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那个总裁》 第1章 灰姑娘养成记(1) 宁州市,早春时节。 宋兰心手里的小纸片已经被她攥得有些皱了,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eros事务所,林森路8号六楼,阮长风,以及电话号码。 三天前,宋兰心第一次见到这个叫阮长风的男人。 一开始,当阮长风出现在她打工的咖啡厅时,宋兰心并没有过多留意,他看上去三十不到,相貌谈不上如何出众,气质也很疏懒,一身休闲装,看着像个体制内混日子的公务员。 当阮长风走进咖啡厅后,对柜台后的她点头致意:“您好,我找人,有没有一位张小姐已经来了?” 宋兰心还没说什么,角落的卡座里突然站起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对阮长风拼命招手,显得十分激动的样子:“长风长风,这里。” 阮长风缓步走过去,显然卡座里那位便是张小姐了。 张小姐见阮长风来了,立刻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如花的娇妍面容来。 看到张小姐的长相,宋兰心一惊——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连续三天,宁州市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传媒业大亨田恩荣的世纪婚礼,据说田恩荣对新娘一见钟情,不顾家里的反对坚持要娶这位姑娘为妻,正式婚礼就在明天,新娘子的身份终于曝光。 自然是漂亮的,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她小鸟依人地挽着田恩荣,整个人洋溢着幸福安宁的光——只是出身太过普通,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失业在家多年,新娘本人在遇到田恩荣之前,也不过是个幼儿园老师。这样一个平淡的姑娘,却能得到田恩荣那样英俊富裕的丈夫,可见缘,妙不可言。 宋兰心这几天把所有关于这场婚礼的报道都仔细看了一遍,她觉得自己各方面的条件比新娘子好得多,凭什么是她得到了这场世纪婚礼呢。 而现在,明天就要正式结婚了的张小姐却出现在自己打工的咖啡厅里,约会一个年轻男人。宋兰心的眼中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猫腻! 宋兰心借着倒柠檬水和点单的机会在两人身边频频逗留,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偷听了个十之七八。 只听张菱悦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真是多谢你们。” 阮长风温言道:“恭喜张小姐得偿所愿,只是婚姻是很漫长的事情,以后还要多加留意,时刻谨慎才是。” 张菱悦:“我自会注意,不辜负了你们的一番苦心。以及——这是尾款。” 阮长风接过钱来草草数了,有些诧异:“多了十万?” “多的钱,是想和你商量,”张菱悦道:“你没有见过我,我从未向你寻求过任何帮助,我能嫁给阿荣是缘分和命运的安排……这样……可以么?” 阮长风微微眯起眼睛:“张小姐,你在质疑我的职业道德啊。” 张菱悦苦笑:“我自然信得过长风,只是阿荣……他在传媒业的势力雄厚,未必没有查出来的那天。” 阮长风沉吟片刻:“你明知他的信息渠道到处都是,今天不该冒险来见我,尾款让小米转交就是了。” “是我冒失了,”张菱悦诚恳道歉:“我想当面谢谢你。” 她扬起手,纤细的无名指上,钻石熠熠生辉:“这只是订婚的戒指,明天他还会给我戴上一个更大更美的钻戒。” “谢谢你,阮大哥,如果不是你从中谋划,我还在忍受一群熊孩子撕我的头发。” 午后的眼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张菱悦的钻戒上,折射出迷人耀眼的魅惑光芒。宋兰心被那光辉闪了眼睛,渐渐露出痴迷的神色来。 后来张菱悦和阮长风先后离去,阮长风保持绅士风度,主动找宋兰心结账。 随着现金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张小卡片: eros事务所,林森路8号六楼,阮长风。 这事看起来太悬乎,宋兰心犹豫要不要尝试,先试着在网上搜索了一下eros事务所,只是查出来eros厄洛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爱□□字,关于这家事务所则只有些零星的碎语,说是可以帮助灰姑娘嫁给如意郎君,近乎都市奇谈。 宋兰心犹豫到周二下午四点半,一辆宾利添越停在街角,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 那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剪裁合体的鸦青色休闲西装,眼神活泼灵巧,径直走进了咖啡厅隔壁的陈记包子店。 一笼三鲜包子,一碗胡辣汤,一碟小咸菜,一共十八元,他早已备好了零钱,端着食物走到窗边的,坐下慢慢吃——一如他过去的每一个周二下午。 宋兰心早已打听出这位的身份,春雨集团董事长关宁,身高一米八二,少年时便白手起家打拼下偌大一份家业,三十二的他执掌春雨集团已十年有余,在本市实业领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最完美的是,这位钻石王老五至今未婚,虽然频频和名媛淑女传出绯闻,却从未见他倾心于任何美人。 黄昏的光线落在窗边的男人身上,他眉眼温柔,睫毛和头发都是细软的,一口包子一勺汤,吃得极为认真。 宋兰心痴痴地隔着窗看着他,为什么一个身价过亿的霸道总裁每周要独自来吃十八块的包子呢,陈记包子店的三鲜包子,宋兰心自然吃过,可以赞一句皮薄馅大,但再多的夸奖就找不出来了。他在食物间藏有什么过往,又有谁能最终走进他的心里? 宋兰心掏出小镜子看自己,一身咖啡馆服务生制服,马尾辫高高扎起,眼睛圆圆的。今天试用的那瓶昂贵的粉底液没有辜负自己,皮肤显得晶莹白皙。 隔着咖啡厅和包子店的两层玻璃墙,宋兰心相信只要关宁一侧头就可以看到自己——一个白皙清纯的打工小妹,缓缓低下头去,双颊红晕的染上年轻的脸,就像多年前坐在他对面和他分享一个包子的俏皮少女。 只要他看自己一眼,只一眼,他一定会喜欢上自己的!再没有比她更能填满他内心的空洞了。 遗憾的是,关宁吃完了八个小包子,喝完辣汤,便起身离开,始终也没有侧头看上一眼。 宋兰心咬着嘴唇愣了半晌,从包里翻出那张小卡片,和老板娘告了假,便出门拦了辆出租车。 “林森路8号,谢谢。” 林森路8号是一栋二十层的高档公寓,门禁却不严,宋兰心顺利上了六楼,eros事务所的门关着,里面隐约传来钢琴声。 按下门铃后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身材火辣窈窕,热情地说:“快请进,总算等到你了。” 然后回头对屋里喊道:“老板,咖啡小妹来了!” 钢琴声戛然而止。 一身居家服的阮长风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宋兰心,露出了然的微笑:“宋小姐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 “呃……”宋兰心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阮长风在她对面坐下,双手相对,撑住下巴:“你想成为谁的太太?” 宋兰心不喜欢这样直白的说法,轻咬嘴唇,眼眶微微湿润:“我不是为了做谁的太太来的,我是真的想照顾他。” 阮长风和年轻姑娘同时鼓掌喝彩,阮长风接着夸奖起来:“太漂亮了!天生的演员!就是这种状态保持住,国民老公都能给你攻略下来!” 然后吩咐年轻姑娘:“小米啊,快给宋小姐奉茶,这么稳的客户,不多见了的。” 周小米笑吟吟地捧来一杯热茶:“你在咖啡店打工,事务所的咖啡就不在你面前献丑了。” 宋兰心想说她是端盘子的,咖啡好坏她也喝不出来。但只是矜持地抿了一口茶,开口问:“真的是你们帮张菱悦嫁给田恩荣的么?” 阮长风显得谦逊:“我们只是为他们制造一些机缘,让张小姐有机会展现自己会合适的那一面而已。宋小姐,你的委托也是一样,我们不是卖□□的,没可能让您的心仪对象凭空爱上你。” “你能否把握住机会,才是成功的关键。” 这样一说,宋兰心反倒觉得踏实了很多:“那么,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呢?” 阮长风微微沉吟:“具体做法现在是张小姐的隐私,我们不方便透露太多。” 宋兰心想起了当时张菱悦推过去的十万块,心里了然,同时又有些惴惴不安:“委托很贵么?我没什么钱。” “说实话,收费不便宜。”阮长风坦然说道:“但绝对物超所值。” 宋兰心想到那辆停在街角的宾利轿车,想到报纸上说那个男人对异性一掷千金毫不吝啬,想到他把普通男人甩出去几条街的仪态风度,心中已有决断。毕竟小人家女儿的本性发作,还是要问个清楚:“具体收费多少?多少定金,如果失败给不给退款?” 有些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斤斤计较习惯了。” “具体收费,自然和你选择的对象有关……不同人的难度差很多的。” “关宁,”宋兰心坚定地说:“我想嫁给关宁。” 听到这个名字,阮长风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再次认真打量了一遍宋兰心,然后拉着周小米走进里屋,顺手把门关上了。 不到五分钟两人就出来了,阮长风一脸尴尬地坐会椅子上,有些迟疑地开口:“宋小姐要不要考虑一下其他人?比如春雨集团的副总经理,叫林兴文的……连女朋友都没谈过,而且比关宁更年轻更优秀啊。” “可是我更适合关宁啊,”宋兰心一脸理所当然:“我比所有人都更适合他。” 阮长风和周小米对视了一眼,前者问道:“有她这种自信,也许这次能成功?” 周小米秀眉高高挑起:“你想都不要想,忘了上次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了?” “可是婠婠她……”阮长风还想再说什么,被周小米无情打断,她直接冲着一扇始终紧闭的房门大喊起来:“赵原!把去年‘九二六’行动的资料调出来!有人头脑又不清醒了!” 有男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发平板上了。” 周小米拿起平板电脑,上面凭空出现一个三十多g的巨大文件夹,然后弹出了一张女孩的照片。 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字:“我觉得婠婠这张照片最好看。” “宅男审美,”周小米对于赵原装神弄鬼的行为嗤之以鼻,然后把平板递给宋兰心:“喏,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个军绿色风衣的女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容颜清丽温婉,披肩黑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更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弥漫在周身,让人见之忘俗。 “她叫司婠婠,凭心而论,你与婠婠孰美?” 宋兰心下意识向右一划,屏幕上出现了司婠婠的简历。 家世优渥,在常青藤名校学音乐,世界著名交响乐团最年轻的小提琴手,回国之后在本市顶尖的大学里有一份极为体面的教职,生得又这样美……“她也是你们的客户?”宋兰心吃惊地问:“这样的姑娘,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呢?” “她没有得到关宁,我们没有成功。”阮长风阴沉着面容,说道:“这是我输得最惨的一次。” 宋兰心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关宁的眼界到底有多高?” “我觉得倒不是眼界很高,”周小米说:“应该是眼界很窄,所以至今没有佳人入他法眼。” “这起案子既然失败了,我能了解一下具体资料吗?”宋兰心指着平板问阮长风。 阮长风依旧沉着一张脸,沉浸在过去的失败回忆中,以至于眉心出现川字型的细小皱纹。 宋兰心没有得到回应,有些尴尬地沉默。 片刻之后,周小米凉凉地开口问:“宋小姐希望浏览档案,应该是还不想放弃的意思?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肯定没有把到手的钱送出去的道理,真接受了委托也肯定会认真工作……只是宋小姐你,完全不介意人财两空的可能性么?” 这番话连消带打,向宋兰心浇了当头一盆冷水。 “我再考虑一下。”宋兰心浑浑噩噩地走出门去。 周小米一边收拾茶具一边摇头,对老板碎碎念:“她就没考虑过我们可能是随便拿一张美女照片诓她么?又没有看到我们之前行动的具体细节,几句劝说就放弃的女人,居然妄想成为关太太?” 阮长风从之前的沮丧情绪中挣脱出来,对于周小米的尖刻评价皱起眉头:“小米,酸得太明显了。” “何止是发酸,”里屋房门突然打开,有人从里面慢悠悠地踱出来:“当初某人应聘关宁的秘书,指望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面试三分钟就被请出来了……这是因爱生妒,因妒生恨,巴不得关宁打一辈子光棍。” 头发蓬乱的青年佝偻着身子走出房门,身后的房间里窗帘拉地严严实实,而无神的双眼,苍白的肤色,虚浮的步伐都显示了这位宅男消沉的精神状态。 周小米冷笑着还击:“只要房间里的异性数量大于等于二就没有登场机会的死宅不要和我讲话。” 赵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死鱼眼有气无力地瞪着周小米:“我是负责内勤和情报分析的……” 周小米也觉得没意思,叹了口气,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小脸深深地陷进抱枕里。 只有凑得很近很近,才能听到她的低语:“那个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啊……” 第2章 灰姑娘养成记(2) 不曾想,没超过二十个小时,eros事务所的三人便再次见到了宋兰心。 一个电话直接打到阮长风的手机上,他刚刚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有些懒散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你好,是阮先生么?我叫关宁。” 阮长风霍然清醒过来,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他曾经连续监听了关宁半年有余,听筒里传来的低沉男声,千真万确来自那个曾经给他带来挫折的人。 “我是。”阮长风涩声道。 “是这样的,”关宁继续说:“我刚刚被一位小姐救了性命,她现在在人民医院急救室,有几处骨折要做手术,我只在她身上找到了你的名片……” 阮长风如遭雷击,强压下拼命跳动的心脏:“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阮长风从沙发上一把拎起打盹的周小米,命令:“五分钟收拾好,全套装备,跟我去趟人民医院。” 周小米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啊?去干嘛?” “一雪前耻。”阮长风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拨到脑后,这是他表达喜悦时的习惯性动作:“这次的神仙开局,必须给我把握住了。” 二十分钟后,阮长风和周小米已经到达人民医院急诊区的门口。在路上时赵原已经查明了此次美人救英雄的具体情形。 下午两点半,关宁视察公司投资的大楼的工地时,一段没有固定好的钢筋被风吹落,事发突然,周围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除了宋兰心,作为送外卖咖啡的小妹,她当时几乎已经完成了任务,却在钢筋砸下时去而复返,一把推开了关宁。 关宁安然无恙,宋兰心却因全身多处骨折被送往医院急救。 “时间紧迫,目前只能查出这些。”赵原在电话里解释道:“确实太过于巧合了,我持保留意见。” 周小米难得同意赵原的观点:“昨天才从我们这里碰了壁,今天便使出破釜沉舟的招数来,我们的确低估了宋兰心。” “宋兰心是刻意安排还是真情流露都不重要,”阮长风把车稳稳停入露天停车位:“无论运气还是手段,她都配得上关太太之位。” 周小米和阮长风在医院里左冲右突,还差一个拐角就能见到急诊室时,阮长风突然一把拉住周小米:“等一下,我一个人过去。” 周小米蹙眉。 “你忘了你曾经面试过关宁的秘书?虽说过去很久了,但那位的记性不应该低估的。” 周小米了然地点头,掏出一个镶钻的领带夹,别在阮长风的领口上。 那是一个伪装的无线摄像机,信号直接传到周小米手中的接收终端上,然后又摸出一个微型耳麦塞进阮长风的耳朵里,低声道:“赵原已经在线了,他黑进了这里的监控摄像,我也会就在这里策应。” 阮长风哑然失笑:“不过是去演出戏,不止于此吧。” 耳麦里传来赵原的声音:“领带夹再夹高一点……对,这样视野比较清晰。” 周小米也把手机打开,几下操作后,屏幕上出现了阮长风的“领带夹视角”,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头也不抬地盯着手机看,装作沉迷游戏的年轻人。 赵原继续在耳麦里科普刚查出来的背景资料:“宋兰心今年二十一岁,在咖啡馆打工,不是本地人,家里亲戚的资料一时半会查不清楚,所以不建议你扮作她家里长辈。” “咱们的霸道总裁可能已经知道了事务所的存在。”周小米想到关宁是从阮长风给宋兰心的名片上发现的电话号码。 “之前帮司婠婠的时候,其实我怀疑我们已经暴露了。”赵原很无奈地说。 阮长风看两个年轻人如临大敌的样子,嘴角扯起一丝苦笑——暴露么?也许吧,关宁年纪轻轻就在本地打下偌大一份家业,自然是极其聪明果决的人物,已经被算计了一次,还会被算计第二次么? 这样想着,他已经拐过了最后一个墙角,急诊室就出现在面前走廊的尽头。那里熙熙攘攘地围着很多人,但身材高大,气质出众的关宁混在人群中仍是鹤立鸡群,让一眼便能注意到。 阮长风继续向前走,皮鞋在地板上敲击出隐约的节奏,眼前却出现了司婠婠的脸,清丽绝伦,隐含忧愁,让人不忍辜负。 “九二六行动”发生在去年9月26日,经过长达四个月的精心筹划,他们终于让司婠婠成为关宁手机通讯录里排名最靠前的一个,司婠婠已经和关宁一起度过了很多个美好的夜晚,关宁甚至带她出席过公司董事会和几个亲密朋友的聚会。要知道此前关宁身边的女人从未由此殊荣,看上去,司婠婠已经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只差最后一步而已。 而此时,连轴转了四个月,eros事务所的三个人早已累得人仰马翻,司婠婠本人也急躁起来,交往时险些犯了关宁的大忌。 好在此时,关宁主动提出要帮司婠婠过生日,便是在9月26日。 三个人为这一天都投入十二分的专注,赵原甚至挖出了关宁写给小学同学的毕业留念册,得知他小时候对于夹糯米馅的糖葫芦的特殊嗜好。万年不出门的宅男亲自装扮成糖葫芦小贩,在俩人情投意合时奉上一串甜蜜美满的祝福。 那一夜,关宁包下了郊外的整座山头,阮长风扮作烟花公司的操作人员,远远关注着司婠婠和关宁的进度。 在司婠婠吹灭了蛋糕上蜡烛的那一刻,他按下了启动的按钮,烟花在漆黑的夜色中轰然绽放,映在她清澈的眸光中。 司婠婠把握住机会,拥住关宁,在他耳边说:“以后我每个生日,都陪我过可好?” 阮长风从望远镜里看到关宁轻笑,也附在司婠婠耳边说了句什么。 烟花的声音太响了,阮长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司婠婠一瞬间花容失色,容颜惨淡,脱开了关宁的怀抱。 那一夜依然非常浪漫,司婠婠和关宁在山间小路上并肩走了许久,谈了很多,但再也无关风月。 然后关宁很绅士地把司婠婠送回家,一直在车里等到婠婠家卧室的灯亮起来,才驾车离去。 9月27号,婠婠顶着红肿的眼圈,来事务所结清了尾款,阮长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问题的关键显然出在关宁的那一句话上,此事也成了长风的一个心结,他慢悠悠地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心想,有这第二次机会,他也许可以弄清楚原委。 走到加护病房门口,阮长风一眼就看到斜倚在墙上的关宁,剪裁出众的西装衬得他整个人芝兰玉树,一双平时看上去活泼清亮的眼睛,此时定定地凝于一处,房门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必然有个浑身裹满绷带的年轻姑娘。 “关先生么,我是阮长风。”长风主动上前,自我介绍道:“我是兰心她爸爸的朋友,受托在宁州照顾她。” 关宁的视线慢慢收回来,看向阮长风,慢吞吞地说:“你好,我是关宁。” 长风恰如其分得表现出“明明不熟但又碍于情面必须来关心一下朋友的女儿”,声音中透出些许焦虑:“兰心还好么?” 正说着,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对二人说:“病人已经醒了。” 长风推开想要上前的关宁,抢先冲进了病房。 关上房门后,阮长风正好对上了宋兰心的视线。 她真的很聪明。长风想,即使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仍然护住了脸。女孩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表情微微抽搐,对长风控诉:“好疼啊,哪里都很疼。” 耳麦里传来周小米的一声嗤笑。 赵原在频道里叱道:“人家姑娘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是人不?” 阮长风走到宋兰心的床前,帮她调大了吗啡的流量:“我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别露馅了。” “我爸就是个种地的,可没有你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 “哦,根据我们的前期调查,关宁喜欢坚强勇敢型的女生。” 还是婠婠,之前关宁带她出席某次宴会,一个曾经和关宁传出绯闻的十八线小明星专程赶来找茬,一杯红酒一记耳光,弄花了婠婠精致的仪容。因为当时关宁正远远看着,婠婠一时拿不准是应该装楚楚可怜小白花,还是该大胆还手。 当时在宴会厅角落观察控场的阮长风从关宁的神色中捕捉到了一丝玩味。 凭着男人的直觉,他吩咐婠婠:“反击,但要利落漂亮。” 于是婠婠抄起桌上的酒瓶就给人家开了个瓢儿。 “太过啦!!”阮长风差点咆哮出声:“你这属于暴力倾向!” 一片混乱中,阮长风紧接着去看关宁的反应,却见他呆立在当场,似乎愣住了。 “干脆搏一把,”阮长风咬咬牙:“骂他羞辱你。” 婠婠这时候腿都软了,但大概也有些孤注一掷的赌性,一步步走到关宁的面前。石榴裙,烈焰唇,盛怒中带着火光的漆黑眸子,一步步走进关宁的眼睛。 “你可以对我不感兴趣,但请不要羞辱我。” 关宁的眼神被骤然点亮了。 “别愣着了,赶紧走。” 婠婠扭头就走,红裙在华美的地毯上旋转,绽放出一朵花。 “还有别驼背……眼睛看前方。” 那一天晚上,关宁在婠婠家楼下站了半宿,直到婠婠心疼地不行,第一次违背了阮长风的指示,把关宁迎进了家门。 “也没什么了不起。”宋兰心听了长风的故事,不屑地撇撇嘴:“欲迎还拒的老把戏了。” 她可是豁出了性命去搏一个机会,自然看不上婠婠投机取巧。 “你这个撇嘴的表情别再做了,显得特别刻薄寡恩。”阮长风语重心长:“表情管理是很重要的。” 这时候耳麦里传来赵原的声音:“老板,关宁快要不耐烦了。而且有下属在打电话找他。” “把他手机黑掉,暂时别让人打扰他。”阮长风说:“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你一定不能出错。” 长风把一个微型耳麦递给宋兰心:“该怎么说,我会在耳机里告诉你的。还有这个……也赶紧戴上。” “记住,坚强勇敢。” 然后长风推门走出来,表情还残留着沉重,对关宁说:“问题不大,你……进去看看她吧。” 关宁点点头,推门走进病房,正对上一双漆黑清澈到不可思议的大眼睛。 脸蛋也就是清秀,但这双眼睛……增色不少。 阮长风从他摆放在床头柜上的微型监控探头中观察病房里的情形。 “对……刚戴上美瞳是会不舒服,你忍住,少眨眼……别,别揉眼睛!” 宋兰心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关宁在她床边坐下,关切地问:“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喝点水?” 眼球的酸涩感让宋兰心的眼泪哗哗流淌,她乖巧地摇摇头:“还好,现在不怎么疼了……” 关宁看她的眼神愈发心疼了。 病房里一双男女正在喃喃低语,阮长风也跑到刚才关宁站的位置贴墙靠好,试图体会一下霸道总裁的心情。 “老板,我在这里好无聊哦……护士姐姐看我好几眼了。”周小米抱怨:“我是来打酱油的么。” “施工单位的负责人不是在楼道里抽烟么,你去和他套套近乎。” 工地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负责人自知脱不了干系,正蹲在楼道里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满脸自闭。 周小米擅长应付一切20到60岁的雄性生物,很快就回到了走廊上:“老板,工地上的事情果然有些问题。” “钢筋是从二楼砸下来的,按理说好好地扎成一堆是绝对不会掉的,今天不知道是谁把钢筋散开了,还摆在那么危险的位置上。” “大叔还说,幸好小姑娘进工地戴了安全帽,要是砸在关老板头上,今天这事可就大发了。” “一个送外卖的进工地都戴了,他视察工作居然不戴?” 这件事情暴露了两个事实: 1、春雨集团的安全工程监管出了很大问题。 2、今天的意外是宋兰心刻意安排的 阮长风又看了一眼手机上传来的视频,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依恋和坚强。 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第3章 灰姑娘养成记(3) 狩猎人心是一件很考验意志力的工作。 付出了很多但颗粒无收的情况阮长风已经很习惯了,所以像今天这样,关宁能在病房里陪宋兰心说上半个小时的话,便算是不错的进展了。 即使关宁最后是以一句“你好好养伤,不要考虑医药费”来终结对话的。 即使之后两个星期,关宁都没有再来看过宋兰心。只是昂贵的补品如流水般送进来,全市最好的骨科大夫随时听命候诊。 宋兰心有些沉不住气,当着阮长风的面,把床单绞成一团麻花:“阿宁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不知道关先生什么时候会来,但患得患失是大忌。” “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我这条左腿,还有腰,每天晚上都疼得睡不着觉……” “你要是实在睡不着,我建议你坐轮椅去三楼的普通病房区转一圈。”阮长风回忆着这几天进出医院的见闻:“十二张床一间病房全部住满,连走道上都睡着人,上个厕所要排队二十分钟……兰心,这才是国情。” 宋兰心脸上浮现出厌憎的表情:“我知道,我爸之前住院我去陪过床。” 阮长风的话似乎点醒了她,兰心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床单,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将它抚平:“长风,以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只要别让我去楼下。” “我……死也要死在上面。” 阮长风走出加护病房,被一个年轻人撞了满怀。 那人看上去二十上下,留着极短的板寸,皮肤晒得黝黑,身形精壮强悍,只是看阮长风的眼神颇为不善,也不说话,推门便进去了。 耳麦里传来赵原的声音:“时间卡得很准,成晨来得也巧。” 阮长风边走边低头看手机上传来的监控画面。 这个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叫成晨,是宋兰心的同乡,据说有青梅竹马的缘分,两周前,他应聘去宋兰心出事的工地打短工。 所以,太阳底下无新事,宋兰心的计划简直昭然。 病房里,宋兰心说:“你不该来,阿宁随时会过来看我的。” 成晨有这个年纪男孩少见的寡言和木讷:“那个阮长风,会害了你的。” 密切注视着病房里情况的阮长风摸摸鼻子。 宋兰心愈发不悦:“我早说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上次手脚还算利索,别露出首尾让阿宁察觉。” 成晨上前握住她的手:“兰心,关宁不值得你。” “他不值得,你就值得么?”宋兰心冷冷地把手抽回来。 “我们回老家吧,”成晨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我爸妈都喜欢你,我们结婚,生两个娃娃,开一家小吃店,不是很好么?” 耳麦里传来周小米的一声叹息。 “你看这间病房,是有钱人生病住的地方。”宋兰心环顾四周:“可我爸我妈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成晨,我穷够了,真的够了……我在咖啡厅里端盘子端上一辈子,最后也只能死在楼下的走廊里!” “所以,宋太太的位置非我莫属,所有挡在我前面的人……”宋兰心眼中燃烧起烈火:“我会杀死他。” 惊叹于女孩的野心勃勃,所有人都没再说话。 成晨默默转身,出门前留下一句:“我不会再来了。” 成晨走路很快,很快就超过了边走边看手机的阮长风。擦肩的瞬间,阮长风感觉他看了自己一眼,不是之前的憎恶,而掺杂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赵原也觉得有些唏嘘:“老板,我觉得这事你做得不厚道——明明成晨才是最适合宋兰心的人。” 周小米显然也不赞同:“提前敲打宋兰心,夸大贫富差距,让她从此对你言听计从,还顺手甩掉成晨这个累赘……老板,很聪明的一步,但太冷血了。” “你从来不在乎,这些嫁入豪门的灰姑娘能不能幸福,对吧?” “对于宋兰心这样的女人,嫁给霸道总裁就等于幸福。”阮长风从二楼俯瞰医院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众生:“我们没有资格定义幸福,是不是?” 有她这份破釜沉舟的决意,未必不能成功。阮长风托腮思考,她甚至不需要那么聪明和漂亮。 毕竟美丽睿智如司婠婠也失败了。 当然,底线是,她可以不聪明,但不能自作聪明。 她要很听话很听话才可以。 一个月后,宋兰心出院,因为她原本租住的老旧单元楼没有电梯,所以关宁安排她住进自家楼盘的一间公寓,有一个护工和一个保姆全职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我这算不算金屋藏娇?”宋兰心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问阮长风。 “等你伤好全了,如果还能住在这,才算。”阮长风合上手头的报纸:“虽然我怀疑他已经把你忘记了。” 报纸娱乐版头条上写着关宁携美出游度假,疑似又结新欢。 “如果不是我的腿……”宋兰心激动地拍打轮椅:“应该是我陪他去度假的!” 阮长风惆怅地揪头发,深吸一口气,温言宽慰:“你的目标是关太太,不是那些狂花浪蝶,眼界格局要开阔些。” “我之前让你看的书有没有看完?” 宋兰心乖巧点头:“都看完了。” “书里讲了什么?” “……忘记了。” 如何让一个高中没毕业、平时日常爱好是淘宝抖音和网络小说的女孩在常青藤名校高材生面前说话不露怯,是阮长风非常头疼的问题。 容貌装扮可以速成,谈吐气质却太容易暴露本性了。 “手机我没收了,”阮长风把宋兰心的手机装进口袋里:“你把这十本书读完,我会把电脑的密码告诉你。” “嘤——”宋兰心哀绝哽咽:“我会无聊死的。”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你从这几本书里把这句话的出处找出来,明天我来检查。” 驱车离开了宋兰心家,阮长风去了陈记包子店。 “三鲜的,白菜的,猪肉的……你们要哪种?”私人频道里再次响起了日常对话。 “我可以选择不吃么?”周小米的声音十分苦恼:“吃一个月包子了……我都吃成包子精了。” “冰箱实在塞不下了,现在冷冻室全是包子呢……老板你真的不能再买了。”赵原也苦苦相劝:“为了跟个包子店老板娘套近乎,不值得。” “好,我会买一个冰箱回去。”阮长风突然抽风。 “好消息,今天应该不会带包子回去了,”阮长风坐在车里,一直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陈记包子铺:“今天是星期二,现在四点半了。” 关宁和过往的每一个星期二一样,点了一笼三鲜包子,一碗胡辣汤,一碟小咸菜,一共十八元。现金支付,备好了零钱。 等关宁吃完饭起身离开,阮长风也走进陈记包子店,依样点了三鲜包子胡辣汤和小咸菜。 经过一个月锲而不舍的努力,老板娘已经和他很熟悉:“哎,这么点就对了,我家的老主顾都爱这么吃的呀。” “刚刚看到那位……”阮长风的视线落在关宁之前做的桌子前面:“好像是个什么老板吧?” “喔你说关先生啊,他是大老板咯,”老板娘得意地一笑:“这么有钱的大老板,也还是离不开我家的包子嘛。” 阮长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佩和赞同:“他来很多年了吧?” “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老板娘沉吟。 “可您这点都开了十几年了,老顾客肯定不少。”阮长风若有若无地提醒她。 老板娘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给阮长风打胡辣汤时心不在焉,往里面加了两大把香菜,全然忘了阮长风的嘱托。 阮长风强忍着反胃,装着极喜欢的样子,一口口喝完。 眼见着今天大概要无功而返,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我这店刚开的时候他也来过几次!” 等的就是这个!阮长风把汤勺放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那得好多年前喽,那时候关老板还是个小屁孩吧?” 老板娘徐娘半老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点红晕:“那么好看的小男孩,见了就不会忘……” 那里刚才还想半天。阮长风腹诽。 “不过那时候他也就来了几次吧,再然后就好几年没来了。”老板娘托着腮思考:“再来就是关老板了,我都忘了他之前来过,今天被你提醒才想起来。” 关宁没来的那几年,应该是出国读书了。阮长风默默估算着时间。 “他那么小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吃饭了?” 老板娘一笑:“不是哦,那时候有个四中的小姑娘陪他一起吃的。” 这个世界里的路人记忆力真是了不起啊,阮长风继续用眼神鼓励老板娘多说一些:“看样子是初恋了?” “应该不是,”老板娘却摇摇头:“我记得那时候两人吃包子都是那个女生付的钱。有一次男生要掏钱还被女生骂了一顿。” 阮长风很满意今天收获的情报,但也察觉出老板娘的狐疑态度,但连吃了一个月的包子让他有底气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后来那个女孩有来过么?” “再也没来过了。” “我们之前居然漏了这么重要的情报,不可思议。”eros事务所里,阮长风扼腕:“初恋可是会影响一个男人恋爱观的。” 赵原也很无奈:“关宁是什么人,从小读的都是最好的贵族中学,又一路学霸……谁能想到会和四中这么烂的学校有牵扯?他高中的同学朋友没一个人知道他谈恋爱,我们又从何查起。” “四中不算烂好吧?”周小米总是能从对话中抓出最不重要的点。 “倒是忘了你也是四中的……”赵原拢了拢自己油光锃亮的头发:“那就麻烦你,从十四年前四中的一千五百名在校女生中找出脾气特别暴、自尊心特别强的那个。” “在一句话里面掺很多数字并不能显得你很聪明。” 眼看着两个下属又要掐起来,阮长风轻轻咳了一声:“没那么难,就找那些转学的、发生意外的、英年早逝的。” 这其中的道理实在太过简单易懂,若那个女孩顺顺利利毕业,平平安安长大,即使最后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和关宁终成眷属,关宁又怎么会一直通过吃包子来缅怀一个唾手可得的人? “就不能是关宁特别爱吃包子么……非得有什么狗血的原因?”赵原挠挠头。 “其实我比较在意的是……为什么一定是周二下午?”周小米的思路依然清奇:“作为总裁,平时应该很忙吧?但关宁总是尽量把周二下午的时间空出来。” “不要转移话题,”赵原说:“把这个姑娘的下落找出来必须是你的活儿啊。” “这事也不难办,”阮长风支招:“给你高中班主任打电话问候一下,为自己年少时不懂事向他诚恳道歉,然后找他要你们学校的档案管理员的联系方式。” “然后呢?” “说你在做一份四中史上最全的毕业同学录,需要近十五年的学生入学和毕业信息……” “比对一千五百份资料的工作量会不会有点大?”周小米冷汗直冒。 她只担心工作量,却丝毫没有担忧管理员凭什么会把几千份档案给自己看,这就是身为美女的自信了。 “所以在兴师动众之前,我们先看看赵原能找到什么。” 赵原这时候已经完成了漫长的检索工作:“喏,我以‘四中’‘女生’‘意外事件’检索十五年前的报道,不多,有四篇新闻。” 打印机开始运作,吐出四张新闻报告的扫描档。 “啧,四中当年不太平啊……你看这些女孩,车祸死亡的,街头斗殴的,离家出走的,哦终于有一篇正面报道了,是见义勇为。” “一个喜欢在街头斗殴的女孩,见义勇为救了个男神,为他离家出走,最后因为车祸而意外死亡?”周小米脑洞大开。 赵原和阮长风异口同声地说:“笔给你,你来写吧!” “这种短小的豆腐块,本来就容易延伸出剧情嘛。”周小米不满地嘟囔道:“这家报社也太有良心了,为了保护未成年人居然连姓氏也不给一个……值得当代自媒体学习啊。 “至少我们又有了一个方向,”阮长风指着报纸上唯一的名字:“让我们期待这个世界的记者拥有和包子店老板娘一样的最强大脑吧!” 第4章 灰姑娘养成记(4) 然而并不是每个记者都能记住十五年前的事情,就算是车祸这种大事,也就剩下点朦朦胧胧的印象了。 何况纸媒不景气,当年的记者大多已经转行,甚至离开了这个城市,仅仅找到他们就已经不容易。 阮长风在外面奔波了半个多月,林林总总的信息汇聚起来,也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当年那场车祸,那个四中的女生“似乎”是为了推开另外一个男孩,才被卷入车轮下的。 阮长风本来以为,毕竟是有人去世的大事,资料应该不难收集。可谁知死者的资料少得出奇,阮长风和赵原手段用尽,也只得到一个名字:苏离臻。 还有一页纸的死亡证明。 阮长风甚至找到了苏离臻当年的旧居,也早已拆迁,变成了一座写字楼。 一个因为意外事件而死亡的年轻生命,就这么悄然湮灭,无人知晓。那个也许被救了的男生就更不知道下落了。 这让一向自负的赵原备受打击,阮长风也是满腔郁闷无处发泄,就每天跑去检查宋兰心的读书进度,逼着小姑娘从《孟子》背到《唐诗三百首》。 宋兰心早就受够了断网的日子,也不再贪恋小别墅里的衣食起居,刚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就闹着要搬回自己的小公寓去。 她这么一闹,居然无心插柳,把关宁闹来了。 常看小说的朋友们都知道,在霸道总裁的若干绝技中,“瞬间移动”是不得不提的一项技能,具体表现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问,‘在干什么呢?’”。 宋兰心就活生生体验了一把。 还好阮老师给布置的课业重,她正在乖乖看《放翁集》。 女孩的面容比初见时更加苍白(一直捂着不晒太阳),眼下有淡淡的憔悴(熬夜背书),轮椅在窗边不知停了多久,她时而低头看两页书,时而静静凝望窗外的绿色。关宁一走进屋子,就看到了这样一幅静女其姝的美好图景。 在她身边连呼吸都忍不住温柔了几分。 却不知道阮长风为了防备关宁突然袭击,已经把宋兰心的生活简化到不读书就只能发呆的地步了。 宋兰心现在没办法寻求场外援助,只好全靠自己临场发挥。 只见她慢慢回过头,看向关宁,眉眼间三分清淡的哀愁:“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 手轻轻拢了拢耳畔的发丝,接通了耳麦里和阮长风的紧急通信。 片刻后,阮长风的声音传来:“别再背了,关宁当年语文不及格,也不喜欢文艺女青年叽叽歪歪那一挂的。” 于是宋兰心“啪”地一声合上书,对关宁甜甜笑道:“关先生居然想起来看我来了~” 阮长风的叮咛如影随形:“适当抱怨一下可以,但千万!不要指责他冷落了你。” 关宁也从短暂的无所适从中恢复过来,重新找回节奏:“最近确实太忙了,都没抽出时间来看你……听李阿姨说你要搬出去?” 周小米在频道里吐槽:“忙着跟小明星传绯闻,带神秘美女出游,果然忙到没时间看你。” 宋兰心现在已经修炼到八风不动:“我的伤好差不多了,怎么好意思一直住着。” “你那个小区不是没有电梯?这样子又没法爬楼梯……” 宋兰心已经强撑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你看,我已经可以走啦。” 但她的腿显然不是这么说的,宋兰心摇晃了一下,就向着关宁的怀里扑过去。 阮长风惊叫:“你自己稳住别让他扶!现在太急了!” 他毕竟不在现场,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宋兰心已经惊呼出声,向关宁怀里避无可避地倒了下去。 想象中温暖而充满男子气概的怀抱并没有到来。 关宁居然……向后退了半步。 宋兰心扑倒在关宁脚边。 静默了许久后,耳麦里传来很有节奏的“咚、咚、咚”的声音。 然后是小米的凄厉的喊声:“赵原!快拉住老板,别让他撞墙啦!!” 阮长风如何撞墙尚可不论,但现实不是电影,不能在尴尬的地方把镜头移走,所以宋兰心不能在地上一直趴下去。 关宁大概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上来搀扶她,被宋兰心恶狠狠地拒绝:“别扶我!” 关宁挑挑眉毛,在宋兰心腋下轻轻一托,就把她放回到轮椅上,笑眯眯地问:“怎么样,现在不想搬家了吧?” 宋兰心恼羞成怒,被阮长风耳提面命了两个月的仪态教养全部抛到九霄云外:“搬!这破地方我一天也不想住了!” “好,”没想到关宁一口应允:“那就如你所愿。” 简单问候了几句后,关宁便起身告辞了。这时候阮长风已经缓过神来,虽然心灰意冷,但还是出于职业操守而尽力挣扎一下。 “告诉他,你救他并无所求。” 这时候关宁已经走到门口,宋兰心的话也追上来:“关宁,我救你不是为了求你报答。” 关宁回头,深深地看了轮椅上的女孩一眼,低声说:“我宁愿你有所求。” 三天后,关宁身边最得力的陈秘书亲自来帮宋兰心搬家。 回到自己一直租住的老旧小区,陈秘书却没有送她上楼,而是掏出钥匙打开了单元楼一楼的房门。 “关先生已经买下了一楼,宋小姐,这是加急办下来的房产证。” 不愧是地产大亨,老房子在短短三天里整修一新,到处都修了坡道,保证她通行无碍。 宋兰心翻开房本,看到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自己的名字,昭示着她对这间一百多平房屋的合法占有。 “宋小姐之前的保姆还是会每天过来给您做饭打扫的,”陈秘书帮她安置好后,温言道:“这是我的电话,您有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轮椅上的姑娘却扬起头,表情认真而执着:“陈秘书,我以后都见不到他了,是么?” 陈秘书笑的时候,眼角有深深的皱纹,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患得患失的晚辈:“宋小姐,别看我这样,平时也是很忙的。” 未必有空帮随便什么人搬家。 “等您身子好全了,关先生会来看你。” 次日,阮长风和周小米一起来恭贺宋兰心乔迁之喜。周小米进了屋子就啧啧赞叹:“好漂亮的新家,前任房主不知道怎么会舍得出手。” 宋兰心在新家里又是一宿没睡,神色憔悴惨淡,她脸上已经见不到初见时的自信骄狂,只有深刻的挫败。 “长风,你是来劝我就此罢手的么?”她的声音飘忽:“毕竟也赚了套三百万的房子了。” 那个每周二在隔壁吃包子的身影让她一度产生了错觉,以为两个人是很近的,她只要主动一点、上前一步就能碰到他。 可等宋兰心真的向前迈了一步,她的那一步要豁出性命才能走出去,而他,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就在地上划了一条鸿沟。 “像我这样的人,真不该……”宋兰心眼中泛起泪花:“当时不该对成晨说那些话。” 阮长风一言不发,只是走到新粉的白墙前,手指轻轻点了点。 “墙已经干透了。”他说:“现在是雨季,要么关宁掌握了什么能够让乳胶漆在三天内干透的核心科技……并且手眼通天,能在三天走完找房子、谈价钱、搬家、装修、过户的程序。” “要么就是,他其实早就给你安排上了。” “所以,你之前那一跤摔得确实很蠢,但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阮长风拍拍宋兰心的肩膀:“他看上去冷淡,甚至不接受你主动投怀送抱,是他待你与过往其他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为什么呢?”宋兰心还是疑惑:“就凭我救他一命?” “对,就凭你救他一命,”阮长风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想起花一般凋零的生命:“就凭……你还活着,所有的补偿都还来得及。” 把女孩子心情安慰好后,周小米跟在阮长风身后出了门,她的情绪却显得很糟糕。 “老板,像宋兰心这种综合素质的女生……关宁真的会喜欢么?” “我觉得她进步挺大的啊。”阮长风漫不经心地说。 “别的倒也罢了,她只有在受到挫折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对不起前男友,可是刚刚愧疚了两分钟,觉得自己还有戏,就又给忘了。” “说白了就是觉得人家自私凉薄嘛……”阮长风把车开上高架:“人性如此。” “大概还有贪婪,我也不喜欢。”周小米两腮鼓鼓:“有三百多万的房子了,她还不满足。” “你道她自己不纠结么?现在收手至少有套房子傍身,若是继续追下去,真惹恼了关宁,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阮长风笑道:“但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不用担心她付不起佣金了。” “咦,”周小米突然惊奇道:“这不是回事务所的路。” “带你回母校看看。”阮长风说:“关于那个叫苏离臻的女生,我总有点放不下。” “关宁的表现不是已经印证了很多么?宋兰心舍身救他,他待她就和旁人不一样;她说自己本无所求,他宁愿她有所求;甚至我回想起来,当时婠婠在宴会上当众冲他撒泼发脾气,他却有点甘之如饴的意思?”小米点着太阳穴思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是,关宁少年时被包子妹救过一命,至今念念不忘啊。” “从眼下看这确实是最合理的猜测,我只是觉得……苏离臻的资料有点太少了,如果多收集一些,会对兰心比较有利,至少能知道关宁的雷区在哪里,哪里绝对不能碰。” 结果两个人翻遍了四中的档案室,却没有找到苏离臻的档案。 “啊,抱歉,好多年前档案室失过火,损失了一批学生档案……”管理员的语气毫无歉意:“大概是烧掉了吧。” “这样啊。”小米很失望。 “但是我还留了一部分备份……” “真的?”小米惊喜。 “……刚刚被人拿走了。” “您说话非得这么大喘气是不是?” 阮长风却站在档案室所在的三楼,遥遥看见一辆红色的跑车消失在路的转角。 两人无功而返,周小米又把母校的档案管理水平批判了一顿,阮长风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小米,你觉不觉得,有人在抹除苏离臻存在的痕迹?” “难道是关总裁需要维持自身形象光芒万丈,不能允许自己站在‘被拯救者’的位置?”小米胡乱猜测:“如果那样,宋兰心可就危险了。” “我看不出来这种迹象。”阮长风摇摇头:“何况,苏离臻当年救的人也未必是关宁。” 阮长风和小米如何追查旧事尚且不提。只说宋兰心这边,被关宁冷着,阮长风也不能限制她在自己家里上网,痛痛快快在网上玩了几天,把该补的剧补完、追的小说都看完后,宋兰心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终于感觉到了……无聊。 明明之前一个星期有六天不想上班,现在真的闲了几个月无所事事,又基本与世隔绝,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哪里闷得住。 于是闹着要回咖啡厅上班。 阮长风是觉得咖啡厅离包子铺太近了点,万一关宁哪天吃包子时,一扭头看到宋兰心正隔着玻璃含情脉脉地盯着自己吃,可能效果会比较惊悚。也显得有些刻意了。 但宋兰心表示老板娘已经同意她回来上班了。 阮长风转念想,反正关宁当时定外卖时也知道宋兰心在咖啡厅打工,在那里偶遇一下也算是刷刷存在感。总比宋兰心成天宅在家里好些。 “不过你们老板娘脾气真好啊……你旷工了几个月还让你回来上班。” “是啊是啊,我们秦老板人超好的。”宋兰心在电话里说:“又漂亮又能干,不然怎么能在宁州开七家分店。” 七家分店,老板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阮长风估计每家店里肯定还得有经理一类的职务,负责日常工作。宋兰心请求复职却是越过经理,直接和大老板谈的。大概是老板也听说了宋兰心见义勇为的事情,觉得不能亏欠了优秀员工吧。 但宋兰心既然回去上班了,也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于是周小米也被阮长风打发去陈记包子店打工。 “为什么兰心去咖啡厅打工这么优雅,我要在包子店后厨学包包子啊混蛋!”周小米对阮长风的安排非常不满,咆哮到一张俏脸变形。 “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如果安排在前头收银端盘子,不排除会被关宁认出来,别忘了你以前应聘过人家的秘书。” “重点是为什么是包子店啊!你想要我往关宁的包子里下□□么?” “哎,这个我倒是没想到……”阮长风把头发往后拨:“我本来只是想让你把关宁的包子包咸一点,勾引他去隔壁咖啡厅喝点东西来着……不过既然你提到这个方法,我这里正好有……” “往食品里面放违禁药物是犯法的吧?”周小米打断道:“老板,你是不是也有点心急了?” 阮长风白了她一眼:“叔叔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嘛,这么紧张做什么?” 刚才那个表情明明叫做跃跃欲试啊……周小米暗暗想,真是危险的想法。 又到了周二,口渴计划开始实施了。 阮长风特地从市场上批发了四十多个椰子,在咖啡厅门口贴上了“冰镇椰子/鲜榨橙汁/冰矿泉水/”的广告海报,字体还加了蓝色冰霜特效,总之让人一看就觉得想喝冷水。 对此安排咖啡厅经理表示非常愤怒:“我们是卖精品咖啡的!卖橙汁我也就忍了,矿泉水也就算了,冰镇椰子是怎么回事?还是现开的那种??我们店里这么优雅的环境,在门口摆个大冰柜真的没问题?要不要在我给你支口锅卖牛肉面?” 眼看口渴计划可能因为经理的食古不化而流产,秦老板今天碰巧在店里,看到兰心戴个草帽在冰柜边上给人开椰子,莞尔一笑,对经理说:“让她试试吧,今个天热,椰子水应该比冷萃咖啡好卖。” 大老板都发话了,经理只能默默忍下去。 周小米在包子店后厨一边拌肉馅一边说:“之前兰心说的时候我还不信,这个秦老板也太好说话了吧?” 阮长风叹道“要不怎么说人家厉害呢。这两年宁州的精品咖啡开一家倒一家,她倒是开了七家连锁店,大概也是不拘泥于教条的缘故。” 小米边听后,又往包子馅里面加了两大勺盐,呵呵冷笑:“今天这顿包子,会是关宁这么多年来吃的最难忘的一顿。” 周二这天的天气也非常给力,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至于咖啡厅旁边的最强竞争对手,小卖部,阮长风也已经提前把店里的瓶装水搬空了。 正所谓万事俱备,只待总裁。 第5章 灰姑娘养成记(5) 下午四点,关宁准时而至。 阮长风从望远镜里看到,关宁在吃下第一口包子后,眉毛迅速皱了起来。又喝了口胡辣汤,表情更加难看了些。 他夹着半个包子,静静坐了一会儿,还是以壮士断腕的表情吞了下去。 然后夺路而逃。 阮长风问小米:“连一个包子都吃不完,你到底加了多少盐啊?” 关宁顶着烈日,向自己车的方向行进,走到街角却无法找到自己的车了。 几分钟前,他的司机收到了一条“老板”发来的短信,说自己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他开车在附近随便转转。 他的豪车,就这么带着后备箱里的瓶装水离开了。 赵原随后删除了那条短信,带上伪基站深藏功与名。 关宁只好折回去买水。他明显是渴了,在小卖部前问老板有没有水的声音都比平时低哑。 小卖部里自然是买不到水的。 关宁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咖啡厅橱窗上贴的“冰镇椰子/鲜榨橙汁/冰矿泉水”的海报上。 阮长风把他喉头的颤动看得一清二楚。 宋兰心也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仪容,白裙子和大草帽,清爽干净的日系妆容。深呼吸,调整出一个清甜的笑。 阮长风在心里倒数,五,四,三,二,一。 关宁抬起脚,扭头就走。 边走边给司机打电话:“你去浪到哪去了,赶紧给我滚回来!” 阮长风手中的望远镜掉到了地上。 赵原惊叫:“这尼玛不科学!” “老……老板,关宁有毒吧?”周小米也有些失控:“从婠婠开始,他简直在克我们!” 阮长风咬着牙,眼神有罕见的果决:“宋兰心,出去追他!” 宋兰心抱着个开好的椰子,拖着自己尚不利索的腿脚,就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盛夏炽热的街头,白裙的少女在奋力奔跑,草帽不知何时被跑丢了,她的长发失去约束,在风中凌乱飞舞。 眼看着关宁就要走过转角,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关——宁——你给我站住——!” 你再走下去,我就追不上了。 “你——要不要——椰子!!!” 你,要不要,我的心? 关宁终于止住脚步,回过头,看到一瘸一拐地靠近的宋兰心。 他终于,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又一步,直到跑起来,一直跑到女孩身边。 把她拥进怀里。 “我不要椰子……”他轻轻说:“我要你就够了。” 大概是追求阶段九九八十一难都受够了,宋兰心和关宁的恋爱谈得非常顺利。 阮长风已经隐隐约约摸出了什么规律,就让宋兰心自由发挥,只要表现出对他的一往情深就够了。 所以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宋兰心又来到eros事务所,三人差点认不出来她了。 周小米原以为她会穿一身名牌,妆容精致昂贵,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阔太太的优雅娇气。却没想到宋兰心穿了件棉布的粉色碎花连衣裙,脚上一双平跟凉鞋,扎个马尾辫,脸上一丝脂粉也无,但气色红润丰盈,看着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这打扮,比宋兰心谈恋爱之前还朴素。 阮长风看着她喃喃道:“莫非关宁真的是萝莉控?” “不好看吗?”宋兰心挑着眉问:“我觉得很好看啊……阿宁也特别喜欢我这么穿。” 看来是少女心萌动了。 “穿成这样有没有被经理骂?”周小米对那位暴脾气的经理印象深刻。 “早就辞工不干啦。”宋兰心撇撇嘴:“又累又不赚钱。” 看到自己花几个月功夫纠正过来的撇嘴毛病又被宋兰心捡回来了,阮长风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被扼住了,默默背过脸去。 “那你每天做些什么呢?” “逛街,美容院,瑜伽……”宋兰心掰着手指头数数:“还养了条狗,其实也是挺忙的。” “那我之前在大学给你报的成教班……”阮长风开口前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阿宁说那个上了也没用,就没去了啊。” “那社交场合,宴会之类的……他有没有带你去过?” “阿宁说我天生不适合那些虚以委蛇的应酬,只要我天天都开心快乐就行了。”宋兰心微微皱眉,显出一点不耐烦来:“我现在的状态真的特别好……你们别操心了。” “要是状态真的特别满意,你来找我们作甚?”周小米一针见血。 宋兰心咬住下嘴唇:“有时候……我觉得阿宁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她没有再说,眼神黯淡了又重新点亮:“没什么,我是想问你们,他什么时候会和我结婚?” 周小米也有点不确定地说:“呃……等你怀孕的时候?” “不行!现在不能怀孕!”阮长风立刻打断道:“你别听小米瞎说。” “可是如果阿宁一直不和我结婚怎么办?”宋兰心问:“那我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取代的女朋友而已。” 阮长风问道:“如果……一直是现在这样呢?如果他待你一直不会变,只是缺一纸婚书,你愿意么?” 宋兰心很少沉默这么长时间。 “当初想做关太太,也不过是想照顾他,当然,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如果现在这种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我想有没有结婚也是一样的。” “你先回去吧,我得想想。”阮长风对宋兰心挥挥手。 虽然有些不满于阮长风挥之即去的态度,宋兰心还是低着头走了。 “翅膀硬了哈,”周小米冷笑:“我当初说她自私凉薄没说错吧?” 阮长风活到这个岁数了,自然不会因此而置气,只是陷入思考:“你们觉得,关宁对宋兰心的态度有没有什么问题?” “妥妥的有问题啊!”周小米一拍巴掌:“他根本没打算让宋兰心成为合格的关太太吧?” “所以我就搞不明白了,他这样下去简直要把宋兰心养废了……投入这么多精力养个恃宠而骄的废柴女友?” 这时候赵原慢慢从房门里探出头来:“难道你们都没看过《乱世佳人》嘛?” 他这么一提醒,阮长风终于想通了关节:“他是在补偿!” 周小米没看过这部经典电影,一脸懵逼地问:“补偿宋兰心救过他?” “他……是在重新把当年那个女孩养大!” 看到周小米已经快要短路了,赵原进一步解释:“电影里面,瑞德很宠溺郝思嘉的女儿,后来他说,他是想把那个小女孩当作没有经历过风霜的郝思嘉,可以宠爱她、保护她免受一切苦难。” “所以……关宁是把宋兰心当作英年早逝的苏离臻?”周小米豁然开朗:“如果苏离臻没有死,她会活成什么样子,关宁给重现了!” 所以关宁不需要宋兰心继续学习,因为苏离臻死的时候,也只是高中学历;他不需要宋兰心进入社交场合,因为十几岁的苏离臻不可能懂这些;他只需要,宋兰心每天打扮成高中生的模样,开开心心地生活玩乐…… 就像……补偿苏离臻这些年所失去的一切欢 喜。 房间里静默如死。 “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周小米喃喃道:“她不能活成别人的影子。” “可是兰心自己也说,现在很幸福了,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可以的。”赵原说。 “等宋兰心在老一点呢?等她脸上长了皱纹,再穿高中生衣服连自己都骗不了的时候呢?那时候关宁难道不会再找一个小姑娘从头养起来?如果他遇到其他长得很像苏离臻的人呢?”周小米气得头脑发昏:“到时候宋兰心怎么办?” “这个倒不用太担心,”阮长风已经控制住情绪:“关宁主要是想复制苏离臻的成长历程……也就是说,宋兰心也会慢慢‘长大’的。” “而且毕竟救过他,关宁不会薄待了她。”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周小米连声说道:“这样□□控的一生,也太可怕了……这事我必须告诉她。” 周小米试图拨打宋兰心的电话,却只听到一片忙线的声音。 赵原从电脑前面缓缓转过身,身后的某个复杂仪器正在闪烁。 “你想清楚,我们对于苏离臻的调查,一直是瞒着兰心的,也就是说,兰心不知道这个人。” “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阮长风轻拍周小米的后背:“她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只要她不知道自己是某个人的替身。” 周小米的眼泪都急掉下来了:“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啊……怎么能替别人决定什么是幸福啊……” 阮长风和赵原一起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良久,阮长风才说:“我现在大概知道当时关宁对婠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赵原沉默片刻,道:“婠婠有大造化。”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第6章 灰姑娘养成记(完)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在春雨集团的年会上,宋兰心当着集团元老的面儿,宣布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有位元老是真的年纪大了,当场被吓得心脏病发作。 关宁只是歪着头,有点困惑地笑笑,然后随手折下一枝玫瑰,向宋兰心下跪求婚。 紧接着春雨集团的股票就迎来了连续三个跌停板。 携子逼宫是阮长风极力反对的计划,但现在宋兰心显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阮长风无力阻止,只能帮她把事情搞大一点,断了关宁悄悄把小孩处理掉的退路。 随着婚期的确定,宋兰心和关宁的双方父母也已经见过面后,这次eros事务所的关总裁攻略计划,也终于算是圆满成功。 宋兰心非常满意,专门把事务所三人约到她之前打工的咖啡厅,结清了尾款。 “当时也是在这里,你们完成了张菱悦的委托,我才第一次知道事务所的存在。”宋兰心抿了一口咖啡:“要不是长风的那张名片,我现在还在这里端盘子。” 周小米和赵原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复杂的意味。 “对了,怎么没见到秦老板?”阮长风随口问了一句。 “老板可是很忙的……一周也就来店里一天吧。” 阮长风心里的某个关节突然打通,思绪如流水一般奔涌,强忍住心绪起伏,他说:“是周二对么。” “对啊,你们怎么知道的?”宋兰心撇撇嘴:“随便吧,喏,这是婚礼的请柬,我等下给老板也留一张。” “秦老板不会去的。”阮长风说:“她……肯定不会去的。” 宋兰心因为要去试婚纱,所以急匆匆地先走了。留下赵原和周小米一起盯着阮长风:“老板,你发现了什么?” “包子之谜,周二之谜,真相大白了。”阮长风摊开手:“真相居然这么简单。” “关宁每周跑来吃包子……其实是为了老板娘……” “陈记包子铺的老板娘都四十九了!”周小米毕竟在包子铺里当了几天学徒,虽然在口渴计划成功后就被老板娘扫地出门了。 “是啊,所以我很早就排除了这个猜想。”阮长风揪着自己额前的头发:“没想到,他是为了咖啡厅的老板娘。” “秦老板每周二会来店里盘账,所以关宁每周二雷打不动必来。” “这么喜欢,为什么不追呢?”周小米问。 “因为……他不能见她。”阮长风似乎自己都觉得很荒唐,把头埋在手臂间轻轻笑了起来:“那次口渴计划也是,他明明非常渴,但是店里有秦老板,所以他就是不肯进来。” “老板别卖关子了!到底为什么啊?” “如果我没有猜错……秦老板就是当年的苏离臻。” 见两个年轻人下巴都要惊掉,阮长风继续解释:“你看‘离臻’这两个字,离开了至爱,不就剩个‘秦’了么?” “还有一个佐证,就是这家咖啡厅是秦老板开的第一家店,地址就在苏离臻和关宁少年时吃过包子的地方。在关宁出国的那几年,她一定等得很辛苦吧?” 许多年前的那两个人是怎么相遇的,被尘埃掩盖,我们已经无从知晓。 也许是不良少女从混战中脱身,脸颊上沾着血,对无意间路过的优等生遥遥举起铁棍:“喂,小子,你瞎看什么呢?” 也许是富家少年因为过于优秀被人心生嫉妒,要被堵在墙角狠狠收拾一顿,结果有路过的少女仗义出手相救。 也许是当年有个贫困且自尊的女孩,因为无法忍受糟糕至极的原生家庭而离家出走,最后身无分文,被好心的少年捡到,请她吃了一笼三鲜包子,于是后来每一次吃包子,少女都坚持自己付钱。 那些美好的瞬间都已经随风而逝,阮长风只知道,那场初恋的结局是车祸。 是少女奋不顾身地推开了少年。 阮长风的视线落在秦老板的照片上,这是他前期收集资料时偶然拍的。 妙龄女子的右半张脸上留着明显的修复手术痕迹。 “你看,关宁坐在包子店里往这边看,秦老板坐在柜台后面,他正好能看到她的左半张脸。” 完美的,属于苏离臻的半张脸。 “你是说,关宁每周来吃包子缅怀旧爱,甚至不惜把宋兰心当成替身来培养……可他的旧爱却从来没有阴阳两隔,甚至就在十米远开外的地方??”周小米难以置信地攥紧拳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存在?” “我想……当年苏离臻也是看懂了这一点吧。”阮长风说:“虽然救了他一命,但毕竟容貌有损伤,若是长久相处下去,未必没有色衰而爱驰的那天。不如在关宁的帮助下假死脱身,可以摆脱糟糕透顶的原生家庭,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何况她自尊心那么强,怎么能忍受关宁因为愧疚怜悯而和她在一起?” “怪不得苏离臻的资料那么少!”周小米恍然大悟:“是关宁出手抹掉了!” “所以说,关宁爱的也不是苏离臻,而是年少时的一个幻影吧。”阮长风说:“宋兰心碰巧契合了这个影子的部分形状,这才被关宁另眼相待。” 而影子真正的主人,已经在十五年里,成长为一个独立、坚强、美丽、优雅、强大的女人。 她优秀得锋芒毕露,以至于……关宁不敢见她,只敢在隔壁吃着包子,隔着两层玻璃看着她不变得容颜,缅怀着旧日好时光。 时光匆匆,岁月荏苒,有人不回头地大步向前走,有人的心却永远留在了原地。 “我当时居然去应聘了关宁的秘书?”周小米突然想起了什么,很想抽自己一巴掌:“这种男人,也配我给他当秘书?” 婚礼在有一个早春时节举行,关宁自家的五星级酒店直接闭门谢客,全力筹备总裁的终身大事。因为去了全市近七成的商界名流,所以本文的世界观来讲,场面只能用耸动来形容。 阮长风也带着周小米来凑凑热闹,两个人坐在女方亲友孤零零的那一桌上,同座的还有宋兰心手足无措的父母和寥寥几位亲朋,与男方的数百桌席面相比,显得形单影只。 “讽刺的是,”周小米一边用汤勺大快朵颐龙虾一边说:“这一桌可能是唯一希望宋兰心能幸福快乐的。” “婚姻中男女地位过于悬殊,就是容易出现这个问题。”阮长风看着下场敬酒的关宁和宋兰心。她穿着平底鞋,稍显宽松的礼服裙,小腹只有非常轻微的隆起。 关宁在外人面前给妻子留足了脸面,时时刻刻护着不说,第一桌就来敬岳父岳母。 阮长风也站起来敬酒:“关总,请务必善待兰心。” 关宁郑重点头:“你放心。” 阮长风又面向宋兰心:“兰心,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宋兰心眼眶微微发红,不顾孕妇不能饮酒的嘱咐,仰头喝干了今晚婚宴的唯一一杯酒。 等离开了阮长风那桌,关宁才想起来:“哦,刚才那个人……是你爸爸的朋友,我们在医院见过的。” 那个匆匆一面的人,对关宁而言只是个过客。他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男人了解他的每一件往事,谋算了他的每一次心动,甚至策划了他的婚姻。 宋兰心却说:“他不是我爸的朋友。” “嗯?” “他是我的老师。” “教你什么的?”他只是随口一问。 “《孟子》,”宋兰心低声默诵:“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好复杂,听不懂听不懂……”关宁连连摇头。 宋兰心看着满目的流光溢彩,灯火辉煌,又轻轻重复:“求在我者也……求在我者也。” 我所要的,必然只向我心中去求——所以我必能得到。 而不管是苏离臻还是司婠婠,她们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所以她们都得不到,只有我可以。 关宁又在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令人恶心的,看死人一样的眼神。他一定在想如果穿上婚纱的是苏离臻该多好? 但我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一辈子,永远不知道。 宋兰心娇俏地抱住关宁的胳膊,眼神明媚没有一丝阴霾:“阿宁阿宁……我真的好开心啊……” 关宁笑着说:“我也是。” “老板,到了。”年轻人打开后座的车门。 “辛苦了。”豪车的后座上,女人轻启朱唇,绽放了一个完美的浅笑。她款款下车,玲珑有致的身材包裹在黑色晚礼服中,雪肤红唇,鬓发如云,一脚步入婚宴厅就艳惊四座。这是云老板,全国护肤品龙头企业的掌门人。 成晨在女老板身后合上车门,痴痴地望着里面盛大的婚宴。 就在那里面,他深爱的女孩,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从今以后,山高水远,永不能见。 “喂,别傻站着了!快把车开到停车场去……”门童远远对他吆喝。 “抱歉抱歉,马上就走。”成晨连连鞠躬。 在这个太大太热闹的城市里,他不过是个再卑微不过的司机,手头开过的豪车再多,也买不起一辆。就连酒店的门童都可以随意呵斥他。 在幽暗的停车场里,成晨倚着红色法拉利跑车的车门,点了支烟。 “兄弟,借个火。”有个男人突然靠近了他。 借着火光,成晨看清了来人棱角分明的面容:“你是……” “苏离臻当年的档案,是你拿走了吧?”阮长风说:“我认识这辆车。” 成晨低头表示默认。 说好的永不再见,可当她哭着求到面前,又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你给云老板开车啊,”阮长风啧啧叹道:“兄弟,好艳福哇。” 成晨想到自家老板那玲珑曼妙的身材,艳若桃李的容颜,即使沉浸在宋兰心嫁人的悲痛中,下身仍是微微一紧。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阮长风。”他递上了一张名片:“如果你想和你家云老板发展点什么……可以找我。” 成晨接过名片,只觉得那张薄薄的卡片,入手似有千斤重…… 第7章 黄昏向晚雪(1)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天空中的黑云恰好压了下来,严冬的凛冽之意从关不严的窗缝里透过,把江微贴在上面的塑料胶带吹得噼啪作响,空调有气无力地输送着暖风,在突如其来的降温面前显得力不从心。 位于宁州市中心医院二楼的妇产科科室里此时只有江微一人,她不得不放下茶杯,走到窗前准备把窗户关严——寒潮来袭的消息早就被母亲嘀咕了好几天,昨夜值班值了个通宵,今天病人又格外多,江微已经非常疲惫,只准备早些下班回家。 中心医院是省内出名的老牌医院,医疗设施无一不是国内一流的,但建筑却有些陈旧了,比如科室这扇关不严的窗户,墙上这台不堪重负的空调。 手指触碰到窗销的同时,科室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穿堂风在一瞬间肆虐,岌岌可危的胶带终于失去了意义,伴随着窗外的寒风,江微正措手不及,玻璃窗却已脱离了她的控制,啪的一声,重重拍在建筑外墙上。 北风呼啸而入。 这是向晚第一次见到江微。 白大褂上搭了一条正红色针织围巾,被风吹得猎猎飞起。左手抠在窗框上,右手徒劳地僵在半空中,五根纤细的手指在寒风中轻颤,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小白花。 他一时怔住,竟忘了上前。直到江微回过头来,秋水剪瞳冷冷地飞过一记眼刀,嗔道:“还不过来帮忙。” 向晚急忙发挥身高优势,于是两人合力将窗户拉回来,又用胶带严严实实地缠上几圈,总算是止住了风。 江微舒了口气,弯腰收拾飘了一地的纸张。 同一科室的白医生请了病假,李医生也出差好几天了,桌上的物件自然摆放整齐。只有江微的桌面因为连续几天的加班而有些凌乱,此时病历和文件资料散了一地,不由有些颓丧。 闯进来的年轻人蹲下来帮她一起整理,一边轻声细气地问她:“请问白医生在不在?” 江微摇摇头:“不巧,她今天昨晚从楼梯上摔下去了,骨折。” 年轻人顿时有些急了:“那李主任呢?” “去北京开会了。” 江微终于把地上散落的文件收拢了,站起身来:“您有什么事吗?” 向晚叹了口气:“我得麻烦您跟我走一趟了。” 江微与向晚一双秀气的桃花眼对视片刻,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 走出医院门诊部的大门才发现真的冷了,江微拎着沉重的医药箱,拢紧灰色羽绒服的领口,又把围巾紧紧缠了几圈。 向晚引她走到停车场,那里有一辆宾利,大刺刺地停在主干道上,全然不顾挡了多少人的路。 向晚一边开车门,一边讪讪笑道:“哎……小姐身子不舒服,我这不是着急吗?” 江微说:“以后停车请注意些,挡了别的车也就算了,挡到救护车,会很麻烦的。” 正要坐进后座,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女孩子,一手拎着两盒外卖,与江微撞了个满怀。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另一只手扶着围巾,瓮声瓮气地道歉:“我赶时间!” 然后急忙跑开了。 看来是天冷了,今天每个人都很着急。江微坐进车里,空调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酷寒。 “江医生,”向晚在驾驶座上唤道:“请系好安全带……这一路会很长的。” 宾利车开走后,停车场角落里有辆车也悄然启动,跟了上去。 “江医生,我是阮长风,你能听见吗?”微型耳麦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刚刚小米塞给你的摄像头上有个灰色的按钮,你按下去,表示听见了。” 江微把玩着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发卡,找了半天才找到摄像口和灰色小按钮,感叹现在监听科技愈发发达了。 她按下了按钮。 开着速腾跟在宾利后面的阮长风轻轻舒了口气。 副驾上,周小米把外卖随手往后座上一丢,开始摆弄车载空调:“老板,这空调怎么往外吹冷风啊?” 阮长风探手去试试:“只是不太热吧,雪种不够了,也没到冷风的程度。” 周小米把手放在唇边呵气:“老板咱这车也太旧了……换一台吧?” 阮长风白了她一眼:“事务所刚搬到办公室,赵原那边吵着要升级设备,你又这么能吃……哪有闲钱换车?” 周小米握拳:“这一单要是能成,我们可以买十台新车摞起来开!那可是曹家啊!” 阮长风看着前方宾利的屁股,车玻璃贴了膜,看不见车内情况,但他知道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的管家和一位女医生。 管家要接女医生给他家怀孕的小姐看病。 而那位女医生,爱上了那位小姐的丈夫。 江微是eros事务所正式挂牌后的第一位客人。 阮长风几个月前在林森路8号买下六楼的房子,事务所三位终于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日子,赵原的宝贝设备们有终于有了个家。不成想有了固定的办公地点,生意却变得很差。几个月没有客户上门,阮长风急得差点去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 这时候江微如同救命稻草般找上门来,出手大方、逻辑清晰、目标明确、自身条件也非常优越,却甩给了事务所三人一个道德难题。 江微,二十九岁,妇产科医生,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毕业的硕士,一回国就进了本市最老牌的中心医院,因为科研能力强,年纪轻轻就是副主任医师,闪闪发光的履历让三人自惭形秽。生得也好,容色苍白娟秀,气质从容清淡,像古画。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完人找上阮长风,却是铁了心要当小三呢? “他叫何夜辰,”江微坐在事务所的沙发上,轻轻推过一张照片:“一周前,他陪妻子来我们医院做产检。” 照片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高大英俊,看上去风度翩翩,妻子更是年轻美貌,有种近乎稚气的美,小腹高高隆起。 “他妻子,曹芷莹,怀孕七个月。”江微继续说道。 “呃……”阮长风不知道怎么开口:“您是,希望我们帮您攻略这位何夜辰先生?” “不然难道是曹芷莹?”江微回答得理所当然:“这不是你们的业务范围吗?” “可是他已经娶了曹小姐,不能娶你了……” “只要他离婚不就可以了?” 阮长风觉得自己的三观又一次受到了冲击,只能苦笑着把照片推回去:“江医生,我们虽然试图策划爱情,但让引诱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出轨这种事……我怕死后下地狱。” 江微轻轻按住照片,阻止阮长风把照片继续往回推,死死盯住他,态度强硬而坚定:“我不怕。” 被她眼中冷峻的神光所慑,阮长风竟然悄悄打了个寒噤。 周小米看了赵原找到资料后,也加入劝解的队伍:“江小姐……您可要想清楚,这位何夜辰先生,可是入赘到曹家的。” 江微点头:“这我知道。” “孟李曹徐,宁州四大家族,您知道曹家的势力吧?” “我知道,”江微继续点头:“我们医院最大的股东就是曹家的老爷子,曹芷莹是他的独生女儿。” “那您依然坚持和曹小姐抢男人?” 江微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病?” 周小米呐呐道:“我觉得你在寻找一场盛大的死亡。” 江微笑得前仰后合:“那你愿意帮我么?” 阮长风终于憋不住问她:“何夜辰,何德何能哉?” 江微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我对他一见钟情……不行吗?” 疯狂不足以打动阮长风,但是金钱肯定可以。 当江微一摞一摞地把红票子摆到茶几上,三人都沉默了。 随后江微郑重承诺:“我对华佗、扁鹊、张仲景、希波克拉底、欧利修巴斯发誓,用我医生的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对曹芷莹的身体不利,我会视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我自己的。” “我也可以保证,直到孩子出生为止,我决不主动插足她的婚姻。” 她看了眼桌上的钱:“我知道这事难办,所以事成之后,我会再加三倍。” “四百万……”她笑笑:“可以解决你们大多数的困难了。” 江微走后,事务所爆发了成立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利字当头,又有江微斩钉截铁的保证,阮长风和赵原两个男生都有点动摇。周小米却发挥了超常的战斗力,以一敌二,左手道德右手伦理,把江微喷得体无完肤。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犯贱!自己明明条件优秀却非要当小三……”小米骂得正酣,发现江微去而复返,就站在门口,听她骂完。 然后笑着说:“这件事情,你们帮不帮,我都势在必行,而且不违法,你们不能报警抓我。有你们在,至少可以保证我不会做得太过火,对吧?” 就是这句话说服了阮长风。 桌上的定金却是分文不敢动的,还是和周小米一起窝在小破车里盯梢,尽量多穿几件衣服,抵抗北风罢了。 第8章 黄昏向晚雪(2) 出城后车辆明显稀疏了许多,向晚正想把车速提起来,却发现暮色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这场雪已经酝酿多时,此刻乌云翻滚,风雪击打在车身上竟有铿锵之声。江微有点担忧阮长风那辆小破车,回头看去,却只看到后方许多车辆层层叠叠的远光灯,在夜色中晦暗难辨。 “宁州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向晚和她搭话:“上次……该是有十多年了吧?” “十一年,”江微说:“我当时上高三。” “江医生是本地人?” 江微有点厌烦他没话找话,也有点触景生情,只是点点头,便歪在椅背上,闭了眼睛。 “我昨晚值班,很累了。” 向晚默默关掉了车载电台。 后面的车里,阮长风也切断了耳麦通讯,把周小米的笑闹隔绝开去。 江微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雪花肆意飘落。 她坐在陌生人的车上,昏沉着睡去,梦见少年旧事,满目颠倒荒唐,醒时发现两腮全是冰凉的泪痕。 不知睡了多久,醒时天完全黑透了,看看表,已经八点了。 向晚将车停在一处庄园外,江微知道这便是曹家的大宅了,远处的主宅巨大而沉默,像蛰伏的巨兽。从大门到主建筑物之间一片空旷,目测有将近一两公里,原本似乎是非常气派的花园和草坪,现在完全被白雪覆盖。 铁艺的大门缓缓开启,宾利却没有开进去。 向晚跳下车,钻进门房里,片刻后,拿着把伞回来,给江微打开了车门。 “这么大雪,你让我走过去?”江微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向晚满怀歉意地笑笑:“小姐有孕后非常怕吵,所以车都停在庄园外面。” 江微冷着脸,稳稳坐在车里,不动如山:“雪地的吸音效果很好的。” “江医生……”向晚的语气近乎是恳求的:“别为难小的。白医生每回过来看诊,也都是走过去的。” 江微冷笑:“你也别为难我,我和白医生不一样,今天算义务出诊,你得有个礼数。” 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 耳麦里,阮长风轻咳一声:“还是服个软,这个向晚……不太简单,最好还是别和他闹太僵。” 因为离曹氏的庄园已经很近,城郊的车非常少,阮长风不敢靠太近,只是熄了车灯,远远缀着。 他翻看着赵原发来的向晚的资料。这个年轻人是曹家的家生子,父母都为曹家服务多年。他一路接受曹氏的资助读了大学,之后几年暂时查不到什么活动痕迹,原来是回曹家做了管家,打理这偌大的家宅。 小米也催促着:“赵原赵原,监控系统进去了吗?” “催催催你就知道催……”资深宅男端坐在事务所电脑前,喝了口冰可乐,看着屏幕上的进度条一点点爬到100%,然后变成了曹府门卫室电脑的监控界面。 赵原点开庄园最东侧的监控画面:“老板,你可以继续往前开五百米,然后左转拐到岔路上,那里是监控死角。” 其实走近个五百米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江微一旦进入曹府大宅,阮长风的所有信息来源就只剩她头上那个小发卡了。但靠近一点,总觉得心里安心些。阮长风非常担忧江微,尤其是发现她明明奔着当小三的目标去的,在人家家门口却傲娇地像个女主人。 “明明在医院门口急得要堵紧急车道,现在却一点不急了?”江微也不知是和谁说话:“你家小姐到底病得重不重?” 向晚哑口无言,但江微摆够了架子,还是背着药箱下了车。 雪已经没过脚面,她钻进向晚的伞下:“我这鞋可是新买的,你得赔我。” 向晚简直想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一把大黑伞,伞下两个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曹氏的庄园。 为了省油,阮长风把车彻底熄了火,车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了下来。他看着雪花渐渐落满挡风玻璃,若有所思地说:“赵原,再查查江微这个人……重点查查,十一年前冬天,她在做什么。” “她高三那年,与何夜辰、与曹家有没有什么交集。” 周小米盯着江微那边断断续续传来的视频画面,她已经进入了主宅,画质虽渣,仍能看出屋里一片繁华温暖,处处摆满了鲜花。 “赵原你买的什么设备啊,清晰度太差了吧?”小米抱怨道。 “预算就这么点儿,怪我喽?信号传输范围最多两公里,等下江微要是去西边的屋子,你们要么挪位置要么抓瞎,现在至少还能看,已经不错啦……” 小米本着看一眼少一眼的原则,视线一路追随着江微脱下半湿的羽绒服和鞋袜,擦干脚,换上向晚捧过来的一双极轻软的丝履。 “老板,等下要是视频看不见了我们就走吧?”小米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零下十三度,太冷了,车况路况都不好,油也不多了,守在这里很危险啊。” 留在这里也帮不上江微什么忙,反倒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是啊,留在这里,看不见听不清……我们能为江微做什么呢?”阮长风看着赵原发过来的报纸扫描图,上面印着曹芷莹小姐获得全国空手道大赛冠军的新闻。 “大概是……万一她被曹小姐打死了,我们能帮她报个警吧?” 江微放下药箱,感觉在温暖的环境中,身体像花瓣一样舒展开。头发上粘的雪迅速融化,顺着脸颊滑下来。 “不知曹小姐在哪里?” 向晚正要回答,忽闻一个女孩子脆生生清凌凌的笑声:“我在这儿呢!” 随后江微眼前一乱,只见如花一般年纪的姑娘斜倚在二楼,鬓角一朵垂丝海棠盛放着,却不及她笑颜的明媚之万一。 江微之前也只是远远看过曹芷莹一眼,当时未曾注意到她有这样惊人的魅力。 正晃神间,美人却做出了一个让她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翻身越上楼梯的红木扶手,竟是直接顺着扶手从二楼滑了下来! 江微的惊叫还没来得及从嘴角溢出,却见向晚一个箭步上前,一个公主抱接住了曹小姐。 有孕在身的女子体重估计变动不小,向晚对重量预估不足,左边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才终于卸了下冲之力,一时间又惊又痛,脸色煞白。 江微也觉得方才心跳漏了一拍,可是看到曹芷莹脸上无邪纯真如孩子般的笑容,满头黑发像上好的丝缎铺在雪白的狐裘上,鲜花红颜交相辉映,责备的话竟然一句都说不出口。 泼天的富贵娇养出的美貌千金,就是有一种无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底气。 “小姐,太危险了。”向晚不赞同地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接住我呀,”曹芷莹勾住向晚的脖子,唇色嫣红到有些妖异:“就像……过去一样。” “不管过去怎么样,以后都不要这样了!”江微忍不住脱口而出:“对孩子对你自己,太危险了。” 曹芷莹歪着脑袋看她:“白医生呢?你是谁?” 江微只能又解释一遍:“我是江微,白医生昨天晚上值班的时候摔断了腿。” 曹芷莹说:“我早就让白医生住到家里来,她非说放不下那边的病人……哎!” 向晚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说:“明明是小姐看不惯白医生的穿着打扮,硬把人赶回去的。” 曹芷莹孩子气地笑了:“江医生穿衣服就很好看啊。” 江微低头看了眼自己上半身宽松款的白色毛衣和大红色围巾,下半身平平无奇地黑色长裤,心中怀疑曹小姐在讽刺她。 江微见她气色红润,容光焕发,着实不像有病的样子,仍然关切地问道:“曹小姐哪里不舒服?” 芷莹眼波流转,慢吞吞地说:“肚子疼呀。” “具体是哪里呢?”江微轻轻将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芷莹咯咯直笑:“就是你摸的那里……哎呀,好痒……” 江微强压着性子,耐心地问:“曹小姐今天吃了些什么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嗯……我算算,早上喝了一碗燕窝粥,那味道冲得我犯恶心,中午就随便吃了点凉菜,然后就更不舒服了,所以就让向晚去找白医生咯,没想到……”曹芷莹的眼波流转,声音愈发甜美可爱:“请来的是姐姐你啊,你比白医生好看好多哦,说话也温柔,我可喜欢你啦。” 江微心中略过一片寒意。 曹芷莹还在吐槽:“江姐姐,你都不知道白医生有多凶残,她什么都不给我吃,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哦对了,我刚刚吃了一盒香草冰淇淋,应该不算在食谱里面吧?” 江微勉强维持着僵硬的微笑,劝道:“小姐如今怀着宝宝,月份也大了,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您这样的态度,有人会担心的。” 江微说的有人,自然是那位一脸焦急来医院接她的管家先生,不过曹芷莹显然误会了什么,蹙着眉头喃喃道:“他又不在家。” 真是个美人,孕中多思的模样让她做来仍然美得不可思议:“江姐姐,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向晚立刻道:“小姐,姑爷打了电话来,说很快就回来,只是雪太大,耽搁了。” “不是派了林叔的直升机去接?” “小姐,雪太大了,姑爷中午的时候还在香港来着。” 曹芷莹一脸恹恹的表情,往垫子上一靠:“真是没用啊……” 不能用最快的速度把她的丈夫送到身边来,这些人,真是没用啊…… 听到这里,阮长风打开车窗,探出头去。隐隐有飞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他知道,不多时,会有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搅碎风雪而来。 “啊,快关上快关上!”小米叫道:“冷死啦!” “何夜辰就要回来了。”阮长风说。 江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方才在风雪中的一番跋涉的后遗症这时才显现出来,双手发烫,指尖微微颤抖,有轻微的麻木,寒意却从脊梁处向全身蔓延,心中暗道不好,要是在这里发烧就麻烦了。 “请问厨房在哪里?我想去倒一杯热水喝。” 向晚一幅追悔莫及的神奇:“江医生,真是抱歉,忘了问你要不要喝水……只要白开水吗?要不要别的?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吩咐厨房做点……” “白开水就好。”江微面无表情地说。 向晚刚从小客厅的水壶里倒出一杯热水,就被江微截住了:“管家先生,曹小姐真的是肚子疼吗?” 向晚心中其实纳闷,他出门前,小姐连着照顾老爷好几个小时,确实是很不舒服的样子,可等他带了医生回来,这位却突然满血复活了,难道是香草冰淇淋的力量么? 但这不好对江微说,向晚只好苦笑:“医生,小姐不是肚子疼,小姐是生了病。” 什么病呢? 相思病,姑爷可医。 江微喝了口水:“所以,大老远把我找来,是为了让小姐的病装得更像一点啊?贵府的家庭医生呢,工作压力太大受不了辞职了吗?” 向晚解释道:“那倒是没有,碰巧老爷的旧疾复发,陈医生整天都在照顾他。” 这家人生病生得好紧凑啊,小米忍不住吐槽。 另一边,事务所里,赵原对着电脑屏幕,缓缓皱起眉头。 直升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了,而且直奔主宅门口而去,都没上楼顶的停机坪。阮长风敢打包票,那扰民程度绝对比汽车大得多,果然家里姑爷的地位极高,与管家不可同日而语。 赵原却把通信切换到b频道,这算是事务所三个人的私聊频道:“老板,有些发现。” “十一年前,江微高三,在一中的文科尖子班,还有两个月高考的时候,突然退学了。” “那一届理科尖子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就是何夜辰。” 直升机落地,舱门打开,一道高瘦的身形落在雪地上,黑色风衣和马丁靴勾勒出利落的好身材,面如冠玉,嘴唇削薄,像一只孤独起舞的鹤。 “十一年前那场雪灾之后,何夜辰就失踪了。之后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我找不到。”赵原把冰可乐一饮而尽:“所以,江微和何夜辰两个人要不是旧相识,我就把头割下来。” 曹宅,男人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第9章 黄昏向晚雪(3) 曹宅,男人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一室凛冽风雪。 江微看着他,眼眶微微湿润。 年少时她最喜欢一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觉得道尽了思归的心绪,那是怎样的牵挂,能让人战胜寒冷与朔风也要回家,而等在屋子里的人,又该是怎样的欢喜和心疼? 江微在心里轻轻唤他:小辰,小辰,就像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里无数次呼唤的那样。 小辰,这道数学题我不会做。 小辰,你该背英语单词了,我帮你听写你要认真做。 小辰,你不该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小辰,小辰…… 在那些回不去的久远时光里,她曾经那样憧憬的两人的未来,如今换了个方式呈现在眼前。 她的少年,终于在一个风雪夜回归,只是这个归人,已不再属于她了。 男人就在江微身前,把扑向他的曹小姐抱了个满怀,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醇厚:“宝贝,我回来了。” 曹芷莹的笑颜瞬间璀璨:“老公,欢迎回家!” 二楼,一个老人在医生的搀扶下走出房门,想必是曹德胜老爷子:“哦,夜辰回来了。” 向晚接过他的公文包,又递上了干毛巾,帮他扫落身上零星的残雪,芷莹笑着接过了毛巾。 他在这个家中众星捧月,他的身边不该有她的位置。 她听到阮长风在他耳边说:江医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阮先生真是个好人呐……她轻叹,可惜注定要辜负了。 如果不是心魔入骨,她又何尝不愿意放下? 江微头疼得几乎裂开,强撑着把玻璃杯放回桌上,一波一波地疼痛抽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 她知道很快何夜辰就会看到自己,这样一场久别重逢,她应该显得更美更从容一些,就像她在曹宅大门口那样。她现在看起来太苍白太虚弱了…… “沉住气啊江医生,千万别失态!加油加油,你超美的……” 周小米正在给她打气,声音却好像越来越远。 江微眼前一片白茫茫,雾气中只有何夜辰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终于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江微。 他的笑意中带了点世事无常的味道。 他的声音,穿过了多少年的时光和羁绊,带着她几乎遗忘的回忆,思念,疼痛,在这个风雪肆虐的夜晚,终于炸开。 “江微,好久不见。” 江微身子又晃了晃,终于摔倒,失去了意识。 向晚冲过去扶起江微,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惊人地滚烫,身上却被冷汗湿透了。 她身体竟然这样糟糕……向晚心道,难怪之前不愿意从雪地里走过来。 “陈医生,麻烦你来看看江大夫。”向晚对家庭医生喊道。 家庭医生把老爷子搀回房间后才下楼来,这时江微已经被向晚安置在沙发上,身上盖好了毛毯。 “嗯,受了寒,发烧三十九度,低血糖。”陈医生简单诊断道:“我给江医生配点退烧药,再吊点葡萄糖,应该会好起来。” 向晚回头看了看何夜辰,却见他抿着唇一言不发,但从攥紧的拳头,抽搐的眼角,仍然可以看出内心的剧烈起伏。 向晚的眸光微微一暗。 最终是曹芷莹打破了沉默:“老公,你认识江医生啊?” “高中同学。”何夜辰淡淡地说:“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那江姐姐为什么见到你就晕倒了呀?”芷莹甜甜地笑着。 “我看你也没有很不舒服嘛?”何夜辰宠溺又无奈地说:“这么急匆匆把我召回来。” “人家想你了,不行吗?”芷莹执起丈夫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宝宝,也想你了呀。” “马上要做妈妈的人了。”何夜辰的表情和缓下来:“爸爸的身体怎么样了?” “就那样咯,”她努努嘴:“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何夜辰去厨房盛了碗粥,又和两样小菜一起,捧着托盘上了二楼。 陈医生就站在曹老爷门口,看夜辰捧了粥来,轻轻摇头:“前几天好歹还能喝点粥,今天是一点都喝不下去了。” 夜辰还是端着托盘走进房间,行将就木的老人躺在床上,已经被疾病耗干了身体机能,他似乎畏寒,屋里的空调已经开得比大厅里高很多,老人却仍盖着棉被。 “爸爸,吃点东西吧。”这药粥的配方是何夜辰特意去名医那求的,加了许多温补的食材中药。为了保证药性,隔两个小时就要换一煲,曹家的厨房里有位缜密的阿姨整日盯着的。 “楼下那个小大夫好点了没?”曹德胜老爷子说:“你拿去给她吃吧。” “刚打了葡萄糖,暂时还没醒,厨房在准备宵夜了。”何夜辰说:“听说您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吧。” 碍于女婿殷切的目光,老人勉强把勺子送到嘴边:“香港那边还好吧?” “意向书已经签下来了,您可以放心。”夜辰温言道:“我在香港遇到个中医世家的传人,是林先生介绍的,听说对肝癌很有心得,先前总督的母亲就是他给治好的。” “能不能请来?”老人很感兴趣。 “我已经亲自去求了,大夫怕冷,说等雪停了就上门来。” “好好好,夜辰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曹德胜心情大好,也慢慢吃了小半碗粥。 何夜辰垂下眼睑,把不屑掩去。 果然生死面前,任平时多么睿智英明的人,都免不了病急乱投医么,连这样敷衍的鬼话都开始信了。 “你这阵子别出差了,多陪陪芷莹。”老人放下碗,开始关心起女儿的婚姻生活:“她怀孕辛苦,一直照顾她的白医生又出了事故……你要再物色个靠谱的医生。” 何夜辰点点头:“这阵子忙一些,也是交接事务,能把接下来的时间空出来。” “尤其是医生的人选,你要好好挑。”老人的眼神中有严肃的意味:“像那种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别有用心的,绝对不能用。” 何夜辰连忙低头称是,暗地里,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何夜辰从曹老爷子房间里出来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客厅里,曹芷莹正裹着毯子发呆,看到他出来,脸上扬起笑容:“宵夜都重做了好几遍了,饿了吧?” “江医生呢?”客厅里早不见江微的身影。 “我让小向安顿她去客房睡下啦。”芷莹牵着丈夫的手来到饭桌前坐下:“有你最喜欢的虾肉小馄饨。” 吃了两口蛋羹,芷莹突然说:“老公,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何夜辰此刻虽然没什么心情,但还是耐心地回答道:“是在李云珠小姐的婚宴上,全场只有你穿红裙、簪海棠,大家都说你艳压新娘,没人愿意和你说话,你就一个人吃了三人份的冰淇淋。” “但是你主动邀请我跳舞了呀。”刘芷莹笑吟吟地道。 “所有的男士都想邀请你跳舞,”何夜辰道:“但是他们跑得没我快。” 曹芷莹微笑着,像是嗅到什么令人愉快的气味:“可是老公,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那次婚礼上。” 何夜辰把一颗馄饨放进嘴里,却似乎忘记了咀嚼。 “你一定不记得了,那时候你从我手里拿走了一串项链,对我说,‘小姐,对不起,项链能不能让给我?这个我女朋友一定喜欢。’” “然后我跟了你一路,看着你又买了一朵玫瑰和一杯奶茶,然后走到一个姑娘面前,统统给了她。” 何夜辰终于把一口馄饨咽了下去,涩声道:“那时候你才多大……” “十三岁。”刘芷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笑道:“那时候我就决定,一定要让这个人给我戴一辈子项链。” 何夜辰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所以你早就知道江微?” 芷莹笑着默默肚子:“你紧张什么,她也配做我的敌人?” “当年和你在一起的江微多好看啊,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当时把我嫉妒坏了……”芷莹摇摇头:“她也实在是长残了,你没凑近看不知道,脸上的皮肤像四十岁那么憔悴,身体还这么差,随便吹一点风就要发烧了。” 何夜辰重新审视着妻子这张如花的娇颜,觉得她从神态到气质都变得非常陌生。 “当年我家出事,你有没有参与?” “我没有。”曹芷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时我才十四呢。” 见何夜辰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曹芷莹把碗重重敲在桌子上:“何夜辰,若没有我们曹家,就凭你自己……想报仇得多少年?” 何夜辰却彻底平静了下来,他看着妻子,眼神中露出悲哀的意味:“你曾经发过誓的,永不挟恩图报。” 曹芷莹笑得花枝乱颤,简直要从椅子上滚下去,最后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喊疼:“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她边笑边指着何夜辰:“我不挟恩,你会放弃怀孕的江微,来娶我这个小丫头片子?” 第10章 黄昏向晚雪(4) “你说什么?”何夜辰霍然起身:“谁怀孕?” “你不知道?”芷莹的眼神清澈无辜:“是啊……你居然不知道。” “当年你父亲锒铛入狱,随后在狱中死得不明不白,所有家产全部冻结,母亲跳楼自杀,舅家把你拒之门外,你一心复仇,决定退学,卖身给我家的时候……” “江微她……”她掩唇轻笑,像是恶魔在耳边低语:“怀了你的孩子哦。” 何夜辰的脑袋“轰”一声炸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直奔三楼的客房而去。 三楼并排有十多间客房,何夜辰不知道江微在哪一间,只能一间间推门去看。 第一间,第二间……没有伊人。 ……第六间,第七间……也没有。 何夜辰推开最后一间客房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打开灯。 只有整洁的床铺,空荡荡的房间。 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奔下楼梯时脚下一滑,直接滚了下去。 顾不得脚踝扭伤的疼痛,何夜辰扑到妻子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芷莹嫣红的唇轻轻吹气,竟有一点毒蛇吐信的姿态:“你求求我?” 何夜辰额角青筋一跳,杀意从未如此强烈,可局势如此,他只能咬牙切齿地开口:“求、求、你。” 芷莹摸着肚子,笑眯眯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哦,我让小向把她丢出去了。” “现在大概已经冻成冰棍了吧?” 何夜辰冲出房门的时候,暴风雪终于停了,雪却已落得及膝深。 鹅毛大雪覆盖了整片庄园,像一张平整干净的白毯,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所有的罪恶和贪婪、痴心和妄想,都被风雪掩埋。主宅里透出来的光映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四处亮如白昼。 他在雪地里翻找、呼叫、摔倒,却如同陷入最深的梦魇。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却只来得及说一句“好久不见”,她更是一句话都来不及回答。 他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她说。 那么多歉意,那么多爱与惭,他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何夜辰不知疲倦地翻找着,手指早已冻成乌紫色,离主宅越来越远,周围越来越暗。下人们都躲在屋檐的暗处窃窃私语,讨论姑爷的失态。 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原来寒入骨髓是这样的啊。 手掌下的雪地里,渐渐出现了一张冰冷泛青的女人的脸。 何夜辰终于收到了死刑判决,停下所有动作,慢慢跪了下来。 “阿微……”他俯下身去吻她冰冷的唇:“我来晚了。” 他来得太晚了,整整晚了十一年。 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的,他以为江微只是他少年时的一场梦,就和自己美满的家庭、慈爱的父亲一样,都该被埋葬在过去,是他要向前走就必须抛下的东西。 可是今天,看到她穿着白毛衣红围巾,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灯下,他才知道,相思已刻骨铭心,那个少女早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阿微,阿微,”他一遍遍呼唤,可再也不会有人含羞带怯地叫他“小辰”了。 他拨开那张脸周围的雪,却发现原来自己亲吻的只是地上的浮雕,他亲自画图、嘱咐工匠雕刻的雕像。 何夜辰站起身,在茫茫雪夜中举目四望,只看到无边无际的夜与雪,遮蔽了他所有的前路与过往。 他再次跪下去,跪倒在那张肖似爱人的浮雕面前,干呕了起来。 江微缓缓醒来,觉得四肢非常沉重,头疼得要裂开。 她发现自己躺在汽车后座上,前面坐着一筹莫展的阮长风和周小米。 暮色四合,积雪的厚度深及膝盖,开车无疑非常危险。何况这只是辆快退休的速腾,油灯还在有气无力地闪烁。 “腾腾,乖腾腾,你再坚持十五公里……咱就到加油站了哈。”小米正对着汽车碎碎念:“今天你坚持回家,就证明你是辆好车车,我不仅不换掉你,还送你去做全身,呃,全车保养……” 江微觉得有点魔幻,伸手摸摸额头,依然很烫。 “江医生,你还能坚持吗?”阮长风回头看她。 “还可以。”江微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江微苦笑:“向晚把我丢出去了。” 周小米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然后我们又把你捡回来啦!” “谢谢,”江微诚心实意地说:“你们救了我一命,我会尽可能报答两位的。” “别,千万别,算我们求你了,”阮长风连声说:“我把定金全退给你,求求你放弃吧……” “命只有一条啊!” “恕难从命。”江微低声说:“对不起,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阮长风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救你第二次,但拿到了向晚把你丢出去的监控录像,如果你想追究他……” “不必,”江微感觉鞋里有轻微的异物感,脱下鞋后,见里面塞了一个叠起来小纸块,展开后,发现上面写着“对不起”。 “江医生,这属于故意杀人未遂……” “我的袜子是干的。”江微说:“我进屋的时候袜子是湿的,他帮我烘干,还帮我穿上了。” “如果真的想冻死我,也没必要再帮我穿羽绒服了。” “把高烧昏迷的病人扔雪里,不是想杀你,难道是想帮你退烧么?”周小米冷笑:“哪怕把你裹成粽子,也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罢了,杀人就是杀人。” 江微一摸口袋:“他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那江医生你记不记得什么人的电话号码,能帮我们解决眼前的困境?”阮长风说:“我和小米除了110之外,暂时想不到其他了。” “然后我们两个的手机也都冻没电了,加起来也许能打个两分钟的电话吧。”小米说。 长风和小米其实都做好下来推车的思想准备了,没想到江微真的打了个电话出去,说了位置后又简单说了两句,然后挂断了。 “我朋友说他说他已经在路上了,还有二十分钟就到。” “雪太厚了,江医生的朋友开得什么车?如果底盘不够高……” “哦,他说会开雪地车过来。”怕小米没见过,江微比划了一下:“就是,轮子上挂履带的那种。” “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我怎么就不认识呢!”小米整个人瞬间放松了下来,又一巴掌拍在速腾的方向盘上:“让你不给力,马上就把你扔掉。” “你朋友这么快能来……”阮长风摸着下巴沉思。 “没错,是半个小时前,向晚拿了我的手机,主动联系他的。” 那样的一家主人,却有个良心未泯的管家么…… 阮长风打了个呵欠,接着,小米也打了一个。 三人默契地笑了起来。 第11章 黄昏向晚雪(5) 等待的时候,阮长风问江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明说何夜辰是她初恋。 江微有点讶异地说:“我以为你们一早就查到了呢。” 阮长风替赵原辩解:“何夜辰的资料只有近几年,他代表曹家开始处理事务的,最早也就能追溯到他和曹芷莹结婚。” “至于十几岁到二十出头这些年,资料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但都很零碎,比如高中,我们就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的。还是从你这边入手开始查起,找了你十几个高中同学,这才有人想起来理科班里有这号人物。” “后来我们还找了你班主任……王老师提到你的时候,情绪有点失控啊。” 周小米点点头,很满意长风把“不要跟老子提那个脑残女学生——我再关心她我就是孙zei”粉饰成了“情绪有点失控”。 江微眼圈微微发红:“王老师对我很好。” 年少时只怨他棒打鸳鸯,后来在爱情里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真心爱护是什么样子的。 可已经没有机会再弥补了。 “便是这样,还不愿放手么?”阮长风问。 江微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阮长风原本以为这是江微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什么秘密,也打算听之任之了,没想到江微口中的那个“理由”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从雪地车上,连滚带爬下来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直接扑到江微怀里哭喊着“妈——咪——” “这是……何夜辰的……?”阮长风摸着下巴问。 “他叫何所思,”江微搂着男孩,神态自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问君何所思,迢递艳阳时。问女何所思,所思……在远道啊…… 雪地车的驾驶席上也下来个穿冲锋衣的男人,想必就是江微那个神通广大的朋友。 他肩上扛着一大卷粗麻绳,问阮长风:“要不要把你们的车拖回去?” “呃……雪地惯性大,软牵引还是太危险了,算了吧。”长风说:“我等雪化了再来开,咱们先把江医生送医院去。” 江微走起路来脚步明显虚浮,男孩懂事地搀着她,雪地车男人也想伸手帮忙,却被江微避了过去。 直到雪地车发动,小米还忍不住回头看那辆被他们遗弃在雪地里的速腾:“嘤……腾腾,姐姐对不起你……” 阮长风安慰她:“没事的,等天晴了我们一起来接它。” 何所思说:“车是没有意识的,你不会对不起它,” 小米托着腮:“圣诞老人是你妈妈扮的。” “这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你告诉我。”男孩说。 “这孩子今年到底几岁啊?” “十一。” “十岁。” 母子俩同时开口,然后尴尬了一瞬。 江微揉着孩子的头发:“傻孩子,妈妈说过了,胎儿没有民事权利能力,所以你在妈妈肚子里那一年不能算进去。” 小米叹道:“基因强大,又教得好,这孩子比寻常的大人还要机灵些。” 何所思宠辱不惊,转向一直开车的男人:“杨叔叔,你的保温杯里有热水吗?妈妈要吃药。” 杨叔叔递过来一个装满水的保温杯:“小心,烫。” 江微接过儿子送来的热水,又吃下两片强效退烧药,很快裹着毛毯沉沉睡去。 阮长风看着沉默开车的男人,估计喜欢户外运动,皮肤晒得很黑,五官也平凡至极,就是个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普通中年人。 又想到江微对他连句谢谢都没说,按理说不符合她知书达理的人设,但如果是熟到一定程度……大概也不必言谢。 视线转移到江微身上,她的睡颜苍白脆弱,像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可这一层一层的,她身上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虽然吃了药,但江微这次大概是冻得狠了,高烧短暂压制下去后,很快又卷土重来了。 车里几个人一直在用酒精擦她的额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大约三点钟,夜色最晦暗的时候,雪地车终于开回了中心医院。 杨叔叔一马当先,抱着江微就冲进了急诊室。 身后是值班护士们一连串的惊呼:“这不是神经科的杨医生吗?” “抱着的是妇产科的江医生啊!” 安置好江微,杨医生又跑去还车:“这次算雪灾了,雪地车那边也急着用。” 阮长风也不知道杨医生还了车后是怎么回来的,他这一晚上的表现给自己立了个非常靠谱、神通广大的人设,让人不好意思多问。 待杨医生回来,江微的病情稳定下来,只需要留院观察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这一晚上对大家而言都过于漫长,现在终于有了结束的征兆。 “我会帮江医生请假,今天辛苦两位了。”杨医生说:“请回去休息吧。” “江医生一个人住么,有没有通知她父母?” “江医生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又下着雪,我怕他们着急出事。等江医生情况好一点我再告诉二老吧。”杨医生道:“江医生和思思一起住,就在附近租的房子。” 说到思思,男孩已经趟在医院的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唉,这孩子睡在这里怕是要感冒。”小米又母性泛滥:“他妈妈生病这几天谁来照顾他呢。” “老板,事务所还有张空床……” 阮长风低着头,无视周小米的疯狂暗示。 “唉好吧好吧,”小米无奈地耸耸肩,去把思思推醒:“思思啊,你这几天要不要住我家?” “就你那狗窝,”阮长风说:“哪能住小孩子。” “那当然是你和赵原两个男的比较方便啊!”小米掐着腰说:“你又不愿意!” “我哪里也不去,”男孩看了一眼杨医生,摇摇头:“我就在这里陪妈咪。” 他有一张过于精致的容貌,嘴巴和下巴的形状像何夜辰,睫毛纤长,五官秀美,眼神安静而清澈,不说话时有点像女孩子。 “我是男子汉了,要保护妈妈。” 周小米眼中的母爱简直要溢出来,背过身去锤墙:“啊啊啊国家欠我一个宝贝儿子。” “思思,”江微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她的声音沙哑温柔:“妈妈不需要你保护,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回家去睡觉吧,如果害怕,就去长风叔叔家住两天。” “嗯……”思思想了一会:“我要和小米姐姐住。” “叔叔家还有个赵原哥哥,打游戏很厉害哦,有ps4和switch可以玩噢~”阮长风笑着勾引道。 男孩肉眼可见地纠结了很久,但还是握住了小米的手:“我要小米姐姐。” “真乖!”小米笑着在他额头亲了一口。 小男孩的脸红了。 “行吧行吧,你小心别被她家的老鼠和蟑螂抬走了就行。”阮长风面上是调侃,心里却想,小小年纪有这等觉悟,知道大胸美女比电子游戏好玩,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几天后,雪开始微微融化的时候,江微的身体才终于好了起来。 妇产科现在本就是极缺人手的时候,她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阮长风因为一直约不到江微,只能给自己挂了个妇产科的号,顶着护士诡异的目光,硬着头皮上了二楼。 导诊台的两个小护士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医院里的闹鬼传言。 “听说啊,那个婴灵……每天晚上十二点就会从妇产科里爬到走廊上……浑身是血,边爬边哭……” 明知道是每家医院都会传的鬼故事,阮长风还是听得后颈微微发凉。 江微刚刚做完一台流产手术。 年轻女孩脸色惨白地下了手术台,陪伴她的男孩一脸心疼,回头埋怨道:“大夫就不能轻一点?” 江微一边脱下沾满血的手套,一边说:“我轻一点,孩子流不干净,你还要再清一次宫。” “如果真的怕她疼,”江微轻轻皱眉:“下次记得戴套,别只顾着自己爽。”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对女孩说:“妙妙,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江微看了眼女孩的病历:“你才二十二岁,一辈子还很长呢。” 送走了小情侣,江微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扫了一眼电脑上的预约系统:“下一位是……” 阮长风轻咳:“是我。” “阮先生稀客,”江微正在收拾手术器材:“思思在你那还好吧?” 阮长风有点不敢看托盘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堆,江微还没来及送去处理,他别过头去:“能吃能睡,小米今天带他去游乐园玩了。” 江微拿起手机,大半天过去还是近乎满格的电量,微信上是小米发过来的自拍,何所思和周小米裹成两个球,在游乐园鬼屋前面笑得见牙不见眼。 “思思很少这么开心。”江微说:“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们。” “小米也难得找到能和她玩到一起去的,”阮长风想想又有点好奇,问江微:“这打下来的……胚胎,会怎么处理?” “医疗垃圾,会有专门的回收渠道。”江微说:“以前听说会乱扔,现在是不敢了。” 明明几分钟前还是条活生生的命……阮长风郁郁地想:转眼就成了医疗垃圾,再也无缘见世界了。 看到阮长风神色,江微还是淡淡的,想必早已想通了这个问题:“世界上有太多人没有准备好做父母,这样的孩子即使长大了,也会埋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下来。” “江医生,你十九岁生思思的时候,后悔吗?”阮长风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问题。 想当年那个矜持漂亮的少女,得父母老师万千宠爱,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本该有多么顺遂完美的人生?何至于流落到在高考前两个月退学那一步? “若说不后悔,那都是赌气的话。”江微说:“当时我太执着了,也伤害了很多人。” 阮长风说:“思思是我见过最乖最聪明的小孩。” 江微捧着保温杯喝了口茶,收敛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思思如果有父亲,本可以不用这么乖的。” “所以你想给思思……找个父亲?”阮长风温言道:“江医生,如果你希望何夜辰定期支付抚养费,我觉得他不会拒绝的。” “我希望思思能够得到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父爱。”江微抬起头来看阮长风:“和曹芷莹肚子里那个,一样多的爱。” 这对于私生子而言是不可能的,阮长风清楚知道。 当你十九岁那年力排众议把思思生下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无论这个孩子多么聪明漂亮,他都不可能得到亲生父亲毫无保留的父爱。 曹芷莹的孩子一出生就唾手可得的东西,思思可能永远不会有。 豪门赘婿的顾虑何其之多……他又是个很理性的人。 十九岁那年执着是年少无知,现在还这样天真……阮长风想,那简直是魔怔了。 可母亲为孩子考虑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能横加指责。 阮长风叹了口气:“如果你执意如此,何夜辰第一次见到思思的情形,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 第12章 黄昏向晚雪(6) 那夜之后,何夜辰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江微,大概意识到自己被老婆耍了。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上门女婿还是得按时上班。 某日照常和客户应酬结束后,何夜辰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向客户告了罪,走到酒店的露台上抽烟。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与以往多年的克制相比简直堪称放纵了。 明明醉了只会更想她……何夜辰看着这座城市辉煌的夜景,初见时满心震撼陶醉,如今也就是寻常了。 晚上八点,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家了,毕竟曹宅在远郊,化雪时路更加不好走。 何夜辰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 回去的第一件事是换衣服。曹芷莹对烟味非常敏感,是绝对不许他抽烟的。 她甚至不知道他有吸烟的习惯。 何夜辰点燃了第三根烟,今晚他不想太早回家。 终于抽尽兴后,他一摸口袋,想起薄荷糖放在包里。 包应该是落在刚才吃饭的包厢里……吧? 何夜辰回去找包的时候还不着急,他毕竟是这家酒店的金卡会员,总不至于会在这里丢包。 可包厢里只剩下服务员在收拾残羹冷炙,所有人都表示,没有看见何先生的公文包。 酒精麻醉了他的大脑,让何夜辰思绪有些迟钝。 包丢了? 包里装了什么来着?好像是……认股协议? 晨微的认股协议?何夜辰的酒一下子醒了。 现代社会,已经很少存在“绝对不能丢”的纸质材料了,毕竟大部分都有电子存档,但仍然存在很多“流传出去会很麻烦”的文件。 何夜辰很不幸,包里正是这样一份文件。 强自镇定心神,他开始寻找走廊上的监控探头。 很遗憾,这家高档酒店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并没有装此类设备。 谁会拿走我的包?正思考着,一个领班匆匆跑过来:“何先生,您的包被人捡到了。” 何夜辰跟着领班,走到前台边的休息区,看到自己的公文包正好好放在茶几上,旁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安安静静地看书。 “小朋友,是你捡到我的包吗?”他坐到男孩身边,和颜悦色地问:“你在哪里捡到的?” 男孩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微微侧身,但还是回答:“在洗手间的洗手台上。” 何夜辰这才想起自己出了包厢后,是去了趟洗手间的。 原来是落在了那里么……他暗骂自己愚蠢。 “这个包是叔叔丢的,可以还给我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一些。 结果男孩面无表情地说:“请你不要捏着嗓子讲话,我听着很难受。” 这是谁家小孩,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男孩拿过皮包后打开:“你说说包里有什么东西吧。” “三份a4纸大小的文件,都是绿色封皮,一个黑色的名片夹,一个卡包,一筒薄荷糖。”何夜辰飞快答道。 “行,还给你。”男孩合上皮包,递给何夜辰:“以后别再丢了。” 居然被小朋友教训了啊……他苦笑,急忙检查了包,发现并没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男孩又重新拿起书读起来。 何夜辰发现他在读一本全是外文的小说,细看发现还不是英语的。心中虽然怀疑他能不能看懂,但又觉得对这孩子不能掉以轻心。这里毕竟是很高档的酒楼,来往的不乏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孩子。 “你在读什么?” “《基督山伯爵》。” “法语原版啊?” 男孩瞥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长得好看又聪明,但这孩子的性格很成问题啊……何夜辰问男孩:“你在这里等人么?” “等我妈妈。” “妈妈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 “妈妈去接她闺蜜了。”男孩有点不耐烦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何夜辰被男孩的态度激怒,借着酒劲,坐得离他更近了些,指着书上的一行问道:“你能给我翻译一下这段么?” 男孩白了他一眼,居然真的一字一句读了起来:“si j\étais trahime lui, encore, je me consolerais ; mais être au milieu de gens élevés par moi aux dignités, qui devaient veiller sur moi plus précieusement que sur eux-mêmes, car ma fortune c\est leur, avant moi ils n\étaient rien, après moi ils ne seront rien, et périr misérablement par incapacité, par ineptie ! ah ! oui, monsieur, vous avez bien raison, c\est de fatalité.” “假如我也像他那样遭到背叛,那我倒可以□□,既然是大家以我为尊,他们就应该爱护我胜过爱护他们自己才是。因为我的荣辱就是他们的,在我继位之前,他们是一无所有,在我逊位之后,他们也将一无所有,我将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悲惨地死去!噢,是的,先生,你说的不错——这是劫数!” 何夜辰侧耳听着,渐渐觉得这字句中暗合了什么晦涩不明的事务,又像在暗示着什么冥冥中不可说的存在,不由地痴了。 男孩“啪”地一声合上书:“我妈妈说过,书里的话不能不当真,也不能太当真。” 何夜辰混沌一片的大脑豁然清醒,遥远的记忆被唤醒。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心脏,他按住男孩的肩膀:“小朋友,你妈妈是谁?” 暗中统筹的阮长风一声令下:“就是现在!” 男孩突然扭过头去,看向大门的方向。 高跟鞋敲击地板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直奔此处而来。 何夜辰的脖子僵住了,一时竟然不敢回头。 会是……她吗? 女人缓缓走近,然后一把将男孩揽入怀里:“思思有没有乖乖念书啊?” 并不是记忆中的声音。 何夜辰蓦然抬头,看到了一张年轻女孩陌生的脸。 原来不是啊……何夜辰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轻松还是遗憾。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他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对不起打扰了,”他强笑道:“谢谢这孩子捡到我的包。” 他又揉揉男孩的头,感受到额发柔软细腻的触感:“真是个……好孩子啊。” 何夜辰站起身,脚步竟有些不稳。他苦笑,看来今晚确实是喝得太多了。 正要拎着包转身离去,思思突然挣脱了小米的怀抱,对着门的方向叫道:“妈咪……” 女子的轻笑如春风拂面:“思思,到妈妈这里来。” 何夜辰眼前的世界在见到江微的一瞬间,轰然崩塌。 上次在曹家,江微因为身体问题,一句话都没来及说就晕了过去。这次状态调整过来了,整个人都散发着慈爱宁和的光,不疾不徐地说:“哦,何先生,好巧啊。” 轮到何夜辰失态了,胡乱点头道:“是是,是很巧,偏偏是思思捡了我的包。” 这一晚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魂牵梦萦的佳人就站在眼前,何夜辰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你……思思,思思今年多大了?” 江微心头一片雪亮,但还是淡淡地说:“哦,八岁。” 八岁……那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孩子了。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何夜辰竟觉得眼睛微微酸胀,说不出是委屈还是难过。 “听说……呃,我只是听说……”他吞吞吐吐地说。 江微牵着思思,耐心地等他说完。 “听说……你当年怀孕了?” 江微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像小刀一样扎在他心上。 她前进一步,清冽干净的气息充斥在何夜辰的鼻端,附到他耳边,低语:“对,但是他死了。” 过山车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急转直下。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带思思回去了。”江微又看向小米:“小米,咱们走吧。” 先前被何夜辰误会的年轻姑娘“哎”了一声,牵起思思的另外一只手,三个人一起向外走去。 何夜辰僵在原地,竟没有阻拦。 一路走到停车场,小米强忍住回头的冲动,眼看着车子就在前方,身后还是没有动静:“他到底来不来啊?” 小米咬牙,恨恨地说:“真是个墨迹的男人!” 如果何夜辰不追出来,这一晚上的所有费心安排,对他心思细致入微的琢磨——可就都白费了。 这一晚,何夜辰的心情经历了恐惧——喜悦——期待——失望——惊喜——期待再次落空,现在还差最后的“恍然大悟”,才算功德圆满。 这样精心的筹谋,只为了摧毁他心中名为“理智”的防线。 如果江微只是牵着思思,平平无奇地走到何夜辰面前,他也会很高兴——高兴之余未必不会紧张,会有理性的考量:她这时候出来是想干什么?这孩子是我的吗?曹芷莹怎么办? 耳麦里,阮长风沉默着,也在默默祈祷。 只有江微依旧气定神闲:“他会追出来的。” 掩唇笑道:“这停车场光线也太差了,我夜视力不好,怎么找不到车停在哪里了?” 绕着停车场走了两大圈后,阮长风终于叫道:“来了!” 何夜辰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追出来的,毕竟已经过去蛮久了,江微应该早就驾车走远了才对。 他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巴掌,今夜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莫非又要失散在茫茫人海之中了么? 真的这样没有缘分? 江微的背影不期然映入眼帘,伴随着男孩玲珑可爱的身影,还有他柔嫩的童音: “妈妈,我明明十岁了,你为什么骗那个叔叔啊?” 何夜辰心里的那班过山车终于驶向了终点。 他也对冥冥中那不可知的命运竖起了中指:“老天爷,你玩我是吧?” 短时间内高密度的大悲大喜最是折损人的心境,等终于靠近了江微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多余的问题了。 曹家会如何,公司会如何,怀孕的妻子又会如何……全然没有办法考虑了。 把所有的理性都抛开吧,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绝对不能放她走。 她独自养大的……他的儿子。 她的痴心和……他的妄想。 他上前两步,用力攥住她的胳膊,半强迫地使江微转过身来。 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去。 “请务必让我照顾思思!阿微,拜托了!” 第13章 黄昏向晚雪(7) 事务所的私聊频道里,赵原啧啧叹道:“失去理性的男人真是卑微啊。” 阮长风又摸摸下巴:“我只能说《无间道》是部好电影。” 他说的是伟仔在街上和前女友相认的桥段,极其戏剧化,今日化用一回,效果惊艳。 小米看着和初恋久别重逢的男人,他把思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整个人都沉浸的幸福的光辉中,小米几乎有点可怜他。 “如果是你们两个遇到这种情况,妻子怀孕了,初恋女友却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会怎么处理?” 赵原急忙说:“我母胎solo的。” 阮长风沉默不语。 小米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今晚,现在,就是何夜辰幸福的顶点了。” 接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可能这么开心了。 小米独自走开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把时间留给那三个人。 就让他们……享受这一晚上的欢愉吧。 把所有的世俗与道德的约束都抛在脑后,享受父亲和儿子的相处,让相爱的人亲吻彼此,让久别重逢的甜蜜冲淡所有的辛酸往事…… 让他享受吧。 这样的夜晚,这样精心策划的快乐和惊喜,万般放下、只争朝夕的自在,再也不会有了。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江微收到了一盒礼物。 她第一反应是何夜辰,这半个月来大小礼物不断,江微想起他当年也是这样,明明只是让他去帮忙带杯奶茶,他能回来捧一束玫瑰和项链……一股脑全给她。 她工作忙,何夜辰每到饭点必打电话过来喊她吃饭,有时候会帮她叫外卖。不用值班的日子,他会来接她下班,又接了思思,回家一起做晚餐。饭后一起做家务,然后手拉手下楼散步。 就像一对平凡的夫妻,一起度过了十多年婚姻生活的样子。 很饱满,很充实的爱,只是他始终不能留下来过夜,晚上十点一到,他必须跳上车离开,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辛德瑞拉好歹还能坚持到十二点呢。 他在的时候,浓情蜜意,鲜花着锦;他离开之后,盛宴散去,才是生活的真相。 拆开包装后,却眼前这盒礼物并非来自“灰先生”。 那是一双乳白色的小羊皮靴,平底,简洁,附着一张卡片。 熟悉的三个字:对不起。 当时随口一句气话,他居然记下了。 江微在办公室就换上了,意料之中地妥帖,与她的尺码脚型严丝合缝。 真是个工整细密到极点的人,和这双鞋的做工相似。 江微心中一暖,觉得这双鞋愈发舒服,简直不忍心脱下来。 可偏有人要来破坏她的好心情。 “呦,杀人犯也穿新鞋啦?”江微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是张芬芬女士。 张女士四十多岁,穿着朴素,胸前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颧骨高,下颌尖锐,素面朝天,笃信基督。 她算是妇产科的老朋友了,隔三差五就要手持圣经,在门口走廊上教化众生,劝说来堕胎的女性苦海回身。 基督教义不许妇女堕胎,好言规劝也就罢了,但这位连威胁带恐吓,鬼话连篇,坚持堕胎后的孩子会变成婴灵,一辈子跟在母亲身后。 江微又不是靠业绩吃饭的,真被张女士劝回去几个,她还乐得清闲。 但张芬芬女士明显是想从源头掐断堕胎这种恶行。 动不动被人指着鼻子骂作杀人犯,死后要下阿鼻地狱也就算了,手术期间闯进来惊扰病患,江微只有叫保安把人撵出去。 两人的矛盾原本没有那么深,之前张芬芬一向还是规劝病人居多,偶尔跟在江微身后,碎碎念些《圣经》教义。 但张女士有次劝说一个年轻女孩无果,跟着她闯进来的时候,江微正好把胎儿取出来。因为月份有些大了,形状看上去颇为完整,脸上能看清眉目,居然还能细弱地挣扎。 张女士亲眼目睹了江微在那块血肉上捅了一刀。 抽搐了两下,不动弹了。 当时她的尖叫声整层楼都能听见:“你还说——这不是杀人!!” 江微当时还能耐着性子和她解释:“这个胎儿的心肺功能发育不全,如果放任他暴露在外面,要几个小时才能慢慢憋死……这个过程非常痛苦的。” 张女士只是尖叫:“他是活的,他还是活的啊!你这是要下地狱的!” 手术台的上的患者也失声痛哭起来,当时的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这件事情之后,妇产科把手术室挪到了科室最里面的房间,要经过两道门才能到达。 张芬芬女士自此,就和江微杠上了。 “流人血者必被人流血!江微,你没看到你身上趴着的婴儿的灵么?他们在吸你的血肉!” 张女士这次有备而来,换了种特别惊悚的说法。 江微虽然质疑婴灵应该是佛家的说法,但大家三观不同,有些问题是实在没必要讨论,江微连抬头都欠奉,直接打电话叫了保安。 她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了代价。 当天下班,一脚走出医院门诊部大门,江微就被冷水泼了一头一脸。 “杀人者,让圣水洗涤你的罪过吧!” 被圣水淋头的江微:“……” 张芬芬的理论储备又丰富了不少,一手拽住江微,试图从《圣经》旧约里引用条文证明“胎儿拥有生命”的伟大命题。 “我腑脏的深处是你造的;我在母亲腹中,你就一直覆庇我……我还是胚胎的时候,你的眼睛就看见我了。我身上未有一处成形,我百体受造的日子都已经记在你的册上了……” 人来人往的地方,很快围观群众就聚了起来。 那盆还不是一般的水,还加了圣盐、圣灰、圣葡萄酒,咒力超强。江微努力睁开眼,把圣树叶从额前拿掉。看到围观群众冷漠的镜头,苦笑。 要打架么……还真是不擅长呢…… 行医这些年,医闹还没遇到过,先和极端宗教分子大战五百回合? 不过她在美国的同学更头疼这个问题,这样想会释然一点。 保安正在向这边赶过来,江微却隔着人群,看到了何夜辰。 他来接她下班,站着车前,紧紧握拳,却不能靠近。 这里的相机镜头……太多了。 就像他这段时间,无论送她多少礼物,都没有堂堂正正署过名。 这提醒她,他们的关系是不容于世的,不可张扬。 曹氏集团的总裁,不能被人拍到,在医院门口维护一个女医生。 何夜辰清楚看到,正在被撕扯的女人,不去反击,视线却穿过人群落在自己身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是不是应该结束这段婚外情?何夜辰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他是没办法给江微幸福的吧?他连光明正大地维护她都做不到。 不不不……阿微,请忍耐,布局已经快要完成了,我们很快就能手牵手走进阳光下。何夜辰,在那之前,你必须忍耐。 可看着自己的今生挚爱被人当众羞辱,你还算男人么? 何夜辰觉得灵魂都被劈成了两半。 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 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啊! 亲眼目睹江微被伤害的样子,简直像是把心放在地上践踏。 明天会怎样……很重要么?如果现在不能保护江微,他以后又如何互她周全? 他不能再逃避了。 待何夜辰终于鼓足勇气迈开步子,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那人一个健步上前,出手快如闪电,先卸了张芬芬一边的胳膊。女人吃痛尖叫,再无力抓江微。 直到被温暖的羽绒服包起来,江微才迟钝地出声:“……向晚?” 向晚把月桂的枝叶从她头上摘下来,低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又是对不起……真正对不起我的人哪里是你? 向晚又把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给江微戴上:“病才好不久,千万别复发才好。” “你也是,把衣服都脱给我了。”江微说:“别仗着年轻作践身子……” “行啦,我俩都一样,快去车里吧。”向晚笑着说:“我送你回家。” “那个女的……”这次的车总算停进停车位了,向晚把空调开到最大,边倒车边问江微:“会严肃处理吧?” 应该算闹事?由于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估计问题不大。江微心想,但何夜辰还在那里…… 曹氏可是中心医院的大股东。 处理结果就无法预测了。 车里,向晚继续发扬没话找话的传统:“江医生,鞋很漂亮。” “我都搞不清楚你在夸谁了……” “当时看到这双,就觉得你穿一定很合适。”向晚说:“果然好看。” “什么牌子的?我在包装上也没找到。”江微说:“最好别太贵。” “是选了款式,在工作室定制的。”向晚轻笑:“圈子里时兴的玩法。” 江微隐约听说过,这样高端定制的鞋子,是会给客户做脚模的,联想到这双鞋精确到毫厘的尺码……江微的脸红了。 她的脚模……向晚如何能知道得这么准确,江微简直不好意思细想下去。 江微的家很近,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开车不过十分钟也就到了。 见她开始脱羽绒服,向晚连忙制止:“别,你穿回去吧。” “不行,”江微开始拉拉链:“你到你家大门口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 向晚突然伸手,按在江微的手上:“给我一个再见你的机会吧?” 桃花眼,含情目。最是温柔多情。 感受到江微的僵硬,向晚又很快收回了手:“我会和门房借一件大衣的。” “你上次借的伞还了没啊?”江微笑道。 暧昧的气氛一扫而空,她最终还是脱下了向晚的羽绒服,小跑着上楼回家去了。 第14章 黄昏向晚雪(8) 江微一回家就钻进浴室,本打算美美地洗个热水澡,拧开水龙头,却一滴水都没有出来。 何所思说,小区的水管冻裂了,正在抢修。 今天这是什么运气啊。 江微关上水龙头,对思思说:“走吧儿子,我带你去洗浴中心。” 一身晦气,她想好好洗洗。 何所思突然兴奋:“我可以叫上小米姐姐吗?” “当然可以啊,今天我请客。”江微笑道:“你再问问阮长风,让他带你进去,我放心一点。” 没有忽视男孩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江微笑道:“思思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进女浴室了哦。” 何所思:哦。 阮长风他们事务所也停水了,两拨人一拍即合,当下决定在洗浴中心大堂见。 江微看到除了阮长风和周小米外,还来了一个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的年轻人,长长的黑发遮住眼睛,心道这位便是事务所的那位技术支持了。 赵原是被周小米强拉来的,因为已经无法忍受他那头枯草般纠结的糟糕头发,发誓今天一定要给弄干净了。 赵原被进门一排姑娘的齐声问好给吓到了,恐女症发作,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任由小米编排。 直到进入男浴池,放眼望去再也看不到女人后,他才放松下来:“啊……可怕的女人。” “小米姐姐哪里可怕了?”何所思说:“男浴池才是超级可怕吧。” 这么多男人被迫坦诚相见唉…… “不,全天下的女人都很可怕。”赵原说:“你还小,容易被美色迷惑,不懂得红颜白骨的道理。” 思思嫌池子里水烫,在池边用脚一下下试着水温。突然背后一阵巨力袭来,猝不及防被人推下水去。 “啊!阮长风——你太过分了!”思思在水中站起来大叫。 阮长风也跳下浴池,笑着说:“你还小,不懂得男人要时刻提防身后的袭击。” “我倒要看看你身后……”思思的视线落在阮长风背后,突然说不出话了。 阮长风的身材其实很好,肌肉线条流畅干净,小腹平坦,隐约有腹肌和人鱼线,放在整个池子里都是能排的上号的好身材。 可转过身去,却是地狱般的景象。 阮长风后背上铺满伤疤,纵横交错,纤维结缔组织大面积增生,看上去凹凸不平,边缘像蜈蚣一般狰狞可怕。 “怎么,吓到啦?”阮长风把后背贴着浴池壁藏了起来,咧嘴笑道:“伤疤是男人的勋章懂吗?” “才没有呢。”思思嘴硬:“我只知道背后的伤疤是男人的耻辱。” 赵原也是第一次见到老板的后背,不知道满满一后背烫伤的疤痕代表着什么,但肯定不是多么愉快的体验。 阮长风面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后背上大面积的神经坏死让他感觉不到水温滚烫,却一点点,从边缘,从心里最深的角落,泛起麻痒来。 江微泡在热水里,舒服得眯起眼睛,仿佛睡过去。小米泡不了她那么久,披了浴袍在休息区吃自助水果。 赵原也穿着浴袍靠过来:“江医生还在里面呢?” 小米叉起一片梨递给他:“是啊,这个天气被人泼了一头一脸冷水,看样子冻坏了。” 赵原没有接水果,而是吞吞吐吐地说:“那啥……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刚才洗澡的时候……”赵原斟酌着词句:“……我看到思思身上……” “思思身上怎么啦?”小米有些急了。 “思思手臂上有很多针孔。”赵原在手臂上比划着位置:“这一片……全都是的。” “你是怀疑……”小米脸色微微发白:“江微她……” “我不知道。”赵原说:“我不敢乱猜。” “江医生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人啊,”小米攥住赵原的袖子:“你是不是看错了?” “千真万确,老板也看见了。” “那老板的意思是?” “老板说那是人家的家事,我们别管那么多。”赵原闷闷地从小米盘子里抢水果吃。 “所以你跑来找我是为了……” “看你能不能试探一下咯。” 这种事情怎么开口问啊?小米瞬间头大如斗。 江微一直泡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起身,觉得骨头都酥了。 小米后来一直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泡澡,一直泡得浑身通红,才开口问道:“江医生,你后悔生下思思吗?” “这个问题阮长风也问过,”江微声音懒洋洋的:“不能说完全不后悔吧……” 毕竟不是所有的计划之外都能带来意外之喜的。 “那如果重新选一次……” “那思思肯定不会出生了。”江微毫不犹豫地说:“无论他是个多好的孩子。” “孩子的生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不是吗?” “不,大部分孩子的生命来自父母的性冲动。”江微唇边勾起一个弧度:“不被祝福、不被期待的生命,就更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这些年,思思和你都吃过很多苦吧?” “其实还好。”江微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都过去了……而且生都生了,难道要塞回去?” “你重新接近何夜辰,是为了思思吗?”小米进一步追问:“思思自己希望你这样吗?思思真的希望妈妈成为情妇吗?” “够了!”江微霍然起身:“你的问题太多了!” “思思不愿意,对吧?”小米把话题引向了最危险的部分:“他不愿意,你就虐待他!” “你在说什么?” 小米紧紧盯着江微的神色,把她洗尽铅华的脸上,每一丝表情都尽收眼底。 她的脸上只有疑惑不解,看不到丝毫惭愧和恼怒。 “你虐待思思,思思都告诉我了,”小米严肃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底下的笑容:“你逼他每晚不到十一点就睡觉。” 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在更衣室穿衣服时,江微拿起锁在柜子里的手机,发现来自何夜辰的三十多条未接来电。 一旁穿衣服的小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江微左滑一键删除了所有的未接来电:“小问题而已。” 眼看着曹宅越来越近,何夜辰只好放下手机,结束了一路上徒劳无功的尝试。 向左一滑,删除了所有的通信记录。 他的通信录里并没有保存江微的手机号码,他默默记在心里。同样的,所有聊天记录每天清空,而这个手机专门和江微联系,与他平时处理公务的不是一个。 他是最缜密的说谎者,不会让手机暴露了行藏。 在曹宅门口遇到了向晚,何夜辰下车,两个人对视了片刻,都已了然于心。 “走吧,姑爷。”向晚邀他同行:“小姐还在等你吃晚饭。” “嗯。”何夜辰点点头,却不愿多搭理他。 向晚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姑爷,马上圣诞节要到了。” “我知道。” “按照往年的惯例,家里的平安夜家宴……” “我那天不会加班的。”夜辰说完,却想起思思趴在他肩头,娇娇软软的一小团:“爸爸,平安夜你会陪思思一起等圣诞老人吗?”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沿路的松树上挂满了细碎的小灯,看上去很有节日氛围。 思思会喜欢这里的吧?何夜辰心想。 今年肯定是要食言了,但是明年……事情也许会有新的转机。 曹老爷子的身体,毕竟是真的不行了。 回到家,曹芷莹正扶着腰绕着客厅转圈圈。 这一段时间她的肚子如吹气球般膨胀起来,身形渐渐滞重,孕期反应也严重许多,腿肿得穿不进去鞋子。 此刻看她素面朝天,一张小脸蜡黄憔悴,就知道今天又没有吃好睡好。 “老婆,”他急忙去扶芷莹:“不舒服就去床上休息一会吧。” “医生说现在要保持运动量,为生产锻炼体力。”她摇头坚持:“可不能一直躺着。” “老婆,辛苦你了。”何夜辰真心实意地说。 结婚这些年来,他从未想过妻子会真的怀孕——这样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爱美如生命的娇气姑娘,怎么可能忍受怀孕生子带来的身材走形和种种不便?所以他都做好了找代孕的思想准备。 没想到芷莹真的坚持下来了。 莫非是为母则强,她一夜间成熟了许多,每天深居简出,在家照顾父亲,还改掉了许多大小姐的坏脾气,看着居然有点温婉起来。 江微当年怀孕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况?这些事情江微从未提过,只知道她在高考前两个月从高中退学,大概是肚子再也瞒不住了吧? 第二年又重新高考,却突然文转理,到底是极其聪明的,居然考上了国内赫赫有名的医学院……然后又出国,拿下了双学位。 她当年执意生下孩子,不知道和父母老师决裂了多少次呢?他离开后的那一年,她顶着巨大的压力生下孩子后,一边照顾着新生儿,一边准备着高考……那种非人的苦难,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何夜辰一边扶着妻子散步,一边漫无边际地想,女人成为母亲后,居然可以做出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哦对了,”曹芷莹突然说:“有邮件寄来家里了。” “怎么会寄到这里来?”何夜辰随手接过,瞄了一眼白色的信封,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裳。 信封上居然印着宁州市世恒亲子鉴定中心。 明明听说是全市最注重保护顾客隐私、最专业靠谱的亲子鉴定中心,收了他高昂的鉴定费用——居然,把亲子鉴定报告寄到客户家里来了?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何夜辰心里把鉴定中心骂了一万遍,但眼下明显有些事情更致命:“你……拆了?” “拆了啊,”曹芷莹随口说:“和爸爸一起拆的。” 他的脑子“轰”一声炸了:“然后呢?” 这家里的气氛……不对劲啊??这明明是他和何所思的亲子鉴定报告……曹芷莹反应这么冷淡? “都是字母,看不懂。”她说:“估计是寄错了吧。” “噢当然,咱们家又没有什么亲子鉴定要做的。”何夜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文件随手一丢:“肯定是寄错了。” 第15章 黄昏向晚雪(9) 趁着曹芷莹不留意,何夜辰立刻拿起鉴定报告,一个箭步冲进了洗手间。 视线落在报告第一面上,他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来只写了样本一和样本二,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写申请人。 虽然最后一页报告证明了检测样本一和二之间的父子关系……但谁能说那是他和何所思呢? 虽然邮寄到家这个操作很迷,但总算没有直接自曝。 何夜辰如释重负地坐在马桶上,惊吓过后,又实在很高兴。 思思确实是他的孩子。 他并非不信任江微,只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要防备着意外的发生。 他很高兴,突然有了那么聪慧漂亮的儿子,那孩子的母亲又是他今生唯一的挚爱。 命运将他困在绝境里多年,如今却突然对他露出微笑。 时来运转,他轻轻攥住佩戴在心口的玉观音,那是今年年初去庙里求的,特意找高僧开了光,据说极其灵验。 何夜辰踌躇满志地踱了几步,思念的感觉突然溢满了整个心口,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和儿子,哪怕只是听听她们娘俩的声音也好。 何夜辰掏出手机,顾不上不是他平时和江微联系的那个,就拨通了她的电话。 因为是陌生号码,江微反而接了起来:“您好,请问哪位?” “是我,”何夜辰说:“求你别挂,好么?”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未来几十年里都不会挂。”江微对外一向高冷,却有种骨子里的冷幽默,只有在很熟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来。 “你回家了吗?” “回了。” 废话,是向晚送她回家的,现在向晚都回来了。 “吃晚饭了吗?” “吃了。” “可以别生气了吗?” “……”江微沉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工作上的困难,又不是他招来的,合该她自己解决啊。 “思思在吗?” “在。”江微把手机递给何所思。 父子俩简单聊了几句,何夜辰很遗憾地说:“抱歉了思思,今年不能陪你过圣诞节了。” 虽然难掩失望,思思的语气依然乖巧:“没关系,爸爸很忙啊。” 何夜辰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下个月带你去游乐园好吗?” “太好啦!”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思思惊喜地跳了起来:“我要和蜘蛛侠还有钢铁侠合影!” 江微也笑道:“我下个月正好休年假。” 何夜辰恋恋不舍地挂上电话前,还听到儿子清脆的声音:“爸爸就是我的超级英雄!” 他把手机紧紧贴在心口,感受着玉佩微微硌人的轮廓。 真想……把这通电话留下来啊…… 第二天一早,阮长风知道了这件事情。 何夜辰的公文包之前在长风手里过了一手,自然失去了纯洁。 藏在公文包夹缝里的微型录音机每天都兢兢业业为他传回大量的信息,如果阮长风有心利用,大概能利用情报和曹氏打一场商战,然后把自己送进去吃几年牢饭。 机器不用休息,但人还是需要的。 所以阮长风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花半天时间总结前一天的监听录音,筛掉大部分无用的信息后,只言片语常常有意外的价值。 赵原还写了个语音识别的小程序,如果何夜辰在短时间内多次提到“江微”“阿微”“思思”之类的字眼,就会立即报警。 这份寄错的亲子鉴定报告让阮长风非常介意。 何夜辰会瞒着江微去做亲子鉴定是阮长风意料之中,毕竟让有钱人心甘情愿认下一个非婚生子女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男性不必承担生育之苦,所以对隔壁老王之类的存在天然就有一种焦虑感。 但是看江微八风不动,阮长风也只好把心底的些微疑惑压下,任由何夜辰自行找了一家亲子鉴定中心。 宁州市世恒亲子鉴定中心,本市规模最大、收费最高、最重视客户隐私的检测机构。虽然不算特别老资历,但一向以客观公正、准确率高而闻名。 这样的机构,能把鉴定报告寄客户家里去? 还有一个无论如何说不通的细节,何夜辰忽视了,他没有。 何夜辰去做这样的检测,肯定不是光明正大去的吧?如果可以甚至希望能匿名……那他怎么可能留下曹宅的地址呢?如果他不说,鉴定中心是怎么知道他家地址的? “赵原,如果你是何夜辰,你会把邮寄地址填到哪里?”事务所里,阮长风问睡眼惺忪的下属。 “嗯……我会让他打个电话过来,我亲自去取。” “如果非要寄呢?” 赵原挠挠自己睡成鸡窝的头,昨天被小米按着洗干净后,头发蓬松了很多,看着更像科学怪人了:“非要寄,那就寄到公司吧。” 反正不可能寄回家。 “要么是鉴定中心工作失误,要么……何夜辰在公司里得罪什么人了吧,拦下了他的文件,转寄到他家。”小米也推测道:“曹芷莹怀孕,曹老爷重病,再来这一道打击,谁都落不到好处。” “无论如何,曹家父女俩的反应还是有些奇怪。”赵原说:“过于淡定了。” “如果扯到商战上……姑爷和公司元老在掌门人病危之际夺权之类的桥段,可就复杂了,也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阮长风摸着下巴:“所以还是先查查鉴定中心这条线吧。” 赵原心中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你为什么看着我笑成这幅德行?” 阮长风对着赵原蓬乱的鸡窝头微笑:“来吧宝贝,借根头发使一使。” “看来是时候确认一下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了。” 宁州市世恒亲子鉴定中心,气派宽敞的三层楼,大面积玻璃幕墙和白色的装修主色调,显示出高级的科幻感。 阮长风今天特意没有刮胡子,抓乱了头发,穿着皮夹克,两手插兜里,自以为憔悴落拓。 “欢迎光临,先生,”一个笑容甜美的年轻姑娘迎了上来,虽然不属于医疗机构,这里来往的姑娘仍然穿着白色护士服,态度比寻常护士亲切许多:“我姓林,是您的专属服务顾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阮长风一脸悲愤:“我老婆给我带了绿帽!” 小林顾问表现出非凡的职业素养,迅速收起笑容,换上了惋惜的表情:“先生,是您太太辜负了您的珍重。” “我觉得我儿子长得不像我。”阮长风继续甩落节操,不顾耳麦里小米已经笑得岔了气。 “所以您是想鉴定您儿子和您的父子关系吗?” “不,我想直接确认奸夫和我儿子的血缘关系。”阮长风灵机一动,改变了说辞。 “呃……这样也不是不行,请问您可以提供双方的样本吗?毛发、血液、指甲之类都是可以的。” 阮长风递上了密封袋:“这是我儿子的头发。” “闹了半天我还是儿子啊!”赵原叫道。 “那您怀疑的那位先生的样本……” “你们手上就有。”阮长风突然盯住小林,收敛了所有笑容:“他已经找你们做过亲子鉴定了。” 这种出人意料的展开让小林措手不及:“那……请问您说的那位是?” 阮长风一脸耻辱:“我不愿意提那个人的名字,你把手机给我,我打字给你看。” 小林递上了手机。 切换输入法似乎不太熟练,阮长风花了好半天,才在小林的手机备忘录里输入了一个名字。 小林看到“何夜辰”三个字后,脸色变了。 “抱歉,先生,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小林匆匆离开,拐进了办公区域。 阮长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端起纸杯喝了口茶。 赵原说:“病毒已经感染了,现在小林的手机就是我们的监听器了。”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阮长风从耳麦里听到了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声,是小林正走向某个地方。 “我说,电影里不是有那种只要靠一下,就能克隆对方手机的仪器?为什么我植入个病毒还要这么麻烦,居然还要拿在手上连蓝牙?” “老板我建议你还是少看点好莱坞电影。”赵原怨念颇深:“钱啊钱,想要cia的设备,您倒是把钱给够啊。” “说得好像有钱你就能把设备搞来一样。”小米嗤笑。 闲扯中,小林顾问推开了某一扇门,对里面的人说:“王总,出大事了。” “小林啊,说你多少次了,不要总是大惊小怪的,咱们这一行……” “外面来了个客人,自称被何夜辰绿了!” “我去,什么情况?”王总大惊:“这个人在哪里?” 赵原给阮长风科普:“这个人叫王恒,鉴定中心的合伙人,应该也管理日常事务。” “就在外面,您要去见见吗?” 王恒迟疑了一下:“何夜辰的鉴定报告做好了吗?” “嗯……我查一下,”翻动文件的声音:“做好了,打算今天下午寄出去的。” “不是说了让你们加急加急再加急吗??怎么这么慢!”王恒低声呵斥。 小林强忍下委屈:“那您还要出去见那位先生吗?” “等一会,我先打个电话。”王恒挥挥手:“你先出去。” 频道里静默良久,小米呐呐:“原来真正属于何夜辰的报告还没寄出去啊……” “那曹家收到的报告……真是寄错啦?” 阮长风摸着下巴:“王恒在给谁打电话呢?” 与此同时,事务所书房的角落里,一台静默了许久的监听设备突然亮起了绿灯。 由于在角落里沉默了太久,又是个完全不重要的频道,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绿灯的闪烁。 绿灯闪烁了一会,很快又熄灭了下去。 阮长风还要过好些日子才能发现这段手机通话录音。 而此刻,有人迅速接起了王恒的电话:“喂,是我,我不是说过……轻易不要打这个号码吗?” 第16章 黄昏向晚雪(10) 过了圣诞和元旦,很快就到了何夜辰和思思约好的去游乐园的日子。江微早早安排了调休,空出了三天假期。 结果何夜辰又鸽了。 准备出发前的一晚,何夜辰和江微散步的时候,无奈说出了这个消息。 “阿微你信我,真的是公司那边有事走不开。”何夜辰急急解释:“不晓得怎么了,突然要开临时董事会。” 集团年会才开完没几天,几个老资历的董事突然要求召开临时董事会,在董事长曹德胜病重的当下,传递出相当不详的信号。 晨微的情况……还有多久才会爆发? 纵然心里焦虑,何夜辰面上丝毫不显,只是一味地温柔小意:“我不敢再随意承诺你们什么,阿微,伤害到思思,我真的万分不愿。” 江微体质虚寒,手也一直是凉的,她没有生气,只是默默抽回了手:“没关系的。” “我和思思……不会失望的。”她仰头看天上朦胧的月亮:“小辰,我们到此为止吧。” 何夜辰如遭雷击,身形定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现在想想,我这么多年的不甘心,也只是因为当年没有和你好好告别。”江微说话时吹出白色的雾气:“我们现在分开,对彼此的伤害是最小的。” “你太太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何夜辰下意识回答:“下个月,过年前后。” “小辰,”江微笑起来,眼睛里有细碎的光亮:“要过年了,你该回到你太太身边了。” 过完年,就别再来找我了。 何夜辰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攥紧她的手。 “阿微,再给我一点信任吧……” 阿微,阿微,我怎么能放弃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呢? 江微感觉心里的空洞呼啸着灌入寒风,仍坚持说完:“这几个月,我过得很开心,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就不会开心了。” 她会像个怨妇一样每天等待他,他会在妻子和情人的谎言之间辗转——的确有很多男人能在二者之间游刃有余,但何夜辰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何夜辰知道再挽回也没有用了。 江微心里决定的事情,是绝对没有转圜余地的。 昏黄的路灯下,何夜辰无声地拥抱她,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她压进自己的身体。 他对自己,对江微许下承诺。 “阿微,给我一年,一年后我必定来娶你。” 江微被他圈在怀里,娇小的身躯轻轻颤抖,何夜辰心痛如刀绞,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可他看不到的是,江微依偎在他怀里,没有哭,却无声地大笑起来。 ——不可轻信啊……男人的承诺是多么不可信任的东西! 十多年前,当那个少年把少女压倒在小旅馆的床上时,面对她的激烈反抗,他是怎么说的? 阿微,阿微,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我会永远永远对你好。 当她哭着求他戴套,他却一遍一遍吻她…… 阿微,如果有宝宝,就生下来吧。 然后呢?等她满身凌乱地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早已远走,大雪掩盖了所有的行踪。 她在十年一遇的风雪中找了他一整夜,险些冻死在雪地里,还是第二天被环卫工人捡到后送往医院。 之后她日日夜夜寻找,直到孕期反应把她彻底击垮。 父亲第一次打她就打断了她的腿,然后懊悔地坐在地上大哭,母亲以死相逼,恩师被气得脑溢血发作住院……便是这样她也没有失去信心,她居然……相信他还会回来。 相信他只要报完父亲的仇,就会回到她身边,相信生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相信他们会有一个最可爱的宝宝,他们会携手一生。 愚蠢的少女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那是几乎毁了一生的错误啊。 所以现在,小辰,你还要我相信什么? 于是江微扬起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语气甜蜜又悲伤:“小辰,我一定会等你的,无论多久。”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把我们之间的帐,一笔一笔算清楚。 第二天是这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江微一夜无眠,但还是对孩子践行了承诺。 “既然多了一张票,”江微说:“喊你小米姐姐一起去吧。” “妈妈,我不想去游乐园了。”思思说:“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蜘蛛侠和钢铁侠。” 真是个乖巧到让人心碎的孩子啊……江微拥抱他:“可是妈妈想去,你能陪我去一次吗?” 男孩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点点头。 这种蹭吃蹭喝蹭玩的机会小米当然不会放过,一口应承下来,说随后就到。 江微和思思下楼的时候,却在楼下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向晚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脚上皮靴锃亮,双手环抱在胸前,正倚在宾利的车门上,看着像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准备迎接心仪的姑娘去参加晚宴。 “听说你们要去玩,我送你们啊。”他已经拉开了车门。 江微正思考着怎么拒绝,思思已经欢呼一声,钻进了车里。 儿子,咱可不能这么掉价……江微虽然埋怨,心情也确实好了起来,便坐进了副驾。 随后接上了小米,就向着远郊的乐园而去了。 很多年后,何所思独自躺在病床上等待死神降临,那时他甚至已经不叫这个名字,却仍然记得和江微、小米和向晚一起去乐园的那天。 他清楚记得那天的鬼屋、过山车、烟花和马戏;他记得那天向晚看江微的眼神,如同呵护易碎的珍宝;他记得自己身边有个面庞红润、眼神明亮的年轻姑娘,有一手玩飞镖的好手艺;每个人都把心里的空洞和痛苦暂时填补,任由自己沉浸在童话世界里。 命运将他们的生活短暂交织,然后分崩离析。 人们各奔前程,步履匆匆,只有他手握碎片,留在原地,用半生时间来缅怀过往。 须知时光是最好的滤镜,不管多年后思思如何看待这一天,活在当下时空的江微都觉得排队排到□□。 两手空空的只负责玩的孩子总是快乐的,小米和思思在游戏摊位前逗留了许久,周小米对于飞镖极有天赋,所以反而不愿轻易下手,只想挑一个最称心的。 “要那个最大的熊怎么样?”思思建议:“粉色的。” 小米飞镖随即脱手飞出,咄咄几声,三支全部钉在靶子正中。 “老板,拿那个熊!”小米抚掌大笑。 思思有气无力地称赞:“啊……姐姐好棒。” “以后,你就叫周小思。”小米指着粉色大熊的鼻子说:“我把你送给何所思同学了。” 何所思没想到糟糕的提议最后落在自己身上,后面全程都只能抱着个半人高的粉熊走来走去,场面一时非常美好。 思思和小米去排过山车的长队时,江微坐在长椅上休息,熊和他并排坐着,向晚端着热饮在她另一侧坐下。 “有事就直说吧,等你大半天了,”江微侧过头看他。 “江医生在和我家姑爷谈恋爱吧?”向晚居然真的“直说”了。 “的确是这样。”江微索性大大方方承认:“我和他高中就在一起了。” “我家小姐已经怀孕九个月了,每天抽筋和腰疼。”向晚把热饮递给江微:“我从来没见她受过这么大罪。” 又不是我让她怀孕的,江微在心里吐槽。 “小姐现在真的很需要姑爷陪在她身边。”向晚终于切入正题,声音中不再有温度:“江微,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离开姑爷?” 江微“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觉得你拿错剧本了,这句是恶婆婆的台词。” 向晚没有笑,眼神中有温柔和恳切:“江医生,我是认真的。” “很简单,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江微问道:“曹芷莹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我是家生子,父母都是曹家的佣人。六岁那年,我的父亲发疯杀死了我的母亲,然后自杀了,是曹家把我养大。” “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和小姐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念书,她学什么我就学什么。日子久了……好像活成了一个影子,一个男版的她。” “她是我的主人,我的妹妹,我的另外一半灵魂。”向晚轻声念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你觉得曹芷莹是个什么样的人?”江微问。 “一个纯洁的恶人、果敢的蠢货和天真的人渣。” “这话你敢不敢当面说?” “当然不敢。”向晚回答地理直气壮。 “她总不是天生如此吧?” “可她所处的圈子里全是这样的人。”向晚说:“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想要任何东西都一定可以得到,她就会长成我家小姐的样子。” “嗯……其实在我家老爷的圈子里面,小姐是很值得羡慕的女儿了。”向晚掰手指数:“漂亮,孝顺,不滥交不吸毒,年纪到了就结婚,找了个能干的姑爷打理公司,还愿意自己生孩子……” “最后一个问题,”江微决定结束这场谈判:“你家老爷为什么没有儿子?” 入赘的女婿再好,也好不过亲儿子吧? 这个问题却像是触动了向晚的心思,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大概是看不上太太之外的女人吧。” 江微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问完了。” “那你和姑爷……” “我已经和他分手啦。”江微笑道:“昨晚就分了。” 他承诺一年之内从曹家脱身,为了心无旁骛完成这件事情,两人选择暂时分开。 “哇,那你还问我这么多……” “因为很有意思嘛。”江微说:“听到好多豪门八卦。” “大人和小孩子都要找乐子的。”江微看着过山车的排队队伍中,排了一个半小时的小米和思思终于要上车了,眼神中流露出悲悯:“但有时候也会乐极生悲。” 片刻后,小米的悲愤的大叫响彻云霄:“怎么会不够高!一定是你们这里的尺子不准!” “算了吧,我也没有很想玩。”思思拉住炸毛的小米:“我很快就会长高了。” 小米揉着思思的头发,试图强行拔高两公分:“唉,你今天怎么不穿高跟一点的鞋子。” “你去玩吧,我给你拍照。”思思说 “那我也不玩了。”小米说着,拉起思思脱离了队伍:“一个人玩没意思。” “我会多喝牛奶的,”何所思说:“下次再来,我就能陪你玩了。” 第17章 黄昏向晚雪(11) 在游乐园之后,四个人又在宁州市周郊转了一圈,三天假期便过完了。 先送小米回家,向晚最后把江微和思思和粉熊送到楼下:“那江医生,就到这里了?” “就到这里,”江微道谢:“这几天多谢了。” 直到江微和思思上楼后,亲眼看到灯亮了,向晚才驱车离开。 思思趴在窗口看到宾利远去,对江微说:“向晚喜欢你啊。” “也许吧。”江微新开了一支牛奶,倒进杯子,送进微波炉:“年轻人嘛,喜欢上什么人是很容易的。” “那你喜欢他吗?”思思问。 “喜欢啊,”江微笑道:“长得帅又能干,还年轻。” “那妈妈以后会和向晚在一起吗?” “不会哦,”江微从微波炉里取出热牛奶:“我已经有想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了。” “别想那么多了,来喝牛奶吧。” “好,”思思乖巧接过:“我回房间喝。” 何所思端着杯子回到房间,关上门的瞬间,他的表情冷淡了下来。 把牛奶随手放在桌子上,他没急着喝,却打开了房间角落里的小冰箱。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铝制的盒子,打开,取出一次性注射器和装在小瓶子里药剂。 熟练地吸取,注射,把冰冷的药液缓缓推进自己的手臂。 男孩稚弱的手臂上已经布满了针孔,不知这样的熟练意味着什么。 他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嘴唇,睫毛的阴影在灯下覆盖了大半张脸。脸上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全然麻木。 打完针,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杯热牛奶上。 笑了笑,走过去,一饮而尽。 第二天江微上班,一大早走进医院,便觉得气氛不对。 从导诊台到药房,一直走到她自己的妇产科科室,每个同事都在看她,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相熟的助产士。 助产士是毕业不久的年轻女孩,见她询问,脸一下子红了。 “江医生……没,没什么事。” 你当我瞎?这叫没事?江微心道,这是出大事了啊。 但面上还是一贯的冷静自持:“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助产士的脸更红了,她呐呐半晌,才鼓足勇气喊道:“有人贴了大字报抹黑江医生!” “哦?”江微不怒反笑:“说我什么?” “说……说您给有钱人当小三,生活作风不好……”助产士的脸几乎垂到心口:“我,我是相信江医生的。” “我估计‘生活作风’后面跟的形容词应该不是‘不好’这么简单吧?”江微拍拍年轻女孩的肩膀:“大字报贴哪了?我去看看。” “三天前就贴上了,就是欺负您休假不知道,”助产士说:“就贴在门诊部大楼外面,杨医生立刻给您撕了,但还是传开了。” 正在这时,秘书来找江微:“江医生,院长让你尽快去他办公室。” 好快的动作。 虽然催得急,江微还是拐到四楼神经内科,去找杨医生看了撕下来的大字报,除了文字内容相当耸动外,居然还配了图片,是四天前她和何夜辰在路灯下相拥的一组照片。 居然被人偷拍下来了……这下是有些麻烦。 会是什么人呢?这么处心积虑是想锤死她,还是为了针对何夜辰?江微思考着走进院长办公室。 没想到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了始作俑者。 张芬芬女士被两个保安押着,正坐在沙发上。看她进来,眼神凶悍几乎要把她活吃了。 咱们医院的保安什么时候这么给力了,居然能制服此等悍妇? 院长和颜悦色地解释,杨医生判断,即使撕了那人还会继续贴,于是连着数晚蹲守,今天早上终于抓了个现行。 “张女士,宁州的妇产科医生那么多,给人堕胎的数不胜数,你干嘛非盯着我不放呢?” 张芬芬一脸怨毒地盯着她:“你去问你那个姘头吧。” 江微猜测,莫非是上次圣水事件后,把这事留给何夜辰处理,手段太过激,这才结了仇? “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张芬芬嘶哑地喊道:“他找人把我老公腿打断了!” 江微:“那确实值一张大字报啊!” 院长:“江医生你是哪一边的?” 江微:“她又没有说谎。” “哈?”在场众人皆瞠目。 “我既然敢做,”江微下巴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就没有不敢认的道理。” 胸口一直压着的石头像是松动了,江微心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意,坦坦荡荡,畅通无阻。 原来坦诚是这种感觉的。 原来一旦不在意某些东西了……会变得这么轻松啊。 江微走出院长办公室的大门,迎着众人不善的目光,迎着流言蜚语,向着沉默而强大的既定秩序……一头撞了上去。 二月,曹芷莹的预产期近在眼前的一天夜里,十一点,阮长风正准备睡觉,突然接到了江微的电话。 “长风,思思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没有啊。”阮长风说:“思思前天来事务所玩的,之后就没见到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微迅速说:“哎没事,思思刚刚到家,打扰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本来是件小事,阮长风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半晌没能睡着,于是披衣起身,决定去江微家确认一下。 赶到江微家门口,屋里黑灯瞎火,阮长风敲了半天的门,最后把邻居都吵醒了,骂骂咧咧地表示江医生今天一早出门去了,不在家的。 阮长风更是心惊,不知道江微去了哪里,只是本着排除法的精神,去中心医院找找。 临近十二点,中心医院门诊大楼里只剩下急诊科室依旧灯火通明,楼上的房间只剩下零星的几点灯火。 阮长风避过护士站里小护士的视线,上了二楼。 二楼通向妇产科室的走廊光线晦暗,日光灯有气无力地投下冷光,气氛幽寂诡异,阮长风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此时也有些心里发毛。 第一次来的时候,好像听导诊台的小护士说……医院闹鬼来着? 阮长风正想快走两步,赶快去江微的办公室看一眼,突然凭空听到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尖叫,吓得他身躯一颤,要扶墙才能站住。 别看阮长风平时看着机巧敏捷,其实颇为胆小。他现在十分后悔一个人来了,并非常想念胆大包天的周小米同学。 女人的尖叫转为断断续续的□□,阮长风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前走,走廊的灯却突然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紧急出口的指示灯发出惨绿色的荧光。 为什么只是确认一下客户儿子的人身安全就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稀有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片刻后转为诡异的笑声。阮长风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在黑暗中分不清正反,花了半天才解锁成功,打开了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线斜向下刺破黑暗,也照到了一个阮长风无论如何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一只趴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的婴灵,拖着一截脐带,嘴里咯咯笑着,正向他爬过来。 阮长风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几乎要跌倒,靠着意志力稳住身体,连滚带爬向着楼梯口逃跑。 一定是噩梦吧?我在做噩梦对吧?其实我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接电话、去江微家、来医院……都是一场梦吧? 婴灵在身后穷追不舍,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妈妈,救我呀……妈妈,好疼啊……” 阮长风只想抱头痛哭,为什么轻喜剧风格的言情小说里会出现这么超自然的情节啊!这特么到底是什么展开啊! 阮长风终于滚到楼梯口,不曾想这医院的设施实在老旧,楼梯最高一级居然豁了口子,慌乱中他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摔下去。 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免于滚下楼梯的命运。 “啊啊啊啊——救命啊!”阮长风终于惨叫出声:“有鬼啊!” 第18章 黄昏向晚雪(12) “啊啊啊啊——救命啊!”阮长风终于惨叫出声:“有鬼啊!” “没事别瞎叫。”女人冷冷地说:“没有鬼。” “江医生?” 手电筒的光照在女人清冷苍白的面容上,她穿着白大褂,扶阮长风站好后,立刻松开他的手腕:“之前白医生也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骨折养到现在还没好。” 阮长风迟钝地想起那位本该专门给曹芷莹看诊的白医生,在这个故事开始前就摔断了腿,错失了出场机会。 “江医生……那个东西它跟……跟过来了!”阮长风虽然已经不怎么怕了,但说话一时还有些磕巴。 婴灵越爬越近,似乎非要把他们逼下楼梯不可。 “妈妈……救我呀……” 堕胎而死的胎儿,怀着未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眼世界的怨念,怀抱着对生的渴望,对母亲、对医生的爱与憎……化为怨灵。 被江微一脚踢飞。 “真要报仇,就来找我,别牵扯无关的人!”江微眼中有凛冽的神采:“要么就给我老老实实去投胎,下辈子找个好人家——我亲自接你出生。” 这时,电力终于恢复了,照着江微周身流转一圈白光,眉眼慈悲中又保留了一抹锋利。左手接生,右手堕胎,一手是新生,一手是死亡,像一尊浑身浴血、行走在人间的菩萨。 阮长风被那威仪所慑,神魂皆倾倒。 “没事了。”江微拍拍阮长风的肩膀:“是个玩偶。” 她捡起被踢坏的婴儿玩偶,此时光线充足,可以明显看出是个做工不算精良的玩具,电池驱动,能爬能叫。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阮长风蹙眉:“连医院的电闸都能切断。” 这时医院才从断电中苏醒过来,四处隐约有人声喧哗。 “确实是过分了,有很多重症病人的呼吸机是不能断电的。”江微眸中隐现怒气:“断电后应该要直接切换成备用发电机,居然过了这个久才恢复,估计也是动了手脚。” “之前白医生就是受了这玩意的惊吓,才摔断腿的么?”阮长风向江微确认:“那这鬼也闹了几个月了……” 江微含混地点点头:“不是天天来,但我值班的时候会来。” “是什么人搞事情,你有思路吗?” 江微想了想,说:“大概有一点吧,我会处理的。” “对了江医生,你不是前天才值过班吗?”阮长风突然想到,前天还把思思送去小米家过夜来着,怎么又轮到值夜班? 江微没有回答,眼底有长期熬夜的淡淡倦意。 总不能说是因为她被整个科室排挤,导致排班不大公平吧。 “没什么的,”江微把玩偶翻来覆去地看:“我和思思都很好,劳你挂心了。” “思思今天回家晚了?” “小孩子贪玩,一时忘了辰光。”江微说。 眼见江微是绝对不会说了,阮长风知道追问也无用,只能道:“江医生,我不知道你现在面临什么样的困难,但希望你能相信我们,我们是真的可以帮到你。” “我知道。”江微点点头:“我很感激。” 面对油盐不进的江微,阮长风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惊吓过后是浓浓的疲倦,他突然觉得很累。 “对了,”临走时阮长风问:“我之前怎么听到有女人在惨叫啊?” 江微一脸理所当然:“女人生孩子就这样,你不知道吗?” 知道是一回事,亲自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阮长风擦擦额前的冷汗:“太可怕了,我以后绝对不让我媳妇生孩子。” 待阮长风走远,江微拎着玩偶走回了办公室。 光从头顶射下来,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摸索着打开玩偶的嘴,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上面许多细密的字。江微展开读了,视线凝为一线,额角微微跳动。 “这可真是……麻烦了。”她喃喃,把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又把玩偶用纸包了,一并扔掉。 垃圾桶里,隐约还能看清纸条的前几个字: 如果不想何所思出事…… 次日,预产期只剩三天的曹芷莹在何夜辰的陪伴下,住进了中心医院vip病房。 曹家发挥作为大股东的优势,尽管医院床位紧张,还是包下了一整层的病房,并在几个月前就重新布置过,为曹家未来的接班人的降生做足了准备。 院长主任亲自迎接也好,从北京抽调最权威的妇产科专家也好,都与江微无关了,横竖她这样敏感的身份,是绝对不会有机会接触到曹小姐的千金之躯的。 所以那天她早早交了班,回家睡觉去了。 出门的时候还和何夜辰擦肩而过,对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她,满眼的欲说还休,她只装作没看见罢了。 阮长风回家后一晚上没睡着,因为心里实在七上八下,一大早就把赵原和小米拎到事务所开会。 “现在这种情况……”周小米急地直揪头发:“思思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被绑架了吧?” “如果是离家出走,江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赵原说:“绑架的可能性很高,她可能被威胁了。” “还有装鬼吓人这个阴谋,”阮长风摸着下巴:“江微是能被吓着的人?” “江微不能,但有人能啊。”小米举例:“那个白医生……” “对了,”赵原一拍脑门:“白医生之前是不是专门负责曹芷莹的身体的吗?” 三人俱是一惊。 “曹家这样的家世,专门负责小姐生产这种大事的医生……一定很得信任吧?”阮长风说:“至少也得是为家族服务多年了。” “这样的人,被玩偶吓得摔下楼梯骨折了?然后第二天……” 第二天,在那个大雪降临的黄昏,有个叫向晚的年轻人推开了妇产科室的门,里面有个红围巾的女人正在试图关窗,五根手指苍白如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心里回荡着同样的猜测。 白医生……会不会是被江微推下楼梯的?是不是江微为了能获得接近何夜辰的机会……才借婴灵之名动手? “不应该,不应该。”阮长风摇头:“妇产科又不是就她们两个人,而且江微怎么知道第二天曹芷莹就身体不舒服了?” 众人心头疑虑重重,但至少有了一个清晰的方向:“看来我们得去拜访一下白医生了。” 白婷医生四十八岁,之前骨折被送去了专门的骨科医院,阮长风辗转去查,却发现白婷已经转院数月了。 转去哪里? 宁州市第二精神病院。 这个答案让阮长风默然许久。 居然真的被吓疯了? 精神病院很远,有大半日的车程,阮长风独自前往,发现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 路程的尽头有个病人在等他,那里有一段陈年往事和鲜血淋漓的真相,正等阮长风去揭开。 更关心思思的下落,所以赵原和小米留守市区,开始仔细梳理思思的行程,一帧一帧捋他上下学路上的监控录像,试图找出男孩的行踪。 而何所思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和绑架自己的人苦苦周旋。 离医院很近的老旧小区里,江微正在埋头苦睡,仿佛在养精蓄锐,准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只是睡梦中依然愁眉不展。 vip病房里,何夜辰陪着曹芷莹吃完饭,她静静躺在床上,双手抚摸高高隆起的肚子,两人一起期待新生命的降生。她开始感觉到轻微的疼痛。 远郊的曹氏大宅里,曹德胜老爷子从浅眠中惊醒,梦到了许多往事,醒来后一言不发,枯坐了很久。 他让向晚抽空来他房间一趟。 黑云压向城市,朔风开始肆虐,又是一场大雪将至。 人们跌跌撞撞走向自己早已失控的宿命,却都满怀自信,以为一切尽在把握之中。 第19章 黄昏向晚雪(13) 阮长风没想到白婷医生会疯成这样,因为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和暴力倾向,她在精神病院五楼喜提一间无窗单人病房,被束缚衣紧紧固定在病床上。 “你是来杀我的。”中年女人扭过头看他。 看医院官网上的照片,白医生虽然年纪不轻了,却有种岁月沉淀的优雅,可如今病床上的女人蜡黄憔悴,头上还多了许多白发。 阮长风帮她解开束缚衣的系带:“不,我是你远方侄子。” 白医生没有结婚,更没有子女,在宁州举目无亲,所以住院这么久并没有人来看望她。 阮长风看到她病号服下细弱的四肢,不知想起了什么,心里微微抽痛了一下。 “我没有远方侄子。”白婷的眼神难得清明:“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谁要杀你?” 白婷呵呵笑道:“曹家。” “你为曹家服务了很多年。” “我也知道了太多事情。”白婷在床上伸展四肢:“他们不会让我说出去的。” “所以你要装疯躲起来?”阮长风恍然大悟:“我就知道你不是被吓疯的。” “不,我已经疯了。”白婷说。 她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伴随着凄厉的叫喊:“江微!你总算如愿了哈哈哈哈!” 阮长风不得不按住她的肩膀,避免她彻底暴走:“是江微把你逼疯的吗?” “呵呵……江微,江微!都我十年前种下的因果啊!”她狂笑着,几乎背过气去:“多行不义……必自毙!” “请你说清楚一点。”阮长风加重了力道:“十年前江微到底和你怎么了?” 护士听到动静,冲进来拉开了阮长风,大剂量的镇静剂注射进白婷的血管,她很快安静下来。 “我家书房……《辞海》后面的暗格……去找你需要的吧。” 她合上眼睛,再不言语。 回到车里,阮长风知道下一步该去白婷医生的家里,却突然一阵心惊肉跳,涌起了很不详的预感,甚至隐约……不想查下去。 这时小米打来电话:“老板,我们知道思思是被谁绑架的了!” “思思昨天放学时走进一条巷子,就没再出来,我们排查了车辆,找到一辆有嫌疑的面包车。车主叫张建成,是个电工。” 阮长风想起了昨天夜里,医院平白中断了许久的电路,还有那个自制的电动玩偶。 “之前何夜辰找人打断了他的腿。” “何夜辰怎么会和一个电工结仇?”阮长风感到不可思议。 “他有个信基督的老婆,叫张芬芬,一直很看不惯江微帮人堕胎,向江微泼过圣水,之前还去医院贴过大字报。” “看来结怨虽然深,但绑架人家孩子干什么?”阮长风还是觉得有些怪:“这夫妻俩要钱了么?” “没有要钱,”盯着另外一条线的赵原说:“半个小时前,有人给曹芷莹带了句话,她立刻就肚子疼起来,看样子不太好,听说宫缩过于剧烈,已经进手术室了。” “等下,老板!”赵原此时正盯着医院内部的处方药系统:“江微刚刚去药房开了大剂量的肝素纳。” “那是干什么的?” “抗凝血的,”赵原立刻上网查了。 阮长风心都凉了:“如果给生产中大量出血的产妇用上抗凝剂……” “对,会血崩而死,没准一尸两命。” 阮长风一脚油门踩下,恨不能飞到医院去。 “天哪……”小米发出一声无力的□□:“绑架何夜辰的一个儿子,威胁他的情人,要了他妻子和另一个孩子的命……这是多狠毒的心肠?” “这对江微又何尝不是报复?”阮长风道:“她之前试图用婴灵来吓唬江微没有成功,只能另辟蹊径了……” “江微支持堕胎,却没有杀过人吧?张芬芬认为堕胎等于杀人,只要让江微亲手杀死一个已经出生的婴儿和产妇,才能认识到生命的可贵,会意识到她帮人堕胎与杀人无异!” 她必将忏悔,教义将得到宣扬。 “以这种手段传教,无非邪魔外道!”周小米勃然大怒:“赵原!把她家地址发过来,我去救思思!” 只有救出思思,才有可能阻止江微。 “我现在就赶去医院。”阮长风几乎把车开得四轮离地。 “我离医院比较近……”赵原弱弱地说。 “医院里那么多护士,你去了哪里敢开口说话?”小米数落他:“笨嘴拙舌,你能劝住江微?” “赵原,你有别的任务。”阮长风说:“你立刻去白医生的家,到书房找《辞海》后面的暗格,里面有江微的一些旧事。”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旧事!”赵原急得团团转:“哪还管得了这些!” “白婷知道了太多秘密,能保住一条命,大概就是因为那些资料,”阮长风太阳穴突突直跳,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很快:“现在告诉了我,曹家应该也知道了,咱们得趁着曹家现在没空管这茬,把资料抢到手里。否则之后就很难得到了。” “而且……”阮长风闭了闭眼:“我总觉得江微当年和白医生发生的事情,可能非常重要。” “对了,”把车开进医院后,阮长风下车时突然想到:“有没有人关心一下,曹芷莹到底听到了什么话,导致一下子就难产了?” 事务所的频道里一片沉默,赵原和周小米都在城市里,为了一些生命和真相,竭尽全力奔波。 良久,赵原似乎终于打开了白医生的暗格,抽空回了他一句:“哦,那个消息是,曹德胜老爷子刚刚去世了。” 那个老人终究没有等到外孙降生。 阮长风跑进门诊部大楼时,抬头看了一眼天,第一片雪花刚好落在他眼睑上。 大雪已至。 特别手术室在九楼,阮长风实在等不到电梯,顺着楼梯啪啪向上狂奔,终于爬上去时,只能弯腰大喘气。 两个黑衣保镖拦住了他:“先生,这一层被包下来了。” “江微进去没有?”他急着问。 两个保镖对视一眼:“十分钟前,有个女医生送药进去。” “想救你家小姐的命,就赶快让开,没时间了!” 保镖很吃惊,但到底不可能这样放他过去。 “何夜辰!你给老子滚过来!”阮长风大叫:“出大事了你不知道啊?!” “先生,姑爷也不在这里了。”保镖只能捂住他的嘴。 阮长风这才看见手术室外的人,少得可怜,不仅没有向晚,也没有何夜辰,只有曹家忠心的老人林叔守着。 曹家唯一的女儿,生孩子九死一生时,还不如寻常人家。 “一听说老爷去世了,律师会宣读遗嘱,就都赶过去了。”林叔对保安说:“唉,得啦,放他过来吧,反正江医生把门反锁了,谁也进不去。” “其他专家呢?主任呢?”阮长风问。 “江微把刀抵在小姐脖子上,全都赶出来了。” 阮长风不死心地推推门,发现门后还堆了桌椅,一时无法用外力破开。 他只好扯着嗓子喊:“江微!小米已经去救思思了,我保证他不会出事的……江微你不要冲动啊!” 这么说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亲生儿子的生命受到威胁,有谁能不心急如焚呢? 一门之隔,曹芷莹正辗转□□,她的体力以近乎透支,在宫缩的剧痛中抽搐。江微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上的针管,里面灌满了药剂,只要推一针下去,就能很快结束曹芷莹的痛苦。 “你知道吗?大出血不会很痛的。”江微拿着锐利的针尖在芷莹身上划动,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破皮肤:“你只会很冷……越来越冷,越来越困。” 阮长风锲而不舍地砸门,江微轻笑,摘下口罩,露出嫣红的唇。 她今天一改往日清素的风格,涂了烈焰红唇,画着浓黑的眼线,笑容显得妖异娇媚:“有人说黑化就得化这种妆,其实不太适合我,对吧?” “他居然以为……我会被人威胁。” “真是天真啊……” “老板,老板。”阮长风听到赵原在喊他:“别砸门了,没用的。” 听见阮长风还在继续,赵原突然暴怒:“老板!没用的!江微不会开门的!” “小米……”赵原继续说,声音疲惫至极:“不用急着救思思了,救出来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小米急道:“那是她的亲生骨肉!” 赵原合上手头的病历,十年前的病历本字迹已经模糊,但字字都是淋漓的血。 “思思……不是江微的孩子。”赵原顺着墙坐在地上:“江微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江微哪里是回来和前男友旧情复燃的?”赵原长出一口气:“她分明是回来报仇的!” 阮长风僵住了。 “当年是……白医生给她接生的么?”阮长风涩声问:“白医生说欠下的因果。” 曹家的千金小姐好不容易喜欢上什么男孩,当然不会允许“私生子”这类不光彩的东西存在。 所以十年前江微生下的必须是死胎……也只能是死胎。 所以现在江微带回来一个孩子,曹家丝毫不惊慌,甚至毫无反应。 当白医生遇到留学归来、技术过硬的江医生时,也只觉得有点眼熟,有没有想到是当年的因果? 但当江微借着索命的婴灵,把她推下楼梯时,她肯定想起来了。 她有没有顺带想起那个,被她活活掐死的女婴?有没有想起产床上浑身浴血的少女,那双血色的眼睛和诅咒? 小米低声说:“老板,这事我们别管了吧。” 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自古的道理。 娇蛮的、任性的、为了爱情可以伤害全世界的大小姐,合该有此报应。 对女儿无限宠爱,为了女儿的幸福可以伤天害理的大老板,也已经多活了好多年。 为了给父亲报仇而放弃挚爱、却在离去前夜在爱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进而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也该付出代价了。 就别管了吧,让江微放手去做她不得不做的事情。 阮长风握拳,狠狠砸在墙上。 “江微,”他终于开口,对着一片静默的手术室,语气中有哽咽的意思:“这不值得。” 这些人不值得你毁了自己。 赵原看完病历的最后一页,也痛苦地闭上眼睛:“老板,她们摘除了江微的子宫啊!” 那么喜欢孩子的女人,一辈子都不能做妈妈了啊…… 手术室里依旧安静如死。 第20章 黄昏向晚雪(14) 尽管赵原和小米一齐反对,阮长风仍然在拍打着手术室的门:“江微,你现在出来,人人都知道你是被威胁,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还来得及回头……这一针下去,你就回不了头了。” 他哽咽:“文科转理科多苦,学医多苦,我不信你坚持下来全是为了复仇。” “你是喜欢当医生的对不对?你喜欢亲手迎接新生命,你也希望能避免现在的女孩重复你当年的悲剧对不对?如果这一针下去……你再也不能做医生了……” 阮长风突然被一阵巨力按倒在地上,杨医生附在他耳边:“别再说了,让她自己决定。” 外表平平无奇的杨医生一出手,阮长风已经毫无反抗之力。 “曹芷莹罪该万死,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阮长风还在垂死挣扎。 “一心于复仇,会伤及太多无辜了……”阮长风合上眼,眼泪缓缓落下。 杨医生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只关心自己良心过不过得去,你们谁在意江微晚上能不能睡着觉?” 小米也苦苦劝道:“老板,别再说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江微,我们要复仇,我们要从地狱里走出来。”阮长风执着地把头转向江微所在的方向:“这些人渣不能影响你,你要一辈子幸福快乐。” 江微轻轻把食指放在红唇边,对曹芷莹说:“呐,这个人好吵哦。” “这么爱多管闲事,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曹芷莹一脸哀求地看着她,簌簌落下泪:“求求你……救救孩子吧,他是夜辰的孩子啊。” 江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神像在看一件物品。 “既然这样,”江微拿起刀,在芷莹剧烈起伏的肚子上比划:“我就把你的肚子划开,把孩子拿出来好了。” “对了,我不会帮你缝起来哦。” “可以,”曹芷莹说:“请把我的肚子划开的吧。”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很小妈妈就去世了,从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母亲……现在爸爸也不在了,我的丈夫从来没有爱过我……” “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只是这个孩子,还来不及睁眼看一看世界呢……” “江医生,”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惨白的唇瓣像凋谢的花朵:“拜托了。” “最后一个爱我的人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江微举着刀,悬腕停在半空中。 阮长风居然还在还在外面喋喋不休。 他在背诵医学院的入学时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宣誓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和我的最好判断力去实现我的誓言: 我将非常尊重和学习我们的医学前辈历尽千辛万苦所获得的科学成果及医学知识。 我也将十分乐意去传授这些知识给我的后来者及未来的医生。 为了病人本人的利益,我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诊断和治疗的措施,同时,我一定要避免两种不正当的倾向:即过度治疗或无作用的治疗。 …… 极为重要的是我的工作常常与病人生死有关。如果经我治疗救了一条命,我会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如果病人经我治疗无效而死,这个非常重大的责任应当促使我虚心检讨我自己的不足。 同时,我要记住,我是医生但不是上帝,(我不能因为一个病人的罪恶而耽误他的治疗。) 我要让自己记住,我不是在治疗一张病人发烧的记录纸也不是恶性肿瘤本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江微想起了医学院宣誓典礼的那天,站在台上领导大家宣誓的师兄,一脸严肃庄重,却在典礼结束之后一脸腼腆地蹭到她面前。 “我姓杨,”他说:“师妹你吃饭了吗?” 她想起进入医院实习的第一天,赫赫有名的外科教授,她的恩师,一生完成无数高难度手术,却对学生们说: “医生真正的战场,是在手术台下面的。” 在手术台下么……江微觉得今天好像理解了这句话。 “你既然这么想死,”江微轻轻捏着曹芷莹的下巴,凝视她憔悴的脸:“就不要随便死掉了。” 当何夜辰知道自己后宫起火,急忙赶回医院的时候,江微已经移开门后的桌椅,打开了手术室的门。 她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了出来:“女孩,六斤三两,很健康。” 何夜辰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林叔问:“那小姐呢?” “难产,我给她剖了,”她看向不远处的杨医生,眼中有一抹狡黠的笑意:“然后又缝上了。” 在外面待命许久的医疗团队一拥而上,围在曹芷莹身边,证明她从鬼门关里溜了一圈,总算平安回来。 母女平安,天大的喜事。 “阿微……”何夜辰紧紧抱住她:“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没关系,”江微一脸麻木地任他抱着:“我们来日方长。” 何所思身处城郊的废弃仓库,双手被绑在身后,绑匪没有蒙住他的眼睛,但他始终拒绝睁眼。 “不,我不看你们的脸,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他被绑架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换作寻常的十岁男孩早已哭闹不休,但他一直保持冷静,倒让张芬芬刮目相看。 “思思,吃饭了。”张芬芬倒是没有亏待他,亲自给他喂饭,语气中甚至有些温柔:“你不喜欢吃青豆,我都挑出来了。” “谢谢阿姨。”思思依然很有礼貌:“阿姨辛苦了。” 这么乖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江微那个小贱人的?张芬芬怎么也想不通,她那样的人,也配有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么? 凭什么就我不能生?凭什么那些小丫头怀了孩子还要打掉,她们知道我有多想要一个孩子么?这样的恩赐,她们凭什么不珍惜 张芬芬捏紧了勺子,她轻轻抚摸男孩光洁如玉的面颊,柔软细腻,触手微温,让人爱不释手:“如果你妈妈不来接你,你就做阿姨的孩子,好不好?” 男孩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仍不睁眼:“你能给我什么呢?” “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给。” “我想要……”男孩突然睁眼,这是张芬芬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却像一池寒潭,有致命的吸引力:“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这个我一定给得起。”张芬芬把男孩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 “那你就是我的妈妈了……”男孩顺从地依偎在中年女人柔软的怀里,唇齿开合,发出两个简单至极、却是张芬芬一辈子求而不得的音节:“妈妈……” “小米,你找到点线索没有?”阮长风催促。 思思的手机被留在了张芬芬家中后,线索暂时中断,好在张芬芬后来用手机订了盒饭,这才短暂地留下了位置信号,小米正在一大片废弃厂房中寻找。 “唉这一片地形这么复杂,哪有那么快?”此时大雪纷飞,小米又徒劳地从一间仓库里出来,险些被地上裸露的钢筋绊倒:“老板你快到了没有啊?” “还要一会,堵车。”阮长风说。 “咱们要抓紧时间了,江微已经把曹芷莹和孩子救回来了,让张芬芬知道,早晚得撕票。”赵原坐在汽车副驾上,继续翻看从白医生那里取得的资料。 大部分东西他都看不明白,但看到许多曾经的煊赫一时的名字,都与某些医疗方面的大小事故有所勾连:“看来这些年白医生给曹家干了不少脏活。” “难怪不放心,要留下备份的证据,防止曹家卸磨杀驴。” “最早的资料是二十五年前,也是一份接生的病历。”赵原轻轻翻动已经非常脆弱的纸张:“这家父亲的名字……姓向。” 这时听到小米说:“应该是这个。” 她推开了仓库的铁门。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有人携风雪而来,拳脚凌厉,把张芬芬和张建成打倒在地。 思思惊喜地叫道:“你来救我了!” “对,”那人走到他面前,笑道:“我来救你。” …… 第21章 黄昏向晚雪(15) “怎么会这样!”小米懊丧地大叫。 仓库的地上只有失去行动能力的张芬芬和张建成夫妻俩,思思却已不见踪影。 “喂,醒醒,思思呢?”她拼命摇晃张芬芬。 女人满脸是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他劫走了。” 还是来迟一步。 “你说清楚啊,被谁劫走了?” 女人小声说出一个名字。 小米把她扔回地上,站起身,骂了一句脏话。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到八个小时前,回到曹德胜老爷子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分钟。 此时的医院里曹芷莹还没有发动,曹氏大宅一片寂静。 曹德胜从浅浅的梦魇中醒来,让向晚来他房间一趟。 向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老爷,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吃不下。”曹德胜摇头:“莹莹那边怎么样?” “林叔说一切都好。”向晚说。 “我没让你去守着,是有话想跟你说。”老人仿佛连转动眼球这种行动都觉得吃力起来:“小向,你坐过来。” 向晚安静地坐到他床边。 “小向,这么些年,辛苦你了。”曹德胜说:“你心里的委屈,我都知道。” “之前寄回家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你也看到了吧?” 向晚微笑着点点头。 “不愧是我的儿子啊,”老人低声喟叹:“你比莹莹还要优秀。” “我是私生子,不敢和小姐相提并论。”向晚依旧谦逊:“我的母亲只是女佣而已。” “我一直对你有很大的期望……”曹德胜说:“你不是会困于出生的人。” 向晚说:“我也一直很仰慕您。” “所以,我为你修改了遗嘱。”老人伸手指向床头柜的抽屉,示意向晚拿出来。 “我总算勉强能看到外孙出生啦……但你要帮我看护他长大。” “何夜辰心思有些歪了,我担心他会对莹莹不利,你帮我防着他。” 向晚眼含热泪地点点头。 “你好好照顾妹妹,莹莹她少了你活不下去。”老人说:“我会给你……” 向晚已经翻到了遗嘱的最后一条增补条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一百万?” 他把遗嘱往地上一甩:“你给我一百万,就要我照顾曹芷莹一辈子?你想让我一辈子当个管家?” “老头子,你在侮辱谁?”他怒极反笑,桃花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亮:“私生子,就因为我妈是女仆,她妈是千金小姐,就合该我照顾她一辈子?老东西,这公平吗?” “我那么努力,我所有方面都比她优秀,我还是个男孩……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只会吃喝玩乐逛街打扮的娇小姐?” “你不如她。”老人轻轻摇头,语气失望。 “哦,”向晚脸上疯狂的笑容突然消失了:“那你们去那边再做父女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女儿下不了手术台了。”向晚托腮:“我□□了江微那个便宜儿子,江微会替我杀了她……还有你的外孙。” “你们当年是怎么对她的,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曹德胜气得牙齿咯咯作响:“你个白眼狼……” “现在的问题是,曹芷莹死了,你孙子也没了,”向晚歪着脑袋:“你的万贯家财,是给我这个亲生白眼狼呢,还是给女婿白眼狼?” “我宁可捐了!”曹德胜眼前阵阵发黑。 “是么?”向晚不疾不徐地靠近他:“那么,你也快点去死好了。” 他举起一旁的枕头,对准老人的面门,深吸一口气,终于狠狠压了下去。 十分钟后,向晚走出门,面色如常地对守在隔壁的家庭医生说: “老爷休息了,你不要打扰他。” “我要出去一趟。” 时间回到现在,天已经全黑了。 思思侧卧在车后座上,仍然被捆着,觉得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倒霉到了极点。 “是你指示张芬芬绑架我的吗?”绑匪实在是个熟人,思思也不好再玩角色扮演的游戏。 向晚从驾驶座上回头:“是啊。” “为什么不一直躲在幕后呢?” “因为江微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关键时刻妇人心肠,连累我的计划也失败了。”向晚说:“现在我要逃跑,需要一个人质。”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人质,没人在乎我的死活。”思思眼中没有任何失望或悲哀,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你带着我反而跑不快。” “江微也许不在乎,”向晚从后视镜中看着远处穷追不舍的一辆速腾,车身破旧,但车灯显得异常明亮:“但有人在乎。” 思思快速回头张望了一眼,释然:“原来是她。” “很意外?” “不会,换作任何人她都会尽力去救的。”思思问:“你想逃去哪里?” “港口吧,”向晚说:“我要出海。” “我晕船,会吐你船上的。”思思说:“所以向晚哥哥,你到港口就把我放了呗。” “好巧,我也晕船,”向晚说:“你陪我一起吐好了。船的名字我都想好了,私生子号,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太好听,”思思摇头:“不被承认的只有你一个而已,我还是很有希望转正的。大家情况不一样。” “对啊,”向晚漫不经心地说:“你妈妈是此生挚爱,我妈妈是酒后乱性嘛。” “所以你爸爸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头顶发绿的?” “我六岁的时候。”向晚说:“于是他掐死了我妈,然后自杀了。” “曹老爷子真是忍心,这么多年不认你。”思思啧啧叹道。 “我一开始和你一样,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认祖归宗,”向晚说:“小伙子,不要高估有钱男人的节操啊,他们最擅长许下自己无法实现的承诺。” 父母去世后他被曹家一个粗壮的厨娘收养,即使他只是喊“老爷”两个字稍有迟疑,厨娘都会抄起锅铲狠狠抽他。 汽车在漆黑的沿海公路上行驶,四野一片漆黑,一侧就是大海,向晚却保持着极高的车速,因为稍微减速就会被周小米追上来。 “你介不介意用安全带把我绑起来?”思思说:“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会死于车祸。” “那就一起死掉吧,反正大家都会死的,早晚而已。” “死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江微?”思思问道。 “你果然不是她的孩子。”向晚摇头:“她养大的小孩,不会满脑子都是恋爱。” “你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没有。” “哎?这样啊……”思思失望地撅起嘴:“她一直穿着你送的鞋。” “我接近她、给她送礼物、帮她解围、陪你们去游乐园,都是为了能从她和何夜辰的关系里获益。”向晚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在我的世界里,喜欢上一个人是要赌上身家性命的。” 可是真的喜欢上谁,眼睛里的光彩如何能骗人? 是不是骗子的一生说了太多谎话,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楚了? 思思不说话,直到车一路在风雪中开到港口码头,那里有一艘船在等他们。 “你后悔吗?”思思问他:“走到这一步。” “如果不搏一把,我的人生才是全无希望。”向晚眯着眼睛看到速腾从另一个方向疾驰而来:“刚刚还以为甩掉了,原来是抄近路去了。” “真是执着啊……” 小米打开车门跳下来,对站在海边的两人大喊:“站住!你们已经被我一个人包围了!” 思思啪地一拍脑门,满腔感动全都变成了羞愤。 阮长风从驾驶座上下来,还是常规的解救人质思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沙哑无比,所以气势上压不住周小米:“你先不要激动,不要把事情搞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向晚在思思耳边低语:“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我把老爷子弄死了?事情早就无法挽回了唉。” 片刻后,另外一辆车也开了过来,是江微,白大褂在风中猎猎。 向晚看着苍白的女人,她的浓妆像一层浮在脸上的假面具,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他说:“对不起。” 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一辈子都在和她重复这三个字。 向晚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刀抵在思思脖子上:“呐,你们这么认真,我也配合一下好了。” 小米心急如焚:“你把思思放了,我来替他。” 向晚啧啧叹道:“真是老套的桥段,你猜我换不换?” “当然要换!”周小米柳眉倒竖:“以后船上就我们两个人,我好歹是个女的……” 阮长风很想捂住她的嘴。 “是么,”向晚阴恻恻地笑了:“其实我喜欢小男孩。” 思思说:“这是你整本书里最像大反派的瞬间。” “不行,我也喜欢小男孩,尤其喜欢……”周小米笑嘻嘻地说:“周小思!” 目光相触,心有灵犀,思思努力向外一挣,在短暂暴露的空隙里,周小米的飞镖已经脱手飞出,直射入向晚的咽喉! 血花飞溅,向晚还未及反应,已经踉跄着向后倒去。 完美的配合,完美的一击,周小米眼中的喜悦却突然变成了惊恐。 她忘了向晚身后是海,而这是深水港。 思思勉强朝她笑了一下,和向晚一起坠入漆黑冰冷的海水中。 周小米以后再没碰过飞镖。 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多容易就忘记生命脆弱的本质。 她跪倒在地上,把脸按在手心里,痛哭着,弯下了脊梁。 第22章 黄昏向晚雪(16) 等何夜辰到达港口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 他似乎总是来得太晚。 他看到江微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呆呆坐在原地。阮长风和周小米浑身湿透,裹着毛毯坐在一边,显然是跳进海里捞人了。 向晚的尸体摆在一边,没有人多看一眼。 江微像是不会哭了,眼睛里全是血丝,却没有泪。 看到何夜辰,她把思思抱得更紧了些,字字泣血:“我的孩子死了,为了救你的孩子。” 在短短几个小时里,何夜辰得到了一个女儿,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儿子。造化弄人,他的悲伤愤怒得不到宣泄,堵在心口,几乎昏过去。 “阿微……”他想走近一些:“阿微,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阮长风遥遥头,江微之前被切除了子宫,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的孩子死了。”她看着何夜辰轻声重复,不知道想起多少往昔岁月,渐渐泣不成声:“我的孩子……被你害死了啊!” “这都是你的错。”不知在心里忍了多少年,江微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是你杀死了我的孩子。” 那个柔软的、哭声细弱的小小女儿,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睁开,就被扼杀于襁褓。 何夜辰单膝跪在雪中,与抱子枯坐的江微遥遥相对,直到雪花落了满身,远远望去,仿若白头。 一生心事醉吟中,相逢俱白首,无语对西风。 可是最终,他只听到江微说:“小辰,我们缘分尽了。” 葬礼进行地安静而迅速,一个男孩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坟墓。 何夜辰想要弥补,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周后,律师在董事会上宣读了曹德胜老爷子的遗嘱,曹芷莹继承了曹氏全部的股份,他是手握大权的总裁,只要夫妻齐心,就能把集团的财富稳稳握在手里。 宁州的孟李曹徐四大家族,曹家是最早完成新一代权力交接的。 根据律师的说法,曹德胜生前原本有改遗嘱的计划,想分向晚一份权力来制衡何夜辰。特地嘱咐律师做了份假遗嘱,对向晚十足不公平,想试一试私生子的心性。 没想到私生子心性太强,把自己的命给试没了。 何夜辰心中暗呼侥幸,正好利用着眼下的混乱和权力,着手自己的计划,借口公务繁忙,从曹家搬了出去。 曹芷莹自从父亲去世后就意志消沉,又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向晚背叛,何夜辰搬出去住后,她一心扑在女儿身上,连换尿不湿都亲力亲为,看着却有些产后抑郁的倾向。 如是,一年。 在曹家小公主的周岁宴上,何夜辰正式向曹芷莹提出离婚。 在场所有人,包括抱着孩子的曹芷莹,都觉得何夜辰疯了。 “股份全在我手里,你现在离婚,就什么也没有了。”曹芷莹确认对方没有开玩笑后,指着站在角落独酌的江微:“我说过了,你要和她怎么过随便你,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这是江微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合,人们窃窃私语,说原来曹家姑爷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是这样的绝色。一身黑旗袍,绿松石,雪肤花貌,摇曳生姿。 相比之下,曹芷莹一年多来事必躬亲地照顾孩子,身材再没能恢复如初,也无心梳妆打扮,整个人显得臃肿憔悴,倒是被底子不如她的江微衬得黯然失色。 何夜辰站在江微身边,身姿如鹤,看着仿佛一对璧人。 “我要和你离婚。”何夜辰坚定地说:“《婚姻法》只能保护你到今天了。” 曹芷莹气得手发抖,全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你非要当众给我没脸是吗?” 何夜辰只是默默牵起江微的手:“我说过了,一年,谢谢你给我机会。” 江微向他的方向微微侧头:“当年你为了复仇放弃我,如今可愿意为了我放弃这些年挣下的一切?” 夜辰笑道:“一切都不如你。” 曹芷莹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吓得怀里女婴哇哇大哭。 “离婚就离婚!你给我净身出户,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她跳脚骂道,可是毕竟大小姐出身,这方面词汇量相当匮乏。骂了半天,把自己憋得小脸通红:“你这个……这个……” “我不会净身出户了。”何夜辰说:“这些年我给你们曹家当牛做马,我赚的我要拿走。” 林叔匆匆走进来,附在曹芷莹耳边说了几句。 “晨微,那家叫晨微的公司果然是你开的!”曹芷莹气得仰倒:“我竟然不知道,整个曹家都要被你搬空了!” 何夜辰执起江微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一下:“晨微,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干干净净、盈利很好的公司,我准备了很久。” 将曹家最核心最赚钱的产业抽得千疮百孔,汇聚最强势的资源和最得力的人才,整合成最强势的业界新锐。 为了避人耳目,这家公司百分之百属于江微。 江微有些恹恹地抽回手:“我要公司做什么,又不会经营。” 她慵懒倦怠的模样极美,漫不经心,像猫:“我说过,我们缘分尽了,你送我什么也没用。” 何夜辰只道她欲拒还迎,心头一热:“我知道你恨曹家拆散我们,你放心,今天之后,曹家大厦将倾。” 曹芷莹凄厉的一声尖叫撕裂夜空:“何夜辰,我曹家何时对不起你了!” “当年你走投无路,不是曹家收留你,你要多少年才能报仇?你从底层做起要多少年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赘婿、说是赘婿,我爸爸待你你亲儿子还亲!”她已全然失去理智,如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许多私密:“你现在这些手段,哪样不是爸爸手把手教你的,你就倒过来对付曹家!” “爸爸说男人心里有些放不下的人,是有情有义,我就任由我家花园里的浮雕上都刻着这个女人的脸!”她惨笑,如一头败犬:“我知道自己得到你的手段不算光彩,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你在香港养的那个外室,我还替你在爸爸面前遮掩……” 这个消息让江微难得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看了何夜辰一眼。 对方急急解释:“我和她早就断了,她长得实在像你。” “我以为我对你好,给你生孩子……迟早能软化你。”芷莹垂泪:“原来人心是捂不热的。” “我是曹家的罪人……”她看着怀中因为紧张而哭泣的女儿,喃喃自语:“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一身侍者装扮,站在角落里切蛋糕的阮长风轻声说:“我想给曹小姐递把刀,你们没意见吧?” 小米说:“递吧,但你得去厨房换把长一点的。” 曹小姐没有获得当众砍死何夜辰的机会,因为对方放下宣言,就牵着江微的手扬长而去。 而她因为过度换气而瘫软如泥。 败了,这一次,彻底失败了。 她徒劳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扔到沙漠里的鱼。 宾客渐渐散去,她知道自己即将沦为整个宁州上流圈子里的笑柄,以后她的名字会和“有眼无珠”“引狼入室”之类的形容词连在一起,被长辈们用来教育女儿如何在婚姻与恋爱中保持自尊。 这时,有一双干燥修长伸到面前,把她轻轻扶了起来。 “孟叔叔?”她微微吃惊,这是个看上去英俊高大的中年人,眼角不太明显的纹路和鬓角的些许白发并不显老,更多了几分沉稳。 孟老板,宁州市的商业这些年来发达到有些病态的程度,大小企业如雨后春笋般争相涌现,然而宁州只有一个孟老板。 只有那一位,最会做生意,把家族企业经营到煊赫的老板,会被人尊称为孟老板。 他扶起芷莹,眼神中是一种温柔的谴责:“傻孩子,怎么这样糟蹋自己,你爸爸知道了多心疼。” “孟叔叔……”她攥着孟老板的衣袖委屈地哭出来。 “别哭,”孟老板擦干她的眼泪:“你要是我的女儿多好,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谁敢这样欺负你。” “来,快别哭了,”孟老板说:“看叔叔送给宝宝的生日礼物。” 即使悲痛万分,曹芷莹也不由产生了些许期待。 从她出生那年起,每年生日孟叔叔都会备上一份大礼,不算最贵重,但一定最称心——像八岁时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像十八岁时一件流光溢彩的宝蓝色长裙,缀满了蓝宝石……他永远知道她喜欢什么,并愿意用心去准备。即使她只是他朋友的女儿,两家商业上甚至常有摩擦。 曹芷莹打开包装精美的盒子,屏住呼吸。 里面是一把银色的、手柄上雕饰着精美花纹的,小□□。 “里面有两发子弹,你知道该打什么吗?”孟老板在曹芷莹耳边低语,声音温柔至极。 “我知道。”她乖顺地拿起枪:“谢谢孟叔叔,我很喜欢。” 今年这件礼物,是她最满意的一次。 她把拿枪的手背到身后,走出了曹氏大宅。 第23章 黄昏向晚雪(17) 阮长风从梦游一般的情绪里挣扎醒来,逼自己不去看大厅中央那个长身玉立的中年人,对耳麦里焦急呼喊:“江微,你快跑!” 一片沉默,江微不知何时取出了通讯器。只有小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叠声追问。 阮长风急切地要追出去,不得不经过孟老板身边。 “你等一下。”孟老板突然叫住他。 阮长风惊出一身冷汗。 “你刚才在切蛋糕吧?”孟老板和颜悦色地说:“能帮我切一块打包吗,我太太很喜欢吃这种红丝绒巧克力蛋糕。” 他说话时语气平淡温和,但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阮长风低着头回到蛋糕台边上,用塑料盒装了一块蛋糕,递给孟老板。 小米和赵原留守事务所,此时只能干着急:“老板你倒是别这么入戏啊,跑这来当服务员了?” 孟老板微笑着谢过。 阮长风仍然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走太快,小碎步溜进后厨,然后从侧边小门钻出门。 然后,他听到了枪声。 江微和何夜辰并肩走在花园里,不下雪的时候花园看上去一片苍翠,梅花也含苞待放。 “我们以后大概不会来这里了,”何夜辰说:“所以想最后来看一眼。” 他在地上的一座浮雕面前蹲下:“看,是不是很像你?” 那是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形浮雕,在花木扶疏之处,是少女拈花微笑的图案 “当时高一入学的时候,就有高年级学长赞你‘人淡如菊’,那时候我就记得你了。” “阿微,一晃这么多年了。”他感慨:“总算天不负我,兜兜转转,我们缘分未尽。” 江微轻轻摇头:“不,我们的缘分早就尽了,能持续到现在,是你我强求。” “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原谅我?”何夜辰问她,眼神中是卑微和乞怜:“思思的事情……” “要不,”江微轻笑道:“你去死吧。” “你死了我就原谅你。” “别开玩笑。”他却被江微的一本正经逗笑了:“我死了你怎么……” 枪声响了。 何夜辰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自己中枪的胸口,又看看持枪的曹芷莹,和依旧微笑的江微。 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 江微在他身边坐下:“你死了,我当然是好好活下去啊。” 他战栗着,力量和血液一起抽离身体:“阿微……救我。” 他并未伤及要害,如果江微及时施救,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可是江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不悲不喜,无嗔无恨,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埋葬。 “去那边,向我们的女儿问好,”她说:“只是不知道她认不认识你。” 恍惚间所有关节都想通了,他惨笑,空气从破损的肺叶涌入心脏:“原来如此……你一直在骗我……” 骗我你把孩子养大了,骗我你还爱我。 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你,你却弃如敝履。 都骗了我这么久了,为什么就不能骗我到死呢? 终究是太恨了,太狠了…… 连瞑目的机会都不给他。 何夜辰用最后的力气,攥住江微的手,她的手永远这么凉,是十多年前那场生产落下的病根。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十数年岁月,一场孽缘,止于今日。 他开口,眉目依稀年少时: “阿微,这道题我不会做……” 江微抬起头,看向僵立的曹芷莹:“他死了。” “我知道你枪里不只一发子弹。”她起身,绿松石的项链碰撞出轻微的响声:“开枪吧。” 曹芷莹慢慢转动眼眸:“我其实一直想问,你的‘儿子’为什么叫何所思?真的因为是‘问女何所思’?” “不,是汉乐府的《有所思》,”江微低吟:“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芷莹在口中默念了几句“相思与君绝”,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释然笑意:“你看我们两个,活得还不如一个汉朝女人洒脱。” 曹芷莹的枪口缓缓倒转,抵住了自己苍白的下颌:“江微,去年今日欠你的命,我现在还了。” “终究是我输了……” 她扣动扳机,美丽精致的头颅如花一般炸开。 逶迤倒地,她送走了父亲,兄长和丈夫,终于轮到了自己。 这一生的富丽堂皇,原来是大梦一场。 匆匆赶来的阮长风亲眼看见曹芷莹饮弹自尽,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脸上一片惨白。 “我的仇报完了。”江微看向阮长风,轻轻施了一礼:“委托结束了,长风,感谢你的服务。” “如果曹小姐这一枪……”阮长风心有余悸。 “你总能救下我。”江微笑道。 漫长苦寒的冬日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春光将至,梅花染了热血,或许不日就要绽放。 她的世界里那场飘了十多年的大雪,终于停了。 江微提步欲走,却听到女婴的哭泣,丝丝缕缕地飘在曹氏庄园的上空。 她静默了许久。 春光灿烂时,阮长风和周小米又去了趟中心医院,二楼的妇产科科室里,一群护士围着个小女婴逗乐。 江微看上去气色很好,把婴儿抱回婴儿床上放好。 “你们院长允许在科室里放一张婴儿床吗?”阮长风很吃惊。 “没办法,这位毕竟是医院的大股东嘛。”她笑着戳戳女婴柔嫩的面庞。 年方一岁的大股东抱着她的手指咯咯笑起来。 那日之后,曹家很快分崩离析,孟李曹徐四大家族自此成为历史。 江微收养了何夜辰和曹芷莹的女儿。 “起名字没?” “起了。”江微笑道:“清嘉,杨清嘉。” “姓杨?”阮长风若有所悟。 “我和杨医生已经结婚六年了。”江微说:“在美国加州,教堂婚礼,所以你们没有查到。” “哇——”小米捂住嘴:“快说快说,你们什么时候在国内补办婚礼?我要当伴娘!” “都老夫老妻了……”江微难得有点扭捏。 “我就说要补一场吧,”杨医生也走了进来,抱起清嘉小朋友:“咱爸妈等得头发都白了。” 阮长风对杨医生投以尊敬的目光。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平凡,黝黑,健壮,不像神经科医生,像户外运动员。 他是江微高中时的学长,他曾赞她“人淡如菊”,却三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他是江微大学时代的师兄,引导她许下医者最贵重的誓言; 他陪她远渡重洋念书,在异国的教堂里献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他是她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的救赎,保护她不被仇恨吞噬; 他全力支持她复仇,尊重她的选择,哪怕烈火焚身之苦; 他是她的丈夫,她怀中养女的父亲。 永远沉默地为她守住身后的男人。 她的归宿。 她要复仇,她也不会错过应得的幸福。 “五月怎么样?”江微提议:“春天的婚礼,有很多花。” “都听你的。”杨医生一向严肃的脸上,笑容如冰山融化:“媳妇,咱要不先去民政局扯个证吧?” 春光融融,室内一片和暖。 江微踮起脚在杨医生脸上啄了一下:“当然可以,老公。” 回去的路上,小米仍然沉浸在江微和杨医生的神仙爱情中,满车飘满了粉色泡泡:“啊……太有爱了太有爱了……” “别踢那么用力,”阮长风提醒她:“新车,你好歹爱惜一点。” 一周前事务所终于报废了旧速腾,换了辆性能更好的suv,赵原的设备也能随车携带了。 “就是不知道思思怎么样了。”小米蹙眉,有点忧虑地说:“这么久没见。” “没事,不用担心那个毛小子。”阮长风说。 把小米送回家后,阮长风却没有回事务所,而是开车去了世恒亲子鉴定中心。 小林顾问一眼认出了他:“啊,你是上次那个……” 阮长风此时无事一身轻,显得非常和蔼:“对,绿帽男。” “会这么坦然承认的人通常没有老婆。”小林顾问也学精了,言语锐不可当。 “我找你们老板。” 第24章 黄昏向晚雪(完) “我们王总出去了。”小林见招拆招。 “不,我找你们另外一个老板。”阮长风说:“个子特别矮,特别猥琐好色的那个。”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小林面无表情地拒绝。 “你就说有位周小姐要见他。” 小林磨不过阮长风,转进了办公区,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阮长风视野里。 “切,原来是你么。”思思嫌弃地撇撇嘴。 阮长风摸摸下巴:“你以为,或者你希望是谁?” 他凑近一点,把思思逼到墙角:“最重要的是,你是谁?” 思思兀自嘴硬:“你猜?” 阮长风冷笑一声:“五年前,通达集团的老总宣布和一个夜总会服务员结婚,主要不是因为那个服务员有多漂亮,而是因为她多年前与这位大老板春风一度,意外怀孕后生下了个天才儿子——而且坚强得独自把儿子养大了。” “服务员母凭子贵,嫁入豪门,可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个男孩不久就病逝了。总裁虽然伤心,但服务员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所以他也没有伤心太久。” “三年前,相似的故事,这次是润福公司的总裁的前妻携子归来,把自己的妹妹拉下总裁夫人的宝座。这次可怜的小男孩是被那个恶毒的小姨子推下悬崖,尸骨无存。” “亲爱的何所思小朋友,”阮长风阴恻恻地笑了:“你对于给有钱人当儿子很有执念啊。” “说这些,你有什么证据么?”思思在做最后的抵抗。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宝宝……”阮长风摇摇头:“偏偏总裁们都相信自己基因优良,一定能生出特别聪明漂亮的孩子,最好五岁斯坦福、八岁读博士、智商二百五。”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天才儿童,但身患生长激素缺乏症的成年人,对吧?”阮长风俯视个头只到他胸口的男孩:“说吧,你到底多大了?” 思思认命地叹了口气:“二十二岁。” 阮长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撸起袖子,露出思思布满针孔的手臂:“生长激素打了多久了?” 思思翻了个白眼:“两年。”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这都一年半了……”阮长风在自己身上比划他的身高:“你大概长高了……零点五公分?” “我还会长高的!”思思坚定地说。 阮长风在心里叹息,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若是孩提时代发现生长激素分泌异常,及时注射治疗,倒是可能追上正常身高。 思思这都二十多了,还保持着孩童的样貌身材,明显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如今骨骼线都已经闭合……怕是不会长高,只会以孩子的容颜衰老下去。 “告诉我,给人当儿子有什么好?”阮长风问他:“能让你甘愿错失治疗的时机?” “就许你开个事务所专门把灰姑娘嫁入豪门,不许我利用一下自己这个病赚点钱么?”思思此时揭穿身份,气质亦是大变,再没有强装出来的童真,眼神显得戏谑苍凉——饱经风霜,甚至像老人。 “男人总是对自己的性能力有些误解,以为能一发入魂……”思思说:“实际上,到底不是书里的故事,有钱人最重子嗣,可女人哪有那么容易怀孕?又哪有那么容易平平安安生下来?” “直接量身定做一个完美孩子,不会哭闹任性,永远乖巧懂事,而且一流聪明,有什么不好?”思思扬起头看阮长风:“你为有钱人打造完美妻子,我来扮演完美儿子助攻,我们本质上在做同一件事情。” 阮长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叹道:“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你是怎么通过亲子鉴定这一关的……倒是没想到你直接开了一家亲子鉴定中心。” 甚至还经营地有声有色。 “你能查到这里来,我也很意外。”思思说。 “可你这么搞,免不了挑合适的时机死遁……”阮长风皱眉:“能获利几何?” “你猜江微给了我多少钱?”思思狡黠地挑眉:“你觉得以我这样的外表,正常上班要花多少年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又哪里有合适他做的工作? 谁会雇佣一个……残疾人? “钱是一方面,”思思说:“我还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 他病态般渴望来自父母长辈无条件的宠爱,像婴儿一样,只需要疯狂攫取、而不用付出的爱。 没有眼下比这个更适合他的工作了。 “话说你到底是怎么猜到我的病?”思思也有些好奇:“我应该演得不错才对,”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晚,”阮长风轻点他的额头:“你居然为了会美少女放弃游戏机,我就知道——你小子心理年龄绝对不止十岁了!” 想到孩童的身体里困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压抑的欲望逐渐扭曲,阮长风觉得背后升起一阵寒意。 又见思思恢复了天真的笑容:“我过几天还会约小米姐姐去游乐园玩哦。” 阮长风慢慢俯下身,这是他第一次和思思视线平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离周小米远一点,小怪物。” 他被“小怪物”三个字彻底激怒:“我是成年人了!为什么不能和喜欢的女生约会?” “你自己想想你这个病还能活几年!”阮长风怒道:“小米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疼,你却觊觎她的身子,不觉得恶心么?” “你那叫约会?去游乐园就叫约会?正常男女约会做的事情,你能完成几样?” 思思像是被这番话烫到,眼中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抿住唇一言不发。 阮长风也觉得话讲得太重,稍稍缓和了语气:“小米这孩子惯常没心没肺的,你这样迟早会伤到她。” “你不再见她,小米一直当你是弟弟,在她心里谁都越不过你去。”阮长风说:“你好好治病,总有一天能像个男人一样站在她身边,可以保护她。” “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她保护你。” 思思仿佛被他说服,低头半晌不语。 阮长风拍拍他的肩膀,转移这个过分沉重的话题:“对了,你不叫何所思,那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强笑:“你猜?” “我猜应该有一个‘世’字?你的合伙人叫张恒,一起凑成‘世恒’两个字。” “世杰,”他说:“我叫丁世杰。” 父母起名时希望他为当世人杰,何曾料到他会被困在一具长不大的身体里,注定短命,甚至无法拥抱喜欢的女孩? “你还会继续做这个吗?”阮长风明知故问。 “我已经赚够了钱,一辈子吃穿不愁。”丁世杰说:“现在我真的……很想快点长大。” 好想快一点……长成能够以男人的身份和她并肩的大人啊。 告别了丁世杰,阮长风开车回事务所,赵原一直在听他谈判,同样一言不发。 这位“职业儿子”的过往,是他俩背着周小米查的,查出来之后就更加没法和小米说了。 “老板……这样做对吗?”赵原于心不忍。 阮长风反问:“我做了什么?” “就……阻止他和小米交往啊。” 阮长风一拍方向盘:“我既不是小米她爸,也不是她男朋友,我只是她老板而已——我说反对,他就一定要听我的么?” “啊?”赵原恍然大悟:“还真被你的气势压倒了。” “他要是真的铁了心要追小米,我又能拿他怎样?”阮长风挑眉:“如今这样轻易放弃了,可见心性不成熟。” “遇到一点挫折就放弃,他要是真和小米在一起了,得克服多少困难?”阮长风微不可见地摇头:“光长阅历,不长心智,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事务所里,赵原靠在椅子上,转头看到墙上挂的一张小米和思思在游乐园的合影,一大一小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以后……或许会有别人用更成熟的方式对她表达爱意,但她再也不会得到一个孩子至纯至烈的爱了。 而她自始至终,对这样的爱,一无所知。 她只是在几天后收到了那只半人高的粉色大熊时,“啊”一声惊喜大叫: “周小思!” 然后开开心心抱到床上摆好,每晚拥着熊,甜美入睡。 而那一天,很少有人知道,有个男孩赌气买下了整个游乐园。 因为他的身高依然不够坐过山车。 游乐园为他清空了所有游客,男孩坐在空无一人的过山车第一排,睁大眼看着车爬坡到最高的位置,眼前的轨道消失,他心跳急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在坡道的最高点,失重感袭来的前一秒,他看向自己旁边空着的座位: “我现在可以坐过山车了,你又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重力和向心力把他紧紧压在座位上,机械的轰鸣声充斥耳膜,他在翻滚中坠落,一直落入孤独的、宿命的深渊。 后记。 很多年后。 江微牵着杨清嘉在曾经的曹氏庄园里散步。 清嘉已经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继承了亲生父母的高颜值和养父母的好性情,极是讨人喜爱。 “这里以前是我家吗?”她惊叹:“我家好大啊。” 庄园无人居住后很快荒废,江微把庄园卖给了酒店业大亨,未来会被改造成度假酒店。 “那位纪先生说,会为我们在顶楼留一个房间,你以后随时可以回来住哦。” “我不想住在这里。”清嘉皱着形状好看的眉头:“感觉好冷。” 大概是因为你的祖父、父亲和母亲都死在这里?还都是非自然死亡。江微给女儿加了件衣服,此地对于清嘉而言无异于凶宅了。 “不过这个花园很漂亮,”清嘉自小就亲近自然,见到草木就心生欢喜:“我很喜欢。” 负责庄园改造的设计师正在花园里测绘,正好遇到江微母女俩。 “对了江小姐,”设计师说:“这里地上有块浮雕,您想怎么处理?” 江微不期然和自己雕像相遇,何夜辰曾经血染当场,鲜血染红了浮雕的每一处细节,如今血色尽数褪去,留下青苔的痕迹。 “这个雕像像不像妈妈?”她指着浮雕问清嘉。 “一点也不像,”清嘉摇头:“妈妈比石像好看多啦。” “我也觉得。”江微笑道,又看了一眼浮雕,对设计师说:“我没什么想法,你直接铲了吧。” 第25章 番外一——杨医生(上) 杨医生是一个在正文中不配拥有姓名的龙套。 因为他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样普通,杨平,写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一看就知道是作者随便起的龙套名字。 杨平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个倒霉故事里的最大赢家。 杨平的爸妈都是医生,极具职业使命感,当然通常我们称在这样人家长大的孩子为城市留守儿童。 比较值得一说的是杨平妈妈,怀胎九个半月还奋斗在门诊一线。某天开完一张病历后腹痛难忍,把笔往桌上一撂,自己扶墙去了楼下妇产科,找张病床躺下来。 几个小时后,杨平呱呱坠地。 杨平在医院的家属后院里度过了童年,在后院晾晒的大片白床单中间和小伙伴捉迷藏长大。从小就有口吃的毛病,所以特别不爱讲话,更讨厌在公共场合发言,这样毛病就一直好不了,性格也就显得格外木讷了。 杨平高二的时候暗恋一个叫江微的学妹,从高二到高三,一直不好意思表白——最后学妹被一个打篮球很厉害的理科班尖子生拐跑了。 他也学着打篮球,坚持每天投篮六百个,跑步十公里。 终于轮到他们班和高二理科班打球赛,学妹在场边给男朋友加油。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场边伊人的倩影,超常发挥,带领一群菜鸡队友赢了比赛。 可周围女同学的喝彩声全是人家何夜辰的。 长得帅个子高皮肤白,输了也是虽败犹荣。 杨平看到暗恋的姑娘给手下败将擦汗,眼睛被狠狠刺痛,再也没碰过篮球。 杨平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是医患关系最紧张的那几年。母亲知道他瞒着老两口报了医科大学,气得好几天没和他说话。 父亲说,母亲是希望他能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把所有精力都奉献给病人。 其实,不用母亲操心,杨平觉得像父母那种行医方式已经过时了。 他学医只是看好医生这个职业未来的高薪而已,又觉得如果学不好,将来可以托父母的关系,去药房混口饭吃。 他同时坚定决心,以后要把自己和家庭摆在第一位,治病救人的事情,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世人会一刻不停地生病,多投入一分精力都嫌浪费。 大学报到第一天,杨平在学校里转了圈后,为自己的大学生活立下了三个目标: 1、保住发际线 2、好好学习按时毕业 3、泡一个超好看的学妹 为什么是学妹不是学姐呢,因为他在学校里走了一圈,没一个姑娘能比得上他高中学妹的。 如此,只好寄希望于下一届了。 吸取高中的教训,杨平参加了学校演讲社,立志要好好锻炼口才。 虽然每次他演讲时,社团的同学要么笑场要么睡着。但坚持到大二,其他同学都因为繁重的学习任务退社了,他还是混成了副社长。 当听高中同学说,江微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因为不知名原因退学时,他已经心如止水——课太多太难了,期末背书让人精疲力尽,无暇考虑别人的生活与哀愁。 大二社团招新的时候他去发传单,学弟学妹看到他还以为是登山社的。 又发现这位演讲社副社长说话吞吞吐吐,都笑着走开了。杨平拉了自己的舍友加入,才避免了演讲社因为人数过少而被学校取缔。 到了大三的时候,课业骤然从地狱难度加重到了炼狱级,杨平入学时的三个梦想只剩下了“按时毕业”。至于美丽的小学妹,那是想都不敢想了。 大三的社团招新,他也懒得发传单了,坐在帐篷下面看专业课,打算招不到人就原地解散社团好了。 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军训服的她悄然经过。 苍白秀丽的面容,及肩黑发,不施粉黛,军训服的腰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她的美丽像甜净温润的白瓷,精细而脆弱。 江微休学后重新高考,居然真成了他的学妹,身边没了恼人的何夜辰,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又是什么? 意识叫嚣着让他冲上去,他没有动,坐在帐篷下面目送江微远去。 然后抽了自己一耳光。 单身二十年,真是活该。 但命(zuo)运(zhe)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作为演讲社社长,他被安排去主持新生的入学宣誓。 尽管羞涩内向,但好歹在社团里混了两年,杨平已经可以应付在上千人面前讲话。 “作为一名医疗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人类;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我要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 站在主席台上,杨平引导新生许下一生中最郑重的誓言,视线却在台下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中逡巡。 “我不会考虑病人的年龄、疾病或残疾,信条,民族起源、性别、国籍、政治信仰、种族、性取向、社会地位,或任何其他因素……” 前三排已经挨个看完了,没有江微。 再往后就有些看不清脸了……杨平安慰自己,至少是同个高中的,同乡会还可以碰碰运气。 “我将保守病人的秘密,即使病人已经死亡;我将用良知和尊严,按照良好的医疗规范来践行我的职业;我将继承医学职业的荣誉和崇高的传统……” 在第五排最边上的位置,杨平终于找到了她。 聚光灯全打在主席台上,台下光线黯淡,可在杨平眼中,她正如明珠般发出淡淡的辉光。 举起右拳悬在太阳穴一侧,她正专注地看向主席台,一字一句地念到:“……我将重视自己的健康,生活和能力,以提供最高水准的医疗;我不会用我的医学知识去违反人权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胁……” 她在看我!杨平心脏跳快了一拍。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啊! 她会记得我吗?她会记得差不多三年前的那场球赛吗? 我可是全校唯一打球赢过何夜辰的人啊! 稳住呼吸,杨平缓缓念出最后一句:“……我庄严地、自主地、光荣地做出这些承诺。” 看这个平淡的反应,估计是不记得了。 新生们宣誓结束后,很快便散场了。 杨平把手头的话筒一扔,冲向门口——江微坐在第五排最边上,是很靠门的位置,如果他脚步慢一点,肯定没法截住她。 三步并作两步,他终于拦在了江微面前。 “我姓杨,”他说:“师妹你吃饭了吗?” 江微看了手表,指针显示三点半:“呃……你说午饭还是晚饭?” 杨平又想抽自己了。 “同学,能不能让一下?”因为坐在最边上,堵住了里面同学的路,有人低声催促。 江微急忙让出一条通道来,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呼吸近在咫尺。 “我叫杨平,宁州一中的。” “江微,师兄你好。”江微伸出手和他简单握了一下。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江微摇摇头:“我现在还不饿……” 怎么又提到吃饭了,赶快换个话题。 “周五同乡会聚餐,你会来吧?”杨平问。 怎么就是绕不开了呢? “我会尽量去的。”江微说。 顺利拿到了江微的电话,杨平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顺便忽略了江微确实忘记了自己这个事实。 周五那天的宁州同乡会聚餐,杨平抢到了江微身边的座位,却发现这位师妹的话比自己还少,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菜。 但杨平仍然觉得很有收获,经过这顿饭的观察,他发现江微不喜欢吃香菜。 饭后送江微回宿舍,还是一路沉默,直到宿舍楼下,杨平问:“师妹,你和何夜辰怎么样了?” 江微眼神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还不如不问呢。 “……他把我甩了。”江微淡淡地说。 “那他现在在哪上大学?” “我不知道。” “师妹你……别伤心了。”杨平脱口而出。 江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扭头上楼了。 杨平辗转联系上了高中的学弟,江微的同班同学。 那个男生在隔壁城市上学,杨平特意挤出时间,登门请客。 两杯啤酒下肚,学弟知道他想追江微后,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甚至有些猥琐的笑。 “追她啊……” 这个笑容让杨平心凉了半截。 “从头到脚都被姓何的玩了个遍……这种女人,看着傲气,其实很好上手啦……” “能不能告诉我她和何夜辰为什么会分手?她为什么休学?”杨平强忍着怒气继续问。 “因为被何夜辰玩怀孕了嘛,六七个月,肚子实在瞒不住了,老班亲自去劝,非不肯打掉……只能休学了呗。” “那何夜辰呢?” “老早就退学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杨平知道作为一个理性老派的直男,他应该对江微放手了。 他也确实一整个学期没找过江微,两人就是学校里碰面会点个头的交情。 直到寒假回家,两人在火车站候车室相遇。火车因为暴雪而无限期延误,人潮攒动的候车室里,她缩在墙角的地上苍白如纸。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杨平帮江微打了杯热水。 “腰疼。”江微接过:“谢谢师兄。” 果然还是会心疼的。 杨平发现自己在赌气,气她不自爱,但更多的还是疼惜。 还想把何夜辰揪出来狠狠揍一顿。 “你躺一下吧,”喝完热水,杨平把大衣铺在地上,挤出一小块空地,让江微可以躺倒。 角落的位置很狭窄,江微躺着,他就得站着。 所以江微躺了一会就不好意思了,执意扶着腰坐起来。 杨平提议道:“我可以坐你旁边,你把腿跷我腿上……” 江微依言,轻轻把两条腿架在杨平的大腿上,这样可以躺下,稍微减轻腰椎的压力。 杨平看到她脸红了,不知道是热气蒸的还是因为羞涩。 “师妹,你过年一直在宁州吗?” “对啊。” “有什么安排吗?” “预习功课吧……” “我可以约你看电影吗?” “……可以的” 杨平低头看着和自己双腿交叠的两条细长大腿,觉得人生最值得期待的一点,就是不知何时就会峰回路转。 到了寒假结束,杨平和江微结伴返校时,两人已经在一个假期里看过两场电影,逛过三次公园,还在傍晚轧过一次马路了。 因为和江微算是相熟了,杨平在她面前,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江微依旧寡言,常微笑着听他讲,大概是情商高,倾听技巧出众的缘故,让杨平觉得即使自己这样笨嘴拙舌的人,在她面前也变得开朗健谈起来。 情人节的时候,感觉时机成熟,杨平决定表个白。 不出意料地被江微拒绝了。 “对不起师兄……我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没事没事,千万别放在心上。”杨平连连摆手:“我就随口问问。” “顺便……我带你跑步好么?” 江微上学期体测,八百米跑完直接晕了过去,加上时不时的腰疼腿软,可见体质极差。 杨平猜测是生产后没有恢复好,落下病根了。 江微面露难色:“我们每天晚上一起自习不是挺好的?一定要跑步吗?” 杨平非常坚定地点头:“以后做医生,一台手术可能长达十几个小时,不从现在开始锻炼,体质会跟不上的。” “而且做些运动有助于睡眠。” 最后这句话说服了江微,杨平从江微舍友处得知,她晚上睡眠极差,常有惊悸和噩梦,且入睡困难,经常半夜在床上枯坐。 一开始江微跑得极慢,一公里能跑十多分钟,杨平已经尽力压下速度,还是稍不留神就会把江微甩到后面。 就这么坚持了一个学期,还是跑不快,但总算有进步了,八百米终于可以及格。 虽然有计划帮江微从头恢复体质,但对方身体虚弱的程度超乎杨平的想象,无论如何从运动和吃食下手,还是食欲不振,睡眠不调。 可怜杨平还没来及成为医生,就先体会到了治疗手段在疾病面前的无力,差点对这份职业的未来产生了怀疑。 唯一庆幸的病人超级配合,从来没有用痛经一类的借口逃避。 某天早晨,就是个特别普通的清晨,江微顶着彻夜未眠的黑眼圈,喝下杨平帮她打包的粥后,突然开口:“师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杨平挠挠头:“因为……喜欢你?” 江微苦思冥想许久,小心斟酌着语句:“我想拜托师兄以后别在我身上付出太多,会不会显得很矫情?” “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回应师兄对我的好。” 杨平恨自己不善言辞,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只能摆出一副无辜的蠢样子。 “如果你放不下何夜辰,我可以等……” “不是的,”江微摇头:“我已经放下他了。” 杨平心里陡然出现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她无法回应自己也许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不喜欢而已。 “如果是因为讨厌我……” “绝对没有!”江微立刻打断:“我没有讨厌你。” 江微仰头看天,终于开口:“我只是不希望师兄再在我这种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师兄,我爱过别人,还生过孩子,从里到外都不洁净。” 相识这么久都没有说出口,说出来后心里还是会有破碎的痛感,江微按住心口,自暴自弃地想,即使明知不可能,人还是会贪恋别人的好。 “洁净是指没有细菌污染,我认为师妹你每天洗澡,饭前便后洗手,不接触污染源,就能把体表的细菌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杨平慢悠悠地说:“至于体内的消化道菌群,也都维持着不错的平衡。” “所以师妹,从医学上讲,世界上不存在从里到外洁净的人。” “师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个很普通的人,”杨平和江微抬头看天上同一片云:“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后,也想过放弃……说完全不在乎你的过去,那是不诚实的。” “可是后来我对你的喜爱超过了对你过去的介意,这让我可以继续喜欢你。” “不单单是过去的问题,我的过往会影响我们的将来……”江微把手按在小腹上:“师兄,这里少了一个子宫,也没问题吗?” “……” “因为很害怕看到师兄现在的表情,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江微后退一步,弯腰致歉:“对不起,欺骗了你的感情。” “请不要道歉,”杨平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起伏:“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现在,快迟到了……我们去上课吧。” 第26章 番外一——杨医生(下) 杨平承认自己在迟疑。 如果在江微坦言自己被宵小切除子宫后立刻抱紧她,说自己并不在意……杨平相信今天一定可以攻略江微。 她眼中的动摇和伤心都不是假的。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美貌好性情的女朋友,自然可以不介意……还能省一笔避孕费用。 可杨平希望能和江微长长久久走下去。 高中时无数次从她们班教室边经过,装作无意地往里一瞥,能看到她皎洁的侧影就会开心很久。 现在相处得久了,会想要更多。 想要以后的每一天都能见到她,想看到她白发苍苍的样子。 可是如果两人注定没有孩子,还能坚持走下去吗? 仅仅是说“喜欢”这两个字是很轻松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说出来了,可是婚姻难多了,“一辈子”更是太沉重的话题。 既然爱她美貌性情,也要接受她的残缺和破碎。 杨平明白,如果不能百分百地接受她,做好为了她和世界对抗的勇气……最好不要轻言不介意。 若现在贪恋她的美色,轻易许下承诺,将来却因为她无法生育而抛弃她……那对江微而言过于残忍了,还不如不相恋。 我会因为她无法生育而抛弃她吗?杨平看着自己宽大干燥的手掌。 因为不至于……毕竟对小孩子没有太多执念。 实在不行还可以收养一个嘛。 我介意她曾经完完全全属于另外一个人吗? 有点介意,还很吃醋和嫉妒,尤其是那个人打篮球还输给自己,就是个绣花枕头。 但人生在世,谁没点过去呢? 杨平无谓地想,也许有一天江微也会成为他的过去,他未来的妻子会不会很在乎他喜欢一个人这么多年? 那天晚上,杨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如果我这辈子没有儿女,你会不会很难受?” 结果妈妈的语气骤然紧张:“儿子,身体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定要去抓紧时间去医院啊!你还年轻,这方面千万不能出事啊……” 杨平哭笑不得:“没有,我身体没事。” “那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喜欢一个女生……”他低声道:“很漂亮很聪明,各方面都很好的女孩子。” 妈妈的脑回路很不一般:“你先搞清楚人家是不是喜欢你,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呃……”杨平反而不敢确定了:“应该……是有一点的吧?” 总不能全是感动吧? “假设,我是说假设,人家真的喜欢我,”杨平说:“我们以后不生孩子可以吗?” 妈妈噗嗤一声笑了:“儿啊,你这八竿子没一撇的事情呢,干嘛急着想结婚生小孩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呗。” 杨平摇头:“妈,我知道我和她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很小,但万一走到了呢?我只是想知道你和爸的态度。” 他不能接受,万一和江微排除万难走到最后了,这段婚姻却得不到自己父母的祝福,仅仅因为她不能给这个家庭带来子嗣的传承。 他不敢想象那会对江微造成多大的伤害。 母亲认真想了一会,收敛了笑意:“如果可以……我和你爸当然想抱孙子孙女。” “平平,你从小到大,我们工作太忙,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很希望能在你的孩子身上弥补一些……平平,你现在还不清楚,生育一个孩子,把他养大成人,看着他从软绵绵一团长成小伙子,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那种血脉传承的圆满,是收养无法取代的。” 杨平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但孩子长大了就会离开你,所以最后陪你走过一生的还是你的妻子。”母亲的声音温柔:“孩子是很重要,但找一个你喜欢的妻子更重要。” 明确了父母的态度,杨平挂断电话,走出宿舍门。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他发消息让江微下楼。 江微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匆匆跑下楼来,呼吸都没有喘匀。就看到他站在路灯下,周围人来人往,两手背在身后,干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一样的感觉……但我想要你知道,你生过孩子也好、以后都不能生也好,我都不在乎。” “我不在乎这些,不是因为我同情你、或是可怜你,也不是因为什么政治正确的女权主义废话,而是因为……” 他双手在心口合十:“江微,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这真是太不浪漫的告白了。没有鲜花,没有吉他,没有摆蜡烛,没有围一圈人瞎起哄,只有他,穿着平常穿的衣服鞋子,像平常一样等在路灯下面,向头发都没吹干的她,非常非常认真地说出喜欢。 面前这个男孩子一点也不懂浪漫,看不懂时机,连句哄女孩子开心的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但沉稳可靠地像一座山。 江微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都说了别对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得上呢……” 杨平知道时机到了,这一次,他没有迟疑。 他已经迟疑纠结了很多年,错过了太多机会,这一次,他选择果断。 把江微拥入怀中,很用力地抱她:“你配得上最好的,是我高攀了。” “有人眼瞎,看不到你的好;有人心黑,践踏了你……但在我眼里,你是最好不过的。能和你有这样的缘分,是我杨平走了大运。” 明明是我的运气啊……江微把脸深深埋进男孩坚实的胸膛,本以为要用一生来为十八岁时犯的错误赎罪,原本以为自己的未来只剩下复仇和自我毁灭两条路……能不能试着和他一起闯闯看第三条? 眼泪无声地把男孩整件衬衫沾湿,江微抬起头时,眼睛鼻子全都哭红了,看上去丑丑的。 “你不许后悔啊……你要是后悔了我会恨死你的。” 杨平笑着亲吻她带着洗发水香气的湿发:“不会的,我都想清楚了。” 真和女神在一起了,杨平才发现恋爱没那么好谈。 别看江微在正传里出场就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读大学时,不过是个没有安全感,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小女孩。 好的时候能把杨平宠上天,哪根神经不对路了就会几天丧得说不出话来,喜怒无常那是轻的,有时候根本看不出来情绪,才最可怕。 杨平又完全没有应付女孩子的经验,面对江微的古怪脾气,抓耳挠腮一头雾水,两人凑一块整个儿一没头脑和不高兴。 江微当时还没有褪去文艺女青年的矫情,看到片不合时宜的落叶都要怔忡许久,而杨平……如你所见,是个完全没有文艺细胞的人。 对牛弹琴时间长了,江微的话也就少了。 两人相处越来越默契,很多时候不需要开口,一个眼神就已了然。 杨平偶尔很丧地想,也许自己确实不适合江微吧。 她的过去,属于一个会在她生日时偷偷搬十几箱烟花,在教学楼后面为她点亮整个夜空的男孩,会为她写诗,为她摘花,而且人家长得多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一幅画。 如果何夜辰不是家道中落,他本该是最适合江微的人。 江微发完脾气后会非常难受,有一次哭着问他: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以前从来不和人生气的…… 杨平仗着自己内科学得好,向江微讲解:“因为子宫及卵巢的内分泌的调节与中枢神经系统形成一个反馈系统。切除子宫后,这种反馈环节被破坏,特别是雌激素水平下降时会干扰中枢神经递质的正常分泌和代谢……” 他安慰道:“你现在还不算很严重,主要是情绪低落、心情焦虑、失眠多梦而已,等你年纪大一些,还可能会有记忆力减退,焦虑抑郁,更年期提前之类的症状……” 江微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说,你现在容易乱发脾气是激素紊乱导致的,”杨平手忙脚乱地解释:“这不是你主观上能控制的啊。” 后来江微的身体渐渐适应了新的激素水平,加之每天修身养性,脾气才温和起来。 大五的时候,杨平参加了学校的双学位项目,要去美国深造。 本来和江微计划好了,他先去探路,她随后去。 二人辛辛苦苦异地了两年,可等到江微大五时,学校取消了这个项目。 那时候杨平即将开始读博士,异地恋遥遥无期,江微一发狠,拿出比高考文转理考医学院还强的劲头,紧赶慢赶开始申请赴美研究生。 每天背托福背到深夜,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努力的时候,才发现过去已经很远了,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仇恨,似乎也淡忘了许多。 在江微拿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录取通知书时,杨平特意回国一趟,带江微见了家长。 杨平他妈妈这才知道当初儿子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居然有了结果,心中百味杂陈。 本来是担心儿子找不到女朋友,说来给他提振信心的,没想到还真能和一个千好万好就是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谈婚论嫁。 只是这时候后悔也晚了。 相对于杨平父母强颜欢笑的尴尬,杨平在江微家受到了亲生儿子般的款待。 丈母娘眼含泪花,老丈人拉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到底是实诚人家,以为他不知道,最后还是把江微的过去和盘托出。 杨平表示他早就知道,且并不在意后,醉酒的江微爸爸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丈母娘却拉着他的手说:“我的阿微虽然过去不光彩,但请你不要抱着施舍的心态对待我的女儿……既然决定娶她,就要把她当作和你平等的个体,当作妻子来看待。” 杨平把丈母娘的话铭记在心,时时警醒。 然后二人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加州生活成本高,两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租下闹市区小小的半地下室,还要时不时打工补贴家用。 江微的失眠和焦虑属于压力越大越严重的类型,在国内已经快要被杨平治愈了,如今在语言陌生的异国他乡,学业艰难,又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每晚,她在噩梦中挣扎,永远离不开那张冰冷的手术台和女医生冷漠残忍的眼睛,或者就是漫天飞扬的大雪,男孩远去的背影决绝,她永远追不上。 然后尖叫着醒来,浑身冰凉,杨平要很用力地拥抱她,要数个小时才能止住她的战栗和啜泣。 “他们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江微在他怀里挣扎:“他们为什么不用付出代价?” 谁来为她这么多年的梦魇付出代价? 杨平只能无言地抚拍她的后背:“会好起来的,他们会有报应的……” 这样不公的世道,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只能寄希望于天理昭彰。 即使每晚都要沉沦于噩梦,杨平和江微仍然努力工作,认真生活,想让彼此过得更好些。 在杨平攒够钱,两人搬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那天,在加州明媚灿烂的阳光下,他向江微求婚了。 两人在一间小教堂举办了婚礼,双方父母都没有赶来,宾客只有导师和几个相熟的同学。 这样就足够了,他们有彼此就够了。 新婚之夜,江微没有做噩梦。 此后无论何时,只要醒来,只要睁眼,无论梦有多可怕,他一定在身边。 他用了整整六年时间,终于治愈了她的恐惧。 他们本以为会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忘记过往,目视前方,做研究,看病人,过他们中产阶级的小日子。 有房有车,有猫有狗。 直到有国内的朋友给他们带来曹芷莹怀孕的消息。 江微的噩梦又回来了。 “她凭什么过得这么幸福?” “她凭什么可以生下健康的曹氏继承人?我的孩子呢,为什么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无数次质问,没有人给她回答。 只有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能忍受啊……怎么能忍受何夜辰和曹芷莹过得那么幸福?踩着她女儿的尸骨,这么幸福? 她要报仇,她一定要报仇! 杨平当然不想她复仇,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曹家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亲身经历了她心火焚身的痛苦,阻止她的话就说不出口。 “那就去吧,我们回国……只要有助于你复仇的行动,我都可以忍受。” “为了接近何夜辰,我可能会和他……” 杨平咬牙切齿:“你心在我这里,就、没、关、系。” “从身到心,都是你的。”江微笑着吻他:“我想我有别的办法栓住他。” 比如……一个被隐瞒多年的私生子。 杨平和江微雷厉风行地卖房、辞职,回宁州找工作。 他放弃了在美国辛苦打拼的一切,为她复仇。 双方父母自然是欣慰的,却不知他们回国后就分居,明明在同一家医院上班,只装作陌生人。 杨平目送她回到初恋的身边,眼睁睁看着她和何夜辰越走越近,每夜心火煎熬的人成了自己。 但难过和痛苦也会有尽头,一切在枪声中尘埃落定的那天,她带回了一个小小女婴。 “我们收养她好不好?”她看上去气色很健康,因为现在每晚都睡得很安稳。 “好。” 母亲说收养的孩子无论如何不会有血脉传承的圆满,他想试试看。 “老公,叫什么名字好?” 杨平看着女婴浑圆的漆黑双眼:“要不叫圆圆?” “太不上心了……”江微摇头:“圆圆当个小名还行。” “那就什么?” 江微想了想:“杨清嘉。” 杨平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尤其是冠上自己的姓氏后,仿佛冥冥中就和这个女婴有了某种联系。 “有什么含义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美好的意思。”江微低头嗅女婴身上的乳香:“再就是希望她以后找一份比较好请假的工作吧。” 国内当医生真是太忙了,两人想去补个结婚证都请不到假。 “无论如何别当医生就行。”杨平说,转念想道,自己的亲娘当年莫非也是这么想的? 可自己不仅行医,还娶了个同样是医生的太太,按自己家这个规律,杨清嘉小朋友以后拿柳叶刀的几率很大啊。 “真当医生也没关系,”杨平点了点清嘉的小巧鼻尖:“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把你安排去药房上班。” 第27章 甜宠(1) 婠婠,听这首曲子,你闭上眼睛,默数三、二、一——睁开眼,我会出现在你身边。 ——题记 司婠婠后来回忆起来,故事始于自己三十一岁那年的五月。 那时,宁州理工大学的校道两侧开满了槐花,素白的花朵在风中扬起清甜的香气。婠婠下课后没急着回家,在花树下转来转去,想起槐花饼,便有些馋了。 可为人师表,在校园里爬树摘花实在不雅,司婠婠踟躇许久,只是捡了几朵品相好的,准备回家做饭时放在粥里添个香。 正弯腰拾花,忽听一阵树枝的窸窣响声,槐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下许多来。 婠婠回头望去,看到周应时一手扶树枝,一手夹着书,风度极好。 “夫人,这些花可够了?” “够多了,足够啦!”婠婠说:“你快站远点,别让学生看见,说你破坏公物。” 周应时,微电子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司婠婠结婚六年的丈夫。 温柔清俊、斯文雅致的年轻学者,配上同样学历耀眼,因为才貌双全而在宁州小有名气的小提琴演奏家,学校里谁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周应时捧了满手的花,用书托着,走到司婠婠面前:“夫人怎么突然想摘花?” 婠婠嗔道:“还不是为了给相公做槐花饼吃。” “这么多吃的完吗?怕放久了不新鲜。”周应时把花倒进司婠婠撑着的布袋里。 “剩下的用蜜渍了,放到秋天,还能做饼。”司婠婠回忆道:“是妈妈当年教我的做法。” 这时婠婠的手机叮咚一声轻响,她看了眼,笑道:“正好,今天中午哥哥要来吃饭,可以加个菜了。” 周应时拾花的手微微一顿:“哦。” 婠婠拢好布袋站起来:“怎么,哥哥会吃人不成?” “结婚时被大哥收拾得太惨了。”周应时摇摇头。 有个妹控的兄长,妹夫果然会很难做。婠婠心头微微一暖:“好啦好啦,咱都结婚这么久了,不用再怕哥哥了。上个月我们去西山露营不是好好的嘛。” “哦……西山,”周应时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突然凑近一点,轻声道:“别动。” 婠婠耳畔被簪上一朵小小的槐花。 他上下细细端详:“销魂举子不回首,闲照槐花驿路中。” 被他微凉的之间抚过耳廓,婠婠低垂螓首,露出后颈一截白皙如玉的肌肤,慢慢地,顺着耳朵,一路沁出微红。 周应时极爱她这抹羞怯的丽色,笑着挽起她的腰,向家的方向走去。 过路的学生都认识这对伉俪,见状都露出善意的微笑。 周应时还不放过婠婠,继续附在她耳边,轻念:“黯然销魂者,婠婠而已。” 婠婠突然扬起头,看着丈夫紧致光洁的下巴。 “怎么?” “没什么,”婠婠轻轻摇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处受挫后,她还来不及消沉悲哀,就遇到了志趣相投,门当户对的丈夫。出嫁前被哥哥视若珍宝,嫁人后又得丈夫捧在手心里宠爱,工作体面,事业平顺,婆媳和睦…… 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这样完美的幸福,她真的配得上吗? 这样的好运,会有代价吗? 像是感受到妻子的情绪波动,周应时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手心,抚摸她指尖多年练琴留下的茧,然后五指用力,握紧。 “因为婠婠很努力啊,努力的人都会有好运气的。” “叶小姐,在签这份合同前,我必须提醒你,有时候努力也未必能带来好运气。”阮长风将合同推到叶紫面前。 “我明白。”叶紫轻轻颔首:“但还是想要试一试。” 叶紫在自己二十九岁生日上许了个愿,希望能在自己三十时穿上婚纱。 叶紫,小公司的小会计,普普通通的学历,平淡无奇的长相。没有什么爱好和特长,就是每天早上地铁里茫茫众生的一员。 在又一次尴尬的相亲结束后,相亲对象,一个英年早秃的程序员,毫无情商地当着她面说:“要不咱还是互删吧。” 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多么淡薄?手指在屏幕上点几下,就算和一个人从来没有认识过了。 叶紫点点头,并用会计敏捷的心算能力,计算出了两个人各自吃了几块披萨,喝了什么饮料,该付多少钱。 然后aa,各自结账,拎包走人。 回家后少不得听母亲抱怨,她一时火起,赌气表示,三十岁前一定会嫁出去的,不仅要嫁,还不能嫁低了,必要嫁个家世相貌一流的。 当时母亲歪着嘴嗤笑一声,崩成一张表情包。 排除了自己公司那位大腹便便的中年老板、已经两个孩子的部门主管,叶紫把自己的通讯录翻了个底朝天,居然真找到一位钻石单身汉。 燕淮,把方寸大小的芯片做到极致的it大佬。因为之前自己这家小公司和对方谈供货,老板拎着她参加了一场远超自己层次的饭局,这才意外得到大佬的微信号。 当时那场饭局人很多,叶紫记得那人短短的黑发,健壮的身体包裹在西装下,英俊凌厉如一把出鞘的剑,话很少,但总是一语中的。 却偏偏看出她因为例假而微微苍白的脸色,把她的那份冰淇淋换成了甜汤。 如果真要选一个人倾心,那应该就是燕淮吧。叶紫抱着这样的想法找到了eros事务所。 努力未必会带来好运气,缘分有时候强求不来……但不去试一下,怎么说服自己接受庸常的人生? 叶紫离开后,阮长风新拿了个文件夹,把合同夹进去,码到文件柜的中间一层。 “老板,柜子快要满了。”小米叉着腰站在两个巨大的柜子前,里面密密麻麻排列了许多文件夹,按照某种内在逻辑排列,都是事务所这些年的经营成果。 “我看到了。”阮长风指尖擦过最上面一层的档案,拂下薄薄一层灰,在司婠婠的资料上停留了片刻。 “已经七年了……”小米问:“这些旧资料要不要清理掉?” 赵原立刻表示反对:“再买个柜子吧,又不是放不下。” “不用,”阮长风说:“这些就差不多了。” “叶紫是个很典型的委托人呐……”小米说。 纵观这两大柜子的委托,痴心妄想者有之,别有用心者有之,但更多的还是像叶紫这样的普通女孩,喜欢一个人,就去试一试,仅此而已。 “你们之前听过燕淮这个人吗?”阮长风问。 “没听过。”小米摇摇头。 “你们居然没听过燕淮!”赵原崩溃地挠头:“看看你的手机,你的电脑……要是没有燕淮他们公司研发的cpu,绝对不是现在的价格。” “新望公司?”阮长风终于依稀找对了方向:“公司挺有名气,但老板是谁,还真不知道。” “估计燕淮平时很低调吧。”小米说。 “不好办呐,”赵原搜索片刻后,开始挠头:“网上的资料很少。” 阮长风叹气:“你先尽量找吧,我去他们公司楼下蹲几天。” 婠婠和周应时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里,走路五分钟就到,不是买不起外面的商品房,而是图个上班方便。 楼下停了辆黑色沃尔沃,车窗开着,露出一截包裹在白衬衫下的胳膊肘,有烟明灭闪烁。 “哥——”婠婠笑着跑过去。 男人掐灭烟,开车门下来,他身量很高,婠婠扑过来也就到他胸口。 “哥你又抽烟。”婠婠皱起鼻子埋怨。 “好了这就不抽了。”燕淮笑着上交了烟盒打火机:“交给你保管。” “一定要快点找个嫂子管住你才行。”婠婠拉着兄长的手上楼去,周应时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上楼后婠婠便进了厨房,把槐花淘洗了晾干,燕淮进来帮忙,打开面粉罐,蹙眉道:“你这面粉都放陈了。” “不至于吧,我上个月才买的啊。”婠婠吃了一惊:“凑合用吧。” “这么好的槐花,别让面粉糟蹋了。” “咱妈当年做饼的时候哪有什么好面粉啊。”婠婠还想节俭,燕淮已经把面粉整罐丢进了垃圾桶。 “去买吧,开我的车。”视线落在油壶上:“再买点橄榄油,别老吃调和油了。” “学校上次发的油还没吃完……”婠婠的挣扎被兄长飞过来的一张银行卡打断。 “随便给自己买点什么,把卡刷爆了再回来。” 婠婠没有接卡,任由黑卡落在地面上:“哥……” “怎么了?”男人逆光站在厨房门口,身形高大俊美如神祇。 “你最近恋爱了?” “没有啊。” “那这是跟谁学的?” 女人,你给我把这张卡刷爆/女人,这罐面粉给我扔掉……婠婠赶紧站离煤气灶远一点,避免哥哥说出: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自学成才。” “……以后别学了。”婠婠语重心长:“没有霸总命,别得霸总病,哥哥你公司要上市了,正是用钱的时候,征信也是很重要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把信用卡刷爆。” 燕淮低头受教。 周应时在外面闷笑出声。 但面粉被扔了,婠婠还是得出去买。 周应时本想陪她去,被燕淮拎进厨房指点厨艺了。 “哥你车钥匙放哪了?” “包里,自己翻。” 婠婠去燕淮包里翻找钥匙,却意外摸到了一个质感特殊的东西,脸顿时红了。 一边下楼一边想,自己莫不是真的快要有嫂子了……不然兄长包里怎么会有个……套套呢? 也许是一次性手套吧……婠婠自我安慰,现在很多一次性手套、餐巾纸啥的都喜欢包装成很污的样子。 低着头下楼,在楼梯口和一个年轻人撞了个满怀。 “啊,师娘师娘,对不起……”黑框眼镜的朴素青年连声道歉。 “你是……李学彬?” “师娘记得我啊。”李学彬很是惊喜。 “你去年不是来我家吃过饭嘛。” “当时来了一个项目组,二十多人……”年轻人低头,不大自信的模样。 “你是唯一一个吃晚饭帮我收碗的。”婠婠笑道:“应时那个项目是国家级的吧,你才大三就能参与进去,真的很优秀。” 李学彬脸红到耳朵根:“都是周老师提携。” “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吗?”婠婠一向喜欢勤奋踏实的学生,对李学彬这样出身贫寒,刻苦好学的好孩子更有种母爱泛滥之感。 “哦,是有份申请书,要找周老师签字。”李学彬展示了一下手头的文件。 “b大的保研申请?”婠婠惊喜:“好厉害啊,进行到哪一步了?” 李学彬挠挠头:“已经和那边的教授联系好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了。” “真棒!”婠婠笑眯眯地轻拍李学彬的肩膀:“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来找我们就行。403房,别走错喽。” “谢谢师娘。”李学彬低着头继续上楼,婠婠则去开车买菜不提。 第28章 甜宠(2) “你说什么?”阮长风不可思议地追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赵原无奈地重复:“燕淮是司婠婠的哥哥。” “亲哥?” “亲的。”赵原说:“他俩小时候父母离婚了,婠婠跟爸爸,燕淮跟妈妈,所以不是一个姓。” 阮长风看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个城市号称4000万人口的真实性。” “堵成这样,我是不怀疑的。”小米坐在副驾上,把车窗放下来,深吸了一口汽车尾气:“啊……工业文明的气息。” 他们现在要去的是隔壁的宛市,燕淮这几天会在那里参加行业年会。 经过几天的盯梢,阮长风发现燕淮实在是个难以下手的人,每天公司和家之间两点一线,日常加班到凌晨,换言之,工作狂。 除了工作之外看不出什么喜好,没有常联络的朋友,也没有女人,没有任何消遣娱乐,自律而俭朴,赵原查出他有多年的参军经历,还立过几次二等功。 所以这次难得燕淮离开了日常生活,阮长风想跟去宛市碰碰运气。 可能也是因为燕淮公司产品研发的机密性很高,他的手机邮箱等都进行了高度加密,寻常的监听手段更不敢随意出动——阮长风怕被当作商业间谍抓起来。 和司婠婠的这层关系,还是赵原对着通信记录一条一条数出来的。 “燕淮平时私人方面,联系频率最高的就是婠婠了……呃,还有一个号码。” “咱们要不要从婠婠身上下手?”小米提议:“先攻略小姑子啥的。” 阮长风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扣,显得有些纠结:“我之前答应过她,不会打扰她以后的生活。” “没准人家真发愁给工作狂哥哥介绍对象呢?”小米说。 “总之,还是看看婠婠现在过得如何吧。”阮长风问赵原:“她结婚了没有?” “早就结了。”赵原说:“是同事,大学教授,很帅。” 小米吹了声口哨:“怎样,老板,不觉得愧疚了吧?” 阮长风叹道:“我们不都盼着婠婠能过得好嘛。” 赵原说:“你俩现在都不在宁州,我亲自去看一眼吧,资料上又看不出来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小米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让赵原主动出门,婠婠的魅力好大。” 阮长风也放下车窗,大量汽车尾气涌了进来。 “干嘛啊老板?”小米捂着鼻子。 “车里酸味太重了,我开窗透透气。” 婠婠听哥哥的话,去几公里外的大超市买了油和面,都是颇有些重量的,她在楼下驻足,本想喊周应时下来帮忙。 结果眼尖地发现了一旁的花坛角落蜷缩成一小团的灰扑扑的人形。 她急忙丢下购物袋跑过去:“李学彬?这是怎么了?” 青年看到她,触电般跳起来:“师娘……我,我不太舒服。” 他的神色灰败,嘴唇上下翕动,看着婠婠,想说话,又止住了。 只是脸像燃烧一般红起来。 这孩子,发烧了吗?婠婠伸手去碰他额头,发现确实很烫。 “唉……发烧了,你和我上去休息一下,”婠婠想把李学彬拉起来:“我给你倒杯热水,你再吃点饼,睡一觉……” “不用麻烦了师娘!”李学彬语速又快又急:“我,我先回去了。” 然后兔子一样跑远了,婠婠追之不及,只好放弃,自己把东西拎上楼去了。 上楼后发现房门大开着,周应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燕淮居然在拖地。 “哥,”她进门换拖鞋:“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拖地了?” 燕淮把拖把拎进卫生间清洗:“刚才不小心把油壶打碎了。” 婠婠道:“哥你看不上我家面粉就扔,看不上我家油就把壶打了?” “今天光和这些柴米油盐的过不去了,”周应时说:“想吃个槐花饼,真是多灾多难。” “总算我又买了,”婠婠走进水迹未干的厨房:“今天肯定能吃上。” 料理台上还残留了一部分油壶碎片,婠婠要收拾,被周应时制止:“你别动,我来。” 婠婠从善如流地退到一边。 “小提琴家的手,可得好好保护。” 婠婠微窘:“我现在也就给学生上上课,又没什么比赛音乐会……没那么金贵的。” 周应时把料理台上的玻璃渣子清理干净后,退到一边,把厨房的主场让给婠婠:“果然还是你来,我们男人会把事情搞砸。” 这种间接承认让婠婠产生了某种不可明说的欢喜,淘米熬粥,和面,打鸡蛋,烙饼一气呵成,很快热热闹闹地端上桌来,花香淡淡的,充盈了小小的客厅。 三个人各占了方桌一面,开始默默吃饭。 咬下一口饼,婠婠对燕淮说:“妈妈的祭日要到了。” 燕淮点点头:“那就还是老规矩,你帮我烧点纸。” “哥哥还是不去啊……”婠婠掩下眸子里的失望。 周应时说:“我陪你去,那天上午没课。” 燕淮轻轻放下碗,正视妹妹:“婠婠,你知道小时候有多少次,我庆幸选择跟妈妈的是我,不是你。” 想当年,一对贫贱夫妻,有出众的容貌,却过不好自己的生活——连带着一双儿女,虽有父母,形同孤儿。 男人冷漠,女人妖冶,当他们走到离婚那一步,没有人有能力同时负担两个孩子。 男人带走男孩,女人带走女孩,本来是天经地义,“司”这个少见的姓氏需要男丁来传承。 他本该叫司淮,听上去缱绻温柔的名字。 而男人虽然冷淡,但毕竟有正经职业,有房产,有父母,甚至有些才情,只是怀才不遇罢了。 本来该是这样安排的,直到还在读小学的男孩偶遇了分居期间,早早操起皮肉生意的母亲。 残破的出租屋,凌乱的床铺,空气中弥漫着的石楠花的气味。男孩突然看到了妹妹的未来。 如果跟着这个女人,妹妹的一生就毁掉了。 于是他飞奔回家,告诉所有人,他要跟着妈妈,他要照顾妈妈。 妹妹当时懵懂,不知道离别的意思,直到他收拾行囊离开,跟在他身后走了很久。 “哥哥要去哪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转身,抚摸小女孩柔软的发:“婠婠伤心的时候,就闭上眼睛,默数三声,我就会回来。” 他在出租屋角落里,每日冷眼看着母亲迎来送往,纵情享乐,帮她洗斑驳的床单和内衣。 男孩的青春像那间潮湿的小屋,一点点长满了霉菌,他只想快点长大,离开这个不能被称为“家”的地方,尽快长大,变得有钱,能守护妹妹。 没过两年父亲也再婚了,婠婠的继母是小提琴老师,及时发现了婠婠的音乐天赋,倾尽全力培养她。 知道妹妹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逐渐成长为清丽、纯净、优雅的少女,用妙绝的音乐治愈整个世界,是他肮脏的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和救赎。 他刻苦读书,参军,背井离乡,在军队里打磨意志力,把自己磨成一把出鞘的利刃。退伍,经商,送她去欧洲最好的艺术院校深造。 一步一步,目送少女走上了艺术界的最高舞台。 所有人鼓掌,欢呼一颗闪亮的艺术新星冉冉升起,而他站在暗处,只是庆幸。 幸好当初选择跟了母亲的是自己。 而母亲在他参军期间,因为某些羞于启齿的疾病,孤独地死在出租屋里。 他从没有去她坟前看过一眼,这些年的祭拜都是婠婠一人操持。 她甚至还会做槐花饼来缅怀母亲,却不知道这个词对他而言是多大的伤痕。 婠婠的把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哥,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 燕淮又咬了一口槐花饼,很香,酥酥的,不太甜,不怎么像母亲当年的味道。 那是妹妹的味道。 治愈人心的,家的味道。 当校园里的槐花快要落尽时,一个学期也快要结束了。 婠婠安排了期末考试,开始计划暑假的安排——虽然很想和周应时出去旅行,但他正到评教授的关键时刻,项目也面临结项,大概是没时间的。 但去周边的水乡小镇住上两三天应该不错?婠婠这样构想着。 婠婠却突然收到一封邮件,是她在英国的导师。 伊曼教授领导着在国际上很有声望的交响乐团,计划在中国开一场巡回音乐会——缺一名首席小提琴手。 教授能向自己伸出橄榄枝,婠婠受宠若惊,又自我安慰大概是为了体现一下中国特色吧。 巡演为期一年,会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婠婠怦然心动,却放不下丈夫和兄长。 婠婠告诉老师要考虑一下,但心里却已经开始构思自己如果缺席一年,工作该怎么安排,周应时该怎么生活。 老师的飞机已经快到了,她自然要去接机,又觉得自己这一身衣服太过休闲,所以赶回家换身衣服。 上午十点,学生们都在上课,她在校道上行色匆匆,不期然被人叫住。 “师娘。” “学彬?”她蹙眉:“病还没好吗?看你憔悴了好多。” 李学彬的眼神中有散不去的惊惶,眼下深深的黑眼圈显示出年轻人极度缺乏睡眠。 “没有,没有生病。”李学彬解释:“只是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如果是学术上的……” “不,不是学术上的,”李学彬看着婠婠:“师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迷茫而痛苦的青年,婠婠没有言语,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师娘,我……”学彬的眼神中一片惶恐:“我应该为了我的前途,而保守一个秘密吗?” “这个秘密会伤害到一个好人。” 婠婠思考了一下:“如果你揭发了这个秘密,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你的前途?” 李学彬沉重地低下头:“毁灭性打击。” “那便不要说,”婠婠温柔而坚定:“那并不值得。” 李学彬点点头,年轻的脊梁不堪重负。 婠婠赶着去接机,想着改天和他细聊。 走出去几步后,李学彬问她:“师娘,你现在回家吗?” “是啊,回去换身衣服。” “那……师娘你带钥匙了吗?” 婠婠笑着扬起手中的钥匙圈:“带啦。” “既然带了,”李学彬说:“就用一下,钥匙总不用,会很寂寞的。” 婠婠点头说好。 又觉得这个点家里大概率没人,不用钥匙,门还能自己开不成? 她走得很快,依稀听到李学彬在身后小声说了三个字,却又没听清。 婠婠在楼下还看到了熟悉的黑色沃尔沃,想着原来哥哥也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想把乐团的好消息分享给兄长。 轻手轻脚走到四楼,插进钥匙,婠婠推开了门。 第29章 甜宠(3) 把车开进酒店停车场停好,已是华灯初上。宛市的气氛比宁州悠闲些,燕淮入住酒店时,小米拉着阮长风去找了本地一家有名气的面馆,饱餐了一顿三鲜面。 “老板,今晚咱住哪……”小米问。 “对面,招待所,80一晚。” “老板……咱们面前就有一家酒店……自助餐超好吃,还有按摩浴缸,而且离观察目标超级近……”小米眼巴巴看着阮长风。 “是啊,”阮长风说:“最便宜的房间才八百一晚哦。” “出外勤,咱们住好一点?”小米眨眨眼,眼神中有无邪的媚意:“咱们两个住一间房,老板要是想发生点什么,也不是不可以哦~” 耳麦里,本以为早已经下线的赵原剧烈咳嗽起来。 阮长风侧过身,轻轻在小米脸上一拍:“有点出息行吗,就为了一晚五星级酒店,对我牺牲色相?” “好啦,招待所就招待所,”小米被他说得脸有点微红,但在夜色中看不出来。 “你在这等会。”阮长风说:“身份证给我。” 阮长风走进了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片刻后出来了:“你的房卡,身份证。” 看到只有一张房卡,小米有些慌了:“老,老板,我说笑的。” 阮长风在她额头上一个爆栗:“想啥呢,房间你一个人住,我去住招待所。” “嘤……老板……”小米热泪盈眶。 “好啦,浴缸好好享受一下,明天早上自助餐吃到什么好吃的,偷偷带一点出来给我尝尝。” 小米点头如捣蒜。 今天本该就这样结束,可阮长风眼尖,看到了从酒店里走出来一个人。 “燕淮怎么出来了?” “肚子饿了吧……”小米漫不经心地说:“吃东西?” “他刚才会后吃过席,你忘啦?” 眼看着燕淮一路向停车场走来,阮长风急忙拉着小米躲回车里。 从一辆刚开进来的车里,下来一个陌生男人,迎面走向燕淮。 阮长风的心突然揪紧,脑补起了若干停车场谋杀案。 两人越走越近,直到咫尺。 燕淮突然用力把陌生男人扣入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一直目送着燕淮揽着男人的腰回到酒店,事务所的三个人都没有讲话。 “我……” “把房卡给我,”阮长风说:“我去看看房间能不能退。” “咱们现在干嘛?” “回宁州啊,不然你想干嘛?”阮长风挫败地头发都耷拉下来了。 “可怜的叶紫……”小米撇撇嘴:“注定不可能了。” “我回去得把定金退给人家,”阮长风说:“这一趟,一分钱没赚到,倒贴汽油钱,我觉得我比较可怜。” “这个……攻略对象的性取向问题也是一个意外因素嘛。”赵原给阮长风打气:“对了,我刚刚去看了婠婠回来。” “她过得如何?” “买菜回家,看上去挺好的,就是瘦了。” 小米还在努力揉眼睛:“唉赵原都说瘦了,那肯定是真的瘦了。” “你说……”趁着夜色赶回宁州的路上,小米猜测:“婠婠知不知道她哥是gay啊?” 阮长风沉默不语,一脸郁闷地开着车。 小米不敢惹他,揉着肚子,今天晚上吃了太多三鲜面,她的胃有点不舒服。 回到宁州,把小米送回家后,阮长风回到事务所,赵原自然没有睡,开着电脑,正在玩一款叫《长安》的游戏。 阮长风开了一天车,疲惫至极,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开始头疼怎么向委托人交待。 走到客厅,眼角余光扫到桌子上一张照片,阮长风浑身上下毛都炸起来了。 把赵原从被窝里拎起来,阮长风把照片怼到他眼前。 “这照片哪来的?” “网上下的啊……”赵原睡眼惺忪。 照片上的男人,金边眼镜,斯文笑容,分明是昨天停车场那位! “我说这人是谁?” 赵原揉揉头发:“婠婠她老公周应时啊。” 轻手轻脚走到四楼,插进钥匙,婠婠推开了门。 她探头看了一眼,又把门关上了。 有时候打开方式不对,果然会看到很奇怪的东西啊。 婠婠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门。 六目相对,非常尴尬。 司婠婠在自己三十一岁这年初夏知道了三个秘密。 第一,她的哥哥是同性恋; 第二,她哥哥同性恋的对象是自己的丈夫; 第三,她丈夫是下面那个。 生活啊,远看是悲剧,近看真他妈的是个喜剧。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现在婠婠只想问写这首诗的人,假如生活给自己当头来了一拳该怎么办。 周应时和燕淮却显得非常镇定,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安静地整理好自己,平静地并肩坐着,把歇斯底里发作的她衬得像个疯子。 “多久了?”她声音沙哑地问。 “八年。”燕淮说。 “比我早啊……”婠婠叹道:“所以我才是第三者。” 燕淮看了一眼身边温润如玉的爱人,又看了眼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妹妹,不知这场孽缘该从何说起。 当时他退伍归来,拉着几个战友一起办电子厂,立志要做自主研发的芯片。 可研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被技术瓶颈折磨地痛不欲生的时候,他遇到了周应时。 宁州理工大学微电子学院的讲师,研究方向恰好能解决他的困境。燕淮基础不行,周应时给本科生上课,他一节不落地旁听。 风度翩翩的年轻学者,容颜皎洁如月光,晦涩的公式从他薄薄的唇间吐出,像是有了文雅的魔力。 燕淮把他讲的公式定理一条条抄在本子上,试图推导,眼前却全是他镜片后面温润的双眼。 有一天下课后,周应时拿起了他的笔记本:“你对泊松方程感兴趣?”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对你感兴趣。” 周应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一步推导出了错,要用微分。” 他一点点啃下艰深晦涩的电子学知识,一步步把周应时装进了自己心里。 直到数年后,他们一起研发的芯片推向市场,庆功宴后,他送周应时回住处。 借着酒意,燕淮吻了他。 他没有拒绝。 同性在一起哪有那么容易,中间也曾分分合合,却抵不过相思蚀骨。 燕淮是孤家寡人一个,除了妹妹没有软肋,可周应时,书香门第出身,父母都是老派的体面人,哪能容忍自己优秀的儿子被男人夺走。 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家族太累了,终于有一天,周应时告诉他,他得找一个女人结婚,学校里有个新来的女老师,就很合适。 燕淮痛极,但还是咬牙放手。 周应时又哪里能想到,身边这个清丽温柔的未婚妻,就是燕淮的亲妹妹? 所以当婠婠牵着未来丈夫的手,含羞带怯的走到他面前时,燕淮终于看清了命运的巨大恶意。 通常这个时候,我们会说,命运和燕淮开了个玩笑。 但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命运是想直接搞死他。 燕淮的第一反应是,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然后意识到,自己不同意有什么用呢?天作之合,连不同意的理由都找不到啊。 他的所有反对、阻拦、抗争,都被当成是终极妹控的最后挣扎。 所以抗争最后,燕淮还是牵着妹妹的手,领着她走过红毯,把她亲手交给了红毯尽头的男人。 周应时能够给婠婠幸福,他这样确信。 他唯一不该高估的就是自己引以为豪的自控力。 “所以……”婠婠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疼地几乎要裂开:“所以那天李学彬过来,也是看到了你们两个……?” 周应时无言地点头。 婠婠想到那支破碎的油壶,平时好好放在架子上,怎么会突然打破了? 除非食用油还被开发出了什么别的用处。 可惜了那支油壶,她知道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关心,但不知为何,脑海里,那支油壶徘徊不去。 她真的很喜欢那个壶。 摔碎了挺可惜的。 强忍着头疼,她回房间拿起小提琴,夺门而出。 第30章 甜宠(4) 婠婠错过了接机,老师已经在市区的酒店住下了。 首席小提琴手的面试就在下午。婠婠想,既然婚姻是个笑话,她总要把握住小提琴。 只有小提琴不会辜负自己。 年少时每天十二个小时,现在每天八个小时的练习不会辜负她。 只要加入乐团的巡演,她就整整一年的时间,从婚姻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给三个人一些时间去缓冲、去思考彼此的关系。 伊曼教授虽然是她的恩师,但也不能手眼遮天,乐团毕竟还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她想取得这个席位,还有很多竞争者。 婠婠抵达了面试的酒店,教授已经等在那里,看到她后惊呼出声:“我的孩子,你看上去好苍白。” 婠婠苦笑,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和琴弓,走入了面试的房间。 伊曼教授随后落座,几个外国面试官没有多话,递给她一张《1812序曲》的小提琴分谱,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婠婠一鞠躬,开始演奏。 激烈的旋律从指间流淌,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 她在书房练琴的无数个日子里,她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隔壁房间里哥哥和丈夫在做什么? 他们有没有,在她的琴声下达到高潮的战栗和极致的欢愉? 手腕一抖,她拉错了一个音。 不要紧,一个音而已,她能修正回来。 精悍的□□,纠缠的灵魂,她的哥哥,她的丈夫。 他们的背叛和谎言。 婠婠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想这个问题,手指却失去了对音符的掌控,一声裂响,彻底走了调。 她一定要拉好这支曲子,她一定可以拉好的。 她只剩下小提琴了。 只有小提琴不会背叛她。 她的继母,看上去高雅美丽的音乐老师是怎么说的? 司婠婠,你看看你,像你这么不起眼的小女孩,连小提琴都拉不好,以后就彻底没指望了。 练习,练习,无休止的练习,八岁的小小女童,每天的生活只剩下枯燥的练习。 继母从来不会打她,只会用睥睨的眼神看她。 那样的眼神有多伤人。 司婠婠,你看你长得不好看,又不聪明,除了小提琴,你一点出路也没有,只会成为你哥的拖累。 她不想成为哥哥的拖累。 她的父亲真的很喜欢继母,所以她说继母的坏话就是告状的坏孩子。 实在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继母会把她关在衣柜里,她一遍一遍地闭眼,倒数三声,说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救我? 哥哥我真的不想弹了。 哥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在被关起来的第三个小时,她听到了音乐,是继母在拉《沉思》。 她明明已经对小提琴厌恶到极致,却在那一刻闻得天籁。 在无止境的祈祷中,她听到自己脑海中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她晕倒在衣柜里,醒来后,再也没有一丝叛逆,无论多么繁重的练习,全都安之若素。 后来,每次获奖时她都对记者微笑着说,小提琴是我今生挚爱,我要感谢我的母亲领我进入音乐的殿堂…… 她一路越走越高,人人都说她有罕见的天赋和刻苦的努力。 她视小提琴为自己终生的事业和梦想。 终于,“啪”地一声,弦断了,她的梦想终结了。 房间里一片静默,所有人都看着婠婠,她站在原地,脸上被断弦划破的伤口,慢慢沁出血来。 直到刚才,她才听清了年少时自己在衣柜里的祈祷。 “如果我能喜欢上小提琴该多好。” 如果我能骗过自己该多好。 她真的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既然在这个领域有旁人羡慕都得不到的天分,她有什么资格谈好恶? 她放下琴,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如一朵被冰雪覆盖的花。 “原来……我这么讨厌小提琴啊。” 婠婠独自徘徊在街上。 已经很晚了,她无处可去。 看来真是绝境了。 如果梦想是自我欺骗,亲情是背叛,爱情是谎言,她这一生,又是什么呢? 她倦极了,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耳机里还在放音乐,她需要声音来充斥耳膜,否则会脑袋里挤满嘈杂的幻听。 手机还剩最后一点电量,响起了熟悉的《沉思》。 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一首曲子。 她边听边闭上眼睛。 原本以为生活一条康庄大道,可一步踏错,却发现周围全是深渊。 回首已是绝路。 她把眼睛闭得更紧一些。 谁来帮帮她? 婠婠想起了一个人。 那就再信他一次好了。 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在《沉思》悠扬干净的旋律中,在微凉的初夏夜里,婠婠低着头,紧闭双眼,在心里默念,三,二,一。 音乐结束。 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好几年不见了,怎么一点也没老。 “呦,婠婠,”阮长风站在她面前,还是那个散漫不经心的笑:“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在他面前,她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大哭起来。 婠婠靠着长椅,向阮长风讲了很多。 阮长风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听着,只会在她说不下去的时候用一个有力的拥抱鼓励她。 “所以,我该怎么办?” “离婚呗,”他耸耸肩:“先离了再说。” 离婚真的这么容易吗?婠婠想,巡演的事情搞砸了,哥哥那里不能去了,离婚后她可以去哪里呢? “不离婚难道要继续憋着?”阮长风说:“你看你头发都憋绿了。” 也对,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回家把婚离了再说。 婠婠准备回家收拾些行李,正走在路上,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她回头,发现是周应时的妈妈,正一脸焦急地赶来。 之前无论何时见到徐玉珠,都是体面整齐的样子,头发在脑后绾得一丝不苟,今天居然随手绑个辫子就出来了,看来是真的很急。 “婠婠,怎么这么晚不回家?可急死我了!” “妈?”她下意识喊出声,随后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自己的婆婆,知道周应时和燕淮的事情吗? “怎么像是哭过?”婆婆温柔地搂住她:“发生什么事情了,可以告诉妈妈吗?” 她的怀抱好温暖,像真正的母亲。 婠婠鼻子一酸,开口却是:“妈,我把面试搞砸了……我不能参加全国巡演了……” 徐玉珠轻轻拍她的后背:“好啦好啦,没关系的,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啊。” 婠婠以前从没想过,会在婆婆身上感受到母爱。 她的亲生母亲浪荡轻佻,又过早离开;继母严格冷肃,在她眼中更像个老师。只有周应时的母亲,视她如亲生女儿,让她第一次知道母爱的温柔博大。 老人是高级知识分子,一生体面纯粹,她会知道自己儿子的事情吗? “妈……”虽然很难受,但她还是不得不说:“我和应时可能要离婚了。” 婆婆徐玉珠没有失控,虽然难掩声音中的颤抖和沮丧,但还是冷静地问:“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婠婠低头不语。 徐玉珠眯起眼睛:“是不是应时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某种意义上是的,但婠婠还是只能摇头。 一路沉默,走到婠婠家楼下时,徐玉珠问:“这是你和应时共同的决定吗?” “我回去会和他谈的。” 徐玉珠指着四楼房间透出的光亮:“那就上去吧,他在等你。” “妈,应时在我之前谈过恋爱吗?” 这个问题让徐玉珠有点吃惊,她说:“读本科的时候谈过一个女孩子,后来出国了……别的应该就没有了。” 看来徐玉珠也被蒙在鼓里。 徐玉珠在灯光下红了眼睛:“婠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我……如果是我家有什么对不起你……” 不,应该是我家对不起你,婠婠想,我哥哥把你儿子掰弯了。 婠婠打开门,燕淮已经不在了,周应时对着电脑处理公事,见她回家,扭头笑道:“回来啦?” 就像无数个平淡的日子。 他的表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怎么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回头说一句,你回来啦? 婠婠感觉受到了侮辱。 她在周应时身边坐下,想和他谈谈,又觉得自己现在没办法很理智地组织语言。 要是一开口,大概就变成她无理取闹了。 再闹下去真是不体面,而她现在只剩□□面了。 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婠婠回房收拾行李。 叮铃咣当打包了一个箱子,周应时堵在门口:“婠婠,你要做什么?” “我要和你离婚。”婠婠说话的语气是罕见的决绝:“现在麻烦你让开。” “我不同意。”周应时说:“婠婠,我们现在不能离婚。” “为什么?” “因为评选,快到最后阶段了。”周应时说:“婠婠,这一次天时地利都有了,我们现在离婚,我五年内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评教授。” 阮长风在她耳畔低语:“他评不上教授根本不是你的错,骗你这么久,何必让他好过?” 于是婠婠冷漠地抬头:“你评教授,关我什么事?” “可是学校里传出来,多不好听?”周应时想触碰她,被婠婠躲开:“婠婠,也为你自己考虑一下……” “为什么你不肯离婚呢?”婠婠不理解:“和我离婚后,你就能和我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啊。” “和他手拉手走在阳光下,是我这辈子不敢想的奢望。”周应时说:“婠婠,我更担心你。” “为什么要担心我?” “婠婠,你被保护地太好了、也太弱了。”周应时:“你不找人依靠是活不下去的。” 婠婠像是又一次认识了自己的丈夫:“所以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只金丝雀?一盆兰花,一个漂亮的摆设?” 周应时说:“婠婠,别这么看不起自己……” “是啊,我值钱多了嘛。” “总之,我绝对不同意离婚。” “我会去法院起诉哦。” “请便,我会告诉法官我太太看耽美小说入迷了,居然开始yy我和大舅子的不伦之恋。” 婠婠气得手抖。 阮长风在耳麦里给她打气:“别怕,事情闹起来对他影响更大,我会搜集他们俩的证据的。” “而且,闹起来,应该对燕淮的影响比较大吧?公司上市的前期投入打了水漂的话,你猜他多久才能翻身?”周应时逼近她,撕破温润如玉的面纱后,表情竟然有些邪气:“婠婠,你可以不要老公,但可以连哥哥都不要吗?” 这是击中婠婠的软肋了。 知道这件事情后她在心里把周应时骂了一万遍,却没有说过燕淮一句不好。 哥哥肯定是有苦衷的,哥哥只是不想伤害她才没有告诉自己。 千错万错,都是骗婚的渣男的错。 哥哥牵着她的手走过红地毯的时候,肯定心都碎了。 这样自我欺骗了许久后,婠婠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也有隐藏的兄控属性。 阮长风及时把她的思路拉了回来:“威胁他,不离婚就曝光。” “如果协议离婚,我就说是感情不和,称得上好聚好散……可如果你执意不离,我会在学校里曝光这件事。” 结果周应时躬身一礼:“婠婠,请便。” 看他彬彬有礼地在自己面前弯下腰,婠婠突然手痒,很想揍他。 阮长风更狠:“直接踢他蛋蛋吧,反正丫用不上。” 婠婠踢出一脚,被周应时避开了关键部位,只踢中了小腹。 这一脚是含恨而发,用了很大力气,周应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司婠婠你谋杀亲夫啊!” 婠婠柳眉倒竖:“我老公死了!” “你踢哪里不好你踢蛋!”周应时脸色惨白地大叫:“我受伤了你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婠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们俩没有以后了。” “话不能说这么绝对……” 婠婠推着箱子扭头就走。 “你等会!”周应时叫住她。 婠婠回头。 周应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时还直不起腰:“要走也是我走,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这当然好。 要走也该是他走。 婠婠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话已出口:“你要去我哥那?” “……对。” 婠婠抽抽鼻子,忍住泪意:“你不许欺负他,你们读书人最坏了。” 周应时笑着把她鬓角的头发挂到耳后:“好。” 第31章 甜宠(5) 通常来讲,倒霉到极点后,所有事情都会好转。 当司婠婠以为自己已经不能更衰更倒霉,接下来只能触底反弹的时候,才发现眼下的境遇根本不算底。 倒霉的下限是深渊。 那次断弦之后,婠婠发现自己没办法拉琴了。 这倒是不算意外,但她不单单是失去了对音乐旋律的感知力,连多年练习养成的肌肉记忆也像是一并失去了。 如今举起小提琴,就连初学者都不如。 婠婠想,本来就是个谎言,如今只是戳穿了罢了。 好在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她向系领导打了报告,申请下学期去教音乐史一类的理论课程。 系领导很好说话,同意了。 婠婠开始备课时才发现问题的严重。 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文字上,一段话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却读不进去。看书看久了还会产生幻觉,觉得书上的字变成小人跳来跳去。 而翻开一本图册,巴赫的照片居然直接对她开口说话了:“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婠婠合上书,真的开始慌了。 阮长风判断她是精神压力太大,建议婠婠放下书本休息一段时间。 婠婠从善如流地请假,去风景清幽的水乡小镇隐居了三周。 每天不读书不弹琴,连音乐都很少听,只是散步和发呆,彻夜静坐。 隐居期间燕淮每周末都会来看她。 兄妹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喝茶。 燕淮知道她上次面试出了问题后,一句话也没说,去了趟她父亲的家。 父亲和继母都去世多年,那屋子已经闲置了许久。 “婠婠,前天我去看了岳阿姨。” 岳阿姨是在司家干了很多年的保姆,如今已经退休,在家带孙子。 “哦,岳阿姨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就是腰不太好。”燕淮道:“但记性没问题,还能认识我。” 燕淮可是不到十岁就离家了,之后一次都没回去过。 “岳阿姨带我参观了……你小时候住的房子。” “你也在那栋房子里长到了九岁。”婠婠提醒。 “真是奇怪,我对那间房子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燕淮端起茶壶,给婠婠沏了一杯:“一直记得外墙长满了爬山虎,去了才发现种的是紫藤萝。” 婠婠笑道:“你没记错,以前确实是爬山虎,藤萝是阿姨嫁过来之后改种的。” 燕淮喝了口茶,继续说:“我还看到三楼主卧那个衣柜了。” 婠婠的笑容僵在脸上。 燕淮说不下去,喝茶掩盖自己情绪的波动。 当岳阿姨告诉他,婠婠小时候不好好练琴时会被关进这个衣柜里时,燕淮没有控制住情绪,一拳打在柜门上。 而衣柜毕竟老朽了,柜门竟然被他一拳打出了个大洞。 漫天飞扬的灰尘中,他看到了木板内壁上的斑驳痕迹。 是小女孩用手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模模糊糊,看出是“哥哥”两个字。 燕淮闭上眼睛:“真可笑啊,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我才是那个做出牺牲的人。” 他以为选择了跟随母亲,就是守护了妹妹。 却不曾想过留在父亲身边的妹妹,同样经历了炼狱般的童年。 他至少可以通过参军而离开,可她呢,天大地大,又能去到哪里? 甚至没有一个人觉得她受了虐待。 人人都夸她继母比她亲妈要好太多了。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当年来看,我们到底应该怎么选择,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结局?”婠婠扶着额头,倚在圈椅里:“如果跟妈妈的是我……” “肯定没有人逼你学琴了。”燕淮说。 “但十二岁初夜就被拿出来拍卖了也说不定。” 婠婠是用开玩笑的语气,燕淮却没有笑意:“不,她……她会保护好你的。” 婠婠的话让燕淮想起了他十四岁时的一件小事。 那天他放学回家,被一位中年恩客看见。彼时少年身体正在抽条,长手长脚隐在宽大的校服里,眉宇间兼具孩童的稚气和少年人的英秀,那中年人直勾勾的眼神,燕淮始终忘不掉。 中年男人和母亲进了房间,他在客厅带着耳机写作业,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而片刻后,不知道男人对母亲说了什么,母亲竟勃然大怒,抄起扫把把人赶出了家门。 燕淮从没有见过母亲发那么大脾气,骂出那么多难听的脏话。 而那个男人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混合着惊艳和毫不掩饰的欲望,让母亲追出去骂了很久。 可那个眼神并没有让燕淮产生恶心之类的情绪,他默默回味着那个陌生人的眼神,竟然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欣喜和骄傲。 “所以说,”司婠婠总结:“咱妈竭尽全力,也没有拦住你往基佬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啊。” 燕淮从饭盒里拿出一块糯米糕点塞进婠婠的嘴里:“这是岳阿姨做的,说是你从小就喜欢吃。” 的确好吃,婠婠品味着甜而不腻的豆沙馅,却也就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糯米的,不好消化,我吃多了胃难受。” 燕淮的眼神中全是心疼。 婠婠全然不在意,道:“如果是你跟了爸爸……” 燕淮断言:“我是一点音乐天赋都没有的。” 婠婠掩嘴笑:“你估计得和阿姨打起来。” “她不敢打我,”燕淮也笑:“她怕担恶名,爷爷奶奶也会护着我。” 婠婠敛去笑容:“都过去了。” 父亲,母亲,继母,都已经是一抔黄土了。 司婠婠和燕淮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哥哥……”婠婠把头靠在燕淮肩膀上:“我真的没办法原谅你。” 燕淮叹息,视线落在小窗外安静的河流上:“对不起,当时是我主动的……你,别怪他。” “我不是气这个。”婠婠眉间微蹙:“我是生气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 “如果你第一次带应时来见我时,我把事情说开……” “我自然拱手相让。”婠婠毫不犹豫:“我怎么能抢哥哥喜欢的人?” 燕淮叹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你回国后,第一次喜欢上那个姓关的小子,我就不太满意……总觉得那个人心思不正,后来总算分手了。你后来喜欢上应时,应时很好。” 燕淮低头看着妹妹琉璃般清澈的双眼:“当时你看他的眼神,太喜欢了,让我觉得,我退出也没关系。” “那结婚之后呢?”婠婠坐直了身子:“为什么要维持地下情,不告诉我?” 燕淮苦笑:“这样的世道,我和他……顾虑太多了。” 婠婠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哥哥不是畏惧世人眼光的人。” 燕淮知道自己的借口瞒不过她。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实在太舒服了吧。” 妹妹和爱人就在自己身边,全世界最重要的两个人,三个人亲密到扭曲的关系,让燕淮无法自拔。 只要不说,一切就能这样隐秘地,安静地维持现状。 燕淮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所以现在只能说:“对不起。” 婠婠像小女孩赌气般撅起嘴:“不原谅你。” “继续讨厌我吧。”燕淮把婠婠杯子里的冷茶换成热的:“应时不愿意离婚……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婚是肯定要离的。” “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应时……”燕淮垂下眼:“如果你想和他继续过下去,我可以保证和他断了。” “我承认我……确实放不下他。”婠婠正色道:“六年夫妻,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你多得多。一时半会,哪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燕淮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会离开宁州。” “哥哥哪里也别去,”婠婠道:“该走的是我。” “我现在是还喜欢周应时,但离婚后会越来越淡的。我以前也很喜欢关宁,分手那天哭了一个晚上……可是我现在很少想起他来了。” “我是这场关系中多余的人,我应该走,也必须走。” “婠婠……离婚了,你能去哪里呢?”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婠婠不悦皱眉:“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燕淮无声地笑了,默默她的头:“真是个孩子。” “我会试着说服应时的。”他承诺:“你也要理解……他真的很看重这次评选。” 婠婠还是听出了他话里不确定的意味。 见色忘妹的家伙。 第32章 甜宠(6) 婠婠回宁州后自觉心态都沉静了许多,信心满满地翻开书一看,还是满纸跳动的小人。 太打击人了。 阮长风一直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有一次还硬押着她去了。 医生只说她是阅读障碍,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 这时学校里已经开始放假了,婠婠在人工湖边常常一坐一整天,不是没有事情要做,而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周应时每天会给她带饭,一开始她抵死不吃,生理性反胃。 后来换成了燕淮重金请了岳阿姨出山,每天什么事都不做,就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婠婠才总算能勉强吃两口。 周应时每天过来收拾她的饭盒,她都会问一句,我们什么时候离婚? 渐渐地,这已经成了她每天说的唯一一句话。 周应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婚? 一天黄昏,李学彬在她身边坐下。 “师娘,你瘦了好多。” 婠婠慢吞吞地扭头,费了半天功夫才认出他来。 “哦,学彬,吃晚饭了没?” 李学彬摇摇头。 婠婠默默从饭盒里掏出一个白菜包子,递给李学彬:“我哥包的。” 李学彬不肯接:“师娘,你多吃点,我等下去饭堂。” “我吃不下去。” “是我的错吗?”青年突然哭了起来,呜咽着像一只小兽:“师娘,我应该保守秘密对不对?” 婠婠拍拍他瘦弱的后背:“你没有错啊,我很感谢你告诉我。” 真相让人痛苦,但活在虚假的幻梦和宠溺中更加可怕。 “师娘,”青年擦干眼泪:“这件事情是周老师做得不对。” “嗯,是他的错。” 李学彬站起身:“那……司老师,我回去背政治了。” 等李学彬走出去很远,婠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李学彬怎么会要背政治? 她跳起来向微电子学院跑去。 她以前是微电学院的常客,门口保安都认识她:“啊,司老师,最近都没来了。” 婠婠强笑道:“找应时有点事。” 她本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但天不遂人愿,等电梯时身边有人打招呼:“司老师,来找周老师啊?” 她侧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接近六十岁,中等个子,也算是熟人。 “王老师。”她点点头。 很巧的是,这位王洪新副教授,正是周应时这次竞争正教授的对手。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在副教授的位置上徘徊了半辈子,胜负之心更重。 电梯里就两个人,婠婠冷着张脸不说话,王副教授却还在喋喋不休:“最近周老师买车了吗?我看经常有辆黑色的沃尔沃接送他上下班。” 婠婠摇头。 “那司老师可以注意点了,周老师很受年轻……” 婠婠侧过头看他,面无表情地说:“那是我哥的车。” 王洪新自讨无趣地闭上嘴。 七楼到了,婠婠率先走出电梯,心想这位王老师半辈子升不上去果然是有道理的,这张嘴太欠了。 周应时的办公室里,他正在指导几个研究生的毕业设计。 按照婠婠一贯的人设,她会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他们说完正事,还会给几个学生准备些小零食——最贤良温婉的师娘形象。 但她今天不准备做这些事情。 推门,走进办公室,对几个学生说:“我有事找周老师,你们改天再来。” 几个学生大气也不敢出,夹着尾巴走了。 周应时殷勤地帮她拉椅子,婠婠却不坐。 “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李学彬为什么要考研?”婠婠直入正题。 “他想考啊,我难道不让他考?” “他之前明明只差一步就能保研去b大了……”婠婠怒极:“周应时,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夫人,”周应时的笑容温柔有礼:“保研有很多变数的,很多时候你以为只差一步,却差了很多呢。” 婠婠气得眼前发黑:“李学彬那孩子家里有多苦,你不知道么?考研想考到b大有多难你不知道么?就因为撞破了你的丑事,就要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婠婠,他对我发过誓的,保证永远不说出去。”周应时的笑容中第一次有了残忍的意味:“可他暗示了你,对吧。” 他从座椅上起身,隔着办公桌,逼近了婠婠:“他伤到你了,所有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婠婠再也忍不住,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到周应时脸上:“你怎么好意思放过你自己的呢?” 周应时不惊不怒,慢悠悠地坐会椅子上:“所以,婠婠,你还要和我离婚吗?” “一刻都不能等了!” “可以。”周应时爽快地答应。 婠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先等会,我给李学彬安排些活干。”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学生的电话。 “喂,学彬,对,上次我给你的报销单,麻烦你快点完成,我这边急用……今晚十二点之前发给我……对了,你师兄那边实验需要一个打下手的,你明天开始早上八点……” “你简直疯了!”婠婠失声大叫:“你这样让他怎么备考!” 周应时放下电话:“这是你逼我的。” 婠婠只觉得被扼住了咽喉,一口气喘不上来,几乎就要晕倒。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那不要紧,只要你还在。” “周应时你不得好死,你这样害一个孩子你会有报应的!”婠婠完全抛弃风度地大叫:“我咒你得绝症,咒你永远评不上教授!” 周应时的笑容宠溺而无奈:“婠婠,别像个孩子似的。” 婠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 她只有一遍一遍询问:“长风,你都听到了,我该怎么办?” 长风,你最有办法,我该怎么办?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许久后阮长风涩声道:“我们去举报他。” 婠婠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剧烈的头疼让她产生撞墙的冲动。 “他是李学彬的指导老师,没有哪条规矩说老师不能给学生安排实验的。” 司婠婠走回家,她的头太疼了,需要吃点药睡一下。 刚吃下药,又有人敲门。 婠婠实在不想开门,可门外的人锲而不舍。 “长风……让小米走吧,我不会开的,我就是睡一觉。” 阮长风说:“不是小米。” 这时门外的人开口喊她:“婠婠,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是妈妈……” 是徐玉珠。 “婠婠,我知道你不想说话,可以开门让妈妈进来吗?应时说怕你一个人出事……” 婠婠强撑起乏力的身体,给婆婆开门。 徐玉珠一看到婠婠,眼泪就掉了下来:“我可怜的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什么,就是不想吃饭。”婠婠把婆婆迎进门。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徐玉珠说:“上次去我家吃的酒酿鸡蛋好不好?你之前很喜欢吃的,还加很多小元宵一起煮……” 婠婠摇头。 老人眼中的关怀全是出自真心,没有一丝作态,这让婠婠更难受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告诉妈妈。” 婠婠捂住嘴:“我不能说,你受不了这个。” 徐玉珠微笑着鼓励她:“婠婠,妈已经活了六十八年,我经历过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没有任何事情我接受不了。” 想了一下,她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是变性人,我确实接受不了。” 婠婠噗嗤一声笑出来,揉揉眼睛:“妈,你儿子是同性恋。” “嗯。”徐玉珠毫不意外地点头,鼓励她往下说。 婠婠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你早就知道?” “那是你没见过应时跳舞,我儿子舞跳得超好,一看就不是直男。” 婠婠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中,脚下的土地一块块塌陷。 “你早就知道,你不告诉我?”她觉得恶心,一阵阵反胃混合着头痛,几乎站不稳。 “婠婠……不是你想的那样……”徐玉珠想要搀扶她。 “滚!”婠婠奋力挣扎:“你们一家子,都太恶心了!” “婠婠,我们真的不想伤害你……” 不想伤害的人,伤她最深。 世界是个大舞台,众生是演员。 这一出伦理荒诞喜剧,她真的演不下去了。 喉头一片腥甜,婠婠用手捂住嘴,才知道原来急怒攻心,真的会吐出血来。 在徐玉珠的惊叫中,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燕淮的车停在微电子学院楼下,周应时下楼,坐进副驾,燕淮发动汽车,向家开去。 这一系列动作连贯且流畅,他们俩已经太熟悉了。 “今天怎么样?”燕淮问。 “还是老样子。” “午饭剩了多少?” “就吃了一个菜包。”周应时向他展示满满当当的饭盒。 燕淮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长叹道:“这样不行。” 周应时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这次……时间也太长了。” “我担心婠婠的身体吃不消。”燕淮忧心忡忡。 “实在不行,还是住院吧,”周应时道:“盛医生那边不是一直说,婠婠这样的状况,必须立刻住院……” 燕淮始终做不了决断:“我不放心。” “现在的医院很正规,不会虐待病人的……” “应时,”等红灯时,燕淮侧过头看周应时:“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 “婠婠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我们。”他摩挲着真皮方向盘:“我明天开始休长假,搬去你家,这样可以全天照顾婠婠。” 周应时没说话,但知道在燕淮公司上市只差临门一脚的关头,他突然休长假,是有了近乎于赎罪的决心。 他既不舍得和燕淮分开,又放心不下婠婠,眼下一颗心几乎要裂开。 但这时候阻拦燕淮就显得太不懂事了。 他伸手,恋恋不舍地抚摸燕淮的耳廓,手指顺着喉结一路向下。 “开车呢,别闹。” “我们是不是还没在车里……” 敏锐地感觉到身边这具男子躯体的僵硬压抑,周应时心头掠过一阵得意。 不管心里再怎么牵肠挂肚,身体却是最诚实的。 肉身永远忠诚于欲望。 周应时慢悠悠地摘下眼镜,叠好,俯下身去。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看到来电显示是徐玉珠女士,周应时不敢不接了。 徐玉珠的语气从未如此慌乱: “应时!快来医院,婠婠吐血了!” 下一个瞬间,他被汽车的加速度死死按在了车座椅上,不小心咬到舌尖,满嘴的铁锈味。 第33章 甜宠(7) 婠婠在一片纯白中醒来。 是病房。 她终于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方来了。 周应时守在床边,看上去胡子拉碴非常憔悴。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下意识问。 “你又不记得了?”周应时小心试探。 “不记得什么?” 周应时眼中一片狂喜:“没什么,你备课时晕倒了,最近太累了。” 又? 又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她试探着问:“哥哥呢?” “厂里出了点小状况,他回去处理了。”周应时道:“晚一点他来看你。” “然后呢?” “然后出院,回家。”周应时抚摸她额前的碎发:“一切都回到正轨。” 经历了这一切,要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开什么国际玩笑? 婠婠看着周应时认真温柔的眼神,脑海里突然涌入了一些记忆,骤然,呼吸乱了一拍。 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和兄长的奸情了。 最近一次,是几个月前去西山露营。 她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而从哥哥的帐篷里,投出纠缠的影子。 和这次一样,她大哭大闹,执意离婚。 可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司婠婠,这个世界上最擅长骗自己的人。 她是能够骗自己喜欢上小提琴,一骗就是二十多年的疯子。 如果这样的背叛从来没有发生该多好?如果哥哥永远是哥哥,丈夫永远是丈夫,该有多好? 她只要戴上耳机,闭上眼睛,听一曲《沉思》,倒数三下…… 睁开眼,她会忘记看到的一切。 哥哥还是哥哥,全世界最疼她的兄长。 丈夫还是丈夫,全世界最完美的丈夫。 只要忘记一些事情,她完美的生活就可以继续下去。 只要忘了就行,多简单。 所以周应时和燕淮才会那么镇定,因为无论她闹成什么样子,一段时间后,都会忘记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司婠婠”的角色里。 所以周应时和燕淮不放心她一个人生活,因为她确实有病。 六年的婚姻里,这样的循环 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婠婠数不过来。 次数多到……燕淮和应时的约会已经不需要太谨慎。 反正就算被发现也没关系,婠婠会自己忘掉的。 徐玉珠也未必是有心隐瞒她,是她自己不愿相信。 原来我早就疯了。婠婠想。 原来二十五年前从那个漆黑的衣柜里走出来的,就是一个懦弱胆怯的疯子。 婠婠笑了,这个笑容清甜如夏天荷叶上的露珠。 她用脸颊蹭了蹭周应时的指尖:“好啊,等我出院,我们仨又是一家人了。” 八月,婠婠出院回家,周应时早就把自己的生活用品物归原处,从容地搬了回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三个人的生活又回归了平淡的日常。 她操持家务,周应时忙着学校的事情,燕淮每周来蹭一顿饭。 九月份,司婠婠向学校递交了辞呈。院长尽力挽留,婠婠却实在力不从心——阅读障碍一直没有好,她现在只能看最肤浅的国产脑残电视剧消磨时间。 她辞职,周应时非常支持,抱着她说没关系亲爱的,我的工资足够你一辈子吃穿不愁。你辞职,我养你。 她却无法控制自己阴谋论的想象,也许,他想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就像折断鸟的翅膀。 这样有朝一日,她即使想走也走不了。 丈夫暗算李学彬时那一抹残忍的冷笑,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么多年,仍然看不透枕边人。 婠婠夜半醒来,看着身边沉睡的男人,他的睡颜干净如孩童,无法想象内心中藏着多少阴暗。 她甚至产生过一枕头过去闷死他的可怕念头。 最后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婚姻走到这一步,才真是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十一月,周应时终于评上了教授,作为宁州理工最年轻的教授,发表核心期刊论文若干,还长得如此英俊潇洒,在网上很是小火了一把。 十二月底,婠婠把李学彬送进了考场。 因为她恢复了“正常”,周应时没有再为难可怜的学生,让他有了几个月宝贵的专心备考时间。 李学彬考完最后一场专业课,出了考场,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她。 素衣,清瘦,温柔。 年轻人抱着她哭成了泪人。 “师娘……都怪我……” 婠婠轻拍他的后背:“你做得很对啊,不能怪你。” “师娘,怎么这么难呢?”李学彬哭着问她:“我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继续读书,怎么这么难呢……” 到底哪里错了? 婠婠用力回抱他:“错的不是你我,是世界。” 她擦去李学彬脸上的泪痕:“快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安心等成绩吧。” “我觉得我没考好……”李学彬哭得更厉害了:“司老师我没考好,我后面两道大题都没做出来……司老师对不起我考砸了……” 婠婠柔声道:“没关系,你尽力了,对得起你自己,就对得起我。” 阮长风还在一边破坏气氛:“一般学霸都说自己没考好,这个反应,估计是稳了。” 一月底,考研初试成绩发布。 李学彬总分专业第四名,稳稳当当地进入复试,验证了阮长风的推断。 三月,婠婠给李学彬买了机票北上参加复试。 成绩公布那日,年轻人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拿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李学彬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周应时说他要去隔壁的城市解决当地企业一个技术难题。 婠婠知道这几天燕淮也在宛市开会。 但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帮周应时打包好行李。 然后,婠婠在桌上留下一纸签好名的离婚协议,走出了家门。 她坐在熟悉的公园长椅上,阮长风和她并肩。 “长风,这一年来……多谢你。” 如果这一年里没有阮长风的陪伴,日日陪她说话开解,她一定早就精神崩溃了。 “下一步,什么计划?” 婠婠看着手上的车票:“离开宁州。” “去哪里?” “不知道。” “不打算报仇?”阮长风好奇地看她:“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受这种侮辱。” “不想复仇,”婠婠摇头:“大概……我真的是个很懦弱的人吧,我不想逼哥哥作选择。只要他肯离婚,我不再见他们就是了。” “还回来吗?” “不一定。” “那……祝你好运。” 婠婠笑着把插上耳机,小提琴曲淙淙流淌,是《沉思》。 “所以,我听完这首曲子,你就消失好不好?”婠婠看着身边的男人,鸦青色休闲外套和牛仔裤,眉眼生动疏朗,看起来再真实不过。 谁能想到竟然也是她的幻想。 一年前,她面试失败,坐在这个长椅上,迷茫不知路在何方。 绝望中,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多年不见的人。 她想起了那家奇妙的事务所,那三个永远有办法的家伙。 如果……阮长风在就好了。 阮长风永远有办法。 他一定可以帮到她。 周应时说得没错,她不依靠别人是活不下去的。 出嫁前依靠兄长,结婚后依靠丈夫,当发现兄长和丈夫都靠不住时,她宁可幻想出一个人来依靠。 所以,婠婠,听这首曲子,你闭上眼睛,默数三、二、一——睁开眼,我会出现在你身边。 她又一次成功了,听完这首《沉思》,阮长风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笑着对她说:“哟,婠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阮长风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消失:“婠婠,不要随便怀疑自己好吗?精神分裂哪有这么容易得的?” “你是虚假的。”婠婠说:“我知道。” 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否则你怎么解释,这一年里,我明明没有戴过事务所的那种微型耳麦,却一直能听到你的声音呢?” “婠婠,让我陪在你身边。”他牵起她的手:“只有我……永不背叛。” “不,”婠婠固执地闭上眼睛:“我不能再依靠任何人,我必须靠自己活下去。” 眼泪从眼角滚落:“我要治病,我要接受真实。” 这个真实的世界糟糕透了。 真实的阮长风也没身边这位温柔好性子,随叫随到。真实的阮长风只是个商人而已。 收了她的钱,以前和她有过一段合作,仅此而已。 这个真实的世界是,她永远没办法喜欢上小提琴;她的兄长和丈夫一起欺骗她许多年;聪明的寒门子弟要想成功要付出比同龄人多得多的努力——而且努力了也未必成功;学术上成果丰硕的学者因为情商不高,而永远没办法摘掉头衔上的“副”字…… 这个世界真实到残酷,丛林法则盛行,遍地都是谎言和欺诈。 而她,司婠婠,活了三十二年,被保护得太好,靠着自我欺骗,去相信这个世界是开满鲜花的花园,去相信她的生活完美无缺。 婠婠还记得她的婚礼上,哥哥喝醉了酒,上台抢过司仪的麦克风,看着她:“如果可以,婠婠,我想让你永远围着果酱罐,尝着蜂蜜糖,站在象牙塔上,光明正大晒月亮……” “婠婠,人间是个什么玩意,你看都不要看。” 当时她被哥哥的话感动到热泪盈眶。 而今天,司婠婠决定睁开眼,看人间。 乐曲已经接近尾声,身边人的气息渐渐隐去。 婠婠无声地向他告别。 最后一个音符终了,婠婠睁开了眼睛。 长按,把这首《沉思》永久删除。 当她跨过沉沦的一切,向永恒开战的时候,她是自己的军旗。 第34章 甜宠(8) 婠婠起身,戴上白色鸭舌帽,又环视了一圈这个熟悉的社区公园。 这个公园承载了她太多的过往。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 “婠婠,婠婠你等一下……” 司婠婠无奈地想,精神分裂症不愧是最严重的那几类精神疾病,妄想哪有这么容易治好。 她扭头对追上来的阮长风说:“你见好就收得了,我现在真的不需要你了。” 阮长风:“啥?” “我说你赶紧麻利地消失……你再叫我也不会理你了。” 阮长风:“我一个大活人怎么消失啊?” 婠婠这才注意到阮长风的装扮不同了,脸上也有了风霜之色,陡然升腾起不可思议的想法:“你是……真的?” 阮长风:“我难道可以是假的?” 婠婠急忙拽住一个路过的小孩:“小朋友,你能看到这里站了一个人吗?” 男孩白了她一眼:“是一个叔叔。” 婠婠对着长风露出了礼貌不是尴尬的微笑:“你怎么来了?” 阮长风担心婠婠还蒙在鼓里,向她解释道:“是这样,一个月前我们接到一个委托,委托人叫叶紫,攻略对象……正是你哥哥。” 婠婠在心里为这位素昧平生的叶小姐画了个十字。 “昨天,我和小米跟踪你哥哥到宛市,发现你哥在和一个男人……” “嗯,我知道,那个人是我丈夫。”婠婠点头:“很快就是前夫了。” “所以……你一直知道?” “知道一年了。”婠婠说:“呃,也许是五年?六年?” 阮长风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婠婠眨眨眼:“你想帮我把前夫变成亡夫吗?”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就是告诉你一声。” “那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婠婠说:“还有事吗?我赶火车。” “我送你去车站。” “谢谢,别麻烦了。”婠婠觉得和真实的阮长风站在一起有点尴尬,婉拒了他的好意。 阮长风就这么一脸尴尬地目送婠婠上了出租车。 “我的号码没有变,有需要请一定打给我!”扒着车玻璃,阮长风赶在车子开走前嘱咐。 婠婠也探出头来:“我要离开他,拜托别让他们找到我!” 阮长风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周应时会付出代价的,我保证。” 婠婠伸长脖子,凑到阮长风脸颊边亲了一口,甜甜笑道:“不用有顾虑,弄死也没关系。” 然后出租车一骑绝尘而去,阮长风站在原地,摸着脸怔住了。 “快点查啊赵原,婠婠这是怎么了?”小米在事务所里摇着赵原的衣领:“你不是说看上去还挺好的吗?不是说还能买菜吗?” 阮长风也骂道:“这叫‘瘦了点’?婠婠都瘦成骨头架子了好嘛?” 赵原一言不发地在全市的医疗系统中检索婠婠的就诊记录。 除了去年七月因为晕倒而住院外,就是厚厚的一堆精神科诊疗记录。 “老板,我们来晚了……”赵原说:“晚了整整一年。” 电子诊断书上写着的“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症状除了常见的厌食,睡眠不调外,还表现出阅读障碍、幻觉、幻听,认为自己在和一个叫“长风”的人对话。 阮长风看着赵原发过来的资料,明白了刚才婠婠的异常举动。 他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得有多绝望,才会幻想出另一个个体,陪自己度过这重重险阻。 这一年里,她到底受到了怎样的逼迫和侮辱?又是怎么挺过去的? 那两个男人有多邪恶残忍,才会把一个这么温柔善良的好姑娘活生生逼疯? “老板,老板?”小米在耳麦里喊他:“我们怎么办?” “呃……我个人建议,”阮长风说:“先把周应时从前夫变成亡夫吧。” 李学彬把妹妹哄睡着后,轻轻放在床上。 已经是暑假,山里的夏夜非常安静,只有偶尔两声蛙鸣。 母亲走进来:“东西收拾好了吗?” “没什么要带的了,很多东西都直接从学校寄到宁州了。” “你再把这两件棉袄装上,北京不比宁州,冬天可冷了……”母亲絮絮地为他安排:“去了别怕花钱,千万别冻着自己……唉,怎么七月份就开学了。” “都说了不是开学,”李学彬解释:“是导师的项目组缺人手,喊我提前去帮忙……” “那这十斤花生米你带去,咱自家种的,给老师啊同学分一分。” 李学彬啼笑皆非地接过:“妈,我明天早上五点赶车,你别起来了。” “那不行,我儿子考上北京的研究生了,全村头一份的,我送你去县城。” 李学彬看着灯下自己母亲满是霜雪的白发,还有贫穷破旧的家和床上安睡的小妹,心中百味杂陈:“妈……我去读书就挣不到什么钱,你们还要继续这么辛苦下去……我太自私了。” “傻孩子,只要你愿意读书,多少年妈都支持你。”母亲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别担心家里,我和你妹妹好得很,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母子俩的温馨时刻。 山间信号不好,李学彬看到是宁州来的陌生号码,怕错过什么事情,举着手机一路小跑上了后山坡。 期间铃声因为超时而中断,但表现出锲而不舍的毅力,一直响到李学彬跑到信号比较好的山坡顶。 “喂?请问哪位?” 那边是一个低沉有磁性的男声:“李学彬?” “是我。” “你好,我叫阮长风,是司婠婠的朋友。” 婠婠,师娘……李学彬的心口骤然抽痛。 “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师娘吧?” “我记得。” “我也估计你忘不了。”阮长风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情绪:“去年七月底,婠婠住院了,这个你知道不?” “我……” 他只知道,那天之后,来自周应时的无形压力突然消失了,实验室繁琐的任务不再安排到他身上,让他有时间专心备考。 “如果不记得的话,我提醒你,你那天刚好在你们学校人工湖边上和她说了话。” “好像是的……请问您到底有什么事情?” “你是故意把自己考研的事情泄露给她的,对不对?” 李学彬鼻尖沁出一点冷汗。 “你想借婠婠的力量,结束周应时对你的报复?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想着利用她?” “……” “就算那年不能考研又怎样?你毕业了周应时难道还能继续为难你?你知不知道婠婠为了你忍了一整年,拖着不敢离婚,导致病情一直在加重?”阮长风的声音里,怒气渐渐浮现:“然后你就毕业了,回家了,光宗耀祖了,准备去北京再也不回来了?打算就这么把她忘了?” 李学彬沉默许久,突然爆发,声音在深夜空荡荡的寂静山谷里回荡:“那本来就是我的!要不是他们一家,我早就保研了!他们凭什么欺负我?!” “记住,是周应时在欺负你,婠婠对你仁至义尽了。”阮长风说:“现在,摸摸你的良心,告诉我,你真的想就这么走掉吗?” “我一个穷学生,周应时已经是教授了……我能怎么办?” “婠婠咽下这口气了,但我不行,你估计也不行。”阮长风慢悠悠地说:“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帮婠婠,也帮你自己出一口气?” “如果想,就把去北京的票退了,明天就回宁州。” “我在林森路8号等你。” 第二天晚上,李学彬拎着十斤花生米,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事务所门口。 小米给他开门,阮长风脸色苍白地摊在沙发上,针头刺入手臂的血管,鲜血正装满一个血袋。 “这是……”李学彬被吓得不敢进门。 阮长风朝他虚弱地挥挥手:“《消失的爱人》,大卫芬奇的……看过没有?” 李学彬一脸懵逼地摇头。 “满了满了,小米你快给我拔了……” 小米走过来,把早已准备好的酒精棉球按在阮长风手臂上,利索地拔下针头:“才30,正常献血的量,老板你用不用一副快死了的熊样?” “那你怎么不献?” “我大姨妈刚走,已经失血很多了。”小米理直气壮。 “如果是正常献血,为什么针头会断在里面,还是两次?”阮长风说:“周护士你的业务能力堪忧啊。” 小米恨恨地看了眼阮长风淤青的手臂:“我又不是专业学这个的。” “好吧好吧,”阮长风按着手臂:“学彬,你进房间去,赵原需要你的帮助。” 李学彬木木地进了小房间,被满墙满地的论文吓了一跳。 赵原已经快要被论文淹没了:“李学彬是吧?你总算来了,帮我看看周应时的这篇论文有什么漏洞……” “我只是个本科生……很多艰深的东西我也看不懂……” “数据,重点帮我看看实验数据。”赵原的头发被他揪得更乱了。 “实验数据不重新做实验,光靠看也很难看出问题啊……”李学彬有点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对不起,这个我真的帮不了你们。” “你看,”赵原拿起论文中一张,指着上面的数据图说:“这张图和我电脑上这张是不是一样?” “呃……你手里这张散点图趋势更好一些。” 赵原一拍手:“这是你从你师兄电脑里扒的原始数据图,这张纸的是周应时论文里的配图。” 李学彬不想追究为什么赵原能出入师兄的电脑如无物了。 “实验数据p图应该是跑不掉的,类似这张图的还有好多……”赵原兴奋地说:“这些,够不够锤他个学术不端?” “肯定不行的……”赵原遗憾地摇头:“这在圈子里不算什么大事。” “切,”赵原悻悻地放下论文:“我发现了二十多张有问题的图,要是你来帮我,能找出更多来……有一些图根本就是复制粘贴的嘛。” “周老师会辩解是学生弄错了图片,然后道歉,撤稿,也就是在学术圈里火一段时间,这不算什么原则性问题。” “实验数据造假还不算原则性问题?你们这个圈子真是……”赵原眼神尖锐:“那什么才算是原则性错误?” “呃……和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 “这个估计很难了。” “那和男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后果估计更严重。”李学彬随口说完,发现赵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这是不可能的!”他下意识地双手抱胸:“我们还是想些光明正大的办法吧。” 赵原呵呵冷笑:“你以为阮长风在外面抽血是为了什么光明正大的计划?” 阮长风这时候走进来:“数据造假锤不死他,论文抄袭呢?” 李学彬连连摇头:“周老师学术水平还是很强的,压根不会干这种事情。” “要是我说他不仅抄了,还抄了同一个学院同事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信。”李学彬说。 “你不信不要紧,有人信就好了……甚至只要产生怀疑就够了。”阮长风拍拍李学彬的肩膀:“你在这继续找论文的漏洞,我要出去一阵子,你可以先在事务所住下。” “你要去哪里?” “宛市。”阮长风扬起手里的血袋:“走吧小米。” 第35章 甜宠(9) 深夜,宛市,五星级酒店。 女人戴着一顶鸭舌帽,沿着酒店走廊低头行走,一路走到某一间房门口。 她抬起手腕敲了敲门,因为迟迟没有人开门,敲击很快变成了拍打。 奇怪的是,明明动作很剧烈,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门终于开了,她却是被强行拖拽进去的。 女人无声地剧烈挣扎着,然后门关上了。 因为这一幕发生的时间非常短暂,监控默默拍下一切,却没有引起保安的注意。 她摔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头歪向右侧,卫生间的门敞开着,浴缸、地面、墙壁,甚至天花板,到处是喷溅状的鲜血。 男人穿着一次性雨衣,双手染满了血,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 她艰难地,缓缓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深吸一口气:“那我就开始了。” 阮长风守在门口:“不打扫干净不许出来。” 小米突然后悔:“老板,五局三胜行不行啊?” “你已经从一局定胜负反悔到三局两胜了,”阮长风阴恻恻地说:“你以为我会给你翻盘的机会?” “擦地吧大小姐,要比清洁阿姨弄得更干净才行哦。” 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阮长风脱下沾了血的雨衣,放进袋子里收好。 做完这些,他疲惫地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失血加上开了一天车让他筋疲力尽。 看着小臂上的青紫,阮长风叹了口气。 婠婠如果知道,会不会赞同这个计划? 大概会怨他自作主张吧……她那样善良的人,这种计划说出来都嫌脏了她的耳朵。 阮长风知道婠婠的本意只是想要他帮忙遮掩行踪,别被周应时和燕淮找到,并没有什么复仇的决意。 可阮长风调查得越多,知道得越多,越是替婠婠不值。 一口气哽在胸口,觉得必须得为她做些什么才行。 手机叮咚一声轻响,阮长风拿起来,发现婠婠发来的照片,是她骑在骆驼上,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 烈日下她带着头巾和墨镜,笑得很明媚。 阮长风也笑了笑,发了个点赞的中老年表情包。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里水声渐息。 完成了大扫除的周小米满头大汗地走出来,发现阮长风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默默抱了床薄毯给他盖上,小米看着一尘不染的浴室。 唉,心心念念的按摩浴缸就在眼前啊,好想进去泡澡啊…… 而且辛苦几个小时打扫的卫生啊,不用一下好浪费哦。 周小米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熟睡的阮长风,叹了口气,还是抱着被子滚上床睡了。 宁州理工大学,集成电路设计与制造的课堂上,王洪新一进教室就觉得不对劲。 出勤率居然这么高,而且平时低头玩手机的小崽子们怎么坐得这么端正了? 就算是最后一节课,指望自己划考试重点,表现这么好也太反常了。 作为一名执教三十多年的老教授,他本能地觉得有问题。 视线落到最后一排,他发现了问题之所在。 那里坐着一个漂亮白净的姑娘,打扮时尚,身材窈窕,单手托着腮,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是哪个男生把女朋友带来上课了? 可人家姑娘一个人坐一桌啊。 王洪新走下讲台,来到姑娘身边:“同学,你走错教室了。” 整个班的男生一齐发出了哀嚎。 女生眨眨眼:“王老师,我就是这个班的。” 王洪新皮笑肉不笑:“这个班没有女生。” “可以旁听一节课吗?” “你要是第一节课过来,我倒是可以让你旁听,但这都最后一节课了,我请你出去。” 旁边的男生看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开口:“老师,就让人家听一节课嘛……” “是啊老师,又不会影响课堂纪律……” 结果王洪新还是力排众议,把姑娘赶了出去。 顶着三十多个男生哀怨的眼神,王洪新坚持上完了课:“那考试重点都划给大家了,同学们记得下周这个时间来考试吧,下课。” 他听到有人在低声抱怨,整本书都是考试重点,也叫划重点? 没说什么,夹着课本走出教室。 刚才被赶出来的漂亮姑娘还在走廊上等他。 “王老师,我叫周小米。” “我要赶班车回老校区,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看老头一脸不耐烦,小米感觉自己的女性魅力受到了挑战,笑容愈发甜美:“老师,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去你办公室详谈可以吗?” “不行,”下意识拒绝后,又觉得有些不妥,还是往回找补:“你先说什么事情吧。” “和周应时教授有关。” “我跟他不熟。”因为在教授评选中输给周应时,所以不得不顶着副教授的名头退休,王洪新一听这个名字就很烦:“要签名,要课表,送情书,都不要找我。” 周小米笑盈盈地说:“王老师,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周应时继续当教授而已。” “您明明比他资历老,能力强,您才是应该被评上教授的人。” 王洪新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睛:“……我的办公室在微电子学院812。” “你们的计划,我不会参与。”王洪新把论文还给了小米。 “为什么?这个课题您明明也投入了很多,可论文的通讯作者不是你,一作甚至二作都不是你,您的排位还比不上周应时的学生?”小米一脸愤懑:“这对您也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知道的这些私密,但你让我用我研究的那部分去投稿,给周应时安个抄袭的罪名——太下作了,我还不屑于这么干。” “最后事情一定会澄清,会有编辑跳出来道歉说弄错了您给的参考文章,但配合我们其他的安排,周应时这个教授的位置绝对保不住……到时候还有谁能和您争?” 王洪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小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犯不着为了一篇sci论文和同事结这么大的梁子……何况是非对错,学院里面的知情人一看就知晓。” “王老师,您就甘心别人踩着您的功劳一路高升?” 王洪新起身送客:“在中国,想要把学者拉下马,还是从私生活上下手比较利索。” 小米唉声叹气地离开微电子学院,阮长风安慰她:“没事的,咱本来就是试试看。” 赵原也说:“他要是肯用点手段争一争,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升不上去了。” “既然如此,不管他了,”小米站在人工湖边上:“准备动手吧。” “人呢?怎么会找不到?!”燕淮坐在警察局里,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燕先生,你要理解,从火车站的监控来看,你妹妹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离开宁州的。”安警官用原子笔敲敲桌面:“而且人已经走了一个月了,找她的事,不归我们管。” “我妹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这些诊断书,你们已经看过了……”燕淮扬起手中的文件:“协查通报总要发一份吧?” 安警官抿了口滚烫的热茶,慢悠悠地说:“燕先生,首先,人失踪了十来天你才想起来报警,其次,如果我和自己的妹夫搞在一起,把妹妹气走了,不会有这种底气来麻烦人民警察。” 燕淮气得扭头就走。 安警官目送他远去,点上一支烟,袅袅的烟雾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老大,这个燕淮很有势力哦……”副手小陈说:“不试着帮他找一下?” “你以为我没试过?”安警官翻了个白眼:“这么好的拍马屁机会……” 只是找不到而已。 除了知道婠婠登上一辆向西去的火车外,她在哪一站下车、去了何处,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按理说,住旅店、消费、取钱,都是会留下追踪痕迹的,可安警官居然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要么,现在司婠婠在深山老林里当野人。”他吐出一个烟圈:“要么,有人在背后帮她掩盖行踪。” “这人的能力要是不用在正途上,也太可怕了。”小陈皱眉。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司婠婠已经死了。”安警官说:“死人,自然没有痕迹。” “有没有可能是她老公和哥哥一起合谋……” “为了掩盖奸情,动机很足。虽然她哥看上去很记挂,但也许是演技太好……而周应时,表现得未免太冷漠了。” 安警官把烟掐灭。 “我会重点查查他们两个。” 第36章 甜宠(完) 婠婠离开的一个月里,周应时不是太冷漠不关心,而是分身乏术。 他的一篇已经发表的sci论文突然被爆出实验数据造假,还有多年前已经发表的很多篇论文被学术大牛指出数据图片重复度高,有ps痕迹等问题。 因为上头下了整顿学术风气的严令,周应时可以说是撞枪口上了。 加上他太年轻就被评为教授,周围眼红的人很多。 本来不是太严重的问题,但在网上意外的引起了很大关注,毕竟不久前才凭着“最年轻帅气的理工科教授”在网上火过。 周应时能力是有的,但坏就坏在“最年轻”三个字上。科研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过于年轻……难免会急功近利。 迫于舆论压力,校方迅速启动了调查案,他为了证明论文的原创性,不得不提供大量的原始数据。 这时候很多当年参与项目的学生都已经毕业,实验室里人手紧张,李学彬“千里迢迢”赶回宁州,帮老师应对调查。 结果不知道哪个师兄在实验室摸鱼,导致电脑中了病毒,整个团队的电脑系统都崩溃了。 大量的原始数据毁于一旦。 周应时不气馁,申请再次试验。 而微观领域的紧密试验需要用到的大型粒子对撞机,排队已经排到了两年后。 至于数据图ps造假,已经有业内权威的定论,周应时无力辩驳。 这个倒是真没冤枉他。 科研哪有那么容易的,理工科的课题,走到艰深处,步步都是荆棘。 失败是常态,成功才是意外。 整个团队的人力物力,大笔的研究经费投进去,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周应时觉得,粉饰美化一下数据,也是无奈之举。 虽说是业内默认的事情,正常来讲也就是在小圈子里火一下,周应时躺平任嘲就算了,但在漫长的学术打假中,有人发现司婠婠悄然失踪。 而网友匿名发出的一段视频,更是把事件发酵到了失控的地步。 首先是宛市一家酒店停车场监控拍下的视频,日期是七月的某一天,周应时和一个男人拥吻后走入酒店。 次日,司婠婠上了火车,这班西行的火车必定经过宛市。 然后又是酒店的监控,只是到了走廊里,时间显示深夜,婠婠穿着和白天一样的衣服,戴着白色鸭舌帽,正在奋力敲门,正是两人居住的812房。 然后门开了,她被人粗暴地拖了进去。 第三天,只有两个男人走出了房门,再也没有人看到司婠婠的踪影。 她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酒店房间里。 消失?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周应时和神秘男人离开时可是都拖了箱子的。 你说那么大个人塞不进箱子?切碎了不就可以了? 案件看上去血腥又猎奇,还涉及年轻英俊的大学教授、骗婚的同性恋、捉奸的同妻、然后被恼羞成怒的丈夫伙同奸夫一起杀死后肢解……彻底引爆了网友的神经。 随后,警方确实在812房的浴室里检查出了大量的血迹反应。 虽然被人仔细打扫过,但瞒不过灵敏的鲁米诺试剂。 周应时刚应付完校方的调查,就一脸莫名其妙地被带走了。 从大学教授一夜之间沦为杀妻的嫌疑犯,被全网追着辱骂,周应时从云端坠入了泥沼。 毕竟看到儒雅英俊的年轻教授因为学术丑闻而人设崩塌……这瓜吃得太爽了。 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甚嚣尘上。 虽然有人质疑公布的酒店监控录像中,酒店走廊那一段只有时间没有日期,但因为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原版的监控已经被覆盖,真相便很难被验证。 微小的质疑声被汹涌的舆论淹没。 周应时为了自证清白,不得不公布了婠婠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表示两人已经和平离婚。 平素里的模范夫妻以离婚收场,这也罢了。 要命的是此前常有人目击,妻子经常忧郁地徘徊在湖边。 石锤同性恋骗婚、疑似杀妻伪造失踪,真真假假掺在一起,周应时百口莫辩。 周应时很快就因为证据不足被放了出来,因为酒店的血迹经过dna检测,与婠婠不相符。但流言蜚语可以毁了他的全部体面。 周应时失去了刚到手还没捂热的教授头衔。 同一天,在他最需要燕淮的时候,燕淮也走了。 他把公司交给了职业经理人,踏上了寻找司婠婠的道路。 燕淮终于在爱人和妹妹之间作出了选择。 那一天,周应时回到家,看着凌乱空旷的房子,第一次体会到婠婠的感受。 全世界都在离开自己的感觉。 几天里,他灌下了无数的酒,如果不是徐玉珠女士破门而入,周应时会把自己活活醉死。 他在病房里醒来,一纸癌症的诊断书猝不及防到了眼前。 该来的,躲不过。 看上去年轻的身体里,癌细胞早已潜伏多时。 一个人最后的时光应该如何度过?周应时选择回到了实验室,顶住巨大的舆论压力,向学生向同事隐瞒了病情,继续探索科学的边界。 直到病情恶化,再也无法隐藏。 病重的消息传出后,燕淮连夜赶回了他的身边。 他已经找了最好的私人侦探团队,仍然没有找到婠婠。有无数次他隐约觉得离司婠婠近在咫尺了,但还是擦肩而过。 可属于他们两人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在又一年槐花盛开的时候,燕淮和周应时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 生死面前,他们已经不再在乎世人的眼光。 周应时走累了,在长椅上坐下。 “燕淮,你说……婠婠现在在干嘛?” “我不知道。”燕淮摇头:“我相信她会过得很好的。” “是啊,我们以前,低估她了。”周应时笑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的。” 燕淮低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想说……你离了我活不下去这种肉麻的话吧?” 燕淮揉揉他的头发,轻叹:“真不想放你走啊。” “是我的报应来了而已。”周应时仰头看树上雪白的槐花:“上天对我不薄,至少给了我们时间好好告别。” “如果有报应,应该报应到我头上才对,”燕淮沉声道:“我背叛了亲妹妹。” “对了燕淮,婠婠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燕淮说:“似乎是一场失败的晚会?” “对,”周应时说:“那次晚会她压轴,穿一身红衣服拉小提琴,非常漂亮……然后突然下雨了,所有学生都跑掉了,只有她站在台上坚持拉完。” “燕淮,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们三个人搞成这样是造化弄人?”周应时看着男人,化疗让他脸色苍白如纸,没有戴眼镜,眸光像淡淡晕开的水墨。 呼吸有些困难,因为癌细胞扩散到了肺部,他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割,但还是坚持说下去:“不是那样的,燕淮,我是故意的,我一早知道她是你妹妹。” 燕淮的手无声攥拳:“别说了。” “你不知道,她拎着小提琴在大雨中坚持演奏,那时候她脸上的表情……那种又倔又孤单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 “是我主动追的她,”周应时低笑道:“我是混蛋啊燕淮,我明知道这样你们两个都会很伤心……” “可我就是不想你离开我……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好,不想你离开。” “我要承担起对父母的责任,我必须结婚,但我也不想你走……所以我要娶司婠婠。”他用指尖触碰燕淮的耳垂,笑容中有孩子气的邪:“我用她把你绑在我身边了。” 燕淮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自私的小混蛋。” 这时有一个陌生男人悄悄走近。燕淮和周应时都不认识他。 他却已经太熟悉这两人。 “周应时,”他说:“婠婠有话托我转告你。” “你知道婠婠在哪?”燕淮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知道。”阮长风点点头:“她现在过得还不错。” “你怎么证明你确实认识婠婠?”燕淮追问。 “周应时,婠婠说……”阮长风不理会燕淮:“那天知道你害李学彬丢了保研资格,她气疯了,所以才咒你生病……她不是故意的。” 周应时笑着点头:“我知道。” “她希望你好好养病,祸害遗千年,你这种祸害不该这么早死。” “消息传达到了,那就再见吧。”阮长风说。 “等等,”燕淮问:“婠婠有没有话对我说?” “婠婠说,哥哥什么都知道,所以不用多说。”顿了一下,阮长风说:“只是希望你保重身体。” “是你隐去了婠婠的行踪?” 阮长风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默默走远了。 而公园里三个男人的短暂相会,还是落入了一个人的眼睛。 不远处,盯梢的安警官掐灭了烟:“这个阮长风……很有意思。” 他对副手说:“但误导警方,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接下来,查查他。” “所以……尽情恨我吧,燕淮,”周应时说:“是我害你们变成这样的。” 燕淮有些烦躁地跺脚:“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等我死后下地狱时,站在阎王面前……”周应时把头搭在燕淮肩上,这个动作让燕淮想起了妹妹。他低声说: ……阎王要定我的罪,问我这辈子最对不起谁。 我说是我妻子。 他问我为什么对不起她。 我说……因为我爱上她哥哥。 阎王会很生气地把我下油锅去炸,因为我…… 周应时凑到燕淮耳边低语:“就算下地狱,也不后悔。” 当晚,周应时病危。 icu门外,燕淮死死握住他的手。 “不要离开我。” 周应时每一个字都含着疼痛:“放我走吧。” 医生也劝燕淮,病入骨髓了,现在周应时连呼吸都很痛苦,不如放他体面离开。 燕淮只是对医生深深鞠躬:“用尽一切办法,我要周应时活着。” “即使浑身插满管子,日夜疼痛,毫无生存质量可言?” 燕淮仍是鞠躬:“那也没关系。” 那之后,燕淮停止了对司婠婠的寻找,回到宁州,卖掉公司,像亲生儿子一般奉养周应时的父母。 他住进婠婠和周应时的公寓里,在两个至亲至爱之人的房间里,任由孤独和罪恶感把自己淹没。 他也开始读书,自考本科,研究生,博士……一路读上去,做他没有完成的研究,写他没有写完的论文,教他没有教好的学生。 再没有结婚,一生桃李满天下。 人人称赞他淡泊名利,有古风。 他对外只说,不过是为了给一个自私的小混蛋积福,好让他以后在油锅里少炸几年。 而没有人知道,每天下班后,他会回到家中,房间里有一个靠呼吸器和输液维持生命的人。 他的爱人。 他永远细心地照顾他,给他翻身,擦洗,按摩,换药……守着躺在病床上的他一天天枯槁下去,渐渐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包着白骨,却还是活着。 他已经失去了求死的能力。 燕淮看着他的眼神由眷恋变成恐惧,后来变成憎恨,现在只剩下哀求。 为了装呼吸机,他的气管被切开,失去了大部分语言能力。 但有时候燕淮会听到他嘶哑的气音。 他说,我恨你。 “别怪我不让你解脱,别恨我……”燕淮轻轻捧起他枯枝般的手掌:“我只是不想放你走而已。” 就像当初你不想放我走,所以骗了婠婠。 现在我也不会让疾病带走你,让你从此在死亡的安宁中沉睡。 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们两个,注定这样,一直纠缠到死…… 尾声 李学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司婠婠,是在长城。 那是世界知名交响乐团在中国巡演的最后一站,以烽火为主题,以万里长城为背景,少见的户外演出。 李学彬作为志愿者维持现场秩序。 他从小缺乏对音乐审美的培养,整场演出看完,只觉得气势恢宏,再多别的什么好处,也就说不上来了。 而演出结束后,在熙熙攘攘散场的观众中,他看到了一个黑衣女人脱离了乐队,在作为布景的篝火前站定,然后把小提琴投入了火中。 转身,头也不回地融入了人流,再也看不见了。 烽火和佳人,天赋和梦想。 一切都该有始有终。 “师娘——”他尽力喊她,最终还是被人群冲散。 很多年后,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 新晋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被邀请上台致辞。 在感谢了团队,恩师和妻子后,他从琴盒里取出了小提琴。 那把琴很旧了,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 李学彬说,最后,我要感谢这把琴的主人,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祝她找到了想要的自由。 物理学家奏响了她的焦尾琴,琴声在舞台上长久地回荡。 他相信那琴声会一直响下去,一直传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传进她的耳朵。 她一定能听见的,他这样坚信。 第37章 先生的马甲(1) 序章 宁州的深夜,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个小时。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女孩没有撑伞,独自走在城市的街头。 她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运动鞋毫无顾虑地踩碎积水。偶尔有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浑若不觉,微微低头走着。 她已经在街头徘徊了许久,直到沿路的店铺一家家关闭,路上的灯光次第熄灭。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街角一家仍在营业的便利店。 没有继续迟疑,她走了进去。 店里已经没有其他顾客,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正在看视频的年轻男人,看她浑身湿透地闯进来,关切问道:“要不要买一把雨伞?” 她摇头,面无表情地从柜台前经过,消失在高高的货架后面。 女孩假装看了看日用百货,懒洋洋地从冰柜里拿了一支牛奶,终于直奔自己的目标,摆满零食的货架。 薯片、饼干、小面包,食欲在疯狂地叫嚣,肠胃垂死挣扎。 只迟疑了一瞬,她飞快地从货架第二排拿下一包威化饼干,蹲在地上,借着雨声的掩护,滋啦一声撕开了包装袋。 反正只有一个店员而已,我被货架挡住了,这个小破店肯定没有监控,他看不见我…… 这种巧克力威化没有独立的小包装,也不怎么好吃,一股浓烈的工业香精和代可可脂的味道弥漫在鼻腔。 但女孩顾不得了,她抓起一大把饼干,拼命塞进嘴里。 怕咀嚼声惊动店员,她不敢张嘴,努力用沾满饼干屑的手捂住嘴,饼干来不及和唾液充分混合,也根本来不及咀嚼,就被机械地吞咽了下去。 下一口食物已经塞了进来。 一包威化饼很快见底了,她被噎得翻白眼,大口大口喝下牛奶,才顺过气来。 真的不能再吃了,她已经撑得非常非常难受了……一两个小时前吃下的烤冷面炒米粉和煎饺已经将胃塞得满满当当,明天体重秤上的数字会非常难看。 可是手又忍不住开了一包薯片。 在食欲的操控下,她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拼命把薯片也塞进去,牙齿和硬脆的食物摩擦,在骨传导的作用下,声音显得非常响亮。 她只有一个想法,小声点,千万别被店员发现了。 头发上的水全滴在了食物上,很败胃口,但她全吃光了。 等女孩的胃里实在塞不下任何东西,她才勉强扶着货架站起来。 直起身的一瞬间,原本被撑到麻木的胃再次发出尖叫抗议,她简直不敢低头看自己如同怀孕五个月的肚子,胃袋的剧烈膨胀压缩了腹腔空间,让她的心肺无法得到很好的扩张,她艰难地维持着呼吸。 把吃剩下的包装袋塞进包里装好,她知道自己已经在货架后面逗留了太久,必须得出去了。 看到地上的狼藉的食物残渣,愧疚感涌上心头,还是拿了几包最便宜的辣片辣条,踱到柜台前结账。 刚才吃得太甜了,想吃点辣的解腻。 所幸看店的年轻人沉迷于看电影,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利索地结了账,帮她把零食装起来,还笑着说:“美女你这么能吃辣啊?”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抽走了塑料袋。 雨还在下,年轻人继续说:“你可以先避一下,等雨停了再走……”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热心和善意,让她觉得非常厌烦。 她想让全世界都不要搭理自己,最好能隐形,至少这样暴食的丑陋的自己,不想进入任何人的视线。 能不能别管我,让我就这么一个人烂掉啊!她烦躁地冲进了雨里。 胃因为过度饱胀而疼痛不已,食物的残渣反复上涌,顺着食道几乎到了咽喉。她在雨中行走,一阵晕眩。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家了。 她还要想一个理由,向爸妈解释自己为什么大晚上冒雨在外面跑了这么久。 希望爸妈都已经睡了,这样她就可以躲进卫生间把这些食物吐掉,也不必再想借口。 啊,好想吐。 还能不能撑到家里啊。 身后有人喊她:“美女,请等一下……” 从声音听出是刚才那个过分热情的店员,她不想回头,默默加快了脚步。 可对方一直锲而不舍地追着她喊。 视线余光看到那人撑着伞,还拄着拐杖,走路的动作僵硬可笑。 欺负残疾人似乎不太好?女孩停了下来,等店员追上来。 是不是被发现了……她有点紧张。我会被送去警察局吗? 店员千辛万苦走到了她面前。女孩注意到他上半身缠满绷带,在绷带外面才松松垮垮套了件t恤,腿上还打了夹板,看着应是外伤。 虽然病容憔悴,胡子拉碴,但能看得出是个骨骼俊秀,眉目舒朗的男人。 伞把女孩的身形一并遮住了。 雨水打在伞上,发出连绵不绝的轻响。 那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牛奶递给女孩,轻声细语:“辣的吃多了伤胃,你喝包牛奶垫一下。” 第38章 先生的马甲(2) 一过十月,天就渐渐凉了下来。阮长风早上起床晨练后,去楼下早餐铺买了包子豆浆,拎回了事务所。 今天早点铺人多,排队有些久。等电梯的时候阮长风想,小米肯定焦躁到挠门了。 早餐是他和周小米的,赵原又肝游戏肝到了三点半,现在正倒头大睡,估计中午能起来吃个午饭就算作息健康了。 电梯到了六楼,阮长风一出门就看到有个女生徘徊在楼道里。 “呃……请问,eros事务所是在这里吗?”她的声音柔柔细细,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 “没错,我是老板,小姐请进。”见有客上门,阮长风脸上堆满笑容。 事务所里,小米正在拖地,听到门响眼珠子都亮了:“老板,包子买回来没?” 阮长风把女生迎进屋,白了她一眼:“少不了你的,吃吧。” 小米找了筷子,坐在饭桌上吃起早饭,还问女生:“你吃早餐没?要不要也来点?” 女生连连摇头:“我就不用了。” 阮长风晨练回来,着实口渴了,倒了杯豆浆喝起来,“小姐怎么称呼?” “洪晓妆。”说完她就低下头,像是在等待什么。 “很好听的名字,”阮长风自我介绍:“我叫阮长风,这位是周小米,我们还有一位技术支持,叫赵原,需要喊他起来见一下你吗?” “不用不用,”晓妆连连摆手,声音更低了一点:“你们为什么不笑?” “我们为什么要笑?”阮长风莫名其妙。 “我这样的……居然叫晓妆。”她的脸微微发烫:“所有人都会笑的。” 洪晓妆,22岁,身高163cm,体重90kg。 像一个行走的脂肪球。 阮长风挠头:“反正我是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小米给晓妆倒了一杯柠檬水。 晓妆没有喝,低声道:“我就是……听同学说,有这么一家事务所,可以帮我嫁给喜欢的人……” “是的,我们帮很多女孩子实现了梦想。洪小姐你喜欢的是……” 她抬起眼:“阮先生,我喜欢石璋。” “你是说,天境游戏的总裁石璋吗?” 洪晓妆点头:“我也知道难度有点大,就是想试一下。” 小米看着手机上的照片:“这难度还真不是有点大……明明是超级大啊。” 这种程度的检索都不用把赵原喊起来,小米都能找到石璋的十几个绯闻女友。作为宁州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年纪轻轻就运营着一家日进斗金的游戏公司,加上一张霸总标配的英俊深情的脸,这位石璋先生的情史可谓相当丰富。 而且对女性的审美相当单一,环肥燕瘦都有,但就是喜欢好看的。 纵观他的前女友们,就没有颜值低于九分的。 “洪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喜欢石璋啊?” “其实……我们两家订了娃娃亲的,”晓妆脸红了:“我爸爸和他爸爸是战友,我出生的时候就订下了的。” 当时两家都挺穷的,没人想到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会在大学时创业,和几个同学一起搞出了那年最受欢迎的独立游戏,后来又开公司做网游,在几年间把天境做成了业界龙头。 “所以您二位算是青梅竹马?”阮长风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就我出生的时候见过,然后就没有见过面了……”晓妆从包里掏出一张老照片,小男孩一脸不耐烦地抱着个圆圆的襁褓。 “他抱着的那个,就是我……” 阮长风叹道:“聊胜于无吧。” “我也没想逼他承认娃娃亲之类的,只是觉得和他挺有缘分的……我又一直没谈过恋爱。” “前几天他来我们学校开招聘宣讲会了,我问了个问题,他的回答真的很温柔……” 晓妆脸更红了:“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你还没毕业?” “今年大四。” “学校,专业?” “宁大,计算机。” 阮长风吹了声口哨:“学霸啊。” 宁州大学本就是全国有数的名校,计算机专业更是传统强势学科。 “没有……当时报志愿也不知道要学什么,看这个专业分高就报了,进去之后才发现编程好难噢……” “所以你是找工作的时候又遇到石璋了,想进天际上班?凭你的学历背景应该不难吧?”阮长风盘算,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 “没有没有,”晓妆说:“我保研了本校,当时就是陪我室友去听一下宣讲会。” 真·学霸暴击。 阮长风啪一声合掌:“我明白了。” “所以……可以帮我吗?” 阮长风沉吟许久,似乎在组织语言:“洪小姐,如果你的意志坚定,要不要考虑……先减个肥?” “因为根据我们对石璋审美的判断,他明显比较喜欢瘦一点的……” “啊,”晓妆道:“可不可以不减肥,让他喜欢上这样的我?” 阮长风认真地看着晓妆:“洪小姐,虽然认识时间很短,但我觉得你声音很好听,性格也很温柔,又很聪明,可以说只要瘦下来,就非常完美了……而且你五官的底子很好,到时候你会变成想不到的漂亮。” “我知道啊……可是从小胖到大,减肥已经试了很多次了,一直都没有成功。” “你都试了哪些方法呢?” 晓妆抿唇:“节食、跑步、跳绳、游泳,我都试过了……瘦个十几斤不难,但是很快就会反弹啊,结果反而越来越胖了。” 阮长风和小米对视了一眼。 小米吃完包子,在晓妆身边坐下,柔声道:“妹妹,先不说能不能攻略下来石璋,你想不想拍一张好看的毕业照?” 晓妆点头。 “想不想和好看的男孩子约会?穿漂亮衣服?” 继续点头。 阮长风继续:“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超重会增加你患病的风险……” 女孩弱弱地说:“我现在身体挺好的,几乎不生病。” “你现在年轻,毕竟底子好,而身体的问题,要十几年后才显现出来。” 晓妆叹了口气:“你们是不是代理了减肥课程?” 小米握住她软绵绵的手:“我帮你减肥好不好?你想不想瘦成我这样的身材?” 阮长风拆台:“你那身材是天生的好么。” “我知道这些道理你都明白,”小米说:“就算不为了石璋,为了你的毕业照努力一把怎么样。” 晓妆痛苦地抱头:“问题是减肥不是一件‘努力一把’就能解决的事情啊,需要‘努力好几把’才行……而且稍微一松懈就会前功尽弃的。” 阮长风叹道:“减肥真可怕,把这么可爱的小姑娘逼出脏话了。” 小米白了他一眼,柔声道:“总之,减肥确实很困难,但总不能以为困难就认命了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石璋,主要是为了你自己……再试一次?” 晓妆看着小米坦荡真挚的眼神,艰难地点了点头。 结果小米往沙发背上一靠:“你走吧,我帮不了你。” “……???” “减肥这个事情,九成看你自己,我们只能提供辅助,”小米翻脸如翻书:“我看你意志不坚定,也没有很强的决意,这样肯定会半途而废。” “不是……”晓妆苦笑:“意志力这个东西在减肥面前就是个废物,早晚都会消耗掉的,我要是有那么强的意志力,早就瘦下来了吧。” 这时候小房间的门开了,赵原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了沙发上一眼:“有客人啊,欢迎光临……” “是你的直系学妹哦,”阮长风介绍:“都是宁大计算机专业的。” 赵原点点头:“学妹你好。” 然后就进了洗手间。 “咦?”小米大为惊奇:“赵原的恐女症治好了?” 说好的只要和两个以上女性共处一室就说不出话来呢? 阮长风在背后狠狠掐了她一把,小米当即闭嘴。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晓妆在赵原眼里压根不算女的…… 虽然知道是赵原的无心之失,但还是好想把他揪出来揍一顿哦。 “赵原是天际的骨灰级玩家了,”阮长风说:“天际出的《长安》现在不是很火嘛,他每晚肝到三四点。” “《长安》怎么啦?”赵原从洗手间出来。 “没什么,回去睡你的觉吧。”阮长风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石璋是不是也在玩这个游戏?” “对啊,全服第一人,醉太平歌嘛。”赵原给自己倒了杯豆浆:“大家都知道就是boss本人。” 阮长风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送走了晓妆,阮长风如常过完这一天,等到晚上赵原再次登录游戏的时候,笑眯眯地摸到他身边。 “帮忙再建一个号呗。” “老板你想玩?” “帮晓妆建一个。” 赵原大概猜到了阮长风的计划,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想玩女号。” “不用,就建男号。”阮长风说:“彪形大汉那种最好。” “不用太认真玩,就当给自己养个小号,我们几个偶尔也能玩玩。” 这个提议让赵原有一点心动。 “id叫什么?” 阮长风想了想:“解红。” 在《长安》开服的第三年零116天,一个叫解红的id悄悄注册了。 初始职业是力士,随机抽中的初始武器是流星锤,捏脸相当随性,唯一的特异之处是一头火红短发。 同一天,武林盟主【醉太平歌】在秋季挑战赛中卫冕了冠军,系统滚动播放着喜报。 当【解红】穿着一身新手套装出现在新手村时,没有人知道,这个id未来会为这款平稳运营的网游,带来怎样的轩然大波。 第39章 先生的马甲(3) 洪晓妆回到宿舍,还没开门先闻到一股里脊肉饼的香味。 “你不是说怕猪肉不新鲜,再不吃里脊肉饼了嘛。”她看着舍友,玲珑娇小的身材,桌上摆满食物。 林瑜把一个饼递给她:“吃吧,给你带了一个。” 晓妆摇摇头:“不想吃。” “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林瑜大惑不解:“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 “我又不像你,光吃不胖。”晓妆在镜子前面站定:“我得再减一次肥。”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林瑜把食物放下,认真地看着晓妆:“我觉得你不胖,你现在状态非常好。” 晓妆默默摇头。 “是不是因为那个石璋?”林瑜挑眉:“从宣讲会回来你简直魔怔了。” “应该不全是吧……”晓妆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我就是,突然很想瘦下来。” “行吧随便你,”林瑜把一盒卤鸡爪递到她面前:“吃个鸡爪再减,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 晓妆苦笑:“我现在是真的没什么食欲。” 她拿出一张a4纸,开始在上面打格子。 “我也不知道我这次能坚持多久,但试试看吧。” 两周之后,洪晓妆再次来到eros事务所。 “你们猜我瘦了多少?”她在阮长风和小米面前转了一圈。 阮长风眉毛拧成一团:“呃……好像,是瘦了点?”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什么变化啊! “减肥就这样,有时候光掉秤,得掉到一定程度,才能明显看出来瘦了。”小米给阮长风挽尊。 “我瘦了十一斤哎!”晓妆很受打击:“真的看不出来吗?” 阮长风和小米用热烈的掌声回应她。 “你再瘦几斤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小米则比较关心过程:“晓妆你是不是节食了?看着气色没有之前好了。” 晓妆点头:“每天十粒花生米,一小碗燕麦,一个苹果,一杯脱脂牛奶。” 小米用手机app迅速算了一下:“一天才500卡不到,以你的基础代谢来讲,是非常伤身的食谱了。” “445卡,我算过。”晓妆说:“我知道这样吃伤身体,但只有这样我才能瘦得下来。” 阮长风摇头:“这都是年轻人不知道身体的重要性,随便糟蹋不心疼。” “所以你怎么不继续了?” 晓妆苦笑:“昨天晚上我暴食了。” “吃了很多,胃很疼。然后我知道,我的意志力就只能支撑我走到这里了。” “接下来,我需要新的减肥方法,需要你们的外力介入。” 晓妆目光真诚:“以我对我自己的了解,只靠我一个人,很快就要半途而废了。” “请帮帮我。” 长风和小米对视一眼,久久沉默。 “不管我最后和石璋能不能成,只要让我瘦下来,我会按市面上减肥训练营的价格付钱。” “成交。”阮长风拍板:“明天早上八点你来事务所,我俩带你锻炼。” 小米端来一杯豆浆:“现在,你先把这个喝了,无糖的,就额外加了两个红枣,不要怕。” 晓妆小口小口地喝下,热热暖暖的豆浆,有谷物天然的甜味,顺着食道一路向下,让她备受摧残的胃感到一阵慰藉。 阮长风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晚上又很想吃东西了,就给我打电话……” 想了想,他补充道:“什么时间都可以。” 第二天早上,阮长风换上运动鞋准备下楼时,被赵原叫住。 “咦,今天这么早起?” 赵原眼圈通红:“昨晚通宵了,有事需要你帮忙。” “老板,你平时晨练的公园,有没有大爷在下围棋?” “好像……有吧?”阮长风说:“怎么,你对围棋感兴趣?” “我写了个围棋的ai软件,老板你帮我去公园拉个大爷测试一下。” 阮长风一头雾水:“这是玩哪一出啊?” 赵原道:“还不是因为《长安》,这垃圾游戏升级升太慢了,想加征衣楼至少要80级,你又不出钱给我买点卡装备,我只好另辟蹊径了。” 赵原说的另辟蹊径,指的是游戏里搭载的围棋小游戏,通过和电脑下围棋,可以获得一定的升级点数。 因为现在下围棋的人比较少,《长安》内置的围棋ai难度也颇大,奔着打怪升级去的玩家很少会选择对着黑白棋局枯坐。 “虽然我不太懂电脑……”阮长风挠头:“但围棋的算法应该很复杂吧?你一个人就弄出来了?” “因为用的这套算法是开源的,棋谱、程序,都是现成的了。”赵原解释道:“《长安》里的围棋小游戏毕竟只占很小一块,不可能把全部算力都投入进去……难度也不会调太高,所以我用和它同一套算法搭载进游戏,所有的硬件都投进去,可以赢过《长安》的ai。” 阮长风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哦,所以你写了个ai软件,和《长安》的ai比赛下棋,这样就不用整天在电脑边上守着,可以一盘一盘下下去了是吧?” 赵原拧着眉:“勉强是这个意思。” “说白了就是外挂嘛。”阮长风摊手:“居然还让我帮你找真人测试。” “主要是想模拟一个真人棋手的反应……不然很快就会被发现作弊了。”赵原双手合十:“拜托啦老板,我真的肝不动了。” 阮长风看着赵原眼中的红血丝,心有不忍:“好啦,我去给你找人下棋,你快点去睡一觉。” “没事,我喝了咖啡,老板你把眼镜和耳麦戴上,我会教你下的。” 到了社区公园,阮长风很快看到了晓妆。 看着气色还好:“吃早饭了吗?” 晓妆无声点头。 阮长风招招手:“小米,带晓妆热身。今天……先跑五公里吧。” 晓妆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长风,我肯定跑不下来的!” “没事,你就尽量跑,跑不动就快走,主要是你得动起来。” 小米带着晓妆在公园的跑道上慢悠悠起步了。 阮长风绕着公园小跑了一圈,重点关注了一下几个下棋的大爷,很遗憾地告诉赵原:“都是下象棋的,没人下围棋啊。” 赵原不气馁:“老板你把棋盘摆桌子上,我给你手机上发一盘残棋,你照着摆上就行。” 阮长风依葫芦画瓢摆好了棋局。 然后就去跑步了。 等洪晓妆惨淡地跑完五公里,阮长风又给她送上跳绳:“来吧,两千下。” 晓妆坐在长椅上不想说话。 “没事,你可以休息休息再跳,慢慢跳也行,我们计数不计时。” 守着晓妆跳完绳,又安排上深蹲和平板撑后,阮长风余光看到自己摆下的棋盘边上终于有人了。 把晓妆的锻炼监督交给小米,他小跑向槐树下的石桌。 石桌边坐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头发稀疏花白,才十月份就已经穿上了厚衣服。 他拿一粒白子,轻轻叩着棋盘。 见他过来,表情淡淡的:“是你摆的棋?” 阮长风摸出眼镜戴上,在老人对面坐下:“老先生,来一盘?” 老人没有废话,白子啪一声落下。 赵原的声音迅速从耳麦里传来:“老板,下在g4。” 阮长风没有动。 毕竟是之前只下过五子棋的男人。 赵原叹了口气:“横坐标是abcd,纵坐标是1234……ok?” 他眯着眼无声地数了半天,把黑子落在了正确的位置上。 老人冷笑一声,在黑子左边落了一子。 赵原啧啧道:“可以啊老先生,把我的气都堵死了——老板,f6。” 阮长风很快熟练起来,和赵原合作,落子飞快,对面的老人则渐渐陷入长考,步步审慎。 最后赵原啪一合掌:“老板,赢了。” 阮长风还没来及开口,对面老人已经弃子认输。 也没有什么气馁的表示,只淡淡地丢下一句:“明天还这个点儿继续。” 然后背着手走开了。 阮长风托着腮,对着棋盘残局看了半天。 “我觉得这样欺负一个老人家不太厚道……” 赵原说:“人家没准正发愁没人陪着下棋呢?” “我没看明白,我怎么就赢了?”工具人长风赢得莫名其妙。 “唉,老板你还是稍微了解一下围棋规则吧,要不我那边开挂没被天际发现,你就先被拆穿了。”赵原打了个呵欠:“就你那个放棋子的手势,围棋爱好者见了想打人。” 阮长风回忆了一下老人的手法,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夹起一粒棋子放在了棋盘上,赵原没有评价,已经倒床上睡着了。 晓妆凑过来,细声细气地说:“先用拇指和食指,把棋子转移到棋盘附近,再切换成食指和中指夹着……不要在棋盘上移子,不太礼貌。” 阮长风大为惊奇:“你还会下围棋啊。” 洪晓妆的脸很红,主要是运动后的自然生理现象:“我……只会一点点。” 阮长风已经知道不能随便低估学霸的“一点点”了。 “训练结束了?” 晓妆点点头。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 晓妆想了想:“练的时候是挺累的,现在又觉得还好了。” 阮长风点点头:“那挺好的,你现在是回学校还是跟我们回事务所?” 晓妆低声道:“学校这个点没有热水,请问事务所可以洗澡吗?” “当然没问题。”阮长风笑道:“正好研究研究中午吃什么。” 第40章 先生的马甲(4) 日子就这样平稳进行了下去。 阮长风和小米每天监督着晓妆运动,他每天早上会去公园里和老人下一盘围棋,赵原配合着调整了作息,把睡眠时间改成了每天上午十一点到晚上七点。 在赵原的程序写好之后,即使白天也挂在游戏上,电脑不需要休息,所以升级的速度快了很多,一周能比得上常人打怪做任务两个月的积分。 当洪晓妆的体重晃晃悠悠突破了80千克时,终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瘦了。 阮长风满意地端详女孩下巴上隐约可见的轮廓线条,点点头:“继续努力。” 晓妆忧郁地看着公园里活力四射的运动者:“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真的差点就不想来了。” “长风,为什么我就没办法像瘦子一样对食物无欲无求呢?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喜欢上运动呢?” 阮长风陪着她慢慢走着:“首先,瘦子也是很喜欢吃东西的,你看小米多能吃……但她运动量也大,而且能控制住不把自己吃太饱。” “至于运动,晓妆,这一个月里,你真的没有哪怕一个瞬间,觉得跑起来让你有点开心吗?” 晓妆诚实地回答:“没有。” “一次都没有?” “运动让我非常痛苦。”晓妆一摊手:“我讨厌汗湿衣服,讨厌喘不上来气,讨厌大腿酸痛……长风,有的人就是没办法喜欢上锻炼啊。” “但你还是坚持了这么久……” “坚持我每天早上起床的,是体重秤上的数字,还有就是不想让你们失望。”晓妆低声道:“我真的,很怕别人对我失望。” 阮长风思考了很久,拍拍她的肩膀:“很长时间里呢,我都觉得,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一定时长的运动,保持健康的作息和饮食,是对自己负责任的一件事……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人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够了。” “有这样一具身体,在社会上和别人产生了联系,就应该为了别人和自己,负起保养好它的义务。” “我一直认为,克制和自律是人类高贵的体现。”阮长风稍稍加快了一点脚步:“这是我们区别于动物的原因。” 晓妆安静地听着。 “但是遇到你后……”他笑了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用自己希望的方式度过这一生,遵循自己的想法和内心,比自律克己更加重要。” “运动是很好,但如果你觉得运动很痛苦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 “蔬菜水果燕麦吃了对身体好,但你觉得里脊肉饼更好吃,炸鸡吃了更愉快,就去吃好了,反正人随时会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死掉,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快乐一点?” “勇敢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然后去坦然接受那个后果,没有人有资格对你失望。” 晓妆莞尔:“长风,你写鸡汤文一定能卖得很好。” 她把一个飞出场外的篮球扔回给球场上的少年:“过去这么多年,我每次减肥失败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胖我自己的,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什么不可以胖?” “阮长风,真的不可以。”洪晓妆把汗湿的头发拨到脑后:“我以后上班不想996,到点直接回家可不可以?不可以,因为我需要钱来赡养父母抚养孩子。” “上班也让我不快乐,而且可以预见比减肥更加不快乐,可人活在世界上,就是注定了要做让自己不快乐的事情,然后再用一些快乐的事情平复心情。” “这具身体不只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的父母、我未来的丈夫、我的未来的子女,我需要为了他们照顾好它。” “人活着是很累的,”她低声笑了笑:“只有死了才会轻松啊……” 阮长风突然侧过身去拥抱她,这个举动把晓妆吓得差点叫出来:“干,干嘛?” “没事,就是想抱抱你,”阮长风说:“你这么年轻就想这么多,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温柔善良……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晓妆被这句话会心一击,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但还是坚持推开阮长风:“好啦我一身汗,你别抱了。” “休息两天吧,出去玩玩,”阮长风说:“你需要给身体一点时间恢复,平台期也快到了。” 晓妆叹了口气:“也好。”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长安城外,紫竹林里,一个白衣琴师正疲于奔命,身后一道金灿灿的身影穷追不舍。 “你差不多得了!”id为【卸腰】的男人给追杀者发去消息:“也是全服有数的高手,干嘛跟我这个菜鸡过不去?” 追杀他的人是个刺客,《长安》这款游戏里玩刺客的人不多,玩得好的更少,但这位头顶上的id【句读】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句读,全服第二,独行者,不属于任何帮派。 身为刺客却身披一身金甲,张扬凌厉,品味极差,却从无人质疑。 原因无他,实力强横而已。 考虑到第一是运营公司老板本人,而句读和醉太平歌从没有正面交过手,所以关于两人谁的实力更强,论坛是有争议的。 卸腰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小透明居然有被大神盯上的一天……虽然是被追杀。 【句读】:你退出征衣楼,我放过你。 卸腰怎么都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帮会席位怎么会这么重要。 虽说加个第一帮派好处多多,但也确实挺不自由的,每天都得上线完成帮派任务……当然征衣楼因为福利多妹子多,确实有很多人排队想进。 【卸腰】:大哥,征衣楼现在人数到系统上限了,我退出之后是空出一个名额,但未必会落到你头上啊。 因为句读之前作为独行侠,和征衣楼抢稀有boss时结过梁子,征衣楼未必会要他。 全服第二又如何?咱老大是全服第一。 征衣楼是有这种底气的。 【句读】:别管。 好吧好吧,被追着砍了三天,从114级掉到101级的卸腰放弃。 方法都想尽了,也找征衣楼的兄弟围攻过他,奈何这位实力强悍,最后还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随着卸腰点击退出征衣楼,帮派列表上榜首的【征衣楼】后面跟着的人数变成了:499/500,灰了不知道多久的【申请加入】按钮也终于亮了起来。 卸腰心灰意冷地准备下线,却发现收件箱悄悄跳动着。 “系统:陌生人【句读】赠送您100级铂金装备【破甲刀】一把,元宝30000,请查收。” 卸腰啧啧两声,心说如果句读直接摆出这个条件跟他谈,他没准就答应了,省得被追着砍了这么多天。 征衣楼内部的通讯频道里。 【这个名字真的有十个字】:天啦撸,你们知道这二十分钟我收到了多少入会申请吗?将近四百份! 【用户134178】:这下热闹了,老大会选谁? 【楼上先生的马甲掉了】:老大老大,一定给我们选一个声音好听的萌妹子哦。 【这个名字真的有十个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四百份申请里面有三百都是女号……老大也太受妹子欢迎了吧 【醉太平歌】:策划明天会把方案发过来,这次招新动静整大点。 老大开口,频道里短暂沉默了片刻后,爆发出极大的讨论热情,人们纷纷猜测这次招新动静会有多大,又会招来一个什么样的新成员。 征衣楼的人员已经太久没有变动,每个人心中都有期待。 那时候兴致勃勃讨论的人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新成员最后会把看上去铁桶一块的征衣楼,推向分崩离析的边缘。 第41章 先生的马甲(5) 红发的力士原地一个翻滚,躲过了喷火巨兽的又一波火焰攻势。 烈焰焚原,力士头上的红发都被撩着了,眼看血条飞速下降,解红克制地用上血瓶,经过四十分钟的艰苦战斗,他背包里满满当当的灵丹妙药已经见底,血瓶叠加的药效衰减也不可避免。 巨兽的设定上是一只螭吻,作为龙的九子之一,通常在《长安》中是怪兽战力天花板般的存在,寻常帮派不组个精锐五人小队绝不愿正面挑战。 解红一人单挑螭吻,倒不是真那么孤僻不懂合作,而是为了杀死螭吻后,有一定概率爆出的装备,实在不想和人分享。 【血色誓言】,能把他八十级的战力提升三十级的神器宝刀。拍卖行里很少见到,偶尔出现也是天价。 因为爆率太低且一天只能挑战一次,赵原已经和这只螭吻死磕了八天,之前几次都爆些废铜烂铁,还有两次他一失手,就被火焰送回复活点了。 打到这一步,赵原也有点后悔,他两年前玩《长安》时,爆率明明没这么低的,估计是被天际调整过,控制神器的产出。 赵原之前不知道螭吻这么难打,练级时一身的技能都是配合着这把【血色誓言】来的,如果能整上一把,就能补上火系攻击的短板,实力突飞猛进。 又被一尾巴扫飞了出去,解红吐了口血,如强弩之末。 但这么多天死磕下来,他也摸清了这个对手的实力,知道再放三个大招,就能拿下了。 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的操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一阵眼花缭乱的特效后,喷火巨兽无力地吐出两个小火球,轰然倒下。 赵原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巨大的血红色长刀,刀柄上镶嵌着三颗红宝石。吹了声口哨,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退出游戏,赵原听到一声轻微的门响,才发现是阮长风出门晨练了。 他把遮光窗帘拨开一丝缝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急忙又合拢窗帘。 房间回到漆黑一片,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不小心又是一个通宵。 加入征衣楼的申请早就发出去了,估计这两天就会出一个招新活动。赵原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肩膀。 【血色誓言】打下来了,放眼望去,谁能阻止解红加入征衣楼? 到时候和老大来一段游戏里并肩作战的情缘,线上线下同时出击,完美。 看来接下来几个月要在这个游戏里投入很多时间了……赵原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日历,掏出手机买了张火车票。 他要赶在征衣楼招新之前回一趟老家。 “老板,我回家一趟,今晚回来。”在耳麦里向阮长风报备后,他装上手机和身份证就出门了。 反正今晚就回来了。 “你能不能等老张头下完棋再走?我看他脖子都伸长了。” 老张就是阮长风在公园里拉的那个围棋陪练。 虽然赵原现在伸到80级,已经不再需要继续完善他的围棋ai了,但老张和阮长风关系还挺好的,所以阮长风每天早上仍要借赵原的软件和老张来两盘。 “抱歉,我票都买好了,让晓妆陪老头下呗。”赵原挤上公交车:“你就说今天头疼。” 阮长风看着人来人往的公园:“……晓妆今天没来。” 赵原愣了一下:“偶尔也让她休息一下吧。” 阮长风和小米对视了一眼:“咱们去宁大转转?” 用晓妆生病的借口向老张告了假,阮长风和小米一人蹬了辆单车,往几公里外的宁州大学骑去。 “老板,我觉得强迫一个女生运动这么久,指望她一点懒都不偷是不符合人性的……”小米说:“别说她了,我都觉得坚持起来很困难。” “我知道,我不是去监督她运动的,”阮长风笑:“估计现在晓妆看到我都觉得面目可憎吧。” “主要是去监督她别吃太多。”他说:“今天没有坚持运动,有负疚感,就更容易自暴自弃。” “不用非运动不可,把她拖出来走一走,别在宿舍里待着受诱惑就行。” 洪晓妆坐在宁大三食堂桌子前,面前摆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热干面。 三食堂的热干面非常受同学欢迎,浓香的酱料配上满满的焦脆花生碎,是晓妆很喜欢的食物。 她现在不敢看手机,很怕看到阮长风的质问她为什么没去锻炼。 何况她不仅没锻炼,还吃了热量很高的热干面。 她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她早晚还是得向阮长风解释这件事,但今天,偏偏是今天,她不想运动,只想吃东西。 视线的余光扫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食堂,晓妆手一抖,筷子掉到地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钻到了桌子底下。 然后自己都觉得很好笑,怎么像个偷吃糖果被妈妈抓到的小孩子? 阮长风在她藏身的桌子边上站住:“行了别藏了,我看到你了。” 晓妆蹲着一动不动。 阮长风叹道:“真的没事,出来吧,我不会骂你。” 晓妆从桌子下面慢吞吞地爬了出来:“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假装没看到我?” “不能,”阮长风摇头:“因为我要问你借饭卡买热干面……” “我和小米还没吃早饭呢。” 三个人就围着桌子,一人吃了碗面。 “现在,能不能带我们参观一下宁大?”小米把碗筷送到回收处:“这个热干面真好吃,我等下走的时候要打包一份。” 见两人都没有提她今天爽约的事情,晓妆也暂时将此事搁下,尽心当起了导游。 赵原在火车上又被挤了半天,终于到了站,是他故乡的北方小城。 与温暖的宁州不同,这里早已入冬,赵原被冻得直哆嗦,急忙打车回家穿衣服。 母亲一看他回来,先是惊喜,然后笑容中又透出一点阴郁来。 “你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晓得回来……” 父亲大着嗓门,粗声粗气地喊:“让他以后不提前打招呼就别回来!” 赵原一言不发地回房间找厚衣服穿。 母亲在外面数落父亲:“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不能少说点?” 转而殷勤地问:“要吃点什么菜?妈现在就去买……炖猪蹄好不好?你看你瘦的,脸色这么差,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啊……” 赵原不耐烦:“没事,老板和同事都很好。” 穿上棉外套,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瘦了不少,少年时的衣服现在就是短了些,却显得空荡荡更加松垮了。 “我走了,”他说:“我上完坟就走,不用买猪蹄了。” 回头看见母亲满脸的失落,他顿了顿:“你们照顾好自己就行。” 小城市打车便宜,赵原又打车去了城郊的墓园。 在路边买了一小捧花和几沓纸钱,他在墓碑之间穿梭,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其中一座。 “煦哥,生日快乐。” 赵原发现墓前没什么灰尘,花瓶里甚至还有刚枯萎不久的花,便了然了。 “还是老样子啊煦哥,他们给你过祭日,我给你过生日。”他把花换成新的,蹲在地上找了个盆烧纸。 墓碑上的名字是姜煦,如果算一下生卒年,会发现他的一生非常短暂,只有短短十七年。 而祭日就在一周前。 如果有人熟悉赵原的人,此时大概会吃惊,因为他平时一个月也说不了这么多话。 “我也不知道烧纸钱你能不能收到,甚至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我也不知道……哎,所以烧纸钱这个活动,是不是为了消磨扫墓的时间啊,因为大家专注烧东西,就不用费心找话题聊天了……” “不过你才过完祭日,他们应该给你烧了不少?不够花就给我托梦吧,我很久没梦到你了,偶尔也让我见见?” “嗯,我还是老样子,还在那个事务所打工,老板人依然很好,就是抠。” “我们现在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委托……是帮一个女生在游戏里面泡霸道总裁,我现在要帮她把账号练起来,把她送到那个总裁身边。” 赵原托着腮,笑了笑:“那个游戏叫《长安》,游戏性还算ok,建模也很漂亮……就是氪金太厉害了,是你肯定看不上。” 通宵的疲惫这才涌上头脑,赵原感到一阵晕眩,便靠在墓碑上闭着眼睛:“唉,借你地盘靠一下,反正你也不能反对。” 北风顺着他空荡荡的外套灌入身体,带走了全部的热量,鲜花在瑟瑟颤抖,昭示着寿数将尽。 赵原只是坐在原地不动,脑袋抵在冰冷的墓碑上。 寒风快把脑浆冻住了,赵原无力去思考更多,只有一句话盘旋在心口舌尖,却无法启齿。 “煦哥,我好想你啊。” 第42章 先生的马甲(6) 阮长风站在宁大计算机学院毕业生留念墙前,小米兴致勃勃地在满墙照片中找赵原。 一排排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朝气蓬勃,让人有点好奇赵原在其中是什么样子。 晓妆陪着她一起找:“赵原学长是哪一年毕业的来着?” 阮长风摇头:“你在这里找不到他。” 他指着另外一面墙:“入学照,我倒是找到了。” 白墙角落里一张照片上,三十多个少年,穿着五颜六色的t恤,乱糟糟地挤作一团,是新生刚入学的合照。 “是哎!你看那时候赵原好嫩!”小米看到十八岁的赵原,瘦弱单薄的身板,当时头发很短,脸色倒是一成不变的苍白,冷淡的死鱼眼也找到了渊源。 晓妆掩唇轻笑:“看上去好可爱。” “是啊,当时勉强也算是个小帅哥嘛。”小米不死心地回到毕业生那边去找,发现其他人都在,独独少了赵原。 “赵原当年没有念完大学,大□□学了。”阮长风低声道:“所以毕业照里面没有他。” 这个小米倒是不知道,她一向不关心学历之类的。 晓妆道:“真可惜……为什么呢?” 阮长风不欲多谈:“他自己好像不觉得有多可惜,还觉得挺值的。” 两个女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不住追问,阮长风的却长久地照片上看着十八岁的男孩。 这么瘦,胳膊这么细,怎么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和怨恨……强烈到活生生打断一个人的脊椎? 赵原扫完墓,天色渐渐晚了。他没有急着回火车站,而是坐车去了城外的棚户区。 北方小城的一切都在冬天里荒芜,这片棚户区也是如此,地上污水横流,显得混乱又衰败。 赵原在一栋破败的民居前驻足,没有走进去,而是透过脏到不可思议的窗户向里张望。 屋子里堆满垃圾,唯一值点钱的是一台老式电脑,电脑前有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正在打游戏。 这种旧电脑肯定运行不了《长安》那种大型3d,他玩得是十多年前那种画面非常粗糙的垃圾页游。没有什么游戏性可言,只是一刀一刀地砍怪物,砍上几百刀,爆出一个装备,攒上一批装备,会有人买下来。 轮椅上的男人坐在电脑前,麻木地敲着键盘。 他的身体被困在小小的破败房间里,精神被捆在垃圾游戏中,如一具行尸走肉。 赵原沉默地注视着屋里的残疾男人,抿了抿嘴唇,走了。 他每次回老家扫墓都要来看一眼男人,观察到这个男人的屋子里垃圾越来越多,他年复一年地玩着垃圾页游,渐渐失去活人的气息。 发现你过得不好…… 我可就太高兴了。 赵原回到宁州的时候已经很晚,他在事务所附近的小摊吃了碗馄饨,就回去了。 阮长风已经睡了,赵原轻手轻脚地洗了澡,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身体叫嚣着疲惫。 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登录了《长安》。 登录后正好看到系统滚动播放征衣楼招新活动今晚十二点举行,请报名玩家按时前往杭州城外秀霞山庄。 赵原一看表,十一点半。 幸好上线看了一眼,不然就生生错过了。 去商城兑换了些必备的道具,去仓库把家底都带上,装备好【血色誓言】,赵原准时到达秀霞山庄。 秀霞山庄是征衣楼的产业,虽已是深夜,但广场上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大多都是女玩家。 这个游戏的特点是时间与真实世界保持一致,所以游戏里也是灯火通明的夜晚,一轮明月挂在天上。 十二点一到,征衣楼的干事发布了任务,后山会划出一块地图,里面会刷出穷奇,拿到一对穷奇的翅膀者可以加入征衣楼。 很简单的规则,穷奇只有一只,也只会产出一对翅膀。 玩家一旦死亡就会退出竞争,所以最后估计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厮杀。 因为女玩家的密度实在很高,能看到大批女性玩家聚在一起大逃杀还是很难得的,所以天际专门开了直播,赵原瞄了一眼,热度非常高。 【附近】【樱桃甜甜】:大哥,你一个人啊 难得有人主动打招呼,赵原也觉得稀罕,估计红发壮汉在一群轻袍缓带的美人中还是挺醒目的。 【樱桃甜甜】:解红大哥~人家好怕哦……大哥等会要保护我哦 赵原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解红】:嗯。 【樱桃甜甜】:太好啦解红哥哥,有你在我就放心多啦 赵原扫了眼直播弹幕,发现这个【樱桃甜甜】是红豆直播旗下一个挺有名气的女主播,在网上人气颇高。 【解红】:开始了,去后山吧 赵原觉得自己大概是着凉了,现在真的很需要睡眠,以至于看屏幕都出现重影了……所以更打定主意速战速决。 红发男人手举长刀,高高跃起,给穷奇身上添了道伤口。 仿佛是某种指令一般,玩家们纷纷对着巨大的怪兽释放技能,场面异常火爆,特效眼花缭乱。 穷奇大吼一声,尾巴扫过,就有数十位玩家化作白光消失。 而穷奇脑门上的血条显示,刚才大伙这一波攻势,也就擦破点血皮。 本来想着龟缩一旁的玩家意识到,这个怪需要集合众力才行,谁都无法袖手旁观,凑到穷奇脚边一点点磨血量。 结果穷奇一抬脚又踩死一大片。 看到频道里哀嚎一片,赵原叹了口气。 好歹人均百级,怎么会如此不济……看来是都想着保存实力,避免等会抢翅膀时落了下风。 照这么下去怕是没有见到翅膀的机会了。 【解红】:都退出十步,弓箭、法师远程压制住,刚才受伤的先退到后面回血。 解红用了一道御风符,爬上穷奇的后背,放眼望去发现这几百人中近战职业很少,医生乐师之类的辅助性职业占了多数。 怪不得组织不起来有效的攻击。 红发的刀客站在巨兽的背上,举刀,蓄力,捻一道朱炎爆破符,然后斩下。 穷奇痛苦地嘶吼,血条空了小半,解红也被甩上了半空。 受了有持续掉血效果的重伤,穷奇愈发狂暴,冲入人群中疯狂攻击,很快就突破了脆弱的防线。 解红再捻一道随风诀,向着穷奇发狂的方向坠落。 借着向下的冲势,斩下第二刀,【大劈山】技能附在神刀之上,一击破颅,血花飞溅。 【大劈山】的威势极刚猛,不仅重伤了穷奇,在刀势方向上的玩家们也受到波及,个别比较脆的就这么化为白光消失了。 【附近】【那谁谁】:喂,能不能看准了砍啊 【附近】【小麦埋】:打怪是假,借机伤人是真吧 【附近】【樱桃甜甜】:别这么说,解红大哥不是故意的…… 赵原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解红落到地上。 连续两个最强力的大招放出来,他的内力和体力值全部见底,偏偏穷奇在后面穷追不舍。 解红边逃跑边恢复内息。 【解红】:还愣着干嘛,上啊。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追着穷奇施放技能。 解红一个人拉走了穷奇大部分的仇恨值,所以无视了身后的攻击,一心一意追赶着红发刀客。 刀客不以速度见长,所有能加速的技能都需要内力辅助,所以也跑不快,眼见就要被追上了。 道路前方出现一个白衣法师俏生生的身影。 她低声吟唱,空气中出现了一道冻结符,贴在了穷奇的身上。 凶兽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 【附近】【樱桃甜甜】:解红大哥,不用谢哦 解红一闪身避开了穷奇锋利的爪子,下一瞬,空气中再次闪亮起法术的光芒,又是一道冻结符,把解红冻在原地。 他的力量值和穷奇相差太远,所以穷奇只是被拖慢了速度,解红却被彻底冻结。 【附近】【樱桃甜甜】:啊解红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冻结符打歪了…… 电脑前,赵原看着结出冰霜的操作界面和变成砖头的鼠标和键盘,呵呵冷笑。 冻结效果持续时间是六十秒,赵原索性起身去倒了杯水。 掐着时间回到电脑前,发现冻结状态刚一解除,又被冻上了。 系统限制一个法师三分钟内只能对同一个目标释放一张符咒,看来这次是别的法师做的。 为了游戏的平衡性,玩家的冻结状态免疫大招,就这样赵原还是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回的一点血,又空了。 是被人用普通的招式一点点砍下来的。 游戏而已,规则如此,反正只有一个人能拿到穷奇的翅膀,过河拆桥是早晚的事情。 赵原回头发现穷奇的血条也终于见底了。 穷奇的动作虽然慢了下来,但威力倒是不减,濒死状态愈发狂暴,所过之处玩家纷纷化为白光。 【附近】【小麦埋】:姐妹们冲啊!这只怪马上就不行了! 各种作用范围很广的大型术法技能纷纷施展,眼前五花缭乱,屏幕上出现光污染的效果。 赵原刚刚解除冻结,眼看着来不及跑了,必定要受这一大波法术的波及。 撑起【灵筠伞】,这个消耗性道具让他免疫五分钟术法攻击。 赵原用力揉揉眼睛,还是觉得屏幕看着有点模糊。 大概是因为回了家的缘故,莫名想起些旧事,想起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如果是煦哥……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第43章 先生的马甲(7) “煦哥煦哥,史莱姆又死了……” “史莱姆死了你哭什么?”姜煦放下手柄,帮男孩擦干净眼泪鼻涕。 “呜……可是史莱姆好可爱为什么要死啊……”男孩软软的身体靠在少年怀里:“我把所有的血瓶都加给它了,为什么还是要被人打死啊?” “因为史莱姆是怪物,怪物是小原的敌人,血瓶只能给同伴和自己用。” “可是史莱姆活得好好的,没有伤人,为什么就是我的敌人了啊。” 姜煦也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他毕竟也只有十岁。 盛夏,没有空调的房间里闷热无比,只有电风扇咔咔吹着热风。两个男孩坐在铺着竹凉席的床上,为一个老式游戏机里的怪物忧愁苦闷。 “以后的游戏,没准可以把血瓶送给怪物哦。” 姜煦笑着说。 赵原使劲闭了闭眼睛,视力恢复了一点点。 局势更加紧张,穷奇已经进入奄奄一息状态,他的灵筠伞也挡不了各个方向上漏进来的攻击。 他想,都这一步了,试试也没什么吧。 解红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中号的血瓶,抬起伞,向穷奇的后脑勺扔了过去。 意料之中的“【系统】:当前个体无法接受您的道具”提示并没有出现,但穷奇同样毫无反应。 混战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赵原歪着脑袋笑了笑,把背包里的血瓶仙丹全都一股脑砸向了穷奇。 【系统】:玩家解红为穷奇补充了三千点血量 【系统】:玩家解红为穷奇补充了八千点血量 【系统】:玩家解红为穷奇增加了金钟罩防护两层 …… 【附近】【倾城雨】:我艹解红疯了 【附近】【小冷】:这游戏还能给怪兽加血? 【附近】【用户232454】:为什么我加就会显示当前个体无法接受您的道具? 【系统】:恭喜玩家【解红】解锁隐藏成就【怪物之友】 …… 赵原抽空瞄了一眼直播,发现弹幕里像疯了一样刷着【怪物之友是什么玩意】和【这货是哪里冒出来的奇葩】。 穷奇已经能够站起来,虽然还是残血,赵原发现自己真能给怪物加血,但相比人类效果会打折扣,而且这货血条太惊人,掏空了家底也就给它加到5%。 5%已经足够穷奇大杀四方了。 解红安静地倚着树干,等着内息和血量缓慢地自己升起来。 穷奇的一波攻势经过他,玩家阵阵哀嚎,他却毫发无伤。 在详细阅读了这个成就的说明后,赵原估计【怪物之友】这个成就应该还从没有人打出来,也确实鸡肋到不行。 这个成就要求玩家被100级以上的怪物视为敌人,全力追杀五分钟以上还没有还手,再把身上九成以上的治疗道具都送给怪物,才能达成。 达成之后的效果也很鸡肋,就是再遇到同类怪物时它不会主动攻击你。 问题是整个游戏里才几只穷奇啊! 和穷奇交个朋友有毛用啊? 连这个成就的说明都在最后一行吐槽:反正这个成就永远不会有人打出来,所以别问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串代码,问就是领导脑子有坑。 虽然很想吐槽,赵原眼角还是有些湿润,他再次揉揉眼睛,眨眨眼,又揉了一下。 原来现在的游戏真的可以把血瓶送给怪物了啊。 煦哥……你能看到吗? 等穷奇再次耗尽了血条轰然倒地,化为地上一对灰扑扑的翅膀时,仍然存活的玩家已经很少了。 剩下的四十多位玩家,能在惨烈的战斗中幸存,要么实力强劲,要么就是非常能苟。 【附近】【小冷】:大家先把这个挂逼清出去! 【附近】【小麦埋】:就是就是,解红绝对作弊了…… 赵原扫了眼直播弹幕和公频,发现确实有很多人质疑,他怎么可能达成这样苛刻的成就。 还有很多人怀疑他是天际内定的卧底。 此言一出,频道里骂声一片,各种抽象话和敏感词乱飞,大半针对解红,小半是针对天际。 被四十多个高手围攻,而解红如今只剩下一条命。 赵原觉得晕眩感更加强烈,一摸额头,滚烫。 先前短暂恢复的视力又模糊起来,他努力把眼睛凑到屏幕前面,几乎全凭手感和预判躲闪攻击。 实在看不清楚,他还可以听。 耳机里细微的脚步声和招式吟唱,混合着夜晚树林里沙沙的背景音,他尽力分辨着,躲闪着。 这无疑是极为消耗心力和脑力的,几分钟后赵原觉得脑壳里面有一把钢钻在搅动脑浆,疼得歇斯底里。 嘈杂混乱的游戏音,冰冷的墓碑。 故乡沦为游戏底层民工的残废。 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现在这样,和老家那个废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游戏拼成这样啊。 为什么一定要加入征衣楼? 征衣楼老大,醉太平歌,石璋,天际的总裁……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值得他做到哪一步? 虽然尽力躲闪了,但还是不可避免被招式击中,赵原眼睁睁看着解红一次次被击倒后爬起来,根本得不到回血的机会。 密集的攻击如一张巨石的网,压得他喘不上来气。 这就是角逐的结局么? 视线穿过人群,依稀看到【樱桃甜甜】把穷奇的翅膀收了起来。 啊,那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心机girl也苟到最后了。 真是不甘心…… 解红持刀在手,所剩不多的内息全部灌入长刀。 他慢慢地将刀指向天空,天地元气如实体,丝丝缕缕缠绕着【血色誓言】。 “煦哥,人为什么会喜欢玩游戏?” “因为无论现实中多么卑微的人,都会在游戏里成为自己的英雄……” 一声爆喝,血红色的刀气在山林中炸开。 这是他的【刀意】。 最强力、最决绝的底牌。 长刀落下,他周身五米以内的玩家尽数化为白光消失,直径二十米之内全部被震飞。 “咔嚓”一声轻响,【血色誓言】刀柄上的第一颗红色宝石碎裂。 【解红】:再来,这样的大招我还有三个。 幸存者们纷纷驻足,慑于红发刀客的凛凛威势,一时竟然不敢上前。 “够了。” 有个人凭空出现,挡在赵原面前。 来人一身飘逸白衣,腰悬长剑,凤表龙姿,神采英拔。 重点是他头顶上高悬的名字。 【武林盟主】醉太平歌! 解红倚刀立着,刚刚说还能放三个大招不过是放狠话罢了,实际上他现在的血条只剩下薄薄一层。 这个游戏的细节做得真好,如果他身边没有这把长刀,解红会直接坐在地上。 醉太平歌回头,面对解红站着。 【附近】【醉太平歌】:有人举报你作弊。 赵原心头一凉,摸索着键盘打字,花了半天在找对输入法。 【解红】:你应该清楚我没有…… 【附近】【醉太平歌】:如果对我的决定不满,可向客服申诉。 然后,醉太平歌手起剑落,解红的视线突然凌空飞起,愣了一下才知道,是自己的头从半空中滚到地上。 原来是这个结局么。 赵原骂了声脏话。 然后一头栽倒在键盘上。 “小原,小原……”有人在轻轻推他。 赵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回到了自己十四岁的夏天。 “唔……几点了煦哥?” 十七岁的少年蹲在他床边,半长的黑发搭在光洁宽阔的额前,愈发显得眉清目朗,温柔俊逸。 “四点半。”他摸了下赵原的头发:“我要走了。” 赵原从床上支起身:“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好悲哀:“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哪里。” “我要跟你一块去!”赵原跳起来。 “别闹,乖。”姜煦轻轻把赵原按回到床上,还帮他把被子盖好:“在家……尽量听叔叔阿姨的话吧。” “你有空记得登我账号做做日常任务,我要去的地方……估计没有电脑。” 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姜煦无声地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几乎把他抓疼了。 “你要快点长大啊,小原。” 他在晨曦中随父母远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44章 先生的马甲(8) “赵原赵原赵原!”现实中推他的力量远不似梦中温柔,但很有效,迅速把他从陈年的旧梦中唤醒。 赵原支棱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趟在床上:“周小米你干嘛?” 小米大喜:“老板老板,没事了赵原醒了!” 阮长风端着药进来:“你知道我今早起床发现你扑倒在键盘上,有多惊悚么?” 赵原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上果然印上了键盘的印子。 “没事,昨天吹了点风,睡一觉就行了。”想起自己昏迷过去之前的事情,赵原心头一紧:“坏了,我昨天被醉太平歌砍头了……” 急忙要下床去查看。 被阮长风一把按住:“你的显示器我们已经搬出去了,你这几天不许再玩游戏。” 赵原大怒:“这你都要管?” 小米也按住他:“你是不知道,你刚才离猝死就差这么一点点距离了!” 她把左手食指和拇指无限靠近:“赵原,游戏而已……老板是为你好。” 阮长风想制止小米已经晚了,赵原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都他妈的为我好是吧?谁给你的资格决定什么对我是好的?你们别管我让我——死键盘上行吗!” 小米的怒极反笑,在手机上打了个字:“你给我说说这是个什么字?” 赵原眯起眼睛凑近一点,不耐烦:“看不清!” “这么大个字,你丫都看不清,你视力下降了知道不?你再玩下去是不是想瞎?” “行了赵原这么个玩法,到现在才近视已经是奇迹了……”阮长风把小米拖出门去:“赵原你吃点药休息一下,游戏的事情真不用操心……” 然后把门轻轻带上了。 赵原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生闷气。 看着失去了显示器显得空空如也的桌面,赵原也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 去游戏看了又怎样呢?无非就是被砍死后出现在复活点呗。 最严重又如何?封号?降级?被征衣楼标记为敌对? 游戏而已……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的现实生活?【解红】这个虚拟角色背后的人现在完完全全是他赵原,和洪晓妆还没有产生任何联系。 他现在就算用这个账号在游戏里烧杀掳掠也不会影响晓妆的攻略进度。 何必这么生气?何必投入太多? 赵原捡起药片,和着水吞下。 又躺回床上,觉得窗子里透进来的日光怎么看怎么刺眼,还是起来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 黑暗的房间给了他很多安全感。 会这么乱发脾气,大概是因为小米的那句话吧?赵原反思。 老板也是为你好。 “你爸砸你电脑不让你玩游戏是为你好,你要是别家的小孩我才不管你。” “阿姨带姜煦搬家对他和你都好。” “妈妈送你去网瘾中心也是为你好啊……” 有太多人说为他好,有太多人借机伤害他。 赵原无声地把自己扔回到床上,觉得眼睛很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一个大老爷们,没这么矫情吧? 怎么莫名其妙哭成了这个样子……明明也没有在伤心啊? 赵原那起手机照了一下,发现自己眼球红得像充血似的,看东西还是不怎么清楚。 赵原吓得差点叫出声,但考虑到尊严问题,还是硬生生憋住,打开门淡定地走到阮长风面前。 “老板……” “哎呦我去。”阮长风终于看清:“眼睛怎么这么红?” “偷偷哭鼻子可不……天哪你赶紧给我去医院!”小米大惊,冲进赵原的房间帮他找衣服和病历本。 三个人连滚带爬开车去了医院。 结果医生诊断为病毒性角膜炎。 算是虚惊一场,但也绝不敢怠慢了,毕竟还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 开了一堆药回家后,赵原终于老实了,再不提电脑的事情,躲在房间里从早睡到晚。 等他晚上醒来,发现厨房里居然传来了饭菜香气。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阮长风居然下厨房了? 当然阮长风其实会做饭,而且做得还可以,但他和赵原两个大男人同住,实在没心思操持买菜做饭洗碗之类的杂活,所以两人平时还是外卖和速冻食品吃得多。 现在一看,燃气灶上咕噜噜炖着排骨汤,锅里蒸了条鱼,阮长风正在切一把绿油油的麦菜。 “老板……”赵原感动地涕泪横流。 “病号加餐。”阮长风扬起手中的菜刀:“你先去坐着吧。” “小米呢?回去了?” “怎么可能……”阮长风道:“说是去明记切半只烤鸭回来。” 都是好吃的,赵原趴在大桌边上,大脑因为睡了太久而昏沉,眼睛还是又肿又痛,但食物的香气提前唤醒了肠胃,感到一阵阵饥饿。 阮长风猜到他饿了,就先盛了碗排骨汤给他。 赵原端着碗喝了一口,叹了口气,把碗放下了。 “不好喝?”阮长风问。 “活着真好啊,”赵原揉着眼睛感叹。 人如果死得太早,会错过多少很棒的事情啊。 “你没洗手别揉眼!”阮长风急道。 “知道啦老妈——”赵原拖长声音,还是去卫生间洗了手。 阮老妈子真的念叨起来:“年轻人要晓得珍惜身体……尤其是眼睛,视力下降是不可逆的,人的眼球是非常精细的器官……以后务必减少熬夜,科学用眼……” 赵原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红肿充血的眼球。 后退一点,看到自己蓬头垢面,面容苍白浮肿,四肢虚弱无力,眼角还沾着因为过多眼部分泌物而凝结成的眼屎。 他看上去糟糕透了。 这次吹点冷风就感冒,还得了角膜炎,他知道这是身体在预警。 这具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已经被他常年累月的不规律饮食和作息掏空了。尤其这段时间为了让解红快速升级,他每每通宵后,心脏真的会有不堪重负的感觉。 也许真像小米说的吧? 他离猝死只剩下一丢丢距离了。 如果就这么一头栽倒在键盘上,对于阮长风和周小米而言无疑是很荒诞可惜的死法。 但于他而言,也算是对自己、对煦哥有个交待。 年少时他们曾经为了捍卫少年玩游戏的自由而与整个世界为敌,煦哥献祭了自己的生命,可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煦哥不在了,他又凭什么苟活至今? 这样一条残破的生命,活着真的有意义么? 赵原在洗手盆里放了满满一盆水,慢慢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这样是不可能自杀成功的,但他想试试自己的死志到底有多强。 憋气到一分钟的时候他开始呛水,然后阮长风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拽了出来。 赵原咳了很久。 “想自杀麻烦挑一个成功率高一点的死法,”阮长风冷冷地说:“我个人推荐跳楼,十层以上,一了百了。” 赵原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他发现毛巾被消过毒了,还残留着消毒液和阳光的味道。 “小米把你的个人用品都烫了一遍。”阮长风在桌上摆放碗筷:“喏,你以后专门用这个蓝花的碗和竹筷子。” 赵原先是感动,然后又忍不住想笑:“老板,角膜炎不通过唾液传染的。” “唉你随她去吧,”阮长风一样样饭菜摆上桌,还是忍不住问:“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毛巾和流水洗不干净你这张脸了么?要把整颗头埋进去?” 赵原苦笑着摇摇头:“本来就是想试一下的,结果发现……” 呛水很难受,但更难受的是,他根本不想抬起头来。 阮长风说:“最好不要和你的本能做斗争,比如呼吸这种基本需求。” 是啊,也许再过几秒他就会不受控制地让头离开水盆了吧。 这时候周小米也拎着烤鸭回来了,三个人开始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阮长风宣布:“我决定暂停线上的马甲计划,接下来咱们就专心带晓妆减肥吧。等她瘦下来我送她去天际当实习生。” 赵原急了:“别介啊老板,马甲计划挺顺利的——我保证石璋已经记住解红这个人了。” “攻略总裁是门生意,我不能拿你的身体做代价。”阮长风道。 “我身体没事的,这次是因为受凉了。”赵原解释:“我以后会控制游戏时间的。” 阮长风不为所动:“我不拦着你以后玩《长安》,但别再用解红这个id了。” 赵原想到那把来之不易的【血色誓言】,心疼地脸都歪了。 “老板,当时你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怎么说的?” 阮长风露出蛋疼的表情:“我说,包吃住,配电脑,游戏随便玩,完成工作就行。” 赵原一摊手:“我玩游戏不是在完成工作吗?” 阮长风叹了口气,眼角耷拉下来:“我知道,我一说什么‘这对你的身体好’你就要炸,你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谁真的是为你好。”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是我和小米很重要的朋友,你的生命很有价值,”阮长风道:“赵原,我们没办法接受因为工作而失去你。” “我同意。”小米含糊不清地说:“你对我很重要。” “你先把鸭腿放下来再说这话还可信一点。”赵原说:“我觉得我没有那个鸭腿重要。” 小米放下鸭腿嘿嘿一笑。 “好吧……以后除非工作需要,尽量十二点上床睡觉,每天玩游戏不超过四个小时。”赵原让步。 “三个小时。”阮长风说。 “三个半吧……三个小时不够啊。”赵原挣扎。 “两个小时。” “行行行三个钟就三个钟吧,你比我妈还狠。”赵原在这顿晚饭面前妥协了。 “我可没有你妈狠,至少不会把你送去网瘾中心……”阮长风随口一说,笑容僵在脸上。 说漏嘴了。 “你查过我了?”赵原眯起眼睛。 阮长风诚恳道歉:“对不起,事务所性质如此,我不能对员工的过去一无所知。” 小米急忙打圆场:“这个背景调查,哪家公司都得做的嘛……老板也查过我啊,连我三岁尿床都查出来了。” “你知道多少?”赵原视线不离阮长风。 “不太多,只知道你当年偷爸妈的钱去网吧上网,然后被他们送去网瘾戒断中心,半年后被父母接出来……”阮长风从汤里挑一块玉米来啃:“别的就不知道了。” “老板,你说谎的时候会通过吃东西或者喝水来掩饰声音的不自然。”赵原面无表情地说。 阮长风叹了口气:“我还知道你在网瘾中心遇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好像叫……姜煦?” 小米啊的一声叫出来:“你今天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的煦哥!” 赵原心中掠过一阵阵酸楚的难过,没有心思再质问阮长风,放下筷子就回房间了。 第45章 先生的马甲(9) 阮长风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小米声如蚊呐:“那……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姜煦?” 阮长风低声道:“死了。” “死在网瘾中心?” 阮长风把洗碗的水流开大,掩盖自己的声音:“当时中心对外宣称是逃跑了……后来因为虐待学员的事情闹大了瞒不住,几个教官才交待当时是电击时间太长,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阮长风没有用任何情绪化的修饰词,只是淡淡陈述事实,仍然让小米难过得喘不上来气。 “赵原,赵原他……”小米被虐到,几乎想哭。 “这么多年了,大概从来没有走出来。”阮长风关上水龙头,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床头柜一个上锁的抽屉,翻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倒出来一张照片。 “看,这就是姜煦。” 照片已经泛黄变旧,但还能看清是一个皎洁如明月的少年,手持小捧铃兰花,神色淡淡地从初夏的阳光里从树影深处走来。 “那这张照片是……”小米被少年清美的风姿折服。 “是我问姜煦母亲要的。”阮长风说:“确实很美啊。” 小米死死按住自己的脸:“对不起我想歪了是我太腐了……没办法姜煦真是长得太好看了。” 阮长风深深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少年:“也许……你没有想歪。” “嗯?” “赵原被送去网瘾中心确实是因为网瘾,但姜煦当时是优等生,虽然也上网,但大概没有严重到要被送去治疗的地步……” “那个中心的电击疗法,除了矫正网瘾外,还号称可以纠正不正常的性取向。” 小米按住心口,长长嘤了一声。 “赵原知道吗?他的煦哥……” “我觉得不知道比较好,”阮长风收起照片,重新锁好抽屉:“世界上的事情呢,一旦牵扯了情爱,就很伤了。” 第二天,赵原又耐着性子在床上躺了一天,靠有声小说打发无聊。 到了第三天,网瘾青年实在耐不住了,趁着阮长风出门晨练,把显示器又搬回了房间。 登录《长安》,红发的刀客果然站在复活点上。 私聊窗口狂跳不止。 解红也算是一战成名,又几天不上线,收件箱里塞满了陌生人的会话。赵原快速掠过,发现还是谩骂居多。 翻到收件箱底端,赵原轻轻咦了一声。 【醉太平歌】:我知道你这场选拔没有作弊,我也不想伤了玩家的心。 【解红】:阿斯蒂芬接尼克买好了艰难艰难艰难艰难看见了,和你们班kmiju8no,9uuuuuuuuuuuuuu9u9u9u9u9u99u9uu99u9u9u9u9u9u9u9u9u9u9u9u97uuuuuuuuuuuuuuu7u7u7u7u7u7u7u7u7u7u7u7u7uuuuuuuu8uuuuuuu 【醉太平歌】:??? 【解红】:客家话们两个刘,不该高lkjhhhhhkl;;;;;;估过过过过不过不过不过不过过jknhgbbbbbbbbb 【醉太平歌】:我明天会让技术部的同事修复你打字出乱码的问题。但现在请听我说,我取消你的参选资格,是因为你之前的作弊行为。 【解红】: klnbj,. ,,,,,,,, kjlhglbbbbbbikjughl l l l l 你忙吧,离开了客家话不女过不不不不不不 【醉太平歌】:请问你是不是在用脸滚键盘? 赵原捂着脸,大囧。 当时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键盘上,没想到脑袋滚出这么多乱码来。 【醉太平歌】:你这个账号注册55天,就升到了82级,比正常速度快了两倍,而且你的经验值都是下围棋得来的,后台数据显示你一天下棋18个小时? 赵原托着脑袋想,其实本意是二十四小时挂着的,但他嫌电脑风扇太吵,所以睡觉的时候还是没有在下棋的。 【解红】:kjlhng bgggggggggggggbgbgbgbgggggghjikuolgooooooogogogog 【醉太平歌】:行了跟你解释这么多的我也是闲得慌。 然后醉太平歌再也没理过他。 赵原感叹曾经有一个和攻略对象私聊的机会,他没有珍惜,而是在昏迷中给人发去了长串字符…… 他惆怅地点了根烟抽起来,这次出师不利啊。 游戏公共频道里循环刷着:恭喜玩家【樱桃甜甜】赢得挑战赛,加入征衣楼 赵原又抽了两口烟,想了想,花了三千个金元宝,下了封战书。 【系统】:【解红】在竞技场向【醉太平歌】发起挑战。 这条消息在公告栏上快速掠过,几乎没有人注意。 赵原知道,石璋会在登录游戏的时候看到这条挑战,但会淹没在上百条战书中,几乎不可能迎战。 毕竟是全服第一人,多的是人想挑战他来扬名。 发完战书,赵原站在开阔壮丽的长安城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逛了一圈,下线了。 在线指导阮长风和老张下了两局围棋,赵原还是觉得闲得难受,眼睛又痛又痒,听了两章小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又回到电脑前打开游戏。 回到长安城,先弹出一条系统消息:玩家【醉太平歌】已接受您的战书,是否立刻前往竞技场挑战? 赵原毫不犹豫地点了前往。 有事没事打一场再说,不怕结仇,就怕没印象。 竞技场是一片圆形的空旷场地,地上画着太极图,白衣剑客负手立在中央,端的是仪态潇洒,风度翩翩。 当然这都是游戏建模的功效,赵原对于游戏里遍地的美女帅哥已经审美疲劳了,他更感兴趣的是对手头顶上的名字。 醉太平歌。 没有对话和寒暄,两个分别点了确认后,系统直接进入了倒数。 倒计时结束,战斗打响。 解红凌厉的刀法当空劈下,醉太平歌一个翻滚闪开了攻击,反手就甩出一张符咒。 仅看这小露出的一手,就知道醉太平歌并非浪得虚名,战斗意识和手速都不容小觑。 要知道以醉太平歌的特殊身份,处在一个太容易开挂作弊的位置,却又常年来活跃在游戏的战斗一线。 刚开始时不是没有人怀疑总裁玩自家公司的游戏是虐菜来的,但石璋在多年的无数场战斗,每一场都能赢得光明磊落。 他用强悍的实力让所有人心悦诚服,而不是靠总裁的身份。 最终,醉太平歌这个id也成了《长安》这款游戏中最响亮的金字招牌。 赵原难得遇到劲敌,精神为之一振,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中。 赵原是走得大开大合的路子,刀势刚猛强悍;对方则轻盈灵巧,走位风骚,几个现成的招式被他组合出了极强的攻击力。 他许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战斗过了。 说来也是奇怪,竟然觉得依稀能明白醉太平歌的意图,偶尔甚至能预判出来对方下一步的走位。 而视野中出其不意递出来的一剑,也让赵原意识到,对方同样能预判他的动作。 或许是高手之间的心意相通? 最终,醉太平歌凭着满级的雄厚内力,成功耗尽了解红的内息,结束了战斗。 从竞技场出来,赵原看到了醉太平歌的好友申请,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这可是天际的总裁哦,主动加我的哦。 还附了一句话:兄弟,打得不错,以后多切磋。 赵原开心地截图下来,准备留待以后去论坛装逼。却没有立刻点接受,而是再一次下线了。 时间到了,他该滴眼药水了。 第二天赵原拖到晚上才上线,接受了醉太平歌的好友申请后,又跑去做日常任务,炼出一道莲花火符后,再次申请和醉太平歌的对战。 这次借着莲花火符的强化,侥幸赢了醉太平歌半招。 好友通信对话栏中,醉太平歌刚起了个头,就发现解红又下线了。 如是一周,赵原每天上线和醉太平歌打一场,双方互有胜负,然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闪。 阮长风知道赵原居然这么晾着石璋,觉得有点疯,又有点好玩。 为了减少赵原每天枯燥的日常任务,还特批了点经费给赵原换元宝。 直到第八天,竞技场里,醉太平歌迟迟没有点确认,战斗就一直没有开始。 【醉太平歌】:要不要一起进副本玩玩? 【解红】:走吧 赵原要去打的副本叫【战栗深渊】,这个西幻风格的名字出现在古风网游中,充分体现了天际游戏剧本匮乏的想象力。 不过还是挺贴切的,山洞中的道路极其狭窄,两侧深渊中流淌着灼热的岩浆,而战斗的怪物都是些可以在岩浆中游泳的主。 仿佛受到了游戏中灼热画面的影响,赵原也觉得鼻尖有点冒汗。 主要因为这是个两人副本,这个广阔的山洞里只有他和醉太平歌两个玩家。 醉太平歌就在他前面走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赵原考虑到未来要把这个号让给晓妆,在游戏里一句语音都没有说过,打字的速度终究还是比说话慢,所以比较少说话。 而不知道为什么,醉太平歌平时也极少开口,都是言简意赅地打字为主。 赵原猜测,大概是为了维持总裁高冷的风范吧。 不过现在就只有两个人……石璋会不会觉得开麦方便点? 好在醉太平歌一直没提这茬,只是在走到空气中硫化物含量比较高的地方时问了一句:有没有防护的手段? 【解红】:我带了辟邪珠 【醉太平歌】:好 【解红】:你要么?给你一颗? 醉太平歌转身看了他一眼,当着赵原的面换了一条闪烁着星河光辉的腰带。 【灵犀腰带】,佩戴者百毒不侵,赵原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带在身上。有了这个腰带,当然看不上他手上有时效限制的辟邪珠了。 【解红】:腰带好看。 醉太平歌没理他。 【解红】:你怎么突然想打这个副本了?还找不到人组队? 【醉太平歌】:想要辟火符。 赵原在脑海里搜索【战栗深渊】的boss好像是条喷火巨龙,掉落的辟火符能用来做什么来着? 哦,强化兵器挺有用的。 尤其克制他手上这把火属性的【血色誓言】。 估计这个副本打完,他pk就很难赢过醉太平歌了。 虽然有些不爽,但还是很认真地帮他打倒了喷火巨龙。因为在高温中待了太久,解红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是小火苗,袅袅青烟跟着冒了一路。 【解红】:小细节倒是做得不错,有这功夫怎么不把这条西幻背景的龙换掉呢,你不觉得违和吗? 【醉太平歌】:感谢您的建议,已反馈给相关部门。 【解红】:请问您是天际的客服机器人吗? 出副本后,赵原突然听到“叮咚”一声轻响。 【系统】:【醉太平歌】将【灵犀腰带】赠送给您,是否接受? 赵原无声地挑了挑眉。 【醉太平歌】:答谢 答谢他陪他下副本么?明明除了辟火符外,其他宝贝都是解红拿走了……该是他答谢对方才对吧。 赵原刚想礼貌性客气几句,或者学着女生娇滴滴地卖个萌,醉太平歌的头像就迅速灰了下去。 下线了。 这次居然比他还快! 赵原难以置信地瞪着屏幕上变成灰色的头像,眼见那条腰带如星河闪耀,十分符合宅男的审美,心痒难耐,还是接受了。 第46章 先生的马甲(10) 过了元旦后,就进入了宁州最冷的时节 这个季节公园里已经少有人锻炼了,但晓妆还是在阮长风的督促下风雨无阻。 她的体重已经磕磕绊绊降到了150斤,脸明显小了两圈,至于身上……冬□□服越穿越厚,倒是看不太出来。 “明年一开春,你换上漂亮新衣服,同学肯定特别吃惊的。”小米鼓励她。 晓妆整个人瑟缩在棉袄里:“我往年没觉得有这么冷啊。” “因为今年你身上少了很多御寒的脂肪啊。”阮长风在原地边跳脚边搓手:“加油加油,跑起来就不冷了!” 晓妆哀伤地叹了口气,小跑起来。 阮长风也觉得挺冷的,原地做了几个深蹲后,三两步就追上了前方慢跑的两人。 “对了晓妆,这次元旦回家,你爸妈有没有特别吃惊?” 洪晓妆在奔跑中呼出白气:“我妈吓坏了,以为我生病了……非要带我去做全身体检。” “体检结果怎么样?” “还可以……轻微贫血。”晓妆忍受着冷空气割嗓子的不适。 “以后每天中午加二两猪肝。”阮长风道:“你现在吃得太少了,我怕继续下去营养不良。” “内脏味道好奇怪……”晓妆蹙眉。 “那换成菠菜?” “还是猪肝吧。” 阮长风跑到石桌边上,又看到了老张,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戴了棉口罩,只露出眼睛,对着棋盘思考。 “老张对围棋是真爱了。”小米感叹:“这么冷都来。” “是啊,每次我不想出门的时候,都想着总不能让老张白等。”阮长风笑道:“然后我们两个再来督促你出门。” 小米接话:“所以晓妆你减肥成功得感谢老张。” 晓妆看到阮长风跑到石桌边,熟练地和老张摆起棋子,喃喃道:“有真心喜欢做的事情……真是幸福啊。” “我就一直不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什么。” “能在小时候找到真正的爱好,是非常幸运的,”小米不知想起了什么:“大部分人要找一辈子,大部分人一辈子也没找到。” “找不到也没关系,就怕自欺欺人。”小米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小时候骗自己喜欢小提琴,一下子骗了二十多年……等她成了有名望的小提琴演奏家,有一天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晓妆难以置信地捂嘴:“真有这样的人?” 小米艰难地点点头:“事务所一个客户。”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米想了想:“再也没有碰小提琴了呗,换了份战地记者的工作。”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人生在别处圆满。 “听上去很危险呐……” “和她以前的生活相比,也不算特别危险……”小米说:“重点是现在这份工作是她真心想去做的,让她有尊严和成就感。” “在这两者面前,死亡率算个屁。” 晓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后半个月,赵原又和石璋下了几次副本,在竞技场pk了几次,两人像孩子似的比拼下线速度,居然没有机会多说话。 直到某天的pk中,解红预判失误,中了醉太平歌的定身术法,只待对方把自己一刀带走时,醉太平歌的一刀却迟迟没有砍下。 【醉太平歌】:别急着下,有事。 赵原心说在决斗过程中强行下线会受到系统惩罚的。 【解红】:说 【醉太平歌】:你想加入征衣楼吗? 【解红】:想 【系统】:玩家【醉太平歌】赠送给你特殊道具【征衣楼监事令牌】,是否接受? 【解红】:这啥? 【醉太平歌】:特殊道具,我做的,收下它,你就算是征衣楼的编外人员,享受帮派成员一切福利 【解红】:用什么做的? 天知道《长安》里的这些自定义特殊道具的制作条件有多苛刻。而且这块腰牌相当于是绕过了帮派成员人数的系统限制……要么是石璋联系技术员改了代码,要么是当初写游戏脚本的时候留了后门? 无论他用了什么办法,想让解红成为征衣楼第501人,都是挺麻烦的。 【醉太平歌】:用辟火符,还有些其他的零碎。 原来那天带他下副本是为了这个……赵原恍然大悟,心头更是疑惑。 自己有……这么重要? 赵原知道这时候默默接受令牌,以后成为醉太平歌座下的一枚得力的鹰犬是最明智的,但就是忍不住想问。 【解红】:为什么?全服前十位的高手征衣楼已经占了四个 【醉太平歌】:手下高手云集,缺一知心人 赵原如触电一般把鼠标甩开,又反复看了看墙上贴着的石璋的照片,确定对方潇洒倜傥风格的长相不是自己的菜后,才突然大叫出声: “老板!出大事了!!!” 阮长风匆匆忙忙跑进来:“怎么了这是?” 赵原指着屏幕上的对话框,久久说不出话来。 阮长风:卧槽进度有点快?那边减肥的速度没跟上怎么办? 【醉太平歌】:你考虑一下,不急,我等你回复。 赵原捂着头咆哮:“夭寿了到底怎么回复啊老板!” 阮长风深呼吸,片刻后下了决定,伸手握住鼠标,在“是否接受”下面,点了“拒绝”。 【系统】:你拒绝了【醉太平歌】赠送的特殊道具【征衣楼监事令牌】 赵原捂着心口踉跄倒地:“老板……你好狠的心呐……他肯定不愿意理我了。” 阮长风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赵原:“你失去理智了么?这明显有内情的。他为你付出这么多,不会因为你拒绝令牌就放弃的。” 是哦,赵原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干笑:“我失态了。” 阮长风眼神深深的:“以前从没见你这样过……动心了?” 赵原连连摆手:“不不不绝对不可能……根本没有这回事。” 【醉太平歌】:你想加征衣楼,怎么不接受? 鉴于赵原还处在失去语言组织能力的状态,阮长风代替他打字。 【解红】:你没有说实话 【醉太平歌】:我说了,求一心人 【解红】:说实话 【醉太平歌】:好吧,是因为选拔赛那次,你打得很好,我起了爱才之心 【解红】:可你杀了我 【醉太平歌】:因为当时举报攻击你的人太多了,我不能不考虑舆论的影响,不得已才出手。 【醉太平歌】: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招揽你不会有人闲话 阮长风托着下巴:“看吧小赵,人家只是想招揽你当属下。” 赵原神情恹恹:“随便吧。” 【解红】:说实话 赵原急了:“老板你什么意思?” 【醉太平歌】:你牛逼。 阮长风双手离开键盘,抱胸等待下文。 【醉太平歌】:……不要加入铁血帮。 阮长风回头看向赵原,赵原同样回以迷惑的眼神。 “铁血帮是什么?” 赵原说:“《长安》第二大帮派……” “他们招揽你了?” 赵原拼命思考:“好像有这么回事?” 这段时间收件箱爆满,赵原每次都草草掠过,似乎……是有很多来自铁血帮的邮件?什么内容来着? 阮长风让赵原查查铁血帮的信息,才发现铁血帮老大【铁心】在选拔赛那天就放出过话来,说征衣楼配不上英雄,随时欢迎解红大哥加入铁血帮。 只是当时赵原病昏过去了,后来又只关注醉太平歌的消息,就把这茬给掠过去了。 阮长风一摊手:“真相大白,人家只是不想你成为对手的人。” 赵原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哦这样我就放心了。” 眼神中明明白白写满了失望。 阮长风暗叹了口气,离开座位,把电脑的操控权还给赵原。 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小赵,平常心。” 赵原一时反而不知道怎么回复:“老板,我觉得征衣楼还是要加的……” 阮长风点点头:“对,帮派内和他接触的机会多很多。” “那我怎么说?” 阮长风恨铁不成钢:“他刚才这么不负责任地撩你,你不会撩他?” 赵原大受启发。 【解红】:我不会加入铁血帮。 【醉太平歌】:……谢谢 【解红】:我想加征衣楼,只因为你在。 醉太平歌很久没有回复。 赵原回头得意地问阮长风:“怎么样?” 阮长风无声地挑起大拇指。 【系统】:玩家【醉太平歌】赠送给你特殊道具【征衣楼监事令牌】,是否接受? 赵原笑得露出一侧虎牙,按下了【接受】。 阮长风却有些忧虑地想,这两人现在撩来撩去,万一真擦出点火花,可就难办了。 晓妆从体重秤上下来,没有说话。 舍友林瑜一看她的反应就懂了:“没瘦?” “胖了。”晓妆难过地捂脸:“昨天不该和你们去吃火锅的。” 进入平台期已经一周多了,无论如何运动,体重一斤都没少——而且一顿火锅就让她两个星期的辛苦付之东流。 “没事没事,”林瑜安慰她:“你真的已经瘦很多了……偶尔也要吃点好的犒赏下自己啊。” “啊减肥好难啊……”晓妆哀嚎,指着林瑜桌上的炒饭和炸串:“为什么你每天吃这么多不运动都不胖啊!太不公平了!” “我也胖了啊,”林瑜托腮:“这个冬天整整胖了四斤唉。” “如果我像你那么吃,会胖四十斤的。”晓妆摇晃着她的胳膊:“告诉我吧你到底有什么秘籍啊,怎么吃都不胖是怎么做到的?” 林瑜强笑:“我是天生消化不好啊……有时候还会吐。” “会吐?” “就……如果吃太多了,我就会去卫生间吐出来。”女孩巴掌大小的脸看上去白白的:“这样真的对身体很不好的你千万别学。” 催吐吗…… 晓妆轻轻垂下眼。 也许是个可行的办法呢…… 第47章 先生的马甲(11) 《长安》的满级副本【冰雪骷】里,征衣楼的小队已经人困马乏。 【用户134178】:快快快不行了快给我奶上! 【这个名字真的有十个字】:前面到底还有多少怪啊这都打了一个小时了 【楼上先生的马甲掉了】:打掉这个就剩boss了……嘿嘿,老大和解红大哥,您受累往前站站 解红和醉太平歌默默地守在打怪第一线,配合默契无间。解红一道火符破防,醉太平歌就迅速瞄准空隙递出一招。 【私密】【这个名字真的有十个字】:马甲你以前见过老大和谁合作这么流畅不? 【私密】【楼上先生的马甲掉了】:就老大那身手,一般人别说合作了,不拖累他就算很好了嘛。 【私密】【用户134178】:那怪不得老大非要把解红拉进来了…… …… 【解红】:后面那三个别划水了,远程给我压制住 三个小弟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冰雪骷】不愧是目前难度最高的副本,打穿关底boss的收益也相当惊人。五个人各自得到了心仪的装备后,剩下的仍然可以为帮派作出一大笔贡献。 几个人通过传送门回到位于长安城内的征衣楼总部。 帮派贡献这个东西一向没有特别硬性的要求,几个人站在仓库前面各丢几件自己用不上的也就行了。 【楼上先生的马甲掉了】,以下简称【马甲】却发现解红一直站在仓库门口。 【系统】:征衣楼监事【解红】向帮派捐献【岁月鎏金】3副 【系统】:征衣楼监事【解红】向帮派捐献【大号血瓶】40个 【系统】:征衣楼监事【解红】向帮派捐献【九转还魂丹】25枚 …… 【马甲】:解红大哥差不多可以啦…… 【和鸽子】:这大半个月下来,仓库都要被监事大人塞满了 但这些装备道具大家都是有用的,且解红带人下本积极从不藏私,实力又强劲,加入征衣楼大半个月来,在帮派内部的声望水涨船高。 【私密】【醉太平歌】:出手这么阔,你有几个肝? 【私密】【解红】:老大别走,我有东西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解红走到醉太平歌面前,“啪”一声往地上丢了一副【金光甲】,又“啪”一声丢了把【飞霜之剑】,然后叮叮当当又丢了许多小东西。 【私密】【解红】:今天打出来的,正好和你手头的凑一套霜叶红 【用户134178】:解红大哥又在送老大东西了 【莞尔】:啊这个金光甲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和鸽子】:凝练场自己合成的吧 …… 【私密】【解红】:讲真的,天际不考虑改一下玩家之间互相交付道具时的动作么?非得我扔到地上你才能捡起来? 【私密】【醉太平歌】:我也觉得别扭,所以你别再送了。 但他知道解红一定会追着他把装备送出手,所以还是一样样点击确认接收。 【私密】【醉太平歌】:我是认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绝对不收了。 解红满口答应着,第二天还是叮呤咣啷在醉太平歌面前丢了一堆宝贝,还包括一双稀有的【青云靴】。 【私密】【解红】:同系列的还有一副手套,我明天去做出来给你。 醉太平歌这次说到做到,说不要就不要,没理一地的小东西,捏了一道瞬移符,原地消失了。 解红捡起地上的装备,也瞬移走了。 留下征衣楼众人看着二人先后消失,浮想联翩。 长安城内最高的楼是皇宫的太极殿。 天上高悬一轮明月,照在太极殿屋顶的积雪上,红墙白雪月夜,风致极美。 醉太平歌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长安鳞次栉比的屋顶,不期然听到脚步声。 红发的刀客轻轻落在落在他身边。 【醉太平歌】:这你都能找到? 【解红】:此处雪景无敌,高手寂寞嘛 【醉太平歌】:再说一遍,我不会再要你的东西了 【解红】:看到好东西,我就是忍不住想给你留着 电脑前面,赵原打完这一行字,愣了很久,又双手捂脸歪倒在椅背上。 简直太羞耻了!他的节操已经掉光了! 【醉太平歌】:…… 赵原:我是不是忘记了对面这位是钢铁直男?前女友加起来能组一个超模足球队?做出来的游戏中女性角色以□□和屁股闻名? 冷静,冷静,从现在开始,要让对方微妙地怀疑我是个玩男号的女性玩家。 【解红】:嘤嘤嘤毕竟是人家的心意…… 【醉太平歌】:恶心 【解红】:不要就滚 【醉太平歌】:你丫好好说话 【解红】:到底要不要 【醉太平歌】:……要 赵原:这才是正常的沟通方式嘛。 他起身去看墙上石璋的照片,伸手弹了弹对方的额头:“老石啊老石,对我也就算了,以后可不能这么跟你女朋友说话,晓得不?” 坐回椅子上,他看着屏幕上白衣剑客俊美如画的侧脸,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突然抽筋似的,微微疼了起来。 解红与醉太平歌在太极殿屋顶上看雪聊天后不久就是春节。 晓妆随父母回老家了,小米要去南方看怀孕的表姐,事务所里就剩下赵原和阮长风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也得过年呐,拖到年二十九,还是阮长风去把年货置办起来。 母亲一直坚持打电话劝他回家,赵原索性彻底关机躲清闲。 “去年好歹还有小米,今年就咱们爷俩了……”阮长风拿着对联在门上比划:“小赵帮我看着啊,高了还是低了?” “谁跟你是爷俩了儿砸?”赵原拢着棉袄,不耐烦地说:“再拿高点。” “这样呢?” “行了。” 贴好对联,又在阳台上挂了两盏红灯笼,阮长风拖着赵原去市场买菜。 新年前夕市场上菜价飞涨,赵原虽然对食材价格没有多少概念,但还是被六十一斤的排骨,八十一斤的虾给吓到了。 阮长风语重心长:“带你来市场转转,要知道当家不容易,别整天把钱氪到游戏里面……买那些装备道具啥的又不能吃……” 赵原苦笑着点头:“这么贵就别买了,除夕煮点速冻饺子得了。” 结果阮长风眼睛眨都不眨就买了四斤排骨两斤虾。 “老板,这么多吃不下吧?小米又不在……” 阮长风不语,将车开到了老城区,七拐八绕进了河溪路的一个老小区。 “我去给人送点东西,你在车里等一会。”阮长风把方才买的食材分好,只留下了他和赵原一顿年夜饭的分量。 “你爸妈不是在国外?”这是要送谁? 阮长风一翻白眼:“祖宗。” 赵原饶有兴致地在车里等阮长风出来。 二十分钟后阮长风下楼了,身后还小尾巴似的跟着个玲珑精致的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长得极其可爱漂亮,做童星绰绰有余的那种。 “阮叔叔什么时候再来啊……”小姑娘牵着阮长风的衣服下摆。 阮长风耐心地表示自己明天还会再来的。 “阮叔叔我想吃炸肉圆子……” 阮长风说他明天会带炸肉圆子一起来的。 开车回事务所的路上,阮长风的心情却明显不怎么好。 赵原试探性地问那小姑娘是亲戚么。 阮长风回以呵呵冷笑。 赵原索性闭嘴。 反正世人皆有过去。 但老城区道路斗折蛇行,阮长风熟练如斯,显然是常来的。 次日除夕,赵原在睡梦中就听到阮长风在剁肉馅,然后炸肉圆子的香味飘进房门,他再也无法装睡下去。 蹑手蹑脚地钻进厨房,魔爪伸向一锅刚炸好的圆子,被阮长风一巴掌拍开:“洗手再吃,这是季安知的。” 赵原这才知道昨天见那小姑娘叫季安知。 炸了圆子,阮长风用剩下的一半肉馅和馅包了饺子。赵原也洗了手来帮忙,包出来的饺子歪七扭八,只好留下来自己吃了。 然后阮长风用两个特大号塑料盒分别装了饺子和炸肉圆子,捧着出门了。 赵原给小米发信息:“你知道季安知不?住在河溪路香林花园。” 小米很快回复:“你见到季安知了?老板带你去香林花园了?” “所以季安知是老板的……?” “私生女。” 赵原一口水喷在屏幕上。 “不可能吧……长得不像啊!老板要想生出季安知这么漂亮的女儿,那她妈妈还是地球人吗?” 小米估计现在只恨不能顺着网线过来打他:“咱老板很帅了好吧,不要拿你那个煦哥的颜值来要求普通人……呸被你带偏了。” “真是私生女?” “我瞎说的,小赵,这事你别管了。”小米语气有点严肃。 “以后没事也别去香林花园了……那毕竟是老板的私事。” 赵原估计小米也不知道什么,就暂时把神秘的小姑娘放下了。 趁着阮长风不在,他把事务所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窗帘都拆下来洗了。 擦干净玻璃和纱窗上的灰尘,觉得心情都随着房间明亮了一点。 都是背负着过往踽踽独行的人,在这偌大的尘世间数着年华流转,不必谈什么救赎一类的宏大命题,能把日子这样安稳地过下去,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除夕夜,两人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阮长风没有守岁的习惯,还是早早睡了。 赵原掐着时间点登陆《长安》,平时熙熙攘攘的频道不如往常热闹,毕竟年三十晚上玩游戏是一件很难被家人接受的事情。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窗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烟花,游戏里,长安城同样燃起了焰火,更是璀璨夺目。 他赶在零点给醉太平歌发去信息。 【解红】:老大,新年快乐。 原本打了很多字,说了很多骚话,但最后删删改改还是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 这句话,他应该很久才会看到吧?淹没在山一样的祝福里毫不起眼,石璋那样的人,家庭美满,父母双全,现在是不是只需要为了催婚烦恼? 游戏只占那个人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游戏之外,他还有更精彩的生活。 赵原也觉得有些累了,正要退出,听到叮咚一声轻响。 【醉太平歌】:谢谢,新年快乐,解红。 赵原端着鼠标,久久凝视着屏幕。 【醉太平歌】:年年岁岁,愿你平安喜乐。 根本没有越线的话,最多也就是亲密一点的祝福语,赵原看着看着,突然一甩鼠标,扑倒在床上,不安分地滚来滚去。 他把脸深深埋进松软的枕头里,闻着刚刚洗过的洗衣粉气味。 坏了坏了,这次……是真的要喜欢上一个人了。 第48章 先生的马甲(12) 年后,晓妆从老家回到宁州的第二天,阮长风就继续了训练计划。 他和小米在因为过年而显得空寂的公园里等晓妆。 女孩顶着一张憔悴浮肿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 “怎么过个年把自己搞这么难受?”小米倒吸一口冷气。 “体重如何?”阮长风关注现实问题。 “那个……还行吧,没涨。”晓妆勉强笑笑:“热身吧。” 运动完阮长风拉着晓妆回事务所,给她下了十几个韭菜饺子:“看你体力下降地厉害,千万别不吃东西啊。” 饺子是阮长风过年时闲得无聊包的,个个皮薄馅大,晓妆连吃了十几个。 阮长风以为她是过年把自己饿坏了,还问要不要再吃点。周小米用眼神制止了他。 晓妆吃完饺子,默默进了洗手间。 “食量似乎变大了?”阮长风征求小米的意见。 “按照年前她的状态来讲,最多吃六个。”小米目光沉沉:“老板你看到晓妆的右手没?” 小米指着自己食指和手背连接的皮肤:“这里,有红印子。眼熟不?” 阮长风瞬间了然,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捂住脸:“我提议减肥反害了她!” 小米道:“别急,她也是刚开始,还来得及。” 等晓妆从洗手间里出来,就看到阮长风和周小米在沙发上并排正襟危坐。 “晓妆,你……催吐了么?”小米眼神凝重地盯着女孩微红的双眼。 “没有啊。”下意识说谎。 “你以为厕所里的韭菜味有那么容易散?” “我……”晓妆羞的满脸通红。 “来你先坐下,别着急慢慢说。”阮长风拉着晓妆在凳子上做好,给她热了杯牛奶:“对不起,是不是我逼你太紧了?” 晓妆看着阮长风满脸真诚的歉意,心中有愧:“不是……是我真的不想运动了,又实在控制不住,太想吃东西了。” 来自地狱的饿死鬼攥住了她的肠胃,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食物带来的热量和卡路里。 她疯狂地想吃火锅麻辣烫串串香芝士蛋糕等等,每至深夜无法入睡,独坐时眼中燃着对食物的欲念之火。 “我早就跟你说过啊……渴望高热量的食物是你大脑在进化中的自我保护,因为你长时间损失体重,大脑怕你把自己饿死了——想吃东西又不丢人。” “我知道。”晓妆看着阮长风,眼中盈盈闪过泪光:“可我不想运动,想吃东西,又想瘦,抽脂怕疼又没用……我只剩下催吐这一条路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读过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催吐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危害?”阮长风道:“我以为我们至少达成了健康减肥的共识吧。” “我知道啊。”晓妆掰着手指头数:“脸会变大,胃酸倒流腐蚀食道和声带,身体缺钾,四肢无力……暴食症和进食障碍是精神疾病,严重可危及生命。” 她读懂阮长风眼神中无声的温柔责备。 他在说孩子你明明什么都懂,还自己往绝路上走。 这种眼神让她心头无名火起。 你们懂什么呢? 像阮长风和周小米这种生下来就瘦的人,怎么懂得胖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受多少歧视? 长到二十几岁,明明温柔善良,却从没得到过一个男孩的倾慕,凭什么? 合唱比赛永远站在最后一排,买衣服不看漂不漂亮只看能不能穿得上,凭什么? 她教导自己聪慧,强大,勇敢,善良,有趣,温柔,为什么这样的灵魂还比不上一副清瘦的好皮囊? 最可笑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义正言辞地说,一味标榜内在而忽视外在,也是一种肤浅? 为什么那些从没有胖过的人可以横加指责说,你胖,意味着你懒惰、你搀、你不自律,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生活习惯不健康,是应该被进化淘汰掉的劣等人群? 他们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 世人爱美色,肤浅如斯,脂肪又是如此顽固,与食欲战斗的困难无异于第二次高考。 人们批评她催吐不健康,极端方法不可取时,就不曾想过,是谁把她逼到这一步的? 晓妆垂下眼皮时想了很多,抬起眼睛时,却已经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站起身,走出事务所,只留下一句话:“你们别管了,等我减肥成功了再回来找你们。” 小米在公交站前面追上了女孩。 “晓妆……”她欲言又止。 “我说了,别管我。”晓妆指着开过来的公交车:“我车到了。” 小米跟着她上了公交:“这班车到你学校八个站,你听我讲个故事。” 第49章 先生的马甲(13) 小米跟着她上了公交:“这班车到你学校八个站,你听我讲个故事。” 晓妆默默看着她。 “我有个朋友,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从来不肯好好学习……高中是宁州四中的,因为和校草约定要一起上大学,高三才狠下心来念书。” “然后也没考好,就随便上了个北方的垃圾二本的垃圾专业……结果校草没考好,复读了。” “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学校课很宽松,爸妈怕在外面受委屈,给的生活费也富裕——没处花,就整天到处找东西吃呗。” “大学第一个学期,就胖了整整十斤。” “快放寒假的时候着急了啊,因为回去要见校草嘛。就每天只吃一个苹果,每天饿得两眼发花,总算瘦回去了。” “校草承诺会报女孩那个城市的大学,虽然看上去挺浪一姑娘,但其实是初恋哦。” “唉你也是知道的,每天一个苹果减下来的体重,一旦恢复正常饮食真的反弹超级快,根本控制不住……为了暑假回家,只能吃得更少。” “本来都快减回去了,可是回家才知道校草没报她那个城市的大学……跟复读班上别的女生在一起了。” 晓妆看着小米,脸上写满了“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 小米一摊手,继续说:“这下子暴饮暴食的毛病就彻底控制不住喽,失恋让人痛苦,但美食治愈一切嘛。” “那时候真的巨能吃,可以把一个月生活费全都用来买吃的。但是被吹捧着长大的,真的受不了自己变胖,每次吃完都要拼命跑步,很快就膝盖受伤了。” “所以很自然就想到催吐……压力一大就忍不住暴食,一旦暴食就必须吐干净,渐渐频率越来越高。”小米的声音低下来:“吐了两三年,嗓子哑了,胃病严重,一弯腰就能吐出来,牙也被胃酸蚀坏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挺瘦的,谁都不相信能吃这么多东西,像行尸走肉似的。” “那时候没有吃播……不然去做直播估计能挣不少钱。”小米苦笑。 “没敢去医院检查,但进食障碍、暴食症和焦虑症跑不了的。” “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毕业后就回了宁州。然后那个校草约她见面,大概是想复合的意思……她打扮地美美的去了,结果校草看到她这个样子……掉头就走。” 晓妆牵起小米的袖子,递给她一张纸巾。 小米都没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下雨,她就想,吃点好吃的去死算了。” “从早吃到晚,把自己身上钱都吃完了,因为东西太好吃所以不想死了……但还是好想继续吃……就去了一家小超市偷零食。” 小米是视线落在窗外的车水马龙上。 “最后欲盖弥彰地买了几包辣条……那个便利店店员特别烦人,一直问我要不要雨伞要不要牛奶,后来还追出来了。” 小米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没看到,那家伙自己还瘸条腿呢,就那么拄着拐杖撑着伞追了我好远。” “最后走到我面前,给我递了包牛奶,说辣的吃多了伤胃,你喝包牛奶垫一下。” “大哥我偷了你家的东西唉,能不能有点原则啊。” 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滥好人啦。 小米用指尖擦拭眼角。 “这姑娘是你没错吧。”晓妆说。 小米点头:“那个店员就是我家老板。” 这个晓妆倒是没想到:“长风年轻时还开过小卖部?” “他当时在外面受了伤,就去帮叔叔看店,顺便养伤来着。” 宁州大学站到了,但晓妆没有下车,任由公交车开了过去。 “然后呢?” “然后我没忍住,吐了老板一身。”小米不好意思地揉揉脑袋。 “他有没有骂你?” “没有……他说这次要把一辈子的量都吐完,以后吃东西,只许从下面出来,不许开发其他道路。” 晓妆叹道:“老板真是好人。” “要不是那天遇到阮长风,我大概已经烂掉了吧。”小米说。 “所以你的暴食症是怎么治好的?” “我们同居了。” “哈?” “就是老板搬过来和我住了几个月……你别这么看我,他当时身上裹得跟木乃伊一样,我们是非常纯洁的合租关系。” “他每天给我做饭,二十四小时盯着,不让我乱吃东西……坚持了半年,我的病他的伤都治好了。” 晓妆道:“说着容易,做起来还是很难的。” “是啊,胃撑大了嘛,一开始,老板包的饺子我能吃三十多个,超级难受,老板硬不许我吐出来……所以刚开始的一个月胖了二十多斤,后来才慢慢瘦回来的。” “总之都过去了,”小米绕着栏杆转了一圈:“你看,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我喜欢这个故事。”晓妆微笑。 “总之,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小米总结:“催吐只会搞垮你的身体,而且不会瘦,只会丑的。因为食物一旦进入胃就开始分解热量了,你不可能完全吐出去。” “一斤都不行吗?” “基本上只能维持现状。”小米说。 “那怎么办……”晓妆叹了口气。 小米轻轻把头靠在她圆润柔软的肩膀上:“晓妆,我发现很多女孩是没办法正确处理和食物之间的关系的。” “我现在回想以前暴食的经历,觉得大部分时间都在机械地进食,根本没有享受到吃东西带给我的快乐。” 晓妆低声道:“我也觉得,就是忍不住。” “所以……如果非要给减肥这件糟心事增加点意义,”小米说:“我觉得应该是学习怎么与食物和自己和解吧。” “晓妆,我真的觉得你减成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你现在想吃什么就去吃吧,想吃多少都可以,但试着去探索身体发出的‘吃饱了’的信号,及时停下来就好。” “无论如何别再催吐了,你先想办法维持现在这个体重两个月,我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要是收不住又暴食了怎么办?” 小米微笑:“社区公园七点半,我和老板会一直等你的。” 晓妆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坐过站了。” 拉着小米匆匆下车。 “不过幸好只过了三站。”晓妆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跑过去。 ……总算还来得及回头。 开春后天气一天天热了,春衫渐薄,晓妆上次在公交上听了小米的故事,理顺了心态,不那么在意体重秤上的加减后,反而又减下来不少。 135斤,在普通女孩看来还是太胖,对她而言却是很多年没有达到的体重了。 脸上的肉少了,五官就凸显出来,她底子不错,皮肤白眼睛大,稍微拾掇拾掇,甚至称得上好看。 还有件好事,就是三月份时,第一次有男生向她告白了。 是晓妆同班的学习委员,腼腆地表示自己喜欢晓妆很久了,希望能发展一下。 学习委员当然是个很好的人,成绩亮眼,工作也找得不错,是宁州的大公司,前途一片大好。 至于长相……就是典型的微胖宅男的脸,不美不丑,外表和现在的她很般配。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相衬。 林瑜建议晓妆可以试着谈一下恋爱,学生时代的爱情最珍贵,等毕业后学委这样的潜力股就很难找了。 晓妆对着手机里存的石璋的照片视频看了一晚上。 其中有一条是几年前的娱乐新闻,他拥着一位长腿细腰的模特出席天际的新品发布会,有记者举着话筒追问:“石总您谈过这么多次恋爱,究竟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生?” 相机的闪光灯疯狂闪烁,他却很适应这样的场合,眼神稳定专注,镜头感一流。 他接过话筒,微笑着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有一颗善良的心就够了。” 完美的回答。 善良的心无法考量,但和他谈过恋爱的姑娘,就没有颜值低于八分的。 这个视频晓妆存在手机里,有时间就拿出来看一遍。 看得多了,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他拥着的那个小模特身上。她小鸟依人地偎依在石璋身边,把浓密的波浪卷发拢到耳后。很瘦,妆容带点复古港风,抬起来的胳膊伶仃纤细,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手肘,骨骼寸寸分明,在灯光下白得炫目。 听到石璋说“善良的心”,她扬起头,看着身边的男人,勾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无比自信闪耀的美丽笑容,晓妆深深为之折服。 晓妆还去找了这个小模特其他的资料来看,却发现无论是硬照还是走秀视频,都只是个身材高挑瘦削的美人,再没有见到那份灼眼的光芒。 女为悦己者容,他身边的每个女孩都能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晓妆考虑了两晚,礼貌地拒绝了学习委员。 如果和学委在一起,她大概也没什么动力继续减肥,就是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恋人,平凡的颜值、大众的身材、一般的家境——普通人平淡的一生。 听上去挺不错的,可她不满足。 她想发光发亮。 她想站在最优秀的男人身边,光芒万丈。 第50章 先生的马甲(14) 春天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长安》的春季挑战赛。 和往常的规则一样,分为个人赛和团体赛,团体赛通常是以帮派组队参加——鉴于以往很多届的冠军都是醉太平歌和征衣楼的团队,所以这一次,当醉太平歌宣布自己放弃参加个人赛时,赵原一点都不吃惊。 他要是参加,冠军就太没有悬念了。 不仅关注度会下降,还会导致天际受到“有黑幕”的质疑。 他不参加,导致赵原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也没报名。 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报名了。 【句读】,常年稳据战力榜第二名的独行者。 他的战斗风格和醉太平歌很像,都是走大开大合的刚猛路线,因为少了醉太平歌和解红这两尊大神,所以他赢得春季挑战赛毫不费力。 战力排行榜上的积分本来就咬得很紧,要不是赵原一直在勤勤恳恳地为醉太平歌更新装备,竞技场还故意输了几场给他攒积分,醉太平歌险些要丢掉战力榜第一的位置。 截止个人挑战赛结束,战力榜上的前五名是这样的: 1、醉太平歌——征衣楼 2、句读——无 3、铁心——铁血帮 4、解红——征衣楼(编外) 5、楼上先生的马甲掉了——征衣楼 …… 选择题:请各位读者选出以上游戏id中看上去比较随便的那个。 至少赵原每天盯着排行榜上第五名,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心虚感觉,没事就找马甲pk,立志把他的排名再往下踢一位。 而且就是解红名字后面的(编外)两个字,还惹出很大争议。 以往的团体挑战赛规则是每个帮派组一支五人战队,5v5打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但今年天际刚刚新盖了个数据中心,换了一大批新服务器,运算能力大大提升——于是游戏策划一拍脑门,决定把今年的春季挑战赛团体赛改成千人大混战。 规则简而言之,就是一方据守帮派山门,另一方发起进攻,帮派内部成员全都可以参加。 因为现在比较强的帮派人数早已达到五百人上限,所以两派团体赛,又被成为千人大混战。 赵原估计天际也是想测试一下服务器的算力极限,上千人在一小块地图上同时交战,运算量会给系统造成巨大的压力。 如果服务器能顶住这样的团体赛,从技术上讲,完全可以坐稳国内游戏厂商的第一把交椅。 醉太平歌没时间参加个人挑战赛,大概也是因为要忙这一块事情的原因。 既然帮派中每一个成员都可以参加比赛,解红名字后面这个(编外)就显得很暧昧了。 解红毕竟是靠着一块征衣楼的监事令牌加入帮派的,能接帮派任务,能做帮派贡献,能参加内部频道的讨论……但征衣楼的界面上成员数量始终没有变成501/500这种奇怪的数字。 他像一个游离的小小bug,平时没人在意,关键时刻还挺要命的。 编外成员到底能不能参加团体挑战赛? 更有甚者,为什么只有你征衣楼才有编外人员的设置,别人家没有? 如果参加了,501对500岂不是很不公平? 这其实纯属找茬,游戏毕竟只是游戏,每个人都有现实中的事情要做,虽然号称千人混战,但最后肯定有很多人会因为加班/带小孩/堵车等种种原因无法参加。 天际提前做了调研,估计一场对战的实际参战者能有个七百人就不错了。 人数达不到上限,多解红一个,看上去也没什么影响。 可多出来的那个,是注册不到半年,就爬上战力榜第四名的人……要知道榜单上其他人,大多是从开服就开始玩了。 解红这个晋升速度,对其他人简直无异于打脸。 可能有读者还记得,之前征衣楼的那个名额是怎么空出来的。 帮派内部也有人建议,要不从那些半年没上线的帮派成员中挑一个倒霉蛋踢出去算了,反正帮派贡献值也垫底。 这样空出一个名额来,就能让解红名正言顺加入进来了。 这个提议被醉太平歌迅速否决。 “我无法想象这位兄弟哪天想起来,要回游戏里看看,却发现自己在征衣楼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取代,会有多伤心。” “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没有登录游戏的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 “他也许已经玩别的游戏去了,也许换了一份很忙的工作,也许遭遇了什么变故,但是,我承诺——” “征衣楼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兄弟姐妹,不违反帮规绝不踢人。除非你自己要走,我不留。” “即使诸位以后不玩了,无论什么时候登录你的账号,征衣楼永远有你的位置。”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帮派成员默默看着,心中俱是一暖。 赵原坐在电脑前面,勾了勾嘴角。 把气氛搞这么煽情,说得好像他现在真能踢人一样。 挑战赛规则里有一行小字写得明明白白,为了避免帮派临时请外援,团体赛开始前一周时间内,暂时不允许成员退出已报名帮派。 既不允许主动退出,也不允许帮派老大将成员清出去。 因为字比较小,又淹没在冗长的规则中,没多少人注意罢了。 所以解红名字后面的(编外)两个字,暂时是摘不掉了。 论坛里很多人质疑解红不该参加团队赛,官方一直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大概区区一个玩家,不值得大费周章去解释。 发帖反对的账号看上去前缀还挺统一,应该是铁血帮的。 毕竟是游戏中实力仅次于征衣楼的帮派,拿了很多年的挑战赛第二名,这次冠军估计还是两派之中产生。 关于解红要不要参加春季挑战赛,赵原去征求阮长风的意见。 阮长风正对着食谱研究减脂餐,从一大盘切片西红柿和黄瓜中抬起头来:“所以你有什么问题?” “我要不要参加团队赛?” “石璋是个什么态度?” “看他的语气……”赵原挠头:“我应该识时务一点,主动退出。” “你自己想参加么?” “我随便咯。”赵原耸耸肩。 其实还是有点想的。 想和他并肩作战,击退敌人,守护山门的荣耀。 晓妆已经在逐步上手这个游戏了,半个月来,操作解红的大部分都是晓妆,他只是在旁边指导而已。 晓妆对游戏很有天赋,玩得非常好,甚至比他更像【解红】,帮派里无人察觉。 只是石璋最近在忙数据中心的事情,他很少有时间和醉太平歌单独下副本。 等晓妆彻底熟悉了,他就该彻底让出【解红】这个账号了。 在那之前,想和他一起,在这个游戏的历史上留下点什么。 他希望在游戏的编年史里写下,贞观五年春,长安,醉太平歌和解红携手击退铁血帮的进犯,成功守护征衣楼。 阮长风深深地看着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取消马甲计划还来得及。” 赵原无声地咬唇。 “想清楚,如果你真的动心了,洪晓妆的这桩生意我不做了。” 赵原看着桌上的蔬菜和菜谱,又发现阮长风这段时间陪着吃素脸也瘦了一圈,几乎没有思考和纠结,只是摇头。 “没关系,继续吧。” “不后悔?”阮长风微眯起眼睛。 “我已经不正常了……”赵原苦笑:“别再连累了他。” 阮长风一刀切断了莲藕的根:“世界上很多误会都是因为人们擅自做决定,自以为对人家好,殊不知别人根本不领情。你去问问他。” “问一问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