人这边以为镖客的接应人多,镖客这边以为贼党的埋伏人众;正是麻秆打狼,两头胆怯。 实在的情形,却是土岗前镖客人少,土岗后贼人势弱。所有贼党几乎都冲俞剑平扑来;在土岗前,把十二金钱俞剑平师徒,连胡孟刚、马氏双雄、孟震洋、石如璋、朱大椿、黄元礼等,分别圈在当中。 在土岗后,三十多个镖客列成人字形,八九个贼人堵住一条倾斜的羊肠小道;旁生乱草,下临泥潭,非常险峻难行。贼人借丛草蔽形,用暗器挡道,十分得势;可是骤见镖行接应人到,未免心惊。智囊姜羽冲在坡下看了看地势,也不由皱眉;如行狭道,恐遭贼人暗算;有心绕道,又听得岗前杀声四起,贼人连呼捉“鱼”,还怕俞镖头有了闪失。这必得先遣人抢上土岗,敌住这拦路的几个贼人,大众便可从土岗两旁乱草上践过去。 姜羽冲眼注前方,向众人叫道:“哪一位应敌?”蛇焰箭岳俊超忿然道:“我去!”抡剑便要上前。奎金牛金文穆抢过来道:“岳四爷,我还没露一手呢,让我打头阵吧。”一挥铰钢厚背刀,彷徨四顾,便要攻岗。 姜羽冲急道:“等一等!”忙教岳俊超、欧联奎分立在金文穆背后左右,两旁另外留下两个帮手,便对余众说:“请他们三位上去应敌,诸位请陪我穿草地,往上抢呀!”众镖客哗然应诺。那追逐贼人的四个镖客,也被姜羽冲唤回,改作诱敌之兵,喊一声:“上!”从另一方面,佯作攻岗夺路之势;借此牵制贼人,帮助金文穆抢岗。 羊肠小道上,两旁的乱草簌簌乱晃,不用明看,必有伏兵;奎金牛金文穆傲然不顾。容得诱敌的同伴喊出一个“上”字,诱得贼人发出一排箭来,他便将铰钢刀一挥,“巧燕穿林”,奋勇当先。蛇焰箭岳俊超、东台欧联奎两旁掩护着,跟踪侧上,一齐往土岗上一窜。贼人已防到这一招,迎头“唰”地打出两支钢镖。三个人各挥兵刃磕挡;却已犯险抢上去。 奎金牛一摆手中刀,刚要招呼同伴,跟着往上抢,顿时从草丛中出现四个穿夜行衣的贼人。两个使钩镰枪,两个使链子枪(背后都插着短刀)急急横身,把路口横住。为首一个青年一抖链子枪,大叫了一声:“回去!这里不让过!”顿时扑过,想把金文穆逼下岗口,或者打到泥潭里去。奎金牛金文穆照旧傲然不顾,竟回头向智囊姜羽冲叫道:“姜五哥,快往上抢!我料理这几个东西。你听那边,一定是俞大哥。”那青年贼党骂道:“臭鱼的一伙鱼鳖虾蟹,看谁料理谁!看枪!”链子枪哗啦一响当头砸下。 金文穆疾展铰钢厚背刀,把链子枪一挑,两下打在一处。其余三贼刚上一步,蛇焰箭岳俊超、东台欧联奎断不容他夹击金文穆一个人,齐展剑斧,把敌人迎住。软硬四条枪,和这一刀、一剑、一双板斧斗起来,一时未分胜败;可是贼党早已输了一招。 智囊姜羽冲一摆利剑,厉声叫道:“快上!”众镖客纷纷奔窜,践着草地东面斜坡,错错落落,径往上闯。岗上贼党的伏桩,“吱”地一声唿哨,一齐出动。先发暗器抵挡;挡不住,顿时又有三个贼党,挥兵刃窜出来,居高临下,拼命阻挠镖客,将东斜坡扼住。 就在同时,西斜坡也有镖客争先抢上;立刻又跳出两个贼党,先发暗器,后挥长矛,把西斜坡扼住。虽然挡得住,可是支持不住。唿哨声不住地怪响。当中一路,奎金牛金文穆展开教门的泼风万胜刀,“飕飕”的一连几招,把使链子枪的青年贼,砍得倒退。青年贼却不肯退下去,崩、打、缠、拿,支持着,与那三个同伴,紧紧把住土岗的羊肠小道。那东面三个贼党虽然打得过四个镖客,却见镖客志在用全队夺岗。贼党也忙唿噪一声,一齐退回去。连发唿哨,警告同党,但是他们的土岗后路进口处已被镖客夺占了。 那飞豹子正立身在土岗最高处,眼望岗前平地,正要扑下来和俞剑平一较身手。忽听见青纱帐后蹄声奔腾,紧跟着后岗吃紧,敌影猬集,他就勃然大怒。霍地窜过来,凝眸一望,急知会散漫在各处的同党,作速聚拢来;自己将掌中兵刃一掂,如一阵狂风扑到后岗。他身边的几个同伴,有的衔命往岗前传信,有的跟着他齐奔后岗。 这时候,青年贼的链子枪被奎金牛一路万胜刀,直剁得左闪右退,接连遇上三四次险招。末后好容易看出破绽,金文穆的万胜刀点到右肋;贼人往左一错步,金文穆的刀扎老了。贼人再不肯容情,一个“怪蟒翻身”,链子枪翻转来,唰地鞭打金文穆的顶梁。 不想金文穆陡然往左斜身,右手刀猛往上一撩链子枪,左手“噗”地把链子枪头夺住;厉声喝道:“撤手!”万胜刀顺势往外一送,青年贼人想夺回,一缕寒风直抹到贼人持枪的手指,青年贼人赶快的松把,链子抢唰地被金文穆夺去了。刀光又一展,青年贼拚死力往后飞窜,惊得一身冷汗;忙回手拔刀,先往外一封,架住了敌招,又一跳,躲开了,这才把一阵手忙脚乱的慌劲让过去。 奎金牛哈哈大笑道:“不要慌,给你这枪吧!”唰地劈面打出去。青年贼人闪身躲开,抹一抹头上汗,咬牙切齿,又冲上来。他仍不肯认输,仍不肯退避,仍然恋战,挡住了羊肠小道。那另外的一条链子枪和一对钩镰枪,以三打二,倒能挡住岳俊超的单剑和欧联奎的双斧,但是这只能阻敌,不能取胜。飞豹子如飞地奔到,略一注视,厉声喝道:“喂,躲开了,让我来会会这位泼风万胜刀!” 那青年一提手中刀,抽身跃回土岗。奎金牛挥刀便进。飞豹子道:“呔,别动,相好的,我要会会你阁下。”横身邀住了金文穆。金文穆侧身进招,蛇焰箭岳俊超在身边,智囊姜羽冲在远处,一齐吆喝道:“金镖头留神,这就是飞豹子!” 金文穆闻言一愣,“唰”地一撤身,停刀封住门户,侧目仔细打量敌人。 飞豹子一到,伏桩的贼人俱都退上土岗。镖客们川字形涌在岗口,内有带着孔明灯的,忽地将灯板打开,向土岗连连照射,把飞豹子等照看了一个正着。飞豹子本将草帽推在背后,此时忙把草帽往头上一按;向同伴低说了几句话,手中短刃一晃,冷笑道:“是飞豹子又怎么样?呔!朋友,你好刀法!你是俞剑平的什么人?” 奎金牛金文穆捧刀拱手道:“在下是俞剑平的朋友,你既然是飞豹子,久仰久仰!……”还要交代几句江湖话。不料飞豹子竟挺身猛扑过来,把手中短兵刃一举,道:“呔,发招吧,少说闲话!”这短兵刃原来就是当日劫镖、打败铁牌手的一支短烟袋杆,二尺来长,纯钢打造,锅大杆粗,烟嘴烟锅一体浑成。昔年曾用它战败辽东绿林风子帮(指辽东一带的劫马匹的贼帮),今日拿来找寻俞剑平。 金文穆还想说话,岳俊超吆喝道:“金三哥,这东西不通人情。少跟他讲那一套,宰呀!”金文穆遂说了个“好”字,立刻身形一矮,往前一纵步,捧铰钢厚背刀,照长衫客胸前便点。 长衫客飞豹子左臂的肥袖子往外一拂,也不使手中短兵刃接招,身形快若飘风,突绕到金文穆背后,金文穆也是虚实并用,头一刀并未撒出去;刀才点空,左掌斜往上一推,右手刀“白鹤剔翎”,斜塌身形,刀锋外展,唰地旁扫长衫客的下盘。 飞豹子见金文穆刀法很快,遂不再试招。铁烟袋“倒打金钟”,斜身往后甩打,喝声:“撒手吧!”“呛”地一响,声锐而长,火星飞溅,两下兵刃相碰。金文穆的铰钢厚刀虽没撒手,可也蓦地一震;“飕”地往右一纵身,匆遽间急验看刀锋。幸而刀锋只是斜划,刀身吃力重,只微微磕伤一点刀刃。 金文穆心中吃惊,这个飞豹子好大的膂力!金文穆只一落身的工夫,飞豹子已跟踪而至;铁烟袋“迅雷贯耳”,挟着劲风砸下来。金文穆往左错步,倒翻身“乌龙盘树”,横砍飞豹子的中盘。 飞豹子身随势变,步眼圆滑,右脚往外一溜,以敌势破敌势,“倒踩七星步”,闪身让招。金文穆的刀又走空招。飞豹子反欺到金文穆的背后,左手骈食中二指,照金文穆右肩后的“风府穴”点下去,想卸金文穆的右臂。金文穆顿时觉察,塌身下式急忙一拧身,“推窗望月”,铰钢厚背刀上斩敌人右肩、顺削脉门。飞豹子兵刃往下疾沉,斜身探臂,铁烟袋反打金文穆的下盘“风市穴”。金文穆腾身旁跃,窜出数尺,险被敌伤。两下里分而复合,又斗起来。 奎金牛金文穆把教门泼风万胜刀法施展开,虽只七十手,可是回环运用,变化无穷。这种刀法一须力大,二要招熟;金文穆乍逢劲敌,把一身本领运用出来。刀光人影,上下翻飞,恰似骇电惊霆;崩、扎、窝、挑、删、砍、劈、剁,一招一式,迅猛异常。 长衫客的一支铁烟袋,更是江湖上少见的外门兵刃,时而做奇门剑用,击、刺、挑、扎,夭矫如神龙;时而作点穴镢使,点、打、崩、砸,伸缩如怪蟒。短短兵刃,虚实难测;身形迅快,猛若怒狮。(叶批:如见武艺泼墨画。) 动手到三十余招,金文穆觉得自己的招术发出去,往往受到敌人的牵制,不能随招进招。深知遇见强手,忙将精神提起来,用全力应付。霎时间,又斗了几合;金文穆把铰钢厚背刀一翻,“进步撩阴”,照敌人攻去。长衫客飞豹子故意诓敌诱招,容得金文穆的刀已递出来;便霍地将右足往后一滑,铁烟袋往下一压,左手并双指,猝点金文穆的“哑门穴”。 金文穆收招不及,急急地一抹窜出一丈多远。才得凝步转身,长衫客早腾身跃起,跟踪扑来,喝道:“呔,别走!”往前一纵,欺敌进步,飞身赶打。铁烟袋快如脱弦之箭,又照金文穆背后“天突穴”点来。 奎金牛金文穆也是老江湖了。闪身一窜,虽为避敌,却已百忙中料到敌人跟踪必到。立刻应招改招,变式诈敌诱敌;故意地将身法略略一顿,长衫客的铁烟袋堪堪点上来。他这才倏地往左一旋身,身移刀现,展“铁雨金风”,铰钢厚背刀自下往上一掩。刀光闪闪,猛喝一声:“看刀!”照敌人的兵刃猛削出去。这一下削实了,敌人的兵刃必定脱手。长衫客的招术用老了,铁烟袋已经发出,奎金牛的刀已经削到。长衫客眼快招疾,就是黑夜,听风变招,居然随机应变,把铁烟袋悬崖勒马,往上一举,“举火烧天”,避开敌招,反照金文穆的面门上一晃。却趁势伸左手,并食指中指,“仙人指路”,倏地照金文穆的右臂“三里穴”点去。兵刃点面门,手指点穴道,同时发出两招来。 金文穆的刀已经削出去,一见势危招急,忙展开万胜刀的绝招“三羊开泰”,一招分三式,振右臂往下斜沉,俯头面往旁微侧,只喝得一声:“咄,看招!”不管敌招闪开闪不开,把铰钢刀的刀头,硬往长衫客的左臂狠狠劈过来。料想长衫客势必撤左手,回来救招。奎金牛这一刀真是拚命;敌在坡上,己在坡下,形势先不利,只得冒险求功。 果然长衫客把奎金牛这一招的用意看破,急借招拆招;短兵刃一转,倏然翻下来,划打金文穆的刀背。金文穆就是原式不变,左脚一顿,刀钻的钢环一振,哗啦啦一响,刀锋倏地往外疾推;一招两式,斩项截胸。 长衫客右臂一拂,迅如旋风,已转到金文穆的背后。“游龙探爪”,铁烟袋照金文穆的右臂一搭,左手的食指中指又照金文穆的“灵台穴”点来。铁烟袋早把金文穆回身现刀的路子封住,这左手探出来,看看击中金文穆的要害;金文穆再要闪躲,已来不及,长衫客浓眉一展,喝道:“朋友,认输吧!” 奎金牛数十年的盛名,眼看要败于二指之下,猛然“唰”地飞过来一条黑影。一声不响,其快如矢,飞纵到金文穆侧面,一对判官笔往下一沉,一分一抬,把长衫客的招术破开。然后振吭一呼:“金三哥,冲啊!” 第31章 泥塘设阱镖客陷身,芦泽埋踪强贼诈退 长衫客看看得手,猝然来了敌人的援兵,哪能不抽招撤步?铁烟袋往回一带,借着甩臂拧身之力,“飕”地往左退出五六步。手中铁烟袋复又扬起来,向来人一指道:“哈哈!朋友,你来的是时候,金朋友可以歇歇了。……噢,原来是你!” 来人封住门户,向长衫客叫道:“不错,在下是姜羽冲。飞豹子,镇前初会,怎么就走了?来来来,在下陪同十二金钱俞剑平,应召践约,来到鬼门关前。朋友,咱们是怎么个讲究呢?你这么乱打一锅粥,究竟怎么讲?你阁下邀人赴会,就是这样的聚会么?朋友!鱼儿没入网,我只怕豹子掉在坑里了!” 智囊姜羽冲救了金文穆,暗向金文穆一摆手;金文穆把长衫客盯了数眼;闪身退到姜羽冲身旁。拦路的贼党也都退到长衫客身后两边;两方面旗鼓相当,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这时候四面喊杀声大作,震耳欲聋。姜羽冲把判官笔一分,横在长衫客对面,提高嗓门,大声叫阵道:“飞豹子!看你的意思,一再诱敌,多方设伏,大概你是要群殴。你口口声声说以武会友,那么输了怎么样,赢了又怎么样,也该当面言明。像阁下却奇怪,一味地诳骗,把我们诳到这里来了,可是你又能怎么样?现在我们也看透了这步棋了。长话短说,你若看得起我们江南武林,请你把万儿报出来,把菜也点出来。你若看不起我们;朋友,没有别的说的,我们可就要针锋相对,毫不客气了,喂,请明说吧!你是要跟十二金钱一个人会会?还是挟党恃众,跟我们大家伙凑凑?你愿意单会俞某人,就赶快止住大从,我也止住我们的人。你愿意群殴,朋友,我们也没法子,我们可就要开招齐上了。但是话归本题,你赢了,镖银归你;你输了,你该怎么样?莫不是你输了,你还是再跑?” 姜羽冲向长衫客发话;其余镖客叫骂着,恨敌无理,齐要上前混战,擒拿这长衫客。姜羽冲连连喝止:“咱们到底是先礼后兵。”把双笔一合一举,按武林规矩,向敌人施礼;想这长衫客飞豹子被自己的话封住,无论如何,必有两句场面话。 哪知这长衫客非常古怪,冷笑一声道:“姜朋友,江湖上传言,都说你料事如神,果然不愧智囊之号。我们当家的真教你猜着了;他输了,真是要跑。不过,朋友,你不能只说一面理。我们当家的投柬邀驾请你们十二金钱俞大剑客在鬼门关,较艺赌镖,本来说得很好。但是,你们却派一拨人来践约;另派一拨人抄后路,到我们捞鱼堡来胡搅。相好的,只可惜你们抄后路的朋友有点顶不住,也陷在堡里了。姜大剑客,我请问你,这个理怎么说?明面上在鬼门关践约,暗地里派人掏底,这难道也是江湖道上的规矩么,?” 智囊姜羽冲愕然道:“什么,你又要赖辞?” 长衫客呵呵大笑道:“就算我们赖辞。可是你们硬要抄我们的后路,我们当家的能够不回去么?相好的,这鬼门关相会的话,现在就拉倒。我们当家的已经翻回捞鱼堡,照应你们抄后路的朋友去了。喂,松江三友,威名不小,我们当家的好接好迎,此时想必已经和令友松江三友答话了。两个地方,两个邀会,我们人少,蒙嘉宾登门,可惜照应不周到。索性我们两路并成一路,都在捞鱼堡见吧。” 群贼同时叫道:“姜大剑客说的话冠冕堂皇,你可脸对脸说话,暗地又下绊子。干脆,你们有胆量,咱到捞鱼堡见面!”长衫客与群贼把镖客分路下卡的布置喝破,顿时纷纷游走起来。唰地一溜火光,发起信号,在长衫客后的群贼各各撤退。长衫客放了几句话,竟抛开姜羽冲,涌身一跃,分明也是要走。 姜羽冲、金文穆、岳俊超等,见时逾三更,窥知贼人势将溃围而遁。却不料贼人抓了这么一个理,把失约之过推到镖客身上。姜羽冲大怒,喝道:“飞豹子,你不要搅理。站住!我还要请教你三招两式再走!……” 当此时,群贼乱窜,唿哨连吹。长衫客竟置镖客的诘问于不顾,把短刃一挥,招呼同伴,一齐撤退。姜羽冲怒极,回顾众镖客道:“不要放他走,截住他!”所有镖客顿时暴喊了一声,抡刀争先,把路口拦住。 长衫客转身要走,却未真走,仍然扼住土岗,不教镖客上前。智囊姜羽冲将一对判官笔插好收起,重拔长剑应敌,展开身形,当先夺路。厉声骂道:“飞豹子,别人能走,你别想走!”长衫客飞豹子笑道:“你是江南成名的武林道,我在下早想领教;但是,姜朋友,我却不愿在这里候教。”回身一指道:“还是到捞鱼堡!” 姜羽冲用剑一指道:“你倒一厢情愿,相好的,你就接招吧!”利剑一挺,“巧燕穿林”,身随剑进,奔敌人扑来。长衫客飞豹子当径而立,早料定有这招,却故意地不闪不躲,扼住岗路,把铁烟袋杆往外一磕。他居高临下,分外得势;右脚着地,左足轻提,双臂一分,斜身侧展,“毒蛇寻穴”,铁烟袋唰地往剑身上砸去。姜羽冲不由一撤剑,倒退了半步,复又挺剑进攻。这两人在土岗后一上一下的拒住。 倾斜的土坡高低相悬也有一两尺。姜羽冲左手剑诀复一领,剑花一转,“仙人指路”,直指向敌人上盘;却因高低参差,仅仅刺及长衫客的中盘。长衫客一招扑空,右手微撤,左脚上步,“拨草寻蛇”,让过了剑锋,铁烟袋斜奔姜羽冲的“云台穴”。姜羽冲往左一拧,“烘云托月”,上削长衫客的兵刃。长衫客把铁烟袋往回一带,“唰”地反从下往上猛翻,“倒打金钟”,兜着姜羽冲的肋下撩来。姜羽冲回肘缩身,幸没被烟袋兜上;急抢步改势。展眼间两个人换了五六招。 姜羽冲仰攻吃力,不由恚怒起来,喝道:“好朋友,你下来!”长衫客笑道:“好朋友,你上来!” 姜羽冲越怒道:“好朋友,比武只凭一刀一剑,借地势胜人,不嫌丢脸么?我可要对不住了!”回顾同伴喝道:“一齐抢!”顿时间,金文穆、屠炳烈、岳俊超、欧联奎、阮佩韦等,先后冲上来;即一左一右,和姜羽冲站在一条线上。后面的镖客各各掏出暗器,又听得姜羽冲喝一声:“攻!”一齐发动猛往土岗上抢来。飞豹子就生得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近攻的七敌,远攻的好几支镖箭。说声:“好么!”翻身一退说道:“我让了!”身后土岗立刻被先上来的七个镖客夺占。 七个镖客犯险先登,仍由姜、金二人追敌,其余岳、屠等人忙接引同伴上岗。 七个镖客沿岗飞奔,往岗前苇丛走去。镖客大喜,这一占领高岗,顿时望见岗前的情形;岗前边的群贼正围攻俞剑平等。姜羽冲邀着金文穆,挥剑紧追长衫客;一面闪目四顾,防备贼人的埋伏。岗上岗下乱草丛生,深恐潜藏着敌人。姜羽冲奋勇当先,连声吆喝着:“朋友们,留神看四面!” 四面竟没有意外,众镖客一齐奋勇下去。哪知岗上没有埋伏,岗下竟生意外。 众镖客紧缀着长衫客,穿羊肠小径,折向土岗下,抹着苇塘,紧追下去。苇塘前杂草摇风,只见这长衫客似一条长影,东一拐,如水蛇似的闪掠,竟投进苇塘。众镖客穷追不舍,往前冲杀,姜羽冲喝道:“小心苇塘!” 众镖客一齐注视苇塘,奎金牛金文穆负怒猛追,道:“哪里走!”一言未了,陡然间土岗前坡半腰丛草中“唰”地一声,窜出五条黑影。草丛很矮,这五个贼人大概是躺在草地上伏着。为首一贼,短小精悍,突喝一声:“打!”五个贼党从斜刺里攻来,发出一阵暗器。 众镖客悬崖勒马似的,急急凝步侧闪。五个贼人竟施展五根杆棒,齐照金文穆一个人缠打过来。岗坡倾斜,不易立足。金文穆被这五根棒包围,急急地挥刀抵拒,循着长衫客逃走的路线,往下猛窜。脚下一软,说声:“不好!”想往回退,后面的两根杆棒已经打到。 金文穆大怒,不能后退,只得努力往前一蹿;“噗嗤”一声,两条腿陷入泥塘中。原来这片苇塘,处处是泥滩;有的地方是软泥,有的地方是水洼。金文穆恰被贼人所诱,掉到泥滩里了;顿时往下陷落,烂泥竟没到膝盖。忙追中,也就顾不得许多,一迭声地大叫:“泥塘、泥塘!”却不道喊声未了,时光庭跟踪继上,也陷进了一只脚,急忙拔出来。 众镖客闻声大惊,只道金文穆中了暗器,负伤栽倒。智囊姜羽冲、岳俊超、屠炳烈等一共十多个镖客一拥而上,由土岗斜坡奔向这五个使杆棒的贼扑来。岳俊超挥剑先到,被两根杆棒缠住。姜羽冲挥剑斜绕,只想追超飞豹子,也被三根杆棒挡住,动起手来。 没影儿魏廉、东台武师欧联奎,趁这工夫,飞奔来救金文穆。二人腾身往下一蹿,下面颇像一片浅草地。金文穆大叫:“姜五哥,这是烂泥塘,我陷住了!”这话可惜喊晚了,才叫出“泥塘”二字,欧联奎“扑通”一声也掉在水洼里了;没影儿魏廉也落在里头;他们却仗一股猛劲,叫得一声:“不好!”“忽啦”的一声,欧、魏两个人从水洼里跳出来;原来这片水洼泥底较浅。 这时候青年壮士李尚桐在土岗斜坡上,奔窜寻敌;忽一脚踩着圆溜溜的一块东西,不由得腿一滑,身子一栽。贼人的杆棒抽空“唰”地缠打起来,使足了力气,往怀里一扯,喝一声:“滚下去吧!” 李尚桐猛然往外一夺,贼人骤然一松手,李尚桐身形一晃,骨碌碌地从岗上掉下来,整个栽倒泥塘里。“鲤鱼打挺”,往起一窜,哪知脚下身下尽是软泥淤水,不得着力,到底“扑哧”的一声,又滑下去。他连滚带爬,往外力挣,大叫道:“好贼!朋友们,土岗底下这边尽是烂泥塘呀!” 土岗下确有一片片的浅草泥塘和深潭苇塘;贼党一力地往这边败退,就是要诱镖客上当。岗上边五个使杆棒的贼哗然大笑,且战且嘲弄众镖客:“鱼儿入网了,你们这些虾米,小泥鳅,还不给我滚下去!”跟着“扑哧”一声,又有一个镖客失足滑落下去。蛇焰箭岳俊超勃然大怒,一展手中剑与四五个镖客奋力围住这五个贼人。 智囊姜羽冲抽出身来,顾不得追豹,只得先想法拔救奎金牛。其余镖客散漫开,择路往土岗下面奔窜,还得超过去接应俞、胡二镖头。狂笑声中,长衫客飞豹子已然徜徉走了。众镖客干生气,追不上他。 岳俊超引同伴力斗五条杆棒,杀兴大起,一连数剑,把那个矮小精悍的贼杀得倒退。原来这贼便是江北新出手的剧贼凌云燕。此人生得削肩细腰,颇似女子,却是身轻如叶,武功很强;但不甚会用杆棒,所以抵不住岳俊超。当下此贼卖一个破绽,抽身便退。一抹地败下来,还想诱岳俊超陷入泥潭。此贼细声细气,冷笑叫道:“好汉子,你敢追过来么?”一翻身,往苇塘边跳去;退到泥潭边际站住了,又向岳俊超叫阵。 岳俊超大怒,却不肯上当,把剑一收,一扬手,倏地发出一支蛇焰箭。箭驰半空,砰然地一声爆炸,放出一溜蓝焰,顿时照得岗下片刻通明。众镖客齐声喊叫:“这边是泥潭,这边是泥潭!那边有道!”跟着一路急攻,所有使杆棒的唿哨一声,败退下来,一登一窜,一窜一登,先后也没入苇塘。料想苇塘有水,贼人能够钻进去,必定也有土径,可以通行。 蛇焰箭岳俊超便穷追进去。智囊姜羽冲急叫道:“别追,别追!你们快来救金三爷吧!”李尚桐嚷道:“还有我哩,我可要沉下去了!” 众镖客乱作一团,有的急急绕路追贼,有的忙着过来拔救自己的人。铁矛周季龙首先奔来,设法援救李尚桐。不想救得太急,周季龙一下子失神,自己一条腿也陷入泥中;忙忙地拔出腿来,脚上的靴子,已经灌满了臭泥淤水。 那一边又奔过来两位镖客,协力搭救奎金牛金文穆。金文穆身高体胖,陷没处又最深险,越挣扎越往下沉,眼看泥水将要淹没到脐下,急得他怪喊不休。 东台欧联奎、没影儿魏廉,半身湿淋淋地站在泥塘边,掏出飞抓来,掷给金文穆,努力往外牵救。金文穆往怀里扯,欧、魏二人往塘外拔,两方较足了气力。不想这烂泥的胶着力很大,“蹦”的一声,飞抓的绳索竟被扯断。魏廉、欧联奎连打了几个晃,险些摔倒。急得金文穆大叫道:“不好,要命,要命!眼看要过胸口,我可要憋死啦!” 金文穆又急又怕,深恐飞豹子贼党再翻回来。莫说来反攻,就是发个暗器,自己也逃不开,躲不掉。姜羽冲空号智囊,到了这时,也万分焦灼;一面催人接应俞、胡,一面还得想法子把人捞出来,那一边,周季龙一脚烂泥,和两个镖客努力拔救李尚桐。没影儿魏廉、欧联奎半身是水,努力拔救奎金牛。俱都是越着急,越救不出来。 到底姜羽冲随机应变,想出急招来;连唤阮佩韦、周季龙各抡飞抓,先扯住金文穆和李尚桐,以免再往下陷。他自己忙又分派众人,散在四面,防护着贼人来扰。又拨出数人,催他们赶快拔刀割草;束草成捆成垫,铺垫为桥,好渡过人去,扯救那陷溺最深的金文穆和李尚桐。 众镖客忙乱着救人,也顾不得追贼了。但是贼人果然反身追寻他们来!苇塘中只听得阴沉沉地连声怪笑,那长衫客蓦然现身,吆喝道:“俞大镖头,姜大剑客!到底教你看看是鱼儿落网不是?哈哈!豹子没下去坑,臭鱼烂虾都掉在臭水塘里了!我这才要会会你们的能人!”苇草簌簌地响动,贼党眼看反扑出来。姜羽冲等一齐大惊,贼人果然乘危前来反攻。智囊姜羽冲切齿恨怒,不遑计及拔草垫滩之事。自己忙一提兵刃,一纵身,“飕”地扑向苇塘,先把贼人来路挡住。 没影儿魏廉和阮佩韦等,虽不能扔下金文穆、李尚桐不顾,可也不能忍受贼人的讪笑与反击。几个人不约而同,齐一扬手,“唰”地先发出镖箭,径照苇草打去,其他镖客也齐发暗器。那长衫客早已一阵风窜出来。姜羽冲、岳俊超,不要命地截过去。苇草乱响,人影乱闪,好像贼人都向这边扑来。 苇塘那边草地上也是人影乱窜,至少有十多个人。姜羽冲这边倒有三十来人,可是忙着掩护同伴,有一半人横身挡在金、李前面;不敢退避,不敢进攻,只能死守的份儿。姜羽冲一跺脚,道:“咳,跟他们拚了吧!”与欧联奎等六七个人,一条线地往前横冲过去,决计不容贼人迫近。贼人如果迫近,金文穆等必要丧生。 金文穆只剩两只胳膊了,烂泥眼看陷到胸口。李尚桐比较好些,挣了浑身的泥;虽没有陷到深处,只是使尽气力,总拔不出来。 长衫客已率六七个人翻回来,姜羽冲忙率六七个人迎上去。长衫客用烟管一指道:“姓姜的!” 姜羽冲挥剑骂道:“飞豹子,没有说的,看剑!”说着往前一窜,搂头盖顶举剑就砍。 长衫客长笑一声,往旁略闪,“唰”地斜窜过去。姜羽冲急急往外跨步,横身要将敌人截住。这如何截得住?长衫客一迎一闪,竟奋身一跃,抛开姜羽冲,直奔泥塘扑来。 姜羽冲咬牙切齿急追,长衫客竟从姜羽冲左肩抹过去。追之不迭,姜羽冲抖手发出一支镖。那长衫客一扑,庞大的身躯一伏,把暗器闪开;脚步不停,一味地奔金文穆隐身处而来。苇塘外东南角也有一些人影,远远地历落绕来。 姜羽冲大怒道:“快截住那一边!”救护金文穆的镖客未容敌到,急急地应声分出几个人,来远远地先挡住东南角敌人的来路。本来是镖客人多,这一来倒牵制得应付不暇了。姜羽冲心中非常地恼怒难堪。 忽又见西北角疾如箭驰,奔来三个人影;两个人影在前,一个人影在后。姜羽冲越发焦急,心想:“金三哥的性命休矣!”深愧计疏,怒喊如雷道:“飞豹子,哪里走?看镖!”“飕”的一声,一点寒星掠空打出去,直奔长衫客的上盘。 长衫客一扑身,又一旁闪,一支镖掠空打过。姜羽冲趁此机会一跃两丈,竟赶到长衫客的背后;长剑一挺,照敌人后心就刺。长衫客回身招架,他的同伴立刻把姜羽冲围住;众镖客也立刻冲过来。双方抵住,在岗下又混战起来。 姜羽冲且战且呼:“岳四弟,快挡住那边!阮贤弟,别离开,务必扯住金三爷!”正在危急间,那三个人影也奔到两个。先头那一个人厉声喝道:“姜五哥,怎么样了?” 姜羽冲一块石头落了地,众镖客一齐大喜,来人正是十二金钱俞剑平。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胡孟刚等被群贼包围,本甚紧迫;直等到姜羽冲等从岗后抄过来,群贼立刻知道镖行援兵驰到。猜想人数必多,也许有官兵来剿,他们就吹起唿哨,立刻撤退下去。虽然散奔各处,却绕着道,都奔苇坑埋伏下来。 那胖、瘦二老人首先往下撤退,两个穿黑衣的夜行人物也率众退却。俞剑平、胡孟刚和马氏双雄、单臂朱大椿、黄元礼、石如璋、左梦云、飞狐孟震洋等顿时松动,忙聚在一处,认定胖、瘦二老人为贼党领袖,一步不敢放松地追去。 二老脚程颇快,穿林疾走,眨眼间出了疏林。俞剑平、胡孟刚和马氏双雄,绕疏林两头截堵,没把二贼堵住;可是也没容二贼逃开。这二老往苇塘那边奔逃,也想把俞剑平诱陷在泥塘里头。不想俞剑平有数十年的轻功,追贼又追得很紧,贼人狡计竟未得逞。 那胖老人往泥塘边一跳,又一登塘中预先竖立的木桩;一窜一登,一窜一登,身形乱晃,逃入苇塘中去了。黑影中看不出道来,可是俞剑平分明还记得这片苇塘有水,贼人竟会在水中奔跳,竟会听不见泥水“啪嗒”的声音,料想必有蹊跷。 俞剑平是从平地赶过来的,不比姜羽冲凭高下窜的冒险,顿时发现贼人的秘密。贼人跑近苇塘,分明脚底下似有所择,并非一直往前闯。俞剑平便不肯上当,立即止步低头寻看。这一看,忽然发现前面乱草中隐隐似有水光,“哦”的一声道:“好贼!”一声未了,贼人抖手发出一镖。俞剑平忙即闪身,将镖闪过。贼人大喝道:“呔,姓俞的,你敢过来走两招么?这里可有鱼网!” 俞剑平冷笑道:“俞某不才,梅花桩也学过。你等着吧!”贼人闻言,不由一愣,疾抬头,看见俞剑平伏身作势,做出要往前窜的架式。贼人窃喜,立刻蓄势以待。哪知俞剑平猛往前一跃,并未离开地方,却“铮”的一声,发出一枚钱镖来。只听得“噗嗤”、“哎呀”!苇塘中的贼人中镖栽倒,滚下了木桩,掉在苇塘的泥洼中了,迸得泥水四溅。贼党立刻把中镖的同伴救起来。 在这苇塘西北面,相距不过片刻,铁牌手胡孟刚、马氏双雄、小飞狐孟震洋、左梦云等人俱都抄旁路,绕到这边来。 贼人故弄狡狯,把苇塘的苇草弄得簌簌作响。铁牌手胡孟刚大叫道:“好贼,都在这里呢!攻啊!”他与马氏双雄一齐扑去。十二金钱俞剑平连忙喝止:“胡二弟,别上当!这苇塘不是旱苇子,里面是泥塘!”马氏双雄、胡孟刚急忙止步寻问,凑了过来。 俞剑平道:“贼人暗埋梅花桩,想把我们诳下泥洼里去。可惜他们梅花桩的身法并不强!”他吩咐马氏双雄四面兜围,先把豹党看住了。“相好的,我看你怎么走!” 胡孟刚恨恨叫道:“快放火!把苇子烧了,看他们怎么藏!”这是句威吓的话,却也做出放火的架势来,不料贼人在内已经看出。 俞剑平喝破贼人的诱敌狡谋,贼人在苇塘中便藏身不固。俞剑平窥定贼踪,用金钱镖一枚一枚地打进去。贼人会登梅花桩的果然不多,身法极重,脚步又不能轻,渐渐支撑不住。有的在水中木桩登的工夫久了,桩子吃不住劲,似要下陷;有的把木桩登歪了,连忙换桩挪地方。 而且贼人设桩诱敌,事出仓促,所设的木桩很少;只在要径上,选取几处苇塘,按卦象设了一百二十八棵。木桩也是临时凑的,长短粗细不齐,乃是贼党专给自己预备的退路;万一拒不住镖客,便可以登梅花桩穿苇塘退走。所以初设之时,拒敌意思居多,诱敌的计策还是临时起的意。 当时胖瘦二酋和黑衣二伴未能把俞剑平诱入,忙暗呼同党,一径取路退下去。 俞剑平紧追不舍。此地苇塘、水坑、土岗、疏林,处处险阻,到底没有缀住贼人。贼人诱敌之计虽败,可是抽身逃走,到底很容易地溜开了。却把俞剑平、胡孟刚、马氏双雄、朱大椿、黄元礼、孟震洋、石如璋、左梦云等人,溜得围着苇坑泥塘绕了好几圈,仍未把贼人堵住。于是十二金钱俞剑平望影逐贼,刚赶到土岗前坡,恰恰前面又阻住一片苇塘。胡孟刚叫道:“俞大哥,这些狗贼们一定又钻在这里了。” 俞剑平对马氏双雄说道:“二弟,三弟,你们打南绕,我们打北绕。”分两面,抄苇坑奔过去;意在追贼,却得与接应之兵相遇。 姜、金一行本为接应俞、胡,反倒受了俞、胡的救应。可是姜羽冲等一阵鼓噪,无形中又替俞、胡解了围。俞剑平立刻健步当先,同姜羽冲等,遥打招呼;镖行至此,合在一处。 那长衫客飞豹子公然不惧,兀自猛扑姜羽冲。姜羽冲惟恐贼人无法无天,伤了奎金牛金文穆,正在破死力牵制长衫客。长衫客无意伤人,只不过故意张皇,要牵制镖客,好容自己人退去。 当下,智囊姜羽冲力拒长衫客;俞剑平急抄土岗,断贼退路。各路镖客渐次聚在一处,势力愈形雄厚;贼党却分散成四五堆,往来乱窜,不时出没于林岗、苇塘中。铁牌手胡孟刚连声呼叫:“劫镖的正点在这里,穿长袍的就是;相好的,往这边钻啊!”众镖客闻声欢呼,越发奔长衫客一个人扑来……。 突然听疏林吹起胡哨,声调尖锐而嘹亮,似有三四支唿哨同时吹响。镖客愕然,不知贼人又弄什么诡计,复疑贼人又来增援。哪知散奔各处的群贼骤闻哨声,“唰”地退去。这一次退得极其神速。但见人形乱窜,不一刻,群贼合成两路,由胖、瘦二老人率领,冲奔土岗西北角而去。 铁牌手大声呼道:“飞豹子不要走!”然而飞豹子并没有走。那长衫客飞豹子和两个穿夜行衣的贼人,正在落后力战。众镖客都奔长衫客,长衫客施展迅快的身法,引得众镖客跟他东一头,西一头乱跑。 忽然间,长衫客及其同伴,窜到泥塘边,短兵刃一举,要来攻打陷入泥塘的金文穆、李尚桐。姜羽冲只身单剑,遮拦不住三个敌人,情形危急,连声招呼:“俞大哥快来,金三哥陷在泥塘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正抢土岗,遮截群贼。不道长衫客真真假假,竟要来戕害金文穆,两个夜行人来伤李尚桐。众镖客明知贼人使的是牵制之计,无奈贼党“攻其所必救”;“救友”总比“追贼”急,刚刚抢上土岗的人还得奔下来。 十二金钱恨极,如飞鹰掠空窜到长衫客背后,厉声叫道:“飞豹子,我俞某今天一定要跟你见个起落!”“唰”地一剑砍去。 这地方就在泥塘边。那阮佩韦正像放风筝似的,扯着飞爪,牵着落塘的金文穆,往外拉,却竟拉不动,只能牵扯着,不教金文穆再往下陷落罢了。猛听后面长衫客阴幽幽地一声怪笑,道:“相好的,你是钓鱼还是钓王八?拉皮条还是拉纤?”冰凉的铁烟袋杆随着话声,“嗤溜”地打到阮佩韦的脖颈上。 阮佩韦吃了一惊,手一松,回手抡刀。他哪里是长衫客的对手?胳膊才一抬,觉得肩后“环跳穴”一阵发麻,“咕咚”一下,“啪嗒”一响,人和刀齐倒在地上。 姜羽冲大吼一声,挥剑来救;一跃两丈,人未到,剑直劈出来。姜羽冲剑快,还不如长衫客的手快;只见他一伏身,立刻抓起阮佩韦,回身一抡;厉声叫道:“你砍!”姜羽冲吓得拚命往回收招,这剑才未砍着阮佩韦。那两个夜行人就势窜过来,把姜羽冲挡住。众镖客大骇;虽未看出危急,却已听见阮佩韦的呼声,立刻纷纷扑过来。 阮佩韦被长衫客掐脖颈,抓腿腕,抡了起来。众镖客一齐猛冲,都不敢下手,有的掏出暗器来。长衫客似旋风一转,狂笑声中,阮佩韦失声大吼。立刻,黑忽忽像球似的,被长衫客喝一声:“去你的吧!也喂王八去吧!”“飕”地被抛向泥塘,恰落在金文穆失陷处的旁边。 阮佩韦却也了得,未容身落实地,悬空一翻,这才头上脚下地落下来。泥塘烂泥很滑,“扑哧”的落下来,泥水四溅。阮佩韦趁势“鲤鱼打挺”,往起一挣,哪里挣得出?“扑哧”又一声,重又陷在烂泥之中。浑身湿淋淋,不亚如落汤鸡,头面上尽是淤泥臭水,挣扎着露出上半身,下身也陷入泥中。 金、阮两人做了伙伴,恨骂道:“飞豹子,你这老兔蛋,好损!” 泥塘边发出了得意的狂笑。长衫客傲然挥动短兵刃,寻敌而战。众镖客哗然大骂,首先窜过来的是岳俊超、屠炳烈、欧联奎,跟踪而上的是马氏双雄和左梦云。长衫客像蝙蝠似的,在镖客群中飞腾乱窜。夜暗星黑,人都攒过来;镖客的暗器不敢轻发,恐伤了自己人,只舞动兵刃,群攻这长衫客。(叶批:像蝙蝠。) 铁牌手胡孟刚大声吼叫:“这是飞豹子,这是飞豹子!”长衫客猛勇善战,厉声回答:“就是飞豹子,又待如何?姓胡的,招家伙!”铁牌手胡孟刚如飞奔来,长衫客抖手发出一粒铁菩提,胡孟刚伏身闪开,险被打着。 这时节,十二金钱俞剑平已从土岗窜下来,利剑一挥,从背后掩到,振吭呼道:“呔,豹子,看剑!”未肯暗袭,先叫一声,“唰”地一剑,照敌后心搠来。长衫客肥大的衣袖袍襟一闪,一个“盘膝拗步”,反圈到俞剑平右侧,左手骈双指,照俞剑平的左“肩井穴”便点。 俞剑平一剑搠空,剑招倏变,未容得长衫客二指点到,青钢剑便顺势往上一撩。“太公钓鱼”,反挑敌人左臂。长衫客往右拧身,“龙形飞步”,“飕”地如一只巨鹰,竟从俞剑平右侧窜出,脚未沾地。屠炳烈一个箭步扑到,“搂头盖顶”,抡刀就剁。岳俊超剑诀一指,也从左侧急掩过来。(叶批:如巨鹰。) 长衫客一声狂笑:“来得好!”铁烟袋陡然上翻,“当”的一声,如虎啸龙吟,正兜在屠炳烈刀上,顿时火星四溅。屠炳烈“吭”的一声,右臂随刀风往后一落,身躯不由的半转,手臂顿然发麻。长衫客铁烟袋“顺水推舟”,往外疾送,正点屠炳烈的“气门穴”。 屠炳烈自恃有铁布衫横练的功夫,冷笑道:“飞豹子!别人怕你点穴,爷爷……哎哟!”“咕咚”一声,应手栽倒在地。他自恃铁布衫不怕点穴,却仍有十二道大穴搪不住重手;这一下比别人伤得更甚,顿时倒地不能动转。 岳俊超、欧联奎大惊,刀剑齐到,拼命应援过来。长衫客振臂大吼,飞掠出二三丈外。 俞剑平运太极行功,往前作势,双足努力,也一掠三丈,飞追过来;剑往外斜递,身随剑走,身剑相合,一缕青光,追到长衫客的背后。眼看剑锋直取长衫客的“魂门穴”;长衫客忽然“怪蟒翻身”,往回一转,铁烟袋“金雕展翅”,骤往俞剑平剑上崩砸,喝道:“撒手!”用了个十二分力量。 俞剑平沉着应战,青钢剑疾往下沉,随即往外甩腕,“螳螂展臂”,剑锋下斩长衫客的双足;冷笑说道:“不见得撒手,看招!” 长衫客的铁烟袋尽管迅如电火,到底未能砸着俞剑平的剑。俞剑平的剑不但撤回去,又立刻发回来。长衫客道:“嗬嗬,好快!”心中也自佩服。飞豹子肩头一动,腾身跃起,“唰”地纵出三四步;长袖飘飘,往下一落。 俞剑平一声怒叱:“飞豹子,你接招!”紧跟着长衫客的飞纵身形,同时飞起,同时着地。相隔四五尺,俞剑平右脚一点,身形往前探,用“猛虎伏桩”,青钢剑猛戳敌人的肩梁。长衫客也正杀腰下势,微侧着半转身躯;又瞥见俞剑平追踪掩击,势猛剑疾,剑风已劈过来,却又“铮”的一声,一枚金钱镖已应手发出来。 长衫客回身一挡,右手短兵刃架剑,左手鹿皮套捉镖。而同时,岳俊超的剑也扎到。那一边,马氏双雄挥双鞭,胡孟刚摇双牌,把长衫客的两个穿夜行衣的同伴紧紧裹住。欧联奎把屠炳烈救起。唯有智囊姜羽冲,插利剑,收判官笔,急展飞抓,招呼镖行,一齐用力;割草的割草,垫道的垫道,递抓的递抓,百忙中合在一起来搭救落泥塘的金文穆、李尚桐、阮佩韦。 豹党那边,绕林,登岗,越泥坑,穿苇塘,人已退去一多半,长衫客战到分际,飞身旁窜,跳出圈外;眼光只一绕,看清敌己的情形。苇塘中铜笛又连声急啸,长衫客这才双足一顿,“燕子三抄水”,忽然扑奔双雄这边。 俞剑平叱道:“哪里走!”跟踪赶过来。长衫客立刻右脚点地,身躯斜转,一对豹子眼闪闪放光,分顾前后。头一扭,“犀牛望月”,亮开了发暗器的架式,铁烟袋早换交左手。 这时候马氏双雄正和胡孟刚率三五个镖客,把那两个夜行人围住。长衫客猛喝道:“哥们,走!”右臂陡然一扬,数粒铁菩提照胡孟刚、马赞源、马赞潮、九股烟乔茂、左梦云、小飞狐,历落发出去。 胡孟刚眼快,急呼道:“留神,豹子来了!”铁菩提如流星乱迸,众镖客急闪。长衫客又喝:“快走!”那两个夜行人趁势拘身而退,也掏出暗器,且打且退。黑影中,众镖客大呼:“豹子在这里呢!”竟全都放松他贼,重复扑奔长衫客。 长衫客如飞地退走,众镖客连喊:“截住他!”十二金钱俞剑平道:“不要走!”迎面截过来,两个人正打对头。 俞剑平横身扼住退路,长衫客抛身反走,却又止步。俞剑平利剑一挥,“唰”地窜过来,猛如飞虎,脚才落地,剑已劈出。那长衫客暗捻三粒铁菩提,微微向旁一闪身让过利剑,三颗暗器抖手照俞剑平打来。黑影中,铁菩提“唰”地一响,分上中下三路同时发出;相距极近,手挥即到。 这跟钱镖的“迎门三不过”,是一样打法。俞剑平不敢用铁板桥的功夫躲,恐怕为敌所乘。他急展右臂往外一挥,左手往上一抄;身形不动,只听得“呛”的一声响,奔中盘、下盘的两粒铁菩提,同被青钢剑打落地上;右手同时也把奔上盘来的一粒铁菩提抄住。立即甩腕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原个铁菩提翻回来,“飕”地一点寒风,斜打到长衫客的“窍阴穴”。 长衫客往左斜长身,往外滑右脚,铁菩提“唰”地擦着额角过去。长衫客急斜身形,用双手发暗器,从腋下“唰”地又打出一粒铁菩提。这颗暗器力大势急,竟取十二金钱俞剑平的“听会穴”。十二金钱俞剑平听风辨器,急往前一栽身,又猛然一抬头,青钢剑闪闪吐寒光,骤往外一削。扁剑身,扬剑尖,“铮”的一声把这粒铁菩提反弹回去。 长衫客一面拒敌,一面四顾,见随己断后的两个夜行人,已逃入苇塘,他便不再恋战。当此时,苇塘中铜笛连响;岗下塘边,尽剩下了镖客。不过夜色深暗,人影乱闪,只有长衫客心中有数,镖客却还不十分明白敌人退净。众镖客救人的救人,搜敌的搜敌。夜影中,长衫客直如一条怪蛇,从镖客人群中,一路急驰,抢奔土岗。(叶批:如怪蛇。) 十数个镖客打头碰脸,竟没有截住他。忽然间,长衫客又一转,抽身回退;竟从孟震洋、左梦云身边窜过,一溜黑烟似的,又扑到苇塘边。小飞狐孟震洋、左梦云、石如璋大叫一声,急急地抡兵刃来截堵。左梦云抡太极棍当先便打,被长衫客突然进扑,铁烟袋反点到面门“神庭穴”。左梦云拖棍急退。孟震洋利剑一挺,“斜切藕”,照着长衫客肩头便剁。 长衫客倏又一扑,闪过了剑;铁烟袋往下一颤,叮当挥刃继上。铁牌手胡孟刚大叫着,舞双牌赶来。马氏双雄大骂:“好大胆的豹子!”这飞豹子竟敢把一群镖客看成无物,在众人中往来狂奔,如入无人之境似的。二马怒焰飞腾,双鞭一抡,便来双战敌人。 长衫客过于厉害,又会点穴,又会发暗器,远攻近攻都得格外当心。二马刚往前进扑,还未及挨近,便被他突然一扬手,发出来一对暗器,二马连忙闪开。十二金钱俞剑平跟踪冲到,凝神注目,从乱窜的人影中,辨出敌人来。喝一声:“呔!”身剑并进,迫至敌前,“唰”地劈下一剑去。 长衫客一见俞剑平到,突然地腾身飞纵,翩如惊鸿,复又抢奔苇塘。胡孟刚、孟震洋恰在塘边,各展牌、剑,就要穷追入塘。姜羽冲正忙着救人,忽一眼瞥见,急急叫道:“哪是谁?留神别追!”急叫声中,长衫客已经轻登巧纵,跃上了泥塘水洼。(叶批:翩若惊鸿。) 孟震洋冒冒失失,仍要跟追;姜羽冲大惊,连忙喝叫:“别追别追,那是陷坑!”孟震洋已一脚踏入泥水中,被他急窜退出。长衫客放声大笑着,轻踏木桩,驰入苇塘之中了。他的同伴也有十数人,先时遁入;只听得芦苇摇曳,瑟瑟作响,偶尔夹杂着三声两声的侮慢笑声。贼人走了! (叶批:这一章下笔如飞,神出鬼没;令人目不暇给,竟有无处评点之叹!) 第32章 巧植梅花桩大豪竞渡,轻挥吴钩剑苏老凌波 众镖客三五成群,倏地奔凑到浅塘边。百忙中,姜羽冲只叫出“陷坑”二字,大家都往陷坑这一面来;一个个绕塘而走,搜寻暗坑。他们一边想:“就有陷坑,贼人能走,我们就不会陷下去。”他们再想象不到,贼人在泥塘里,竟是暗摆梅花桩。这梅花桩非有绝顶轻功,不能在上面游走。 俞剑平、姜羽冲虽已猜知贼人的诡计,心中也很疑讶,怎么贼人个个都会走梅花桩呢?却不知泥塘内的百十根梅花桩,长短不齐,粗细不等,而且栽得深浅也不一样。虽按梅花桩的摆法,却在水洼中另有捷径,搭着跳板,四通八达,设着粗而稳的木桩,只要稍会提纵术的,都可登桩飞渡。另在实桩旁,虚设着许多浮桩,把人引到绝路,只要一登便倒。这些浮桩本非比武用的,乃是飞豹子用来骗阻追兵,便利撤退而设的。 苇塘沿岸,镖客们越聚越多,纷纷绕寻,互相指问:“哪里有伏桩?哪里有陷坑?”忽然间,马氏双雄瞥出几根木桩,露出水面尺许来长,只是与短苇混杂难辨。二马顿时大吼道:“这里有木桩!狗贼登着这个进去的!” 长衫客轻登巧窜,没入苇丛;猛然间又登着梅花桩,探头出来,面对二马,纵声高笑道:“不错,这里是有木桩,算你有眼睛!朋友,你可以上来玩玩么?”往水里一根木桩上一跳,“金鸡独立”,右足着桩,左足轻提,把全身现出来。他昂首四顾,旁若无人。 众镖客哗然大叫,“唰”地一阵暗器,奔长衫客乱打出来,只听叮当、呛啷!长衫客舞动短兵刃,把暗器一一打飞。然后他翻身一跳,跳到水塘深处,距岸数丈,暗器打不着了;然后冷笑着讥诮道:“相好的,这就不够格了!乱打暗器,有什么意思?喂,俞大镖头,何不请上来遛遛?还有姜大剑客久仰你是银笛晁翼的高足,你也可以登萍渡水,往我们这架现成的浮桥上走走嘛?” 此时智囊姜羽冲正在打叠精神,割乱草,垫泥滩,搭救奎金牛、李尚桐、阮佩韦三人;另有几个镖客帮着他。在长衫客现身处的塘边,聚着马氏双雄、铁牌手胡孟刚、单臂朱大椿、飞狐孟震洋等一群镖客和九股烟乔茂、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三个向导。 长衫客鹄立水上,仍在公然叫阵:“喂,俞大剑客哪里去了?怎么着,听见没有?可肯上来么?”众镖客一阵传呼,十二金钱俞剑平如飞地来到水洼面前,炯炯双目,忙将水面的形势一看。 十二金钱生平倒也练过轻身太极拳,也走过青竹桩,只是多年未用,也不过是在平地上立桩,在白昼蹈行罢了。像这泥塘木桩,又在黑夜间,并且敌暗我明,若果上去,分明吃亏上当。若不上去,又明明教敌人较量短了。 俞剑平哼了一声,叫道:“朋友,不要张狂!你等着吧!”立刻,左手将剑诀一指,右手把利剑一提,抱元守一,凝神一贯,双眸精光往泥塘上一瞬,顿时将长衫客落脚处的部位认准。但是木桩的部位被苇草混淆着,只能认出近岸浮出水面的几根来。俞剑平心中为难,事迫临头,不能不冒险;于是一作势,便要飞身上桩。 忽然,马氏双雄叫道:“俞大哥,你要做什么?”一把将俞剑平拉住。铁牌手胡孟刚、欧联奎也赶过来,一齐拦阻道:“大哥,大哥!你素日把稳,怎么今日竟要受贼人的骗?你一个人上去,就不怕他们暗算么?” 俞剑平未及答言,长衫客哈哈大笑,把双掌一拍,劈拍响了两声道:“镖行朋友,不要小瞧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两个伙伴。我们绝不在暗处暗算你们,我们也不像你们乱发暗器。我说俞大剑客、胡老镖头,还有姜大剑客,我们就只三个人,专请你们三位。谁要是施暗算、发暗器,谁是匹夫。在下受朋友的邀请,单要会一会俞、姜、胡三位高贤;别位武林朋友,我们改日再会。请上来吧,三位!” 十二金钱俞剑平怒生两肋,哈哈大笑道:“你们不必说大话,你们是三位,我们这边对不住,就只我俞某一人,要会会你们三位高贤。你们三位有这等好功夫,请报个万儿来!” 长衫客仍然怪笑不答道:“算了吧!俞大剑客怎么又把话说回来了。我乃是无名小卒,给人帮忙抱粗腿的。”俞剑平心知胡孟刚不会梅花桩,姜羽冲虽听说练过,无奈这乃是凌塘桩斗,万一失足,一生威名扫地。俞镖头因此把牙一咬,自己一个人应承下来。 铁牌手胡孟刚在旁听得真切,心中惭愧,急得大叫道:“好你个飞豹子,不要胡吹!你左骗一回人,右骗一回人,你说的话远不如屁响。我们就上了木桩,你不过输了一跑。闲话少说,你敢赌输了不跑,把镖银交出来么?” 贼人不答,只是狂笑;转向俞剑平叫道:“俞大剑客,我只问你,一个人真敢上来么?” 智囊姜羽冲在那边,也听见贼人指名叫阵,要他登木桩,他固然不肯示弱,无奈救人要紧。现在割草垫滩,忙得刚有头绪,这也要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才能把金文穆救出来。贼人指名叫俞、胡、姜三人上桩,现在只有俞剑平一人可上。 俞剑平把剑一领,就要单人独闯;却把蛇焰箭岳俊超惹得动火,大喝一声道:“狗贼,你又要说谎骗人!你倚仗一片臭水坑,几根木头桩,就能逞强么?看箭!”“砰”的一声,把蛇焰箭发出去。唰地一道火焰,照得苇塘霎时一亮。 众镖客欢然大叫:“对!快拿灯来吧。”贼已净退,不怕他打灯亮了。镖客们立刻提过来数盏孔明灯,把灯门打开,发出一道道黄光,虽然看不清泥坑内的虚实,可是塘外浮出水面的木桩已显露出来。 单臂朱大椿忽然逐灯亮过来,厉声叫道:“俞大哥,来来来!我单臂朱大椿微能末技,我愿替我们胡二哥上桩走走。”俞剑平回头一看大喜,他倒听说朱大椿会而不精。朱大椿若不借火亮看清情形,也还在犹豫;于是跳过来,和俞剑平骈肩而立。俞剑平未曾登桩,先退后数步,暗暗向身旁马氏双雄,关照了几句话。二马点头会意,急急地转告其他镖客,又急急地握着鞭,袖藏暗器,以防贼人意外的诈谋。 然后俞剑平来到朱大椿身边,一拍肩说道:“朱贤弟,你稍后一步,你我不可骈肩齐上;要一先一后,互相策应着。”俞剑平这才重凝浩气,目闪精光,把利剑一展;脚尖点地,施展开“蜻蜓三抄水”的绝技,看准塘边一根木桩,“飕”的一声,轻轻奔腾上去。俞剑平真格是身轻如叶,往上一起一落,左足单找木桩;却才脚尖一点木桩,觉得木桩微微一晃,立根处竟然不稳。反观对面敌人,长衫客在那边木桩上,站了好一刻,不倒桩,不换势,竟安若泰山! 十二金钱俞剑平毫不介意,仍轻身提气,预先寻好了前跃旁窜的木桩,灯影中认清桩高桩低,桩粗桩细,只觉脚下这头一根桩似往外滑,却仍不肯挪地方,立刻“金鸡独立”,把身子一展,这根要倾侧的木桩竟被他凝住。 那边单臂朱大椿,也将单臂一张,提着左臂刀,叫道:“朋友,我可要上桩了;要发暗器,可就在这时候!”这一句话骂人不带脏字。于是朱大椿也轻轻一跃,登上木桩。 塘前坡上,闪照着孔明灯的黄光。在俞剑平、朱大椿身后,一左一右两道光;另外一道光照射敌人,直投入苇塘。夜暗天黑,这三道黄光不啻暗室明灯,给镖行添了不少声势,减去不少的危险。 那一边,姜羽冲身旁也有两盏孔明灯,照耀着救人。飞抓已抓牢了金文穆和阮、李二人;铁牌手胡孟刚奔到这边来,插牌握抓,和两个青年镖客,拔河似的,两手揪着一个人。在泥塘上高垫草捆,铺成草桥;姜羽冲挺身践草,先抢救陷溺最深的金文穆。金文穆像泥猴似的,居然被拖出来;抓着姜羽冲的手,“忽隆”的一窜,身登彼岸。姜羽冲却被他一带,脚下的草捆直陷下去两三尺;泥水横流,没过脚胫。姜羽冲百忙中一提气,飞身跃上旱地。还有阮、李二镖客,竟不能就势拖救,至少须重垫一回草。 九股烟乔茂、欧联奎、于锦、赵忠敏、叶良栋、时光庭,凡是用刀剑的镖客,一齐动手割野草,再打捆,往泥塘里投下去。金文穆已出陷溺,浑身都是臭泥,气得不住口大骂。胡孟刚不嫌脏,挽手道劳道歉,忙给金文穆脱衣。各人撤出衣衫来,给他换上。只有两只泥脚,重有十六七斤,满靴口都是泥浆,一时没处替换;竟脱下来,只穿光底泥袜子。金文穆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口地骂街。姜羽冲缓过一口气,忙着再救阮佩韦、李尚桐。 当下,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单臂朱大椿,一先一后,登上了木桩。苇塘中敌人那方面,只有长衫客往前一探身,挥手中短兵刃,叫道:“好,俞大剑客的功夫果然不同平常,请上招吧!”苇草簌簌地一响,忽又另现出两条人影来,各登一根木桩,竟候镖客们来攻。 俞剑平一提气,由第一根木桩,往前一窜,轻轻落到第二根木桩上。这第二根木桩比第一根木桩更不稳;单腿才往上一落,立刻桩身一倾。俞镖头便知这木桩不能着力,忙运丹田之气,往右腿上一贯,气复往下一沉;腿尖用力一登,身躯腾起,脚下这根木桩竟往淤泥中倒去。 但是俞剑平已飞落到左边第五根木桩上,离长衫客只隔着一桩;顿时“寒鸡拜佛”,青钢剑往外一展,喝声:“朋友,你接招!”剑锋直奔长衫客的中盘,用的是虚实莫测的招术。双雄就在梅花桩上开了招。 长衫客登桩待敌,一见剑到,急凹腹吸胸,往回一缩;俞剑平的剑尖差半寸没得挨着身。随将手中的铁烟袋往下一压,双臂分张,向外一展;“苍鹰展翅”,烟袋锅甩到十二金钱的“丹田穴”。 灯影里,十二金钱俞剑平见剑走空招,敌招反递过来,忙分左脚往旁边木桩上一跨,跨出六七尺。右足一蜷,左足登桩,顺势将剑柄微提,剑尖下垂,“唰”地往左猛挂长衫客的兵刃,长衫客骤然收招。 俞镖头不容敌招再变,身形左俯,左手剑诀上指,指尖直抵左额;右腕倏翻,“金龙戏水”,青钢剑直如电掣般猛奔下盘。长衫客喝道:“好快!”腾身涌起,斜身下落,如饥鹰扑地,斜落向后侧第七根木桩。脚尖一找桩顶,俞剑平跟踪追来。 长衫客浓眉一挑,“飕”地又窜起来,却将脚尖用力一登,另换了一根桩,急回头伺敌。孔明灯灯光一闪,俞剑平果然跟踪又到。不想迎面木桩已被敌人登歪,才往上一跃,险些落水。急急往旁一闪,“嗤溜”的一声木桩倒了。十二金钱早跃在另一根桩上,单足鹄立,如金蜂戏蕊,晃了又晃,可是到底没有掉下来。 俞剑平和长衫客一照面,是三招两式。那单臂朱大椿早已摄气雀跃,奔上水洼,连点四根木桩,试出这水上短桩,决不容反复点踏,只宜一掠而过。孔明灯从背后射出黄光,给他开路;苇丛中也灯光一闪,奔来两个敌影,各挥兵刃,双战单臂朱大椿。 朱大椿侧目打量来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手提一柄三梭透甲锥,三尺来长,瓦面如锏,头尖似钻;另一个年约三十,身形瘦矮,手提一对外门兵刃青钢日月轮。只看这对兵刃,就知是个劲敌。 单臂朱大椿一顺左手双龙折铁刀,往前复一纵身,连跃过三根木桩,趋近使锥的贼人的面前,右脚点稳了。朱大椿喝道:“朋友,你们有多少人,尽管上!姓朱的大江大浪,还见过许多,没把你们这点阵式放在眼里。朋友,你就一齐招呼吧!”话方脱出,往前一探步,左脚一找木桩,照那使三棱透甲锥的搂头盖顶就是一刀。虽是左臂刀,却是力大刀沉;往外一撒招,挟着股劲风劈下来。 那使日月轮的贼人脚登木桩,巍然不动;使透甲锥的却上前迎敌。一见刀猛,不肯硬接硬架;往旁一闪身,让过刀锋,三棱透甲锥“巧女穿针”,照朱大椿胸前还扎。 单臂朱大椿往左一跳,左边木桩“嗤”地斜下来,朱大椿急急又一跳,跳到另一木桩上。听背后风声扑到,一个翻身反臂,疾向贼人斜肩带背的劈去。敌人竟往下一塌身,缩项藏头,刀锋倏地擦头皮过去。 贼人一长身,三棱透甲锥“横扫千军”,复照朱大椿的下盘扫打,朱大椿腰上一叠劲,“飕”地又窜到另一根木桩上;却在抬腿时,把脚下木桩使力一登。他身移别桩,凝身不动,喝道:“相好的,你来!” 那贼人刚才输了一招,不由动怒,竟跟踪踏桩追来。不知这木桩已被朱大椿登活荡了,不由身形连晃,急急窜过三根木桩,才稳住身形。朱大椿哈哈大笑道:“这样的身法,还要摆梅花桩的阵势,不怕丢人么?” 那使日月双轮的叫道:“不要张狂!”竟一抡兵刃,与同伴来夹攻朱大椿。 朱大椿应付一贼,绰有余力;照顾两敌;便觉闪架不迭;只可连连换桩,闪、展、腾、挪。但是贼人连连换桩,并不要紧;镖客连连换桩,可就险得很了。木桩有稳有不稳的,贼人有时还认不准,镖客犯险试踏,倍见危险。朱大椿连踏数处,几乎桩倒身陷。多亏岸边镖客用孔明灯照着,多少看出一些虚实来。饶这样,仍苦应付不暇。朱大椿被二贼双双缠斗,十分急迫。 那一边,俞剑平和长衫客一味游斗,未分胜负。俞剑平一起初,连点六七根木桩,只觉脚下岌岌可危。立刻改攻为守,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登定一根实桩,任敌人左右冲击,一味坚守不动。敌人的兵刃打到,只挥剑抵拦。 长衫客屡从浮桩上谎招诱敌,俞剑平不肯上当,绝不追赶。长衫客正想改计决战,俞剑平忽一张目,看看朱大椿那边吃紧,自己再难袖手;急急抛敌登桩,奔过去接应。 长衫客怪笑一声道:“别走!”唰地一窜,快闪飘风,追赶过来。俞剑平只得却步凝桩,回身应战。敌人来势很猛,俞剑平恰往旁边木桩上一跨,“嗤溜”的一下木桩被登倒,看看要掉在水里。十二金钱俞剑平二目一张,双臂一抖,忽地作势,顺劲往左边木桩跳去。这长衫客好不猾险,竟抢先一步;把俞剑平要窜过去的那根木桩站住。 俞剑平脚下木桩已倒,前窜无路,旁跨又隔离稍远,后面虽有木桩,却没有反顾之暇。到此时,俞剑平急运太极门的气功,提起一口气,倒背身,往后一拧;就着拧身之势,把身形纵起来,一个“野鹤盘空”,倒翻回来。眼寻木桩,身形下落,刚刚着落在后面木桩上。同时“噗嚓”一声,把先前的那根木桩登在水中了。 那长衫客振吭喊了一声:“好轻功!”“飕”地追踪过来,道:“俞镖头,腿底下稳着点呀,木桩没多大劲!”长衫客蹈瑕抵虚,总想把十二金钱闪下水去才罢。手中短兵刃一扬,趁着俞剑平身形乍稳,铁烟袋锅探出来,点到俞剑平的后背。 俞剑平被敌讥笑得十分难堪,含嗔冷笑道:“朋友,休要张狂,落下桩才见输赢!俞某今夜不跟你阁下见个强存弱死,不能算罢!”腿下轻轻一点木桩,往旁一转身,把铁烟袋让开。左手剑诀一领,青钢剑才待发招还击。那长衫客陡然往回一窜,连跃出四五根木桩方才站住。忽听长衫客冷然发话道:“这又是哪位高人?”说话时,长衫客眼向东北面苇塘寻看。十二金钱俞剑平也不禁愕然侧目。 突然听见东北面芦苇“唰啦”地一分,立刻涌出一个人。这个人长身扎臂,手挺一把吴钩剑,用“一鹤冲天”的轻功,倏然从苇草丛中冒出来,轻轻一落,落在长衫客与俞剑平的当中,脚找木桩,单腿凝立,剑往怀中一抱,厉声道:“俞贤弟,给我引见引见,哪一位是力劫二十万盐镖的好汉飞豹子老英雄?我夜游神苏建明,要会一会高贤。” 说罢,坡上的孔明灯已然对他照来。跟着土坡上起了一片欢噪之声,齐叫道:“苏老英雄来了,那个穿长衫的就是飞豹子。”苏建明往坡上一看,道:“嗬!众位都在这里了?”一扭头,把长衫客盯了一眼,又把围攻朱大椿的两个贼党看了看,单足轻点,往前挪了一根桩。 苏老英雄重凝双眸,把长衫客上下打量,捋须笑道:“你!豹子头,赤红脸,铁烟袋杆。不错,不错,我老夫乃是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想当初老夫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浪荡东西,却恨缘法薄,眼皮浅,没有和你阁下会过面。想不到今日幸会,使我老苏垂暮之年得遇名手,真乃是一生幸事。,你手里使的是什么家伙?哦,原来是外门兵刃,铁烟袋杆。我听说你会用铁烟袋杆打穴;现在,你阁下又摆这梅花桩,真乃多才多艺,可钦可佩。绿林中竟有你这位名人,苏某居然不认得,算是眼拙之至了。听说你老兄一手劫取二十万盐镖,还不肯埋头一走,居然传下武林箭,定了约会,教我这几个兄弟在这鬼门关与你相见。以武会友,足见你阁下英雄做事,不肯含糊,只可惜这鬼门关犯了地名,好像不大客气似的。不过,这鬼门关到底不知是谁的关?我苏建明外号夜游神,夜游神在鬼门关前闯闯,倒也有趣得很!”他遂将吴钩剑的一指,道:“呔!飞豹子,请过来!” 长衫客乍见苏建明,不由一愣。听完了这一席卖老张狂的话,怒目一盯,旋即桀桀地大笑数声,道:“我倒不认得这位夜游神!我乃是山洼子里的土包子,只听说江南有个十二金钱,没听说这么一个夜游神。足见我井底之蛙,少见多怪。你既要替俞大剑客壮腰出头,足见你家门有种,就请你赶快上场。可留神老胳膊老腿,掉下来没地方给你洗澡换衣裳。” 话都够挖苦,苏建明只当耳边风,哈哈笑道:“手底下见功夫,爷们没跟你比舌头!来来来,咱爷们凑合凑合吧!”两个人立刻往一处凑。坡上的孔明灯闪前照后,给苏老英雄助亮;苇丛中的灯也照上照下,给长衫客增光。 苏建明这一上场,旁人都欢喜,俞剑平和姜羽冲都有些嘀咕。苏老武师本是责守在留守店房;集贤客栈房间内,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可守,但有海州调派的两个捕快。这两人固然不是多么要紧人物,究竟是奉官调派的官差。倘若贼人狂妄大胆,真个从捕快身上出点岔错,莫说杀官如造反,就让两个公差也教贼人掳走,那案情便要更热闹了。 这一番赴鬼门关践约讨镖,两个捕快本要跟来,姜、俞二人尚不放心,故此在店中留下镖客,名为留守看“堆”,实在专为保护这两个累赘物。但是,苏武师现已露出相,别人只顾欢喜,可以抢上风,与贼人赌斗梅花桩了;姜、俞二人却心中一动,这老头子只顾来凑热闹,可把两个累赘物收藏在哪里呢?闪眼四顾,不见吴、张二捕快。两人心中打起鼓来,可是现在又不遑明问。 俞剑平叫道:“苏大哥,多留神,桩子不稳。店里怎么样了?” 苏建明哈哈一笑,立刻应声道:“没错!俞贤弟,擎好吧。爷们没把这阵仗放在眼里。”究竟姜是老的辣,不等俞、姜明问,复又安慰道:“诸位放心,店里很消停,有人看‘堆’,我把那两块料掖起来,放在稳当地方了。” 说完,脚下一换步眼;苏建明人老眼不花,立刻往前点过一根木桩,手中吴钩剑一举,“举火烧天”式,向长衫客叫道:“好朋友,上呀!你把我掀到泥坑里,我立刻回家抱娃娃。我把你请下桩来,没有旁的话,二十万盐镖,一杆镖旗,请你赏给我。如要输招变脸,拔腿一跑,我这个老脸皮也替你家里的老娘臊得慌。” 长衫客双眼一瞪,忽复大笑,也把手中烟袋杆一举,也学着苏建明,亮出一个“举火烧天”式,口中说道:“你年纪大,吃的饭多,输了赢了,只值一笑。你打算要真章,相好的,距此不远,有个捞鱼堡;捞鱼堡有个捞鱼将。……” 长衫客说来说去,又是这一套话;看这意思,不活捉他们,讨镖事总没有指望。苏建明还要用话挤,俞剑平早已大动无名怒火,厉声叫道:“苏大哥,你这是对牛弹琴!这一伙朋友一举一动,把人贬成脚底泥;什么道理的话,他们满不懂。苏大哥,只有手底下明白,闲话休同他们讲,我和他们斗了这半夜,他们只和我装浑!” 苏建明愕然道:“岂有此理!” 长衫客桀桀一笑道:“真是这话。” 苏建明立刻一顺剑道:“好,打你这东西!”“唰”地一纵身,轻如飞尘,飘飘地又从这一桩窜起,到那一桩落下;再往前一进,够上部位。长衫客立刻也把短兵刃一顺,叫道:“打!”两个人都穿长衫,长衫飘飘,顿时在泥塘木桩上,动起手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便一伏身,登桩进步,转奔那使三棱透甲锥的敌人,使锥的敌人还身招架。那使日月轮的人便一摆双轮,单盯着单臂朱大椿。到此时,三个镖客正斗三个劫镖贼。使日月轮的贼人直揉朱大椿;朱大椿单臂一挥,奋刀相迎。 使轮的贼人忽然叫道:“相好的,我听说白天在双合店,有一位插标卖首的单臂镖客,想必就是足下。我今日得遇插草标的高手,真乃幸事!只可惜我用的是一对轮子,没有带割鸡的牛刀。单臂朱镖头,你就将就着点卖吧。” 朱大椿勃然恚怒,骂道:“呸,无耻之徒口舌胜人,看刀!”立刻往前一纵身,单脚登桩,左手照敌人削来。敌人一摆日月双轮,往上疾迎。一轮对敌,一轮护身,右手轮往外一展,先捋左臂刀;左手轮“孔雀剔翎”,向朱大椿腰部便划。 单臂朱大椿斜跨木桩,往左一迈,横刀撤钻,往下一沉,犀利的刀锋倏照敌人的右臂切去。敌人往回收转日月双轮,斜身轻纵,右腿后登,点一点背后的木桩;身形旋转,快似风飘。右脚退回去,一个“怪蟒翻身”,忽复攻上来;右手轮闪一闪,一塌腰,下斩朱大椿的双足。朱大椿左右也往后一跨,脚尖点桩,左臂刀“夜叉探海”,刀尖压轮刃,唰地抹过去,削切敌人的脉门。 贼人忙撤单轮,“飕”地往回窜退过去,直踏出四五根木桩,凝身立稳。单臂朱大椿喝道:“别走!”一下腰,脚点梅花桩,身似惊蛇窜,“唰”地跟踪追过去。“恶虎扑食”,迫近敌背;“金针度线”,刀点敌腰。一股寒风扑到,敌人早已觉察。只容得朱大椿人到,便左脚一提,右脚一捻,猛翻身,摆双轮,舌绽惊雷道:“砸!”轮锋直照朱大椿的左臂狠拍下去,这一下拍着,刀必出手。 朱大椿这一套“六合刀”,削、砍、拦、切、吞、吐、封、闭,运用起来深得秘妙。他为补救单臂的缺陷,运用左臂发招,稍微含糊的敌人,实在不是他的对手。敌人的双轮才往外一送,朱大椿早唰地把刀收回来。只一领,唰地发出去;应招换招,迅疾非常。 使双轮的敌人慌忙倒窜,才得躲开这一刀。朱大椿用刀的手法好,敌人登桩的身法巧,因此两人打了个平手。但是相形之下,当不得久耗;那敌人大概是初次和左手对敌,渐渐地显出不利来。朱大椿刀光挥霍,专攻敌人的要害;那敌人一味闪、转、腾、挪,想往浮桩上诓诱这左臂刀,左臂刀不肯上当。 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这时和长衫客长衫飘飘,东闪西窜,也打了个难分难解。 老拳师苏建明年岁高大,身手矫健,梅花桩的功夫更经过数十年的幼工精练,在当时堪称江南一绝。只见他把吴钩剑一展,不慌不忙,老眼无花,先把长衫客立身处连盯几眼;于是剑诀一领,单腿点桩,“金鸡独立”式一立,喝道:“过来吧,相好的,我这里守株待兔哩!” 长衫客喝骂道:“我就打你个老乌龟下河!”脚尖一点,飞身窜起,急如掣电,已扑到苏建明的面前;往前一探身,铁烟袋杆“白猿献果”,当做点穴镢,向苏建明的“中府穴”打来。苏建明身形微晃,上半身仅仅地往右微偏,脚未离桩,略避敌招。吴钩剑一扇剑峰,贴敌刃进招,“玉女穿梭”,扎扁头,划右臂,照长衫客反攻过去。 长衫客将短兵刃往下一沉,往回一带,从左往右,唰地一个“怪蟒翻身”,脚下轻点木桩,身随势转,“苍蝇盘树”,抡铁烟杆,鞭打苏老拳师的右肋。 苏老拳师单腿立柱,纹风不动,只凭丹田一口气,巍然矗立于泥塘木桩之上。他见敌刃又到,劲风扑来,喝一声:“去!”左手剑诀斜往上指,右手剑峰“白鹤亮翅”,猛然一撩,“唰”地截斩长衫客的脉门。这一手险招,况当昏夜木桩之上,真是惊险异常。只争瞬息的时间,不胜则败,一败必危。 三江夜游神是人老招熟,拿捏时候不迟不早,刚刚凑巧。长衫客本采攻势,现在反得急救自己这条右臂;全身攒力,急急地往左一倾,大弯腰,斜插柳,硬将撒出去的力气捋回来,挣得赤面一红,不由暴怒。 苏建明这老儿哈哈大笑,道:“慢着点,这下面是泥塘。”长衫客如蜻蜓点水似的,避过敌剑,“飕”地一窜,连越过四根桩,凝身立好。豹子眼闪闪放光,把苏建明一看。苏建明依然稳立桩上,身形未动。长衫客心想:“想不到这苏老头梅花桩的功夫竟这么稳!” 长衫客叫道:“老家伙名不虚传,来来来,在下再请教几招!”旋转雄躯,微提短袍,把衣襟掖了掖;复闪目往四面一看,四面并无异动。然后,奋身一跃,抡兵刃二番进搏,又抢到苏建明的左侧;铁烟袋“封侯挂印”,往苏建明“太阳穴”一点。这一招用得虚实莫测,可实则实,可虚则虚。 苏建明吴钩剑“偷天换日”,往上一封,顺势削斩长衫客的肩臂。长衫客不是易与者,这时候含嗔争锋,铁烟袋往上微点,化实为虚,“唰”地翻回来,一个“毒蛇寻穴”,“飕”地一缕寒风,反打苏建明的下盘“伏兔穴”。苏建明撤剑来不及,救招赶不上,“吁”的一声长啸,唰地往左纵身,右脚点桩,飞身跃起,直窜出六七尺外才躲过这一招,悬身于空中,急急地寻找落脚处,老眼无花,闪眼俯窥,坡上孔明灯也正追逐着他的身影而照射;这才轻飘飘落在另一根木桩上。 这一个木桩偏偏是浮桩,“嗤溜”的一声,顿倒下来。老英雄道得一声:“好……糟!”百忙中,双臂一抖,立刻又踏上另一桩。他禁不住放声大笑道:“好损!飞豹子,你真缺德!”德字刚说出口,铁烟袋陡然乘危急攻,直追到肋下。“叮当”一声响,吴钩剑剑花一绕,横剑猛格。长衫客霍地窜向右边桩。 两人扭项张眸,互相注视,然后脚尖一捻,把身形拧过来。 又面对面,各展兵刃,封住了门户。两个人都暗叫了一声:“惭愧,真是险得很!” 第33章 登浮萍双雄齐落水,撤伏阵群盗骤奔巢 苏建明和长衫客略为喘息一下,各各闪目四顾,复又斗在一处。那边俞剑平和那使三棱透甲锥的贼人正打得十分凶猛。 这种三棱透甲锥乃是外家兵刃,会使这种兵刃的在江湖上寥寥无几。这种三棱透甲锥传自北派拳家神锥路武师的门中,有七十手连环招数。但是三棱锥路家的家传招术实有八十一手,路武师故意留下十一手绝招不传外姓;只有他的后代子孙,方得到他的全盘招数。他家子孙恪遵门规,只传外姓门徒七十手,决不肯多传。凡是三棱透甲锥,只此路姓一派,别无他门。 这个贼人在壮年,运用透甲锥招术极为熟练。十二金钱俞剑平脚登木桩,以奇门十三剑来应付这透甲锥。一照面,贼人来势张狂,欺敌直进,锥尖直点俞剑平的胸窝。 俞剑平脚登木桩,忙展右臂,挥利剑往外一封,“顺水推舟”,截斩敌人的腰肋。敌人一侧身,斜点左旁木桩,右手斜带三棱透甲锥,身形骤转,“唰”地抡起透甲锥斜肩带臂,猛照俞剑平砸来。来势太猛,十二金钱俞剑平不敢硬接。按照梅花桩的步眼,一找木桩,身趋走式,只一转,转到身后第六根木桩上。贼人的三棱锥狠狠砸过来,却收不住势,急忙一点,“咔嚓”的一声响,砸到俞剑平先前立身的木桩上。贼人急借势往斜里一冲,窜到俞剑平身边。 俞剑平嗤然冷笑,左手剑诀一领,右手一换青钢剑,一个“龙形一式”,身随剑走,剑随臂扬。“倦鸟投林”“唰”地一剑,向敌人腹腰扎去。 贼人才提锥挺身,未及进招,俞镖头的剑已然挟一缕寒光刺到。这贼人忙用“铁牛耕地”,三棱透甲锥截青钢剑,想将俞剑平的兵刃磕飞。俞镖头的剑术变化莫测,唰地往回一掣剑柄,猛横身,明是走势,似将闪躲,倏然单足轻点木桩,展“抽撤连环”,不后退反进攻;竟探身献剑,直取敌人的下盘,喝道:“看脚!” 贼人蓦地失惊,奋身一跃,退出三根木桩,身摇步晃,才待拿桩立稳,十二金钱俞剑平挺身一窜,直迫过来,喝道:“看背后!”青钢剑闪闪含光,跟踪急袭,直追到敌人的背后。 贼人越发吃惊,挣命地往旁一拔,连窜出五六根木桩,身形连连摇摆;幸而躲过了剑击,却几乎闪落下木桩。吓得头上冒汗,急急地收摄心神,回身重展双锥,封住门户,和十二金钱俞剑平又打到一处。 使三棱透甲锥的贼人虽有独门外家兵刃,究非俞镖头的敌手。并且他的梅花桩的功夫,也止于是凑合而已。仅仅走了这么十几招,便连连出险,他实在不是十二金钱俞剑平的对手。所幸者他乃是生力军,又在壮年,锐气正盛。十二金钱俞剑平却是通宵索敌,连战七八个贼党好手,未免筋疲力滞。俞剑平生平以韧字占胜,错过是他,换了别人,恐怕早已失脚。 俞剑平气脉悠长,一口剑力战此敌,一双眼仍在抽隙四顾,惦记着夜游神苏建明老拳师和单臂朱大椿。百忙中,瞥见朱大椿一手左臂刀,把那使日月双轮的敌人砍得手忙脚乱,一个劲地往右闪躲。俞剑平晓得敌人必是初次遇见这左手刀,便舒了一口气,相信朱大椿必不会输招。再看夜游神苏建明,这老人的梅花桩功夫颇擅胜场,而且双目炯炯,精明可比少壮;夜游神的外号就因他夜行功夫好,才得蜚声三江,今和长衫客夜战梅花桩,正是苏建明最拿手的本领。但有一节,这敌人过强,苏建明年纪太大,却教俞剑平担心不小。 十二金钱俞剑平一面和敌锥拚斗,一面不住地偷眼照看苏建明。只见他巍然稳立于泥塘木桩上,把那一口吴钩剑紧紧封住门户,守多攻少。似一任那长衫客窜来窜去往跟前突击。苏建明一味架格抵拦,轻易不发进手的招术。 长衫客登桩猛搏,迅若怒狮;苏建明挥剑应战,却稳若木鸡。俞剑平看在眼里,心中打鼓;苏老拳师年高望重,凭他在江南五十多年的威名,实在是只许胜,不许败,一败则毕生受辱。(叶批:怒狮与木鸡对得妙!) 俞剑平暗想:“苏大哥岁数大了,万一耗时过久,竟败在飞豹子长衫客手里;人家是为自己帮忙,我却败坏了人家一生的名望,我何颜以对朋友?我无论如何,不该让他涉险。”思索至此,不由焦急起来。他猛然把招术一紧,要将当前之敌立刻打败,好去接应苏建明,把他替换下来。并且按理说,这个长衫客是飞豹子,也该自己对付他才对。 于是俞剑平一展进步连环剑,脚点木桩,“唰唰”地一连两手,“金针度线”、“玉女投梭”,向那使三棱透甲锥的敌人狠狠地攻击过去。敌人应付不遑,往旁一纵,窜到另一根桩上。俞剑平喝道:“哪里走!”精神一振,利剑急挥,腾身急赶。 那敌人回身招架,俞剑平把青钢剑施展得如龙蛇飞舞,一点也不留情地攻上攻下。敌人吃惊连闪,眼看要败在俞剑平的剑下。 就在这个时候,土岗上的智囊姜羽冲、胡孟刚、岳俊超、马氏双雄、金文穆、欧联奎、李尚桐、叶良栋、时光庭、阮佩韦、九股烟乔茂、于锦、赵忠敏、黄元礼、石如璋等已经散布开,分两路抄来,欲截断贼人的退路。 贼党包括那胖瘦二老人和那使杆棒的五贼、使双轮的二贼、使狼牙棒的二贼,大部已经撤退。这时忽然又翻回来数人,黑影中连吹唿哨,喊出奇怪的唇典来,催长衫客速退。木桩上临阵的众镖头都是老江湖,就是听不懂,也猜得明白:他们要跑,大家急抄过来。 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仗手中吴钩剑,只守不攻,与长衫客滑斗。忽然窥测出长衫客的用意,见他向那使日月双轮和透甲锥的两个同伴连递暗号,并且张目四望。苏老拳师哈哈大笑,立刻叫道:“俞贤弟,点子不打好主意,可是要溜!”十二金钱俞剑平怒答道:“不能放他走!” 长衫客忽又一声长笑道:“这可不见得!”身形一晃,向一同伴一挥手,“唰”地向苏建明一攻,又一个败势,要走的形势已然很明显了。 老拳师苏建明将吴钩剑一指,厉声叫道:“飞豹子,不要欺负我年老!”老字一落声,吴钩剑“唰”地一展,身形掠起,长袍飘飘,如巨鸟似的登桩斜趋,要拦截豹子。满想到长衫客必跑,哪知不然。飞豹子手中铁烟袋一紧,仍然回身应战。老拳师又哈哈一笑,叫道:“相好的,咱们真打吧!” 这一回交手,顿形激烈。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陡采攻势,那把吴钩剑闪闪劈风,连照长衫客砍去。长衫客呼啸一声,铁烟管上下翻飞,奋力拒敌。两个人齐展开梅花桩的身法,忽前忽后,进攻退守,越打越猛;却不闻脚步踏桩声,也不闻兵刃格架声。但只听得泥塘之上,两人的长袍呼呼掠风,两人的身影往来飞窜。 十数回合过去,陡然间,苏建明、长衫客同时进扑,齐声大喝,道:“下去吧!”灯影一闪,不知怎的,“喀嚓”地一声大响,长衫客扑登地落下水去,苏建明也扑登地掉下桩来。 俞剑平大骇,利刃一挥,急忙抛敌驰援。却还未奔到,陡然“忽隆”的一声,长衫客、苏建明,刚刚下水,又猛然窜出来。两个人一齐登桩,一齐后退,水淋淋的,浑身是水。…… 长衫客大骂道:“妈巴子的!” 苏建明大笑道:“一锅煮,有趣得很!” 这一番失脚,是长衫客故意踏歪一根桩,往旁桩一退,打算诓诱苏建明。苏建明一步未踏稳,浮桩斜倒下去,就势一振臂,也往旁桩一退。两个人争登一根旁桩;各伸右脚,点占桩顶,各出一掌,急抵敌人。两掌相推,顿时一齐掉下水去。却仗着一身轻功,两个人竟一点塘底,飞身倒窜,重踏上身后的另外一根木桩上。 两个人的长衫顺衣襟往下滴答水;单足点桩,顾不得身上不好受,只凝眸监视敌人,防备猝击。灯光影里,各看见对方教水浸的模样,低头看看自己,俱各禁不住失声大笑起来;却将双方的同伴都吓了一大跳。 俞剑平抛开使锥的敌人,头一个窜过来;贼党这边,那使日月双轮的,也抛了单臂朱大椿,如飞地扑来。土坡上,镖客哗然,持孔明灯上下照射。 智囊姜羽冲拔剑上桩,马氏双雄的马赞源冲上来,寻桩继登。苇丛中,一阵阵簌簌乱响,顿时有两道火光一闪,“唰唰”也奔出贼党数人,踏桩增援,上前应战。 十二金钱俞剑平急走如风,踏桩抢到苏建明背后,厉声大叫:“苏老哥,上岸歇一歇,小弟我会一会飞豹子的梅花桩!”口头上似像换手,无形中实要双战长衫客,好把他活活拿住。 长衫客顿时觉察,一声长啸。猛然拔身往旁一跃,掩护着同伴,再不恋战,踏着长长短短的塘中木桩,一径撤退下去。俞剑平、苏建明焉能放松,立刻分从两面追赶,长衫客竟很快地奔去。…… 十二金钱俞剑平紧追长衫客,已然追到长衫客的背后,长剑一挺,照后心就刺。长衫客回身一架,奋身一跃,越过了四根木桩,落到退路上第五根木桩。又从第五根木桩往第六根木桩一跳;从第六根木桩往第七根木桩又一跳。只听“喀嚓”一声,第六根木桩竟然登倒。只见他由第七根木桩往第八根木桩上再一跳;顿时第七根木桩也“喀嚓”一声,又“噗通”一声,木桩躺在水面上了。 照这样,长衫客且战且走,容得同伴退净,他便跳上一根桩,踩倒一根桩,一直退入苇塘的尽头。所有经过的木桩,完全被他登倒,然后他一声长笑,厉呼道:“相好的,堡中再见!”施展轻功提纵术“燕子穿云纵”,把末一根木桩一点,也“喀嚓”一响,桩倒人飞。一团黑影疾如飞鸟,从芦草丛腾起一丈多高,两丈多远,轻飘飘斜往苇塘岸边一落。 岗坡之上,群雄齐动。马氏双雄的马赞潮和欧联奎、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抢先抄到,大呼着截过来。黑影中,长衫客抖手打出一粒铁菩提,喝道:“打!”“嗤”的一声,“啪”的一下,欧联奎不禁止步;大声道:“飞豹子在这里啦!快来,他可要跑!” 马赞潮横鞭当路,喝道:“哪里跑?”掏出暗器,唰地还打出去。但只一眨眼,长衫客早“飕飕飕”连连窜跃,斜奔疏林而去。疏林后,听出一阵马蹄奔腾之声,贼人似又增援。 镖客群中,奎金牛、金文穆、阮佩韦、李尚桐更衣换袜,剔泥整刀,记恨着陷滩之耻,同声大呼,拉过马来跨上去,冒险抢奔疏林。叶良栋、时光庭等也跟着立刻赶了下去。 智囊姜羽冲偕马赞源才登桩复又跳下,绕坡塘半转,仗剑一看;急呼同伴不必进疏林,速绕土岗,径奔古堡。十几个镖客依然绕过来,便要合到一处,抄土岗,往西南奔去。 这时候,十二金钱俞剑平、夜游神苏建明、单臂朱大椿,早由水洼扑入苇丛,拨开一层层芦苇,好容易犯险追豹,将次追上;不想敌人竟毁桩遁去。木桩连断六七排,当中隔断了七八根,就是插翅也难越过。 苏建明在苇塘中,尚欲别寻追路,单臂朱大椿又欲涉水跟逐。俞剑平陡然绕转,大叫:“苏老哥、朱贤弟,这可使不得!快退回,快下来,往岸上抄!”饶这么神速,长衫客已遁得没影了。 林后蹄声历乱,初大渐小。贼人竟不是增援,乃是接应。贼人会到一处,竟然逃走。 十二金钱俞剑平勃然恼怒,恨恨地叫道:“姜五哥、胡二弟,贼人又跑了!” 姜羽冲、胡孟刚一齐叫道:“俞大哥,快上马!” 马并不多,只十几匹,俞剑平、胡孟刚、苏建明、姜羽冲、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左梦云,这些人先行上马。依照姜羽冲的主意,不从背后追,径向古堡抢。其他众人由九股烟乔茂引道,就步下追赶。 俞剑平临上马,向其余镖客一拱手道:“众位仁兄再帮帮我一场!……”众位镖师哄然叫道:“俞老镖头,咱们就快追吧!我们在步下赶,没什么!” 智囊姜羽冲忙道:“且慢,苏老英雄现在已经到场,店中没有人了。”向于锦、赵忠敏二人举手道:“在下拟请二位回店,留守老营要紧。”胡孟刚忙道:“这个……” 俞剑平抢着说:“这么办对极了!于、赵二位贤弟快快回去吧。” 于、赵二人大喜领诺,立刻拔腿就走。胡孟刚等大不谓然,俞、姜二人忙道:“胡二弟,你不用管了,回头告诉你。” 俞剑平忽又对时光庭说:“时贤弟,你也回店吧。”时光庭点头默喻,立刻也拔腿走了。 大家分两拨,半骑半步,一路踵追,一路绕抄;双管齐下,分头赶下去了。步下的是马氏双雄等在前,欧联奎等在后,乔九烟引导。马上的是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苏建明在前,其余的人在后,由魏廉、周季龙领路。骑马的镖客豁剌剌地把马放开,顿时征尘大起,蹄声历乱;和下桩逃走的群贼马蹄声遥相应答,在这四更天夜静时候,备觉惊人。 但是长衫客这一败走,镖客这一追赶,顿时又蹈上先前的险难情形。敌人放开马,大胆地突林急走。镖客这边却瞻前顾后,提防着暗算。好容易闯出疏林,又遇上一片片的青纱帐,此奔彼逐,起初相距很近,转瞬间越追越远。 十二金钱的马最神骏,骑术也最精,就不顾一切,当先放马,斜抄着飞赶下去。姜羽冲、胡孟刚、老拳师苏建明等,紧紧策马跟随。马力有迟有速,又赶了一段路,甩下不少镖客。及至抄近古堡前面,仅剩下五匹马了,是十二金钱俞剑平、没影儿魏廉、铁牌手胡孟刚、铁矛周季龙和俞门弟子左梦云,却又散在各处,只有俞剑平一人踏上草原土路。 同时那奎金牛金文穆和少年镖客李尚桐、阮佩韦等三个人像泥猴似的,从敌人背后,首先紧缀下去;却绕林渡岗,连穿过数片青纱帐,竟把敌人追丢了。反而遥逐蹄声,把后到的老拳师苏建明和智囊姜羽冲,险些当做敌人动起手来;幸有孔明灯对照,才没有误会。步下追敌的人,只有马氏双雄和蛇焰箭岳俊超远远地赶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马不停蹄,往前穷追。穿过青纱帐,一到荒原,往四面望。远远看见古堡上浮起淡黄光,风过处,一阵唿哨声大起,更有火箭、旗花在各处不时飞起。猜知必是贼人诱敌的诡计。侧耳倾听,古堡后面马蹄声乍沉乍浮,似正在奔驰。 俞剑平心中一动,想贼人既知自己大举讨镖,他们必不肯退入绝地。也许他们畏剿惧祸,绕堡逃走了。想到这里,又往古堡门前一望。堡上有火亮,堡门黑忽忽一片,相隔稍远,任什么看不出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勒马回头,想向姜羽冲问计;姜羽冲马力稍逊,还未赶上来。只有铁牌手胡孟刚,跑得马喷沫、人挥汗,眨眼间已然扑到,老远地叫道:“十二金钱,俞大哥,十二金钱!”俞剑平眉峰一皱,以为胡孟刚喊得不妙,方要拦阻;转想昏夜中,这喊声也不为无益。连忙答应道:“喂,二弟,我在这里哩!”铁牌手一阵风地策马奔了过来。不想他这一喊叫,居然发生影响。 眼前黑忽忽的浓影中,忽然听“吱”的一声急啸,在堡前偏东壕沟边上,树丛后面,竟有数团人影在那里闪动,隐闻“叮当”之声,俞、胡二人急逐哨声,策马奔向东边;两个人驻马凝眸略一斜视。突然间,树后面唿哨声再起,人影纷纷奔窜。 铁牌手胡孟刚探头一望,竟不管不顾,一迭声大叫道:“俞大哥,咱们还是快闯古堡吧!”古堡内忽然飞起一支火箭。俞剑平抬头一看,依然拢目光,端详东面树丛,忽然呼道:“胡二弟,快快,树后面有咱们人被围了!”“啪”的一鞭,纵马飞奔过去,大喝:“飞豹子!呔!姓俞的赶来了!跑的不是好汉!”骤马扬鞭,直往树后壕边猛扑过去。 铁牌手胡孟刚愕然一愣,也将马鞭一抡,喊一声:“呔!”跟奔过去。堡东面那数团人影骤见奔马,早又“吱”地吹起一阵唿哨,“忽啦”地一阵骚动,陡然收撤回去。孤零零还在壕边的,只剩下一个人。 十二金钱俞剑平催马过去,手捻一只金钱,方待喝问;那个人影已然喘吁吁叫道:“来的可是十二金钱俞镖头么?”俞剑平厉声道:“然也!……哦,呀,你是梁贤弟?” 这人影果然是三路下卡的镖客梁孚生,正被四个敌人围在这里,苦战不得脱身。梁孚生一见俞剑平,心中大喜,忽又一惊道:“俞大哥你可来了?……可是的,咱们那些人呢?就是你一个人来的么?”才说出这话,已然喘不成声。 紧跟着铁牌手胡孟刚扬鞭策马赶到。俞剑平却已飞身下马迎上前来,捉住了梁孚生的手,张眼四顾,急急说道:“梁贤弟,你多辛苦了!可是的,聂秉常聂爷呢?你们都散了帮么?”心上未免惊惶。 胡孟刚翻身下马,也跑过来,忙忙问道:“梁大哥,是你么?松江三杰呢?” 俞、胡二人一左一右,拉着梁孚生的手问他。梁孚生抽出手来,急急地一指古堡,道:“俞大哥、胡二哥,怎么就你们二位来到,他们呢?他们那些爷们真格的全没来么?”两只眼不住地看古堡,又看对面青纱帐,青纱帐后分明蹄声大起。 俞、胡二人忙道:“他们就来。你们卡得怎么样?刚才飞豹子逃过来,你们没见面么?” 梁孚生急口地说道:“飞豹子在哪里?我们没看见。咳,俞大哥,咱们两道卡子都教人家圈在堡里了。马氏双雄也没有看见影子,咱们得赶紧回店,聚齐了人。赶快攻堡救人!”神情、话声,十分着急。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骇然惊动,抓着梁孚生齐声诘问:“真的么,难道你们哥几个,还有松江三杰,都教人家诱进去,困住了么?……”二人往古堡瞥了一眼,墙上仍浮火光,隐闻呼噪之声,夹杂着唿哨。贼人竟这么大胆,居然不退不逃,公然据古堡,诱擒镖客。 俞、胡又问:“梁贤弟,你再说,他们被围有多大时候了?都是谁?他们堡里有多少人?”二人仰望堡上浮光,互相顾盼;等不及梁孚生答话,一整兵刃,便要抢攻古堡。 梁孚生喘息略定,忙拦阻道:“二位别忙,我们不是被诱,是贪功上了当。我和聂秉常、石如璋在堡后追贼,追散了帮。我和聂秉常大哥袭入古堡,人家并不出来迎敌;我们一直往里攻,教他们围上了。松江三杰也跟我们一样,闯进堡墙,出不来了。……” 俞、胡二人道:“呀!”梁孚生忙说:“好在工夫不大,快接应,还来得及。”俞、胡不再多问,只催梁孚生道:“梁贤弟,你在这里等,再不然快骑马迎上去,咱们大拨的人很快就到。我们两人先进堡,打头阵接应。” 说时,后面蹄声大响,侧面人影奔窜。梁孚生断不出是仇是友。俞、胡估量时候,知是自己人,忙将马让给梁孚生,催他上马。俞剑平不顾疲劳,却与铁牌手胡孟刚全不骑马,施展开轻功飞纵术,公然直趋古堡前门。 那梁孚生喘吁吁上了马,又回头叫道:“俞大哥、胡二哥,堡门有卡子,你们最好往东边上,跳墙过去。咱们的人是教他们困在堡里头,东边院里了。” 俞剑平回头一瞥道:“是了。”胡孟刚连连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梁孚生远远答道:“说不清,露面的只有一二十人。”俞、胡二人如飞地扑过去。胡孟刚抡一对铁牌,且跑且说:“俞大哥!贼人一定不少,咱们等等后边人吧。” 俞剑平道:“不必!怕误了,咱们尽管闯。‘贼人胆虚’,一听我们人到,必定吃惊,围势自然解开。” 十二金钱俞剑平提剑疾走,电掣星驰,眨眼间,来到古堡东边。铁牌手胡孟刚紧紧跟随。已迫敌窟,俞剑平止步,往堡墙上一看,这就要跨壕沟了。 胡孟刚说道;“大哥你瞧,姜五爷准是来了;后面那黑影和蹄声,一准是他。” 俞剑平却听见堡内声音有异,认为刻不容缓,把头一摇道:“不用等,来,我先上,你给我巡风!” 胡孟刚侧耳听了听,道:“对,咱哥俩一齐上。”可是俞剑平才要往墙上窜,忽又一转念,回顾胡孟刚道:“二弟,你我与其跳东墙,不如堂堂皇皇地走堡门。”胡孟刚说道:“方才梁孚生不是说堡门有埋伏么?” 俞剑平说道:“有埋伏也得走正门。”胡孟刚说道:“但是,咱们的人不是困在东边院里么?”俞剑平早已健步绕壕沟往堡门走去,且走且答道:“就是解围,也得走正门。” 胡孟刚道:“大哥要使这个劲?”俞剑平道:“当然。”只一眨眼,二人便到堡门。 十二金钱俞剑平把青钢剑拔出手,左手捻一对金钱镖,低喝道:“上!”两人跨过朽木桥,一齐凝眸往里张望。先把堡门一看,木栅半掩,墙上浮光;当中道路黑漆漆毫无灯亮,任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却知道这堡内一层层的院落,必有几处照着灯光;而且灯火必定不少,所以才能把光亮映出墙头来。 胡孟刚低声道:“可是的,铁矛周、没影儿和九股烟全没有跟上来。咱们还是等一等后面的人,有个领路的才好。”胡孟刚这话自然很有理。十二金钱俞剑平奋然道:“咳,闯吧!”立刻把利剑一挺,迈步直进堡门。 铁牌手胡孟刚道:“俞大哥,让我头里走。”铁牌一分,要往堡门闯;不想话未落声,俞剑平早一伏身,脚尖点地,“飕”地一声,疾如脱弦之箭,从那半掩的栅门缝直窜了进去。铁牌手胡孟刚皱眉摇头,忙跟踪前进,摆双牌,也扑入堡门之内。 突听得前边俞剑平厉声喝道:“留神旁边!”“唰”的一声响,从堡门里左侧高处,忽有暗器破空之声,一点寒星奔胡孟刚中三路打来。 迎面平地虽没有卡子,可是两边房上竟有埋伏。胡孟刚铁牌一挥,“当”的一声,将暗箭打落在地上。同时前面“呛呛”连响了两声,俞剑平也挥剑打落一对钢镖。房顶上黑影一晃,贼人又似藏躲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厉声喝道:“呔!休放冷箭,我十二金钱俞剑平登门献拙来了!” 房上只听见隐隐的怪笑,贼人不再露面。俞镖头抬头一望,恨骂道:“暗箭伤人,匹夫之辈!胡二弟留神,往前闯啊!”紧握青钢剑和胡孟刚一前一后,健步如飞,顺这甬道,往里下去。却才走进不多远,“唰”地又一声,右边院落从街门缝里发出一排箭来,一共三支。 俞、胡二人不后退,反往前一跃,闪了过去。右院街门“忽隆”一响,好像加上了闩了;复听飕飕地连响,贼人又似退了回去。俞、胡二镖头深入重地,不遑搜伏,一味往前猛进。 堡中除了这几支冷箭,竟没有贼人迎头前来堵截。也不见灯光。仰望前面,东大院一带火光上冲,夹杂着胡哨声,自己的人大概被围在那里。平视甬路两旁,那一排排的槐树,叶茂荫深,黑忽忽两行深影,由堡门直通到堡内尽头处。风摆树摇,唰唰啦啦响个不住;就有伏兵也很难看得清、听得见,情形实在险恶。 十二金钱俞剑平义无反顾,片刻不停,火速地往里闯。闯得越快,才越可以冲过贼卡的袭击。身形如猫,脚尖点地,也就是三起三落,又三起三落。突又听得“嘎啪”、“嘎啪”一阵阵连响,数张弩弓疾如飞蝗,唰地从左右两边攒射过来。 俞剑平急闪连窜,挥剑乱打,使尽了身法,闪避这阵攒射;脚尖依然不停,一个劲地往前进。敌箭如雨,竟没把他拦住。铁牌手将手中铁牌一扁,仗着他这一对利器,恰好挡箭。一路横拍横打,也冲开了乱箭,闯了进来。 于是俞、胡二人又往前进,眨眼间已然深入八九丈了。不料形势陡然紧急起来,前面冷箭一步比一步密,竟有十来张弩弓,借物隐身,分据在甬路两旁的房顶上和街门缝中。俞、胡才往前一闯,便“唰”的一排箭,“唰”的又一排箭,历落射出来,而且射法很有步骤。弩弓虽多,并不一齐射;乃是此发彼住,此住彼发,连珠弩不住手的集中往俞、胡身上射。这才是贼人的真正卡子,贼人的用意,是不教俞、胡二人再往前进。十二金钱俞剑平自料或可奋勇冲过去,但是铁牌手胡孟刚却险些失手。贼人一声也不哼,静悄悄地放箭,连他们一准藏身的地段也难窥清。 俞剑平大怒,往前续闯,被一排箭阻住;蓦地翻身退回来,急急地向胡孟刚说道:“二弟,你我各领一面,背靠背往前闯。” 他二人分明看见东大院那盏红灯乱晃,而且分明听见贼人呼噪道:“捉住了,捉住了!”俞剑平深恐松江三杰万一失手,这救援之事,刻不容缓。两个人一并肩,暗呼一声,便要联肩并进。 当此之时,俞、胡二人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眼看要陷入人家包围阵中了。贼党把两人诱入堡心,这才阻止前路;另有人抄后脊,要扼断他们的退路。一个贼人蓦地从西排墙头上出现,吆喝了几句切语。二镖头全听不明白,可是不由得停步回头察看。仓促未能看见,复又一仰面,刚刚看见贼人的上半身,贼人却又一缩,溜下墙去了。 胡孟刚着急叫道:“俞大哥,闯不过去,怎么办?”突然听“哎哟”一声,“咕咚”,东排房上忽有一条人影,才一露面,倏地又坠落下去。就在这时候,听一个人喝道:“小子,滚下去吧!”又一个人喝道:“呔!下面可是俞大哥么?” 俞、胡二人急急地又一仰望,这才看见东面墙头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向导没影儿魏廉,另一个是智囊姜羽冲。胡孟刚大喜,急应了一声。 姜羽冲又叫道:“俞大哥,赶快退回来!那边过不去,你二位快上这边来!” 第34章 十二金钱逐豹踏荒堡,七张铁弩连弹困三杰 智囊姜羽冲由没影儿魏廉引领,是从东面堡墙上翻进来的;居高临下,已窥出堡墙一角的虚实。他们又落后了一步,贼人都冲着探堡先登的俞、胡围来,倒放松了姜羽冲这一拨后赶到的人。于是后到的人反得先登。群贼用弩弓拒住前路,不放俞、胡前进;又“忽拉”地从堡门旁一所小院落钻出三四人,也袖着暗器,悄悄贴墙循壁往俞、胡二人背后凑过去。 这时,陡被登高下望的姜羽冲、没影儿瞥见,急忙呐喊了一声:“俞大哥,俞大叔!看后路,暗青子!”奔跃不及,姜、魏二人先后脱手发出暗器,把贼一挡。俞、胡二人早蓦地一翻身,又往旁一退,把前后路都防备好了。贼人的暗器打空,俞剑平立刻也将暗器换交右手,还发出去。贼人抹头旁窜,钻入旁边小院。 忽然,堡门口破棚门砰然推倒。奎金牛金文穆和李尚桐、阮佩韦三个人斜绕堡墙,正要攀墙而下;忽瞥见铁矛周季龙引马氏双雄等恰巧赶到。两路会成一路。人数较多,立刻绕过来;径抢堡门。奎金牛金文穆一身臭泥,最为恼怒;奋力一冲,与阮佩韦、李尚桐破门而入,先把棚门弄倒。 一霎时,俞、胡二人侧倚甬路,由平地协力紧打。姜、魏二人由堡墙更道,绕向堡门,从高处往里攻打。金文穆和马氏双雄等,由堡门口,循俞、胡后路也往里攻打。散散落落,分为数处,人数都不很多;却因身入虎穴,各奋兵刃,厉声呐喊,顿觉得山崩地裂似的喧腾。 只一接触间,黑影中,后面烟尘大起,马蹄声阵阵奔腾。后面的接应由梁孚生引领,也一先一后地跟踪来到了。老拳师苏建明仗剑下马,指挥众人,跳墙的跳墙,突门的突门;呼噪连天,猛勇齐上,径直往古堡冲上来。 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马氏双雄等,分头由没影儿魏廉、铁矛周季龙、九股烟乔茂三个向导引领,搜索贼人。他们见只东大院有灯光,而且火光最高;姜羽冲立即一叠声招呼同伴,厚集势力,专闯这一路。教那先闯进堡的人往后退,教后到的人往更道上窜。平地太险,登高便稳,众镖客互相传呼,喧成一片。 喊的话有的听得真,有的听不真。但是贼人却已听真,晓得镖客此时已经蜂拥而至,再不好硬挡了。贼人互相招呼了一声,陡吹胡哨,唰地撤退。三个一伙,两个一帮,纷纷退入甬路两旁的小院落里面。小道曲折,三转两转,贼人便已聚在一处;忽又飞起数道旗火,齐往东大院投射过去。跟着见东面房屋上现出两条人影;登房越脊,如飞地往回奔去;看那意思,正要跳下来,绕奔东大院。这分明是去送信,那飞豹子想必也在东大院。姜羽冲一见这情形,厉声大叫道:“不好,贼人又要跑!俞大哥在哪里?” 这两条贼影由房顶上,登高往里飞奔,恰从俞、胡二人头上驰过;却顺手掏出暗器,停身探头,要往下打。贼人只一止步,姜羽冲立刻大喝道:“快看头顶上,暗青子又来了!”一言未了,“当”的一响,又“铮”的一声;贼人的暗器打空了。俞剑平的金钱镖抖手往上发出去。贼人身形连晃,“哎呀”一声,往房脊后一闪不见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仰面看贼,已知人声鼓噪,镖客大集。两人精神一振,仍要冒着甬路两边的乱箭,往里硬攻。忽闻没影儿奔来呼唤,催俞、胡撤回,又见梁孚生也追赶过来,指出松江三杰被围之处。揣度攻势,与其由平地硬闯,不如登高进攻。胡孟刚一扯俞剑平,俞剑平道:“前头的箭可是撤了。……”顷刻间,俞、胡二人立身处的东墙头上,又有两条人影出现。俞剑平便一闪身,陡拈一枚金钱,喝道:“下来吧!”“铮”的一响,两条人影突然到墙那边去了,不知究竟打中了没有。 十二金钱向梁孚生一点手,竟与铁牌手胡孟刚,跟踪跃上墙头,跳到小院落内,紧紧追赶这逃走的双影。这人影忽一头钻入将塌的破房内,俞剑平立即追入破房内;迎面“唰”的一下,打来一镖。俞剑平早已防到,急急地一伏身,往旁闪窜;张眼寻看,两条人影钻入三间破房间的暗间去了。 胡孟刚忙大呼抢入;却才到了暗间,里面黑忽忽地透露微光。原来后山墙挖着一个大洞,贼人钻入墙洞逃奔别院去了。 一层层的小院前山墙接后山墙,贼人竟在这许多小院内挖洞出没。胡孟刚由铁牌护着门面,便要钻墙洞,追赶逃贼。俞剑平立在小院院心,闪目打量这小院的形势,急叫:“使不得,快出来!”梁孚生也赶来道:“不要追了,快救咱们人去吧!” 十二金钱俞剑平道:“我们大众已到,不必解围,贼人自然解围的。还是快追吧,不过别从这里追。”立刻想到小院的短墙根,隔墙便是另一个小院。俞剑平与胡孟刚、梁孚生,散分三处跃上短墙。 那两个人影和另一个人影从屋洞钻到这小院内,当真正堵着洞埋伏,各掏暗器,要暗算镖客。俞剑平冷笑一声,拈手中钱镖,扬手要发,贼人已然瞥见;“吱”的一声唿哨,三个人影“唰”地奔窜,又窜入另一排破屋内。 十二金钱俞剑平立刻向胡孟刚、梁孚生一挥手,命二人仍然跳短墙斜追;自己竟挺单剑,要穿小院,往屋里追。破屋子窗格门扇尽无,只剩了空空的四壁,贼人逃到一间耳房内,房后破窗又做了贼人逃路。俞剑平跳到屋内,又窜出窗外。窗外正是另一院的夹道;那三条人影,忽变成两条人影,顺夹道往东跑去。梁孚生、胡孟刚竟好像没看见这两条人影;反而往西追赶;俞剑平急急招呼一声,不想梁孚生在那边也喊道:“三个贼在这里呢,俞大哥快过来!” 俞三胜大悟,他们翻小院追贼,原来遇着两拨贼人。贼人不迎敌,反而乱跑;俞三胜心中一动,自知失策。呼应一声,就依着梁孚生的指示,抛了逃贼,一径驰奔松江三杰被围之处。 当此时,那东台武师欧联奎等最后赶到堡前;堡门口正有姜羽冲安置的四个镖客,在那里巡风;彼此打招呼,把众人引进去。那姜羽冲、金文穆等一拨一拨的人,早从更道上掩到古堡深处。这些镖客,只有最先到的俞剑平遇见贼人的阻挡,别的人居然深入无阻。 姜羽冲不由心焦起来,连说:“不好!快快,快往里头闯,快往各处搜。”马氏双雄道:“我去堵后堡门吧。”姜羽冲矍然道:“对!”二马相偕,急急地抄向后面去了。 众镖客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地掩入堡中,往各处搜寻。荒堡前后只有两座门,众镖客将前后两道门把住,先堵塞了贼人逃窜之路。那三个向导中,九股烟乔茂只混在人群中,不敢前闯。那没影儿魏廉和铁矛周季龙,俱各奋勇当先,一个在房上,一个在地上,催大众径抢东大院有红灯处。这红灯很怪,仍然点着,倒做了镖客进攻的目标。 众镖客在房上的和更道上的,都掏出袖箭、钢镖,掩护着平地上的同伴。地上奔驰的镖客,也一手持兵刃,一手握暗器,防备贼人的袭击。但是贼人的卡子已全撤去,冷箭也不发了;仅仅在房上和一层层小院内,偶尔发现几个人影逃窜。众镖客有的瞥见,便跟踪寻过去。姜羽冲连喊众人,不要分散开,应该聚在一处,可免贼人的暗算。 纷乱中,老拳师苏建明提吴钩剑,追循金文穆、李尚桐、阮佩韦,首先奔到东大院门首。东大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门以内起初有动静,此时反没有动静了。苏建明便要破门而入,欧联奎道:“慢来!慢来!千万不要误入民宅。” 没影儿跑过来道:“这东大院一定不是民宅,这里全是空房子,赶快攻吧。”阮佩韦奔过来照门扇踢了一脚,一点也踢不动。奎金牛张目四寻,想找木柱或石碡碌等物,撞开门扇。老拳师苏建明道:“那不行,还是越墙过去的好。”便要往墙上窜。东大院的墙很高,也最完整,没有倾颓,奎金牛金文穆忙道:“苏老师傅,我先上吧。” 苏建明年高望重,众镖师都不肯让他涉险;奎金牛金文穆、没影儿魏廉,竟飞身往墙头上一窜,不敢跳入,先用单臂往墙头上一挎,探身往墙内,先打了一望。两个人东张西望。 李尚桐、阮佩韦在墙下叫道:“里面怎样?有人没有?”口说着,也一个旱地拔葱,纵身跃起,上了墙头,四个人都诧异地往下面看。老拳师苏建明在墙下也微微一笑道:“不用说,里头没人了!”竟在平地,施展“燕子飞云纵”的轻功,“飕”地一蹿,也轻轻跃上墙头。墙头有一尺多宽,老头儿“金鸡独立”式站住了,往下察看;忽回头,厉声向甬路上的众人吆喝道:“这里真是空城计,你们快往隔壁掏掏吧。” 苏老拳师说罢,首先跳入东大院院内。这东院好体面的一所三进带跨院的四合房,可是黑洞洞的空旷无人,只在后院立着那一根灯竿,竿下一个人影也没有。老拳师又向众人点手道:“跟我来,搜!” 奎金牛金文穆、没影儿魏廉和阮、李二青年,一齐跳下墙来。众人落身处,恰挨着小院男厕;他们忙奔出来把小院门踢开;走至前庭,冒险突入门洞。一晃火折子,才待开闩,火光影里看出这大门已竟锁了。奎金牛金文穆奔过去,把门扇一端,使劲上举,“豁剌”地一声,将两扇门都卸落下来,向门外叫道:“你们快进来。”欧联奎等抡兵刃抢进来;于是把这东大院五十多间房前前后后,横刀搜索起来。苏建明跃上房顶,向四面望了望道:“这里恐怕不是他们的巢穴。” 这五十多间房,中院七间正房,东面厢房六间,侧座五间,门窗俱全;可是全都大开着,没糊纸、潮湿、昏暗、院生杂草,十分荒凉。前院连门窗都没有,寻到最后一层院,才发现七间后罩房,有三间糊着白窗纸。 众人晃火折,闯进各屋,各屋四壁空空,灰尘积满;独这三间后罩房,打扫得很干净,还有两具木床。众人一齐留神,急忙忙地摸黑细搜。欧联奎道:“我这里有孔明灯。”把灯门打开,照耀着直搜到东院靠东的小跨院中,忽发现两间花房的后山墙,挖成一个洞。众人冒险钻进去,却又到了另一院落。这层院落也没有贼人。 苏建明等用这一盏孔明灯照着,有的钻空房搜索,有的跳上房搜索,把东大院前后都挨处搜到了。东排邻近的一层层小院也被他们搜过一半,只是不见贼踪。 苏建明道:“咱们追迟了一步,这里一定不是贼人的垛子窑。”没影儿魏廉却不十分深信,忙道:“贼人就走,也是刚走的。” 正在乱转着,忽然听见几声喊骂。奎金牛站在房上叫道:“贼人在这里呢!”众人叫道:“在哪里?”奎金牛一指东大院斜对面的马号,叫道:“那边有火光闪动!” 老拳师苏建明忙跳到房上,张目一望,马号空院甚大,马棚黑忽忽果有一两处闪烁着火光。苏建明、金文穆、欧联奎、李尚桐、阮佩韦、没影儿魏廉等,火速地跳出东大院,抢奔马号。这时候智囊姜羽冲一行人,恰从更道上跳下来,正在搜索靠西的一排排小院。两边的人会在一处,一齐闯入马号,打开了三四盏孔明灯,一路照看。马号空空洞洞,人不见、马不见;却有一两处马棚,分明有刍草料和一堆堆马粪。那摆动的火光是两盏纸灯笼,插入空房内,蜡泪堆残,眼看要灭。 众人照旧乱窜乱搜,九股烟乔茂忽然叫起来,道:“嗬,你们快来看,贼人的逃路在这里呢!”姜羽冲、苏建明一齐奔寻过来。一排马棚后面,有两堵墙挡着一块空地;地上乱生蓬草,还堆着许多干草。众镖客拨草搜寻,竟在乱草的后面,紧挨着堡墙根,发现了好几个地洞。深才三四尺,可是在地洞上面,把堡墙根也挖了三尺多宽、二尺多高的一个墙洞。地洞、墙洞合在一起,足有六七尺高,不但人可钻出去,连马都可钻出去。 姜羽冲提孔明灯一照,道:“得了!贼人一准全跑了。可是的,俞大哥和铁牌手胡二爷呢?” 一句话提醒了众武师。俞、胡二镖头本是先进来的,此时反倒踪迹不见。苏建明道:“我们赶紧往后搜吧!” 智囊姜羽冲道:“这里也得留人,不要再被匪徒潜入。”便请金文穆、欧联奎等留守东大院,兼顾马棚;自己会同苏老英雄,跟没影儿魏廉等施展轻功提纵术,纵上一排高房的房顶,拢目光四下望。四下里黑沉沉,一点火光亮也看不见。仗着没影儿熟悉道路,辨了辨方向,向后下来。 越过了三四处空庭破屋,不止于不见俞、胡二镖头的踪迹,连个敌人的影子也没望见。 智囊姜羽冲向没影儿魏廉道:“魏老弟,怕不对吧!前面距后堡不远了,怕是搜过了头吧?”没影儿魏廉道:“不能,这堡里大部的房子全在东排,西面只有十几所小宅子,不是正主儿住的。这一带再没有,就许出了围子了。我看……”智囊姜羽冲忽然说道:“听着!” 众人伫足倾听时,偏西南隐隐听见叱咤之声;细听时,又转入沉寂。众人方待寻过去,忽地西南角涌起一团火光。智囊姜羽冲急忙一指道:“这是什么发亮?可是贴西围子的小房子么?”没影儿魏廉道:“不错,那边大概是粮仓。” 苏建明道:“别管他是什么,赶紧上吧!”姜羽冲答了声:“好!”脚尖点地,腾空跃起,施展开身手,真似一股轻烟,急扑上去。苏建明更不肯落后,没影儿以提纵术擅长,这三人竟像较劲似的,先后只差着一步,一齐扑过去。连转过两层院,已辨出有火光处,是贴着西围子一所土房;屋身墙倾,四周乱草横生,显然旷废已久。 智囊姜羽冲捷足先登,飕飕地连窜身形,已到了土房的东厢后檐下。一纵身窜上去,左脚轻点檐头,右脚尚没挨着房坡;突然左首两丈外,暴喊一声:“滚下去吧!”一点寒星竟奔腰肋打来。姜羽冲闪身想接,全来不及,身形急往后一仰,左脚运力一登檐头,一个“倒栽老莲”,“唰”地倒翻下来。“嗤”地一支钢镖落空,穿入草丛;姜羽冲腰上一叠劲,挺身立在荆棘丛中。他急横剑索敌,可是已听出发话的人颇似胡孟刚。身形才落,赶紧招呼:“上面可是胡二爷么?好镖法!” 房上人“哎呀”地叫了一声道:“姜五爷么?伤着了没有?我太愣了!”同时苏建明、没影儿全到了。姜羽冲一纵身蹿上房去答道:“还好,没打着。怎么样,俞大哥呢?” 铁牌手道:“俞大哥就在隔院下面吧,快请上来吧。夏二爷挂彩了。” 智囊姜羽冲等全吃了一惊,急随铁牌手,越过房坡扑奔隔院。在隔院下面,另一座蓬草没胫的小天井中,燃着一堆干草,烟火腾腾。夏建侯正在用刀割草,往火堆上续柴取亮;俞镖头和梁孚生正在借火亮,给夏靖侯扎裹创伤,只不见谷绍光。 姜羽冲、苏建明等忙飘身下来,向俞剑平道:“俞大哥,你竟赶到这儿了,教我们好找。”随问:“夏靖侯的伤势究竟怎样?”夏建侯赶过来代答道:“还不碍事,不过左胯中了一弩箭,右臂稍微划伤了一处,暂时行动费事罢了。咳!若不是俞大哥赶到,我们弟兄说不定全教贼人乱箭射死了。” 原来胡、俞二镖头按照梁孚生指示的东大院第三院搜寻过来,不料第二院、第三院全是空庭寂寂,既无灯火,也不见贼踪。俞、胡二镖头十分焦灼,梁孚生也十分诧异;分明被围在这里,怎么全不见了?只好往后搜寻。方转过一带高房,突然间,墙根下乱草中“唰唰”一响;俞、胡、梁三人拧身各往响处窜去。“啪啪”一连就是两支袖箭,一支奔俞镖头,一支奔梁孚生。闪避得法,两支袖箭全都打空;跟着丛草中跳出一条黑影,竟自往南逃去。 俞剑平往起一纵身,抖手发出一只金钱,相隔在五六丈外,那条黑影“嗯”的一声,身躯一晃,竟没有躺下,依然逃走了。俞剑平道:“追!” 俞、胡、梁奋步紧赶,在黑沉沉的荒凉败宅中,连穿破屋,往前过去。只听得草叶唰唰又响,那条黑影被后面追的太紧,竟倏地穿甬道,奔了西围子。胡孟刚一边追,一边嚷道:“小子,你往哪儿逃也不成。你就认了命吧,爷们围上你们的龟窝了!”但这西围子一带很难走;更道久已废置,沿墙滋长些荆棘蓬蒿,处处须得留神。 那贼人不时回身发放暗器;一路上又打出两块石子,一支袖箭。后面略一迟顿,贼人竟逃出几丈去;突见他扑奔一片土房,“吱吱”地连响了两声唿哨。没有看清楚是登房逃走,还是绕房逃走的,可是人竟没影了。 俞三胜当先赶到,挨近门前,突听得里面兵刃叮当互碰,夹杂叱骂之声。俞三胜精神一振,回头厉声招呼道:“贼在这里了,上!”他不走正门,以防暗算;微耸身,斜纵上房顶。才待腾身下落,猛然“飕”的一声,一支暗器从下面打来。俞镖头将青钢剑一挥,“当”的一响,将一块飞蝗石打落房下。 房上人影一晃,俞镖头喝道:“贼子,看镖!”一枚钱镖破空打去,贼人“哎哟”了一声,“咕咚”地栽倒。 跟着听隔院有人喊:“大哥,我中了暗青子了。发狠干啊!老三哪里去了!”跟着从隔院东房上,飕飕连窜起两条人影。 十二金钱俞剑平抬头一看,这两条人影拿的是两口剑,身材差不多。俞剑平用剑封住门户,忙叫道:“夏大哥,夏二哥,……”一声未了,这两个拿剑的人陡然一纵步,由房上直往东墙头窜来。当前的那一个,脚点墙头,“白蛇吐信”,“唰”地人剑俱到,直奔俞剑平的前胸扎来。那另一个却从斜刺里一侧身,脚履墙头,“玉女投梭”,斜向俞剑平的肋下也点来一剑。 胡孟刚大吃一惊,厉声怪叫:“大哥,看看看……” 俞剑平猝不及防,也蓦地一惊,急将身形往后一撤;但是脚尖登墙头,后退无路。匆忙中,斜身往左一闪,仅仅躲开这一击,右侧的敌剑又已点到。俞剑平急用“大鹏展翅”,抡青钢剑往外猛削,用了个十分力。陡然激起一个火花,敌人再想撤剑,已来不及,“呛啷”一声,一口剑被击出数丈以外。 胡孟刚双牌一分,大喜扑到,直奔那迎面敌人。梁孚生也从邻房飞纵过来应援。哪想到侧面的敌人失剑落地,蓦然回身,发出一支暗器来。他的暗器还未发出,北面墙头上突听一声大喝道:“姓俞的,看箭!”弓弦响处,一排箭冒着高射来。非为拒敌,实为救伴。俞剑平、胡孟刚、梁孚生只得分向两旁跳闪。两个使剑的贼人,趁此蹿下院心。 使剑的贼刚退,出现北墙头的贼这才得了手,把数张弩弓齐照俞、胡、梁三人瞄准。梁孚生、胡孟刚和俞剑平等,早防到敌箭的攒射,急急地一栽身,紧跟贼踪跳落院内。那失剑的贼人回手一镖,俞剑平、梁孚生往旁骤闪;胡孟刚反而迎头横挡,铁牌一晃,“叮当”一声,把镖打飞。 十二金钱俞剑平哼一声,将金钱镖一捻,“铮”地连响三声,不追击逃贼,掠空向北墙头打去。金钱镖百发百中,北墙头“嗯”的一声,数张弩弓退缩不见。两个使剑的贼就往墙根底下一钻,下面挖着一个四尺来高的洞。 胡孟刚大骂道:“好鼠贼,又要钻窟窿!”忽又听得隔院连声大喊,声似松江二夏。俞、胡、梁三人不顾一切,追寻过去。却不敢钻墙洞,飞身跃登邻房,又一蹿跃上南墙,往下窥望。 这邻院里人影乱晃,金刃乱响;正有数人横刀矛,堵住了西面三间土房的门窗。门窗败坏,两个窗洞木棂全无,都被砖泥墁上了,黑忽忽地只露出小小一个门洞,两扇木门都倒在地上。正有几个贼党持着数张弩弓,分立在墙头屋顶上瞄准。这草房屋顶还破着一个露天的大洞。俞、胡二人顿时恍然,这屋内定有镖客被堵在里面,正拚着死力,往外冲击格打。 门洞窄小,贼人却不少,他们各将长兵刃,往门里乱刺,被困的镖客不能突门出入。房顶破处,不但不能窜出来,反而被贼人强弓下射,箭雨直飞,成了居高临下的危势。屋中人怒吼叫骂,群贼冷笑还骂。猛听“忽隆”一声,屋中被围的人把砖砌死的窗洞推开了。群贼急叫,立刻过来两根长矛,又把窗洞扼住。 俞剑平、胡孟刚在南墙上瞥见,心中大惊;梁孚生也从后面惊叫道:“不好,松江三杰一定在里面,咱们快去救。”胡孟刚年虽半老,性依猛烈,大叫一声,拥身跳下去;直抵平地,双牌一挥,照敌人背后便砍。十二金钱俞三胜喊道:“等等!”已经来不及,梁孚生也下去了。 贼人那边,房顶上的射手立刻吹起唿哨,“唰”地一排箭,冲胡、梁二人射来。胡、梁二人上拒飞箭,下斗群贼,厉声叫道:“屋里是夏二爷么?”屋中人立刻应声,不但是松江三杰的老二夏靖侯,还有老大夏建侯。夏建侯叫道:“外面是哪一位?我们上了狗贼的当,我们老二挂彩了,快来!” 胡、梁二人顿时拚命往房门口冲过去。松江三杰此时已经散了帮,土屋内被困的只有夏建侯和夏靖侯。这弟兄在堡外放卡,一时贪功,追贼入堡,被贼人诱散了帮,竟误钻到这个绝地里边来了。 这三间土房正是贼人预备的卡子,窗户都已堵塞;只留下一门,也堵上了半截砖。贼人却将后墙根掘了一个洞;由这墙洞通过去,便进入邻院后房。连穿过邻院数处屋洞,走一小夹道,便直达堡墙。这边的堡墙也挖了一个小洞,用乱草挡着;万一有警,他们就可以从这里钻墙洞跑了。 这三间土房,靠南边的房顶上面,破着三尺方圆的一个漏洞,直露着天。夏氏弟兄犯险入堡,眼看二贼逃入这三间土房内,他们也就跟进房内。不想人家钻墙洞跑了,他们可就刚一钻进墙洞,便被人家堵住。长枪挡住了门口,利箭从南屋房顶破洞往下射;松江二夏直退到北间,才避开箭雨。贼人竟用孔明灯,从房顶破洞往下照;箭射不着,就探进手来,往里投飞蝗石子。二夏几次硬往外闯,都未能得手,被暗器阻住了,两人只得退回北间。 松江三杰武功惊人,虽处绝地,贼人也不能加害。忽然他俩听见房顶上有奔驰之声、兵刃磕碰之声和叫骂之声,二夏竟误认自己人来了。也是他俩被困心急,夏靖侯横利剑,捻暗器,就冒险往外闯;一阵乱箭,上下夹攻,竟使他带了伤。 夏建侯急忙挥剑,掩护着夏靖侯,又退回北间。贼人备下更险毒的招术,扬言要纵火烧他二人。夏靖侯大怒,拔去伤口的箭,撕衣襟缚上,一挥手中剑道:“大哥,闯!想不到栽在这里!”后面墙洞太小,绝不能硬钻;房顶破洞被贼人扼住,绝不能硬蹿;只有门口几支长矛,或可突出,却只能容一人出入。两人决计拼命,佯作夺门,突然把泥封的窗洞推倒了一面。贼人立刻喊叫:“快放箭!点子要钻窗洞!”弩弓手全在房顶墙头,还没有调过来。贼人先将长矛拨过来两支,堵着窗口乱搅;松江双杰挥剑便削。 就在此时,铁牌手胡孟刚和梁孚生同声大喊:“外援已到。”夏建侯吁了一口气,叫道:“老二跟我来!”手足二人趁着救兵驰到,仍然准备着夺门。但是房顶上的弩箭居高临下,依然看住了门口;如要夺门,必先冲过这一排箭雨。 当下夏建侯在前掩护,夏靖侯在后跟随,从北间往外溜。上躲漏顶,下防墙洞,只挪了两三步,“唰”地一响,两张弩弓斜着射过来。夏建侯早作提防,利剑一挥,身形左探,“跟虎登山”式,“呛”的一剑把弩箭打飞。 门口的双矛又探来一揽,夏建侯霍地纵身后退,把夏靖侯拖回来;暗推一把,一齐换手掏镖,仰望南间。屋顶破处,正有一人持孔明灯窥探。二夏一声不哼,齐抖手,双镖斜发出去。“当”地一响,屋顶破洞那个贼,不知用什么兵刃挡了一下,哈哈地狂笑道:“松江三杰,你们就认栽吧!” 正当贼人得意扬扬,忽然间听房上一贼人失声诧叫了一声,吆喝道:“留神隔院!放箭!放箭!”房顶漏洞的孔明灯顿时撤回去,立刻听平地上一阵骚动;屋顶上也听得人踪乱窜,弓弦之声“唰唰”连响。跟着房顶上、平地上,一齐听见兵刃格打,叮叮当当乱响。 土房上忽然听见一个贼人喝道:“风紧,快收!”二夏心中大喜,猜知必是铁牌手胡孟刚已经得了手;却又恐贼人使诈语,忙叫道:“胡二哥,哥们栽了!”这就是暗打招呼。外面平地不答,房顶上忽然听见一个人厉声喝道:“滚下去吧!教你知道知道姓俞的厉害!” 这一声吆喝,是俞剑平的声音,他从墙头,刚刚袭上草房顶。那一边平地上,胡孟刚、梁孚生冒着一排乱箭,奋勇扑敌,也已杀到草房门口。群贼顿时连发胡哨,似有动摇之势。铁牌手胡孟刚把一对铁牌挥动,力大牌沉,冲到院心;先将两个使长矛的贼党绊住,双牌势猛,往来乱舞。梁孚生振吭怒吼,刀光闪闪,上下猛砍,也冲过来。房上贼人的箭只射出几支,便不敢再射,恐伤了自己人。 余党见同党势孤,自己人未全撤下来,无法用箭攒射;只得呼啸一声,舍长用短,反身挺矛围攻。胡孟刚已知松江三杰被困在内,抖搂精神,把二十四路混元牌的招术施展开,劈、崩、拨、砸、压、剪、捋、锁、耘、拿,一招快似一招,一式紧似一式,悠悠风响。只走了四五招,“当”的一下,竟把长矛砍折一根;使矛的贼人险些丧命在胡镖头的铁牌之下。(叶批:且住,阅至此,双方对垒似尚未开过杀戒。而自金庸以降,动辄血流成河,又何其草菅人命也!) 十二金钱俞剑平探身在南房上,见胡、梁二人奋勇进攻,被贼人截住。他心想与其增援,不如抢先肃清西房上那几张弩弓。俞剑平立刻脚点房坡,潜踪蹈进;本是径扑西房的,反倒飞纵上东房;十分小心,轻轻挪步。却未容他移身换式,早有一道黄光,从西房上一闪照来。立刻“吱”的一声胡哨,弓弦骤响,逐光掠影,“飕”的射来三支硬弩箭。俞剑平急杀腰,右足轻登,“龙形一式”,窜出两丈以外,轻飘飘往西草房上一落。人未到,右手先扬,“铮”的一声,一枚钱镖随着身形同时飞出。 西草房上,围着破房洞共有五个贼党,三张弩弓;却是握在手中的只有两张弓,插在背后的是三把单刀、一对拐。那持孔明灯的贼人蓦地望见墙头又有人影奔来,便提灯一照。 就在这一刹那,人影已经跳过来;持灯贼忙喝道:“快放箭!”喊晚了,只提防镖行人攻上来,没留神暗器随着人影的一窜,已经破空打到。他哼了一声,猝不及防,“啪哒”地一松手,把孔明灯甩落房下;立刻忍痛拔出双铁拐,准备迎斗。 俞剑平趁着余贼错愕惊呼的当儿,青钢剑“仙人指路”,猛照这弃灯阻路的贼人胸肋点去。贼人慌忙将双拐一提,方在凝眸细辨敌人,不防青钢剑劈风之声又到。他就忙往左一斜身,喊道:“并肩子,留神!”双拐从左抡圆往下一翻,照定青钢剑猛砸。俞镖头右脚轻滑房坡,唰地撤剑,变招,“青龙摆尾”,往使双拐贼人的下盘扫去。 贼人忙乱中,竟在房顶上,施展“旱地拔葱”的招术,往起一拔身,斜向檐头落下。俞剑平跟上一步,突飞起一腿,喝道:“下去!”虽没踢着,贼人自动地跳下去了。 俞剑平将剑锋一指,身形侧转,剑奔持弓的贼人。贼人张惶中,把弓一架;只听“刮”地一声响,将贼人一张弩弓劈为两半。俞剑平又一纵身,剑劈另一个持弓的人;剑光闪闪,上抹咽喉。贼人一惊,忙往后退,“扑通”地掉下房去。 转眼之间,砍断一张弓,逐走两个贼。还有三个贼,一齐弃弓抽刀,猛扑俞剑平。一个使厚背刀的贼党,首先扑到;“泰山压顶”,连人带刀,硬往下落,刀锋直砍俞镖头的顶梁。俞剑平急用“搂膝拗步”,微微一拧身,青钢剑往外斜探;一个败势,陡然横身,唰地一个跺子脚,“嘭!”正踹在贼人胫骨上,贼人“登登”的一溜踉跄,往旁抢出三四步,正撞在同伴身上。 “哗啦”一阵响,草房泥土登落一大片;挨踢的没有掉下去,被撞的竟仰面朝天,翻落到后山墙那边去了。下面同伴赶快把他拖起,急急地吹起一阵唿哨:“风紧!快收!”喊个不住。 草房上只剩下一个贼人。蓦地听他一声冷笑,不抽背后刀,急解下腰间缠着的七节鞭,“哗朗”一抖,喝道:“你一定是臭鱼!来吧,爷们跟你比划比划。”先向院心院外瞥了一眼;便将七节鞭耍开,上下翻飞,跟俞剑平拚死力恶斗起来。 俞剑平心中诧异,这里倒有一个劲敌。他往前一上步,忙将奇门十三剑展开。点、崩、击、刺、封、闭、吐、吞,剑光闪动,矫若游龙,直往敌人逼来,要将他赶下房去。这个敌手的七节鞭竟受过名师的指授,四个同伴都被战败,他兀自不退,将鞭哗朗朗撒开,缠、划、滑、点、打、封、捋、耘、拿,全是进手的招术。尽管俞剑平欺敌猛进,他挺然守住步位,以攻为守,苦斗不休。 十二金钱俞剑平通夜苦战,实已力疲;虽然他气脉长,到了这时,也有些手脚迟钝,微微汗喘有声了。使七节鞭的这个贼,正是刚才在鬼门关退回的人。他连换了三四招,即知来者是俞剑平,心中未免有点怯敌;却又潜思乘劳求胜,当真把俞剑平打败,何等露脸?他就提防着金钱镖,一面打,一面招呼放箭。 俞剑平连发四剑,未能逼退敌人。暗运内功,提起一口气,一声不响,容得敌人七节鞭打出来,闪开了;便陡然将剑招一变,喝道:“呔!”施展开“进步连环三剑”,青锋一转,一个“盘肘刺扎”,向敌人前胸急点过去。 敌人一握七节鞭尾,“横架金梁”,往剑锋猛崩。俞剑平身形一展,利剑轻扫,立刻变招为“抽撤连环”,青钢剑回环作势。敌人的七节鞭崩空,突然一退,唰地一个“翻身盘打”,利用房顶陡峻的地形照俞剑平下盘扫来,喝一声:“哪里躲?” 俞镖头微微冷笑:“你若不贪,还可以多耗一会。”顿时,“倒踩七星步”,往后撤退,故意地一滑步,似要往下溜;却又一拧身,旋身半转,做了一个拿桩立稳的样式,把右半边身子掩住。 贼人大喜,“哗朗朗”将七节鞭一抡,才待垫步赶招,再抽过一鞭去。哪料到十二金钱俞剑平陡然一伏腰,似让招;又一旋身,似发剑,青钢剑闪闪吐寒光,“游龙探爪”,竟下击敌人的腰胯,左手潜捻起一枚钱镖。那贼人吃了一惊,急待收鞭搪剑。俞三胜剑随身转,镖随剑发,“铮”地一声响,舌绽春雷,道:“倒!”贼人顾得了剑,顾不了镖;镖没打着要穴,剑却划破了大腿。“哎哟”一声,“蟒蛇翻身”,“飕”地蹿下房去。腿一软,“咕咚”跪在地上,“哗朗”一声,七节鞭也摔落在地上。 地上有两个同伴,见危惊叫,顿时飞奔过来。一个扬手发镖,照俞剑平瞎打了一下;另一个便没命的横刀护身,挺臂拖人,把同伴救起来。众人齐发唿哨,没命地奔入夹道,钻房窟窿走了。 贼人闹了个手忙脚乱,唯恐十二金钱穷追不舍;殊不知俞三胜此时哪有心情追此小贼?他忙向房顶破洞口,大声呼道:“夏二哥,贼人跑了,你从这上面窜出来。”! !当此时,弩弓已破,贼党哄然四散。那当门双矛正在舞弄欲退,唰地一声,忽被夏建侯夺住一根;夏靖侯趁机窜出来,抡剑照贼便剁。 那贼人喊一声,抽身要退,已来不及。立刻一错步,突然松把,弃矛拔刀,先将负伤的夏靖侯挡住。夏建侯就势发招,抡矛便打,贼人挥刀还架。 松江二夏如猛虎出柙,锐不可当,立刻双剑并进,追斗仇贼。余贼忙回身帮打。那铁牌手胡孟刚和梁孚生齐仗手中兵刃,邀截落后的余党;跟一支长矛、两把短刀,交斗起来。 贼人逃路被截,抽身不易,反被镖客四面包围。只斗得三五回合,忽然南面空房后,闪出一道黄光。十二金钱俞剑平在西草房上瞥见,急呼道:“留神暗箭!”松江二夏、胡梁二友,略略地一闪躲,空房中“唰”地发出一排箭。同时窜出两个人,抢步抡刀,猛攻胡、梁。胡、梁回身招架。贼党一声呐喊,往斜刺里一凑,倏然退回去。 这一排箭并非是攻敌的,乃是援救自己落后同伴的。借此一阻,贼人分扑南面空房的门窗,一个个钻进去。那个使长矛的贼被胡、梁横截紧缀,来不及进空房钻窟窿了,他就一打旋,斜趋东南角的短墙。 胡孟刚抡铁牌便砸,直取贼人的后脊。贼人伏身蛇窜,已到墙根,竟将长矛一拄,“飕”地跃上墙头,又一拄矛,跳到邻院。听得他连声狂笑,人踪拖着残笑,已然逃得没影。 铁牌手胡孟刚和梁孚生拔身越墙,就要穷追。房顶上十二金钱俞剑平挺剑直指院内,急叫道:“胡二弟慢追,快看看夏二爷,他受伤了。”胡孟刚猛然省悟,飘身下来。! !明知逃贼应当紧缀,镖银应当快搜;却是松江三杰久负英名,为助己受伤,焉能弃置?俞、胡二人先后凑过来,慰劳、看伤。 夏靖侯忍痛笑道:“我的伤还不要紧。教弩箭穿一下,只是血没止住。”夏建侯却很着急,拉着俞剑平道:“俞大哥,你有铁扇散没有?”俞剑平、胡孟刚忙答道:“有有有,我们都带着呢。” 此时天色将近黎明,大地朦朦胧胧,但是验伤裹伤,仍还看不清楚。俞剑平掏出药来,道:“你们哪位带着火折子?”胡孟刚连忙抽出火折子,把它晃亮了。俞剑平轻轻来解扎裹伤的布条;还没全解开,已吃了一惊,箭创深入左胯寸许,扎绑很紧,血已透出布外,染红了一大片。布条慢慢一揭,鲜血突突地外冒,夏靖侯的脸都白了。 夏建侯搓手旁观,一看伤重,毛发直竖地骂道:“好贼子,我绝不能跟他善罢甘休!俞大哥,血止不住,可怎么好,可怎么好?……还有我们绍光三表弟,也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我还得找去。” 俞剑平道:“夏大哥,不要心慌,这伤别看重,侥幸没有毒。等我给二哥闭住血,再敷上药,就不碍事了。然后我们一同找绍光三弟去。”梁孚生插言道:“可不是,还有聂秉常聂爷呢!我只怕接应晚了,他们遭了贼人的暗算。我和二哥先找一找去,怎么样?” 俞剑平忙道:“等一等,我这就裹完,还是大家一齐去的好,那边姜五爷他们正搜着呢。……你们哪一位有内服的定痛药,给夏二爷先喝点,定一定神。”几个人都说,只带着外敷的铁扇散,没有内服的定痛药。 夏靖侯道:“不要紧,俞大哥,你只给我止住血就行了。又没有水,有药也难咽。”胡孟刚道:“东大院有水,苏老哥估摸带着定痛散呢。” 俞剑平运双掌,用闭血的手法,把夏靖侯伤处的血管先行闭住。还没容上药,火折子已竟燃完;梁孚生忙将自己的火折子晃亮,在旁照看。俞剑平往四面看了看道:“胡二弟,你先给我们巡风吧。如有咱们的人,赶紧把他招呼过来。如有贼人,把他们惊走。” 胡孟刚应声上房。提双牌护住小院,以免贼人乘机来扰。火折子光亮既微,又不能持久;梁孚生的火折子用了一会,也要灭了。众人道:“没有亮,怎么好?” 俞剑平说道:“夏大哥,你到西房后面,找一找灯去。”夏建侯道:“什么灯?”俞剑平无暇细说,忙催夏建侯,暂替自己按住伤口,记得自己曾将贼人的一盏孔明灯打落在地上,忙亲自寻来,就要用火折子,把灯点着;无奈灯已摔坏,壶漏油干了。他不由发恨道:“这不行,摸黑治伤,太不稳当,怎么办?……”夏靖侯道:“好歹捆上就行了。”夏建侯发急道:“咱们找他们大拨去吧。他们又有灯,又有药。他们不是都进来了么?” 到底十二金钱足智多谋,眉头一皱,顿时想好主意。催夏建侯拔剑割草,寻取木柴,靠屋墙堆起柴火来,立刻点着一把火;就着火亮,便可以治伤了。大家欢喜道:“这就亮多了,还是俞大哥有主意。” 借这柴火一照,顿时看清这所宅子败落不堪,却有箭杆、钢镖、飞蝗石子,打得满地都是,想见松江双杰被困苦斗的情形了。夏靖侯坐在台阶上,侧身半卧,露出股伤。俞剑平忙忙地给他止血敷药;夏建侯割草续火;梁孚生一面帮忙,一面戒备着;胡孟刚在房上巡风。 俞剑平的手术果然很好,按摩片刻,渐渐血止,然后细细敷上药,又撕了一布条扎包,齐腿根捆上。几个人一面忙,一面提心吊胆,在近处时闻人声奔驰和呼噪之声。梁孚生眼看伤口快捆完,便沉不住气,催促道:“夏二哥好些了吧。我说我们还是快找找聂秉常聂大哥去,这工夫可不小了,还有谷绍光三哥……” 夏靖侯道:“是的,大哥,你们和俞大哥快去吧!我好多了,一点也不妨事了。”俞剑平说道:“是的,但是这就好了,咱们还是一块去。” 忽然间,墙外人声逼近。房顶上胡孟刚大喝一声:“滚下去吧!”俞剑平、夏建侯、梁孚生,一齐耸然,各仰脸上看。俞剑平忙将兵刃抄到手中;夏靖侯尤其英勇,裹伤布条还未系好,他竟伸手抓地上的剑,突然跳起来。俞剑平喝问道:“来者是谁?”胡孟刚答了腔道:“是自己的人。”跟着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九股烟乔茂等,一个跟着一个,随同铁牌手,越墙翻入院来。一听说久负盛名的松江三杰夏靖侯竟受了伤,忙着齐来慰问。 夏建侯代他二弟回答:“教各位见笑了,伤得还不很重。”一指那空屋子道:“我们教狗贼诱进陷阱里了,我们老二不该贪功,挨了一箭。可是的,诸位还得帮帮忙,我们三弟被贼诱散,不晓得绕到哪里去了?此时也不知凶吉如何,哪位费心,给寻一寻去。” 原来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是胞兄弟,惟有三杰谷绍光乃是二夏的表弟。 在场群雄哄然答道:“搜!我们一齐搜。谷三爷一世英雄,断无闪失,也许他追赶贼人去了。”大家各整兵刃,就要登房。姜羽冲急忙叫道:“慢来!慢来!我们也得布置布置,看一看还有谁没进来。还有谁没露面?” 俞剑平道:“也得查查,还有哪些地方没搜到。”苏建明道:“堡内堡外都要搜一搜。”俞剑平道:“那是自然。”又问道:“怎么没见金三爷和岳四爷?” 姜羽冲代答道:“金三爷进来了,岳四爷可没见。”这两拨人匆匆地互相询问,就已搜过的地方,没有人发现镖银,也没有追着豹子,更没有捉着一个小贼。俞、胡、姜、苏四老英雄心中都很焦急。松江二杰,一个没伤的扶着个负伤的,由众人随护着,一同抢奔东大院。然后把所有入堡的人聚齐了,点名查数,四停还差一停人没有见面。又点算古堡,共有二十六层院落、二百数十间破房子,角角落落,一定还有没搜到的地方。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立刻将全拨的人分为数路,开始二次的排搜。 此时天色暗淡,仍未十分大亮。众人忙把数盏孔明灯打开。登房顶的登房顶,穿夹道的穿夹道;以东大院为起点,齐往各处搜寻下去。智囊姜羽冲告诫众人,莫看贼人似已退尽,仍要留神他们的陷坑和伏弩。众人称是,各加小心。 九股烟乔茂就和铁牌手胡孟刚,单找他一个月前被囚的地方。马氏双雄引领数位镖客,专搜更道内外。梁孚生引领着姜羽冲、苏建明、孟震洋等十几个人专钻贼人挖的墙洞和地道,极力地搜寻金弓聂秉常、蛇焰箭岳俊超与松江三杰的老三谷绍光。还有苏建明的二弟子路照、铁布衫屠炳烈、石如璋、孟广洪等,一从入堡,就没见面,这都得寻找。 单在东大院,留下俞剑平和金文穆等,一面保护夏靖侯和别位受伤的,一面只在近处搜寻小院,实际就算歇着,这一场夜斗,数俞剑平最为劳累,简直说有点筋疲力尽了。金文穆和李尚桐、阮佩韦是一身臭泥,通体难受,也在那里歇着。有人寻出一瓶水来,又拿出一盒内服七厘散来,忙给夏靖侯服用。夏靖侯渐渐缓转过来,与夏建侯忿忿不已,引为奇耻惨败。 众镖客三五成群,一拨跟一拨地来往梭寻。那小飞狐孟震洋与梁孚生,伴同智囊姜羽冲、苏建明这一拨,直搜尽东排房,没见贼踪,没见同伴,除了墙洞,也没发现可疑的地点。 这一座古堡,地势太大,满处生着荒草。颓垣败屋,碎砖残瓦,随处都可发现蝗石、镖箭。梁孚生搜不着盟兄金弓聂秉常等人的下落,不住地着急乱窜。小飞狐孟震洋提利剑、捏暗器,奋勇当先,单找冷僻地点。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紧随在后。直绕到西北角一所大空场,类似囤粮的场院。一道长墙堵着,蒿草遮蔽,墙头路绝,猛看好像到了堡墙根。哪知拨草根寻又发现一条窄道。 忽然听见窄道尽处,隔墙似有声音。小飞狐孟震洋回头低叫道:“这里一定有蹊跷!”“飕”地跳上长墙一看,在这堵长墙后,又展开一座高房广场,一片没门窗的大房足有七间长,看样子像是粮仓。孟震洋招呼众人,纷纷跳下墙去。 梁、孟二人刚钻入空仓房,忽听仓后有一人闷声大叫道:“打死你个鬼羔子!” 又有两人清清朗朗低吼道:“烧死你个狗腿子!” 梁孚生侧耳一听,急喊道:“这里有贼!”众人慌忙扑过去。乱草中,又现出一座菜窖似的地窖,四面荒草高可及胸,当中拨出一条窄道。窄道尽处,露出一座地窖的入口,窖内微透灯光。正有两三个人堵着窖口,往里塞堵干柴,另有一人登墙巡风;一回头,瞥见众镖客,叫了一声,抬手发出暗器。 孟震洋、梁孚生急忙一闪。那三两人竟像鬼似的,齐往草丛一钻;簌簌地一阵响,竟又没有影了。梁孚生、孟震洋奋身追过去;姜羽冲忙叫道:“等等,先看看地窖里头。” 智囊姜羽冲和老英雄苏建明奔过来,先绕着地窖,巡查了一圈。梁孚生登墙察看外面,原来隔壁便通堡外。那孟震洋就忍不住凑到地窖口下,往里探头;苏建明也挨过来,要往里探视。突然听见里面骂道:“鬼羔子,教你使诈语!”弓弦响处,“飕”地打出一粒弹丸来。(叶批:弓弦响。) 孟震洋急往旁一晃头,弹丸擦着耳轮打过去,苏建明竟没有看清窟内的情形,便缩回头来。孟震洋仅仅瞥见这地窟很深很广,内部面积很大,黑洞洞的,偏在一隅似有一堆堆板箱竹筐,箱上放着一盏小灯,发出荧荧的微火。 众镖客忙都凑到窖口,一齐大喜,心想内中或者竟埋着二十万镖银,也未可知。可是大家明知内中有人,竟没有看出这些人藏在何处,也不知内中有几人。 孟震洋眼光锐利,冒着险,又往里一探头,目光直寻灯火,却照样由黑暗处“飕”地打出来一粒弹丸,孟震洋忙又缩回头去。只这一瞥,又看出这座大菜窖,前后共有两个入口,已经堵塞一处,内中阴湿霉潮之气扑鼻;忙厉声喝道:“里头什么人?”里面闷声闷气地答道:“是你祖宗!”“飕”地又打出两粒弹丸。地窖漆黑,只一探头,弹丸便打出来。 众镖客一齐骂道:“好贼!我看你往哪里跑?”急急地绕着地窖顶,又踏看了一圈;一面喊道:“先堵死门,别教他溜了。”(叶批:阅此暗笑:白羽定然又重施故技,下反笔矣!) 智囊姜羽冲隔着仓房吆喝道:“快看看,有地道没有?”飞狐孟震洋忙道:“没有地道。” 九股烟乔茂过来问道:“里头有多少人?”孟震洋道:“一个,或者不止一个,在暗中也许还有几个伏着。”他向老英雄苏建明道:“看情形,这里就许是贼人埋赃的所在,下面这个小舅子定是看守赃银的贼党。” 没影儿魏廉跑来说道:“这小子用弹弓看着地窖入口,真不易往里冲。方才那两个东西分明是守窖的小贼,逃走报信去了。工夫耗大,怕贼人翻回来捣乱,咱们赶快把这小子掏出来才好。”孟震洋急道:“他有弹弓,可怎么掏?有了,咱们快砍点柴把子往里扔,就是把他薰不出来,也能烧死个舅子的,好在如真是镖银,也烧不坏。” 姜羽冲搜寻贼人的逃路,正从菜窖那边绕过来,忙低声道:“捉活的比死的强,还可以在他身上取供。”苏建明点头会意,故意高声道:“你们哥几个看住了窖口,快拿火把,烧死个小舅子的就结了。”一边说着,向旁一指。 众人会意,分别动手;用声东击西的法子,决计将东面堵塞的窖口挑开,冒险闯下去。却在西面未堵塞的窖口上,堆柴点火,故意地做给窖中人看。 众镖客用假火攻计,要瓮中捉鳖,擒拿窖中贼人。大家散布开,持刀握镖,蓄势以待。梁孚生跳过来,和没影儿魏廉,在那边提刀急掘出东窖口。夜游神苏建明、飞狐孟震洋,各砍了一束草,用火折点着,往西窖口内一抛。铁矛周也割一束草,点着了往西窖口抛去。 到这分际,窖中人已窥破外面的举动,瓮声瓮气地大骂道:“好一伙不要脸的狗贼,你敢烧死大爷,看弹!”唰唰唰,一连三弹。可是三束火把已经投入窖内了,突然地起火冒烟,就在同时,“噗嚓”的一声大震,梁孚生已将东窖口挖通,往里面一推,一堆土坯直落下去。这东窖口正挨窖中人藏身的地方;板箱、竹筐也乱聚成堆。一团黑影中,忽地跳出一个人。 小灯闪摇,暗淡不明。飞狐孟震洋持剑护面,急急探头;黑忽忽看不甚清,恍见那人高身阔肩,背刀握弓,只一甩,“飕”的一弹,照东窖口打来;又“飕”的一弹,奔西窖口打来。且打且跳、且喊且骂;丢开西窖口,直扑向东窖口。一连七八弹,直攻魏廉、梁孚生等人。 魏廉、梁孚生急急地躲闪,那人不要命地抽刀似要往外窜,却又明知窜不出来。只听他放声大骂起来:“好狗贼,飞豹子娘卖皮的!你跟大爷一刀一枪地比量比量?你娘的!使这下贱的火攻计,我捣你姑娘!”忽地一声,又发出三个连珠弹。(叶批:听见是谁没有?) 当此时,老拳师苏建明、小飞狐孟震洋等各举火把,往窖内投送;竟跟着火把,硬往下跳进去。窖中人大叫一声,回身开弓,“啪啪啪,啪啪啪”,如流星骤雨,照众镖客不住地打来。火把在窖中突突地燃烧,众镖客突然冒烟入袭,两面夹攻。姜羽冲奋剑猛进,迎面一弹打来,忙伏身一闪道:“咦,等一等!你可是聂秉常聂大哥。”梁孚生也在东窖口大叫:“别打,别打,是自己人!”烟影中,顿时起了一阵惊喊道:“住手,这是金弓聂大哥!”(叶批:果又料中,浮一大白!) 窖中人如负伤的狮子一样,奔突猛搏,挥刀拚命,哪里听得见?竟飞身一扑,照准智囊姜羽冲又是一刀。智囊姜羽冲本已犹豫,未敢还手;挥剑一架,连忙闪开,高叫:“聂大哥,是我!”窖中人早已一伏身,单刀猛进,又照苏建明扎来。 众人一迭声大喊,窖中人果然是金弓聂秉常。到了这时,他才愕然收刀,窜退到一边,叫道:“是哪位?”不由满面堆下惭惶来,顿足叫道:“哥们,我老聂栽了!”姜羽冲、苏建明忙上前慰问。…… 金弓聂秉常与梁孚生、石如璋,三个镖师在堡外设卡,才到三更,便被飞豹子的党羽诱散开。金弓聂秉常自恃掌中连珠弹,百发百中,只身追敌,竟深入重地,陷在堡里。又不该贪功,上了贼人的大当,把地窖认成贼人埋赃之所。 他见贼人好像很怕他似的,一个个都直逃入窖内。他竟一直追到窖口,探头内窥。他看见竹筐木箱,又看见一杆小旗子,好似金钱镖旗。他便惊喜异常,开弓发弹,把贼党守窖的几个人,都打得弃赃而逃。他自己孤身一人,背弓抽刀,一直钻进地窖。哪晓得钻入容易,再想出来,便难了。由打西窖口进入,到了地窖当中,贼人转从东窖口逃走,却突然堵上了东窖门口。 金弓聂秉常所恃者只有弹弓,忙奋力夺门。被豹党四个人顶住,分毫没有推动。再想翻回去,那西窖口边又被贼人掷下草来,摆出火攻计,似要烧他。他立刻大惊大怒,急拿弹弓向窖口乱打。 贼人好像本领并不强,似怕他弹丸厉害;虽摆出火攻计,竟没得下手。以此聂秉常才得暂保性命,困在地窖里,逃不出来。眼望着窖中半埋在土里的木箱竹筐,也是干着急,不能过去打开看。 他的弹弓只稍微一住手,西窖口的贼人便往里头探,跟着就嚷闹着,要投柴放火。所幸双方僵持,耗的工夫不大。隐闻地面上胡哨声、脚步声大起,守窖口的贼人忽然撤退了一半多,只剩下几个人,堵着西窖口。聂秉常正要拚命向外硬闯,这时候镖客们已经攻进堡来,往各处搜敌觅赃了。 当下众镖客很着急地宽慰聂秉常,问他何时被困在这里。他说:三更在堡外瞥见贼人,四更追贼入堡。在堡内钻窟窿、蹿房顶,紧追三个贼人;绕了好半晌,堡中空空洞洞,留守的贼人竟寥寥无几。问他别的情形,一点也说不上来。却指着竹筐、木箱,告诉众人:“这里面多半是镖银,我刚进来时,七八个贼人守着呢!” 众镖客大喜道:“真的么?好极了,咱们快挖出来。”姜羽冲面对苏建明道:“这不一定吧?且挖一挖看。”大家仍然加倍十分小心,先嘱咐孟震洋、梁孚生看守窖口。几个人急点着火把,把地窖里遍照一遍,扑到偏东隅,众人一齐动手。先挪开小旗;那小旗只是一块红布,挂在竹竿上罢了。又把高堆的大筐,搬到一边;这些筐都是空空的,有的盛着碎砖。 姜羽冲眼望苏建明,有点失望;轻轻说道:“我看这里贼人轻易放弃不顾,未必埋有赃银。” 聂秉常道:“那么说,我上当了。”苏建明道:“也不见得,咱们挖出来看看,又有何妨?”众镖客一齐动手,把上层木箱子打开,仍然空空如也,一物也没有。苏建明笑了一声道:“空城计!”(叶批:直解到题。) 聂秉常睁着眼骂道:“可冤了我不轻!地下埋着的不用说,也一定是空箱子!”姜羽冲说道:“索性咱们都挖出来看看。”就用刀剑挖土起箱。十几只白木板箱,一个个打开来看,全是空的。木箱埋在潮土中,日久必得朽烂;这木箱却只只崭新,好像埋藏的日子并不久。 小飞狐孟震洋道:“贼人弄一堆空箱,做什么呢?”梁孚生问道:“不晓得失去的镖银是用木箱装的么?”苏建明道:“这个不一定吧。如果是官帑,必用银鞘。”姜羽冲道:“不错,二十万盐帑都是用银鞘装的,我先头问过他们了。” 老武师苏建明本来最爽利,他见一番挖掘,渺无所得,面对众人道:“走吧!不用掘了,这里一准没有镖银。贼人断不会把二十万两银子搁在明面处,趁早往别处搜吧。”头一个拔步往窖外走。 几个青年镖客口中咕哝道:“这里既没有镖银,他们埋这些空箱子为什么?”姜羽冲说道:“左不过是诱敌之计罢了。”九股烟乔茂冷笑道:“除非是傻子,这能骗得了谁!” 聂秉常听了不高兴,哼了一声道:“我就是傻子!”乔茂不再言语了。 夜游神苏建明站住窖口,候众人出来,手指丛蒿,叫道:“咱们搜一搜敌人的逃路。刚才他们两个贼往这边一钻,一转眼没有影了,这里多半有地道。”大众散开了,重新勘地、搜敌、觅伴、寻赃。果从草丛中,墙根下,发现了一条短短的地道,穿过堡墙,直通到堡外。 众人正要搜出去,更道上忽然瞥见了两个人影,老远地叫道:“是胡二哥?还是姜五哥!”苏建明急仰面代答道:“是我们,你是哪位?”更道上回答道:“我是夏建侯。” 松江三杰的老大夏建侯,很不放心老三谷绍光的安危,伴着一个青年镖客,出离东大院,亲自找出来了。夏建侯跳下更道,问苏建明、姜羽冲道:“你们几位找着我们三表弟没有?” 小飞狐孟震洋答道:“找着金弓聂师傅,谷三爷还没有碰见。” 夏建侯十分焦灼,忙向聂秉常打招呼,问他何时进的堡,看见谷绍光没有。聂秉常答说没有见着。夏建侯越发心慌,又挨个盘问众人:“可看见咱们的人,有受伤的没有?刚才乔九烟跑到东大院,向我们报告,说他们振通镖局缀贼访赃的三个镖行趟子手、伙计,在空屋里搜着两个,饿得半死了。还有一个叫于连川的没有找着,也不知是死是活。”说到这里,不由唉声叹气道:“大致堡里都快搜完了,我们老三可上哪里去了?难道说他真会教贼人暗算了不成?”(叶批:死不了!) 姜羽冲、苏建明一齐安慰道:“我们还没细搜到呢!这就天亮,更好搜了;我们里里外外,再仔细搜搜。”孟震洋道:“夏老英雄不要着急,我们只在堡里面搜,还有堡外没有搜哩!也许谷三爷追贼出堡了。” 众人道:“对!我们快快往外搜!”就由姜羽冲、苏建明等,疾引众人,回返东大院,见到了俞剑平。立刻由俞、姜等各率领一拨人,都搜堡内。由夏建侯、马氏双雄和孟震洋等,多带镖客,往堡外横搜下去。 搜出半里地,忽见青纱帐外,往苦水铺去的大路上,远远有两三个人影,结伴奔来。夏建侯等忙大声招呼着,横截过去。来人正是岳俊超,背着叶良栋,由谷绍光持剑在前相护,绕着青纱帐,往回路上走来。 夏建侯大喜,急上前迎问。才晓得谷绍光被诱失群,只身追贼,直绕出堡外。眼看把贼追上,教贼人的卡子一挡,又绕青纱帐一阵乱窜,竟被贼人逃走。他忙逐影追寻,忽看见另一片青纱帐的后面,飞起一道蓝焰,有人抗声大喊,急扑过去一看,乃是蛇焰箭岳俊超和叶良栋两个青年英雄被围住。 这两人分路急追,叶良栋首先把贼人缀上,无奈落了单。贼人拨回来四个人,呼啸一声,反身还攻,竟将叶良栋围住。这四个贼人全是断后的好手,内中就有江北新出手的剧贼雄娘子凌云燕。才一接触,四个贼包围叶良栋一人。凌云燕换用单刀铁拐,唰地一下,把叶良栋的腰眼刺伤。叶良栋顺着衣衫往下淌血,尚在负伤死斗。 岳俊超在后望见,急急地赶上来,突入围阵,与叶良栋背对背,抵挡这四个剧贼;百忙中,先趁空发了一支蛇焰箭,飞起一道火光。只可惜匣中火箭,看着用完,只剩下两支,不敢轻发了。但只这一支火箭,已将松江三友的谷绍光引了过来;大呼一声,奋剑扑入。 天色微明,一看这四个贼,竟全用面幕遮住了脸,只露出口眼,不把庐山真面示人。经岳俊超激骂问名,四人闭口不答,一味猛攻;贼党却把谷绍光看轻了,冷不防被他唰地一剑,把贼人刺伤一个,贼人顿时往外一窜,情势松动。岳俊超忙顺势也往外一窜,把最末一支火箭端正了,“飕”地射出去。“砰”地一声爆炸!贼人大惊,呼哨一声,抽身退入青纱帐;簌簌地一阵响,结伴逃走了。 岳俊超挺剑要追,被谷绍光拦住道:“岳四爷等一等,先看看叶师傅吧。” 叶良栋后腰负伤,伤处流血不止。谷绍光急忙过来,撕衣襟,代为缠住伤口;随即伏身,把叶良栋背起来,道:“岳四爷,这里呆不住,咱们快把叶师傅背回去吧。”叶良栋年纪轻,在辈份上比谷、岳二人都晚一辈;忙向谷绍光说道:“谷老前辈,请你放下我来,我挣扎着还能走。岳四叔,你老人家还是快追贼;别教狗贼跑了,好歹捉回一个来,我也不算白挨他一刀。” 岳俊超也很年轻,但是辈份高,闻言不禁脸一红道:“叶大哥,对不住!我只顾生气,忘了你了。谷三哥,还是我背叶大哥吧。”不由分说,双臂一穿,脊背一伏,硬从谷绍光背上,把叶良栋夺下来,往自己身上一背。然后说道:“算了吧?狗贼钻了青纱帐,我看也不好缀。这里也许还有豹子的卡子,还是回去对。谷三哥你不知道,咱们的人已经全攻进荒堡了。” 几费唇舌,三个人这才商妥了,往回路走;行近半途,和夏建侯相遇。 松江三杰的第一人夏建侯,见三表弟绍光一点没伤,好好地回来,便放了心;倒抱怨起来,皱眉说道:“老三,你吓死我啦。你怎么单人独马地硬往前闯?你瞧,咱们老二受伤了。你若不贪功,老二决不会挂彩。” 谷绍光把眼一瞪,道:“二哥伤着哪里了?谁把他伤的?……我不是贪功,我瞧见一个贼,从堡墙钻窟窿出来,长得豹子头,豹子眼,我想他一定是那个飞豹子。他又只带着一个党羽,我怕他跑了。谁知道二哥会受伤呢?重不重?”夏建侯忙道:“还好,不甚重。可是你到底追上了么?得着他的下落没有?” 谷绍光回身一指道:“贼党刚刚奔西南去了。我说大哥,要不然咱们趁白天,再往西南摸下去看。……不过,我得先去看看二哥,他在哪里?” 孟震洋插言道:“咱们的人现时全在古堡呢。”谷、岳、叶三人齐问道:“哦,咱们的人都进去了么?可搜着赃,捉住贼没有?”孟震洋说:“还没有搜出什么来呢!” 夏建侯向岳、叶二人道:“得啦,你们二位快回古堡吧!我和老三再往西南搜去。”谷绍光不放心夏靖侯的伤,定要先回古堡看看,说着说着,哥俩又争执起来。孟震洋忙道:“好在离堡才半里地,咱们全回去,回头再出来,也误不了事。” 叶良栋在旁忍痛说道:“要误早就误了。为我一个人,倒牵制诸位不能缀贼,我太对不住人。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不要紧。你们几位搜搜,还是赶快搜,贼人大概是奔西南去了。”被叶良栋一说,众人倒不好意思贪功了,只得相率齐返古堡。 众人一进古堡,胡孟刚正在那里,瞪着眼大骂:“白打了一个通夜,堡里头都搜翻过来了,任什么没有,连一个毛贼也没捉着。自己人反倒有好几位受伤,真他娘的可恨!这豹贼也太歹毒,把我们的趟子手张勇和伙计马大用差点饿死;还有于连川,也不知是死是活!”说着,和俞剑平迎过来,一齐慰问叶、谷、岳三人,并给叶良栋治伤。 原来九股烟乔茂引着铁牌手胡孟刚,搜寻一个月前自己被囚的所在,把堡内一片片的空房子踏遍,竟没找着和当日囚室类似的院落。胡孟刚疑惑起来,忙问道:“囚你的地方莫非不在这里,另在别处吧?” 乔茂摇头道:“不能,堡里倒真认不出。可是我分明记得外面有泥塘,也有土坡,跟这里一样,咱们还是细搜搜吧。” 搜来搜去,竟从一个臭气熏蒸的地窖内,搜出两个肉票来,便是振通镖局失镖后,结伴缀贼的趟子手张勇和伙计马大用。这两人失踪逾月,直到此时,才被寻救出来,全被囚磨得发长盈寸,面目泥垢,气色枯黄削瘦,恹恹垂毙。这一个多月被贼囚禁,两人吃喝便溺都在室内。那滋味和乔茂受过的正是一样,只是日子更长,罪过越深。贼人又不是绑票的惯手,竟时常地忘了给他俩送饭;两人几乎活活地饿杀。从地窖里搀出来时,虎背熊腰的两个汉子,竟变成骨瘦如柴的一对病夫,连路都不会走了。见了胡孟刚,两人只是摇头。问到那个于连川,二人说:“三人分路寻镖,自己被诱遭擒;却不知道于连川的下落,猜想凶多吉少,恐怕也许死在贼人手中了。” 众镖客一齐忿怒道:“这贼太狠毒了。” 此时朝日初升,天色大明。众镖客个个饥疲不堪,寻着水缸水瓢,喝了一气水,用了一些干粮;然后强打精神,把古堡重勘一遍。 最奇怪的是,这里本是当地富户邱敬符的别墅,曾经住着一两户穷本家,如今一片荒凉,变成一个人没有了。只在东大院,颇留下住过人的痕迹。院内屋中固然是空空洞洞,却有着水缸、柴灶、余粮、余秣。七间后罩房内,还有凉席、草褥,看出贼人在这里睡过。 俞剑平和苏建明、姜羽冲、胡孟刚、金文穆、松江三杰、马氏双雄等互相商议,认定此处必非贼人久住之所。要根究贼人出没的踪迹,可托铁布衫屠炳烈,转向这荒堡的原业主打听。 但是铁布衫屠炳烈,自从被长衫客点中穴道,便行动不得,经俞剑平给他一度推拿,通开血脉;侥幸没有见血,铁布衫的功夫没破。入堡之后,恍惚见他骑着马,往外下去,此时连人带马都不见了。还有老拳师苏建明的弟子路照、青年镖客孟广洪和石如璋三个人都没有回来。 俞、胡二人十分焦急;忙又派出一拨人四面散开,再往古堡搜寻下去。直到巳牌,才将散开的人全部寻回来。 那青年镖客孟广洪出堡搜贼,仅闻蹄声,未见贼迹。因知屠炳烈是本地人,地理熟,两个便搭了伴,骑着马往堡南下去。忽望见三个骑马的人,从青纱帐转出来,斜趋田径,往正南飞跑。相距半里地,恍惚见这三人穿着长衫,带着兵刃。 孟、屠二人顿时动疑,急策马遥缀。那三个骑马的忽回头瞥了一眼,纵马加鞭,东一头,西一头,一路乱走起来。两个人越发多心,拍马紧追;转眼直追出三四里地,骤见前面三匹马驰入西南一座小村去了。孟广洪便要进村一探,但又自觉势孤;回顾屠炳烈,面呈疲容,在马上皱眉出汗,似乎不支。忙勒马问话,屠炳烈说又累又饿,想寻点水喝。 两人在路边土坡下马,拴马登坡,半蹲半坐;遥望小村打不定主意。这时老拳师苏建明的二弟子路照和石如璋搭伴搜贼,追寻蹄声,来到了附近。望见土坡上有两个人、两匹马。路、石二人忙穿入青纱帐,从背后掩过来,伸头探脑,潜加窥伺。不想窥伺结果,竟都是自己人。几人忙打招呼,凑到一处,商量一回,四个人便假装迷路,同往小村投去。将近村口,已看出这是一个极穷苦的荒村,寥寥十几户;没有较大的宅子,只是些竹篱茅舍、乡农佃户住家。路照这人年轻胆大,和石如璋忙将手中兵刃交给了孟广洪和屠炳烈,自将小包袱打开取出长衫披在身上。由孟、屠二人带着马,在村外等着,路、石二人空手进了小村。 不意二人刚刚进去,突然听见村后蹄声大起,三匹快马如飞地绕出青纱帐,奔西南而去。路、石大愕,急忙追看,只望见人的背影;马的毛色正是三匹枣红马,和刚才进村的三匹马差不了多少。孟、屠二人在村外也望见尘起,听见蹄声,急忙地跨上马,穿村跟进来。路、石二人把手一点,孟、屠二人立刻把头一点,将石如璋和路照的兵刃全投下地来,一直地纵马飞赶下去。 那三匹枣红马竟跑得飞快,孟、屠二人把胯下马狠狠地打,越追越远,到底追不上。眼看着人家三匹马,头也不回,奔向西南大道去了;正是往火云庄去的正路。 第35章 飞豹子一战潜踪去,丁云秀单骑助夫来 铁布衫屠炳烈和孟广洪,骑马搭伴往西南搜寻,看见三匹枣红马穿小村跑了。估摸去向,恰奔火云庄。这时,路照和石如璋也从步下追蹑过来,四个人合为一伙,穿过小村,半骑半步追了一程。人家的马快,他们都累乏了;赶出好远,实在追不上,只好住脚。 屠炳烈受过伤,满头出汗,更觉饥疲;缓了缓气,几个人齐往回走。走不多远,仍不肯这样白白地回去,四个人一商量,重往小村勘来。村中井台上,正有人汲水。四个人忙探衣掏钱,道劳借桶,汲水止渴,搭讪着问话。起初以为这里也许是挨近盗窟,恐怕问不出什么;不想这汲水的村民脱口讲出实话来。 这里叫做半铺村,地面很穷,十几户人家,十家倒有九家是邻庄的佃户。刚才走过的那三匹枣红马,乃是路南第四门柴阿三家寄寓的办货客户;说是收买竹竿来的,前后借寓也有十多天了。这些人个个挺胸腆肚,说话很粗,北方口音;忽来忽去,不像买卖人。柴阿三是本村最不正干的住户。好耍钱,不肯扛锄,常在家里摆小赌局,错非他才肯招留这些生人借住,正经农家再也不肯干的。这汲水男人絮絮而谈,对柴阿三家很露不满。屠炳烈等听完暗喜,精神俱都一振;急忙找到柴家叩门。 这柴家竹篱柴扉,五间草舍,院子很宽绰;院内没有拴着马,墙隅却遗有马粪。门声一响,出来一个高身量、暴眼厚唇的中年男子,横身当门,很疑忌地看着屠炳烈这几人;强笑道:“你们几位找哪个?” 孟广洪指着自己的马说道:“柴朋友,你们这里可有喂牲口的草料么?我们赶路贪急,这马误了喂食了。”柴阿三眉峰一挑,似笑不笑地说道:“对不起,我这里不卖草料。” 屠炳烈忙把一小锭银子,递到柴阿三的手里道:“我们只烦你匀给一点麸料;你看我们这两匹马,眼看饥得走不动了。”柴阿三见钱眼开,把银子接在手内,掂了掂,脸上猜疑顿释,换出笑容来。他回身关门,端出草料,重开柴门,把草料簸箕放在门口外,又提出水桶来。四镖客让马吃草,开始向柴阿三套问骑马客人的来历。柴阿三这汉子很狡猾,厚嘴唇一吭一吭的;问得久了,却也挤出不少的实话。他承认有几个贩竹客人在他家借住,他也晓得这几个人行止不地道;但是他们给了不少房钱,他就顾不得许多了。他说:“好在这是火云庄彭二爷引见来的,也不怕短了房钱;就有什么岔头子,还有彭二爷顶着哩。” 四镖客忙问:“这彭二爷是谁?”答说:“是我早先的庄主,前年我还承租他的稻田哩。”四镖客忙又问:“火云庄有位武胜文武庄主,你种过他的地没有?这武庄主和彭二爷听说是亲戚,可是的么?”柴阿三说道:“这可说不很清,武庄主是火云庄的首户,彭二爷自然跟他认识。”(实则这彭某正是武胜文的管事的,柴阿三这汉子捣鬼不说罢了。) 四镖客转过来盘问这寓客共有几人,都姓什么,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什么时候走?柴阿三笑了笑说:“有姓张的,有姓王的,有姓李的,有姓赵的。……”石如璋道:“嗬!他们一共多少人呀?”柴阿三忽然改口道:“就只三四个人。……他们住了半个来月,也快走了。他们是从外县到我们这里来收买竹竿的,他们是纸厂跑外的伙计,大概都是外乡人,也有北方人。” 问了一阵,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但从柴阿三说话的口风中,已推知这些寓客不止四人。并且张王李赵都是熟姓,他们的真姓仍是难考。不过他们昼出夜归,夜出昼归,几个人替换着出入;这已由柴阿三无意中以不满的口吻说漏了。 四镖客遂不再问,把马喂饮好了便即出村;潜将柴阿三的住处方向牢牢记住,立刻往回路上走去。走在中途,和寻找他们的人遇上;引领着一同进了古堡。屠炳烈支持不住,竟呻吟一声,坐下来,不能动转了;俞剑平忙过来给他推拿,疏通血脉。跟着由路照、孟广洪、石如璋对众人报告所见,说是贼奔西南走了。但另有一个先回来的镖客说,眼见两个贼人绕奔西北去了。 姜羽冲寻思了一晌,向大家计议道:“西北、西南都得细搜;倒是这座空堡一无所有,不值留恋。现在我们人已寻齐,还是先回店房,用过饭,再作下一步的打算。”苏建明插言道:“不过小徒路照说的这个半铺村柴阿三家,定有毛病,我们终得先抄抄他。” 俞剑平说道:“自然得先抄,这一准是贼人的底线。……”说时看了看众人,个个面现疲容,便又说道:“索性我们赶紧回苦水铺,大家用过饭,稍微歇一歇,再赶紧搜下去。”胡孟刚说道:“这荒堡留人看守不?”俞剑平说道:“这个地方太旷了;姜五爷你说,该留几个人呢?” 姜羽冲说道:“不必留人了,咱们全回去。到店里用过饭,缓过气来,还是咱们大家一齐来。咱们把人分成三拨,一齐往西北、西南、正北三面。东面不用管,贼人反正不在东面。”俞剑平点头道:“西南面顶要紧。”众人道:“是的。” 这一次出堡缀贼,据回来的人说:飞豹子和他的党羽大概是奔西北、西南走的。俞、姜二人根据这些人的报告,觉得西南一路距火云庄不远,贼人什九是奔那边去了;往西北逃走的贼人,恐怕是故意绕圈。 大家决计出堡回店,遂推举四位青年镖客和两个精明强干的趟子手,藏在暗中,监视古堡前后门和西南角半铺村。大家把所带的干粮,食而未尽,都给这六个人留下,因为近处全是荒村,没有饮食店。又留下两匹马,以便六人紧急时,火速骑马回店报信。其余大众便三五成群分为三路,历历落落,往苦水铺走来。或骑或步,或穿短装,或换上长衫,一面走,一面顺路查看。俞剑平和胡孟刚、姜羽冲、马氏双雄,做一路步行走。老拳师苏建明、松江三杰、奎金牛金文穆和受伤的镖客骑着马走。单臂朱大椿、黄元礼、蛇焰箭岳俊超等,也是步下走。 这时候快到晌午了,忽然天阴起来,一片骄阳遮入灰云之中,天际大有雨意;可是没有风,越显得闷热。这些人没有找着镖银,又没有缀着贼人的准下落,人人都不高兴。年长的英雄默然不语,只纵目观看四面的野景,端详附近的地势。青年英雄就忍不住谈论夜战之事,痛骂飞豹子。 九股烟乔茂冲着铁矛周季龙、没影儿魏廉,大说闲话:“难为你们二位和闵成梁怎么盯着的!那时候倒不如把我留下了;我若是留在苦水铺,多少准能摸着贼人一点影子。” 铁矛周季龙大怒道:“你做什么不留下?” 没影儿立刻也冷笑答声道:“那时候,紫旋风闵大哥本来要请乔师傅留在这里,只不过你老人家怕贼找着你,又怕教贼人把你暗算了。乔师傅的记性大概不甚老好的,你就忘了你抢着要回去,还要我们陪着你走了!” 三个人唠叨了一路,最后九股烟把屠炳烈、孟震洋也饶上了;虽没当着两人的面,却也说了许多不满的话。别人听了并不理他。 十二金钱一行出离古堡,仍循着鬼门关一带旧路走,霎时间走到贼人昨夜邀斗之地,几个人不觉止步寻看起来。苇塘中的百十根木桩,当时几乎被飞豹子根根登倒,此时只有不多几根,还浮在水面上。塘边脚迹凌乱,其余木桩不晓得被什么人捞走了。 在这旷野中,并没有什么人往来,好像农夫们都回家用午饭去了。只有一座苇塘边,看见两个乡下小孩,光着脚,正在那里争夺着打架。逼近来看,原来两个小孩正在共夺一支弩箭、两只钢镖;这个说我捞出来的,那个说我先看见的,对骂对打,吵成一片。 俞、姜二人相视示意,凑过去问了几句话,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姜羽冲掏出几十文钱,把那两只钢镖、一支弩箭买了过来。细加验看,知道内中一支镖是镖行遗下的;那一支弩箭和另一支镖却正是贼人打出手的。弩箭上有一个“月牙”花纹,钢镖上镶着个“飞燕”的花样。 俞、胡、姜等传观一过,心中明白,有一支镖是剧贼凌云燕的。大家复往前走,一路上人踪蹄迹印,在泥途中,历历分明;再找暗器,没有继续发现。转了一圈,回到集贤店房。时光庭和于锦、赵忠敏等迎了出来;那拳师苏建明的三个弟子在店房留守的,也陪着海州的两个捕快,出来相见。问起来,才知道苏建明带二弟子路照,夜出客店,赴鬼门关时,苏门三个弟子暗保着捕快,潜藏在别处。那潜身处就在集贤客店的斜对过,是一家小药铺。由捕快借仗官势,硬借住了一宵;三个弟子都伏在铺面房顶上,监视了整半夜。 当下会面,两个捕快忙问俞、胡二镖头:“事情怎么样了?”胡孟刚把眉头一皱道:“不好办,贼人又溜了!”一脸的怒容,恨不得找谁出气才好。姜羽冲、俞剑平忙赔笑把经过的情形,草草对捕快说了一遍。 两个捕快道:“要是瞧着不行,咱们禀报宝应县,派官役协捕怎么样?” 俞、姜道:“那倒不必,二位捕头你放心,不出三天,我们一定找出准章来。”又问店中有无别的动静?答道:“没有。” 苏建明的三个弟子却偷偷告诉俞、姜:四更以后,瞥见两条黑影,来到集贤店客栈门前窥探,似要上房,被三弟子投石掷路,将两个人影惊走。因护着捕快,也未敢追逐。此后别无动静了。俞剑平听罢,连声夸好、道劳。 跟着大家把店伙叫来,打水、洗脸、吃茶、催饭。饱餐之后,只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俞、胡、姜三老立刻把众人邀到正房,点配出勘查盗迹的人数和路数,这一回集中人力,专侧重西南、西北两面。先派六个壮士,把暗守古堡的四个镖客替换回来。松江三杰的夏靖侯和别位负了伤的镖客,就在集贤客栈留守;其余的人扫数出发。 头一拨由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和松江双杰夏建侯、谷绍光,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蛇焰箭岳俊超等一班劲手,随同苏门二弟子路照、镖客石如璋,首赴西南半铺村查勘;这是顶要紧的事。 单臂朱大椿、奎金牛金文穆率几个镖客,另搜西北一路。铁布衫屠炳烈已然歇过气来,就打算由他陪同智囊姜羽冲,求见古堡原业主邱敬符的当家人和管事人,刺探飞豹子和子母神梭武胜文的现在情形。 最后再由俞、胡二镖头为末一拨,前往半铺村。仍派趟子手和镖行伙计,回宝应送信;并在四路卡子上,找霹雳手童冠英、霍氏双杰、静虚和尚、绵掌纪晋光等,问一问这两天的情形。这样分派好了,那轮班守堡的镖客先行一步,立刻向邱家围子出发。其余大众忙忙地吃了一回茶,立刻穿长衫,暗带兵刃,也分拨出店,散往西北南三面去了。多一半人步行,少数人骑马,预备有了动静,好骑马回来报警。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和智囊姜羽冲,暗暗地偷看于锦、赵忠敏两人的神色,似仍然流露着不安。大家纵谈飞豹子豪横无礼,出没不测,于、赵两个人竟有些缄口,不愿闻问;胡孟刚脸上带出不好看的样子来,被姜羽冲暗扯了一把。九股烟乔茂也在那里叨念闲话,也被铁矛周季龙恶狠狠瞪了一眼,才罢。 饭后遣众出发,于、赵二人也被派出去。俞剑平、姜羽冲特地缓行一步,抓着一个空,把时光庭调到没人处,悄悄地向他打听,于、赵二人从打鬼门关回店以后,作何举动? 时光庭回答:这两个人和时光庭先后奉派,替苏老师徒回店留守时,于、赵搭着伴,一个劲飞跑,东张西望,总往身后瞧。时光庭跟他二人只前后脚回去,可是竟没追上二人。直赶到集贤客栈,于、赵二人忽然不见了;他俩竟没有一个回店。直等到时光庭在店里店外,转了一圈,又过了一会儿,于、赵方从店后跳墙进来。没等着问,于锦便说,遇见两条人影,追赶了一阵,也没有赶上;直转到这时候方才回店。赵忠敏便问时光庭回店时,也遇见什么没有?时光庭回答说,我倒没有碰见什么。跟着时光庭便用话试探于、赵,并打听飞豹子的来历。这两人面含怒容,不肯回答。强问了几句,碰了两个钉子,时光庭冷笑作罢。那于锦、赵忠敏跟着说:“闹了一夜,累了。”放倒头,躺在店房床上就睡,一点也不戒备。时光庭当然不放心,还恐贼人出其不意,再来扰店;握着刀假寐,直戒备了下半夜。 俞剑平忙问:“到底有什么动静没有?”时光庭想了想,说:“没有。”姜羽冲道:“可有人和于、赵私通消息没有?”时光庭道:“也没有。”胡孟刚道:“他俩就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睡觉么?没有伸头探脑,往外瞧么?”时光庭道:“也没有。” 俞、胡、姜三人一齐诧异。俞剑平道:“这么说来,于、赵二位似乎没有可疑了?”姜羽冲道:“时师傅,据你看呢?他俩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么?” 时光庭沉默不答,半晌才说:“可疑的地方倒也有点,只是不好做准。我看见他两人背着我低语,好像商量什么,争执什么。大概于锦身上,还许带着什么东西;赵忠敏找他要,他不大愿意掏出来。”(叶批:闲伏一笔!) 俞、胡二镖头道:“哦,什么东西呢?……”细问了一回,便请时光庭随时留意,把阮佩韦、李尚桐等也嘱咐了;仍教他们跟于、赵做一路走。他们这几个青年,原本和于、赵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可以套问套问。 当下分派已定,俞、胡二镖头由孟广洪引领,姜羽冲由屠炳烈陪伴,一齐离店分途。俞、胡直趋西南小村;姜羽冲骑着马,由苦水铺东行,往宝应西北乡走。一面走,一面向铁布衫屠炳烈,打听古堡的邱家园子原业主邱敬符的为人。 走出四五里,迎面开着两条并行的土路,靠左是大道,右面是田径小道;姜、屠两人为抄近道踏上田径,从一片片青纱帐中通行。又走出半里多地,蓦见左边大道上,尘起浮空,马走鸾铃,豁朗朗直响。一个人声如洪钟,振吭吆喝道:“喔!吁……呔!那边是什么人?” 铁布衫屠炳烈、智囊姜羽冲在马上听得分明,顿时脚踏马镫,将身直立起来;隔着青纱帐,往隔田大道察看。禾田深密,看不见隔路人踪;在背后一箭地外,却有一条歧路,横穿大路。姜羽冲用手一指,与屠炳烈一齐勒转马头,急急地奔向歧路,隔路的蹄声已如飞奔来。 铁布衫屠炳烈绕到横路上,驻马以待。从青纱帐后大路上,并辔转过来三匹高头大马;骑马的是二老一少,都穿着短衫。左首那个老人光着头,不戴草帽,身量很高,腰板很直;生得童颜皓首,瘦颊疏眉,睁着朗如寒星的一对碧眼,顾盼自如,扬鞭纵马走来。左首那一个黑面孔,浓须眉,已是年逾五旬,身后还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壮士,眉目之间,精神壮旺。 屠炳烈张眼端详,并不认识;回头一看,智囊姜羽冲已然扬声高叫了一声:“二位老哥!”立刻翻身踏下马来。对面右首那人立刻也满面堆欢,举手道:“噢,智囊!”(叶批:窝囊!) 两边的人一齐下了马,姜羽冲忙给屠炳烈引见。右首那位正是把守南面卡子的霹雳手童冠英,左首那位正是各路传信的振通镖师金枪沈明谊;后面那个青年却是绵掌纪晋光纪老英雄的小徒弟八叉吴玉明。这三位跟屠炳烈说起来,都是熟人,可是从前很少见过面。双方牵着坐骑,寒暄数语。 霹雳手童冠英最为性急,忙问姜羽冲:“十二金钱俞镖头现在哪里了?你们访得怎么样,有眉目没有?我们在南路卡子,卡了这几天,没有白卡;我们可是跟飞豹子手下的人招呼起来了。”智囊姜羽冲说道:“哦,打起来了么?”正要往下细问;童冠英摇着智囊的手道:“我们那里,打倒是打了,究竟稀松,瞎乱了一阵子。我们把狗贼踩盘子的追跑了;只探出飞豹子跟火云庄真是通气罢了,此外可算一无所得。我先问问你们吧,姜五爷跟屠师傅忽然跑到这里做什么?可是前面打起来,要回宝应邀人么?” 姜羽冲忙道:“不是,我们这是打听飞豹子的下落去。”童冠英皱眉道:“这么说,你们也没有捞着,我们也没有捞着。不过我猜着这个飞豹子,多一半是藏在火云庄,火云庄至少也是他潜踪落脚的地方。”互问了几句话,姜羽冲遂将鬼门关斗技、古堡探镖银扑空的经过,向童、沈、吴三人,扼要地说了一遍。急急地转叩沈明谊,各路有何情报。又问吴玉明:“令师绵掌纪晋光老前辈,把守东路宝应湖畔,可有什么动静?” 沈明谊只说道:“海州现在来了专人,……”还待往下说,那吴玉明已抢着讲道:“家师正为没有动静着急,我们在湖滨把了好几天,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只在水路上半夜里,发现一点可疑的情形;我们刨了两天两夜,也没有刨出所以然来。家师很不放心,怕路上也许吃紧,所以打发我来送信;顺便问一问俞、胡二镖头踩探苦水铺,究竟见着正点没有?还有郝颖先郝师傅、白彦伦白店主二位拜访火云庄的结果,究竟怎样?我们都很惦记。我们家师说,东路宝应湖一带,一定不是贼人出没之所。他老人家要上苦水铺来,又不愿擅离职守,所以打发我,先到宝应县义成镖店问一问。他老人家大概明天晌午,或者后天一早,就要回宝应县。” 姜羽冲听罢,转脸来,仍和金枪沈明谊叙话。沈明谊道:“俞、胡二位真格地已和飞豹子见过阵仗了么?” 姜羽冲道:“打了半夜呢!只是那家伙匿名不肯直认。我说沈师傅,那个劫镖的飞豹子可是赤红脸、豹子头、豹子眼、疏胡须么?”沈明谊道:“是的。”姜羽冲道:“可是身量很高,并不胖,比你还高一二寸么?”沈明谊道:“不错呀,他使的可是铁烟袋?”姜羽冲道:“是的。他穿着肥袖短袍,辽东口音,还会打穴、打铁菩提子?”沈明谊道:“对对!不过劫镖时没有动暗器。” 屠炳烈把手一拍道:“一准是他了,这个老杀材,他可是不认帐。他还使那臭烟袋,点伤我的穴道;若不是俞镖头相救,立时推血过宫,我二十年的铁布衫横练功夫,生生教他给毁了。”说着一摸背后的“气俞穴”,道:“现在我这里还有点麻木呢。” 智囊姜羽冲抛开闲话,重问沈明谊,各路还有什么消息?沈镖头专骑前来,是不是有紧急事情发生?沈明谊忙将各路卡子上所遭遇的情形说了一番。 宝应县城内一无事故。四道卡子只有两面见了动静;汉阳郝颖先前往火云庄,昨天下晚,已经派人回来送信。在火云庄,已经见着子母神梭武胜文武庄主,面子上倒很客气;不过武胜文瞪着眼装傻,讨镖银这事一字不提。提到飞豹子这人他也一点不认。他可自承:“有一位武林朋友,慕名访艺,要求见见十二金钱俞三胜本人。郝师傅如果愿意见见他,倒也可以。不过此人现到芒砀山去了,我可以派人把他找回来。”说的话非常狡猾,教人摸不着边际。 郝颖先当时用话挤他,说是:“俞镖头也很愿意见见这位朋友,郝某自己也想见见。请武庄主先容一下,能在此地见面,那是求之不得的。否则择日指定一个地点,双方见面也好。” 武胜文说:“那好极了,郝师傅如果不见外,请稍候两天,我立刻派人找敝友去。等我问准了这位武林朋友的意思,再发请帖,请俞、郝二位赏光赐教了。”听武胜文的话风,只是支吾搪塞故意耗时候。郝颖先不得要领,未肯空回;他决计要夜探火云庄,先斗一斗子母神梭武胜文,故此他先打发人来宝应城送信…… 沈明谊说到这里,姜羽冲着急道:“就只是郝师傅一个人,他就要独探火云庄么?那岂不是自找上当?”霹雳手童冠英拈须说道:“不,他不是还同着两个向导的么?” 姜羽冲只是摇头,非常担心;忙又问金枪沈明谊:“城里留守的人可曾想法子派人,接应郝师傅没有?” 沈明谊接声说道:“趟子手一回来,我和窦焕如镖头,听说郝师傅这种打算,也很替他着急。现在窦镖头已经带着人,赶去接应了。”姜羽冲忙问:“去了几个人?”沈明谊道:“六位……” 姜羽冲道:“太少,这哪能行?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就只几个人,人家子母神梭武胜文乃是人杰地灵;况且敌暗我明,郝颖先师傅这么精强的人,怎的竟会这么鲁莽?” 霹雳手童冠英道:“也许是被子母神梭话赶话,挤在那里,不得不亮一手。事已至此,不必说了;我们还是打算第二步办法。咱们上马吧,先到苦水铺,见了十二金钱俞剑平俞大哥;索性咱们会齐了人,全奔火云庄,不就完了?”姜羽冲只是摇头,以为来不及了。 金枪沈明谊忙道:“姜五爷不要着急。去的这六位全是硬手。你知道扬州无明和尚和崇明青松道人么?他二位刚好赶到宝应县城。前天九头狮子殷怀亮殷老英雄也来了。现在是窦焕如和青松道人、九头狮子殷老英雄等,搭伴前去探庄助势。扬州无明和尚,现在就请他在宝应留守,人数很够了。” 姜羽冲听了,方才稍稍放心道:“青松道人、九头狮子去了,这还好些;不过究竟我们还是人少。咱们快翻回苦水铺吧!” 金枪沈明谊道:“现在还有一件要紧的消息。”眼望姜羽冲道:“今天早上,海州又来人了,是我们振通镖局的伙计,连夜赶来的。……”姜羽冲道:“唔,不用说,又是州衙催下来了。”沈明谊道:“可不是,海州州衙和盐纲公所,全等得不耐烦,催俞、胡二位速赔镖银。他们并不管寻镖缉盗有无头绪,只催我们先赔出盐帑,后找失去的镖银。赵化龙赵镖头实在兜不住了,他还附来一封信。”沈明谊说着一拍衣囊道:“这封信现在我身上呢!”童冠英、屠炳烈齐说道:“这信看不看的不吃紧,没的倒教俞、胡二位着急。” 沈明谊道:“不过还有一件意外的消息,也是由我们镖局伙计带来的,是口信。姜师傅,你猜怎么样?十二金钱俞镖头的妻室,那位丁云秀夫人,已经由云台山清流港专程西下找到海州来了。还同着一位在职的武官,叫做什么肖国英肖老爷;是搭伴一道来的,大概是俞夫人娘家的亲戚。”智囊姜羽冲、铁布衫屠炳烈一齐愕然。几个人正要扳鞍上马,不由得立住了;眼望着沈明谊,说道:“怎么,十二金钱的娘子找来了?” 霹雳手童冠英更诙谐地笑道:“俞大哥今年整五十四了,这位俞大娘子丁云秀小姐还是他的元配。他们两口子一同闯荡江湖,俞不离丁,丁不离俞,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记得七八年前我还和她见过几回面。她也是半老徐娘了。嘻!算起来她今年至少也有四十七八,快五十岁了。怎么的,她的当家的才出来一个多月,她就找出来了?这可新鲜,我得问问我们俞大哥去:你们小两口儿如鹣如鲽,怎么一步也离不开?您瞧这两口这股子老缠绵劲儿!不行,我真得问问他去。”说得众人哄然大笑。 智囊姜羽冲皱着眉头,连连摇手道:“童大哥别说笑话了,这里头一定有事!”急急地转向沈明谊问道:“俞夫人现在哪里?”沈明谊笑道:“听我们镖行伙计说:‘她先到海州,还要转奔别处。教伙计传来口信,说是她准在四天内,赶到宝应县……’我们因为这个缘故,我和窦焕如镖头一核计,已经在宝应县,给俞夫人备好了公馆。不过小弟和窦镖头只跟俞夫人见过几次面,没有深谈过。窦焕如大哥又上火云庄去了,窦大哥的家眷又不在这里。等得俞夫人来了,竟没有照应,觉得差池一点。所以我这才奔苦水铺来,问一问苦水铺访镖的情形,就便好把俞大哥请回来。” 沈明谊这么说着,霹雳手童冠英只是嘻笑,智囊姜羽冲却手点额角,不住猜想,道:“俞大嫂来了!这究竟有什么紧急事故呢?莫非飞豹子又上云台山清流港生事去了?” 沈明谊说道:“这可说不定。我们的镖局伙计,只传来这么一个口信,内情并不明白。”姜羽冲又道:“怎么还有一位武职官肖老爷同来?这又是何人?难道是官差委员?这人究竟是什么官职?” 沈明谊说道:“这位肖老爷是都司,听说是俞大嫂娘家的什么人。”姜羽冲说道:“哦,是都司武职大员么?那就不要紧了,那大概是亲朋。” 童冠英扪须大笑道:“这位肖大老爷,别是我们俞大哥的小舅子吧?”智囊姜羽冲失笑道:“俞大嫂的娘家分明姓丁,怎么又跑出姓肖的舅爷来,那可真是笑话了。”几个人全都笑了。 沈明谊笑道:“可是听我们伙计说,这位肖大老爷确是管丁云秀夫人叫老姐姐,丁夫人也管他叫九弟,叫得很亲近,大概是亲戚。” 姜羽冲笑道:“二位口下留情吧,幸亏俞大嫂是上五十岁的老婆婆了。要是年轻,教你们这一说,俞大哥还许动刀子呢!”霹雳手童冠英说道:“姜五爷,你可别那么说。人家丁云秀丁小姐,眼下固然人老珠黄,年轻时可是漂亮人物。前七八年我见着她时,她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佳人;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不知道她和我们俞大哥乃是同学么?他们两口子同床同道,全练的是内家功夫,返老还童,面貌都少相得很呢!他们两口子好得蜜里调油,你想她会丑得了么?”(叶批:年轻时同学,皆是要紧语。) 智囊姜羽冲笑了笑,仍然沉吟道:“这位肖老爷当真管俞大嫂叫姐姐么?”沈明谊说道:“一点不假。” 姜羽冲说道:“那就是了,这一定是俞大嫂邀来的帮手。不是我多心,我只怕飞豹子又生是非。刚才猛听你一说,我疑心是武弁押着俞大哥的家眷,来找本人来呢!” 童冠英说道:“管差押家眷,也押不着俞太太呀!我说这位肖大老爷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物?他也同着俞大嫂一道上宝应县来么?” 沈明谊说道:“大概是也要到宝应县来的,是一路不是一路,倒不敢说。我们这镖局伙计笨极了,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他只送来这么一个口信,说是俞夫人已经亲身登程,来找俞镖头。她先到海州镖局,见过赵化龙老镖头,问明俞镖头现在宝应,她就说四天内准赶到宝应县。据说她还要往西坝去,也不知是专程邀人,是改路访镖,还是办别的事?……大概许是邀人。”姜羽冲点点头,又问道:“这位肖老爷,你们镖局有认识他的没有?到底是怎么打扮长相?” 沈明谊道:“这位肖爷么,我们镖局和赵化龙镖头都不认识。据说这人官气十足,生得很威武的相貌,挺高的身量,说话像铜钟似的,乍看真和我们胡孟刚镖头像亲兄弟。胖胖的圆脸,大眼睛,通鼻梁,微有胡须,大约三四十岁。他同着俞大嫂,到我们镖局时,穿着一身武职官服,带着好几个兵弁,直把人吓了一跳。他自己骑着一匹大马,在镖局门前一站,很够神气。” 童冠英问:“俞大嫂呢?”沈明谊道:“俞大嫂是坐小轿来的,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姜羽冲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沈明谊说道:“可是俞大哥的令郎俞瑾?”沈明谊说道:“不是,俞瑾十六七岁了,这个小孩才十三四岁。”姜羽冲说道:“这又是谁呢?” 霹雳手童冠英说道:“姜五爷,不用闷猜了,反正不是你我的儿子。现在俞夫人丁小姐。……”说至此自己也失笑;童老接着说:“现在俞夫人已经只身寻夫,将到宝应,这一定有紧急家务。我们还是快奔苦水铺,把俞大哥唤回,好教他夫妻俩阔别一月,就在宝应县双合店房,夫妻团圆团圆。……” 沈明谊说道:“算了吧,童老前辈越说越热闹了。” 大家这才扳鞍认镫,两拨人合成一拨,一齐重返苦水铺。 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经率众出发。霹雳手童冠英、沈明谊、吴玉明和姜羽冲一到,立刻派人把俞剑平追回。俞剑平听说他的夫人丁云秀即日寻来,心中蓦然一惊;忙问沈明谊:“莫非我家里出了什么差错?或是海州又出了什么差错?” 童冠英向俞剑平笑道:“俞大哥放心,没有事,不过是老嫂子一个多月没跟你见面,想你了。”引得几个武林青年掩口偷笑。俞剑平也笑了,说道:“童二哥,你跟我开起玩笑来了。” 沈明谊一字一板,具说前情。俞剑平听了猜想了一回道:“贱内往西坝去做什么?那里我没有朋友啊!还有这一位肖国英的武官同来,这可是谁呢?”沈明谊说道:“传信的趟子手糊里糊涂,就这一点很要紧,他就偏偏没有弄清楚。” 俞剑平低头寻思良久,沈明谊又说:“这肖武官称俞大嫂为四姐。”俞剑平方才恍然大喜道:“是师姐,不是四姐,这一定是我们的小师弟肖振杰。我听说他早已做了官,他来了,好极了!” 然后十二金钱略问各路卡子上的情形,沈明谊、童冠英如前说了。俞剑平向姜羽冲等人道:“屠炳烈贤弟、路照贤弟与孟广洪、石如璋二位师傅,访来的情形很对。这个飞豹子的党羽由古堡奔西南,一定落在火云庄了。我们与其从这里往下追,还不如索性回宝应城去。”说到这里,笑了一声,面对霹雳手童冠英说道:“童二哥不用拿眼瞅我,我真得立刻折回去。” 童冠英说道:“你是贼人胆虚,没有说你想太太,你先敲我做什么?”说着自己笑了。 俞剑平立刻与姜羽冲、胡孟刚、苏建明和沈明谊、童冠英等人商量好了,留一半人在苦水铺监视贼踪;由俞剑平率一半人,径返宝应县。一来答对火云庄的子母神梭武胜文,一来等候俞夫人丁云秀,问问究竟有何事来找。 此时天色已到申牌,俞剑平本想连夜翻回去,就请苏建明、姜羽冲等,在此地再夜探一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皆不以为然,说是:“今夜必须由俞大哥在这里盯一晚上,以防飞豹子再来滋扰。” 童冠英更开玩笑道:“俞大嫂还得过两天才能来到呢,俞大哥何必这么着急?”十二金钱俞剑平虽然老练,也被童冠英闹得有点烧盘(脸红)。俞剑平向来不跟人说笑话,童冠英也从来无戏言,不想这两个老头子忽然凑起趣来。这些青年人不便插言打趣,可也你看我、我看你的偷着低笑。 十二金钱俞剑平说道:“我只顾虑郝颖先郝师傅那里,有点不妥当;我想及早赶回去,助他探庄搜贼。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就再在这里,多耽误一天。不过请沈师傅多些辛苦,连夜赶到火云庄郝师傅那里,看看新来的几位老师傅们到了没有。如果松江的九头狮子殷老师傅、扬州的无明和尚,跟崇明的青松道人,全已赶去接应,务必请他们几位慎重行事,说我随后就到。如果这几位还没赶到,千万请郝师傅略等一二天。就提这里已经访得大概情形,只待一位同道证实了飞豹子的出处行踪,我们全班人马全要立刻赶到火云庄,挑明帘向武庄主要飞豹子。向飞豹子要二十万盐镖;劝郝师傅千万不要办猛了。郝师傅在这两天内,只要守住火云庄,看住他们人来人往的情形,我们兄弟就承情不尽。还有一节,请沈师傅顺路先到宝应县;贱内如已来到,就教她在宝应县等我,不必到别处去了。” 金枪沈明谊道:“好吧,我这就起身。哦,我这里还有海州赵镖头的信,忘了拿出来,差点教我原信带回。”说着,把信从怀中掏出来,交给俞剑平。 俞、胡二人拆信看了看,眉头紧锁,递与姜羽冲道:“官面上的事真真难搪!有保,有人,还是这么紧逼;大概缉私营又要派员前来查办。尽教好朋友替受官面上的挤迫,我们心上太不安了。” 胡孟刚忿忿说道:“早晚把爷们挤炸了,我们不受他这个了!” 智囊姜羽冲只将这信草草看了看道:“俞大哥用不着对赵镖头抱愧,胡二哥也不必生气。好在现时一步一步近了,教朋友稍微担点风火,也算不了什么,办正事要紧。信上的话不管怎么说,咱们不理他,只尽力往下办就是了。沈师傅请用饭,歇足了,你再辛苦一趟,见着俞大嫂,请替我们问好,说俞大哥和我们就到。如果俞大嫂届时还没有赶到宝应,就请老兄火速往火云庄为要。郝师傅看外面很沉稳,可是他本领大,胆气更豪。请你看情形,务必把他拦住;总是大家到了,一齐动手的好。不过见面时,你千万把话斟酌好了,别教郝师傅错会了意,疑惑朋友瞧不起他。” 沈明谊道:“那个自然。我此时已经歇足了,饭也吃过了,茶也喝够了;我趁太阳没落,先赶一程。定更时赶到霍甸打尖,当夜可回宝应;次日赶到火云庄,谅还不致误事。众位,我失陪了。”向众人一拱手,匆匆出店,飞身上马。俞剑平等送到店门,拱手作别。 沈明谊已去,童冠英暂留。八叉吴玉明先将绵掌纪晋光守卡的情况报告完毕,又请示了今后的办法,便也要当日翻回。俞、胡、姜三人齐道:“吴贤弟明早再走不迟,你不比沈师傅,我们是特为烦他拦郝师傅的。” 俞剑平仍和姜羽冲、苏建明、马氏双雄、金文穆等前辈英雄仔细商量。胡孟刚催道:“天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就分头办事。” 第36章 阴持两端缩手空招忌,穷诘内奸众口可铄金 晚饭后,俞剑平挂念各路的情形,恨不得化身三处才好。心想半铺村既见贼踪,应该乘夜亲勘一下,顺路径投火云庄去。又想妻室丁云秀远道寻来,必有非常急务,应该翻回宝应县,先见她一面,方才放心。 俞剑平想到此,不觉着急说道:“鬼门关白打了一夜,古堡又扑了空;半铺村还不知怎样,火云庄眼下就要出事,贱内又快来了,教我四面扑落不过来。姜五爷,我顾哪一面好呢?我瞧飞豹子必不再到古堡来了。各路卡子又没有动静,就有动静也是虚幌子;我猜飞豹子本人此时必在火云庄。左思右想,我还是索性请路照、孟广洪二位贤弟引路,我自己带领小徒左梦云先赴半铺村。半铺村至多不过是藏伏着飞豹子的几个党羽,现在恐怕早已溜了。我径直先到那里一绕,跟着就奔火云庄,投帖求见子母神梭武胜文。这么办,面面都顾及了。不然的话,我真怕郝颖先郝师傅和白彦伦白店主,在火云庄吃了亏,我可就对不住朋友了……” 话还没说完,霹雳手童冠英说道:“不行不行,你只管照顾朋友,就忘了夫妻么?嫂夫人大远地扑你来了,你却避而不见,请问谁去款待?” 俞剑平眉峰一皱,面含不悦。童冠英哈哈大笑道:“俞大哥也有红脸动怒的时候,难得难得。臊着了么?” 俞剑平勉强笑了笑道:“童二哥,不要取笑了;我们都长了白毛毛了,还是少年么?” 智囊姜羽冲笑道:“说是说,笑是笑,我知道俞大哥此时心急。但是,你只顾奔火云庄,俞大嫂来了,必有要事;况且她还邀着一位武官来,大哥不在宝应等着她,怎么办呢?” 俞剑平沉吟说道:“好在她得迟两天才能来到,此时烦一个人回宝应县;贱内若来,就告诉她也奔火云庄。” 姜羽冲说道:“不行吧?火云庄是小地方,未必有店。况且既登敌人之门,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在那里聚许多人。那个姓肖的武官又不晓得是谁,就是你的师弟,也不便慢待了。小弟的意思,大哥奔火云庄,就算是明着求见武胜文,可是落脚处也得暗藏着点才好。大哥这番打算要是早打定了,也可以顺便告诉沈明谊,带回信去。现在沈师傅已走,大哥不必又改主意,还是照旧办理。我们先在此耽搁一夜;明日留下两拨人,一拨由半铺村往火云庄,一拨留守苦水铺。我们大家随同大哥,一齐回返宝应县,或者大哥怕郝师傅在火云庄闹差错,但是现在就去,也来不及了。我们明天早点动身,就面面顾到了。” 众人齐说,这样办很对。俞剑平想了想道:“也罢。”姜羽冲即与俞剑平等重新分派众人。监视古堡的,搜查半铺村的,踏勘由此处奔火云庄的大路的,以及往来传信的,都派妥专人。大抵每一两个前辈英雄,即率领一两个青年壮士做为一拨随后,把留守苦水铺集贤客栈的人也分派好了;却只得几个人,内中有受伤较重的两个同伴,和海州两个捕快;这都需人保护,因此把他们留在店房,预备明日和俞镖头一同回转宝应县城。 这一次会聚群雄,点名遣派,偏偏又把于锦、赵忠敏两人遗落下了。于、赵二青年互相顾盼,脸上神色局促不宁。半晌,由赵忠敏站起来,上前讨笑道:“姜老前辈,我和于三哥该做什么呢?你老人家是不是教我俩人留守店房?还是忘了派遣我们了?”于锦接言道:“我二人本来少年无能,我们钱师兄派我们两个人来,也知道我两个人不能挡事。可是若让我们两个人跑跑腿,给俞老镖头帮个小忙,也许能够对付。” 赵忠敏又说:“三哥不要这么说,姜老前辈也许想教我们留守店房。可是别位都忙着道搜敌,我们二人也很想出去活动活动,不愿意总当看家的差事。要是你老不放心,也可以加派哪位跟着我们。” 于、赵二人说这话时,老一辈的英雄俱都动容,但态度依然很沉静。其余几个青年不免挤眉弄眼,脸上带出许多怪相来。李尚桐、阮佩韦首先站起来,说道:“这可是二位多疑。这工夫咱们人都聚在一处了,姜五叔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两个人不是也还没有派遣么?” 屠炳烈说道:“可不是,我也没有事哩。”铁布衫屠炳烈是不大明白的。叶良栋在旁也说道:“可不是,也还没有派我呢。”其实屠、叶二人俱是受伤的,自然应该留守。 众人全都眼看着姜羽冲,跟着又看俞剑平和胡孟刚。胡孟刚就要发话,俞剑平暗拉他一把。霹雳手童冠英刚来到,不知怎么回事,就挑大指说道:“于贤弟、赵贤弟,真有你的。姜师傅,人家是来帮忙的,你总教人家歇着,那怎么能成?也得均匀劳逸呀!”抬头忽然看见众人神气不对,他就愕然问道:“姜五爷!”放低声音说道:“他二位挂火了,这是怎么了?” 夜游神苏建明哈哈一笑,从堂屋门口答了话,说道:“童二爷,你过来听我说。姜五爷乃是三军司令,派人的事应该由他主持,连我老头子还要受他支派。你童二爷摸不着头,过来跟老哥哥喝杯茶吧!” 霹雳手童冠英是个精明人物,眼珠一转,立刻恍然,向姜羽冲拱手说道:“军师传令吧。现在马武、岑彭二位将军,争做先锋,应该如何分派,请你发令!”掩饰了一句闲话,便走出来,挨到苏建明身边,低声问话去了。 姜羽冲这才手弹桌角,微笑说道:“我真把二位贤弟忘了,可是也有个缘故。咱们的人全出去了,店房中还有两位捕快和这几位受伤的。我们必须选派年富力强、会打暗器的精干英雄留守店房,保护他们。于贤弟、赵贤弟的镖法,我久已闻名。我本有意奉烦二位留守,刚才一阵乱,忘了说出来。现在,就请……” 赵忠敏忙说:“晚生们已经留守得够了,别位师傅们都出过力,我们怎好生闲着?姜五爷要是瞧得起我们,求你老把我们两个人派出去走走。我们两个人打算结伴先探一探半铺村,这个地方我们还熟。” 于锦应声说道:“好!我们二人情愿单人匹马,不用邀伴,只凭弟兄二人的两把刀,前去半铺村勘查一下,顺路就到火云庄闯一闯。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师傅们如果不放心我们,就另派两个人跟随我们,我们也是义不容辞的。” 铁牌手胡孟刚听到此处,急急地向俞剑平、姜羽冲瞪了一眼,又努了努嘴。那边霹雳手童冠英也面向苏建明暗吐一口气,低声说道:“哦,我明白了,这里头有事?” 苏建明微笑不答,只说道:“老哥,你只听军师发令吧!” 姜羽冲忙道:“好极了!二位愿意出去更好,要到半铺村一,是很可以的。不过二位要偕探火云庄,我真是不很放心。我可不是看不起二位,我只是怕二位一去,打草惊蛇;万一把飞豹子惊走了,咱们帮忙的人,可就落了埋怨了。二位既然如此热诚,今晚暂且歇一夜,明早可以陪伴俞老镖头一同前往。今天我们并不打算查探火云庄,只不过白天监视古堡附近,看有敌人前来窥伺没有?一到深夜,我们便须分批去到古堡和半铺村前后内外,加意勘查敌踪。我料敌人会在暗处埋伏着人。远处不说,就说这苦水铺,我们住的这店房吧,保不定就有贼人的底线卧藏着。……” 李尚桐、阮佩韦等三五个青年,一听说到“底线”二字,立刻哗然接声道:“有有有!我们店里一定有贼人的底线,要不然,怎么我们的一举一动,贼人知道得这么清楚?姜五爷,这里一准有奸细,我们应该把这奸细全挖出来。”说时好几对眼珠子不邀而同,盯着于、赵。 于、赵二人就是沉得住气,像这公然指斥,也不由恼羞成怒了。大家全拿另一种眼光,看待他二人;而且冷嘲热讽,都对他二人发来。于、赵二人明挨唾骂,心想抗辩,苦于无词,都气得脸色煞白。 赵忠敏实在按捺不住,哑着嗓音说道:“若真有底线,那倒好极了。凭诸位这些能人,何不把那底线全都挑出来?比坐在这里空议论强多了。阮大哥、李大哥,底线到底藏在哪里?请你费心告诉我们兄弟。我弟兄不会说话,却总想做点实事;恨不得把这底线挑出来,也算帮俞老镖头一个小忙。” 阮佩韦、李尚桐对脸冷笑道:“凭二位这份能耐,胆又大,心又细;底线落在哪里,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们不过是顺着姜五爷的口气瞎猜罢了;要说挑底线,非得你们二位不可。” 这话太明了,于锦大怒,突然站起来叫道:“这话怎么讲?挑底线怎么非得我们?我们两个生着八只眼睛、十六个舌头不成?阮大哥、李大哥,我们弟兄不懂这句话,我们倒要请问请问,你是不是说这底线跟我们认识?请你明白点出来。” 于、赵二人全都变了脸,双手插腰,站在屋心。阮、李二人也突然站立起来。胡孟刚也忍不住挺身而起,张着嘴要发话。俞剑平一扯胡孟刚,急忙上前拦阻。众人把于、赵和阮、李隔开,俞剑平深深作揖道:“诸位全都冲着愚兄的薄面,前来帮忙,千万不要闹误会。若说底线的话,我看店中绝不会有,苦水铺镇内镇外可就保不住了。于贤弟、赵贤弟若要出去访访,就请辛苦一趟,这也是很有益处的事。” 童冠英、苏建明等也忙走过来,连声相劝。姜羽冲徐徐站起来,单向于、赵二人赔笑道:“这可是笑话!二位贤弟当真若认识飞豹子的底线,咱们岂不就把他们的窝早就搜着了么?于贤弟、赵贤弟,你们二位和阮、李二位都是自己人,千万别闹口舌。这实在怨我疏忽,忘了分派两位了。才惹起这番误会来。二位既想出去遛遛,好极了!苦水铺也很有几家店房,以及茶寮酒肆,那里保不住窝藏着豹党。就请于贤弟、赵贤弟二位搭伴出去一也好。” 赵忠敏正在气头上,一闻此言,正中下怀,不觉得忘其所以,爽然脱口答道:“我们两人这就出去一。”于锦却听出姜羽冲话中含有微意,似带反射,立刻正色答道:“四弟慢着!姜师傅,这可对不住,我们两个人现在不能去。你老一定要派我们,最好你老再加派一两位能人,跟着我们走。我们两个人决不能单独出去;最好就烦阮师傅、李师傅,一人一位,分缀着我俩。” 姜羽冲忙赔笑说道:“于贤弟,你这话可该罚。你们两位和阮、李二位拌嘴,我可没说别的。并且我也不过忘记派二位罢了,我决没有含着别的意思。于贤弟,你既然这样过疑,教俞老镖头多么为难!”说时眼望俞剑平。 俞剑平立刻接声道:“诸位都是俞某写红帖,专诚请来的;我若不推心相信,我就不邀请,岂不更好?”走到于、赵面前,长揖及地说道:“二位要说别的,那就是骂我,我只好下跪赔礼了。……阮、李二位不过就事论事,泛泛地一说。决不会错疑到好朋友身上。得了,二位都看在我的面上吧。” 于、赵急忙还礼,斜盯了阮、李一眼,冷笑道:“俞老前辈,我们不是任什么不懂的傻子。我哥俩本是奉师兄之命,前来给你老帮忙的;现在既有多人怀疑,我们在此实在无味。俞老前辈,我们立刻告退就是了。我们实在有始无终,非常抱愧,但是没法,我们只好对不住老前辈了。”说完,于锦首先迈步,赵忠敏紧跟过来,两人并肩往外就走。 众人一齐相拦。阮佩韦、李尚桐被马氏双雄拉到别屋去了。于、赵二人也被大家推坐在椅子上;两人吁吁地喘气,一言不发。夜游神苏建明和奎金牛金文穆一递一声地劝说:“二位贤弟,小阮是个小浑蛋,何必理他?你要是这么一走,你想,岂不教俞镖头置身无地了?”其余别人也打圈站在于、赵二人面前,七言八语,乱劝一阵,简直把于、赵二人包围起来。两人寒着脸,仍要告退。 十二金钱俞剑平趁空儿睨了姜羽冲一眼,姜羽冲微微一努嘴。俞剑平忙走过来,扯着胡孟刚,分开众人,到于锦身旁,挨肩坐下。面堆歉容,低声说道:“二位贤弟先消消气;咱们是何等交情,决不要听两句闲话,就犯心思。我俞剑平自问血心待友,从来不会错疑过好朋友的。况且咱们又是谁跟谁?刚才阮、李二位也不过是揣测之词,恐怕漏了消息,才这么信口一说,其实是漫无所指的。”又一拍胸口道:“老弟,别的话不说,我们就凭心!二位不是冲着我来的么?我姓俞的可说过别的没有?” 赵忠敏说道:“没有……”俞剑平拍掌道:“着啊!既然没有,二位还得帮忙捧场,刚才这场笑话,就此揭过去。” 于锦愣了半晌叹息道:“大丈夫做事,就求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俞老前辈也无须抱歉,我绝不搁在心上。不过,我姓于的无端遭人这么小看,真是想不到的事!” 胡孟刚只听了半句话,立刻大笑道:“对!这话很对,咱们凭的是良心!” 苏建明插言道:“二位贤弟,常言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二位既拿俞、胡二位当朋友,咱们还是全始全终,照常办事。” 俞剑平说道:“那个自然,我们于贤弟、赵贤弟两个人最直爽,话表过就完。”立刻冲着智囊姜羽冲叫道:“姜五爷,你是军师,你看着分派吧。他们二位究竟是帮哪一路相宜?是探古堡,还是探半铺村,还是留守苦水铺店房?”金文穆也道:“军师爷这回派兵点将,千万想周全了,别再有漏派的。这不是诸葛孔明点将,要用激将法;这些位全是热肠侠骨的好朋友,不用硬激,就会卖命。”说着哈哈的笑了起来。 俞剑平极力安慰于、赵,却不时冲姜羽冲递眼色。大家都劝于、赵,于、赵二人在面子上似乎转过来了。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仍然你看我,我看你,肚里似装着背人的话。 智囊姜羽冲夹在人群中,早已看明,佯作笑容道:“这实在怨我。诸位帮忙寻镖,人人争先,个个出力,我竟一时漏派了几位,这才招出来一场误会。我这个军师就欠挨手板。好在彼此都是自己人,话点过便罢,我也不用引咎谢过了,我还是该派的就派。不过,要是我再有遗忘之处,诸位千万给我提个醒。……俞大哥、胡二哥,我看于贤弟的暗青子打得极好,赵贤弟的脚程极快,最宜于踩探。”(叶批:拐弯抹角,早就该打四十大板!然为“引蛇出洞”,又当别论。) 这话还没说完,顿时被于锦听出隙缝,站起来,急急忙忙抢着说道:“姜五爷,我先挡您的大令!” 姜羽冲抱拳道:“于贤弟有何高见,尽管说明。”于锦面视众人,朗声发话说道:“众位师傅!我弟兄二人,奉掌门师兄钱正凯之命,前来助访镖银,不想闹出了这么一场笑话。刚才苏老前辈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我们本当告退,就冲着苏老前辈这句话,姑且在这效力。只要俞老前辈和胡老镖头还相信我们,我弟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众人哄然道:“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于师傅要再提,那可就是骂我们大伙了。” 于锦摇头说道:“不然,不然!我们心地怎么坦白,谁也没有钻到谁肚里去。姜五爷派兵点将,无论如何,也得教我哥俩躲躲嫌疑。我们兄弟先把丑话说在头里,军师若派我们出外,不管古堡也罢,半铺村也罢,总得把我哥俩分开,另外再请一两位同伴跟着我们走。我们弟兄打今天起,绝不能在一块,最好把我哥俩搁在两下里。或者留一个在店房,就算留守;另派出一个去,跟着别位师傅跑腿,就算出外差;反正我们两人不能再在一处了。这一节务请姜五爷应允,我们弟兄才能从命。不然的话,我们弟兄还是趁早洁身自退。” 姜羽冲一听,于锦竟走了先步,冲着自己钉来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派了。别位武师都以为这话太已掂斤捏两,便有些不服气。 姜羽冲并不介意。手捻微髯,面含微笑,细声细气对于、赵二人说道:“二位师傅,英雄作事,要提得起,放得下。刚才小小的一场误会,俞、胡二位已经再三赔说。你们二位要是仍然搁在心上,那就算看不起俞、胡二老镖头了,又好像连我们大家也怪罪上似的。要知道大家就事论事,本来没人疑心二位;只不过阮、李二位的话稍微冒失一点罢了。就算他二位无礼,你二位还得看在俞、胡镖头和我们大家的面上;二位本来是冲着他二位来的呀。我们大家也是来给俞、胡二位帮忙的;我们帮不了忙;千万不要给拆了伙,搅了局。于师傅,这件事就此打住,我说对不对呢?”(叶批:违心之论,令人齿冷;本章极写众侠义气之虚伪,正得反面弄笔之妙。) 姜羽冲把话放得很轻很缓,可是话中含意既冷且峭。于锦不觉得红了脸,正要发话;赵忠敏的性情比于锦还直,一时按捺不住,突然说道:“我们本不是英雄,我们连狗熊还不如。我们于三师兄说的话是正理,这份嫌疑我们总得避。军师爷派兵点将,若不派人监视我们,我们还是归根一句话,我兄弟只好告退。” 这话又冲着姜羽冲来了。众人唯恐姜羽冲还言,连忙打岔。但是姜羽冲很沉得住气,不但不驳,反倒连连夸好道:“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实在是好。我本少智无谋;大伙推我当军师,我实在不能胜任。但是说到派人,当然要量才器使,也得要请问本人的意思。二位这番苦心,我当然要领会的。这么办吧,你们二位本是焦不离孟,现在就请二位同着别位留守苦水铺店房。” 于、赵二人一齐开口,似欲反驳,姜羽冲忙接下去道:“二位别忙,这是今天晚上的事;一到明早,我们起程之后,就烦二位出去踩访。” 赵忠敏眼看着于锦,于锦不语。赵忠敏道:“光我们两个人守店房不成,还得派别人看着我们一点才成。” 于锦暗拉赵忠敏一把,赵忠敏未能领会。姜羽冲在那边突然失笑道:“二位放心,留守苦水铺店房的有好几位呢。二位可以专管上半夜,或者专管下半夜。这店房别看没什么要紧,万一飞豹子再遣人来扰乱,我们便可以给他一个厉害。” 于、赵二人不约而同,齐声抢答道:“我们守下半夜。”姜羽冲相视俞剑平道:“好好好,就请二位多辛苦吧!”跟着把别位武师也重新分派一遍。众人领命,各做各事去了。于、赵二人不便再说别话,向俞、胡、姜三老告辞,退出上房。 这时天色渐暮。俞剑平跟着二人挑帘出室,转向在座几位年老的英雄,低声核计;把别位武师也密嘱了一些话。又过了一会,才将阮佩韦、李尚桐找来,连同时光庭,由姜羽冲发话,对这三个青年说道:“我们这里不过有这么两位,似乎处在嫌疑之地;现在我们并没得着真赃实据,只可暗中留神。要是挑明了帘,一直地加以讽刺,……”说到这里,抱拳道:“诸位请恕我直言,那一来空伤感情,反倒把他们弄惊了。再不然抓破脸一闹,甩袖子一走,给我们一个下不来台,岂不是反教人家得着理了?”(叶批:真赃实据最要紧。) 俞剑平又说道:“不但这样,人心难测,疏忽固然受害,过疑也足误事。也许人家并没有恶意,反是咱们多虑;岂不是得罪好朋友了?” 胡孟刚说道:“话也不能只说一面,咱们终得留神。假使他二人真是奸细,咱们一举一动,岂不都被他们卖了?” 夏建侯说道:“总是不挑明的好。” 阮佩韦强笑道:“五爷说的是,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用意。”伸出二指道:“这两个东西唧唧咕咕,准是奸细,毫无可疑。咱们不过教他们知道知道,别拿人当傻子,警告他们一下子,教他们势必知难而退。” 苏建明扪须摇头道:“不好,不好!明着点破,不如暗加提防。你要知道,明着是点不尽的;他们真个知难而退,咱们可就一点什么得不到了。你二位太年轻,不晓得俞、胡二位的用意。你要明白军师爷的意思,不止想揭破他,实在还要反打一耙,从他二位身上抽一抽线头。弄巧了,还许从他二位身上,捞着飞豹子实底哩。我说是不是,姜五爷?” 姜羽冲笑道:“所以我们才烦阮、李、时三位,暗中踩一踩他们的脚印,逗一逗他们二人的口风;谁知道你们二位沉不住气,反倒当面直揭起来了!”阮佩韦、李尚桐满面通红道:“我们做错了。” 俞剑平目视姜羽冲道:“二位没有做错。二位做得很对,只是稍微过火一点罢了;有这一场,也很有用。” 俞剑平这话又是为安慰阮、李二人而发的,姜羽冲不由心中佩服,毕竟还是俞老镖头。若论韬略,或者不如自己;若论处世待人,面面周到,他实在比任何人都强。无怪江湖上盛称俞剑平推心置腹,善与人交;这不但是心肠热,还靠眼力明,能够看出人情的细微之处,决不肯无故教人难堪。这实是俞剑平胜人一筹的地方。 姜羽冲人虽聪明,究竟锋芒时露,说话尖锐。当下,俞剑平又把阮、李二人低嘱一遍,执手而谈,颇显着亲昵。阮、李二人方才释然,点了点头,与时光庭相偕离座去了。 转瞬天黑。俞剑平道:“我们该动身了!”向留守的人拱手道:“诸位多偏劳吧!我先同着姜五爷、童二爷到半铺村查看查看。”遂邀着当天赶到的霹雳手童冠英和智囊姜羽冲等人,突然出离店房。朱大椿、马氏双雄等老一辈的英雄,各同几个青年壮士,也已先后出发,店房中只剩下松江三杰的夏靖侯和青年叶良栋,这两人受伤较重,算是歇班。另外还有奎金牛金文穆、铁布衫屠炳烈和几个受轻伤的人。此外便是于锦、赵忠敏。 那屠炳烈已和智囊说定,容得明日俞镖头走后,仍要到西南乡,拜访古堡原业主邱敬符。姜、俞都以为此举是很重要的。 众人去后,守前半夜的小飞狐孟震洋、路照二人立刻绑扎利落,手持兵刃,身藏暗器,先后上了房,开始望。松江三杰的夏建侯、谷绍光和铁牌手胡孟刚也暂在院内房上,来往梭巡。 于锦、赵忠敏本与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叶良栋等同住一间店房;天热人挤,在头一天刚到时,他们都在店院中纳凉喝茶。及至今夜,时光庭已先时被派出去,阮、李二人也跟着出发了。 一过定更,厢房屋中只剩了叶良栋一个人。灯影下,于、赵二人面对面坐着,叶良栋躺在床上。赵忠敏便冲着叶良栋,发牢骚道:“无缘无故,教人猜疑。叶大哥,你看我们兄弟有多冤?” 叶良栋裹伤坐起道:“这是误会。他们只是海说着,唯恐咱们堆里有奸细罢了。二位是多疑了。咱们都是干镖行的,焉有向着外人的道理?况且这个飞豹子又是外来的绿林,跟二位怎么会有交情?” 于锦道:“着啊!所以我们才生气。要是劫镖的主儿真个跟我们认识,教大家起了疑心,我们也不算冤枉。”(叶批:原本不冤!) 厢房中的三个人,两个发怨言,一个开解,很说了一会话。隔过片刻,夏建侯和胡孟刚在门口咳了一声,忽然走了进来,道:“哦,怎么三位还没睡!……于、赵二位不是守下半夜么?还不趁早歇歇,省得没精神。要知道飞豹子他们要来,一定在三更以后,四更以前,正是疲精乏神的时候。” 于锦道:“我们还不困。喂,赵四弟,我们就先躺躺吧。”二人说着,这才侧身躺在板床上,挨在叶良栋的身边。两个人都没有扎绑身上,只手中各拿着兵刃。胡孟刚和夏建侯见二人躺好,方才又出屋,往别处巡去。 于锦、赵忠敏闭目养神。那叶良栋大概因为受了伤,躺在床上,不时转侧。口中不住地说:“热!受不了,这屋子太闷气了。”不住用手巾拭脸上的汗。末后忍不住坐了起来,道:“难过极了,我往院里坐一会吧。” 叶良栋开门出去,于、赵二人睁开了眼,相视冷笑。赵忠敏低声道:“这也是小鬼!” 于锦一推赵忠敏道:“不要说话。” 果然,一转眼间,叶良栋又踱进屋,道:“嗬!我们太傻了。这小屋够多热,我们何苦傻不叽叽地在这里闷着!赵五哥,于三哥,他们老一辈的师傅们全都出去了。现在上房正闲着,西间只有几个人,东间全空着呢!那里的门窗比这里的门窗又大又敞亮。咱们上那里睡去吧。” 于锦微闭着眼答道:“你请吧。我们两人还有差事,也该接班了。” 叶良栋笑道:“早着哩。何必在这里受热?上房凉快极了,这里又闷又潮,这板床就好像泡过热水似的,我真受不了。”说着,伸手把床上当枕头用的小包袱和自己的兵刃,做一把取来,回头对于、赵道:“你二位不去,我可有偏了。” 于、赵道:“你请吧。”叶良栋把兵刃穿在小包袱上,一只手提着小包袱,径出厢房,到上房去了。临出门口,又回头道:“二位关上门吧。” 叶良栋径到上房睡去了。厢房只剩下于锦、赵忠敏。于、赵二人目送叶良栋出了房门,同声低骂道:“可恶!”赵忠敏一翻身坐起来道:“我去关上门。”于锦躺在床上,忙伸手抓住赵忠敏说道:“做什么,还不躺下?”赵忠敏说道:“关上门,咱们好商量商量啊!” 于锦说道:“你别胡涂了。你和我算是教人看起来了,趁早躺下吧。” 赵忠敏道:“真的么?”于锦着急道:“你怎么这么呆,快给我躺下吧。”赵忠敏半信半疑,只得躺在床上。于锦教他悬枕侧耳而卧,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并没什么声响。 转瞬挨过半个更次,屋中灯照旧点着。于、赵二人闭眼假寐,前后窗并没有人影,窗后门口也没有轻行蹑足之声。赵忠敏心上到底不信,对于锦说,要到院中看看。于锦想了想道:“也好,不过你我二人不能同出同进。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假装小解,往外遛达一趟,但你不可露出张望的神气来。” 赵忠敏道:“我晓得。”立刻下地,大大意意地走出屋外。到院中一看,庭中无人,房上倒伏着两人,正是把守上半夜的孟震洋和路照。松江三杰的大爷夏建侯和三爷谷绍光,带着兵刃,在柜房坐着,正和店家闲谈。别的人一个没见,上房的灯依然亮着。 赵忠敏解完小溲,一时忍不住,竟奔上房窥视。刚刚掀开门帘,便见胡孟刚坐在堂屋椅子上,正在打盹;未容赵忠敏进屋,便把头一抬,双眼一瞪道:“呔!”突然起立,将兵刃亮出来;随便笑道:“原来是赵爷,还没到换班的时候呢。” 赵忠敏忙赔笑道:“我醒了,有点口渴,想找水喝。”说到这里,东内间有人接声道:“这里有热茶。” 赵忠敏走进一看,松江三杰的二爷夏靖侯躺在床上,手握兵刃。岳俊超、欧联奎和衣而卧,睡得很熟。奎金牛金文穆好像睡了一觉,这时刚刚坐起来,两眼还带惺忪之态。茶壶和茶杯都放在小茶几上,紧挨着床。 赵忠敏喝了两杯茶,转到堂屋,和胡孟刚搭讪了几句闲话,复到西内间,看见叶良栋已然熟睡。赵忠敏这才回转厢房,对于锦说道:“他们那几个人睡的睡,守的守,没有人偷听咱们窗户根的。” 于锦摇头道:“人数够么?”赵忠敏说道:“一个不短。”两个人这才稍稍放心,把灯拨小了,又看了看窗格,并没有新湿破的牙孔;两个重复倒在床上,并枕低声,秘商起来。哪知道店中留守的人固然一个不短,那派出店外的人却悄没声地回来了好几个。 第37章 读密札掩灯议行藏,窥隐情破窗犯白刃 那阮佩韦、李尚桐随众出店在外面耗够时候,互相戒备着,首先溜回苦水铺。在苦水铺街道上,遇见了梭巡的时光庭,三人结伴回来。阮佩韦说道:“外贼是小事,有他们老一辈的英雄防备着哩。咱们先根究内奸吧。于锦和赵忠敏这两个小子鬼鬼祟祟,一定和飞豹子暗通着消息!” 三人直奔集贤栈走来。行近店后门,不敢直入,三个人跳在墙头上,连连打晃。小飞狐孟震洋在房上已瞥见,忙通了暗号,把三人引了进来。用手一指后夹道,三人会意,忙忙溜了过去。孟震洋复奔到上房,把后窗轻拍三下,替阮、李通知了屋中各人;然后重复上房,望着外面,以防贼人乘虚袭至。 阮佩韦、时光庭、李尚桐三人不敢大意,按照江湖道踩路的做法,直趋厢房后窗。那厢房本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屋。于、赵二人住在南间,北间本是朱大椿、黄元礼、九股烟、周季龙、屠炳烈、孟震洋等七八个人的住处。此时他们全出去了。时光庭临走之前已将后窗悄悄打开。当下三人相偕来到此后窗前,首先由时光庭轻叩三下,屋中阒然无人;他便把后窗轻轻支起,往内一瞥,屋内漆黑。 时光庭向阮佩韦说道:“我进屋偷听,你们二位可以在外边,一个奔后窗,一个奔前窗偷看。”阮佩韦说道:“不,我进屋,你们二位到那边望。”话未说完,“嗖”地蹿进去了。 时光庭微微一笑,只得和李尚桐奔南间后窗。南间后窗灯光尚明,李尚桐蹑足走过去,用手指沾唾津,就要点破窗纸;时光庭不由发急,忙一把将李尚桐拖回来,退出数步,低声道:“这可使不得,他俩全是行家呀!” 李尚桐说道:“若不戳破窗纸,可怎么看得见?” 时光庭说道:“你先偷听。我记得这店房的窗户七窗八洞的,定有现成的窟窿可以探看。” 两个人重又走近后窗根,努目一寻,果然后窗纸有两三道破缝,只是很高。两个人便要交换着踏肩暗窥;忽然身后发出微响,急回头看,那阮佩韦已经出来了,连连又向二人点手。时、李二人忙凑过去。 阮佩韦急急说道:“他二人正在屋里唧唧咕咕,背着灯影,一同念看什么。我告诉你二位,这后窗缝从打白天,早被我割开了,窗扇的栓也下了,一推就开。紧急的时候,你二位千万推窗跳进去;我可要冒险了!”二人忙问:“冒什么险?”那阮佩韦已迫不及待的跳进北间去了。时、李料到阮佩韦必已窥见什么破绽,两人急急忙忙,重又扑到后窗根,预备内窥。 李尚桐心性急,暗将时光庭按了一把,教他俯下身来。时光庭也想抢先看看,李尚桐不肯相让,只得依着他。时光庭双手扶墙,将腰微俯;李尚桐轻轻一按时光庭的后背,双足跃上去,踏着时光庭的双肩。两个人接高了,恰好正对着上层一扇窗缝。李尚桐忙屏气凝神,将右脸微侧,右眼对着窗缝,往里面张望起来。 这时候,屋中的于锦、赵忠敏还在床上躺着,低声喁喁地说话。赵忠敏俯卧木榻,用手拄着枕包,抬起头来,低声向于锦说:“我这两天直隐忍着,说真的……”一挑大指道:“他们几位老前辈,除了姜羽冲这个老奸贼,别位都还没有什么,顶可恨的是这几个东西。”说时一挑小指道:“我就不明白,我们平白在这里挨瞪,怎么就不能告退?我们不会说有要紧的事,非回去不可么?” 于锦仍然躺在枕上,微微摇头道:“你那是小孩子见识,那不行。咱们骤然一走,他们更拿咱们当奸细了。” 赵忠敏说道:“依你的主意,非写信不可么?”于锦说道:“那是自然。一来,咱们现在事处两难,可以向大师哥要个准章儿,他教咱们帮谁,咱们就帮谁。二来,大师哥要说都不帮,要催咱们回去,他必定立派专人,假托急事,把你我唤回镖局。你我乃是奉命而来,遵命而去;他们决不会疑心咱们是做奸细漏馅,抱愧告退的了。” 赵忠敏默想了一会,连连点头,忽然坐起来道:“你想的固然不错,可是他们把得这么严,我们想什么法子,给大师哥送信呢?” 于锦说道:“你别忙,我自然有法了。” 赵忠敏又不言语了,半晌道:“你道大师哥教咱们帮谁?”于锦道:“你说呢?” 赵忠敏道:“若教我说,他们太拿咱们不当人了。索性回去告诉大师哥,咱们就给他一个弄假成真,反帮那一头。” 于锦冷笑道:“你真是这么想么?” 赵忠敏说道:“一阵气起来,我真就这么想。不过,反过来帮那一头,也太难了。只怕触犯镖行的行规。要是还帮这一头,冲着俞爷,倒是应该。无奈他们这些小杂碎们这么瞧不起人,不知三哥你怎么想,我实在气得慌;再跟他们一块参预,真有点不值。”说罢,往床上一躺,眼望于锦。 于锦浩然长叹道:“这实在骂人太甚了!我也是很灰心,只不知大师哥怎样看法。” 赵忠敏说道:“既然要给大师哥写信,你还是快写吧。” 于锦说道:“信是早写出来了。我现在正琢磨这封信该用什么方法,送到大师哥手内。还得瞒着他们,教他们三四十人一点也不知道,都栽在你我手下!”(叶批:隔墙有耳。有信便有真凭实据矣!) 赵忠敏霍地由床上坐起来说道:“真的么?三哥,我真佩服你。我跟你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多咱把信写出来的?还有信封、信纸,还有笔墨,你都是现买的么?”于锦说道:“凭你这一问,便知你呆,怪不得人家把你叫傻四儿。你应该这么问,这封信是在店内写的呢,还是在店外写的?”赵忠敏笑了。 这时于锦仍躺在床上。赵忠敏坐在床边上,伸出一只手来说道:“三哥,你别骗我!这么些人都瞪眼盯着你我,我不信你会悄没声地把信写好。你把信拿出来,我看看。” 于锦笑道:“你不信么?我真写出来了,而且还是八行笺,共写了三张。”赵忠敏把一对眼睛瞪得很大,说道:“你越说越神了!你到底是多咱写的?在什么地方写的?”于锦笑而不答。赵忠敏又问道:“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成不成?” 于锦道:“不用看了,信上说的话,就是请大师哥给我们拿个准主意;或去或留,或帮这头,或帮那头,如此而已。” 赵忠敏仍不肯罢休,再三催促道:“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你是骗我,你准没有空写。” 于锦笑道:“我就算没有空,没有写。”赵忠敏不由把话声提高,发急拍床道:“不行!你得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拿不拿?你不拿,我可要搜了。”将双手一伸,就要按住于锦,搜他的身畔。(叶批:倒插在前,明下一笔。) 于锦的膂力,没有赵忠敏大,功夫也不如;他连忙蹿起来,站在地上,低声说道:“你不要动粗的,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给你看,你别嚷嚷,行不行?” 赵忠敏才住手,直蹿起来,站在于锦身边。于锦把衣襟解开,从贴肉处拿出一封信来,说道:“刚才是冤你的,实在是只有一张半信,你看吧。”把未封口的信封一抽,抽出来两张纸,也不是八行笺,只是两张包茶叶的纸罢了。 赵忠敏便要看信,于锦扭头往前后窗看了一眼,说道:“我说给你听吧。回头有人过来,教他们看见,无私有弊,又是一场是非。” 赵忠敏说道:“你看你这份瞎小心!都是你无端自起毛骨,才招得他们动疑。你像我这么坦坦然然的,再没有这事。拿过来吧!”伸手抢过信来,往眼前凑看。但是油灯不亮,赵忠敏立在床边,一点也看不清楚;就又举着信纸,往桌前走来。于锦也跟了过来,不住说道:“快快看,你不要大大意意的!”又说道:“就是那么回事。给我吧,用不着细看了。”赵忠敏连说不成,定要看看。 两人并肩立在灯前,赵忠敏展开用茶叶纸写的这两张信。于锦越催他快看,他越得一字一字数着念,他本来识字有限。于锦很不耐烦道:“你只看半边就行了。……你看这么措辞,行吧?” 赵忠敏对灯看了一遍,折叠起来,说道:“你这信上还短几句话,你应该把他们逼咱们的情形,利利害害说一说。”于锦道:“那不都有了么?”重展开信纸,指着末一张道:“你瞧这几句,不就是那意思么?” 赵忠敏又低头看看,且看且点头,旋又仰脸说道:“倒是那个意思,可惜你还没有说透彻,简直有点词不达意。” 于锦生气道:“你当是坐在家里写信呢!我好容易抓了一个空,像做贼似的,潦潦草草地写了这两张纸,你又挑字眼了。有能耐,你自己写去!” 赵忠敏忙又赔笑道:“是我浑,我忘了这信是偷写的了。三哥别着急,信是写好了,明天无论如何,你也得想法把信送出去才好。你到底打算怎么个送法呢?”于锦仍含着不悦的口气,道:“你想呢?你别净教我一个人出主意呀!……” 当此时,在窗外的李尚桐已然登着时光庭的双肩,附窗内窥良久,把隐情听了个大概,看得个分明。料到这封信必有情弊,恨不得立时推窗入内,将这信一把抢到手中。那时光庭被李尚桐踩着,一点也看不着。李尚桐只顾自己心上明白,忘了脚下的时光庭了。 这时李尚桐脚踏同伴的双肩,竟要试着掀窗,轻轻地把后窗往外一带。这后窗早已被时光庭预先开好;所以很不费事,便拉开一点小缝子。时光庭在他的脚下,疑心他未得确证,硬要闯入,心中着急,又不敢出声明拦,忙伸手扯李尚桐的腿,催他下来,换自己上去,也好看个明白。李尚桐也不敢明言,只把手一比,用脚尖照时光庭肩头点了几下,意思说:“你别动!”仍自匀着劲儿,往外拉窗。 但李尚桐做错了;他应该猛一拉窗,挺身直蹿,给于、赵一个措手不及;明攻明抢,便好得手。哪知他竟想一点声音不响,乘虚而入,掩其不备!于、赵二人还没被惊动,他脚下的时光庭再也忍不住了;以为李尚桐太已鲁莽,必要误事;推他的腿,他又不动。时光庭不由发怒,便把李尚桐的腿一拍。两个人发生了分歧的举动。 李尚桐闭口屏息,尚在上面鼓弄。时光庭猛然一蹲一闪,李尚桐顿时掉下来;后窗刚刚拉开缝子,顿时也随手关上。幸亏李尚桐手法很快,身子才往下一落,就知老时等急了。他忙用手掌一垫窗格,这窗户才不致发生大响;双腿又一蜷,这才轻轻落地。 但是就只这一点微微的动静,屋里边的于锦、赵忠敏两个行家立刻听出毛病来。两个人不约而同,一齐回头,道:“唔?”又一齐道:“不好,有人!” 时、李在外顿时听见。李尚桐大为焦灼,再不遑顾忌,一推时光庭,又一指窗口,附耳道:“快进去,抢信!”立刻就要穿窗。 但当此时,屋中的于锦、赵忠敏早已发动身手。两个人四只眼盯着后窗,喝骂道:“好贼!胆敢窥探,着打!”“啪”的一声,赵忠敏首先打出一物。于锦就顺手扇灯。“噗”地一下,灯灭屋黑;就用这扇灯的手,急抓桌上的信…… 哪知道往桌面上一抓时,没抓着信纸,恰巧抓着了一只枯柴似的手。于锦的手按在这瘦硬的手,瘦硬的手就捞着桌上的信。于锦方想是赵忠敏,但陡然省悟,晓得不对。赵忠敏的手肥大,这手却如此瘦硬。赵忠敏在自己身旁,他的手应该自上往下抓,这手却自下往上捞。这只手乃是阮佩韦的手!灯已扇灭,二目不明,仓促间于锦没有理会到。 但于锦到底是十分机警的人,灯光一暗,急凝双眸,恍惚觉出屋门口有人影一晃。于锦顿时察觉,右手按住这瘦手,用力一夺;左手便劈这只瘦腕,口喝道:“好贼,放下!”展立掌,狠狠劈下去。不想这瘦腕紧握不放,“刮”地一声响,桌上的信纸撕掉一块。掌劈处疾如闪电;那瘦腕猛一抽,没有缩开。“啪”的一声,弯臂上挨了一下;可是信已被他夺掉一半去了。隐闻得“喂”的一声,夹杂着诡秘的冷笑,跟着喝道:“打!”黑忽忽的影子,似一闪一晃,冲于锦扑来。 灯乍暗,眼犹昏,于锦大喝道:“老四,进来人了,快拔青子!”连忙侧身,往开处一踏,就势将夺回的残信一团,往身上一塞。那边赵忠敏喝道:“哎哟,好东西,着打!……三哥,桌上的信呢?快快收起来!”内间屋,黑影中,劈哩咔嚓,声音很大;后窗已被扯落,震出四四方方的一块微亮来,还有一个脑袋影。 于锦一俯身,早已拔出绷腿上的手叉子来。急凝目光寻看,恍见一条瘦影往堂屋逃去,正像阮佩韦,他料定也必定是阮佩韦。顿时大怒,如饿虎扑食,喊一声:“哪里走!”匕首一挺,恶狠狠照阮佩韦后肋扎去,间不容发,便中要害。 阮佩韦头往后一转,冷风到处,忙往左一塌身;“嗤”的一下,衣破皮穿,鲜血流出。阮佩韦却一咬牙,骂道:“好奸细,滚出来!”“嗖”地窜向屋外,“蓬登”和刚闯进来的一个人正撞了个满怀,失声道:“呀!我!”被那人一把抓住,往外一抡;阮佩韦就势一窜,挺然立在院心。 于锦跟踪追出来,那人当门拦住道:“谁?”于锦一匕首刺下去,那人微微一退步,用力一架,“叮当”激起火花,把于锦截住。于锦咬牙切齿,不管他是谁,定要拚命;一领匕首,重扑上来。 赵忠敏也将手叉子拔出来,又往床上一捞,捞着他的刀。左手提匕首,右手抡刀,两眼像瞎子似的,一闭一睁,略定眼神,急视后窗。要从黑影中、后窗口,寻找仇敌,后窗扇大开,上一扇的窗格早已扯落。 李尚桐飞身跃入窗口,骑着下扇窗格;于窗开处探身,厉声骂道:“好不要脸的奸细!” 赵忠敏把眼一瞪,喊一声,跃上板床,挺刀刺去。李尚桐抡窗扇下打,“咔嚓!”刀砍在窗格上。李尚桐把窗扇一推,赵忠敏翻身退下床来。 李尚桐一跨腿,越窗而入,站在床上。“啪哒”一声,窗扇飞出来,照赵忠敏砸去。赵忠敏急闪身,窗扇直砸前窗上。“咯登”一声,坠地音响很大。后窗口又黑影一闪,时光庭也跟踪窜进窗口,踏到床上。 那李尚桐是要扑下来,叫着时光庭,要一齐活擒这吃里扒外的奸细于锦、赵忠敏。时光庭忙扯李尚桐,大喝道:“于朋友、赵朋友,趁早实话实说!要动手,没有你的便宜!”这时于锦刚追到外间。赵忠敏还留在内间,二人都摆出拚命的架势,并不理时光庭的吆喝。 于锦只拿着一把匕首,嗔目视敌,见对面的人把堂门堵住,已将抢信的阮佩韦放出去,心中越怒。对面这个人连问:“什么事,什么事?”脸冲屋里。面目一点也看不清,只辨出身形体段很胖大,好像铁牌手胡孟刚,又像马氏双雄。 于锦不能装糊涂。厉声说道:“对不住,你老哥让开,我和姓阮的有死有活!”回头叫道:“赵四弟快来,姓阮的把信抢去了,你快出来。” 赵忠敏已被李尚桐、时光庭牵制住,也急得直叫道:“三弟,咱们跟他们拚了吧,这里还有两个小子哩!” 阮佩韦站在院心,肋下伤破,往外滴血,他一点也不管,只很得意地对门口叫道:“姓于的、姓赵的,你真够朋友,真敢亮家伙。我倒要请问你,你们做出什么私弊事了,教姓阮的揭破,要杀人灭口?我倒要请问请问!” 从那后窗进来的李尚桐也叫道:“姓于的、姓赵的!你们的真赃实据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你还说什么?你不是奸细,你二人嘀嘀咕咕写的是什么信?你们要是没私没弊,把信交出来,教大家看看,我李大爷就饶你不死!”又对时光庭道:“时大哥,他们有一封信,是给飞豹子的。” 赵忠敏骂道:“好你们一群小人,你把太爷们看成什么人了。于三哥,你快进来,这是李尚桐狗养的干的!三哥,咱们不能这么栽给他。姓李的,你们不把信退出来,我宰了你!”大骂着,抡刀向李尚桐乱砍。 一人拚命,万夫莫挡。李尚桐和时光庭一齐招架,竟非敌手。而且地窄屋黑,挡不住赵忠敏硬往前上。时光庭比较识得利害,急喝道:“姓赵的,咱们出来招架招架!”忙一拉李尚桐,穿窗退出。 赵忠敏就要往外窜,于锦大喝道:“老四,不要遭了他们的暗算,快过来,上这边来!”赵忠敏依言奔过来,把自己的刀递给于锦。 外间屋门口那个高大的汉子,堵住门口,连声喝问什么事?于、赵二人气炸两肺,浑身乱颤;竟不问是谁,各顺手中刀,要拚命奋斗。师兄弟二人联肩并进,对着门口大喝道:“朋友,你闪开,没有你的事,我们单找姓阮的。呔,姓阮的,我弟兄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你不该揣着一肚子脏心烂肺,拿人当贼!姓阮的,你趁早把我们的信放下,咱们还算罢了。你不把信交出来,那可不怨我姓于的、姓赵的翻脸无情。姓阮的,你是要命?还是退信?你说!”(叶批:越描越黑。) 阮佩韦跑到院中,就灯下一看,信纸只剩半截;忙奔过来,隔窗冷笑道:“你找我要信,我还找你要信呢!你们鬼鬼祟祟的,你想瞒谁?你想要信么,这倒现成;咱们到上房,当着大家打开看。只要信上没有毛病,我姓阮的给你磕头赔礼;刚才那一刀子,算你白扎。你要是吃里扒外,给飞豹子当奸细,到镖行来卧底;相好的,嘿嘿,我不问俞镖头怎么样,从我姓阮的这里说,我就要把你乱刀分尸!你识相的,趁早把那半截信交出来!”说罢,一叠声唤起人来。 这时候动静已大。于、赵二人在屋中,已听得外面奔驰呼叫之声。阮佩韦在前边叫骂;于、赵二人两张脸变成死灰色。此事已经闹大,情知要转过面子来,便须有死有活。于、赵二人喊了一声,抡兵刃齐往外闯;那堵门口的人依然堵着门口。于锦向那堵门口的人喝道:“闪开,闪开!你不闪,我可要扎你了!” 堵门口的人屡问不得一答,好像很惶惑。不想于锦话未住声,早和赵忠敏双刀齐上,照那人猛劈下来。“当”的一声,那人叫了一声,往后一退,于、赵二人飞身闯出屋外。这个人并非胡孟刚,也非马氏双雄;这个人正是受伤的松江三杰第二人夏靖侯。 于、赵二人闯到院心,不顾性命地向阮佩韦扑去。黑影中,奔到的几个青年,豁剌一分,叫骂着包围上来。松江三杰的夏靖侯听到阮佩韦的恶诋,于、赵的怒辩,方知果然生了内奸。他往后退这一步,乃是他老成持重,不愿伤人。他手中剑一顺,厉声喝道:“好朋友,你们做的好事,你怎么连我也要砍?你可知夏二爷不是好欺的!众位闪一闪,看我一只腿受伤的人,也要教训教训你!”剑花一转,急攻上前,腿受箭伤,依然勇猛。 店院只有一盏壁灯,这时忽然大亮,从四隅又挑出数盏灯笼。 柜房里的人忽然听见暴响,伙计们也都惊动。铁牌手胡孟刚正在柜房听候动静,一闻暴响,忙将店伙拦住,抡双牌抢过来,大叫道:“是哪位好朋友要想卖底?我姓胡的会交朋友,我倒要会会这位帮忙卖底的好汉!”其他镖客也都大骂,连高的人也忘了职守,跳下来要拿于、赵。 于、赵情知没有好;众镖客刀剑齐上,都冲他们攻来。他二人骂道:“你们不问青红皂白,拿屎盆子硬往自己人头上扣!……”二人立刻一凑,背对背站好,各抡兵刃,振吭大吼:“太爷跟你们这一群瞎眼的奴才挑了!” 有人吆喝道:“相好的,只把信交出来,我们准给你留面子!” 于、赵骂道:“什么叫面子,你们不用诱我,要信没信,要命有命!你们把太爷宰了,也不能给你信!”喧叫声中,夏靖侯、李尚桐、时光庭、岳俊超、孟震洋等纷纷乱窜。受伤的人如奎金牛金文穆等,也都奔出来,只有阮佩韦,却乘隙退到上房,忙着裹伤、看信。于、赵二人目睹众人攻到,昂然不惧,刀光挥霍,拚打做一团。(叶批:信者,信誉也。此之谓:“争一言以相杀!”) 正在不得开交,忽然西墙上现出双影,是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智囊姜羽冲。忽又从东墙头现出二影,是夜游神苏建明和当日刚到的霹雳手童冠英。这四位老英雄潜藏店外,听候消息。乃是路照悄打暗号,催回来的。 十二金钱俞剑平本承望阮、李、时三青年暗中监视于、赵,哪想到一步来迟,闹成这样;教随行的海州捕快看在眼里,何等丢人?他急对姜羽冲说道:“五爷,快教人上房,留神外贼乘乱夹扰,我先排解去。”一纵身踏到店院,摇手高呼:“诸位朋友,快快住手!” 众人都听不见,听见也不理,仍在猛攻乱打。灯影中,俞剑平见于、赵二人眼看就要毁在众人乱刀之下,忙奔到近处,大喊道:“朋友快快住手,我俞剑平来了。夏二哥、李贤弟,有话好讲,不要误会,不要自相残害。”连呼数声,夏靖侯首先撤退下来,欲诉己见;俞剑平连连摆手,仍教别人停斗。 时光庭、李尚桐几个青年,不依不饶,不肯退下来,只哓哓地叫道:“俞镖头你可来了!咱们这里真出了奸细啦!姓赵的、姓于的明帮镖行,暗助飞豹子,他偷递消息,给咱们卖底了!拿住他,不要脸的东西,不要跟他讲面子!他现在有真赃实据,教咱们阮大哥捉住了!他竟敢动刀子,要把阮大哥杀了!” 俞剑平十分着急。铁牌手胡孟刚、奎金牛金文穆忙道:“俞大哥,你也太厚道了。像这种东西,不把他乱刃分尸,倒是面子。你不教大家动手,你打算怎么样?” 夏靖侯也提剑摇头道:“这两个东西太可恶,明明是奸细,倒瞪着眼发横;把阮老弟伤了,还给我一刀。依我说,把他俩拿下来,捆着他们,见他们的大师哥去。” 俞剑平低声道:“得了,得了!夏二爷应该生气,胡二弟你是主人,你怎么也这么说?你想,他俩还跑得了不成?咱们有话好说,若是这么硬拿硬审,一定问不出真情来。还是拿面子挤他。”遂又振吭叫道:“诸位好朋友,请看我俞剑平的薄面,快快住手吧!你们再动手,我可要磕头了。” 夏靖侯、胡孟刚这才明白俞剑平的用意。同时,苏建明、童冠英、姜羽冲也一齐奔到院心。姜羽冲匆匆地把孟震洋调到一边,催他赶紧上房敌,不要管别的事;又另请一人上房帮助他。然后奔到众人身后,与俞剑平把李尚桐、时光庭等,做好做歹,一个个地劝住、拉开;立逼住手,退到一边。 俞剑平、姜羽冲把众人分别唤退,来到于、赵二人面前,齐声说道:“于贤弟、赵贤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闹得这么大的误会,竟动起刀来,岂不教人笑话?他们哥几个年纪轻,有言语不周的地方,请你二位跟我说,我给二位评理。” 于、赵二人动手的工夫虽然不大,但是双拳难敌众手,早被这一帮青年杀得浑身是汗,吁吁带喘。时光庭、李尚桐闪身骤退时,赵忠敏含嗔拚命,竟挺刀追砍过去。忽见俞剑平当头站住,冲他连连作揖,他故作看不见,利刃仍然递出去。 于锦忙喝道:“老四住手。”把赵忠敏扯到自己身边,便闪目四顾,见群雄齐聚,姜羽冲正在那里盘问时、李,俞剑平冲自己作揖打躬。于锦便把脚一顿,一阵难堪,不觉得一松手,“当啷”一声,把刀和匕首投在地上,他咳了一声道:“老四,咱哥儿们认栽了!”用胳臂一肘赵忠敏,低声道:“丢下青子!” 赵忠敏还要迟疑,但只一张眼,便见店房上,店院内,全是镖客。他们原来都没有外出,全藏在附近,预备要看自己的笑话的。他们冷嘻嘻,热哈哈,一个个地都看着自己。赵忠敏忍不住心头火起,竟冲众人大骂起来;连打架的、劝架的,都搅在一起。众青年都不是省事的,一个个忿不可遏,争着上前,又要交手。 于锦、赵忠敏先后把兵刃投在地上,并肩一站,挺身拍胸,傲然毫无惧色,却都气得浑身打颤。俞剑平横身护住二人,急忙吆喝:“诸位仁兄,快把兵刃放下,咱们有话好好地说!”老一辈的英雄将一群青年拦住,劝开。俞剑平趁着这空,对于、赵二人道:“二位贤弟,他们胡闹,全看在我的面上,快快跟我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到底把于锦、赵忠敏稳住,直拖到上房,进了内间。众人立刻一拥而入,跟到上房。上房中灯火辉煌,照出众人的脸色,个个挂出十二分的瞧不起,个个拿眼珠子盯着于、赵。于、赵二人面似青铁,目眦欲裂。 俞剑平先请二人坐下,才待开言;时光庭、李尚桐竟持刀进来,把门窗看住;于、赵二人冷笑一声,面现鄙夷之色。俞剑平忙向众人一看,作揖道:“诸位,咱们都是自己弟兄,闹一点小误会,没有解不开的。诸位请闪一闪,我和于、赵二位贤弟说几句话……” 于、赵二人突然站起来道:“俞老镖头,我只冲着你!我得请问请问,这群人是干什么?”话未完,李尚桐骂道:“别装胡涂不要脸了!你们自己干的好事,你们问谁?”顿时又要吵起来。 马氏双雄忙过来要将李尚桐、时光庭劝出去。李、时二人不肯走。李尚桐大声向众人说道:“那不行,我两人不能离开,这不是打架。我说俞老镖头,这不是寻常闹误会的事,咱们这里出了内奸,这决不能含糊,咱们得三堂会审,当面对证;我和时光庭、阮佩韦是原告。姓于的、姓赵的,你还发横,腆着脸想蒙人?当着大家,趁早说实话吧!我说阮大哥,阮大哥你过来呀,那封信呢?” 阮佩韦从人背后,应声挤过来,一只手高举那封残信,叫道:“现有真赃实犯,相好的,你还赖什么?”众人盯着那信,忙一闪,让阮佩韦进了内间。阮佩韦满脸得意,指着于、赵,对俞剑平道:“俞老镖头,你问问他二人,这封信是怎么个讲究?” 赵忠敏坐在那边,不由得一欠身,似欲起来夺信。阮佩韦忙往后一退。时光庭、李尚桐急横刀过来相护。阮佩韦冷笑道:“哼哼,相好的,你还打算抢回去么?小子你也太浑了!” 赵忠敏吼了一声,就跳起来,奔阮佩韦扑去,被于锦一把按住。十二金钱俞剑平早已一斜身,伸一臂遮住了于、赵,伸一臂拦住了时、李,大声说道:“时贤弟,你们干什么?怎么还打?” 于锦将牙咬得乱响,从鼻孔中哼出冷笑来,道:“俞老镖头,我只冲着你来说话,不错,我姓于的写了一封信。……”阮佩韦立刻应声道:“你写了一封信,你背着人做什么?” 时光庭也接声道:“你写了一封信,你要寄给谁?”李尚桐也道:“你小子有胆把信念出来么?”顿时又对吵起来。 十二金钱一看这情形,急急地回身,把于、赵重让坐下,转脸对着时、李、阮三人,长揖及地说:“三位请暂不要说话,众位瞧得起我,请往外屋坐一坐。” 苏建明看出俞剑平要屏人密诘于、赵,忙吆喝道:“诸位哥们,咱们全往外闪一闪吧,别在这里了。”与松江三杰,分别将众镖客拖到外间,又暗向俞门弟子左梦云推了一把,指了指兵刃。左梦云点头会意,忙带剑进屋,侍立在师父身旁。马氏双雄拉过铁牌手胡孟刚来,低嘱数语,教他进去。胡孟刚依计,放下双牌,拉童冠英进了内间。 经这一番净堂,内间屋只剩下俞氏师徒站在中间,阮佩韦、时光庭、李尚桐三人站在门口,于锦和赵忠敏坐在桌旁,生气喘气。胡孟刚与童冠英走进屋来,立在赵忠敏身边,十二金钱俞剑平就坐在于锦身旁,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咱们有话不会好好地说么?于贤弟,消一消气,凡事都瞧我。阮贤弟,你这是怎么了?身上哪里来的血?阮贤弟受伤了吧,你请坐下。时、李二位也请坐下,咱们慢慢地讲。胡二弟、童二哥,你坐在这边。”双眼望外面叫道:“姜五爷,姜五爷!姜五爷请进来呀!” 苏建明忙应声代答道:“姜五爷在房上巡逻,他怕豹子乘乱进来。” 俞剑平心中暗喜道:“还是智囊!”忙道:“苏老前辈,请你费心告诉诸位,千万不要乱;快请几位上房,把姜五爷替下来。我在这里劝劝他们几位;外面的事请苏老前辈和夏氏昆仲,多偏劳分派分派吧。”(叶批:还是窝囊!) 俞剑平做好做歹,把这七言八语的乱吵压住;把店内店外巡风的事情也派人戒备好了;这才亲自斟两杯茶,送到于、赵的面前。胡孟刚一见这番举动,他也抢到外面,取来壶碗,给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三人,各斟上一杯茶。 俞剑平眼望着这几个人的脸神,缓缓说道:“你看这是怎么闹的,都是自己人,都是赏脸给我俞某和胡二弟帮忙来的,倒闹得动起家伙来了!这简直是笑话,看把赵贤弟、于贤弟气得这样。我说阮贤弟,我可不是撵你;劳你驾,你和李、时二位先到外间坐坐。我跟于贤弟,先谈几句私话;回头咱们再讲别的话,你看好不好?” 阮佩韦大笑道:“俞老镖头,你也太客气了。这是什么事?这是什么人?是人,你老才能拿他当人看;做人事,你老拿他当人事办。你老怎么还这么客气?干脆一句话吧,咱们这里头出了奸细了!我可不是屈枉好人,俞老镖头,你瞧!”又将那两页残信高高举起,道:“真赃实犯,让我抓着了,还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 这时候,胡孟刚等拿眼盯住于、赵。那时光庭和李尚桐更横刀保护着阮佩韦。阮佩韦越说声越高,一指肋下道:“你老再瞧瞧我这里,他若不是情虚理短,他干什么扎我一刀!这不是要杀人灭口么?”复一指时、李道:“我自己说了还不算,你老再问问他俩。” 时光庭、李尚桐异口同声答道:“我们两个也在场,俞老镖头,我们可不该说,这种下流的奸细,你老还把他当客陪着,我们三个人可受不住了!我们阮大哥为你老挨了一刀。多亏他手底下还行。倘若不济,当真教人家给扎死呢?你老要明白,阮大哥可是为朋友,他不是专跟谁作对!”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喝起彩来。 阮佩韦将那残信连连摇晃,又发出得意的笑声道:“人家倒想扎死我呢!只可惜没扎准!人家江湖好汉为朋友两肋插刀,不算回事;我姓阮的挨一刀两刀的,更卖得值。……不过有一样,姓于的、姓赵的,你真不亏心,动刀子做什么?你们不是奸细,你敢把那一半残信交出来么?你敢给俞、胡二位看一看么?喂,你只要真敢交出信来,让大家一看,你只要没私弊,我姓阮的情愿给你磕头赔罪,这一刀算你白扎了。” 俞剑平本想拦阻,但一见双方互诋;看看阮佩韦,又看看于、赵的神色,忽然眉头一皱,口开复闭,暂不发言。(叶批:绵里针。) 第38章 云破月来疑团得骤解,推心置腹婉辞慰前嫌 于锦闻言激怒,眼瞪着阮佩韦手中的残信,手指着阮佩韦的脸,骂道:“不错!我扎你了,我就是扎你了!你抢了我的信,你还想教我献出来?哼哼,你做梦吧!你看我弟兄哪一点好欺负?……我,我,我枉在武林混了,我不能受这种无礼。俞镖头,我弟兄平白教人这么糟践,你老看该怎么办?我也听听你老的。姓阮的,他,他,他胆敢把我的信给抢去,还撕成两半!俞镖头,我得问问你,我弟兄是冲着你老来的。我们不错,是写信了,写信就犯私么?我是给你老帮忙来的。我不是来当罪犯的。我请问他凭什么抢我的信,凭什么拿我当奸细?俞镖头,我们得要问一个明白。我弟兄教人这么侮衅,我弟兄不能这样认栽!”赵忠敏也发话道:“着啊!我们写信了,我们犯了什么歹意,就不许我们写信?我们得要问个明白。” 那弟兄二人,赵忠敏有粗无细,于锦为人却精明。十二金钱俞剑平偷窥他的神色,他也偷窥俞剑平的神色;于锦不由地动了疑心,一咬牙发狠,索性对着俞剑平发作起来了,把胸膛连拍道:“俞镖头,我这里揣着信哩!但是,我却不容人家私偷暗抢。只要有人明着来搜,我弟兄倒可以教他把信取了去。我弟兄在这里等着,净听你老的。你老看该怎么办吧!”说罢,气哼哼一拉赵忠敏,两人往桌上一靠,双手掩胸,二目微瞑,把剑拔弩张的众镖客都看成无物。 十二金钱俞剑平听了这话,把剑眉一皱,向阮佩韦瞥了一眼,又一看于、赵,又看看众人。众人在外间,伸头探脑往内窥,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喁喁私议。似有一人说道:“搜他!”十二金钱俞剑平急急地往外扫了一眼,微微摇头。他仰面一想,忽复侧脸,向阮佩韦施一眼色;转身来,这才向于、赵二人朗然叫了一声道:“于贤弟,赵贤弟!”(叶批:以下兼采“绵针沉刺法”与“移花接木法”,曲曲写出俞剑平之老谋深算。宫注:笔者对此另有评论。) 二人睁眼道:“怎么样?”俞剑平笑道:“二位请听我一言。我道是你几位为什么事,闹这大吵子,原来只是为一封信。我真真岂有此理,我刚才竟没问明白!我俞剑平这次失镖寻镖,承诸位好朋友远道奔来帮忙;彼此心腹至交,谁都信得及谁。我刚才出去查勘贼踪,半路被人叫回来;只听说你二位和阮贤弟三人闹起来,我实在不晓得是为一封信……” 阮佩韦忙道:“一点不错,就是为一封信。他俩鬼鬼祟祟的,背着人嘀咕,私传信件,泄咱们的底细,给飞豹子当奸细!”俞剑平摇手道:“贤弟慢讲!于贤弟决不是那样人,这里头一定有误会,……于贤弟,刚才我不是说么,我在外面,你们在店里闹起来,我焉能知道?贤弟刚才那么说,倒像我引头似的,岂不屈枉我的心了?现在这封信在谁手里呢?可是阮贤弟私看了,还是拿去了?” 于锦寒着脸,目注阮佩韦,漫不答声。赵忠敏忍不住,指着阮佩韦说道:“就是他抢的,我们不见个起落没完。姓阮的,你眼瞎了。我们哥们就是不吃你这一套,倒要看看你小子能把我们怎样?” 俞剑平忙拦着道:“赵贤弟别着急,那不要紧……阮贤弟,来!我跟你说句话。”他凑近了一步,深深作揖,低声言道:“贤弟,你看我的薄面,把信退给他们二位吧。” 阮佩韦怫然道:“那可不行!这是真赃实犯,我白挨了一刀子,反退给他,我图什么?俞老镖头,这信里一定有诡,不然他们还不至于跟我这么玩命。我要冤屈他,我情愿把脑袋输给他!”李尚桐、时光庭也立刻帮腔道:“对!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我哥俩的脑袋也赔上。他要不亏心,为什么写信怕教人看;要退给他也行,咱们当众打开信看。”阮佩韦立刻把抢到手的半截残信又拿出来,高高举着,就要舒展开。俞剑平哈哈一笑道:“这信里也许有事,也不怪三位多疑。贤弟别忙,你们谁也别看,我一个人看,拿来给我。”说着把手伸了出来。 阮佩韦略一犹豫,立刻说道:“你老可得念给我们听。”俞剑平道:“这个自然。”阮佩韦这才递了过去。 于锦、赵忠敏两人,当此时一齐变色,四只眼齐看俞剑平的手。于锦仰头冷笑道:“好好好!俞老镖头要亲自看我们的私信,足见赏脸!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本来多好的交情,也当不了起疑。赵四弟,咱们倒要看一看,谁是英雄,谁是狗熊!你们只管看吧……” 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十二金钱俞剑平把这搓成一个团的残信,从阮佩韦手中接过,竟扣在掌心,连打开都不打开;立刻一转身,满脸赔笑,走到于、赵二人面前。俞剑平把残信往于锦手中一递,退一步,躬身一揖,说道:“于贤弟,赵贤弟,对不住!我俞剑平交友以诚,只许我做错了事,教好朋友信不及我;我却从不敢信不及好朋友。这是阮贤弟一时鲁莽,眼拙心热,把事做得太冒失了。我俞某事前实不知道。就是阮贤弟,也总怪他年轻心实,不会料事,疑所不当疑,才闹出这笑话来。还看他一心为我,多多担待他吧。诸位贤弟全都是我拿帖特地请来的,我要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各位当面指教我,责备我。这一回真是误会,看在我的面上,我们揭过去吧。天不早了,大家散散,明天我再给二位赔罪。” 俞剑平满脸赔笑,向于锦道歉。然后扭转头来,复向阮佩韦说道:“阮贤弟,我谢谢你。你这一番好心全是为我,反倒得罪了人,况且又受了伤;我心上太过不去了!咳,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吧。”满脸上露出过意不去的神色,催左梦云:“快到那屋里,把我的刀伤药拿来!” 这一来出乎于、赵二人意料之外,也出乎阮、时、李众人意料之外。阮佩韦、时光庭、李尚桐全都瞪着眼看着俞剑平;阮佩韦连俞剑平的话全不答了。俞剑平一拍他的肩,他往旁一退;忽然面泛红云,眸含怒火道:“咳,我姓阮的栽了!”扭头就往外走。 俞剑平忙伸手拉住阮佩韦的胳膊,连声叫道:“贤弟,贤弟!”紧握着阮佩韦的手,连连摇动,又长叹了一声道:“贤弟,没法子,我实在对不过你。”又向众人道:“众位请回去歇息吧!”张目一寻,看见胡孟刚恶狠狠瞪着于、赵,又看见老拳师苏建明绰须微笑,和马氏双雄互相顾盼,似有会心。俞剑平忙叫道:“苏老前辈,马二弟,马三弟,你请费心,陪着于贤弟、赵贤弟,回屋歇歇吧。这一场误会都是俞某不才,未能先时开解,才招惹起来的;平白教于、赵二位和阮贤弟犯起心思来,我心上实在下不去。我要请阮贤弟到隔壁,我给他裹一裹伤。还有胡二弟、童二爷,你也跟我来。”说罢,向众人一挥手。 他又回顾于、赵,低声说道:“咱们今晚上,就算揭过去了,二位快歇着吧。赶明天,我俞某还得请二位格外帮忙,我还有话说。”又复一揖,瞥着众人,一齐往外间屋走去。 赵忠敏看了看俞剑平,又瞪眼看着于锦,不知该怎么办好了。那于锦一脸怒气渐渐消释,接了这两页残信,看了看,信手一团,要往怀中揣起。但见众人面色犹有不平,便倏地眉头皱起,径将那残信换交右手,往怀中一揣,霍然站了起来,向俞剑平招呼道:“俞老镖头慢走!” 俞剑平止步回头,蔼然答道:“贤弟,凡事全看我吧。”于锦大声道:“你老先别走。你老这么一来把信交还我们,实给我们留下偌大的面子;总是瞧得起我们,我们弟兄领情了。……现在,咱们就明天再见。……”说至此,目视众人,又冷笑道:“这封信我可就揣起来了。可是别人有看不下去的,请只管出头。事情挤到这里,我们弟兄虽只两个人,也还没把自己看小了,刀搁在脖子上,我弟兄情愿接着!哪位有心思,不满意,哪位只管说!”说完了,叉腰一站,目光闪闪,吐露凶光。 赵忠敏也跟着并肩一站,顺着话碴叫道:“你们谁不愿意,只管上来,我哥俩今天卖了!” 这话一放,外间屋起一阵骚动,阮佩韦脸上一变化,脚步停住,顿时一拧身,首先冷笑道:“我姓阮的,就看不下去!我就不愿意!”童冠英恰在门旁,连忙说道:“算了,算了!”赶紧把阮佩韦推到外面,连时光庭、李尚桐,也推了出去。 老英雄苏建明急从里间走到于、赵身旁,轻轻一拍肩膀,说道:“二位老弟,回屋里歇息吧。你要明白,胳膊折在袖子里,打了牙肚里咽。咱们全是为好朋友来的,真要闹出吵子,岂不教外场笑话?况且咱们是冲着谁来的,咱们没给好朋友帮忙,另给添腻。来吧,天还没亮,二位先睡一觉再讲。别教俞镖头为难了。他够受的了!” 于锦抗颜不答,目注外间屋;见众人聚而不散,仍然呶呶纷议,俱各面现不平。 忽有人喊了一声道:“不行!这个信总得当众看看!这么完了,算怎么一回事呢?” 只听俞剑平连声劝阻,竟劝阻不住。于锦不由得怒气又起,面对苏建明,大声说道:“苏老前辈,这不能算完!我弟兄很明白,我弟兄平白教人折了这一下,就这么了结,我们也真成了无耻的匹夫了!我说俞镖头、胡镖头二位别走,我们还有话。” 胡孟刚回身站住,沉着脸说道:“二位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 于锦看着胡孟刚的脸神,连声狂笑道:“我弟兄有话,当然要说出来。” 于锦说着,把身上那一团残信,与俞剑平还他的另一团残信都掏出来,前进一步,来到八仙桌旁,油灯之下;向众人厉声发话道:“众位朋友!我弟兄和众位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有交情的,有没有交情的,可总是武林一脉。我弟兄这回前来帮忙寻镖,完全冲着俞老镖头和我们钱师兄的交情。我弟兄不错是来帮忙,可没有犯法。我们弟兄不拘写信给谁,那是我们的自便;谁也管不着,谁也查考不着。想不到我弟兄由打前两天起,不知哪一点做得不地道了,竟有那瞎眼的奴才,把我们当了奸细,冷言冷语,也不知听多少。教我弟兄答对也不好,装傻装聋也不行。我们弟兄没法子,方才写了这一信。这一封信是我弟兄要寄给一个人的;信里说的什么话,咱也犯不上告诉交情浅的人。哪知道由这封信起,又教鼠辈们动起疑来!我就不明白,我弟兄哪一点像下三滥!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这三个小子,公然窥窗偷听我弟兄的私话,公然动手搜抢起我弟兄的私信来了;我于锦和师弟赵忠敏虽然无能,可不能随便教人家作贱。有人硬要拿刀子,抢看我们私信,我就把性命给他,我也不嫌不值!现在这封信落在俞老镖头手里,多承他看得起我们,当场交还给我们了。这是他老人家讲交情、有眼力的地方,不怪人家名震江湖。按说我弟兄随便教人家这么诬蔑,这绝不能算完。可是我们看在俞老镖头面上,我弟兄就这么咽了……” 于锦一口气说到这里,外面嗤嗤有声;他也不暇答理,把两团信交在手里,说道:“……这封信不是有人不放心,要抢看么?好,我就拿出来,请大家看看。可就是一样,不许脏心烂肺的小子们看!”“啪”的一声,把手中的两团残信都丢在桌上,吆喝道:“你们来看吧!谁要看,谁就过来。”气哼哼地往桌旁椅子上一坐,一张白脸气成死灰色。 他那师弟赵忠敏专看于锦行事,也就气哼哼地跟着坐在一旁,口中也骂道:“你们来看吧!这信上有的是好话头哩!快看,看晚了,可是摸不着了。” 当下,铁牌手胡孟刚见信团摆在桌上,不觉得就要伸手,其他别人也要踅了过来。十二金钱俞剑平到底善观风色,急急赶上前来,横身一遮道:“于贤弟,你这可是多此一举!贤弟,你怎么还是信不及我俞剑平?你们双方都是朋友,都是为我卖命来的。我刚才什么都说了,你还教我说什么?贤弟快把信收起,只要二位能担待姓俞的,从此我们就别再提这回事了。一错百错,全是俞某的错,诸位不是都冲我来的么?” 于锦道:“老镖头,请你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我知道俞老镖头拿朋友当朋友,不论自己受着多大委屈,也不肯教朋友为难。不过我这次为势所迫,不得不请大家看看这封信;也可以当面分证分证,到底谁是朋友,谁不是朋友。俞老镖头,我于锦就是这种贱骨头的毛病,他越拿我不当人,我偏叫他称不了心;想动我的信,我就敢拿刀扎他。杀人的偿命,我宁可死在刀头上,也不受这种欺负;除非把我们哥两个乱刃分尸,命没有啦,信自然由着小子们看了。俞老镖头行为光明磊落,待人热肠;就是块铁,也把它握热了。老镖头既拿我们当人,也不管我们弟兄做了什么对不过人的事,你信也不看,事也不究,更教我们心上过不去。你老越这样,我弟兄更得请大家当面把信看了,我们也好明明心。” 赵忠敏道:“对!我们总得明明心!可有一样,这封信只许拿我们当朋友的人看。脏心烂肺的狗男女趁早别过来;只要过来,我拿刀子戳个兔羔子的。” 阮佩韦实在气不过,猛然回身,被众人拦住,急得他伸脖子瞪眼叫道:“姓于的少说闲话,少放刁!姓赵的,你别装不懂什么!俞镖头听你们这套,我阮佩韦就不信这个,我倒要看看你们两块料是什么变的。姓于的,你凭几句花言巧语,想把大家拒住,不肯看你的信么!大家不看,我看!俞镖头不看,我看!我挨这一刀,我得挨个值得。就这么模模糊糊完了,从我这里说,就不行。你想拿唾沫把这层皮沾下去,你算想歪心了。来来来,我说老时、老李,咱们三个人一定要看看……我只怕你小子亏心,不敢让太爷们看!” 时光庭一听这话,大声应了一声,就要往屋里挤。李尚桐却察言观色,颇有些疑虑;只挨过来,拿眼盯住了于、赵,要看他是否情愿。不料赵忠敏一见阮、时二人探身要看,突然瞪着眼把信拾起来。李尚桐迷惑了,在场众人也人人迷惑;到底不知道这封信是写给何人的,也不知道信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们双方又争吵起来。俞剑平横身挡门,把双方隔开,一叠声向众人说:“众位怎么一定要看朋友的私信?你们明是为我,可是比骂我还难过呀!” 赵忠敏一味倔强,不知起落,于锦却有发有收。心知此信不令众人一看,必不得下台;若教众人看,又未免丢人。心思一转,忙从赵忠敏手中,把信要过来,正在向众人叫板眼。 此时苏建明忽然迈步上前,替俞剑平向众人一揖道:“众位哥们,这可不是这么个闹法了。于、赵二位这一来,很够朋友了,你们不要再讧了,这封信咱们不看行不行?咱们交朋友,不就是凭着个心么?我说赵贤弟、于贤弟,你二位如要瞧得起我苏建明,我倒要向二位讨脸。我可不是要看信。我请二位把信念念,教大家听一听,就算解过这场误会去了。” 苏建明的话,就是给于、赵开路。赵忠敏还不明白!立刻冷笑连声道:“好好好!”面对众人道:“这封信我们就交给苏老前辈,我们只教他老人家看。”把信立刻递给苏建明。 苏建明把两团碎信举着,在灯前一晃,对众人说道:“这封信我敢保,决无对不住朋友的地方。若有对不住人的地方,于、赵二位不会烧了么?不过,我特为给于、赵二位转面子,明明心,我还得念给大家听听。”说罢,凝老目,开声朗读,却又说道:“这简直是多此一举。” 这两页信被撕成四半,团成乱球,没法子持读。夜游神苏建明把它展开,铺在桌子上,凑对着。众目睽睽,都挤过来。俞剑平、胡孟刚本是当事人,反倒被挤在一隅,马氏双雄立在众人背后,忙发话道:“众位闪一闪,在外间屋不也听得见么?” 众人都不肯往后退,只蠕动了动,一个个把脖项伸得长长的,眼珠子齐盯着苏建明的嘴。不想苏建明俯着头,对着灯,只顾寻绎信中的词句,口中啧啧有声,直看下去一整页,还没有念出声来。一个镖客催促道:“苏老师,大家都等着你老念呢!你老别自己个明白呀!” 苏建明哈哈大笑,道:“用不着念,这信不是给飞豹子的。哦,原来飞豹子姓袁,并不是绿林……于、赵二位实在是好朋友,咱们可真是错疑心人家了。”(叶批:泥中刺。) 众人一齐耸耳,待听下文;苏建明赞而不述,信的内容还是没说出来。胡孟刚实在急了,口中说道:“不成,我得看看,我别憋死!”把人群一分,钻过来道:“我来念吧。”低头一凑,嘿嘿,也一直地看下去,不言语了。 还是夜游神苏建明抬起头来,对众人道:“我这就念,众位留神听。于贤弟、赵贤弟,二位真够朋友,众位请放宽心吧。”这才朗读道:“正凯师兄大人万福金安:自别之后,想念实深,伏维道履清吉,式如私颂……” 这是极俗的几句客套,于锦的文理并不甚佳。但是,众人听了,立刻泛起一阵呶呶之声,都相顾道:“原来是给他师兄的,不是给飞豹子的……可是他藏着不教人看,为什么呢?” 苏建明又念道:“敬启者,小弟二人自奉师兄之命,前来助访镖银,深承俞剑平不加嫌弃,十分推信。弟等亦顾虑武林义气,事事靠前,不肯落后,以符彼此交情。此一月来,武林朋友到场相助者,络绎不绝;有镖行马氏双雄、金弓聂秉常等,还有拳师苏建明、欧联奎,亦有绿林没影儿魏廉,更有江湖侠客松江三杰、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诸公,人才济济,不限一途。奈劫镖者实是高手,分批奔访,迄未勘出下落。历时一月,始探得劫镖大盗绰号飞豹子,在苦水铺出没,乃辽东口音。弟等骤闻此讯,不觉心疑,犹恐传信不足为据,经弟加意探询,寻镖人等皆谓劫镖者为辽东武林,但不知其出身。又谓为首之人豹头环眼,年约六旬,能用铁烟袋杆打人穴道,善打铁菩提。由此观之,此人定是寒边围之快马袁承烈袁场主矣。所可怪者,袁场主本非绿林,家资豪富,何故入关劫镖,做此犯法之事?此实令人百思不解;而察其年貌、武功,处处相符,则又断无可疑。弟本奉命助俞访镖,今劫镖之人倘为袁承烈场主,则双方皆为朋友。在此助俞不可,帮袁更属不可……” 苏建明念到“袁承烈”三个字,不觉把声音提高。内间屋、外间屋顿时骚动,互相传告这“飞豹子原来叫袁承烈,是辽东人。怎么辽东绿林,没听有这么一个人呢?” 马氏双雄也凑过来,询问俞剑平:“俞大哥,你可知道,跟你结过梁子的,有这么一个叫袁承烈的人么?” 俞剑平面现沉默,搔头不答;其实这信中的词句,他一字也没忽略,都留神听见了。但他外面不露形迹,反而凑到于锦身畔,握着于锦的手说道:“于贤弟,你原来是两面受挤!贤弟,我很信得过你,你对得起我俞剑平!” 于锦傲然一笑,道:“俞老镖头,我可不敢自夸,你再听苏老前辈往下念。喂,苏老前辈,请你接着往下念……小子们瞎了眼,拿爷们当了什么人了。不用我自己辩白,有信作凭证!” 这一句话,阮佩韦三个人又炸了。阮佩韦正被童冠英扯手拍肩,拦在外间;此时一听信的上款,和李尚桐、时光庭二人,不由相顾愕然,起初断定此信必是给飞豹子暗通消息的,哪知人家乃是给师兄钱正凯的!跟着直听到劫镖人是“寒边围快马袁承烈”这一句话,三人更加愕然。 于锦一发话,阮佩韦有点张口结舌;李尚桐却是能言善辩,立刻反唇相讥道:“小子,少要扯臊!你小子本是帮着俞老镖头寻镖来的,若得着飞豹子的实底,就该当众一说,你瞒在肚子里,究竟揣着什么鬼胎?你小子脱不了奸细的皮子,我们没有诬赖你!”(叶批:知情不报,固难脱嫌疑也。) 赵忠敏骂道:“你们这些东西,拿好朋友当贼,你还没有诬赖我们么?” 马氏双雄忙又劝阻,俞剑平拉着于、赵的手道:“于贤弟、赵贤弟,你看着我,暂且让他们一句。”低声道:“他三位本已自愧莽撞了,贤弟让一句,就是让我了。” 夜游神大声道:“你们别拌嘴了。你们愿意听我念信,就少说一句吧!” 众人齐道:“咱们谁也不要说话了,苏老前辈快念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咱们全看这封信吧。” 苏建明又接着念道:“弟等今日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由前天起,众人对弟等又似引起疑猜,处处暗加监防。弟二人在此,如坐针毡,十分无味。弟等此时究应速速退出局外;或仍在此滥竽充数;或佯作不知,两不相助。望吾兄火速指示,以便照办。专此奉达,别无可叙,即候德安!” 信中后边又写道:“再者,现在寻镖人众将弟等看成奸细,冷讥热讽,令人难堪。弟二人不敌众口,无法变颜与之争论,更不便骤然告退。依弟之见,最好袖手不管,各不相帮。望吾兄火速来一信,假说有事,先将弟等唤回,以免在此受窘。万一此间走漏消息,众人必疑弟卖底矣。一切详情容弟回镖局面陈,再定行止,此为上策。……” 苏建明把信念完,于锦和赵忠敏面向众人,不住冷笑,时时窥看俞剑平的神色。 俞剑平扪须听着,起初神色淡然,好像不甚理会信内的话,只注意于、赵二人。但听到后页这飞豹子名叫袁承烈,又是什么辽东一豹三熊,不由脸上带出诧异来;尤其是“袁场主本非绿林”这一句,大值寻味。俞剑平不禁动容,眼望着马氏双雄,带出叨问的意思。众人立刻也七言八语地说:“飞豹子不是绿林么?” 俞镖头率众寻镖经月,因晓得飞豹子是辽东口音,大家都往辽东绿林道想去。想来想去,辽东绿林知名之辈连个姓袁的也没有,因此把事情越猜越左了。俞剑平半生在江南浪迹,北只到过直隶;虽曾辗转托人,往辽东搜寻飞豹子的根底,至今仍未得到确耗。现在于、赵二人这封信上,却称飞豹子为场主,已经确实证明他不是绿林。辽东地多参场、金场、牧场,这飞豹子莫非是干这营生的么? 老拳师苏建明把念完的信,随手放在桌子,将大指一挑,朗声说道:“诸位,我说怎么样?于、赵二位贤弟真是好朋友。这绝没错。人家是专来给俞贤弟帮忙的,他焉能给飞豹子做探子?……”还没有说完,早围上来几个镖客,伸手来抢看这封信。有的人挤不过来,就纷纷议论飞豹子袁承烈的来历,竟把于、赵无端被诬的事忘了。但是于、赵二人可没有忘了;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三人也没有忘下;俞老镖头更是没有忘下。 时光庭听完了信,悄对李尚桐说道:“敢情这个小子真不是奸细?李大哥,你说怎么办?回头这两个小子一定冲咱们念叨闲话!” 李尚桐低答道:“就不是奸细,他也免不了隐匿贼踪之过。他本是帮着俞老镖头查镖访盗的;他既然知道飞豹子的底细,不肯说出来,他就是对不住朋友。他还敢炸刺不成!” 时光庭强笑道:“你说的不对!你我还好办;阮贤弟可吃不住劲,咱们把他调出来,商量商量吧。回头于、赵两个东西要找后帐,咱们三个人合在一块答对他!” (叶批:本章以“反跌法”收束。然余波荡漾,笔力犹未尽也。) 第39章 惮强敌伉俪筹善策,揭真面仇雠针锋对 趁着乱劲,时、李二人忙把阮佩韦调出来。阮佩韦刚才的话很冲,此时果然垂头丧气地说道:“我看走了眼,白挨一刀子,丢人了!”时、李二人同声劝他,把他拖出正房。 却当阮佩韦往外走时,于锦早已瞥见,嘻嘻地冷笑一声,张口欲诮骂;环顾众人,忽又忍下去,脸上不由带出骄傲之态来。赵忠敏见众人已然释疑,也要发话,被于锦拦住了。两个人握手示意,各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来,置身局外;往屋隅一躲,一言不发,静看俞剑平作何举措。 在场群雄纷纷究诘飞豹子袁承烈的来头。奎金牛金文穆自言自语道:“飞豹子不是绿林,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呢!跟俞爷怎么个碴呢?……我说俞大哥,这飞豹子袁承烈既跟你结仇,你一定认识他了?” 马氏双雄也凑过来对俞剑平道:“关外有金场、牧场,还有人参场,这姓袁的又叫快马袁,什九是干牧场的。我说俞大哥,你不是没到过辽东么?你跟他一个干牧场的,怎么结的梁子呢?”又回顾胡孟刚道:“喂,胡二哥,你和当年干牧场的人有过节没有?” 众人都这么问,十二金钱俞剑平不遑置答,眼光看到外屋,听阮佩韦随着李尚桐、时光庭出去了。他便突然站起来走到于锦、赵忠敏面前,深深一揖,满脸恳切,手指着心口,慨然说道:“二位贤弟,你很看得起我俞剑平,我心上感激,我也不必说了。我和二位交情还浅,我和令师兄是换命的弟兄。二位信中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二位是帮我来访镖的,可是现在又突然发觉劫镖的袁承烈也是朋友,你二位就为难了……” 刚刚说到这里,松江三杰再忍耐不住,就突然大声发话道:“于、赵二位是好朋友,咱们谁都很佩服的。刚才这个碴,咱们说破就算完,咱们谁也别提了,我们说正格的。我说于三弟,你二位是帮忙来的,还不愿意把镖寻访着么?我请问请问二位,到底飞豹子袁承烈这小子是干什么的?是怎么个出身?请二位赶快说出来,咱们大家听一听,好找他去,冲他讨镖。” 此言一出,顿时有数人附和,同声说道:“着啊,于、赵二位既跟飞豹子姓袁的认识,就请你二位费心,把这家伙的来头、巢穴、党羽,一一说出来。你就是给咱们镖行帮大忙了,一下子把豹子弄住,那就是你二位头一件大功。” 铁牌手胡孟刚哈哈大笑,很得意的说道:“这可好了!我们大伙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也没把豹子的准根掏着。二位贤弟竟能知道他的实底,这太好了。冲着俞大哥和我的面子,你二位就费心说说吧。就算二位跟飞豹子认识,也不要紧。我们不过是打听打听他的身世、来历,我们还是按江湖道,依礼拜山,向他讨镖;决不会把二位抖露出,教二位落了不是。” 众人七言八语,于锦、赵忠敏一声不响,环视众人;猛然站起来,仰面大笑。笑罢,于锦将面皮一绷,用很冷峭的口吻,向众人说道:“对不住!众位的意思,是拿我们当卖底的人了?”众人忙道:“岂有此理,二位不用提了,二位绝不是卖底的。” 于锦大笑道:“诸位起初疑心我卖镖行的底,现在又拿话挤我卖飞豹子的底;我弟兄不知哪根骨头下贱,竟教人这么小看!” 欧联奎忙道:“二位错想了!我们看信,已知二位和飞豹子认识,决不能教你卖友,我们只求你把飞豹子的出身说一说。” 于锦怒极,将手一插腰,正色厉声道:“我明白!众位是教我弟兄说实话。对不住,我两人的意思全写在信上了;难为苏老师念了这半晌,诸位还没有听明白!我弟兄教人家瞧不起,拿我们当奸细,弄得写一封私信,也教人家抄抢了去。我弟兄如今的嫌疑还没有摘落清楚,我们呢,还在这里待罪;怎么诸位又说起别的话了?对不住,我弟兄的机密全都写在信上了。诸位要想询问这封信以外的话,哼哼,不管哪一位,不管怎么说,恕我弟兄没脸再讲。就拿刀子宰了我们,我们也不能多说半句!”说着,转对俞剑平道:“俞老镖头,我弟兄静听你老人家的发落!”(叶批:曲曲写出若干江湖人,轻公义而重私谊。前有铁莲子,后有于、赵二人。可谓无独有偶,侠哉?“狭”哉?宫注:此正是白羽社会反讽流派之特征。) 众人一听于、赵二人犹存芥蒂,忙纷纷劝解。于、赵忍不住瞪眼大嚷起来。 十二金钱急急地将胡孟刚推了一下,向于、赵二人重复一揖到地,慨然说道:“二位贤弟,再不要说了!这些位朋友都是给我帮忙的一番盛意,恨不得把飞豹子的实底早早根究出来,好搭救我们胡二弟的家眷;他们可就忘了二位为难了。二位的苦衷,我俞剑平最为明白。我刚才不是说么,二位本来是帮我的忙的,助访镖银来的;可是现在忽然发觉这劫镖的袁某人也是你二位的朋友,二位这才做了难。觉得帮谁也不对,不帮谁也不好;二位这才背着人商量,打算洁身引退,事先要写一封信问你那大师兄。二位这办法实在很对,就是我俞剑平设身处地,我也要这样办的……二位不用着急。我俞剑平断不肯强人所难,教好朋友两面受挤……”(叶批:不肯强人所难,便有弦外之音。暗施攻心计。) 俞剑平转顾众人道:“诸位快不要问了。凭众位怎么问,他二位实在不能回答。他二位跟俞某是朋友,跟飞豹子也是朋友,那封信上已然说得明明白白;都是朋友,帮谁也使不得。我说于贤弟,可是这个意思吧?总而言之,既然有这等情节,我们应该抛开于、赵二位这封信,我们大家另想办法,根究飞豹子的踪迹,我们不应该从于、赵二位口中,打听飞豹子半点的消息,至于这封信……” 俞剑平叫着于、赵二人的名字道:“二位贤弟,这信我依然奉还二位。二位只管发出去,且看令师兄如何答复便了。我们这里,照样还是先回宝应县,再转奔火云庄,到子母神梭武胜文武庄主那里登门投帖;请他给我们引见飞豹子,我们定期会面,索讨镖银……” 俞剑平又向众人笑道:“再说,贱内大远地从海州寻来。我讲句笑话吧,她也许访着一点线索,特意邀着朋友,给我送信来了。我们访求飞豹子并不为难,何必定要挤于、赵二位呢?我说对不对,胡二弟?” 说罢,俞剑平站起来,把残信索到手中,仍交于锦。他一面劝阻众人,不要呶呶,催大家各归各屋,赶早安歇,明早好一齐上路;一面命人上房,把智囊姜羽冲换回;略将夺信还信之事,告诉姜羽冲。又抽空邀着老拳师夜游神苏建明和铁牌手胡孟刚,偕同去找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三人,把三人安慰一番,亲手给阮佩韦裹好伤,说了许多密话,是教三人不要灰心的意思。然后,十二金钱俞剑平回来,由姜羽冲陪伴着,重新极力安慰于、赵二人;但只说了许多好话,并不打听飞豹子的来历。 赵忠敏性直,于锦心细。两人你望我,我望你,虽深感俞镖头的推诚相待,仍有点余怒未息,同时疑诬顿雪,又很得意。俞剑平接着劝道:“算了吧!你二位和阮佩韦不熟,他一向如此冒失的。我们大丈夫做事,丢得起,放得下;既然自己的苦心已得大家信谅,我盼望二位明天再不要提起了。二位想想看,阮佩韦这时候该多么后悔?二位为我担点嫌疑,任劳任怨,我俞剑平心里有数。”(叶批:对彼说密话,对此则明劝。好个深文周纳,面面俱到的俞三胜。宫注:白羽文艺论,是反对“超人”的。) 智囊姜羽冲此时坐在俞剑平身旁,就跟着帮腔,往外引逗于、赵的话。姜羽冲先因众人只顾内讧,忘了外患,他就急急登房,暂代敌。等到乱过去,他这才跳下房来,忙找到苏建明、阮佩韦,先把信中原委问明;想了想,这才来到上房,故作不知,当着于、赵的面,向俞剑平探问:“刚才是怎的乱了这一大阵?”俞剑平又把刚才之事说了一遍。 姜羽冲顺着口气,把阮佩韦抱怨一顿:“交朋友不该这么多疑!”跟着向俞剑平道:“这个飞豹子原来姓袁,叫袁承烈,不是绿林,是辽东开什么场子的,又叫快马袁,这定是开牧场子的了。俞大哥,你从前可跟这样一个人物打过交道?有过梁子么?”说时,眼角扫着于、赵。 俞剑平绰须微笑道:“这个,先不用管他,我现在记不得了。好在内人快来了,我想她必不是空来。我的意思还是回宝应县,听听内人怎么说,随后再往火云庄去。”(叶批:记不得了!)姜羽冲欣然说道:“这个我知道,我听说俞大嫂还邀来一位肖武官,是俞大哥的师弟,当然探出飞豹子的实底来了。大嫂一到,定有捷音;我想飞豹子这一回再没处藏躲了。”复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俞大嫂乃是女中丈夫,不愧为俞大哥的贤内助。当年你贤伉俪联剑创业,争雄武林;凡是俞大哥的事,俞大嫂一定纤悉皆知。并且女人家心细,俞大哥忘了,俞大嫂一定记得。这个飞豹子的来历,我敢说俞大嫂一定晓得。” 俞剑平笑道:“我最健忘,贱内比我年岁小,的确比我有记性。” 姜羽冲道:“那更好了。” 俞剑平道:“所以我说,不必再在此耽误,我们速回宝应县,实为上着……”姜羽冲做出踊跃的样子来喝彩道:“对!”好像一到宝应,一见俞夫人丁云秀,这飞豹子一准不能遁形潜踪了。俞剑平这样说话,姜羽冲已经明白。这意思就是说:“钩稽飞豹子的底细,我们另有办法。朋友不肯告诉我,我无须乎教朋友做难。” 赵忠敏听了,不甚理会;于锦却觉察出来了。人家越是不肯问,就是越形容自己跟飞豹子交情近;当下默然。赵忠敏只看于锦的形色;于锦既不言语,他也就装哑巴了。 跟着,姜羽冲和俞剑平又提到回宝应县,访火云庄的步骤。因又问到俞剑平当年创业,得罪过什么人;飞豹子三字反倒轶出口边,全不谈了。可是仍不冷落于、赵二人,俞、姜二老照样的一句半句向于、赵谈谈问问。 于锦寻思了一回,忍不住了,朗然说道:“刚才那封信,俞老镖头只听见念诵,还没有看。这封信已经扯碎,我也不打算发出去了。”俞剑平道:“可以另写好了,再发出去。” 于锦道:“那也不必,俞老镖头,由这封信总可以看出,我弟兄绝没有泄漏我们镖行的机密。我们镖行本有行规,我弟兄就不管行规,也得看在我大师兄跟俞老镖头的交情上。前两天我弟兄无端被人当奸细看,心中实在不好受。……” 姜羽冲忙道:“好在是非大明,已经揭过去了。” 于锦道:“误会是揭过去了,但是我们和这飞豹子究竟是怎样个来往,俞老镖头不肯问,我却不能不表一声。老实说,我们只是欠人家的情,没跟人家共过事。” 话到口边,姜羽冲趁这个机会,淡淡地问道:“这个人不是开牧场的么?你二位怎会欠他的情呢?”(叶批: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先前一切做作,即是以人情世故引出“自供”。白羽笔法之老辣,当真令人叹服。) 于锦翻着眼睛,扫了姜羽冲一眼,面对俞剑平道:“俞老镖头,我们跟飞豹子的交道,本来不该说。我弟兄奉大师兄钱正凯的派遣,前来助访镖银,事先实不知这劫镖的就是飞豹子袁某;临到鬼门关一场斗技,方才断定是熟人。这个袁某的确不是绿林,的确是在辽东开牧场子的。我们跟他并无渊源。只在六七年前,我们镖局押着一票镖出关,因为押镖的镖客在店中说了狂话,行在半道上,竟出了岔错。我们的镖被马达子麦金源抄去了。大师兄钱正凯带着我,出关访镖;误打误撞,又和破斧山的瑞宝成一言不和,动起武来。我们人少势孤,被人家包围。我们大师兄展开绝技,与瑞宝成苦斗,眼看不得了。适逢其会,这个飞豹子押着马群,从瑞宝成的线地上经过。他和瑞宝成素有认识,当那时他是路过破斧山;听说山下困住了关内的镖客,他就骑一匹劣马,由破斧山的二当家陪着,前来观战。” 于锦接着说道:“这时我们大师兄和我,还有两位朋友,已经危急万分,被人家围在两处,各不能相顾。可是我们大师兄视死如归,丝毫不怯,依然苦战不休。这个快马袁想是存着‘惺惺惜惺惺’的心思,手拿一根大铁锅烟袋,竟策马突围,扑到战场,把瑞宝成劝住。问明原委,知是误会,对我们两家说:‘同是武林一脉,不打不成相识。’极力给我们排解。瑞宝成很敬畏这个快马袁;当下颇留情面,不但把我们放了,还邀上山寨,当朋友款待。我们大师兄十分感激,在宴间与瑞宝成、快马袁,极力结识。到这时快马袁方才说,他并非山寨的主人,他也是过客,特来顺路拜山的。他好像很佩服我们大师兄的胆气和武技,拿着我们当朋友看;问我们大师兄是哪里人,开什么镖局?因何事出关?钱大师兄据实相告,这快马袁大笑,自说也是关内人……” 说到此,姜羽冲不觉回问道:“哦,他也是关内人,是哪省呢?” 于锦眼珠一转笑道:“这个我可是忘了。”俞剑平向姜羽冲点了点头,笑道:“恐怕是直隶人。”于锦道:“也许是的。”俞剑平道:“以后如何呢?” 于锦道:“以后么?钱大师兄就将失镖寻镖之事如实说出来。这快马袁十分慷慨,对瑞宝成道:‘这位钱朋友的武功乃是武当北派正宗,和瑞爷门户很近,你们二位很可以交交。不过人家到辽东来,人地生疏,全靠朋友照应。他这不是访镖来的么?瑞爷看在武林份上,何不帮个小忙,替他查找查找?’那瑞宝成就大声说道:‘钱镖头的镖,我倒晓得落在谁手里了,不过钱镖头这位趟子手说话太难听,所以我刚才不能不和钱镖头比划比划。其实钱镖头的大名,我也是久仰的。’转脸又对我大师兄说道:‘老实告诉你,你的镖落在麦金源手里了。’我那大师兄立刻起身道谢,就要找麦金源去讨。快马袁和瑞宝成一齐劝阻道:‘麦老四为人古怪,只怕情讨不易。’这快马袁拿出自己的名帖来,又劝瑞宝成也拿一份名帖;由他二位出头,备下礼物,派破斧山的一个小喽罗,面见麦金源,以礼讨镖。居然只费了十几天的工夫,把原镖取回。” 于锦接着说道:“我们大师兄因此欠下了快马袁的情,至今已经六七年,始终未得一报。那时候,小弟本也在场,知道此人本非绿林,乃是牧场场主。他这人生得豹头环眼,手里拿着一根大铁锅烟袋,说话气度非常豪爽。我们乍来时,虽听说劫镖的人,生得豹头环眼,手使铁烟袋打穴,我们也是心中一动。但因不知劫镖人的姓名,而快马袁又非绿林,我们也就没有联想到是他。这一次在苦水铺,得知劫镖的人外号叫做飞豹子,我们这才知道一准是他了……” 姜羽冲道:“那也不见得吧!他一个开牧场的,无缘无故,跑到江南劫镖,做这犯法的事,又是何意呢?” 于锦又看了姜羽冲一眼道:“他为什么劫镖,我可不知道;我只晓得快马袁又叫飞豹子罢了。”俞剑平道:“快马袁真叫飞豹子么?” 于锦道:“一点不错!原因他在牧场,有这快马袁的外号,乃是……”说至此一顿,却又接口道:“我索性说了吧。他的岳父叫快马韩,这是继承他岳父的外号。后来他和辽东三熊因夺金场,比武争霸,仗他一人之力,把辽东三熊全都打败,并且把三人收为门徒。人家遂赠了这么一个外号,叫做‘飞豹子单掌败三熊’。现在这里劫镖的主儿生得豹头环眼,正和快马袁的相貌一样,论年纪也是五六十岁,使的兵刃又是铁烟袋杆,并且外号又都叫飞豹子,这十成十准是他了。飞豹子快马袁素日在关外寒边围子,开着牧场;我们却不晓得他究因何故,跑到关内劫镖?但是他既指名要会俞老镖头,猜想他或者跟俞老镖头从前有过过节儿,我们可就不晓得了。俞老镖头,我已将真情实底说出来了,你老跟我们钱大师兄是患难弟兄,又是同行;现在这劫镖的飞豹子就是快马袁承烈,快马袁又对我们镖局有恩……我们先不知他是快马袁,还则罢了;既知道他就是快马袁,请你老替我弟兄想想,我们能怎样办呢?所以我们弟兄迫不得已,才想告退。又恐怕我们大师兄也许另有两全之策,我们这才偷偷写信,要请问请问他。我们决没有当奸细的心思,我们只怕对不住两方面的交情罢了,谁知道反为这个,遭大家白眼呢?”(叶批:按:作者于此同时,正构思别撰《武林争雄记》详叙俞、袁结怨之始末。) 于锦侃侃而谈,一口气讲罢,目视姜羽冲,仰面一笑道:“我要说,不用诱供,我可以不打自招。不过要像阮佩韦那么拿我不当人,硬挤我吐实,我可就头可断,嘴不能输。或者哪一位拿我当傻子,总想绕着弯子来套问我,我也偏不上当,教他趁不了愿。我就是天生这种混帐脾气!幸而俞老镖头大仁大义,拿我们当朋友,没拿我们当小孩子,我只得实说了。说是说了,我可就对得住俞老镖头,又对不住飞豹子了。我实不该给人家泄底,我现在只有和我们赵四弟赶快洁身引退。”说至此戛然而住。话锋冲着姜羽冲攻击上来。姜羽冲老练之至,脸上连动都不动,反倒哈哈大笑道:“好!还是于贤弟痛快,于贤弟真是快人快语,我佩服之至!于贤弟是怕两面得罪人,其实你不会跟你们令师兄出头,给说和说和么?……真个的,快马袁的家乡在哪里?” 于锦摇头道:“对不住,这个我说不出来。至于说和,只怕我兄弟没有那么大脸面!” 俞剑平心知于、赵犹含不悦,便向姜羽冲示意,抛开正文,只说闲话。左梦云从外面进来,趋近俞剑平,似要耳语。俞剑平道:“有话大声说,不要这样了。”左梦云嗫嚅道:“阮佩韦和时、李二位……” 俞剑平道:“哦,他三位错疑了好朋友,心上不得劲,待我过去劝劝他。”向于、赵道:“天已不早,二位歇歇吧。”急站起来去见阮佩韦。 阮佩韦很懊丧地坐在另室,众人知他没趣,就劝说道:“阮大哥,多亏你冒险挨这一刀,咱们才得探出飞豹子的真姓名来。又知他是辽东开牧场的,这实在是奇功一件。” 苏建明扪须笑道:“别看我刚才那么说,若没阮贤弟出头做恶人,于、赵的信我们真没法子索看。阮贤弟这一回任劳任怨,给俞、胡帮忙不小。”这么劝着,阮佩韦稍微心宽,面向时光庭、李尚桐,叹了口气道:“我真浑!我这一来,算是得罪钱正凯哥们了……” 众人忙道:“那不要紧,等到事后,俞镖头自然会想法子给你们两家和解。” 不想九股烟乔茂蹭过来,忽然说出几句冷话,向欧联奎道:“交朋友全靠有眼珠子,瞎目瞪眼的人总得吃亏,饶吃亏还得罪人。人家于锦是我们镖局本行,有行规管着,人家怎会给贼做底线?拿人当贼,不是作贱人么?依我看,咱们得摆酒席,好好地登门给人家道歉。” 阮佩韦勃然变色,时光庭、李尚桐尤怒,站起来道:“对对对!我们三个人全是瞎眼的浑蛋,得罪人了!” 李尚桐口齿最厉害,冷笑道:“阮大哥,咱们冲着乔镖头,咱们也别在这里装浑蛋了!” 苏建明老头子很不高兴,道:“乔师傅这是怎么说话!”周季龙把乔茂推出去,大家又重劝阮佩韦等三人。 俞剑平跟着左梦云急急进来,向阮佩韦道:“阮贤弟,亏你这一来,我们得知许多线索。你一心为我,得罪了人,还受了伤。还有时、李二位,你们哥三个全是为友烧身……你三位别听闲话,我俞剑平自有道理。” 俞剑平两面安慰,费了许多话,才将事情揭过去。随后把老一辈的英雄都邀过来,一同揣摸这快马袁的为人。俞剑平想不起袁承烈这个名字,更猜不出因何与己结仇,马氏双雄熟知北方武林人物,也不晓得这个人的根底派别。 苏建明、童冠英等本是江南的武林,和辽东牧场简直如风马牛。大家你问我,我问你,乱猜一阵,谁也猜不出来。末后几个老英雄都说:“这个人什九必是俞镖头的仇人转烦出来的。或者这个人现时开牧场,从前也是绿林;俞剑平当年创业时与他有过梁子,也未可知。” 姜羽冲道:“不必瞎猜了,还是回宝应县,访火云庄。”于是大家略略歇息,转眼天亮了。十二金钱俞剑平即请夜游神苏建明率一半人,留在苦水铺一带设卡;其余的人都随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回去;吴玉明径由苦水铺回东路卡子。 童冠英坚欲跟俞剑平赴火云庄,至于南路卡子,他要转烦别人替他去。但赴火云庄是攻,看卡子是守,别人也不愿退后。闹了半晌,姜羽冲道:“好在上南路卡子去,也得通过宝应县城,咱们到城里再定规吧。”童冠英方才不说什么了。 俞剑平、胡孟刚、童冠英和两三个受伤的人骑马先行。其余青年有的雇牲口;有的坐太平车子,一同出离苦水铺。俞剑平这几个人都骑的是自备的好马,由早晨动身,傍晚便进了宝应县城。 此时义成镖局的总镖头窦焕如,已与青松道人到火云庄去了。现在镖局的,只有沈明谊、无明和尚和义成镖局的几位镖客。俞剑平、胡孟刚先对无明和尚说了些客气话,跟着向镖局中人打听近日情形。 义成镖局说是郝颖先去了之后,一举一动,被敌监视,很不容易着手。窦焕如与青松道人等昨日才去,还没有回信。跟着吃完晚饭,喝茶休息,把受伤的夏靖侯、叶良栋几个人留在镖局,请医疗治。俞剑平就要马不揭鞍,连夜驰赴火云庄。童冠英道:“俞大嫂不是后天就来么?你怎么不等一等?” 姜羽冲道:“我们的人熬了好几夜,得歇一晚上。还有他们坐车的人,现在还没到,我们应该候一候他们。” 俞剑平心中焦灼,迫不及待。胡孟刚挂念狱中被扣的家眷,觉得既已访知飞豹子身世,就该立赴火云庄;如能抵面一斗,立讨镖银更好;不然的话,便应设法到辽东,搜他的根子去。 俞剑平对众人说道:“依小弟之见,我打算和胡二弟,再请几位,现时就动身;别位可以明早走。我和胡二弟赶到火云庄,恰在夜半,我们就索性乘夜入庄踩探一下。等到白天,咱们的人也到齐了,再登门投帖,拜访那个武胜文。姜五爷,你说这么办,好不好?至于这飞豹子,既知他在辽东开牧场,有名有姓,自然不难究问。我此刻就写信,请这里的师傅们给发出去,托北京、保定的同行,转烦辽东同业代访。” 沈明谊皱眉道:“由江南发信到辽东,往来还不得一个多月?还不如由我们海州镖局,托海船送到烟台,转往营口。山海关的景明镖行,不是跟马氏双雄共过事么?”俞剑平道:“这也可以,我们不妨双管齐下。”胡孟刚道:“好!咱们就立刻办起来!”十二金钱俞剑平便索笔墨,亲自修书。胡孟刚也要写信,姜羽冲道:“胡二哥,你念我写吧。” 无明和尚在旁插话道:“这个快马袁原来是一个开牧场的,他不远千里,跑到这里劫镖,劫的又是盐镖!他不惜身罹重罪,做这等大案,猜想他和俞、胡二位必有极深难解的仇隙……”九股烟道:“那还用说?”胡孟刚急急瞪他一眼道:“你又……” 俞剑平一面写信,一面答道:“是的,是的。这飞豹子一定是跟我过不去,无奈我和胡二哥实在琢磨不出来。”旁顾童冠英道:“这飞豹子的姓名,我们昨天才探出来;明师父刚到,还不晓得,童师傅费心替我说说吧。” 童冠英就移座挨近无明和尚,把昨晚于、赵之事,对无明和尚说了。这无明和尚生得瘦脸长眉,好像个得道高僧,骨子里却是武技超绝、做事狠辣的拳家;他的外家功夫名震一时。他此来乃是过路,被窦焕如挽留住,请他照看镖局。他因听说静虚和尚正助俞、胡访镖,他也要和俞剑平结纳结纳,故此留下了;静虚和尚跟他乃是两个宗派,童冠英却和他很熟;两人当下说得很热闹,可是一句出家人的话也没有,完全说的是江湖勾当。(叶批:又下讽笔。) 不大工夫,俞剑平把信写好,投笔站起来道:“这时刚起更,胡二弟,走吧!”跟着姜羽冲也写好了信,各信都由俞、胡、姜、马等人共同列名,交给义成镖局的人,烦他发出去。 外面人已将鞍马备好,点着灯笼,兵刃、暗器也都检点了。俞剑平拉着胡孟刚,对无明和尚说:“明师父,火云庄的子母神梭武胜文和这劫镖的飞豹子袁承烈,一定素有认识,交情很深;现时飞豹子或者就在火云庄。……” 童冠英道:“这些话我都对明师父说了。俞大哥的意思,是要邀明师父一同去,是不是?我已跟他说好了,他说我去他就去;我自然是去。姜五爷,你快派人守卡子吧,我们一僧一俗,今晚陪俞大哥到火云庄去一趟。刚才听沈明谊师傅说,郝颖先他们就住在火云庄药王庙;明师父去了,更方便。别耽误了,谁去谁留,快点安排,咱们立刻出发吧。” 姜羽冲对胡、俞说:“就是这样,请松江三杰夏靖侯二哥留守宝应县,就便养伤。请夏建侯大哥、谷绍光三哥,暂守东路卡子。俞大嫂来到时,这里已经备好了公馆,再请留守的人赶快送信来。” 松江三杰本不愿意留守,俞剑平一再拜托道:“三位已经很受累了,守卡子也是要紧的事。”又道:“贱内若到,可以问问她有什么事,就教她赶快转赴火云庄,不必在这里耽误了。” 胡孟刚道:“我们走吧!”把腰带一紧,头一个站起来。蛇焰箭岳俊超道:“俞大哥,对不住,我得明天走。我的蛇焰箭全用完了,还得赶紧买办硫黄火药,动手现做。” 姜羽冲道:“岳四爷明、后天走,全可以。”又将俞门弟子左梦云留下,好招呼他的师娘俞夫人丁云秀。 十二金钱俞剑平、胡孟刚、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及其弟子郭寿彭,无明和尚,连马氏双雄马赞源、马赞潮,没影儿魏廉、九股烟乔茂,共十个人,带一个领路的趟子手,连夜出离宝应县,由趟子手挑灯先行,把马鞭力打,如箭似地飞驰而去。这时二更刚过,晴空无云,天色黑暗。众人衔枚急走,但听得蹄声得得,冲破寂静的旷野。一口气走出六十多里,距火云庄还有二十里地;前面正有一座小市镇,应该进镇打尖歇马。胡孟刚说:“我们只饮饮牲口,还是往前赶。” 姜羽冲道:“就是赶到,恐怕也快天亮了。” 俞剑平道:“赶着看。听说火云庄没有店,在这里歇歇马也好。”遂由趟子手上前觅店砸门,把牲口喂饱了。天气热,大家开了房间,忙着洗脸,擦汗,吃茶。这些人都是老行家,在店房内,一句话也不说。却是砸门声,马蹄声,仍惊动了住店的客人。 从别的房间,走出一个客人,到厕所解溲。俞剑平推门往外瞥了一眼;那人打着呵欠,走回己室。俞剑平便走出来,到马棚看了看。随后付了店钱,大家扳鞍上马。 再往前走,距火云庄还有二三里,大家把马放慢。一钩新月从薄云透出微光,已经是下半夜了,姜羽冲招呼路上多加小心。俞剑平把兵刃抽出来,一马当先,抢到最前面,紧护着向导走。九股烟乔茂夹在当中走,惟恐受了暗算。忽然一阵风过处,背后又有蹄声。无明和尚的马不好,落在后面,恰好听见,忙招呼大众留神,诸人驻马倾听,果然有马蹄奔驰之声,好像这匹马越走越近,忽然又转了弯,往岔道上走远了。 胡孟刚大瞪眼道:“难道这又是飞豹子的党羽?” 姜羽冲道:“不要理他!我们还是往前走。”俞剑平微哼了一声,心下恍然。无明和尚道:“要是贼党,做什么不追过去看看?”俞、胡二镖头齐道:“追就上当,他们要诱咱们走瞎道。”大家策马又往前行。趟子手举鞭指着前面道:“到了。”众人在马上一望,黑忽忽一大片浓影,住户至少也有一二百家,那药王庙就在庄内靠东南隅。俞、胡、姜、马一行翻身下马,趟子手道:“我们怎样进庄?” 俞剑平道:“这时刻多早晚了?”趟子手道:“有四更天了吧。”俞剑平道:“人先进庄,马稍留后。”将马拴在庄外树林内,留人看马。本想多留两三人,九股烟害怕不肯干,没影儿争功也不肯干,只可单留下童门弟子郭寿彭一人;其余的人一齐进庄。 俞剑平当先,无明和尚押后,急绕庄巡视一遍,一见可疑之处,便由趟子手引导,蹑足潜行。径往东南隅走去。不想在庄外绕看无人,刚刚进内,便听见嗖的一声,一条人影从人家房上飞窜过去。九股烟乔茂叫了一声:“有人!” 几位老英雄把兵刃握在掌中,身子全都没动。没影儿魏廉一声不响,往临街宅墙上一跃,登高急寻,那人影已隐匿不见。魏廉还想搜寻,被俞剑平轻轻唤住,催他下来,说道:“天已快亮,不便动手了,咱们快找郝颖先郝师傅去为要。” 十二金钱俞剑平暗自诧异。这地方是火云庄,不是古堡,这武胜文不管他真面目如何,在表面上总算是当地绅士,他不该在本乡本土做出绿林举动。就是飞豹子胡闹,武胜文也该加以阻止;怎么这里竟有夜行人出现?俞、胡、姜等全都这么设想,不肯贸然动武,可是为防意外,俞剑平和童冠英便左右护着趟子手往庄里走。 转眼来到药王庙附近;俞剑平命趟子手上前叫门。童冠英叫着无明和尚,要赶奔庙后,从后面跳墙进去。无明和尚笑道:“我不去!那一来,我真成了跳墙和尚了。”没影儿魏廉道:“童老师,我陪你去。”马氏双雄道:“咱们一同去。”四人立刻离开前边,绕奔庙后去了。 余众贴墙根藏在黑影里,由俞剑平陪着趟子手,来到药王庙山门口;登上石阶,轻轻弹指扣门,里面无人应声。九股烟乔茂此时忽然勇敢起来,抡拳“啪啪”一阵狂打。姜羽冲忙奔过来,将他拦住道:“手轻点,别惊动四邻!” 九股烟道:“怕什么?夜半叫门,不犯法呀!” 胡孟刚低声道:“你这人说话总是另一个味道,咱们不是……”一句话未了,半空“唰”的一声,一道寒光打来。胡孟刚、姜羽冲往旁一窜,俞剑平就一俯腰;山门上“铮”地响了一下,一支暗器(袖箭钢镖之类)钉在门上了。吓得九股烟乔茂失声一喊,拚命窜开。 众人急寻暗器来路;早又“唰”的一声,接着发出一支暗器,冲俞剑平打来。俞剑平一侧身,伸手把镖抄住,翻手还打出去;跟着把趟子手一提,提到墙根。发暗器的地方在侧面房上,距庙很远,暗器打得很有力。俞剑平还镖打到,那人影一晃,沉下房脊,隐隐听见一声冷笑。胡孟刚大怒,喝道:“什么人?” 无明和尚怒吼一声,把戒刀一亮道:“什么人胆敢扰乱佛门善地?”那人影从墙根黑影中窜出来,飞身上房。俞剑平、姜羽冲、胡孟刚也忙搜索过去。头一个冲过去的是无明和尚。 那人影在房上伏腰飞跑,转眼间跳落平地。无明和尚追过去,往前一扑,抡刀就砍。那人狂笑道:“朋友又来了?这回你可得不了便宜!”抖手又打出一镖,无明和尚急闪。 那人拨头又跑,转过一条小巷,忽然站住;口打胡哨,从暗处窜出两个人,把无明和尚打圈围住。无明和尚昂然不惧,用他那扬州土话,厉声喝道:“好个劫镖贼,你就来吧!” 顿时对上手,刀锋乍交,敌人忽叫道:“咦,这是个出家人?”无明和尚骂道:“出家人也要开杀戒!”这刀光挥霍,力抗三敌。 俞剑平等跟踪寻到。月色微明,俞剑平略瞥战况,心头一转,急忙喊道:“前面可有郝师傅么?”敌人倏然一退,内中一人应声道:“我是程岳,来的可是师父么?” 两方面竟是自己人,顿时住手。俞、胡、姜三人凑近一看,原来是程岳、戴永清和白彦伦三个人。两边的人聚在一处,俞剑平道:“白贤弟辛苦,你们三人埋伏在这里做什么?可是飞豹子来了么?那个武胜文就公然拿出绿林手腕,对付咱们人么?” 白彦伦环顾众人道:“说不得,这武胜文刁滑极了!我们教他摆布得一点也动弹不得。大哥,我们进庙去吧!不然的话,他又会支使出乡团来捣乱了。” 大家在外面不便多谈,忙践阶而上,来到山门口。胡孟刚道:“庙里还有人么?怎么总叫不开?”白彦伦道:“硬叫门,自然叫不开,我们有暗号。” 戴永清道:“待我来。”取出飞蝗石子,用一块白布包上,这白布上面有记号,抖手打入庙内。回头对俞、胡、姜道:“你瞧,回头就有人开门。” 石子投入一响,庙中竟无人开门。白彦伦道:“唔,难道都睡了不成?” 俞、姜二人低声:“不对!白贤弟,我们有几个人从后面跳墙进去了,别是他们闹起误会来了吧!” 白彦伦道:“都是谁?”胡孟刚道:“是霹雳手童冠英和马氏兄弟、没影儿魏廉。” 白彦伦道:“不好,咱们快进去看看。” 黑鹰程岳道:“我去。”才跃上墙头,那山门已然豁剌地开了。后面当真也险些动了手,童冠英刚刚跃上后山门的墙,背后便飞来了一石子。魏廉忙叫道:“我是镖行!”楚占熊方从隐身处出来。 白彦伦、楚占熊等引俞、胡、姜、童一行人,进了药王庙的一所跨院。这庙殿宇很多,有两个僧人和一个火居道人住着。前前后后,空房子极多,随便可住,就是失修太甚。因火云庄没有店,借民房不便,义成镖局窦焕如托人给住持僧许多香资,把三间禅房借妥;郝颖先等先后两拨人都住在这里。 大家齐进禅房。点着了灯,未遑就座,先由楚占熊陪着魏廉,把庄外的郭寿彭和那十一匹马,先引进庙来,拴在空庑内。黑鹰程岳道:“我们外面还得安放人,白店主请在这里说话,我去房上望。”白彦伦道:“就在庙里吧。”程岳点头出去,跃上大殿。 姜羽冲道:“你们戒备得这么严密么?”白彦伦道:“唉!这武胜文真真不是好货!我们这些天,教他们打着乡团的幌子,监视得一步也施展不开。” 九股烟乔茂咧嘴道:“好,倒是我们探窥人家,还是教人家窥探我们呢?” 胡孟刚怫然道:“乔爷,这些话少说一句,行不行?你怎么跟谁都是这样?” 白彦伦倒笑了,说道:“九股烟乔爷的口齿,我早就闻名的。” 俞剑平道:“郝师傅怎么没见?窦焕如镖头、青松道人、九头狮子殷怀亮,他们由前天动身,难道全没到么?”白彦伦道:“他们昨天到的。……” 胡孟刚最为心急,抢着说道:“豹子在这里没有?我告诉你,我们访出他的根底来了。他姓袁,叫袁承烈,又叫快马袁,是辽东开牧场子的。你们这里究竟怎么样?窦镖头他们几位全上哪里去了?请你赶快说一说,我们还打算此刻就到武胜文庄内去一趟哩!” 白彦伦忙将经过的情形扼要地说了一遍。原来白彦伦等第一拨人,和郝颖先等第二拨人,先后到武胜文家里投帖拜见,没得结果。 劫镖之事,武胜文先说一概不知。可是他又道:“俞镖头名气太大了,有人要领教领教他;也许得罪了人,有人要较量较量他。我倒也听见一点影子。”跟着又明白说道:“我这里倒真有一位朋友,羡慕俞镖头的拳、剑、镖三绝技,要想见识见识。” 白彦伦、郝颖先等一听这话,忙追问他这位朋友的姓名,武胜文却又不肯指明。他对郝颖先附耳低声道:“此人乃是绿林,说出来不便。我可以把这人的相貌说给郝爷听,就烦你转告俞镖头。这人的相貌正是豹头环眼,年近六旬。”分明影射着飞豹子。武胜文又说:“还有一位年轻的武林,也要见见俞镖头。”郝颖先忙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既有这两位朋友,郝某不才,倒要自己见见。”武胜文忽又把话推开道:“郝师傅要想会会敝友,现在他一老一少全在芒砀山。郝师傅不嫌辛苦,可以到芒砀山找他去,我可以派人陪了去。”芒砀山离此地甚远,郝颖先恐去了扑空,不肯上当。拿很刻薄的话挤兑武胜文,坚请武胜文把那人邀来。武胜文笑道:“那得过些日子。” 总而言之,行家遇行家,拿空话探实情,是一点也探不出来。末后只可动真的了。郝颖先和白彦伦、黑鹰程岳,几个人一商量,打算夜探火云庄;但是白彦伦和黑鹰程岳前已探过。这火云庄内外戒备森严;你这里没动,人家那里已经派人看上了。打更的,巡夜的,全不是寻常百姓,武功都很好。他们有时拿出乡团的面孔,来阻挡镖行;有时拿出绿林的手法,来搜探镖客。 白彦伦初到的当夜,住处便教人家搜了一回;幸被看破急赶,那人跳墙跑了。武胜文家出来进去的人很多;白彦伦等总想探一探飞豹子究竟在那里没有?可是挨不进门去。 有一次,黑鹰程岳瞥见两个美貌女子,骑驴来到武家门口,下驴时,看出她们穿着铁尖鞋。次日便见这两个女子,结伴前来逛庙。这药王庙不到庙期,一无可逛;两个女子却到处游观,连镖客的寓所也进去了。正赶上程岳回来,六目相对,互盯了几眼。其中那个体态轻盈的女子笑了笑,对女伴说:“咱们走吧。” 程岳急进屋检查,一物不短,却多了一支袖箭。再缀出来时,那女子不进武宅,反走到武家邻舍去了。 郝颖先和黑鹰程岳、白彦伦、楚占熊等,又分做两拨,由白天起,故意溜出火云庄,假装回县,藏在青纱帐中,耗到半夜,突然奔回去。哪知刚到火云庄口,不知怎的,人家早得了信;竟灯笼火把的,出来多人。那武胜文骑着马,把郝颖先、白彦伦的名字叫出来,对他手下人说:“这是熟人,你们怎么拿熟人当匪警呢?”给明着揭破了。 如此设计多次,总未得手。郝颖先、白彦伦都觉得武胜文明明可疑,却访不着一点实迹,自己面子上太难堪,因此含嗔不肯空回。等到最后,经他们加意窥查,竟窥出子母神梭武胜文家必有地道通着外面,外面也另有巢穴。曾经一次、两次,望见大拨的人在武宅邻近,忽隐忽现的出没。白、郝等因此越发地流连不归了。却幸两家对兵互窥,彼此逗弄,武胜文还保持着绅士的面目,只防备镖客窥探,并没有认真动武。双方才没激出事来。 白彦伦把数日来的情形,对俞、胡、姜、童诸人说了,又说:“现在青松道人、九头狮子殷怀亮、窦焕如,这几位已到,由郝颖先师傅引领,到西北隅搜探武家的地道和别处的巢穴去了。他们说好,要尽一夜之力搜一搜,大概也快回来了。” 众人听罢,都不信武胜文竟有这么大势派。胡孟刚尤为忿怒,恨不得报官抄他;只可惜碍着武林规矩,又没有抓着他的把柄。胡孟刚道:“若真抓住把柄,武胜文就是窝藏要犯,这个罪怕他吃不起!” 俞剑平打算到武家附近看看,又觉着时候太晚了。童冠英跃然说道:“我们只在门前宅的绕一绕,还不行么?”戴永清、白彦伦齐说:“不行!他会支使乡团出来跟着我们。听说他还是这里乡团的什么头儿呢!” 众人都想去到武宅看看。白彦伦拦不住,终于先派几个人,前往试了一试;果然碰见巡夜的人,顶回来了。俞剑平道:“算了吧,白赶了一夜;我们还是跟他明着来。”遂将禅房略加收拾,支起几个铺。大家安歇了,可是全睡不熟,便躺着商量办法。转瞬天亮,郝颖先、青松道人、九头狮子殷怀亮,连同巡视庄外的窦焕如,一同回来。俞剑平等一跃而起,相迎问讯。九头狮子殷怀亮道:“郝师傅真可以,这一回居然把武胜文私设的地道探出来。就凭这个,咱们很可以禀官告发他。” 众人一听,齐声说道:“妙极,妙极!武胜文刁滑万分。我们这一下子,岂不是抓住他的把柄了?” 童冠英向郝、殷三人道:“你们诸位还不知道哩,飞豹子的姓名、来历,现在也掏着了。”姜羽冲道:“诸位请坐!现在一切都有头绪了,俞大哥、胡二哥可以好好地歇一会儿。我们吃完早饭,就一直见武胜文去。” 胡孟刚眉飞色舞说道:“我们找他要飞豹子的行踪。他如不说,便拿地道的话点破他,揭开了明底。我真急了,我是什么面子都不顾了。” 姜羽冲忙道:“不可如此。俞大哥、胡二哥,你二位可以客客气气跟他讲面子;至于威胁的话,不妨由别人代说。”童冠英道:“谁陪着去呢?这个可是得罪人、做恶脸的事。”马氏双雄笑道:“这可没法子,只可由军师爷出场了。军师的口才是好的,说话最有力量。” 姜羽冲皱眉道:“非我不行么?”众人笑道:“非你不行!”大家越说越高兴,可是全忘了问这地道长短如何,怎样探出来的。还是惯说破话的九股烟乔茂,忽然发话道:“这地道倒是犯法,倘若人家把它堵死呢?”郝颖先微笑道:“只怕他现在堵来不及,这地道有一里多长呢!” 在场群雄到底公推姜羽冲、郝颖先、白彦伦、童冠英四个人,陪同俞、胡二位镖头前往登门拜望武胜文。另跟着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假装投帖的镖行伙计。 戴永清笑道:“乔爷总得跟去,全靠他认人哩。”九股烟很不情愿道:“这上桌面的事,可没有我。” 胡孟刚道:“不错,乔老弟总得去。”童冠英说:“我们何不请青松道长、无明方丈一同去?一僧一道去了,也显着我们俞大哥、胡二哥交游广阔。”青松道人、无明和尚一齐推辞道:“我们出家人排难解纷,是可以出面的;出头寻人生事,恐怕不便。” 姜羽冲道:“我倒想起一策,二位很可以同去;反正由我做坏人,说狠话就是了。我们去的人最多能代表我们江南武林各派。无形中警告他:得罪俞、胡,便要得罪我们江南整个武林。” 大家遂又转劝一僧一道,青松、无明只得首肯。跟着又劝俞、胡、姜三位:“赶快歇歇吧,省得到场说话没精神。” 当时议定,大家又躺下,可就忘了在外面安人了。那边武胜文在本乡是人杰地灵,早就得着了信息;镖行的秘密,他竟知道了多半。歇到辰牌,胡孟刚跳起来道:“这可够时候了,我们去吧。” 白彦伦道:“一清早堵被窝拜客,似乎差点。”胡孟刚道:“不早了,乡下人起得早。”窦焕如道:“总该吃过早饭。”胡孟刚唉了一声道:“把我急死了!”楚占熊等全笑了。 姜羽冲道:“胡二哥沉不住气。你脸色不正,带出熬夜的相来了。” 胡孟刚心中有事,实在不能成眠。十二金钱俞剑平到底与众不同,他居然说睡就睡,又很灵醒。歇了一刻,闻声睁眼,坐了起来;看看天色道:“我们怎么吃早饭?这时未必有饭馆吧?”白彦伦道:“这可没有,我们就烦庙里的火居道人代做。”胡孟刚道:“赶紧做饭,吃完就走。” 于是又耗到早饭的时候。大家好歹就算吃饱。俞剑平、胡孟刚、郝颖先、白彦伦、童冠英、青松道人、无明和尚、九头狮子殷怀亮、姜羽冲一共九人,都穿上长衣服,袍套靴帽,打扮齐楚。由程岳、魏廉三人持帖,拿了预先备好的礼物,齐奔武胜文的家宅。 走进巷口,便见两个闲人遛来遛去;武胜文家门口还站着一个长工模样的人。一见镖行群雄来到巷口,那两个闲人抽身便走;向武家门口的长工打一手势,那长工立刻翻身进宅。群雄相顾,微微一笑。看这武宅,坐落巷南,是所高大房子;几乎压了半条巷,起脊门楼,高墙耸立,内似筑有更道,与邻舍的竹篱柴扉矫然独异。 众人便要驱马直抵门首,俞剑平摆手说道:“不可。”就在巷外下马。武胜文交游虽广,像这些骑马客人也不常见,顿时引来好多看热闹的。 俞剑平、姜羽冲等昂然入巷,由魏廉、乔茂看马,程岳投帖。武宅门房出来一个长工,赔笑说道:“你老找哪一位?”程岳道:“我们是江南俞剑平、胡孟刚几位镖头,专诚拜访贵宅主。”遂把名帖递过去。 长工接名帖一看,并列着九个人名,又看看礼单,笑道:“对不住,敝庄主现时没在家。请您稍候。我进去言语一声。”程岳忙道:“俞、胡诸位久闻武庄主大名,这次是打由海州专程来的,务必一见。”长工道:“是,是!我知道,请您稍候一会。”说完把礼单、名帖都拿进去,好半晌不出来。 俞、胡、姜站在阶前,余众在对门墙根立等。从宅内走出来一个人,又从巷东口进来一个人。良久,那长工才出来,满脸赔笑道:“刚才我们管事的说了,诸位都是远来的生朋友,偏巧庄主出门了,有失迎候,很对不起。不知诸位住在哪里,请留下地名,容庄主回来,一定赶紧答拜。礼单请先拿回去,敝管事不敢作主。等庄主回来,您再当面送……”这长工言语便捷,面泽齿皓,显见不是乡下人。 程岳冷笑道:“噢,武庄主没在家,未免太不凑巧了。这一次俞、胡二位镖头是专诚求见;不见佛面,不能轻回。我们久仰武庄主武功惊人,交游很广,断不会不赏脸。请仔细看看这名单。列名的这几位都是亲到的,人数不多,可都是江南各宗各派的武林知名之士;素常散居各处,如今聚在一起,就是专为向武庄主领教……是有事情才肯来的。请你费心再回禀一声。武庄主如在近处,不妨请他回来,我们在这里稍候一会。”程岳说这话声音很大,为的是要师父听见。 俞剑平、姜羽冲微然一笑,往前挪了一步,登上台阶。忽从里面走出一个长衫人,年在中旬,精神满面,用沉重的声调说道:“长福,什么事?客人还没有走么?” 程岳张目道:“足下是哪一位?我们是从远地专诚来拜访武庄主的。”长工忙道:“这是我们管事先生……先生,刚才我把庄主不在家的话说了。这位说,客人全是武林名家,各处聚来的,一定要看看庄主。不见佛面,不肯空回……可是这话么?” 程岳正色道:“一点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管事先生走过来,向程岳举手笑道:“俞镖头是亲到的么?那可劳动了。敝东确才出门,不过今天一准回来。”且说且看道:“哪一位是俞镖头、胡镖头?” 俞剑平打量此人,拱手答道:“就是敝人姓俞,足下贵姓?武庄主究竟何时可以赐见?” 那人答道:“原来是俞镖头,久仰久仰!在下姓贺。俞镖头乃是江南第一流有名武师,今天光临荒庄,真是幸会,只可惜敝东出去了。哦,怎么还有别位武林名士,越发地不敢当了。那么办,我替敝东暂且挡驾,你老先请回。敝东昨天看朋友去了,原说今天回来。回头我就派人请他去,我一定把诸位这番赏光盛意,告知敝东,敝东一定要答拜的。”滔滔不绝,坚词挡驾,却又力保今天回拜。这人又索过名帖,点名问讯众人。 姜羽冲发话道:“我们这几个人已经具名在帖上了,请无须乎逐个动问。请你转告贵东,我们先回去,过午再来,倒不劳他答拜。” 胡孟刚大声说道:“我们远道而来,定要见一见!” 俞、姜退下台阶,管事人还说客气话。众人早已走出来,出巷上马,径回药王庙;却有程岳、魏廉留在巷外把着。这一次拜访,武胜文竟拒而不见。 马氏双雄问道:“这是怎的?”姜羽冲道:“他们许是骤闻俞大哥亲到,有点惊疑,也许怕我们报官捉他。”童冠英道:“对!他们闹得太不像话,可是避不见面,行么?” 俞剑平也觉这一次拒不见面,出乎意外。胡孟刚更是有气,拍案发狠道:“不行,这不行!我看他一定不跟我们见面了,我们得跟他动真的!” 正说处,外面有脚步声。跟着听见一个响亮的喉咙叫道:“俞镖头在这院住么?”戴永清忙迎出来道:“你是哪位,要找谁?” 俞剑平、童冠英探头望见,道:“哦,原来是武庄主家的管事贺先生。”还同着一个黑脸汉子、一个瘦子,共是三人;前面由药王庙的火居道人引路,从大殿转向禅房来。 俞剑平等迎出禅房。这贺管事三人远远的作揖道:“俞镖头、胡镖头,没有累着啊!”让进屋来,未容逊座,便递上武胜文的一纸名帖,手中还捏着一大把红柬,道:“俞镖头、胡镖头、郝镖头、白镖头,诸位请了!刚才诸位走后,在下立刻打发人给敝东送信。敝东一听,后悔得了不得。敝东乃是乡下人,素日最好交朋友,诸位都是武林名人,贵客远临,敝东很觉荣耀,恨不得和诸位立刻见面。无奈敝东今天出门实在有事羁身,不能恭迎;所以忙着打发我来安驾。敝东一准过午回宅,申牌时候设个小酌,恭请诸位赏光,到敝宅聚聚。敝东理应回拜,不能亲来;因恐诸位怪罪,所以顺便教小弟转达一声。乡下地方没有可吃的东西,只不过是一杯水酒……” 他环顾众人道:“届时务请诸位英雄赏脸,通通全去。敝东本打算教听差长福来请,又怕他笨嘴笨舌;末后还是由小弟来了,真是简慢得了不得,诸位千万原谅。哦,我还忘了一句话,敝东自惭卑微,不足以待高贤;另外还邀了几位陪客,也都是武林同道,是诸位很愿意见面的。”说到这里一顿,眼盯看众人。众人俱都耸然一动,互相顾盼。胡孟刚失声道:“哦,还有陪客,是我们愿见的?”姜羽冲忙拿眼光暗拦他,大声说道:“贵东也太客气了。怎么还有别位武林朋友,都是谁呢?” 贺管事道:“谈不到客气,敝东还觉得抱歉呢。”把下半句问话,竟抛去不答。 姜羽冲不肯放松,又紧追一句道:“陪客都是哪几位?说出来我也许认识。” 贺管家笑道:“敝东交游很广,我也说不上来。”说着把红帖散给众人道:“俞、胡、姜诸位镖头,还有白彦伦白爷、郝颖先郝爷,都到敝宅去过,我是认得的。这位是青松道人,这位是无明方丈。这是请帖,请你哂收……还有别位,恕我眼拙认不清。哪一位是童冠英童老英雄?哪一位是殷怀亮殷老英雄?……”他的意思要把帖递到每人手内,就此认清面目。 没影儿魏廉抢过来,把帖接到手内道:“你交给我吧,请坐下吃茶。” 镖行群雄想不到,子母神梭武胜文会来这一手,竟挑明帘,发请帖,邀请赴宴。胡孟刚瞪着眼,看看俞剑平,看看姜羽冲,不晓得敌人之宴,应否践约?别位镖客也很纳闷,刚才登门拒见,现时设宴相邀,猜不透武胜文弄何把戏。(哪知人家起初乃是留出空来,集众一议;现下设宴相召,又是谋定而行。)(叶批:还是不说破的好!) 当此时,镖客都看着俞剑平和姜羽冲,这一番或赴宴,或谢绝,要言下立决;当着人没有商量余地。俞剑平说道:“贺先生,谢你费心!不知申牌时候,贵东能到么?” 贺管事道:“敝东乃是主人,一定要到的。” 俞剑平脱然说道:“好!请帖我本不敢领,但既承贵东错爱,自当趋候。只要杯茗共谈,就很好了,赐酒却不敢领。我们是生客,焉有乍会面就叨扰之理;不过座上还有别位武林,我俞剑平又该替贵东当知客的了。”遂在请柬上,打了一个“知”字,仰面道:“我准时践约,请贵东务必准时到场……” 转瞬到了申牌。俞剑平、姜羽冲检点赴宴的人数。预备入座的只有八个人,除俞、胡、姜而外,霹雳手童冠英、汉阳郝颖先、无明和尚、青松道人和窦焕如镖头。随行的是童门弟子郭寿彭、俞门弟子黑鹰程岳。其余的人由九头狮子殷怀亮、马氏双雄率领,暗带兵刃,做为外援。俞剑平道:“赴宴的人太多了。”众人说:“不可不小心。” 八个人打点要走,忽又有人来到药王庙。那个贺管事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紫面绅士,骑马来请。见了俞、胡,说道:“宴已摆好,请诸位赏光。” 俞剑平笑道:“武庄主太客气,还用人催请?”竟慨然允行,一齐上马。来到巷口,离武宅尚远,忽然转了弯。俞剑平道:“怎么不在武宅么?”紫面绅士赔笑道:“武庄主说,窄房浅屋,难以招待高贤,他是临时借的屋。好在离这里不远,也在巷内。”童冠英和姜羽冲互看了一眼,也不言语,心中都想:“武胜文到底有些顾虑呀!” 引到另一处宅子,比武宅较小,倒很整洁。紫面绅士下马,早有仆役模样的人过来照应;俞剑平也都下了坐骑。二门内闯然出来一个金刚般的大汉,穿一身华服,大声说:“俞镖头请来了么?”举目一看,贺管事道:“这就是俞镖头、胡镖头……” 那大汉笑道:“幸会,幸会!我就是武胜文,久仰,久仰!请里面坐。”跟武胜文出来的,高高矮矮,还有六七个人,一看便知不是乡农。 镖行群雄细看这院子,小小四合院,旁通跨院,似有一块广场。正房三间全部通开,已摆好了席座;俞剑平看了看东西厢房,心中明白,这里大概是个学房兼练武场,一定也是武胜文的产业。 第40章 武胜文代豹约期斗技,俞剑平闻讯惊悉雠友 镖行群雄到子母神梭武胜文巷前,武胜文把镖客邀到另一处小院,让进上房,宾主落座;口致寒暄,互相打量,跟着各叩姓名。镖客八人自俞、胡以下,都据实报告。武庄主这边,那六七位陪客或自称是乡邻,或自称是朋友,仅只报出姓来。胖瘦二老姓王姓魏,壮汉姓熊,美少年姓云,又一个姓霍,一个姓许,一个姓唐,也不知道这些姓是否可靠。但看相貌,这七个人都不像乡农,个个眉目间流露出英悍之气;不过全不是豹头虎目。飞豹子依然不露面。 青松道人记忆力最强,坐在客位,一声不响,用冷眼把对方陪客的姓氏、口音、相貌,暗暗记下。铁牌手胡孟刚是当事人,到此不由精神奋张,双眸闪闪,蕴吐火焰,好像一触即发。智囊姜羽冲紧紧傍着他,潜掣衣襟,不教他发作。 临来本有约定:和对方开谈,教俞、胡二镖头专讲面子话,做客气人;所有较劲、找真、装恶面孔、说威吓话,都归智囊姜羽冲和霹雳手童冠英出头;无明和尚、青松道人,这一僧一道,就预备在旁边,打圆盘,往回拉,以免当场弄僵,下不得台;那义成镖店总镖头窦焕如和汉阳郝颖先就管保护俞、胡,预防不测。 究竟此事也和鸿门赴宴差不多,万一弄僵,敌人或有过分的举动,那时窦、郝就给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童门弟子郭寿彭、九股烟乔茂等挨个传信,可以快速地勾引外援;以应急变。俞、胡在桌面上谈,黑鹰程岳等在院中站;马氏双雄和蛇焰箭岳俊超密率镖客,潜伏在庄外;老拳师苏建明与大众留守庙口。只要说翻了,蛇焰箭的火箭一发,不到半顿饭工夫,他们镖行大众立刻驰进火云庄,抄庄搜镖,捉拿武胜文,缉捕飞豹子。 镖客这边剑拔弩张,布置得如此紧张,哪知全用不上! 子母神梭武胜文献过了茶,刚刚请教完了姓名,不待镖客发话,就开门见山,劈头说道:“久仰俞镖头的拳、剑、镖三绝技名震江南。在下当年也很好武,心里佩服得了不得。近年马齿加长,家务缠身,久已不练了;可是仰慕豪杰的心,越来越热。近听人说,俞镖头为查找他已失的镖银,光临敝县(宝应),在下很想借这机会,见见高贤……只嫌无因至前,又未敢冒昧。这几天,我有一个敝友,也是个好武的汉子,不知他从哪里得着一点消息,他说:‘俞镖头如要访究镖银,他倒有个主意。’俞镖头,你老久闯江湖,也知道咱们江南有个白沙帮吧。白沙帮的势力,可以说南北闻名。我这敝友和白沙帮想来有个小联络。他也是渴慕俞镖头的武技,早想求见,苦于无缘。他得着这点消息,就打算亲访俞镖头,一来献策,二来求教。可是他又怕……怕人家错疑了他,说劫镖一案,他也知情,岂不是引火烧身?因此,没人介绍,他又不敢贸然求见了。”(叶批:真人面前何必说假话!) 武胜文接着说:“日前他路过敝庄,跟我说起此事,我就怂恿他:‘何不借此机会,结识一位朋友?俞镖头是当代英雄,眼神一定够亮,耳目一定够灵的;你怀好意前往,断不会无故多心的。’他听了我这话,还是犹疑;他说:‘素少往还,无因至前,知人知面不知心;劫镖案情过于重大,人们的嘴若是随便一歪,我可就讨不了好,倒跟着打挂误官司了。’他总这么迟疑不决,我也不好过于劝他。……” 武胜文身材魁梧,声若洪钟;他手摇一把大摺扇,在主位比比划划讲着,好像很直爽,胸无城府似的。众镖客看着他的嘴,相视微笑;都觉得他这个人看似粗豪,他这措词太滑太妙了,简直教人抓不着一点棱角。 胡孟刚忍不住要插言,武胜文又道:“胡镖头,且听我说完了。……敝友在我这里住了几天,随后就走了,紧跟着……”向郝颖先一拱手道:“俞爷的令友郝颖先郝爷,还有那位白彦伦白爷,先后光临敝庄,我就对二位说起这事。如果俞镖头信得过敝友,我倒可以介绍介绍。敝友如愿意帮忙,把已失的镖银的踪迹代访出来;可是要求俞镖头赏脸,把拳、剑、镖三绝技当面指教一下,他好开开眼界。这是敝友的一点奢望,也是在下仰慕高贤的一种痴想。不知俞镖头近日寻访镖银,已有头绪没有?如已访出线索,那就无所谓了;假如还没有访实,那么敝友这番微意,倒很可以请诸位斟酌斟酌。他是很想攀交效力的,只要不招出意外的牵连来。”说完,目视俞、胡。 十二金钱俞剑平陡然站起来,纵声大笑道:“俞某的微能末技,想不到庄主和令友竟这么看重,我一定要献拙了。承问访镖的事,蒙江南武林朋友慨然相帮,早已访出眉目。访得此人姓袁名承烈,外号飞豹子,又名快马袁,乃是辽东牧场场主;大概也是谬闻俞某薄技,愿求当场一赛的,倒也不是志在劫财的绿林。我们连日踩探,恰已根究出他的落脚地点;不过这里面还关碍着当地一个知名之士,要动他,还有点投鼠忌器。但是案关国帑,刻不容缓。我们已经想好了法子,这就要按规矩去讨。不过,若有好朋友出头帮忙,或者献计代讨,我们仍是求之不得的。小弟的意见,是公私两面都要弄得熨贴,总以不伤武林义气为要。令友既有这番热肠,我十分感激;但不知这位令友贵姓高名?何不请来当面谈谈?根究镖银的话,也可以和令友当面商计,倒觉得直截了当。武庄主,尊意如何呢?” 俞剑平眼冲武胜文一看,又加了一句道:“令友要敝人试献薄技,足见抬爱;要么就在此时此地,也都可以。何妨把令友请来一会?”又往在座陪客瞟了一眼道:“在座的令友,也有愿赐教的么?”(叶批:绵里针变成了囊中锥!) 俞剑平的话宛如巨雷,直截了当的发作出来。姜羽冲、胡孟刚、童冠英、郝颖先都知他平日最有涵养,如今也燃起少年的烈火来了。 武胜文始而一震,旋又大笑。那姓魏姓王的两人也都一动,互相示意。那美青年就冷笑了一声,要起身答话,被那姓许的陪客拉住了。武胜文忙把大指一挑道:“俞镖头名不虚传!俞镖头,我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言。领教俞镖头三绝技的心,在下我和敝友正是相同;不过真要献身手领教的,却只有敝友。我不是说过了,在下本是武林门外汉,早年纵然练过,可惜学而未精;现在更完了,全就混饭吃了。我们可以这样定规……”掐指算了算,面露疑难之色,向王、魏二老那边凑过去,低声议论。那美青年此时突然立起来,以清脆的语调说道:“俞镖头,你如肯把你的拳、剑、镖三绝技当面赐教,后天一早,请你到北三河湖边一会,你看可好?” 铁牌手胡孟刚登时跳起来,前凑一步,双目如灯道:“后天一早?后天一早,你敢保教那飞豹子准时到场么?”美青年斜睨一眼,冷冷一笑道:“什么豹子不豹子,我倒不晓得。后天一早,准有人在那里,和你们镖行答话就是了。”铁牌手盛气虎虎,叫道:“那是什么话,我们找的不是你!”俞剑平剑眉一挑,急一横身道:“二弟且慢。”姜羽冲伸手把铁牌手拉着坐下。俞剑平转身对青年抗声道:“好!既承定期,大丈夫一言为定,阁下贵姓?在下愿闻大名。飞豹子和足下是怎么称呼,你阁下可否见告?”回首指着众镖客道:“这都是自己人,说出来敢保无妨。” 青年也抗声道:“后天一早,一言为定。在下行不更名,姓云名桐。……”俞剑平紧跟一句道:“我还是请教,飞豹子是阁下什么人?” 青年道:“大丈夫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跟他就算是慕名的朋友,和足下一样。” 说这话时,武胜文变色欲拦,已经拦不住了。镖客这一边犹恐对方变计毁约,姜羽冲忙又挤上几句道:“武庄主,当着这些朋友,我们讲的都是桌面上的话。刚才云朋友定规的见面日期,可能算数么?” 武胜文忙全盘托住道:“请尽管放心,我们的话不管谁出口,有一句是一句。”说罢忙跟这二老一少重凑在一处,低声商量。最后由武胜文当众说道:“后天一早,敝友准时到场。不过我们处处得按武林道的规矩办,中间不许官面出头横搅。俞镖头乃是江南知名的英雄,这一点请你答应了,我管保敝友就是天塌了,也不爽约。” 俞剑平奋然道:“那是自然。”原打算教姜羽冲、童冠英出头做脸,现在事事不由人算,仍由俞剑平直接订约了。而且三言两语就定了局,并没有多费唇舌。 末后,镖客这边仍由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窦焕如三人,和对方的二老一少,协议后日会面的步骤办法。讲定以武会友,当事人之外,双方都有观光的朋友;拳、剑、镖三绝技,当场领教;兵刃暗器随便使用。不过,这些全按镖行较技讨镖的路子走,武庄主担保飞豹子届时到场;俞镖头担保只由镖行出头,决不借助官势。临期得由双方派人巡风,以免惊动地面。 当下,双方的代表磋商细节,俞剑平和武胜文另换了一副面孔,客客气气,讲起交情话来。少时酒席摆上来,八个镖客分为三桌,连童门弟子郭寿彭、俞门弟子程岳、没影儿魏廉等,也都邀入座席。武胜文与那美青年、胖瘦二老、姓熊的壮汉,还有别位陪客一齐就座。 俞剑平笑道:“武庄主何必这样客气?” 武胜文道:“诸位远来,理当共谋一醉。”吩咐一声敬酒,仆人早在每人面前,斟好一杯清酒。武胜文忙将俞、胡面前的酒杯先端过来,浅尝了一口,掉杯换斟,赔笑说道:“这是一杯村酒,滋味还好,诸位将就喝一些吧。” 俞剑平笑了笑说道:“武庄主太见外了,这不是鸿门宴,谁还信不过谁。”窦焕如和武胜文先本认识,就接声笑道:“我们武庄主不卖蒙汗药,来啊,我们一块儿干一杯吧。”宾主举杯一饮而尽。 主人殷勤相劝,俞、胡、姜三镖头和到场诸友,各饮了三杯酒,略吃几口菜,互递眼色,相偕站起来,道谢告辞:“诸位,我们后天再见!”武庄主亲送到巷口外,镖客拱手谢别,走出十数步,纷纷上马回庙。子母神梭忙把飞豹子请出来,商量怎么赴约。 镖客一行宴后归来,九头狮子殷怀亮、马氏双雄、夜游神苏建明,都争着询问赴会的结果如何。俞、胡答道:“飞豹子还是没露面,但已订好约会,后天傍午在北三河湖边相见。”转问黑鹰程岳、九股烟乔茂等人道:“你们在院内巷外,可曾见什么异样人物没有?” 没影儿道:“巷内巷外,人出人进,他们的人埋伏不少。”黑鹰程岳和郭寿彭说:“请客的院内似有别门,通着邻院,厢房里瞥见一人,戴着墨镜,窥探我们。” 俞、胡、姜道:“这个人我们都看见了。”跟着又说道:“别管他,我们先办正事。”先遣几个青年镖客在庙外巡逻,一些老手就在药王庙赶忙布置。派急足传书,知会各路;要调集群雄,借此一会,向敌人讨出真章来。一面又忙着备马,即刻派人驰往北三河,查勘地势,然后大家一起奔北三河去。 但这火云庄地方,仍要留下几个硬手;万一赴会不得结果,便要不惜翻脸,围剿子母神梭武胜文的家了。这次纵没有抓住武胜文通匪的确证,但汉阳郝颖先等已发现了两处秘密隧道,潜通着武宅。除了叛逆、教匪、剧贼、窝主、作奸犯科,一般良民富户,岂有私掘地道的?这正好拿来威吓武胜文,到吃紧时,可以借此逼献飞豹子的行踪,也可以借此报官,搜剿武氏私宅。子母神梭初见面时,小看了郝颖先,口角上曾经大肆讪嘲。哪知道汉阳打穴名家并非浪得虚名,子母神梭密筑的三股地道,竟被郝颖先勘破两处。(叶批:打中武家的“穴道”!) 大家商量完,忙忙地换班吃饭,预备上北三河查看斗场。忽有一匹马,从宝应县城如飞奔来。巡逻的镖客忙迎上去;原来是振通镖局镖客金枪沈明谊。他跑得浑身是汗,走进庙来。胡孟刚抢上前问道:“沈师傅,有什么事?” 沈明谊不待问,面对俞剑平急忙报道:“俞镖头,您的夫人俞大嫂已经快到宝应县来了;还同着一位姓肖的武官、一位姓黄的先生,还有一位姓胡的客人,是个瘸子。大概明天赶不来,后天一准赶到。”在座群雄道:“哦,俞夫人亲身来到,必定有很好的消息。这位武官是俞镖头的师弟,这位瘸子是谁呢?” 十二金钱俞剑平乍听也是一怔,想了想道:“她明、后天才能到么?这位武官是我们的九师弟,叫做肖振杰。这姓胡的又是哪个?既是残疾人,邀来做什么呢?” 沈明谊接过一条热毛巾,把脸上的汗拭净,又含茶漱口,精神一爽,这才说道:“有好些要紧的话哩。这位姓胡的瘸子,据说也是您的一位师弟,名字叫胡什么业,我给忘记了。……” 俞镖头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不错,他叫胡振业,是我的五师弟。是的,由打六七年头里,我听人说,他得了瘫痪病,已经告病退隐还乡;可惜路远,我也没去看他,此刻他想必是好了。他倒出来了?……沈师傅,内人有什么话捎来没有?” 沈明谊道:“有话。俞大嫂来得很慌张,她是从海州绕道邀人去了。据说她已经得知劫镖大盗飞豹子的切实来历。她说,这飞豹子不是外人,实在是你老当年已出师门的师兄,叫做什么袁振武……” 俞剑平大惊道:“什么?袁振武?我的师兄?” 沈明谊道:“不错,是叫袁振武,说是您从前的大师兄。” 俞剑平脸上倏然失色,道:“飞豹子就是袁振武?飞豹子叫袁承烈呀!……承烈、振武,字义相关。哼!一准是他了!奇怪!奇怪!沈师傅,内人当真是这么说么?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在座群雄也一齐大诧,道:“怎么,俞镖头还有一位师兄么?没听说过呀。” 俞剑平眉峰紧皱,喃喃自语道:“不能,不能!袁振武袁师兄早死了,他不能……难道他又活了,他莫非没有死?” 那铁牌手胡孟刚尤其惊异,连声问道:“俞大哥,你不是你们丁老师的掌门大弟子么?怎的还有一个师兄?你还拜过别位老师么?” 苏建明道:“俞贤弟,你不是还有一位郭老师么?” 智囊姜羽冲只表惊异,暂未开口,这时方才发话道:“俞大哥,这位袁振武可是你丁门的大师兄?是不是贵门中,有过废长立幼的事?”(叶批:大关节。) 俞剑平把眼一张道:“唔,可不是!的确有这一位袁师兄,却不是大师兄,是我的二师兄。” 智囊姜羽冲坐下来道:“我明白了,你们师兄弟平日的感情如何?” 俞剑平摇了摇头,手抚前额,忆起旧情,对这纷纷致诘的群雄,茫然还答道:“诸位等等问我,让我想一想。……真是的,袁振武袁二师兄,我早听他身遭大难,杀家复仇,人已殁世的了,是怎么忽然复活?我又没得罪他,劫我的镖,拔我的镖旗,这是怎么说?……” 俞剑平的确有这么一个二师兄,并且当年曾在鲁东“太极丁”丁朝威门下同堂学艺。师兄弟的感情虽然不恶,但因师尊年老,封剑闭门时,偏爱俞剑平的性情坚韧,不满二弟子袁振武的刚锐性格,公然越次传宗,把掌门弟子的薪传,交给三弟子俞剑平了。 那时俞剑平的名字是叫俞振纲,字建平;并且那时候,俞剑平的夫人、太极丁的爱女丁云秀,年方及笄,待字闺中;生得姿容秀丽,性又聪明,也懂得本门武功。那时候,袁振武元配发妻已死,正在断弦待续;从那时他便有意,打算自己艺成出师,就烦冰媒聘娶这个师妹。哪晓得丁武师竟越次传宗,弄得袁振武在师门存身不住。旋又看见这娇小如花的师妹丁云秀姑娘,终以父命,下嫁给俞振纲,而且是招来入赘!袁振武性本刚强,俯仰不能堪,终而借词告退,飘然远行,出离了师门。当时同门诸友盛传他已负怒还乡,从此要退出武林,不再习技了。 这样子,俞剑平对这袁师兄,本无芥蒂;这袁师兄对于俞剑平,难免不怡,也是人之常情。光阴荏苒,一晃十年,俞剑平夫妻到江南创业,忽闻人言:袁师兄已经凶死。…… 在他故乡直隶乐亭地方,原有一个土豪,善耍六合刀,力大胆豪,和一个吃荤饭的秀才勾结起来,武断乡曲。袁振武的父亲是乡下富户,人很良懦,无势多财。每逢村中摊钱派役,抓车输粮,袁财主照例必被强派大份。又如乡间祈雨演戏,捐金修桥,袁财主更是吃亏;饶多破费,还要受人奚落。袁老翁为此生了一口闷气,豁出钱来,命长儿袁开文读书应试,命次子袁振武投师练拳,不为求名谋官,只为守护家产。 到后来,袁开文果然考中秀才,无奈他为人老实口讷,仍不能争过气来。等到袁振武练出武功,他为人却很勇健;回家之后,借端把土豪暴打一顿,替父亲出了一口恶气。既在师门传宗落伍,他就一怒引退,改名浪游,到异乡遍访武林名手,别求绝技。数年后,听人传说,袁振武家到底受了那个土豪的害,袁老翁活活气死了。袁振武闻耗奔丧回家,据说虽将仇人弄死,他自己被人群殴,也当场惨毙了。这是早年的话了。 现在事隔多年,这袁师兄已经死过的人,蓦地又复活了。二十余年声息不闻,想不到他一个富家子弟,竟做了强盗。更想不到做了强盗,指名要劫去师弟的镖! 沉勇老练的俞剑平回忆前情,不由嗒然失神;坐在椅子上,叩额沉思,悄然无言。群雄看着他,喁喁私议,候听下文。 那个报信来的金枪沈明谊,分开众人,走到俞剑平面前,叩肩说道:“俞镖头,嫂夫人还带来话,教您不要着急;她邀妥了人,立刻就要赶来的。她说,袁师兄埋头多年,突然出现,必有惊人出众的本领和强劲的帮手,教您千万不可轻敌。她说,她因妇道人家骑马不便,已经坐轿赶来。教您等着她,不见她的面,千万不要动手讨镖,千万不要和飞豹子见面!” 俞剑平似听见,似听不见,只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双目凝空,陷入深思,口中翻来覆去地诵念道:“后天,后天!……”手指在那里掐算道:“十五年,十六年,二十年,……呀,整整三十年了。……”镖行群雄道:“你老说什么?” 俞剑平把精神一提,道:“是的,整整三十年。……人死了,又活回来,可是的,这三十年,他上哪里去了?我没有得罪过他,他贸然出头,无端寻找我来。……”(叶批:余阅武侠小说,每叹作者多不注意时序问题;以致令人诟病,为世所轻。宫注:余同意叶君之说,时间、人名、地点等细节有误,为长篇小说通病。) 胡孟刚瞪大了眼,向俞剑平不住盘问;俞剑平未遑置答。他就转身来问沈明谊道:“这飞豹子怎么会是俞大哥的同门师兄呢,靠得住么?是俞大嫂亲口告诉你的么?” 沈明谊道:“千真万确,的确是俞夫人亲口说的,还会讹错么?” 胡孟刚搓手道:“我就从来没听说过。喂喂,俞大哥,是真的么?” 俞剑平信口答道:“是真的。”胡孟刚又问道:“这飞豹子真是你的大师兄么?”答道:“不是大师兄,是二师兄。”马氏双雄道:“那么你呢?”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道:“你不是文登太极丁老前辈的掌门弟子么?” 俞剑平道:“是的,我在师门,名次本居第三;我们老师是越次传宗的。”苏、马互相顾盼道:“哦,你们大师兄呢?”俞剑平道:“他因故退出师门了。” 苏、马道:“那就莫怪了!这飞豹子一定是你二师兄,反倒落后了,你把他压过一头去,是不是?” 俞剑平变色点头道:“咳,正是!”又道:“你们先别问,让我仔细想想。若真是袁师兄,他的性情最滞最刚,有折无弯,寸步不肯让人的。这镖银就更麻烦了。……” 众人闻言,越发耸动。俞剑平沉吟良久,面向沈明谊道:“内人说她明天准赶到么?”沈明谊道:“是的,大嫂说,至迟后天必到。” 俞剑平皱眉道:“偏巧是后天的约会,要是后天她赶不来呢?” 沈明谊道:“大嫂千叮万嘱,教您务必等她来到,再跟飞豹子见面,千万不可跟他硬斗。……” 那霹雳手童冠英将桌子一拍,笑道:“好关切呀!俞贤弟有这么好的一位贤内助,还怕什么豹子?就是虎,就是狼,又该怎样?你们看,人家两口子联在一块,足够一百岁出头,还这么蜜里调油,你恩我爱,你等我,我等你!……喂,不是劝你别着急么,你就别着急;不是教你等着么,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好在咱们的约会在后天,俞娘子赶到也在后天,这不正对劲么?就是差一半个时辰,还支吾不过去么?俞贤弟,你还发什么怔?咱们擎好就结了。” 在座群雄忍俊不禁,纷纷欲笑;可是俞镖头待人和蔼,性格却是严整的人。众人觉着失笑无礼,忙忍住了。 童冠英不管这些,仍盯住道:“俞贤弟,说真格的,偌大年纪,用不着脸红。你把令师兄飞豹子的为人行径,先对我们讲讲;我们也好因人设计,合力对付他。后天约会不是就到么,你何必一个人发闷?凭我们江南武林这么些人,还怕他来历不明的一个豹子不成?到底你们是怎么个节骨眼,难道就为越次传宗这一点,搁了二三十年,还来捣乱?还是另外有别的碴,受着别人架弄,有心和咱们江南武林过不去呢?” 俞镖头看了霹雳手一眼,道:“我也是为这个不很明白。不知内人从什么地方,查出他的根底来。且既已知根,想必访出他的来意。沈师傅,你来的时候,可听内人说过么?” 沈明谊道:“我并没见着嫂夫人,只是听她留下的话。大概这飞豹子有点记念前隙,还嫉妒俞镖头金钱镖的大名,方才出头劫镖拔旗。听说不止令师兄飞豹子,还有辽东三熊等许多别人,跟江北绿林也有勾结;势派够大的。若不然,他也不敢劫夺这二十万盐镖。我看还是等嫂夫人来到,问明真象的好。” 郝颖先插言道:“这是不错的,晓得症结,才好对症下药。这究竟是飞豹子自己寻隙,还是受别人唆使,必须先弄清楚了,方好相机化解。” 俞剑平道:“只是会期已定,我们必须如期践约。内人怎么不把详情全传过来呢?”胡孟刚道:“大嫂怎知道只有两天的限!”智囊姜羽冲道:“我们一面准备赴约,一面等候俞大嫂;现在俞大哥先把令师兄的为人对大家讲讲吧。” 俞剑平微喟一声,按膝长谈,把三十年前的旧话重抖露出来。 俞剑平回想当年,带艺投师,拜到太极丁朝威门下;他自知后学晚进,技业太低,一向力持谦退,尊师敬业,礼待同门,谁也没有得罪过。现在这二师兄飞豹子,于三十后蓦然出世,劫镖银,拔镖旗,匿名潜踪,专向自己挑衅;这还有别的缘由么?不用说,自己横招他不快的,只有越次传宗那件事了。但是当年越次,纯出恩师独断,本非自己营求而得,而且出于自己意料之外。 那时候自己年幼孤露,饱尝艰辛,承郭三先生荐到丁门,苦于性滞口讷,只知埋头苦练,不会哄师父,哄师兄,哪知反由此邀得丁老师青目。丁老师那么刚愎的脾气,自己一个没嘴葫芦,反倒过承器重,好像师徒天生有缘似的。不久,大师兄姜振齐一时失检,侮慢了邻妇。师父震怒,将他逐出门墙。袁师兄便以二弟子代师传艺,俨然是掌门高弟的样子;不但袁师兄以此自居,同学也多这样承看。 过了几年,不知何故,恩师对袁师兄外面优礼如旧,骨子里疏淡起来。于今追想,必因他脾气刚傲,老师也脾气刚傲,两刚相碰,难免不和了。未几,丁老师封剑闭门,广邀武林名辈,到场观礼,忽在宴间声说,同时还要授剑传宗。道是:“有长立长,无长传贤,三弟子俞振纲资性坚韧,钱镖打得最好!……”竟突然把自己提拔上去! 那时群雄骤闻此说,无不惊讶;就连俞剑平自己,也震骇失次。恩师这番措置,自有深心,乃为同门小师弟打算;说自己性情柔韧,很得人心。袁振武师兄性情强拗,处处要出人头地,缺少容让之心;恩师想必怕他挟长凌压同门,就这么废长立幼,把袁师兄按下去了。 可是恩师丁朝威当日并不那么说,他废立的理由,是借口“金钱镖法”。本门三绝技,拳、剑、镖并重,尤其看重“钱镖打穴”。说师祖曾留遗言,太极拳、太极剑,已有次门,三门广传弟子,足可昌大门户;唯金钱镖飞打三十六穴,只有本门长支独擅,发扬光大,全在本门。师祖亲留遗训,再三致意。三弟子俞振纲镖法颇精,故此立为掌门弟子;二弟子袁振武,屡经督促,奈他性急,不喜暗器,也就无可如何。丁老师说了这话,遂当众传宗赠剑,把衣钵传给俞剑平。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太教袁师兄难堪。 袁师兄当日不露形色,反满脸赔笑,情甘让贤。但在两三月后,他忽称老母抱病,告退北归,从此飘然远行,永离师门了。他自然抱恨极深!况且俞剑平自己拜入师门既晚,袁师兄久以掌门高足自居;今一旦易位,在自己固无争长之心,在袁师兄岂无落伍之怨?那么,他现在大举而来,正是为了雪耻修怨,毫无可疑的了;或者也许受了草野豪客的挑拨,特意替别人找场,也是有的。 这是俞剑平回溯前情所加的推测,但只测出一半罢了。他再也猜不出,除了争长,还别有一种难言之隙。他们袁、俞之间,还有“妒婚”的宿忿。这只是俞妻丁云秀当年略有一点觉察。彼时她虽是个小女孩子,可也觉得袁二师兄对己似乎有意;可是旧日女孩子,也不能往深处想。并且袁师兄为人刚直,对师妹虽怀眷爱,仍然以礼自持,形迹上没有深露。(叶批:以小说论小说,这一段决不可明说,合当删去。否则尽透底蕴,况味全失矣!) 这样,在飞豹子可谓既失衣钵之薪传,又夺琴剑之眷爱,对俞剑平抱着两种隐恨,俞剑平怎能体验得出?袁振武又十分要强,不愿明面捻酸,只在暗中较劲,终于怒出师门,别走异径去了。到三十年后的今日,他卷土重来,已将别派武功练到登峰造极。昔日丁老师曾经指出他心浮气傲,习武似难深入,将来恐踏浅尝而止、炫才过露的毛病。飞豹子为了这句话,咬定牙关,忍而又忍,也往坚韧一点上做去;寻求名师,苦心励志,受尽多少折磨,终借一激,别获成就。 丁门以点穴成名,他苦学打穴;丁门以钱镖蜚声,他苦究破解钱镖之法。他把一根铁烟袋,造得铜锅特大,天天教门下弟子拿暗器打他。他或磕、或躲、或接,居然费了十多年工夫,终于练得能接能打任何暗器了;而且是敌人暗器一到,他能立刻就接,立刻还打。他定要寻找十二金钱俞剑平,和俞一斗,借此印证丁老师的预断,到底把他料透了没有,到底他是心浮气躁不是!他憋着这口气,足足过了三十年,今日该发泄了。 在高良涧、苦水铺,他已和俞剑平潜踪一试,俞剑平却很不知情。在鬼门关前黑夜比斗,飞豹子潜藏于半途中,拦路尝敌;在暗影里先和俞剑平交手。俞剑平钱镖七掷,竟全被他接打过去。他这才仰天一笑,心满意足。他以为俞剑平的伎俩不过如此,他这才和子母神梭武胜文商定;由武胜文出头,代向俞氏订期会见,由暗斗转为明争。他既经尝敌,确知自己敌得过俞剑平,确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才挑明了帘。这就是他三十年来,受尽折磨,练出来的深沉见识;与当年的一团火气迥乎不同了。可是他的性情仍然那么刚,那么暴。 俞剑平把飞豹子袁振武被废的经过,和素日的为人,向在场武师约略说了。他又道:“袁师兄一离师门三十年,声息不闻,山东江南河北久传他已死。不想现在突然现身,竟率大众劫镖银、拔镖旗、题画留柬,指名找寻我;做得这样狠,显见他是要在我身上,找补三十年前那口闷气了。回想当年,实在是家师溺爱我这不材子,处置失当了。我们几个同门素日都怕袁师兄,一闻废立,都惴惴不安。内人在那时以师妹的地位,也曾极力圆场,劝过家师多少次,家师只是不听。后来袁师兄告别出师,内人又私抄下一本剑谱,交给我和胡振业五师弟、马振伦六师弟;暗嘱我们三人假传师命,赠给袁师兄,稍平他的郁忿。无奈他乘夜悄行,先走了一步,我们赶了一程,没得追上。我们三门师祖左氏双侠要把他继承到三门去,教他做掌门徒孙,他也谢绝了。我们二门师叔李兆庆背地里就说家师:‘你当众立废,是怕日后同门争长;可是这样一来,自然不争长了,难免日后袁、俞结怨。’我们先师的脾气十分骨鲠,不听人劝,他说:‘我是为小徒弟打算,一秉至公。’到现在,三十年都脱过去了,偏偏我已经封刀歇马,袁师兄终于找到我头上来;而且弄了这么一手,要多辣有多辣!说实在的,我在师门本是后进,我对袁师兄始终尊敬服从;我们两人间一点嫌隙也没有,只有废立这一件事伤着了他。前人种因,后人食果;先师过于看重我,把本门薪传交给我,也把苦恼留给了我。袁师兄的脾气何等刚决!他不出头便罢,既已出头,就不惜破釜沉舟。二十万镖银非同小可,怕我一剑、双拳、十二金钱,终非他那支铁烟袋的对手啊!” 众人听了,无不咋舌,武进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喟然叹道:“那就莫怪了!你当日入门在后,武功逊色,令师把你提拔上去,压过他一头,即此一端,已树深怨。何况你们师徒又成了翁婿,他更以为师门授受不公了。” 俞剑平默然不答,马氏双雄忙道:“苏老前辈,你老这可猜错了。我们俞大哥乃是先接掌门户,后来才入赘师门的。” 胡孟刚道:“对的,俞大哥实在是传宗在前,联姻在后。” 霹雳手童冠英笑道:“反正是一样,东床娇婿变成掌门高足,掌门高足变成东床娇婿,颠颠倒倒,互为因果。想见俞贤弟那时在令师门下,丰采翩翩,深得宠爱,然后才赢得师妹下嫁,可羡艳福不浅!那飞豹子定是个没度量、有气性的人,看着眼热,一准肚里憋气的。于是乎三十年前俞公子师门招亲,三十年后俞镖头拔旗丢银。这也是因果啊!你就别怨令师吧。”呵呵地笑起来了。 俞剑平笑道:“我们童二哥这两天啃定了我,要和我开玩笑,真是老少年兴味不浅!无如我结记着这二十万盐镖,实在提不起高兴来啊!” 青松道人看出俞剑平闷闷不乐,遂说道:“我看飞豹子也算不了什么昂藏人物。常言说:‘疏不间亲’,人家丁、俞既是翁婿,他在丁门不过是师徒,如此怀妒,也太无味了。” 童冠英仍笑道:“有味!冲这怀妒二字,就很有味。” 九头狮子殷怀亮道:“怀妒也罢,衔恨也罢,可是这飞豹子既然心怀不平,怎么整整三十年,直到今天,才突然出头?这也太久了,他早做什么去了?” 青松道人道:“这个,也许此公早先武功没有练好,自觉不是十二金钱的敌手,造次未敢露面。我说无明师兄,你看可是这样的么?” 无明和尚素来贪睡,打了一个呵欠道:“恐怕这位飞豹子怀着乘虚而至的意思吧!他料定施主忽然退隐,把镖局收市,必是老迈不堪,这才拦路欺人。” 汉阳郝颖先点头道:“这也许是有的。但是他若这么料事,可就错了;我们俞仁兄年虽望六,勇健犹似当年。只怕这飞豹子昔在师门,武功逊色,被俞仁兄压过一头;今当三十年后,俞仁兄仍未必容他张牙舞爪吧。” 无明和尚道:“究竟这飞豹子有多大年岁了?”俞剑平道:“袁师兄大概比我大三岁,,今年他也五十七岁了。” 郝颖先道:“到底这事情有点奇怪,怎么隔过三十年,他早不来找场?怎么隔过三十年他还不忘找场?” 白彦伦道:“而且他找场,偏偏择了这么一个时候,偏在俞大哥歇马半年之后,偏劫官镖,这又是什么讲究?” 智囊姜羽冲道:“这倒不难猜测,我看他这是毒!他一定看准了这二十万盐镖,数目太大,料想俞老哥就是要赔,也赔垫不起;他才猝然下这毒手,无非是做案贻祸不留余地罢了,可就教胡二爷吃了挂误了。至于他早年为什么不来,这也可以推测得出。据我们现在得到的各方消息,已知飞豹子是从辽东来的;他本在边外开着牧场,他就是辽东有名的寒边围快马袁。他并非绿林,也不是马贼。” 说到这里,座间突有一人问道:“寒边围不是快马韩么?怎么又出来一个快马袁,怎么快马袁又是劫镖的飞豹子呢?”这问话的是蛇焰箭岳俊超。俞剑平转顾马氏双雄道:“马二弟、马三弟,你可知道这快马袁、快马韩是怎么一回事么?” 二马摇头道:“我们也只听说过辽东长白山寒边围有个快马韩叫做韩天池,这是几十年前的老辈英雄了。他是个流犯,遇赦免罪,不知怎的,发了一笔大财,在寒边围一带,大干起来;招纳流亡,开荒牧马,掘金寻参,在当地称雄一时。他在他的牧场边界,遍植柳条,做为地界。人们一入柳条边,就得受他的约束,遵他的王法;以此许多亡命之徒在关内惹了祸,都逃到他那里去,做逋逃薮。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这人肚里很有条道;气量很大,胆子很豪,颁的规约很严。人人都怕他、听他。官厅就不敢到他的地界里拿人,可是他的人也不许出界做案。他是有犯必诛,一秉大公;故此人虽怕他,不能不服他,他居然成了一方豪杰了。”(叶批:可列入“扫黑”专案!) 霹雳手童冠英道:“这人分明是个土豪。”二马道:“说是土豪也可以,说是土王也可以。他本以贩马起家,马上功夫很好,故此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叫做快马韩,又叫韩边外,倒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快马袁。” 老拳师苏建明笑道:“你说的全是三四十年前的旧话了。快马韩若活着,足有一百多岁了。咱们说的是现在。”二马道:“现在么,我们虽到过辽东,可没听说有这么个快马袁。” 智囊姜羽冲眼盯着青年壮士于锦、赵忠敏,看二人的神情,分明知道,可是智囊当着人不敢问,于是转脸向俞剑平示意。俞剑平也不肯问,因为以前曾误疑过于、赵。又明知于、赵与飞豹子相识,当然不能率然出口了。 于锦、赵忠敏因众人以前曾疑他给飞豹子做奸细,后将一封私信当众打开,众人疑心顿释;可是于、赵心中生气,立即告辞要走。经俞剑平再三慰解,一场误会纵得隔过去,于、赵从此恍如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了。胡孟刚瞪着大眼,看定于锦,也有心要问问;于锦把脸色一沉,露出不屑来。胡孟刚也噤住了,可是非常暴躁,不住地骂街,骂飞豹子不是东西。众人拦他道:“劫镖的是俞镖头的师兄啊!” 松江三杰说道:“众位也不必猜议了。反正俞夫人一到,飞豹子的行藏必无遁形。现在我们应该怎样呢?是等俞夫人,还是照旧准时践约?要是践约,我们该打点走了。” 俞剑平迟疑道:“我打算还是准时践约。不过,既知飞豹子就是我们袁师兄,不能不多加小心罢了。这一来,向他讨镖,还得另想措词的了。”说时目光一瞬,看了看胡孟刚道:“我要请问袁师兄,我们师门不和,你可以单找我说话,不要连累了朋友。”俞剑平言下面露怅惘,微有难色;他实在愿候妻子到后再去践约,借此可以知道袁师兄身边都有些什么样的人物。袁师兄本是一个富家子弟,今于三十年后,忽然做大盗,劫官帑,犯着很重的案,保不定他已步趋下流,受宵小蛊惑,真个投身绿林了。若能获知袁师兄三十年来的景况,便可推断他的劫镖本意,也就可以相机应付了。 俞剑平眼看着胡孟刚、智囊姜羽冲;姜羽冲就眼看着俞剑平,说道:“俞大哥,我们不必犹豫了,我们就这么办。此刻还是径奔北三河,一面准备践约,一面等候嫂夫人。等到了更好;等不到,我们就届时相机支吾,这是最周全的办法。武胜文指定的那个会见场地,我们必须先期看明。与其派人去,不如俞大哥亲自去一趟。”大家都以为然。 郝颖先道:“索性我们全去吧。我们在这里,瞎猜了一会子,未免是议论多,成功少。”这些武师们嘻笑道:“郝师傅又掉文了。” 俞、胡、姜三人立即打点,和老少群雄或骑或步,前往北三河。并派出许多人,把各路卡子上的能手,尽量抽调,请他们一齐集会斗场。就是四面的卡子,也往当中缩紧,以北三河、火云庄为中心,打圈兜挤过来。现在仍依本议,凡是硬手,各卡子最多只留一人,其余一律克期奔赴北三河。 俞、胡并请金枪沈明谊仍辛苦一趟,去催俞夫人;不必再上火云庄来了,也请她径赴北三河。并告诉俞夫人,此间已与飞豹子定期会见,请她速到为妙,无须转邀能人了。因这里急等她来到,好由夫妻二人齐以同门谊气,向飞豹子索讨镖银。商定,镖行群雄又一阵风的奔北三河去了。 这是镖客方面的动静,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那边,把个飞豹子劫镖大盗窝藏在自己家中,也情知事情闹大,可是他也有他的迫不得已。他们此时自然更忙;散宴后,人出人进,邀这个,找那个;探这个,窥那个,人人脸上神情紧张,不知秘密的做些什么。 火云庄东药王庙内,还有几个镖客留连未走。武胜文这边不再派人前来窥伺;也不打着乡团旗号,再来盘诘他们了。留守镖客自然觉得诧异。殊不知俞、胡、姜三人策马一走,这边潜踪隐名的飞豹子,和代友延仇的子母神梭,立刻就知道了动静。于是由飞豹子起,他们散在各处的党羽,和那个美青年雄娘子凌云燕,立刻先一步,也秘密地到了北三河。 十二金钱俞剑平蒙在鼓里,不深知敌情;飞豹子那边却是据明测暗,情形不同。把俞、胡身边的动静,探得巨细皆知,而且俞剑平生平以拳、剑、镖三绝技自负,曾经打遍江南北,未逢敌手;飞豹子今与俞氏定期在北三河相会,好像有点冒险决斗,决胜负于一旦似的。其实不然,飞豹子此时早有了必操胜券的把握。此次往北三河赴会,飞豹子早已断定,凭自己一支烟杆,必抢上风;就不抢上风,也可以打个平手,自己稳立于不败之地。 固然,他们师兄弟结隙已有三十年之久。在这三十年中,飞豹子挟忿争名,苦练拳技,自知功候与日俱增;但是他会苦练,又怎敢担保俞剑平不会苦练?那么,飞豹子何以有这十成十的把握,敢和俞氏当众明斗呢?万一失败,自己又怎么收场呢? 在起初,飞豹子奋起辽东,乍到江南寻衅时,他确是一股锐气。积累了三十年的忿郁不平,真有立即登门,立即交手,立即将俞剑平打倒的气概。然后乘胜仰天一笑,说一声:“到底谁行谁不行?”丢下狂话,拔脚一走;把俞氏的金钱镖旗摘去,从此勒令姓俞的不准再在武林耀武扬威。…… 飞豹子他确是抱这决心,他的谋士帮手纵然苦谏,他也不听,他一定要这样做。他斩钉截铁地说:“姓俞的武功,我是深知。姓俞的自涉江湖,一帆风顺;他的功夫就算天好,可是他身处顺境,日久也易于搁下。” 飞豹子又道:“他哪能比我?我飞豹子自闯荡江湖起,哼,也不说闯荡江湖起吧,我打由二十七岁,负气离开丁门,我就没有经过半天顺心的事。我受尽了折磨、顿挫、辛苦、艰难,人世间的憋气,挨蹶的滋味,让我一个人尝饱了。我如今整整苦历三十年,就凭我两只胳膊,一颗心胆,闯出长白山半个天下来。诸位朋友,你们知道我都受了些什么?你们只看见我现在一呼百诺,响遍关东了,你们知道我早年都受了些什么?” 飞豹子虎目怒睁,对手下帮友道:“咱们不说别的,单说功夫吧。你们看我什么暗器都会接,都会打,你们可知我怎么得来的呀?常言说得好,来的容易,去的模糊。反过来说吧,来的不易,把握的就牢靠,你们全明白这个道理吧!” 飞豹子道:“我为了学打穴,光跑冤枉腿,就走了好几省,磕了无数的头,耗了十几年工夫。朋友,这‘十几年’三个字,一张嘴就说出来;你要受受看,别说十几年,就是十几个月吧,哈哈!”大眼珠带着激昂骄豪的神气来。他又说道:“我同时学接暗器,学打暗器,这又是十几年。一共十六年的苦学,三十年的苦练。……唉,什么三十年,简直一辈子。你们看,我今年快六十了,我有一天停练没有?” 袁振武又恶狠狠地说道:“姓俞的他可不然了!人家,哼!人家从在师门,就很得宠;没出师门,又娶了好老婆。出了师门,又干镖行,干镖行的有同门同派的朋友帮助,又有前辈提拔。……我姓袁的是什么?我敢说,一个人的光也没沾着。你想呀,我把名字都改了,连姓都差点换过;旧日的朋情友道,我自己全把它剥光。我从二十七岁起,赤裸裸光杆一个人,干,干!……我好比重死另脱生;他比我,他也配!我一步一个苦,人家一步一个顺。人家一个劲的顺心、顺手、顺气,自然得意已极,就免不了忘掉人世艰难。我敢说他的功夫练得未必扎实;就扎实,今日也必然早搁下了。你想,他都成了名镖头了,他还肯起早晚睡,像我这样自找罪受,自找苦吃么。我敢保他现在必不如我。……”说罢,虎目一张,把铁烟袋狠狠一磕,顺手又装上一袋。(叶批:字字有力!如同铁口中迸出石来。) 这是飞豹子初入关的豪语,也是实情。但他这实情,只看清一面,就是只看清他自己这一面,他却不晓得俞剑平那一面。在这三十年来,俞剑平也没一天放松了心,放松了手。他干的是镖行,乃是刀尖子生涯;固然凭人缘,靠交情,仍然依仗真实本领。在这三十年间,俞剑平也和飞豹子一样,起早睡晚,时刻苦学、苦练,未敢一日稍休。飞豹子日日教他的门弟子,拿暗器打他自己;俞剑平也日日教他的门弟子打镖、试剑、操手、比拳。若不然,俞剑平焉能保得住偌大的威名? 飞豹子与俞氏远隔,一在辽东、一在江南。飞豹子纵然“知己”,未免“不知彼”。士别三日,便当刮目,何况三十年的悠久时光!飞豹子的性情刚强,料事稍疏,于是把俞剑平看低了,于是乎险些没留退步。 第42章 飞豹子率众借地较武,女豪杰偕友振袂驰援 飞豹子到底进了关。入关之后,寻隙之前,他不能不打听对头的细情。一天过去,又是一天;他天天听人夸说俞剑平的武功。一剑、二拳、十二钱镖,据说都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飞豹子这才憬然耸动,他说:“这小子原来也很棒,不是浪得虚名啊!”可他又说:“不信这小子一帆风顺,竟会没有养尊处优,把功夫搁下。他的本领竟这么大!”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面不相信,一面又不由他不相信。 飞豹子的谋士又给他密出高招。访察而又访察,布置而又布置,然后猝然发动劫镖,一劫二十万;教俞剑平无论多么大的人情,无论手眼多么高,这二十万官镖足够他赔偿的!然后把镖一埋,人一躲,睁大眼睛看着鱼儿上钩;这样一来,教俞剑平赔不起、寻不着,定可压到元白;逼得俞剑平只有向袁公面前服输、讨情、求镖一条路可走。然后,可以为所欲为地摆布俞大镖头。并且,他们一豹三熊也不怕劫帑罪重;他们在寒边围称孤道寡,官军无奈他何。 他们想,乱子惹得太大了,关内不能存身立足,至不济一溜,拔腿出关一走。一入寒边围,官家尚且瞠目,镖行又能怎样?宁古塔将军、盛京将军都不能剿办我一豹三熊,谅你俞三胜拳、剑、镖三绝技,只可在江南称雄;若到了辽东,人生地疏,只是送死罢了。一豹三熊打好了退身步,这才开手寻隙、劫镖、拔旗、留柬,在江北大闹起来。江北绿林又有人暗做他的居停主人,他们一切布置都胸有成竹。 但是飞豹子的本意,究竟非为劫财,只为出气。他们也早知道二十万鞘银无法运出关外,他们也不想运走。他们在范公堤劫镖一得手,立刻退出数十里,按预定计划把赃银潜运秘地,扫数埋藏了。他们抽身而退,潜踪西行,来到这高良涧一带,等候俞剑平和江南镖行。他们的本意还是先窘人,后比武;还是要和俞剑平邀期见面,挑帘明斗;看一看俞某的拳、剑、镖三绝技到底怎样?是不是江南武林揄扬过火? 飞豹子的谋士给他出毒招,也可以说是稳招,同时又在飞豹子本人和俞剑平对手明斗之前,先教同党尝招试敌,验验俞氏的本领造诣如何?然后飞豹子再亲自出头。如此就站好了稳步,不致冒险了。在鬼门关前,飞豹子的左辅右弼,王、魏二老,果然双双出斗,和俞剑平先后交手。而结果,俞剑平名下无虚,王、魏二老俱皆输招。二老的武功尽可比得过俞剑平,可惜持久力不行。 飞豹子同党所定的步骤稳极,在党友试招之后,更由飞豹子潜伏半途,亲和俞剑平试打暗器。于是,鬼门关前拦路邀劫,俞剑平钱镖七掷,全未打着那个长衫之客;那长衫客就是匿名改装的飞豹子袁振武。飞豹子至此有了把握,自信俞剑平虽负盛名,自己尚敌得过;自己就不能取胜,也不致落败。为了小心,仍在竹塘中埋下梅花桩做为退路;他又和俞剑平交了兵刃。俞剑平三绝技一剑、二拳、十二钱镖,他已尝试了两种。他深信自己的铁烟袋、铁菩提,足可抵御俞的剑镖。所未曾接手的,只剩了比拳;飞豹子越发有了拿手。(叶批:三错矣!正如相反。) 然后,飞豹子招集三熊、二老和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凌云燕。他道:“我要和俞剑平定期明斗了。敌人伎俩不过如此,我起初虽然把他看低,现在一经交手,我侥幸还不至于败在他手下。诸位朋友,你们多多帮忙。” 鬼门关的两试,古堡的一攻,镖客们费了偌大气力,原来只是“试斗”,只是飞豹子试敌之兵。镖客们当然不知道,还怕北三河定期决斗,飞豹子再有躲闪;俞剑平咬定牙关,要在北三河见个真章。哪知人家飞豹子也要在北三河和镖客们见个真章! 他们彼此针锋相对,都相聚在北三河;而且挑明了比斗,既抱决心,也就用不着掩藏了。一切窥伺、试探、游斗,也都用不着。不过子母神梭武胜文却闹到欲罢不能的地步,起初一片意气,把事揽到己身;如今见到江南武林云集,不禁瞠目失色,自恐无以善其后了。 子母神梭道:“俞剑平的本身伎俩无须再试,可是他邀来的能手,我们也不能疏虞,该要随时看明才好。”飞豹子却以为:“我指名要斗俞某,他的朋友又该如何?”现在大江南北,盛传俞氏威名盖世,南方拳家跟他齐名的固然不少,还没有听说有超过他的人。 飞豹子遂问武胜文:“姜羽冲这家伙,我知道他是银笛晁翼的徒弟;汉阳郝颖先是郝清的侄子,我也晓得。听说还有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当年我在关内时,没听说有这两人。还有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我和他在鬼门关交过手,也不过如此,我俩都从梅花桩掉下来了。只是他年纪很大,还动弹得动,也算难得。还有个霹雳手童冠英,我只闻名,不曾会面,也不知他本事如何。此外还有马氏双雄、松江三杰,恐怕虚有其名罢了。我听我们手下人说,二马只是一勇之夫,松江三杰这一回在邱家围子上了我们一个老当,看来也没有出奇的本领。”(叶批:尚有一路奇兵,未曾探出! !即黑砂掌际锦标。) 飞豹子和他的朋友连夜商议好,就赶紧地预备,正和镖行这边一样地忙。 光阴箭驶,转瞬到了赴会的前一日的清晨。北三河竟没有店房。俞镖头在订约的当晚,密派青年镖客数人潜赴当地探道,并试往民家借寓。苦于人生地疏,借不出房来,黑鹰程岳和没影儿魏廉,正在街上溜达,无计可施。忽有武宅那个管事叫做贺元昆的,拿着子母神梭武胜文的片子,找到程岳和魏廉,说道:“俞镖头不必为难,敝宅宅主早给诸位预借好住处了,就在这边不远,是七间房,够住的么?” 黑鹰程岳和没影儿魏廉听了这话,脸上很不痛快,冷冷说道:“阁下贵姓?我们替俞镖头谢谢吧!我们这里还有熟人,已经把房借好了。”贺元昆笑道:“在下姓贺,咱们前天不是还见过面么?二位不见得找好了房吧。刚才还听见二位在那边打听空房哩!” 黑鹰程岳大声道:“你这位先生,请你费心告诉贵上,我们对不住,不能骚扰武庄主的高邻贵戚的。”回顾魏廉道:“武庄主果然势派不小,人杰地灵!无奈我们不能那么办,我们打扰武庄主还许可以,若麻烦到外圈去,可真成了笑话了。” 魏廉笑道:“那一来我们打个喷嚏,飞豹子也知道了。只可惜俞镖头老经练达,人并不傻。”说着,眼往四面看了看,并无别人,只贺元昆一个。 贺元昆满不介意,赔笑道:“二位可是多疑了,敝上给俞镖头预备的,乃是七间小独院。二位先生不要猜疑,您何妨先过去看看房。” 黑鹰程岳道:“对不起,我们不看。” 贺元昆笑道:“敝宅宅主实在因为这里是小地方,没有店家;俞镖头远来是客,若没有住处,那可怎么赴约?所以连夜打发我来代借寓所。也怕诸位住着不方便,才人上托人,借出这么一所小独院来;没想到二位还有那么一猜。” 黑鹰程岳忙又满脸堆欢道:“这倒是阁下过想了。我们是只怕无故打扰生人,心上不安,并且我们情实已经找好了房,用不着再找,刚才我们也只是闲打听,怕贵宅主和贵宅主的朋友临时来到这里,没有地方住,回头又闹改日期、改地方;我们这才稍带着再多打听一两处住所罢了。”没影儿也接声道:“是啊,我们是替你们找房。” 贺元昆大笑道:“诸位倒给我们找房?”魏廉道:“可不是,我们是替贵宅的贵客飞豹子找房,省得他临时再托故不露。”贺元昆道:“这些事恕在下说不上来。既然二位不去看房,那么我们回头再见。”长揖告别,转过别巷走了。 黑鹰程岳大怒,一双黄眼睛直盯出老远,方才回头,对魏廉说:“这小子的意思是怎么讲?故意点我们一下么?” 魏廉道:“这又和苦水铺一样,反正搅惑咱们,教咱们捞不着住处罢了。”程岳道:“咱们的大批人回头就来,真个的找不着住处,可怎么办?” 魏廉道:“咱们找铁布衫屠炳烈去,他不是说有地方借么?并且窦焕如窦镖头也给找着呢,想来总可以有法子的。” 两人在北三河转了一圈,看当地形势,竟很荒旷。又重到双方邀定的地方一看,乃是河岔上一座大庙,前有戏台,本是一个庙集,现时已过了会期。两人溜达着,不时遇见异样的人。到一小巷,忽遇见小飞狐孟震洋和铁布衫。问他二人时,居然把房借妥。又问:“借了几间,可是单院么?”屠炳烈道:“自然是小单院,一共七间房,对付着住,总够了吧?” 没影儿魏廉、黑鹰程岳一齐诧异道:“什么,也是七间,在什么地方?”两人互相顾盼,不禁后悔;刚才莫如将计就计,跟那姓贺的一同去看房。 魏廉凑近一步道:“屠大哥,这个房主可靠得住么?跟子母神梭有认识没有?”遂将刚才贺元昆投刺献寓的话告诉孟、屠。屠炳烈道:“这不可能!”这七间房乃是屠炳烈的密友施松陵给匀出来的;前在苦水铺,屠炳烈就曾转托施松陵代探火云庄的动静。不过,恰值施松陵事忙,答应下,没有办。现在屠炳烈亲自登门,施松陵情不可却,就把一个跨院腾让出来。 屠炳烈性子直,抱怨魏廉道:“姓贺的一定又是诡计,你们二位当时怎不跟他去看看房,至少也认出他们一个巢穴来。” 没影儿魏廉摇头道:“我们只顾跟他们较劲了,又猜疑他们眼见我们打听不着空房,故意露这一手,奚落我们;可惜没有转面想想。” 飞狐孟震洋忙道:“别后悔了,二位答对得很好。你若真说没有借着房,反而跑到对头跟前寻宿去,那太丢人了。依我看来,他们也未必准借着房;就借出来,他们那七间也未必跟屠大哥借的七间是一家。他们看见屠大哥借好了房,才故意捣鬼,教咱们自己动疑。” 黑鹰程岳道:“不要理他们就完了。咱们快看看房去,赶紧回去,给大伙送信。” 魏廉道:“对!俞老叔跟大伙今天务必全赶来才好。若不然,又像苦水铺,教他们得机会戏弄人了。” 当下,铁布衫屠炳烈、飞狐孟震洋,急将程岳、魏廉引到借寓之处。这七间房是个小跨院,跟宅主另走一门,倒也方便,只稍嫌人多房少。屠炳烈道:“若是不够住,还可以再找房东,把前院匀出三间。”程、魏齐道:“够了,够了,这就很够交情;再说天热了,怎么都可以将就。” 借寓所、勘会场的事办妥;宝应县义成镖局的窦焕如镖头带着两个镖客,也已来到北三河。彼此寻踪相见,立刻往回走,给俞剑平送信。 俞剑平、胡孟刚、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师徒、松江三杰、马氏双雄、汉阳郝颖先武师、阜宁白彦伦店主、九头狮子殷怀亮、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青松道人、无明和尚,这些成名的英雄;单臂朱大椿、黄元礼叔侄、金弓聂秉常、梁孚生、石如璋、路明、楚占熊、欧联奎、铁矛周季龙,这些有名的镖客;还有振通镖师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追风蔡正、紫金刚陈振邦;还有青年壮士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叶良栋、孟广洪,以及俞门弟子左梦云、童门弟子郭寿彭;大批的武林拳师如潮涌,或骑或步,齐赴北三河。 各路卡子上的人,霍绍孟、少林僧静因等,凡可抽调的,也都一个一个抢先奔北三河,都想会会这个辽东大豪飞豹子。金枪沈明谊匆匆地翻回去,催请俞夫人丁云秀快快赶来,不必再投火云庄,径可直奔北三河;好与俞剑平夫妻两个,会见那当年怒出师门的师兄,今日强劫二十万盐镖的巨盗飞豹子快马袁。 到了双雄会见的前一夕,北三河临河的这家民宅,顿然聚集了江南许多镖客、拳师。天气很热,满院扇子晃来晃去,小小七间房几乎容纳不下。那天初次宴见,已由智囊姜羽冲、窦焕如、童冠英等,与子母神梭武胜文那边的人说好一切。现在俞剑平等来到,那子母神梭又遣人来,登门投帖送了许多西瓜鲜果,无形中是来促驾。十二金钱俞剑平收下礼物,取出一张名帖来,说道:“我也不答拜了,替我敬谢贵上,明天我们准时到场,彼此全不要误了。” 智囊姜羽冲调动群雄围着小院小巷,安下几个青年壮士,以防敌人万一再来打搅。但现在飞豹子要亲自上场,像这些遣人诱敌的举动早已不做了。现在他们倒防备镖客,怕他们暗与官府通气。因此,在镖客住处的附近,的确有人探望。镖客也派出人来,到各处巡视;彼此相逢,互瞥一眼,互相退藏。 到了下晚,俞剑平和胡孟刚一面预备明日的事,一面盼望着急。忽然,从外面跑进巡风镖客来,说是前途来了两乘轿,几匹马,好像是俞夫人来了。胡孟刚忙说:“快迎接去!” 霹雳手童冠英拉着俞镖头说道:“可盼来了,怎么样,贤弟还不快接娘子去?” 镖客晚辈居多,全要出去迎接;俞剑平忙紧走了数步,拦住这些青年道:“诸位这是做什么?出去这些人,像接官差似的,教外边人看到眼里,太不好了。” 姜羽冲道:“这话很对,咱们不要太露出形迹来。”俞剑平遂只命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梦云赶快迎上去,“省得教你师母挨门打听,引人注意。”程、左应声,立即出去。 俞、胡、姜等在屋中等候;霹雳手童冠英只于十七八年前和丁云秀会过一面。那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机缘不巧,始终没见过这位助夫创业的女英雄。其余别人也极想晓得俞夫人怎样访获豹踪,忍不住全跑到院心来,几乎像站岗排班。俞镖头笑着皱眉,也没法子阻拦。智囊姜羽冲和铁牌手胡孟刚只得替俞剑平说话,请在场群雄各安就位,别教俞夫人乍进来受窘。 不一刻,程岳、左梦云把两乘小轿和四匹马引到门前。头一匹黑马,马上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气度洒脱,白面无须,看着很眼生,又像个儒者。来到门前,甩镫下马,往旁一站;穿长衫,戴草帽,抽出一柄折扇,徐徐扇着。旁边一匹斑马,是一个青年壮士骑者;乃是俞门五弟子,名叫石璞,今年才二十一岁。前为回籍完婚,从海州北返关外;本说半年后方回转云台,现竟提早两月回来。此刻他骑着马,背着包,一到门口下马,忙向儒生拱手请进;自己趋至师母轿后,解下几个包来。 又一个骑马的人,还带着马夫,就是那个武官肖老爷,官印国英,原任守备,记名游击;先前是太极丁门下的小弟子,俞剑平的同门师弟。他在师门原名振杰,当时属他最幼;现下早已年逾不惑了,并且也发了福,少时呆相丝毫没有了。只见他当门下马,甩镫离鞍,抬头一看道:“是这里么?”脚一着地,显得身材魁梧,比俞镖头高半头;留着掩口胡须,穿着武职便服,目如朗星,面黑透亮,说话音如洪钟。程岳刚刚迎出来,忙请安应道:“是这里,师叔。”肖守备早一回手,将马缰交给马弁,也向儒生让了让,他自己一退步,忙去搀扶坐轿的人下轿。 这头一个坐轿的人,大家都以为是俞夫人丁云秀,哪知轿帘一挑,乃是一个病夫模样的老头儿。身材比肖守备矮得多,比俞镖头也差一二寸;瘦颊疏眉,须眉苍然,眼眶深陷,病容宛然;并且一只腿很不得力。肖守备俯着身子,伸手搀他,他到底不用肖守备接驾,容得扶手板一撤,便一步迈下轿来;武功是很有的,人虽颓老,双眸炯炯,偶然一睁,依然吐露出壮士英光。只听他用很尖锐的嗓音笑道:“九弟,你不要看不起我呀!我是病,不是弱。”这个病夫实已失容,教人乍见,几乎难以相认。 这人也是丁门弟子、俞镖头的五师弟,名字叫胡振业。在当年,丁门群徒共有九人,其中顶数飞豹子和俞剑平这两位高足武功深造;其次便是胡振业,略堪匹敌。到后来胡振业武功精进,与袁、俞俨然成了鼎足之势。不幸他狠斗罹疾,身受病磨,几致不起,终致落了残疾。现在骤看外表,好像五十多岁的人,比俞剑平还年长,实则刚刚四十八岁。 胡振业便笑着,眼望着门,冲那儒生说道:“请啦,黄先生!”一瘸一拐,迈上台阶。师弟肖守备、师侄程岳,怜他脚步不稳,慌忙一边一个,过来扶着他;他甩着手,走得更快。却又催那儒生说:“走走,别客气,咱们先进去。”且说且回头道:“师姐,我们先进去了。”于是胡、肖二友陪着那个儒生一同走进院去。 那另外一乘轿,此刻轿帘一挑,扶板一撤,俞夫人丁云秀低头走下轿来,平身往巷口左右微微一看,然后回眸望到门口。门里外有许多镖客和拳师的脑袋,青年人多,老年人少;都侧着身子,歪着脖子,偷看俞夫人。俞夫人微微一笑:“这些淘气的小孩子们!”不禁回看他们一眼,他们全把头一歪,退藏不迭;俞夫人不禁又想起当年的事来了。因她身精拳技,助夫创业求名,人们都拿她当稀罕看。 在她年轻时,几乎动一动便被人惊奇指目;直等到镖局创成,镖道创开,用不着伉俪联镖并骑了,她方才退处闺中。屈指算来,将近二十年,不遇此景象了;不意今天又年光倒流,重遇见这些好事的头、诧异的眼了;想着可笑,又复可慨。那二弟子左梦云站在身旁,还要搀扶师母。师母不用人搀,自己下轿,曳长裙,很快地迈出轿竿,健步如飞,上了台阶。 没影儿魏廉侧身迎上来,请安问好:“大婶您好,您身子骨硬朗!我给您打发这轿去。”俞夫人道:“哦,介青老侄,你也出来了。”魏廉赔笑道:“大婶,您不知道么?我陪着大叔,也跑了一个多月了。您瞧这怎么说的,把大婶也劳动出来了。” 俞夫人笑道:“我有什么法子呢?你或许不知道吧,这劫镖的竟不是外人,乃是我们从前的一位师兄,跟你大叔有碴。我一听这个,才很着急,我不能不出来了。这位袁师兄武功硬极了,只怕你大叔敌不过他。依我想,硬讨不如情求!我这几天净忙着托人呢。”又道:“这轿子先不用打发,教他们连牲口带轿,全弄到院里来吧!可是的,院子容得下不?”魏廉道:“房东有车门,交给我办吧!” 说话时,九股烟乔茂一凑两凑,凑到旁边,忽然听出便宜来;忙一溜上前,也请了一个安。跟着又打躬,又作揖道:“俞大嫂,你老好,咱们老没见了!” 俞夫人愕然,忙侧身还礼,把乔九烟一看,并不认识。乔九烟面冲魏廉一龇牙,回头很恭敬地对俞夫人说道:“大嫂不认得我么?小弟我姓乔……” 正要报名,没影儿魏廉登时发怒,恶狠狠盯了乔茂一眼,大声接道:“大婶,您会不认得人家么?人家乃是鼎鼎有名的九股烟乔茂,乔九爷,还有一个漂亮外号,叫做‘瞧不见’。九股烟瞧不见乔爷,乃是很有名的人物。他总跟俞大叔套近乎,论哥们;可惜俞大叔不敢当,总管他叫乔九爷。” 俞夫人丁云秀察言观色,连忙说道:“原来是乔九爷,久仰久仰!”笑对魏廉道:“介青老侄,你快给我安置轿夫和马匹去吧。”魏廉这才冷笑着出去,又盯了乔茂一眼。 乔茂一溜闪开,旁人相顾偷笑。左梦云恐师母误会,忙解说道:“这位乔师傅和魏大哥总逗嘴,乔师傅一攀大辈,魏大哥就抖露出他的外号;乔师傅的外号是不喜欢人家叫的。”俞夫人只微微一笑,她其实早已听出来了。 她举步进院,霹雳手童冠英从旁迎上来,大声叫道:“大嫂才来么?俞大哥从前天就等急了。” 丁云秀抬头一看,也不认识,但仍很大方地敛衽行礼。童冠英打量丁云秀娘子,徐娘半老,精神犹旺;看外表像个三十八九岁的中年妇人,其实她四十九岁了。个儿矮、身不胖、肩圆、腰细,眉弯、鼻直、瓜子脸依然白洁,不过稍带淡黄;一双眸子照旧清澈如水;嘴唇很小,已不很红润了,额上横纹刻划出年纪。美人迟暮,正与俞剑平这耆龄壮士凑成一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快,却是气度很沉穆,于和蔼可亲中流露严肃,俨然大家主妇。童冠英心说:“名不虚传!”回眸看了看俞剑平一眼,就微微发笑:“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见丁云秀眼光把全院老少群雄一扫,坦然说了几句“承帮忙,承受累”的话。胡孟刚、马氏双雄、姜羽冲等比较熟识的人抢先迎接、施礼、打招呼,有的叫俞大嫂,有的叫俞奶奶,旁边青年夹杂着叫婶母。 丁云秀逐个还礼,单对胡孟刚说道:“二爷,我们真对不起您!您也听说了吧,这劫镖的还是我们一位师兄呢。教二爷跟着为这大难,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给二爷讨出镖来。”又很郑重地说:“您放心,现在我们有办法了。” 胡孟刚忙道:“大嫂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事!大嫂请屋里坐吧。”俞夫人又和姜羽冲、马氏双雄说了几句话,由二弟子左梦云引进上房。房狭人众,满屋都是人了。丁云秀极想和俞剑平说话,一时竟顾不得。在座这些老一辈的镖客、拳师,多一半她都认得,应酬话占了很大工夫。那一边,俞剑平镖头忙着接待多年未见的两个师弟和那个面生的儒生。 俞剑平待承朋友的本领,令他的老朋友都很钦佩。世故和热忱,被他调和得那么好,既恳切又自然。肖守备陪同中年儒生和病汉胡振业联翩进院。肖守备就大声叫道:“俞三哥,小弟我来了!”俞剑平从屋中走出来,降阶而迎;向三客一拱手,竟抢一步,先抓着跛汉胡振业的手,一捧一提道:“哎呀,五弟,你教我都不认识了!” 胡振业凄凉地一笑,叫道:“三哥!”向四面一望,一弯腰,且拜且说:“三哥,你还这么壮实;我完了,死半截的人了。” 俞剑平急忙把他扶住,紧紧握住双手,摇了摇,说道:“五弟,你你你怎么……咱们哥们又见面了。我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痊愈了么?你还大远地来一趟!”轻轻拍着胡振业的肩膀,侧脸来看肖国英守备,大声说:“九弟,你哥俩一块来了,嗬!你真发福了……喂,别行礼,咱们老弟兄,不要来这个。” 俞剑平把手一松,过来又把肖守备搀住。然后,面向儒生赔笑道:“您别见笑,我们老弟兄,好多好多年没见了。”这才向生客作揖,又问肖守备:“这一位尊姓?同你一块来的么?给我引见引见。”跛子胡振业笑道:“三哥猜错了,这一位和九弟也是初会。这一位姓黄,是我邀出来给三哥三嫂帮忙的。” 俞剑平道:“哦,承顾承顾!”忙又对生客致意。胡振业代为引见道:“黄先生,这一位就是名驰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三胜俞剑平,我们的掌门三师兄。”俞剑平立即通名道:“小弟俞剑平。五弟,你怎么和我开玩笑?黄仁兄台甫?” 儒生道:“小弟黄烈文,久仰俞镖头的威名,今天幸会!”俞剑平道:“过奖,惭愧!”回身来,对肖国英守备道:“老弟,你做官了,怎么这么闲在?”且说且让,一齐进了上房落座,献茶。 俞门五弟子石璞,放下小包,抢着过来给师父行礼。俞剑平忙乱着;只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你父亲可好?”石璞答了一句:“托你老的福!”别的话也顾不得说。马氏双雄却知石璞是辽东人,他父亲白马神枪石谷风也是武林名士,遂一招手,把石璞叫到一边,低声盘问他话。 新来三客和在座群雄互通姓名,各道寒暄,乱过很大工夫。因为明早就是会期,有许多事今晚要办,三江夜游神苏建明老拳师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咱们都往外面坐坐吧。人家贤伉俪、贵同门,远来相会,有许多话要讲;我们这些人像虱子似的夹在里面,人多天热,腾让腾让吧。” 众人笑着,周旋甫毕,渐渐往外撤。上房除了新来的人,只留下俞、胡、姜和马氏双雄;二马在江宁开镖店,和俞氏夫妇最熟。老拳师苏建明头一个出去又被请回来。上房议事的人,还是那些年高有德的前辈英雄。霹雳手童冠英、九头狮子殷怀亮、奎金牛金文穆、窦焕如镖头等都在座。青松道人与无明和尚,因俞夫人来到,自以出家人不便,悄悄退出去了。蛇焰箭岳俊超年纪轻,辈分长,也被请来。一切还是智囊姜羽冲调度。 俞剑平同两位师弟说了些旧话,跟着和这位生客黄烈文款叙新交。俞夫人丁云秀只和胡、姜对谈,直到这时还没得与丈夫说话。铁牌手胡孟刚忍不住开口引头道:“大嫂,我们沈明谊沈师傅,迎你老去了,不知见着你老没有?”俞夫人欠身道:“见着了,沈师傅忙着给别的卡子上送信,不然就一同来了。”胡孟刚道:“听我们沈明谊镖师说,大嫂已经访出飞豹子的详细底细?我们这边也探出不少头绪来,我们明天就跟他会面。可是的,这飞豹子既和俞大哥同门,从前到底结过什么梁子?此人武功究竟怎么样?他手底下的党羽都是些什么人物?现在肖老爷和胡五爷一同驾临;二位既和飞豹子是当年同学,飞豹子的一切,想必很有所闻。咱们赶快讲一讲明天该怎么办,现在也好定规了。” 俞夫人咳了一声道:“可不是么,这真是赶快定规了,明天就得见面。……若说起怎么结的梁子,话就很远了;可是当初情实不怨俞剑平,完全是师门中为情势所迫,挤出来的一桩变故。这里面内情,我们胡五弟、肖九弟知道得最清楚。” 说时,眼光往俞镖头那边看,俞镖头和两个师弟谈着,也正看这边。俞夫人丁云秀就一欠身,遥问道:“我说剑平,你到底跟袁师兄见过面了没有?”俞剑平道:“这个,总算是见过面了。”俞夫人道:“是昨天在这里么?”俞剑平道:“不是,还是在苦水铺、鬼门关,六天前我和他对了面。他自然假装生脸,我也没有认出是他来。” 俞夫人道:“怎么,他的模样很好认,你竟一点也没有辨出来么?”俞剑平道:“我当时怎会想到是他?况且又在夜间,他居心掩饰着,一见面就动起手来。” 俞夫人大惊道:“你们竟交了手么?”俞剑平道:“他派一个生人,假冒着他的名字,伺机投刺,邀我在鬼门关相会。可是他半夜里埋伏在半路上等着我;刚一露面,就乱投起暗器来了。” 俞夫人道:“他先打的你,还是你先打的他?” 俞剑平看着两位师弟,脸上带出不安来,道:“我并不晓得是他亲到。他在半途伏弩伤人,我只好发出钱镖来却敌护友。”俞夫人摇了摇头,胡振业和肖国英守备一齐耸动道:“原来三哥跟袁师兄招呼起来了。”俞剑平点头不语。 姜羽冲、胡孟刚道:“你们诸位不明白当时的情形,这飞豹子约定在鬼门关相会,他却率领多人在半途邀劫;彼时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他的用心就不是暗算,也是志在试敌。我们俞大哥猝不及防,自然要发暗器把敌人的埋伏打退的。那时还亏着蛇焰箭岳俊超岳贤弟,发出他的火箭,才把敌人的动静,全都照出来。飞豹子的举动,那一次实在不大光明。” 胡振业对那儒生黄烈文说道:“你听听,我们这位袁师兄,够多么霸道!……三哥,你到底把他打退了没有?”俞镖头登时眉峰紧皱道:“我连发七只镖,全被一个戴大草帽的长衫客接取了去;后来我们断定这长衫客就是飞豹子,也就是袁师兄。姜五哥猜得很对,袁师兄伏路邀劫,实在是要考较我,所以当时一攻就退了。” 俞夫人眉尖紧蹙道:“你们总算是过招了,他的武技究竟如何?你们只过暗器,没有动兵刃么?” 俞剑平道:“后来追到鬼门关,袁师兄竟在苇塘中巧设梅花桩。我和苏建明老哥、朱大椿贤弟全都追上去。袁师兄使的是铁管烟袋,跟我在桩上只对了几招,就急速走了。后来我们跟踪攻堡,又扑了一空,他的确是安心试技;只怕明天赴约,要动真的了。” 俞夫人道:“听他的口气,到底为什么劫镖?是为从前的碴,还是为了别的?或是受了别人的鼓动?”姜羽冲、胡孟刚一齐代答道:“这飞豹子明着暗着,说来说去,只是要会会十二金钱的拳、剑、镖三绝技,到底在江南为什么得这大名;好像纯为争名才起衅的,不晓得他是否还有别故?” 俞剑平道:“唉,我料他必有别故,只是口头上不肯承认罢了。可是的,你问我半晌,究竟你访出什么来了?可知道他找寻我的真意么?”又问胡振业、肖国英道:“二位师弟邀着黄先生,远来急难,我想一定有替我们排难解纷的妙法。我和袁师兄定规明天挟技相见,不过那只是拿他当一个争名寻斗、素不相识的武林看待;现在既知他是当年的师兄,这情况又当别论了。”又转脸望着俞夫人说:“你看该怎么办呢?” 俞夫人丁云秀道:“咳,你不该跟他动手!……真想不到你们会过了招,到底他的功夫怎么样?他自然是改了门户,可看出他是哪一宗派么?” 俞剑平道:“他和我只一交手,便抽身走了;只凭那几下,实在验不出他的真实本领到底怎样。他的技功又很博杂,一时也不易看出宗派来。你总晓得:到他那年纪,必已达到化境了。他如今用的家伙,也不是剑了。他改用外门兵刃,是二尺五寸长的一支铁烟袋杆。” 俞夫人道:“这个我比你还先知道的呢!” 俞剑平道:“哦!他接暗器、发暗器的本领却不可忽视,比当年太强了。他的暗器是铁菩提子,也能在夜间打人穴道,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绝技。他接暗器的手法很准,我的七只钱镖都被他接了。他自然不是用手接的,黑影中看不很清,大概他是用那支大烟袋锅扣接的。” 俞镖头把这当年的师兄现在的武功,向俞夫人约略述罢;跟着又说:“那一次他确是试验我,没把真的拿出来。当然了,他一定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我看那份意思,我自料还不致于抵挡不住他。你无须乎挂心,我们明天跟他对付着看。他的帮手是否还有能人,我就不晓得了。” 大家讲究着这个飞豹子,不觉全站起来,凑到堂屋。俞剑平又道:“我们在这里费了很大的事,仅只探出他的外号,后来又探出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袁承烈,不是绿林,是辽东开牧场的。我就越发纳闷了,我万没想到他就是咱们的袁师兄,更没想到咱们的师兄会干起劫镖的勾当来。”说到这里,开始询问俞夫人丁云秀:“你到底从哪里得着他的底细?” 第42章 俞夫人求援访同门,胡振业无心得豹迹 俞夫人丁云秀喟叹一声,这才细述原委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你们在外面闹得这么热闹,我在家里,起初是一点什么也不晓得。也不晓得你们东扑西奔,着这么大急,连劫镖主儿的真姓名和真来历也没访明。还是半个月头里,唉,也许有二十多天了吧,家里忽然闹起贼来。黑更半夜,贼人公然进了箭园,弄得叮当乱响,我这才有点动疑。我想,咱们家里万不会闹贼……” 霹雳手童冠英就笑道:“贤伉俪以武技成名,居然有贼光顾,真个吃了豹子胆了,恐怕比令师兄飞豹子还胆大!” 丁云秀听出他是讥谑,遂莞尔笑道:“倒不是那话。一来,我们那地方很僻;二来,跳进箭园的夜行人动静很大,分明不像小偷。我就恐怕是仇家,便急忙起来,把那夜行人追跑了。我怕中了调虎离山计,教仇人放了火,所以只追出村口,立刻折回。验看院里,才发现客厅门口,插着一把短剑,挂着一串铜钱、一支烟袋和一封柬帖。我就晓得要惹出大麻烦了。这分明是绿林人物插刀留柬,故意来挑衅。并且我琢磨着,这多半跟你们寻镖的事有关。第二天一清早,就写好信,把那柬帖派人送到海州,烦他们给你寄来,你可见到了没有?” 俞剑平道:“不就是那张画儿么,我早见到了。我们这里也接到了一张,海州胡二弟镖局也接到了一张。” 胡孟刚道:“不是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插翅豹子侧首旁睨,另外还题着一首诗的么?” 俞夫人道:“正是,原来你们这里也收到了。我居然没猜错,真是和劫镖有关了。”胡振业、肖国英一齐问道:“这画儿我还没见到呢!那首诗说的是什么?” 姜羽冲道:“回头我找给你二位看。”窦焕如镖头道:“诗是二十个字,我们这里寄到的是什么‘书寄金钱客,速来宝应湖;盐镖二十万,凭剑问有无。’” 胡孟刚面对新来三客道:“就是这辞,一共三张,画全一样,词句变了。另一张是‘速来大纵湖,凭拳问有无。’海州接的那张是‘速来洪泽湖,凭镖问有无。’列出三个湖名,指名要会俞大哥的拳、剑、镖三绝技。” 胡、肖二友啧啧议论道:“这可有点恶作剧了!袁师兄脾气刚直,不会弄这些把戏的,恐怕他身边必有狡诈的伙伴帮他捣鬼。” 俞夫人道:“那是难免的了,二弟且听我说,剑平等着听咱们访的底细呢。” 俞夫人遂又接着道:“我也是一看这画,晓得有人要寻你作对,可是我还不知道对头是谁?跟着……” 她一指侧立在座头的俞门五弟子石璞道:“是这孩子新婚之后,从他们辽东故乡访得消息。他的父亲白马神枪石谷风石老先生,在他们老家听武林人传言,有一位在寒边围开牧场的快马袁,很不佩服江南俞门三绝技。听说他跟人打赌,要邀斗找姓俞的。跟着又听人说,辽东武林有好多位成名的人物和寒边围的快马袁,搭伴邀斗,已经走了不少日子了。石璞这孩子回家娶妻,他父亲石谷风就说:‘你师父最近被人找上门没有?’这孩子说:‘没有。’也就搁过去了;只当是江湖风传,也许不是事实。谁知上月又翻腾起来,他们那里传说快马袁已经到了江南,新近派人回来邀请助手,辽东沙金鹏已经秘密地率徒从海道南下了。白马神枪石谷风这才着急,赶忙打发石璞这孩子回来给你报警送信。石老先生只琢磨这快马袁乃是长白山的一位大豪,他就是争名斗技;再闹大点,也无非摆擂台,广邀能手,必求一胜罢了。再没想到快马袁竟走绿林的路子,率众拦路,公然劫镖!这孩子一到家,就问我:‘师父跟姓袁的比武去了么?’我当时反复一琢磨,觉得劫镖的人必是快马袁。可是他只为争名,闯这大祸,未免小题大作,他难道不怕王法么?石璞这孩子告诉我:‘师娘不知道这快马袁的声势,他在寒边围,承继岳父快马韩的基业,在长白山一带,俨然是个土王,连盛京将军都惹不起他。他劫夺官帑,惹的祸再大,可是他只要率众逃出榆关,人们就没法拿他了。他在寒边围召集亡命之徒,掘金、刨参、牧马。在他界内称孤道寡,生杀予夺,完全任意,我们不能拿关里的情形看他。” 俞夫人一口气说到这里,众人听了,齐看那俞门五弟子石璞;把这新婚的二十一岁少年看得面色发红,有点害臊。俞镖头因向石璞问道:“你父亲是这么说么?他现在哪里?他不能进关帮帮我的忙么?” 石璞忙肃立回答道:“我父亲在家呢,他老是这么告诉我的,教我赶紧告诉你老多多防备。哪知我一回来,这里早闹出事来了。我父亲也没想到飞豹子快马袁竟敢劫夺这二十万的官帑。他老本来也要进关,看望你老来;无奈他老现在也正有一件麻烦事,一时离不开身。只教我给你老请安,向你老道歉;等着把事撕捋清楚了,他老也许赶来。” 俞剑平道:“我和你父亲十多年未见了,他还很壮实?可是的,他也知道这快马袁就是我师兄么?” 石璞道:“这个他老可不知道,只知快马袁要找你老比武罢了。连弟子也都想不到这快马袁会是我们的师伯,还是师娘告诉我,我才晓得。” 俞镖头又问俞夫人道:“你又怎么猜出来的呢?莫非从他的姓上推测出来的么?” 俞夫人微微一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岂不成了未卜先知了。”用手一指肖国英、胡振业二位师弟道:“这还是咱们这两位师弟,一个无心探明,一个据理猜详,才断定劫镖的飞豹子就是快马袁,快马袁就是袁师兄。总而言之,是赶巧了,一步步推出来的。” 俞镖头和在座群雄,齐看胡、肖二友。铁牌手胡孟刚对明天践约的事,心里着急,就抢着问胡振业道:“宗兄,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肖老爷猜出来的?” 胡振业一条腿不得力,众人说着话,不觉立起,独他还是坐着,这时就扶着椅背,站起来说:“访是我访着的,猜还是我们肖师弟猜出来的。我现在不但手底下不成,心思也不给使唤了。我本来早就晓得袁师兄进关了。我们肖师弟大远地看望我来,告诉我江北新近出了一个大盗,劫了我们俞三哥的镖,还拔走镖旗。饶这么说,我竟没有往一块联想……” 他没头没脑说了这么几句,众人全听不明白。他唉了一声,连忙解释道:“是这么一回事,肖师弟没看我去以前,我恰巧听我们黄先生说……”说着一指儒生黄烈文道:“黄先生听咱们六师弟马振伦说,咱们早先那个二师兄袁振武,他没有死,现在又出世了,眼下在辽东大阔起来。据说他好几十年没有进关里,他总在关外混。哦,说他新近才进关,还带了许多朋友,还直打听我们俞三哥。黄先生把这话告诉咱们八师弟谢振宗,谢振宗又告诉了我。你看,这么着两下里一对,不就猜出来了么?”手扣住脑门子道:“他娘的,偏偏我就琢磨不出来,我真个成了废物了!” 胡振业的江湖气很重,说话也很乱。东一句,西一句,有点张口结舌,开言忘语的毛病。他这场病害得很重了。 肖守备笑着说道:“五哥坐下说话吧。我看你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还是请三嫂子讲,比较清楚些。”众人道:“对,由一个人讲最好。” 俞剑平笑道:“怎么非得内人说不可呢?九弟,你告诉我吧。天不早了,赶紧说说,还得想办法呢。” 肖守备扪着胡须,把这事从头说起。这件事果然是由肖守备猜测出来的。肖国英守备在山东滨海之区灵山卫做官,最近剿海贼有功,擢升都司,加记名游击,调住江南,并给假三月。这时豹头大盗劫镖拔旗之事已然喧传各地,肖守备在官场已经听说。他姑念当年的师兄师姊,决趁就职之便,绕道往访云台山,慰问此事。 肖守备和俞镖头交谊很深,当年在文登县太极丁门下习武,他排行第九,年齿最幼。他的武功就是掌门三师兄和师姊丁云秀教的。俞剑平昔在师门,名叫俞振纲,字建平;后在武林创业,始以字行。又因他的太极剑驰名当代,人家顺口都管他叫俞剑平。他就索性改用“剑平”二字为名。 肖守备把官事交代清楚,要坐海船过海州,访云台,再转道赴任。还没有登程,忽闻人言,当年的五师兄胡振业死里逃生,身得重病;病治好了,终落残疾,现在山东十字路集住闲。听说生活很苦。肖守备一听这话,回想旧谊,不胜慨然。他本来和俞剑平、丁云秀夫妇最好。丁云秀是老师的女儿,照应他和老姊姊一样,现在又是他的师嫂。 其次同学,便是胡振业、冯振国跟他莫逆。他立即赶走旱路,到了十字路集,访着胡振业,带去不少礼物,还有现钱。胡振业大病初起,手头十分拮据,好像当年豪气也销磨垂尽。一见肖守备,已非当日小傻子的模样了;满面红光,人很发福,也长了见识,显得极精干,极魁伟。胡振业不禁长叹道:“九弟阔了!难为你还惦记着穷师兄。承你远道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你还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两人很亲热地叙旧。胡振业身为病磨,孤陋寡闻,外面的事情,他近来一点也不晓得。连俞剑平停办镖局、退隐云台的话,他也是刚听人说。面对肖守备,发着牢骚道:“我是倒了运的人,想不到这些老朋友、旧同学,都没有忘了我。这两月也怪,好像是‘宜会亲友’的日子。你知道谢振宗谢八弟么?他新近也来看望我了。还有马振伦马六弟,听说也混得不错。总而言之,倒运走背字的只有我。” 肖守备道:“谢师兄现在做什么事情了?”胡振业道:“谢八弟的操业,告诉不得你,你现在做官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别看谢老八耍胳膊根,究竟混整了,总比我强。他上月看望我来,也问到你了,他还向我打听咱们掌门师兄来着。问俞师兄还干镖行不干?外传他已经歇马,可是真的么?” 肖守备道:“是真的,俞师兄目下退隐云台山了,离你这里也不算远,怎么五哥不知道么?” 胡振业道:“唉,不知道;就知道,我也懒怠去见他。你看我混得这样,我谁也懒怠见了。” 肖守备道:“五哥振起精神来,何必这么委靡?这回小弟赴任,先到五哥这里,回头我就到海州去,看看咱们掌门师兄和丁师姊。要不然,五哥,你我一同去吧。” 胡振业摇摇头,看着他那条腿说道:“你替我致意吧。你告诉俞三胜和丁师姊,就说胡老五混砸了,如今只剩一条腿了!”胡振业只是这么灰心丧气的谈了一阵,留肖守备吃饭,并预备宿处。掌灯联榻,又说起旧话。胡振业道:“九弟,你可知道咱们那位二师兄袁振武和四师兄石振英么?” 这两个老同学顿然忆起当年师门的九友来。大师兄姜振齐被罪见逐,早已不闻声息,恐怕今已下世。其次是负气出走的二师兄袁振武和四师兄石振英。袁振武为废立一事,怀怒北归。石振英是和袁振武怄气,先一步走的。事隔多年,久不见二人的踪影了。 肖振杰道:“石师兄改入武当门,我听人说过。袁二师兄听说死了。那家伙脾气刚暴,以大压小,说话就瞪眼。我和他顶说不上来。听说他在故乡有一个仇人,仇人打死他家里什么人,他刺死了仇人,仇人同党又把他打死了。可惜他一身好功夫,落了这么一个结局!你还记得吧,老师总说他脾气不好,到底落在师父那句话上了。” 胡振业听罢,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我早先也听人这么说,敢情那是谣言。袁老二没有死,新近又出世了!” 肖振杰道:“唔,你听谁说的?恐怕不确吧。”胡振业道:“千真万确,一点不假,是我听谢振宗亲口对我说的。谢振宗谢八弟是听黄烈文黄先生说的,黄先生又是听马振伦马六弟说的。” 肖振杰笑道:“这么辗转传说,恐怕又靠不住了。”胡振业道:“靠得住之至。谢振宗谢老八告诉我,马振伦亲眼看见袁老二了。”肖振杰道:“是么,什么时候看见的?在什么地方?” 胡振业道:“这个,可以算得出来。谢老八是在两个月前跟我见的面,他见马老六又在两三个月前。嗯,这大概是四五个月以前的事了。至于见面的地方,我可是忘记问了。……谢老八对我说,袁师兄没在直隶老家混,他一直跑到关外去了。谢老八还说:‘袁老二打死仇人的话并不假,不过仇人没有打死他。他报了仇之后,就变姓名出关,关外有名的寒边围快马韩,原来就是他的化名。’” 肖守备微微一笑道:“那就不对碴了。寒边围的快马韩拥有许多金场、参场、牧场,在长白山称孤道寡,将近四五十年了,怎么会是袁师兄?袁师兄今年就活着,也不过六十岁;五哥你算算……” 胡振业也笑道:“你到底比我强,怨不得你做官!当时谢八弟对我这么说,我一点也没理会。你可是一听就听出棱缝来了。谢八弟那天告诉我,寒边围有老快马韩,有小快马韩;有真快马韩,有假快马韩。袁师兄是小快马韩,他顶着老快马韩的名字在关外混。真是像你说的,他管着好些参场、金场、牧场,在柳条边称孤道寡,俨然是个土皇上。不知怎的,他突然进关,跟马振伦……哦,对了,他是在马振伦的老家跟马六弟见的面。他是专心拜望马振伦去了,给马振伦留下许多值钱的东西,什么人参、鹿茸、貂皮褂、猞猁狲皮袍,还给马振伦的孙子留下一对金锣子,像他娘的手铐子那么重。这家伙手头很阔,据说口音也改了,完全是关外人了。他也打听咱们来着。听老谢说,袁老二莫看人老,精神不老,脾气还是那么冲,直打听俞师兄和丁师妹两口子的情形,好像当年那个旧碴一点也没忘哩。” 肖振杰道:“当然了,丁老师那年在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不但袁、俞二位毕生不忘,恐怕连你我也不会忘掉的。我如今一合上眼,就想了起来。那天袁师兄一对豹子眼翻上翻下,纵然沉得住气,脸色到底变了,就是咱们哥俩也很发慌。听老师一宣布,都觉得像一个霹雳似的,太出人意外了。……”说到这里,肖振杰猛然想起一事,猝然发问道:“五哥,你可听说,袁师兄现时住家在哪里么?” 胡振业道:“这个,我没有问,大概总在江北吧。”肖国英道:“五哥怎么就不打听打听?咱们这些老同学,我都想见见。”胡振业哼了一声,又一拍大腿道:“我打听那个做什么?你别把五哥太看贬了。五哥虽然穷,可是穷梗直,没打算贪小便宜。……” 肖国英道:“五哥说远了,他总是我们的同学,我们该看望他去。” 胡振业冷笑道:“看望他去?怎么着,找他寻人参、鹿茸去么?胡老五混穷了,犯不上攀高。九爷,你该晓得,我跟他不大对劲!你别看胡老五现在受了你这些东西,那是咱们哥们过得多。老实告诉你吧,换个别人,就让他捧上门来,五太爷还不要呢!要不然,五哥怎么混砸了呢,我就是这种狗屎脾气!” 肖国英大笑道:“五哥急了?五哥到底不脱英雄本色。” 胡振业这才放下面孔道:“本来么,人家在关外发了财,咱们在关里混剩了一条腿,我干什么看望他去!不但他,俞三哥跟我不错吧,我连他都不去看望。错过是九弟你,咱哥们又不错,你又找上门来,你又做了官,我哪能不怕官?”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肖国英不再提袁振武了,忙又打听马振伦、谢振宗、黄烈文的住处。胡振业说:“这黄烈文是位教书匠,也喜好技击,眼皮很杂,常找我来闲谈。他和咱们谢老八也有交情,是这么辗转说起话来,才提到的。若不然,你问我马、谢现在何处,我真个说不上来。”因肖守备殷殷勤问,胡振业到底把这几个人的住处说了,肖守备听罢,当下也没说什么。跟着还是讲闲话,劝胡振业出山,跟他到任上去。胡振业自然仍是辞谢。 在胡武师寓所盘桓了两三天,肖国英守备便告别转赴海州,直抵云台山清流港。这时俞门五弟子石璞也刚从故乡沈阳完婚,回转师门,给师父师母带来许多土仪。听师母说老师已率师兄,寻镖出门,匝月未返;推测劫镖大盗,定是仇家。 石璞闻言跃然,就要追寻了去。被师母丁云秀拦住,说道:“你看,家里正没有人,你来得正好,你给我看家吧。你不知道,新近家里还闹贼来着,一准是仇人支使出来的。我一个人上了年纪,照顾不到,你夜里多灵醒点。你照看前院,我照看后院。”又把陆嗣清引见了,说是:“你老师新收的徒弟,是黑砂掌陆锦标陆六爷的次子。” 石璞遵嘱代师照应门户,并代师母传给陆嗣清拳技。不到几天,肖守备突然登门拜访,穿武官便服,佩刀跨马,跟着马弁,气度昂然。石璞认不得这个九师叔,上下一打量,忙说道:“对不住!家师不在家,家里没人,倒劳动你老扑空。……”捧着名帖当门一站,不放这位生客进宅。 肖守备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你们俞老师第几个徒弟?”石璞回答道:“弟子名列第五,叫石璞。”肖守备仰面端详着俞宅门楼门洞,说道:“你大概不认识我,你进去跟你师娘一说,她就知道了。……你对你师娘说,我姓肖,是由打灵山卫来的,一定要见见。……你老师不在家,我见你师母。你老师不是丢了镖,找镖去了么?” 这个生客不摆官谱,竟拍老腔。石璞心中惶惑,忙捧名帖进宅,把来人行止一五一十对俞夫人说了,丁云秀夫人接过名帖看,说道:“唉,是他呀。肖国英就是肖振杰,孩子,这是你九师叔。”石璞这才放心道:“我当是官面登门找麻烦来呢。” 丁云秀道:“请进来吧!”石璞转身要开客厅,丁云秀道:“一直让进内宅吧,我跟他有几年没见了。”且说且站起来。石璞慌忙往外跑,先到门房,把睡午觉的长工李兴捶醒;自己高举名帖,侧身逊客道:“你老往里请!你老是我九师叔,你老怎么不告诉我?”跟着请安。 肖守备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把我当了办案的了吧?我还没吓吓你呢。” 俞夫人丁云秀率领幼徒陆嗣清迎出来,笑道:“九弟,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肖国英连忙行礼,叫道:“师姊!”他对俞夫人,有时叫三嫂,有时叫师姊。他虽为官,仍在丁云秀面前做小弟弟。礼毕回顾,对马弁说:“把咱们带来的东西解下来,把马牵到马棚。……咱们这里有马棚吧?……师姊,你这宅子太好了,哪像住宅!简直是座小花园,再衬着外面山清水秀,多好的景致!”转对石璞说:“小子,你别张罗我,你张罗我这个马弁吧。他初次登门,不知道马棚在哪里,你领他去。” 石璞忙催长工李兴,李兴揉着眼出来,忽见顶子蓝翎,眼神一亮,忙给请了个安;方才接礼物,接牲口,把马弁陪进门房。肖守备同着丁云秀,直入内堂,宽袍套落座。石璞上前献茶,陆嗣清站在师娘身边。 肖守备也是初次到这里来的。他目视全宅,欣然称羡;又看着陆嗣清问道:“师姊,这又是谁,是二侄子么?大侄子哪里去了?” 丁云秀道:“我们瑾儿上南京看他姐姐去了。这孩子不是我跟前的;这是一个老朋友的老生儿子,送到这里,拜你三哥为师,学打拳的。他父亲是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你也许知道吧。……嗣清过来,见见你九师叔。”又笑道:“现在你三哥没在家,就是我管教他。”说到这里,看着肖守备,无端地笑起来了。别人不明白,肖守备明白。他拉着陆嗣清的手,忍不住也笑道:“好侄儿,你今年十几岁了?你的本领是师娘教的吧?咱们爷俩要多多亲近,你知道我是谁教的么?告诉你,也是你师娘教的。” 丁云秀笑道:“九弟作官了,兴致还是这么好。”肖守备道:“我敢在师姐跟前摆官谱么?” 姊弟二人笑语当年,寒暄已罢,肖守备忽然面色严肃起来,目视石、陆二徒,说道:“师姊,我有几句话,要对师姊说;我此来本是趁赴任之便,探望三哥三嫂。现在我无意中……可是的,石、陆这两个孩子嘴严不严?” 丁云秀吃了一惊,忙命石璞把陆嗣清带出去。又嘱石璞,看住院门,无事不必教人进来。然后望着肖国英,露出叩问的神气。 肖国英想了想,问道:“三哥上哪里去了?我听说三哥给人双保盐镖被劫,此时不在家,可是寻镖去了么?”丁云秀答道:“不错,你也听说了?”又问:“寻了多少日子,有眉目没有?”丁云秀答道:“我还没得着信,大概还没有头绪吧?怎么着,九弟有所耳闻么?” 肖国英不答,仍问道:“听说是劫走了二十万盐帑,劫镖的大盗已访出是谁来没有?”丁云秀道:“没有,……不过这工夫你三哥也许在外面访出线索来了。” 肖国英又道:“三哥的事三嫂尽知,你猜想这劫镖的人是谁?”丁云秀道:“我也想过,这自然不是寻常盗案,乃是仇家捣乱。”肖国英点了点头道:“对了!劫镖的大盗什么模样?” 丁云秀道:“听说是一个豹头虎目,辽东口音,用铁烟杆,善打穴,善接暗器,年约六旬的赤面老人,你三哥这里有信。这人的外号大概叫什么插翅豹子,只是我到底猜不出是谁来?也不知是哪路来的?”肖国英听了,点头猝问道:“师姊,你可晓得咱们当年那位怒出师门的师兄袁振武么?” 丁云秀不觉矍然得站起来了,说道:“袁二师兄不是早去世了,怎么没死么?他又出世了么?他现在哪里?” 肖国英道:“他没有死,的确没死。他可是年约六旬,豹头、虎目、赤红脸,并且他现在说话正是关东口音。” 丁云秀一双清澈的眸子睁得很大,扶着桌角,面露诧异道:“这消息你从哪里得来的?” 肖国英道:“胡振业胡五哥亲对我说的,马振伦马六哥亲眼看见的。袁二师兄从关外发迹归来,到马振伦马六哥家去了,送了许多礼,直打听三哥三嫂。” 丁云秀道:“噢!”她的心思最快,登时把家中闹贼,题豹留柬,和石璞所谈,辽东快马袁访俞比武,率友入关的话,一一联贯起来。 袁二师兄确是豹头赤面,假使尚在,确已六十岁了,劫镖大盗确叫什么豹子,而快马袁一来姓袁,二来也有飞豹之号。丁云秀看定肖国英,满腹惊疑,脱口呼道:“不好,这一定是他!袁师兄负气出师,埋头多年;他这突然一出面,他那么倔强的性格,一向是折人折到底,这镖要是他劫的,……这这这可怎么好?”说着话,搓手着急。 肖国英道:“师姊也不要心惊,如果劫镖的真是他,咱们想法子对付他。他不念师门旧谊,我们还怕他不成?况且他劫夺官帑,不止灭绝了旧谊,还触犯着重法。只怕他折不了人,人还折不了他?可是的,这事还在两可之间。我不过转听谢师兄说,他已经进关了。我固然也这么猜,究其实还是望风捕影。师姊怎么就十拿九稳,断定准是他呢?” 丁云秀搔头掠鬓道:“咳,我怎么不十拿九稳!我告诉你吧,我原听说劫镖的是关外口音,外号叫豹子,又听说快马袁要进关找你三哥比武。偏偏袁师兄也是豹头赤红脸,也赶进关来,你看,岁数又对,姓又对,相貌又对,不是他是谁?……我说,喂,石璞,石璞,你进来,我再问问你!” 石璞慌忙从屏门进来。丁云秀、肖守备连忙把快马袁的年貌、兵刃、党羽,从头到尾又仔细盘问了一遍,正是一点没猜错。石璞说,快马袁名叫袁承烈,外号飞豹子,使铁烟管,会打穴;豹头赤面,六十多岁;手下有二老三熊,全是辽东人。 据俞镖头来信,劫镖大盗以插翅豹子为记,正也使铁烟管,会打穴,豹头赤面,六十来岁;党羽叫做什么一豹三熊,全是辽东口音。更据谢振宗所说,袁师兄恰从辽东进关已到江北,他正是豹头赤面,六十来岁。多方印证,年貌相同,所不知者只有外号、兵刃。可是飞豹子的外号,恰与二师兄的面貌相符;而快马袁正与二师兄同姓,名字也有关合。 肖守备与师姊丁云秀、师侄石璞,各举所知,揣情度理;一而二,二而三,层层推测,已觉得“三归一”,毫无讹错了。丁云秀毅然决然对师弟肖守备道:“这件事必须赶紧告诉你三哥。”屈指计算,俞剑平拔剑出门,已一个多月,料想还没有访出头绪;若访出头绪,必给家中送信。丁云秀吩咐石璞:“你快往海州去一趟,给他们镖局送个信去,你明天就动身。”石璞连忙领诺。 然后,丁云秀愣愣地看着肖守备,问道:“九弟,你有工夫么?”肖守备道:“上边给了我三个月假,现在还有两个月呢。”丁云秀道:“好!”深深裣衽道:“九弟,你帮三哥一个大忙吧。我此刻要找胡振业、谢振宗、马振伦去,这几位师弟我要挨个儿拜访,挨个儿问一问。这事一点含糊不得,万一揣测错了,可是了不得。九弟,你肯为师姊出一趟门么?” 肖守备看见丁云秀慌张的神情,心中感叹,忙道:“师姊,这何必说?你想我是做什么来的?我就是专为给三哥、师姊送信来的呀。我们这样办,一直找马振伦去。……”又道:“师姊何必登门找他们?简直由三哥这里,拿出掌门师兄的地位,大撒红帖,把他们全叫来,岂不省事?” 丁云秀摇头道:“唉!这事若真,乃是三十年前的种因,今日才结果。我想我们必须广约同门,给袁师兄顺过一口气来,我们怎好再摆掌门师兄的架子,袁师兄岂不更恼?”假使真是袁师兄,丁云秀已经打定情恳求和之计了。 当天,肖守备留在前宅客厅,由五师侄石璞陪着。丁云秀进入内宅,辗转通夜,反复筹划,写出数封信来。次日又把石璞叫到面前,说道:“你不用往海州去了。”对肖守备道:“你三哥蒙在鼓里;袁师兄是藏在暗隅。你三哥必然应付不了他。我昨夜越想越急,袁师兄的脾气你晓得的,刚强决辣,不发动则已,一发动就要压倒人,不容人翻身。我打算今天就走,先找胡振业,次找谢振宗,再找马振伦,再加上九弟你。我打算烦你们哥四个,拿出师门谊气来,同声面求袁师兄。还有冯师弟,若也能寻到,就算同门到齐了,由你们哥五个,一同替你三哥说话。这总算给袁师兄一个面子了。” 肖守备道:“师姊的意思是善讨?”丁云秀道:“不善讨,讨得出来么?你还想拿武力来硬夺不成?那可准糟,他胜了,还许退给镖银,那你三哥就声名扫地了;他败了,必定埋赃一走,咱们往哪里找他去?寒边围是化外之区,连盛京将军都不能剿办他,凭你三哥,区区一个歇马的镖头,又能把他怎么样?” 肖守备冷笑道:“若照师姊这样说,天底下没有王法了!袁老二自觉不错似的,这回当真劫镖有他,他不但伤了谊气,还犯了重法。说小是个斩立决,说重就是个灭门大罪。师姊,你不要怵他,小弟自问还能给三哥、师嫂帮这个忙,有的是法子制他。” 丁云秀忙笑道:“九弟,你可别僵火。不管怎么办,现在我在家中心惊肉跳,坐立不宁。我一定要出门,先到海州,次访胡、谢、马诸位师弟。九弟,你如今做官了,你是官身子,你真能陪我走一趟么?” 肖守备道:“师姊不要激我,我没说不去呀!走,咱们这就走。”丁云秀笑了,说道:“九弟还是这么热诚,我也得收拾收拾,安排安排。” 丁云秀把内宅该锁处全锁了,又就近托人看家,把长工嘱咐了;立刻雇轿,带同五弟子石璞,与九师弟肖国英先赴海州。面见赵化龙镖头和振通镖局的镖师,问过近情,得知俞剑平、胡孟刚现在淮安宝应一路。 丁云秀将劫镖大盗恐是袁二师兄的话,仔细告诉了赵镖头,又将几封信烦托镖行代为发出。赵化龙骤闻此耗,不胜惊骇。丁云秀又说,现欲广邀同门,以情讨镖。又请大家把这消息务必守密,免生枝节。赵镖头点头会意,以为情讨之举,论理必须有这一步。至于有效无效,却不敢说。 他们在海州只停得一停,立刻转赴鲁南十字路集。那抱病闲居的胡振业不期望当年恩师的爱女、掌门师兄之妻会突然坐轿来访。跛着个腿出门一看,不胜诧异道:“哎呀,您是三嫂子,哦,丁师姊!” 丁云秀道:“五弟,我来看你了,你真想不到吧?”又皱眉道:“五弟,你怎么这样了?九弟告诉我,说你有病,我想不到你会病得这么重!” 胡振业在此寄居,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忙将丁云秀和肖守备让到屋中,叙礼之后,开口问道:“九弟,你去而复返,怎么把三嫂也惊动来了?三嫂子,我实在对不住,我应该给三哥三嫂请安去,无奈我这条腿……” 丁云秀笑了笑,说道:“五弟,我不是来挑礼的,我是来求你的。你知道三哥三嫂正在患难中么?这事非你不可,你肯出来,帮我们个大忙么?” 胡振业错愕道:“三嫂子大远地来,一定有事。可是我一个废人,能做什么呢?”转看肖国英道:“九弟,是你把三嫂架来的吧……” 肖国英把桌子一拍,吆喝道:“五哥,告诉你,你不是晓得袁师兄从辽东进关来了么?”胡振业道:“唔,不错呀!”肖国英道:“你猜他干什么来的?他是找俞三哥捣乱来的!他把俞三哥保的二十万盐镖给劫了!现在偏觅不见,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 丁云秀道:“五弟没听说范公堤有二十万盐镖被劫的话么?那就是你三哥跟人合伙联保的,教咱们袁师兄带人劫走了!” 胡振业大骇,两腿都直了,手扶桌子站起来,道:“是真的么?……”忽然动了疑心,忙说道:“三嫂子,这事我可是毫无所闻。三嫂和九弟你们都知道我,我当年跟袁老二就死不对劲。他这次进关,倒是不假;可是他也没看望我,我也没看望他,他只拜访马振伦去了。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不晓得,我一点也不想晓得。人家阔,我穷,我只住这里对付着爬着,别的事我一概不闻不问。” 丁云秀和肖国英相视而笑道:“五爷,这是怎的了?谁疑心你跟袁师兄通气了?如今简短截说,你三哥教劫镖的豹子逼得走投无路,空访了一个多月,毫无踪影。如今既知劫镖的豹子就是当年的袁师兄,这没有别的,只好烦旧日同学,替你俞三哥在袁师兄面前求个人情。胡五弟,你还不帮这个忙么?” 胡振业脸色和缓下来,笑道:“吓了我一跳!人贫志短,我只道是疑心我跟贼合伙来着呢!……劫镖的真是袁师兄么?你们听谁说的?他难道真改行做起贼来不成?” 丁云秀、肖国英遂将推测的情形和打定的主意,一一说了。肖守备又道:“此事不能看做失镖寻镖,也不能看做俞、袁之争。五哥,这是我们掌门师兄有难,有人要跟我们太极门下不来。现在同门诸友顶数五哥年长了;我们同门要烦你率领我们出头,替本门说话。五哥,你义不容辞!” 胡振业听了,神色连变,看着自己这条腿,半晌做声不得;心中沸沸腾腾,万感交集,忽然间,目放威光,转向丁云秀道:“三嫂,我成了残废人了。但是为本门的事,我一定粉身碎骨,义不容辞。现在,三嫂和九弟打算教我怎么样呢?可是教我去找袁老二去么?这可不大好措辞,要是硬干还可以,软求只怕……因为九弟要知道,他不是我们本门中人了。”(叶批:一语中鹄!) 丁云秀忙道:“五弟,咱们不是那么样的打算。我的意思,是想请五弟领我去找谢振宗、马振伦,届时就烦你们哥几个,替你三哥服个软,给袁师兄留一个面,好歹把镖银讨回来。” 胡振业又复沉吟道:“这还是软求!也罢,既然三嫂、九弟全觉得这么办对,咱们就先找马振伦去;谢振宗此刻早在几百里以外了。他和黄烈文黄先生很好,要不然咱们先找黄先生去。他这个人文武全才,出个主意什么的,比小弟强多了。小弟是倒运的人,一出主意,准钻牛犄角。黄先生在此不远,我们也可以烦他写信,把谢老八催回来。” 把话商定,胡振业收拾着就要上马。肖国英道:“五哥还是坐轿吧!”胡振业大笑道:“三嫂子坐轿,是妇道人家没有法子,省得教人看着扎眼。我也坐轿,岂不太难了?”一抖缰,用右腿踏镫上了马。 第43章 马振伦避嫌疑急脱遁,肖守备探掌门揭谜底 黄烈文的住处不远,即日找到门前,见了面,具述来意,并请他同去找谢振宗。黄烈文乍见俞夫人丁云秀,少不得寒暄数语道:“久仰十二金钱俞镖头贤伉俪的威名,今日承劳先施,理当效劳。不过令师弟谢振宗谢八爷早不在此处,已经上直隶省去了。他倒说过,两个月以后,还要回家,必到舍下歇脚。快马袁究竟在何处,鄙人并不知道。谢八爷的落脚处,这里倒是留下地名了。等他回来也可以,由我写信催他速回也可以。” 胡振业道:“谢老八跟我一样,也蒙在鼓里呢。只道劫镖是劫镖,失镖是失镖,和袁老二进关是两桩事呢。他若晓得劫俞三哥的镖的就是袁老二,他也不能脱心静了。黄先生,你就费心写信,催他赶快回来吧。可是的,三嫂子,催谢老八上哪里跟咱们见面呢?” 俞夫人踌躇不能立决,海州、阜宁,全是寻镖人约定接头之处。不过现在听俞剑平已从苦水铺转赴宝应去了。因问黄烈文和肖国英,海州、阜宁、宝应三处,应指定何处相宜。 肖国英道:“师姐不是接到豹子的画柬,上面不是提到宝应湖、洪泽湖、大纵湖三个地名么?袁老二多半就在这三湖附近。我们还是约定在宝应聚会吧!”黄烈文道:“肖老爷卓见很对,我就这么写信吧。贵同门马振伦马六爷住在草桥镇,离骆马湖不远,沿运河南下就到;上宝应县,恰好顺路。” 黄烈文急忙写好了信,俞夫人命弟子石璞,转赴附近镖局,火速发出去。第二步就该找马振伦了。胡振业道:“黄先生,你跟我们马六弟也认识,索性也有你一份,咱们全陪着三嫂子同去一趟。”黄烈文面对肖国英说道:“马六爷的府上,我倒去过。不过这一桩事,乃是你们太极门门内起了争端,我一个外人,掺在里面,恐怕说话不便。我看,还是由我领到马宅门口,单由俞夫人和肖老爷、胡五爷,你们三位进去,同他开诚布公地说,烦他出头了事,他或者不至于推托。……” 肖国英道:“黄先生,我们一见如故,有高见尽请明白指示。你以为他要推托么?”胡振业道:“黄先生说的很对,马六弟如今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他也许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陪着三嫂子,先去探望他;再给他老婆孩子带点礼物,咱们也学袁老二那一手。彼此都是同门,俞三哥可是掌门师兄,又是失镖受窘的人,他总得向着掌门师兄。他难道放着掌门师兄不帮,还要暗帮当年负气出师、今日劫镖犯法的袁老二不成?咱们走吧!”黄烈文因胡振业坚辞敦促,也慨然答应了,说道:“我们先找找马六爷试试看。”大家立刻分乘轿马,又由鲁南十字路集,前往苏北草桥镇。 马振伦是住在江苏新安县草桥镇镇南,距骆马湖不远。这骆马湖昔年也是水寇潜伏渊薮,后来被漕督痛剿,近年才告肃清。马振伦自出师门,没干镖行,他和谢振宗各走一条路。中年以后,北游冀鲁,观光燕市,不久发了财,甫逾中年,就归家务农,在骆马湖边买下数顷稻田。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已然成为当地绅士了。 当年他在师门和二师兄袁振武交情最深。后来大师兄被逐,师门突有废立之举,俞剑平以三师兄持掌门户,继承薪传;袁二师兄怒出师门,飘然远行。他当时曾加劝慰,袁振武沉默无言;终于借故出走,从此一别三十年,声息不闻。 直到今春袁振武猝然登门相访,只带着一个青年携来不少礼物。人事变迁,两人抵面几不相识,及至通了姓名,这一对老朋友方才感慨相认,互诉别情。不过谈起话来,袁振武总是少谈近事,多叙旧情。自承是在关外混了些年,如今说不上衣锦荣归,只是年老思乡,苦忆少时旧伴。跟着打听师门人才,又打听俞剑平夫妻近年的生涯,又打听江南武林后起之辈都有什么人。盘桓数日,袁振武就告辞走了。 马振伦久游冀北,不熟悉江南武林情形;乍与老友重逢,只想到彼此念旧罢了。就是袁振武留下的礼物过于丰厚,在他想来,这是关东土产,也不算什么。但是不久江北突然传说,有一豹头大盗出现,此人年约六旬,辽东口音。马振伦听了,不觉愕然。跟着豹头大盗邀劫二十万盐镖的事又喧腾起来,马振伦心中又是一动。不过他住的地方较僻,只知被劫的镖银是海州铁牌手胡孟刚承保的,还不晓得与俞剑平有关。 直到月前马振伦因事赴淮,与同门师弟谢振宗相遇。马振伦说起当年的师兄袁振武久传已死,现在突又出世。谢振宗就说起掌门师兄俞剑平镖局久收,镖旗突又被拔。两人起初诧为奇闻,并未深想。 谢振宗忍不住向马振伦打听袁振武的近况和落脚地点,又问马振伦可知劫镖拔旗的豹头大盗的来路么?把两件事捏在一起问,问者无心,听者不由一惊。马振伦忙说道:“不晓得,不晓得!我久已不在外边混了。”他急急察看谢振宗的脸色。哪知谢振宗此刻正有急事缠身,要驰赴直隶。他虽有心助俞,只是分不出空来。他现在不过带口问一问,教马振伦多留点神,好给本门师兄帮个忙。 马振伦也是久涉江湖的人了,心中着实吃惊,表面神气不露;和谢振宗谈了一阵,告别各去。回到家来,谢绝交游,把妻子家人全嘱咐了一遍。……只隔了一个多月,丁云秀和胡振业、肖国英便登门相访来了。 胡振业、肖国英两个男宾骑马先到,上前叩门。一个长工迎出来,把名帖接过一看,也不往里回禀,便说:“二位老爷,我们当家的上北京去了。”胡振业道:“怎么,他多咱进京的?”长工道:“走了好些日子了。”肖国英就说:“管家,我告诉你,我们是你主人的老朋友、盟兄弟,你把名帖拿进去。主人不在家,少爷可在家吧?少爷不在家,就见你们大奶奶。你们大奶奶是我的六嫂,你明白了?”长工呆头呆脑,恪遵主命,仍不肯回禀。胡振业生起气来,嚷道:“马老六好大的谱儿!”正要逼长工回禀,女客丁云秀坐着轿也到了。 客人一定要进去,长工一定不回禀。胡振业怒极,要打长工,连肖国英也很动气,把长工一推,硬往里闯,回头对丁云秀说:“三嫂不是见过六嫂的么?索性一直往里走就完了。想不到马六爷府上,比王府规矩还严。管家,莫非你想要门包么?”男女客一拥而入。丁云秀明知失礼,也无可奈何。 胡、肖二人闯进二门,就大声喊马振伦的名字,里面已经听见吵嚷,长工拦不住,也跑进去回禀。马振伦的长子马元良,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急忙迎出来,一见丁云秀夫人,忙又抽身,喊他母亲:“妈妈,妈妈,客人来了!” 马振伦之妻朱氏是个很老实的妇人,也慌忙迎出来。胡振业和肖国英站在庭心,让丁云秀在前,俞门弟子石璞提礼物跟随在后。朱氏道:“哎哟,这不是俞三嫂子么?你老从哪里来?”胡、肖就拱手抢着叫六嫂、六弟妹,迈步直往里走。忽从堂屋跑出一个小孩道:“妈妈,我姐姐说,把客人让到客厅吧。” 胡、肖二人不听那一套,还是往堂屋走。马元良已猜知来客是谁,忙迎面拦住,作揖请安,叫了声:“师叔!”胡振业道:“好小子,我是你五师伯,你不认得我么?” 母子二人幸亏迎接得快,把客人挡住了。往客厅里让,已然不行,忙往东厢房让。进了东厢房,马元良母子先致歉意,说是:“乡仆无礼,不知回话;也因为村居少客,一见来了这些客人,主人又没在家,他就糊涂了。” 胡、肖大笑道:“我说呢,我哥俩陪着三嫂,大远地专程来看望六爷,怎么竟挡驾不见呢。六爷是真的没在家么?多咱出门的?”朱氏道:“他走了一个多月了。”马元良道:“家父走了三十多天了,是一个朋友邀出去的,上北京去了,回来的日子还不一定。” 母子二人各答各话,被丁云秀和胡、肖二友隔别询问,起初答的还对碴。等到献过茶,坐久了,越谈越深,越问越多,可就答对得不一致了。但是话碴尽管不尽相符,话头落到终结,全都说马振伦早已离家,归期无定。 丁、胡茫然相顾,怦然动疑;更向他母子打听袁振武春来相访的事,和留下重礼的话。这母子二人登时变色,一齐否认,都说:“倒听说有位姓袁的朋友来过。眼生得很,我们都不认识。他只来了一趟,谈了半天就走了;倒留下点水礼,也不值钱。”胡振业对马元良道:“小子,这姓袁的客人,就是你从前的二师伯,我不信你爹爹没给你引见么?”马元良道:“没有引见。那天赶巧我没在家,我一点都不知道。”胡振业道:“六弟妹,你总知道吧?”朱氏忙道:“我也不知道,他的事一向不告诉家里人的。……三嫂子大远地来了,家里留下谁看家了?”(叶批:一路又曲曲写出许多人情世故。阅此乃知所谓“江湖道义”终究是理想,而现实中并不存在。宫注:叶君看透白羽之日心灵也。)母子极力往旁处扯,但也不问俞剑平失镖的事,好像还不晓得。礼貌还很周到,谈了一会,买来许多茶点。男女三客套问良久,不得边际。 胡振业寻思了一回,正想揭开了明问,肖国英已先发话道:“既然六爷不在家,现在天不早了,我们哥俩先回店。三嫂子,你老就住在这里好了。我说六嫂子,我们来了这些人,恐怕家里住不开。我们住店去,你给三嫂子腾个住处;你们是老姐们了,可以多谈谈。”说着就站起来,拍着马元良道:“老贤侄,这儿哪里有店房?” 石璞也站起来说:“五叔、九叔,我留在这里吧。六婶子、马大哥,你不用费事,只给我师娘预备一个床就行。我不要紧,哪里都能一躺。” 母子二人不觉抓瞎,但不能把女客推出去。胡振业看着肖国英,忍不住又怒又笑。怒的是马振伦不顾师门谊气,怎么竟避不见面;笑的是肖国英守备正颜厉色地使坏主意,挤兑小孩子、老娘们。丁云秀在旁边听着不得劲,又见朱氏窘得脸红,忙拦道:“六婶,你不要张罗,我们是因为旁的事路过这里。家里若是不方便,我到外头找店去吧。”朱氏更没了主意,连话都不知怎么答对好,只看着儿子发怔。马元良又是个年轻孩子,也不会说客气话。丁云秀和胡、肖全站起来告辞,朱氏这才说道:“三嫂子,吃了饭再走吧!” 丁云秀上了轿,胡、肖等上了马,径回店房。黄烈文已在店中坐候,忙问:“见着马振伦没有?”胡振业道:“没在家。他躲了!” 丁云秀低头琢磨,这一来竟出她意料之外。明知马振伦与袁师兄相厚,但那一面早离师门,自己这一面乃是太极门掌门户的人;彼此厚薄之间,马振伦似乎不该袖手坐视本门挫辱,反倒帮助劫盗。可是他现在竟躲出去了,莫非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么?丁云秀是个很机智的人,此时当局者迷,竟没猜出马振伦的心理。马振伦惟恐别人疑他与飞豹同谋,他真要赴北京,不过今日还没有成行。数人在店中议论,还是黄烈文猜测一会,对胡振业道:“马六爷在本地已是绅士了,我看他不是忘旧,实是畏祸。此刻他也许躲在家里,也许藏在朋友家中。不知二位登门,可曾明述来意么?” 胡、肖道:“我们只见了一个糊涂老娘儿们,一个小屎蛋孩子。他们一个劲地往外推,一问三不知,可教我们对他说什么?”黄烈文笑了,对丁云秀道:“本来这话不是说给六爷的家眷听,是教他传给六爷本人听。我看俞夫人应该再去一趟,把来意透透彻彻说明;打算怎样烦马六爷出面,也该开诚布公,一字一板说周全了。回头马六爷一琢磨,是烦他说合人,不是教他卖底,他自然无须避不见面了。” 胡、肖一齐沉吟道:“这话固然有理,可是我跟他同门多年,他并不是怕事的人呀!我猜他一定暗向着袁老二。”黄烈文道:“所以呀,你们是至近的同学,还这么猜度。他是个聪明人,也这么一反想,自然更要潜踪匿迹,设法逃出漩涡了。这不是小事,这是二十万官帑的重大劫案。在快马袁固然不怕,一出关便是他的天下。马六爷如今乃是安善良民,他岂肯坐守在家,等着打挂误官司?你们疑心他通匪,他自然受不了;你们不疑心,快马袁疑心他卖底,他也受不了。替他设想越躲得远越好。但如你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恳切请他说和,不逼他卖底,也不挤他帮拳。他自然为顾全两方情面,会很高兴地出头了事了。” 丁云秀听罢,首先赞扬道:“黄先生推测人情,真很细微。马六弟在师门,也很承先父喜爱;他素日和外子交情也很好;我真想不到他会规避。如今经黄先生这一解说,真是洞若观火。五弟、九弟,我想马六弟也决不会翻过来帮着袁师兄的,他只是谁也不愿帮,谁也不敢帮罢了;黄先生说的很对。这么办,现在天色尚早,我自己再折回去一趟,跟马奶奶开诚布公说一说。不过我看马奶奶是老实人,必定胆小怕事;马六弟就算在家,她也不肯改口了。这可怎么好?我们又不能在此久耗。” 胡振业说:“三嫂你再去一趟。如果仍无结果,就烦九弟今夜探马家大院,装贼纵火,把马老六吓出来。咱们在旁边等着,只要他一露面救火拿贼,三嫂子就上前揪住他,教他出头说合。黄先生,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黄烈文笑道:“好自然是够好的,只怕肖老爷一位现任武职官员,……”胡振业道:“哎呀,我忘了这个了。九爷,你现在是都司游击、四品大员了,怎么着,你肯替本门师兄,再装一回贼么?” 肖国英脸上一红,哈哈大笑道:“五哥真会挖苦我,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教我夜入民宅,我还在官场混不混?五哥出这高招,你怎么不来一手?”胡振业笑说:“我倒想去,你看我这条腿,可怎么办呢?” 丁云秀道:“五弟不要教九弟为难了,那不成了笑话了。我先去一趟,回来看情形,再想第二步办法。”遂吩咐五弟子石璞,重叫来小轿,立即重赴马府,石璞仍然跟随。……这一去,直隔过两个多时辰,店房已经掌上灯,丁云秀方才回来,面上怏怏不快。任凭她开诚布公地说,马奶奶母子仍然坚持说马振伦确已离家,确是归期无定。 丁云秀告诉了胡、肖。胡、肖道:“也许是真不凑巧,真出门了。”石璞道:“不太像,弟子这回跟师娘重去,马家的人更显得惊疑。他家那个长工也嘀嘀咕咕,听他跟那个小姑娘捣鬼,口气上似乎马六叔不但没出门,还在宅里潜伏着呢。”因道:“师娘,我看我们今夜真该去踩探一下。” 胡振业大喜道:“石璞,你真有这份胆量么?”石璞道:“只要师母准我去,我一个人去都行,不过得请五师叔、九师叔在外面给我打接应。”胡振业把跛腿一拍道:“好小子,你师父没白疼你!你九叔怕失官体,不敢去,咱爷俩去,黄先生,你怎么样?”黄烈文道:“探是可以探,不过探的结果,只使咱们心上明白而已,用处一点没有。马六爷既不愿出头,你们就是看见他,也没法强人所难呀。” 胡振业怒道:“那倒不见得,掌门师兄有难,同门诸友该出头帮拳。他敢说个不字,由我胡老五说起,那就不行!我胡老五就要替俞三哥行家法。” 胡振业大发脾气,闹了一阵,就跟石璞盘算;要教石璞假扮强人,夜入马宅;马振伦如果在家,势必挟技捕盗。把他诱出来,胡振业就趁势上前质问他,强迫他出头了事。因说:“这样办很稳当,九老爷总可以跟我去吧?” 转瞬入夜,胡振业催促石璞,换夜行衣,背刀出店。丁云秀觉得不妥,一时没法拦阻。黄烈文忽然发话道:“五爷,你先歇一会儿,您先教我去一趟,行不行?我跟马六爷也是熟人,我又是局外人,他见了我或无疑虑。”丁云秀忙道:“黄先生能言善辩,您就辛苦一趟吧。五爷,您回头再去打接应。” 胡振业道:“三嫂子不愿我去,我就不去。不过黄先生肯去,也总得教石璞陪着;一来给你领道,二来也教他看看这位六师叔够多大架子!” 黄烈文微笑道:“好,就是这样,石老弟,咱们走。”与石璞长衣出店,走到暗隅,把长衣脱下包好,背在背后,施展飞腾术驰奔马宅。耗近三更,从邻宅上房往内偷看。哪知此时马振伦家早有了防备。 丁云秀这次登门,来得突兀,正把马振伦堵在家中,故此马的妻、子俱各惶遽。等到丁云秀二次亲访,马振伦备知来意,忙忙地避出本宅,藏在邻舍。天晚客去,他跳墙进家,把长子马元良、次女马元芳都密嘱许多话;自己竟出离本镇,投奔他乡。他仍然不放心,半夜又溜回来,登高远眺。! !黄烈文、石璞跟着就来窥探了,马振伦暗暗不悦:“自己一清二白,怎么三师嫂竟来踩探我?” 这时候,马元良和马元芳兄妹二人,预遵父嘱,更换短装,各持兵刃,站立在庭心。庭院四角,立着四盏戳灯;兄妹一个挺花枪,一个抡双刀,打在一起,似系白日习文,灯下习武。马元芳是个小姑娘,武功还没有门径,和马元良本非对手;如今一招一式,打得很慢。而且心不在焉,身手尽管施展,两人四只眼,四只耳朵都张惶着四面。马元良也只十七八岁,江湖道的事,夜行人的规矩,也不很懂,现在只是照计而行。天方入夜,他们便把街门上锁,又在内宅立了一架木梯,兄妹轮流着巡视前后院。他的小弟弟马元彤也跟着忙,他的母亲也把各房的灯都点着了,将全宅照了个通明。人们若来偷看,可以不必费事。 黄烈文与石璞从邻舍上房,本来声音很轻,但可以瞒外行,不能瞒内家;可以瞒不留神的人,不能瞒正注意的人。这两人逼近马宅,刚一探头,犬吠声便起;原来马振伦家将两条大狗全放出来了,项上都拖着长链。马氏兄妹正在中庭,一刀一枪打得欲罢不能,十分腻烦;忽然听后院狗吠,登时精神一振。两个孩子住了手,互相告诉道:“你听后院狗又闹了。”上房中的母亲朱氏也听见了,和寻常人家夜闻犬吠一样,重重咳了数声,跟着当门叫道:“元良、元芳,怎么你俩还玩哪?你们听听,后院狗叫了。你爹爹没在家,门户得小心点,后门上锁没有?你们看看去。” 马元良提着花枪,马元芳抱着双刀,答应了一声,往后院走;好像小孩胆怯,只到角门,探头看了一眼,把狗吆喝了数声,就大声对母亲说:“妈,这两只狗准是长工没给它放食水,饿得乱叫。”朱氏道:“放了半盆剩饭呢,你们看看街门吧。”朱氏一劲地催这兄妹,这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去。朱氏骂道:“这么大的小子,那么点的胆子。”气忿忿地从上房出来,顺手提一盏灯,直奔后院。两个小孩吐舌缩头的笑,也跟随过来。 朱氏到了后门,忽然大喊了一声道:“哎哟,不好,谁出去了,怎么没上闩?”登时哗噪起来,把长工也喊出,催着验看各处。验到前门,前门已加闩上锁,朱氏放下心;忙又率家众,重到后院;后门洞开,门扇半掩,实在有点悬虚。朱氏力逼长工出去查看。元良、元芳一看人多,似又胆大起来,催长工提灯;这小兄妹绰枪的绰枪,提刀的提刀,一直往后巷搜去了。家中只留朱氏和元彤。元彤害怕,直说:“妈妈,他们全走了,只剩咱俩了,咱俩进屋吧。”朱氏怒斥道:“这后门大开着,害怕又怎么样呢?”拉住无彤的手腕,提灯守着后门,等候长儿、次女及长工。但是迷迷糊糊的一个长工和稚气未除的两个儿女,竟像煞有介事地闹腾起来;又像真追贼似的,三人顺后巷往前追,竟一去没影了。 元彤仍闹着要回屋,朱氏似乎又害怕、又生气,申斥骂道:“难道真追着贼不成?你哥你姐是小浑蛋,怎么长工也这么糊涂?把个空宅子丢下,光顾追贼,把家倒不要了。”朱氏一面骂,一面领着胆小的马元彤,站在后门外,喊叫元良、元芳的名字。夜静了,连喊数次,不闻应声,朱氏连连顿足说:“不好!你爹没在家,这两个孩子别是真遇上贼了吧?不好,不好,贼要是追急了,就要拼命的!”朱氏越发沉不住气,领着小儿子,往后巷一步一步寻叫过去。 当此之时,马宅前庭中院已成了“空城”。潜伏房头的黄烈文早已看清一切,不禁摇头。俞门五弟子石璞低声说:“黄老师,我下去看看,你老替我着点。”黄烈文道:“用不着看,这都明摆在眼前了。”话声中,石璞忍耐不得,早如饥鹰攫兔,一侧身,掠空下跳,落到前庭墙隅,一挺身,张目四瞥,急奔正房。正房无人;抽身外窜,扑向两厢,破窗一窥,明灯辉煌,一目了然,各厢房并无一人。石璞就风驰电掣般,改扑他舍,或穴窗侧目,或昂然入室。急搜急寻,片刻之间,把全宅三进院落,火速勘完两进;连跨院、内厕、厨房、柴棚以至囤米贮物的空舍全都勘完;又鼓勇搜到后院,后院更是空空。石璞抽身重到中院,细搜卧堂。卧室也搜完了,在桌上抓了一把。蹑足进了耳房,却有一个奶母正乳着小孩盹睡;此外再没人了。“六师叔原来真出了门,真是没在家?”石璞琢磨着,仍自不甘心,这边乱探,那边乱翻,以为还有许多细微处没有搜完,高的黄烈文已然口发胡哨催他速走;石璞仍不管不顾,又进了厢房。 外面已闻履声,黄烈文很着急,忙飞身下窜,把石璞捉胳膊揪出来,上房走去。正是这一揪,也好也不好。马元良兄妹已经回来,再迟一步,就要碰上。可是厢房有一道夹壁墙,再迟一会就被石璞寻出破绽。 朱氏和元彤、元良、元芳跟那个长工,施施然一声不响,走进后门。一入内院,话声始纵;朱氏不住抱怨元良,元良不肯认错。黄、石二人刚退到邻房,忙又蹭过来听;影影绰绰听那口气,似有一个人影险被元良追上,元良还险些挨了一暗器。朱氏母子唠叨着,把后门上闩加锁,提灯将各处照看了一遍,全都进了屋。黄烈文饶有心计,竟没看出真伪。元良母子早在各处门槛过道,人通行处,一一留下暗记,旁人摸黑一走,立刻改样留痕。马元良急入上房,往桌上一看,悄对母亲说:“睡吧,妈妈。”朱氏往桌上一看,也点头会意;女人胆怯,竟不敢睡,马元彤才十三岁,胆子并不小,竟要出来看看。被哥哥拦住,强按着上了床。那长工也回转门房,就枕大睡。 马宅一家子全睡下了,黄烈文和石璞窥望良久,抽身回走,出了小巷,石璞把黄烈文扯了一把,从衣囊内掏出一物,说道:“黄师傅,我们这趟没白来。”黄烈文低头看道:“是什么?”街头黑暗无光,看不出字来,用手摸索,知道是一封信,两张信笺。石璞道:“这东西就在正房桌上放着。” 两人亟欲一观内容,忙找一僻静处,掏出火折子一晃。俯身借光,还没等看明;那边“啪哒”响了一声,有两个人影一闪。石璞忙将火折子收起,与黄烈文奔寻过去。前面人影低哨了一声,原来是跛子胡振业和武官肖国英在店中等得不耐烦,也溜出来了。 石璞道:“我一猜就知道是师叔。”胡振业一晃一晃地凑过来,问道:“你们捣什么鬼?到底马老六在家藏着没有?”石璞道:“大概没在家。”肖国英道:“你们看准了么?” 黄烈文笑道:“你这位令师侄硬闯进人家,把人家搜了一个够,你问他吧。不过,这事情我总觉着古怪。”石璞道:“我搜着一封信,是马六叔给家里人写的,我们还没顾得细看呢。”肖国英道:“那么,咱们快回店,看看信上怎么说吧。”四个人举步同往回走。忽有一条人影,从邻巷出现,只一闪往南走去了,胡、肖全没留神,黄烈文瞥见了,欲言又止。 当下石璞随众回店,把偷来的信,呈给师母看。信封标着“烦驾寄至草桥镇青石坊马元良亲拆,外附乐善堂虎皮膏二十帖。”信笺确是马振伦亲笔,说的尽是些家常琐务和催租纳粮等事。口气像是第二封信,内嘱元良约束妹弟用功,勿受佃户欺愚等语。末尾才提到归期:“此间事颇费周折,归期须缓。如有妥便之人,可再捎银五十两,以资盘费。……”丁云秀爽然失望道:“马六弟没有日子回来,我们只好不等他了。” 大家传观此信,齐劝丁云秀写一封客气信,给马宅送去。详述来意,敦请他重念同门之雅,出头说和。同时定规下明日登程。丁云秀便请黄烈文代笔,黄烈文依言写完,念给大家听,跟着伸臂一笑。 胡振业道:“黄大哥,你怎么总笑呢?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把戏么?”黄烈文道:“那倒不是。也许是我多疑,我琢磨这封信,总觉其中有诈,我猜马六爷并没出门。” 众人问道:“他有什么诈?”黄烈文道:“也许他料到我们必来搜他,他便将计就计,故留此信,教我们睹信断望,催我们速离此地。”胡振业道:“有理!”把眼光又落到信上,搔头问道:“到底你们探宅,还看出别的破绽来没有?”石璞道:“我们窥望时,他们后宅门忽然拔闩脱锁,他们说是有贼,一家子全都追出去了。这一点似乎可疑。” 大家又乱猜起来,有的又要不走,打算重探;胡振业犯了脾气,要跟马振伦死耗,看他躲到几时。俞夫人是个女中豪杰,素执谦和,可是内蕴烈性,丁云秀微微一笑,对石璞道:“你五叔发脾气,你也发脾气?五弟,九弟,黄先生,我看此事不必强求。马六弟跟我们夫妇纵然同学,人家既不愿意帮忙,我们何必强人所难?我们明天还是赶紧上宝应县去吧。” 胡振业道:“去倒好去,马老六胆敢在掌门师兄面前摆闭门羹,我不能跟他算完!黄大哥,有什么高招没有?请你尽管拿出来。肖老九,你别一言不发。你把你那官势掏出来,施展施展;就说他是飞豹子的同伙,给他暗当窝主。” 肖国英只是笑。黄烈文道:“胡五哥别生气,你也得原谅他。二十万大劫案,谁听见也吓一跳。马六爷又不知我们的来意,又不知来的都是谁,更怕得罪了那一头;退一步想,他自然要躲一躲,先听听风声。便是,看人须往长处看,别看一时。这件事若讲善罢,还得由五爷、九爷和马六爷,你们哥几个一同出头私了。马六爷若准知道我们这样的打算,他乐得的给两家说和,谁放着面子事不做呢?” 胡振业笑道:“黄大哥真会说!这事谁都知道私了好,无奈马老六这东西怕事装松,藏起来不露面,这又该怎么办呢?”丁云秀道:“黄先生体贴人情入微,您既说到这里,想必另有高见,就请您费心指教吧。” 黄烈文笑道:“我也没有别的好主意。胡五爷大概忘了,我在此地还有两个熟人,内中一个还是亲戚。我们不妨托他们二位,就近替咱们暗地访察马六爷的行止。我们明天走我们的。除这封信由俞镖头贤伉俪出名,另外再留下一封信,由五爷、九爷出名,措词说得危急厉害一点,仿佛劫镖一案,袁、俞之争,马六爷再不出头,那就越闹祸害越大,越没法收拾。不但俞镖头倾家辱名,要一败涂地,就是飞豹子,也要大祸临身,罪无可逃。如今双方势成骑虎,欲罢不能;正盼着有人出头和解,好借此下台。如此一说,马六爷看着现成的人情,也许肯出头一做。” 黄烈文默体世情,说出此策,只是留为后图。大家都说有理,立刻这样办了。第二天黄烈文拿着信去托人;丁云秀坐轿往马宅辞行,依计再向马氏母子恳切谈了一遍,然后告别回店。立即由店房动身,离开骆马湖草桥镇,直赴淮安府。到了淮安,向镖店同行打听;俞、胡已由此处,往南踏访下去,现时大概已到宝应。俞夫人遂由淮安赴宝应,由宝应又赶到高良涧北三河地方,夫妻俩才得相会。…… 当下,俞夫人和胡、肖二友,把前情对俞剑平和在场群雄一一细说。俞剑平一听,飞豹子业与师弟马振伦先期会面,马振伦竟避不出头,对自己这个掌门师兄,摆出袖手旁观的样子来,在师门谊气上,实在说不过去。俞镖头口虽不说,心中着实不悦。 倒是胡、肖二友十分热诚,见俞剑平剑眉微蹙,似透愁容。 胡振业首先说道:“三哥,你不必过于惧敌!你别听那么说,什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袁老二那点玩艺谁不知道!说真格的,他比三哥差远啦。要不,咱们老师怎会不要他呢。赶明天咱们跟他见面,三哥你装好人,跟他客客气气的,由我和肖九弟来抵面问他。咱们先跟他讲面子,叙交情,以礼讨镖。他若识趣,顺坡而下,就此善罢甘休。当真他犯浑蛋,恃强抗法,不顾交情;三哥你放心,咱们也用不着借仗官势,咱们只把咱们太极门的门规拿出来。他侮辱掌门师兄,就是侮辱太极门师法;我和肖九爷定要跟他讲个真章。” 这是胡振业的主张,他却忘了一节,飞豹子早已改换门户,早不是太极门中人物了。但是,明朝与豹相会,脱不开讲江湖的谊气,论武林的门规,就明知情恳无用,也须姑备一说。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等,也都道:“软硬不妨全试试。” 第44章 贤伉俪践约会群雄,师兄弟强叙师门情 明天就是双方会见之期。俞夫人趁空打听飞豹子近日的动静。俞剑平知她悬念,也把近情略说了一遍。智囊忙道:“时候不早,刻不容缓了,我们赶紧商量,好生歇一歇,明天免不了要大动唇舌。”胡孟刚道:“还得大动身手哩!”智囊道:“正是这个意思,我们快定规吧。” 这日的天气格外闷热,就在院中布下桌椅,大家全到院中落座。俞氏夫妻与两个师弟,和智囊姜羽冲几个主谋的人,连同当事人胡孟刚聚坐在一处;大家都小声说话。因即商定,有出头的,有帮话的,有劝和的,有争理的,有备战的,有巡风的;有的专对付子母神梭武胜文,有的专对付飞豹子。 议到归结,还是“看事做事”。看飞豹子怎么说,就怎么对付。在座群雄多有主张以武力较技赌镖的,因为事已至此,空口必不能讨回镖来。跛子胡振业就不信这话:“我不信二十几年没见面,袁老二竟会比别人多长出两个脑袋、四支犄角来;他还真要造反不成!” 大家未免各献各策;俞剑平和俞夫人到底把椅子挨着椅子,夫妻俩并坐在一起,低声地讲究。霹雳手童冠英看着要笑,向苏建明呶嘴低声道:“你看,两口子一月没见面,就说体己话;偌大年纪,一点也忍不住,比小俩口儿还粘缠哩!” 苏建明推他一把道:“商量正事吧!人家夫妻乃是同学兄妹,现在劫镖的又是他们从前的二师兄,人家自然有些机密情形,不愿明白出口。你看,人家胡五爷、肖九爷,不是也凑过去了?童老兄,我劝你暂免开玩笑吧。” 果然听俞夫人叫了一声五弟、九弟,把胡、肖二人都叫过去了。同门四人反复议论飞豹子的脾性,该如何对付,才能把事了结,彼此面子不伤。 俞剑平叹了口气,听俞夫人道:“这实在怨我们老爷子当年种下的错,现在临到你我头上了。没别的,九弟你可多劝着五弟一点,教他别跟袁师兄翻脸才好。五弟,这不是你三哥怕事惧敌;这没有办法。谁教当年把他折辱得太甚了呢。”胡振业哼了一声道:“是,我是帮拳帮话来的。教我说,我就说,不教我说,我不说;决不能由我再生出枝节来。……” 议论片时,然后由俞剑平把夫妻的打算对大众说出来。大家听了,有的以为然,有的不以为然。可是大家全都佩服俞镖头有容让,能忍人所不能忍。霹雳手童冠英道:“我们看俞爷的吧。我先说一句放在你这里,你能那么屈己从人,只怕人家并不容让你!”(叶批:直解到题。) 事机紧迫,光阴过得分外快,转瞬到了三更。智囊姜羽冲仍管派兵遣将,把各人担当的事情派定,遂催大家作速睡眠,养精蓄锐,好准备明天竭力对付飞豹子。俞夫人由屠炳烈引见,到房主那边,借了一间房歇息。不久就鸡叫了。在房上和巷口梭巡的壮士,已经换过两班。此刻都撤了回来,都说:这一夜格外消停,敌人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也没有来窥伺。 那子母神梭武胜文寄寓之所,并未隐匿,镖行群雄已经探明。但人家既未来窥看自己,自己这边为保持江湖道上的气度,自然也不能私窥人家。只由镖行高的人远远望去,见那子母神梭借寓之处,在前半夜确曾有一些人出入;一过子时,便即关门闭户,不见人踪了。正不知飞豹子是否潜身在内,也不知飞豹子这次是否准到。好在此次订约会全由子母神梭出面,一切都冲着他说了。 天色大明,众人梳洗。俞夫人丁云秀从房东那边过来,大家忙进早点,预备出发。那武宅管事贺元昆,忽又陪同一个面生的人,骑马持帖,登门促驾。俞剑平、胡孟刚和智囊姜羽冲,忙迎出来。 贺元昆先致寒暄,随传主命:“敝东听说俞镖头邀来观场的朋友很多,地方小了,怕容纳不下。现在觅妥龙王庙这个空场子,就在北三河河岔三角洲地段。这龙王庙一年只开两回庙,现在正好是空期。庙里地方很宽绰,有多少朋友,都可以装得下;只是房子太坏了,俞镖头不嫌屈尊,就请前往;如嫌不相宜,还可以另换地方。” 俞剑平笑道:“武庄主太客气。其实武庄主指定哪里,就是哪里;我这里敬候示下,何必去看?”智囊姜羽冲接声道:“地点日期,我们毫无成见,全听武庄主指挥。不过地方总是严密一点好,不然,教附近居民看见了,还当我们要械斗呢!倘因此惊动了地面,可不是镖行之过。” 贺元昆和那面生的人一齐答道:“地方很严密,尽请放心。既然俞镖头那样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知俞镖头预备好了没有?如已预备整齐,就请起驾吧。”俞、胡、姜三人道:“好吧,谢谢你受累,请你上复贵东,我们即刻就到。但不知那位朋友来了没有?”这话暗指飞豹子。贺元昆不肯直答,信口说:“敝东的朋友到的很多。你老只一去,就知道了。” 霹雳手童冠英走过来说道:“朋友,你们贵东不是已经上龙王庙去了么?索性就烦你领我们一块去吧。”贺元昆忙答道:“对不住,我们还有别的事,我们还得催请别位武林朋友去呢。好在您这边魏廉魏爷和程岳程爷,全都认得龙王庙的,就请他二位偏劳吧。”说时,施一礼,抽身告退,上马就走。却不取原路,竟带着那个面生的人,投到一个人家,一直进去。旋又一同出来,并马连辔,径回火云庄去了。 镖行群雄穿上长衣,潜藏暗器;手使的刀剑,教门徒晚辈代拿着。由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引路立即动身。此地骑马不便,大家全改步行。俞夫人丁云秀仍乘小轿,由弟子石璞跟随后行。北三河水道纵横,稻田竹塘很多,地势一层层起伏不平。那龙王庙就筑在水渠交错的河岔子口上,因水陆错杂,交通不便,此庙虽大,荒废已甚。距北三河镇甸,不过十里地,恰在西南;但若走起来,有沿路一片片水田间隔,竹塘掩阻,地势忽高忽低,须走十一二里方到。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一行大众,连同新来的黄烈文、胡振业、肖国英守备,共分两拨,各摇纸扇,大步徐行,直奔西南;连跨两道小渠,前有竹林挡路。绕过竹林,竹枝摇曳,沙沙作响;忽闪出两个人来,迎头叫道:“来的可是镖行朋友么?” 俞剑平抬头一看,一个长衫男子、一个短衫壮士,都空着手,抱拳阻路,打量众人。这头一拨人,乃是黑鹰程岳在前引道,忙上前答话道:“足下可是武庄主宅内派来的人么?”那人一笑道:“不是。” 霹雳手童冠英大声道:“既不是子母神梭手下的人,一定是飞豹子竿上的朋友了。朋友你贵姓,你们瓢把子到了没有?”来人拿眼横着一扫众人,似点人数。短衫壮士一声不响,只注意俞、胡诸老。长衫男子怪声一笑道:“你老兄不要错看了人,在下也是武庄主邀来观场的朋友。听说有武庄主的朋友,要以武会友,会会高贤,在下特意大远地赶来看热闹。我们久仰十二金钱俞三胜俞老镖头,以拳、剑、镖三绝技称雄武林。在下是抱着开开眼窍的心来的。不知诸位哪一位姓俞?莫非就是阁下么?”霹雳手童冠英道:“你要想认认俞镖头么?那很容易,那就要看看你的眼力了。我不姓俞,我姓童,名冠英,有个匪号,叫做霹雳手童冠英的,那就是我。我也和阁下一样,是这边俞镖头的朋友,特意观礼来的。不过不是冲着令友武庄主来的,是冲着飞豹子来的。……” 俞剑平恐童冠英越说越不好听,忙出来要答话。来人毫不理会,反倒说:“原来诸位正是镖行,好极了。武庄主烦我在这里迎驾,请往这边走吧。”又道:“怎么才来了这么几位,听说不是有四十多位么?”黑鹰程岳道:“这些位全是候教的,还有几位观礼的,随后就到。朋友,我们谢你引路。不过这里的路,我在下还认识。我们自己走,还不致走错。” 长衫男子回身一指,笑道:“你是不是想往南走,跨过这条小河,就快到了是不是?但是,您可不知道,那条小河过不去了,那里的竹桥忽然断了;又没有摆渡,武庄主怕你们几位走不过去,又未必认得别的道路,所以烦我来给诸位指示一条捷径。现在这么说,诸位一定过得去,我就不必费事了。”侧身一闪,又一拱手道:“请吧!” 说话时,竹林后面簌簌作响,还有两个人没有露面。俞镖头不用看,便已猜出,他们点清了镖客人数,潜往送信去了;遂微微含笑,向长衫男子道:“朋友,我们先说一句,我们来的人全是镖店同行、武林同道;这里面没有鹰爪,我敢担保。在下我就是十二金钱俞剑平,这一位是铁牌手胡孟刚。我们是特承子母神梭武胜文庄主的美意宠召,要引见我和另一位武林朋友会面来的,倒不是净为以武会友。若是朋友看得起我,一定教我献丑,我也不敢藏拙;可是那决不是我的本意。”俞镖头的话依然是软中硬。(叶批:要紧语。) 长衫男子叫道:“哦,阁下就是十二金钱俞镖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您也太客气了,我们武庄主久慕您的大名;还有他的几位朋友,都是久仰你的双拳一剑十二钱镖。俞镖头真是信人,既然如期到场,一定不吝指教,要大展绝技,教我们一饱眼福的了。现在武庄主和他的朋友都来齐了……” 铁牌手胡孟刚抢着问道:“令友飞豹子,他来了没有?”长衫男子笑道:“诸位愿见的朋友,该来的都早来了,全在龙王庙恭候着呢。您就放心,请吧!”一侧身,做出让路的样子。 那短衣壮士始终未发一言,把俞剑平盯了两眼,暗扯长衫男子一把,说了声:“咱们前边庙里见!”两人缩身退入竹林后,竹林后簌簌地发响,又有两个人抹着竹塘边,飞奔西南而去。黑鹰程岳追踪往林后一看,刚才答话的两人仍藏在竹塘后,在一块青石上坐着,似正伸头探脑地巡风。和黑鹰一对盘,齐龇牙一笑,站起来说道:“您是引路的吧?前边竹桥有点不大好走,您若是不愿绕道,我们哥俩可以把你们诸位伴送过去,这边有斜道可走呢。” 黑鹰程岳冷笑道:“不劳费心,斜道总不如直道好走吧!天底下的路全不难走,只要生着腿。你们二位在这里还有贵干呢,我们不好奉扰。您值公吧。”程岳抽身回来,仍按昨天探的道引领镖行群雄,越竹塘水田前进,且行且对俞、胡、姜三老说道:“他们在前边不知又弄什么诡计。前面本有一道竹桥,刚才两个点子说,这桥不好走了。” 俞剑平道:“走着看,小心一点罢了。刚才那两个人不过是看一看我们来了多少人,有官面没有。真把人看扁了,我们要报官面,何至今天?”正说着,武进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哎呀一声道:“可不是,你们看,他们把桥拆了!” 这座竹桥只剩了八对立柱,竹竿编的桥面全拆除了。这本是筑在岸面,只容两人并行的小桥;溪面一丈不足,本来可以跨过,只是两岸并非直接旱地,还有浅滩,乱生芦荻;当中只有一沟清波,深才过腹。连浅滩通算起来,宽度竟达两丈一二。 霹雳手童冠英走过来一看,不禁冷笑道:“这有什么用?能阻挡什么人呢?也无非别扭小脚老娘儿们罢了;连我们俞三嫂也难不住,对不对?”插纸扇,撩起长袍,踊身一跃,拔起七八尺高,斜飞如鸟,轻飘飘跃登对岸。蛇焰箭岳俊超也道:“这有何难?”一个箭步,也跨过去了。 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有梅花桩的功夫,就不肯飞纵。他走到竹桥断柱前,邀着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和奎金牛金文穆,说道:“你我四人恰好是僧道回汉四色人物,咱们就这么一步一根柱,渡过去也罢了。”说时眼往四面一看。 此时大众都聚到桥边察看。奎金牛听了这话,脸上一红,有点畏难之色。他身形伟壮,前次登坡,已上大当。唯恐这断柱被人暗暗刨活动了,一个登不好,落下水去,未免当众丢人。青松道人恐失出家人身份,敬谢不敏。肖国英守备服官数十年,专习弓马,把轻功夫久已搁下,胡振业一足残废,更不能单腿跳远。这师兄弟二人都是俞镖头的同门,都有点怕出丑。 智囊姜羽冲含笑说道:“苏老前辈,你老上当了。人家故弄这一手,要考较考较咱们。咱们就这么听话;学台没来,自己就投考么?” 苏建明忙张目远望,隔岸恰有树林,林端似有人物,哈哈一笑道:“可不是!”智囊道:“怎么样,林子里就真有考官监场,拿冷眼盯着咱们呢!” 俞剑平俯察断桥,平视对岸,绰须微微一笑。胡孟刚又骂起来,大声道:“真他娘的什么东西,弄这不要脸的鬼见识,当了什么?”忽想起飞豹子已经访实,是俞剑平的师兄,又不禁哑然,拍手打掌地说:“难道咱们再绕回去不成么?”俞剑平笑道:“我们使个笨招吧。也不用跳,也不用绕,我们不会现搭浮桥么?”群雄哈哈大笑道:“对!”好在竹林现成,触处皆是;抽刀削竹,略加束缚,编成一条窄筏,浮放在桥柱上。俞镖头和苏建明都会梅花桩的功夫,立刻试渡一回,桥柱当流有两根岌岌动摇,转嘱大家小心践渡。虽已造桥,大家走过时,不过借这桥一垫脚罢了。竟为这断桥,耽误了一会工夫。 龙王庙殿脊上,正有人拢目光,盯视众镖客的举动。看他们全都渡过来,就互相传呼了一声:“预备,托线过来了!头一拨二十多个,后一拨就到,倒是真没有鹰爪。后面还有一乘小轿,哦!到河边了,出来了;是个女子,也绕过来了。”所说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俞夫人丁云秀,然而飞豹子已经认不得她了。一来路远看不清,二来年久容貌改,早不是三十年前的如花美眷的小姑娘了! 于是十二金钱俞剑平率第一拨人,来到龙王庙门口。那金刚般的大汉、子母神梭武胜文庄主,衣冠楚楚,同着十几个长袍马褂的壮士,远远迎出。庙门大开,庙貌破旧;庙内本已遍生荒草,昨夜一夕之间,已被芟除得干干净净,露出土地。大殿佛像已无,供桌垂朽,庙庑门窗木格全落,里面自不免深积灰尘;此时也掸拂得清清洁洁。纵无禅床坐褥,却放着数十条白碴长凳。庙中的布置,是把东庑上首让给镖行,武胜文和飞豹子的朋友自据西庑。那正殿和庙门对面的戏台,就是预备较量拳技的斗场了。 庙很大,也有几层,山门内外路口,早有人把守。镖行一到,武胜文就客客气气往里让。镖客都想看看全庙的形势,探探豹党的人数,并欲一窥劫镖大盗飞豹子本人;就是胡、肖二友也同具此心;胡跛子更为心急,直往前挤。俞、胡二镖头见对手已出,再想绕庙一巡,已不得便,立刻向武胜文拱手还礼,叫了一声:“武庄主,诸位!”霹雳手童冠英猝然发话道:“武庄主真是信人,不晓得你那令友袁朋友来到了没有?” 武胜文微微笑道:“哦,这个,诸位早来了。”在他肩下,那个貌若女子的青年,穿长衫,摇洒金扇,用朗若银铃的声音,从旁代答道:“俞镖头真是信人,居然准时到场了。还引来这些武林名辈一同见顾,不才和敝友同深荣感。”这青年又一侧身,目望童冠英道:“敝友久慕高贤,渴盼承教;他们要来的焉有不到之理?他们老早地来了,都在这里面恭候着哩。”胡孟刚大声说道:“好!” 武胜文就侧身举臂相让道:“借的地方,不恭之至;诸位英雄惠然光临,真是群贤毕至的了,诸位都在这里么?后面还有别位没有?” 俞剑平道:“武庄主,不才遵约而来,该来的如数来了,不该来的一个外人也没有。刚才前边有一座小桥,不知哪位行家脚步重,给踩坍了。路途生,时限迫,小弟唯恐延误,有劳久待,我们几个人就胡乱渡过来了。我们还有几位观礼的朋友,截在后面,没有过来。小弟打算在庙外留下一两个人,不为别的,好接引落后的人平安过来。武庄主想必允准吧?程岳,你陪岳师叔在外头,不要往远近去,不要东张西望。此处虽是一座庙,究竟是武庄主费心觅借的,我们要当心守规矩。”说完立刻把黑鹰程岳和蛇焰箭岳俊超,留在庙外,明为候人,实兼巡风。 武胜文不能拒绝,顺口说道:“俞镖头真是细心,我刚才已经听说了,桥断不要紧,我们已经烦人前去搭板了。请释尊念,令友一定平稳渡过来的。”在他背后,一个黄面汉子大声说:“我们武爷专做修桥补路的善举,除非不睁眼的人,才猜疑他过河拆桥。”武胜文拍他一下道:“别嚷嚷了,镖行朋友已到,立谈不便,请往里面走吧。” 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奎金牛金文穆、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等,簇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与武胜文等十数人,相逊相让,走进了山门。没影儿魏廉引领众人,把庙中情形急急地辨认一回,便又出来,跟孟广洪二人,把蛇焰箭岳俊超、黑鹰程岳替换进去。 子母神梭武胜文这边的人,或在西庑内坐着,或在别院溜达,都不聚在一处,也不藏在暗处;散散落落,此出彼入,衣履也很不整齐。庙内备有两座兵器架,都摆在明处。那飞豹子还没露面。武胜文把镖行让到东庑,请大家在长凳上坐,又请宽长衫:“这里可没有衣架,请搭在兵器架上吧。”立刻又过来雄纠纠、气昂昂的两个青年壮汉,提大瓷壶、大茶碗、木桶、满桶冷水,给镖行一人斟一碗。姜羽冲、俞剑平齐说:“不敢当,不敢当!彼此都是过客,都算主人。武庄主和诸位如此照应,教我们太不安了。”遂吩咐年轻的镖客,也帮着斟茶。 智囊姜羽冲和汉阳郝颖先心上不能无疑;举杯嗅茶,辨香试气。莫看是临时借来,给佃户佣工用的大粗碗,可是茶色碧澄,香气清芬,乃是顶上的绿茶。郝颖先试将银搬指投入茶碗里,唯恐茶中有毒。敌人要施诡计,或者放下蒙药,教镖行当场出丑,也是有的。子母神梭似乎早已防到,最后亲从茶桶中,捞出四只银杯;即用银杯盛茶,献给俞、胡二镖头,抱歉说道:“茶杯不够用,这四只银瓯子,请俞老前辈、胡老镖头对付用吧。还有这两杯,哪位喝,就请端吧。”茶确是无毒的,十二金钱俞剑平依然涓滴不肯轻饮。 双方坐下,说了几句酬酢话。镖行群雄冷眼打量这武庄主,豪迈之气依然逼人,只眉目之间似流露不安,又似有难心的事。在他身旁的人,也出来进去,好像怀着什么鬼祟。 俞、胡二镖头并不惧怕意外,只担心飞豹子再不出面。他们向姜羽冲施一眼色,按预商的步骤,由姜羽冲抱拳发话道:“武庄主不必张罗,彼此全是同道,无须客气。我们大家的来意,是想会会令友。令友既有意指教,我们俞镖头也很想献拙;令友还要帮忙找镖,这更是求之不得的。我们这几人按照江湖道上的规矩,前来践约,敢说以武会友,决闹不出笑话来。但本地官面未必知道,他们看见咱们陡聚大众,他们非聋非哑,也许要出头拦阻。他们办的是公事,我们镖行倒无所谓,也无法拦他。只是武庄主乃是当地绅士,倘或掺在里头,受了误会,未免显着不合适。所以,我们既已如时到场,最好请把令友即刻陪来,当面一会,越快越好。省得睡久梦长。弄不好教官面察觉了,倒像是我们镖行勾引出来的,岂不负了武庄主给两家好意引见的盛情?”武庄主站起身来笑道:“足下是怕给我找出麻烦来吧?但我们彼此都是朋友,献技求教,不是比武;帮忙寻镖,不是与贼通气,断断不会出错。本地官面和在下也有点小来往,我想他们总得给我留面。就是今日之会,也关照他们了,请诸位不必担心。倒怕外府来的寻镖官人,跟踪寻来打搅,那可就惹出麻烦,不干我的事了。敝友现已到场,刚才嘱我重问一句,贵镖行可惊动官面没有?”(叶批:要紧一问。) 胡孟刚道:“武庄主不要小觑我们。我们照约行事,错了辙,你只管交江湖道公论。”童冠英道:“我说武庄主,我也是观礼来的朋友,让我保一句吧;俞、胡二位久在江湖上混,决不会做出鬼鬼祟祟的事来,教江湖不齿。你们贵友也在外面安着桩呢,请问我们这一伙,暗中带着不相干的人没有?您请放心好了。” 武胜文道:“如此很好,我们双方都照约行事,谁也不许错了辙。敝友早已来到,我这就陪他过来。不过话先说明,他是专心先来请教的,后事如何,那就全看诸位怎样对待人家了。诸位请稍候。”向镖行一抱拳,回身出离东庑。其余十几个壮士一齐跟了出去。东庑只剩下镖行;老拳师苏建明道:“这怎么讲,他忽然又叮问一句,可是又要变卦?”俞剑平摇头道:“随他闹去,我们有一定之规。我们迎出去吧!” 镖行群雄举步到庑下,对方的人已从西庑及别处出来,历历落落,共有二三十人,和镖行人数正相当。与子母神梭武胜文并肩前行的,一共七个人,其余稍稍落后,雁行而来。这七人自然是领袖人物了,内中一个豹头虎目、赤红脸、黑胡须,穿长衫,持铁烟袋,正是劫镖大盗飞豹子,也就是俞剑平当年的师兄,如今昂然出现了。胡孟刚也和黑鹰程岳、九股烟乔茂登时认出,急急关照俞、姜及群雄道:“就是他!” 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苏建明、童冠英与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凝眸打量对方。这七位有老有少,多半是寻常身材,只有三个人较高,顶数武胜文魁伟。豹头虎目的老人和武胜文比肩并立,恰好一般高,一般雄壮。镖行眼光盯视这草野七雄,这草野七雄齐盯视镖客。但只一掠而过,几对目光终于都落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和豹头老人的身上。 十二金钱俞剑平,五十四岁年纪,穿米色绸长衫,黑色纱马褂,衣冠楚楚,如见大宾;皓颜剑眉,额横皱纹,气度如此地谦敬、沉穆,毫不似武夫,更不似践约赴斗。睁着朗星般的双眸,寻看来人;他只是这么抬眼一看罢了,并没有透出横目直盼的神色。 这一边,飞豹子挺然直立,六十岁以内的年纪,虎目灼灼闪光,豹头似笼深雾,只穿一件肥袖短襟的绉袍、高腰袜、福字履,纯然武林打扮。天虽热,手不挥扇,头不出汗,右手只轻轻提弄着那管铁杆烟袋。一出西庑,目光远射,早早地看见俞剑平了。 双雄此日对面相逢,已在师门分袂三十年后了。两人全觉得心血沸腾往上一撞,但立刻都按下去。两人不由得流露出错愕之容。光阴荏苒,挟着恩怨悲欢,匆匆逝去,好像一霎眼间,已度过一世三十年。此日重逢,两人心目中都想象着对方年貌必变,却想不出究竟变成什么样。 二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壮士,浮现音容;而此刻抵面相看的,竟是矍烁一叟;把悬拟之相,拿来与对面的活人相印证,仿佛一幅白描人物画,涂上一层风尘苍黄之色,原形轮廓依稀可见,神情可太差了。 昔日的俞振纲是个口讷心热、内刚外和的小伙子,今日成了练达人情的老镖客了。昔日袁振武刚劲精悍之气逼人,今日另换上坚忍不拔的草莽豪风。不对了,两人全改样了!即使面貌犹昔,气度早截然不同。三十年光阴如电扫,把两人全改了;若不是指名相会,陌路相逢,实在谁也认不得谁。在鬼门关前,二人本已秉夜交斗过,但那时竟没有看清。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四目相对,不禁百感交集。两个人都心中暗想:“他原来这样了!”(叶批:笔染苍凉,补得好!) 武胜文在旁介绍道:“俞镖头,这位就是敝友。二哥,这位就是俞镖头。你们二位多多亲近!……”介绍人这样说,两人竟忘其所以,呆然止步,忘了说话;只不知不觉,循俗礼向对面抱拳一揖;四目射出英光,你看我,我看你,打量、端详、回忆前情。 这时候九股烟乔茂躲在人背后,凑到跛子胡振业身边,嘀嘀咕咕说道:“胡五爷你瞧,这位大瞪眼、赤红脸、大高个儿老头子,就是劫我们镖的那个飞豹子。你老仔细对对盘,到底是你们师兄么?那天当场劫镖,把我们胡镖头打败的,可就是他。他可会拿铁烟袋杆点穴。” 胡振业和肖国英肖守备,早已盯住对面出来的七个人,并已看出谁是飞豹子来了。暗加指点道:“怎么样,这就是他!你瞧那嘴角往下搭拉着,虎脑门,大眼睛,分毫不差。”胡振业见袁、俞相对错愕,他就把九师弟肖国英一拖道:“你我先上前。”一瘸一拐,拉着肖国英的手,其实是肖国英搀着他的臂,突越众人当先,直抵飞豹子面前。双拳一抱,大声叫道:“袁师兄,三十年没见,你还认得小弟么?” 飞豹子不禁一侧脸,旁睨镖行群雄,人才济济。却从侧面,突然转过来一个满面笑容的跛子,脸黄肌瘦,颓然衰嬴。胡振业早已丧失了当年的英姿,如今只剩了病后残骸,连身量高矮都差了,如今好像矮了半尺多。飞豹子一点也认他不出,心中猜疑:“这是哪一宗派的人物,他会认得我?”江湖异人不可以貌相,一个跛子敢越众上前,倒不可忽视。飞豹子猝问道:“哦哦!朋友,未领教您贵姓?” 胡振业立时耳根通红,发恼道:“他不认我了!”在他身旁稍后的肖国英肖守备,双拳高举,也要招呼;一见此状,摇了摇头,不肯鲁莽,登时改口道:“你阁下可是当年在太极丁门下,那位乐亭县袁家庄的袁二爷么?” 飞豹子又一侧身道:“哦,你阁下……”肖国英往前迈了半步,双眸直盯着飞豹子的双眸。四目对视,不错眼珠,肖国英嘴角上浮出假笑。飞豹子眼往下一看,又往上一看,忽然似有所悟,用手一指,失声道:“哦,你贵姓?阁下可是姓肖么?官印可是振杰?” 肖国英的模样,比胡振业改变得还厉害。当年他一派天真孩气,现在俨然是一位中年的精干军官。面容发胖,唇上生了短须,身量也高了,只面庞还仿佛罢了。可是飞豹子竟忘了当年在师门极其活跃的胡五师弟,偏偏想起这九师弟肖振杰楞九。肖国英不由一松劲,得意的人大抵愿与老友话旧,就欢然叫道:“袁师兄还没忘了我,小弟我就是肖振杰。袁师兄,多年没见,把我们想煞、闷煞了。” 飞豹子道:“这这这,你真发福了,我一点都认不得你了!”胡振业退后一步,越发不悦,在旁大声道:“好么,我说袁师兄,你好大的眼眶子。你只认得做官的师弟,就不认得我这倒楣半死还剩一口气的胡老五了么?” 飞豹子袁振武闻声又一扭头,道:“呀,你是胡振业五弟么?多年未见,你怎么瘦得这样了?我的眼真该挖,可不是我眼眶子大;五弟,你的相貌变得太厉害了,我哪里认得出来呀?”口说着,眼光往镖行群雄这边搜寻,看还有熟人没有。他心中却在作念:“俞老三这家伙居然把旧日同门找寻出来,哼,你若想拿面子局我,你做梦吧!” 飞豹子立刻装出面孔来,像很念旧似的,和胡、肖二友恳切周旋。把镖行群雄丢在一边,毫不敷衍;俞剑平紧站在旁边,他连看也不看。 袁振武拉着胡、肖的手道:“二位老弟,我们三十年没见,你们想必都很得意吧!我在下可是混得丢盔卸甲,简直是死里重生的人了。我学无一技之长,在师门乃是不成器的笨货,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晓得江北鲁南中原一带,没有我插足之地。我一头钻到荒林穷山僻角落里,跟人家看宅护院,好歹混一口饭吃。不想人到老了,就会想家;我犯了思乡病,忽然回来了。我本是武林弃材,我不认得人,人也不认得我。我顺脚瞎闯,从直隶摸到江南,连半个熟人也没遇上。哪知道今天会遇见你们二位,最难得你们二位还在一起,这真是幸事了。二位老弟,咱们是老朋友了,总算都是武林一脉,我也不知二位如今贵干。我在下可是没出息,越混越往下去溜,我现在居然做起无本生意,跟人家当踩盘子小伙计了;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三七分帐,没生意就闲着。二位别见笑,我实在不行;谁教我当年学艺不精,不能继承师门绝技呢!我新近才听说江南镖行出了一两位能人,我拜托武庄主给我引见引见,要跟这位能人会会,也好学两招。别看我人老,心不老,求学的心还是很热。就在今天,就在此地,我们要见面。哪知二位也来了,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好吧,二位,回头你二位跟着看看热闹吧,我还要跟这位镖行名人请教请教高招哩!”(叶批:酸气溢于言表。) 他只对胡、肖滔滔说话,眼角扫着俞剑平;声色言辞分明拒人千里之外。只跟胡、肖叙旧,把这抱拳打躬的三师弟俞剑平抛开不理,他的来意果然不善! 胡振业连抢两次话,未得抢上;此刻忙大声道:“袁二哥,你别发牢骚了,你说这话可该受罚!你说你倒运,我比你更倒运。咱们丢开过去,讲现在的吧。二哥,你订约会,要找的那个十二金钱俞剑平镖头,不是别人,也是咱们的同学。你看就是这位,他就是咱们的三师兄俞振纲,俞剑平乃是他的号。我说,俞三哥……” 飞豹子故作不闻,急忙打岔道:“胡五弟,且慢。我告诉你,我是以武会友,专诚践约来的。我这回倒不是专为访友叙旧,乃是特为慕名求教来的。”霍地转身,对武胜文道:“武庄主,给我引见引见吧。我们老朋友光顾说话了,倒让十二金钱俞老英雄久等了。”武胜文便道:“俞镖头,我再引见一回,这位朋友就是敝友……” 十二金钱俞剑平见此光景,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似旋风一转:“他瞪着眼装生人!”肖国英到底比胡振业心路快,忙赶上一步,硬给袁、俞二人拉合道:“俞三哥,这就是袁二哥。袁二哥,这就是俞三哥。你们二位全很老了,大概认不得了吧?你们都成了老英雄了。” 俞剑平立刻往前凑了一步,满面赔笑,高举双拳,大声说:“袁师兄!我猜想是你,真格的果然是你!这还用武庄主介绍么,你我三十多年的交情,三十年没见面了,可想煞小弟了。小弟我俞振纲,今日幸得与师兄相会,真是万千之喜。胡贤弟、肖贤弟这边来,师兄请上,小弟俞振纲拜见!” 俞剑平当着众人,要向飞豹子屈身下拜。飞豹子竟往旁一闪身道:“不不不,这可不敢当。俞镖头,你老不要认错了人。我和阁下从前是慕名已久,今天才是初会。你怎么跟我来这个?”镖行群雄不知何人冷然说道:“好词,想不到堂堂好汉会装傻?” 飞豹子立刻应道:“那一点不假!在下素来就不聪明,我今天的来意,就是要拿我这个傻货,会一会智勇双全、聪明无匹的十二金钱俞老镖头。我说武庄主,咱们的话,您不是都对俞镖头讲过了么?” 武胜文在旁答道:“早已讲过了,也承俞镖头慨许了。”飞豹子把手一张道:“着啊!俞镖头,你的来意是寻镖,我的意思是求教。这里头委曲宛转用不着细描,反正彼此明白。咱们现在照约行事,二句话没有。……” 铁牌手胡孟刚哼了一声,人家分明把挑战的话当面提明了。俞剑平仍不动声色道:“袁师兄说的是,小弟一定遵命。不过,你我从十几岁就同师学艺,相处有年,亲如骨肉。到后来师兄因母老归养,我和胡师弟亲自给你送行,直追到船上,只差一步,没有赶上。从此你我阔别,一晃三十年,今天你我老友重逢,请想旧日同门健在的还有几人?师兄,我们何妨先叙旧情,然后再谈正事?这不是胡、肖二弟也在这里了,师兄请邀令友到这边坐。不知师嫂是否健在,你膝下有几位师侄了?” 飞豹子摇头笑道:“不怕俞镖头见笑,在下流落江湖,一身一口,断子绝孙,太不值提起了。哪能比得俞镖头,妻财子禄,名立功成!我久仰俞镖头一剑双拳十二钱镖,威镇江湖。我在下竭诚而来,非为叙旧,实在求教。武林道做事,是讲到哪里,做到哪里。彼此又邀来这些朋友,哪能一味净讲空话?早知那样,又何必惊动大家。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哪怕完了事,由我袁某摆几桌酒席,恭请诸位高贤,畅怀一叙,也是应该的。现在似乎不必。我说,武庄主,请你费心,给铺排铺排吧。” 第45章 飞豹子负怒断情绝义,丁云秀委婉巽辞求镖 飞豹子袁振武本和子母神梭武胜文商定:一到斗场,唯恐俞剑平展转托出人来,请求私了。飞豹子不打算与俞剑平面谈,退到一边。另由武胜文引几个生人出头,直等到动手,飞豹子再上前。哪知一到庙内,胡、肖二友直冲飞豹子叙旧,俞剑平不嫌挫辱,也当众拜认师兄,把飞豹子所布置的章法全搅乱了。 飞豹子急忙向同伴示意,武胜文犹豫未进,那胖、瘦二老人和那美貌青年一拥上前,把袁、俞二人隔开。发话道:“这件事不是说话办得了的。敝友此来,专为求教;至于帮忙寻镖,要等到过完招之后,敝友一定照办。敝友早对我们言明,万一生了枝节,或者硬有人出头劝解,敝友可就敬谢不敏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可是要走。” 其余豹党也和哄道:“对呀,别净说话了,我们专为观场来的,请二位英雄宽衣服上场吧。我们久慕威名,是专程来观光的,俞镖头别教我们失望。” 智囊姜羽冲忙与霹雳手童冠英奋身拦道:“诸位朋友慢着!我们不是净为打群架来的,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就是打架,也得先礼后兵,把话说开了。像诸位这么着急,过完了招,到底怎么样呢?”草野群豪仍催着登场,一味嚷:“照约办事。” 童冠英含怒寻到武胜文面前道:“前天是我们几个人,替他们二位订约的,现在请武庄主费心,把别位大驾暂且拦一拦。咱们帮忙的朋友,总该替他们两位当事人安排好了,不要乱嚷才对。” 武胜文笑道:“那样很好,那正是敝友求之不得的。”智囊道:“好!咱们可以先商量一下。” 双方的中间人立刻凑到一处。此时胡、肖二友伺隙解围,突然拉住飞豹子的手,向俞剑平道:“俞师兄请这边来。袁师兄,你我乃是从小的弟兄,不说假话。今天群雄相会,自然有个讲究。我听说双方不过是要比量武功,又听说还赌着一支镖,这个我小弟全不过问。事有事在,现有中间人,可请他们几位商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弟兄可是三十年没见了,咱们同门师兄弟一共九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难得今天我们四个人居然凑到一处了。我说袁师兄、俞师兄,我们谈我们的;我们真该亲近亲近了,同门师兄弟就是骨肉手足。” 胡跛子拉着飞豹子袁振武,肖国英拉着俞剑平,硬往一块捏凑。草野群豪一见此景,深恐飞豹子不是拘于情面,就是得罪故旧,事难两全,必坠僵局。那瘦老人和那名叫许应麟的壮汉,忙出言讥讽,仍要把飞豹子拦住。豹党更有一个青年大声狂笑道:“这是什么事,跑到战场上认亲来了?当家的可留神,咱们要真的。” 胡跛子一翻眼,抗声道:“朋友!……”想含而不露,反唇相讥,一时想不出辞来。肖国英忙接声道:“袁师兄,这位是你什么人?可是徒弟么!还是子侄呢?喂,少年,你不要担心,你们师父是老江湖,不会上当。我们是嫡亲师兄弟,也不会给你师父当上的。” 飞豹子微微一笑,也大声说:“战场上认亲,又有何妨;你不要把师父看小了。你看我可是轻易受好话哄的么?”对胡跛子道:“五弟,你不要硬揪我,我现在跟江南名镖头小小有点说头;回头完了事,咱们哥们再讲交情。我还要敬陪二位,多盘桓几天。我已经混砸了,还要恳求二位给我点事情做哩!现在对不起,我很忙。……”说时,拔身前凑。肖国英已将俞剑平拉了过来,连叫:“袁师兄,自己老兄弟,不要这样子呀!”飞豹子仰面而笑,不肯答碴。 俞剑平很有涵养,一躬到地,笑道:“师兄现在很发福。前几天武庄主说,有一位武林朋友要见小弟;听说那神情意思,我猜着必是师兄。今天见面,果然不错。三十年久别,今天真是幸会!你我是同门老弟兄,我们用不着绕弯。……” 胡、肖道:“着哇!自己哥们有什么不痛快,当面讲最好。”袁振武仍不接话。 俞剑平道:“师兄,那二十万盐镖,不是小弟亲保的,乃是小弟镖店同行铁牌手胡孟刚胡镖头一手承揽的;他不过借小弟的镖旗用用,壮壮声势罢了。这里面详细情形,料也瞒不了师兄。不幸这一票盐镖,不借小弟的镖旗还好,这一借索性整个全丢;连小弟的镖旗也被拔去。小弟托朋友寻找多日,直到近时,始知留镖银、拔镖旗乃是师兄手下人所为。师兄你我同门学艺多年,亲如骨肉。小弟年轻时,糊涂痴呆,口讷面嫩,常恐无意中惹得师兄生气。现在师兄不吝指教,我叨居师弟之位,理应尊师敬长。师兄既肯加责,小弟敢不拜领?不过这镖实是胡镖头保的,他的家眷已因此事押监勒赔,保家催赔又一天紧似一天。胡镖头无端被累,以致入狱,倾家丧业,情形太已可怜。只求师兄顾念无辜,先把镖银掷还。然后师兄愿意怎样处罚我,就怎样处罚我;小弟必甘心拜领,誓不皱眉。”(叶批:先占住“情”、“理”二字。) 就到此往旁一看,夏氏三杰立刻把胡孟刚引过来。俞剑平道:“师兄,这位就是胡镖头。胡镖头,这位就是一手劫取二十万盐镖的飞豹子袁老英雄,实在就是我的师兄。” 胡孟刚蕴着怒,向飞豹子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就是袁老英雄,我早就领教过了,还不止一次。袁老英雄,您是俞大哥的师兄,我是他的盟弟;您就是老大哥,我得给您行全礼。”随往下弯了弯腰。 飞豹子登时退身摇头道:“不不不,我可不敢高攀,我是山洼里的俗人,怎么会是俞镖头的师兄。” 胡孟刚道:“这个……袁老英雄,刚才您师弟的话,您总听明白了。这号镖是我在下保的,我和阁下实是初会,从前没有共过事,自然也无恩无怨。那天在范公堤,您也亲口说过,不是冲着我的铁牌镖旗来的,今天你阁下挺身出面,足见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我们有话讲在当面,再好不过。(叶批:和得好!)你阁下是久闯江湖的老前辈,没有看不开的,也没有不开面的。不怕你老见笑,刻下官面催寻催陪,急如星火,我在下现时就教两个捕快押着。可是,我们俞大哥自从探明劫镖的事是你老兄所为,他就谨守武林门规,没敢声张;只求面见情求,决没有旁的打算。是的,袁老英雄,这可是官帑,我们只想情求;这也瞒不了你老兄和武庄主诸位,您只管打听。这回事若说是我在下得罪了人,我胡孟刚和阁下是陌生朋友,连这回才见过三回。若说您的师弟得罪了您,可没有我的事。这号镖实是我一人承保的,金钱镖旗不过是借来助威;这里头没有您师弟的事。也瞒不过您。若说我们开罪别位英雄了,您是替朋友找场,我们又真不晓得从哪里受病。现三方抵面,话已讲明,我先跟您道歉。您有什么不痛快,请尽管明挑出来;我们一定按江湖道,给朋友圆面子顺气。”胡孟刚又抱拳向到场的豹党群豪作了个罗圈揖,说道:“诸位英雄,我叫胡孟刚,丢镖的就是我;我今天特来赔不是求镖。诸位都是给朋友帮忙来的,请众位费心给圆说圆说。今天的约会,别看袁老英雄说是要试招,我可不敢,我们俞镖头更不敢。袁老英雄是师兄,是老前辈,我们今天实在是借这一机会,撒帖子,邀朋友,专诚给劫镖的武林朋友拜山赔情来的。”(叶批:一席话仁至义尽,然与虎谋皮,岂可得乎?) 这招儿是软的,是昨夜预定的;由姜羽冲授辞,教胡孟刚当场说出,好让在场群豪听听是非曲直。胡孟刚是直脖老虎,经他枝枝节节一说,忿火中烧,话中未免带刺。 飞豹子把虎目一翻,发出诧异之声道:“这话满拧了。俞镖头、胡镖头,你们二位不要把事看错。今天这一会,到底怎么个讲究?难道武庄主和诸位没讲明白么?……喂!我说武庄主,这两位说的话怎么全不对碴了!劫镖找镖是一挡事,今天践约求教又是一挡事,二位不要搅在一起;若是这么讲,越扯越远,越掰不开了。” 飞豹子把烟杆一提,比划着说:“胡镖头,你我素不相识,一点不假。今天我竭诚而来,专找俞镖头献拙求教。若照你这么看法,你我简直过不着话了。”又一转脸对俞剑平说:“俞镖头,我老实讲,我和阁下是天南海北,你不要冒认了人。我袁某一生沦落,当倒楣时,一个朋友也没有;今天我还没有转运,怎的就有人来攀亲近、套交情,认起同门师兄弟来了?请问我是哪一门的!我的师父又是谁?哪年哪月出师的?这不是太可笑了?”(叶批:王顾左右而言他。) 飞豹子纵声大笑了几声,把烟叶装在铁烟袋铜锅里,打镰点火,小作喷吐,更横目一寻。武胜文正与胖、瘦二老,和镖行这边的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汉阳郝颖先等,抵面开谈。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忽又笑了,忽又绷起面孔,料到也正在争执。飞豹子遂对那美貌青年说:“喂,贤弟(他不肯明叫出姓名来),那天订约,不是也有你么?你看,这二位一个劲地冲我叙旧讲情,我又脸皮薄,受不了,好像他二位就忘了今天一会的本意。时候不早了,贤弟快替我钉一句,还是那句话,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早等不及了。若再讲闲篇,磨时候,我对不起,我要溜!” 面色一正,咄咄逼人;飞豹子是翻了脸,才好较量。他到底是饱经世故的老英雄,说出口的话可往桌面摆;他只否认与俞剑平同门,并不否认劫镖,也不率直担承。他说:“照约行事,专心求教。只要镖行肯照办,彼此一试身手,那二十万镖银,我自然想法双手奉上。”后催那美青年,替自己向镖行即刻索斗。(叶批:什么老英雄?一个老混球而已!) 那美青年立刻说:“俞镖头、胡镖头,敝友的本意坚不可移,没有二句话可说。就请招呼朋友们一声,可该预备了。请看那边,就在那边试招,好么?……武庄主,你请过来。” 武胜文、胖瘦二老和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汉阳郝颖先等都装出笑脸,各替自己的朋友帮忙。草野群豪自然力促镖行照约献技,一决胜负。只一过招,不论谁胜谁败,飞豹子一定“帮忙”把镖寻回。武胜文说:“镖虽不是飞豹子剪的,可是他有法子代讨。”这自然是假话,拿来当真话说,镖客这边就揭开假面,直说本根。 夜游神苏建明年辈最长,和武胜文又有一面之缘,此刻绰须说道:“武庄主,你我当年也会过面,彼此都是朋友。咱们今天到场,是给他们两家了事的,决不愿激事。你阁下既然出头,他两家的事,想必你也深知。他二位年轻时本是同学,大概有点小意见。可是他们少时气盛,如今已有三十年了,全老了!老朋友、老同学于今健在的还有几人?像我们这大年纪,还有几年活头?真是亲近还来不及,何必再找旧帐?找旧帐又有什么意思?我们不晓得武庄主是怎么个看法?我们一起初真不晓得他二位是旧日同门;我们只想为了江湖上的义气、镖店的行规,朋友失了镖,我们应当帮忙拜山情讨;讨出来更好,讨不出来就当场比拳,也算不了什么,这都是道理的常情。所以前日武庄主一提见面比武,我们都说这也不错。只是今天可不行了,我们昨天才晓得他二位是旧同学;不管他们当年情感如何,我们做朋友的断没有眼看着他们二位同门阋墙之理。我们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二位化解化解。如要不然,一旦传出去,我们做朋友的岂不是不能了事,反倒激事了?你说对不对,武庄主?” 智囊姜羽冲又接着说:“武庄主,我们再说句私话;他们二位的武功到今日已经登峰造极。他二位若一动手过招,必分胜败。他二位如今都是成了名的人,手下都有徒子徒孙;真个谁栽了,也都受不住;只许两和,不许分上下的。只一分上下,请往后想吧,挤来挤去,必落到两败俱伤,还怕不完。(叶批:一针见血。)他二位谁肯甘心认输呢?谁没有朋友帮忙,谁不再找二次场呢?我再说句私话,这里面关连着二十万官帑,官面焉肯放过?钱不是少数,还关连着地方官的考成。光棍斗力不斗势,斗民不斗官,这话我不便说。我只冲武庄主讲,武庄主不要错想。飞豹子是关里人,可是在辽东成名创业的;他现在辽东落户了,我们都已访明。这件事闹大了,凭飞豹子的武功,决不怕激出事来;就激出岔错,他甩袖子一走,一到寒边围,就是他的天下,他自然有恃无恐。可是你我都是江南人,有身家的呀!我们为朋友,两肋插刀,死都不怕,还怕连累不成?只是得分什么事,明明可以善了,明明可以杯酒解嫌,我们乐得给朋友讲和。现在敝友俞镖头仍以当年旧情为重,情愿给师兄摆宴赔礼。他偌大年纪,功成名立的人,肯如此屈己从人,我想诸位很可以劝劝令友,顺坡而下;面子也圆了,事情也完了,当着江南这些武林,何等光耀?若一定抵面较技,胜者为荣,败者为辱,又是一番结果了。我们为朋友,决不愿把事激大。”说罢,听武胜文回答。武胜文果然一动,无奈他欠过飞豹子的情,他没法子怕连累。遂答道:“二位说到这里,我们索性开诚布公讲吧。这事不很简单,敝友自有敝友的意思。我武某如怕连累,也就不出头了。敝友要和俞镖头一较绝技,存此心已有三十年,恐怕不是空话解得开的。俞镖头真肯当众磕头么?”说时眼望胖瘦二老,二老是飞豹子的死党,大笑道:“俞镖头肯磕头,飞豹子还不敢受头呢!飞豹子渴欲求教,存心三十年,奔波二千里,来到这里;诸位,你教他只凭一杯酒、两句话,就夹着尾巴跑回家么?倘真个如此,敝友也有约法三章。” 姜、苏二人忙道:“令友有什么意思?只管明说。”胖瘦二老王文奎、魏松申道:“说出来,二位别挑眼。敝友的意思是:第一是求俞镖头不再走镖,把镖旗送给敝友。第二是求俞镖头不再授徒,从此退出武林,不要再拿太极门三绝技的威名,震吓我们绿林道……。” 姜、苏立刻双眸大张,转瞬又换了笑容,道:“还有第三件呢?” 胖瘦二老笑道:“我刚才说了,二位别挑眼。第三件是只还胡孟刚名下保的那十万盐镖;至于俞镖头名下那十万盐镖,敝友说了,只能退还一半,得留下一半。……” 苏、姜道:“这怎么讲,飞豹子要用么?” 胖瘦二老道:“不然!敝友说,退还胡镖头名下十万、俞镖头名下五万;留下这五万银子,请俞镖头掏腰包补出来,普请天下豪杰,当场说明此事。然后大宴数日,共图一醉;把剩下的悬为赌注,请天下豪杰各献绝技,共夺锦标;谁的武功好,谁把银子拿去。不过,只限于少年英雄,成名的不算。这也是奖励后进之道,又与设擂台相仿,可是取义不同。敝友就是这个主意,定而不可移。至于磕头赔礼,当众道歉,敝友说得好,经多见广,不稀罕那三个头,可以免了。”(叶批:真真是一派胡言!杀人不过头点地,况士可杀而不可辱也。) 夜游神苏建明听完此话,哈哈大笑道:“好条件,一件比一件有劲。令友没打听这五万银子到底是谁的么?” 二老说:“敝友也讲到了,不管谁的,请俞镖头慷慨这一回吧!料想俞镖头人缘极广,财大势大;区区一点银子,还不至于垫不出来。就拿这五万银子,交了朋友,也不是不值。” 苏建明仰面大笑,姜羽冲也很不悦。两边说和的朋友越说声音越大,眼看也要吵起来。那边飞豹子板着冷面孔,和俞镖头相对,也是一点谦让的意思都没有。镖行群雄早已看出此事必非口舌所能解决,不过在动手之前,仍盼望拿情面话,拿将来的后患,试着说合一下。俞门五师弟跛子胡振业,看不惯飞豹子的骄豪神情,早有发作之意;被肖国英守备拦住,劝他稍忍须臾。两边哓哓不休,廊外忽有一阵脚步声,双方在场的人都张目外看。镖行所设巡风的人没影儿魏廉,急急走进来,到俞剑平耳畔,低声回报道:“三叔,我们三婶到了。”子母神梭武胜文所派的卡子,也奔进来两人报道:“一群镖客和一乘小轿已然绕道过来了。” 镖客都知道来的是后一拨人。子母神梭和飞豹子明明晓得是践约的镖行朋友,只装作不知,故意问道:“这又是哪位朋友来了?”边说边吩咐手下人赶快迎接。俞剑平忙道:“不必费心,教他们自己进来吧。”吩咐魏廉领他们进来。 这后到的镖客,有马氏双雄等人,也是被断桥阻住。不过,俞、胡等人能借竹杠木板,现搭浮桥,空身渡过;他们末一拨因有俞夫人一乘轿,只可绕过,所以落后一步。绕小溪来到庙前,俞夫人下轿,劈头看见黑鹰程岳和魏廉,忙问见面情形如何。程岳答道:“师父已跟飞豹子对面搭话了,看情形很僵。这飞豹子确是从前的袁师伯。”俞夫人道:“哦!”忙与马氏双雄等,一齐往庙中走来。 刚进山门,山门左右侍立的豹党,头报已经进去;第二报把俞夫人盯了一眼,抽身也往里走,低声报道:“当家的,武庄主,他们的人又到了。”武胜文道:“我们知道了。”豹党道:“里头还有一位堂客呢。四十多岁,不知是谁?”飞豹子听了,浑身一动,冲口说道:“哦,她真来了!”忙向子母神梭打一招呼。子母神梭武胜文站起来,对俞剑平道:“俞镖头,我们听说你还邀来女客,估摸是您夫人吧?久仰俞夫人是女中豪杰,我们礼当恭迎。”与飞豹子一齐抓起长衫,披在身上。俞剑平纵然老练,也觉得耳轮一热,忙说:“袁师兄,您请坐,这是您的师妹……”飞豹子早已走到殿前了。 俞夫人恰好走进来,与飞豹子袁振武在院心甬道上迎面相遇。黑鹰程岳随侍师母,微微用手一指道:“师母,这就是飞豹子,袁师伯。”飞豹子旁边也有一黑面青年,悄告道:“当家的,这就是俞某之妻。” 师兄妹分别近三十年,此日此地重逢。俞夫人丁云秀张眼一巡出迎的群豪,唯有飞豹子身高。丁云秀停眸一看,豹头虎目,形容魁伟,依稀可忆当年;只老态已呈,须眉如戟,额纹很深,身量好像更高了一些,轮廓意气大致不异。 飞豹子虎目横盼,先打量这后进来的一群镖客。眼光一巡,二十多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个个都不熟识。最惹他注目的,还是俞夫人丁云秀。飞豹子向众举手道:“诸位刚来,失迎!失迎!请往里边坐!”眼角旁睨,重扫到人群中稍稍落后的丁云秀,陡然生出奇异之感:“这就是她?……她这样了!” 在他心目中,丁云秀本是一个娇小玲珑,穿鹅黄衫,系长裙的十八九岁的少女。身量略矮,瓜子脸,樱红唇,皓齿明眸,梳着长长的发辫。一别近三十年,据闻她的儿女已经长成,想象着她必很老。 飞豹子自在脑中塑造了另一幅景象:矮矮的一个老婆婆儿,鸡皮皱面,腰背微俯。而今对面相逢,竟跟他的想象不相同;可也跟他的记忆全不似。果然女大十八变,何况三十年?飞豹子仅增老态,丁云秀不但年华已增,又已从闺阁少女变为少妇,又由少妇变为儿女成行的中年妇人,不但姿容体态全变,就是风度,一切都与飞豹子梦想多年的模样神情相去悬殊了。 她从前是七分闺秀丰姿、三分武林英气。有时她处事决断,颇见明敏;有时她又脉脉含笑,流露出小女儿的痴态。看待自己,跟同胞兄妹一样,向不见外,倍有亲情。现在她可就大相径庭了,这不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主妇么?三十年前的她,怎么一点也不留痕迹了! 只见她一看飞豹子,脸上也带出忆旧之情;双眸凝定,颇露怅惘。但只一愣神罢了。转眼间,她脸上现出庄严、敏练的微笑出来,先“哦”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哦!袁师兄,三十年没见,您上哪儿去了?我们常扫听您,一点消息得不着。您比以前更壮硕了!”上前裣衽,深深一福,辞气似很亲近,态度上有着更多的谦恭,而且带出点世故。 飞豹子怅然了,情不自禁,也把双拳一抱,道:“师妹,你……你好啊!”他把瞪眼不认帐的话全忘了,不由冲口吐出真情。飞豹子心上有些乱乱的了,顿忆前情,不胜感喟:“这是当年戴珊瑚耳坠、穿鹅黄衫的那个垂髫小女娃么?这是管我一口一个‘袁二哥’,叫个不住的那个云秀师妹么?”现在,立在迎面,向他含笑裣衽的,乃是一个中年洒脱妇人;窄袖长裙,削肩纤足,气度很谦和,礼貌很周至,俨然是大家主妇。当年那个娇痴小女孩哪里去了?“变了,人全变了!”飞豹子心上感到莫明奇妙的凄凉,眼光旁扫,看到了俞剑平,腾地一股热气往心上一撞。他登时想起三十年前的深憾。(叶批:情景交融,心老念连转。笔触动人之极。) 这时丁云秀妹子很恳切地问候他,他又蓦地想起自己三十年前,自从姜大师兄被逐以后,自己在丁门代师掌教,丁云秀师妹也跟自己学拳。自从师父太极丁的爱子夭亡以后,自己更替师主持家门琐事,不时出入内宅,和云秀师妹见面接谈。自己彼时在丁门,俨然是掌门师兄,又俨然是当家大哥。师父师母看待自己,如亲儿子一样,这小师妹也把自己看成亲骨肉,有了事就要找自己办。甚至买花粉,也专找自己,不用长工;嫌长工蠢笨,买的不好。一天不知听她叫几回“袁二哥!”她跟从自己练拳,丁老师也命自己给师妹领招、垫招。自己那时每天见她梳两个小辫,或垂着双髫,把头一摆,那耳垂的珊瑚坠子便打秋千似地乱晃。她小时整天在箭园玩耍,她输了招,就嚷:“哎哟,二哥,你瞧你够多愣呀!”她赢了自己,就格格地笑,管自己叫“傻袁二哥。”如此同堂学艺,直到她十六岁及笄之后,方才形迹稍疏,可也免不了天天见上几次面。…… 突然,飞豹子又把俞剑平瞪了一眼,想道:“突然俞振纲这小子带艺投师来了,拿着郭三先生的信,进门就磕头。丁老师竟会收下他;他这小子单会使的这一股软劲,不言不语,闷着头苦用功;教什么,练什么。说他笨,一教他就会;说他诡,又一锥子扎不出血来。跟别的同学也不很来往,可是胡振业他们全喜欢他;说他性子随和,没有架子。看他很瘟,不知怎的,竟会跟丁老师投了缘。我却不会这套,我代师父传艺,很认真地教他们,一点也不藏私;他们倒全怵我,说我比老师还厉害!我受累不讨好,我也不管,我只求良心上过得去,我替老师办事,尽心尽力,我也不是为买好。哪知,结果弄了个废长立幼,把我刷了;把姓俞的拔上去了。我有好心没好报!我一想,拔腿就走;出离丁门,另行创业。他们全说我性子暴,不能成事;说我没有坚忍性,哼!我如今竟忍了三十年!……” 飞豹子年老健忘,独于师门废立一事,是生平最深的隐恨,一点忘不下,半点丢不开。一想起废立,就跟着想起俞剑平和丁云秀师妹。云秀的倩影不时在他心中打转,而今丁云秀本人立在他面前了,可是不对,这不像当年那个师妹! 飞豹子在辽东创业,娶了快马韩的爱女昭第姑娘;并且承接了快马韩的基业,把它扩大起来。他已与昭第生了一女。现在他面对云秀师妹,又想起这辽东之妻韩昭第:“昭第这娘儿们,当初我也真爱她,她也真可爱。”(叶批:借飞豹子浮想联翩,带出其一生情史。) 昭第二十几岁时,办事很麻利,说话很脆,生得又不丑,长身量,大眼睛,桃腮朱唇,颇富颀美;就是旗装大脚,飞豹子好像对她这脚有点介蒂,因为他是关里人,又不在旗。然而昭第很知疼爱丈夫,性子很倔强,对丈夫竟能百依百顺。飞豹子和她伉俪之情很深,或者说甚于原配。只是近几年,昭第娘子上了年纪,有点不修边幅了,光脚不穿袜,说话嗓音又粗,脾气越来越近男性,一味闯奢,似乎渐渐缺失了女性的柔美。 夫妻俩每一拌嘴,飞豹子就不禁想起了丁云秀师妹;别看是武师之女,身会拳技,到底是名门闺秀,另有一种风韵。记得她未语先低头,说话先红脸,凝睇掩笑,似娇羞,非娇羞,另有一种醉人的风度。她实是大家小姐。丁老师本是山东富豪,累世簪缨,家教好,闺训严;不说别的,她嗓门先比昭第柔细,她又身子骨很娇小,非常的婉媚。 昭第这娘儿们,人并不丑,可是她近来的嗓门真是讨厌极了。女人真怪,几年就变,今日的昭第不是初嫁的昭第了。还有那个红衣女侠高红锦,又是一种派头了。……飞豹子忽又想起了高红锦。高红锦是他生平所遇三女子的第二人。 高红锦是个女侠,曾和飞豹子在鹰爪王家,邂逅一会。这个少女本比袁振武年岁小,却惯装大姐,把袁振武看做小弟弟。袁振武幸入王门,红锦女侠颇有助力。不幸她既嫁而亡其夫,犯了案,劫财逃罪出关,开黑店,做女贼,和飞豹子重逢。豹子因事出门,中宵宿店,误住在红锦女侠所开的贼店里。红锦施熏香,暗算飞豹子未成,反遭飞豹子暗算,把她活活擒住。 他俩已不相识,飞豹子恨她杀人不眨眼,竟把她捆上,剥去衣服,捆在旷野林中,教她不再害人。如不被狼吃,算你女贼走运。忽然间天明,彼此相认。红锦女侠本于飞豹子有恩,飞豹子忙放了她,叩头赔罪。红锦羞忿,就要自杀。飞豹子跪求不已,二人后来终成腻友。可是这一来,发生事故了。昭第娘子吃起醋来,找上门打架。两个女子对骂,不留余地。飞豹子左右做人难。! !这是以往的事了。飞豹子重遇当年师妹,此时不由把他生平所遇这三个女子,作一比较。 他的妻昭第娘子生长辽东,完全变成旗下妇人了。红锦女侠却是豪情逸致,放浪不羁;虽然孀居,偏好修饰,她也四十多岁了,姿容本美,打扮起来,净往少俊上装饰,轻描淡抹,浑身喷香;另有一种迷人的性格,忽嗔忽喜,不即不离,形迹上满不在乎。故意招惹昭第捻酸,她才笑得前仰后合。她是很放肆,可又惹不得;突然挑起过节来,又凛若冰霜。 飞豹子未尝不笑她狂,也暗嫌她装蒜装葱;可是唯其她这么装蒜装葱,才格外衬出她的特殊风格来。她实在是个尤物,放诞自喜,夭矫绝伦,难断她为贞为淫。于是飞豹子情不自禁,未免又回忆到这个师妹身上。固然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这少时的记忆苦难磨灭。他自想:还是大家女儿,全不见半点轻狂;淡而不厌,令人神往。 飞豹子悠然存想,直到入关,还怀着这样的痴想。而今抵面相逢,咦!丁云秀整个人全变了;面庞依稀犹昔,仪态早换了另一韵调。他就恍然自失,爽然自笑;四十多岁的妇人,再有娇羞,岂不可笑?可是他记得最清切的,正是那个垂髻少女的娇笑!……(叶批:闲闲几笔,写得好极!) 飞豹子脑海如风车似地旋转,登时把旧梦揭破,片片皆空。丁云秀很谦虚地叙礼,问好,赔笑叫着师兄。问师兄:“多早晚进关的?二师嫂可好?小孩都大了吧?您跟前有几位令郎?都有多大了?”意气殷殷恳恳,且不谈讨镖的话;只向俞剑平望了一眼,微含叩问之意,似乎说:“你们面谈的情形怎么样?”这时候夫妻自不便私谈,但察言观色,已经揣想过半。 丁云秀看了看飞豹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飞豹子板着脸,右手平举铁烟袋,一袋一袋地吸旱烟。俞剑平又像平时,面笼着和光,吻含着谦笑;可是剑眉微锁,从眉心竖起两三道深纹,知道他正在强捺怒火。飞豹子口喷烟雾,昂立如僵石,瞠目似望洋。丁云秀忍不住,向自己丈夫招呼:“剑平,你见过袁师兄了?你过来。……师兄,我们就在这儿给您请安吧。” 俞剑平往前迈了半步,夫妻俩丁字形和飞豹子对面。镖行群雄有的就摇头,一群豹党鸦雀无声,听他们交涉;今见俞氏夫妻又要双双行礼,就把眼珠子齐盯着俞剑平。俞剑平又将双拳当胸一抱道:“我跟师兄谈过一会儿。”似乎一弯腰,飞豹子撤身退到一边道:“这可不敢当!”不再答理俞氏夫妻,却一仰面,对着刚进来的镖行群雄,很恭敬很谦虚地长揖到地道:“诸位才来,我很失迎。这里不好请教,请上大殿吧。”侧身抬手一指迎面大殿,他自己先走进去了。俞夫人虽早已料到袁师兄的为人,到此时究竟不免脸色微变。子母神梭武胜文从旁帮腔道:“诸位,这大殿很荒废,小弟勉强教人收拾了一回,还可以坐谈。俞镖头、俞夫人,就请令友到这里边来吧。” 丁云秀忙说:“那很好,我们谢谢!您阁下贵姓?是我们袁师兄的令友武庄主么?”回答道:“不敢,在下武胜文,是本地人。我们这位袁朋友他久慕俞镖头的拳、剑、镖三绝技。现在天已不早,人已来齐,就请指教吧。”旁边一个豹党道:“比试场子就在这边。” 霹雳手童冠英且怒且笑,插言道:“俞奶奶,您请上殿吧。刚才人家已经明点出条款来了,我们中间人还没顾得对俞镖头说呢。……诸位到场的英雄,我们江南镖行既然冒昧前来观礼,诸位就请放心。别忙,含糊不了。” 镖行大众全进了大殿,豹党群雄也络绎进去。俞氏夫妻和胡、肖二友都想找到飞豹子跟前,当面恺切一说。霹雳手童冠英和夜游神苏建明,恨豹党骄狂无礼,一进大殿,竟大声把那三条条款当众描说出来;扣留镖旗,不准再走镖;勒令闭门,不许再收徒;最甚的是末一条,镖银只退还十五万,硬扣下五万,逼俞剑平赔补出来,设宴普请江南武林;又要悬锦标,设擂台较技,谁得胜,谁把这几万银子拿走。这简直折人折到底,又拧两道弯! 铁牌手胡孟刚、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首先动容,发出“咄嗤”之声;胡孟刚跳起身来,就要大嚷;十二金钱俞剑平颜色微变;俞夫人丁云秀刚刚来到,骤闻此说,也不由愕然:“袁师兄就折人折到这样!一点旧情谊也没有了么?”遂也欠身,要向豹子发话:“师兄真格地开这大玩笑么?”可是还没容她说出来,他们那两个师弟胡振业和肖国英,早已朗然递话了。 第46章 约法三章以武会友,胡跛忿怒拔刀掷豹 跛子胡振业直抢到飞豹子的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面向群雄一望,大声说道:“诸位师傅别嚷嚷,请听我胡某一言。我叫胡振业,是山东太极丁丁老师门下第五个劣徒;这位肖老爷是我们师弟。诸位听明白了,这位俞镖头现在是我们太极门掌门师兄,这位袁当家也是我们的师兄。我们四个人从小同学。他们袁、俞二位今天这场事,由何而起,当然有个说辞,可是我全不管。现在,我和肖九弟只知道您袁二哥也是师兄,俞三哥也是师兄。师兄跟师兄要是有点小过节,我们做师弟的不能袖手。袁师兄,我可不讲理,我可不论谁是谁非,谁错谁对;我就知道咱们的旧交情得维持住了,大事把它化小,小事把它化无。袁师兄,咱们全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老同学没有几个了,我们还忍得怄气么?同门兄弟就是骨肉手足,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咱们丁老师待咱们不错……” 飞豹子哼了一声。胡跛子忙道:“你不看我和肖九弟的面子上,你也看在我这条腿上。我一个倒运害病死半截的人,特意赶来,央求你们二位,给你二位了事。二位师哥,你就看宽一步,现当着这些朋友,什么细节不用捋了。咱们来个哈哈一笑,天大的事,今天也得了啦!你就冲着我跛子了。我跛子是您的师弟,袁二哥总得给跛子留脸。……” 说到这里,胡振业向肖国英招手道:“我说来吧,肖九弟,你请俞三哥、俞三嫂子,我请袁二哥。喂,你过来,给咱们袁二哥作个揖,行个礼儿。咱们大家一乐,就完。回头袁二哥把镖交出来,这不是这位胡镖头也在这里了。我说胡镖头,当家子,您也过来吧。我们袁二哥最热肠,最好交朋友,您二位早先是没见过。……二哥,你把镖银交给人家,回头我和肖九弟还请二位老哥哥,和在场诸位朋友,到饭馆……这里也没有好饭馆。索性咱们马上加鞭,立刻全回宝应县;咱们大吃大喝,大乐三五天。咱们三十多年没见面,也该亲热亲热了。况且还有这些武林好友,咱们都聚会聚会,给二哥庆贺江南扬名;您这一手邀劫二十万盐镖,在武林道足可留名。您又只凭跛子三言两语,一手交还人家,往后江湖传说出来,谁不夸飞豹子胆大包天,义气干云?你这回劫镖、还镖太露脸了。您说啦,千军万马全不怕,我全冲着老同学一个跛子。你瞧,我也跟着露脸了。……”(叶批:这几句话妙到毫颠!) 胡振业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催他们快来见礼。 俞剑平、俞夫人全过来了。胡孟刚趑趄着也凑上来,心中总觉未必这么容易,眼睛不由盯着豹子的脸。肖国英守备也直看豹子的神色。果然,豹子直挨到俞氏夫妻一个抱拳、一个裣衽,全都过来,他忽然叫了一声:“慢来!”身子往后一挫,手往背后一背,向武胜文、美青年叫道:“喂,他们这一套又来了!” 武胜文横到胡跛子面前,笑说道:“这位胡爷,您先慢着。……”刚要委婉地说调侃话,那美青年忍耐不住,仰面狂笑了数声,道:“朋友,今天聚了这些人,大概他们不是净为听阁下高论的;敝友的来意纯然是以武会友。你阁下他乡遇故知,要想叙旧,未尝不可;只是我们都等不及了。俞镖头,我在下要先领教您的拳、剑、镖三绝技,您请宽去大衣服,我们前面去吧。” 俞氏夫妻面面相觑,有心答腔。胡跛子勃然震怒,喝道:“呔,小朋友,我不认得你呀!我是和你们当家的说话;你们当家的是我的师兄。你少插嘴接舌!”他明知青年必是豹子之友,故意大声道:“袁二哥!我说,你我兄弟讲话,请你少听别人的挑拨。你知道人家安着什么心,是不是坐山观虎斗?二哥,咱们哥四个眼看三十年的交情了,我也说了一会子了,俞三哥也给你作了好几次揖了。二哥,咱们是自家人,咱们别扯到外圈上去。咱们别听别人的僵火。二哥,我刚才的话,你总得赏个面。” 飞豹子虎目连翻,已看出自己若不说决裂的话,胡跛子势必粘缠不已,而且师妹丁云秀既已到场,也必有一番话;今日之事,若不翻脸,就不免云消雾散,落个虎头蛇尾了。想罢,竟哂然一笑道:“对不住,胡爷,刚才我称您贤弟,是我忘情高攀了。我是何如人也?我怎能跟你们哥几位论起同门来?我跟您哥几个叙旧,我也得配?我是太极门的人么?老实说一句,不怕得罪你。我是山洼子里的野人,我和你,和肖老爷还可以说是熟识人,我和这位大名鼎鼎的俞镖头,隔着门户,离得很远,身份更差得多。我这趟来,专为慕名求教。胡五爷,肖九爷,当年的事,你们总不能忘了吧。我是谁?俞爷是谁?你二位又是谁?你们怎么跟我论起同门来了。胡五爷,你知道我的受业恩师是何姓何名?你可晓得我会哪一门的功夫么?我不会太极剑,我不会太极拳,我不会十二金钱镖。我使的是这家伙! !铁烟袋杆!要凿凿‘刘海洒金钱’的法宝。闲话少讲,叙旧等明天再说!” 飞豹子公然揭起旧帐。虽然含着笑,悻悻之态未露,悻悻之声已溢于言表。胡跛子登时瞪了眼。“果然他还是记恨废立那桩事,这可怎么措辞解说呢?越次传宗,气走了袁师兄;今日的袁师兄,早已不在太极门了。……” 胡跛子也是怒气太盛,只气得发哼道:“好,你不认我这个师弟了!我且问你,你是太极丁的徒弟不是?你管太极丁叫什么?是不是叫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真格地翻脸不认帐?” 胡跛子翻了,肖国英连忙抢过来说:“袁师兄不要说笑话了!你是丁老师的门徒,你在师门最长最久,你身受师恩,比我们后学还重。你纵然因故没有出师,太极门仍有你的名。袁师兄,天地君亲师,五常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小弟服官半生,只知事君以忠,交友以诚。不幸师兄和俞师兄有这意外一举,我论交情,论……”(叶批:言之有理。) 飞豹子勃然道:“你跟我论王法么?你是官,你尽管把我拿下。” 肖国英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和袁师兄论的是师谊。论师谊,你我四人仍是三十年老同学。今天的事,胡五哥向您情恳好半天。袁师兄你无论如何,也念在师门当年……” 袁振武不耐烦道:“又是念在当年,念在当年什么?” 胡振业大声说:“念在什么?念在当年丁老师待你到底不错,没拿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么?你对他的女婿女儿,该怎么照应?你就居然瞪眼不认人?” 飞豹子大怒,狂笑道:“好!我本不愿提当年,你们偏要提。我本不是太极丁门中人了,你们偏说我是。好了,我的确在丁门混过七八年,我的确深受师恩;丁老师的确拿我当儿子看待过。可是后来怎样?饶用尽苦心,竭尽子弟之职;八月二十六日那天,大庭广众之下,把我送忤逆了!旧事请你们不要提吧,提起来不值一笑。你们也想一想八月二十六那天!”说这话时,面对胡、肖怒气汹汹,却不敢觑丁云秀一眼。 丁云秀拦住二友,暗掣俞剑平,裣衽上前;赔笑道:“袁师兄,你说得很对;想当年实在是先父做错了,很对不起师兄。可是师兄,我夫妻在师兄面前,没有错了一步啊!” 丁云秀道:“记得我先兄天夭以后,舍下里里外外,全都倚仗师兄。先母不是拍着你的肩膀,含泪说‘有这个二徒弟,比亲儿子还得继’么?那时二哥也不见外,事事替先父操心;我不知二哥心里怎样,我们是拿二哥当亲骨肉一般看待的。不幸先父过于看重师训,为要发扬金钱镖法,这才越次传宗,把你俞三弟提为掌门户的人;也不过教他代教肖九弟他们哥几个罢了。名分上,仍把二哥当大师兄看;还要把二哥转到三门左氏双雄门下。先父这一举,我们都觉得失当,但是你可记得……” 丁云秀手指俞剑平道:“他是何等惶恐不敢当?我又是何等替你着急发话?就是胡、肖二弟,又是何等代你扼腕?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先父已经把事做错了;二哥外面失去掌门户的名分,骨子里先父还是处处倚仗你,教你当大师兄。不幸二哥因母病还乡,他们哥三个想奉师命,亲去送行,不过没赶上罢了。自从二哥别后,我们哪一天不在悬念?各处访问,音讯毫无。今日故旧重逢,我丁云秀父兄早殁,更没有骨肉亲丁,只剩二哥你一人了。二哥,你不看俞剑平素日敬事你的意思,你也不能难为小妹我啊!……” 丁云秀的话转为凄凉的声调。飞豹子的怒焰渐下挫,也不禁失声一喟。他的眼神仍不敢正看丁云秀,心血直沸;前情旧怨,缠在一处。 丁云秀仍往下说:“我们三十年的旧谊,请二哥看宽一步吧。从前的错处,果然有教人下不去的地方,现在也无须细谈;我夫妻今天当着群雄诸友,特来赔罪。二哥,你务必接受我夫妻这番歉疚之情。我可以说一方替剑平道歉,一方替先父追悔。二哥总是给我留有余地。至于镖银的话,悉听师兄尊裁,教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事情总有一个了局,我们决不敢违拗师兄的吩咐。常言说的好,有师从师,无师从兄,现在只有二哥了。二哥有话,只管说。……”说罢,重复施礼。 飞豹子惶然了。飞豹子是个倔强汉子,软硬都不吃。然而现在,人家是夫妻俩双双抵面,一口一个师哥,再三作揖打躬,道歉赔礼。人家已经自认“不是”了,而这“不是”又不尽是他夫妻本身的;自己再要深究,就是迁怒。飞豹子有点招架不开了。把旱烟袋吸了又吸,沉默不答。 那美青年和那姓熊的壮汉,忙替豹子解围道:“俞镖头、俞夫人!刚才我们提出三条,你们贤伉俪都听清楚了罢?那就是袁爷的意思,那就是袁爷的话,您何必再问?再问还是那三句话。我们武林做事,贵有决断;斩头沥血的汉子,并不是硬拿面子软拘的。到底怎么看,别人的话不能做准,我们只请问俞镖头你自己。还有童镖头、窦镖头、姜镖头,你们几位是中间人,别忘了前天约定的事。”(叶批:唯恐天下不乱!阅此当知损友不可交!)丁云秀一听此言,秀眉一挑,耳根通红;不由得一转身,冲美青年和壮汉凝眸,从这人脸,看到那人脸。俞剑平微微一笑,很快地发话道:“朋友,我们师兄弟重逢,免不得叙叙当年。朋友,稍安勿躁。我们和袁师兄谈的是三十年前老话,和这二十万盐镖是两件事。”壮汉道:“那很好,你们谈你们三十年前;我们不妨办我们的二十万。” 美青年和这壮汉直寻到姜羽冲等,大声说着,往外走去;越逼越紧,立等动手。那个姓霍的陪客,始终没有发言;只双眸炯炯,打量镖客,此时忽然大笑道:“好哇!人家愿意磕头告饶,我姓霍的看不惯这个,也不能跟着胡参预。我的来意是看比拳,镖行诸位可以不吝赐教,一试身手么?” 霹雳手童冠英、铁牌手胡孟刚也都忿怒;年轻的镖客纷纷站起来,甩衣衫,待动手。登时大殿上起了一片呶呶之声,眼看要乱。智囊姜羽冲趋至飞豹子、武胜文面前,道:“二位请看,快拦一拦吧!就是要动手,也要有条有理呀!” 飞豹子忙教子母神梭武胜文,向自己人这边吆喝了一声,暂把喧声止住。镖行中人也把自己的人约束住,重新落座。 飞豹子乘这一乱,遏住扰动的心情,向俞氏夫妻很客气地说道:“二位太客气了。袁某何人,决不敢当。二位跟我叙旧,可惜旧事不堪回想,至少在我这一面是这样。至于道歉,更谈不到。你二位全误会我了,你当我还介意丁老师么?那可太差了!我至今感激丁老师还感激不过来呢。丁老师不但成全了你们诸位好徒弟,连在下我这不材子,也很承他不屑教诲的教诲。我袁某得有今日,我头一个就感激太极丁。不过,你们四位全是太极门,你们全在这里;这里可没有我,我不是太极门啊!想当年我本是太极门不屑要的劣徒,丁老师给人留脸,没把我开除。虽没把我开除,我已在太极门存身不住。我不得已,拜受着丁老师不屑教诲的教诲,便告退出走;我就别走歧途,另觅门路,我也学了一两年粗拳笨招。太极门最讲究的是双拳、一剑、十二钱镖,那叫三绝技。我呢,一绝也没有,太极门把我抛出去了。今日,我们幸会,旁的话不用说,我是太极门门外汉,我是外门的狂徒;我定要请太极门掌门户的大师兄俞三胜俞老镖头,不吝赐教。当年丁老师也许有心成全我,我也许不负丁老师所望,略有成就;那么今天借此一试,不管谁胜谁败,总可告慰丁老师在天之灵。一看到今天,也许欣然含笑道:‘好,我最器重最喜爱的门徒,已有成就了。我最看不起的狂徒,被我一激,也有一点成就了。他们二人比一比,居然全不错。’要么我今天就教俞镖头打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而且更证实了丁老师当年老眼无花。万一我侥幸竟不输招呢,这自然是万不会有的事了。比方万一会有呢,更证实了丁老师当年苦心,会成全人了。所以,无论如何,还是比一比好了。倘若俞镖头一定不肯赐教,那么,你岂不太辱没了太极丁丁老师当年的英名,也辜负了丁老师当年的热望,我想总不至于吧?况且又当着这些人,真格的,就凭三言两语,说和了,我也嫌害臊。话说到此为止,别的交情话,请您暂且免说。说了,我也听不入,倒惹得大家等得不耐烦。……” 飞豹子信手抄起一只茶杯,当啷的一声,摔在地上,却满面含笑说道:“现在一定恳求俞镖头赏脸比较比较。谁再跟我软磨,硬拿面子局我,谁就是骂我袁振武没有骨气,那么老大的个子,禁不住几句好话!”于是,他哈哈一笑,顺手缓缓地脱衣服、登鞋、勒腰带、抄铁烟袋杆,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向俞剑平夫妻一拱手道:“对不起,俞镖头,我先上场了。” 这态度,这话声,把俞夫人丁云秀羞了个白面通红;俞剑平纵能忍耐,也觉难堪了。可是飞豹子说这些话,始终是面对着俞剑平,始终不敢看丁云秀一眼;因为一看她,他的话就无形被禁住,说不出口。 俞夫人丁云秀气得嘴唇颤颤直动,忿欲发话,又忍了又忍地忍住。俞剑平到底沉着,见飞豹子举步欲出,他就急一横身,拦在面前,仍然纳住气,好言答对道:“师兄,您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三十年前,咱们老师做的错事,现在已是不能挽回了。师兄总该记得,当日传宗赠剑,小弟是多么惶恐推辞;就在事后,小弟也曾替师兄扼腕,跟老师说了多次。无奈老师过于看重祖师的遗训,到底拗不过去。……”(叶批:委曲而不能求全,好个没眼色的俞镖头!) 说到此,俞剑平见飞豹子意思怫然,急忙变转语气道:“师兄,这都是旧事,不用提了,小弟现在总给师兄顺过气来。师兄有命,小弟一概谨遵。师兄不是教我退出镖行么,我早已歇马了,我可以再向镖行宣布一回。小弟的镖旗,师兄要留下么?好,您已拿去一杆,还有四杆,我一并奉上。师兄还教我退出武林,小弟蒲柳之姿,久存退志,我立刻从命,封剑闭门;不但退出武林,我还立刻遣散群徒,把太极门长门的门户闭了,从此没有俞门拳了。师兄的约法三章,我一一照办,只剩末一条了。师兄教我拿出五万银子来,普请武林同道,再摆擂台……” 俞剑平忽然脸堆笑容,提高嗓音,向群雄一瞥,接着说道:“可惜摆擂台这件事,小弟没有这份胆量。况且师兄既命小弟退出武林,小弟就已成门外之人,怎好再摆擂台?师兄试一回想,恐怕也觉不对吧。还有这五万银子,数虽不多,搁在小弟一个镖客身上,罄其所有,也值不了许多,这可怎好呢?师兄还有别的法子,放宽一步,教小弟可以走得过去的么?” 约法三章条条严苛,俞剑平在表面上,居然要全盘接收。跛子胡振业第一个听着不忿,狠狠哼了一声;肖国英守备一脸的冷笑;其余镖行也哗然不平。有的说:“俞镖头怎么真怕他师兄?”独有丁云秀俞夫人却已听出俞剑平着恼了。姜羽冲和苏建明暗暗说道:“别看飞豹子声色俱厉,到底还是俞三胜不好惹。你听他的话够多软,细琢磨又够多硬!你听听,看看飞豹子怎么接声?” 但是飞豹子并没接声,竟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挥手,讲道:“什么约法三章,那是闲扯淡。俞镖头,咱们说正格的,我山洼子的人,不会绕脖子,我只请求俞镖头一件事,就是赏脸,赐教!您只管掉文,你可别忘了,我大远地来了,又惊动了这些位好朋友。您真教我听两句高论,就吹呜嘟嘟,夹尾巴往回跑么?……不用客气,走吧,您啦!”(叶批:绵里针碰上了铁罗汉!) 飞豹子说完了,仍要往外闯。姜羽冲暗暗点头,对苏建明说:“这家伙也有两下子!”苏建明道:“哼,也不大好惹!我看我们该说话了。” 两个人才要发话,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然拦阻道:“师兄,慢着!原来师兄的约法三章是和小弟开玩笑?” 美青年道:“那也不见得!说真就真,说假就假,那全看俞镖头赏脸不赏脸了。” 俞剑平道:“真也罢,假也罢,袁师兄一定要我献拙,那么长者之命,我俞剑平也不敢固辞。……” 姓熊的大汉道:“那么说,好极了,您就请吧。” 童冠英道:“你们先别打岔,行不行?” 俞剑平道:“……不过献拙是一件事,寻镖又是一件事,我还盼师兄把两件事分开了看。师兄,这二十万盐镖,情实并非小弟所保,可是人家胡孟刚胡镖头竟受了池鱼之殃。现在我求师兄看在江湖义气上,先把镖银赏还了胡镖头;然后您教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决不推辞。师兄定要把两件事串到一起,那就是逼小弟赌技讨镖了;那无论如何,小弟也不敢从命。莫说是师兄你,就搁在列位合字身上,小弟也不敢这么无礼。我们武林道全凭义气当先,谁也不敢挟着微末技能,硬讨强索。……”(叶批: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飞豹子听了,嗤之以鼻。那黄面汉子也轩渠高笑道:“俞镖头一口一个师兄,叫得真响,怎么拿师兄当小孩子耍?还了镖,再赌拳,谁肯相信啊?”那美青年也道:“况且这里也不是叙旧的地方,俞镖头要认师兄,不妨换个日子。”飞豹子道:“着啊!战场上认亲的,不是没有,可惜不是我。俞镖头,您的高论,我已领教了,你还有说的没有?若没有说的了;咱们该上场子了。我竭诚要领教的,到底还是你的拳、剑、镖。”一挺腰板,一指中庭。 俞剑平脸色一变一变的,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他仍然抱拳当前,还要说话。飞豹子赫然发怒道:“咳,俞镖头!你横遮在面前,你逼我就在这里请教么?”铁烟袋杆一插,抬双臂往外一挥。俞剑平剑眉一挑,丁云秀横身上前,锐声叫道:“袁师兄!” 飞豹子不禁退回一步,脸上微现窘容。忽然,那美青年见势状,忙上前解围道:“俞夫人,您别着急。我不才久仰女英雄的大名,您可否不吝赐教!”他这话非为索斗,是故意打岔。俞夫人丁云秀气得秀眉一锁道:“你是哪位?” 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看透这步棋局,终不免闹翻,也奔过来,对美青年说:“朋友,我也久仰阁下的英名,你可否赐教?”美青年一翻身,凝视二人道:“不敢当,咱们外面请。”童冠英道:“好极了,我先请教。我在下有个匪号叫做霹雳手童冠英,没领教您怎么个称呼?” 双方的宾友、助拳的人,纷纷讲起过招的话来。镖客中有路明、梁孚生二位,和子母神梭邀来的两个中年人,也啧啧地答了话。纷乱中看不出他们是素不相识,还是旧仇相逢;可是他们四个人都相邀着退出大殿,跑到外面去了。美青年雄娘子凌云燕和霹雳手童冠英,也正正经经地叫起板眼,各甩脱长衣,迈步往外走。在场余众也都骚然,好像已到爆发点,不打不成了。 唯有飞豹子本人和俞剑平夫妻,还在殿中忍怒舌辩。飞豹子身量本高,跷足往外一瞥,忽然闭住口,躲着俞夫人丁云秀,往殿外走。俞夫人依然横身拦阻,由情恳带出诘责的声吻。飞豹子走不出去,就切齿回身,奔到俞剑平面前,厉声道:“俞镖头,你别耗着!”双臂霍地一分,一探,似要抓俞剑平。俞剑平凝眸不动。 忽听有人厉声叫道:“袁师兄!”胡跛子和肖守备突从背后转过来,一左一右,来拦飞豹子的双掌。飞豹子连头也不回,只将双臂一振,手腕一翻,倏地扭住胡、肖的手腕。只一抖,肖国英守备倏地往右栽去,胡振业倏地往左栽去。 肖国英猝出不意,抢出两三步,被旁边人扶住,登时听见四面起了一阵哗笑。肖国英大怒,登时变脸,喝道:“袁振武,你好大胆!拿你当师兄,你偏往贼道上走。……王德胜,来呀!”他的马弁忙应了一声,带着腰刀走过来。 飞豹子也是一股猛劲,回身一看,不觉愕然。肖国英奋身抽刀。飞豹子冷笑道:“也好,咱们有谁算谁!肖老爷,对不起,咱们别在这里,外面去!” 丁云秀一伸腕子,把肖守备捉住,按住他的手,道:“九弟,你等等,你犯不上。”肖国英犹往前挣,俞剑平急忙横在前面。就在同时,按下这里,掀起那面。突闻一声暴喊,跛子胡振业绰两把匕首,从人丛中钻过来。 飞豹子这一抡,肖国英恰当右首,胡跛子恰当左首。敌人的左首,正是自己的右手,右手好用力;胡跛子骤被一抡,他只一拧身,跛着单腿,居然借势破势,只抢出一步,便凝然立定。他早已蕴怒,枯黄的脸笼罩红云,倏地一伏腰,拔出两把匕首,大骂道:“姓袁的,你王八蛋,你混帐,你几个脑袋,连劝架的也打?”(叶批:骂得还不够劲儿。) 旁边人忙拦他,他瘦小的身材只一扭,就扑过来;乱嚷道:“这不是姓俞的事。这是姓胡的事!袁老二,你妈的是贼,胡太爷是混混,你扎死我?我扎死你!”狠拍胸口,摆出“卖味”的架式。飞豹子是比武;胡跛子要拼命。两把匕首,一把自握,一把照飞豹子劈面掷去。 飞豹子探爪来抄,不防俞剑平、子母神梭武胜文都往前一迈步,奔匕首绰来。 子母神梭身高臂长,立身处又近,眼看被他接到手;忽从侧面袭来锐风,不由得身往旁闪。俞剑平一步争先,把匕首抄了去,递给镖客。 子母神梭忿然四顾,原来是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那个老头子,长袍马褂,恍恍悠悠,往这边一冲,满面笑容道:“咳,自己哥们,别来这个呀!” 子母神梭吃了哑巴亏;飞豹子认为“输招”,冲胡跛子喝道:“胡老五,你会骂街!就凭你还要给人拔闯?”一拍胸口道:“你扎扎试试!” 胡跛子双眼一瞪,像狮子搔头般一晃,把匕首顺在腕下,一抬腕,猱身而进,直刺飞豹,飞豹子握起铁烟管,往外一削。“当”的一声,胡跛子吃了一惊,匕首幸而握得紧,几乎脱手。俞剑平忙把胡跛子拖住。丁云秀叫道:“岂有此理!袁二哥,胡五弟是病人,你不能跟他闹!”肖国英扬起刀来,也被阻住。殿里殿外聚满了人,胡、肖这一拔刀,顿时大乱。俞剑平大失所望,说合人已经翻了脸,善罢已不能够。但他仍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动手的话。他拦住胡跛子,教他丢下匕首。豹党中那个黄面大汉发了话:“怎么讲得好好的,动起刀子来?要动刀,上外面来呀!” 俞剑平觉得“输口”,连忙递过话去:“袁二哥、胡五弟,你们不要为了我,伤了和气呀!”智囊姜羽冲、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合声说道:“二位,二位!你们自己师兄弟,不要这样,教外人笑话。事有事在,别恼啊!”松江三杰更单冲飞豹子说:“胡五爷是有病的人,袁爷就把他摔倒,也不算本领;袁爷,索性咱哥俩过过招吧!”(叶批:敢情姓俞的只会卖嘴皮子?太不干脆了!) 这话本是挖苦飞豹子的,胡跛子竟不爱听,吼了一声,骂道:“我不错只有一条腿,飞豹子,姓袁的,我偏要斗斗你,你给我滚出来!”挣脱了俞剑平的手,提匕首往外闯;肖国英守备也怒指飞豹,身往外走。 丁云秀低声道:“九弟,你犯不上跟他闹。”说时又急叫俞剑平道:“我看今天,口说已经不行了。快找姜五爷,跟他们定规吧。” 俞剑平早知不免,急寻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义成镖头窦焕如三人,教他转向子母神梭说话。此时说合人童冠英,已跟豹党那边的雄娘子凌云燕出殿寻斗。只剩下姜、窦二人,他们忙向子母神梭过话:“今天这事,我们不能看着决裂。朋友,也该拦拦呀!” 子母神梭摇手道:“你那边那位跛爷给搅局了。敝友本意完全不是这样。这不怪我们,是贵镖行硬插进两个说合人,徒逞口舌,方才闹翻了脸。” 智囊姜羽冲道:“不然!从前阁下瞒着飞豹子的名姓,只说是个生人,要会俞镖头。现在俞镖头既知飞豹子是他的师兄,当然情形有变。他们同门弟兄吵起来,与镖行无干。这不是镖行违约。……说句得罪的话吧,是阁下隐瞒真相,是令友飞豹子不够师兄气派。” 子母神梭蹙眉瞪眼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同门师兄弟?敝友比赛的心非常坚决,现在用不着多讲话,到底你们镖行怎么样?” 马氏双雄和铁牌手立刻说道:“要斗又有何难?也得请阁下约束令友,分拨前赴斗场就完了。”子母神梭缓和面色道:“那个容易。窦爷,姜爷!我们各安排各自的人。” 子母神梭武胜文与姜、窦二镖客,忙约束众人,不要乱窜,快排起来分赴斗场。正在安排,外面人喊道:“你们快点吧,他们外头早打起来了。”姜、武忙奔出来,向自己人大声疾呼:“诸位,诸位!咱们按部就班的来。你们快分几个人,把他们动手的人拦住吧。”喊了几声,立刻由胖瘦二老率领豹党,贴右边往斗场走去。这一边由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当先引路,由松江三杰、马氏双雄,率同一班镖客,贴左边也往斗场走去。 那跛子胡振业已先一步跳在殿前甬路上,面冲大殿,比手划脚,叫骂飞豹子,等他出来斗斗。俞剑平向青年镖客孟广洪挥手授意;孟广洪奔出来,劝阻胡跛子道:“胡五爷,您别着急,事到如今,打是打定了;可是咱们得跟他有里有面。”用好言相劝,胡跛子怒气勃勃,道:“我不骂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只是不肯挪地方。马氏双雄走来,一拍肩膀道:“五哥,咱们上斗场,跟他打个痛快。走走,咱们别在这里。” 那肖国英守备拔出佩刀来,也被俞门弟子左梦云拦住,低叫道:“九师叔,您快把刀收起来吧。我师娘教我托付您,她说胡五叔腿脚不得力,有残疾的人肝火旺,动手太不钉对。他在气头上,别人拦不住,非得九叔才能哄住他。九叔,您快把五叔劝住了吧。”肖国英一时负怒,转瞬便回过味来,笑了笑,点头会意;插刀归鞘,走到甬路边,把胡跛子拖住,硬往斗场扯。说道:“五哥,走!等一会咱哥俩挨个跟袁老二斗斗。”当下胡、肖二友齐往庙前戏台走去。 大殿上只剩下俞氏夫妻和智囊姜羽冲、铁牌手胡孟刚几人。对面也只剩下飞豹子和子母神梭武胜文跟那姓霍的、姓尹的。俞氏夫妻面面相觑,以目示意。丁云秀见飞豹子,轩眉张目,气焰咄咄逼人,分明有恃无恐,论年纪他已约六旬,看气魄实在不可轻视,深恐自己的丈夫未必是他的敌手。 丁云秀心中疑虑,乘着众人纷纷外走,忙贴近俞剑平,低声叩问:“闹得这么僵,怎么办?真个下场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俞剑平微吁一口气道:“跟他对付着看,弄到哪里,算哪里。你只管放心,就胜不了,也未必败。”俞夫人又看了飞豹子一眼,又看了俞剑平一眼;一个剑拔弩张,跃然欲动;一个凝神摄气,坦然而待,正是难分轩轾。 丁云秀双眉微颦,乘着敌友多撤,舐了舐嘴唇,又叫了一声:“袁二哥,我说……这当儿没外人了,我再问问您。你真格的非跟剑平动手不可么?到底剑平从哪一点上得罪了您?您可以说出来么?他得罪了您,您就不能冲着小妹宽恕他一过么?”说着冲飞豹子走来,面对面的凝视着飞豹子。(叶批:虽是废话,亦在情理之中。) 飞豹子袁振武不由往后倒退,他实在怕这个师妹当面情求。他在丁门时,不但以掌门弟子代师授业,更替老师料理家务。前院有什么事,用什么东西,往往由袁振武到内宅接洽。他可以直入内室,面见师父、师母。有时不惊动师父、师母,就单找丁云秀这个师妹。他可以说,眼看这个师妹从十一二岁长大,以至及笄之年。他和丁云秀俨如胞兄弱妹一样;师母待他更好,宛如母子似的。 有一年太极丁患病,飞豹子亲侍汤药,忙里忙外;师母曾经感激落泪,对飞豹子说:“你师父老运不好,把个大儿子死了。往后你老师和我全指望你了。”说得飞豹子感激动情,也掉下泪来。后来俞剑平挟技投师,初来时还不怎样。直等到太极丁续收徒弟越多,飞豹子代师传艺,一时手重,把四弟子石振英打伤;太极丁当时看见,意很不悦。若没有俞剑平比着,还不甚显;偏偏俞剑平这人当时口讷脸热,和蔼可亲,小师弟们全都喜欢找他,他居然很有人缘。他又很知自爱,极肯用功。这样,渐渐获得老师器重。 不幸后来师母死了,丁云秀也大了,飞豹子在师门代传技艺,代主家务,偶有几件事,露出独断独行、刚愎脾气来,招得太极丁表面容让,暗地心中不怡。日积月累,终有废立之举。废立一举所以激成,可以说多半起因于四弟子石振英。石振英跟飞豹子不和,两人吵起架来;回头石振英就辞师而去。别个同学也很有惧怕飞豹子甚于师父的。太极丁看到自己年已衰老,为了将来门户计,到底一狠心,越次传宗,立了俞剑平。 当时丁云秀很替飞豹子抱委屈,劝过父亲多次,又私自安慰过飞豹子。飞豹子对丁老师可说有怨,对俞剑平也可说有隙;独对这师妹,却不能道个不字。因为这师妹一向对待他比对兄妹还亲。而现在,丁云秀又来说话了,二哥二哥的叫着,面对面问他:“你不看同门,不看着剑平他,你难道不给小妹留点情面么?” 飞豹子可以明讥俞剑平,可以软逗胡、肖,独对这个师妹,未免束手无计,张口无话。丁云秀的妙龄倩影,在他脑中浮沉三十年,如今一旦抵面,纵然声容已变,却是旧情宛在。飞豹子不知怎么好了。 飞豹子到底是有经验的人,纵不能抵面招架,他就拿出了躲闪的招术;急急地一转身,对子母神梭说:“怎么样,外面不是安排好了么?咱们快看看去。”侧着脸,眼望旁处,答对丁云秀道:“师妹,我万分对不住。我刚才说过了,这不是我捣乱,实在是我要跟俞师兄比一比功夫,好教咱们老师在天之灵看一看。师妹,等着比完了,哪怕我摆酒宴,给师妹赔罪都行。我还保一句话,我们只比不斗,只许他伤我,我决不伤他。师妹,请放心吧。”说完立刻挣扎着往外走。 丁云秀很怒,满面通红,要责备飞豹子。俞剑平向她施一眼色,教她不用说了。丁云秀仍不甘心,飞豹子在前面走,已然急急的走出大殿。丁云秀立刻追来,俞剑平也赶紧跟出来,极力劝阻自己的妻子:“你不要再说了,平白招他奚落,当不了事。”镖行群雄和草野群豪此刻都出来了,分批趋奔庙前看台。在看台四周,双方都派人把守着,凡是附近采薪牧牲的村童,都被驱逐开。这半颓的戏台,果然已有数人在上面比划起来。飞豹子望台上一看,立刻吼了一声,飞奔过去。戏台上的雄娘子凌云燕和霹雳手童冠英真个交起手来。那路明和梁孚生二镖师,竟与豹党中的二客,相偕而出,不知何往;忙乱中无人查问,众人只顾看台上打架的。 第47章 霹雳童辣手搏燕攫靴,雄娘子衔恨戕师遭疑 雄娘子凌云燕就是那个貌如美女、身材苗条的青年。他此时甩去长衫,露出一身月白色短衫紧裤,腰系着丝巾,脚穿着浅靴,和童冠英一拳一脚,往来比斗。台上除了他两人,旁边一边一个,还站着一个镖行、一个豹党,好像是监场人。飞豹子、俞氏夫妻等赶到,两人已然过了六七招。 这个美青年身手很灵活,年纪尽轻,武功竟不可侮。只是他生得貌美唇红,很带女相,体态轻盈,又像女子;就是他说话时那种轻柔脆嫩的嗓音,也不大像男子。看台下镖行群雄起初不甚理会;这时登台动手,众目睽睽,都聚在他一人身上,可就人人起了疑心,喁喁地私议。多半猜疑他是女子改妆,或者不是飞豹子之女,就是侄男甥女;再不然,老夫少妻,是豹子的姬妾。殊不知雄娘子凌云燕是新创出名头的江南绿林,镖行什九没见过他,也不知他的底细。他又行踪飘忽,出没难测;庐山真面目隐藏很严。能晓得他的绰号姓名的,也只有两三个人,别的更说不上了。 镖客们说道:“这家伙真敢和霹雳手动手,胆量可不算小!咱们看着他的吧,他要真是女人,可就要当场出丑了。童老英雄对付仇敌,一向是要毁就毁到底,决不留情面!” 这话是真的,霹雳手童冠英是老英雄了,武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候;他的五毒铁砂掌又黑又狠,真是举手不留情的。其实他练的就是这门功夫,想留情也不行。他用一种恶作剧、假客气的口吻;三言两语,把敌人激出来,相邀着上了这庙前的大戏台。很有礼似地双拳一抱道:“朋友,请,别客气,发招吧!咱们都是为朋友的,自然过拳不过刀的喽!”凌云燕抗声道:“要过兵刃,也随阁下的便。”旁立的那一个镖行道:“还是先过拳吧。” 两人甩衣交手。刚刚迈行门,走过步,霹雳手童冠英忽然也动了疑。就上上下下,把敌人盯了几眼;然后眼光一抹,居然丢开敌人的眼光和手脚,漫不监防,反而窥定敌人的胸坎,偷偷凝视他的乳际,看到底胸前隆起了没有。雄娘子的腰肢这样细,身材这样小,容貌又这样美好,脚下偏又穿着这样一双浅靴,女子相已然十足。独独他的胸际,竟这么一往平坦;毫不带鸡头圆起之状。童冠英暗暗纳闷:“这家伙到底是男是女;莫非带着抹胸了?那总得稍微凸出一点来呀!”此时正是夏天,穿着单衣,可是仍看不出来。童冠英暗笑道:“不管他,且给他一下子!”(叶批:紧中忽出闲笔,真绝!) 霹雳手童冠英将他这练过的手爪,倏然一伸一屈。腰本俯着绕场而行,此刻突然一直,喝声:“朋友,看招!”粗如巨箩的手指张开来,身往前一窜,照雄娘子胸口抓下去,一按一撮。雄娘子早防备到,身躯很轻巧地一扭,便闪过了;头一摆,眉一挑,应招还式,握起粉团似的双拳,倏地照童冠英后背捣去,却是斜捣。童冠英也微微一闪,转身来,把练过铁砂掌的双手一错,又照敌人胸膛抓去;只抓不打,撮着人身,便要受暗伤。 雄娘子凌云燕不愧燕子之名,轻灵的手又轻轻一躲。跟着趁敌人还未收招,右臂虚晃,突飞起一脚,照霹雳手肋下踢去。霹雳手往后一退,突伸左手,来抓雄娘子的飞脚。雄娘子急忙收回腿来;就势改招进攻,也伸二指,上取敌人双瞳。童冠英“狮子摆头”,这手掌来捋敌腕;那手掌抡起往下猛切,切是假,撮点是真。雄娘子连忙收招。 童冠英猛然想起:“我何不看看他的耳垂?”倏地往前一扑,由“黄莺托嗉”改“双风贯耳”,照雄娘子疾攻来。攻势很猛,欺敌过甚,竟像是拼命硬冲。雄娘子慌忙往下一伏腰,从霹雳手肋下疾冲过去。却运肘往后一捣,运腿往旁一绊,虽然避攻,仍就势攻敌。霹雳手童冠英也急急地一转,避开敌人的拳脚;趁势一瞥,早看清敌人的双耳。圆如贝壳,润如玉勺。咦,右边耳轮居然像穿着耳眼,用粉脂什么的涂塞住了。又急急看他左耳,左耳也像有粉痕穿孔;粉颗堵得尽严,耳眼穿得纵小,到底瞒不过武师锐利的眼睛,只一瞬便全看清。(叶批:好眼力!) “这无疑了!”童冠英忍不住一哼。娇宠的男孩子,父母怕他不长命,倒也有扎耳眼的;却只能扎一个,断无双穿耳轮的。这雄娘子居然穿了双耳,莫非他竟是女子么?“雄娘子”的绰号又怎么讲?莫非只当男妆的女子讲么? 霹雳手起了疑心,觉得犯不上了。眼带诧异,面现轻薄,口角上含着侮视的笑容;不肯更下辣手,突然把身手松懈下来;眼睛依然不闲着,上上下下琢磨对手,故意引逗雄娘子迸跳,故意地上取两腮,中捣乳房,下踩脚尖。 雄娘子骤然觉察,从耳根泛起红云,往后一退,喝道:“童老英雄,莫非看我不才,不屑承教么?” 童冠英往前赶了一步,往后退了两步,答道:“哪里,哪里。承您赏脸,童某敢不竭力给您接招?怎么您还嫌我没上劲么?”雄娘子怒斥道:“我云某不喜跟人游斗,更不喜鼓弄唇舌。童老英雄这么敷衍我,就是瞧不起我;我可要对不住了!”霹雳手童冠英哈哈一笑道:“别价别价,您年纪轻轻的,别赶碌我。您嫌我不解气吧?我偌大年纪,决不能怎么着,也就是对付。您没听说,男不跟女斗,老不跟少斗么。我老了,没劲了;您别嫌恶我,咱俩对付着瞧。您把我揍下去,回头我再给你换年轻的。” 雄娘子凌云燕满面含嗔,星眼一瞪,锐声喝道:“我看你是成名的前辈,以礼相待;你瞎了眼,拿我当什么人了?云大爷今天不客气,……”话未说完,跳上去唰地一拳,直取童冠英的上盘。人似美女,身手迅捷。霹雳手童冠英应招还式,把雄娘子的右掌一格。雄娘子早已掣回右掌,左臂一削,来切霹雳手的手腕。两人登时又打起来。(叶批:当你是“相公”!) 童冠英连架数招,看出敌手把很好的一手六合掌,如狂风暴雨似地施展出来,一味有攻无守,专找要害。童冠英兀自对付着,眼往台下寻找,叫道:“俞大嫂请来吧!这一位我斗不了;俞大哥还是快请俞大嫂替我来吧。咱们以武会友,得按着各人的身份来。” 凌云燕越忿,拳击越狠。旁边监场的那个豹党,恨霹雳手骄狂,也吆喝道:“刚才不是童老英雄单挑的我们这位么?你卖味别这么卖法。你年纪老,没人硬把你抛上台来。”镖行监场的人立刻代答道:“朋友,咱们是比拳,不是比话。等着童老英雄跟云爷比完了,您有话再讲,也不为迟。” 两人口角起来,此时比斗的两人渐紧急起来。童冠英连连两次险招,这才激起斗志。这似男似女的凌云燕原来真有两手。童冠英喝一声:“好斗!”往后一退身,双臂往下一垂,往外一分,又突然一拳;陡听骨节格格地一阵响。再伸直看时,他那一对粗壮的手掌突然变色,十个手指头全像小萝卜似的粗红,大指小指竟似无别了,骨节依然格格地发响。身势也为之一变,腿蹒跚若熊,腰伛偻似猿,进趋骤显迟钝,进攻骤显直挺。两眼那么样瞪视着,虎似的欺敌,鹰似的伸右爪,照敌人手臂就抓。(叶批:卯上了!初见奇功。) 霹雳手露出怪相,台下蓦地惊呼:“这是红砂掌!” 雄娘子凌云燕前所未见,愕然却步,注视敌情。 霹雳手似周身气力都贯注在两臂,下盘移动无形中透慢,只见他往前一跨步,顿地有声;往前再跨步,顿地有声,立刻逼到雄娘子面前,探臂扬掌又这么一抓。 雄娘子凝全神备战,急拧身往旁一退;突觉一股劲风,随敌掌一掠而过。雄娘子打了一个寒噤,面上随现严重之容;冷笑一声,捏起粉团似的拳头,唰地立掌欺身,趁敌手还未收式,唰地削下去。 这一掌是验看敌招。霹雳手果然不掣腕,不躲闪,反迎招往上一翻腕;掌心朝天,五爪箕张,就势来抄雄娘子的脉门。台下登时有人喊道:“留神,别碰上!” 雄娘子早已觉出敌人的辣手,正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倏展开迅疾的身法,以十分快,敌十分强;右手急急掣回,一旋身,左臂也进捣童老的前胸乳下“幽门穴”。不等童老招架,迅如飘风,将轻盈的身腰伏转,突掩到背后,唰地一拳,拳出腰直,直照童老的后脑“玉枕穴”挝去。 童冠英走了空招,似很费力地一提气,一转身,恰迎着雄娘子;他左臂护脑外磕,右爪攻敌外扬,照雄娘子的手臂抓去,骨节格格地作响。雄娘子又迅似飘风,退窜开一两丈外;止步凝身,回眸瞥敌。童冠英已拔步跟过来,两臂错张,像只巨蝎。 雄娘子把嘴唇一咬,伏身作势,迎敌猛进,心说:“我还怕你不成?”如飞隼般从童老左侧冲过去;扬腕一扇,猛击童老的面门。童老攘臂前迎,“白蛇吐信”,来抓雄娘子的臂膀。雄娘子腕取上盘,只是虚晃一招;一进一退,脚早凌空而起,照童老上盘猛蹬。这是借伏窜之势,用全身之力,猛起疾蹴。 童老不慌不忙,身形移动似慢,两只巨灵之掌运用极活;竟一伛腰,容这雄娘子凭空踢到,他就哼了一声:“抓!”将身掣转,把手探出。 台下重起惊呼。镖行、豹党纷然骚动。飞豹子大吼一声,拨开众人。 雄娘子凌云燕奋力踢空,一发难收;霹雳手迎头攫物,手到擒来。刮地一声响,雄娘子一双浅靴被敌捋住,靴腰碎在霹雳手的掌心。凌云燕一步失着,缩足一褪,右脚急抽出来;果然如凌云飞燕一般,在一眨眼间,左脚借势一蹬敌臂,唰地掠空再起,直射出一丈多高、一两丈外,轻飘飘斜落;距地三尺,似旋风贴地一卷,拔身站住。借退为攻,转败为胜,到底把童老踏了一下。童老捉着那只碎靴,巍然不动,看了看臂上那块尘痕,欢然一笑道:“年轻人真不容易。” 可是凌云燕很羞愧,恨恨说道:“我又不是李太白,你阁下何必给我捧靴?” 霹雳手大笑道:“我虽然不是高力士,可得了杨娘娘的一钩罗袜。”说着,一举破靴,靴中塞着不少棉絮;又一指雄娘子的脚。这右脚浅靴已失,竟露出瘦窄的复履来。软底软帮,鞋样尖瘦,很像女子的鞋。雄娘子“嗳呀”一声,双颊绯红,张惶地觅路欲走。 台下尽是双方的宾友,他就情不自禁掩面奔到后台门去了。台下哗然道:“女英雄,女英雄!” 这边镖行群雄什九诧异,豹党这边除了子母神梭及江北群豪外,凡是跟从飞豹一同进关的人也很觉奇怪。起初飞豹率友南下,苦无居停;承子母神梭武胜文引见,得与江北新出手的奇侠白娘子凌霄燕、红娘子凌云燕姊弟二人相会。即借红娘子的巢穴做豹子潜踪之所。这红娘子就是雄娘子的音讹。 红娘子凌云燕实是男子,幼时出身于跑马卖解的绳妓。白娘子确是女子,是他的师姊;红娘子是师弟。他二人身世颠沛离奇,幼遭掠卖。他们的师父郎双石、师母大金凤是江湖浪人,收下男徒女徒数人,跑马卖艺,不走正路。未几,郎双石的大徒弟玉面丁郎改邪归正,弃师逃走;临行还拐走了一个女徒,就是那个真的红娘子凌风燕。(叶批:横云断岭,折入雄娘子小传。闲文可删!) 马戏班中女的只剩白娘子一人,无法扮戏。郎双石和大金凤就硬把雄娘子凌云燕穿耳、缠足、蓄发、改妆,强逼他冒替了红娘子的身份,与二师姊白娘子走绳卖艺;两个女子做上下手,才能耸动观众。他们的师父和师母,并不是寻常卖艺人,实是大盗。往往到富家卖艺,得机会就偷窃;而且拐卖人口,配卖蒙药,无所不为。可也因这个,凌云燕不仅学会了钻刀踏绳的技艺,也真学会了技击飞走的武功。 后来他师父作恶多端,对外得罪了仇人,在内又对俊徒潜起不良之心;逼得白娘子凌霄燕、雄娘子凌云燕,为全贞拒虐,把师父郎双石刺杀了,逃出虎口。(就是他那师母大金凤,当年也是他们的大师姊,以后被威逼利诱,嫁了郎双石,甘心为虎作伥。) 红、白二燕起初慑于淫威,不敢支吾;嗣见大师兄和红娘子双双潜逃,他二人心中不能无动。等到武功练成,人大胆大,终于拔身而出。却有一样,他们还有师叔,那个师母也不答应,要替夫报仇。 他二人幸逃恶魔之窟,却没地存身,也没法改做良民。人人看见这逃亡的女妆二人,就起疑怪,都认为是大家的逃妾逃婢。有的宵小,就巧言诱引二人,或者恃强威吓二人,要霸占他俩。这一来,横生枝节,二燕一方防备师母的追寻,一方应付旅途客栈的光棍,真个是寸步难行,苦无立足之地了。 两人大哭,就自居下流,割据荒山,做了强盗。雄娘子凌云燕本是男子,又生得俊秀。当他逃命时,遇见许多色鬼,百般调戏他,他怒极,愧极!与师姊白娘子得到安身之处,便及谋改妆。无奈他幼被女化,举止行动时露妇容,走路尤其难看。而且足骨已损,解放为难,索性不去改装了。故意扮成女妆,勾引贪色之徒;一犯到他手,均被诛辱。他拿一般俗物泄忿,拿一般人当了他的师父。每见他眉毛一挑,樱唇一笑,他就要下辣手,诛淫徒。 白娘子凌霄燕是女子,究是和善些,苦口劝他恢复男妆,不要无故杀人。雄娘子凌云燕听了师姊的话,脾气渐改柔和。只是恢复男妆大非容易。他从八九岁便被拐卖,十一二岁便被残酷的师父郎双石怂恿师母大金凤给他缠足穿耳。现在要想解放缠足,反觉举步艰难。 雄娘子以此俯仰自恨。他自己所以不能改做良民,也就因为自己这奇形怪态,不但被市井宵小侮视,也被官府捕役打量。当那时,又刚闹过菊部人妖王紫稼那一案,雄娘子偏偏与王紫稼相同。王紫稼已被捕拿,和一个妖僧同毙在杖下。雄娘子凌云燕为了全身远害,已然不再杀人,却仍得隐迹在盗薮。 凌云燕的为人很豪侠,并且嫉恶如仇,以此颇为江湖人所谅。他窃据山寨以后,颇得众心。他又善自修饰,忽弁忽钗,除了几个亲信人物以外,旁的人竟不知他的庐山真面目。有时人们认不清,就把他当做了白娘子凌霄燕;在他男妆时,人们又把他当作三寨主玉飞铃王苓。他的行踪十分诡异,他的武功苦苦修练,也很有进境。不久他的党羽越聚越多,只是没有一准的巢穴,忽分忽合,聚散不定。 江湖上盛传着玉飞铃三盗,说是全伙共有二女一男;是红白二女盗,和一个十八九岁的粉孩儿,可是他们内部的真象,谁也捉摸不透。这就因为他聚着成百的党羽,从不拦路打劫,仍采他师父郎双石旧日的行径;偷而不抢,也不在准地方做案,故此引不起官府过分地注意。凌云燕的为人又很机警,自知己短,束身很严;决没有淫掠的恶行,又做些杀富济贫的事情。以此江湖上就有大侠知道他的根底的人,也都惋惜他,矜恤他,不肯算计他。 他和子母神梭武胜文起初相识,也是由于无意中的盗案牵涉。雄娘子凌云燕的部下,误剪了子母神梭两个旧同伴的买卖,掀起了风波。那时子母神梭刚刚洗手,由北方归家;他的旧伙伴么鹅钱青和虎头老舅,突然登门来找。说是到口的肥肉,教人夺去;请武胜文无论如何,也得出头,替老朋友争回面子来。子母神梭皱着眉,打听两人到底怎样被剪的,出在什么地方?么鹅钱青把细情说了。 原因子母神梭洗手之后,他们那一伙已经散了帮。么鹅钱青跟虎头老舅,结伴要奔九江,改投白沙帮入伙。二人在半道上,无心中拾了一票过路油水;虽然不够过下半辈,却是傥来的飞财,至少也够嚼用三两年。两人很喜欢,立刻趁夜改道改装,扮做迷路的行贩,到芒砀山附近民家借宿。 不意“得的容易,丢的模糊!”竟在快天亮时,中了薰香,也许是蒙药,原包油水被别的行家转挖了去。这不过是两个小包,已经两人拆包改装过,全是细软,毫不露形,临睡时,两人又都把它枕在头下。并且两人又都是道里人,竟想不出何时被人看破,怎样被人抵盗。原包如故,变成残砖乱草。抵盗的人一点也不客气,居然在包中留下了“双燕凌空共衔玉铃”的记号,似有意嘲笑虎头、么鹅的无能。 狼叼来,狗抢去,未免欺人太甚!二人焉肯甘休,在当地翻来覆去踏访;吃亏人地生疏,绿林同道又多不熟识,连访数日,终不知凌云双燕是何如人也,别的更不用讲了。虎头老舅这才说:“咱们再麻烦武大哥去吧。”于是乎扑到火云庄,给子母神梭添腻来了。 子母神梭不能推辞,只得出头代访,一晃十来天,也苦无踪迹可寻。那时雄娘子凌云燕也是刚刚窜到江北,开山立柜不久,知他根底的几乎无人。但经武胜文辗转托人扫听,燕踪未得,倒教凌云燕先一步得悉风声了。 凌云燕一听说“凌风双燕”的记号,立刻盘诘部下,方知是第三支桩一个小头目,名叫包和光的惹出来的麻烦。这事辱人太甚;现在子母神梭还不晓得真相,可是棉花里包不住火,迟早终不免揭穿。似这等劫赃留名,实在有失绿林义气。别的还是小事,单这“凌空双燕”的标记,十足透出挑衅的意味,坐实了自己人的没理。尤其不该的是,包和光转挖的这票油水,不过七八千金;他居然瞒心昧己,匿未交柜。所谓盗亦有道,这举动更违背了山规。 雄娘子大怒,和师姊白娘子凌霄燕商议,立刻飞传金铃,邀集各支的领袖,计共九个人,齐到第三支桩上开议。白娘子居正座,雄娘子居左,飞铃王苓居右,与包和光等九个头目,坐在一处。饮酒数巡,由白娘子首先发问。起初好好地盘诘他,为什么转劫同道,还留名号?为什么撞采获财,匿不交柜?包和光面含愧色,支吾不对。 白娘子转问掌金头目:“你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么?”又问第三桩的副头目:“你们都商量好的么?”副头目不敢说不晓得,也不敢说晓得,不由嗫嚅起来。 那掌金头目说道:“当家的宽容包六哥这一节吧,其实是怪他疏忽了。可是他也有不得已,他实在要用这笔钱,办一桩好事。东山下打猎的蔡家遭难,包六爷打算抓一笔钱救救他,也是当家的素日容许的。不过六爷一时怕您怪罪,迟迟疑疑把事办了,总没得对您提。他托我了,我给忘了。这都怨我。” 掌金头目引咎分谤,替包六卸责,可是雄娘子不信。挥手命掌金头目归座,正色道:“按照咱们公议的山规,弟兄们奉命出去打草谷,得到了采,照例拿七成交柜,外留三成给出力的人提兴。要是弟兄们撞采得红,那算外快,一向可照四六批帐,或五五对分。包六哥你是老手了,难道还不明白?你怎么竟瞒起来?就这几个钱,就买得你坏了义气?再说我们做案留名,不是为出风头,是为教官厅知道咱们,省得牵害良民。你怎么就打劫同道,一点义气也不顾?怎么还留下双燕的记号,是怕人家不骂咱们么?还是教人家跟我姊弟结仇呢?你想想你犯了几过,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雄娘子厉声诘责,自然是一不该劫同道,二不该留名,三不该匿藏。 包和光起初默然听着,到了末几句,有点承受不住了,忿然说:“我错了,我认!当家的这么说,好像我居心不良故意陷害瓢把子了。我这里擎着,您还问我一个心服口服么?”满面通红,站起来了。 凌云燕喝道:“你往哪里去?你还不服么?抓回来!”意思要请山规,责打包六。包六也发怒道:“装得够像了,大家你捧我、我捧你罢了。真个的当强盗本就犯法,咱们把官牌子趁早免了吧。何必拍桌子瞪眼,吓唬猫!” 包六羞恼硬抗,雄娘子怒火愈炽,必欲加刑。白娘子为维持山规,也申斥包六道:“包六哥,你不等说完,就跳起来吵,你太不象话了!你有错没有!快给我呆着!” 雄娘子凌云燕一叠声喝命拿出山规来,包六犯了牛性,竟出口恶声,丑言相诋。千不该,万不该,说了一句错话,指着雄娘子道:“男不男,女不女;官不官,贼不贼!美不啧啧的,歇个鸟的吧。你当是唱戏打黄盖哩!”说罢掉头往外走。 雄娘子满面通红,锐声喝道:“好你个畜牲!”突然窜起,往包六这边截来。包六回骂道:“好说你个畜牲,你兔小子,太爷不干了!” 坏了!一句秽语骂着了雄娘子最恼恨的话头上了。“不男不女”一语,已辱他很深;“兔小子”一语更触大忌。雄娘子顺手推翻了坐具,伸手来抓包六,还想按倒地,教他受刑。 包六误会此意,抖手打出一镖;白娘子急急地一长身,把镖接住,喝道:“包六,你怎么动手?” 旁边的人齐来拦劝。哪知雄娘子凌云燕身手灵活异常,早从人丛中扑过来。包六急抓起一把椅子打去。雄娘子左手夺过,右手猛掣出短剑。众人惊呼:“别价,别价!”已经晚了。一声惊叫,血溅宴间,包六刚刚拔出一把匕首,刚刚一挥,剑已劈到,“克嚓”的一声,半只胳膊掉落地上,掌中还握着那把匕首。整个身子立刻往旁一栽,卧倒在血泊中了。 白娘子凌霄燕跳过来抓雄娘子,只赶了一个后尾;仅仅抱住凌云燕,夺过了短剑,却没有救得包六。剑猛伤重,包六已然昏死过去。雄娘子恨恨往旁一退,身上溅了许多血点。部下八个首领,面面相觑。白娘子顿足嚷道:“云兄弟,你怎么这样手快?他骂,骂他的去;我们要评的是理。你们快看看,快救救吧!”八个头领忙来救治包六,拿药的,找布的,忙做一团。白娘子为安慰众心,亲给裹伤敷治;先把包六搭到一边,拨人服侍;又派一个亲信头领陪伴安慰。一面仍召集部下,问这事该怎么办?二当家固然手急了些,包六的嘴也未免太难。 那第五位头领忙道:“这事的起因自然是包六哥犯规,刚才这一场也是他先动的手,这就教犯规抗上。这不能怨二当家的。”白娘子看着众人的神色,点头说道:“论理儿当然是这么讲了,不过自相残杀,总怨二弟不会御从。二十几岁的人,连几句骂都挨不起么?” 群盗经白娘子这样说,多半心平气和,遂又议到善后之计。第七位头领说:“包六哥总算犯了条规,在本帮不能呆了。我们等他养好伤,凑点养廉,把他好好送走吧。”复经群盗共议,都说只可这样。 还有对外这一面,凌云燕即将包六处刑,交师姊白娘子办理后;第二步自己立刻赶办还赃。竟将包六的断腕和原盗的赃物,金珠未动,现银照赔,拿来打做一包。他亲自改装,送到子母神梭武胜文的别墅。只叩门投入,便飘然走开,他和子母神梭竟没见面。 子母神梭代友寻赃不得,两个旧伙伴住在他家,实已无计可施。忽然夜闻剥喙之声,未容开户寻视,便投进东西来。子母神梭提刀急追,未见人影;打开包一看,是一只人手和细软金珠,还留着名帖,画着“凌空双燕”,内说:“失察部下,得罪同道,已加薄惩,追赃返璧。特自登门道歉,三揖遥拜,后会有期。慕名友叩,名正肃。” 子母神梭反复看这留柬,初犹诧异,终则欣然大悦。对同伴说:“你看,你二位丢的东西找回来了。我这点薄面,在这里还吃得开!”这就叫面子,这就叫义气。子母神梭道:“这一对燕子还瞧得起我。”二友得赃,就打听到底飞燕是谁,这赃怎么找回来的。子母神梭道:“你二位就别管了,反正是慕名朋友罢了。”催劝二友赶快回家。从此子母神梭记住了凌云燕的名字。 那包六斩腕之后,已死复生。在养伤时,引咎自责:“实在怨我不对。应该受刑,受刑不屈。”等到伤痛稍定,向看护他的人,寻找自己那只断腕。斩腕早送给子母神梭用以示威市惠了。看护人权词以答,包六苦笑了一声,不再索讨。又养了好些天,群盗慰解他,竟要资遣他;他竟潜谋私走。哪里走得开?早被白娘子防备了,虚打他一暗器,略示儆戒。随即用好言切实劝了一顿,把他送走。大家都明白本帮种下仇人了,可是全夸白娘子办得厚道。白娘子又把“好”移到凌云燕身上,对众人说:“这不是我的主意,这还是二弟教我代办的。你们不晓得他么?年纪轻,脸皮热,做错了事,很后悔。他现在就是不能对包六赔不是罢了。” 话虽如此,终埋隐患。雄娘子行法以保威信,固然维持住同道的义气,到底结怨于本帮。包六所伤是在右臂,他最恼的是:“砍一下子,不算回事,我本来有错。这小子最不该拿我的半条胳臂,送给外人买好。”他竟一面苦练左手兵刃,一面要暗算凌云燕。 包六给凌云燕造谣,诬他是采花淫贼,是桑冲、王紫稼一流,惯于乔扮女子,奸污良家闺秀。他知根知底,他造的谣格外能惑众。一再煽动武林豪侠,怂恿他们捉拿采花淫贼,替屈死的贞魂雪冤,替绿林道剔除败类。言之凿凿,有他一句,胜人十句。雄娘子凌云燕穿耳缠足,男人女妆,形迹本来可疑;自听恶谣,他俯仰愧恨,后悔难追。他遂改穿男服,力学武夫步履,又极力地检点形骸,教手下人替自己辟谣。又想自己的巢穴,包六备知什九,忙与白娘子商计,克日迁场,重寻秘窟;索性连准窝也没有了,改采流浪做法。部下只有那八个头领,能见他的真面目;其余小喽罗统由飞铃王苓和白娘子出头率领,雄娘子仅在暗中操纵。他用尽心机,回护己短,终被包六专心跟寻,掀起了祸难。 一天,凌云燕只身跨驴,暂改女装,偕一个小喽罗,出离了密巢;竟与仇人狭路相逢,正在夜深时间。凌云燕久不女妆,这一次为要做案探道,才易妆宵行。包六单等的就是这时候,呼啸一声,猝然率众把凌云燕围上。 包六布置狡狯,自知力不能敌,藏在暗影中,只远远指挥。却不知他从何处勾结来两个武功迅猛的剑客,是兄弟二人,受师门规戒,深恨淫贼,定要制凌云燕的死命。仇人相逢,恰在林边。 凌云燕策驴前进,忽闻林中叶瑟瑟发异响,急忙勒缰审视。火光一闪,响箭陡发;两个剑客仗剑齐出。包六掩在树后,哑着嗓子说:“就是他,男扮女妆,就是他!打!”喊一声打,箭如雨下,先抄后路。 凌云燕身后随行的那个飞行小盗,刚要报字号借道,忽见情状有异,喊一声急往回跑。被包六同党集中放箭,定要射死他,以剪断援兵。这小飞贼竟带箭逃走,包六拨人急追。但凌云燕潜出秘巢,距此已远,呼救竟来不及。凌云燕下驴拔剑,还想动问;二剑客都很莽撞,举火一照,认定了面貌打扮,就一声不响,挥剑上前狠打。 凌云燕挥剑格架,且退且问:“是合字,是鹰爪?是办案,是寻仇?”屡问不应,最后才说:“你是凌云燕么?”答说:“是。”对方哈哈笑道:“是就没错!小燕,你到底是男人?是女人?凭你这打扮,只要不是女人,一准不是好货!” 两剑客奋勇进攻,凌云燕出力招架,心中未免惶惑。再三诘问:素不相识,因何动武?二剑客同声大笑:“燕姑娘,你少要唠叨!咱们手底下明白,捉住你,再告诉你不晚,准教你临死落个明白。你要是想得开,快束手就缚,教二太爷验验你,就完。”又笑骂道:“你是唱花旦的,还是唱武旦的?” 二剑客的话声带着侮蔑,剑术既精且快。若单打独斗,凌云燕还可抵御;如今双战,自觉不敌。凌云燕不愿糊糊涂涂地栽了,仍要穷诘敌情;敌人竟丑骂起来。凌云燕有些瞧科,忙将包六的名字喝出来。包六不肯应声出头,一味唆众包围凌云燕。凌云燕渐感不支,急思退逃,已经不能够。转眼之间,外面合围,当中仍由二剑客狠攻不休。两把长剑反复攻击他,左右有人拿孔明灯上下照看他。他要认一认二剑客的面目,二剑客背着黑影,一点也看不出来。凌云燕眼看要遭擒,林中伏敌更喊出丑恶的话来,要活捉他,不要伤他;安心要羞辱他,要剥验他是男是女。 凌云燕陷于危败之局,再过半顿饭时,就要受辱。忽然绝处逢生,子母神梭武胜文邀着朋友,路过此地,听见了打斗声,寻踪过来偷看。望影听声,这两个剑客竟是武胜文的旧相识。武胜文不由挑灯策马,上前搭话,掏出他的子母神梭来,要帮助剑客,擒拿凌云燕。等到绕林近前,讯名问故,两个剑客说:“这就是新出手有名的采花淫贼凌云燕。” 凌云燕孤掌难鸣,已被赶碌得喘不成声。闻对方斥骂,急欲自辩,可惜身世曲折,一言难尽。不意还未容他自表,那边子母神梭武胜文已先发话了,对两个剑客说:“这里面怕有岔错吧,凌云燕这个人和我也是慕名的朋友。他这人很义气,没听说他有什么不端的行止啊!” 当场劝住了双方,慨任鲁仲连,高举气死风灯,询问启衅的缘由,并替凌云燕保证人品。两个剑客还在迟疑,忙到林边,寻找包六;不想包六一听见子母神梭自报姓名,他立刻觉着坏事,早绕林溜走了。 两剑客盯着凌云燕,连连摇头,把子母神梭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人真是你的朋友么?这人一定是淫贼,你仔细瞧瞧他,到底是男是女。” 子母神梭因为是初会,也很起疑,想了想道:“二位先回去。这凌云燕和我有过来往;我把他邀回去,仔细问问。你二位也找那姓包的,再仔细问问。” 二剑客道:“万一他真是淫贼,他要是跑了呢?”子母神梭拍胸膛道:“二位全交给我,他真是淫贼,我也不能容他。咱们明天见面!” 就这样私议了一回,武胜文翻身赔笑,找到凌云燕这边。武胜文未即说话,借火亮先打量一回。见这凌云燕实是女子,心中也不能无动;遂也不称呼,只拱手道:“请了!在下就是子母神梭。从前多承你阁下帮忙,我感激不尽。舍下在此不远,我打算请你过去谈谈。” 凌云燕很乖觉,料到他们刚才必是侮蔑自己,现在即欲脱身,势必不行。遂慨然说:“多谢武君解围,我也有许多话,要向江湖前辈表白一番呢。” 子母神梭把凌云燕邀到附近朋友家,灯光照耀下,凌云燕全身穿着女装;又穿着铁尖弓鞋,蓄留长发,顶梳云髻。子母神梭越看得仔细,心中越发悬虚起来。但是凌云燕面无怍容,眉颦怒气,很坦然地坐了。武胜文倒不疑心他是女装的男贼,反疑他真是女盗了。无如这话不好当面致诘;子母神梭武胜文和他的朋友,让坐献茶之后,一时犹豫无言。 凌云燕倒不介意,索手巾拭面,端茶来解渴,略微歇息,便发出银铃似的嗓音,先将自己与包六结仇的事说出,然后又说:“我这一生非常不幸。我本是良家子,遇着继母,落在宵小手内,竟把我当女孩子,硬给我穿耳缠足,逼我学习马戏绳技和打弹弓、耍刀剑的本领,给他铺场子赚钱,并暗地偷盗人家。因我不肯,饱受折磨。年岁小,抗不了他,一直苦混了将近十年。后来我岁数稍长,又幸逢侠士,帮我摆脱了马戏班;东逃西躲,好容易才脱开毒手。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归,肢体又已残毁。武庄主你看,像我这个模样,走到民间,半步也行不开,简直没法做良民了。我这才和我同时逃出来的一个难友,隐遁在绿林中,苟全性命。我也不敢自夸行侠义,人为名,树的影;你可以打听打听去,可听谁说‘凌云双燕’做过不义的案子没有?我更因为身上的缺恨,处处自加检点;我至今没有娶亲,我还是童子身。你可以验看我的功夫,就可以明白,我练的是童子功。我对绿林同道,也不合伙通气,也不得罪;我在线上,又算是在线外。直到近来,我才得罪了人。这回得罪人,偏巧就是由武庄主你阁下而起。我手下有一个姓包的伙计,也领着一竿子人,十一二位,他竟贪财败义,背着本窑劫了令友;我一怒将他断臂驱逐帮外。我曾把原赃追出来,亲自送到你阁下府上,并留书道歉。大概你总接到了吧。我是隔门抛过去的。” 武胜文欠身谢道:“哦!收到了,我真得谢谢你,给我的面子很不小。” 凌云燕挥手道:“小事一端,不必提了。可是我竟因这事,结下了仇人;包六不自悔过,恨我到极处,已经接连算计我两三次。我已为他迁场数次,并且轻易也不出门。本月实在有迫不得已的事,非我出来不可,我这才化妆夜行,路过此地。哼!偏偏就狭路相逢,遇上这事!不怕你阁下见笑,我自逃出马戏班主的毒手以后,早想改装。无奈我自幼落在拐骗手里,像这样打扮,差不多已经十年,有点习惯成自然了;穿上男子冠履,竟走不上道来,那样子更难看,格外扎眼。人家看见了,往往疑心我是女人改装男子。可是我还照旧打扮,人家又挖苦我是人妖。我一生不幸,都结因于马戏班!我跟包六翻脸,固然是被事情挤住的,也因他骂我的话太刺耳。刚才那两位使剑的朋友,不用说,又是包六调唆出来的。这两位朋友不容人张嘴,就好像我跟他有夺妻之仇、杀父之恨似的,真不晓得包六对他们讲了些什么……”凌云燕又道:“现在,我已将详情说明,我谢谢你给我解围。只是,我听那两位话里话外,还是不能原谅我。我的事本来曲折太多。我想他二位临走时,大概托付你阁下审问我,监视我了吧?武庄主,你说怎么办?我如今是狭路逢仇,人落单了。你我是马上一笑而别呢?还是你问完了,仍得听听他们那边的话呢?还是把我再交给他们呢?咱们是道里的人,有话尽管讲在当面,你不必为难。我自知年纪轻,出身又卑贱,我也不敢高攀,请你给我一句爽快的话。我反正不能坐受他们的侮辱,一刀一剑,杀剐存留都可以。要是想寒蠢我,我可不能受包六的。” 凌云燕侃侃而谈,玉面晕红,辞意慷慨。遂引杯连喝三盅茶;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又跺了跺脚。话虽激昂,态度上总似乎有点顾盼自惜,不脱脂粉气。子母神梭武胜文和他那位朋友都听愣了。 那位朋友姓卢,叫卢天葆,插言说:“凌朋友,你说那马戏班的班主,可是名叫郎双石么?”凌云燕答道:“正是他,是他毁害了我一生,教我不能明面见人!”一提起来,凌云燕就恨得切齿,一口白牙咬得吱吱地响。 卢天葆转面对武胜文道:“是了,这话一点不假。郎双石这东西实在万恶!我早年听家父讲过,他的确常常拐卖人口,把小姑娘小子长得漂亮的……”说到这里,见凌云燕有些难为情,连忙改口道:“我很知道他。他把男孩子强扮成女子,把人卖了。他明着跑马卖艺,暗中配卖蒙药,罪恶滔天。凌朋友这么说,你也是受他的害了。我听说他早在十年前,遭了天报,被叛徒勾结过路的武林侠客把他杀了,他的巢穴党羽也全剿灭了。凌朋友,这件事你想必很知内情的了。可是真有其事么?” 凌云燕带出难过的样子,半晌才说:“那就是我和我的一位师姊办的。我没有得着武林侠客的帮助,只是巧借着地方上一个土豪的力量;里外一闹,我们才得逃出魔手。郎双石的巢穴是起内乱散了的,不是剿灭的,他的党羽也只有几个人落网。郎双石的妻子,当时算是我们的师母,她还要替夫报仇,勾结同门,极力搜寻我们两人的踪迹。郎双石死了,首级被人割去,我们那位师母疑心是我俩杀的。其实我俩只求逃出火坑,哪里还敢动手戕师?杀郎双石的乃是别人。我们师母不依不饶,认定是我和师姊所为,把我们赶得走投无路;直逃到浙南,才遇上九莽大侠林青皓,靠他一挡,我们方才得了生路。” 说着,他又喟叹一声道:“卢君既然知道我的下情,足见我不是扯谎,足见我不是害人的,实是受害的。话已说明,武庄主请看着办吧!” 子母神梭武胜文目视他的朋友,乍闻怪事,如梦初觉,也不禁叹诧道:“我在下久闯河北,这里的事一点也没听说过。凌仁兄出于淤泥而不染,真不愧是火中金莲。既然这样,……”拱一拱手道:“凌仁兄如有紧急贵干,你就先请吧。刚才那两位使剑的朋友,您就不用管了,我自然有法子对答他;他们的确是有话。凌仁兄不但品行高洁,武功超绝,而且见事也真快。他们二位是亲兄弟俩,那个黑的叫彭朝翼那个矮的叫彭朝翔,果然是受了姓包的蛊惑了。临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咛,教我别上了凌兄的当。” 凌云燕哼了一声;忙问那包六呢?子母神梭道:“那姓包的多半没有到场,我全看了。他们来了十多个人,没有短胳臂的。”凌云燕道:“他一定到场了,他大概藏在林中。” 子母神梭道:“也许,也许。姓包的如果在场,这可是冤家路窄,咱们三方一见面,看他怎讲。凌兄跟这位包爷结仇,本就是为朋友,由我身上所起,现在还落在我身上完,倒是正对劲。凌兄要是抽得出工夫来,何妨在这里多盘桓一两天,索性跟他见见,咱们可以撕罗清楚了。” 凌云燕脸色一沉,道:“武庄主若还有所猜疑,我自然可以等等,索性见过了彭氏弟兄。” 子母神梭忙笑道:“凌兄你这可是多疑了,你的行事我实在佩服。由打上回起,我渴望跟您订交,盼了不止一天了。这样办,由我起,由我落,我一个人找他们去。凌兄有事,请先行一步;哪一天得闲,你赏一个信,我们可以订期多盘桓几天。” 子母神梭实欲与凌云燕订交,凌云燕今天实不能留。又谈了一会,凌云燕告别。子母神梭武胜文备马亲送出来。笑对凌云燕说:“凌兄,咱们不可不防备,我还怕包六在外面等着你呢。” 凌云燕冷笑道:“好吧!我倒是真想见见他,只怕他未必肯出头;因为我们已经交过话了,他的戏法不好变了。我想此时外面倒真许有人等着我,只是等着我的保管不是他。”子母神梭笑道:“他自然不肯在近处出头,也许同着别位,藏在远处,要暗算凌兄哩!凌仁兄,不管怎样,我总得送送。” 武凌两人和那卢天葆,一同出来。子母神梭没有猜着,凌云燕猜着了。走出七八里地,便遇上了大批的埋伏,不是包六,不是彭氏昆仲,是白娘子凌霄燕得到警耗,特引众救应师弟来了。 那个小喽罗身中一箭,舍命奔逃,竟奔回巢穴见了白娘子,报说二当家的中途遇事,被人围上了。又说不像鹰爪,也不像线上。白娘子霄燕大怒,想了想在肇事的地方附近,并没有什么出名的绿林,心中便有些嘀咕。急急地点齐部下;部下本散在各处,就近凑集了二十几个人,半骑半步,火速地踏寻过来。到了交斗的所在,搜遍林隅,渺无人影。白娘子把部下散漫开,往返地穷搜。…… 子母神梭陪着雄娘子凌云燕,从狭路荒径走上大道,突然撞在网上。响箭陡发,白娘子率众出来,把道挡住。子母神梭还当是包六出现。凌云燕摇头笑道:“不是,不是!这是我们的人寻我来了。”他已经听出响箭暗号来,忙策马上前,也发出暗号。白娘子凌霄燕慌忙过来,下马问道:“师弟,怎么样了?”雄娘子凌云燕忙说:“先遇上仇人,现在又遇上朋友了。”忙与子母神梭引见,子母神梭自此又认识了这位白娘子。 白娘子凌霄燕是二十几岁的姑娘,比凌云燕大。她们两人的关系,也是一谜。两人始终是师姊、师弟,不是夫妻。便白娘子不嫁,红娘子(雄娘子)不娶,两人相敬如宾。所可惜者,是白娘子比凌云燕大了三四岁。两人各有着沉痛的经历、凄凉的身世。两人同病相怜,都想嫁娶。但男的娶谁、女的嫁谁呢?白娘子想给雄娘子掳一个少女为妻,雄娘子凄叹不允。雄娘子劝白娘子择婿,白娘子也只低头流泪,脸红红地看着雄娘子,叹道:“姐姐这一辈子完了!”两人各有说不出的苦恼,坐令韶光似水地流去。 当下问明原委,白娘子方知师弟受了委屈,险些受辱殒命。白娘子勃然大怒道:“这包六太可恶了,那时倒不如依着师弟,把他废了,也就完了。现在他到处诬蔑我们。武庄主,像这样暗算我们,动刀动枪,还是好汉子所为。您不知道他,他竟学村妇骂街,信口作贱人。不行!我得找他去!他现在在哪里?” 凌云燕因为子母神梭在场,忙把师姊劝住。最后仍由子母神梭去找彭氏昆仲,要把这桩事彻底解决,请附近绿林给评评理。但是彭氏弟兄竟栽了跟头! 那包六当场听到武胜文报名,就知要败露;他果然不辞而别,一溜不见了。彭氏昆仲还要找他细问原委,好像搀人上墙头,半路上撒手不管了。彭氏昆仲气得大嚷:“上当了,上当了!”他二人却不肯虎头蛇尾,纵然栽跟头,也不能避不见面;竟找到子母神梭,拍手打掌,细说丢人之事,又作揖打躬地说:“我们太冒失了,得罪了这位凌云燕了。武大哥,没别的,替我们表说表说吧。” 彭氏老大很客气;彭氏老二仍说:“我们情实是鲁莽了,可是这位凌云燕的打扮跟女人一样,也未免惹人动疑。”武胜文道:“我不是说了么?他的身世太离奇、太惨苦!” 二彭要面见凌云燕道歉,子母神梭代为辞谢了。这场戏就这样揭过去。凌云燕自然要找包六,无奈断臂包六藏匿不见,只好罢手。 自经此变,凌云燕和武胜文成了好朋友,武胜文劝他改装,练习男人行止。不久,飞豹子袁振武率领大众,到江南寻隙。因无地可以栖众,便由子母神梭引见,借了凌云燕的密巢,还借重了不少的人力。 现在,凌云燕和霹雳手童冠英登台比拳,凌云燕一身轻巧的武功,却非霹雳手的毒砂掌的对手。凌云燕凌空一纵,被霹雳手童冠英运气功,探爪一抓,刮地一声响,把浅靴抓碎,露出了复履,窄窄如钩。台下哗然。凌云燕面色一红,扭头就走。霹雳手哈哈大笑,也要下台;飞豹子奋声喝道:“别走!我来请教!” 第48章 黑鹰程岳战平对手,九头狮子攘臂争名 飞豹子在台下,看出霹雳手的毒砂掌,凌云燕必无法应付,他就奋身要上前。他的朋友早跳上一人,向霹雳手请教。镖行群雄忙看这人,就是七个陪客之一,那位姓许的。胡孟刚打听同伴:“认识这人不?”汉阳郝颍先、夜游神苏建明、马氏双雄、夏氏三杰等,都说不认得。 东台武师欧联奎道:“这位名叫许应麟,好像是颍州潘佑穆的门下。”胡孟刚道:“他敌得过童二爷么?”欧联奎道:“他也是练五毒红砂掌的,初生犊儿不怕虎!他敢上台,必有把握。咱们往下看。”镖行在台下窃窃私议,台上的人已然甩衣裳,预备动手了。 这许应麟正当壮年,约有三十八九岁;跃上这残破的旧戏台,长衫一脱,露出一身米色短装。他大眼睛,高鼻梁,圆颅黑发,气象很沉穆,两臂很粗;令人一看外表,觉得不可轻敌。他把衣袖一挽,冲童老抱拳道:“童老前辈,在下久仰您的掌法,家师也常称道过。今天我来上场,非为比武,实为请教。童老前辈,请您不吝指点!” 霹雳手童冠英正容敛笑,拱手还礼道:“客气客气!阁下贵姓?令师是哪一位?” 许应麟答道:“在下姓许,名叫许应麟,家师是颖州潘。”童冠英道:“哦,令师是颍州潘佑穆潘七爷么?那不是外人。”许应麟道:“是的,我在下只想求老前辈指教,决不是比试,请老前辈手下多多涵让。” 童冠英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是老朽无能的人。你正当壮年,还盼您手下多多容让。”两人说完客气话,立刻一凑,准备动手。 忽然台下飞跃上一人,横身一隔道:“且慢!童老英雄,咱们得按规矩走。咱们镖行承人家看得起,邀来以武会友。咱们应该挨着个儿来,不能总教您一个人钉。刚才您已经跟那位凌爷比试过了。这一位许爷,我倾慕已久,就由我给接接招吧。”这人是南路壮年镖头孟广洪。许应麟把孟广洪打量了一眼,看他不过二十八九岁,好像北方人,生着微黑的面貌,通臂长爪,两眼炯炯有神,额角有一块很深的刀疤,从前是没有会过的。两个人通名拱手,走行门过步,说一声请,立刻开了招。 霹雳手童冠英含笑下场,几位镖客围上来,跟他说话,问他这凌云燕到底是男是女。童冠英说:“我可不敢保,你们问子母神梭去吧!” 那破戏台上,镖客孟广洪展开了他的“八卦游身掌”的招术,在台上像纺车似地乱转。那许应麟展开了他的铁砂掌,就如老牛破车似的,以迟钝的辣手,应付孟广洪的飞速拳招。正是一快一慢,看着令人吃惊。 忽见孟镖师旋身一转,左臂虚晃,右掌斜穿,唰地照许应麟打去。许应麟微微一侧脸,双掌一伸,也格格地发响,也虚冒了一招,进步欺身;突然“恶虎掏心”,照孟广洪打去。孟广洪急用“斜挂罩鞭”往外一削,硬磕敌人的手腕,故意要给他一个硬碰硬。 许应麟一招走空,早又收回,却将左掌发出,“金龙探爪”往起一直腰,出二指猛点敌人的双眼。镖客孟广洪似旋风般伏腰一转,侧身前进,左跨一步,破招进招,飞掌横击敌肋。未容得许应麟招架,他就一偏身,踢出一腿。许应麟连忙后退,挥毒砂掌往下一切,照敌手的膝盖切去。孟镖师缩腿不及,索性一登劲,全身像箭似地斜射出一丈以外,轻飘飘点地站住。许应麟蛤蟆似地横身追来。孟广洪旋身一转,又游走起来。 两人连过了二十余招,许应麟竟捞不着孟广洪。孟广洪的八卦游身掌功夫很熟,抱定主意,要遛乏了敌手,再乘机取胜。往来攻守,总是镖客躲闪,许应麟追逐,和刚才童、凌的斗法如出一辙。可是相形之下,孟镖师不如凌云燕的轻快,许应麟更不及童老的招术猛练。 台下的人料到二人半斤八两,一时胜负难分;且有珠玉当前,看着不甚起劲。那九股烟就对人说:“孟爷何必露这一鼻子,不过如此呀!”马氏双雄也低声对苏建明说:“我们不要一味跟他们打,我们得跟他们讲好了;见几阵胜负,胜了该怎样,败了该怎样?说好了,再打,才能打出二十万镖银来。” 苏建明道:“刚才你没听见么?姜五爷和飞豹子、子母神梭很咬了一阵子呢。那飞豹子一味要先跟十二金钱动手,他说别人打了不算。他一定要考较考较俞爷的双拳、一剑、十二钱镖,必得这三样全请教完了,他立刻把镖银奉还。他的大话是这样说着,依我想,很可以答应他。只是人家俞氏夫妻俩总说服软的话,人家是同门师兄弟。咱们看吧,看他们讲到底,也脱不了这顿打。” 苏、马三人在台下议论。孟、许二人在台上动手,又走了数合,还是不分胜负。忽然,镖行这面由智囊姜羽冲,豹党这面由子母神梭,分开人群,走上破戏台,把两个比拳的劝住。然后,由武、姜二人面冲台下,向大家宣布道:“诸位宾朋,诸位全是为朋友,为江湖上的义气来的。今天这事,本是镖行和线上朋友常有的事,较拳讨镖,也是老套子。不过这一回事稍有不同,因为俞、袁二位早年乃是老同学。我们不愿为这小事,教他们二位伤了同门的义气,总想尽力给他们解开,不比试才好。不过双方的意思,想到既劳动了这些朋友,也想借这机会,大家凑凑,就便考较考较门里的功夫。现在我们两面接头的人,已然替他们二位讲好。是先请袁、俞二位的门弟子或邀来的朋友,认准了对手,挨个比试一回。再请俞、袁各试身手,请大家看看。言明只见十阵,只许较艺,不许伤人。比试完了,不论谁胜谁败,袁老英雄情愿将盐镖二十万,放在自己肩上,即时设法代找出来。这是我们接头的人,刚才商量好的,现在再问问当事人,可是这样?” 俞剑平、飞豹子分从左右,登上擂台,向大家一举手道:“就是这样,我先谢谢诸位朋友赏脸帮忙。”两人说完,互相看了一眼,走下台去。遂由姜羽冲、武胜文,分派头一阵的人。先问孟、许,二人自觉没有胜敌的把握,知难而退,就此住手。武胜文向镖行这边看了看,私和豹党商量,派出那姓唐的陪客,对姜羽冲道:“贵镖行有一位飞狐孟震洋孟爷,和我们曾有一面之识。现在我们这位唐爷,很羡慕他的武功,意思要请孟爷先来指教。” 智囊姜羽冲很诧异地打量这姓唐的,年约三四十岁,也像个镖客,只不晓得他和孟震洋有何碴口。忙说道:“考较武技,也得估量对手,也得求对方同意,我先问问我们孟爷。”飞狐孟震洋已然听见,笑对智囊和俞剑平说:“我认识这位,他的名字叫唐开,这还是上回我在火云庄留下的那点过节。他们疑心我是奸细,他们头一个就邀我。很好,我奉陪他走一趟。过兵刃,过拳脚,都行!” 子母神梭和唐开一齐说道:“我们是考较功夫,谁跟谁也没仇,自然用不着动刀。”飞狐道:“随您的便。”解下宝剑、暗器,脱去长衣,走了过来。唐开也忙扎绑利落,老早地上台等候孟飞狐。 孟震洋对子母神梭道:“武庄主,我们久违了。上次我游学路过宝庄,深蒙款待,我先谢谢。这一次是我们屠朋友引见我来观光,我和双方都是朋友,没偏没向。武庄主和令友既要指教我,索性请武庄主亲自登台,倒显得直爽,何必又惊动唐爷呢?” 子母神梭笑道:“孟爷会错了意了,我久仰孟爷的拳学,不用比试,我就心折。刚才双方讲好办法,这一回先由敝友这边挑出人来,再邀请贵镖行。下回就该你们镖行点名挑选对手了。我是中间人,不好由我破例。孟爷要想指教我,请容下次。” 孟震洋道:“那么我们回头见。”他分开众人,从左边走上戏台,和豹党唐开抵面。飞狐孟震洋先用猴拳开招,后改醉八仙。这唐开身高气雄,展开了纯熟的劈挂掌,和飞狐对招。 走了十数合,飞狐又改了猴拳,往前一扑,探爪照敌人面前一抓。被唐开闪身一躲,用劈挂掌一挂,竟捋住孟震洋的手腕,疾发右掌,照飞狐劈去。飞狐忙一翻腕,反扭住敌腕。刚刚用力一扣寸关尺,见敌掌劈到;忙将左臂从下一翻,往上一格,把敌招破开了。两人分往两边一错,唐开陡如旋风一转,抹转身来,振臂往外一劈,飞狐横肘急架;唐开唰地横腿,照飞狐一蹴。飞狐孟震洋疾急后退一步,伏身作势,往前进搏。子母神梭陡然大声喝住,哈哈笑道:“承让,承让!唐五哥,请下台歇歇吧。这回该由镖行派人了。”唐开也昂头一笑,飞身窜下台去。 飞狐孟震洋气得双眼直竖,说道:“这是怎么讲?难道胜败已分了么?” 子母神梭武胜文大笑道:“我们又不是报仇拚命,又不是夺彩打擂台;这不过是点到为止,难道非分个谁死谁活不成么?这么着很好,功夫也考较出来了,面子也不伤。刚才童老英雄胜了我们一位,现在孟爷又让了一招。两边八两半斤不输不赢,正好相抵。现在该着贵镖行派人了。” 孟震洋忿忿不平。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忙将飞狐劝下擂台,低声附耳劝了几句。智囊早与俞、胡安派好了下拨斗拳的人。镖行志在了事讨镖,不在求胜;命人把俞门大弟子黑鹰程岳替换进来。程岳短衣登台,抱拳施礼,往旁一站。智囊代说道:“这位是俞门弟子,我们特意换他上台,请师伯指教。” 程岳立刻报名道:“弟子我叫黑鹰程岳,早先我原实不知是袁师伯,现在知道了。据弟子拙想,袁师伯和家师都是成名的老前辈,真格的还教两位老人家上场么?有事弟子服其劳,请袁师伯随便派一位师兄,由弟子陪着走几招;师伯和家师可以含笑一观,指正我们。” 飞豹子正在凝眸观战。庙内外布置着严密的卡子,随时防备意外。他见俞门弟子登场,忙与子母神梭低议。由子母神梭代说:“这位黑鹰程爷,据敝友说,前已领教过了,不必再赐教了。俞镖头如愿教弟子上场,可否另换一位?”当场把黑鹰撅下来,显与刚刚定的斗法不合。 胡孟刚要诘责,俞剑平皱眉道:“随他们的便。梦云,你上去替你大师兄。”蛇焰箭岳俊超、没影儿魏廉一齐忿然说道:“我们上去,我们就说是您的弟子。”俞镖头摇头道:“不用,等一会二位再上。” 二弟子左梦云领命登台,替下黑鹰来,抱拳施礼,叫了声:“诸位师傅!弟子左梦云,是家师的第二个门人,年幼学疏,恐老师们见笑。袁师伯既然不教我们的程大师兄出头,只可由我来献丑。袁师伯,请念弟子年幼无知,多多包涵,请您随便派哪位师兄来吧。” 豹党立刻派出一个很脸生的人出来。左梦云才二十三岁,此人足够四十五六,黑面长颊,浓眉大口,毛毵毵的脸,气如项羽,猛似张飞。此人便是辽东一豹三熊的第一熊。这人名叫熊伯达,武功坚实,膂力刚强。从前在关东,和族弟熊季遂、好友顾梦熊,霸据长白山金场,威震一时;在宁古塔一带,有名叫做金沙三熊。等到飞豹子崛起寒边围,收买金场,金场三熊抗拒不准入境。飞豹子以武力决斗,比拳争金场,由飞豹子将三人战败收服,联成一家,认为师徒。 这次飞豹子入关劫镖,熊伯达也担着一路卡子,所以未与铁牌手遇上。今天他是初次露面,甩衣上场,气象纠纠,睁眼往前面一望;庞大的身形,比左梦云高半头。众镖客看到左梦云细瘦的身材,不由寒心。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忙劝俞剑平:“把令徒叫回来吧。比武较拳,必须量力,这一位个儿太壮了。” 俞剑平也不无惴惴,但是不愿输口。智囊姜羽冲也知不敌,正要提出换人。左梦云把腰一挺道:“打不赢,还打不输么?”熊伯达早已看准对手,抱拳道:“在下熊伯达,我是袁老师的一个不成器的徒弟。今天愿跟十二金钱俞镖头的高足请教请教!”竟往前扑一步,发拳打起来。左梦云并不惧敌,潜存戒心,连忙上掌,出力应敌。 熊伯达来势很猛,竟将左梦云冲退一步。左梦云急急一伏腰,欺敌还搏。熊伯达用的是少林拳;左梦云用的是太极拳;刚柔相碰,迭见险招。熊伯达疾如飘风,冲突上来,被左梦云软软地破开。飞豹子看着两人搏斗,不住摇头:“这么个小孩子,也会有这一套。不信俞振纲这家伙门下一个弱手也没有!”两人台上疾斗十数招,忽然熊伯达一个“蟒翻身”,展开“大摔碑手”,照左梦云胸腹击去。 左梦云忙退一步,用“斜挂单鞭”,猛切熊伯达的脉门。熊伯达往上猛一抬腕,硬架硬碰,往外一磕;突又一拳,照左梦云胸坎捣去。左梦云倏然闪身避开,倏地又一扭身,“十字摆莲”,踢到敌人下盘。熊伯达吃了一惊,这一腿来得好快;忙移身换步,闪开左梦云右腿;两人成了背对背的样式。熊伯达就势进身,展“双阳塌手”,猛往外一推。众镖客失声道:“呀!”左梦云识得厉害,一个“倒转七星步”,闪开了敌人这一招。左梦云忙扭身反腕,“噗”的把熊伯达的腕力刁住。太极拳借力打力往外一带,熊伯达一个踉跄。豹党不禁齐惊。但是,陡出意外,起了一阵喧呼。熊伯达虽败未乱,反腕一扭,倒抓住了左梦云的手,往下抛,喝一声:“倒!” 熊伯达直窜出三四步,摔身站住了。左梦云飞掷出六七尺,竟至于摇摇欲倒,单腿拿桩,方才站住。左梦云登时夹耳通红,忙翻身回来寻敌。子母神梭一声断喝道:“住!”他又认为胜负已见,不必再打了。 镖客认为这样判断法不公。俞剑平摇头道:“小徒持久了,终不是这位熊爷的对手。我们认输吧。”他遂向左梦云点首。左梦云负怒带愧,走下台来。 三江夜游神苏建明说:“这回算输,刚才飞狐孟震洋那回可不能算输,姜五爷得跟他们再讲讲。”智囊姜羽冲忙和子母神梭当面说定,判断胜败,须由两家各推局外朋友公议。 武胜文替飞豹子答应了。镖行公推三江夜游神苏建明、九头狮子殷怀亮公断胜败。豹党到殿后请出两位面生的老人来。头一位是辽东有名的武师,叫做“半趟长拳震辽东”神拳沙金鹏;他还带着两个徒弟,乃是飞豹子上月才特约来,入关帮拳的。这老人黑面浓眉,年当耆艾,神情威猛,很显得腰粗手重,料想外功必然很强。 次一个,人矮而胖,比沙金鹏更黑,又穿着黑绸衫,浑身似一块黑炭。这人名叫哑巴尚克朗,乃是子母神梭特邀的朋友,是冀南的拳师。他嗓音喑哑,武功纯熟,在河北武林颇有名望。马氏双雄、智囊姜羽冲等全认识他。胡孟刚也晓得此人,忙问俞剑平:“怎么哑巴老尚也跟飞豹子掺和到一块了。”俞剑平剑眉紧皱道:“我和他没碴,想不到他是为何而来。我们不必管他,打到哪里,算到哪里就是了。” 说话间,子母神梭给双方首要人物引见了。神拳沙金鹏毫不客气,举步登台,向镖行拱手道:“我在下名叫沙金鹏,匪号是半趟长拳震辽东。现在承两边的朋友不弃,推我跟尚老兄陪同镖行苏、殷二位,给两家公断输赢。其实高低强弱,是有目共见的事。我们四个人总得一秉大公,没偏没向,断出理来,不能教朋友口服心不服。可是我年老眼花,难保有断不清、看不明白的地方,还请诸位指正我。”说罢,一闪身。那哑巴尚克朗也哑着喉咙,嘶嘶地说了几句谦词,也往旁一闪身。 然后三江夜游神苏建明、九头狮子殷怀亮,也相推相让上了台,故意地做给豹党看。殷怀亮请苏建明发话,苏建明请殷怀亮发话,分外客气。然后殷怀亮咳嗽了一声,抱拳说道:“在下殷怀亮,这一位敝友苏建明,承双方朋友推我等做见证。我们自问学艺不精,所见不广,只怕断不出好歹来。好在已有沙、尚二位在前罩着,我们断的是与不是,诸位多多指正。”和苏建明向台下深深一揖,随往台边一站。 沙金鹏拿眼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手团一对铁球,哗楞楞地响。这边九头狮子殷怀亮,也手提一串珊瑚念珠,一个子一个子的捻着。苏建明凑到哑巴尚克朗面前,很客气了几句,又商量公断之法。四个人异口同声说:“不一定非见胜败不可,只是点到为止才好。” 那熊伯达凭恃臂力,较短了俞门二弟子左梦云,他心中明白左梦云这小伙子也不太好对付,遂又抱拳道:“刚才这位左爷承让了,镖行还有哪位来指教在下?” 黑鹰程岳忍耐不得,忙请示俞镖头:“老师,弟子要替左师弟挣回面子来。”俞剑平道:“你忙什么?早得很呢,只怕他们不教你登台。” 黑鹰程岳怒道:“哪能净由着他们?弟子要上去试试。”竟一甩衣紧行数步,蹿上戏台。程岳先向沙金鹏、尚克朗施礼,跟着说:“这位熊师兄乃是我们袁师伯最得意的高足,刚才我们那个小师弟实在不知自量。熊师兄还在叫阵,我请老前辈准许我跟熊师兄接接招。”转身又向熊伯达连说:“熊师兄,我叫黑鹰程岳。……” 熊伯达张口笑道:“我久仰铁掌黑鹰的大名,前次在范公堤,我的二师弟、三师弟已经领教过了。还好,真是名下无虚。”黑鹰程岳怒道:“不错,令师弟是赐教过了,我还没有领教你阁下的拳法。你若是不嫌劳累,不嫌弃我在下,我很愿意奉陪高贤,走上几招。”黄色的鹰眸一瞪,炯炯发光。 大熊未及答话,两造见证神拳沙金鹏和九头狮子殷怀亮,一齐抢话。沙金鹏道:“程师兄,话不是这样讲,刚才咱们有言在先,一人只见一阵。……”殷怀亮道:“好好好,这位熊朋友既然叫阵,必然没累着,你们二位少说话,快动手。” 神拳沙金鹏不悦,提高调门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们有言在先,一个跟一个,就是赢了,也不能两打一。熊师兄,你一个人要跟俞门两位高足比试,你这不是瞧不起人么?你可以请下去歇歇,换上别位来。哪怕隔过一位,你再上场,那就没说的了。我说苏老英雄、殷老英雄,这样办可是对么?” 九头狮子殷怀亮仓促答不上来,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最能说,立刻道:“程师兄,你听见了么?两打一,就累着了。两打一,那叫做兵法乘劳。我们比拳,以武会友,可不能把人较短了。你别看熊爷不下台,直叫阵,那叫做余勇可贾。许人家示威,不许我们认真。沙老英雄,我们这边程爷是上台了,请你点派另一位上来赐教吧。哪位都行,可得要年辈相当,功夫深浅差不离的,我们不能教一个末学跟您已成名的老英雄打对手。像刚才熊、左二位,就差池些,他二人年岁差大半截呢!”哑巴尚克朗忿然说:“哪里是比拳,简直是斗口!” 到底还是熊伯达退下,黑鹰程岳在台上生气等候。豹党竟挑出一个劲手上场;此人姓霍,名叫霍君普,就是刚才七个陪客之一。年约四旬开外,神旺气张,微带世俗之态,穿一身短装,一跃登台。俞剑平、胡孟刚只在那次桌面上跟他会过,以前素不相识。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却知此人的底细;他是白沙帮九江帮的帮头,只听说他在水路潜有势力,还没听说他会技击。哪知此人的形意拳在帮中未遇过对手。 霍君普和黑鹰程岳抵面,双拳一抱道:“程师傅,我们前天见过面了。我名叫霍君普。我和武爷、袁爷都是新交;我和令师俞镖头也是慕名的朋友。我这回出场,纯为羡慕贵派的太极拳,要想请教三招两式,此外别无他意。程师傅,你我点到为止。请开招吧!”程岳道:“岂敢,弟子乃是末学后进,请霍师傅多多指教!”说完门面话,立刻交手。 这霍君普手法非常敏捷,拳发出去,嗖嗖有风,一招一式既沉着,又有力,并且迅速。黑鹰程岳因二师弟败在敌手,潜抱决心,必求一胜。太极拳本是以静制动,他却凝神一志,一面应敌,一面找漏,想用进手的招术,把敌人打下台去,一洗门户之忿;更可将范公堤的一败,借此找回。两人打得很猛,一开招,彼此都以守为攻,暂观敌人的路数。走过十几个回合,彼此渐渐越走越快。等到斗过二十几招,黑鹰程岳贪胜过甚,竟连逢两次险招。台下镖行都替程岳捏一把汗。 铁牌手胡孟刚走过来问俞剑平:“大哥,你看程岳形势上不大得利,我们把他替换下来吧。”俞剑平踌躇道:“这孩子素日沉着,今天他这是怎么的了?临敌换人是不行的,我们袁师兄又该得理了。”马氏双雄道:“他大概是有点怵敌吧?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沉不住气,就难免失着。”东台武师欧联奎听见了,忙凑来说道:“我看程岳是太贪功了,求胜心切,难免吃亏。” 马氏双雄又看了一会,搔头道:“程岳准要糟,我看我们本来就吃着亏呢。我们的人先上,他们后上;他们先看准了咱们的对手,然后再挑合适的人上台。这样的比法,我们非败不可。我得找姜五爷去,他上了当了。”忙找到智囊姜羽冲。 智囊也看出豹党取巧来,正和子母神梭发话,从下次起,要轮流先登台。不能一味教镖行先上,那一来,镖行净成了挨揍的了,未免太欠公道。子母神梭笑着答应道:“对不起,我们没想到这一点。” 又走了几招,十二金钱俞剑平眉心紧皱,凝视台上;忽然放下心,深呼一口气道:“还罢了,这孩子的确是求胜心切;现在他已知道敌人不是垂手可败的,他已然改走稳招了。”青松道人、无明和尚也在那里议论:“年轻人跟中年人不同,总是开招猛,贪功切。现在好了,这位程高足越打越沉静了,不致有大闪失了。” 黑鹰程岳果不出众人所料,一起头恨不得一下子,把敌人打下台去。心一浮,气一动,未得乘敌,反被敌人连找他的漏招。他至此方晓得这个四十几岁粗俗的汉子并不是软手。自知急求一逞,已然不行,他立刻改变斗法。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和敌人对耗起来了。 霍君普素知太极拳专好“以静制动”,因此暗怀戒心,反得连抢先着,有一次险些把程岳踢着。程岳改走稳招,与敌相持。两人来来往往,又走了十数招,霍君普渐觉不支。霍本来功夫很好,可惜贪色戕身,没有程岳健实;耗时稍久,渐渐头上见汗。镖行至此放下心来,豹党倒提起心来了。 忽然间,霍君普使一手“玉女穿梭”,往前一攻,又由“抽梁换柱”改为“白猿献果”,上奔敌人胸坎打来。黑鹰程岳微微一闪,让开正锋,“怀中抱月”,进步前粘,却是个虚招。霍君普改招反攻,侧一侧身,倏又“恶虎掏心”,欺敌猛进。黑鹰程岳“嗖”地一纵步,“野马跳涧”,飞窜到前方。“大蟒翻身”,霍地一转,掩至敌人背后;趁敌人招势未收,力上加力,运双拳照敌人后背,“顺水推舟”往外一推。 霍君普觉到锐风贴身而进,要往前窜,怕太极拳就招赶招,再推一下,那么自己必然被推倒;旁窜也恐被粘上。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立刻“旋转乾坤”,回身迎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左掌向外一挂,右拳翻起,恶狠狠照程岳面门打来。程岳“登山跨虎”,斜身错步,闪开来,攻上去。霍君普也一扭身,避开去,扑上前;两个人几乎肩碰肩,正应了拳家那话,“对招如亲嘴”。 黑鹰程岳急用太极拳招,不闪不退,依然粘敌前进,乘虚上招。这霍君普也和程岳一样心思,不退而进,奋力争先,倏然打出一拳。程岳以毒攻毒,也打出一拳。 两人来势都猛,不由各往旁一错;够着用脚的时候了,两人全都是双拳一晃。程岳偏身用力,右腿飞起,使横劲一踢。霍君普用直踢,右腿也登空蹴起。忽然“扑登”一声,两人同时踢空,同时救招进招,回臂把敌人一推。两人同时跌出去,背对背栽在硬地上。两人倏地满面通红,一滚身窜起。 两人用的力都很猛,都以为自己遭敌突击,以致惨败;低头认输,无以自容。又听见台下乱喊起好来,两人越发愧愤,就要拥身下台。台下哗成一片,好久不歇。两人忍愧用眼角一扫;程岳看见满面通红的霍君普,霍君普看见满面通红的程岳。两人这才晓得自己跌倒,敌人也跌倒了。双方的中证沙金鹏和殷怀亮一齐笑说:“好!二位势均力敌,不分胜败。” 程岳、霍君普一齐失笑,才把难看之情转过来。拂尘止步,相对抱拳道:“承让,承让!”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捋须笑道:“没输没赢,二位全栽了。哈哈哈,你二位不打不成相识,倒要多亲多近。” 黑鹰程岳和霍君普各致敬意,先后下台。飞豹子慰劳霍君普,心中却在转念;这位霍朋友连俞剑平的大徒弟还战不败,何必露这一手?因为是武胜文的朋友,只好捧着说。黑鹰到师父十二金钱俞剑平面前说道:“弟子给老师丢脸了。”俞剑平安慰道:“这就不错。你刚上台,求胜心太切了!”俞夫人丁云秀也说:“我们这里直替你着急,你一开头太慌了,咱们太极拳要持稳。” 头一场凌云燕和霹雳手那场比斗不算数,到此刻共已斗过四场。第五场由镖行请豹党先登。飞豹子袁振武和子母神梭推定一个脸生的人,姓汤名西铭。生得颧高头大,狮鼻黄牙,本籍铁山岭,初次进关。原是飞豹子新交的朋友,现替飞豹子管着一座金场。因他鼻短貌丑,绰号扭头狮子。 上台报名,扭头狮子抱拳叫阵:“我汤西铭是山洼子里的人,头一回来到江南,要见见江南的老师傅们。我在下学会几手五行拳,很想陪着咱们五行拳本派的前辈走几招,一来考较考较南北的手法,二来也认认本门别支的人物。” 俞、姜等连忙酌派人物。镖行中会打五行拳的倒有七八位,正在争先恐后地拟议。九头狮子殷怀亮,人老心不老,兴致仍然很高,听见“扭头狮子”自报其名,又看了看汤西铭的长相,竟忍不住了。他忙向对方的中证人神拳沙金鹏、哑巴尚克朗说道:“二位,我要陪这位汤爷走两招,可以换一位替我当见证吧。”遂经俞剑平、飞豹子两方同意,请松江三杰的夏建侯登台代证。 九头狮子脱下长衣,交给徒弟,把腰带紧了紧,重复上台。镖行因他年高,有的劝止他,竟劝不住。豹党不知九头狮子的来历,也就不知他上场的用意。子母神梭是晓得的,可是没法推卸,只得暗暗告诉飞豹子:“这位姓殷的老头子是江南成名的人物,不大好惹。咱们这位汤爷的武功到底怎么样?”飞豹子说:“对付吧,我们不能说了不算。” 镖行这边霹雳手童冠英对郝颖先说:“郝师傅你看吧,殷老九一定是嫌这位姓汤的犯了他的圣讳了。他外号叫九头狮子,就再不许别人重了他的外号。”郝颖先笑了笑说:“我也听人说过。”童冠英道:“他的别号是他包下的。当年有位外号叫玉狮子卓馨桐的,又有位叫九头狮子桑洪基的,他老人家都找了去寻隙,他若打胜了,一定逼人家改号。” 霹雳手的话并不假,九头狮子殷怀亮却是冲着“扭头狮子”的外号来的。他的专攻并不是五行拳,汤西铭点名要会的是五行拳。这老儿就收起自己专擅的拳技,拿出年轻时兼学的五行拳来,和汤西铭对招。抖擞老精神,走到扭头狮子汤西铭面前,双拳一抱,两眼笑得没了缝,说道:“汤师傅,在下姓殷,叫殷怀亮,我可不会五行拳,只懂得一点,您多指教。不敢承问令师是哪位?您的大号是叫扭头狮子么?您这大号是怎么个取义?” 汤西铭哪晓得话里还有故事?挺胸说道:“我们老师也是咱们关里人,直隶省的,姓党,我是我们党老师的小徒弟。我这外号是朋友改着我玩,硬给我安上的;您看我这鼻子,我这脖梗子。”汤西铭生的是狮鼻,又是满头黄发。殷怀亮瞧他的脖颈,确乎有点向右倾。殷怀亮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狮子本是兽中王,您老兄一定也是五行拳的拳王了。您那老师我也闻名,不是大号叫做五行阴阳挡不住么?”汤西铭道:“不差,我们老师是文武不挡。” 汤西铭不知殷怀亮这老头子正是阴损他;他还是正正经经回答,挺着胸口,很不在乎。豹党证人沙金鹏也弄不清楚关里的武林情形,但刚才已同殷怀亮互讯姓名,登时猜出来,发话道:“汤师傅,您趁早下台吧。人家这位老英雄是江湖上闻名的九头狮子殷老师。您这扭头狮子斗不过人家九头狮子。您要知道,您跟人家重了字号了。” 汤西铭道:“哦!”双眼一瞪,重把九头狮子一打量,这才注意到殷怀亮额上累累有几个大包。汤西铭怒了,说道:“我好心好意拿你当老前辈,您问一句,我答一句,您怎么改我呀?来吧,我这扭头狮子要领教领教您这九头狮子。”殷怀亮笑道:“岂敢,岂敢!我这大年纪,就是不会改人。您叫扭头狮子,我也不能随便改您。不过,等一会咱们分了胜败,可得重讲讲。” 两人动起手来。两人斗口时,台下听不见。只有霹雳手童冠英和郝颖先,凑到台根留神听,就听了个清清切切。两人全都失笑,相视会心,于是凝神盯着双狮的交斗。 九头狮子殷怀亮精神矍铄,老有幼工;而且深通拳法精义,已到贯通神化的地步。五行拳纵非当行素习,运用起来,也不会大差。扭头狮子汤西铭是一勇之夫,拳招很熟,熟能生巧。一开招,猛力进搏,要把老头子打得爬不起来。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要使敌人手忙脚乱。他运用劈、崩、攒、炮、横,五行生克,疾如狂风。刚和敌手一接触,汤西铭便突然发一拳,用“劈”拳,五行属金。殷怀亮忙用“横”拳来盖这手劈拳,横拳属土。汤西铭立刻改用“攒”拳,上击敌面;攒拳属水,在长拳叫做冲天炮。炮打上盘,九头狮子殷怀亮急忙“狮子摇头”一闪,躲招还招,用“崩”拳往外一崩。 两人闪展腾挪,挨帮挤靠,都采取上手招,硬往上攻。此拆彼架,此打彼击;纵然是一个老手,一个壮年,行起招来,浑如生龙活虎,猛勇异常;和太极拳的持稳、粘缠,截然两样。 九头狮子却知自己年长,不宜持久,还是迅速取胜,最为上算。打定主意,故卖一招,用五行拳,往敌手面前一攻。未容还招,陡转败式,往旁退下去。倏然地翻身一拧,不知不觉,施少林外功弹腿,疾如骇电,照汤西铭肋下踢去。汤西铭跟踪进招,微微一让,直扑到敌手身边,展炮拳猛打。被九头狮子殷怀亮暗运内功,借力打力,趁汤西铭猛勇进袭,侧身让招,双拳顺送,照汤西铭背后一推。如倒了半堵墙似的,汤西铭随手前栽,轰然摔倒。 九头狮子殷怀亮哈哈一笑,旋转身躯,面对台下,道:“承让了,承让了!这位扭头狮子汤西铭汤爷拳术上很高,可惜年轻贪功,到底比我这九头狮子差点。可是用心学下去,一定可以成名。”又对扭头狮子汤西铭说:“汤爷,您瞧我这九头狮子,比您这扭头狮子怎么样?我用这外号够三十年了,不信阁下会不知道?依我看,这不是好名头,是栽跟头的名头。我就是这样。我劝您老兄趁早废了这个外号吧,这外号糟透了。” 扭头狮子汤西铭负惭蹿起,瞪眼把九头狮子看了又看,双拳交握,发恨道:“我领教过了,改日我一定再来请教。不过我不服气,刚才你是用什么拳招,把我打倒的?” 沙金鹏也代汤西铭评理:“你二位讲的是用五行拳,殷老英雄可是外功、内功,全拿出来了。您这杂样拳,无怪这位汤爷不懂。”夜游神苏建明忙道:“定规的是比拳,没定下比什么拳。沙爷若这么竞争,就没意思了。”飞豹子忿然道:“记着这一场!” 第49章 无明僧地趟拳斗大鹏,俞剑平太极剑战飞豹 九头狮子和扭头狮子一笑一怒,走下台来。九头狮子仍对扭头狮子说:“您再用这个外号时,不要忘了今天这一场:江南还有个九头狮子呢。”遂穿上长衫,要把夏建侯替回。豹党发话,这不能随便换来换去。九头狮子笑道:“好好好,咱就不换,夏大爷多偏劳吧。” 下一次该由镖客这边先拨人上场。十二金钱俞剑平、智囊姜羽冲都知豹党蕴怒,忙选硬手上场。选了一回,竟找不出妥善的人来。因为这一场既由镖客先登,豹党便可量敌而进,针锋相对,专挑克敌的好手来斗。所以镖客的武功即使精妙,若偏擅一技,也必吃亏。须要挑选技搏而能精的人物,才能左宜右有,不管豹党教哪一派的人物上来,全能接得住。 俞剑平很为难,意欲求青松道人、无明和尚上场。这两个出家人全想看到最后,方才出头。姜羽冲想请松江三杰的第二人夏靖侯出头,夏靖侯负伤未愈,俞剑平以为不可。因为夏氏已是成名的人物,自己邀人家出来帮忙,决不应教人家栽两回跟头。 俞、胡、姜三人看了看这位,又看了看那位,心中着急。年轻的镖客倒愿抢先,只是不敢凭信他们;成名的人物又有这些难处。俞剑平道:“索性我上去。”马氏双雄道:“不行,俞大哥你还得接后场呢。要不然,我弟兄上吧。”俞剑平又因二马兵器最精,拳技知道的不博,也怕他应付不来,有累盛名。 最后汉阳郝颖先道:“俞仁兄,不必为难,小弟不才,可以对付这第六场。”郝颖先脱去长衫,悠然缓步,走上比武的破戏台。俞剑平才放了心,知道郝颖先拳精学博,哪一派的武功全都懂得,不会应付不下来。 镖客这边几费踌躇,始定人选;豹党那边也是一理。虽然是比拳,好似押宝一样;而且胜负一分,两方同下,要换一个硬手,来报复一下,都不能够。这样子一对一,比过就罢,固然可免纷争缠斗,可也教败者找不回场来。胜者获胜而退,对方看着干生气,因此双方挑选对手,越发审慎。 郝颖先来到证人面前,报名求教。飞豹子在台下一看,道:“哦,是他!”就要亲自出头,与郝一战。郝颖先在探庄时,已在暗中与豹党伸量过。此时明白出头,凡会过他的人,都要来会。飞豹子的左辅右弼,那胖瘦二老王少奎和魏松申,也想斗斗这汉阳打穴名家。 子母神梭对飞豹子说:“我们先让让外邀的朋友。”话未说完,走出一个方面大耳的人物,是子母神梭代邀的一个过路绿林;姓侯名敬绰,向飞豹子和子母神梭说道:“久闻郝某打穴的工夫很有名;现在我们是空手比拳,郝某总不会私带点穴镢,暗算徒手的人。你们二位何必犯斟酌?简直的由我小弟上去,会一会这位。” 飞豹子不知此人实力如何,面冲子母神梭,露出叩问的神气。子母神梭道:“侯二哥要去,一定可以。不过,你要跟他快斗,不要跟他久耗。”侯敬绰道:“行,要别的我没有,要急三枪,我会。对付他们打穴点穴的人物,我有的是招。”说罢,洒然登台,迅如猛虎,到镖行证人的面前报了名,次对郝颖先抱拳通名,预备开招。 十二金钱俞剑平一见此人出头,愕然说道:“西川八臂来了!我们袁师兄从哪里搜寻来的?这事越铺展越大了!”白彦伦道:“西川八臂又是何等人物?”俞剑平道:“他们一共哥四个,又是合字,又是帮会,很不好惹。”他要凑近戏台,关照郝颖先,又嫌太露形。 没影儿魏廉忙说:“俞老叔,您交给我。”魏廉凑近叫道:“郝师傅,这位是朋友,您多……喂,这位是朋友。”这一喊引得人人探头。台上的郝颖先早已展开行门过步,容得侯敬绰一拳打到,立刻开招。没影儿吆喝的话,他已听明。 这侯敬绰也看了魏廉一眼,心中纳闷:“你们要套交情么?”当下不遑理论,故意藏拙,连发了三招,意欲先看看那郝颖先的拳法。郝颖先以虚应虚,连让三招,方才还手。侯敬绰误认郝颖先是太极门,也就由第六招起,展开本门心法,把双拳骤如狂风般打来。郝颖先文绉绉的,见招应招,有点应付不暇;一面招架,一面退闪。 侯敬绰且打且攻,欺敌猛进;果然是四川名手,招术不俗。只十数招,便抢招得势,把郝颖先逼到戏台边上。再要进搏,郝武师就没有回旋余步了。侯敬绰突然冲天一炮,照郝武师打去;却暗防他旋身旁闪,两眼盯住那郝武师的动势。 果然,郝颖先见招侧身,顺力一推,倏然伏身,要往左窜;侯敬绰轩眉一笑,拳势不收,反往旁转。倏地单脚用力一捻,身如陀螺一转,恰好遮住郝武师的前路;单拳也随身改势,打到郝武师的上盘。郝颖先右腕一绕,微微往上一格,似要一托一捋。 忽然脚下用力,也这样一拧,要往右转。侯敬绰一下腰喝道:“呔!”用足十成力,错脚开掌,照郝颖先狠狠一推。他把全身做成了侧立的弓形,这两掌平推如箭,力猛如山,倘若用实,郝颖先必要栽下台去。 哪知郝颖先预料敌招,一旋身,似把背后交给敌人;又伏腰一拧,突然往上长身,轻飘飘拔高而起。不晓得怎样用力,会拔高斜射,倏然越过侯敬绰的背后。侯敬绰急忙旋身,探臂来抓;又一长身,跟踪进步,早已扑了空。郝武师箭似地跳落到台心了。 郝颖先拧身回顾,微微冷笑;刚才魏廉喊这位是朋友,既是朋友,为何下毒手?起初郝颖先竟误会了意,至此方才拿出胜敌之招。那边侯敬绰始终没把郝武师放在眼里,一招未胜,他就霍然疾进,又冲郝武师追来。 郝武师蓄意以待,两人重新交手。又经过二十几招,突然听台上证人哼了一声,台下飞豹子也“呀”的一声。眼看双雄倏然一合,倏然一分,各退出一丈以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两人俱各住了手。 郝颖先往旁一站,拱手道:“承教承教!”侯敬绰也往旁一站,脸向台里,一言不发;口咬嘴唇,侧目瞪着敌人。好半晌,才一转身,往台下侧目一瞥,突然回身,跳下台去了。郝颖先又微微一笑,向证人一拱手致敬,徐步走下戏台。 两人停斗,似乎胜败已分,台下很有些人没有看明白。但双方证人已然瞧透。子母神梭武胜文忙迎问侯敬绰:“二哥,怎么样了?”侯敬绰摇手不答,直趋殿内。王少奎、魏松申跟了过来,不好问他受伤没有,只问道:“侯二哥辛苦了,怎么样?” 侯敬绰突然蹲身俯腰,一张嘴吐出一摊血和两只牙。原来他受了郝颖先的迎面一拳,强忍着闭口无声,才免得当场露形,只是瞒不住两边的明眼人罢了。他拭去口血,幸无内伤,心中又愧又怒。飞豹子在台下早已看见,也忙进来慰问。侯敬绰的盟兄郁敬恒发怒道:“好好好,打得好,我得会会这位汉阳名家!”立刻出殿,奔赴戏台。 戏台斗场已赌到第七场,应该豹党先登。飞豹子追出来,也要登台单挑俞剑平。子母神梭忙拦住飞豹子:“袁二哥,你等一等。”又拉住郁敬恒的手,劝他别忙。郁敬恒已经含嗔脱衣,必欲一斗;大声说:“我们西川八臂早要会会江南镖行,我得再请郝武师指教指教。” 郁敬恒正在怒吼,不意豹党证人沙金鹏也等不及了。十场决斗,已过了六场,还得给袁、俞二人留一场,那么只剩下三场了。这“半趟长拳震辽东”沙金鹏往破戏台口前行几步,面对台下大声说:“镖行诸位朋友,我在下叫沙金鹏,我要会会咱们江南武林人物。我说喂,武庄主、袁老兄!这个证人我先不当,请二位另烦一位朋友替我来吧。人家殷武师刚才不也是这么来着,我也学学人家;我当证人的也要请教。” 沙金鹏说着,不等人来代替,就脱衣侧立,向镖行叫阵。子母神梭这才松手,对郁敬恒说:“得了,郁大哥你别生气,有人给咱们找场。这位沙师傅经多见识广,拳术厉害极了,打人只凭三招,你瞧吧。” 沙老白须飘洒,意气轩昂,当戏台一站,等候镖客。豹党忙推上一位黑矮老头儿,替沙老做证人。这人姓胡名朝栋,外号黑胡狐,早年是当铺老板,因好拳脚,混丢了饭碗,如今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了。 胡朝栋替沙金鹏发话:“镖行诸位好友,哪位上来赐教?”镖行群雄纷纷议论,料这位金鹏气度矍铄,必不好惹。马氏双雄告诉众人:“这位沙金鹏生平专擅一手长拳,练得膂力极强;一拳捣出,紧跟着又是一拳。换手不换招,力量足,招术快;听说很不容易破解,也不好躲闪。他倒没有什么出奇不测的绝招,就是一股子丹田罡气,有进无退。你别看他老,气度安闲;可是一开招,准是拚命。我看柔能克刚,俞三哥!要破他这手长拳,非得你亲自出马不可。”(叶批:内家罡气。) 十二金钱俞剑平凝神端详沙老,确有一派英锐之气,暗藏在穆然的态度之中。回头环视镖行,青松道人仍没有踊跃上场的意思,无明和尚眼望别处,似正寻视豹党中的一个中年人。 俞剑平说道:“我就上去。”俞夫人很关切地说:“台上这位别看上了年纪,你看他那眼神和手臂,再看他的下盘,足够火候的了。剑平,你要上去,你可估量着;跟这个人动手,决不是三招两式的事;你还得盯着袁二师兄哩。我看莫如烦夏二哥辛苦一趟吧!” 松江三杰连忙应道:“大嫂放心,我替俞三哥去。”夏靖侯、谷绍光二人,你争我让。青松道人轻轻一拍无明和尚,说道:“明师兄,你看什么?”无明和尚矍然回头道:“我看那边东看台根下,站在人群中的那位豹党很面熟,好像是骆定求。……不能,不能,他不会出头露面,我跟他有约在先。”说时又看,看对了脸,方才说道:“真奇怪,这人不是骆定求,或者许是他的哥们,模样太像了。” 青松道人道:“算了吧,你不要在这地方访友啦!现在这辽东沙金鹏正在叫阵,夏檀樾贤昆仲还在谦让,明师兄,你拿出你的罗汉拳,上去会会这神拳老沙吧。” 无明和尚往台上瞥了一眼,笑道:“我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哩,人家半趟长拳震辽东;我这朽僧笨拳一上去,必然挨打。松道友,还是你当先。” 青松道人笑道:“我才真不是人家的对手哩。我学的这门功夫,正好受人家的克制,久闻此老在辽东,半月之间连败十八家武林名手,连踢六座场子,实在威震长白。只有明师兄的罗汉拳和崩拳、地趟拳,三拳归一,足可应付得了。这人唯一的辣手,就是迎门三不过,三拳加一腿。无明师兄你拿出你那三禅加一滚,准能把他克住,万不会输给他。”松江三杰见无明和尚面露得意色,一齐怂恿:“明师父,教我弟兄瞻仰瞻仰吧!” 无明僧赤面秃顶,胖矮如缸;听了大家的话,把肚子一腆说:“你们是要看我出家人出丑,好好,我就出一回丑。”脱去僧袍,束上腰带,从人群中走到台边;只一伸腰,便跃登高台。众目睽睽,一齐喝彩。豹党尤其惊异;震辽东沙金鹏也吃了一惊,迎上一步,抱拳问道:“大师傅怎么称呼?” 无明和尚哈哈笑道:“好说沙老师傅,僧人无明,在扬州因明寺出家。自不学好,教师父赶逐出来,从此游荡江湖,滥交些打把式的朋友,胡乱也学了几手笨拳。他们……”回手一指台下:“他们说沙师傅的长拳打遍辽东无敌手,他们教我上来承招,其实就是教我挨揍。沙师傅手下多多照应,请你发招吧。” 沙金鹏听了一怔,久闻扬州无明和尚的威名,不料今日在此相会,不禁又把无明打量了一眼。单看外表,竟看不出他有多大能为来;就只刚才登台一跃,显得身子很重,身法很轻罢了。殊不知这无明和尚性如烈火,手劲猛烈;生平好吃好喝,好交朋友。唯有一样短处,是喜怒不定,翻脸就打人;在南北江湖上很驰名,也是武林名僧了。现在他拉开架子,要跟半趟长拳震辽东沙金鹏动手。镖行群雄都晓得他,不由嘻笑私议:“我们多留神,看一看大鹏抓秃头,秃头斗大鹏吧。准有热闹看!” 两人站好脚步,谦让了几句,说一声请,倏然开招。震辽东沙金鹏最厉害的拳招,就是身手极猛极快,力量极强。刚刚一亮招,这老人白须一飘,身形一侧,左手护身,右手“嗖”的当胸捣出。无明和尚早已防备着,见来势太猛,当即伸臂一格;唰地一声,仅仅拨开。沙金鹏第二拳突又穿肘打到。一股寒风直扑面门,先天力和功力均有,其刚无比。果然人言不虚。(叶批:先天真力。) 无明和尚登时觉得难以硬搪,忙一虚架,提一口丹田之气,突然半转身,一侧肩头;唰地一下,老拳打在无明的左肩臂上面,这是硬挨。无明霍地转身,双拳错出,要乘势还攻敌人。哪知沙金鹏的手真快,上盘不动,下盘一换,把无明和尚的拳一架;连架带攻,唰地一声,第三招又挟锐风打到。无明和尚忙又一转,未容招架;果然沙老是“三拳加一腿”,“登”的一声,无明和尚左胯幸躲开一踢,到底左肩臂又重重挨了一拳。 震辽东三拳一踢,无明只架住一拳,硬搪了两拳。这两拳足有二三百斤的猛劲,换一个旁人,早已应手倒地;可是无明和尚居然能硬挨。豹党不由出声道:“这和尚许会金刚力吧?”旁观者看无明好像没事人一般。(叶批:金刚力。宫注:叶君虽一介书生,但对武学知识研究造诣颇深,多在武学上有眉批。)无明早已大嚷道:“好哇,真棒啊!”往后疾一退,捻拳还攻上前。 沙金鹏一声不响,把敌人一看,拳行如风,不容敌人进招,第四招、第五拳穿梭打出去。无明和尚似招架不迭,又倒步一退,虚身一让,立刻挺身上前;唰地一声,疾如骇电,拳打敌胸;未容得沙金鹏招架,又霍地一退。沙金鹏拳已发出,被无明偏身一让,拳捣一空。 无明轩眉绕掌,似要抓拿沙金鹏的右手腕寸关尺。沙金鹏哼了一声,见招破招,将计就计;左掌往下疾劈,右手一绕,反咬无明右手。也就是彼此的手刚刚挨着,无明疾右掌一收招,左掌又穿肘抓来。沙金鹏忙收回右掌,改招进捋;左掌竟很快地反挽住无明的右臂,立刻往外一拧,要教他左臂不能相救;再伸右腿一绊,逼住无明的下身。这样只轻轻一放,便可放倒无明。台下哗然道:“和尚输了!” 一言未毕,无明用“老僧摆袖”、“双环套月”一翻,夺出手来;立刻一栽身,胖矮身体似皮球般,滚落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沙金鹏竟倒退了两步。台下全没看清无明怎样破的招,怎样倒的地。无明和尚竟展开了地趟招。他全身骨碌碌一阵翻滚,肘、腰、臀、肩齐用力;双腿突伸,似夹剪一般,翻翻滚滚,剪到沙金鹏面前。沙金鹏内力外力混为一气的拳法,竟无用武之地。镖客至此嘘了一口气道:“明师傅一准赢了!” 沙金鹏毕竟是斫轮老手,纵没有制服地趟招的绝技,也会想法子护身防败。他忙收起自己娴熟的拳术,改用猴拳,弯腰探爪,来破无明飞登扫踹的腿法。沙金鹏身材很长,白须白发飘飘;这一改招,居然缩成一团,和青年人一样灵活。 两个人在台上骨骨碌碌,盘旋绕斗。地趟招不利于久战,飞豹子和子母神梭等见沙金鹏只有退闪,不能进攻,还盼望他能持久。哪晓得只走了十几招,沙金鹏连挨了好几腿。幸仗他长于救败,会打人,也善会挨打;纵被踢着,吃亏还不重。饶这样,这老头子已经恚怒。一世威名,想不到千里迢迢,跑到江北,败给秃头。他恨叫了一声,竟收起猴拳,改用潭腿,来和无明和尚硬拚。翻翻滚滚,苦斗二十余招。 当此之时,十二金钱俞剑平忙对智囊姜羽冲说:“两虎相争,必有一败。我看这位沙老师傅也是久已成名的英雄;我们家门之争,何必跟外人结怨。姜五哥,我打算上去,把他们劝开,你看好不好?” 姜羽冲道:“好倒是好,只怕你一登台,你那位令师兄立刻要跟你较量。你想立刻跟他比试比试么?”俞剑平道:“这个……”一时沉吟无语,台上无明和尚与沙金鹏迭见险招,愈斗愈烈。 俞剑平道:“不好!”刚要上前,陡见半趟长拳震辽东沙金鹏与无明和尚托地一跳,各往后一退。沙老的两个门徒如飞地跃上台来,把沙老扶住。沙老一声不响,面目变色。无明和尚滚成土球一般,敌手才退,便立刻挺身跃起,哈哈地怪笑了几声,拍手拂尘,刚说了一句:“承让!”竟又扑登地坐下了。两个人大概已经两败俱伤。 飞豹子怒吼一声,飞蹿上台把沙老一看。镖行这边见豹党连上去三四人,也忙得各不相问,连蹿上青松道人、夏氏双杰;俞剑平也随后跃上台去。飞豹子忙命人将沙老搀扶下台,慢慢搀遛;俞剑平也忙看无明和尚。 无明和尚已经立脚不牢,所幸年纪不甚老,又是童工,尚能镇得住;说道:“青师兄,俞镖头!咱们没输。”青松道人忙扶着他,暗问是否受了内伤,无明强支着说:“不碍,没伤。”但是一条腿瘸了。 沙金鹏的弟子个个怒喊:“和尚别走,我们还要请教请教你呢!”青松道人正搀着无明和尚下台,这几个弟子截住不让走。镖客道:“这是什么道理?公证人还不给说句话么?” 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夏建侯一齐向豹党证人发话。哑巴尚克朗涩着喉咙叫道:“别乱!朋友,还是按规矩来!”苏建明大声道:“沙老师,你快把你的门徒拦拦吧,这可满不像那回事了。”喊声未毕,沙金鹏的大弟子娄延庆和四师弟周金鹤,已经前扑到无明和尚的背后,截在无明和尚的面前,捻掌捋袖,就要下手,又似要圈住无明和尚不放。 青松道人双目一挑,喝道:“岂有此理?闪开!”一手搀无明,一手指敌,往前一上步。沙门大弟子娄延庆道:“别走!”把双拳一提,横身挡住了僧道。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青松道人叫了一声:“师兄,站住了!”双拳一错,立刻斜趋开道。娄延庆立刻虚掩一拳,往旁一窜,扑到无明身边。 无明和尚立不住脚,正摇摇欲倒,看敌拳已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单腿一跳,预备迎敌;青松道人早倏然抄过来。娄延庆回身一拳,青松一架;沙门四师弟周金鹤乘虚而至,猛地一扑,拳照无明打去。 镖客哗然。飞豹子勃然变色,忙叫:“周四哥,使不得!”如飞般奔来拦阻。情形吃紧,十二金钱俞剑平一股急劲,也飞跃过来,从侧面一冲,把周金鹤格开。周金鹤翻身一拳,俞剑平滑步微让,竟顺势一粘,把周金鹤的手臂托住。未容缓招改式,只往外一送,周金鹤不由斜退出数步。 俞剑平叫道:“对不住!我们要过招,请上台来,正正经经地……”“挨个比试”四字没说出口,背后冷冷应道:“对!挨着个来,俞镖头请这边来!”一股寒风袭到,其猛无比。 俞剑平大惊,未敢回头,霍地急往开处横身飞跃。后面果然是负怒寻仇的二师兄飞豹子,很快地掩来;手指上探,要提俞镖头的衣领。那边智囊姜羽冲、夏氏双杰,急忙奔来拦挡。俞剑平忙退步叫了一声:“师兄!”飞豹子傲然答道:“什么师兄!俞镖头,咱们也无须比十阵八阵,教朋友们比半天,当不了什么。还是我来请教!” 袁、俞双雄对面叫阵,自有镖客把无明和尚救回,同时豹党也叫回沙门弟子,把沙老搀入内殿,派人去救护。本是两败,沙金鹏独觉愧忿异常;无明和尚跛着一条腿,倒很得意。俞门五师傅跛子胡振业说道:“得了,明师傅跟我一样,成了单腿虎了!”无明和尚道:“那不见得。五师傅,你别说闲话了,快看看你们俞师兄吧,他跟豹子动手了。”跛子胡振业忙叫着九师弟肖振杰,一同奔到台前。 十二金钱俞剑平已被飞豹子逼上擂台。飞豹子因自己这边末几次连败三场,怒气甚盛,面对台下说:“刚才比了好几场,彼此都差不多。我姓袁的此刻不再教朋友替我拔闯了;我要亲自会会俞镖头。我的功夫自然不行,可是我本无心求胜,只是虚心求学。俞镖头,咱们比拳、比剑、比镖。你只要三样胜我两样,我就认小服低,立刻把镖银替你代寻回来。现在我要先请教俞镖头的……”稍稍一思索,说道:“比拳没意思,索性我请教俞镖头的剑法,剑里夹镖,你打我挨,倒直截了当。”(叶批:这俞某太拖泥带水了!) 子母神梭武胜文、尚克朗一齐说:“好!我们都想瞻仰瞻仰二位的兵刃和暗器。”俞剑平说:“这个……”赔笑对子母神梭说:“武庄主,刚才讲的是以武会友,十场为定。” 飞豹子大声道:“不错,我知道,我这是破例的。但是俞镖头,别位朋友就见一百场,也不如你我过三招干脆。你不必多说,我姓袁的千里迢迢奔来,为的是什么?俞镖头,请上!”又回头吆喝道:“喂,过来!” 袁门弟子熊季遂忙走上台;飞豹子立刻甩衣,露出一身短装,手里仍拿着那根铁杆烟袋。俞氏弟子左梦云也忙捧剑上来,要给师父递剑。跛子胡振业和肖国英守备嘀咕了一阵,胡跛子突然甩衣上台。俞夫人丁云秀此时立在台根,很着急地伫足望着台上。肖国英也追上戏台。 胡跛子跳上戏台,往袁、俞当中一站,喝道:“袁老二,你不用找俞师兄,俞师兄是山东太极门的掌门户老师,你一个跳出墙外的弟子,你不配点名挑将。喂!我们南北太极门的师傅们听着,凭他一个山洼子跳出来的人,敢来找太极俞?姓袁的,我胡老五陪你走一趟!你把我毁在台上,你再会我们俞老师。你现在不配!”亮出短剑来,跛着一条腿,看定飞豹子,枯黄的眼冒出火色。 俞剑平只道胡跛子仍要拚命,方要拦阻,肖国英拉了一把道:“三哥等等,你听听胡五哥的。”飞豹子往四面一看,冷笑道:“胡五爷,你要怎么样?你还要替人拔闯么?” 胡跛子冷笑道:“随便!你小子有种,你就扎死我。你没有种,五太爷可要扎死你!” 飞豹子鄙薄道:“我袁承烈还没学会充混混卖味拚命;我也不会跟残废人比武。胡五爷,请你把刀子收起来吧,不要比比划划地吓人。” 胡跛子连笑数声,翻身对台下说:“好!众位全听见了么?我们从前可是师兄弟,是他自己学不好本门武功,是他自己告退走的,他现在又找回本门来算帐。众位教徒弟、传功夫,可多留点神。我们丁老师是死了,我不该埋怨他,他实在是眼瞎心也瞎。他教出来的徒弟,临到末了,就起内讧,摘本门牌匾,还要毁他老师的门婿和爱徒。” 胡跛子当众宣布豹子的罪状;飞豹大怒,两人立刻动手。胡跛子一剑刺来,飞豹子将烟袋奋力一削,“叮当”一响,胡跛子身形打晃,咬牙挺剑,又攻上来。飞豹子毫不客气,铁烟管如骤雨急击雹,把胡跛子打得手忙脚乱。 俞剑平忍无可忍,叫道:“胡五弟闪开,我陪二哥走几招!二哥,小弟真真没法了!”绰剑遮在胡跛子面前。飞豹子往后一退,桀桀然大笑道:“好难求教的俞镖头,咱就来吧!” 双雄抵面,飞豹子把烟袋一指,突照俞剑平面门点去。俞剑平拟身仗剑,上盘不动,下盘微挪;连让三四招,方才还手。飞豹子挥动铁烟袋,当作宝剑,连走了二十余招,连换了玄女剑、六合剑、八仙剑、青萍剑、三才剑、白猿剑等六套剑法;避开太极剑,半招也没肯用。俞镖头谨守家法,展开太极剑十三字诀,粘、连、劈、闪、剁、戳、提、扑、速、耘、抹、撩、刺,依然是静以待动。两个人拚斗数十合,未分胜负。 (宫注:笔者整理《白羽全集》时,删掉上述三段,原因是内容与下章既重复,又有矛盾。现恢复原貌刊载出来,供欣赏。重复的原因是这段情节是原著第十四卷第七十章末尾,已出版。当白羽出版第十五卷时,对此内容不满意,又重写了;拟在再版时修订。但后来白羽厌烦武侠作,没有再修订。关于这一矛盾,叶洪生已看出来了,在下章开头有眉批。) (叶批:按:杨派太极剑十三字诀为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与白羽所述互有异同。) 第50章 北三河双雄角斗技,火云庄官兵抄后路 (叶批:本章首重叙前事,笔传更张,令人大感突兀。岂今是昨非乎?) 飞豹子迫到十二金钱俞剑平的面前,须眉贲张,就要动手。俞剑平退无可退,也只得预备接招。俞夫人丁云秀此时立在台根,很着急地望着台上,肖国英也追上戏台。 豹党全疑心俞镖头故意遣派有残疾的人,拿拚命缠窘飞豹。却不知胡跛子是要当众宣布飞豹子的罪状,可又说不漂亮。胡跛子结结巴巴说完这些话,当时喝道:“姓袁的,接招!”把短剑一抬,照飞豹当胸刺去。 飞豹子微微侧身让开,并不拿烟管招架,也不还攻。他手指胡跛子道:“胡五爷,你只管骂我、扎我,我还是要跟俞镖头领教。俞镖头,你教胡五爷跟我捣乱,你还想找镖银不找?” 胡跛子单腿一窜,唰地又是一剑;一连三剑,其快无比。袁飞豹全都闪开了,登时发怒道:“胡五爷,你打算怎么样?”胡跛子越怒,第四剑、第五剑,嗖嗖地攻去。 飞豹子再忍不住,把铁烟袋一提道:“咳,胡五爷,你太难了!”胡跛子侧头,又递进一剑。飞豹子倏地用力把烟袋向外一削,硬碰硬,“当”地响了一声。胡跛顿觉虎口微麻,心中越怒,一连又是数剑。飞豹子皱眉一笑,就势还攻,不再让招,猛往胡跛子面前一逼。 胡跛子微闪,为救全自己的跛腿,单足吃力,往开处一跳,未免跳得远些。飞豹子喝道:“俞镖头,接招!”烟袋管随身一转,丢下胡跛子,突打到俞剑平的右侧。俞剑平急忙退步,两手空空;俞门弟子左梦云忙递过剑来。见来势甚猛,左梦云急划剑一架,护住师父。 俞剑平道:“梦云,不得无礼!”忙将剑夺过来,挥手命左梦云下去;肖守备这时也跃上台来,拔刀跳在胡跛子前面。豹党一见,蠢蠢皆动。飞豹子喝道:“你们别动!武庄主,拦住他们。我要一个人,会一会少年时的朋友。俞爷、肖爷、胡爷,你们全来。”豹党决不容飞豹独力应斗;辽东二老魏松申、王少奎忙抡钢鞭,拔点穴镢,纷纷齐上。镖客这边不愿把单打激成乱战;俞剑平连喝胡、肖二位,快快下台。 俞夫人丁云秀飞身蹿上台,把胡跛子苦苦逼劝下去。俞剑平也把肖守备拦住。双方证人各堵住台口,把自己人支使下去。台上台下一阵喧乱,旋即沉定,只剩下袁、俞二人。俞夫人退到证人背后,辽东二老也退到证人身后,站在戏台下场门边。俞夫人低声说了一句:“喂!剑平,只过拳,别动兵刃!”俞剑平眉峰一皱,背身挥手,教丁云秀不要多言。 飞豹子张目一看,冷笑道:“好,只剩俞镖头了,请吧!”烟管一提,举步上前。俞剑平回手插剑,交给左梦云,赔笑举手道:“师兄一定要拔扯我,我只能拿双拳奉陪,我不敢动兵刃。我和师兄是嫡亲同门,我不说我兵刃不行;就说了,师兄也必不信,以为我是虚伪。可是,论情论理,我们怎好动刀?”肃手一站,等候发拳。 飞豹子举着铁烟袋,摇头道:“我不会把拳。俞镖头想拿太极拳赢我,未免取巧。我只拿这家伙,给俞镖头接招;我也决不伤人,这还不行么?”又对左梦云道:“少镖头,请把剑递给你师父,别客气!” 俞剑平咳了一声。豹党证人发话道:“俞镖头就不用客气了。你二位先试兵刃和暗器,随后愿意比拳,再接着比。这也很好,兵刃、暗器和拳法,正好三阵见输赢。俞镖头,请你不要谦辞,赶快发招吧。”飞豹子道:“这话很干脆,来吧!”一进步,立即开招,铁烟袋登时照俞剑平面门一点。 俞剑平微微一退,弟子递剑,他竟不去接。飞豹子往前赶了一步,烟管一指,照俞剑平胸乳部“灵台穴”打去。俞剑平又往旁一闪,连让三招。 飞豹子大怒道:“好!俞镖头不屑指教,这不怨我,我们弟兄告退!”回身要下戏台,镖行证人苏建明连忙拦劝道:“袁爷,你忙什么?” 俞夫人丁云秀也从证人背后走出来,叫道:“袁师兄,你是师兄,剑平他不能不让个礼,跟您客气,您还怪他么?”飞豹子道:“是是,我不知好歹!可是三招一过,俞镖头还不用剑,岂不是太瞧不起我袁某了!” 俞剑平双眼霍霍放光,竟一言不发;接剑一抱,冲飞豹子一揖,又冲台上证人、台下群雄一揖;这才发话:“我非退避,无可奈何!师兄一定以剑术逼我献拙,我只得从命。诸位朋友请原谅我不得已。”十二金钱俞剑平将青钢剑“怀中抱月”一抱,仍等候敌手发招。 飞豹子把铁烟袋一举,虎目一瞪,暗用青龙剑法,赶步发招;“猛虎摆头”,照俞剑平前胸刺去。剑尖快刺到敌身,又变成点穴镢,改打俞剑平的穴道。俞剑平略略退步,这才施展开太极十三剑剑法,往外一挥便停。飞豹子早将烟袋收回,“白蛇吐信”又照俞剑平攻来。 俞剑平立刻“左右描扫”,将来招破开,用十三字诀,粘、连、劈、闪、剁、戳、提、扑、速、耘、抹、撩、刺,把门户封得很严。飞豹子袁振武用青龙剑十字诀,托、摸、拨、点、卷、刁、挂、拆、刺、粘,专取攻势。两人由缓而疾,慢慢地过招,慢慢地往一处斗起来。 台下群豪见双雄已然会斗,都提神细看着。有那没见过俞镖头的剑法的,更是仔细旁观,盯着一招一式。年轻的人见二人打得不快,还以为二人持重不发;学精年长的已看出两人已拿出十分的精神,一面应敌,一面防身。两人不仅注意在台上,还防备着台下万一的不测,以及旁观人的放冷箭。几招过去渐渐展开功夫。 子母神梭武胜文对辽东二老说:“袁大哥真不含糊,今天一定挣得回面子来。”马氏双雄对童冠英说:“俞三哥吃亏不了,你瞧够多稳多准!”童冠英道:“你再看看够多狠吧!”果然,俞剑平应招很稳,让招很谦;可是力量发出去,决无点到为止、用力落空之处。 飞豹子连试数招,轩眉一昂,唰地一退步,展开了另一套剑法。“猛虎入洞”,突刺下盘;用击、刺、格、洗四字诀的第四字,挥烟袋一扫。俞剑平轻轻顺剑往下一盖,忽往上一翻,不救下盘,却挥剑用“白虎搅尾”一格飞豹的铁烟袋;立刻“鱼跳龙门”,往开处一退。 袁飞豹跟踪而到,“仙人指路”,直点俞镖头的后背“志堂穴”。俞剑平“鹞子翻身”,回身发剑,用太极十三剑的粘字诀,往飞豹子右腿上一点,说道:“师兄看招!”飞豹子道:“不劳指教!”往回一带兵刃,“凤凰单展翅”,往左边瞄准,展“小魁星式”,“燕子入巢”、“灵猫捕鼠”,连发两招,紧跟着用“等鱼式”,展“左右挑帘”,猛挑对手的两肋。俞剑平忙用“巡风掸尘”,略架一招,抽身而退。飞豹子“忽星赶月”、“青龙探爪”,又将烟袋一伸。十二金钱俞剑平“野马跳涧”又一躲,勒马式一收,用“指南针”还击一剑。突然间袁飞豹又把招术一变,改用六合剑,紧紧迫来。 俞剑平不动声色,仍用太极剑法,粘、连、劈、闪、躲、戳、提、扑、速、耘、抹、撩、刺,一招一式沉着应战。飞豹子袁振武把一根铁烟袋杆使得呼呼风响,以为俞剑平有意麈战,便也狠打稳走,一步不放松,可也不急于求胜。心里说:“耗一耗吧,先比一比气力,也教俞老三尝尝。”可是为欲惊动俞氏夫妻,他一退一进,又换了一套剑法;片刻之间,竟连用了青龙剑、六合剑、八仙剑、峨嵋剑、青萍剑、三才剑、白猿剑、九天玄女剑,计共八套剑法,他偏不用太极门的十三剑。有时进招得便,就将烟管一伸,暂当点穴镢用,或当做判官笔,真个运用得神出鬼没。(叶批:较前多了两套剑法。) 台上台下,镖行诸友,豹党群豪,众目睽睽,都盯着台上的双雄。各各关切着自己人,暗防着对方的人。究其实这都是多虑,谁也不肯施诡计,挟诈求胜,贻笑方家。 袁、俞双雄,进攻退守,连斗了二十余招。飞豹子的铁烟管,不拘一格,变化无方,融合了各门各派的剑法,猛攻俞镖头的太极剑。忽然猛刺来,不容招架,突又撤回;忽然发这招,未等送到,半途又改施别的招,力量既猛,手法又快,目力尤其稳准。 俞剑平凝神应战、欲制先机,乍交手竟测不透飞豹子的来招。飞豹子的烟袋若不发出来,便揣不透他要奔何处;等到招势发出,又迅若飙风,再来应付,已嫌迟误。俞剑平起初本打算只守不攻,现在已觉得这办不到。袁师兄武功精纯,已入化境,若一味让招,显然不利;若要救败,只可迎攻。再打算以逸待劳,以守为攻,对别人还行,对袁师兄显然做不到了。 飞豹子招术尽管猛,可是半点不慌;尽管欺身进攻,可是身边不留可乘之隙,果应了那句话:“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但俞镖头这样想,台下镖客也已看出。跛子胡振业更急得叫嚷:“俞三哥,可让才让,不可让就趁早还招啊!别自找亏吃,跌倒了,可是自己爬呀!”肖国英守备忙道:“俞师兄连这点还不懂么?五哥你沉住气。” 果然俞剑平遇上一个险招,被飞豹子挥动烟管,合身一冲,不由往旁闪动了半步;才要还招,飞豹子刷刷刷硬砍实凿,一连三下,硬磕俞剑平。俞剑平抽剑避实,不跟飞豹子硬碰;登时被逼得连退出两步,方才展开手脚。 台下登时一阵大哗,豹党欢声雷动;镖行发出咤叱之声。豹党一个老人摇头对子母神梭说:“这不见得是姓俞的不济。我们袁大哥连换了八套剑法,忽前忽后的攻击。你看人家上盘纹风不动,下盘脚步一点没乱。刚才虽然往后倒退,可是一点没有漏招。”子母神梭道:“十二金钱到底名不虚传!” 俞夫人丁云秀也大大吃惊。袁二师兄竟不知从何处学来这些剑法?最可怪的是连走十几招,竟没有偷用太极十三剑半招。豹头虎目,凝神进扑,屡次猛冲上来,锐不可挡。难为他偌大年纪,六十来岁;更难为自己的丈夫,怎么竟会举重若轻地招架来,竟十分如法。所虑者是功夫能抵得住,不知气力能否持久! 霹雳手童冠英对夏氏三杰道:“太极十三剑以粘连取胜。你看俞三爷用起剑法,好像不很吃力似的;其实他很用力了。你看飞豹子乱扑乱抢,好像把内力发泄无余;其实他外表出力很猛,骨子里还留着后劲呢!”又摇头道:“俞三爷若是耗久了,怕不是飞豹子的对手。”马氏双雄道:“不然,不然,你老往后看吧。我们俞大哥有名的是后劲长。” 袁、俞在台上拼斗。台下各宗各派的武师,纷纷议论。有的说袁飞豹可操胜券;有的说俞三胜可压倒飞豹。各观一点,各看一步。虽然这些老武师个个都是老法眼,竟也看不透彻。 袁、俞二人的功夫,均到了精纯的地步。飞豹子显然是把各家剑技的精蕴,冶为一炉。俞剑平显然是恪守本门心得,不杂他派法门。 俞剑平一面动手,一面想:“要打一个不伤体面,又能对袁师兄稍让一步,这可是真难!”俞剑平深知袁师兄的能力,现在他的打算,是要掩己之短,避敌之长;用己之长,攻敌之短。袁师兄的武功已到精纯的地步,他的唯一短处就是年纪稍大,自己比他小着三岁。俞剑平认准这一点,与飞豹子苦苦地周旋。他只求暗暗压制他一下,再明明输给他一招,当场示败,再退而求镖。当下连斗数十合,不分胜负。(叶批:前说小三岁而已。)袁飞豹一面顾敌,一面也在仔细审视俞镖头的气魄与剑招。飞豹子屡用各派剑法,来试俞剑平。俞氏执定太极剑法来应付,精熟无比,居然应付裕如,内中毫不掺杂他派的剑招。俞剑平的太极剑,已与三十年前不相同,这必是自己负怒出师后,太极丁另将秘诀传授给他了。 飞豹子把一支铁烟袋倒提着,往来突击。俞剑平力封门户,不让得手。飞豹子奋力猛扑,接连也打进去数招,意思是要硬碰硬,考考俞剑平的膂力。可是不论他发招如何变幻不测,要想碰俞剑平的剑刃,竟不可得。 俞镖头剑是一块精钢,但是运用起来,宛如皮鞭挂面条那么软,任凭你用多大猛力,也砸不出剑啸的声响来。俞剑平的剑竟捉摸不着,打击不上。俞剑平不止有内劲,他的两眼朗若双星,顾盼竟这么快。他的眼、手、剑,和全身身法,和下盘步法联成一气;如同这把剑已经变成俞剑平的一肢体,如同从俞剑平身上生出来一只长手,又如长蛇吐出来的舌。明明是三尺二寸长一把锐剑,居然有软有硬;有时烟杆打到,他竟会疾接疾挡,猛退猛缩,缓缓地一粘,把铁烟袋杆的直力硬劲化解开;再往外一拖,软软地拖出,狠狠地荡去,使得铁烟袋的大力置于无用之地。这是太极十三剑的唯一秘要。俞剑平居然把它神化;好像闭着眼也会应敌粘敌,闭着眼也会攻敌自救。(叶批:沾黏劲。) 飞豹子用尽各招,未能得手,觉得求胜渐难。同时他未免“贼人胆虚”,还虑着镖行群雄另有不测的举动。飞豹子料敌量力,心知以兵刃压倒太极十三剑,恐怕不易。飞豹子顿时想在兵刃交斗之下,兼用暗器。飞豹子的暗器是铁菩提子,但是他的本意并不想用铁菩提打胜俞剑平。俞剑平既以拳、剑、镖三绝擅长,既以钱镖善攻穴道成名,那他必是善打善接。飞豹子苦苦精练的乃是“夜接钱镖”,他打算诱引俞剑平,发钱镖来打自己。 他又一攻一退,唰地往围外一跳,也不知用了一个什么暗号,豹党证人立刻过来说:“二位兵刃俱各高明,不必再比了。我们要请俞镖头把那久负盛名的十二金钱镖施展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飞豹子也举起烟杆喝道:“俞镖头,我要请教请教你的暗器!”一指胸膛,教俞剑平照这里打。 俞剑平抬眼一看,闪身一退。日前在鬼门关夜战,已足证明自己的十二金钱镖不能伤飞豹分毫。今天当面再打,又在白昼,万无获胜之理。俞剑平乘势抱拳拱手先向证人说:“笑话,笑话,我的暗器更是丢人!”转对豹子道:“师兄,小弟薄技不过如此,已经遵命献丑了,我们就此为止吧。” 豹党证人尚克朗细看飞豹子的神色,精力依然弥漫,毫无疲容;哑声道:“俞镖头不要谦让,你的三绝技,才试了一种,你们二位接着走暗器啊!教我们也瞻仰瞻仰。”说话声中,飞豹子早已抬手,叫道:“俞镖头,你吝教,我来献丑!”倏翻身,唰地打出一粒铁菩提子。 俞剑平凝立不动,眼看这一粒铁菩提子直如一条白线,奔自己咽喉打来,他就微微侧脸,铁菩提掠空打过去了。“嗖”的一声,飞豹子又打出一粒;俞剑平又一闪,飞豹子直扑过来,身随弹进,铁烟杆也扑面打到。俞剑平疾剑招架,两人又打到一处。 这一回再斗,是兵刃夹暗器。飞豹子连发铁菩提,铁烟袋也乘隙进攻。俞剑平连闪连退。镖客大嚷:“怎么不发镖?”俞镖头仍不发暗器。铁菩提子围着他身体上下飞驰,打得空中嗤嗤发响。台上台下各各提神,只恐流弹误伤。飞豹子的暗器竟不知有多少。人影乱晃,铁弹连发,铁烟袋也乱晃。人们只看见俞镖头左闪右躲。 霹雳手童冠英独到这时,方才吁出一口气道:“俞爷真行,真难为他!”忽然情形一变,飞豹子往开处一窜;俞剑平也往开处一窜。台下没看清,台上证人已看见俞镖头让过六七招之后,已然探肘发镖。飞豹子恰恰抡烟管杆打到,俞剑平外跨一步,抽剑一挥,就势剑交左手,右手捻起一枚钱镖,非为击敌,只是阻攻。只见他右手扣定一枚钱镖,大指、中指平端一捻,“铮”地一声轻啸,未见使力,暗器突然出手。果然见飞豹子应招往后一闪,烟袋锅往前一扣,“当”的一声,钱镖坠地。飞豹子的攻势顿破;俞剑平已然转退为守。 飞豹子厉声喝道:“好!”这边立刻“铮”地又一声,同时那边也“唰”地一响。两响相触,又“当啷”一下,一粒铁菩提,一枚金钱镖,同时往回一爆,掉在台上了。袁、俞二人一齐侧身,一齐凝眸,注视敌人的右手。宝剑和烟管一交一退,跟着铮铮、唰唰,掠空交错,台上的铜钱和铁球乱滚;武林双雄此退彼进,各各展开暗器的袭击。台上证人急忙退腾地方,躲得远远的,怕的是钱镖、铁菩提崩撞到头上。 袁、俞二人倏分倏合,只一分,暗器便出了手。钱镖到处,直指穴道;菩提子到处也直指穴道。两人随着暗器伺隙进攻。台上台下的人仔细打量二人的手法;俞剑平发镖的姿势稳而有力;飞豹子的铁菩提,发出来很准,似乎力量未必匀。但飞豹子竟能挥动烟管;扣接俞剑平的钱镖,只听得锵然一声,一枚钱镖已被取去;俞剑平似不能接取飞豹子的铁菩提。两两相比,正是难分优劣。 俞夫人丁云秀暗捏一把汗,到此固知自己的丈夫,论技功火候,均不至于败;但此斗有如赌博,谁也保不定会没有意外的闪失。丁云秀很盼有人劝开,又恐劝开后,讨不出镖银;正是双眸凝注,心绪沸腾,打不定主意。胡跛子和肖守备也跃跃欲试,打算借二人相持不下,再来强拦强劝。 那一边子母神梭武胜文在旁观战,不禁心中折服。怪不得飞豹子胆敢劫镖,与江北镖行挑隙,如今果然身手矫捷。武胜文可也存着“久赌必输”的心,私与辽东二老王少奎、魏松申商计:“怎么样,袁二哥一定要抢胜招,方才罢手么?”三人拟议不决,魏松申以为飞豹子未必压倒俞剑平。那王少奎说道:“你放心吧,我们袁二哥还有绝招没施展呢!姓俞的不行,你再往下看。再耗这么几十招,姓俞的就不是对手了。” 但时机突变,双方的中证未及商量到止争的话,突由西南如飞地奔来两匹马,转瞬已迫近斗场。在庙外,原有镖行、豹党分设的巡风人物,望见来骑,一齐上前查看。镖客正要拦诘来人,豹党已经辨认出来,忙道:“这是我们的人。”来骑跑得尘汗披颐,满面惊惶,乃是贺元昆武胜文庄主的管家,另外还有一人。 豹党迎住,连问何事?贺元昆张目四望,不遑回答,慌忙下马,一直往庙前戏台奔闯。巡风镖客暗拨一人,也跟踪过来。 贺元昆一阵狂风地找到子母神梭,喘息拭汗,叫了一声:“庄主!”子母神梭与辽东二老,察言观色,一齐动问。贺元昆气急败坏道:“不好了,庄主!”低声说出几句话,已经喘不成声。那另一人也断续插言:“他们围了庄子,找咱们要人!”二老急问:“现在怎样了?”答道:“动起手来了,转眼就要抄过来。”子母神梭大骇,忙把贺元昆二人拖住,喝道:“禁声!”他拖引二人,直入内殿,到无人处,急急盘问细情。辽东二老也倏然变色,踉跄跟了过来。同时镖客当中也听见动静,你告我,我告你,是:“豹党那边来了两个骑马的人,神情很急!” 子母神梭在内殿,抓住贺元昆,一叠声问:“你快说,到底来了多少人?他们怎么说的?咱们怎么答对的?”贺元昆道:“咳,庄主,哪里容得问话答话呀!他们大队一来到,突然就把庄子包围起来。我来时,我们的人关了庄门,在更道上和他们对付。他们已经调起大炮!” 一听“大炮”二字,子母神梭耳畔“轰”的一声,道:“好!满完!他们真个的就不问青红皂白!”贺元昆按住胸口,原原本本把事情说出来。 就在此时,火云庄突有一队官兵开到,老远地亮开了队,把村子紧紧包围,对着前后庄口,各架起四支“大抬杆”,还有一尊土炮。到底也不知从哪里泄漏了消息,官兵口口声声要进庄剿豹。(叶批:火枪。) 辽东二老匆匆听罢,狠狠一顿足道:“糟!我们就知道要连累武大哥。武大哥放心,我弟兄惹的,我弟兄出头。我叫我们袁二哥去。我们束手归案,不管怎么着,也不教武大哥为友烧身!”王、魏二老如飞地奔出内殿,扑到戏台交斗场。子母神梭一时心乱,未及拦阻。贺元昆道:“庄主,你瞧!”用手一指王、魏二老的背影。子母神梭顿足道:“好好好!”立刻满面热汗直流。 贺元昆告诉他:“我们的人一面对付,一面已经从地道撤退了。官兵别队不久也要搜到这边来。庄主,为朋友也有分寸,你老此刻看活一点。”子母神梭不答,把长衫一撕,抓起兵刃和暗器,暗器就是他那几副子母梭。 当此时,双雄还在台上比斗。辽东二老如飞地奔到人丛中,急急关照同党。同党大骇,各抄兵刃,二老道:“且慢,你们沉住了气,你们听我吩咐。”嘱罢,转身就走。他们来到台前,大声疾呼:“台上先别打,等一等!喂,袁二哥,我有话!”袁、俞二人都觉得情形有异。台下的呼声如在人丛中投掷骇浪。袁、俞二人不由停手,各往后一窜。俞剑平退到自己证人的身后,寻视敌情,忙问何事?镖行证人夏建侯和夜游神苏建明也在诧异,答不出所以然来,只指着辽东二老说:“不知道他们又弄什么把戏?” 飞豹子袁振武退到自己证人身后,也眼望台下,询问:“什么事?是镖行弄什么意外把戏了?”豹党证人尚克朗瞪着眼,发出沙哑的声音道:“好像听说……”话未说完,辽东二老从人丛中,往台上跑。台下镖客连忙截住,刚说:“朋友,这不又乱了?咱们不比拳的,谁也别上台。”辽东二老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们这群东西,一点江湖义气也不讲。明说好听的,暗施奸计,给我躲开!”把镖客骂了个白瞪眼,糊里糊涂,不知所云。辽东二老就要用武力夺路上台。 那飞豹子还在台上张望,忽然一阵惊风扑来,子母神梭武胜文突从后台奔出。他由内殿绕过后台,他已将长衫马褂“刮”地一把撕碎,露出短装,金刚般的伟躯一晃,把他的兵刃、暗器抓起来。贺元昆跟在后面,还在细告详情。子母神梭已无心再听,虎似地吼一声,箭似地抢上前台。 子母神梭已抢到旧戏台上,寻见俞剑平,大骂道:“姓俞的,你不是朋友!你们师兄弟争强比武,我不过给你们引见。你明面上冠冕堂皇,你暗下毒手!你讲的是以武会友,不许勾结官面,你竟支使官兵来抄我的家!我与你何冤何仇,你阴狠毒坏……” 子母神梭气急败坏,抗声厉语。飞豹子骇然恍悟,猛然一把,抓住了子母神梭问道:“是真的么?他们真敢胡干,不顾江湖道?”子母神梭武胜文两眼圆睁骂道:“就是现在,淮安府整队的标兵把火云庄包围了!好俞剑平,你……”一拨飞豹子的手,往俞剑平这边抢,叫道:“我姓武的跟他干!”这一句话是回答飞豹子。右手一探囊,掏出了子母双梭,要拿双梭对付俞剑平。(叶批:一路写豹党耍诈,此时忽飞来“江湖道”一语,实为绝妙反讽之笔。) 当此时台上双方证人俱都听明,人人惶恐。就是夜游神苏建明和夏建侯,也不禁动容。他们纵知俞剑平素日的为人,不致有这样事,可是眼下火云庄正在被剿。苏、夏二老不禁回顾俞镖头,发出惊讶:“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晓得俞剑平也是一怔,俞夫人丁云秀也是一怔,不禁口出诧声道:“呀,唔?” 豹党更不用说,愤怒胜过了惊惶。证人尚克朗发出哦哦呀呀的语声,扭头看俞镖头,跷着脚看台外旷野,厉声说:“俞镖头,这怎么讲?”豹党一齐暴怒。辽东二老王少奎和魏松申已秘命三熊遍告同伴,急急地布置;还想登台私告飞豹,也用阴谋报复,暗算这明比武、暗报官、违规失义的镖客。但现在,子母神梭已公然喝破,这便只须“明干”了。(叶批:见“失义”一词,不禁哑然失笑。) 火云庄既已告警,这古庙相距不过三十里。飞豹子袁振武此时怒火腾胸,既悔且恨。辽东二老前曾劝他留神,不要累害了朋友。飞豹子只是摇头而笑,以为:“我料俞振纲还不至于这样泄气。”而现在,竟不出二老所料。官兵围庄,直等于飞豹子料事无知,嫁祸给良友。 飞豹子“哄”的一下,面目变色,赤红脸变得发紫,更一转,变成死灰色。一侧身,他双手拉住子母神梭武胜文。子母神梭刚把神梭取出。飞豹子吃吃地叫道:“武贤弟,我一万个对不起你!武贤弟,我一定要对得起你!”飞豹子感情冲动,对子母神梭有无穷的歉疚,苦于无辞表白。 飞豹子说了这两句,子母神梭哪里听得进去?武胜文对俞剑平戟手一指,恶狠狠盯一眼,右手扬起来;在俞剑平面前,隔着证人,他一探身,唰地一声响,子母金梭一大一小,一轻一重。这神梭发出来时,后发者到得快,前发者到得迟。大梭凌空啸响,先发而缓进,专惑乱敌目;小梭只“嗤”地一声响,破空急驰,奔向俞剑平的咽喉。 俞镖头急闪,险些中梭,忙叫道:“武庄主,且慢!”刚要开言,辽东二老突然夺路,从后台奔到前台,并不找俞剑平动手,直对台口大声喊嚷:“朋友,诸位,咱们是比武来的!现在不能比了。姓俞的明面充好汉,在这里比拳;暗中违约勾结官兵,硬抄人家武庄主的家。人家武庄主与飞豹子有何干?与镖银有何干?人家给朋友引见引见,就惹火烧身?姓俞的,你瞧武庄主人家有家有业,你就吃柿子,专抓有把柄的捏。姓俞的,你真光棍!诸位朋友,你们也有向灯的,也有向火的,好汉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可要对不起了。这不是我们无理;你再想要镖银,姓俞的,咱们不用比拳,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喂,朋友,抄家伙吧!”二老说完,亮兵刃,齐奔俞剑平。(叶批:此时又讲“理”来了。越发笑不可抑!) 子母神梭武胜文一梭未中,立刻亮子母鸳鸯钺,也奔俞剑平。飞豹子也大发武怒,厉声喝道:“俞剑平,你教我对不起人,你原来这么阴险!师妹,你可听明白,不是我不念旧,是你丈夫不顾江湖义气,使的招太毒!”一字一钉地说,把双膀一晃,似全身凭空加高,把铁烟袋一插,大喝:“季遂,拿我的兵器来!”(叶批:别挨骂了!) 三熊熊季遂立刻递上一支钩形剑。这剑飞豹子不遇强敌,不肯轻用。钩形剑掠空一送,飞豹子抄在手中,回头对子母神梭说:“贤弟,你随我来,咱们闯出去,赶紧救你府上的人!”子母神梭怒吼道:“回去做什么?还用咱们回去,人家一会儿就抄我们来!他们不是派几个捕快前来要人,他们是大队官兵。咱们现在就是找姓俞的算帐!”他挥动双钺,扑奔俞剑平。飞豹子喝道:“好!贤弟,咱们专找姓俞的!”豹党齐声喊:“打!”飞豹子立刻把二尺六寸长的钩形利剑往上一挥,探步照俞剑平刺去。子母神梭一摆鸳鸯钺,先一步攻来;辽东二老更从两侧剪到;俞剑平立刻被袁、武、王、魏四人团围夹攻。 第51章 官兵骤围剿豹党丧胆,炮攻火云庄神梭倾巢 十二金钱俞剑平始诧终悟,已料透此中曲折,亟欲声说这官兵不是自己透信勾来的。但刀剑无眼,更不容他开口辩白,只得提剑自卫。镖行证人苏建明、夏建侯,忙横身来掩护。但证人手中都无兵刃。飞豹子诸人的钩剑、双钺、点穴镢、豹尾鞭,森如密林,迅如电火攻到。 俞剑平叫了一声:“师兄且慢!”“嗖”的一声,豹尾鞭突然先到;飞豹子同时抄后路,绕到俞剑平背后。俞夫人丁云秀看得清楚,救夫心切,忙飞身上台,劈面与飞豹子相遇;竟展开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横身截住飞豹子,锐声叫道:“师兄慢动手,我有话!”这时哪容说话?俞夫人忙道:“那官兵我们情实不知道,你师弟不是那样人。我敢保他。” 飞豹子冷笑道:“你敢保他,谁敢保武庄主的家?谁敢保官兵不来抄拿我!师妹闪开,对不起,我只冲他一人说话。”唰地一展剑,斜取俞剑平。丁云秀忙横身一遮。飞豹子不由轩眉,唰地又一展剑,照丁云秀头顶劈下。 丁云秀大怒道:“好!”忙一闪身,又一纵身,竟拖着长裙,动手斗豹。 但是飞豹子并非真砍,这么一晃,早收招改式;从斜刺里,仍冲俞剑平攻来。俞剑平亮剑招架,连叫:“师兄,师兄,你容我问一问!”镖行证人也喊:“武庄主、袁二爷!你请住手,这关系着武林义气。请你容我们查究一下,江湖上自有公道!” 台上台下乱成一团糟,哪里容得人分辩?但见人影乱窜乱叫。镖行群雄还在七言八语,互相询问,惟豹党先一步得知火云庄有警。豹党互相关照,一传两,两传三;由二老授意,决不任意寻殴,不与镖客瞎打;只火速结聚在一处,直冲戏台扑来。 豹党按理说应该逃走,他们竟不走;反要包围戏台,似跟俞镖头拚命。镖客不容他们登台独斗一人,纷纷横身过来阻截,竟猜不透他们要以攻为退。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首先大呼驰缓。老辈镖客仍想评理讯情,直等于妄想。见豹党都动了兵刃,也拔出兵器来,护友防身,只守不斗。只听东一处,西一处,一片声嚷:“别打,别打,怎的,怎的?”这一片空喊,却不邀而同,各有趋就;豹党聚在左,镖行聚在右。并因变出意外,人心难测。 这其间只有智囊姜羽冲、马氏双雄、夏氏三杰这些人,敢信官兵剿武宅,与俞剑平无干。但仍纳闷,不晓得官兵由何处得信。但是别的镖客,知俞不深,料事不透,也不免怦然动疑,以为俞、胡二镖头,“也许明面斗剑讨镖,暗中报官捕盗。”因此,虽乱到这样,仍有人互相打听。“怎的,怎的?”的探询声和“别打,别打!”的劝阻声,联成一片。 铁牌手胡孟刚一见此情,已知大事成空,讨镖绝望,瞪眼大嚷道:“这是岂有此理?我们凭什么勾结官兵?你们那是放屁!你们又想变卦耍赖!请问官兵在哪里?空口诬赖人,谁信!”把长衣一甩,把双铁牌举起,一直奔戏台来找飞豹子拚命;登时在台下被豹党许应麟截住,两人动手。 那飞豹子、子母神梭武胜文,把俞剑平围在破戏台上,各动了刀剑,把双方空着手的证人夹在当中。飞豹子口口声声逼俞一同下台,去到林边空场决一死战。飞豹子其实意在以攻为退,要借拚命,夺路一走;可也未尝不想临走时,把俞镖头伤了。子母神梭却真想拚命,如一团烈火,猛扑到俞剑平面前,将一对子母鸳鸯钺一展,欺身硬上。 这子母鸳鸯钺,是一对短兵刃,长不到一尺,形如牛角交叉,一柄两刃,一短一长。柄有把手,刃形如镰刀,运用起来,勾挑刺扎,满是进手招,用的是“一寸短,一寸强”的口诀,尤善剪人的兵刃。 (白羽按:“现在洵阳老武师张玉峰先生客居津门,即精此钺,张君年逾七旬,精神矍铄,擅形意八卦拳;其子母鸳鸯钺,得自董海川所传授。尝挟技游塞外,屡捕大盗、胡匪、赌徒。近曾下顾,指示掌学,以秘本拳经见示。羽本病夫,既学文不成,更不知武;其撰述说部,多由意构,拳经口诀,徒资点缀耳。而张君殷殷见教,顿开茅塞。张君以形意拳为专门,仍通各家拳学,言之源源本本,如金刚八节、六合、长拳,皆一一精熟。其内家太极拳,则得自邓云峰,形意拳得自李文豹,皆晚近名武师也。兵器擅双枪大戟,于鸳鸯钺尤具心得。至今年当耆艾,犹能舞动生风,都市少年不能及也。世之谈拳学内外功者,间存‘入主出奴’之见,语其精微,往往过矜神奇,或涉不经。如轻功一跃数丈,壁虎游墙功可倚墙悬立数小时,皆传言过甚,恐不近情。惟张君所言,武术所以强身,亦可御侮;都无神怪之谈,大抵平易近人情,合物理,此最难得。尝闻某武师未及四十年,乃能遍精各派秘要。某武师之出身,曾为大鹰攫于空中,又于深山为熊所攻,闻之皆令人咋舌。英雄斗志,古有是说;或画一鹰一熊相睨互斗,以为寓言耳,诚不意见于近世。”宫以仁按:“先父白羽在此后不久,即为张玉峰老武师撰写传记武侠小说《子午鸳鸯钺》;而张武师以后即再未临舍下,恐已辞世而去矣,家父常为之感叹不已。”) 那飞豹子也将钩形剑递上,俞剑平且支吾且退,喊道:“二位住手,你容我问一声!”镖客证人见俞剑平只是招架,由夏建侯与夜游神苏建明,慌忙各展徒手,横在当中帮助。豹党证人立刻也徒手拦住夏、苏二人。俞夫人丁云秀见状知危,急急从门人手中抽取短剑,去了长裙,拥身上前。弟子左梦云相随在旁相护。 子母神梭武胜文将一对鸳鸯钺照俞剑平急递,左手护身,右手照俞剑平的剑上搭去。才一接触,连发六七招,锐不可当。俞剑平不容他进身,展剑侧步,照武胜文肋下点去。飞豹子的钩形剑又到,斜剪俞剑平的手臂。王、魏二老的点穴镢和单鞭也打来。俞剑平出招神速,却也不能独斗四个强敌,也就是一展转之间,往后连连退闪。俞夫人丁云秀奋抢到飞豹子面前,斥道:“袁师兄,你太不对了!你不用跟他打,你跟我打。你连教我们说一句话的空也不容?” 俞夫人掩住俞剑平的右面,飞豹子并不回答,退身绕到左边,狠狠一冲,逼得俞剑平闪身一躲。飞豹子大叫:“武贤弟,快上!”武胜文跟上一步来,竟敌住丁云秀。飞豹子邀住俞剑平,拚命猛斗起来。台上太挤,飞豹子大喝道:“咱们往平地拚去!”奋力一攻,与武胜文催邀俞剑平下台决斗。台下姜羽冲忙道:“截住他,不要教他走!” 飞豹子与子母神梭各展身手,猛攻俞剑平;俞剑平虽抵挡不住。但是武胜文连下毒手,飞豹子也连下毒手,总没把俞氏夫妻打倒。忽然间,听得西南方隐隐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纷斗中全没人理会,飞豹子却立刻听出来了。 飞豹子一面动手,一面倾耳听、张眼望,他正是等着听这响声。飞豹子待此声一作,脸色一变,知道再不能久恋,喝一声:“武贤弟,快跟我来。识时务者是豪杰,我们跟他有日子算账哩!”狠狠往前一冲,猛击俞剑平,意思是腾出空来,催武胜文走。 子母神梭哪里肯走,一味要伤了俞剑平,方才甘心。辽东二老预有布置,向手下豹党招呼一声,立刻有一个中年壮士奔上来,伺隙向豹党证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证人尚克朗立刻明白,忙费了很大的事,把子母神梭拦住。子母神梭倾身一看,那壮士和尚克朗疾通暗号;子母神梭立刻变计,与尚克朗夺路往台下跳去。临行喝道:“姓俞的,我不能跟你善罢甘休,你等着我!” 豹党与镖客本已激成群斗,此刻纷纷移动,似要离开戏台空场,扑奔庙门。只有飞豹子与辽东二老尚在台上,左右突击;死斗俞氏夫妻。那豹党证人尚克朗竟与子母神梭率众夺路,奔向庙外。镖客马氏双雄道:“不好,豹子要走!”忙抢过来拦劫,却不料智囊姜羽冲已经先一步赶到,横身把子母神梭一挡。子母神梭唰地一扬手,一对金梭出手,照姜羽冲打来。 姜羽冲挥剑一闪,子母神梭的双梭本是一快一慢,打出来,又是先发者后到,双梭看似对着智囊瞄准,梭打半途,会走弧形的路线。恰巧马氏双雄马赞潮奔来,于是金梭斜转,急闪不及;“嗤”的一声打在肩头,伤虽不重,鲜血直流。(叶批:奇妙!)子母神梭骂道:“教你尝尝!”竟抽身退入庙内,镖客没有截住。马氏双雄的马赞源一见手足负伤,勃然大怒,挥鞭奔向子母神梭。镖客奎金牛金文穆喊道:“留神豹子,留神豹子!”众镖客忙来堵截戏台。戏台本是四通八达,四十几个镖客想牵制豹党,实在力量不够。豹党人数既多,又很有步骤,竟由辽东三熊率领群队,把住了庙门入口,接应台上的同伴。围满戏台根的几乎尽是豹党。 飞豹子展钩形剑连下毒手,俱被俞剑平架住;辽东二老从旁斜攻,又被俞夫人和弟子左梦云,护住了俞剑平左侧,也未能攻进。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先后抢攻戏台,被豹党阻住了,上不去。双方刀剑一接,立生变化,当时情势很紧。飞豹子总想用兵刃,给俞剑平留下一两道伤,可是办不到。俞剑平想说话,更不容开口。豹党想发暗器,无奈台上仇友乱窜,实难下手。 那飞豹子怒吼如雷,钩形剑上下挥舞,到底伤不了俞剑平。 耳听西南隆隆之声又起,便不肯恋战;他猛然照俞剑平刺去一剑,剑钩直找敌人手腕。俞剑平急展太极剑,贴钩剑一粘,飞豹子猛又进欺一步。 俞夫人大骇,急仗剑来救。辽东二老乘隙来攻俞剑平,喝一声:“看家伙!”俞剑平唰地一剑,照胖老人王少奎上盘刺去;顺手一抹,又还了瘦老人魏松申一剑。俞夫人用短剑托架飞豹子的钩形剑,喝道:“袁师兄!”一声未喝罢,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从侧面先后抢上戏台;同时后面也跟上来几个豹党。 豹党侯敬绰弟兄和沙金鹏的徒弟周金鹤等,不听三熊的约束,不肯夺路一走,个个衔忿提刀冲出。飞豹子大喝一声:“喂,别来!”把手一挥,与辽东二老突然撤退,掠空一跃,由戏台左角跳下平地。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同声大吼,可惜一步来迟。三人刚刚上台,豹子已跳下台去。 铁牌手胡孟刚焦急万状,冲俞剑平乱嚷道:“打呀,别客气,不成了!”他又横身一跳,从戏台二番跳落平地。铁掌黑鹰与没影儿也张惶往下跳。胡孟刚首与侯氏弟兄相遇,唰地打来一阵暗器雨。胡孟刚狮子摆头急闪,刚刚闪开;飞豹子毫不留情,翻身一扬手,胡孟刚“嗳呀”一声,中了一粒铁菩提。俞夫人喝道:“好袁师兄!”对俞剑平叫道:“快快,不能教袁师兄走!”把手一捻,“铮”地一声响,发出两只金钱镖,一个豹党也失声败退。飞豹子恶狠狠看了一眼,切齿叫道:“好!”竟一长身,用力一抖手,相隔五六丈,居然打出数粒铁菩提,越过仇友的头顶,如飞地分奔俞剑平上盘。俞剑平变色张目,躲开头一阵暗器,不管续发的暗器,奋身迎着往下跳;蜻蜓点水,赶到胡孟刚面前。胡孟刚似负伤猛兽一样,不顾肩伤,抡铁牌,依然是奔向飞豹子。俞夫人跟在后面,一齐向飞豹子闯来。飞豹子跃身迎敌,催侯氏弟兄快走。侯氏弟兄怪喝一声,翻身夺路。 镖客这一边,铁掌黑鹰、没影儿魏廉紧迫着侯氏弟兄,且斗且走,绕着空地乱转。太极门师弟胡跛子和肖守备各亮兵刃,从人丛冲出,助俞斗豹。飞豹子摆出拚命架势,有谁算谁。当下,如电火般地与辽东二老结在一处,互相掩护着,铁菩提扬手飞掷俞、胡二镖头。 智囊姜羽冲结集镖客,与松江三杰、马氏双雄各摆兵刃,袭夺庙门,一起阻截飞豹子的退路。夜游神苏建明、霹雳手童冠英,率领门人,奔抄后庙门,料到豹党不落荒走,反退入庙中,必在庙中另有把戏。于是互相招呼一声,众镖客一聚一散,分两处与豹党相斗,一在庙后,一在庙前。 飞豹子连下毒手,用铁菩提子打人。镖客连有数人负伤。立刻惹恼了蛇焰箭岳俊超,把他那蓝蛇焰火箭发出来,照豹党打去。登时有数人,中箭发火,倒地打滚;将火压灭,竟败进庙内。庙内还有几个镖客,已被豹党堵在殿内,一攻一守,堵门而斗。同时,也有几个豹党被镖客围在戏台旁,也在辗转突围而战。 飞豹子吼叫一声,奋身过来,破围而入,把自己的人接应出来,镖客竟阻挡不住。胡跛子瞪眼对肖守备说:“我弟兄不能不卖一手!”各摆兵刃,攻到豹子背后。相隔尚远,飞豹子发出两粒铁菩提子,分击二友。俞剑平大喊道:“袁师兄!”忙捻金钱镖,呛然一响,一对金钱脱手,把铁菩提子打落在地。 丁云秀俞夫人也掏出金钱镖,比试着未肯发出,锐声叫道:“袁师兄,你不能这样,我们没有勾结官厅,你不能借口一走。胡镖头的镖银到底给不给?”喊声中,早有一拨镖客翻身来挡飞豹。飞豹子东攻一头,西攻一头;忽然用钩剑,忽然用暗器,往返冲突,似乎还不肯走。振通镖局的众镖师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追风蔡正、紫金刚陈振邦,由镖头铁牌手胡孟刚率领;他事不管,舍生忘死,专盯飞豹,以防他夺路逃走。 飞豹子的暗器一发一个准,一打一个着。镖客不怕受伤,依然苦盯不退。俞氏夫妻与弟子左梦云,忙各展金钱镖,专打飞豹子的暗器。原是飞豹子破钱镖,现在反是钱镖破铁菩提。 铁牌手胡孟刚喊道:“飞豹子,你不是英雄!你诬赖人。你给镖不给?”飞豹子大骂:“你们做的好圈套,你还问我!”奋力照铁牌手一剑,铁牌手挥牌一磕;飞豹子陡转身,把从背后掩来施暗算的追风蔡正一剑刺倒。 俞夫人丁云秀很着急,叫道:“剑平,剑平!豁出去吧!你还不快上?”俞夫人提短剑,临身奔到飞豹子前面。俞门弟子左梦云在左在右,保护师娘。俞剑平提剑轻轻一窜,也扑到飞豹子身旁。豹子切齿冷笑,挥剑来斗。 当此时,子母神梭被豹党强拖苦劝,早就住了手,把大殿内负伤的同伴引出来,由辽东二老相伴掩护,火速地往外夺路。镖客堵门而斗,豹党二老竟与子母神梭乱发暗器,牵住了镖客,使负伤的人另从边处退走。他们还有捷径,镖客没有堵住,忙忙地绕道来追。沙门弟子拚命断后,且战且走。 飞豹子在庙前拚命,环顾左右,似已晓得同伴已退。他情知镖客注意的是自己,故此横身恋战。哑巴尚克朗也提兵刃,奔过来与飞豹骈肩拒敌。西川八臂郁敬恒、侯敬绰二人,记恨着坠齿之仇,专奔汉阳郝颖先。郝颖先用点穴镢与二人战。二人志在雪耻拚命。郝颖先竟似支持不住,且打且退。 西南面隆隆之声越响越真。豹党倏斗倏退,忽然吹起唿哨,都聚在一处。他们预有布置,倏然地乱穿竹林,奔庙东而去。镖客大恚,决不放他们走。夏氏三杰、马氏双雄率十数青年,立刻去穷追子母神梭等。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夜游神苏建明等,从西头搜庙,把自己人引出来。于是智囊姜羽冲急加指挥,分扼要路口,想把豹子的逃路截住。 飞豹子一面打,一面走。俞氏夫妻紧缀不放,连声喊叫师兄。飞豹子环顾冷笑,重翻身,竟与俞氏夫妻抵面而斗。辽东三熊的熊伯达、熊季达、顾梦熊突然奔到,冲飞豹子一喊,于是飞豹子立刻仗剑一冲。 镖客叫道:“豹子要跑!”果然是挨到时候了,飞豹子喝一声走,竟与尚克朗突围猛窜;觅定镖客稍弱的一方,奋力扑来。众镖客叫道:“留神!”飞豹子一暗器打倒了少年壮士孟震洋。辽东三熊从镖客后面发暗器,镖客急闪身,也发暗器打豹。飞豹子长笑一声,飞身急窜,与哑巴尚克朗全都突围而出。 镖客大怒,喝道:“你还想走!”唰地一阵暗器声,俞氏夫妻各发金钱,岳俊超发蛇焰箭。只见飞豹伏身一闪,好像往前一栽,钩形剑也往后一扫,叮当响了一声;飞豹子竟然一挺身,骤然一回手,还打出数粒铁菩提子。 就在这刹那顷,众镖客人人争先,又赶上前把豹子围住。豹子目露凶光,往开处一窜,急抬手,铁菩提连发;容得镖客微退,他翻身又走。镖客不舍,俞剑平夫妻一齐叫道:“袁师兄,请你不要走!”紧紧缀豹,毫不放松。豹子奋发武怒,挥剑如狂风扫落叶,竟与俞氏夫妻死拚。俞氏夫妻沉着应战,似乎不肯下毒手又似乎要活擒他。豹子越发恼恨,由大怒转而酷笑,他张眼四望,蹈虚夺路。在他身前身后,还有十几个豹党。 于是迤逦而战,豹子奔东,镖客东挡;豹子奔西,镖客西挡。豹党人数本比镖客多,现辽东二老已将子母神梭等送走。大批人离开了飞豹,所以现在只剩十几个豹党,分明要吃亏。但是飞豹子悍然不顾,竟敢横剑断后。哑巴尚克朗提刀掩护,也无惧色。十数人左突右冲,渐聚在一处,迤逦往西退走。西边竹林当前,忽然间,听得竹林内骤雨似地一阵乱响,飞豹子轩眉叫道:“姓俞的,你敢再追?” 众镖客喝道:“你不能走!”奋勇追来。飞豹子却引大众,穿入竹林。众镖客防有暗算,稍稍落后。竹林中仅仅发出几支弩箭,便见竹叶簌簌地发响,人似穿林往西逃去。众镖客忙绕林追抄,林后竟有一道小溪,本有竹桥,已被拆断,另搭着浮桥。豹党竟一个个蹈板跳溪而过。镖客也想跳溪追赶,稍一瞻顾,飞豹子竟先一步得登彼岸,把跳板撤到对岸,将自己的人聚到一处,翩然往西面退去。智囊姜羽冲叫道:“快截住,快堵西面,西面是洪泽湖!” 俞剑平夫妻和夏氏三雄等也都看出豹党且战且退,似有一定路线,大家努力地往前追,想把退路剪断,但是竟办不到。又转过一道竹林,前面白茫茫一片,已到北三河交错之处。一道道浅溪浅滩,崎岖阻碍,时时有冷箭从竹林划丛发出;并且竹桥已拆,浮桥已撤,只有轻功飞纵术超卓的能够掠溪飞渡;飞纵术稍逊的人,立刻被截住一半。夏氏三雄与俞氏夫妻分二路追截。好容易迫近豹踪,突然见北三河上游,一条白线似地飞奔来一伙人,远远吹起唿哨。铁牌手叫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伙约有六七十人,倏然阻林断路,竟全是弓弩、暗器,把镖客挡住。飞豹子止步回头骂道:“俞剑平,我跟你一辈子没完!”(叶批:飞豹子一遁,此书正不知伊于胡底也。) 俞剑平一行愕然注视,率领这一群短衣壮士给飞豹打接应的,竟是那个凌云燕和白娘子凌霄燕姊弟二人。白娘子引众拒敌,用强弩、利箭照镖客攒射。雄娘子接引豹党,顺河边急走。河边预先泊着几只船,这凌云燕与豹党陆续上了船。然后由那白娘子一声唿哨,也收队跳上了船,径往洪泽湖开去。 镖客纷纷绕道赶到,胡跛子和肖守备嚷道:“不好,要跑!”有的镖客要泅水追赶,俞剑平道:“使不得!”铁牌手胡孟刚大叫道:“姜五哥,咱们的船呢?”智囊姜羽冲从左翼抄到河边,左右一望,向大家招呼道:“快顺着河边追,咱们埋伏的船藏在洪泽湖里边了!” 众镖客除负伤的稍稍落后,余众立刻紧追下去。豹党那边,白娘子指挥水手,船行甚速;镖客脚程快的,就有的赶上了船。 船上立刻放箭。十二金钱俞剑平夫妻率俞门弟子也已赶到。黑鹰程岳、左梦云一齐高叫:“袁师伯留步!”飞豹子、子母神梭武胜文与雄娘子凌云燕推开窗,手指俞剑平道:“俞镖头,你的假面具全揭开了!还叫什么师兄、师伯?” 飞豹子把一支箭一折两断,叫道:“俞镖头,你不仁,我不义!你再叫我师兄,你就是骂我畜生!你我现在是死对头,不要再装样子!”将折箭照俞剑平投去。武胜文更怒骂道:“俞剑平,我与你何冤何仇,你把我卖了!” 俞剑平欲辩无从。胡孟刚替他还骂:“官兵不是我们勾结的。你们硬诬赖我们,你们好借端一走。姓袁的,我姓胡的跟你有何仇何怨,你害得我倾家败产,子、侄入狱?” 转眼间,豹党之船驰向湖去。镖客追踪急赶,智囊姜羽冲忙叫大众跟着他走;湖口东面果然有两艘船停泊,相距还有半里,镖客蜂拥上船,驾舟追蹑。豹党六十余众,加上凌云双燕的部下四十余人,已达百人以上。这百余人驾四艘快艇,先后如飞地向洪泽湖遁去。镖客共驾两艘船,拚命追赶。豹党的船极快,镖行的水手驾船术不行;又加上绕了半里路,一共相差便是一里多;因此不大工夫便落后二三里。铁牌手胡孟刚急得怪叫:“快追呀!快追呀!怎么我们就忘了这一手,怎么就不堵飞豹子的逃路?”话风有点抱怨智囊布置不周。 俞剑平抓住他的手,说道:“二弟,不要急,要没有布置,咱们哪来的船?”胡孟刚道:“追不上,怎么好!”智囊姜羽冲笑道:“你别着急。”忙对青年镖客说:“你们帮着划船。”立时过来几个青年,加紧划桨。这两艘船也就箭似地追上去了。 但是,豹党一开初行船极速,双方越赶距离越远;在大湖波上,破浪追逐,瞬间走出一二十里。忽然间,镖客的船越赶越快,豹党的船却越逃越慢。铁牌手胡孟刚心头一松,大叫道:“好了,好了!再有一里地,就追上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眼望前面白茫茫的湖波,心情很镇定。今见要追上豹党,他忽然顾虑起来,忙与智囊姜羽冲说道:“姜五哥,你来看,前面的船是划不动了,还是故意放慢?” 姜羽冲、苏建明、九头狮子殷怀亮、霹雳手童冠英、夏氏三杰、霍氏昆仲、马氏双雄一开初穷追尚远,都很喜欢;此刻迫近,也都有点嘀咕。一个个放目察看四周;前面白浪接天,时现沙洲,一片片浅滩草泽,交互掩错,正不知豹党夺路而逃,是胸有成竹,还是仓促避祸,还是怕官兵由火云庄跟踪前来追捕他们? 还有火云庄被围这件事,镖客只听豹党这样怒骂,究竟此事是真是假,不知是豹党借口赖辞,还是官兵真个闻讯前来打岔?在刚才苦斗时,人们都不暇探问,此刻首由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向俞剑平询问:“俞贤弟,刚才飞豹子说火云庄被官兵围抄,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一路的官兵?” 俞剑平皱眉长叹道:“连苏大哥都这么猜疑,我真是有口难辩了!我情实一点不知道。我既讲定和袁师兄较技讨镖,我焉能暗中勾通官兵?岂不乱了江湖道的规矩?我们袁师兄的脾气,我很知道,好好地按着武林道走,还怕他翻脸,我还敢耍别的见识么?岂为贻笑大方?苏大哥,你可以问问姜五爷、胡二爷,我们几个人始终没有离开过。” 又转问胡、肖二友道:“二位师弟,我可不该问,莫非是你看着不忿,暗中知会官面了么?”(叶批:作者先不打破闷葫芦,方可保留悬疑,出奇制胜!!) 胡跛子把眼一瞪,肖守备连忙笑道:“没有!三哥放心,我们就要这么办,总得先跟三哥商量好了。这回官兵抄火云庄,只怕不是事实,我们不是在火云庄留下人了么?” 胡孟刚道:“姜五爷已留下人了。可是的,要真是有官兵抄庄,我们的人怎么不来送信?哼,我看准是飞豹子扯谎。” 姜羽冲摇头道:“不过,刚才察言观色,子母神梭确是神色惨变;飞豹子也是怒中带惧。”汉阳打穴名家郝颖先道:“抄庄之事必然不假。我们的人没有赶来报信,就怕他们帮助官兵,指点攻势,那就教飞豹子越发抓住理了。这事也怪,官兵倒怎么得着的消息呢?” 十二金钱俞剑平搓手道:“我们其实瞒得很严,官面上一点不晓得。就是官府派来的捕快,这两天直打听,也教我拿面子拘,拿银子买,也跟我们顺了吧。他们也说,按江湖道讨镖,比报官拿贼起赃还有把握。我也教李尚桐贤弟、阮佩韦贤弟暗中盯着两个捕快。二捕快确没有报官,真不知官兵从哪方面得到线索?只是他们这一剿匪不要紧,袁师兄更不与我甘休,这可是……唉!” 胡孟刚见俞剑平着急,他越发着急,提高嗓音问众人,是哪位知会官面了?连问数声,众人谁也没有这么办。智囊姜羽冲道:“胡二哥不必问了,就问出来,也没有用。” 夏氏三雄道:“过去的事不用后悔了,现在且顾眼前的。我们快追,这不就追上了?追上他,咱们就抓破脸,跟他们打。今天一定要把镖银讨出来。” 胡孟刚一听这话,方才高兴。他眼望豹党的船越追越近,一面拭汗,一面又提起双牌;他身上挨了一铁菩提子,却一点也不介意。 智囊姜羽冲忽然说道:“我们现在不是追,只是缀,我们只能跟住了他们,认准他们的巢穴,现在不能跟他们打。”胡孟刚回头道:“唔,那是怎的呢?”(叶批:镖客中有此“智囊”无怪一拖再拖!) 姜羽冲目视前舟,微笑不答。前面豹党的船,也有人探头往后面望。武林中人目力都好,遥望隔船人的面貌,眉目都很清楚;这人正是那个雄娘子凌云燕。他和一个白衣女子并肩而立。那白衣女子正是白娘子凌霄燕。 此时俞夫人丁云秀坐在船上,双眉紧锁,很是烦恼,对没影儿魏廉说:“想不到袁师兄翻脸无情,闹到这样。他们的船一劲往西走,莫非要把我们引入虎口么?魏贤侄,你可知这洪泽湖有成帮的绿林没有?这个凌云燕是湖中潜伏的绿林么?” 魏廉道:“凌云燕的底细,小侄不知。这洪泽湖内中岛上,有红胡子薛兆的一竿子人窝藏在那里,不过薛兆老舵主实是熟人。” 俞夫人道:“我知道,薛老舵主跟你三叔也认识,我听说此人不是已经退休洗手了么?这一回,要是薛老暗助着子母神梭和我们袁师兄,我们可是身临险地了。我说,喂,剑平,我们直往前缀,到底使得么?你看袁师兄的船,一开头逃得很慌;此刻越划越慢,好像有点不在乎,有恃无恐似的。你问问姜五爷,咱们到底打算怎么样?我们是不是请会水的朋友预备预备?” 俞剑平未及答言,霹雳手童冠英笑道:“俞大嫂真是足智多谋!智囊姜五爷,你听见了没有?” 姜羽冲道:“你看!”用手一指,只见青松道人、孟震洋、霍氏双雄、宋海鹏、戴永清全走进船舱了。姜羽冲道:“他们几位换好衣服,自然要显显身手的。” 俞夫人道:“我谢谢诸位,请诸位受累!”跟着叹息一声道:“剑平,你看,将来的结局,要落到什么地步?官兵抄庄如是真事,袁师兄恼恨他的朋友被累倾家,必然迁怒到你我身上。我真的不知以后会闹成什么局面呢。” 胡孟刚也把双掌一拍道:“我算倒血霉。这二十万两镖银,一辈子也讨不出来了!” 胡、肖二友忙劝道:“师姐何必着急?胡镖头也无须担忧,姓袁的既然这么无情,他不是猜疑我们勾结官兵么,索性我们报官,搜湖剿匪就是了!” 单臂朱大椿寻问智囊姜羽冲和义成镖头窦焕如:“现在我们可是深入虎口。他们的船直往里钻,难保没有别意。肖老爷的话很有理。我们就是不报官,也该预留退步;万一我们追进去,若是受了包围,谁救我们呢?我们也该派一个人,回宝应县预备援手才对。军师爷,你预备没有?” 智囊姜羽冲道:“沿路都有我们的伏线。我告诉他们了,如一见比拳生变,立刻往回报。就是火云庄,我们也派人手去了。” 智囊的布置确很周到,并不是一味猛追,沿路全都留下传信的人了。不过,豹党遁入湖中的事,乃是变起不测;现在奋起直追,已经顾不得先探道后追赶了;故此镖行群雄觉着全军蹈险,实是危招。只是水路不比陆路,除了驾船直追,实无他策。夜游神苏建明坚劝十二金钱俞剑平夫妻,把两只船的人,分为前锋、后随两队,一队在前急赶,一队在后策应,并劝俞氏夫妻断后。苏老自告奋勇,要抢头阵。 那青松道人至此也振袂而起。对众人说:“贫道不才,愿意在前面替俞镖头紧缀豹踪。不论他上天入地,我决不能把他追丢了。” 当下两只船上的人都抢前阵。俞氏夫妻和胡孟刚几个当事人,都在前船上。众人劝他到后船上去,俞剑平道:“我深感诸位热诚,不过我已经在这船上坐了,我们不要再调换了。”反倒吩咐弟子和青年镖客,取出食物和清水来,劝大家赶快趁这工夫进食,稍歇过一会儿,还得力斗。大家依言,且食且谈。 众镖客正在议论时,只见前面那四只豹党之船,本走江心,此刻忽然斜趋堤岸。这里并不是洪泽湖的主湖,只是湖岔子的浅滩。秋天湖水暴涨时,也可以水深数丈,变成一片汪洋巨浸。驾船而驶,随处可走。若在伏汛以前,又值苦旱,这一片湖滩便成东一堆、西一片的沙洲沙滩,苇塘大泽,随地皆有;所以洪泽湖才有这“洪泽”之名。在浅滩沙洲中间,处处有宽窄不等的河床,泡在浅水中,何处深,何处浅,全看不出来。行船者稍一不慎,误入沙滩,必致搁浅;就是误入河床,也照样上当。这必须熟练的水手,悉知洪泽湖的地势,方能通行无阻。 那豹党的船一路逃走,竟调转船头,冒险改趋支岔,船也越走越慢。众镖客引目一望,这一带湖岸高低起伏,乱草丛生,旷无人迹,岸上也没有农田;揣摸形势,恐怕已近盗窟。单按地势看,此地正是水寇出没最合适的地段。众镖客互相照顾,预备进关虎口。船上的水手却忽然惊喜起来,对镖客们说道:“众位达官爷,这可好了,他们跑不了!” 铁牌手胡孟刚忙道:“这话怎么讲?”水手道:“他们走进死路了。这条江岔子,紧接着洪泽湖,可是这里地势高,江水全流到那边东岔子去了。这里再往前走,顶浅的水,人都可以淌过去;不过不能淌,因为是沙泥底,一下去就陷没到脖颈,你老看,他们的船直往这里钻,一会儿就走不动了。老爷们准备拿活的吧。你老可留神;他们走不过去,回头来拚命。” 水手之言确凿近情。镖客群雄人人大喜,各整兵刃,各托暗器;净等豹船前行遇阻,回帆夺路时,大家便与他死斗。还有会泅水的镖客,也准备下水拿人。夜游神苏建明、九头狮子殷怀亮,更嘱青年镖客,预防豹党暗遣水寇,不明攻而暗袭,从水底来凿船。会水的镖客依然戒备,目注着水波和前面的敌船。 第52章 凌云双燕援豹传柬,镖行群雄深夜求援 众镖客聚精会神,眼盯着豹党的船。九股烟乔茂向宋海鹏唠叨:“宋爷,你水上的功夫很出风头,你怎么不下水,过去凿他们的船呢?凭宋爷你一个人的力量,把豹子的四只船,全给凿毁了,于是乎豹子落湖,宋镖头立奇功。我说的怎么样?” 九股烟的话,似乎是出主意,又似乎是挖苦人。双鞭宋海鹏把九股烟盯了一眼,说道:“我谢谢九爷的指教。你不是也会狗刨么?劳你驾,咱爷俩走一趟!”说着一指波心,道:“水很浅,走吧?” 九股烟一吐舌头,宋海鹏转对戴永清说:“戴四哥,咱们就下去,也教乔师傅心上痛快痛快。”两个人全站起来,要往下跳。忽被黑鹰程岳听见,忙拦住二人,大声说:“师父、胡老叔,宋师傅、戴师傅现在要下水水战,使得使不得?”苏建明道:“咳,乔九爷,你口下留情吧。宋爷、戴爷,你二位别忙;你先等一等,我们得听军师的口令。吆,你们二位快看,他们要怎么样?” 当此时,那豹船的白娘子凌霄燕、雄娘子凌云燕一双璧人,忽从船舱出来,各捧着兵刃,立在船头,眼望岸上,一阵风吹过来,似听双燕说了几句什么话;那飞豹子袁振武、子母神梭武胜文以及二老三熊,纷纷从舱中出现,唯有负伤的震辽东沙金鹏没有露面。 飞豹子与凌云燕似有所言,旋见白娘子、雄娘子各取一支唿哨,含在口边,吱吱地一阵狂啸,似有所关照。镖客忙寻岸上,只见断岸丛草乱生,河床甚矮,竟望不见岸上到底有何动静。青松道人道:“待我来。”一面催船急驶;自己径走到桅杆前,右手单把一提,左手单把一换,嗤嗤嗤,攀上桅杆顶。 智囊姜羽冲在那一艘船上,也攀桅升顶;凝眸望了望,半晌不见动静,只见一只豹船忽然落后。智囊遥对青松道人说:“青师傅,没有什么埋伏吧?可是他们不能不知道此处是死路。他们既明知是死路,为什么偏要这么走,我们……”说时一滑手,唰地落下来。青松道人也在桅上,唰然一坠,唰地又上去。原来有两支短弩箭从落后的那只豹船上远远打到,纵然远攻无力,却也不能不躲。 智囊姜羽冲冷笑道:“飞豹子不愿意我们登高。”青松道人道:“我偏要看看。”弩箭连发数下,青松道人在桅上扑打闪躲,始终不下。镖客群雄一齐哗赞,有的人见豹船放冷箭,也要还击他,俞剑平道:“师兄,何必怄这个气,快下来吧!”俞剑平也拦住众人,劝其不必还手。因为相距太远,放箭徒劳无功。 这时一阵风过处,听见豹船上也有人喝彩道:“好身法,好老道!”青松这才一笑,把身形一侧,头上脚下,唰地下来。穿着他一身道袍,毫不觉累赘。青松道人走到俞剑平身边,举手一扬,竟接了七支短箭。这箭全是由豹党船窗缝射出来的。青松问众人:“可知是谁放的?”全说:“是一个年轻人,不是豹子。”青松道:“难为他手劲不小。” 落后的豹船又紧划数下,彼此的船又相隔数箭地。旷野声沉,一阵风过处,才听见彼此的话声。武师们目力好,望见飞豹子拉着子母神梭的手,与他喁喁对谈。忽然间,飞豹子向岸边一望,又往镖客这边一望,桀桀地大笑起来,跟着高声叫道:“俞剑平,俞剑平,姓袁的要告辞了!你有本领,尽管来追,尽管来攻湖!” 似闻豹船喝出一声口号,四只船顺着江函子,一味往斜刺里开,竟似要开到浅滩上。智囊姜羽冲首先发出惊讶之声,告诉大家留神。镖客一齐凝眸。此处河床道边,宽有六七丈者,窄有三四丈者。豹党择了一处最窄的河床,把船开到沙滩。白娘子“吱”地吹了一声口哨,四只船一字排开,列成浮桥,阻住了河床;眼见有十几个豹党“扑冬扑冬”跳下水去。船上的人也七手八脚,往下投掷连串的草捆。又从船内,搭出长长窄窄的竹筏木板,眼见他们很神速地把草捆垫沙滩,用板筏架草捆,转瞬做成两道浮桥。雄娘子一声胡哨,首先引领飞豹子、子母神梭十数人踏草桥登岸。随后豹党众人也陆续舍舟上陆。眨眼间,豹党四只大船成了空船,并且眼见四只船吃水已浅,往上漂起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与镖行群雄看得清清楚楚,忙说道:“不好,他们真要这么逃走!”那几个青年镖客叫道:“不要紧,我们过去夺船拆桥!”俞剑平道:“使不得!”孟震洋、戴永清、宋海鹏等,早已掠波下投,泅入水中;却是水浅得很,人在水底,历历看得分明。船上的镖客一齐用力,要赶过去把船靠近豹船,就可以借船为排渡。 但未容镖客的船迫近,也未容泅水的入过去夺船,那豹党的四只大船,忽然从舱中冒出浓烟;一霎时,卷出烈焰,烧成四团大火。水中镖客全都退回,从水底浮出头来看望。船上的镖客也都大惊,急忙把船驳回来,恐被烈火延烧。这一把火阻断了追兵;豹党发火的船居然在水中摇摇曳曳,做一字排开,塞住江面。而且暗中分明似有人在船底推动,直往镖客的船奔冲。船势来得虽慢,却也怕它延烧过来。 智囊姜羽冲忙喝命拨船倒退,越快越好。铁牌手胡孟刚急得乱叫:“我们就眼看着把他们放走么?人家的人会在水中推船,我们的人就不会在水底截住么?”遂大声向下水的镖客喊嚷;下水的镖客果然不待招呼,已泅水过去,竟欲夺舟救火。十二金钱俞剑平早看见飞豹子一行登岸以后,已然亮出弓箭。忙向孟震洋大喊道:“快不要过去,赶快回来。我们不会从这边上岸堵截么?” 飞豹子袁振武、子母神梭武胜文,此时已然纷纷登岸,没入林中。岸上只剩下白娘子凌霄燕、雄娘子凌云燕。这双凌燕子率领部下,用强弩断后,结成队伍,忽散忽聚,声势很迅速整齐。泅水的镖客还想与豹党泅水行舟的人,截舟水斗;但水中的豹党并不肯战,也不再推船;把火烧的船推到分际,立刻泅水退回去,在焚舟的上游一齐露面。白娘子吆喝一声,泅水豹党立刻游到浮桥边,纷纷上岸。临到末后一人上了岸,岸上人立刻曳动绳索,把浮桥跳板,连抬带曳,一齐抬上岸边,也放火烧了。 泅水镖客孟震洋、宋海鹏、戴永清等从水底潜渡,绕过了焚舟之处,也抢到上风,探出头来。目睹此情,互相传呼着,就要展身手夺浮桥、抢堤岸。刚刚往这一边浮,凌云燕一声狂笑,把胡哨吹响。岸上弩箭手奔过来,“唰”的一排箭,照水底水面攒射过去。孟震洋等急忙划水躲避,浮到稍远处,探头观望。眼看着敌人拆桥、放火、整队,不慌不忙,收拾利落;又一声胡哨,白娘子、雄娘子带队撤入林中。孟震洋气得无法可施,回望焚舟,仍是烈焰熊熊;再回看镖船,竟也在想法,要从别处拢岸。没影儿站在船上,连连催促。孟震洋一行只得泅水回转。 俞剑平容得泅水的人退回,立刻催水手划舟往回走。已问明水手,豹党登岸处是一座浅滩沙洲,实难停碇拢岸。但是这沙洲并不大,要赶紧往回绕,也许从别处登陆,可以追得上。俞剑平与智囊姜羽冲力促大家协力,火速行船。 众镖客眼望两岸,岸上尽是白茫茫的浮沙浅滩,情知没有下脚处;人既不能登,船更挨不上边。有的人仍觉不甘心,要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先遣数人,掠滩上岸,冒险一试;也学着豹党那样,割草垫滩,引渡余众。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首先发话,向单臂朱大椿说道:“朱四爷,咱们弟兄试一试,怎么样?省得往回绕,越绕越远越晚了。” 单臂朱大椿面有难色,搔着头转问孟震洋道:“孟爷、宋爷,你们几位是泅水的行家,你看这沙滩,能够对付着滑走不能?”飞狐孟震洋、宋海鹏、戴永清端详沙滩,说道:“滩太软,片又不大,轻功高的人也许能够掠过去。只是你老看,这里最浅的还有三四丈,沙滩又比土岸矮着好几尺,踏着软滩蹿高,怕不好冒险吧?” 苏建明不服老,邀着朱大椿、青松道人,要分一半人,掠沙飞渡。苏老对俞剑平说:“俞贤弟是头脑人,可以不冒这个险;我们哥几位先试试。” 这时候,船还是加紧往回趱行。俞剑平忙拦阻苏老:“老大哥,这决使不得,千万不要上去。”苏老笑道:“你怕我陷在沙里头么?” 俞剑平道:“那倒不会,我知老哥轻功绝顶,必能上岸。但是你得留神,登了岸还许上当。我们袁师兄,就能这么好好地走了么?他在岸上还许有埋伏。我们的人会青萍渡水的并不多,上了岸,人便落了单;算来我们的人能运轻功渡滩的,就只有六七人。他们焉肯容我们上岸割草,接引大众?”他坚决地拦劝苏老持重吃稳。智囊姜羽冲也说:“眼看就绕到登岸的地方了,苏老前辈姑且候一候吧。” 苏老到底不服,立在船帮上,用一枚蝗石,试往沙滩上一抛,“嗤”的一声,蝗石掠滩面而过,带起泥浆来;果然看出滩面太软,不能立足,不能借力。他这才仰面吁气道:“豹子这家伙诡计多端,单择了这么一个绝户地方做脱身处,难斗极了!” 大家动手,船行极速,用不了半个时辰,已驶到登渡处。这里仍不是泊舟之所,不过堤岸较低,沙滩面积较窄;岸上有一条汲道,上搭跳板。大家把船驳转,往跳板旁边拢靠过去。距跳板还有一丈多,便不能行船了,只好将船泊住。镖行群雄道:“我们往板上跳吧。”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道:“别忙,我先试试。”他立在船头,相了相形势,立刻俯身轻轻一窜,轻轻拔高,轻轻落下,恰落在跳板上。脚只一点,“嗖”地上了岸。这跳板很结实,居然稳稳当当,尽人都可落脚。 苏建明又抢到岸边高处,登高往四面一望,这才向众人招手道:“上吧,没有埋伏。”说话时,朱大椿、青松道人、夏氏三雄,早已陆续跳上来了。 这跳板确是居民的汲道;豹党在此并未设伏。其实豹党这一走,也是变出不测。他们的本意,并没有打算退入洪泽湖,偏偏发生意外,官兵闻耗,火云庄被剿。子母神梭武胜文为友受累,竟致覆巢;这才激怒了飞豹子,料到武氏住宅一被围攻,马脚已露,决计不能回救;这才仓促变计,强劝子母神梭同往歧路上退去。幸而这一条退路,是事前防备万一,加紧准备的。当时一共准备三条退路,如今择取这一条水路。 但是镖客大举而来,志在借此一会,务必讨回镖银,他们焉肯空空放过?且此事既被官兵知道,再想私了,已不可能。更料知火云庄一变,豹子衔怒,今后已寇雠,镖行也就不存求和之意,索性苦追不舍,以期到底寻出结果。豹党镖行两方面实逼处此,越来越坏。飞豹子率党拔身一走,若只凭己力,恐怕也逃不脱。幸而雄娘子凌云燕失招负愧,奔了回去;白娘子凌霄燕,大举来援,这才双方凑巧,把子母神梭引入沙洲,由沙洲退往别处。 这些情形,在豹党自觉手忙脚乱,颇感狼狈。在镖行自然并不知情,还以为豹党布置周密,处处都有退路;他们既由沙洲遁入湖中,深恐他们在湖内摆布什么陷阱。因此,镖行追赶之际,稍涉顾忌。等到镖客绕道上了沙洲,豹党早已退得无影无踪了。 众镖客立刻在沙洲上分拨列队,要前后策应着,火速穷追下去。智囊姜羽冲忙寻了一株大树,先登高一望,把长葫芦似的一座小小沙洲,前后情势匆匆看明。然后他请大众稍待,先问水手,后向众人说:“我望见北边似有帆影,恐怕豹党又已易陆而航。我们不能跟在他们身后,一味后赶;我们应当分拨追抄,可是横抄的人必须会水。并且湖中是不是有豹党临时现设的伏桩,他们是否还会藏着大帮的人,我们现在全不知道。可是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又不能不追。诸位高朋,小弟的意思,要请大家协力,分水旱两路,入湖穷搜。我们却是不免要涉险。……” 大家哄然赞道:“好!我们应当这样追。我们不怕险,我们为朋友义气来的,怕险谁还会来呢?军师,我们谁走水路,谁走旱路?”当下立刻分路。大家都认为豹党走得尽管快,此刻也未必离开沙洲,故此只请几位武林前辈,率领熟洪泽、知地势的人和全数会水的镖客,重复登舟,火速地掠湖而去。虽说此举志在追豹,也等于探道。唯有沙洲这块地方,由俞、胡、姜等大批的人赶来。 当下,水陆并进,急往前追。在船上只留下三两个镖客,守护着受伤的无明和尚诸人。十二金钱俞剑平以下,都不顾劳累,也不怕洲上居民惊讶,一个个拔步趱行,急搜下去。洲本不大,只有六七家渔户和数处看青的村舍。洲心一片片青纱帐,转望皆绿。 众镖客先赶到豹党登岸处,往滩边一望,遗迹犹在,人早没了影。又折回北头,分明看见北岸上,有泊舟的小码头;舟既可泊,当然豹党可由此处逃走了。大家立在岸头,遥望水面,一片汪洋,微见帆影,东一片,西一片,正不知哪一处是豹党逃走之船。俞剑平、胡孟刚一齐望洋兴叹,恨恨不已。更回望洲心,青纱帐掩映处,似有炊烟,可是看情形,这里决不像大盗盘据之所。这地方太小,且只有北和南东三处出入口,巨盗实不能在此割据称雄。 大家怅望良久,不顾劳乏,只得往里搜;先找到土民,试一打听。果然此处只是水田渔区,常日很太平,并无匪人出没。再打听刚才可有逃走的一百多人,从此没过;据土民回答说:“刚才确有一大批争码头的人,也不知是在哪里械斗来着,刚才倒是奔上此洲。看样子,人数很多,个个鸦雀无声,急走不休;又好像是打群架,刚亮队,还没有交手似的。我们不敢凑近了看,怕惹出麻烦。后来他们就贴湖边走了。” 镖客忙问:“你们看见西湖岔,船上失火没有?”土民答说:“看是看见起火冒烟了,可是谁也没敢过去看。有一个年轻渔人刚跑过去,就被打群架的人硬给挡回来;拿刀动枪的,谁也不敢看了。”据此问答,确知豹党果然是路过此地,并非借地安窑。智囊姜羽冲说道:“不用打听了,我们赶快地打水路追吧。” 镖行大众火速地退回,且退且搜索两旁。忽有一个短衣男子,在树林后一探头,又缩进去;缩进去,又探出头来,情形很蹊跷。好几个青年镖客大喝一声,持刀扑过去。没影儿头一个赶到,就要往前猛扑。只见那人连连摇手,似无敌意,同时上眼下眼地打量众人;众镖客豁剌地将那人围住。 没影儿魏廉、蛇焰箭岳俊超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人年约三十多岁,衣衫褴破,分明是穷苦的渔夫,镖客冲来得凶,吓得这人缩成刺猬,连声说道:“我是老百姓,我是渔船上的。你们诸位老爷可是镖行达官么?”没影儿喝道:“抬起手来,让爷们搜搜。” 这人答道:“你老不用搜,我身上有一锭银子、一封信。这信是给镖行老爷们的。银子是我的。”说时,从衣襟下取出一张污秽的信条来。另有一锭银子,他却紧握在手中不释,对没影儿说:“这个字条儿,刚才有一位码头上的蔡头儿,亲手交给我的,教我当面递给海州开镖局子的胡二爷。” 此时众镖客都走过来,已听见此人的答话。铁牌手胡孟刚道:“我就姓胡,是谁给我的信?”纸条儿早由没影儿魏廉抢出,自己先看一眼,忙递给俞、胡二位镖头。 胡孟刚最急躁,忙问渔人:“是什么样的人,给你的这封信?什么长相?”口里问,眼不闲,早将纸条抓过来,展开疾读。草草一阅,顿足叫骂道:“好豹子,他真就倒打一耙!到底是谁把消息透给官兵的呢?教豹子可捉住词了!”胡镖头如疯了似的,两眼通红,不知要咬谁好。 十二金钱俞剑平接过纸条,见众人都凑过来看,把渔人遣开,低声念诵道:“胡镖头,我与足下无冤无仇;北三河一会,本可当日了结。讵奈俞某违约失信,明来较技,暗下辣手;胆敢勾串官兵,陷害帮场之人。我友无端被累,所受池鱼之殃,恐较足下更甚!足下不过失镖,吾友则已破家倾巢,吾何以对我友耶!胡镖头,此非我无信,汝勿怨我,请质问令友。并烦尊口,转告令友,今后天长地久,大仇已结,誓所必报。我若不能复兴吾友已毁之家业,我若不能为彼雪恨复仇,我誓不与俞某并立于天地之间。别唉,胡镖头!请告俞某,从今以后,江南北,山东西,若有大案掀起,即是区区不才报答十二金钱名镖头妙计鸿施之计也。” 那信下款没有留名,照样只画着一只“插翅豹子”,涂抹得乱七八糟。看文笔字体,竟非豹子亲笔,不知是何人替他写的。这只是一张毛头纸,揉搓成一团了,倒确是刚写的。 还有第二页,字迹较少,也无署名,下款画着一支大鹏,文称:“无明师傅台鉴,拜领高拳。可惜用暗算,不是英雄。今生不能便休,不出一年,当图后会。”下款只押一个“鹏”字。 接着后面,另有一种笔迹,也写了一堆话,上说:“俞镖头,不才洗手归农,贼腔未改。何幸名镖头不弃草茅,惊动官军,破我别巢。我今迫不得已,铤而走险,又恢复当年旧营生矣。我敬谢俞镖头之成全,图报有日,言长纸短。”下画双鸳鸯钺和一对梭,正是子母神梭的外号。还有“凌云双燕”的小印,也钤在纸尾上,可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有“请了”两个字。 俞剑平看完这些留柬,竟有四人之多,不禁怒火上腾,转成苦笑,对大家说:“好,我就知必落到这步棋。诸位,我够多冤,官兵剿火云庄,咱们至今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硬按在我头上,说我勾结官兵,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霹雳手童冠英道:“那是脱不掉的了,也难免他们有此一想,眼睁睁官兵把火云庄围上了,他们不赖我们,可赖谁呢?现在算是抓破了脸,无可挽救了。我们赶紧快打正经主意,索性我们就请兵清乡,跟他们死干。” 胡孟刚道:“不管后来怎么样,咱们先管现在的。我们赶快上船,赶快追!”大家又把渔夫叫来,盘问了半晌。渔夫只说是一个年轻人,给了他这封信,还给了五两银子,别的事全不知道。倒是看见大批的持短刃的人了,可是他们走得很快,又下卡子,阻止居民窥探,所以他们的详情,一点也说不出来,这话和刚才那个土民一样。镖客听了,立刻奔到岸边,登舟启锚,径往洪泽湖驶去。 俞夫人丁云秀在船上留守,和几个青年镖客,持剑卫护受伤的无明和尚。见了面,迎问俞剑平:“没有赶上吧?可出痕迹没有?” 童冠英笑道:“嫂夫人料事如神,这焉能追得上?只得了豹子四个人留下的几张字条。他们四拨算是连在一起,要专心和我们江南镖行作对了。”俞夫人道:“哪四拨人呢?洲上还有埋伏不成么?” 俞剑平道:“他们只在洲上换舟登陆,再由旱路改水路,把咱们甩下罢了。洲上没有党羽,现在是袁师兄跟子母神梭、震辽东沙金鹏和什么凌云双燕,四派归一,更要跟我们过不去了。他们把剿庄的事,算在我们的帐上。他们说还要在江南江北掀起大案,给我们栽赃捣乱呢!” 俞夫人惊道:“哎呀!这可得想法子,我们可以先一步向官府报案。” 肖国英守备道:“这事交给小弟,我们可以就近请兵。”大家纷纷议论着,船已悠悠到达沙岛前面。不但没有寻着飞豹子的船,连镖客缀下去的第一艘船也没有碰见。大家饥渴难支,虽有干粮,僧多粥少,一个个眼望湖面,目追往来帆影,心中十分焦灼。 由北三河奔洪泽湖,乃是逆流而上,船行很慢;往来的船连樯结帆,并不算少,可是东来的多,往西去的较少。偏有几艘在前面行驶,大家便驾船拼命跟追;及至相距不远,看出不像豹船,便一阵气沮。如此数次,眼看天色渐晚,必须挪岸。智囊姜羽冲和夜游神苏建明,问俞、胡二人:“这不能再往前追了。”胡孟刚仍不死心,说道:“他们前脚走,我们后脚追,我不信会追没了影?” 俞剑平见众人皆有疲色,叹了一口气道:“又是水路,又是旱路,歧中有歧。我们袁师兄又在事先就有布置;追不上才是意中事,追得上倒稀奇了。胡二弟,你知道我们袁师兄在船中摆着什么阵势么?万一追上他,敌众我寡,又快天黑了,我们还怕入了圈套。我们现在索性上岸投店吧。” 大家把船泊到附近小码头上,地名叫星子坝,立刻分觅店房,洗脸进食。几个年长的镖客商量着,一面派人折回宝应镖局,调请帮手;一面打算按江湖道,求请洪泽湖的大豪红胡子薛兆相助。此人在洪泽湖,包揽水陆码头、车船、脚行,手底下有许多打手和门徒,很可以借重。并且他久居洪泽湖,地理也熟,联络官绅也好,可称人杰地灵。 这个主意,人人都以为然。肖守备和白伦彦店主,都主张跟豹子无须讲面子,应该立即报官请兵搜湖剿匪。并说机会稍纵即逝,须赶快办理。这样办法,镖行群雄有多半不愿意,认为丢人,也怕没什么用。倒是围剿火云庄之事既属实情,官军拿不到要犯,势必要追赶下来;恐怕不出今晚明早,官兵必要赶到此处。那时候,镖客忙着搜镖,官军忙着剿匪,官私同办一件联手的事,最易引起枝节,闹出误会,至少也难免互相掣肘,泄漏机关。这件事必须趁官军未到,迎头先去疏通一下。俞剑平自然把这件事托付肖守备。 肖守备当即应允,脸上不无疑难之色,因为直到此时,剿庄官军究有多少兵,带兵官是何人,甚至是漕镖,还是抚镖;是练营,还是绿营,目下全未探出,简直无法迎头求见。还有火云庄附近,本有少数镖客,在药王庙中算是留守,实是暗窥武庄主的动静。现在火云庄被剿,仅从豹党口中喝出,镖客自己人至今仍未赶来送信。大家对此不胜嘀咕,而且渐渐起了疑虑,生怕留守人遇着不测。 当时仍由军师智囊姜羽冲分派,请年轻的镖客时光庭、李尚桐两人,火速结伴,坐小船仍顺北三河往回里走。先到决斗之处;在那借寓的民宅中,原来还有几个留守的人和二十多匹骏马。就请李、时二青年,先到借寓处,转烦留守的人回宝应送信邀助。至于李、时二人,可以改走旱路,把那二十几匹骏马带到这星子坝店里来。 李、时二人应声而起,立即驾小船出发。他俩刚走,在北三河留守的镖客,已将那二十多匹马改由陆路送来。他们已得知大众追豹入湖,便自作主张,一路访问着;寻到此间,李、时二人竟扑了空。幸喜留守的人很心细,还留下一个趟子手和一匹马,跟房东也留下话。李、时一到,略一寻思,教这趟子手回宝应送信,李、时二人便又往回走。 这边码头上是俞剑平等大众,因投店已晚,各店客满;人数较多,一店不能容,就分住在两店,两店又隔在两条街上。俞、胡、姜等住在一处,俞夫人丁云秀另辟一室;马氏双雄引着一些青年镖客,住在另一处。饭罢吃茶,大家精神又是一振。决斗的时候,这些人并没有怎样交手,只在截豹时,拚了一阵;现在一路穷追,耗时过久,大家未免饥渴焦急。此刻饱餐痛饮,大家又纷纷地出主意,此时不到二更,这些镖客在店里哪能坐得住,这个借口要出去凉爽凉爽,那个借口要上街买东西,有的说近处有朋友,要去看看。 这时候,铁牌手胡孟刚屡跌之后,嗒然若丧。平素顶数他嗓门高,现在顶数他没有话;只有唉声叹气,喃喃地骂街,也不管豹子是俞剑平的何人了。倒是振通镖客沈明谊、戴永清、宋海鹏等,很替镖头招待诸友,向受伤的人道劳。 九股烟乔茂只搔头皮,冲着镖客们打听:“我说,你在这湖里头,有熟人没有?” 岳俊超听了,只微微一笑。追风蔡正就接一声:“我们的朋友只在岸上有,倒是乔师傅的朋友,许是在水里头住吧?” 乔九烟把眼一挤道:“嗬嗬嗬!您别挑字眼,我问的是真的,哪个王八蛋才冤人哪!”戴永清笑道:“我们乔师傅最有口才,善会挖苦人。” 他们在斗口;胡孟刚听不入,也没心思劝阻,站起来走到店院中了。院中月影迷离,很有人纳凉吃茶。胡孟刚走来走去,独自沉吟。沈明谊忙跟了出来,暗陪着镖头。 俞夫人丁云秀独住在一室,此时还未歇息,有她两位师弟跛子胡振业和肖守备,以及门下弟子左梦云、盟侄没影儿魏廉等,相陪共谈。俞夫人对左梦云说:“你去请你师父来;或者你径直告诉你师父,请他和姜五爷商量一下,还是赶快找红胡子薛兆去吧。这湖太大,我们人少,是搜岸上,是搜湖中?实在调派不开。再说……”面对胡、肖道:“再说你看袁师兄那意思,跟我夫妻成了仇人了。这件事情的结局,真不堪设想。” 左梦云应声出去,胡跛子对丁云秀道:“师姐,你趁早怂动三哥,就教肖九弟报官吧,这事决不能够善了。”俞夫人浩然长叹道:“真真想不到,三十年同门至好,反颜成仇。我看袁师兄比从前更狠更辣了!” 胡跛子嗤道:“他辣,哼!早晚教他尝尝。我说九爷,咱们得替三哥三嫂想办法。就凭咱们在江北,人杰地灵,还能教他远来的和尚给较短了不成?” 肖守备扪着微须,端坐思索:自己的假期已迫,应该怎么帮掌门师兄一下?其实报官正是正办,师兄、师姐意思犹豫,不以为然,该怎么办呢?肖守备想借端把胡跛子邀到外面;可是身未动,俞夫人已猜出来了;忙拦道:“五弟、九弟,我谢谢你们的主意。可是你稍等一等,听你三哥的招呼好不好?为了寻镖免生误会,咱们报官托托人情,是可以的,你们可千万别私下里请兵剿匪。你三哥请来的朋友,全是些江湖上的武夫,不晓得官面排场,内中又有绿林中的人。五弟、九弟,绝不能不顾虑这一点。” 镖行群雄全都七言八语议论,十二金钱俞剑平在船上,已与智囊姜羽冲商定办法,此刻向众人逐一道谢道劳。末后便由智囊姜羽冲发话:“诸位前辈,诸位仁兄,刚才我们已然商量过了,这湖地面辽阔,岸上湖心全不易搜访。俞大哥本打算明天备礼去拜访红胡子薛兆。可是转念一想,稍缓一步,恐怕访断了线索。现在我们的马已然来到,我们此刻就去拜客。诸位在店中千万小心,此地是红胡子薛兆的天下,又有地方巡检、水师营、绿营驻防。你别看豹子率领大众可以任意横行,我们当镖客的若是三五成群,乘夜乱走,就许碰在钉子上。咱们的人个个雄纠纠的,又带着兵刃;碰见了红胡子手下人,就许疑心咱们是来夺码头,闯字号。碰见了官人,见咱们人数多,他们把我们当做打群架的;倒可以把头一扭,把眼一闭,回头再来寻落子。若遇见三五个人,他们可就要办案。这种道理,诸位一定明白,我这是多说,不过给诸位提一个醒罢了。” 青年镖客听到这里,哈哈笑道:“这个我们懂得,请放心吧。我们决不会惹出枝节。不过天气太热,我们空着手出去遛遛,决不带兵刃,也不会跟码头人物生事。官兵查街,我们决不闪躲,也不硬顶,您只管望安。姜五爷吩咐这话,你现在就动身拜客么?这位红胡子薛老英雄莫非住在此地么?” 智囊姜羽冲微微一笑,真是光棍一点就透,不劳烦说。他遂与俞剑平穿上长衣,邀同发愁叹气的铁牌手胡孟刚,外偕黑鹰程岳、金枪沈明谊,共计五人。俞剑平把夜游神苏建明、霹雳手童冠英、夏氏三杰、马氏双雄以及青松道人、无明和尚都嘱咐了数语;无非烦他们约束青年,不要涉险,不要滋事。然后由那刚送到的二十多匹骏马中,选出五匹,备上鞍鞯,立即出发,奔红胡子薛兆的寓所而来。 第53章 洪泽湖薛兆二番创业,红胡子怀旧智寻故剑 (叶批:由此截江断流,转入红胡子小传。然全书已近尾声,横生巨枝,殊无必要!) 这红胡子薛兆起初本是绿林人物,是川寇罗思才的旧部,专在川边打劫出塞的行商。等到清兵征讨金川时,大经略张广泗招降土冠,以做向导,罗思才就率部归顺清营。大经略札委招降的参将杜钧声为翼长,把匪部编为三营;又将乡勇两营拨入,就派罗思才为五营统领。那拨人的乡勇,由两个精干的营官率领,明为罗思才部属,暗中实是监视人。 大小金川之战,清兵苦战夺攻碉堡,始胜后败;大经略也革职拿问,主帅换了别人,那杜钧声也被降调。只有罗思才这三营匪部,新换翼长,调上前线,经过一场苦战,伤亡了一多半;罗思才折了一只胳膊,到底把敌兵打退,攻战了险要之地。他们不明白当时的兵制,自觉建立奇功,盼望厚赏。等到事定之后,大官封爵,小官晋级,群卒也想高升一步;哪知忽然传说官家要裁汰老弱,遣兵归农。 那时候,红胡子薛兆正在壮年,已有五品军功,率领着一百多人。他眼光很锐,在同伙中已露头角,颇得罗思才的倚重。等罗思才冲锋受伤,失去一臂;薛兆竟舍生忘死,把罗思才救回。罗思才既落残废,在官场已站不住脚;薛兆刚听见裁兵的谣传,就跟罗统带私下商量:“我们不如早走一步吧。现在旗营、绿营、乡勇,聚了这些兵,朝廷的兵制有定额。我看乡勇到底必不免一裁,就是改编成绿营,也得编遣一下;我们又跟团练不同。以小弟之见,莫如趁机会,人人还在盼望升官发财,我们就急流勇退,另想办法。” 罗思才还有些疑惑,经薛兆反复譬说,方才歇了升官的心。两人各递禀“挂号”(清兵以挂号为请短假,以告退为请长假),一个说觅地疗伤,一个说回籍葬母。禀帖递上去,立刻批准了。两人向旧属话别,略示愁意,竟远走高飞了。 果然不久,廷谕寄到,颁赏裁兵。这些游勇身无一技之长,游手好闲已惯,既不能拿恩赏做资本当小贩,又不能回乡扛锄耙。各领到半年恩赏,竟随手赌光花净,又变成空手人了。这些人免不得口出怨言,呼朋引类,重入山林。结果,在大战之后,游勇滋变,又闹起匪氛。官府重费了一番讨伐,很有些老军伍没得好结果。那幸免剿诛的,就是不变为赌棍,也必变为混混,总而言之,全难落好。 红胡子薛兆早看到这一步,不但自己脱出,还把老大哥牵引出来;事后把个罗思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十分感激。罗思才身落残疾,无事可做;幸而他埋藏了许多财宝,等到事定,掘挖出来,要分给薛兆一半。薛兆不肯受,两人就合伙做起买卖来。不过两个人全是拿刀枪的手,乍改商贩,当然失败;营运数年,两人又变成穷光棍了。穷极无聊,两人又打算重整旧业,可是早又混伤了心。恰巧此时有大商贩,由内地运货,往西南云贵走;为防备路劫,就邀请镖客护行,也有的常年养着护货的打手。这罗思才和薛兆既弄得两手空空,不得已,就干起这种行业。 二人专持武技,护送行贩,由两湖护送到云贵。再带云贵土货到两湖,往返贸易,大获其利。二人心中生气,人家就干得好,自己就办不成;替人出力,人家就发财;自己亲自办,就要亏本。却不知他二人大手大脚,又不懂商情,如何能赚钱?可是财东见二人很尽心力,也就多分给他二人股份,也给他们代办一点货。积少成多,两人又富裕了,两人便想起娶老婆来。这一娶老婆,两人十多年的交情竟致破裂。 折臂罗思才,声望大,认识人多;薛兆的武功好、智力高,两人相济相成,才有今日。既娶贤妻,女人家不免要看这两位密友到底谁倚靠谁。比较之下,各觉自己男人吃亏。女人家不免在耳畔嘀咕,两人交情眼看要破裂;突然又出一件事故,事情骤变。折臂罗思才年将望五,又有残废;娶妻年轻,就未免怀疑多妒,怕戴绿头巾。偏偏他这位太太却放诞自喜。忽然因一件事情他犯了疑,他天天记挂着捉奸;又嫌丢人,又恐靠不住;因此在事先,也没有告诉薛兆,独自一个人暗暗鼓捣,把真情瞒了个严实。 红胡子薛兆这人年纪轻,眼力准,倒不怕乌龟。这天晚间,红胡子薛兆与他妻子已在床上睡了,突然听见弹窗之声。江湖上的人耳音很强,立刻坐起,侧耳再听,竟是老大哥罗思才发出的暗号。薛兆十分诧异,暗想自从入伍,久脱贼皮,旧案决不会重提。那么罗思才夜来叩门,有何急事?忍不住问道:“是大哥么?”外面答道:“是我,你快开门。”问道:“什么事?”答道:“你快开门吧。” 薛兆披衣急起,他的妻子也惊醒了,欠身问道:“你做啥?”薛兆斥道:“别言语!大哥来找我,一定有事,你快起来。”薛兆起来开门,把罗思才迎入。挑亮灯光,看出罗思才面色惨黄,眉横杀气。这瞒不过行家,他已经杀了人,脸上有凶气笼罩,衣上左半身沾有血迹;他手中还提着一把刀,血槽依然有血。薛兆大骇,忙问:“大哥,你怎么了?”罗思才顿足道:“我把她杀了!”薛兆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把谁杀了?”答道:“我把他俩。”问道:“谁俩?”顿足道:“我的内人和她爹。”薛兆道:“哟哎……为什么?”罗思才道:“你快收拾跟我走!”薛兆仍要叩问真象,又让客就坐;罗思才哪里坐得下来,只在屋中转磨。薛兆之妻已然披衣起来,听见了这事,吓得藏在屋中,没敢露面。薛兆强把罗思才按在椅子上,一叠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杀她父女俩?” 罗思才道:“你你你别问了,回头我告诉你。我说的是现在,两个死人尸首应该怎么办?老弟,你得帮我一把,把这两个尸首先埋了再说。” 薛兆连忙进屋穿袜,薛兆之妻就下死力拦住他,不教他走。说:“你怎么替凶手埋尸呢?”薛兆瞪眼说道:“你不用管!”薛兆竟跟罗思才来到罗寓,果然血淋淋两具没头尸,横陈在内屋惨淡灯光之下,屋里院内都是血;罗思才这才说来误杀之故。 这一事乃是罗思才误捉奸,把他的妻子和岳父,当做夜半幽会的奸夫淫妇杀了。可是这也事出有因,罗妻之父本穷,才肯把自己娇滴滴的女儿嫁给一个年逾四旬的营棍子,外乡折臂汉。这老叟起初常来借贷,来得太勤,招得罗思才不悦;罗犯起了江湖脾气,大骂老丈人,不准再进门。这个老人性又好赌,每逢没办法,还是不断来找女儿。既不敢明来,就偷偷摸摸地来求帮助;这便引起跟他年纪差不到七岁的娇客生疑含妒。罗思才性情大暴,当然既敢骂岳父,当然对他妻也数落一顿。究竟老夫少妻,他还很疼爱这个少妇。可是中年娶妻,对太太百般溺爱,单只怕一样,就是当乌龟。自骂丈人之后,又过了数月,罗思才见家具时有遗失,墙隅有人脚印。他留心暗察,冷言询妻;见他妻变颜变色,似乎可疑。他就不动声色暗打主意。 不幸这一天,罗思才佯做外出,夜间暗地回来,在寓所附近潜察暗伺。一连数日,曾见他妻出去串门子,他恨得切齿。又一次,见有一人在他门口路过,仰望门楣,他又恨得牙根痛。到了出事这一夜,他眼见有一个人穿一身短衣,低头掩面在门口一巡,走到墙隅,似要跳墙而入,罗思才气得双眸冒火。 旋见这短衣人居然在墙根鼓捣一回,竟然攀墙而入;“咕冬”一声,跳进罗寓。罗思才立刻跟踪,在房顶一探身,一俯腰,眼见这短衣人奔他卧室的房门去了,耳听他妻在屋中有声,眼见屋门响。 罗思才怒火万丈,立刻抖手一镖,把短衣人打倒,立即割头;然后持刀踢门,如一阵狂风,扑入内屋。她妻已听见外面有动静,半赤着身子,正在下床。她似已揣知她那没出息的父亲暗借之不足了,又来暗偷了。她就叹了一口气,把私房摸了一把,正要下床。不料一阵惊风扑入,连看都没看清,被一把匕首刺着要害,当时便已殒命,血淋淋倒在地上。罗思才手辣刀速,把这个不幸的女人糊里糊涂杀了,割下头来,就把男尸舁入院内;又把男女两颗头拴在一处。他还想捉奸要双,到官自首。 他提着人头,第一,先要认认这奸夫是谁。他记得他妻常到对门邻家串门。对门邻家有个年轻小子似乎不地道,直眉瞪眼总喜看女人,管他妻叫婶子,可是两眼却直勾勾地看他妻的脚;他的妻似乎不介意,居然似乎愿意听。罗思才心想,这爬墙的男子定是这人。他就点着灯,就灯光一照,这才晓得不对。这颗男人头分明有须,乃是个老头,不是那混账小子。罗思才诧异之下,再低头细看,须发血液模糊之下,这有须人头乃是他的岳丈;女人的头当然是他的妻。他这才大吃一惊,失声一叫;他这才知道误捉奸了,太也莽痴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罗思才是强盗出身,杀人不眨眼。但是他杀人越货,出征戳敌,死多少人,他一点不动心。如今冤杀了同衾妻子,他立刻浑身颤抖,受着良心的惩治;他害怕起来,糊涂起来。他竟丢下人头,往外面跑,连屋中灯都未熄灭。一口气跑到街上,受凉风一吹,神智稍微清爽,他就一直找了薛兆来。他如今一筹莫展。 罗思才嗒然若丧,把这事告诉薛兆,求薛兆想法。薛兆“呸”地吐他一脸唾沫,骂道:“你怎么这么浑?捉奸也不看看人的模样,就下毒手?你怎么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罗思才无可辩,只有作揖,道:“老弟,我没主意了,我索性投案吧!” 红胡子薛兆不搭理他,忙将男尸移入内室,就灯影下细察。好!这老丈人身上竟有小偷的窃具,这无耻的老人居然来偷女儿女婿。但不管怎样,若换一个人,还能架词说是捉奸;这已死的男女分明是父女,自首只是找死。薛兆皱眉苦想,咳了一声;如今救命只有一计。只可把两具死尸先埋藏了,把内外血迹涂净,第二步再打算别的。 罗妻家中只这一个无耻之父,此外并无他人,这便没有苦主。薛兆不遑再责罗思才,就赶紧在屋内起砖刨坑,把两具死尸深深埋入垫平。然后洗灭院内外的血迹,细检全屋全院和墙外;都做得毫无破绽,方才命罗思才倒锁房门,把罗思才带回自家,预备略看风色,打发他离开此地。这样似乎可以没事了。不意薛兆之妻听出缘故来,今见自己丈夫,把一个杀人凶手留在自家,这如何使得了!而且女人胆小,看见罗思才眉头上带有杀气,又看见自己的丈夫脸上,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猥相。她这女人吓得不敢再劝,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薛妻只是寻常妇女,既如此胆小,似不至生变。偏偏薛妻之父是个刀笔吏,专吃荤食的黑墨嘴。等到他的女儿托词回娘家,可就免不了父女之亲,说及此事,何况她还害怕?这女人意思之间,要烦他父亲设法催劝丈夫,与罗思才断交,把罗思才撵走。女人家的打算未尝不对,而且她很谨慎,很有向夫之道。但是她父听了,起初毛发耸了耸,继而眼珠一转,他要借此生财。 这个老人与那个老人臭味截然不同;那个老人是短衣帮,这个老人是长衫朋友;可是其食黩之情一般无二。不然的话谁肯把少艾的女儿嫁给异乡光棍?无非是贪图财礼罢了。这个老人很惊讶地听完,嘱咐女儿:“千万嘴严,这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弄不好,就有性命之忧。”他又加细地打听女儿:“这姓罗的跟姑爷到底是什么交情?他的家道比你们家如何?也有个上万的家富、成千的进账么?”然后又问杀人捉奸的细情。 这女人忘了他丈夫的告诫,以为最近者莫过夫妻,最亲者莫过父女。瞒别人则可,瞒自己的父母,有什么用?何况自己正没主意,本为要主意,才细告娘家父母。她就举其所知,细细告诉了他的父亲。 这老人把一切细情打听在腹内,吓唬女儿:“千万别泄漏,一教别人知道,可不得了。你别忙,我去劝劝姑爷,教他把那姓罗的好好送走;你们两口子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我说的对不对呢?”他女儿道:“敢情那么好呢。你老不知道,这姓罗的一脸凶气,每天我给他送饭,只一挨近他,我就哆嗦。” 父女议罢,这老头子又细细推敲了一晚,次日果然带一包礼物看望姑爷来。寒暄、探问,渐渐说到正题;要替姑爷除害,要出首杀人凶犯!……口气很厉害,呈稿也写好,比比划划,做给姑爷看。他的用意,究竟是敲姑爷的朋友罗思才,还是敲姑爷本人,也很难捉摸。他的话却是一片大义,要替朝廷维持治安,要替人间除掉恶棍,要替屈死的冤魂报仇雪怨,并且还要替姑爷、女儿除去株连的祸患。满是大仁大义,口缝中微微透露这么一点小意思:“得钱便完。”他却不识得红胡子薛兆的脾气。 薛兆乍听颜色一变,登时又把惊诧之情止住;和老丈人此讽彼试,对付了好半天。老丈人一连站起数次,被他拦住几次。老丈人一脸的救苦救难:“你夫妻是安善良民,哪里见过这个!你们无非是怕他,再不然,是怕打官司受连累。你可不晓得蜂螫入怀,解衣去赶。一个杀人凶手找到你头上来,你要躲也躲不成,你越怕事越坏。咱们得跟他硬顶,用好言哄住他,不要受他的威吓。你在这里,我给你去办,官面上我有的是朋友,管保你夫妻受不了大连累。……你不要再顾交情了,我也晓得你跟姓罗的交情很深,可是朝廷的王法咱们得遵,咱们不能以私交灭大义。” 这老人非常难缠,几次将薛兆激得要翻脸,可是薛兆终于咽下去。薛兆分明看出来意,不见得定要出首,无非是诈财。薛兆到底明知上当,勉赔笑脸来上当,千恩万谢,自掏腰包,拿出五百两银子。 这老人一见十封大银锭,眼珠子几乎跳出眼眶外。薛兆一伸手拦道:“且慢,老爷子,你听我说,这姓罗的当年救过我的性命。……”这自然是借口,其实是薛兆救了罗思才。“他如今杀人犯罪,我也救不了他,可是我不能教他在我家被捕。你老既然是在官面上有朋友,我就拜托你了。这五百两银子要是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就甘心认头。万一还嫌少,那么我和姓罗的全认命了。他杀人,他偿命;我窝藏凶手,我愿打官司。你老先把你的女儿接回,我们情甘愿意,自找倒楣。你老先把这呈稿给我,银子你不妨先拿去,试着办办看。若是一定要姓罗的本人前去归案,到了那时,我们再看。不过,你老可要明白,我这位罗朋友是个什么人物,不要看错了人才好,并且他已然不在此处了。你可以问你令嫒。” 这老人满口答应了,把五百两银子带走。他的打算,这事很有油水,便须慢慢地挤。一下子挤猛了,难免挤炸。哪知道这么刚一挤,就挤炸了! 薛兆抓了一个空,找到罗思才藏匿之处,对罗思才说:“大哥,我可是护不住你了。你那女人本是好女人,你把她杀了;我这女人却真不是东西,她唆使她爹来吓唬我。我这老丈人恐怕比你的老丈人更可恶,他要从我身上发财。我看大哥可以先躲一步,留我在这里,跟他们对付着看。” 罗思才不是平常老百姓,不等薛兆说完详情,也不等说出办法,他就立刻双眉一挑,哈哈一笑,道:“好!我走!我决不累害了老弟的家室之好。我早知弟妹胆小害怕,妇道人家当然不愿在家里窝藏一个凶手。老弟的岳丈人呢,当然也要保护姑爷。” 薛兆递给他银子,劝他立刻投奔某处某人,劝他不要回家,恐怕老刀笔暗中报官,在那里等候卧底。又告诉他:“不出半月,我必找了你去,那时再商长远之计。目前之事,却是太紧急,恐有不测。” 罗思才笑着接了银子,拔腿就走。薛兆指定教他潜伏某处,他竟口头答应,实际没肯去。薛兆本欲略观风色,只要不生枝节,便找罗思才去。哪知迫不及待,刚刚到了五天头上,突然发生盗杀巨案。老刀笔之家进去一贼,把老刀笔的头割去。当夜在薛兆家中,也突从外面掷进好几块石子。薛兆奔出一看,在月影之下,阶石之上,摆着“蝗石阵”,暗示着“地危勿入”,“时迫速逃”的意思。掷石之人早已不见了。(叶批:以飞蝗石布阵示意。) 薛兆很机警,心知有变,急忙追出去。他暂不归家,到次日竟探悉老刀笔之家遇盗被害。薛兆立刻省悟,一迳找一地方,暂行潜藏。直到入夜,方才试探着回家一看。他自遭岳家讹诈,早已有准备。在暗地埋藏了一包珍物金银,此刻立即挖出来。带在身边;另备一把小刀,就用它护身;像做贼似的,到自家一看。他的妻已然不在家,只有女佣人在厨房,屋中凌乱,似有变故。他欲见妻子一面,此刻已不可得。他叹恨一声,竟带了钱,弃家出走。薛兆要追上折臂罗思才。罗思才竟不知已逃往何地。薛兆料到自己的妻子,必将杀父之仇疑到自己身上,那么自己也就摘落不开。然而因此一出走,又弄到无家可归。可是此事传在江湖上,都说薛兆为人有义气,够朋友。 最后,有洞庭湖的会帮,把红胡子薛兆邀入,不久很为倚重。等到洪泽湖争码头事起,薛兆与同伙前来帮夺码头,一战而胜,再战又胜;不久,升为副头目。又不久,当了头脑人物。 红胡子薛兆二番创业,声望渐高,在洪泽湖立下稳固的基业。人在得意时,往往顾念到旧情,因此想起了断臂罗思才,便托人设法查他下落,竟一时没访出头绪。这个断臂汉本有残疾,似乎易找,可是他竟会走没了影。薛兆又派二徒弟焦国强回到故居,密访他那年轻的妻子,今日究竟作何生活,是否已经改嫁?他记得自己临弃家出走时,他妻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他还要打听打听,临盆之后是男是女?是否养活?如果没死,料此时也有六七岁。他还希望把自己的骨肉寻回,不能教小孩子随娘改嫁,管别人叫爹。 他又想此事过错,一半在老岳丈身上,一半在罗思才身上,本来和自己无干,在他夫妻俩身上更是渺不相关。只是命案已出,自己涉嫌很重,不得不出来躲躲。现在时过境迁,料也无妨,如果他妻未嫁,他还想覆水重收。他遂命二徒弟带了钱,专诚去打听;去了一个多月,辗转访求,才知他妻果然未曾嫁人。可是一提到薛兆,因他走得太怪,躲得无踪,由不得引起岳家的疑猜来。这女人说起来就切齿痛恨。认为她的生父惨死非命,必是罗思才和薛兆二人通同设谋加害的。若不然,人不亏心,何必避嫌?这女人再猜不到薛兆与罗思才当时已经各犯心思,这女人咬定死人之事,薛兆必然知情。这也是当然的,放在谁身上,也难免有此一疑。 多亏薛兆这回遣人寻妻,预留着退步,派去的这个焦国强也是一把好手,很能见机生情,东说西说,还不曾把实情说破,只拿寒暄话点逗几句,已经引得这女人流泪不止,恨骂不休。她对徒弟说:“客人你听见过么,做女婿的会跟外人勾结,谋害他的岳父,这是人么?这还有点夫妻的情肠么?” 这个女人却真给薛兆生了个男孩,如今已经六七岁了。这女人自经惨变、丧父之后,丈夫又逃,她便痛哭着搬到母家,与老母内弟到官衙申冤告状。两件惨案俱发,官府自然要缉拿罗思才,至于薛兆当然也脱不过。这案子始终未能破获。这个女人等到生产之后,就守着无父孤儿,随着内弟苦度日月。后来老母去世,母家不能寄居,她就另立门户;倚仗还有些资财,好生支持着,放账糊口,兼做活计,居然把孩子拉拔大了。现在她依然度着像寡妇似的生活。 焦国强忽然来访,这女人勾起旧日苦情,不由骂道:“姓薛的一点夫妻情肠也没有,他护庇土匪朋友,把先父害死,这个情理太难容。我纵然是个没有能为的女人,我只要知道姓薛的下落,我必定到官出首。他和姓罗的是一对强盗,全不是好东西,剐了也不多。” 焦国强坐在客位上,老老实实地听,他眼见这位师娘如此痛恨,吐了吐舌头,把实话全咽回去。只委婉设词,留下五十两银子,对师娘说:“我也算是薛师傅的徒弟,他可是没教过我。我们老人家运货,曾经请过薛师傅押运过货。我这次来,是想请他老给我们护院,既然你老不知道他的下落,也就算了。这里是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别看老师没在家,我也应该孝敬师母的。”银子掏出来,这女人起初不受。焦国强说:“我这小师弟我得见见。这银子就算给师弟买书的吧。”一定请师母留下,站起来要走。 这女人很诡,五十两银子舍不得不收,可是要见他的儿子,她到底不肯引见。说是:“这孩子给人家学徒去了,穷家苦业,哪能教他在家里玩?”这小孩子据她说才七岁,七岁的小孩就会学徒,显见是假话了。 焦国强告辞出来,还是想认一认这个师弟。他想了个招儿,居然从邻居口中,探出此子的乳名,叫做薛时茂,他设法偷偷见了一面。这孩子是个很胖很黑的小子,看外表似乎很茁壮。看罢,又逗引着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复命。 红胡子薛兆听见故妻健在,尚未改嫁,又给自己生了一子,且已能挟书上学了。他心中说不出的感慨,既心痛又悲伤,听徒弟细说原委,他不由骂了一句:“这女人也不是好女人,天生是刀笔的丫头,真有个狠劲儿,她还想告我?好老婆,妈拉个蛋的。可是的,我的小子,我不能平白给她。我得弄回来,这是我的种,可不能随便跟着她,管别人叫爹。我得想法子,女人的事靠不住,人家守寡到半辈子,还有改嫁跟人跑了的呢!”徒弟笑道:“老师这可能是想错了。师母这人我看很有骨气,人家守了这些年,焉能忽然改嫁?你老别看她说气话,我看你老一回去,准能破镜重圆。” 薛兆想了想,总是不肯轻离,对徒弟说:“我不能为一个女人,就一去好几百里,她又记恨杀父之仇;我又不爱见她。你们谁给我想法子,把那孩子给我诱出来。”手下的朋友也笑道:“夫妻没有隔夜之仇。我想大嫂既不肯嫁人,当然惦记着大哥。大哥索性亲去一趟,保管把她娘儿俩全接来了。” 薛兆依然犹豫,过了半个月,到底重遣两个徒弟,带数百两银子,到他故妻那里,一面送钱,一面接眷。“万一这女人不肯来,你们就想法子,把孩子弄来,我还要教训教训他,教他将来好接我的摊子。”两名徒弟依言前往,果然不出薛兆所料,这女人铁石心似的,只不肯来。任凭徒弟如何劝说,又声扬现在薛兆已然混阔了,他老依然记念着家眷,师母不要辜负了师父的盛意。 这女人道:“我不告他,就是好事。你们回去吧,烦你们告诉他,这辈子别想见面了。”徒弟见不是话,忙又改口:“师母既不愿意去,在这边住也是一样。可是师父人老思子,他老的意思,是打发我们接师母。师母不能来,可以把小师弟接了过去,教老师看上一眼,他心下也高兴。”这女人勃然变色,说道:“不行,你们原来是给你师父领孩子来了,告诉你们叫他等着吧,等我改嫁后,他再来领孩子;再不然,等我死后。”把放在桌上的银子,全摔在地上了。 这女人不愧是刀笔之女,见事又快又辣;若不然,她也不会独撑门户了。两个徒弟全都红了脸,可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位师娘软硬不吃,真跟师父是一对。徒弟忙站起来,好好劝慰。这女人过了一会,也转嗔为喜,拿出主妇面孔,来敷衍客人;可是到底不放孩子。徒弟无法可施,只得依着老师的话,改用诱拐的方法,要把小师弟盗走。只是这师母很诡,防备很严;小孩也不傻,竟不上当。 两个徒弟去了多日,不能得手。越在附近徘徊得久,越引得师母留神。后来索性弄明了,师母把徒弟的阴谋揭穿。两个光棍居然斗不过这一个女人,徒弟当场挨撅,强赔笑脸,向师母再下说辞:“师母你是明白人,我们师父实在想孩子,才打发我们来。你老只把孩子送去,教他看一眼,哪怕你再带回来呢?你得想想,我们师父现在是发财了,立了根基,这才有接家眷的心。你老一定不肯去,我们师父岁数很大了,有朝一日,一口气上不来,这份家当平白送给外人,你那孩子可就摸不着了。你老何不打发师弟承受家产去,你别怄气,你得替师弟打算。他小小的孩子,跟了我们去,立刻变成了家财万贯的阔财主少爷。师母你再思再想。” 这师母听了,忽然堆笑,旋又哼了一声,道:“我明白,谢谢你二位。姓薛的也许发了财,管保是横财。我的儿子,我就叫他讨饭,我也不教他承受光棍的产业,讹人、诈人、偷人、抢人的家产。” 徒弟相视吐舌,只得告辞,刚站起来,又坐下道:“师母,还有一节,我师父是发财的人了,他至今还是老光棍,别说另娶,连个小老婆也没有。你不肯把孩子还他,他盼子心切,他要是一赌气,纳宠延嗣。你那时候再替师弟想想:明明正枝正叶,反倒在一旁看着;是小老婆养活的孩子,反倒成了大少爷,承受家当……。” 这师母更听不惯小老婆三字,一听这话,大骂起来:“你告诉姓薛的去吧,他只管娶小老婆。他只要娶小老婆,我立刻就改嫁。……”徒弟笑道:“师母偌大年纪了,别说笑话了。”师母骂道:“哪个王八蛋才说笑话。我老了,就没人要了么?没人要,我不会倒贴养汉?” 这女人早已不是初嫁薛兆时那样了。这七八年守活寡,独撑危局,已将她磨炼成泼辣刚烈的人。她若没有刚性,决不会替父亲申冤,把自己男人告了。自从薛兆派人接眷,她就暗自寻思,早将全局从头到尾盘算了七八个过。她不是不为儿子日后打算,她心中老有一块疑团,觉得她父之死,薛必知情;薛之发财,并非正业。 她存了这样的念头,又因自己多年来苦度岁月,也积存下一笔钱,数目虽小,也够助她儿子自立的了。她预备孩子大了,开个买卖,母子平平安安过这一世。她早无破镜重圆之心了。因为她父一死,薛兆立刻弃家一跑,任何人也要怀疑的。当下这女人瞪着眼,威吓二人道:“我的话说尽了,咱们今天客客气气的。赶明天我再见您二位在这里徘徊,我可对不住。……”说着从床席下抽出一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她要拚命。 两个徒弟牵于师母的名义,饱受了一顿奚落,只得垂头丧气,跑回去报知师父;又对师兄弟们讲:“怪不得咱们师父够劲头,连咱们这位师娘,别看是寻常女人,居然够厉害的,不亚如粉面夜叉。我们两个大小伙子,简直栽在师娘脚下了。” 红胡子薛兆二番听了回报,搔头骂道:“这娘儿们,我倒看不透她,她还有这两手,大概是你们屎蛋吧?”又道:“她不给我孩子,我得琢磨琢磨她,娘卖皮的,看看谁行?”口头这样说,他心中也不禁佩服,真个的越发激动伉俪之思了。既然哄不出来,又买不动,吓不倒,薛兆立刻想出另一种办法。 择一日安闲,他率领几个小徒弟,亲自去了一趟。他先到近处,投拜同帮;同帮老大问他何故远出?他笑说:“接家眷来了。”可是言下求同伙帮忙,给他预备车船等物,还要蒙药薰香。 同帮老大很觉诧异,等到问出实情,禁不住笑了起来。嘲笑薛兆:“难为大哥怎么想来,这主意打的不坏。大嫂不肯走,不妨硬架。”跟着拍手打掌笑道:“老大哥,我再教给你一个好法。嫂夫人跟你多年久旷,别看她嘴强心硬,有的地方不能要强。喂,你索性把大嫂薰过去,可别全薰过去,只教她迷迷糊糊的,你就干脆跑到自己家来一个采花。把大嫂服侍痛快了,她一定要从你的,我说怎么样?这法子妙不妙?”(叶批:此计大妙!)这话说得薛兆也不由脸一红,他正是打的这个主意,被同伙冲口说破了。他当下笑道:“你别损人了!”同伙道:“我说的是真的,嫂夫人跟你久别胜新婚,你只勾动她的凡心,管保她好好地上了车。她自然乖乖地跟你走。” 薛兆大笑道:“你把我损透了。你别说闲话,我问你,你得给我预备车船,到底行不行?车上的把式、船上的水手,都得要用咱们本帮的弟兄才好。你不晓得,我那内人是个刀笔的女儿,刁钻极了。我怕她半路上喊叫杀人了,教官面听见,又生枝节。这必得上上下下全是自己人。说是说,笑是笑,老大哥,你可得早早给我安排好了。” 同伙老大自然慨诺。于是红胡子薛兆暗作准备,先领着徒弟,到他妻子的住处,围着院子前后加以窥测。第二步,就择了一天的夜晚,薛兆亲率四个徒弟,乘暗袭入己宅,真个的和采花贼一样。徒弟们忍不住嗤嗤地暗笑,薛兆也忍笑不禁,笑着骂徒弟:“噤声!” 薛兆的女人独守空房,居然很有停机训子的模样,一吃了晚饭,便挑灯做活,和七岁的儿子在一个桌上。小孩子就灯下读书,她就运针走线,给人做外活。薛兆先遣两个徒弟入内,拿着薰香和拨门的小刀等物。这薰香是同伙老大借给的,同伙老大暗开玩笑,把薰香中暗掺了些鼻烟,力量未免不足。薛兆师徒哪里晓得,直耗到二更以后,女人带了儿子上床安歇,把灯也吹熄了。 过了一会,听声息似已熟睡,徒弟抽身出来,向师父暗打招呼,请师父自己用薰香。薛兆笑斥了一声,徒弟这才点着薰香,煽起烟来,吹入屋内。约有半顿饭时,听里面打喷嚏,徒弟们知道居然把师娘薰过去了。这才又一打招呼,薛兆从房上飘然而下;来到屋前,侧耳一听,又将薰香吹了一阵,然后撬门入室,就用火折子点亮了屋中的灯。 薛兆持灯低头,见这个女人风韵犹存,不过三十二三岁,比薛兆小着十多岁,面庞略见黄瘦,似乎带出寡妇相,此外似与七八年前无异。她此刻拥衾而卧,七岁的儿子傍着她;她眉尖微皱,显见生活不如意,在父死夫逃之后,饱受忧患挫折了。当年的娇态,在沉睡中也已消失不见。(叶批:前说七岁,见风即长。) 薛兆更低头看小孩子,两手伸出衾外,圆胖脸,黑眉毛,黄头发,活脱是自己的模样。薛兆照看完了儿子,又照看他的妻子,听呼吸之声,知道已中了薰香。薛兆不觉得也大动凡心,低骂了一声,遂一吹哨,要把徒弟叫入。两个徒弟偏偏隐在院内,替师父巡风,连叫数声,不肯进来。薛兆忙出来,笑骂道:“你们怎么不进来,也太混账啊!”两个徒弟这才答应。 薛兆终命两个徒弟,进了屋内,把小孩连被一卷,立刻背走。只剩下小孩的母亲一个人在床上,这四个徒弟居然全要走开。薛兆喝住两个徒弟,教他二人仍在房上巡风,然后自己一个人重新入室,第一步先吹了灯。 薛兆之妻、孩子的母亲,在床上拥衾而睡,睡得很熟。虽然中了蒙药,可是这药早已掺了假,力量当然很小。薛兆居然摸着黑,凑到床边,刚要脱鞋,忽想不对。黑影中不辨面目,也许药力不济,被他妻子错认了人。薛兆忙又下了地,重新点亮了灯。又走到门口,往外一探头,怕的是徒弟偷听窗户,他然后回手闩上门。 红胡子薛兆是老江湖了,究竟也有点赧赧然。他情不自禁,先往床上看了一眼,他的妻微有鼻息,一动也不动。薛兆立刻就一点也不客气,就升堂入室,登陈蕃之榻,作入幕之宾;将脖颈一搬,略施温存,权行霸术。他妻像死尸似地随他摆布,可是薰香力薄,孤衾易惊;这女人睡梦中突然惊醒。这女人自从父死夫逃,守了活寡,早存了自卫的戒心,在她床下有一把菜刀,在她枕畔还有一把剪刀。 这女人突然惊叫,蓦地乱推乱抓,竟被他摸着剪刀,照薛兆劈面就刺。面面相对,不能回手,不能施力,这剪刀被薛兆格架在臂外,持刀的手被压在肘下。薛兆早防备意外,可是她也早防备意外,薛兆的手被她咬伤,脸被抓破。她的剪刀被夺出,抛在地上;薛兆连忙的低声叫他妻的小名。当薛兆出走时,儿子还没有生,自然不能指子称母。他就一叠声叫道:“小招,小招!是我,我是薛兆!”他妻的小名叫招弟。 但是,他妻此时惊愧骇耻交迸,只当是强盗入室,哪里听得出口音来?而且她两眼大睁,其实还未睡醒,她也认不出是谁。她只知道这是一个野男子,被他得了便宜去。她疯了似的要拚命。她是一个小矮个女人,她破出死力来,口咬,手抓,脚踹。薛兆居然应付不暇,受了好几处伤。 起初他低叫,末后竟大声嚷骂起来:“小招,小招,你他娘的,别咬!你看看我是谁?哎呀!你松手,你撒嘴……哎呀,哎呀!你看我是谁?”他的太太倒一声不响,没有喊杀人,也没有喊救命;薛兆倒怪叫起来。(叶批:状声状色,令人绝倒。)房上徒弟没听见,院中的徒弟听见了,忙奔到窗前,只听屋里“劈呖蓬隆”响作一片。他的师父和师娘在床上乱滚乱打。跟着房上的徒弟也跳下来,两个徒弟偷听不足,竟撒破窗纸偷看,两个徒弟全笑得打跌;可是竟忘了奔入拆解,情实也不好意思进去拦劝。 红胡子薛兆志在破镜重圆,胳臂上已被咬伤一大块,未忍下毒手。这女人咬住薛兆的胳臂,任薛兆呼喊拆夺;她狠极了,居然不作声,不松口。薛兆实在忍不住疼痛,忙用辣手,一托他妻的咽喉,狠狠扣喉一托,施“黄鸳托脖”。他妻不觉松了嘴,又伸手抓搔薛兆的脸。薛兆无法,突然捋住了他妻子的手腕,就势一摔。在床上不得用力,竟没有摔出去。这女人像雌虎似地又扑过来。薛兆被迫连叫“小招”,两个人在床上又滚成一团,撞得床吱吱格格乱响,靠床的桌上摆着的瓷器也叮叮当当摔落好些。这女人豁上性命,不依不饶,没完没散。薛兆把她一推,她仰面跌在床上,半截身子落在床下。薛兆这时从床上站起来,把衣服理好。哪知这女子好像是摔昏了,其实依然要拚命;又被她捞着席下那把菜刀,她爬起来,抡刀就砍薛兆的腿。薛兆正站在床上,却幸灯光辉煌,一看刀到,吃了一惊;也就顾不了许多,忙展开拳技,一侧身,突然飞起一腿,“当”的一下,把刀踢飞。女人大叫一声,持刀之手受了重伤。武力不敌,她这才大声喊叫:“杀人了,有强盗!” 薛兆一叠声地骂:“小招,是我,你娘的别嚷!你看看我是谁!”这女人充耳不闻,依然怪叫。两个徒弟实在不能坐视,万般无奈,明知人家是两口子,一个师父,一个师娘,没有徒弟横加参预之理。到此也只得弹窗推门,连叫:“师娘,师娘,你老别嚷!那是我师父,你别打了,你快穿上衣服,我们好进去。”两个人且说且着急,一使力,门扇喳的一声,被推裂了一条大缝子。 这女人回身一看,到此方悟,又低头一看,骇呼一声,连滚带爬上了床,拿被来乱掩一气。倒惹得红胡子薛兆哈哈大笑,一跳下地,过去开门。两个徒弟一拥而入,给师娘请安,替师父道歉请情。这女人一只手臂被踢得奇重,头时惊急,也没觉出疼痛,只一声不响,忙忙地穿上衣服。 薛兆跳下地来,把灯移到床边,忙忙地先将剪刀藏起来;这才对他妻说道:“喂,小招……”当着徒弟不好再叫小名了,改口道:“我说喂,你真够可以。你倒看看我是谁,你怎么就动刀?你回过头来,你仔细看看,是我,是我回来了。”赔笑站在他妻身旁,好像替娘子做肉屏风,好教他妻穿衣服。 徒弟们进来了,只远远地站着,七言八语帮师父说话。这女人拥衾穿衣,好好歹歹地登上裤衣,把眼揉了又揉,侧眼凝视薛兆。“果然是他小子回来了!”她又往四面偷看,还有两个生人,内有一个就是上次诱拐她儿子来的那个光棍。她明白过来,又盯了薛兆一眼,纵然久别,面貌未改,她认出来了。她忽然把嘴唇一咬,恨骂道:“好!你这东西,原来是你!贼骨头,贼眉鼠眼的不学好!你刚才那是干什么?你这小子天生贼胚子,跟你自己的老婆也来这个。不用说,你在外头玩这把戏玩惯了,不知道多少女人毁在你手里呢!” 两个徒弟一听要糟,这位师娘心思一歪,歪到这上头了。两人相对无计,看这块烂泥,师父怎么糊弄。这女人又说道:“不行,你给我滚!你跟你自己的妻子施这个,你跟别的娘儿们也一定这样。我不能跟采花贼,你给我快滚!你……”嗓子越说声音越大,似乎要大嚷。 薛兆左一躬,右一揖,满脸赔笑道:“娘子你也闹够了,你别往歪处想。我现在发了财,要接你娘儿俩上那边享福去。我怕你恋着老家不肯去,所以才偷偷地进来哄你。” 娘子骂道:“放你娘的屁!你那么样地哄我,你一声不响,硬闯进来,跟我动手动脚!”这女人居然拉下脸来,挑明了说,一点也不害臊似的。其实她此时满脸通红,早已羞愧难堪,她口头上依然倔强。 两个徒弟进来的不是时候了;可是徒弟不进来,师娘必然还嚷。薛兆倒背手,往后挥他两人出去,二人悄悄地退出门外。薛兆看住了他妻的两只手,提防她再动手动刀;身子却直往前凑,靠着妻子身边坐下,再好言相哄。 两个徒弟退在门外,贴在窗前,替师父巡风望。这小院闹得不算不凶,幸亏是独院无邻,又在深夜,居然没有惊动四邻。两个徒弟龇牙咧嘴,暗说:“师娘好厉害,看师父怎么耍叉吧。”侧耳倾听,师娘还是高一声、低一声地骂。 红胡子薛兆道:“得了,娘子别骂了。我现在发财了,我没有忘了你,我派了两次人接你享福去。如今我又亲自来请你,你消消火吧!外头有车,咱们走吧!”师娘啐骂道:“你这东西不用哄老娘。你有无穷的富贵,老娘偏不去享。老娘与你仇深似海,你乘早留着话,打点阎王爷去吧!你这东西太毒,一点夫妻情肠没有。你跟姓罗的通同作弊,害了我爹。我问你我们老爷子到底是死在谁手里,你说!” 薛兆连忙辩解:“那自然是老罗干的。实对你说,我就为了岳父的事,才追了姓罗的去;一追追出百十里,也没有捉住他。你想,他跟我从前是朋友,我再也想不到他会杀害朋友的亲戚,而且还是长亲。你的父亲,你自然骨肉关心;我的岳父,我就会忘了不成?咱们是夫妻,和姓罗的不过是朋友。他犯了杀人罪,我可以护庇他;他害了我的岳父,我还能饶恕他么?我是要追上他,把他活擒住,教他给岳父抵偿。不想没追上,半路上听说舅爷连我也告了,我才吓得不敢回来。姓罗的害得我夫妻失和,倾家荡产,我恨不得吃了他。你怎么反咬我和姓罗的通同作弊呢?你太屈我的心了!我敢对你起誓……” 二徒听到这里,屋内咕咚一声,他们的老师给师娘跪下了,居然对灯发誓:“杀老丈人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跟姓罗的通同作弊,帮着杀老丈人,教我活着当一辈子王八,死后再接着当。”(叶批:第二句当王八,尤妙!) 这样的起誓,勾得薛娘子也忍俊不禁,“嗤”的一声笑了。拿脚踢薛兆道:“好东西,你是起誓,你是骂街?你别忙,老娘也想开了,总有一天,教你当当活王八。”这工夫缓过去了,薛娘子手臂灼痛起来;一阵挣扎,浑身也酸疼,连骨头都发酸。恨得她骂道:“你小子够多狠!你看看你踢得我手腕子都要断了。”薛兆顺坡而上,笑着站起来,道:“我看看,我给你吹吹吧。”又把脑袋送过去,迎着灯亮晃给薛娘子看,说道:“你也看看我的脸,让你抓得稀烂八糟。你们老娘们就是会搔脸,跟猫似的。我的胳臂也教你咬掉一块肉……” 话没容说完,“刮”的一声脆响。薛娘子好不溜撒,一扬手,一个耳光正扇在红胡子薛兆的赤红脸上。薛兆道:“好打,好打!打完了这边不算,还有那边呢!劳你驾,一边一个。”又把左腮送上来。薛兆满不在乎,一心要诱走这一妻一子。 薛娘子竟被闹得磨不开,这只手扬起来,打不下去了,劈面啐道:“老没正经的东西,想不到你是这么一块货!我怨那死去的爹,不睁眼,毁了我一辈子。什么人不能嫁,偏偏嫁了一个活土匪,死不要脸的东西。”说着又当地啐了一口。薛兆越发大笑起来。 两人越说越不带气,话声越来越低,两个徒弟反而后悔刚才冒昧进屋,多此一举……。果然师父的主意不错,“夫妻没有隔夜之仇”,师父这两个耳光没有白挨。两个徒弟是这么想,殊不知薛娘子虽然复心和好,仍无意同归。她心中仍有疑虑,猜不透薛兆今日作何生涯。二徒弟估量时候不早,就要进去,催师娘上车。 不知怎么一来,又说翻了。突然听师娘嗷唠一声大叫道:“哎哟,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像疯了似的,往床上一寻。孩子早教薛兆那两个徒弟盗走了。因为蒙药中掺了鼻烟,减了麻醉力量,这小孩子被背到半路上,便渐渐苏醒;还没到同帮家中,小孩子便大哭大闹。这工夫在同帮老大家中,也正撒泼打滚,闹得不成样子,和现时他的娘一样。 薛娘子全副心神都在这一个娇儿身上,娇儿不见,她立刻又翻了脸。薛兆正挨着她坐着,本已快和好了。现在动了她的心肝;她立刻张眼四寻,寻之不见,立刻伸手一抓。薛兆早提防着,看事不好,忙用胳臂一挡。薛娘子往床里一栽,她立刻一滚身,探手一捞,只捞着一个枕头;拿这枕头,照薛兆劈面砸去。薛兆登时又跳起来了。……两个徒弟没听出所以然,看情形都知要糟。师娘一叠声地叫:“你还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 孩子早就丢了。薛娘子孤衾独宿,突遭丈夫夜袭,一时惊愧忘情;直到薛兆讲起携子一同北上的话来,她方才想起。屋中闹翻了天,小孩子怎么会没醒?急急地一看,方才省悟;刚才孩子睡觉的窝儿,被孩子他爹占了去。孩子的窝早已没有孩子了。她登时急怒,孩子就是她的命。她的后半辈子全依靠这个孩子了。这不用说,她丈夫两次派人明拐,今次亲来夜偷,目的也全是冲着孩子而来。 旁的话好说,要教孩子离开娘,简直不行!薛娘子竟又跳下床,冲薛兆扑来;可是劲头已差、锐气似消。刚才她错当是野男子,为了全贞保节,豁出死命来拚,故此锐不可当。如今被薛兆踢了一下,觉得她丈夫果然是个把式匠;乾纲一振,自己不是敌手。而且旧日女子即讲三从四德,一向是怯着丈夫;况且这个丈夫不是寻常人,是耍刀把的家伙。刚才她闹得那么猛,此刻竟不能再接再厉。 薛娘子一跳下床,扑势很猛,来势实慢。被薛兆轻轻一闪,快快一拿,把两手捉住,就势一抱,给稳稳地抱到床上。她无可奈何,又要大喊;复被薛兆轻轻一按,把嘴给掩住了。然后蔼声哄说道:“小招,你又要发疯!孩子,你只管放心,此刻早走出五六里地了。你老老实实跟我走,母子照样可以见面。不然的话,娘子,我可对不起你;我甩袖子一走,你们娘俩一辈子,再也别想见面了。”(叶批:极细处。) 薛娘子的弱点被抓住了,再强硬不起来,就纵声哭泣,且哭且骂,要死要活:“姓薛的,你在我们娘们身上缺德吧!我的爹教你的朋友生生给害了;我的孩子又教你们师徒生生拐走。你想尽法子算计我,孩子就是我的命,你竟要我的命。剩下我一个孤鬼,我也不活着了。那不是刀么?你索性杀了我吧!” 薛兆笑道:“我不杀你。你刚才可是真砍我。”薛娘子哭道:“你不杀我,你就走吧!闪下我一个人,我也不要孩子了。你是我前世的冤家,我是命里该当,你给我走吧!”她口气中似要寻死。 第54章 俞三胜偕友访薛兆,众镖师撒网搜豹踪 红胡子薛兆见她真个动了心,哭成泪人一样,不由动起怜惜之情。他忙侧身安慰道:“你这不是傻了,我不是只要孩子不要大人,我是连你一块接。我怕你恋着故乡不肯走,所以把孩子先抱走。这孩子你亲生自养的,也是我亲生自养的。我也偌大年纪了,人老思子,我焉能不疼?那孩子跟着爹跟着娘,都是一样的。在你这里,不过是穷疼;在我那里,他就是阔少爷了。我告诉你,我几次三番打发人来,就为的是接大人、接孩子,孩子、大人我全都要。你快起来,收拾收拾。我都预备好了,巷外停着车呢。你快跟我走,管保你母子见面。不但你母子见面,在我也是父子相逢,夫妻重圆。咱们三口人,现在就算是大团圆。你不用胡思乱想瞎猜疑了。我现在混得很好,你跟我走,到那里一看,就知我不冤你了。咱们有福要同享,我不能一个人享。那边现成的新房子、新家具,现雇的丫头老妈子一大群。你一到家,你就是大奶奶,你还恋着故土做什么?” 薛娘子仍然呜咽道:“你做的事太绝了,我可得信呀!你诳我娘俩,我知道你现在是当强盗,还是耍胳臂当老百姓呢?你们全不是好人!你说得好听,你们专讲究闯江湖,拿刀动枪,为非作歹。” 薛兆笑道:“我拿刀动枪,你可是拿刀动剪子,还不是一样么?得了,别哭了。你只一去,包你母子团圆;你要是不去,你想想吧,剩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父子可就享福去了。” 薛娘子哭道:“不行,你得还我孩子。任凭你怎么说,我也不跟你去。”说着用手推薛兆道:“你们把我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你快给我。” 薛兆道:“不给!不但孩子不给,连你大人我还要呢。别麻烦了,趁早上车吧。” 薛娘子似乎觉得动硬的不行,她就拿出女人的本领来。站起来,哭泣着,往屋中寻找,寻了一圈,似无所得。转回身来,冲薛兆叫道:“你把我的剪子藏到哪里去了?快给我。” 薛兆早已自笑存之,拿眼睛盯着她,笑道:“你还要剪子扎我么?对不起,我怕!” 薛娘子道:“扎你干什么?我扎我自己!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的孩子抱走了,你索性要了我的命吧。你不给我剪子,你掏出你的刀子来,给我一下子痛快的。”她把脖颈伸得长长的,递到红胡子薛兆面前;薛兆笑着,反要摸嘴巴,施温存。薛娘子无计可施,恨了一声,骂道:“我是命里该当没儿子,你把我孩子弄走,看这样子,一定不还我了,我也不要了。”她面向窗外,对徒弟们说:“我算毁在你们爷们手里了,你们请吧!只剩下我一个人,你们反正得教我安生了吧。” 说到这里,她连孩子也不要了,还是不肯跟薛兆走。她自然是口头上如此说,她心中作如何打算,红胡子薛兆一时也猜不透。可是薛兆在当时离家出走,固然可以弃妻子如敝屣;此刻看见他妻子面目清瘦,孤衾独守,居然把孩子扶养大了,他心中自甚感动。见他妻连孩子也不要了,他越发不忍。真个的,娘子未动凡心,他倒动了伉俪之情。他遂又向太太花说柳说,一定劝她跟己同赴洪泽湖码头。夫妻俩直折腾了半夜,两个徒弟在当院听窗根,太觉不像话;又看出此事非今夜所能解决,两人一声不响,溜回去了。 恰巧此时薛兆之子小闹(乳名),正在薛兆同帮家中哭闹。二徒回去,同帮老大笑得拍掌打跌地问:“你们老师跟你师母怎么样了?那薰香里,教我给掺了些鼻烟,估量着大生效力了吧?”二徒笑道:“好么,师叔!你老这一招真损,我们师父的脸都教师母抓了。现在我们师母还是不肯跟老师回去,你老有什么好的主意没有?” 这同帮老大一指鼻梁道:“有何难哉?就凭我这两片嘴,准保把她一个老娘们说上轿。上回有一个寡妇,不肯改嫁,我老人家一阵哄劝……”说着大笑起来,道:“何况这又不是劝你师娘改嫁别人,还是嫁你师父,我就不信劝不走她。”同帮老大是个半瓢子,立刻要看笑话;自告奋勇,穿长衫,要一直找了去做说客。命大家慰哄着那正在哭闹的小薛,并逗他说:“小侄儿,别哭了,我去接你娘去。回头准把你娘和你爹爹一块接来。好小子,你乖乖地等着吧!” 同帮老大笑嘻嘻地命二徒引路,一直寻了下去。不一时,来到薛娘子家门口。同帮老大用手一推街门,没有推开,眼珠一转,问那两个徒弟道:“你们哥俩临走时,关门没有?”二徒会心一笑道:“哪可怎能倒上闩?”两人溜出来时,不过将门扇倒带,门扇原是虚掩着,这工夫可是推不开了。里面早已加闩紧扃。老大对二徒越发嘻嘻哈哈地调笑道:“好了,你师娘跟你师父这工夫一准团圆了。” 说着,同帮老大抡起拳头,蓬蓬哄哄一阵砸门。半晌,才听红胡子薛兆含嗔带笑地跑出来,且行且骂道:“你们这两个东西抽什么风?教四邻听见,什么样子?” 同帮老大在门外一晃脑袋,立刻接声道:“老哥别骂!是小弟我,给大哥道喜来了。”跟着哗啦的一声,薛兆从里面开了门闩。同帮老大登登地往里跑,拉着薛兆的手说:“大哥,我得见见这位会咬人的大嫂子。……喂,大嫂!您老好!你老才睡么?” 薛兆果然是掩襟倒履出来的,随着同帮老大往屋里走,笑骂二徒道:“什么咬人不咬人的,你这两个东西,加枝添叶,你们倒会改你师父了。”随着大声叫了一声道:“我说喂,来了朋友了。”这分明是通暗号,越发招得同帮老大笑声不住,直往里面闯。 四个人上了台阶,屋中灯光明亮,薛娘子慌慌张张由床下地,把被褥一掀。同帮老大先盯了薛娘子一眼,随后打躬作揖问好:“大嫂子,我给你老禀安了。大嫂子,今天破镜重圆,大喜事价,我得贺贺。可是的,大喜事价,大嫂怎么还哭得两眼通红?我们大哥欺负你老了吧?不要紧,他要欺负大嫂,我教小巴狗咬他!” 尽管老大肆恶谑,薛娘子消瘦的两腮微起红云,反倒拿出主妇的谱来,让坐问姓。薛兆看着太太的神气,惟恐她再翻脸,忙冲老大递眼色。同帮老大毫不介意,仍然贼眉鼠眼,端详人家两口子的神气;又验看床帐,简直一脸的淘气。 薛兆笑着极力用话打岔。薛娘子退坐在一边。老大对二徒说:“怎么样,用不着我劝不是。你们俩怕师娘、师父拚了命,立逼我来说和,我说用不着,你们还不信。”二徒站在旁边,忙道:“师叔说笑话。弟子担当不起。” 老大道:“什么担当不起,我难道不是你二人催来的么?”他硬给二徒安上责任了。他为人很诡,一见薛娘子一声不响,似乎不对劲,便改口道:“大哥,大嫂,你们二位商量好了没有?打算在哪天动身呢?” 薛兆道:“这里也得略微收拾收拾,打算后天动身。明天就请老弟费心,给看一乘轿、一艘船。”薛娘子还是一声不言语。 同帮老大故意引逗道:“好吧,那是一句话,明天准给大哥大嫂预备好就是。可是有一样,今天怎么办?大哥大嫂只顾叙旧,你可不知道我那小侄子,您那小宝宝,这工夫在我家里可就闹翻天了。依我看,大嫂不用在这里上轿,索性到我舍下去吧。你那令郎,这时候只是要找娘。” 薛兆忙挥手禁他勿语,薛娘子果然忍不住出了声:“不行!那小孩子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我。你教他们给我送回来吧。” 薛兆好容易才把娘子对付好,瞪了老大一眼,恨他多口。薛娘子重得丈夫,暂忘儿子,如今又盯住要儿子。老大自悔失言,忙打圆盘,薛兆刚才说门口停着车,乃是哄娘子的话,此时老大忙叫来一辆,折中办理,把薛氏夫妻全接到他家,薛娘子这才不闹了。于是连日收拾,夫妻双双同到洪泽湖码头。红胡子薛兆的同帮朋友和地面上有势力的人,知道他们破镜重圆,给他大为庆贺,也和新婚差不多,送礼物、送戏,热闹了三天。 薛娘子总疑心薛兆干的不是正业,此日一看,方才安心,前嫌既释,好好过起日子来。小薛也延师学武修文,俨然是要子继父业。在红胡子重圆破镜之后不久,洪泽湖突起了夺码头的械斗,又到了英雄用武之时。 铁舵帮的下江首领赵七松,受人秘约,率众来拜访薛二爷。跟着递过约单,明讨好处。红胡子薛兆闯江湖,看出赵七松不大易与,就说场面话,自己年老,早想退休:“既有好朋友来访,足见看得起我。来吧,老弟,我这摊子,你就索性接了去吧!”赵七松是个精悍的矮子,粗如石墩,猛如莽牛。却也识得场面话,忙道:“小弟不敢,小弟实是仰望威名,请二师傅当面指教。” 薛兆见脱不开,就又再进说辞。说来说去,渐渐揭开真面目,赵七松要看真章,薛兆又退了一步,索性说四六分成,赵七松不干。薛兆又说出二五对分,赵七松说不行;竟提出倒四六来,他要横插一腿,坐享六成。薛兆哈哈一笑,说道:“好吧!朋友拢道吧,小弟擎着。” 登时械斗开始。红胡子薛兆身为四方大长,身先士卒,早把性命看成儿戏。双方死斗两场,胜负难分,不能了事。赵七松就提出恶毒的决斗方法来,要拢油锅、架刀山,问问薛二爷干不干?薛兆立刻答应:“小弟早想着还是这么办,直截了当!” 两边的人忙着预备。把热油锅烧得鼎沸,把两串钱用铁丝穿了,投入油锅;两边对比着,派人探油锅捞钱。探锅的人手只一下去,立刻灼焦,这人就残废了。赵七松手下颇有狠小子,薛兆的徒弟连有七个人舒爪探沸,敌方也有七个人奉陪。看的人惨不忍睹,当事人面色惨白,还在那里大笑充好汉。连毁了十四只胳臂,探油锅仍不能取胜,中证人拦住双方。赵七松依然不退。 红胡子薛兆黄焦焦的胡须立刻一炸,说:“好朋友!够味,还是咱们哥俩来吧。”他要亲自下场了。 手下人预备刀山。红胡子薛兆打量对方。这赵七松像个油篓似的肥而矮,便揣想他的武功,该属何派。想好,命人架好了刀山圈,自己将黄发辫一盘,长衫一甩,小衣服也脱了,紧一紧裤带。赤膊向赵七松一拱手道:“七爷,小弟有僭了。”“嗖”地从刀圈中钻过,身上没伤,举止轻捷;回头来便打量赵七松:“七爷,怎么样?”赵七松哈哈笑道:“这一招可不易,小弟胡乱试一下。”也脱了衣服,一挺身,钻刀圈跳出去,身上也没一点伤。 薛兆一看,忙又改换笨功夫,摆出石锁、石墩;这赵七松居然也能舞弄两下。薛兆急急地又换软功夫,软功夫也没有压倒赵七松。赵七松这家伙居然点到哪里,做到哪里。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薛兆一切齿,拿出末后一着来。喊徒弟搬来长方木板,板上钉着铁钉,密如麻林,钉短刃尖。把这钉板铺在地上,另一头放一张小桌,桌上一桶水,两把刀,摆弄好了。赵七松愕然不解。 薛兆看了赵七松一眼,心沉住了气;走过来,抱拳说道:“七爷,小弟先僭了。”走过去,吸一口气,赤身往钉板上一躺,就地十八滚;脊背着钉,两手护两腹,只一翻滚浑身登时被钉子扎得千疮百孔,滚身跳起来,孔破处滋滋地往外冒血球。薛兆哈哈大笑,跑过去,到水桶边,亲将一桶水提起,咕嘟嘟喝了下去。然后抄起单刀,嗖嗖地砍了一趟六合刀。然后“当”的一下,把刀掼在地上,叫道:“朋友,请!”(叶批:骇绝之笔,血腥扑鼻。可与《江湖奇侠传》写“硬劈”一折媲美。) 赵七松吃了一惊,这一招从来没见过。受了伤,不能喝这些冷水;喝了水,不能带伤耍刀;可是人家点出道来,不能不走。回顾同伙,看神气没有一人敢接碴。赵七松把辫子一盘,突然狂笑起来说道:“众位,在下可没见过这一手;我既然来了,也得舍命陪君子。好不好,别见笑!”遂也往钉板上一栽,翻了一个滚,登时也浑身千疮百孔,往外冒血。也走到水桶边,提起一喝,登时攒眉,原来是半桶辣椒水。一狠心,也喝了半桶水,也提刀一耍,勉强砍了半趟刀,停招笑道:“这刀法在下不行,改日再会。”竟率领同伙,匆匆退去。 红胡子的部下,见首领获胜,对方不辞就走,登时喝道:“朋友,没有这么走的,站住!”齐亮出家伙,要扣留赵七松;薛兆连忙喝住。徒弟们和弟兄们察看薛兆的神气,已然不好,立刻不追究对方,忙办善后。将薛兆扶上暖轿,飞送回家,连同别的受伤人,赶紧的延医诊治。已死的人们具棺成殓,厚恤遗族。薛兆很快养好了伤。(叶批:余不敢信。)这场惨烈无比的决斗,偏偏教薛娘子赶上,连炸七个人的事已然哄动当时。薛娘子初来享受这碗饭,只觉得阔绰舒服,享用过于世家,倒也安之若素了。不承望她的丈夫还是没脱本行,还是玩这一套;长袍马褂穿得整齐,打起架来,还是光膀子,豁个儿拼命。薛娘子起心眼里嫌恶;等到伺候病人伤痊,她就说:“这碗饭我吃不消化!”她就要走。 薛兆不教她走,她索性提明:“我没有大造化,天生守寡的命。你一定教我来享受,你就依我两条道。”薛兆忙说:“好办,不是才两条道么?什么道?”薛娘子立刻说出来,第一劝丈夫立刻洗手;第二,不准把这衣钵传给儿子,教儿子专上学读书,不再练武。 薛兆想了想,这也很有理,遂又敷衍了半年,暗中物色替人。恰有第四个徒弟近日连挡风雨,口才和胆量都有,心路也快,就是对人稍差。第三徒颇有人缘,可是办事儿总迟一步。挑来挑去,薛兆把事业渐渐交与这两个人分掌。 过了两三年,很觉妥当,薛兆这才声明退休。在洪泽湖南岸铁板桥地方,收买了两处民宅,重加修建,做了自己的别墅。地方上羡慕他有财有势有人力,惧怕他半强梁半慷慨,全都尊敬他一声“薛二爷!”薛兆俨然成了地方上的绅士,轻易不再动刀把子了。 薛娘子到了这时,方才安心。至于码头上的买卖,经这垂二十年的经营,有两处船帮、三处脚行,归薛帮统辖。 水旱两路本是打通一气的,没人来夺码头就照常营业,和寻常商人无异。另外还有几处赌局、两家戏馆、一家饭铺和两家大店、一家堆栈,也都有薛兆的股份,人股、财股不等;仿佛地面上像这类营业,没有薛二爷的胳臂架着,就站不稳当。薛二爷官私两面全有朋友,内中有本帮上一辈给拉拢的,也有薛兆自己连络的。 今日的薛兆可以说一帆风顺,声势大张,在洪泽湖南岸,够得上称霸一方;和北岸的顾昭年,把洪泽湖水旱的出产,几乎完全包揽在二人手中。两个人起初也曾争夺过。后经好友和解,二人反倒互相关照着,成了莫逆之交。薛兆在铁板桥退居两年多,风平浪静。他也快六十岁了。(叶批:下接正文。) 这些事都是旧话。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率镖行群雄,追逐飞豹子袁振武和子母神梭武胜文,由北三河直赶到洪泽湖东岔;被凌云燕半路划舟来援;又焚舟断路,忽水忽陆,曲折奔窜,到底没把飞豹子追上。 俞剑平见天色已晚,这洪泽湖方圆足够七百多里,一望无涯,孤舟难寻,只得领大家宿店。自己与铁牌手胡孟刚、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策马备礼来访红胡子薛兆。要倚靠薛兆在此地人杰地灵,替他们设法寻豹踪。 俞剑平一行先找到码头上泰成栈内,跟栈中人打听了一回,方知薛兆业已退休,他的家离码头还有十一二里地。若一径找了去,如今天色已晚,按江湖道的规矩说,固然不相干;若按住户人家讲,远客夜临,似乎失礼。 泰成栈的掌柜说道:“俞大爷不用为难,现有薛二太爷的四弟子倪天运倪四爷,就在隔壁。目下帮里的事全由倪四爷、鲍三爷主持,你老若是有事,跟这两位谈,也是一样。薛二太爷打由前年,就不很问事了。”掌柜的且说且站起来,俞剑平等只得跟着去。 他们到隔壁一看,原来是一家大赌局。门开处,一股热气扑鼻。六月天气,许多赤膊的人围着赌案,大呼小叫地豪赌。那位倪四爷是个矮而瘦的汉子,约有四十来岁;正在柜房和两个闲人谈话,拿扇子往桌上啪啪地打,且打且骂,好像正议论什么事。那两个闲人只说好话:“这不怪他,四爷别生气。” 倪天运骂道:“说什么也不行!你告诉他去,趁早把原赃吐出来,彼此面子好看。怎么一点面子也没有,自己人倒跟自己人过不去!” 正嚷得热闹,抬头看见泰成栈掌柜;眼光一扫,看见了俞、胡、童、姜诸人。这倪四爷立刻住口,重用眼光一扫量,回手抓起小褂,往身上一披,说道:“嗬!吴掌柜,不忙么?这几位是……” 吴掌柜忙道:“四爷,这四位是来拜访老当家的。这一位就是江宁府镖局总镖头俞……”还没说完,倪天运立刻大声道:“喝!四位达官爷,我一瞧就瞧出来了。在下倪天运,家师薛兆,您这是从哪里来?咱们里边坐!” 吴掌柜把四张名帖递到倪天运手内,倪天运头一张便看见俞剑平的片子,一叠声叫道:“您原来是俞老镖头,我可失眼了。您大概是胡老镖头,您大概……”他居然把俞、胡、童、姜全猜对了。他手忙脚乱地一路张罗,把四位镖客请到内柜房;又请四位宽衣,自己又将长衫披上;又命小伙计打热毛巾、斟茶。礼貌很热烈,热烈之中似乎透出做作来。这就是倪天运做人稍差的地方,由谦虚流入虚声假气了。 霹雳手童冠英有些看不惯说道:“倪爷请不要招待,我和令师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们此来,有一点小事要麻烦他。”倪天运道:“哦,是是!我知道您是家师的老朋友。你有事情,晚辈应当效劳。家师现时不在这里,你有话吩咐小侄也一样。” 童冠英正色道:“对不住,我们专程来拜访令师,还有些别的话要跟他秘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智囊姜羽冲听童冠英的话太嫌刺耳,急忙打岔,把来意略表了一表;又委婉周旋了一场。 这倪天运早知师父跟这四人的交情,遂冲着俞剑平说道:“俞老前辈、胡老前辈!上次您二位发的信,小侄这边也见到了。我们也嘱过同帮,遇事留意,可惜没访出一点头绪。现在您既然把飞豹子追到洪泽湖里来,这很好办;小侄立刻吩咐他们细细。这洪泽湖一向由我们敝帮和北岸的顾昭年顾四爷两边平分占据着。从来无风无浪,只有上年,有个叫什么水耗子的,打算在这里拔冲,教我们给赶走了。近来简直说,水旱线上的朋友,还没有好意思来打扰的。我想这飞豹子也无非斗败被追,迷无可逃,临时窜到这边罢了,恐怕在附近未必准有伏桩。” 智囊姜羽冲道:“那个凌云燕,你老兄可知他在近处有党羽没有?” 倪天运笑道:“不怕诸位见笑,凌云燕这个名字很生,从前我就没听说过。你老既想打听他们,你老等着,我这就教他们来。” 倪天运走到外面,似去叫人;童冠英很不痛快,对俞、胡说:“咱们还是找他师父。”说话时,倪天运同着三师兄叶天枢进来。这叶天枢倒很恳切,以前辈之礼对待俞、胡。俞、胡俱说要面见薛兆。叶天枢道:“家师退休已经两年多,可是渴念老友。您四位来了,他老一定欢迎。您四位不嫌劳累,小侄可以陪您走一趟。家师的私宅离此处足够十一二里地呢。” 俞、胡想了想,还是面见薛兆;遂烦叶天枢陪伴,策马一直奔铁板桥而来。到了薛宅,时已夜半。六七匹马在门口一闹,未容叶天枢叩门,薛宅司阍便已听见,忙即开门。由叶天枢引领,把四位镖客让入客厅。 红胡子薛兆想不到俞、胡二人会半夜来访,他在自己静室中,早已睡下了。司阍持帖进入,薛兆一看,说道:“哎呀,这老哥俩上次失镖,托我代找过,又怎么会今天得闲,跑到这里来?莫非镖银还没有下落?”立刻披衣起来;幸喜薛娘子没有知道。薛兆连衣钮都没有扣好,便奔出来。 此时叶天枢正在客厅陪着俞、胡等人。俞、胡、童、姜等看见薛兆居然有这大势派,客厅内摆设得很阔绰;胡孟刚头一个心生感慨。人家也是耍胳臂的,自己也是;人家究会功成身退,坐享尊荣。正自想着,听红胡子薛兆在院中大声道:“四位老哥,有什么邀会,凑到一块了?”一挑帘走进来。 智囊姜羽冲跟薛兆是初会,细一打量,是薛兆披衣倒履而来。果然不愧叫红胡子,颏下生着很浓的一把黄髯,眉梭高耸,气势雄伟。虽逾五十岁,一点不露老态,只看表面,十分粗豪,哪知他跟他妻还有那么一段复水姻缘。 薛兆很恳切地与镖行四友握手寒暄。看到桌上堆的礼物,就叫道:“好么,这是谁出的主意,还拿我当外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一面说话,一面逊座。吩咐把客厅中的灯烛全点着了,照得内外通明。 这时管事的先生已知主人有远客到,忙起来张罗,打洗脸水、泡茶,拿出许多芭蕉扇递给来客。一霎时,客厅中忽忽扇扇,全是扇子摇晃了。 薛兆容来客洗完脸,立逼着宽衣服,脱光膀子。他说道:“天气热,大哥,索性凉爽凉爽吧。”命小厮给客人打扇,又叫人到后面取果盘,备宵夜。他自己张罗着,信手将俞、胡送来的礼物蒲包打开,见有水果,笑道:“好好,天正热,咱们吃!”红胡子薛兆另有一种作风,显得豪放不羁。管事先生命人开了车门,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号。悄悄问镖行趟子手,从哪里来的?还往别处去不?正问着,薛兆把来客安住了,立刻来到外面,对管事先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答道:“子正三刻。”薛兆道:“客人远来,住店不方便。蔡先生,你教他们快快把西书房腾出来,再腾几份铺板。俞镖头带来的人,就烦你招呼吧。”嘱罢,回到客厅,对俞、胡二友说道:“外面叫菜不行了,小地方,太偏僻!我教他们在家里的厨房,好歹弄点吃食,四位老哥别笑话。”薛兆殷殷地张罗。俞、童二友素知他的为人,倒也不理会。智囊姜羽冲暗暗点头,莫怪他能成事,的确有与众不同之处。 铁牌手胡孟刚首先发话道:“薛老兄台,你不要客气,彼此都是熟人。现在我们深夜前来打扰,正有一点急事奉求。”薛兆道:“噢,是什么急事?”胡孟刚道:“唉!还有别的事么?左不过寻镖,我们现在把劫镖的点子追到洪泽湖里头来了。这没有别的,老大哥得帮我们一把。”又道:“薛大哥你猜怎么着?这个劫镖的就是飞豹子!” 薛兆惊讶道:“你们没有把镖寻回么?这不都快两个月了。飞豹子又是何如人也?没听说过啊!”胡孟刚心急抢话,他的话别人又骤听不懂。 童冠英忙插言道:“薛大哥隐居自得,大概外面的情形一点也不晓得;这位飞豹子姓袁叫袁振武;原来是俞大哥当年的师兄。是他争长妒能,退出师门,衔恨三十年,现在才出头捣乱。由打半月内,我们凑了许多人,方才访出飞豹子的形迹来由;跟他讲定,在北三河比拳赌镖。被我们连赢数阵,飞豹子眼看要认输。不意横插一杠子,比得正热闹的时候,官兵忽来剿匪。飞豹子借端撒赖,甩手一跑,一直跑入洪泽湖。还有火云庄的子母神梭武胜文,也跟豹党结成一气;又有一个青年女装的飞贼,叫什么凌云燕的,也勾结在一处。现在他们三个人一伙,越发的如虎生翼,出没难以捉摸了。我们一直追他们,他们忽水忽旱,乱躲乱窜。薛大哥请想,你们这洪泽湖方圆足够七百里,地方太大了,又是水旱夹杂,实在不易根寻。我们纵然根寻,也怕吃亏上当。我们就想到老兄身上,老兄久霸洪泽湖,可说是人杰地灵,手底下又有许多朋友。此地当真有匪人出没,你老兄一定不能容他。他们果真在此地潜安秘窟,老兄也必事先有所耳闻。我们专诚来访,想烦烦老兄,代为根寻,也是一举手之劳。现在,我们把前后经过细情全盘奉告。我再冒问一声,这个飞豹子,大概薛仁兄一定不认识他了;这个武胜文和凌云燕,你老兄可跟他熟识么?” 薛兆听罢愕然,搔首说道:“武胜文这个人,我倒见过。这个凌云燕,还是上年,我仿佛听谁说过。怎么着劫镖的人会是俞大爷的师兄了,你不是老大么?”又道:“你们老哥四个远道来找我,一定事情紧急。我自从退休,外面的消息很沉寂。连你们在北三河大举决斗,我也是直到昨天,才听人说起。我这里正要派人邀你们几位。” 俞、胡闻言也觉愕然,想不到今天决斗,人家昨天就知道了。如此看来,红胡子的声势确乎不小,求他帮忙,必不失望。胡孟刚立刻面露喜色。薛兆接着说道:“他们既然窜到洪泽湖,不管他是借道,还是潜藏,还是另有投托,我全不知。这就是咱们自己的事,我帮个小忙。等我想想……” 薛兆寻思了一回,仆人已将夜肴摆上。薛兆道:“我们先吃。”众人只感烦渴,倒不觉饿,但有冰镇的水果、好酒,就随意用来解热,且吃且谈。薛兆早将主意打好,说道:“我洪泽湖方圆七百里,就属我和顾四爷分管。……” 胡孟刚心急,忍不住说:“薛二哥,我的话可太冒失,你要有法子,还是急不如快,今晚就办。他们可是一蹭就又溜了。” 俞剑平笑道:“薛二哥,我们胡贤弟窘极了,你别见笑。他的家眷还在州衙押着呢。” 薛兆忙道:“一定就办。只要飞豹子、武胜文和什么凌云燕,跟北岸的顾昭年没有干涉,我小弟一定帮忙,把他们三人的下落全挖出来,那时再请诸位看着办。”(叶批:节骨眼。) 胡孟刚大喜道:“我先谢谢!”俞剑平、姜羽冲却不由皱了眉。薛兆先问明飞豹子一行人的相貌、年龄,立刻站起来,说道:“我立刻吩咐他们,教他们大搜一下。” 红胡子薛兆到隔壁吩咐徒弟,和叶天枢低议片刻,叶天枢立刻骑马翻回码头,大召同帮,秘密传令。限在明天午后,要得到初报。 这里,红胡子竟把四位镖客款留在家,他也不回宅内,特在书房联榻夜话,各叙旧情。这书房很大,原有高榻,更支板床,五个老头儿聚在一处。黑鹰程岳与趟子手另由帐房先生邀到外面客厅安榻。 姜羽冲看这个书房,居然摆着二十四史、十三经、三通考,好些大部头的经史,都用檀柜锦箧装着,可是书本崭新,书架积尘,仿佛没人动过。另有几部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全传堆在书架上,颇有手泽,想见书房主人是看过的。 霹雳手童冠英和薛兆较熟,信手把二十四史的木匣打开。上面真是绢面丝订的精本,下面剩了空匣,内中有宝盒、牙牌,还有一把匕首。童冠英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薛兆也笑道:“我是个俗物,我连斗大的字只认识三升。你别看我这里摆着玩艺,那跟帽桶、香炉是一样,摆着好看罢了。我新近得了一部什么唐伯虎的水火图,有人说不是唐伯虎,是仇十洲。管他百虎、十洲的呢!只是那些精光的人物太不像样子,念书的人一口一个子云诗曰,一肚子男男女女。教我太太看见了,给烧了。人家说值好几百两银子呢!” 薛兆还想附庸风雅,俞、胡一心要找镖银。童冠英说道:“老兄,我问问你。你怎么会发这么大财?我知道我们俞仁兄苦创了二三十年,至多只趁三万、两万。你怎么只十七八年工夫,会铺展这一大片片?我说,你都做了多少损阴丧德的事?” 薛兆大笑道:“损阴丧德不会发财;就是发了财,来的容易,丢的也模糊。不瞒四位仁兄,我小弟发财的秘诀,就是不怕死,拿着死的心肠来活。结果,越作死,越不会死;越贪生,反倒难免倾生。我小弟实对四位说,我老早就看破红尘;多活两年,又有什么趣味?少活两年,倒是少受两年奔波劳碌。我这么想,事事全看开了。无论创事业,交朋友,我都愿意吃亏,不肯多占便宜。我可不是傻,吃傻亏的人都是糊涂虫,一准倒运;人家不想倾他,也要倾他了;那就因为他傻,他不知好歹。我小弟不然,我吃亏吃在明处。我从来不藏奸,不耍滑头,我把人家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看。办坏了,我也不后悔;办成了,我也不太高兴。对朋友有真心,也有假意;看事做事,从来不耍花招,不肯欺骗人,所以人家也不肯欺骗我。人家骗我,我也看得出来,想得开。老兄,你要问我怎么发财,我就是这样办,一点儿高招也没有。” 童冠英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们俞仁兄一生吃亏的地方就是对友太热,看事太认真。我们薛仁兄就不然了,想不到你会这么达观。”姜羽冲道:“薛兄可说是视不胜犹胜,视成犹败,视死如生,足见高明!” 俞剑平微笑着说:“薛二哥还有这么旷达的高见,竟不像江湖人物,可比隐逸一流了。” 可是人们口头上的话,未必就是实情。薛兆的话很高,人品不见得准高。老实说,薛兆的成就,多一半还是撞运气。此外,便是他有人缘,敢死,有狠劲。和飞豹子袁振武很有些地方相像;并且他在地方上所做的事业,也介在良民与强暴之间,可说是不清不浊的人物。飞豹子在辽东长白山,也是为富一方的大豪,也会一样地招赌分赃。 薛兆扪着黄须,自述以往得意之事。末后,又归到飞豹子劫镖的话上,薛兆大包大揽,愿代寻镖。可是有一样,俞剑平早已听出口风,薛兆和北岸的顾昭年平分春色,割据洪泽的水旱运赈,两人对兵不斗。万一飞豹子一流,竟投到顾昭年那边去,红胡子薛兆就不便出头了。 到了次日,红胡子薛兆陪着四位镖客,回转码头听信。内宅出来人,问老爷子上哪里去?薛兆说:“这不是来了远客么?陪他们进镇,吃吃玩玩去。”薛娘子监视得紧;薛兆隐瞒得更严。当天上午,帮友们纷纷传来秘信:昨天有人确见有大批短打的人,驾着大小四只船,似乎过路模样,斜穿洪泽湖往西而去。揣摹时候,恐还没有渡过洪泽湖西岸,因为横断这湖,总得一天半的工夫。 薛兆听罢点头,说道:“好么,真有人跑到我的眼皮底下来了。”跟着又有人报说:北岸的顾昭年帮内,昨天确有生客来访,人数不多,也没认清面目。又说当天夜间,便见顾昭年把自用的船开出两艘,全是空载,已经迎投东岸而去,不晓得要做什么? 红胡子薛兆愕然,对徒弟说:“这些情形,我们不必详告镖行,我们先探探底细。”遂遣一个能言善辩的帮友,拿着薛兆的名帖,前往拜访顾昭年。仍命人驾快艇,往东西两岸搜索下去,把飞豹子、武胜文的面貌一一详告众人。众人领命,急驰而去。胡孟刚要请派镖客做眼线。薛兆笑道:“那倒用不着。”反倒要把店里的镖客全接到柜上来,预备大摆盛宴,好好款待。又把俞夫人丁云秀接来,由女徒陪宴,并且说:“只要飞豹子没走,你就交给小弟办好了。” 俞、胡不放心,逊谢道:“人太多,太叨扰了。”仍遣镖客从旱路向外踏访,并给邻近镖行同业送信,烦他们代为留神,只将水路嘱咐了薛兆。 大家加紧地忙,就在这一天,火云庄的卧底镖客,急匆匆逐步追来,给俞剑平、胡孟刚来送信。这剿办火云庄的官兵,竟是淮海镇总兵派来的,还会同着淮安府标兵和海州的捕快。领兵官是一位游击将军,得有大府檄调。不知从哪里探出来消息,得悉上月在范公堤,劫夺二十万盐帑的巨匪,现已窜入宝应湖、洪泽湖一带。大府特此密下札谕,檄调镇标,会合水师营,前来剿匪、缉贼。这水陆兵捕居然探出飞豹子的绰号来,并且已经勘知大盗飞豹子刻下潜藏在火云庄附近。镇标、府标两边共派出二百多名兵丁,在当时可算是大举,并不算拿贼,俨然是清乡剿匪的派头了。 官军一开到宝应县,便力守机密;大兵屯在僻处,并不进城。宝应县官在事先也奉到密谕,办理粮台,府县得力的捕快改装秘勘,竟隐隐绰绰勘出飞豹子现时大概隐藏在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家中。据探确有数十个长工,不时有生客来投,显见不是良民的举动。捕快密报委员,委员密报官兵,立刻悄悄进兵。这子母神梭本与地面很有联络,也算是地面绅士;可是劫镖大盗竟在他家,县官已为他担着失察大盗的重罪。密札一到,已吓得县官亲自传集捕快,严加告诫,怕他们泄底,特地严告:“劫镖的飞豹子在不在,我不管;要是跑了武胜文,我可是要你们的命。你们就是私自贿放走的。” 于是,官兵与捕快骤然掩到火云庄。这带兵的游击将军很是个干员,他把标兵藏在僻乡,只在夜间进兵;又命一部分兵改装成小贩、佃农,在附近勾稽贼踪。镖行这时跟豹党正在暗斗,偏偏这一来,镖行把改装的官兵当作了豹党,豹党也把官兵当作了镖行;两下错疑,官兵越发得手。就在豹党与镖行决斗的日子,官兵已然开到附近。忽见有大批的人在火云庄出没,这位游击将军说道:“不好,贼人大概得着风声了!”原定乘夜掩袭进庄,如今来不及了;游击将军亲自率领本标兵,便与府标兵同时进发,把火云庄远远围住。 第55章 飞豹子歹心衔毒嫁祸,陆锦标无意巧截密信 那官军似潮水般猝然掩到火云庄,把全堡团团包围住;子母神梭本人还在北三河,家中留人不多。幸而庄前后下着卡子,巡风望,官军大队一亮,庄中登时得讯。 管家贺元昆慌忙报知舅爷谢同亮;谢同亮大骇,赶紧应付。第一步先曳起护庄壕的木桥;第二步把前后庄门掩闭上锁;第三步遣贺元昆趁官兵未到,火速飞马奔出,给子母神梭送信;第四步派管帐先生长袍马褂,登上更道,和官军答话。跟着火速地打定了弃家逃走的主意,打开地道,命人保护姊姊,携带细软,先一步脱走。 子母神梭窝藏飞豹,他妻子和妻弟早断定有今日,如今悔不可追,择紧要物件,该带的带,该烧的烧;遣走全部女眷。这舅爷便率护院打手,在堡内火速布置,阴作抵御之策;非敢抗官,为的是挡上一阵,好容家众逃跑;更堆积火种,检点违禁之物,万不得已,就纵火烧庄。谢同亮二目如灯,满脸大汗,窜前窜后地奔忙。 那管帐先生,也是子母神梭的死党,站在更道上,借垛口护身,探出头来,下望官军,假装不懂,诘问来意:“你们是干什么的?青天白日包围村庄,你们要干什么?”明明望见官军旗帜,故意懵懵懂懂;他说,官军也能假冒。县里的捕快夹在众中,此时也变了神气,抢出来大声吆喝:“呔,县太爷驾到,快教你们庄主出来接见!”县令、县尉和委员、游击将军,都在阵后,策马督队;只由捕快和这小兵官先锋当壕呼喊,催令立刻铺桥开庄:“县太爷这是来清乡!” 管帐先生瞠目支吾,渐渐搪塞不开。先锋官变颜呼叱道:“访闻大盗飞豹子,现时窝藏在你们火云庄附近;本标奉命清乡,快快开门!你们庄主避不出面,你们又落桥关门,你们要造反么?” 管帐先生忙道:“你老爷贵姓?你们真是镇标么?”群卒喝道:“你瞎了眼不成!还不开门,该当何罪?”纷乱声中,官军已然布阵架炮,正堵堡门,安下四支抬枪,一尊火炮,镇标火炮手要放未放。县官还怕误伤良民;官兵步步逼紧,已然剑拔弩张。由先锋督率,就要抢攻土堡;却依然威吓着,催堡中开门。 管帐先生急出一头汗,回望堡内,仍恐没有预备好,忙叫道:“真是老爷们到了,我们一定开门。请稍候候,敝庄主这就出见,他正穿靴子呢。” 话还未了,堡中忽浮起一道浓烟。舅爷谢同亮容得姊姊逃走,立刻焚毁违禁诸物。火烟一起,官兵大哗;游击将军策马掠队,来到阵前一看,将令旗一摆,吩咐一个字:“攻!”先锋得令,拔刀指挥;群卒越土壕,抢堡墙;大炮“轰隆”一声,先发了一声空炮,震得堡墙簌簌坠土。 管账先生连连摆手说:“这就开门,拿钥匙去了,老爷们稍等等!”不意日光下,更道垛口后,已露出火枪口;刀光矛影,映日发亮,也被官军看得清清楚楚。先锋官立刻认定堡门一隅,喝令部卒:“抢!”同时一指火炮,喝一声:“放!” 火炮装上炮弹,拉开火门,群卒已攻过壕沟。堡中陡然投下矢石。官军大叫:“火云庄拒捕了!”火炮登时连发了三炮;“轰隆,轰隆!”堡上的望台立刻塌下一角。 官兵奋勇攻庄,管帐先生倏然退下,换上两个短衣壮士,是子母神梭的死友,竟领护院打手,据堡墙更道,和官兵对抗。杀声大振,大骂官军全是土匪,胆敢攻庄。 两边一上一下,一拒一守。官军放箭,护院投石;官军开炮,护院放火枪。火枪不敌大炮,官兵打开一道堡墙,从破缺突入。围墙上的乡丁、壮士急打一声暗号,抄近道撤到武胜文宅中,立刻登更道再行防守。 官兵跟踪追到,一面分兵搜庄;一面由一员守备亲自督队,把宅子也包围起来。里面还是抵抗,胆大妄为已极;游击将军发怒,悬赏夺墙,以为这一下,把匪窟堵住,飞豹子也一定跑不掉。 突然宅中起了火。县官、委员和游击将军,越发证实,武胜文必非良民。宅内贺元昆和舅爷,率家中人已先一步陆续逃走;只留下武胜文两个死友,守宅断后。武家犯禁之物极多,全聚在佛楼,付之一炬,这样就可以销赃掩迹。那佛楼正是地道的入口,屋焚楼塌,余烬熊熊冒烟,正掩住隧道。子母神梭宅中老弱逃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断后的死友还在拼命。 官兵步步逼紧,攻入武宅。武家断后之人众寡不敌,全宅顿破。官军长驱而入,宅中只剩空房。各处搜捕,只擒住三四个本村佃户。那两个断后的死友,竟在邻院房上搜获。宅中器物翻得很乱,各处冒烟。 游击将军与委员督兵救火,一面由守备、把总到庄中各处,搜缉嫌疑犯。把火扑灭之后,就在武宅拘审四邻。 武胜文的两个死友,神情模样,显与农民不同,而且身上负伤。经人指认,“这是武庄主的朋友。”委员遂严加讯问。两个死友忽然心一动,当官问到党羽时,他就供说:“药王庙还有朋友。我们不是歹人,我们不过好武罢了。”拒捕之事,抵赖不承认,说是误会。他们把官军当做股匪,故此抵抗。 官兵据供,急拨人到药王庙。这药王庙正是镖客留守之处。哪知官兵赶到一搜,镖客已先一步觉察,不知何时离庙他去了。官兵扑了空,又审问武胜文的下落,辗转严讯,竟究出武胜文现在北三河的确讯。游击将军立刻把犯人交给委员和县官,自己率兵,往北三河一带,拉开拨子,排搜着追缉下来。 药王庙的镖客因身临异地,时时刻刻防备飞豹子和武胜文的暗算,所以倍加小心。当官兵来剿庄时,他们正藏在暗处,监视武胜文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瞥见数十名化装的生客,绕道分奔火云庄。镖客就耸然诧异,互相警告道:“飞豹子许是又邀人来了。”官兵攻庄,镖客十分惶惑。直等到官兵留少数搜庄,大队出缉;镖客便设法刺探。这一刺探,险些吃了挂误官司。镖客看出不妙,这才耗过紧急时候,抽空拔身,也往北三河,给俞剑平送信。一路上躲着官兵,以防误会。故此迟到了一步。 官军剿豹,空打破火云庄,毫无所得。当下,药王庙留守的镖客且绕道,且扫听,且来追寻俞、胡诸镖头的踪迹。直赶到洪泽湖南岸码头,才得在红胡子薛兆的铁锚帮公所内,和俞剑平相会。 俞剑平闻耗诧然叹道:“咳,这事越发糟了!不知武胜文的家全剿了没有?他的家眷究竟有多少人被官兵拘捕?”四个留守镖客实不得其详。俞、胡二人踌躇道:“想法子扫听扫听才好。不晓得我们比武赌镖的事,官兵探出来没有?” 义成镖店的总镖头窦焕如道:“这事好办,县里的县尉和小弟认识,我们托他打听打听。”红胡子薛兆在旁听声,插言道:“那么一来,窦爷还得回宝应县,莫如由我这边托人探探吧。其实官兵剿他们的匪,我们寻我们的镖,我想不致掣肘吧。” 薛兆这话只是劝慰俞、胡而已。官兵剿匪,和镖客寻镖,全都是冲飞豹子、武胜文两人来的。一官一私,一按公事办,一依江湖道走,哪能不牵掣抵触?头一样,武胜文因此倾家,当然疑心镖客卖底,把种种怨恨都放在俞、胡身上了。飞豹子因自己私事,连累了好友武胜文,对俞剑平,正是前仇未了,新怨又加。起初不过想窘辱俞剑平,此时恨不得跟俞剑平拼命。 红胡子薛兆、窦焕如和俞剑平自己,各自托人扫听火云庄的案情;一面大举搜湖,勘寻豹踪。 闹到第三天上,官兵先锋队已到洪泽湖,淮海镇游击将军旋即带领全队二百多名官兵,盘搜着也赶来。一到湖上,立刻札知洪泽湖水师缉私营,一体令缉逃匪。官兵行军比镖客寻镖慢得多,可是二百多官兵齐到,向各处征船征车,地方官自然来找薛兆;薛兆登时得信。 那洪泽湖的水师营,不过五六十人,有四艘快艇,名为缉私,实与当地绅董,及顾、薛二豪互相结纳。水师营的管带已然吃饱喂肥。那淮海镇乃是海口久练之师,纪律严明。镖客想探他的剿匪实绩,竟而一点也访不出来。末后还是薛兆人杰地灵,由水师营的管带口中,钩出消息。 缉私营管带一奉檄调,说是有匪窜入他的汛地,教他率艇截剿;他就吓了一跳。当天便暗暗给南北两岸的船帮首领送去秘信,反倒邀船帮给他帮忙;又打听船帮,近日水上是否太平?红胡子薛兆由此得了线索,忙转告俞、胡。那洪泽湖边的驿丞,也忙忙地给官军备办军粮运输等事,跟薛兆再三接头;从这里也捞着官军的动静。 淮海镇标兵到达第四日,淮安府的府标兵也开到,水师营的老营也开到,并开来几艘战船,名为堵截逃匪,实似会师围攻。直等到各路官兵会齐,这才分水旱两路,开始往洪泽湖搜去。 红胡子薛兆,和北岸的顾昭年,也被带兵官传了去,由地方官陪着。大府委员和游击将军召见薛、顾,请地方绅士帮忙;又打听洪泽湖近日枭匪、水寇是否敛迹?可有大帮匪人由他处窜入此地? 顾、薛二人袍套靴帽地见了官,回禀了,旋即退了下来。顾昭年一把将薛兆拉住,说道:“老大哥。我请你到舍下谈谈去。……有点小事跟您商量。” 薛兆心中明白,忙道:“好极了。可是,咱们能在近处找个小酒馆谈谈,好不好?”顾昭年道:“好,我这里有一个朋友。”薛兆忙抢着说:“我的盟弟老谢就在近处,咱们上他家谈谈,就便扰他一顿饭。”顾昭年笑了。两人竟投谢某家中,屏人密谈。 顾昭年比薛兆年岁小,长身瘦颊,通眉大眼,像个文墨人;哪知他手下率领皖北好几百船帮。他为人很机警,看外表似比薛兆高,可是办出事来,总比薛兆差一招。独有这一次,他倒比薛兆显出机灵来了。 顾昭年道:“老大哥,您昨天打发人找小弟,小弟已把心腹话全告诉他了。我和这个点子,素不相识,我只认得他罢了。”拿手一比,做成投梭之状,意指子母神梭武胜文。顾昭年跟着说:“他们只是过路,找我借船。我事先不知何事,哪能不借给?现在他们早擦着湖边,走到远下去了。这里面曲折太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时您宅中候信的那位俞某,我也早已慕名。若据小弟看,你我弟兄莫如全不得罪,全给他一个袖手不管。袖手旁观固然不像话,可是水往平处端,也只有这一着。他们师兄弟闹别扭,教他们闹去;咱们弟兄往后长着呢,犯不上淌烂泥。” 薛兆道:“这话怎么讲?他们闹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能够装聋作哑么?”顾昭年道:“不装聋作哑,又该如何?现在大兵又追上来了,已经惊动官面。我们就想为朋友私了结,也不能够。” 薛兆道:“着哇,在下就是这个意思,官兵已经寻上来,我们趁机给他们私下一了,比较好进说辞,这是一。再说,我们能看着他们惊动官府,往盗案上问去么?这事情已经闹大,弄不好,官老爷嘴一歪,匪案就变成叛逆案子。真个的,你我弟兄还怕盗案牵连不成?倒是他们当事人,吃不住这么大的罪名。我们为朋友,大事应该化小,小事化无。” 顾昭年叹道:“老大哥心肠热,你是不怕事了;可是大哥再想想,如今大兵云集,我们怎给他们私了?”遂又将自己的意思密说了一番;薛兆听了,也不觉面有难色。 顾昭年道:“您再想他们全是武林人物,腿脚很快,官兵没来,他们早得信了;官兵一到,他们早走得没影了。我们就想给两家拉和,也碰不上头。碰上头,还怕官兵捣乱。所以小弟我劝大哥设法把镖行劝劝,把他们对付走了,离开洪泽湖,他们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反而没有咱弟兄的事了。”薛兆笑道:“老弟,你太滑了。”顾昭年笑道:“不滑,又该如何呢?” 两人嘀咕了整个下晚,这才吃完饭告别。 薛兆一路细想,顾昭年大概是因官兵追来,不敢掩护飞豹子和武胜文了。自然,据他口气来揣度,飞豹子、武胜文二人,此时必已远走高飞。那么,自己当真袖手,不给镖客帮忙,传出去恐教这里人笑话自己滑。他暗想:“顾昭年有顾昭年的打算,我何必学他?他顾昭年已然宣言不管了;我自己倒可以出力帮镖客一下。” 薛兆打好主意,回转码头,正要找俞、胡二镖头商量。那俞、胡诸人所邀的朋友,这几天也逐渐都聚拢来;在宝应县留守的人也都赶到,立刻人数增加,声势大振。就是官兵的底细,火云庄被剿的情形,以及飞豹子逃窜的去向,经大家分头紧搜密访,也已获得大概的线索。薛兆一回来,俞、胡、姜、童诸人立刻来见,面向薛兆借船借人。 薛兆道:“怎么样,实底已经访出来了么?”俞、胡道:“刚才听镖行朋友说,飞豹子一行已然离湖投北而去。我们打算立刻追赶。” 薛兆道:“你们可访出详细地名没有?”俞、胡道:“还没有,洪泽湖地方太大,我们不过只得着一点影子罢了。不知官兵也探出他们的去向没有?”薛兆笑道:“大概没有吧。他们正预备明天大举搜湖盘岸。不过我倒从老顾口中,套出一点消息来。真假难说,你们几位斟酌。” 俞、胡二人忙道:“有消息请说。”薛兆道:“听顾昭年的口气,子母神梭武胜文一行,大概真找他借船了。不过只借了两只船,恐怕是专给武胜文的家人用的。那个飞豹子和凌云双燕,他们早已连夜遁走,约摸方向,多半是逆流而上,奔宿迁徐州一带去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可是窥探官军的动静,他们极力征调船只,打听北路,恐怕也要往北搜。贼人的踪迹,官军大概也有耳闻。再说那个雄娘子凌云燕,不正是在淮北盘据么?” 俞剑平、胡孟刚听了,面面相觑。想劫镖大众竟会逆流北上,实出情理之外。逆流逃走,脚程必慢。飞豹子、子母神梭全是老江湖,似不会作这样拙算。可是他们也不会南下,因为官军正打南来,并没碰上。揣情度理,飞豹子应该往东西两边逃窜才是。可是据镖行自己访来的,和薛兆告知的消息,豹党竟真个逆流北上了。 俞、胡大众,个个灰心丧气。一方海州勒限催赔的信,一天比一天紧;而豹党踪迹得而复失。如今又惊动了官军,办事愈加掣肘。若教官军捉住逃贼,起获原赃,镖客的脸面简直到了没法收拾的地步了。但是现在这丢脸的情形,已然摆在面前;胡孟刚尤其窘得要命,几乎要自戕。 俞剑平提起精神来,一面劝慰胡孟刚,一面赶紧想办法。他与智囊急急议定,即刻登程追赶。官军既然征调船只,估量什九要走水路;镖客便改走旱路。把镖行群雄分为六拨三路,以前下卡子的人,也全撤回,改做后路。立刻按“山”字形,渡过洪泽湖,直往淮北追赶下去。 唯有丁云秀夫人乃是女眷,胡跛子是有残疾的人,肖守备是官身子,他们随同逐豹寻赃,多有不便。这几人就同黄先生先一步返回宝应县听候动静。 红胡子薛兆只做了一会子居停主人,未得帮忙效劳,自觉说不下去;便命四个徒弟,率二三十位会水善驾舟的人物,也加入寻镖大帮内,一来做向导,二来通航运。 一群镖客或骑或步,火速北行。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等,仍居于中路。左一路是夜游神苏建明为首,右一路是霹雳手童冠英为首,各率了一二十人,直寻出一百几十里地。官兵在后面布置什么,还没有登程。镖客一路急驰,一路打听,贼踪仍然乍明乍昧。到第二天夜间住店,已入宿迁县界,地名牛角湾;俞、胡二人和姜羽冲都翻覆不眠。…… 突然听见外面马蹄声,惊破长夜。姜羽冲翻身跳起道:“不对,这马蹄是奔这边来的,恐怕是寻咱们的人。” 胡孟刚苦丧着脸道:“也许是驿差,哪有那么巧事呢?”又过了一会,蹄声渐近,已入街里;跟着听见砸店门,打听人。十二金钱俞剑平仍在店床上,闭目而坐,屏息纳气,默运内功;可也不由得心气浮动。倾耳听来,隐闻外面说道:“喂,这里有保镖的住店没有?”听店伙答道:“这里没有镖车。”又问:“有镖客住没有?”店伙答道:“也没有,店里没空了。客官另投别家吧。” 胡孟刚道:“不对,真许是找我们的。”因为他们宿店时,没有自承是镖客。胡孟刚忙开屋门,姜羽冲忙说:“胡二哥且慢,等我去看看。” 还没容他们去看,那铁掌黑鹰程岳早已在别屋听见,先一步赶到店门。外面的骑马人正要改寻别家,被黑鹰程岳唤住,问了一声:“你找谁?”两方抵面,不由“哎呀”一声,道:“是你!”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右路寻镖人追风蔡正,这不足怪。那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竟是初出寻镖,在涟水驿宿店,半路失踪的俞门四弟子杨玉虎。 俞门四弟子杨玉虎和六师弟江绍杰,同时被俞剑平的老友黑砂掌陆锦标诱走。俞剑平于月前率友偕徒,赶奔范公堤失事之处,当夜在涟水驿商议分路;他的老朋友黑砂掌陆锦标独出己见,要匹马单枪,自担一路,当时被俞剑平拦住。 陆锦标为人好事,就鼓惑俞门弟子,独担一路;结果,杨、江两个小孩受他怂恿,趁五更跟他一块跑了。一去至今无耗。这其间俞剑平很是着急。因杨、江二徒都是富家子弟,千里献贽从师,怕有不测,无法向其家长交代。但因寻镖,比寻人更急,又料二徒随陆锦标,或无闪失,就顾不得了,却也时时悬系。 现在,杨玉虎突然回来,又居然寻到这里;程岳心一动,失声喊了一声。借灯影一看,杨玉虎形容憔悴,可是满面喜色。未容程岳来问,抢先叫道:“哦,是师哥!”忙即请安道:“师父呢,在店中么?教我好找,若不是您答声,又错过去了。这店家真可恶!”店伙就在旁边,说道:“您瞧,您又不说找谁。” 杨玉虎无暇跟他顶嘴,扯着大师兄程岳,就往店中走。程岳诘问黑砂掌现在何处,杨玉虎还没有回答,铁牌手胡孟刚已经开门出来,一叠声问:“是谁找镖行?” 追风蔡正在黑影中,忙道:“老镖头,是我。是俞镖头门下的杨四师傅找到我,是我陪着他来的。” 铁牌手胡孟刚满盼失镖之事续有佳音,哪知只是失踪的人回来罢了。不由又把一团热望压了下去,哼道:“是谁,是杨玉虎么?江绍杰他们呢?”杨玉虎忙答了一声道:“老叔,是我。”且答且行,抵面行礼,问道:“我师父呢?” 铁牌手料事不透,殊不知这失踪之人,正带来失镖的确信。杨玉虎随着铁牌手胡孟刚匆匆往屋里走。屋中人全都听出声来,姜羽冲已走到门口,俞剑平已然下床,把灯剔亮,老练的心强往下按,只淡淡地问道:“是玉虎么?你们这些孩子真会跑!你们上哪里去了?我在这里呢。”就一转身,眼望门口。 杨玉虎抢上一步,给师父叩头,转身又给姜羽冲行礼,再给胡孟刚行礼。然后喜孜孜的叫了一声,他怕师父当着人责备他私逃之罪,立刻说:“师父,胡老叔,我给您道喜,咱们丢的那二十万盐镖有了下落了。好了,咱们赶快去,伸手就把它取出来,可得吃快。” 这一句话,在场的人听来,恍如惊雷;十二金钱俞剑平也不由全身一震。可是胡孟刚还当是说从别处勘得豹踪呢,丧声丧气地说道:“我们也得着下落了,都见过面了,可是他们又跑了。现在我们这不是又重追重缀么?” 智囊姜羽冲把杨玉虎从上到下打量几眼,忙催胡孟刚坐下,“咱们先听听玉虎的消息,你先别打岔。” 杨玉虎忙道:“师父!”又转脸向胡孟刚道:“老叔!您猜镖银现在哪里?原来连地方都没动,还在范公堤西北……埋着呢。我陆四叔……” 说到这地方,铁牌手突然叫起来,道:“什么?在哪里埋着?” 十二金钱俞剑平喝道:“噤声!”再沉不住气,急一指门窗,抢一步到门口一看,命程岳出去巡风,便返身掩门。 俞剑平一拉杨玉虎的手,把他拖到离窗远处,往木床上并肩而坐,低声道:“你从头到尾,仔细说,小声说!你跟你陆四叔,这一个多月,到底上哪里去了?你们准知道镖银没走么?你且平心静气,仔细告诉我。” 姜羽冲、胡孟刚全凑过来。又把夏氏三杰、马氏双雄等要人都找来。杨玉虎瘦脸冒汗,胡孟刚忙给他斟来一杯水。 杨玉虎摇头道:“我不渴,我也不累。”这才说道:“师父,这一票现银二十万的盐镖,被这群蛮不讲理的恶贼把它劫走之后……”马氏双雄忙道:“劫镖的就是你从前的师伯飞豹子袁振武,莫非你还不知道么?” 果然杨玉虎很诧异道:“是我师伯么?我跟陆四叔只探出劫镖的贼是塞外寒边围来的!倒是叫飞豹子,姓袁,从前跟师父有碴,怎么还是您的师兄,我的师伯?”俞剑平道:“你不用问了,你快说吧,到底镖银现在何处?” 杨玉虎道:“镖银现在。”用极低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的地名,只末尾轻轻道出一个“湖”字。 俞、胡、姜忙问:“没有离地方么?” 杨玉虎道:“没有。他们劫了镖,想是因为全是现银,没有往远处运,就近埋在了。适逢凑巧,被陆四叔访出来。您猜怎么样?陆四叔不是有一个大儿子,在十几岁的时候,因为父亲要娶后娘,他一怒离家出走了么?现在他和陆四叔父子重逢了,是他泄的底,他当时正跟凌云燕打交道。” 俞剑平恍然大悟道:“哎呀,不错,你八师弟是陆四爷的次子,本是继室所生,他的长子叫陆什么,……陆嗣源。哦,是了,是了。陆嗣源竟跟凌云燕那个男扮女装的青年怪物打交道,真是出人意外。可是镖银全没出境,你陆四叔怎么不动手起赃?莫非有人监守着?你陆四叔现时又在哪里?他怎么不来?莫非他还在盯着了么?” 杨玉虎道:“正是。不过陆四叔只由他儿子口中得了一点线索。真正的实迹,乃是陆四叔无心巧遇,得着劫镖人的两封密信。” 俞、胡、姜一齐问道:“信在哪里?怎么得到的?” 杨玉虎道:“信早教陆四叔扣留下了。他打发我来,就是催师父赶快去起赃,迟了恐怕别生变化,更怕飞豹子又改主意。师父能够现时就走才好。” 胡孟刚到此大喜,忙问:“到底信上说些什么?豹党打算怎么样?可是要移赃他去么?” 杨玉虎道:“陆四叔得的密信,没给我们看,连他怎么得的信,也都不肯说。他拿着当宝贝。连他儿子都不肯告诉。问他,他只说是贼人埋赃之地已然访得,埋赃的地图也被他获到,催我快来请师父去。”马氏双雄道:“黑砂掌一向就是这么鬼鬼祟祟的。那地图也没有给你看么?”杨玉虎道:“没有。师父,我们今晚能动身么?” 俞剑平和姜羽冲商量,姜羽冲也主张立刻动身。胡孟刚连受打击,心气甚馁,说道:“万一又是谎信,岂不糟糕。” 杨玉虎忙道:“消息决不会假。”俞剑平笑了,对胡孟刚道:“二弟,你得揣情度理。黑砂掌一去月余,若是毫无所得,他就夹着尾巴溜回家了。”转身冲门叫道:“程岳,程岳!” 黑鹰程岳应声进来,俞剑平道:“你快请大家起来,我们立刻就要奔宝应县。”把密信略告程岳。程岳大喜,忙去叫众人。夏氏三杰拦住道:“且慢,我们三路人全奔宝应县么?”俞剑平点头称是。俞又问:“玉虎,他们埋赃之处,是在湖内,还是在湖外?守赃的人多不多?”玉虎答道:“大概不多,可以说没人看守。埋赃的准地方,陆四叔也没有告诉我。”苏建明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事未免悬虚吧!” 俞剑平低头寻思道:“悬虚也得去。不过我们大众一拥而去,似乎不妥。而且我们三路人全已散开,如今突然收回,改往回去,把豹党逃踪放弃不追,他们必然动疑。我们真得留一些人,假追假访,混乱他们的注意才是。” 马氏双雄道:“大哥主意真妙,正该这样。”俞剑平遂又与姜羽冲等斟酌谁去谁留。所有三路追缉贼踪的镖行,东路已与陆锦标相遇;那西路原人不动,仍教他们散开了到各处去访。中路的人只带走一半,留下一半另推首领,照常往北搜寻,教豹党测不透。却暗嘱能手,设法秘密抽身回来,以备起赃万一动武。红胡子薛兆派来的帮手,也都留在此路。仍密告中路的首领,此番行止,不必守机密,越虚张声势越好。 计定,命程岳暗将应去的人唤醒,略告大意,立即登程。就留下追风蔡正,给各路首领送信。 这头一拨只十个人,全都骑着马,一路急赶,未到五更,便赶出百十里地,投店打栈,给牲口上料,人也歇息一会。遂又往下赶,旋即来到宝应县城。 入城到镖局,义成镖局的管帐先生迎出来道:“二位老镖头回来了,事情怎么样?听说不大顺手,诸位这是从哪儿来?我们窦镖头没回来么?方才我们刚收下一封信,是给您的。”末句话是对俞剑平说的。俞剑平道:“先生多辛苦了。是哪位给我的信?” 管帐先生由帐桌里把信找出来,递给俞镖头,道:“送信的人说是海州赵镖头带来的。” 俞剑平急急地将信拆开,竟不是镖行催问之信,也非豹党挑战之书。这封信很怪,劈头一句就是“府台大人”,乃是一封告密书。 “府台大人钧鉴:具书人小民无名氏,小民不幸陷身绿林,苟延残喘,无非劫富济贫,不敢戕害良民。今有海州镖行,奉盐道札谕,押运盐帑二十万,明为保镖,暗通巨盗,所以镖行中途,无端被劫,乃镖客勾结绿林之所为也,明眼人一见可知。小民亦是绿林,但劫夺官帑,罪同叛逆;小民不得已,畏罪出首。彼等劫镖,目无王法,小民不敢过问;今从无意中访获彼等阴谋。据闻该镖行与当地绿林,秘密勾结,已将该所劫之大批镖银,埋藏于,并在附近拨人潜守。一俟时过境迁,镖行即与绿林偕往起赃,共同分肥矣。彼等自以密计阴谋,无人识破,故看守人寥寥无多。往来传信,均有暗号,以金钱镖旗为凭,见旗提赃,设计甚巧。今幸小民万般设法,窃得金钱镖旗一杆,另绘埋赃地图一纸,随禀献呈钧座,请大人火速派员持旗前往,按图起赃,举手可得。唯时机紧迫,望大人万勿迟疑,请派员迅往一试。若稍延缓,恐彼等运赃出境,则镖银永无完案之日矣。小民只在赎罪,此心皇天可表,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看到此处,恰满三页半,下半页撕去了。埋赃地名三个字也被挖去,教人看了干着急,不知署名人是谁,不知埋赃地何在。翻检信封筒,所说的地图只是一张白纸,所说的镖旗也没附带在函外。信皮写的是“专呈胡孟刚镖头台启”,下款“自海州双友镖局发”。 俞剑平、胡孟刚全都惶骇,这分明是一封嫁祸告密的黑信,寄给府衙的,不知怎的会投到这里?这究竟是什么人弄的把戏?是仇,是友呢?是威吓,是警告?是抄本,是原信?众人齐问那管帐先生。据说是两天前,午饭后在柜台上发现的。 俞剑平出了一头冷汗,连说:“不对,不对!这必是袁师兄和我作对,真信必已投到府衙……可是他这样一来,抄个副本吓唬我,岂不自露马脚?” 智囊姜羽冲瞠目寻思,忙把杨玉虎叫过来道:“玉虎,你来看一看!”杨玉虎挤过来,念了一遍道:“呀,这许是陆四叔半途获得的那封信吧?” 一言道破,大家拥过来,十几双眼睛全盯在三页半信纸上。信中所讲,“以金钱镖旗为凭”,信外附上金钱镖旗。俞剑平越想越危惧,想不到飞豹子劫去此物,竟这么用来栽赃加害自己! 此时俞夫人丁云秀和胡、肖二友已先一步到宝应,住在店中,也被镖局请来。大家共同寻绎这封黑信,俞夫人也变色道:“袁师兄倒跟我们结仇了!”胡跛子骂道:“结仇就结仇,怕什么?”肖守备道:“三哥三嫂放心,他的陷害计无效,这封信当真是他写的,我们可以先一步报官备案,就不怕他反噬了。”胡跛子道:“对!还是九弟有高招,这封信要好好留着,这信就是老大凭据,三哥可以拿这个洗刷诬害。”智囊在旁听着,默默点头;对俞、胡说道:“这信,哼,恐怕得问陆四爷!” 智囊猜对了,这封信确是黑砂掌陆锦标看见过的那一封,确是飞豹子干的把戏。 飞豹子袁振武手腕狠辣,此刻把俞剑平恨入骨髓。他不怨自己设谋之疏,更不信官兵访盗缉贼,也自会获得线索。他一味痛恨镖行群雄违约背信,明面定期较技赌镖;不该暗地勾结官军,嫁祸给好友子母神梭武胜文。他连累了武胜文,致使倾家败产,他认为这是俞剑平违犯了武林成规。 飞豹子夜渡洪泽湖,弃舟登陆,又弃陆登舟,辗转退下去,退到预定地方;立即由凌云燕姊弟帮助,设计应付官军的追缉;同时派人接救子母神梭的家眷。 子母神梭武胜文之妻谢娘子,当日收拾细软,逃出重围,在她的胞弟谢同亮妥密护持之下,一气逃到洪泽湖。寻找北岸的大豪顾昭年,借来快艇,绝踪飞逃。直到第二天,和子母神梭相遇。谢娘子很动怒,一定要找飞豹子谈谈,诉一诉委屈。谢娘子对武胜文说:“我得谢谢袁大哥。我们隐遁了这些年,平风无浪,这场祸事可是袁大哥给我们找来的。我劝你,你不听;现在怎么样?你那两位盟弟也教官军拿去了。你跟这位袁大爷,究竟有什么交情?我得见见他,请教请教他,我们往后可怎么过?” 子母神梭之妻谢娘子,也是绿林世家。她父是有名巨盗,她的胞弟谢同亮跟武胜文同伙。她虽然没有什么武功,却也吃过绿林饭,尝过绿林风险。如今偌大一份家业,被一个生朋友飞豹子只用一月工夫,害得片瓦无存。她自然心疼。她并不深知子母神梭欠过豹子的情,她只觉得为友倾家,过于舍己殉人了,她免不了唠叨。 子母神梭一肚子怒气,听了妻子的怨言;把眼一瞪道:“你老娘儿们家,要寒碜我是不是?我靠朋友挣来的家当,我为朋友把它扬净了,我不心疼;你闹什么?”内弟谢同亮把谢娘子说好说歹劝住。 飞豹子袁振武是饱经世故的人,早已想到此节;对武胜文说:“我太对不住贤弟了。教弟妹涉险,我真难过。我简直没脸见弟妹,你替我说好着点。至于火云庄,搭救失陷的人,你全交给我。” 飞豹子躲着谢娘子,真个不敢见面。却与武胜文、凌云燕,三方聚在一处,第一步先安插武胜文的家眷。武胜文很讲面子,倒安慰飞豹子,不必介意:“我们交情过的多,咱们弟兄是一码事。”凌云燕道:“诸位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落脚处,请先到我们那里去吧。”于是,在洪泽湖北岸只停得一停,他们赶紧分批改装,绕道趋奔到凌云燕的伏巢。 飞豹子更与手下三熊二老等人密议:“这事已然惊动官府,官军已然出剿清乡。我们斗私不斗官,俞剑平和镖行是我们的死对头,我们不能轻饶他,我们下一步该当怎么样?” 辽东二老提出高招:“应该把二十万镖银献给官军,教镖行栽死跟斗;我们索性反打一耙,就告发镖行跟我们原本通气。官方若信,教镖行打误官司去,我们可以出气了。官方就是不信,我们把镖银一献,官军自然要起赃庆功。就是不收队,也得缓一步;他们无论如何,得把镖银运回海州。缓过一步,把官军诱回去,我们再从别一方面起孤丁,再掀风波。咱们跟江北镖行这一辈子没完!” 凌云燕姊弟嘻嘻地笑了,说道:“这招真歹毒,袁老前辈、武庄主以为如何?” 飞豹子虎目连翻,也觉得此计不甚光明,转眼看武胜文。武胜文怀着倾家之恨,对镖行怨毒已深,但求泄忿,什么都不顾;切齿道:“他既不信,我就不仁。”飞豹子便一拍案说道:“对!管他呢!”又看大家。大家都恨镖客卖底勾兵,一齐说:“他们不顾江湖信义,我们又怎么样呢?眼睁睁武庄主教他们害得无家可归!” 武胜文不愿听“无家可归”四字,说道:“我还不至于无家可归,我有三个巢穴呢。我明天就教我内弟把内人送到江西去。”飞豹子忙道:“武贤弟是有办法的人,我们现在就这样办下去。” 飞豹子教大熊代笔,写下三封信,请大家传观。然后交手下人重抄一遍,立刻发出去。一封信给淮安府,一封信给镖行俞剑平、胡孟刚等,一封信通知守赃的人。 飞豹子埋赃之所,很为隐蔽,果然没有运到远处,只在劫镖场所范公堤的东北七十里外,埋在射阳湖中。 三方协商,计策已定,飞豹子立刻撤退。一方设计搭救武胜文手下失陷的那两个要紧人,一方和手下二老三熊一齐出动。凌云燕姊弟和子母神梭武胜文郎舅(内弟谢同亮),也都负怒衔仇,誓与镖行作对。官军这一剿匪,无形中给镖行增加了成倍的仇敌。 这是飞豹子那一方面的情形。 第56章 黑砂掌挟幼勘镖银,两少年助师摸实底 那另一方面,黑砂掌陆锦标自在涟水驿,诱走俞门两弟子杨玉虎和江绍杰,连夜骑马飞奔,往东扑下去。他自信朋友如此多,眼界如此宽,凭自己的能力,要访盗赃,有何难事?况且镖行访盗,绿林同道难免不顾虑。自己目下是一个事外人,从前又是个中人,附近有的是朋友。总可以假装没事人,于无意闲谈中,套弄出真情实底。绿林人关照着自己旧日的交情,必不会把自己看成奸细。心想:“他们有什么话,不肯告诉镖行,总肯告诉我。” 陆锦标打算得倒好,哪知一访,满不是这回事。二十万盐镖突然被劫,到今日已然哄动江北江南。绿林中人都知事关国帑,风波甚险。个个也都派下采盘子小伙计,极力刺探这劫镖的,到底是道里哪一家?怎么惹这大祸害?就是外路绿林,新上跳板的合字,似乎也不至于如此犯浑。况且这又不像远路同道干的,因为路远了,这些现银必运不出去。这些附近的绿林道,更刺探镖行的行止和官府的动静。同时他们江北绿林也各起戒心:“人家劫镖的冒险吞了这口肥肉,一定要从此洗手改行,再不会接着往下干了。我们本是局外人,须要留神六扇门(指官府)抓不着茄子,倒找葫芦出气。我们犯不上替人顶缸,趁早避避风声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黑砂掌出头独访镖银之时,正是江北绿林谈虎变色,力行敛迹之时。这一个软钉子,教他碰上了。 黑砂掌陆锦标记得落马湖、铁牛台、沙屯、杨柳行、土坝、松林围,这些地方全是绿林朋友出没之区。他就带着这俞门弟子,假装师徒访艺,按部就班,去拜山投帖。把杨玉虎、江绍杰都嘱咐好了,还备办了一些刀枪棍棒,丸散膏丹,令外行人一看,是爷儿三个卖野药的把式匠;让行家一看,也可以猜出他们是化装游学。再不然,就是闯江湖的,各人提一个小行囊,又有三匹马,倒真像跑马戏的江湖人物。只可惜一样,短一两个女子。黑砂掌对杨玉虎、江绍杰说:“咱们三个光棍汉,未免差些。最好是我装一个老江湖,你俩一个装男的,一个装女的,像小两口。咱们那么一打扮,打听什么事,就容易多了。” 俞门弟子全都脸一红,道:“四叔,难为你怎么想来。”江绍杰更诡,对杨玉虎说:“四哥,你长得俊,你装女人吧!你装张耀英,我装张耀宗,咱们算是姊弟二人。”杨玉虎笑骂道:“胡说,你岁数小,长得更漂亮,你装女的吧,咱们算是兄妹。……四叔,你看我们六师弟,人家都说他男人女相。我说,回头咱们就买胭脂粉去,再买两件女人衣服,管保江师弟打扮出来,比女孩子还标致,可惜一样,两只大脚,四叔有主意没有?” 黑砂掌哈哈一笑道:“有主意。你哥俩只要商量好了,回头我管保把你们打扮成一个大姑娘,外带还是两只小脚。你们可得先学女人走路,还要学女人说话。”江绍杰道:“四叔就给四师哥买吧,他会学女人走路。可是他不会装女人说话。四叔,您一定会,您装一个样子,我们四哥好学您呀。” 黑砂掌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别忙,现在还用不着。等到了时候,该装扮女人,你俩可不许推让。你们小哥俩全够俊的,到了时候,你们二人抽签抓阄,谁抓着,谁就装女人,不许推托。”杨玉虎道:“就算我们装女人,四叔您也得装一个老婆婆呀。”黑砂掌一扪下颏道:“我呀,……你们只不嫌寒碜,我就装。可有一样,我脸上这些毛毛,可怎么办呢?”江绍杰把头一晃道:“有招,我这里有拔毛膏。” 黑砂掌满脸的络腮胡,他居然说:“你们别瞧我这样,我若装起女人来,我准会扭。若是有人叫咱们卖艺,我还真会登大皮缸。” 爷三个胡扯一顿,照样去办正事,头一步先投沙屯。沙屯地方有旱路绿林韩德利在那里盘踞。黑砂掌引着俞门二徒潜寻了去。俞门两弟子,向在俞剑平手下都很严肃规矩。如今和黑砂掌搭伴,黑砂掌人虽半老,兴味不老,好开玩笑,好说当年旧话,好说自己丢脸泄气的事,把两个少年勾引得兴高采烈。一路上说到寻镖之事,黑砂掌又大包大揽,两少年越发欣喜,自以为一举定可成功,跟着这位陆四叔,更可以增广见闻。黑砂掌把武林道的诡秘忌戒都说出来,二弟子很觉得闻所未闻。却不知俞门设教之法,艺不成,决不告诉外面的事情。 但是陆锦标尽管说得天花乱坠,走了一程子,在路上按理说,应该有把风的喽罗;可是林边地隅,竟没有什么眼生的人。黑砂掌索性引领两个少年,直进沙屯韩德利的密窑。入窑内,浑如空城,不想韩德利已然迁场,窑中只剩下几个看摊的小伙计。这几个看摊的一见黑砂掌来访,没等他问,反而迎着头说道:“嗬,陆四爷,老没出来,怎么今日这么闲在?您这是怎么了,您没听见外面风声么?” 黑砂掌陆锦标道:“外面有什么风声,我倒没听说。”看摊的人拍着屁股说:“嗬,近来风声紧急了。你老洗手多年,如今大概是又想玩票,可是现在玩不得了。”又一人说:“也不知是哪位新上跳板的,惹了个大祸,把二十万盐镖劫了。有人说是铁牌手胡孟刚保的,有人说内中也有十二金钱俞三胜的旗子,如今府里县里连省里都派出查缉的人来了。咱们江北的绿林道,凡是人多的,窑老的,声势稍大的,全都怕吃挂落,躲的躲,搬的搬,连我们瓢把子,也怕惹火烧身,最近也挪了挪窝。骆马湖七达子,更来得小心,他把他那一竿子人全送到鲁南去了。陆四爷是老江湖了,您的耳目一定比我们灵,可知这个劫镖的主儿到底是哪一位?怎么这么胆大?还有失镖的主,到底是胡孟刚,还是俞剑平?昨天我们听说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然出来了。……” 这家伙还想唠叨,黑砂掌已然听不下去,冲着俞门两个徒弟哑然失笑道:“好,如今说来,我们爷三个出来得不巧了。我本打算带着我这两个徒弟,出来历练历练,倒是真不想拾掇买卖;不过有一搭无一搭,撞撞彩罢了。若照诸位这么说,还是先避一避好。”看摊的道:“对!您怎么也得躲过这半年。官面上的事向来有前劲,没后劲。你听着哪一天发下海捕文书了,也就快搁起来了。现在不成,正在劲头上呢,咱们何必找麻烦。”又问黑砂掌:“可知道镖行近来的动静不?”又问:“可知道这劫镖的从哪里冒出来的不?” 黑砂掌本为访查,反被查问,肚子里忍不住暗笑,用话敷衍了一阵,又盘桓了半天,立刻告辞。出得窑外,冲着二弟子大笑,跟着搔搔头,又转奔到铁牛台。 到了铁牛台,照方吃炒肉。偌大的一竿子人,只剩下几个老弟兄。那位大寨主申老道和他的压寨夫人白眼观音,已将部下暗搬到海滨,跟鼓浪屿的海盗临时合伙。他们两口子留在老窑,居然做起隐士,闭门不出,已有十几天了。可是他们的耳目,比韩德利那一伙还灵,已然访出十二金钱俞剑平出山寻镖。劫镖的人留下插翅豹子的外号,他也晓得了。并且也晓得这伙劫镖的人物,全不是伏地绿林,全都是塞外口音。大概劫镖非为图财,实为修怨。因此申老道心中有了准根,倒不怕镖行来登门,只提防官人来找秧子。 申老道见了黑砂掌,就说道:“嗬,陆四哥,好久没见了,您这是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你是受谁之托吧?我先告诉你实话,那二十万盐镖是外码头干的,可给咱们落地户添了麻烦了。我小弟眼下是闭门思过,正提防祸从天降哩。” 黑砂掌道:“你别胡扯!你说了半天,我一点也不摸头。我如今是带着我这两个徒弟,打算寻找金士钊老人,给他小哥俩带带路,见见世面。你闹了半天,劈头就给我这一串话,到底怎么讲?”申老道笑道:“我是贼人胆虚。不过,这不能,你住在鹰游岭,跟十二金钱正搭街坊。他丢了镖,出来找镖,你不能不知道。” 黑砂掌道:“嘿嘿,我就真不知道么。我的老窝倒是在鹰游岭,可是这六七年,我没在家,净在江西混了。这里的事一点不摸头。刚才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申老道说:“你真不知道么?好,听我仔细道来。”申老道正在一字一板地讲拔旗劫镖的话,杨玉虎和江绍杰听得不耐烦,便伸头探脑。 忽见窗外人影一晃,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人。这女人正是白眼观音,进了门,也不管客人,就冲申老道叫道:“你还在家里瞎扯,你知道李起隆他们出错了么?不教你跟他们合伙,你偏要合伙,上了人家的当!”那一个男子也匆匆向黑砂掌打一招呼,便对申老道说:“当家的,你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申老道先向黑砂掌道歉,旋即出去,对妻子说:“这是鹰游岭的陆四爷,不是外人。你来陪着说话。”白眼观音还是那么带答不理的。 黑砂掌扯开喉咙叫道:“嗬,大嫂子,您发了福,不认得小弟了吧?想当年大嫂跟我们前头那位大哥,在漕子营受困,一连四天没吃饭,又在树上趴了两天;那时候若不是小弟赶到,替你们打一个岔,把官兵引走……” 当面揭起根子来,白眼观音一张银盆大脸登时通红,眼皮一动,改嗔为喜道:“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您不是黑砂掌陆四爷么?我真真认不得您了。您那时候黑敦敦的,光嘴巴没有胡子,怎么现在成了刺猬了?” 白眼观音一屁股坐在下首椅子上和黑砂掌大笑大谈起来,又张罗吃的,张罗喝的,前倨后恭,比申老道还亲热。又问俞门二弟子,“这是哪位?是您的儿子么?”黑砂掌道:“不是,是我的两个徒弟。”这女人敞笑道:“我说又白又俊的不像呢。哎呀,……”说时白眼观音目视黑砂掌,良久道:“我说陆四爷,您有几个儿子?”黑砂掌道:“你哎呀什么,我有两个儿子,全在家呢!”白眼观音道:“此外,您没有饶头么?” 黑砂掌道:“这怎么讲?大嫂子拖油瓶改嫁老道,我没有啊。”这女人脸红一笑,搔着头道:“我在淮安府遇见一个人,约摸二十多岁,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我当时几乎叫出声来,后来一想,才觉着年纪不对。可是那年轻人也偏巧姓陆,也吃绿林饭,你说怪不怪?你的大儿子今年多大了?”黑砂掌道:“他大概二十……二十七八岁吧。” 白眼观音说这话,黑砂掌也没介意,只认为她是没话找话,闲取笑打岔罢了。他再也想不到,白眼观音的这一句话倒是真话。 黑砂掌心中有事,便绕着弯子,来套问白眼观音。白眼观音这女人也是老江湖,问了半晌,问不出一点什么来。白眼观音一面陪陆锦标瞎扯,一面拿眼睛打量杨、江二弟子。杨、江二弟子坐在下首听着,也摸不清这女人前倨后恭,害的什么病。 黑砂掌心眼多,阅历富,却已料到他们此刻必是出了什么岔,正在焦心,所以不顾搭理人。想到这里,事不干己,在此又打听不出什么。黑砂掌胡扯一阵,便要告辞。 白眼观音和申老道一体款留,可是虚声假笑,神色不属。黑砂掌赌气站起来,说道:“你们两口子蝎蝎螫螫的,怕我吃了你,是不是?”叫着二弟子道:“咱爷们走,别教人家拿咱们当汉奸!”正是天上不知哪块云彩有雨,黑砂掌若能多坐一会,便可获得意外的奇逢。他哪里梦想得到呢! 飞豹子劫镖之后,急渡射阳湖,把镖银埋在湖中,留人潜守。留守赃银的人,力敛形迹,终不能瞒过行家的眼。首先,留守人的模样、口音,就显得眼生。这些留守人,被申老道的部下小伙计窥出可疑来,两下里误会,都把对方当了鹰爪眼线。如今申老道已得到部下的密报,正在派人暗缀暗窥;并且他的大部人马已经下海,与海盗暂行合伙。他怕航海的部下,不知情况贸然归来,被鹰爪咬上。当黑砂掌来访之时,正当申老道一面设法暗缀守赃的贼党,一面派人追赶部下送信。 黑砂掌陆锦标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只认为申老道的部下本是旱盗,今与海盗合伙,想必吃了亏,所以发急。既与访镖不相干,他就引着俞门两弟子,离开申老道,径去寻找金士钊。铁牛台的金士钊,与他盗不同,是坐地分赃的土豪,专结交绿林,替他们销赃。他销赃的手法很妙,手下用着一些巧匠和造假银子、造假古董的高手。巨赃到手,必保留半年以上;准看出没有风险,再交巧匠改装改造,运到远处去卖。他表面上在外埠开着当铺,其实全是专销巨赃之所。金士钊是个穿长袍的大盗,外表一点也看不出。因为他谈吐风雅,很像个博古鉴赏家、古董铺的大掌柜。 十数年前,淮阳大盗飞白鼠盗取了盐商的一尊金佛,高如七岁孩童,雕铸得栩栩欲活,也是送到金士钊处,给销改的。不想盐商凭势力,花钱重聘,把江南名捕快鲍老舍请出来。鲍老舍不知用何手段,把飞白鼠制伏,一定要原赃圆回。飞白鼠无计可施,重找金士钊,可是那尊金佛早变成金首饰了。飞白鼠说:“原赃不能圆回,我只可原犯去投首了。”实逼处此,金士钊这才说:“你别急,你给我七天限。”七天限太长,改为五天。刚刚到四天,金士钊就把那尊金佛缴出来了;款式与前一样,色泽分量也同,就是放在水里,测验比重,也和真金无异。飞白鼠拿着交给鲍老舍,鲍老舍交给盐商,会集古董家、收藏家、金店、首饰楼,一同勘验,确是原物。这件案子就销案了。 飞白鼠很义气,原赃既已退回,那么自己从金士钊手里所得的钱,应该退还。飞白鼠便将五百两银子交给金士钊道:“金二哥多抱委屈吧。我现在手头只有这几两银子,其余不足之数,容我着后补付。” 金士钊笑道:“老弟,你傻了!我只拿五十两银子,做他们孩子们的工夫钱吧。”只从银包取了两锭,把那四百五十两全退给飞白鼠。飞白鼠眼珠一转道:“哦,这个……!但是,鲍老舍是个人物。咱们不能教人家栽呀!” 金士钊笑道:“你放心,谁也栽不了。你是不晓得,那个行货子是空心的,我临销毁时,早套下蜡模子来,我就防备这一着。全靠着空心变成实心,才能不走样。他们若想知道真假,非得熔化了,不然,不会知道的。”在金士钊手下合作的假造匠,颇懂得比重的道理。他知道真金与铜的重量和外面体积不同。但这金佛当中有块空心,把空心变成实心,外包金皮,内换赤铜,居然用赝鼎瞒过了盐商。 这金士钊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不但与窃盗勾结,又与吏胥交通,耳目既灵,手腕很高,稳吃稳拿,故此在铁牛台隐居多年,没有犯案。他有两个盟弟,分在省会地方,替他开着当铺、古玩铺,铁牛台就像是古玩铺的作坊。他不但替贼销赃,更兼造假古董。他为人敢做敢当,交游很广,所以黑砂掌登门来找他。到了铁牛台金宅,门口四棵大槐树,石阶石台,峻宇高墙。黑漆大门,绿屏门写着:“斋庄中正”,俨然是绅董之家。 黑砂掌拍门而叫,出来了管家,通名索帖,很有官样。黑砂掌说:“我没有片子,你告诉金二爷,就说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带着两个徒弟,登门来拜。你快去,不要拿眼珠子翻人。”管家其实是金士钊手下的小伙计,急忙进去通报。旋即奔出来,说一声:“您请!”就前头引路,进大门,走二门,开客厅门,黑砂掌从鼻孔哼了一口气。 刚到客厅门口,主人从上房走出来,四十七八岁,绸衫云履,眉目清秀,颔下一缕微髯,远远抱拳道:“嗬,真是陆四爷,陆四哥,失迎,失迎。您不是隐遁了么?这二位是谁?” 相偕到客厅落座,黑砂掌一对大眼,骨碌碌东张西望,鼻孔也乱嗅。金士钊笑道:“四哥喝茶,你看什么?小地方,破房子,简陋得很。”黑砂掌笑道:“房子很讲究!就是有点气味。”金士钊笑道:“没有气味呀,我是个俗人,就是不喜欢养花草。这胆瓶的花是他们给插的,许是朽了吧。喂,我说,你把它拔下来。”管家斟完茶,把瓶花端了出去。 四顾无人,黑砂掌笑道:“不是花味,我闻着这屋里别看很讲究,可惜有点贼味。”金士钊一指黑砂掌的嘴,说道:“喂!”黑砂掌会意,眼望窗外,不言语了。 金士钊忙凑过来,摇着洒金扇笑道:“四爷的嘴,还是那么吊儿朗当的,你可不晓得现在是什么年头?”黑砂掌道:“现在年头不坏呀,彼此大发财源,还算赖么?……” 金士钊目露恳求之意道:“别说了,四爷,您不知道,这个月风声紧得很。你没听说么,海州的铁牌手,江宁的十二金钱,两位名镖头,合保一笔盐镖,一共这个数。”黑砂掌道:“两万?” 金士钊低声道:“什么两万,二十万哩,全是现银。在范公堤,竟教外江人物给剪了去。前几天我听说,十二金钱邀出许多人来,向各处托情打探。我们柜上虽然也收些小道货,可是现银子整个无宝,又不是货品,又不是首饰,我怎会知道?俞大爷、胡二爷托了一位姓白的向我扫问,最近有没有来熔化大堆元宝的?我们柜上据实答复了,自然是说没有。” 金士钊接着道:“回头我听见信,连忙赶去,跟他们叙谈了一会,答应下替他们帮忙,他们就走了。这是六七天前的话。数目太大,又是盐帑,外面闹腾得很紧,陆四爷今天突然光临,不知有何贵干?要是没有要紧事,我劝你避一避,先听一听风声。听说我们县里,也见着清乡缉匪、查拿宵小的密札了。咱们干的固然是买卖,可也不能不算是宵小。现在官厅上正在查拿宵小。”说罢笑了。 黑砂掌到此不禁搔头吐舌,各处全都这样谈虎变色,要访贼踪,可怎么下手?反后悔自己不该单人独出,随着大帮,也可以无荣无辱。如今若没有出手的成效,拿什么脸回去见俞、胡二位? 黑砂掌脸上露出一点窘色。金士钊登时看出,忙将身子又往前一凑,附耳说道:“怎么。四爷知道这事么?您要是觉得不好下台,小弟还可以帮忙。俞镖头跟我也有数面之缘,胡镖头更是熟人,我小弟可以出头打合,给你们两家一了。” 黑砂掌依然搔头道:“您等等,让我想想。我这也是替朋友帮忙,不过托我探风色罢了;这么大的责任,我还是有点担不起来。这不是咱哥俩的事,你想我能那么愣么?得了,您听我的信吧。” 黑砂掌站起来告辞。金士钊抓住不放,硬要留饭留榻。黑砂掌坚决不应。金士钊还想拦住他,要向他打听这二十万盐镖的下落,“到底是谁干的呢?四哥,你只管告诉我,我决不泄露,我对你起誓。” 黑砂掌挣脱了手,大笑着出来了。俞门两弟子也忍俊不禁,嘴不敢敞笑,鼻孔嗤嗤地直响。金士钊弄得迷迷糊糊,临送到门口,还说:“到底这件事……”黑砂掌早已迈开大步走远了。带着二徒,直走出半里地,回顾无人,黑砂掌放声大笑道:“这小子,他还想从我嘴里钓鱼!他倒够乖的。可惜陆四爷也不比他傻。” 黑砂掌与二徒扳鞍上了马,算计着还有数处可去,可是未免有点气馁了。黑砂掌脸上渐渐透露窘容。俞门二弟子杨玉虎和江绍杰全是小精豆子,如何看不出来?两个人以目示意,齐向黑砂掌发言:“四叔,怎么样?您要访不出来,咱们爷三个莫如回去吧,省得我们挨师父的骂。” 两个青年拿话挤黑砂掌。黑砂掌陆锦标瞪着两眼,咧嘴笑道:“好小子,刚刚几天,你们就腻烦了。你们别灰心,你等着,大爷有的是招。” 当天不另访友,策马趱行,来到沙坞,径带二徒投店。黑砂掌和俞剑平不同,俞镖头越遇难题,越发镇静;陆锦标却是沉不住气,他沉不住气,却不是低头发呆,反倒大唱大啸。你只听他高唱昆腔,他必是有为难的事窝在心里了。 这一天晚上,黑砂掌不但唱了一段醉打山门,还扭了半出小放牛;临睡时,他又来了一段老梆子腔。照前日的例,与两徒胡扯了一顿,说道:“小子们,睡吧。明天我们要出远门,我领你们找一个朋友。”二徒道:“又去拜客么?”黑砂掌笑道:“不是拜客,你俩只听我说,早早地睡,早早地起!” 两个青年本打算私同陆四叔出来,可以见见世面,试试武功。访着劫镖的贼,他俩还预备着小试身手,把插翅豹子打服。正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可惜现在白跑了好几天,见不着虎或豹,仅仅碰了几个软钉子。两个少年大失所望,咕哝着吹熄灯也睡了。 睡到三更以后,杨玉虎突然觉得耳朵眼冒凉气,迷梦中漫不自觉,抡手掌“啪”地打了一下,立刻觉得手腕被人抓住。忙翻身一看,客窗明灯煌煌,黑砂掌一身短打,背插短刀,把手指比在唇上。杨玉虎受过武林训练,立刻一声不言语,从床上起来。低声讯问:“四叔,要上哪里去?”黑砂掌答道:“你别问,跟我走。留着绍杰,给咱们看摊。”因为店中还有他们的三匹马,所以把江绍杰留下;也嫌他年纪太小,恐其武功不够。 杨玉虎收拾利落,带了兵刃,又问陆锦标:“我们怎么走?”陆锦标一指后窗格,杨玉虎过去一推,黑砂掌微微一笑;这窗户早经黑砂掌鼓捣好了,不但早已启开,还有一根筷子半支着。两人收拾要走,陆锦标低声道:“且慢,得给他留一句话。”杨玉虎低顾江绍杰,江绍杰倚包代枕,侧身闭目,睡得正香。陆锦标从百宝囊里取出笔墨纸札,草草写了两句话:“我们片刻即回,你千万不要走开。” 杨玉虎问道:“这是做什么?”黑砂掌笑而不答,拿这纸条,走到床前,用小刀钉在木柱上极易见到的地方。低头来亲自验看江绍杰,江绍杰一只胳膊蒙着脸,看不见眼。听了听呼吸,陆锦标有些迟疑。终于不管他,轻轻启窗,令杨玉虎跳出去,自己随后也跳出去。 两人一直驰奔沙坞,杨玉虎忍不住且跑且问:“四叔,到底咱们上哪里去?”陆锦标道:“你不用管,到了地方,你看我的眼色行事。”杨玉虎笑道:“我可不是夜猫眼,漆黑的天,您的眼色我看不出来呀。”黑砂掌道:“糊涂虫,你当是大爷冲你飞眼么?到了地方,你只注意我的举动,看我的手势。” 杨玉虎不肯含糊,笑道:“不行,四叔,您得告诉明白我,我才好跟您打下手。若不然,弄拧了,弄砸了,可是笑话。”黑砂掌道:“好小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也没别的,咱们明访数次,一点眉目没有,白落得打草惊蛇。如今我要改计而行,咱们来个暗探。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武林同道,我打算偷偷去淌他,带着你,不过教你巡风。”杨玉虎点头道:“这么着倒也好,您一声不言语,低头直跑,我当您访出下落,前去讨镖呢。”黑砂掌道:“好小子,你倒会挖苦我!”杨玉虎不由也笑了。 展眼跑出数里,黑砂掌放缓脚步,杨玉虎看前面黑忽忽一片,问道:“快到地方了么?”黑砂掌道:“早着呢。”杨玉虎又道:“我们临出来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么难访。不知我老师他们大拨的人,如今是否已有所获?”黑砂掌陆锦标道:“保管他们比我们还难。他们是当事人,明面出头,不用他张嘴,人家就知道来意了。预备瞒他们的,一定先把词编好了。你瞧吧,小子,准是咱爷们先成功。”杨玉虎笑道:“就凭四叔您一个人,那当然了。”黑砂掌笑骂道:“你这小子说话带刺。”杨玉虎道:“我可不敢奚落您,这十来天把我溜怕了。家师出头明访,您说不容易得真情;可是跟家师是朋友帮忙的,也就开诚布公答应帮忙了。像您这样,只探探人家的口气,不吐真意,我看倒不好办。”黑砂掌道:“你狗大年纪,懂得什么?我们现在不是要暗访么?别说了,快到了。” 黑砂掌带杨玉虎加紧趱行,夜走荒径,穿林拂木,奔驰十数里,到了地头。前有一道小河挡路,走到河边一寻,糟了,没有桥梁,没有摆渡。循河而行,黑影中倒有一只小船,恰停在对岸,在这边也不能利用。黑砂掌退回来重寻,且寻且说:“他们一定是把桥拆了。”殊不知此处有一座小桥,白天搭上,夜晚撤去。 黑砂掌找着了设桥之处,又看了看说:“还好,还有桥柱子,小子,你渡得过去么?”杨玉虎说道:“四叔,您背我过去吧,我哪里会登萍渡水?”黑砂掌道:“别装傻了,这么粗的柱子,这么窄的空子,你还走不过去。”杨玉虎道:“我还没有出师,我哪会这一套本事。” 黑砂掌道:“好小子,你跟我玩这一套!我不管你了,爱过来,不过来!”遂一耸身,脚踏桥柱,腾越过去,连头也不回,往前就走。杨玉虎急得口发“嘘嘘”之声,请黑砂掌稍待,也就一耸身,渡过了小河。 杨玉虎追上黑砂掌,抱怨道:“四叔真行,半路上竟要甩我。若遇上点子,您许把我卖了呢。”黑砂掌骂道:“你跟你师父是一个传授,真滑就是了。走吧,将入虎窟,不要唠叨了。” 他们又往前行,黑压压一片浓影,黑砂掌陆锦标命杨玉虎紧随在自己肩后,一左一右,雁行斜进。忽然若有所见,回身一扯杨玉虎,两人分往旁边一窜,退到路旁树后。停了一会,没有听出异响来,也没有看出异样来,可是两人竟不敢再在大路上走。俯着腰,从田禾垄中,慢慢前进。只走了一里多路,杨玉虎觉得比刚才那十六七里地还累。前行一段路,地势忽然开展,遥望前面似有屋宇庄院之状,只是昏暗无有火光。黑砂掌暗扯杨玉虎一把,意思是教他留神,现在已到地方了。黑砂掌预备要进探这一所田庄。 黑砂掌命杨玉虎学着自己的样,像狗似的穿旁路,匍匐前进。大宽转,让开正面,渐挪渐近,到了庄院一望之外,停住了脚。陆锦标纵目四寻,择一棵大树,他命杨玉虎在树下巡视,专防正路。自己立刻攀树而上,往庄院内望。目光所及,还是黑忽忽一片。但在行家眼中,暗中辨光识形,居然窥出堡院的格局,中有院落数层,当有民房几家。看罢下来,已认明自己要进窥的院落所在之处;揣摩形势,该从庄后绕奔西边,由西边入探庄院,比较着出入便利。 黑砂掌立刻引领杨玉虎,绕道往前走。杨玉虎低声问道:“您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么?”黑砂掌低声道:“别言语,跟我走,你自己可别乱钻。”一步一探,行行且行行,逐渐迫近了庄院。转过北面,直迫近西墙,小心在意。借物掩形,不留一点动静,也不留一点形迹。找到合适的地方,恰是院落的一隅。黑砂掌向杨玉虎一指墙,自己立刻耸身跃上去。杨玉虎立刻往旁退闪,一俯腰,也蹿上墙。两人相隔两三丈。 黑砂掌贴伏在墙上,只露出头,急急往下看。杨玉虎到底不在行,把上半身全都露出,还要在墙上站起来直腰。黑砂掌侧脸看见,急急向他挥手。杨玉虎忙又俯下腰去。 杨玉虎以为黑砂掌要往院内跳,哪知不是。黑砂掌看了又看,忽又蹭到偏北面,似乎默默中对于下地落脚处有所选择。杨玉虎不很明白,只觉院内统统漆黑,像是富农的后场院。既然无人,何处不可下跳。 本来预定的是杨玉虎巡风,现在他竟不愿爬墙装狗,一歪身,头一个抢下去了;黑砂掌拦阻,已然无及,只得跟踪也轻飘飘地跳下去,口发低嘘,命杨止步。 杨玉虎一步一探,直往前走;闻声回头,方要问话。就在这时,突然听见破空之声。黑砂掌道:“不好!”里面人已经觉察。 杨玉虎顿知己误,回身窜到黑砂掌旁边,张惶低问:“怎么回事?”黑砂掌道:“你这小子,假机灵坏了!” 第57章 陆嗣源黑夜剪径遇父,地头蛇暗潜觅银露迹 跟着这破空之声,又发出一声,院中高处突然有了灯光。就在黑砂掌绕着前进,时时躲避的地方,出现了两条人影。杨玉虎到此心中发慌,忙回手要抽剑,又低叫:“四叔,您瞧这边!”黑砂掌笑道:“小子,你再看那边,你再看那面。小子,你知道咱们落入重围了么?”杨玉虎后悔不迭,心想:“这该应敌,否则就该撤步。” 再看黑砂掌陆锦标满不介意,反倒摘下小包袱,找出长衫来;把兵刃也解下,交给杨玉虎;并催杨玉虎敛剑入鞘。两人在平地上鼓捣,但闻院中破空之声,连发响箭。跟着挑出灯竿,从角落里前后走出十几个,远远把二人围住,可是这些人全不出声。 转眼间,听见一片关门开门声,又有三四人出来,奔到黑砂掌面前,相隔数丈。黑砂掌急急递话。来人也喝问了几句话。杨玉虎听不懂。那三四个人互相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一人,奔回直通内院的门口,仍把门掩上。黑砂掌居然跟那包围他的三人闲扯,问这个,问那个。三个人态度傲兀,不爱答理。 旋听见开门声,从门中透出明煌煌的灯光,数人持提灯,一人空手走出来,叫道:“是鹰游岭的陆四爷么?”黑砂掌向对面三人说:“您听,准没错,这不是蒙人的事。……来的可是潘青山潘大哥么?” 灯光先到,陆、杨二人全形毕现。出来的那人赶行数步,与黑砂掌拉手,大笑道:“我想准是你,不料果然,咱们哥们老没见了,请里面坐吧。这一位青年是您什么人?穿短打,带兵刃,很精神哪。”黑砂掌道:“是小徒,喂,过来见过你潘大叔。”杨玉虎不摸头脑,只得上前作了个揖。 这个潘青山对手下人说:“这是老朋友,你们哥几个照应着点。”语中意味似乎不好,杨玉虎也听出来了。潘青山竟把黑砂掌二人让到内堂。内堂明灯辉煌,不似偷窥时那么黑了,院子内外也都挂着灯。 宾主坐定,献茶寒暄,杨玉虎也被让坐在侧首。这时候在灯光下,相形之间,众人全是长衫,独他一身短打。黑砂掌盯他一眼,冲他一笑,又一摸脸巴;杨玉虎自知铸了大错,搭讪着也笑了。潘青山笑道:“好么,陆四爷,哥们多年没见,一见就来这个。你们师徒二人挤眼歪嘴,这玩什么把戏?要算计我么?我这里近几年一不犯法,二不做案。任凭什么人,白天黑夜都可以来。” 潘青山说着站起身,走到外面,向手下人吩咐了几句话。未容黑砂掌自行辩解,外面就蜂拥进十几个人。 黑砂掌很乖觉,立刻知道潘青山的用意,忙站起来,向众人一揖到地,连连说道:“小弟我该打该罚,实在对不住众位。众位想必是今晚上值夜班的。我本无意偷来访友,只因我这小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是我要警诫警诫他。教他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好让他明白明白世面的艰难;别自觉不错似的,来到外面,一步也走不开。可是这一来,我把小徒警诫了,未免教众位面子上下不去。我再给众老哥赔个礼!”作了一揖,又作了一个罗圈揖。 潘青山立刻大笑道:“好个陆四爷,真够老辣的。我的意思跟您正好一样,他们十几个人也是自觉不错似的。晚上值班,大大咧咧,总以为就是一只鸟、一条狗,也钻不进来。现在,哪知陆四爷带着徒弟,直走进院里,他们还不知道。我也是教他们认识认识,教他们从此以后,别自以为了不得。”说罢,潘青山命众人向黑砂掌谢谢“指教”之德,这才挥手命众退去。黑砂掌又一扪脸,说道:“我这脸是橡皮的,倒不怕相好的暗损我。”说着纵声大笑。 两个老朋友全都轩然大笑,其实钩心斗角,暗挑起节骨眼。乱过一阵,黑砂掌命杨玉虎上前拜见主人,说道:“徒弟过来,这是你潘叔父。” 杨玉虎连忙施礼,被主人拦住。他暗端详此人,身材高大,满腮虬髯,脸比黑砂掌还黑,腮比黑砂掌还多毛。这人是在杨刘行潜伏的江湖魁首,名叫潘青山。这小村俨如他的城堡一样。 潘青山对杨玉虎道:“你是陆四爷的高足,真真好极了。你们老师真会教学生,肯下这大苦心。老弟,你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请坐下吧。”潘青山又转向黑砂掌道:“四哥,你我弟兄不说假话。你黑夜临门,必非无故,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黑砂掌笑道:“你还是当年那样,砸沙锅要砸到底。我自然有点事和你商量。第一句话我先问你,你们这里消停不消停?合字和六扇门有什么动静没有?附近的合字都还有谁?第二句我再问你,你耳朵够长够灵,听见什么稀罕事没有?咱们江北一带,可有眼生的人物窜进来没有?咱们是老爷们了,你不要装蒜,老老实实告诉我。” 潘青山道:“这个……你打听这个,有什么意思?”黑砂掌 道:“自然有点意思,要不然,我还不会半夜砸你的门来呢。”潘青山笑道:“那就请你把来意明说出来。我就一是一,二是二,有问必答。” 黑砂掌把大指一挑道:“老兄弟,有你这么一说,我索性全告诉你。你可听见二十万盐镖在范公堤被劫的话么?不幸我有一个朋友,吃了挂落。我不能不替他想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好出脱他,所以我才麻烦你来。你在本地,人杰地灵,你告诉我实信。我还得求你搬人帮忙。” 潘青山还没听完,把头摇成拨浪鼓似的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范公堤劫镖那一案哪。按说这一案现在都闹翻了天,可是我也正在纳闷。因为劫镖的是外路人,平空给咱们江北找了麻烦。我也正要扫听这劫镖的主儿的实底,只是摸不着一点棱角。”说到这里,又笑道:“四爷别瞪眼,我不是推心净,我真不摸头;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我可以指示给你一条明路。” 黑砂掌放下面孔,忙道:“潘二爷费心吧。”潘青山把椅子挪了挪,附耳低声,向黑砂掌说了一番话,然后嘱道:“我告诉你了,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黑砂掌眼睛一转道:“那可不一定,他们要盘问我,我就说潘青山主使我来的。”潘青山道:“好,你没过桥,就要卖道。说笑是说笑,你陆四爷千万别给我玩皮子。” 黑砂掌大笑道:“你的话只要可靠,我就不露出你来。你骗了我,回头再算帐。”随即站起,外窥夜色道:“我这就告辞。我们再见!” 潘青山立刻吩咐手下人,挑灯引路,仍有人跑出去,现搭木桥。黑砂掌携杨玉虎,走出村外。潘青山直送到桥边,这才告别。 黑砂掌和杨玉虎急急趋至大路,然后回望小村,似乎无人跟缀,这才吁了一口气,数说杨玉虎:“你这小子,害得我弄巧成拙,本想暗探,弄成明访。完了,我们快回去吧。”杨玉虎含愧支吾说:“这都怨四叔不先明白告诉我。” 两人且说且走,穿入丛林。黑砂掌还是抱怨杨玉虎。杨玉虎赔笑认错,道:“好在没耽误事,您跟这位潘爷又是老朋友,也没得罪人。”黑砂掌咄道:“怎么没耽误事?”杨玉虎道:“刚才潘爷跟您咬了回耳朵,您连连说好,您不是得着好消息了。咱们没白来,您还瞒着我做什么?”黑砂掌失笑道:“他那是装模作样,跟我瞎扯;他什么也没告诉我,送空头人情罢了。你这孩子简直假机灵!” 且说且行,将次穿出林外,突然听见隔林那边,远远有奔逐殴斗之声,又听一人喊道:“看镖!”黑砂掌和杨玉虎不禁愕然,一齐止步。 黑砂掌和杨玉虎倚林侧耳,确是隔林出了争斗。时当午夜,非盗案,即凶杀,忙绕过林去,寻看究竟。林那边竟是四五个人影,追赶一个孤行客。这孤行客也似行家,且斗且夺路狂奔,正向林这边逃来。背后那四个人分散开急追。有两个人斜趋丛林,要剪断逃人的去路;其余两个人仍在背后缀。这斜堵的两人,内中有一个脚程很快,居然斜趋疾驰,先一步赶到林路。 那奔逃的孤行客形势危急,在背后的追者也已赶到,似乎一扬手,发出一支暗器。黑影中,只见那逃人侧身一闪,还想旁窜,却已来不及,顿时被后边的人赶上。那后来人往前一探,金刃劈风,照身后便砍。孤行客又急急一闪身,亮出兵刃来,前堵的第二人又到,登时又把孤行客围在核心。刀兵乱响,人影乱窜,又苦斗起来。 追兵似乎定要捉拿孤行客,只抽出三人来包围;那先奔到林边的追兵竟不过去截斗,依然横刃当林,看意思是唯恐逃者穿林而走。逃者依然且战且走,可是迤逦而斗;好像力尽技拙,已然走不脱了。 当此时,杨玉虎在暗影中看了个大概,忙低问黑砂掌:“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剪径的贼,竟拿孤行客么?”黑砂掌道:“别言语,你等我调侃问问他们。” 黑砂掌往前凑,正要调侃,杨玉虎看出逃者势力孤危,恨不得立即奔出去相救。黑砂掌往前凑,他也慌不迭地往前凑。顿时弄得路边草“簌簌”地一响,那持刀阻林的追兵立即觉察,突然一回身,没看见杨玉虎,恰与黑砂掌,面面相对。 黑砂掌把手一举,刚叫了一声:“合字。”这追兵陡然一扬手,打出暗器。黑砂掌猝出意外,急急闪身,登时大怒,骂了一声:“混蛋!”忙也掏出暗器,照这追兵打去。哪知这时候,杨玉虎的金钱镖也正出手;这追兵腹背受敌,又当昏夜,刚刚闪过这边,竟躲不开那边,登时负伤倒地。虽然倒地,挣身欲起,便立刻口发唿哨,向同伴告警。 黑砂掌大怒,赶过去一看,重将那人踢倒,先解除兵刃,次喝令杨玉虎:“快捆上他!”匆匆提入林中,顾不得审问,叔侄二人抢着出战。黑砂掌一摆兵刃,大声喊喝道:“好一群狗党,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怎么回事,你们全给我住手!” 黑砂掌一喊,那边围攻的情形早已转变。围攻的人已经闻警,知道林中有埋伏,忙分出两人,奔来迎敌黑砂掌,搭救自己人。那被围的孤行客,登时手脚松动,面前只剩一人和他对敌。同时也听出黑砂掌的喊声,忙即回答:“四叔,是我,这是一伙路劫。您快把他们拿住。” 杨玉虎哎呀了一声,忙道:“四叔,这是我们六弟。”黑砂掌道:“少说话,打家伙!”遂不再问,一齐动手。这被围的孤行客正是留在店中的江绍杰。三下夹攻,三个夜行人渐渐不支。 黑砂掌一口刀就对付两个,杨、江二人合力对付一个;三个夜行人连忙调侃:“相好的,是合字,是鹰爪?”黑砂掌道:“是管闲事的祖宗。”一路猛攻。三个夜行人且抵抗且问:“朋友,别骂街,你留个万儿!”黑砂掌道:“你留个万儿!” 夜行人已知遇见劲敌,不得不认输,遂叫了一声:“好,我们那一位可是交给你们了。相好的,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三人唿哨一声,立刻拨头狂奔。 黑砂掌骂道:“你们不是勾兵,就是暗中缀我。爷爷不上你们的当。小子,追东西,一个也别留!” 黑砂掌催同杨、江二弟子,川字形紧缀下去,唯江绍杰累得呼呼直喘。直赶出半里路,夜行人照样要钻树林。黑砂掌冷笑道:“朋友,你先等等!”向杨、江示意,唰地发出一阵暗器雨。三个夜行人中又有一个倒地,其余二人投入林中不见了。 杨玉虎、江绍杰过去,把受伤之贼活擒捆好。江绍杰此时几乎酥软了,竟要坐下歇歇。黑砂掌冲他直笑,警告他:“好小子,教你看家,你不在店里睡觉,偏出来现眼!喘得这个样。大爷再不搭救你,小命准完。起来吧,这个地方歇不得,我们得走出一段路去。”江绍杰勉强起来说:“走就走,好么,四师哥,四叔甩我,我没法子,怎么四哥也想甩我?”他还有一番抱怨话,黑砂掌道:“别唠叨了,快离开这地方。”杨玉虎道:“可是咱们捉住这一个,还有树林里捆着的那一个,该怎么办呢?” 黑砂掌又狠又坏,他打算只从现在这个人取口供,那一个被捆在林中的,是死是活他全不管了。当下命杨、江二弟子,牵着这个夜行人,自己用刀尖在后督着,把夜行人直带出半里外。找一个隐僻地方停住,命杨玉虎巡风,略问了江绍杰几句,便来诘问这个夜行人。 江绍杰果然在店中半夜醒转,发现黑砂掌和杨师兄不见,立刻穿衣追出来。一路乱寻,误走歧途,在一股岔路上,紧挨水边,遇见这几个夜行人,鬼鬼祟祟,似有所为。黑影中望不清楚,江绍杰还疑心是黑砂掌遇上熟人,贸然往上一凑,刚打一声呼哨,被人发现了。这几人毫不客气,要扣留江绍杰。江绍杰初出犊儿,抽刀便砍,登时打起来。众寡不敌,人家要包围他。他很乖觉,夺路急跑。这几人穷追不舍,江绍杰且战且走,逃到林边,方才遇救。江绍杰说罢,转向被擒的人:“你们在那小河沟子旁边,鼓捣什么?我喊了一声,也不犯歹,你们为什么定要追杀我?” 那夜行人冷笑不答,对黑砂掌说:“朋友,听你的口气,你是老江湖了,要杀要剐,要释放,要送官,一听尊便。你们又不是鹰爪,问我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黑砂掌道:“你怎么看我不是办案的?”那人冷笑不语。黑砂掌端详此人的身量,倒是个壮汉,听话声也正在少年。便问:“朋友,你贵姓?你是哪条线上的?你别拿我当六扇门,咱们就算是同道。你把实话告诉我,我好放了你。” 夜行人道:“放不放在你,至于实话,对不住,你逼我说出来的实话,你肯信,我还不肯说呢。再说朋友你要是栽了,你愿意留名么?” 黑砂掌道:“好家伙,你这小子口气倒够味,不用说,你也是名门之徒了。”江绍杰道:“四叔,您别这么问,这么越问越问不出来。”抡起刀把,狠狠打了几下。这一打,那夜行人嘻嘻地冷笑,往地上一躺道:“朋友,你们这举动,满不是江湖道。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再问就连声也不出了。 这夜行人的派头,引起黑砂掌的高兴来,连说:“够朋友,够朋友!”可是这夜行人这股劲,更引起江绍杰的反感,因为刚才他不过一探头,便被他们穷追乱砍。干镖行的和做绿林的,天然是两个作派。江绍杰还是要苦打取供。黑砂掌陆锦标把他拦住,说道:“你先别打他,等我来问吧。” 黑砂掌在黑影中,冲那人问了几句,那人躺在地上,依然不答。黑砂掌笑了起来,忙摸索身上,取出火折子,用手一晃,可惜隔时太久,火折子晃不着了。便问杨、江二徒,身上可有?杨、江说:“我师父不教我们带这个。您要火折子做什么?”黑砂掌摇头不答,忽然说道:“有了!”忙扶起夜行人,细搜身畔,果然从这人的百宝囊中取出一支竹筒,内有火折。用手连晃,发出火光来。黑砂掌就拿火折,照看这夜行人的面貌。这夜行人还在地下坐着,见火光立刻低下头。黑砂掌看了又看,忽然疑讶道:“唔?” 杨玉虎、江绍杰,借这火光,看出这夜行人年约二十多岁,非常精壮,圆脸大眼,穿一身短装,此刻也抬头扫了三人一眼,仍旧垂头不语。 黑砂掌迟疑道:“朋友,我好好地请教你,你贵姓?你是哪里人?你到底是不是合字?”江绍杰道:“你们刚才聚着好些人,那是做什么?” 那人半晌才说:“对不住,我若是落在仇人手里,就痛痛快快,把我杀了。若是落在六扇门手里,咱们公堂上再画供,这时候问也白问。我若是落在合字手上呢,你们这举动,全不对劲,我还是不答。” 杨玉虎笑道:“好硬的一棵菜,你就当我们是合字。”那人道:“是合字,就不该这样问我。”江绍杰骂道:“这样问你,还是好的呢。”调转剑背,又要动手。黑砂掌忙又拦住道:“别打,别打,我再细细瞧问。” 黑砂掌又把火折子晃亮,直送到那人面前,左看右看,远瞥近盯,活像相新媳妇,招得那人恚怒。 忽然,黑砂掌说道:“我说喂,你到底姓什么?你可是姓陆么?”那人似乎一震,抬头望了一眼,复又低头不答。 黑砂掌再忍不住,把一个火折子举着看,眼看全点完,又把自己的火折点着,歪着头死盯那夜行人,夜行人越发低下头去。但是杨、江也起了诧异,也跟着细看,看完又看黑砂掌。黑砂掌与这夜行人年纪悬殊,却全是圆脸,圆眼。黑砂掌有一脸络腮胡,这人下颏也是青漆漆的。杨玉虎首先大惊道:“四叔,你看见么?这人跟你可是一个模样!” 黑砂掌立刻叫道:“你不是小福子么?你是我的儿子!”那人骂道:“我是你的祖宗!”可是骂出这一句,不由睁开了眼,这才借火折子,细看对方。 这一看,夜行人哎呀一声,不觉得站起身来,问道:“您您您贵姓?” 黑砂掌失声道:“好小子,你连你爹也认不得了。”杨、江二弟子惊诧万状,一齐代说道:“这位是鹰游岭的黑砂掌陆老英雄。朋友,你到底贵姓?” 那人不等听完,“扑登”地跪下,叫道:“爹爹,爹爹,我就是小福子!” 黑砂掌大声道:“好小子,你会骂我,你不是我祖宗了?”那人羞惭无地,杨、江二徒于惊疑中忙替夜行人解了缚。这个人正是十余年前,因为父娶后母,一怒离家的陆嗣源,也就是黑砂掌陆锦标的长子,乃是黑砂掌前妻蔡白桃所生。 黑砂掌本是绿林之豪,他与蔡白桃当年活跃在江湖上,偷盗抢掠,无所不为。蔡白桃更比他厉害,故此多结怨仇。不久,蔡白桃生了陆嗣源。陆嗣源刚刚六岁,蔡白桃又怀了孕。正值黑砂掌远出,仇人寻上门来,蔡白桃束腰提刀,与仇人苦斗,结果两败俱伤,虽得手诛敌人,自己也伤胎而死。遗下陆嗣源,黑砂掌把他送到一个同门师妹家中,代为抚养。 黑砂掌自己独身一人,去搜寻仇人的党羽,报仇之后,悼亡灰心,洗手退出绿林之后,回转故乡,又迁到别处,做起良民来。随后鳏居无聊,就续娶了继室张氏。 这张氏乃是良家女子,她的叔叔是个做买卖的。有一年贩货,行在中途遇盗,被黑砂掌无意中遇见;用几句话,把围上来的强盗说走。张某为此感激,结成朋友。那时黑砂掌自称是镖客,恰巧张某家中有个年逾花信的侄女,既订婚就死了未过门的女婿,在叔叔家寄居。后来便许配给黑砂掌,作为继室。 这时,黑砂掌的长子陆嗣源,已经还家;他不赞成父亲续娶。后母在前门下轿,他竟从后门溜走。从此父子生离,一晃多年,黑砂掌也多方寻找,迄无下落。后来继室给陆锦标生了一个次子,取名陆嗣清,就是十二金钱俞剑平新收的末一个徒弟。这张氏嫁后不久,施发觉其夫出身绿林,但因木已成舟,心中懊丧,也无可奈何;只是哭闹着,逼黑砂掌洗手。但黑砂掌早已洗手了,张氏又逼他移居,和绿林朋友脱离。 这是以往的事了,现在黑砂掌代友寻镖,竟在意外,和失踪已久的儿子骨肉重逢。 黑砂掌十分惊喜,把跪在地上的陆嗣源扯起来。两人对面,看了又看。十多年的久别,父子面貌全改。这青年已没有当年的孩子气了;黑砂掌满脸胡须,不似当年。可是父子面貌的轮廓,大致还看得出来。尤其是圆头顶,圆眼睛,南人偏生北相,乍看便觉父子酷肖。 这青年夜行人陆嗣源悲喜交集道:“爹爹,你老这些年上哪里去了?我曾到老家找您,都说你老携家远走了。你老现在何处?”黑砂掌道:“好小子,自从你这个娘刚一进门,你就一溜走了。你只顾想念你的死娘,你连你的活爹也不要了!这十多年,你往哪里闯荡去了?” 骨肉阔别十多年,一言难尽,父子全说此地非讲话之所,黑砂掌要率子同回店房。陆嗣源道:“且慢,还有你老人家刚才捉住的我那一位同伴,你老把他捆在哪里了?您得把他先放了,我好同您走。若不然,我去把他邀来吧?那人并不是外人,乃是我的盟弟高麟章。” 黑砂掌骨肉重聚,年老恋子,把儿子拍拍摸摸,不忍暂离。陆嗣源要翻回去,亲释盟弟;黑砂掌说:“那又得折回一里地,何必费这事?可以教这师弟,把他放走。玉虎,你和绍杰辛苦一趟。你别对那人说实话,只说彼此是熟人。你把他解开一放,你二人再赶紧回来。” 黑砂掌又对陆嗣源说:“小子,你这盟弟八成是你的同行吧?不用说,你现在又干起咱们的老事业了?你是和人结伙,还是单人独闯?你们的瓢把子是哪位?”陆嗣源道:“你老容我到下处细讲吧。” 当下,黑砂掌与失踪又重逢的爱子先一步走。杨玉虎和江绍杰二人自去林中,释缚放人,略述数语,然后匆匆折回。四个人先后脚回转店房,时已黎明。 在店房中灯光下父子对面,看老的更老,小的不小。爷俩都很动情,悲喜交集。黑砂掌先看了看陆嗣源刚才受的伤,不过是浮伤,稍一包扎便得。跟着便问陆嗣源,这十几年的情况,和目下所作所为。 陆嗣源这才细诉以往,果然他已身入绿林了。他手下也率领着十几个人,乃是一处大寨的小竿子头。大寨主身死之后,全伙分裂,他新近竟和蛇头坞的夏永南两帮合成了一帮。夏永南是大舵主,陆嗣源是二舵主。他们现在正在秘有所为。 父子二人各诉近情,追说往迹,旋又折到眼前的事。陆嗣源便问家中现在的人口。黑砂掌告诉他:“你现在的这个继母,人很不错。多亏她规矩着我,我如今早已脱开绿林了,积了些钱,我在鹰游岭,买了一些山田。你想咱们爷们哪会拿锄把子?全是你这继母替我操持。我在家里享起清福来了。你这继母还给你生了一个弟弟,今年也十四了。我新近把他送到十二金钱俞三胜那里学艺去了。你这继母样样都好,也够贤慧,就是不喜欢咱爷们干绿林。想不到你这孩子也走了你爹的旧辙了。你现在成了家没有?” 陆嗣源听他父盛夸继母之德,他是不肯赞一词的;听说有了弟弟,倒也喜欢。他父追问他娶亲没有,他就摇头说道:“没有,还没有呢。” 黑砂掌笑道:“没有才好。你若成了家,你现在干的是这个营生,你的妻子自然也是这里头的人了,将来他们婆媳实在不好共处。你也不小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今天你我父子重逢,你就洗了手吧。跟着我回家,我先给你娶个媳妇,回头你愿在家中照应田地,你就在家里一呆。你若是耐不了乡农生活,现在我有的是镖行朋友,我把你荐到镖局。你别再吃绿林饭了。” 黑砂掌陆锦标说了许多话,却不问他儿子是否同意。但是陆嗣源和他的伙帮,刻下正着手做一件大事。他父亲的意思,立刻要带着他走,他实不能拔腿。他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地位,就算洗手,也得有个交代;况且现在他正是欲罢不能。他又素知他父亲的脾气,对儿女很溺爱,却不喜小孩子违背他的话。这本是做父母的常情。 黑砂掌陈芝麻烂谷子地讲了许多话,又告诉陆嗣源:“我现在正忙,正缺少一个合字上领道的。如今有了你,好极了。你把近处的绿林道全告诉我,我要挨着找他们去。” 陆嗣源听他父亲的意思,现在就要带着自己走,不由心中着急。黑砂掌好像不理会儿子的心情和面上神色,便要由店中动身,教陆嗣源跟着走。陆嗣源忙道:“你老人家找绿林做什么?你老不是洗手了么?您此刻打算上哪里去?”黑砂掌道:“现在我还没有准地方。我正要问你,近处绿林道最有势力的,都还有谁?” 陆嗣源随便举出几个绿林人物来,内中就有黑砂掌去过的。黑砂掌道:“这些地方,我全去过了。你的垛子窑在哪里?莫如我到你们窑上看看。你们的大当家夏永南,我还没有见过呢。” 黑砂掌还是火炭似的脾气,说走就走。陆嗣源迟疑不肯就去,反问黑砂掌道:“你老到底有什么事,要历访绿林?”黑砂掌看了他一眼,不悦道:“你倒审问我么?我倒要问问你,你这孩子这么直打倒退,你有什么心思?可是的,你们刚才鼓捣什么了?莫非你们是正在做案么?” 陆嗣源起始不肯直说。黑砂掌越盯越紧,末后面带怒容道:“我看你人大心大,你不是我的儿子了。你肚里有事,你瞒着我!看你这意思,把我抛开才好,是不是?”陆嗣源惶恐道:“你老别着急,儿子情实是正有事。你老教我跟您走,我不是不愿意,您总得容我把事情撕罗开了啊。”黑砂掌道:“到底是什么冤魂缠着你的腿,连你爹都不要了?” 陆嗣源窘得脸通红,万分无奈道:“我是正同着伙伴,帮助朋友做一件事。因为这件事做成了,有几万油水可以分到我们手里。儿子的意思,我们已然布置了好几天,眼前就水到渠成。我恨不得发了这笔外财再走。也可以拿着这钱孝顺你老。” 黑砂掌立刻动容道:“几万?”陆嗣源道:“有五六万。”黑砂掌忙道:“是一共五六万,还是你一个人分得五六万?”陆嗣源道:“一共有二十万呢,我们这一股,可以独分五六万。……” 黑砂掌不等听完,立刻跳起来,抓住他儿子的手,一叠声动问:“是二十万么?是怎么个来路,你快说!”陆嗣源吃了一惊,把头一低,立刻支吾道:“详情我也说不清。这是我们大当家经手的。”黑砂掌大怒,斥道:“好小子,你不知道你是贼羔子么?你不知你爹是个老贼么?你还跟我捣鬼?你小子把招子放亮了,老老实实告诉我,若不然,我把你送官,当臭贼办!你这东西跟你爹还玩花招!” 黑砂掌越说越怒,瞪着圆眼,要动手打人似的。杨玉虎、江绍杰连忙过来劝解。陆嗣源无可奈何,只得吐实。 果然不出所料,这外财二十万,正是那二十万镖银! 第58章 暗索豹斑盘湖搜秘,父子联手踩探渔村 陆嗣源等辗转从绿林道,探知新有外来绿林,叫做什么插翅豹子,因为报仇找场,特来跟镖行作对,把二十万盐镖扫数劫走。事情闹大,这插翅豹子已与当地绿林勾结,把这笔巨赃隐埋起来了。 夏永南、陆嗣源他们这一伙,正恼这外路绿林,胆大妄为,做如此重案,以致影响了他们伏地户的生意。他们也和镖行一样,合字相逢,互相刺探:“这做案的豹子到底是哪里来的?现在奔哪里去了?二十万镖银,他们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官捕、镖行四出寻缉。群贼人人敛迹;人人迁怒到豹子身上。 不想豹子独力难支,即与当地绿林勾结,头一个便是子母神梭武胜文,第二个又有凌云燕姊弟二人。那子母神梭武胜文秘密地传下绿林箭,给豹子做了窝主,又给豹子转邀朋友。这一来,逗上笋了;子母神梭暗遣手下,游说牛角湾的蔡九。蔡九大概是不愿跟人瞎跑,也不愿替人顶缸,听说是当时一口谢绝了。 但是这消息过了些日子,无意中,竟漏给夏永南。夏永南这才晓得劫镖的豹子,是子母神梭的朋友,但还不知道真姓实名。 夏永南又对陆嗣源说起。陆嗣源立时灵机一动,对夏永南说:“大哥认识武四爷么?”夏永南说:“慕名,没见过面。”陆嗣源道:“那么,你跟这豹子更不认识了?”夏永南笑道:“我前几天不是还问你了么?” 陆嗣源立刻眼光闪闪地说:“好了!大哥,你想发财不想?”夏永南忙问:“这话怎么讲?”陆嗣源屏退部下,把趁火打劫的主意说出来;要窥机挖包,转劫飞豹。夏永南道:“这个,就是狼叼来,狗衔去。主意真好,只是,这不犯了江湖大忌了么?” 陆嗣源道:“不然,您并没有受谁的托付,您也不认识劫镖的豹。再说,这只豹子是外来的和尚。他这一举,是找江南镖行算帐,可也是把咱们江北绿林没放在眼里。水大漫不过桥,他把咱弟兄越过去了。大哥,我们可以动动他!” 夏永南眼珠乱转,二十万镖银非同小可,如果弄到手,与伙伴一分,从此后半辈子不忧衣食了。可以远走高飞,退出江湖,改行做一个好百姓。 夏永南又转念一想,连连摇头道:“他们埋赃的地点,你可知道么?”陆嗣源道:“我们可以推算,可以刺探。反正他们没有运赃远出。我们可以由今天起,秘密地盯住他们这两处:一处是武胜文,一处是凌云燕。” 夏永南点点头,又摇头。他总以为这是没影的事,人家藏银之所,局外人万难探出。况且武胜文有家,凌云燕有窑,赃银必有机密地方。就是探出来,也偷摸不着。难道还能硬抢硬夺,寻着了燕子巢,豹子窑,真格的硬打进去不成?夏永南左思右想,以为太难。 殊不知陆嗣源早已胸有成竹,他从另一人口中,访得射阳湖附近,忽来生人。又听说凌云燕的三舵主飞铃王玲,无缘无故曾在射阳湖两次露面,全都化装改扮,力避人知,更不断访问当地的合字,鬼鬼祟祟,岂能无故?当下,陆嗣源把自己的所闻所见,告诉给夏永南,并且说:“他们是在范公堤做案,由范公堤奔武胜文的火云庄,恰好得走射阳湖。我想,这劫镖的豹子,现在一定就在射阳湖一带潜迹。我们先搜搜他,如果见着他,就拿出江湖的规矩来,见一面,分一半。这地方是咱们的地界。他上咱们地界做案,不打招呼,就是他不对。” 陆嗣源拿出寻豹奔赃的主意,把夏永南说动。正是初生犊儿不怕虎,他竟不管这豹子好惹不好惹。在夏永南想:“反正现在没事,你愿意趁浑水捞鱼,你就捞去。可有一样,千万别弄一身腥。” 陆嗣源说:“大哥放心,或硬或软,我是看势做事。我如果寻着豹子,一定先拿话点他。我就算是江北绿林道公推出来的人,找他要落地钱。他若不给,……大哥你想,他不敢不给,他总得怕咱们卖了他。” 夏永南这才放心道:“你不打算硬夺,只要硬讨,这还罢了;不过硬讨不如软拍。你只要真得着豹踪,嘿,这二十万,就分不到一半,也可以要个八万六万的。咱弟兄发个小财。” 夏永南这才遣兵调将,交陆嗣源率领,要在射阳湖、宝应湖,直通火云庄的这一带,搜寻劫镖大盗飞豹子的潜踪。凡事从外面摸,自然不易;若从里面翻,就事半功倍了。陆嗣源等正是近水楼台。但是结局却出意外,本为寻飞豹,敲竹杠,向他讨落地税。他们竟无意中发现了飞豹子的埋赃之所。 飞豹子本人没在射阳湖。他的党羽和武胜文、凌云燕的党羽,全都聚精会神在对付那名震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三胜;只留下少数副手在射阳湖看守赃银,竟被陆嗣源的伙伴发现了。陆嗣源本不知豹党埋赃何处,更不认得这飞豹子本人。他连日率部下好手,暗中潜缀,第一步是要先认出豹党的头脑人物来,并且找出他们的确实落脚地点,然后就挑选硬手,径去登门投刺,以地主之权,向外来客明讨好处。 但替飞豹子守赃的人,也非庸庸之辈,他们的形踪极其飘忽。陆嗣源和手下的伙伴,费了全副精力,昼伏夜搜,夜伏昼访,仅仅获得他们潜身之所的大略方向,好像是隐居在射阳湖畔;可是只见生人入,不见生人出。 陆嗣源心中暴躁,有一次好容易遇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连忙潜缀下去。哪知此人竟是附近江湖道金士钊的盟弟。金士钊的盟弟飞白鼠,独自一人也在近处鬼鬼祟祟。两人刚一对盘,全都掩藏不迭。 陆嗣源还当是金士钊跟豹子有勾结,殊不料金士钊的心思,正跟他一样。两下里各不打招呼,全想找这外路合字,讨取落地钱,全怕同行知道。两边的人竟弄得互相躲避起来。也互相猜疑起来。你猜他是豹党,他猜你是豹党。 陆嗣源此时正是一方避着金士钊的盟弟,一方又潜缀金士钊的盟弟,另一方还在加紧寻豹。 当这时,黑砂掌陆锦标可就亲率俞门二弟子,从当腰横插上来了。陆嗣源费了很大的事,刚捉着一条线索,正自黑夜率党,暗加摸索。恰在此时,父子动手,黑砂掌把自己失踪已久的儿子活擒住。父子就在店中叙旧述往,到底黑砂掌把陆嗣源的实话挤出来了。 杨玉虎、江绍杰二少年一齐大喜,听陆嗣源略略说罢他眼前的所作所为,二人立刻说:“好了,四叔,您瞧这不是有头绪了!……” 黑砂掌忙拦道:“少说话,我们爷们的事,你别打岔。”陆锦标虽然这样说,满面露出得意,向杨、江二人暗递过眼色。杨、江二人登时会意;知道陆四叔要耍手腕,对待自己的儿子,要轧杠子似地挤出实话来。 陆嗣源转向黑砂掌:“你老人家这么忙,到底想做什么?您那事要是能缓,您只容我几天空,我就交代利落了。那时我跟您上哪里去都行。”黑砂掌笑道:“好小子,我的事比你的事更要紧,更吃重。我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咱们父子别看十多年没见面,现在骨肉重逢,居然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你不用作难了,你办的事,就是我办的事,咱们爷俩合伙吧。” 黑砂掌陆锦标扣住陆嗣源不放,就在店房,从头套问他们大当家夏永南同子母神梭武胜文、凌云燕等人的交情,究竟如何?到底子母神梭和凌云燕,与劫镖的豹子有何等深交?金士钊和飞白鼠意欲何为?都细细问了一遍。 据陆嗣源说,夏永南和子母神梭武胜文只是慕名;跟凌云燕是素不相识,还有些瞧不起,因为那江湖传言,凌云燕乃是新出手的绿林,惯好装男做女。至于劫镖的豹子,究竟跟凌云燕、子母神梭有何交情,陆嗣源也是局外人,当然也说不明白。至于金士钊,志在半腰捞鱼,已然显而易见。 黑砂掌问罢,默想一会儿,现在已知夏永南和豹党渺不相涉。夏永南既想算计豹党,那么试着找了他去,两下里也许可以合手一办。黑砂掌抬头看了陆嗣源一眼,见他很拘束地坐在下首,脸上露出为难之象。遂凑过去,一拍儿子的肩膀道:“小子,你别犯心思,你听我说。” 黑砂掌仔细斟酌之后,这才把自己的密谋告诉自己的儿子,说道:“小子,我劝你趁今天也改邪归正吧。你爹在绿林混了这些年,很经过大风大险。这个营生实在不是人干的。你想想你的亲娘吧,功夫够多好,又有她的父兄照应,又嫁的是我,可是临了还是死在仇人暗箭之下。现在你既然寻出这么一个发财的路数来,你却不知这一笔财很有险难。告诉你,小子,我也是冲着这二十万出来的。不过你们打的是转手挖包、落地讨税的法子,你爹做的却是寻镖索赃、给朋友帮忙的事情。我看你还是跟着爹爹混吧。……” 陆嗣源听了,说道:“你老是奉了官面的告谕,才出来的么?”黑砂掌笑道:“那倒不是。我若那么一来,岂不成了狗腿子的眼线了?我这回出山,乃是受好朋友所托,为了咱们江北整个武林道的体面,才肯出头的。小子,你来帮爹爹办一办吧。”陆嗣源还是面有疑难,黑砂掌道:“大概你还是怕对不住你们伙伴,对么?” 陆嗣源点了点头道:“你老请想,我在窑里算是二当家的,我带着十几个人出来寻生意,竟一去不归。他们再想不到我是父子重逢。他们只看见我动手被擒,一定当我是落在六扇门手里,半途失脚了。他们必然设法打救我,寻访我的下落。日后我忽然平安出面,我又随着您,没有离开此处,我们的伙伴岂不怪我破坏行规?怎么出了险,不给窑里送个信呢?” 黑砂掌道:“你虑的也对。我看此事不跟你们大当家的说开了,也不好办。索性咱爷俩商量好了。一块儿见你们夏当家的去吧。” 父子在店内,商量好了话头。陆锦标久历江湖,心眼很多,竟预备了虚实两种措词。父子二人便去寻找夏永南,那里果然闹翻了天。那败回的伙计报告了陆嗣源中暗箭遭擒。夏永南登时大怒,疑心他是受了豹党的暗算。跟着在林中被释的那个副手,也逃了回去,把杨、江二少年的话,照样学说了。说二当家遇上熟人了,天亮准回来。 夏永南半信半疑,久候不见陆嗣源回来。他越发生气道:“你们上了人家的当了!好个豹子,捉住我们的人,扣下一个,还放回一个,他这是对我示威!不行,我们得把陆贤弟讨回来。” 夏永南很有义气,立刻整队出寻,要找豹党要人要赃。陆嗣源引领他父,刚到界内,便被巡逻的小伙计看见,叫道:“二当家,你遇见什么了?真是遇见朋友了么?可把大家急煞了!” 陆嗣源走进窑内,内中只剩下几个人,全伙都已出去。陆嗣源目视他父道:“你老看,我们这里是反了不是?”急忙派人,把夏永南寻回。杨、江二少年看了,心中暗服,果然盗亦有道,竟如此义气。 夏永南拉住陆嗣源的手道:“二弟,你多辛苦了,他们说你遇见朋友,我只不信,当是你……得了,幸喜平安无事,给我引见引见吧。” 夏永南一端详黑砂掌,陆嗣源这才说:“这是家父,这是我的两位师弟。”夏永南忙深深一揖道:“老前辈,老伯!小子我叫夏永南,我和陆嗣源是盟兄弟,和亲骨肉一样。你老请上!”夏永南要行大礼。陆锦标连忙拦住道:“夏大哥,快别这样!小孩子多承领导,我得谢谢!” 一阵寒暄,夏寨主吩咐在窑内摆酒。又要引见部下,与黑砂掌相见。黑砂掌心慌,他不愿拿真面目示人,当下极力辞谢,也不肯饮酒,连声说:“夏大哥,你我一见如故,我这回是专心出来寻找小儿的,我已经给他订了一头亲,人家催娶多次。他这孩子贪恋着和诸位大哥一块凑热闹,连爹娘也不顾,连媳妇也不要,真不像话。夏大哥,我这回来,是给他告假。女家那边催我们秋后娶,夏大哥,您赏脸,准他回去一趟吧。” 夏永南诧然,因为陆嗣源从来没说过身世,更不知他至今未婚,也不知他是名父之子,私逃出来的。忙道:“既然二弟要成家,我们大家该贺贺。”假是当然准了,还要欢宴送别。陆嗣源忙和夏永南说了一些私话,略提家有继母,少时私逃的事。夏永南看了黑砂掌一眼,这才说道:“我们备一点薄礼吧,我想老伯也不能不收的。” 夏永南备了一些金银礼物,到底留黑砂掌在窑中小酌一回。宴间,欢饮酣畅,黑砂掌把真话略为提示出来一点。夏永南一听,却不愿跟镖行合伙,恐落绿林道的闲言;更怕和官面连手,教同行疑心他卖底。言谈之间,略露难色。黑砂掌见话不投机,就此把话咽住。敷衍了一阵,款留了一天。陆嗣源又背人向大当家说了许多解释的话,夏永南这才放行。陆嗣源也将自己经手之事,一一交出来。父子二人起身告辞,这才永离大寨,父子同归了。 黑砂掌父子这一合手,事情顿见开展。陆嗣源是当地户,门路熟;陆锦标却是资格老,经验富。父子二人又加上杨、江二青年,就在射阳湖地方,潜伏密搜,渐有眉目。也就在这时,十二金钱俞剑平在鬼门关和飞豹子交了手,跟着在北三河又比了剑;加上官兵闻耗,大举缉匪,连累得武胜文倾巢丧家。飞豹子这才一怒变脸,要把这笔赃银暗献给官府,更借此消弭官军的穷追;同时要另掀大案,专跟镖行作对。 黑砂掌父子重逢不久,这飞豹子便败退下来。与凌云燕、子母神梭密议之后,决计绘图献书,把二十万镖银埋赃的地址,送给淮安府;同时通知官军,并关照射阳湖看赃的同伙,教他们一见官军前来掘赃,全拨撤退。倘万一被镖行探知机密,飞豹子另备下苛毒的办法;只要埋赃之处被搜获,便教守赃同伙把整鞘的镖银打开了,拆散了,一块块扫数投入湖底!这就是飞豹子的毒计! 不料这毒计的底细,竟被黑砂掌父子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手捞来。黑砂掌父子,潜藏在蛇子坞附近,命陆嗣源乔装匿形,仍去暗盯飞白鼠。他自己仍在暗搜豹迹。 钢杵磨绣针。盘旋数日,黑砂掌居然把豹党守赃的伙计,认准了两个。这生客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外表土头土脑,毫无可疑,其实他们是子母神梭、凌云燕的部下,拨来给豹党做下手的。这两人白天不露面,一到傍晚,就出来沽酒买肉,样子是佃户,花钱很大方,买的吃食足够平常十几位吃用的。无意中被黑砂掌看见,觉得离奇,遂唆使杨玉虎、江绍杰上前搭逗。俞门两个弟子立刻假装玩闹,一个前跑,一个后追,从两个生客身旁跑过,故意把他们的盛酒肉的篮子撞掉在地上。杨玉虎哎呀一声,拨头又跑。 果然这两个生客大怒,骂了一句,立刻追擒杨玉虎。两人身法很快,杨玉虎几乎跑不开。黑砂掌这才挨身上前,把两个生客拦住,假装给他们劝架。两人无心中骂了一句江湖黑话,黑砂掌已断定二人必是江湖道了。黑砂掌装什么像什么,此刻扮成乡下佬,土头土脑,侉声侉气,劝解二人;结果教杨玉虎掏出钱来,赔偿了事。两个生客悻悻而去。黑砂掌忙打手势,江绍杰立刻溜在前面,假装闲逛,暗暗跟缀。只走出不多远,便见二客进了路旁小村。黑砂掌忙绕道缀进小村,随后杨玉虎也远远地盯上来。此时正在黄昏时候,几个人挨到天色大黑,留江绍杰盯住村口,由黑砂掌率杨玉虎,追探村内。 黑砂掌登房,从高处往里窥看;由杨玉虎进村口,径走平地。两人刚刚到村口一半,村中忽吹起一种江湖上的低哨声,跟着起了犬吠。黑砂掌看此情形,唯恐打草惊蛇,同时心中有了一二分把握,知道自己没有走眼。忙在屋上伏下身来,招呼杨玉虎留神,一面由房脊后探出半个头,往里面望去。这小村只有三五十户人家,村后临河,像是小小渔村。就在临河前面一所茅舍中,忽瞥见三间草房灯光照窗,此刻突然熄灭了灯。又恍忽看见有一人从房内出来,仰面观天,似乎把手一扬,要发暗号。 黑砂掌陆锦标忙回头四顾,诚恐暗中有人埋伏。过了半晌,竟没有动静,草房中人又进去了。那杨玉虎不管不顾,依直道往前走。黑砂掌情知村中潜藏着行家,不敢再用弹指嘘唇的法子,来阻止杨玉虎。索性一溜房檐落到平地,和杨玉虎一前一后,明目张胆地走过去。 直到那草舍门前,看出是六七间小房子,房后正是那条小河。黑砂掌缓缓走过去,时时提防着四面。直绕到房后河岸,又转回来,再端详草舍门口。就在此时,从邻巷房上,突然探出一个人头似的,一晃又不见了。 黑砂掌暗觉风色不对,把暗器握在手中,以防不测。在村口绕了一圈半,仅仅认准了草舍的门户,便带杨玉虎出来。会同江绍杰走出村外,到田野无人处,找一棵大树,蹲在下面商量。黑砂掌认为这小村实在可疑:“刚才往里面探看,人家竟在暗中安下巡风的人了。我们刚一进村,人家已经知道。并且他们还是老手,若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我们一进去,他们必然出来答话,或者要跟缀我们。哪知我们绕村子转了一圈,他们防备得似松实严,竟不答理我们。那临河小村准有毛病,现在所疑问的,是这一伙潜伏在小村的合字,是不是与镖银豹党有关。刚才我们已算打草惊蛇了,我看我们等到白天,把他们打圈看住了,破出两天工夫,看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小房中到底有多少人?” 黑砂掌这样说了,杨、江二弟子全都听命。三人站起来,商量回店。江绍杰道:“四叔,我们要回店,这里我们得留一两个人盯着不?”黑砂掌皱眉道:“要盯,咱们爷三个就得全在这里盯,只留你们一两个,我真不放心。”想了想,又道:“不要紧,绍杰,你只藏在这土阜后面,远远瞟着,不到四更,我再来替换你。” 江绍杰不肯干,笑道:“把我盯在这里,当这份苦差,回头四叔又带师哥走了。这一回您该带着我。”黑砂掌道:“你倒怪诡的,这早晚还能上哪里去?不过是回店房,睡大炕。玉虎,你就在这里蹲一更天吧。”玉虎依言,黑砂掌携江绍杰回店。 过了一时,陆嗣源也回来了,父子交换情报。陆嗣源还是在前日那小堤附近琢磨。陆嗣源窥见飞白鼠乔装渔夫,连日在堤上垂钓,夜间又见他驾小船驰入湖塘,在芦苇纷披中,看似夜渔设置,分明是暗有所寻,暗有所伺。陆嗣源偷盯了半晌,把这情形告诉了黑砂掌。 黑砂掌陆锦标问道:“湖堤附近有沙洲没有?”陆嗣源回答说:“有,对面就有。”黑砂掌又问:“可看见他们洲上堤上船上,拿灯亮传递暗号没有?”陆嗣源道:“这个……有,有!” 黑砂掌哂然道:“好小子,你别自能,看看咱爷们谁在行,谁不在行?我没有去,我准知道。这里头既有飞白鼠从旁窥伺,我们可不能漏了招,让人家拣了便宜柴禾去。” 黑砂掌认为,沙堤、渔村两边都不能放松。可是他手下就只有一子二徒共四人,不够分派。一只手掩不过天,好生为难。陆嗣源意欲转邀他那盟兄加入。黑砂掌拒绝不要:“多一人,多一个枝节,多一个泄底的漏洞。” 斟酌一回,黑砂掌吩咐江绍杰赶紧睡觉,挨到四更、五更之交,再去替换杨玉虎,仍要盯住渔村,看那一出一入的人踪。却不要迫近了,不要露出监视的形迹来。黑砂掌对江绍杰说:“你千万别弄诡聪明,教豹子党捉了去,我可没工夫救你,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江绍杰笑道:“您别把我太看傻了。” 黑砂掌道:“我只要你谨遵将令,你多加小心,管保没错。你要明白,那小村的人可是知道咱们窥探他了。”黑砂掌又道:“换回玉虎之后,你也告诉他,不要满处乱钻,老实在店房睡大觉,等我回来再说。这里的店家,我已经跟他扯了一顿谎,说咱们是寻找拐带妇女的拐子的。你们可要跟我的话对了碴。” 叮咛而又叮咛,这才不遑休歇,随同儿子,奔往沙堤,查看飞白鼠的诡秘形踪,但却是扑空了,去迟了,湖塘的小渔船已然驶走,沙洲上的灯火已灭。黑砂掌不由搔头漫骂,叫着陆嗣源绕渡沙洲打圈搜寻。 第59章 黑砂掌调包计换密信,盗信号按图文测埋赃 这时候,小村中潜藏的人果然已经警觉,知道黑砂掌是来踩探什么的。不过他们为首的人,自信身上任什么犯歹的东西都没有,埋赃之处又距此尚远,因此并没把黑砂掌看在眼里。同时也是因为接到了飞豹子的信,知道十二金钱俞剑平大集镖行群雄,在北三河与豹子比斗。当此时,他们还没有比武,更没有官兵剿火云庄,情势并不那么紧张。这几个看赃人,料想黑砂掌四个人,不过是当地道儿上的朋友罢了,再不然就是鹰爪、吃荤饭的;没想到他们竟是俞剑平的朋友,所以忽略了。 那为首的人说:“教他们来偷看吧!就让俞剑平本人进来搜搜,我们这里,连个屁也没有;他反正不能找咱们要镖。” 说这话、做这样看法的,正是一豹三熊第三熊,沙河顾梦熊,和凌云燕手下一个副头目,名叫霍元桐的。他两人率领六个同党,在此地守赃,内中还有子母神梭的盟弟,名叫罗宜朋,新近才派过来的。他们八九人中,真正知道赃银埋藏之处的,仅仅顾梦熊和豹党一人。其余的人全是凌云燕、子母神梭拨来帮忙的,只晓得埋赃的大概方向罢了。外面还有几个人,专管传消息,凡火云庄和燕巢、豹窟,以及镖行的动静,随时报给顾梦熊知道。 黑砂掌父子潜缀他们,他们已然警觉。他们这些人没把黑砂掌等看在眼内。黑砂掌陆锦标遇见的那两个生客,就是他们派出来就近沽酒买肉、采办粮台的伙伴。他们在此地借房觅寓,全由飞豹子转烦子母神梭托情设法;本来早给他们备足食粮,谆嘱他们埋头潜踪,无事少在街上逛。他们江湖人物久居无事,口谗意懒,不禁要喝酒遣兴,赌钱消闲。他们的饭量又大,吃吃喝喝,嫌起不足来。又见形踪隐秘,似无人注意他们。他们便推举了本地口音的两个同伴,出来添办粮台。滨湖多鱼,他们都不喜吃鱼,把鲜肉、果藕、绍酒买得很多。殊不知在此僻静渔村,多是渔户小农,谁也舍不得如此肉食豪饮。他们的外表没有惹人打眼,他们的大吃大赌,先招得行家侧目了。 伏地豪客金士钊,头一个得到采盘伙计密报,近几天蛇头坞地方,似有合字腿子潜伏。紧跟着陆嗣源父子,也从肉铺酒馆,掏得这一条线索。豹党三熊顾梦熊纵然小心、戒备,纵然昼伏夜不出,可也弄得“唯口兴戎”、“祸从口出”了! 好吃好喝好耍,正是豹党、燕群、子母神梭三拨人的通病公好。委因潜藏一个来月,一无事事,未免得历久疏忽,胆子越弄越大。起初还到远处沽酒买肉,后来索性在近处也买起来;他们仍存戒心,今天在这家买,明天准改别家。这法子用来哄瞒不留心的人,未尝不可。偏偏金士钊、夏永南之流,正在担心官府清乡缉盗;今见小小渔村忽寓豪客,他们怎能不动骇疑?既然骇疑,就要试摸。飞白鼠便来调线,陆嗣源也来捞合,不先不后,黑砂掌陆锦标也赶来了! 街头一碰,双方就此对盯上。沽酒的二客急忙报告了豹党,到晚上黑砂掌夜探渔村,已然认准了他们潜伏的民房。黑砂掌做得很小心,潜蹑豹党,略辨方向,并不贸然来搜,只在外边打圈暗摸棱角;因为他还断不定这潜伏的豪客,是否豹党?豹党却也趁机观望,不再出门,要看看这个络腮胡子到底是不是镖行? 这天豹党守赃的九个人,全隐在草舍内,连那采办酒肉的人也没露面。如此对峙,到了次日夜间,豹党这才有人提议:“我们静等人家刺探,太不是事,我们也该搜搜他们去。第一,我们总先探探他们的来路。到底是寻镖的密捕,还是镖行的走狗,还是不相干的官面,要吃外快。我们把他们的来意认准,该摆迷魂阵,就照这样摆下去。若看情形不对,还是一面给头儿送信,一面想法把他们收拾了。”霍元桐也说:“昨夜他们的确是进了村,只是一走而过,没敢乱探头罢了。究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不是,至今还是料不透。他们究竟有多少人,这也得看明。” 辽东三熊顾梦熊道:“我是不愿意轻举妄动,我们这事沉重太大,不能浮躁。我临来时,我们家师再三告诫我,说是胆要大,气要沉得住,千万不可自起毛骨。我们王师叔还告诉我一个诀窍,看守窖藏的人最容易犯嘀咕,看见生人多瞧他一眼,就起疑心。”他说:“就是真有鹰爪和托线寻上门来,你只敞着门睡大觉!他不会来敲门的。可是点子还没来,你吓得拨头就跑,回窑就忙,那时准坏。王师叔的主意,就是以静制动。现在真有人摸来了,小弟打算就照家师的主意,尽让他们进村,只要不敲门,咱就别答理他;只要他们不上房入院,你就别跟他挑帘动手。我们要守如伏兔,呆若木鸡,不知诸位意思怎么样?” 燕党霍元桐、武党罗宜朋,处在帮忙的地位,听三熊如此说,便道:“大主意还是顾三哥琢磨。不过,若据小弟看,来人什九是摸咱们来的。” 那采买粮台的两个伙计也说:“昨天露面的,他们是两三个人。一举一动全像武林道,决不是打野食的官面,这一点我哥俩敢保。顾三哥你要仔细揣摩揣摩,他们露面的是两三个,敢保暗中就没有人了么?那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就许此刻全都来到,潜藏在近处呢。” 旁边传信的武党插言道:“这倒不然,俞、胡二人现在正跟我们武庄主订约,就在这几天,要在北三河比武,与袁老英雄见面呢。” 旁边又有一人发话道:“咱们可得防备人家声东击西呀。他们大拨人明着在火云庄、北三河,或许主事的人暗搜到此处哩。”巡风的人忙说:“这决不能,小弟巡得很严,近几天没有大批人上蛇头坞来的。” 商量的结果,还是再看一两天,大家暂且不必声张。只烦子母神梭的盟弟罗宜朋,化装饰貌,乘夜溜出,去踩探这突然而来的生客。仍烦巡风的人,小心戒备。有人主张,先给飞豹子送个信去,顾梦熊等全不以为然;一点影子没有,就喧腾起来,恐怕无益有害。顾梦熊的主意倒很持重,但不料大局就坏在持重上了! 罗宜朋化装出探,居然找到黑砂掌落宿的客店。向店家绕弯子询问。店家说:“不错,有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是一拨,今天早晨走了。听说他们是替乡亲寻找媳妇。他们老乡的女人,教人拐走了,托他们出来找。他们一落店,就很问了我们一会子:看见一个细高挑、大眼睛、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看见一个小脚、大盘头、二十多岁的女人没有?现在知道这里没有,就全走了。”店家说着笑起来,道:“他们说是替乡亲找老婆,据我们猜,准是那个络腮胡子自己的老婆丢了;老夫少妻,不跑等什么?那家伙瞪大眼睛打听,急头暴脸,唉声叹气。您看吧,十成十是他自己丢了媳妇。” 罗宜朋觉得稀奇,忙又到沿路询问。真是凑巧,一个开小铺的,也说有这么一老一少,是追寻拐带的。说着也笑起来:“丢了老婆,满街上问人;没等人问,自己就说可不是我的老婆,我是给旁人找老婆。那样子颟顸极了,天生是个王八头像。” 罗宜朋连问两三处,异口同音,都说有这么一个络腮胡子,圆眼黑脸,四十多岁的人,逢人打听小脚、大盘头女人,顺口扫听近处的路径和孤庙荒园、堤津野店。看模样,听口气,分明是追蹑逃妻。罗宜朋听了,不由相信,忙回去报告三熊。三熊等半疑。 过了半天,巡风的人也回来报告,蛇头坞地方不大,遍搜更无眼生之人。只有这一老一少,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大概是两码事。那一老一少悬赏缉逃:“如果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愿意谢犒五十串钱。那是乡亲的老婆,我们替他寻人。” 这就对碴了。遍搜渔村,既不再见面生之人,并且有人眼见那虬髯半老汉子和黑面长身少年,追寻拐带,已然离开此地。异口同声,有眉有眼,显见是不相干的人了。豹党群豪渐渐又放了心。 哪晓得上了黑砂掌一个老当,故意地杜撰这一段“呆汉寻妻”令人发笑的故事。引诱得人人竞传,灌入豹党之耳;豹党果然一笑置之了。黑砂掌潜引二徒一子,骤离此地,然后入夜重翻回来。不辞辛苦,不敢宿店,竟在荒林废宇、竹丛败棚下,好好歹歹潜伏过昼。一到昏夜,便分头出来潜搜冥索,手脸上被蚊虫叮起老大疙疸,到底认准了三熊的潜伏之穴、常去之处。 可是还有一样为难,黑砂掌确已勘知这小小渔村隐伏着道上朋友八九人之多,整日玩钱饮酒,无所事事,当然有别的勾当。却还保不定必与镖银有关,也不敢说飞豹子就在此处。黑砂掌又把一子二徒调开,分头勾稽;同时还要提防着飞白鼠、夏永南拦腰打岔。人少不够用,久留无所得,欲走心不甘,黑砂掌急得暴发火眼。 忽然这一天,云破月来,真相大白。江绍杰眼见一个夜行人,由打火云庄那条路上,绕奔蛇头坞而来。临近渔村,忽发暗号,渔村小舍内蓦地走出一人。两方接头,低声密语;一霎时,两人并肩沿溪而行;一霎时又分开,一个回村舍,一个北上,奔向徐北大道。徐北大道正近燕巢。黑砂掌见状,忙命儿子陆嗣源,专力盯缀下去,要勘明他的去向。 到次日,渔村内外风声转紧。杨、江二徒奉命望小村的动静,在白昼瞥见村中走出数人,散开来往四面道。两人的行踪险被撞破;一个吓得远远躲开,一个忙藏入青纱帐,不敢动弹。 直耗到天黑,饿得肚皮叫,村中巡风人撤回去用饭。杨玉虎方得趁此机会,溜回送信,把这情形告诉黑砂掌。黑砂掌道:“他们为什么挂起紧来?莫非我们把他弄惊了!”陆锦标忙提早接班,亲往渔村窥勘。上半夜没动静,只听见一声声狗叫;下半夜村舍中忽遣出数人,绕着全村布卡。随后便有两个夜行人奔往西北,折向西南。 黑砂掌到此恍然,他们这是往来传信。但他们潜伏多日,何故今天才传信?那就因为近日风声忽紧。近日风声何故一天比一天紧?那就因为俞剑平、飞豹子已然见了面,北三河决斗已然定了期。这一来,火云庄一带登时剑拔弩张,小小渔村当然受波及。这一来,袁、俞的决斗,子母神梭的帮场,凌云双燕的助拳,倒间接地助成了黑砂掌的访镖!他们各不相谋,彼此并不晓得异途同归,“相济相成”。 黑砂掌目送奔影,当时心中很作难。陆嗣源跟缀北行之人,尚未返转,依然是人少调度不开。陆锦标想了想,没办法,留二徒小心监视渔村;他自己腾身而起,箭似地亲去追逐这二人。这二人紧装短裤,果走上火云庄的大道,却非直抵火云庄地界。他们曲折而行,穿湖渡水,忽舟忽陆,紧贴射阳湖、宝应湖,又到达一处小村。这两人健步飞奔,将到地头,回身一望,这才投入村口。 黑砂掌望尘却步,欲要缀入,怕弄惊了;欲要远瞟,又怕对方绕影壁,弄丢了线索。仰面看天,骄阳当午,黑砂掌脸上冒汗;忙投入青纱帐。解下小包袱;急急地改装。他本是乡下做短工的打扮,只这一改,变成了摇串铃、走百户的卖野药郎中。他备有两件长衫,一新一旧,一绸一布,如今披上褪了色的布长衫,一步一晃,假装斯文,走入村边。 两个夜行人也都是乔装,先一步进了村,黑砂掌不敢逼缀。当他钻禾田、改行装之时,这两人早已投入民舍。 黑砂掌迟一步赶到,绕村巡视,寥寥三五十户人家,到底他俩投奔谁家,这就该用江湖上的机智了。挨门审视,揣度形势,暗暗认定有两家可疑。陆锦标便在这两家附近吆喝起来:“头疼,牙疼,肚子疼,红白痢疾,小肠疝气!”怪声怪调,卖野药没有串铃,话头里带着调侃。这一诱,果然在这两户民家中,有一家突然闩开门响。 门闩微响,可是门扇没开;半推门缝。有人探头往外偷瞧。黑砂掌眼角一眨,早已看明,更不逗留,抽身便走。出了村口,仍不回头;道里人就像背后有眼,已然觉出脊背后有人盯着。黑砂掌故意一松手,小包袱坠地;他弯身来拾,借着低头折腰之势,眼往后。这正是自己跟缀的一个。黑砂掌骂道:“娘个蛋,爷们晚上见!”飘然走开了。其实没有走远,择青纱帐外高岗地方,倚树潜蹲,远远瞄住小村的出入路口。 黑砂掌要等到转瞬天黑,天黑才好办事。但竟没到天黑,约摸着只隔过一顿饭时,自己所缀的那两人,竟从村中徜徉出来。往四下里一望,也钻入青纱帐;眨眼间,从田地那边钻出,已然换了行头,掩变短装,也穿上长衫了。两人并肩而行,再上征途;路程所指,恰和火云庄相反,也不是往回走,也不是往前奔,走的是歧路。 黑砂掌犹豫起来,忙脱长衫,起身跟缀。缀出不远,回眸一望,从小村悄悄溜出来另外两个人,急装紧裤,提短棒背小包,绕穿青纱帐,从斜刺里趋向火云庄大路。 黑砂掌道:“唔!娘个蛋,飞豹子好诡的举动!”登时恍然,飞豹子公然贯串着射阳、宝应、洪泽三湖,潜设着临时的驿站。这两人到,那两人走,一站一倒换,来往传递急报。黑砂掌搔头吐舌,多亏仔细,才没上当。立刻抽身回转,放弃了前缀的二人,一心跟缀这接班的两个人。 黑砂掌脚下加快,先找到附近小镇小铺,买些干粮;又到人家井边,寻喝凉水。疗饥止渴,立刻斜兜大路,继续跟缀不舍。这两人似比前两人更在行,更擅飞纵功夫,脚程也很可以,只是比较疏忽。先前两人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闭口不说话。这两人一味紧走,毫不顾瞻,有时还喁喁讲究。这就因为前两人中有豹党,眼下这两人全是凌云燕拨来的同伙,一个叫李郁文,一个叫宋田有。态度也就截然不同;那是当事人,这是帮忙跑道的;再加上“艺高人胆大”。黑砂掌自然揣测不出,只觉得古怪罢了。 此行彼缀,一口气跑出一百多里。这一站比那一站长,而且这二人不走大道,不穿行市镇,落荒而走,专择捷径。当午不打火,入夜不宿店,一味趱程。把黑砂掌遛了个滴嘀咕咕,惟恐上了当,人家故意往远处遛他。直到第二天太阳衔山,这才到达了他们私设的站头,两人投入另一小村庄。黑砂掌这才说:“罢了!”大概还没有上当。 这小村庄不是蚕桑之乡,不是渔村,是田庄,地名叫小舒家园,旁有小树林。黑砂掌来到村前,恰当饭口,农妇们就场院上,泼水去尘,铺破席,设矮桌,端饭共吃;东一堆,西一堆,散聚着男男女女。生客远来,他拿眼珠子盯瞧。黑砂掌深知此情,不愿赶在这时候入村。他略一逡巡,又退回去,只远远瞟着。 直耗到天黑,未见那两人出村;自己寻食已饱,这才溜溜达达,蹭进村巷。树下还有纳凉的人,正议论闯入村中的生客。侧耳听去,正讲的是自己所缀的那两人,并非说自己。便摸黑挨过去,要听个所以然;忽然背后“嘘”的一声响,回身急寻,“巴达”一响,又落下一块问路石。 黑砂掌道:“不好!”人家警觉了。闪目四望,人影杳然。暗下决心道:“就是漏了馅,我也再啃口!”陆锦标抽身退开,负隅观望,不想这一石子只是一个疑问记号,投石之人只觉得有生人气,似乎可疑,还未能断定准有缀头。这一下是打草惊蛇,不是寻蛇拨草。 这一来黑砂掌陆锦标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黑影里蹲了半个更次,直耗过二更,村民睡觉关门,他这才拥身而出。把小村前街后巷,略略淌了一阵,“嗖”的蹿上民舍。在后巷人家,发现了闪烁的灯光透出纸窗竹篱;这地方似乎可疑,赶紧凑过去。 时近三更,像这样飞檐起壁,私窥民宅,在夜行上最为险难。除了做贼,实无大用。黑砂掌只为单身一人,不得已才出此策。黑砂掌脚下换穿剔边毛布底鞋,蛇行鹿伏,从人家草舍上慢慢挪动,渐次傍到灯影当窗的这人家。他想溜下平地,寻了过去;却又持重,在房上藏好身形,倾耳先听。突然间,远在村北大道上,随风吹来一阵蹄声,由远而近,似正由西向东疾驰。 黑砂掌大疑,忙直起腰,遥打一望。一片片青纱帐,一片片浓影,看是看不清,听却越听越真,蹄声越来越近。黑砂掌道:“唔?”赶忙挪地方,攀伏在房脊后,借房掩形,只露出半个头,定睛凝视。眨眼间蹄声忽缓,骑影显现在村前路边。此地并非通行要道,单骑夜驰,不能无故。当下,出乎意外,入乎意中,蹄声“得得”,居然投向舒家园田径小道来了。 黑砂掌暗暗点头,心说:“有谱!”猜想这匹马必然投奔有灯亮的村舍。哪知不然,反驰到前巷,距他伏身处还有十七八丈,在一旷院草舍前,骑马人翻身离鞍;走近门口,举鞭轻轻叩门。 黑砂掌慌忙地滚向房后檐,伏腰急行,攀墙过垣,也翻到前巷。在邻舍照样隐好身形,拢住目光俯察。这草舍没有灯光,疏疏七八间房,骑马人行急匆遽,叩门数下,不见应声,立刻从身上取出石子。“啪”的一声,投进院内,打入窗中,又“吱”地吹了一声口哨。 石子穿窗,如投骇浪,草舍正房蓦地火光一闪,倏然又灭,“吱”的一声窗开,“嗖”地窜出一人来,绕院一晃,就要从前面翻墙。院外叩门的人急急地隔门缝,递过几句暗号。同时屋门也开了,出来两个人,急遽动问:“来的是谁?”穿窗出来的人正是那个宋田有,仓促不暇置答,忙着开街门;那骑马之客牵着马骥,进了庭院。屋中灯火也蓦然重明。 这骑马客似带来惊耗,草舍中人纷纷围拢,诘问声、回答声,嗡成一片。黑砂掌居高临下,居暗窥明,从侧面窥看,骑马客将到屋门,回手褪解背后的一只小包。舍中人代为拴马解鞍,邀入舍内。隔窗而望,人影憧憧,语声喁喁,一字也听不出。忽又奔出一人,给马上料,跟着又上槽,另备上一马,便急急回身进了屋。 人全进舍,看不见了。黑砂掌决计冒险一试;从邻舍后檐腾身而下,身落平地,急趋后房,蹑足来到草舍房根下。这里瓦房全有后窗,窗小如斗,悬在后檐下。黑砂掌不敢施倒卷帘,忙从百宝囊中,取出双钉,慢慢用力,插入墙缝。先展眼四望,用壁虎游墙功夫提一口气,贴墙一拔,脚蹑双钉,手攀窗坎,伸一指微沾唾津,戳穿窗纸,侧一目往屋里张看。 正赶上机会,舍中人十分忙乱,没人觉察。这骑客带来了惊人一报:北三河比斗无结果,官军来剿,连累了武庄主,害得火云庄焚宅倾巢。舍中人把一盏灯放在方桌上,四五个男子围着这灯,骑客浑身尘土,满脸热汗;黑砂掌只一打眼,便已断定,对面两人便是自己跟缀的李郁文、宋田有。还有两人,一个像是屋主,形容很瘦;一个是豹党这段驿站的头目曹五。听动静,屋内像有许多人,其实寥寥五个,也没有女眷村妇。 屋主人忙着找掸子,打面水,泡茶。骑客似是要紧人物,挥一挥手,拭去脸上汗;众人围着他,盯着他的嘴。他唇吻开阖,低声讲说;众人都瞪直了眼,发出叱咤之声,带出震骇之容。骑客把小包放在桌上打开,取出四封信,一个黄布卷。 这骑客指点吩咐道:“宋大哥、李大哥,你带回这一封,转告三熊,打点着献赃抽身。这两封可教人搔头,曹五哥,你辛苦一趟,把它转到前站。务必嘱咐前站,妥派胆大心细的伙计,小心在意一递,可别露出马脚。这不是闹玩的,最好得三两位合办,一人巡风,二人投递,递出去,赶紧翻回,给头儿复一个信,好教他们几位放心。”又对屋主人说:“劳你驾,饮饮我的马,我还得连夜翻回去。” 骑客手中共有四封信,一封自己留下,一封教宋田有、李郁文带转蛇头坞。最要紧的两封,竟没人专送到地头。这小舒家园的驿站头目忙道:“四爷,这两封信,我只送到前站么?” 骑客答道:“正是,你可以交给葛大麻子。葛大麻子一来胆大心细,二来懂得六扇门的规矩派头。做这虎口里探头的把戏,非他不可。” 这样一讲,驿站头目曹五怫然不悦,随说道:“葛麻爷前天刚派出去,他至早也得明天过午才能回来。前站没有人了。我们就死等他么?” 骑客皱眉道:“没法子,王、魏二老是这么再三嘱咐的。”曹五奋然道:“事情缓不得吧,与其一劲儿专等他,我看还不如由我一直投送了去。”宋田有也说:“您要是因为一个人,不放心,我可以跟随曹五爷,一同专办这件事。回蛇头坞,有我们李爷足够了。我们决不生事,决不和六扇门照面。何必非等葛大麻子呢?差半天,其实就差对头六个时辰哩。” 骑客低头沉吟,敲桌子核计道:“这么办,明天过午还不算晚,你们二位姑且候他一候。葛麻子若是过午还不回来,你二位就替他去。” 曹、李二人哼了一声。骑客忙道:“我可不是瞧不起二位。你二位担当的事更要紧。宋大哥,你得折回蛇头坞;你要晓得献赃更是险事。你的武功很好,何必舍其所长,做这斗心路、玩眼色的把戏?还有曹五哥,你也有更沉重的担子。现在咱们头儿都已退往淮北,咱们这里的伏线全没用了;你得给各处卡子送信,教他们预备收。我这里有一张图,画着应退应送的线路地名,你可以看看记下来。现在官军云集,镖行在各处排搜。咱们的人得躲着他们走。曹五哥,这得看你的。” 曹五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个还可以缓。”骑客道:“那自然,还是送信告密献地图紧要。” 骑客把四路投书,大致派定,又将那黄布卷拿在手中,指告众人道:“这东西是随着北路这封信的,二位记住了,千万别弄错。”曹五道:“这是什么?” 骑客随手打开,就灯光一展。黑砂掌一看,不由瞪了眼;这分明是一杆镖旗;黑漆杆、红绸底、青色飞火焰、金钱刺绣,环列金钱,分明是十二金钱镖旗。 骑客指这金钱镖旗道:“这旗跟这一封信同递,别弄拧了。”众人忙道:“信里说的是什么,我们看看行不?” 骑客道:“这个,……诸位看了,得跟没看一样才行。我们必得照计行事,谁也不要独出心裁。谁要是掉花招,另要露一手,大辙一错,咱们可就对不起人了。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教咱们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他们老哥五个认定此时非献赃不可,咱们就得随着大流走。”言外的意思,是怕众人见财起意,不肯献赃,倘或发书见图,挖包抵盗,就不够江湖道了。 众人对灯起誓,决遵公意。立刻灯影一晃,骑客向屋主要了一根簪,把已封的四封信,轻轻拆开,把那可以传观的,与众传观了。至于埋赃密图,仍扣在信筒内,请大家不必索看。谁看了,谁倒多担一份责任。 舍中四个人齐看这封告密信,喃喃地骂镖客:“这群镖行真不是东西,是怎的明订决斗,暗结官兵,把武庄主倾在里头,太不够格了。对,对,这么献赃嫁祸,不算咱们狠毒。他既不信,我就不仁,到哪里也说得过!” 传观已毕,骑客对屋主说:“劳驾,有糨糊没有?”屋主道:“没有。”宋田有道:“有白面没有?可以现打点。”屋主道:“白面倒有。” 屋主开面缸,取小勺,就火打浆糊。骑客把已拆开的四封信,重新用糨糊封固。又叮咛道:“诸位可记住了,千万别投错了地方。”原来这四封信全有副封,外面多包着一层,没标上款地名,所以怕投错。这时茶已泡好,夜肴也做熟,骑客匆匆吃了些,立即告辞。重嘱同伴,多加小心;飞身上马,投奔他要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李郁文打点小包,也顿时步行上路,折回蛇头坞。五个人走了两位,屋主一位,还剩二位,把密信、镖旗打包包好,关门上闩,熄灯上床。曹五和宋田有决计挟书自投,一献身手,何必苦等葛大麻子?葛大麻子有何本领?两人商商量量,不很服气。又骂了一回俞剑平和镖行,渐渐瞌睡虫来到,两个人呼天扯地,枕包而睡,不觉东方已白。 等到次早辰牌已过,两人起床,打呵欠,揉眼睛,浑身酸懒似的。催屋主做早饭,吃饱改装,立刻提包上道投书。却不知上了大当,包中书信已被人调换了!他二人仍不信葛大麻子比他两个加在一处还强。他二人上了当,误了事,到了还不晓得。他们为警报所震撼,他们没留神隔垣有耳,附窗有黑砂掌一只眼睛。 他们走的走了,睡的睡了,窗外窥视的黑砂掌不客气,抽出火折子,点着薰香,把薰香吹入草舍。然后现身,拨窗入舍,公然点亮了灯。由宋田有枕下抽出那个小包,掣出那两封信。就灯影下,公然坐在椅子上,拆封疾读。读毕吐舌:“好厉害的豹子!他竟倒打一耙,献赃给官府,反咬镖行一口,告发同谋!”黑砂掌眼光四射,心思像旋风一样,盗书而走是不妥的,豹子还可以再写。黑砂掌要窜改书辞,而又时有不暇。他顿时决计:“这两封信,爷爷应该给他调换一个过!” 这两封信,一封投给淮安府,是献赃嫁祸的告密书;一封投给胡孟刚,是示威泄忿的公开信。按次第,告密书先发,公开信后投。上款不同,内容迥异。黑砂掌呵呵一笑,偷梁换柱。告密书更附地图,黑砂掌抽出来,草草过目,叠好、揣在自己身上。从草舍寻取一方白纸,裁得一般大,先纳入原信封。信上说到埋赃的地名,匆遽中也用指甲给挖下来。 桌上有现成的糨糊,黑砂掌骂道:“娘个蛋,小子们给爷爷预备得倒齐全!”遂把两封信辞重读了一遍,照样纳入封筒。却将告密书装入公开信封中,将公开信装入告密信封中。这一来阴差阳错,豹党阴谋顿成虚牝! 黑砂掌轩眉一笑,照样用现成糨糊封好。又提起那杆十二金钱镖旗,想扣留,转想不妙;大件易被察觉,恐泄机谋,仍用黄布裹好,和信件打入原包。收拾完毕,直一直腰,闪眼往床头一掠,盯了三个睡汉一眼。三个睡汉如同死狗,中了薰香,鼻息咻咻。 黑砂掌做了一个鬼脸,挨过去轻轻给宋田有一个耳光;一搬脖颈,把原包仍塞在睡汉枕下。又作了一个揖,嘲道:“对不起,爷爷走了!” 陆锦标蹑足回身,满屋搜寻了一回,探骊已然得珠,无物值得回顾;熄灭了灯,轻轻溜出。穿窗进来的,照样穿窗出去。出了屋,出了院,出了村,立刻一伏腰,如箭脱弦,奔向蛇头坞,要先一步赶到李郁文前头。 黑砂掌精神百倍,如肋下生翅,如足底生云,一点不劳累,果然赶过李郁文,先一步到达射阳湖蛇头坞。 一到蛇头坞,黑砂掌急命俞氏二徒杨玉虎、江绍杰,分两路寻找俞、胡,说是:“豹子埋赃之地已得。”催俞、胡赶快率众来,“何须逐豹,起赃最直截。” 第60章 丰林豹变锦标建功,湖底掘宝镖银复得 再说黑砂掌陆锦标打发走杨玉虎之后,潜伏在埋赃之地附近,观察豹党动静。这时他发现豹党守赃之人突然增多,来来往往之人日益频繁。却探不清豹党究竟是什么意图。 杨玉虎刚走了一天,陆锦标就骂起街来:“杨玉虎这小子慢腾腾的,怎么还不带人来?俞剑平这老小子办事也不痛快!”黑砂掌心如火燎,唯恐事久生变。他们只有三个人,要昼夜暗暗监视动向,要严防豹党,又要防备当地绿林插手,更怕官兵前来捣乱。人手实在太少,的确分派不过来。 陆嗣源、江绍杰劝他:“玉虎才走一天,最快也得三天才能带领人马赶回来,您别着急。”黑砂掌心急气恼,蛮不讲理,又骂起儿子和绍杰:“你们两个小子不顶用,处处让老子操心!”捎带着骂杨玉虎废物,骂俞剑平办事拖泥带水。总之,陆锦标担心功亏一篑,内心烦躁,却迁怨于他人。 黑砂掌连着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白天也睡不安稳。他心中搁不住事,实在不放心两个青年,实在不放心镖银。自从杨玉虎走后,陆锦标每天晚上总是亲自彻夜潜盯埋赃之处,防备发生意外。白天也要借故远远望上几眼。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在第三天夜晚,黑砂掌就发现十几个人驾驶两叶小舟,来到埋赃之处,先用长绳测量,量了半晌,竟有四五个人从船上跳下了水。这一下子,惊得陆锦标头上立刻出了冷汗。原来那几个人下水之处,正是赃银潜藏之所在。黑砂掌获得贼人埋赃之图,便按捺不住惊喜,立刻率二青年携带长绳,按图索骥,悄悄摸准了埋赃的地点。 此时黑砂掌睡意顿时全消,仗他轻功高超,急忙悄悄溜到湖边大树之后,仔细观看。这时天空微有星光,船上又有灯火,黑砂掌拢目光细看,竟然认出几人,其中就有当地绿林申老道和飞白鼠。黑砂掌心中暗骂:“这两伙贼羔子真可恨,明面上跟我弄傻装怕,原来他们也是劫镖的同伙。” 黑砂掌陆锦标却不知道,当地绿林本来确实未参与劫镖、埋赃之事。但在官军剿火云庄之后,豹党怨仇极深,次夜即由辽东二老亲临埋赃之所,指挥党羽下水拆散盐课银鞘,随后才议定:一方面向官府告密,另一方面也向当地绿林暗暗泄底。豹党想让官府、当地绿林都来起赃,又都不能获取全赃。总之,他们想把事情搅得越大越乱越好。申老道和金士钊也是刚刚分别得知埋赃地点,两股盗徒立刻奔赴现场,经过商讨,竟然合起伙来,连夜前来勘探。只是辽东二老指挥党羽拆散银鞘之时,做得十分机密。彼时黑砂掌正跟缀豹党送信告密之人,陆嗣源和杨、江二弟子虽潜藏窥探,竟被瞒过不知。 此时,黑砂掌陆锦标在树后窥视,看不清楚,便轻轻纵上树梢,登高俯望,把眼珠子都瞪圆了。只见船上那几个下水的人,下水之后浮出水面喘一口气,又下水去了。黑砂掌见那伙贼人上上下下多次,仔细观看,见那些贼人浮上水面时,似乎没捞着什么东西。陆锦标心想:“盐课鞘银是个大物件,自己不会看不见。”那两伙贼人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悄悄离去。黑砂掌极目眺望,贼人似乎没带走什么东西。 等到众贼走远了,黑砂掌才敢动一动,略一活动,这时觉着手脚都麻木了。他在树上喘息片刻,活动一下手脚,又用目光往四周搜查了一遍,便轻轻跳下树来。黑砂掌且走且环顾四周,走出不远,一眼瞥见陆嗣源已经提前走来接班。陆锦标装作生人,躲开儿子往回走,不料陆嗣源竟迎面过来,走到跟前,对父亲悄悄说道:“俞镖头来了。……” 陆锦标不让儿子再说下去,只嘱咐了一句:“小心盯着,申老道他们也前来起赃了。别大意!”说罢,立刻施展飞纵术赶回潜伏之处。此时,他是不管不顾,竟在凌晨时刻飞奔起来。 黑砂掌赶到住处,见门口站着黑鹰程岳迎候。程岳连忙向前施礼,问安。陆锦标一把抓住程岳,问道:“少来这套虚礼,你师父呢?”俞剑平闻声出了屋门。黑砂掌甩开程岳,一拉俞剑平,把他拽进了屋。 黑砂掌进屋一瞥,屋中只有六个人: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杨玉虎、江绍杰,以及另外一个生人。俞剑平未遑开口,陆锦标急问:“怎么只来这几个人?”俞剑平忙答道:“大批人马也来了,在半里以外埋伏着哩!你捎信,也不说清楚。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没敢把人马都拉进村,怕惊扰了敌人。” 黑砂掌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老小子急死我啦!你再晚来一天,鸡也飞了,蛋也打了,我也得上吊了!”胡孟刚更急,忙问:“镖银在哪里?现在能去看看么?陆四爷,你怎么掏着的?可靠不可靠?……”胡孟刚直到此时还是半信半疑。他是硬被俞剑平、姜羽冲拉来的。 黑砂掌说道:“飞豹子这小子真诡,可是比我陆四爷还差半截,我略施小计……”俞剑平知道黑砂掌要吹牛卖乖,一伸手紧紧抓住陆锦标道:“老陆,你先别表功,也别卖乖,有给你庆功扬名的时候,……如今你说说镖银埋藏地点,豹党守赃的情况,现在没工夫听你说废话。” 陆锦标“哎呀”一声:“你先松手,我受不了你的硬爪子。……飞豹子把二十万镖银都扔在射阳湖里了。” 胡孟刚立刻发急道:“那么大的射阳湖,那怎么捞呀?”这时智囊姜羽冲才顾得上插言:“胡二哥,不要着急,等陆四爷说完。”俞剑平也说:“老陆,你快把埋赃图拿出来,咱们边看边说。” 黑砂掌得意洋洋地从内衣里掏出两张纸,把一张图纸交给俞剑平。忽然想起一事,他对俞、胡、姜等人又说:“不好,飞豹子把埋赃的底也泄给当地绿林了,刚才我还看见申老道、金士钊两伙贼羔子,围着埋赃的地方驾舟打捞,咱们得吃快,不然要让那群野狗叼走了。” 俞剑平急忙接过埋赃地图,放在小桌上,六个脑袋立刻都围了上来。只见这张图上有几个村名,还特意画着几棵大树。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从这地图上,实在看不出埋赃地点。胡孟刚急了,怔了半晌,叫道:“这有什么用?……” 姜羽冲微微一笑,刚要说话。俞剑平手更快,二指往陆锦标面门点来。陆锦标急闪,跳起来道:“怎么又动手动脚?” 俞剑平笑骂道:“陆老四,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拿出来!”陆锦标说:“老兄弟,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拿什么呀?”姜羽冲道:“陆四爷,别藏一手啦,胡二哥都快急死了。把那另一张纸也拿出来吧,我知道,还有一张埋赃说明哩!” 陆锦标笑道:“姜老兄弟,你不愧被人称作智囊,真有你的!”这才掏出另外一张纸。在这张纸上却标明了埋赃的准确地点。前一张图纸上画着三棵大树,镖银正埋在三棵树的交叉点上。这张说明,还标写了镖银跟这三棵树的具体尺寸。胡孟刚急道:“赶快去挖吧!” 姜羽冲略一思忖,说道:“胡二哥,别着急。你看,按照这埋赃地图,镖银正在射阳湖一个湖叉子的水中央。这飞豹子真狠毒,我们得到湖底去捞。” 胡孟刚又道:“那么我们先去看看,量准地点,……哎呀,在水里怎么量呀?” 姜羽冲道:“胡二哥,请放心吧,陆四爷早量过啦。”他用手一指屋中床底下的一堆绳子,接着说:“陆四爷还是有办法的,他早用长绳子量准了。”转脸对黑砂掌笑道:“对吧?”陆锦标到此时也不由得佩服智囊的机智、灵敏,点头称是。 (宫注:白羽“原作”细写了俞、姜等人寻埋赃准地点;因为“埋赃说明”是用暗语写的,以湖边三棵树为标志,写了几句数字的顺口溜。众人反复猜测,才弄清含意;到湖边湖里又实地测量,才认准确处。我记不清“暗语”原话,更记不清距三棵树的具体尺寸,只得略写。) 姜羽冲又对俞剑平道:“俞大哥,捞镖银可是麻烦事。咱们得赶快亲自面求薛兆薛老舵主帮忙,向他借人、借船,捞取镖银至少需用一二十位水性好的能人。咱们的人还得全力以赴,在镖银埋藏处附近保护,防备豹党前来捣乱。”俞剑平点头称是,对姜羽冲道:“还得请你点兵派将!” 姜羽冲先对那面生的人说道:“叶三哥,麻烦你再辛苦一趟,陪俞、胡二位立刻赶回去,面求薛老舵主派两只大船,多带一些水手,最快在晌午饭前赶到埋赃处。”原来这面生的人,正是红胡子薛兆的三弟子叶天枢。薛兆很讲义气,特派这个得意弟子一直跟随镖行,帮助访镖。 智囊转脸对俞、胡说道:“最好敦请薛老舵主亲临坐镇,应付官私两面的麻烦事。”姜羽冲又吩咐程岳:“你也得赶回去,务必请你肖九叔也赶来,越快越好。”胡孟刚道:“请肖老爷干什么?” 俞剑平苦笑一声,说道:“我这次算把袁师兄得罪苦了。我还怕袁师兄再挑动官府来捣乱。这就用得着借肖九爷的官势了。” 姜羽冲暗暗点头叹息,接着他派杨玉虎、江绍杰往各处送信,把各路强手迅速集拢到这里,并先告诉沈明谊镖师一声,请他安排诸人的食宿。请苏、童诸老速来小屋议事。 红胡子薛兆在午饭前,便亲率两只大船、二十多名水手赶来了,还带来十几桌酒席,请众人用餐。黑砂掌、胡孟刚连饭也不想吃,便要带领陆嗣源、杨玉虎、江绍杰几个青年,携带长绳,再去测量埋赃准确之处。别人劝他们先吃点东西,陆、胡二人各自抓了两个馒头,不顾他人,还是不肯入席。俞剑平托付苏建明、童冠英代为招呼众镖师,也只得与姜羽冲跟随胡、陆前去。 其他镖客也吃不安稳,匆匆吃了一些,也都奔赴船头。此时,黑砂掌等已测好地点,戴永清、宋海鹏、孟震洋众镖客早已换好衣裳,不等别人说话,跳入水中。红胡子薛兆竟带来二十名水性好的水手,也随着下水。 最能沉住气的俞剑平、姜羽冲,此时一言不发,双眸凝注水面,一动不动。胡孟刚和陆锦标却是把眼珠子都快瞪破了,在船头东张西望。忽然见一人浮出水面,船上众人还没看清此人面貌,这人在水面上深呼一口气,又沉下水去。 胡孟刚急问俞剑平道:“怎么回事?这人又沉下去了,是不是水底下有敌人?”俞剑平道:“你再等等看,……这是上来换口气。” 下水的人有二十多,这个上来,那个下去,竟没有一人奔向大船,看来谁也没有摸着镖银。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胡孟刚急了,抓住黑砂掌的手,一叠声地问道:“陆,陆四爷,你摸准了么?别再上了当!” 陆锦标刚才指手画脚,得意之色洋洋,他满以为马到成功,戴永清等人一下水,他坐在船头又轻轻哼起京剧来了;待见到几个下水的人空着手上来喘气,他的嘴闭上了,头上的汗渐渐冒出来了。胡孟刚一问他,他张口结舌,答非所问:“不能啊,不能啊!” 此时俞剑平悄声问姜羽冲道:“你看怎么样?”智囊姜羽冲一直在船头凝思,听见俞剑平询问,忙答道:“再往上游摸摸看。”胡孟刚道:“那是为什么?” 智囊姜羽冲道:“我估量陆四爷探的消息,不会有误。我只怕飞豹子把银鞘子拆开,银锭子散落在湖底,这里水流湍急,银锭被水流一冲,冲到上游去了。”胡孟刚道:“水冲,也是冲到下游,怎么往上游走?银子又没有长腿!” 智囊姜羽冲道:“不然。轻的物件,自然被水一冲,会顺流而下。重的物件,像五十两银锭,水流冲不动,只能在银锭前面冲出一个小坑,银锭滚下小坑,这样,银锭一点一点地往上游走。我猜疑飞豹子在火云庄被剿之后,怒恨已极,决心破坏到底,匆匆派人把银鞘全部打开。……时间长了,银锭慢慢往上游去了。” 胡孟刚还是不信,又恼又悲,又想到自尽。俞剑平仔细听了智囊讲的这一番道理,忙道:“有道理!军师爷,是不是先下令,请各位下水的人先上船歇息一会,吃点东西。咱们把船往上游先驶出半里地。” 俞镖头又劝胡孟刚道:“别灰心!我是信得过陆四爷的,他是老江湖了,决看不走眼。很可能他跟缀那几个传信盗徒的时候,豹党拆散了银鞘;也许他们逃走的当天,就下决心扔掉镖银,拆开银鞘,跟咱们作对到底。” 薛兆也说:“姜五爷说的有道理,对这事我有经验。胡二爷别着急。” 胡孟刚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他完全没有信心了,心想:“再等一个时辰吧!再捞不出镖银,我就一头扎下湖去,了却一生,倒也干净。” 众水手上船歇息、吃饭,大船启锚前行半里。水手重新下水捞银。船上众人越发心焦,胡孟刚更是双眼紧盯水面,胸中越加绝望,轻生之念复萌。此刻真是度时如年。 约莫只过了半顿饭的工夫,距大船约有十数丈远的水面上,忽有一人浮上水面,只见他出了水面,深深换了一口气。胡孟刚更是失望已极,料想这一番换地捞银,恐怕又成泡影。上水这人却没再下水,却扬起一手,远远招呼,似在大叫。船上诸人却辨不出语意来。 胡孟刚精神猛然一振,似绝地逢生,急忙大呼:“开船。”可是大船早已抛锚,大船仍在原地摇荡。俞、姜、薛众老英雄也为此情景所动,极目遥望水面。但见水中人竟往大船游来。俞剑平人虽老,眼不花,视力最强,他已看清,游来之人是振通镖客戴永清。他心中惊喜异常。俞镖头忙对胡孟刚道:“胡二弟,别着急,来人是戴永清镖师,他既然游来,大概总有点眉目。”二人说话时,又见水中浮上几人,也往大船游来。 片刻间,戴永清已然靠近大船,船上众人已经看清,他时而高举一物,时而高呼:“胡镖头,镖银!” 此时声、形均已十分清晰。胡孟刚伏身扒在船头上,要拉戴永清。此时二人相距还有数丈,戴永清似乎越急越游不快。智囊姜羽冲忙命人从船上抛出长绳。薛兆部下水手抛绳很有准头。戴永清一把抓住长绳,船上两人一用力,很快把他拉到船边。几个青年镖客立刻七手八脚把戴永清拉上船来。 戴永清一边登船一边气喘吁吁地呼叫:“胡镖头,胡镖头!镖银!”他一眼瞥见胡孟刚,一登船奋身一跃,把一只五十两的银锭,递给胡孟刚。 胡孟刚捧双手接过银锭,反复观看,口中念道:“镖银!镖银啊!”热泪不由簌簌地流了下来。 胡孟刚转脸寻找俞、姜,连声问道:“你们看看,这是不是盐课镖银?” 胡镖头一眼瞥见黑砂掌,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陆锦标,大声叫道:“陆四爷,我的陆四爷啊!……”他对黑砂掌感恩莫尽,此刻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来了。陆锦标也是激动得失去常态,口中只念:“老天爷,阿弥陀佛!” 俞、姜和薛兆诸人见此光景,也都惊喜、感慨不已。俞、姜二人此刻目光还注视湖面,只见一二十位下水的人,纷纷都往大船游来。转瞬间,众人游近船边,姜羽冲、薛兆忙命人接应,拉上船来。上船的人个个手中都拿着一只银锭。赃银埋藏地点勘探无误,众镖客皆大欢喜。只有俞、姜、薛诸老,心中蒙上一层暗影,银鞘已被拆散,打捞不易,更不可能捞尽。 姜羽冲顾不得与狂欢的胡、陆叙谈,忙悄悄招呼俞、薛二人,说道:“二位老哥,飞豹子太恶毒,把银鞘拆散,银锭散落在湖底,像这样一个一个地打捞,绝对是不行的。薛老舵主有经验,还得请你不吝赐教。” 红胡子薛兆道:“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我立刻派人赶制几十个布兜,每个下水的人用兜子装上银锭,每下一次水至少可以捞取十几块银锭。”说罢,立刻叫来叶天枢,教他派人立刻做这件事,限定一个时辰送来。 俞剑平说道:“薛二哥确有办法,我看请诸位下水的人先上船歇息一下。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现在下水一次最多捞上两块,不如先歇歇精神,等布兜做好再下手。这样给下水的诸位留点精神。” 红胡子薛兆确实有些神通,也就是半个时辰,三十个布兜送来了。薛兆立刻招集所属水手,对众人说道:“这次承蒙江南武林名家看得起咱们,请咱们帮忙捞取银锭。你们可得给我做脸,别干那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来。现在我请几位镖行朋友验收,从湖中捞上银锭,当即交给镖行验收的朋友;这么做,咱们也落得个清白。俞、胡几位老前辈,都是外场朋友。亏待不了咱们;我也还要另外表示一点小意思,决不让大家白忙!” 众水手齐呼:“这样办最好,老舵主放心,我们一定给你老人家挣个整脸!”这一番话,倒说得俞剑平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劝阻。 薛兆悄悄对俞、姜、童三人说:“这话我只对三位讲,银鞘一拆,银锭散落湖底,无论如何是捞取不出原数了。从俞、姜二位脸色上也能看出,预计到这一点了。我这样做,一来为了防止个把人贪小便宜,败坏我的名声;二来,将来捞出的银子不够数,我也落个清白,免得背黑锅。” 俞、姜二人点头称是,不由叹息一阵。童冠英跟薛兆最熟,童老开玩笑地说:“老薛呀!你是又精干,又滑头!”说得薛兆哈哈大笑起来。 姜羽冲连忙分派振通镖局两位镖师带领几个伙计验收银锭。 他一眼瞥见胡孟刚和黑砂掌守着银堆发怔。 一切安排妥当,众人纷纷下水。每人带着布兜捞银,果然快得多。下水一次总能带上十几锭。头一天到天色昏黑时,已捞出约有万两银锭。俞、姜深通人情,再三催促水手们上船休息,并备下丰盛酒宴,热情款待。并一再致谢,嘱咐大家早些休息,以便次日继续捞取。振通镖师戴永清、宋海鹏因是自家镖行之事,想要夜战,也被俞、姜、苏诸老英雄劝阻。众水手一直坚持三四个时辰,确实也疲劳不堪。酒足饭饱之后,忙去休息。 俞、姜、薛众人在饭后忙邀集各重要人物,商议明日怎样加速打捞。当事人胡孟刚这时喜中带呆,却很少说话。黑砂掌陆锦标乐得又有点发起疯来,净开玩笑打岔。俞、姜、薛三人却成了真正的主人。红胡子薛兆慨然答应,明晨再派二十名水手参与打捞。俞剑平托苏建明、纪晋光、童冠英三位老英雄负责,指派众人保护已捞出的镖银。俞、姜、薛三人专司打捞事宜,并请肖国英留在大船上,以备应付官兵干扰。胡孟刚是劳累、急躁过度,又突逢喜变,俞、姜婉言安慰他,让他看守镖银。又请黑砂掌陆锦标率领几个青年登岸巡哨,因为他认识豹党和当地绿林一些人物的面目。 黑砂掌这时是无可无不可,一听分派,立刻领命,只说:“多备些好酒佳肴按时送来,我多日劳累,没喝半口酒,现在该先犒赏犒赏我。正好,我不爱听你们这些里嗦的议论。”他叫了几个青年,哼着京戏,立刻登岸去了。 次日黎明,众镖客已吃过早饭,薛兆调来的水手也来了。薛兆并准备下大量好酒,以备水手下湖驱寒。现值夏日,凌晨时刻,天气仍有凉意。一切安排妥当,众镖客、水手纷纷下湖。人多势众,又有头一天的经验,捞取镖银进展更快。 晨曦甫升,在船头桅杆巡风的黑鹰程岳忽然遥望远处开来两艘大船,好像兵船。程岳急忙窜下,报告师父。俞剑平闻言大惊,他深知官军剿匪无能,欺压良民却是威风得很。俞剑平早料到飞豹子不敢公开骚扰,当地绿林也不敢再插手自找麻烦;却只怕官兵干扰。 这时肖国英守备连忙劝慰师兄:“俞三哥,不要着急,我迎头过去看看。”红胡子薛兆也说:“如果是水师营,我跟他们管带还有点来往,我陪肖老爷一同去。” 肖守备忙换上官服,薛兆也穿上长袍,二人带着几个随从,登上薛兆早已备下的小船,迎着两艘兵船驶去。 来船果然是水师营的兵船。肖、薛二人递上名帖拜见带兵长官。这带兵官是个管带,恰巧与肖守备是旧相识。他平时又早被薛兆喂肥了。 这管带昨天半夜接到紧急命令,令他黎明前赶到射阳湖某地起赃,若贻误时机,以军令处置。这管带当时睡得正浓,被马弁叫起,一见此令,也吓得一惊。他连夜传令,集中官兵。那些官兵早已懒散成了习惯,尽管长官着急,待把船开到埋赃之地,已经天色大亮。 肖、薛二人当面对这管带说明来意,他也面露难色。这管带道:“我是奉上差所遣,连夜赶来起赃。我不起赃,对上峰怎么交代呀?肖将军,您在官场多年,应当谅解我的难处。肖将军,你我是多年同事,薛老舵主也是很熟的人,我也不能不给二位面子。你们二位得帮助我想出个两全的办法来。”这管带倒不算是十分奸诈的人。他的难处,肖、薛二人也懂得。 三人商议很久,才初步商妥,算是官兵和镖行联合起赃。还得由薛兆出面向水师营的上峰花钱疏通,由镖行向州衙、大府委员托情,讲清镖行已早一日开始捞取镖银数万,再由州、府向水师营咨文说明这一情况。这管带看着肖、薛的面子,算是做了很大让步。薛兆当然悄悄向这管带许了若干好处。 肖守备、薛兆回来对俞、姜等人讲了交涉经过。俞剑平心虽不愿,但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幸有肖、薛二位官私两面出头,才落得这一结果。官兵来得这么快,不难预料,当然是飞豹子告了密,幸而官府办事繁琐拖拉,延迟了一天工夫,给镖行留下了说词的理由。 两艘兵船阵列湖面,管带只派出三人到镖行船上督促、协助;其实镖行这边又得派出三人耐心陪客,酒肴招待。俞剑平又得亲赴官船,当面致谢。官船光临,白白地惹出这些麻烦来。 幸而湖底捞银事宜,由姜羽冲指挥,抓得很紧。夏日昼长,日出到日落,足有七八个时辰,这一天四十多人竟已捞出六七万两银锭。四十多人倒班歇息也十分劳累,俞、姜只得请他们夜间休息。俞、姜二人晚上还要忙着其它各项杂事,每晚只得和衣歇息一个多时辰。次日清晨又得早起,督促捞银。 原来银鞘虽然被拆,但还有成堆的银锭在一起。大堆银锭都先捞了上来,湖底银锭越来越零星分散,有人下水一次,摸上半晌,只捞着一两块。花了三天半的工夫,总共才捞出十五六万两。可是水手们却更加辛苦。俞、姜很觉得过意不去;红胡子反倒劝慰他们:“我已派人到远处叫水手去了,现在也该到了。我没有别的本事,多找几个水手,还能办得到。”果然从第五天头上,薛兆又派来二十个水手。人虽多了,捞银进展还是不快,又捞了两天,总共还差一万多两。 俞剑平心知不可能全部捞出,便与姜、胡二人商议,想从此罢手。红胡子薛兆却极力反对,他说:“怎么也得超过十九万两,不够这个数,从我这里就不答应。” 俞、胡二人十分感激,姜羽冲、苏建明、童冠英等老英雄也真佩服红胡子薛兆的为人。又持续了两天,才算闯过十九万大关。 俞、胡二人一再主张收兵。胡孟刚直到这时,情态才算安定,他很知足,他自愿掏腰包,赔上这一万两银子。俞剑平却认为,飞豹子劫镖是冲自己来的,他应该包赔。二人又为这事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姜羽冲等老一辈英雄说了话:“二位不要谦让了,我们看二位来个二一添作五,一人赔一半。”经众人再三劝解,俞、胡二人才勉强答应。 镖行群雄取回镖银顺便解往江宁,先交代了公事。然后俞、胡二人大谢诸路英雄,这些琐事不再细说。 《十二金钱镖》全书到此告一段落。 后记 俞、胡既获镖银,飞豹忿极,又于淮安,重掀巨案。而豹之腻友红 锦女侠忽传入关,豹妻韩昭第心燃妒火,亦遽携女寻夫南下。俞之爱子 俞瑾适自石头城,转道寻省父母。豹女俞儿,仇家子息,乃当貌相若, 玉树争辉;冤家聚首,较技而目成心倾。儿女情事,深窘飞豹;豹子顿 足大詈,夫妻勃溪。豹姑娘羞愤,险致乳药玉殒。而丁云秀、韩昭第、 红锦女侠,徐娘半老,三妇不能争艳;顾犹然争闲气,掀起可笑之波澜 焉。 白羽记。 附录一:白羽传(节选) 末路英雄———白羽传前言 宫以仁 宫捷 编者按:为了帮助读者了解本作品的特色,特简介作者 写作的历史背景。 一 白羽,是岁的落拓文人宫竹心,年在沦陷区天津正式下海撰述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第一次使用的笔名。他终生鄙视武侠小说,然而他的武侠小说近年却印行千万册(含报刊连载和改编的连环画),却给了他“荣誉”。笔者撰述这部传记,试图从作者生长的主客观环境,揭示这种异常现象,以及带有共性的内涵;也揭示“社会武侠小说”流派形成的背景。 白羽出身于北洋军阀营官家庭,少读旧学;跨入青年,恰逢“五四”,又有缘亲聆鲁迅兄弟教诲,致力新文学创作、翻译西方名著。正当奋上之际,遭父丧家道衰败,在北京、天津做了二十年文丐。华北沦陷,走投无路,逼上武林。白羽有新旧文学基础,又历经人生艰险,他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用中西文学结合,以反讽手法,冲破武侠小说的传统观念,编述一些耐人寻味的武侠故事。如兢兢业业名利双获的俞三胜已然激流勇退而被迫重踏江湖几乎困入绝境,贪生怕死的鸡鸣狗盗之徒乔九烟却舍命犯险建“奇功”,艺高貌美女侠柳研青以其天真无邪“三气夫婿”使之逃婚出走,青年义士杨华奋身救烈女千里送行却坠入情网,狮子林施仁义反遭毙命一掌,卖恩计诱独行盗侠小白龙行不义,以及老剑客一尘道长中假采花计被“贞妇”暗算,女英雄擒淫盗被贼所奸等等。这些略加扭曲的平凡故事,经白羽用细腻的文笔予以描绘,读者阅后尚觉有余味可品。这大概就是白羽武侠小说的重要特色。 白羽这样写武侠,无非是借题发挥对世道不公的不平和个人多年郁郁不得志的怨气,不料竟赢得沦陷区读者的欣赏。逐渐天津北京报刊也以邀得刘云若的社会言情、白羽的武侠,为最佳小说专栏。(这里顺便提及,张恨水,还珠楼主二位名家,一位去了重庆,一位被上海书店老板买断版权,极少在北京报刊发表连载稿。) 白羽武侠小说在四十年代已有一定的读者群,并深入到大中学生以及高级知识层中。却也受到时代的束缚:发行范围不广、小说印数不大,每版仅印几千册,如《十二金钱镖》津沪东北印行五版,加上重庆香港盗印版,总数也不过数万;流行时间不过十年略余,社会观念不承认其文学价值,作者本人也仅仅认真写作五年。白羽武侠作品似若昙花,刚刚一现,到五十年代便衰落了。 年,白羽已成为特定环境的摆设品了。他与张恨水参加了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与会者武侠和社会言情作家仅此二位);回天津后,又参加天津市文学工作者协会(作家协会前身),当选为常务理事,参加天津市文代会当选为市文联委员。此后,白羽作家身份已名正,便实亡,晚年只靠天津市文史研究馆等单位发养老金,维持病躯十余年。 八十年代,梁羽生、金庸武侠小说回归大陆,掀起武侠热,人们追根溯源,带动了上一代南向北赵及北派四家武侠作的重版,白羽再加上有亲受鲁迅教诲的荣誉,他的书重版印行较早,赶上武侠余热,其中几部印数分别在几十万乃至百万册以上(不包括盗版书),海内外多种大众文学或武侠名著大系(或文选)均编入了白羽遗作,据其原作改编的京剧、电影、评书、连环画,也纷纷问世,其影响超过了四十年代。更值得一提的,一些资深文学理论家作家也注意到了白羽武侠作,海峡两岸的张赣生、叶洪生诸学者,东西南北呼应,共赠白羽以社会反讽武侠流派桂冠。 自八十年代以来,看过白羽武侠小说的已然算很不少了,回忆和评介白羽及其书的文章也屡见不鲜,现在吸收名家高见,将其书其人融为一体撰写传记的条件,似乎比较成熟了,笔者姑且试为之。 二 白羽这个笔名是什么意思?他本人在年有过两次解释:一次是口头对家人说:“白羽就是姓白名羽,写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的,与我姓宫的没有关系。”另一次是书面写道:白羽,懦夫之号也。(见《十二金钱镖》年初版自序。) 但年月白羽出版自传《话柄》,封面请天津名士王伯龙题句“弹铗长歌气倍豪,淋漓大笔写荆高,炉边沉睡无名姓,万古云霄一羽毛。”(其中“万古……”句引自杜甫“咏怀古迹”)这种对白羽怀才不遇、挥笔写武的褒贬,白羽显然是默认的。 这三种解说,初步反映出白羽对写武侠的自卑、自弃、自信、自豪的矛盾心情。 自卑,白羽从少年时代直到临殁,始终是鄙视武侠小说的。如白羽自撰的少年回忆,他用反讽的笔法,描绘少年白羽模仿黑旋风李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丑态,“口对酒瓶,只灌了一下子,便辣得吐舌流泪。几分钟过去,没有封神,竟架起云来,没摆群英会,竟装了周瑜,大吐特吐起来……”白羽还当过翻江鼠蒋平的弟子,“一个鱼跃,扑入水中,嘴自己张开了,咕咚一口,喝了足有半桶水,幸而水不深……”白羽充当怒打不平的侠客,是一种另外的窘像,“一日夜游,忽见十几岁的姑娘,欺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这位侠客刀交在左手,一个箭步……”结果人家是姐姐管教弟弟,白大侠挨顿臭骂,挟着竹刀,狼狈逃窜。白羽后来还把这段经历,写进《十二金钱镖》第四章了,主人公当然也换成陆少侠了。白羽在年底已成武侠名家,还这样嘲讽武侠故事呢!白羽在四五十年代虽写过不少托体武侠甚卑的话(其中有若干客套空话),笔者认为,上述几个反讽小故事,倒更能反映他终身自卑的心迹。 飞豹子袁振武用三十年岁月,在生死线上滚出一身惊人艺,终于得报夺嫡之恨;邓飞蛇忍辱负重,屡战屡败,十五载才完成报仇苦志。白羽塑造人物形象还是比较鲜明的。这是白羽本人具有的自信和韧性精神的反映。前文已讲,白羽认认真真写作五年,此际每次由报刊连载稿整理成单行本,他都重新分章、编目、撰写前后记,甚至大量修订文字。有时整段整章重写;其中重写最多的是《武林争雄记》第十六至第十八章三、四万字(全书一册不过八九万字);当时已排好版,白羽硬要重写重排,当时白羽的倩友郑证因和白羽胞弟、弟媳都十分叹惜毁掉这价值一、二百银元的报酬。单用自卑是解释不通这种行为的。 白羽精神世界还有强烈的自信:一方面他“自问于铺设情节上,描摹人物上还行”(引自《话柄》)他靠钻劲、韧劲、犟劲,用笨功夫,认认真真作武侠五年()塑造了自己满意的几个人物,他用自己这种精神,精心去雕塑小说中的一些人物。 白羽自信描绘成功的故事和人物,要算是杨柳情缘中的杨华、柳叶青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品貌端正、好义勇为,女的艺高貌美、忠贞多情,两人却都欠通世情、娇骄好胜,一双美满情侣却经数年波折才成眷属。对此故事,白羽曾函请老同学、剧作家翁偶虹,为著名刀马旦毛世来(四十年代四小名旦之一)编剧、演出。(结果是翁老为唐韵笙、张云溪、张春华等名角以《十二金钱镖》京剧连台剧演出。) 白羽这种自信,时而潜在转化为自豪。白羽很少正面直接表现自豪,却时而在心情不畅时对家人感慨说:“我不幸生在战乱的中国,要在欧美大国,我也能成为中国的大仲马,也能发大财!”(关于此点,笔者甚钦佩台湾叶洪生的慧眼,他曾以此喻赞白羽,触动了笔者的回忆。)白羽晚年也常酒后吐真言,感慨怀才不遇。 白羽的自卑和自豪的矛盾,到四十年代中期,逐渐产生了自暴自弃。大约年起厌写武侠,每周周末像赶鸭子上架似地撰写一篇《大泽龙蛇传》字(立言画刊预留版面和规定最迟截稿日期),并常断稿;年底连最后一部小说也不写了。年出版抗战时期的最后一部小说单行本《牧野雄风》,此稿报刊连载时本是郑证因代笔;编辑单行本时,白羽一改过去做法,在开头胡乱加了个“缘起”,中间随意插进几个小故事(如“高红锦溃围丧俪”章等),连书中个别人物性别前后不一,也置之不动,就这样出版了。据白羽文字自白,说是疾病缠身,笔者却认为是从自卑到自弃了。 抗日胜利,白羽一度精神状态转佳,二度重操编辑旧业,不足半年,便被“地下”“飞来”的胜利者(指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天津地下党员和重庆飞来的接收人员)当头一棒,再度沦陷生活,并一蹶不振,更加自弃。始而允长子以智代撰《雁翅镖》,进而卖名了,书商拿来他人的书稿,请白羽修订,白羽粗粗一阅,便允许以白羽之名印行,代价不过是两三袋白面而已。据笔者近年查实:白羽一生撰武侠十八部,而为他人作品署名者六部以上。能够反映白羽写作水平,仅有《钱镖四部作》和《偷拳》五部而已。(年报刊连载稿《趁火打劫》等,未完,笔者未统计在内。) 三 笔者不讳是白羽后人为先人写传。其优势是了解内情,通过日常琐事,对待生活写作的只言片语,理会其细微心理变化,比较准确地把握其人际交往、写作过程和内心世界。缺陷是唯恐掺杂个人情感,难于把握分寸。笔者经历了中国近几十年的重大历史变迁,很想以白羽武侠小说为纲,反映从戊戌维新到“文化大革命”这个时代的部分百姓、知识界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演变;白羽一生思想比较活跃,也比较典型。笔者就大胆地作这一尝试,力图客观、公正,并“心平静气些”(鲁迅语)。客观而言,白羽一生历史相当清白,但他要在乱世生活、吃饭,接触的人就不可能那么“纯洁”。笔者也想客观地反映出来,如充当了汉奸的何海鸣介绍白羽刊出《十二金钱镖》,《话柄》书名是周作人题写,等等。笔者觉得客观反映现实,现实意义就更大一些。笔者觉得用第一人称写回忆来,很受拘束,所以还是用第三人称写传记。 为了行文方便,全书使用白羽这个名字。 笔者从职称、学历来说,勉强算个知识分子,但非中文专业科班出身;因整理白羽遗作被逼与文学结缘,现又涉及历史、文学理论,写起传记来,真有点班门弄斧。好在笔者平日常高攀“文学”、“武林”同道,多有请教,有不当之处,诸位道友、前辈会乐于赐正的。 附录二:《泪洒金钱镖》(白羽传记小说)序 白羽怎样开始写武侠小说 宫以仁 天津作家、中国大众文学学会副会长冯育楠先生撰写已故武侠小说名家白羽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近万字,即将在天津《小说家》杂志刊出和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育楠来函嘱我作序,我胡乱写上几句话。 育楠名为写先父宫白羽的传记小说,实在是写旧社会一代文人悲惨的生活、暗淡的写作生涯,以及被摧残的艺术才能和作品。 在此以前,育楠写过两篇报告文学,题为《文坛悲士宫白羽》、《一个小说家的悲剧》。两个“悲”字和这个“泪”字,都用得好,既反映了作者对先父一生的同情和惋惜,以及对先父艺术才华的欣赏,也反映了先父八年间(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其间中断四年写作)撰写数十部近千万言武侠小说的矛盾心境。 先父白羽一九三九年在自传《话柄》的自序中说:“一个人所已经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些无聊文字。而这些无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我……可不负责。”这是先父生前的真心话。 先父白羽在“五四”前后,投身文学事业。二十年代初多次亲聆鲁迅先生的教诲,白羽的许多创作和译文,得到鲁迅先生巨笔的精心润色,并向报刊推荐。可惜这类珍贵资料,我现在手头上仅残存一篇了,这就是先父以竹心署名、根据英译本翻译的俄国文学大师契诃夫的《坏孩子》,鲁迅先生又据德文本校正,推荐发表在北京《晨报》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先父本来可以成为新文学运动的一员,但旧社会夺去了他的艺术生命。二十年代,他是在饥寒、冷眼中挣扎的十年;三十年代,他是在忙累、打击中奋斗的十年。在这二十年间,他总算写过许多同情劳苦大众、揭露社会黑暗面的创作,也写过大量宣传抗日救国的杂文。到了三十年代末,日寇侵占天津,他不得不写武侠小说糊口。 早在我国新文学运动初兴的时代,一些文学批评家曾对武侠、言情小说掀起一阵批评运动。先父少年时很爱看侠义小说,青年时却也写过杂文指责侠义小说对青少年的毒害。到了三十年代中期,先父却想借用读者喜爱的这种文学形式,宣传抗日救国,并在报刊上发表了一部历史武侠小说《黄花劫》(署名杏呆)。这部小说当时影响很小,也可以说写作没有成功,早被人们忘却了。 到了三十年代,先父携眷由乡下重返天津谋生。自命具有五种谋生手段的宫竹心(先父真姓名),到此时际,却有四种本领无所施展。做机关小吏、编报采访、写杂文,就等于当汉奸,先父不想干。想教书,学校大都停办。只剩下一种谋生手段写小说;又被报社文艺编辑套了一个小小的紧箍只准写不要历史背景的纯武侠小说。为了吃饭,先父只得束手就擒,开始从事不愿做而又只得做的武侠小说写作生涯。这总比当汉奸强。先父本是一介书生,对武术是一窍不通,甚至连切菜刀也没拿过(这一点也不夸大,先父从未操过家务);怎么办呢?当时已写过武林技击小说、自称会武功的郑证因老伯,也苦于没饭吃,两位落拓文人便搭手写起长篇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来了。 武侠小说的当代研究者,包括台湾的叶洪生先生诸专家,都认为:先父写武侠小说,得助于郑证因先生、张玉峰武师,郑先生是精于武功的。其实不然,郑先生也只是“纸上谈兵”的武术家。郑先生寄寓我家多年,我从来没见他练过一招一式(郑先生离我家时,我已经是中学生了)。据敝友王慰曾先生最近采访郑先生在天津的亲属(如郑连增等),其亲属也说,家中只有为数很少的几本拳谱剑谱而已。先父结识张玉峰老武师甚晚,那是在先父写武侠小说成名之后,张武师才慕名而来,请先父为之写传(即先父撰写之《子午鸳鸯钺》)。可惜此书出版后,张武师未再光临寒舍,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先父生前总以此为一憾事)。当此时,先父已熟知写作武打之套数,也成了“纸上谈兵”的大侠,并未再向张武师请教武功。这是插入的一段题外话。 一九三八年初,先父亲自把题为《豹爪青锋》的长篇武侠小说的前两章,送到报社。报社文艺编辑大概认为这个书名纯文学味太浓,大笔轻轻一挥,改做《十二金钱镖》。细心的叶洪生先生发现了《十二金钱镖》初版版本有豹爪青锋的副题,来由即是如此。 先父回到家中,很感慨了一番,大骂文艺编辑的无知、庸俗,对家人说:“我不能丢姓宫的脸,写《十二金钱镖》的,姓白名羽,与我宫竹心无关;白羽就是轻轻一根羽毛,随风飘动。”牢骚是发作了,却只能在家中大喊大叫;署名权属于自己,书名《十二金钱镖》,仍得听命于编辑。 先父铺设了《十二金钱镖》全书的结构,开了头,请郑证因先生修改第二、三章的武打场面。但报纸每日连载不久,郑先生另有高就,留下几本拳谱剑谱,辞先父而去。(约半年后,郑先生又回来了。) 当时先父手捧剑谱,心绪烦乱,感慨万分。还没学会武打套数,如何往下写?在感慨中,回想起一生遭遇,忽然触动了写作灵感,赶快把《十二金钱镖》中失镖的镖头胡孟刚押进监牢,描写起旧社会的虚伪奸诈。先父积二十年的社会经历,对这些道貌岸然、居心险恶的官场人物是熟悉的,于是写了舒盐商勾结张哨官、赵管带诬良为盗的故事。其中有一封数百字的卸责诬陷密信,得到叶洪生先生的评语是:“此信颇有绍兴师爷刀笔味。”先父受过刀笔吏的害,小说中的这封信自然是带着情感写的。至于官场中官绅的虚伪、狡诈,先父更是把自己的亲身所遇写进去了,把自己的恨,活现在纸上。 武侠小说不能不写武打,而神奇的武打,往往造成少年的模仿,因而起了毒害作用。先父对此早有所感,于是在《十二金钱镖》第四章写了一段武侠小说作家批判武侠小说对青少年毒害的奇特故事。故事的大体情节是:十三岁的少年陆嗣清,看了侠义小说,便模仿着行侠仗义、抱打不平,惹了祸,闹了笑话。少年陆嗣源看了姐姐打弟弟,他也抱打不平,结果遭到那姐弟二人的同声臭骂。(这个小故事的素材,直接来源于先父自身经历;也可以说是从先父自传《话柄》中移植过来的。)在书中,先父又借大侠俞剑平之口,对这一不良影响作了正面说教。先父本来牢记鲁迅先生对他的当面教诲,不要在小说中边叙边议;在这里却写了几千字的说教文字。这也反映了先父写武侠小说的矛盾心情。 《十二金钱镖》是以丢镖开始,便总得寻镖,寻镖就得开打,先父又不敢写武打,于是就在头脑里转圈子。小说的主人公俞剑平,也只得随着先父的思路,东奔西窜的乱转,但是总摸不着镖银的下落。然而这种转圈子的结构却意外地获得读者的兴趣。《十二金钱镖》第五章,先父写了一段小打,练习着纸上武功,开始摸索着武打描写的新风格。 但先父自知写武打终非所长,亦非所愿,他要扬长避短,刻画活生生的真人,于是第六章出现一个小人物九股烟乔茂。这个乔茂,既无本领,又想逞能;既胆小,又贪功;想冒险,又怕死;自以为聪明,反而上了人家的当,以被活擒告一段落。先父对这段细致的心理描写,自己还感到满意。 九股烟乔茂这几万字的小插曲,不能无休止地拖下去,《十二金钱镖》从第八章起在情节上来了个硬邦邦的大转折,甩开了丢镖找镖,插进很大一段江东女侠柳研青的故事。用当时的评语来说,柳研青出场获得“开帘红”。 也有些读者和评论家指责《十二金钱镖》中插入柳研青故事是败笔。叶洪生先生在批注中曾再三批评这一点。先父生前完全承认结构上的这个缺陷,他曾著文说:“从第八章起不得不敦请柳研青姑娘先行出场,直岔到第三十章共三十多万字,所以金钱镖在结构上竟被折成两截。”但先父当初写武侠小说是谋生而不是创作;此时小有名气,可以不受报社文艺编辑的束缚,在一定限度内随心所欲地发泄自己的情感,结果是意外地奠定了白羽武侠小说的独特风格。 美学家张赣生这些年来对近代中国武侠小说作了深刻研究,他对所谓北派武侠小说四大名家的作品,分别赠予言情武侠小说(王度庐)、武林技击小说(郑证因)、神怪剑侠小说(还珠楼主)等桂冠,他对笔者说,拟称白羽武侠小说为社会武侠小说。天津作家冯骥才著文说:“白羽是有才华的作家,中外文学修养都较深,作品多借武林中的恩恩怨怨发泄对世态人情的感慨,余味尤浓。”(原载《蓝盾》) 白羽武侠小说武打很少,仅仅是借武林人物间的种种矛盾作外壳,发泄在心灵里埋藏多年的情感。他擅长揭露,更擅长描写青年的心理,在内容上又把二者融合起来,通过青年的个人奋斗历程中遇到的种种挫折,揭露旧社会人间的尔虞我诈,赞扬青年的百折不挠精神,再写点外态冷漠、内心热情的善良长者。这是白羽武侠小说的基本公式。 先父对自己文字功力之长短,有点自知之明,注意扬长避短,在武侠小说中尽力表现现实生活。 白羽笔下的青年虽然身份不同,性格有异;但都有志气、很自信、缺乏社会经验,因而到处碰壁。吃了亏,并不从自身找原因,却总是埋天怨地嫌自己运气不好。在碰壁中,既揭露了碰壁的外部原因旧社会的人间奸诈;也揭露了碰壁的内部原因青年的无知、傲慢。 白羽武侠小说流行于四十年代,事隔四十余载,一些知名人士,像作家(如刘绍棠、冯骥才、邓友梅先生)、文艺评论家(如姜德明、张赣生等先生)、以及资深教授(如全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王学仲、范伯群、徐斯年等先生)和其他方面学者,至今还留有印象,海外还在重版印刷。其艺术上成功之所在,就在于先父在小说中把自己写进去了;小说中的青年,正是先父的化身。读了育楠的《泪洒金钱镖》,带着悲和泪,便能正确认识白羽武侠小说中的人物。 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和作者思想水平的局限,白羽武侠小说当然有许多毛病。 先父正因为厌恶写武侠小说,一旦有饭吃,便不再写了。一九四二年,先父写完《十二金钱镖》卷十六,全书即将结束,却停笔不写了。台湾的叶洪生先生对此很不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当此时,先兄以智从北平师范大学休学谋了一个小学教员差事,家中勉强有饭吃,先父便停笔武侠,专心致志地把精力转移到甲骨金文研究上去了。(顺便说几句,先父关于甲骨文钟鼎文的研究的一部分手稿,现仍存于王襄老先生的门生手里,据闻想整理出版。)但叶洪生先生有个误会,他以为十二金钱镖只写了十六卷八十回。其实先父从一九四六年起又没饭吃了(先父离开国民党一家报社总编辑岗位,先兄辞去小学教员,复学北平师大),自言重度沦陷生活(见《十二金钱镖》沪版自序)重作冯妇,三年间又撰写了一百多万字的武侠小说,一九四六年写完《十二金钱镖》卷十七,在天津《建国日报》连载,结束了全书。先父厌恶武侠小说的另一表现是,在小说中奚落、讽刺侠客的行径,这也是他写作时思想矛盾之所在。 (原载年期香港《明报月刊》,年作较大删节。) 附言: 育楠写的《泪洒金钱镖》终究是文学作品,小说终究是小说么,当然要进行艺术加工。近年我接到许多封信,问及该书的若干史实。我只回答:这是小说,不是白羽传。 又及,本文是见到台湾叶洪生先生批校的二千万言的《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有感,将此在大陆已刊出的文章,寄给香港梁羽生先生,请他介绍在香港报刊发表,以便与港台学者交流。梁羽生先生当即将此稿面交金庸先生,金庸先生批示在《明报月刊》发表。大约在我寄稿一个月内,便接到梁羽生先生的来信和该刊的刊出稿,其效率之高出我意料。在此感谢梁羽生、金庸两位武侠文学大师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