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凰》 001 涅槃 纱帘流转,暗香浮动。 帘内,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肆意发酵。良久,一切归于平静。男子慵懒起身。俊朗无双的面容沁出醉人的绯色,更显风姿卓绝。 “钰哥,如何?”低沉粗噶的声音幸灾乐祸地响起,很明显,少年仍在变声期。 “想知道?不如亲自试试。”楚钰漫不经心地接过侍者递上的湿巾,擦拭方才碰过那女人的手指。若是没记错,秦飞也有十四岁了,是时候让他知道鱼水之欢的滋味了。 “脏!爷才不碰那女人呢!”少年瞪了楚钰一眼,顺手揪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爷再不挑也不碰这么个花痴丑女,太降低爷的品——咳……咳咳……水!” 一旁的侍者赶忙递上,生怕怠慢了这位祖宗。 “废物!”少年饮水咽下,反手捏断侍者的脖颈,嫌恶地将尸体丢到一边:“钰哥,你越来越不会调教奴才了,连个葡萄都不会挑,害得小爷差点儿噎着!” 楚钰唇角微弯:“秦飞,记得把手擦擦。”他楚钰的兄弟就该是这般潇洒恣意,一个奴才而已,死不足惜。 “呵呵,笨蛋!”齐王月寻适时地添油加醋。与楚钰师出同门的他最爱逗秦飞这个小家伙,谁让师兄身后总是跟着这只小尾巴,不逗白不逗。 “花蝴蝶,你找死!”少年秦飞立身而起,就要冲过去胖揍齐月寻。秦飞一向看齐王不爽,一个大男人居然比天下第一美女还要美上三分,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让自己管他叫二哥! “秦飞,坐下!”楚钰出言止住表弟的动作,头疼地转身,将目光投注到不远处软若无骨懒倚软榻的男子身上:“月寻,给师兄个面子。” “没问题!”齐月寻抬头,粲然一笑,堪称妖孽的倾城面容瞬间暴露在众人视线内,侍立的奴才顿时呆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时间被迫停住,只因这一刻众人仿佛看到了午夜初绽的昙花,恣意而优雅,其醉人的姿态无须刻意便已然风华倾世。齐王月寻,果不愧为天下第一美男子! 齐月寻无视身边已化为木桩的侍从,自顾自起身倒了杯葡萄酒,低头呷了一口,觉得味道甚好:“师兄,我要燕北十二城。” “给你就是。”楚钰给得相当爽快。燕国绝不是我大楚一方可以吞并的,没关系,来日方长,有朝一日大历海域所有臣民都将臣服在我大楚脚下,孤又岂会在意这区区十二城! “齐王,夏太子,你们二位谁先?”楚钰看了眼营帐中间陷入昏厥几近赤身的女子,礼节性地询问道。并没有称呼师弟齐月寻的名字,这表示是国事,至于自己的那位表弟,也罢,反正他还小,由他去吧。 “孤不碰比孤丑的女人!”齐月寻咽下口中的酒水,品味地砸吧砸吧嘴道。虽然他对天下也有那么丁点儿兴趣,可‘得燕然者得天下’这句话未免太扯,谁傻谁信!呃,除了那几个一心逐鹿天下的疯子。当然,爷不是疯子! “多谢……咳……咳咳……多谢楚太子美意,”夏国小皇子夏雪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柔声道:“父皇在雪临行前曾叮嘱雪,万不可做耗费心力之事,雪……咳咳……雪在此心领了。”说完,小皇子原本晶莹的小脸已然红成一片。 楚钰也不在意,师弟和夏太子既然都不想,他也不能勉强。对了,“玉宸歌还没来?” “回禀主上,”门帘微动,一黑衣人突然出现,递上折子,单膝跪地道:“暗部十三处均无从探得君子宸歌的消息,只在三日前依稀获得:君子宸歌携不知名女子夜游星湖,其后便不知所踪。卑职无能。” “玉宸歌……”楚钰看着折子中异常熟悉的名字,瞬间陷入沉思。 玉宸歌,七年前横空出世,凭借非凡的才华一举夺得八国联选文武双科的状元。八国君王竞相邀请,他却不为所动,隐世不出。 那一年,玉宸歌十二岁。 再次闻音,却是三年后的武林大会。传言,玉宸歌凭一己之力力挫六大派绝顶高手,成功揭露武林盟主冷正林与邪教勾结的伪君子面貌,一举横扫武林恶势力,还江湖清明。被武林三大世家,六大门派,三十六帮会,七十四洞主奉为尊主,有任意豁免武林盟主,审查武林各项事务的权力,是武林至高无上的存在,堪称万众皆服的武林之皇。 同年,玉宸歌应邀参加八国会盟。 时至今日,楚钰也依然清晰地记得玉宸歌出现的那一幕:白衣少年,墨发红唇,玉笛冉冉,翩然若仙。那举手投足间倾世无双的如玉风华,让世人不禁臣服! 自此,君子如玉,宸歌天下的美名传遍大历海域燕、楚、齐、秦、韩、魏、战、夏八国,八国臣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想到此,楚钰低头呷了口酒。同为上位者,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君子?!楚钰嗤之以鼻。他只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往往用光鲜的外表和虚伪的良善来掩饰内里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在他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君子小人,只有成王败寇。 看着暗部探查的消息,楚钰眸光微沉。若他们所查无误,那人对天下暂无觊觎之心,否则——一道利光自楚钰眸中闪现,别说君子,哪怕是圣人,也要给孤老老实实地下地狱!只因在他的皇图霸业中牢牢矗立着这样的人生信条:挡我者死! 楚钰一口饮尽杯中佳酿。无趣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时不我待,本想邀这位君子一享大燕公主的滋味儿,居然遍寻不到,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试探机会:“退下再查,有事立即回禀。” “诺。”暗三恭谨退下,准备离开。 “暗三、暗五。”楚钰突然改变了主意,叫住即将离去执行命令的暗侍。 “在。”暗五无声出现,沉声应是。暗三也同时停住离去的步伐,回归角落矗立。 楚钰端坐于案,冰雕般的唇角勾起似有还无的嘲弄,既然已经是废棋就应该彻底消失:“这女人孤赏你们了,就在这办!” “诺。”在楚钰目光的示意下,暗五率先朝营帐中的女子走去。 凉风微拂,轻纱幽然,浅淡的暗香渐渐散去。 晨起的日光透过门帘缝隙投影到营帐中间,给陷入昏沉的女子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光晕。 “唔……”燕然动了动眼皮,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身上骤然一沉,陌生的气息瞬时充斥鼻尖。出于身体的本能,燕然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枚玉簪,力道精准,快速划过暗五的脖颈,一个甩手,将他摔出纱帘帐外。 霎时沉寂的营帐中心,暗红的血液转眼间吞噬了华美的绒毯。暗五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轻易地丧身于这位臭名昭著的亡国公主手中。 门帘处偷偷钻进来的风儿,俏皮地撩起满帘的春色。燕然在清醒的一刹,用最快的速度掩住赤果的身体。华贵的纱锦层层掖在胸口下方,只有圆润的肩头暴露在略微冰凉的空气中。 燕然缓缓起身,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开来,微微浮动的纱帘流水般萦绕在她的四周,本应狼狈不堪的她,在周遭诡异气氛的烘托下,愣是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恬淡。 随性地环视四周,墨色瞳孔沉寂的是一如既往的漠然。无人可以看穿她沉入眼底、隐于灵魂深处的震颤。只因这一刻,燕然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她,穿越了! 002 对峙 “咳——咳咳!——”被突发情形彻底惊呆了的秦飞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水壶,猛然灌下。该死!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女人!害得他又被这该死的葡萄给噎着了! “噗——咳咳!——”与此同时,一边的齐月寻竟也被刚刚饮下的美酒给呛了个正着。 有谁能告诉他们,这个方才还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孱弱女子,怎么会转眼间化身为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看着已经是一具尸体的暗五,齐月寻心中对这位亡国公主燃起了浓厚的兴趣。 夏雪也睁着琉璃般的瞳眸,好奇地看着营帐中间暖榻上的女子,不知为何,夏雪就是觉得这样的她令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楚钰眉头微锁,冰冷的目光瞬间穿透单薄的纱帘,投注到帘中女子的身上。 燕然无视身后刺骨的目光,而是低头查看着自身的情况。早在清醒的一刹,自己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现在看来,腿上狎红的淤痕和暖榻纱锦上早已枯萎的落梅,无不印证着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所附身的躯体,确实经历过非人的侮辱,恐怕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更或许,不止一个男人。 很不幸,燕然戳中了事实。在楚钰等一心逐鹿天下的上位者心中,‘得燕然者得天下’这句话哪怕只是谬传,也要彻底做过让所有可能成为既定事实,他们方能高枕无忧。至于这个女子无盐也好蠢笨也罢均与他们毫无干系,他们只是习惯性地不放过一丝可能罢了。在他们眼中,自己没有任何错误,这世上,从来都只是强者为尊。 燕然低头,默默思索着逃身的方法,这一刻,求生的本能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 楚钰无趣地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朝她走来,猫捉耗子般蔑视着低头思索的女子。他会用实际行动向世人证明,他的权威,容不得半点挑衅! 一触即发的压迫感悄然逼近。 楚钰冷笑,浮动的帘幕被他拦腰截断,折翼的羽翅无声坠落,帘中的光景彻底暴露在众人视线内,毫无遮掩。 他眉目轻佻,只等猎物惊慌失措的惨样,却不想,当纱帘如水般倾泻的一刹,对上的是夜幕最璀璨的寒星。 四目相接。 他看到的是暮色中一望无际的深邃,那双寒星般的明眸,沉寂的是大海般的无垠。 他看着她,只觉得看到了世间最动人的神秘。明明依旧是那副惨不忍睹的陋颜,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心颤。他清楚,这不是心动,只是对超出预想事物一时的惊奇。 她平静地看着他,空若无物。只一眼,就已断定,这个男子心中绝无半点儿女情长,他的目光从来都只为江山停驻,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楚钰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破她眼中的平静,于是,楚钰毫不犹豫地出手,一把扼住她光洁的颈项。在他的认知里,所有超出预知的事物,都应该被扼杀在摇篮中。 燕然无视男子的威胁,干涸的嘴角挑起讥诮的弧度。无人看清她的动作,只是眨眼间的一个翻滚,他便被她压制在身下。 楚钰来不及隐匿眼中刹那闪现的愕然,他输了?!就这样败于一介弱女手中,还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无能公主!此时的楚钰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或许是他久居高位,忘记了师傅最初的教诲,无论何时,不得轻视敌手。 燕然却无半点放松,手中的玉簪狠狠抵住身下男子的脖颈,只要他敢反抗,自己就会刺穿他的咽喉。尽管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这个陌生的时代或许会有古武的存在。她倚仗的不过是现代训练的技巧和他刚才一时的疏忽大意。他太过自我,所以才让自己有机可趁。 本就安静的营帐,此刻更是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所有人都关注着一霎间的风云变化,甚至连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齐月寻,也敛住了唇角的玩味。无人能够明白这一刻他心底的震惊,只因他清楚地知晓,这世间能与师兄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过寥寥,更遑论能扼住师兄死穴的强敌,怕是数遍天下,也不过五指而已。而这名女子居然没用丝毫内力,这就更令自己惊异!不过,他可不会担心师兄,十年磨一剑,师兄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败于敌手。 齐月寻笑笑,继续悠哉看戏。刚才的失神,只是因为这女子的表现过于让他震惊,却也算不得什么,一个臭名昭著的亡国公主,能成何大事! 果不出齐月寻所料,再次的变动,却是楚钰转败为胜,只见他瞬间夺过女子手中的玉簪,左手禁锢住女子行凶的右手。战局彻底发生了扭转。 战况的变化,让周遭的侍者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他们也相信主子的实力,可毕竟那枚玉簪方才所指是主子的死穴,让他们怎能不提心吊胆! 一旁的秦飞也着实松了口气,他从未想过,自己心中天神般存在无所不能的兄长,有朝一日会身陷险境,哪怕只有一刻,却也足以让他刻骨铭心。看来,钰哥说得对,对待任何敌人都不能小觑。想到此,年仅十三的小家伙恶狠狠地剜了燕然一眼:丑女多作怪!看着吧,钰哥绝对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钰却不敢大意,只有他自己清楚,方才得以扭转乾坤完全是因为对手体力不支。 燕然在玉簪被夺的瞬间,迅速侧身掩唇,身体骤然一颤。几不可闻的闷哼声在本就沉寂的帐内,越发清晰明了。鲜艳的血珠滑过她苍白的手指,寂静坠落。 “——滴答——” 饱满的血珠猝然砸中楚钰温热的右手,这一刻,楚钰清楚地感到手背骤然一烫。似乎心底也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到让他抓不住半点思绪。 无人窥见,刹那绽开的血花,无意间溅落在单调的白玉簪上,倏尔红光流转,一闪而逝。 燕然无谓地抹去嘴角的血渍,心头却涌上一阵无奈,就在方才拿簪抵住那人的一刹,自己方才惊觉,原来身体的痛楚早已不堪重负。许是灵魂和这具身体的彻底融合,唤醒了周身沉睡的痛感,所以自己才会失手。 楚钰无意中感受着手中温滑如玉的触感,这才发觉握住的是女子纤细的手腕。迅速回神的他嫌恶地抽手,仿佛碰到了人世间最肮脏的东西。与此同时,温凉的玉簪被他顺手带离。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玉簪入手的一刹,本已筋疲力尽的女子竟然伸手阻拦。 燕然绝不会看错,这枚玉簪分明是父亲送给自己的礼物,更是她穿越至此的唯一凭证,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燕然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伸手就要夺男子手中的簪子。 楚钰回神,毫不犹豫地反击,他从未想过已经丧失攻击力的俘虏会为了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和自己作对,简直找死! 二人你攻我挡,你来我往,电闪雷鸣间已是数招。 近身攻击,楚钰占不得半点优势,如此距离,根本无法施展内力。尽管如此,在外人看来楚钰依旧一派镇定,殊不知他的心底早已掀起惊涛巨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会如此强劲。 经历数个回合的争斗,楚钰不得不赞叹燕然的好身手,却也仅此而已。没有内力的人,再怎么擅于攻击,也不过一只纸老虎,不值一提。 燕然察觉到男子的放松,故意卖了个破绽,引他上钩。 楚钰没想到在这种危急时刻,燕然还能给自己设套,一个不备,就要被她夺去手中的战利品。可他楚钰又岂是这么容易认输的? 楚钰眸光瞬间闪过刀割般的狠戾,对峙中的左手同时加以内力。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楚钰脱手,原本处于争执中心的玉簪惯性使然,箭一般狠狠划过燕然丑陋的脸颊。楚钰眸中跳跃着嗜血的光芒,是女人就会无比在意自己的容颜,本就丑恶不堪的嘴脸若是再烙上鲜艳的疤痕,想必更让人痛苦,今日的羞辱就拿她的血来偿还! 那人动作太快,没有内力支撑的燕然来不及反应,便觉到腮边掠过火一般的灼热,似乎有什么被玉簪勾起,从脸上脱落下来。 破裂的蝉翼抖动着清透的翅膀,翩然起舞,飞落在楚钰猝然定住的掌心。那不是童话中振翅欲飞的蝴蝶,而是存在于传说中的鬼斧神工——人疲面具。 这一刻,时光停驻,死海般的沉寂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窒息。只因楚钰的一时兴起,揭露的不仅仅是一片单薄的面具,还有面具下掩埋了多年的秘密。 003 惊世红颜 众人屏息,生怕惊扰了眼前如梦似幻的画景。有谁能够告诉他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燕公主然天生陋颜,大历海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站在他们眼前的女子却是——惊、世、红、颜! 氤氲的烛光,迷离的暗帐,矗立其间的女子明明一身破败纱锦,却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感,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他们不过是匍匐在地的卑贱蝼蚁。 所有人都入魔般看着她。 她是广袤夜空中最璀璨的寒星,诉说着亘古不变的神话;她是辽阔草原上永开不败的花儿,绽放出沁人的芳香;她是历史篆刻的千古名琴,低声吟唱着最动人的旋律;她是万千神袛也为之倾倒的绝美,让人一念成魔。 “——叮!——”玉簪轻磕在地,折成两半,瞬间打破时间的魔障,唤醒了早已目瞪口呆的众人。一派唏嘘声中,只有破碎的白玉孤独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燕然无视众人调色盘般诡异的表情,自顾低头拣簪,入手的白玉温凉细滑。 楚钰眯眼盯住眼前的女子,他是在场的人中第一个回神的。这还是那个自己刚刚宠幸过的破布娃娃吗?楚钰怀疑的目光牢牢锁住燕然。 燕然起身,断裂的玉簪牢握在手。她知道这枚簪子或许是自己穿越的关键,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在意,她只是单纯地不喜自己的东西被陌生人染指。燕然心中清楚,自己在现代早已因公殉职,就算回去也只能是游荡的孤魂,倒不如安身异世。 楚钰迈步上前,毫无怜惜地扼住女子的下颌,对上的是一如既往的幽暗宁静。在那汪清泉中,轻风吹不起半点涟漪。楚钰心底隐隐升起一股烦躁,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她看着他,寂静的瞳孔倒映出他俊朗无双的面容。他却从中看不出半点情绪,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没有一个女子经历侮辱后该有的失措,更没有本该存在的憎恨。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在那扇清透的窗扉中,任他努力搜寻,得到的却也只有陌生人般的漠视,无波无痕。 楚钰近乎狼狈地撒手,如此绝色,毁了真叫人可惜。他承认自己错看了大燕的公主,也承认她或许是一个惊人的意外。可那又如何,所有超出控制的事物都应该被毁灭,这是他的原则,他绝不会背离,绝对。 楚钰转身,毫不留恋地迈上主座。 燕然看着男子的背影,唇角扬起清淡的弧度,她只知道她的血从不会白流。 此时的楚钰一心只想消灭意外中的棋子,却忘了越是美丽的女子越是有毒。 楚钰端坐于案,嘲讽地看着堂中的女子,纵使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又如何,他楚钰从不是惜花之人:“暗三,”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拖下去,继续。”一个已经筋疲力尽的弱女,再如何厉害,也只能是困兽之斗。 所有人都已经遗忘角落里呆若木鸡的暗三,所以无人看见当燕然面具揭露的一刹,暗三眸中闪现的万千情绪。楚钰的命令,彻底将沉浸在自己思绪的暗侍唤醒。 暗三迈步,向她走去。 燕然骤然握紧手中的断玉,尖锐的裂口刺破她绵软的掌心,甜腻的血腥悄然弥漫。无论自己所附身的少女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如今掌控这具身体的人是她——玉燕然。她的命,只能由她掌控,别人休想干涉! 锐利的锋芒自眼中飞闪而逝,当燕然已经做好一击即中的准备时,温暖的斗篷随身附上。她愕然,仰首对上的是那人低垂的头颅。燕然眸中闪过繁复的情绪,最终一切重归平静。 暗三半俯身,冰冷的手指灵活地系着手中的颈带。粗粝的指腹无意间划过燕然肩膀露出的肌肤,带起一阵刻骨的颤栗。 好冷!燕然打了个哆嗦。怎么会有人的手在暖春还这样冰冷。 “对不起。”对不起,冰到你了。暗三心中歉然。 “没关系。”燕然说完,无谓一笑,心中却不由思量:这名暗侍是那个人渣的手下,为何会对自己施以援手? 燕然此时的心声,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暗三是不是疯了?!竟敢违命主上,如此放肆,嫌命长了吗?! 齐月寻扬起狐狸般诡谲的笑容,这场戏真是越看越对他的胃口! 秦飞诧异地看着场中的变化,一脸茫然。 夏雪舔着手中水灵灵的葡萄,啊呜,一口吞掉。哇,呸呸!好酸!水嫩的小脸,顿时囧成包子:秦飞哥哥为什么会喜欢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年幼的夏雪满头问号。 楚钰盯住暗三的动作,目光凝重。 不是他不想罚暗三,别人不知楚国皇室暗卫的配置,楚钰却再清楚不过。楚国暗侍的排名,从来都不是强者为先。暗三名为第三,实力却远超他人,位列众暗侍之首。他看过暗侍晋升的选拔,那一战,暗三分明有放水之嫌,也就是说,暗三的实力要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强上几分。这样的人,用好了是把利剑,锋芒所向无人能敌,用不好,怕是会割伤自己。 暗三似乎早已忘记身处何地,只是专心系着手中即将完工的结扣。 “好了。”片刻后,暗三沉声道。 燕然满脸黑线的看着颈前新鲜出炉的蝴蝶结,嘴角瞬间抽搐。 暗三揉揉她的小脑袋,怎么也藏不住眼中的笑意,他就知道,她一定安好。 燕然懊恼地拍掉头顶作恶的爪子,她又不是小狗!燕然知道暗三并无恶意,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在所有人都袖手旁观时,他会出手。 “属下不能遵照主子的吩咐,望主子恕罪!”暗三并不气恼,而是转身挡在燕然身前,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 一如既往的恭谨在众人看来,透着不可言喻的坚定。 燕然看着身前挺拔如山的背影,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暖意,一如身上的披风,虽然单薄,却足以掩住她满身的狼狈。凉薄如她,却也明白一点,知恩图报。今日算她玉燕然欠他一个人情。 “理由!”楚钰冰冷的声音凛冽砸出。 暗三垂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帮过他,他不能恩将仇报。 燕然听闻此言,瞬间无语。她刚接手这具身体,前身的事,自己一无所知,不管暗三所言真假,至少从目前看来,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楚钰眸光如墨,他从未料到杀人不眨眼的暗侍会如此正义,如此弱智的借口,当他楚钰是傻子吗!冷酷的风暴在他的眼底渐渐积聚,只待喷涌而出的刹那。 “——君子宸歌到!——”突如其来的唱和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掩住了即将刮起的飓风,却不知那人的到来掀起的是更加震颤人心的风暴。 众人的目光早已锁住营帐的入口,相比一个空有其表已是残花败柳的亡国花瓶,是人都知道,这颗大历海域冉冉升起的新星更令人在意,他的光芒,注定无人可挡! 004 人生只若初相见 一片肃穆中,侍者恭敬地掀起帘幕,春日的晨光俏皮钻入,溢出五彩的流光。玉宸歌的身影在斑驳曼舞的金色光晕中渐渐凸现。 那是天地孕育而出的神灵。众人仿佛看到冰封千年的神袛,和着冰雪的吟唱,缓缓朝他们走来。他的身后,是蓦然消融的雪山,刹那间绽放暖春最动人的华美。那人英挺的眉宇透着春风般的和煦,似乎可以抹平凡世间所有烦扰。墨玉般的瞳眸透着冰雪初融的神韵,濯濯清泉流动其间,摇曳着似水的晶莹。他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美玉,无上风华,倾尽天下。 众人不禁叹服: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种人,他的高贵浸入骨髓,他的优雅随风意动。君子如玉,宸歌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当玉宸歌迈入营帐的一刹,仅一眼,他就看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目标。他看着她,却似乎又不是她,他的眼神,如九天之上的浮云,虚幻而飘渺,无人可以勘探。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穿透四周影影绰绰的人群,刺破头顶层层叠叠的云翳。她分明看到那片清透如水的暖眸中凝结的是冰封千里的寒霜。他的身后不是神袛般恩泽众生的佛光,而是万古寒冰下隐匿的黑暗,一旦跌落,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玉宸歌看着她,脚下迈出的是一贯从容的步伐。他朝她走来,和煦的气息暖风般盈面而来。 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安之若素。 这一刻,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一侧的暗三,他的身影已然泯灭。 玉宸歌走近,站定在燕然身前。 这一刻,二者的距离在众人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明晰: 他是大历海域最闪耀的辰星,笑傲八国,名扬天下;她是大历海域最可悲的笑话,国破家亡,卑若泥燕。天与地的距离,间隔的是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和她,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一如他注定少年成名,风华倾世;她注定臭名昭著,恶名遗世。 玉宸歌低头,眸中的怜惜飞闪而逝。一片惊呼声中,他伸手,拥她入怀。天与地的距离在此刻化为虚无。 无视周遭的私语,玉宸歌白玉般的手指解开颈间的结扣,银色的狐裘披风瞬间自燕然头顶罩下,牢牢包裹住她单薄的躯体。 她敛眉,却并未抗拒。她需要离开此地,无论用什么方法。 “有没有暖和一点?”他俯首,在她耳边低语。这一刻的玉宸歌早已忘记周遭林立的众人,他的眼底只余燕然一人。 燕然沉默。她不认识他,她只知道他叫宸歌。 “跟我回家。”他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玉宸歌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愿多呆。 众人回神,一片惊疑声中,楚钰瞬间握紧手中的白玉扳指:“放肆!” 暗三闻言,顿时利剑出鞘,毫不犹豫地挡在玉宸歌身前。 玉宸歌止步,窝在他怀中的燕然看到的是他眼底涌出的不耐。 一片静谧中,春风涌入帐内,巧妙地勾起紧闭的帘幕。 门帘掀起的一刹,众人不禁发出愕然的惊呼声,只因他们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云羽。那不是天边的乌云,而是传言中玉宸歌手下无所不能的羽卫。他们手中紧握的是大历海域最先进的弩机,弩机所射,箭无虚发。任是武林高手,在万千箭雨中,也只能化为羽卫手下悲寂的亡魂。玉宸歌果然是有备而来。 看到此景,楚钰眸光骤沉,乌云在他眼底豁然积聚,却在下一秒又光华初现。楚钰摆手:“放行。”一个拥有弱点的敌人,比毫无破绽的对手更好打发。玉宸歌,这是你自找的! “诺。”暗三抱剑矗立在一旁,听命让行。他如夜色中的石尊,沉然无声。 玉宸歌抱紧怀中的她,迈步离去。 楚钰端坐在皇权雕琢的顶峰,看着逆光中相拥的二人渐渐远去。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场景,着实刺目,刺目的让他想要将二人彻底毁灭,不剩一点渣滓。 齐月寻似乎已然喝醉,微醺的眼眸勾起的是动人的绝美:“好酒!”仰头,又是一杯。家国天下与他何干?!他不要万千山河,只要美酒佳酿,随世沉浮。 “秦飞哥哥……咳咳……为什么……咳咳……你喜欢吃这么酸的葡萄哇?”夏雪身体不好,却硬拉着秦飞一定要找出答案。他无聊嘛,完全搞不懂他们一帮人在做什么!过家家吗?这次回去,他要告诉父皇,自己再也不要来参加如此奇怪的聚会了。什么有燕公主,邀尔共赏。看吧,公主跑了,楚太子啥都没捞着。唔,不对,貌似还有燕国南部的领土。反正,他再也不要来了,他要回去继续找玉姐姐!想到此,夏雪又咧开了甜美的笑容。 秦飞推开夏雪的小脑袋。他才不会告诉夏雪,自己只是听人说‘酸儿辣女’什么的,那么他经常吃酸的,以后一定会生个儿子! 楚钰看着营内的秦飞夏雪二人胡闹也不加制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传令下去,拔营启程!”出来也够久了,希望自己的那些兄弟安分些,否则他不介意效仿魏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楚钰想起早已离去的魏皇、韩太子还有燕国的那位相府公子。一句‘得燕然者得天下’就把这些人的野心都试出来了。这几人必是自己今后一统八国的强敌。时间不多了,他需要加快部署,不出五年,大历的天必然生变。 百里之外,连绵起伏的丘陵渲染着初夏最鲜嫩的绿色,微凉的风儿挑逗着路边的柳芽,勾勒出一抹明媚的生动。 “——驭!——”原本飞奔的马蹄顿时停驻,扬起细微的尘土。 御马之人登时下马,淡水色的薄唇挑起讥诮的弧度:“方才的事,为何拒绝?”他转身,紧盯随之而来的男子。韩逸不懂,为何风弟会拒绝一享燕国公主的滋味,一个女人而已,于他们并无损失不是吗。 男子勒马停住,下马而来:“大哥,男子汉有所为,有所不为,”说着,男子微微蹙眉,大理石雕般俊挺的面容透着沉稳的坚定:“我无法以这样拙劣的借口,去侮辱一个女子。”哪怕她臭名昭著,为世人不耻。 “也罢,是我强求了。”韩逸叹息。风弟他,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有谁会相信,这位杀人如麻威震八国的铁血战将,竟然心软如斯。他知道南风是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人,可终有一日,他须得明白,这世间不是只要心怀正义,便能化黑为白。 夕阳西下,暮色中掩藏的是八国王者烈马归国的身影。这一刻的他们无法料到,今日他们视为泥燕的卑贱女子他朝竟会成长为浴血天下的凰者,举世震惊。 ------题外话------ 某笑:有请韩国太子、战国战王出场! 韩逸:“我是韩逸,不是含义。”—_—好冷的笑话,这货不是韩太子,好丢银哇! 战南风:“我是南风,还望大家多多关照。”(^o^)瞧,这才是乖宝宝!某笑虎摸之。 某读者君:“哇咔咔!都是美男啊!魏皇呢?!魏皇在哪里!我要见魏皇!” 某作者笑心虚道:“那个啥,小魏子太凶残了,不好放出来乱咬人,呵呵。” 某君怒掐某笑:“快把美男放出来!” 某笑闻声立马顶锅盖鼠窜。 更多小剧场,下回见o(n_n)o哈哈~ 005 梦魇 “唔,”燕然懒懒地睁眼,一天的路程让她本就疲倦的身体彻底瘫软:“到了吗?” “到了,这里是雅苑。”玉宸歌抱着怀中的她穿过廊桥水榭,迈入雅阁。 他将她轻轻放置在雅阁正中的暖榻上,温热的地龙散发着春融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 “我要沐浴。”燕然起身,解开身上的狐裘披风。这个屋子太暖和了,她没必要穿这么厚。 “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睡一觉,我让丫头服侍你沐浴。”玉宸歌看着她满面的倦容,不由开口道。 “我坚持。”燕然已经解开最外层的狐裘,素白的手指勾勒住颈前难看的蝴蝶结:“你还要继续呆在这儿吗?”燕然悠悠道。 玉宸歌瞬间绯色满面,再脱下去,她就只剩里面的纱锦了。 “咳咳。”玉宸歌近乎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随即转身道:“那你先准备着,我派人将沐浴用品送来!”说着,就要迈步离去。 “等等!”燕然叫住他。 他停步,却并未转身。 “谢谢!”谢谢你将我带离那个地方,不管你有怎样的目的,这次你帮了我,我会还你的。 燕然就是这样有恩必报的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原则之一,她总是不喜欢欠人情的。 玉宸歌闻声,一言未发,只是加大了迈出的步伐。 终于迈出雅阁,金光熠熠的暮色在天边绽放出朵朵五彩的火花。晚霞渲染的光晕中,他的面色不复方才的温和,却依旧沉声道:“准备沐浴的用品,送到雅阁。她若不用你们,你们就在外面候着,不得进去打扰。还有,让厨房做一些清淡的饭菜,做好了温热着放好,等她,不,等她沐浴完通知我,我陪她一起用膳。” “诺。”身为羽卫唯一的女子,漪澜带着手下的丫头们乖巧应是。 玉宸歌吩咐完毕,飞身离去,落足于一墙之隔的高楼顶阁上。冰冷的仿佛失去温度的声音静静响起:“查燕国事变的详细内容,我要知道全部!” 高阁内顿时少去一抹气息,羽一已经离去搜集信息。他从未见过这样不带一丝表情的主子,太恐怖了! 羽卫离去,玉宸歌靠着西面的窗扉,空若无物的目光投注到不知名的远方,他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样的专注。 雅阁。 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紫檀浴桶中,燕然将自己彻底沉入水底。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样走。 她刚才照过镜子,这具身体的面容与自己没有半点相似,很明显,她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原主在经历那般的折辱后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燕然呼出一口气,串串气泡跃出水面,迫不及待地拥吻着空气。脱衣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伤痕,在古代,自己这样的女子怕是只能被称作残花败柳,萧瑟一生。可她不是她,她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新生,上天给予的机会,她从不会浪费。 哗的一声,燕然冒出水面。眼底的迷雾已被坚毅取代。她是华国最年轻的上尉,她的字典中绝无退缩二字! 高阁内,玉宸歌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刚刚呈上来的情报:“羽一,告诉漪澜,我不去陪燕然用膳了,让她好生侍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高阁一步,你也是。” “诺。”羽一敛眉遵从,离去前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他从未见过公子这般模样。 玉宸歌的唇角勾起寡淡的弧度,果然,他还是迟到了吗?他以为只有楚钰一人,却不想魏国、韩国、包括那位燕国的相府公子,竟然都牵涉其中。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中,他将手中薄弱的绢纸捻放在地龙的火槽,跳动的火苗下隐烁着斑驳的字迹:公主燕然,夜侍四主,燕、楚、韩、魏四国当权者,均牵扯其中。 玉宸歌看着已经化为一堆废墟的残屑,枯坐良久。 圆月升起,雅阁内一片静谧。 燕然在梦乡中回到了过去,那还是她上一世的情景。 她没有享受过玩具和棒棒糖的童年时光,有的只是做不完的功课和远非她那个年纪能够达成的训练任务。她没有经历过恰同学少年的无忧岁月,有的只是一次次加重的课业负担和那人给她的加倍的训练任务。她从不像别的孩子那般亲昵地喊着爸爸,她只是冷静地称呼那人为父亲。她的命运似乎生来就已注定,她顺着父亲的期许,成为了华国最年轻且是唯一的女上尉,然后在任务中殒命。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死神就已然常伴左右,最终的结局早已能够预料。她想,哪怕她死去,父亲也只会端着威严的面孔,说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话: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可她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是父亲已然花白的头发,和伛偻的身影。她分明记得最后一次任务照例汇报情况时,父亲那依然矍铄矫健的身姿。 看着父亲干瘪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轻抚着手中的相框,相框中早已泛黄的相片镌刻的是她那年大学毕业的身姿。燕然忍不住上前,她要告父亲自己一切安好。却在即将接触的一霎,猛然被莫名的力气拉回。 当黑暗再一次将自己吞噬时,她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嘱托:活着就好。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扉倾泻而下,静静点亮她腮边氤氲的泪痕。 燕然再次看到的场景不是现代的父亲,而是陌生又熟悉的营帐。她似乎回到了昨日清晨她穿越而来的地方。 堆叠的纱帐内,暧昧的气息肆意发酵,帐中的女子面色惨白,似乎已无了气息。纵使从未经历过,看着这样不堪入目的场景,燕然也只觉得厌恶。 就在她想要转身离去时,却被一股吸力吸入那名女子的躯体。燕然拼命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梦。可一切都只是徒劳,她无法挣脱噩梦中禁锢自己双手的男子。 近乎绝望中,一股暖流从额头沁入,她终于得以摆脱梦魇,安然入睡。 玉宸歌坐在雅阁的暖榻前,望着她紧蹙的眉头和突然惨白的面颊,温热的手掌不自觉地附上她的额头,帮她抹平眉间的峰宇。 午夜的月光下,他低头在她耳边呢喃:“莫怕,我在你身边。” 望着她渐渐舒展的眉梢,玉宸歌唇角弯起淡淡的月牙儿。他守着她,和着初夏的月光陪伴在她的左右,任夜色从指缝寂静滑落。 006 伊始 第二天,燕然醒来,洗漱穿戴。令她惊诧的是手腕上的淤痕已然消退,看不出半点痕迹。 推开雅阁镂空的木门,初夏的暖阳温柔地洒下晨起最舒适的光亮。燕然伸了个懒腰,走上阁外的廊桥。看着水中畅游欢快的鱼儿,燕然也不由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昨日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今天是新的开始。 昨日听到侍女的私语声,大致的情况燕然已经有所了解。她知道自己早已无法回到现代,她更明白自己不是这具身体原本的宿主。她不是她,报仇复国自然与她毫无干系。但身处乱世,她需要自保的能力。 燕然仰头,不经意间看到男子挺拔的背影。一墙之隔的高阁上,男子兀自矗立,手中隐隐握着一支玉笛。是要吹奏乐曲吗?燕然好奇地看着。 良久,燕然放弃了听闻笛曲的念头,轻声打了个招呼。有内力的人,想必不需要自己扯着嗓子大喊早上好吧。 玉宸歌闻声转身,一眼就看到清水涟漪的廊桥上笑容满面的女子。他飞身而下,潇洒超然的身姿宛若天上的浮云,渺然而下,轻落在她的身前。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相视而笑。 “你先说。”玉宸歌伸手拂去燕然鬓角沾染的露水,却没有留意到自己一身的锦衣早已被晨雾浸湿。 “早上好!”燕然看着眼前如玉般英俊的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谢意如此苍白,却还是不得不说:“谢谢你的药!我手腕上的伤已经好了!”说着握拳在他眼前炫了炫。 玉宸歌并未答声,而是伸手握住燕然白净的手指,拉过来探查她的手腕。看见腕上已经消散的淤痕,他终于松了口气。如果手上的伤已然痊愈,那么身上的伤痕想必不久后也会下去。只是经历过那般经历的她,心中的伤口又该怎样愈合。 想到此,玉宸歌眼底的担忧不由得溢出。 看着他沉然不语的样子,燕然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但是她还是心有疑问:“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那一日以万千羽卫威胁,将破败不堪的自己从那里带出。这一刻的燕然不得不承认,那是自己前世到今生最惨淡的经历,她从未发现,自己在绝对的武力和势力面前,竟是那般弱小,弱小的不堪一击。 “燕皇,也就是你的父皇,在我幼年时曾经给予过我一次帮助,所以救下你,符合江湖道义,如此而已。你并不欠我的。”他闭目,缓缓道。那是陈年往事,若非她问起,他定不会再次提及。 原来如此。燕然并未作声,她想这时候,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回应。只是一切都太过巧合,仿佛命中注定般的遇见。 玉宸歌缓缓地掀起眼帘,冰雪初融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颊,他并未放开她的手,而是将探寻的手指切到了她手腕的脉络上。毫无疑问,他正在查看燕然的脉象。 “恢复得不错。”少顷,玉宸歌松手。他凝眉,思量着接下来是否需要开一些滋补的药物,从脉象上看,她的身体似乎仍旧有些虚弱,虽然并无大碍,可是女子体虚,对以后的成长并无益处。玉宸歌一锤定案,他决定采用药膳滋补的方法,想必她应该会喜欢。 “谢谢!”燕然除了这两个字以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两天她把上一世二十年的感谢都用尽了。 “对不起!”突兀的,玉宸歌直视她的眼睛说出了三个字。只要他早到一日,或许事情就不会是今天的局面,她一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女也不用承担本不属于她的伤痛,是他太过自负,忽略了人性的贪婪,才导致了无法回转的结局。 燕然笑笑,目光清凉如许。她不是她,不需要这份歉意。 “我需要你的帮助。”燕然的出声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默。上一世的她活在生就肩负的责任中,这一世,纵使没有了必须背负的枷锁,她也必须学会自保,毕竟这具身体的真实身份,是颗定时炸弹。 “如你所愿。但是,”玉宸歌突然严肃道:“你必须先养好身体。” “我会的。”上一世的训练让燕然懂得一个健康的身体是多么的重要,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玉宸歌扬起手中的玉笛,温和一笑:“我吹笛给你听,可好?” 燕然点头微笑:“求之不得。” 玉宸歌抬手,墨色的玉笛流转着剔透的色泽。轻灵的乐符宛如破茧的蝴蝶,瞬间抖动出清越的翅膀,在金色的阳光下悠然起舞,翩然振翅在无边的宇际。灵动的音色仿佛穿越千年的禅音,低声梵唱着暮鼓晨钟的佛韵。又如山涧初晨奏响的泉音,跳动着大自然最动听的声乐。悠扬的笛声久久回荡在幽幽的山谷里,镌刻在燕然的脑海中。 这天清晨,十九岁的宸歌在燕然面前吹奏了一曲晨歌,这是她所听过的最美的笛声,似乎能够让人遗忘所有的烦忧。 一曲罢,初阳高升。到了用膳的时间,玉宸歌收起笛子,邀燕然一道用餐。却不知,雅阁外的围墙下,趴着数十位偷听的羽卫。自四年前的八国会盟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听主子吹奏笛曲,果然一如既往的动听! 羽一挠挠头,他以为公子除了每年的那几日会吹笛,其余时候只是拿笛子当摆设。这位女子难不成会成为羽卫今后的主母吗? 无人解答羽一内心的疑问。 雅阁雕琢精致的水榭边,正在酿取晨露的羽卫漪澜失手打破了手中的玉碗,望着廊桥上比邻而立的二人,漪澜静默无语。 月夜降临。 午夜的梦乡里,似乎有清越的笛音萦绕在她的耳畔。她唇角微弯,绝色的容颜漾起安逸的恬淡。 高阁内。 “主子请用茶。”羽一呈上茶,摇头退下。他不懂,为何主子会这般用心,就算是对外公布的理由,主子欠燕皇人情,也不用主子如此付出。不是他世俗,只是一个残花败柳,与主子相差太远,注定没有结果。 温热的香茶在初夏清冷的月光中,一点点冷却。高阁上,夜凉如洗,笛声依旧。 007 三年 桃花仙子在清幽的山谷中自由飞舞,吹落满地的花瓣,灵谷中的雅苑早已被粉色的云朵包围,如梦似幻。 雅苑后山的水月亭中,一袭红衣的女子斜倚香榻,春风撩起她身上的纱羽,女子绝美的容颜在春日的花雨中隐隐浮现。如梦的画景被女子突兀的动作打破。 燕然抄起桌上的酒坛,仰头灌下。笨重的瓷坛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她喜欢桃花酿的味道,玉宸歌调制的酒酿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玉宸歌飞身而出,满面无奈地探手拿过燕然手中的酒坛。令他奇怪的是自己此次竟未受到半点阻挠。 看着到手后轻飘得只剩下空壳的酒坛,玉宸歌彻底无语。当初本想着配些滋补品帮她调养身体,没想到最终的成品竟然是果酒,怨自己不曾看出她是个酒鬼。想到这儿,玉宸歌不由得抚额轻叹:“纵使无害,酒亦不能多喝。” 燕然抿抿嘴唇,晶亮的瞳孔中闪烁着饕餮的光芒,她不是酒鬼,是他酿的美酒太过诱人。 “宸歌,你的手艺不错,君子如玉宸歌天下果然名不虚传!”燕然讨好地奉上谄媚的笑容,希望能再得到些施舍。谁让玉宸歌规定,每日只许一坛,不能多喝。雅苑中的羽卫自是惟命是从。 玉宸歌眉目一转,他今日方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因为酿酒术而闻名。他摇头拒绝,顺道转移话题:“听曲吗?” 又来!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您老人家可真闲!燕然懒散地靠回软榻,静待他的笛曲。谁让他是音乐大师呢,有卖曲儿的,不听白不听! 玉宸歌扬起手中的玉笛,眸中的宠溺一闪而逝。玉指翻飞,悠扬的笛声轻灵起舞。 不远处静候的羽一看到眼前熟悉的场景,已经彻底放弃拉主子回头的打算。三年前,她初入雅苑,纵使主子一路相护,却也无法掩住女子满身的狼狈。雅苑的羽卫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女子不堪的身份早已传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等着注定的结局,女子必然抑郁而终,这才是她最合适的归属。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能够粲然以对一切的流言蜚语,甚至是完全的漠视。若非她早已荡然无存的声誉,这样沉稳漠然的心性的确是羽卫主母最佳的接任者。羽一有时甚至会这样认为,可能正是因为女子这样独特的性格才能使得主子千年不变的眸光泛起涟漪。或许还有别的理由,只是他还不曾发现。 羽一换了个姿势,靠在树上。想到那年主子无意间听闻羽卫议论女子的是非,结果那两名羽卫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本以为那二人只是被主子派去执行任务,却在不久后才从漪澜处得知主子下了死令:尸骨不留。只是他不懂,如果是真心喜欢,为何主子还不出手,这不像是主子的风格。羽一头大了,但不管怎样,主子的决定他羽一定然全力支持! 水月亭中,燕然闭目在身后的软榻,任动听的音乐在耳畔回响,纷飞的音符似乎将她带回了那段初入异世的时光。 三年前,仲夏。 玉宸歌答应教她武功,却在她欲行拜师礼时,出言制止了她。他告诉她,他不是她的师父,所以叫她宸歌就好。然后就将她带到了雅苑的书阁内。 燕然满目怔然地看着面前出现的层层书墙,耳边响彻的是他一贯温和的声音:“一年的时间,背完。” 一本正经的他让她明白,他并非在开玩笑。 看着玉宸歌潇洒离去的背景,燕然认命地翻开第一本书,老老实实记起。要强大,必须扎根基础,这一点,她从上一世起就已经明白。 可令她感到惊诧莫名的是,本以为根本就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却在自己看到文字的第一眼起出现了转折。不管是多么繁复的字句,只要燕然看过一眼,就会清晰地出现在脑海。燕然当时就有了两个猜测。要么是自己撞了大运,穿越时捡到具过目不忘的身体;要么就是身体的原主曾经熟背过这些书籍,这也就意味着原主并非世人相传的草包,不堪的名声只是迷惑外人的假象。可如果真相如她所料那般,这位公主最后应该不致于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燕然摇头,决定将费心的事情甩开。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探寻麻烦的人。 时光流逝,燕然从那一日起,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在书阁中度过。不得不说,书阁内的藏书果然涵盖广泛,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内功心法,竟然应有尽有。相应的,她对这片大陆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大历海域由八国构成,燕国位于八国中心,难怪八国争斗,燕国首当其冲成为炮灰。 燕然合上手中的八国史册。身处乱世,远离争斗是她不变的想法。她没兴趣这一世依旧在刀锋血雨中度过,她要的是一片自由的人生。 半年后,燕然迈出书阁,顺利通过了玉宸歌的考核。从那时起,他开始手把手教她练武。燕然从最初不懂内力为何的武功白痴,到后来轻功卓绝的踏雪无痕,她的进步让雅苑所有人目瞪口呆,除了他——玉宸歌。 她曾经问过他,为何自己体内原本就存在内力,否则她也不可能进步神速,一日千里。 他当时只是语气轻飘地告诉她,或许是燕皇临终前将满身内力传给了燕然,所以,现在的她只用学会如何融会贯通而已。 虽然如此,他的督导却一次比一次严苛,甚至在文武双修中夹杂着医术和奇门遁甲的玄学。 但是,上天是公平的,这世上注定人无完人。在燕然第一百零八次害的雅苑所有羽卫吃了有毒的食物,九十七次将她自己困在阵法中后,玉宸歌不得不彻底放弃将她打造成全才的想法,指导她专攻武术,偶尔陶冶下情操,教她一些经纶典法。 三年的时光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流逝。 昨日,漫天红霞中,玉宸歌告诉她,她可以出师了。那一刻,燕然笑了,她想,是时候离去了。所以今日,她故意约他在此见面,为的就是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008 再见 一曲罢,玉宸歌放下唇边的玉笛,清越的音符在山谷中幽幽回响,余韵袅袅。 少顷,燕然起身,打算告知他自己将要离开的决定。却不想竟被缭绕的纱羽缠住了脚踝,一个不稳就要跌倒在地。 还未等燕然用轻功闪避,玉宸歌迈步上前,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离脚下的纱羽。 瞬间,飘逸的裙敛在空中滑过优美的弧线,绽开火红的花火,绝世而动人。 惯性的作用下,二人向亭中倒去。玉宸歌一个回转,垫在下方。 燕然重重地撞入玉宸歌怀中,还未等她开口道谢,唇上温热的触感让她猛然呆怔,只有在小说中出现的场景这一刻竟然如此清晰地发生在她的眼前。 玉宸歌感受到唇上的柔软,竟也一动不动。看着燕然因惊诧而豁然紧缩的瞳孔,男子如玉的眸底流转过一闪而逝的光芒,任桃花酿的香气在自己的唇迹扩散。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他。此时的玉宸歌不是以往冰雪初融般春风拂面的温和男子,他的眸底流淌的不再是静静的冰水,而是暖阳下濯濯涌动的活泉,满眼的笑意点亮了他墨玉色的瞳眸。 望着这样陌生的玉宸歌,燕然有了瞬间的迷惘。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她明白玉宸歌对自己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恩人与被救者间的界限,那绝非是一时的怜惜与同情可以涵盖的。这世上没有哪位恩人会对自己的施救对象报以他那般的耐心和珍视。 三年前,燕然刚到雅苑,纵使漠然如她,初入异世的迷茫和午夜梦境中的惨淡,也还是让她几乎无法安然入睡。那时,是他吹奏的笛曲伴她度过人生中最灰暗的夜晚,让她得以安然入睡。三年,一千个暗夜,无论是清风朗月,还是夏雨寒霜,清雅的乐符总是如时响起,飘荡在幽幽山谷中的雅苑内,回响在燕然恬淡悠静的梦乡中,风雪无阻。 两年前,燕然刚刚接触奇门遁甲之术,无数次将自己困顿在自己所设的阵法中,进退不得。她还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布施阵法,却还是以失败告终。因为她将自己陷入了迷幻阵中,那不是普通的阵法,而是致人迷幻的毒阵,入阵之人,会进入自己最想逃避的现实中去,若无法清醒,将会永远困入其中,直到染上阵中的毒气,化为飞烟。那一次,若非他又一次成功地将她从幻境中带出,恐怕这一世的自己早已灰飞烟灭。她还记得自己从幻境走出,重新睁眼的刹那,他眸中一贯的沉稳已经荡然无存,那是涌动着多少种繁复情绪的瞳眸,清澈如水的眸光中泛着层层涟漪,疲惫中带着惊恐,惊恐中夹杂着焦急,以及在看到她清醒的一瞬间重新闪耀的明亮光华。那一刻,他仿佛劫后余生般,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他的力道几乎令她窒息。 燕然还记得,自己得以恢复行动后,羽一私下告诉她的情景。他说他从未见过主子那般疯狂的举动,当抱她回到雅苑后,主子不要命地将内力灌入到她的体中,不留丝毫退路。如果说之前雅苑内还有羽卫视她若无物的话,那么从那一刻开始,主子的行为,已经彻底颠覆了她在他们一众羽卫心目中的地位。既然主子如此珍视她,那么羽卫也必会守护她,不让她受到外力的伤害。 燕然记得当时的自己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她无法承受这份情感,所以只能选择沉默。她的背后是羽一在此之前尚未来得及开口的话语,他说他不知道为何主子时至今日也未曾向她告白,但是,主子心中有你,这一点毋庸置疑。 燕然不是未成年的少女,前世二十余载的生命中纵使毫无恋爱经验,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对她的感情是恋情,但是她对此的选择是——毫无犹豫的拒绝。所以三年来,她依旧故作无知,哪怕分别在即,她也从未想过要去点破。 三年的时光匆匆流逝,这一刻她清晰地记得昨日夕阳下他宣布她可以出师时眸中闪现的点点温柔。 回忆告罄,重回现实的燕然方才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动作竟然仍保持着亲密的状态,他的唇依旧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 燕然扭头,唇与唇的相吻瞬间分离,她企图起身退开他的怀抱,却不想被玉宸歌的双手牢牢止住。 玉宸歌在怀中的她将要起身的刹那,不知为何一把扣住了燕然绵柔的腰肢。不是早已就作出了决定,只要和她知己朋友般的相处,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吗?为何当她起身离去时,他却无法潇洒放手。她在他怀里时,他能感受到自己火热的心跳,他和她相吻时,他能感受到自己心中无法抑制的激动,只有在她的身边,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仍在跳动。他想他是彻底陷进去了,他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这一刻,他再也不愿意放手。她是他的,他要给她幸福。 燕然疑惑的望着他,内心的不解清楚地显现在眸中。她不解,为何他会突然有这般失礼的举动,在她心中,他一向是温和有礼的,那是万事皆胸有成竹的从容与优雅。 玉宸歌凝视着她,他早已清楚她今日约他至此,有何用意。她决定要离去了吗?只可惜,他已不愿放手。 四目相望中,二人已经明晰对方心中的想法。三年的相处培养出的是二人相得益彰的默契,正如此刻,她不用说他便已然清楚她将要离去的打算,他不用开口她变已经明白他拒绝放她离去的默然。 尽管如此,燕然依旧决定出声:“宸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 玉宸歌嘴唇微动,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他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展翅高飞的鸿雁,又怎会甘愿做金丝笼中的雀鸟。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无法违拗她的心意,所以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扣住她羽翼的双手。 她起身,快速回避,她不愿看到他眼底刹那沉寂的黯然。 “明天我送你出谷。”玉宸歌沉稳开口,仿佛刚才失意的男子是旁人一时的幻象。他依旧是那个世人称颂的如玉君子。 “不用了,这里出谷只有一条路,谢谢你三年来的照顾。”燕然面对着玉宸歌,缓缓开口道。灵谷四周早已被他施以阵法,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陌生人却无法进入,这里只有羽卫才知道入口,三年来没有一个生人得以闯入。 燕然转身,想到明日的离去恐怕就是山水不相逢,因此还是轻轻地说了声:“再见!” 玉宸歌一人孤立在亭中,就这样看着她冷然离去的背影。他闭目,三年相处的情景在他脑海一幕幕闪现。 今夜星光璀璨,几人不眠。 燕然初入书阁的半年,就已经阅尽阁内的书籍,书上批注的字迹很明显是宸歌所为。他最看重的是政事谋略以及兵法纪要,这样的男子又怎会甘于平庸,他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武林之皇的称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对他只是救命之恩的感谢,三年相处的好感,这些尚不足以令她为之心动停留。因此,她的离去是早已注定的抉择。 再见即是再也不见。祝愿你能够达成内心的向往,我会远远地祝福你。燕然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翌日,清晨。 燕然绕过山谷,迈出桃林,满目的樱花漫天蝶舞。她离去的背影被初阳拉得斜长,渐渐隐没在花瓣的尽头。 樱花漫舞中。玉宸歌一袭白衣,斜倚在花林的枝头。他看着她走出他的视线,逃离他的羽翼。唇边扬起的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下一次了。他在心底如是告诉自己。 009 端阳 靖城位于楚国、韩国、魏国三国交界处,隶属韩国。这一日的靖城与以往不同,喧嚣的锣鼓,飘香的粽子,一年一度的端阳节正在火热进行中。 来往的客商,原住的居民,万家的灯火,世间的百态构成万般绚烂的景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靖城最繁华的闹市中心,三国闻名的酒楼食为天鳞立其中,漫天炫丽的烟火在空中明丽绽放,盛开出暗夜最明艳的花朵,华丽而动人。 食为天内的上等雅间中,两位衣着华贵的公子百无聊赖地品着杯中的美酒,一人不时揪颗葡萄丢入口中,沁出满室的果香。 “蝴蝶,钰哥还没消息吗?”秦飞嘟囔着被葡萄塞得满满的小嘴,好奇道。 闻言,齐月寻嘴角一抽,凉凉道:“没有。”又不是他想长成这幅模样,生来如此,他有什么办法,男人长得过于美艳也是种麻烦。 “啊?这可怎么办!钰哥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他再不回去,兰姨该担心了!”秦飞放下手中的葡萄,忧心道。 楚国的国母是赵氏宗族的嫡长女赵凝兰,而秦国的皇贵妃则为赵氏的嫡次女赵凝香。秦楚两国自三百年前建国,就缔结了盟约。两国一向互通连襟,相互帮衬。这也成就了秦楚数百年来的安定,只不过相较而言,楚国国力更强一些,但秦国也是现在七国中的佼佼者。因为姻亲的关联,楚钰和秦飞是打小玩到大的嫡亲表兄弟,楚钰也一向对这个弟弟照顾有加。这次楚钰失踪,秦飞也着实着急。可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只好找了齐月寻来帮忙,再怎么说齐月寻也是齐皇亲封的齐王,还是钰哥的师弟,总比自己有法子。 秦飞不是不知道国与国之间的争端,但是,齐月寻是个例外,因为钰哥告诉过自己,哪怕齐国下一秒灭国,自己的那位师弟也只会冷眼旁观,绝不会插手争端。所以,可以肯定一点,这只花蝴蝶绝不会害钰哥! 齐月寻也有些头痛的放下酒杯。他和齐皇一向不和,对国家也没什么兴趣,那种烂摊子谁爱要交给谁!好不容易逃掉死老头手下齐国暗卫的跟踪,没想到却撞进了师兄失踪的麻烦。可二十年的同门情谊,他又不能视而不见。楚国的暗卫也是,连他们主子都能弄丢,真是一群废物! “现在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楚国的那些皇子还算安分,这说明此事并非他们所为。根据暗三呈上来的情报,师兄很可能是自己走掉的,失踪的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下毒的迹象。这说明他现在最起码没有生命危险,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稳住楚国的局面,不能让楚太子失踪的消息泄露出去,以免造成楚国朝局的动荡。另一边,要低调寻找师兄,只要师兄没有生命危险,找到他只是个时间问题,不用太过担心。” 齐月寻井井有条地分析着。更何况,他相信师兄的实力,师兄他不可能出事。只是,师兄为何会独自走掉,又不是小孩子离家出走。这一点让齐月寻有些迷茫。 “嘻嘻,那就好!”秦飞一听蝴蝶这样讲,立马恢复了活力。没办法,钰哥是和自己一块儿出游时失踪的,若是让母妃知道了,定会收拾自己,他可不想这么大了还被母妃拿着鸡毛掸子抽,那样的话,他堂堂皇子的威严何在!但是—— “钰哥都出来一个月了,他再不回国,楚国那边定然会发生异动,我们现在也无法立即找到钰哥!再这样下去,就算将来钰哥找到,恐怕楚国的政局也早已发生了变化,那样的话,母妃定会抽死我的!”秦飞也不是傻子,知道现在的重点是如何稳住楚国的朝局,不过,这一点他可没有丝毫办法。 齐月寻想了想,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暗部会做易蓉面具,我们联系下暗三,让他做好准备,三日后若依然无法探得师兄的消息,我们先找暗部的人顶上。这样,起码能再拖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凭借师兄这么多年构筑的情报网,把三国翻个底朝天都不是问题,你还担心什么!”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唉,好不容易逃出齐国,又被秦飞抓来做苦力,等师兄找着了,定要让他割地赔款,献上大把的金银。他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银子在手,天下任我游! 齐月寻是典型的财迷,就连遍布三国的食为天也有他的投资,否则在未表明皇家身份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在三国闻名的食为天内享受端阳节不曾预定的雅间呢。 “呼!那我就放心了!”秦飞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谁说皇者一定要是个全才,会抓苦力也是个好方法!瞧,有蝴蝶在,他秦飞可以不花分文,就喝着美酒,吃着葡萄,一边欣赏着靖城端阳最美的焰火!唔,说来也奇怪,为何食为天可以无视时令的变化,一年四季都能提供客人想要的水果,这实在令他好奇不已。 “蝴蝶,食为天的葡萄是怎么种植的?”怎么能够无视四季的变更,想要就有。秦飞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开口道。 “吃你的葡萄吧!”齐月寻拒绝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当初的合作者拒绝提供方法,只提供物品,所以他也不知道答案。齐月寻郁闷了,若非如此,自己也不至于只占投资资金的四成,虽然是食为天最大的掌控者,但是那些菜肴秘方和水果种植的方法,都是他无法知晓的谜题。但齐月寻也并不在意,只要能给他年年带来丰厚的红利,管他什么秘方不秘方,反正他只要银子就好。 秦飞撇嘴,狠狠地将葡萄赛得满口都是。哼,他要吃穷食为天,让蝴蝶哭死! 齐月寻无视秦飞别扭的表情,一个孩子而已,自己又怎会跟他计较。说起来,秦飞整天跟在师兄身后,也算是自己看到大的弟弟,弟弟任性,兄长又怎会动怒。齐月寻摇着手中的扇子,目光飘到喧闹的街头。 咦?那个女子怎么有些眼熟? 人潮拥挤,齐月寻定睛再看时,已无了女子的身影。他摇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定是这几日只顾着搜寻师兄,忘了逍遥快活。想到此,齐月寻决定,一会儿去逸搂乐呵乐呵。 燕然一路悠闲的来到了靖城,不曾赶路的她到达时已是傍晚。没想到正好赶上端阳,一路走来,所有客栈住都已经住满了。燕然索性背着包袱,在闹市闲逛。异世的端阳节,她也很是期待。 010 玉玫 看着满天绽放的火树银花,燕然也不由得赞叹这般瑰丽的景象。 “小鬼!站住,别跑!”身后不远处传来纷乱追逐的脚步声。 “来呀来呀!来抓小爷呀!一群笨蛋!”一名少年一边奔跑一边扭头做着鬼脸,冲身后的追兵叫嚷道。 奔跑中的少年看到身前不远处女子的背影,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去抓她的手臂。 燕然侧身躲过,冷漠离去,她从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出人意料的是,还没等她迈步离开,少年已经挡到了自己的身前。 “姐姐!你不要我了吗?”少年明澈的眼中豁然积聚着晶莹的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他无法触碰她,只能卖萌耍赖。不管怎样,小爷我今天就是赖上你了! 燕然冷冷地看了少年一眼,眼中的温度不似一贯的平和。她不喜欢找人麻烦,却也不意味着可以任人打趣。这年头的孩子,都是这么胡搅蛮缠吗? 少年唇角漾出惑人的微笑,白净的拳头举到燕然身前,缓缓打开,素白的玉簪静静躺在他的手中:“姐姐,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谈了呢?”少年的瞳眸宛若月光下的琉璃,流转着神秘的光华。 这名少年看来精于偷盗,竟然能够拿到自己背后包裹中的玉簪。燕然心底思量着,这是自己第二次被人用这枚断玉白簪威胁。三年的苦练,她已非昔日无法自保的弱者,今日撞上来的家伙正好拿来开刀祭酒,敢找她的麻烦,就要做好被自己收拾的准备。 燕然唇角勾起轻淡的弧度:“说出你们的目的。” 说完,燕然环视四周,看着周围刚刚包围上来的追兵,她却没有半点惊慌。早在迈入这条街巷的一刹,自己就感觉到了不对。今日是端阳佳节,位于闹市街头的一条街巷竟然安静如斯,看不到半个人影,这本身就不合情理。稍后突兀闯出的少年和一帮明目张胆号称追兵的匪类,却如何追赶也无法追上一个弱冠少年,这一切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滑稽。少年和追兵,恐怕本身就是同伙,只是他们的目何在?燕然不会认为自己亡国公主的身份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毕竟原主的光辉事迹早已响彻大历八国。 闻言,少年收住嬉皮笑脸的表情,满面恭敬地低头:“请随阿离移驾,此地不宜多言。”少年名唤阿离,这是他多年接手任务以来的第一次失手,还没达到目的,就被目标人看穿,真是一场耻辱。 燕然抬脚跟上,对于麻烦,她向来是一次性解决,她不喜欢拖延。 少顷,少年带她来到一处四合院,周围的环境幽雅宁静。 “启禀明影,您要找的人阿离已经带到,还请明影吩咐接下来的事宜。”少年阿离推开庭院中正堂的厅门,单膝跪地道。 “下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入,违者杀无赦。”清冷的女声鬼魅响起。 装饰精致的厅门被少年带上,燕然看到的只是前方一陌生女子的背影。还没等燕然开口,那女子就突兀转身,双膝跪地道:“属下玉玫恭迎尊主回归。” 燕然看着脚下匍匐的女子,平淡道:“我不是你的尊主,你的尊主已经死了。”如果真的有这般的势力,为何身体的原主还会落到今日八国不齿的境地,当她身陷囹圄,国破家亡时,这些恭敬跪地自称属下的势力究竟在何处逍遥快活。她不是她,也没兴趣追究这些人以往的过失,只是自己不会接受这些今生企图莫名压在自己身上的束缚,这个尊主,不要也罢。 闻声,玉玫身子一抖,还是坚持道:“属下知道尊主过去三年的不易,但是,还请尊主看过属下手中的这封信件再做决定。” 说完,女子恭谨奉上手中的信函。 燕然接过信函,撕开查看。既然要解决,就必须干净利落。她不喜欢麻烦总是跟在自己身后。 当微微泛黄的信纸彻底展开时,燕然豁然紧缩的瞳孔掠过几不可见的寒光。 “起来回话,这个位置我接了。”燕然说着,走到堂中的烛台前,毫不犹豫地点燃手中的信纸,所有的秘密只有彻底毁灭才能不为旁人所知。 “诺。”玉玫起身站在燕然身前,却依旧低垂着头。当泛黄的信纸彻底化为飞灰,她才缓缓开口道:“属下玉玫,是尊主坐下明暗双影中的明影,负责联系掌管尊主手下的所有势力。明影手下连接着四部,四部包括财、色、酒、气,主控资金流动和情报收集工作。四部底下详分十六部,财势遍布八国。至于暗影所负责的工作,属下一无所知,还请尊主恕罪。” 玉玫多年担任尊主座下的明影,手下所负责的工作早已铭记在心,短短几句话就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简单叙述出来。 “暗影是谁,你可清楚?”燕然听完玉玫的回禀,理所当然地询问道。虽然对此她并不抱多大希望。 “暗影依照祖训,只能由尊主一人所知,玉玫身为明影,只知道暗影只会在尊主召唤时才会出现,其他的情况,玉玫一无所知。”玉玫照实回到。 燕然知道玉玫没有说谎。她本以为就算身体的原主手下拥有势力,也不会如此惊人,但是依据玉玫的禀报,她的势力居然遍布八国,这还不算暗影手中所掌控的权势。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你可知道我失忆的事实?”燕然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禀尊主,属下三年前便已得知。”玉玫回到。 “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你如实告知。”燕然坐在正堂中的主座上,开口询问道。这是她心中无法挥去的疑问,这般的势力,怎会在三年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主子遭人践踏。 “三年前,燕国倾覆的三日前,您下发给属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明影座下四部照常运行,交由属下全权负责,并命属下在此等候您的归来。当属下收到您被俘的消息赶到燕京时,得到的只有您被君子宸歌带走的消息。属下遂派人去灵谷查探,不想灵谷外围设有阵法,属下不才,无法找到能人破解,这一等就是三年。直到一个月前,得知有一名年约十六岁的女子从灵谷越阵而出。属下遂派人一路相随,直到确认您就是尊主,方才命阿离带尊主前来相认。尊主受伤失忆,不知是否需要属下派医者前来诊治。”玉玫将自己所知道全部如实道出,她也很担心尊主的失忆之症是否会影响主子身体的健康。 “不用了。”燕然摆手,她并非失忆,只是换了灵魂。 011 阿怪 一夜的交谈令燕然倍感疲倦,当第二日暖阳高升时,燕然方才洗漱就寝。 靖城最繁华的中心,食为天灯火通明。刚刚睡醒的秦飞听到手下的汇报,匆忙洗了把脸,立马冲去对面的逸楼找齐月寻。那只蝴蝶也真是,钰哥还没找到,他倒有心思饮酒作乐,太气人了!秦飞在心底不由暗咒道。 齐月寻睁开醺然的眼眸,看着身前找来的秦飞,桃粉色的红唇不由得勾出清淡的笑靥。他承诺,一会儿启程前往魏国查看。 得到准确的回答,秦飞笑眯眯地吞下自己早已馋涎的葡萄。这葡萄可真水灵!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即逝,燕然依旧住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内,四合院位于靖城郊区,虽然偏远,却是难得的幽静安然。有时候,旅途累了,偶尔停下脚步休息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五月的夜晚依然有些清冷。 四合院外的紫藤花架下,燕然仰躺在一把摇椅上,任淡紫色的瀑布优雅倾泻,在浅金色的阳光下泛起层叠的涟漪,带来淡淡的花香。她的面容清秀恬静,透着说不出的安然闲逸。早在离开灵谷的清晨,燕然就进行了变装,没有用原主青睐的易蓉面具,而是用了前世的化妆术,将碍眼的容貌隐去,令自己的面容变得普通平凡。 平静安逸的午后被门外的喧闹声打破。 “打他!打死这只怪物!” “怪物!死怪物!你怎么不去死!”门外,一群年约十二三岁的孩童,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一个孩童使了坏心,将那个身影绊倒在地。周围的一群孩子上前将那人围住,狠狠地踢打着他,口中不停地谩骂:“打死你!怪物!看老子这回不踹死你!” 刺耳的声音扰乱了燕然午后的宁静,她微微蹙眉。一群孩子怎么满口的老子,听着就让人倒胃口。 一边侍立的玉玫看到主子皱起的眉头,给看门的守卫打了个手势。 门卫上前驱赶那群小鬼,方才耀武扬威的孩童看到满身煞气的守卫,都不由震住,他们顾不上刚才欺负得欢脱的怪物,扭头拔腿就跑。欺软怕硬是动物的本能。 守卫驱逐了那群恶劣的孩子,重新回归矗立,固守着他们的职责。多年的磨练,他们早已忘记如何去同情。 门外,破败的身影缓缓爬起,自从捡到自己的乞丐爷爷生病死去,他就被所有人谩骂驱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满脸布满了丑陋的印迹,俨然是天生的怪胎。他没有以前的记忆,却也不想重新记起,想想也知道,那必定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不过是从小到大被人不停驱逐地耻辱,那样的记忆,就算永远遗忘也没有什么关系。 阿怪蹒跚着爬起,他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那是自己仅有记忆中唯一的安慰。那位捡到自己的老人,在自己生病的情况下,仍然上街乞讨,只为了给他买药治伤。爷爷说,一个多月前他发现自己的时候,自己正昏倒在破庙外的香樟树下,满身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儿好肉,连夜高烧。后来自己清醒,却没了记忆。那位善良的老人满脸皱纹,却不忘安慰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名字:阿怪。老人说过贱名好养活,只望他的阿怪以后不要多灾多难,能够一生平安。 老人姓牛,所以自己叫牛阿怪。 阿怪想到老人对自己的好,不由得傻傻一笑。这里是爷爷的家乡,他们打死他,他都不会还手,他不能让已经离世的老人失望。 阿怪拍拍身上的泥土,摇晃着身子站起。满脸的淤青,让他连睁眼都觉得困难,灵敏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睁眼,想要看清这儿到底是哪里,他怕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爷爷说,自己现在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力,他记得爷爷去世前叮嘱过自己,千万不要跑太远,那样会连住的破庙都找不着,就会受冻生病。所以爷爷去世的几天以来,他一直在破庙周围乞讨,他知道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别人,所以一直用破布牢牢裹住,却还是被恶作剧的孩子摘下了,所以他才会被人从破庙追赶到这里。 阿怪拼命睁大眼睛,却不知在他前方的守卫看来,那只是一条几不可见的细缝。阿怪看着眼前清雅的门院,矗立的守卫,还有庭中花架下那抹恬淡的身影。金色的阳光在紫藤瀑布下肆意流转,溢出五彩的流光。那片模糊的身影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这一刻的阿怪,只想上前触碰那抹虚幻,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阿怪不知道自己怎么躲过了门庭的守卫,只是当他再次清醒时,已经跑到了他所向往的身影前方。还没等他伸手,一旁侍立的女子就将男子牢牢挡下,他却无力挣扎。 玉玫锁住突兀闯入男子的手臂,扣到后方,一个屈膝,让男子跪下。胆敢冒犯尊主,死罪一条!凛冽的杀气飘荡在四周的空气中,男子却只是一味咧嘴傻笑,丝毫不曾察觉已经降临的危险。 阿怪笑了,他看到了她。就像八岁的孩童对喜爱零食的偏爱,现在的她对他而言就是这一刻自己所有的向往。所以他禁不住地开心傻笑。 燕然看着脚下被玉玫制服的男子,眼中是一贯的平淡漠然,不悲不喜。当玉玫打算出手毙命的一霎,燕然方才开口:“住手。” 也许是上一世二十多年的教养,纵使她满身血腥,却也并不赞同无辜地杀戮。这个男子恐怕精神失常,她没理由对一个弱者下手。 玉玫放下手中的匕首,却并未松开对男子的束缚。这个闯入者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神经不大正常,千万不能让他威胁到主子的人身安全。 燕然起身,看着男子骤然抬起的头颅,布满印迹的丑陋面庞在她眼前豁然呈现。燕然眼底却依旧平淡。 阿怪呆呆地看着眼前女子平静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别人眼底捕捉到自己已经熟悉入骨的憎恶,即使爷爷好心收留了自己,他依旧能够看到爷爷眼底偶然闪现过的惧怕。阿怪好奇,他是怪物,别人不是都应该憎恶他惧怕他吗?为什么她却不怕呢? “你叫什么?”他听见如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样清澈,平和。 “阿怪,我是牛阿怪。”他恍然中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道。再然后,他便昏倒在一片黑暗中,没了意识。是那群孩子出手太重了吗?爷爷,阿怪好痛。 燕然看着眼前的男子呜咽着倒下,知道他需要诊治:“玉玫,找个大夫。”说完阖眼,继续享受午后的宁静。 012 魏皇 当阿怪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环顾四周,宽敞明亮的屋子摆满了装饰精致的饰物,使得整个房间显得越发的典雅。 阿怪惶恐,一下坐起身子,在自己短暂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好看的房子。是梦吗?阿怪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强烈的痛感让他明白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好点了吗?”燕然跨过门槛,绕过屏风,来到他的面前。她想,或许是他即将晕倒的一霎间眼中流露出的满满的欣喜让她想起了前世的弟弟,虽然不是亲生的兄弟,却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她的功课任务多,一起结伴出游的约定经常无法实现,但哪怕只有那么几次,只要自己能够出现,他的眸中溢出的也是同样说不出的满足欣然。只是在她大学毕业后,入了部队,便不能够和外界随意联系了,也就再也没见过那位从小玩到大的弟弟了。 想到这儿,燕然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轻浅的温柔,那是姐姐对弟弟最纯粹的关爱,不掺杂任何杂质。 阿怪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女子,在此时的阿怪看来,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仙女,那样的美丽,动人。他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流露的善意,让他忍不住地想去亲近保护。 纤细的手指附上男子的额头,她的指尖透着夏日令人舒适的清凉,让人不由得安然放松。燕然以为阿怪仍在发烧,头脑依旧不大清楚,故而伸手探了探他的温度。就像前世她是姐姐,照顾弟弟一般。 阿怪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他只觉得额上的温度是那样令他心安,他眷恋这份温柔,为此他可以付出全部。 “你没有发烧,身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燕然看他的烧已经退下,有些担心是不是他的身体仍然有其他不适。 “谢谢!”阿怪低着头轻微的声音仿佛虚无。他刚才只觉得额上的清凉让自己觉得好舒服,没有听清她的话语,爷爷说过,当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就说谢谢。而且她救了自己,又找大夫给他看病,还让他住这么漂亮的屋子,那么阿怪表示谢意应该是理所当然地事情。 燕然听到答非所问的回答,微微一笑,他还真是个孩子。听玉玫说,前来诊治的医者说这位男子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有许多疤痕,还有些发热,开点药吃下去,好好休息就没问题。二十多岁的男子正是身体强健的时候,不用担心。只是男子的头部的经络似是略有阻塞,恐怕对智力会有所影响,男子的言行举止想来应该是类若孩童。看到这样的情形,燕然觉得玉玫手下的大夫也非庸才,只是病人昏迷中的切脉诊治,就能看出这些,果然前身手中的势力不容小觑。 “举手之劳,无需在意。”燕然想到若是自己在前世到了年龄退出部队,那时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多跟他一般大的年纪吧,二十岁,正是人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燕然起身打算离开,既然他无恙,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你不怕阿怪吗?阿怪长得这么丑,所有见到阿怪的人都会害怕。”阿怪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不想这样说,可是见她要走,便想都没想就匆忙抓住了她的衣袖。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她走,却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无措中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若在平时,他从来都不会和别人谈论他的面孔,因为得来的只有厌恶,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可这一次,阿怪就是觉得她是不同的,她的眼中没有别人看到自己时的恐惧憎恶,有的只是温和淡然,流水般清澈,让他只想要和她多呆一会儿,哪怕只多那么一小会儿也好。 “不怕。”燕然笑笑答道。真正丑陋的从来都不是一眼明晰的外表,而是永远都无法看透的人心。 闻言,阿怪咧开大大的笑脸,他只觉得今天是自己最幸福的日子。他终于找到不害怕自己的人了,那么,阿怪会保护她,不受到别人的伤害。 “阿怪会保护你的。”他望着她入水的明眸,坚定道。这一刻,灿烂的光芒在他乌黑的瞳孔中闪过,照亮了他原本丑陋不堪的面容。 燕然愣了愣,随即轻浅的笑容扩散在她的嘴角。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的,但是阿怪必须要好好休息,尽快好起来,这样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 “嗯!”阿怪用力点头,大声道。 燕然帮他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她想他最需要的是休息,一会儿让人给他送些清粥小菜,刚刚清醒的病人想必不适合吃什么大鱼大肉。 “啊!阿怪忘了问救命恩人的名字了!”阿怪狠狠地捶床,他痛恨自己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一头用被子捂住头部的阿怪在床上不停地纠结着。 门外的守卫听到屋里懊恼的叫喊,不由得呵呵一乐,这个阿怪,还真是个活宝! 千里外的魏都正如期上演着每日必备的血腥。 魏都顾名思义是魏国的都城,魏国盘亘在大历东南海域,这里连年风沙,昼夜温差极大。魏国的都城却是荒漠中名副其实的绿洲,所有来过这里的显贵商旅,都不由赞叹魏都的奢靡艳丽。她是沙漠中艳丽的舞娘,兀自旋转着世间最倾倒人心的艳舞,让人流连忘返。只是,自五年前新任的魏皇登基,这里除了以往的奢靡,却更多了一份终年弥漫的血腥之气。 现任魏皇魏擎苍,原为司衣房贱婢所生,是上任魏皇的所有皇子中出身最卑贱的一位皇子。他的父皇甚至吝惜赐名,冷宫的太监宫女都戏称他叫魏无名。无名的母亲本是官宦之女,出身世家,却因谋逆罪的诛连,而家破人亡,迫不得已归于贱籍,入宫服役。偶遇先皇,得以垂幸。然而宫中势力诡谲,本就毫无背景的她理所当然地落败,最终被打入冷宫。魏无名就这样在冷宫出生,他的母妃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他一人独自在冷宫长大。一位长相艳丽却被所有当权者无视甚至厌恶的无名皇子,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冷宫中经历过什么,不想也清楚。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皇子会这样毫无声息地度过他本就无名的一生,悄悄死去。却没想到,在魏无名十八岁那年,他独自一人,血洗了整座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