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厘米温差》 第一章 【阿源】 发信人: 小希 135******** 接收时间: 15:37:04 今天 【嗯?】 收信人: 小希 135******** 发送于: 15:37:12 今天 【怎么了?】 收信人: 小希 135******** 发送于: 15:38:35 今天 【你有空吗?我很难受】 发信人: 小希 135******** 接收时间: 15:39:21 今天 【有,你在哪里?】 几乎在同一秒,按出“发送”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按下了“取消发送”,然后将短信输入上原有的文字清除。盯着空白屏幕一小会儿才又重新输入文字。 【嗯,不是很忙,你在哪里?过来还是我去找你?】 收信人: 小希 135******** 发送于: 15:42:01 今天 【我在路上走,要到中心公园附近了】 发信人: 小希 135******** 接收时间: 15:44:07 今天 【那老地方见,等我一会儿,我就过去。】 看了看窗外,又一次取消发送,加上一行字。 【那老地方见,等我一会儿,我就过去。带伞没?】 收信人 小希 135******** 发送于: 15:47:17 今天 【没有,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雨。】 发信人: 小希 135******** 接收时间: 15:48:27 今天 泉源看着那条短信,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 【去咖啡,我开车就到】 收信人: 小希 135******** 发送于: 15:49:57 今天 【嗯~】 发信人: 小希 135******** 接收时间: 15:50:07 今天 泉源将松散的头发绑成马尾,黑毛衣外面套上灰色的大衣,然后取了一件在手上抱着。接着她从鞋柜拿出一把伞,想了想,又拿出一把。 口袋里放好了纸巾,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四点零一分,她又塞了一包湿巾在口袋里。 锁上门之后泉源才想起下午华蓉要送资料过来,掏出手机从常用联系人里点出号码拨了过去,响了两声,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一个娇娇脆脆的女声。 “源源?你这么迫不及待想见人家啊?人家还没有准备出门呢,好大的雨好可怕,源源你来接我啊?” “把你接到我家然后再送你回去吗?” “嗯嗯~” “为什么我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这时候电梯来了,发出叮咚的提示音,泉源走进去按了地下一楼。 “讨厌啦源源,你无情无义无爱心!咦?你要出门?” 对方应该是听见了电梯的声音。 “嗯,有点事。” “你又要放我鸽子啊!告诉你这样是不行的,你接收到党和人民一起鄙视你的脑电波了吗?你已经好几次放我鸽子了!” 泉源将身体靠在电梯一边,闭起眼睛。她很累。华蓉充满活力的声音让她觉得头脑有点胀痛。 “下次请你吃饭。” “你每次都说请我吃饭。” “我每次都请了。” “好吧……” 泉源能够想象出对方扁了扁嘴的样子。于是看起来十分严厉的神情变得舒缓了一些。 电话里华蓉的声音还委屈着。 “人家为了给你送资料连男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的邀请都拒绝了,要补偿~” “要什么?” “晚上做饭给我吃吧,我在你家等你回。” 对于泉源来说这是个糟糕的提议。 她并不擅长厨房作业,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次把厨房弄得一团糟,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小丑一样可笑。 但朋友们似乎钟爱她窘迫的样子。 连小希也说过,那个样子很可爱。 泉源并不适应这种可爱,但也从没剥夺过朋友们的乐趣。 不过今天不行。 “我可能晚上在外面吃。” “约会?” 华蓉激动的声音传过来,泉源觉得耳膜都穿孔了。 “不是,朋友叫我出去谈谈心。”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沉了下去。 “——贺晨曦?” 在这么忙的时候突然间跑出去见朋友,华蓉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这样一个名字。 泉源知道华蓉不是特别喜欢贺晨曦,所以只是应了一声:“嗯。” “她不是好久没找你了吗?只有需要你的时候才找你,泉源你太喜欢照顾人了吧?” 华蓉生气了。 华蓉只有在生气的时候会刻薄地叫出泉源完整的名字,但泉源知道这种怒气来源于关怀。所以泉源并没有因为华蓉对贺晨曦的敌意感到不高兴。 她只是觉得沮丧。 “她前段时间忙。” “忙着恋爱呢吧?我在街上遇见过她,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很亲密。——泉源。” “嗯?” 电梯到了地下一楼,泉源站在光线清冷的车库听着华蓉有些严肃的声音。 “你喜欢女人吗?” 泉源怔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好安静地等着对方继续。 “你喜欢贺晨曦对吗?” 在十分安静的环境中,华蓉隐约觉得自己能够分辨出泉源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那不是泉源在紧张,相反,泉源在试图让华蓉觉得轻松一些。 “嗯。”泉源说。 华蓉很清楚地明白在这场谈话中更加局促不安的那个反而是自己。 “当你朋友这么久,我大概也能看出来你喜欢她。这件事我其实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要怎么问你。但是贺晨曦实在——” 电话对面的华蓉停顿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应该调节好情绪,这样才能在接下来的交锋中占据优势。 在认识泉源很久之后华蓉才意识到这个事实:跟泉源有意见分歧的时候,谈话会变得像战斗那样令人疲惫。并不是因为泉源咄咄逼人,正好相反,泉源会温顺得像团软泥——看起来好像任由别人捏扁搓圆,实际上却狡猾地化解了所有攻击。 在很多有关泉源的问题上华蓉都找不到着力点。 即使已经是将近十年的朋友,但华蓉从来没有像普通的闺蜜那样分享过泉源的伤痛。 泉源愿意展现在别人面前的从来是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更多的时候她优秀、完美、无懈可击。 华蓉了解泉源。 一旦自己在关于贺晨曦的问题上表现得太过咄咄逼人,泉源就会把跟贺晨曦相关的一切全部仔细掩藏起来让华蓉再也无法接触到哪怕一丁儿。她会施展她所有转移别人注意力的才华,让华蓉永远不会继续因为这些事为她担心。 有时候华蓉很想野蛮粗暴地摧毁泉源为她自己构筑的防线,让泉源彻底崩溃,这样泉源才会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个肩膀来依靠休息。 但华蓉也知道这件事自己做不到。 首先她下不了手。 其次,泉源比她坚强,她无法给泉源卸下铠甲的安全感。 最终她只是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觉得你喜欢女人是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你喜欢贺晨曦的事儿让我觉得你是在自虐。” 泉源轻声笑了出来:“蓉蓉,没这么严重。” 华蓉知道自己失败了。 “你消沉了这么久以为我是傻子吗?她一叫你你就兴高采烈了!你有没有一点……” 有没有一点自尊? ——多深刻的喜欢会让人失去自尊? 华蓉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贺晨曦并不是个坏女孩,自己是在迁怒。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喜欢被人照顾我懂,我以前也喜欢你照顾我,但是她不一样。她享受你的照顾,但是她不知道你喜欢她。我都为你觉得疼,源源,没有规定同性恋就要受折磨吧?!” 泉源在自己的车子边停下来,仍旧是沉默。 “你要是不敢,我去帮你告诉她!” “华蓉!” “你折磨自己不够么?就算是同性恋,至少也是恋爱吧?恋爱啊泉源!找个喜欢你也对你好的人好吗?” “蓉蓉。” 泉源终于开口了。 也许是在地下停车场的缘故,泉源的声音显得特别空旷。 “我没怎么样,没到离不开的程度,我只是去看看她。自己有好感的人来求助,你也会去的对吗?” 华蓉知道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她也沉默下来。 泉源理智诚实的回答让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劝她才好。 华蓉被泉源气笑了:“你是超人吗?” “不是。”泉源老实地回答:“我是蜘蛛侠。” “我真是对你无话可说了……你好自为之。备用钥匙在信箱?” “嗯,我家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少跟我套近乎,我还生气着呢。” “生气要起皱纹,你不怕华夏抛弃你?” 华夏是华蓉的男友,是个帅小伙,性格也很好。 “他不敢。” “嗯……”泉源忽然说:“晚上就在我家吃饭吧,叫上华夏,把阿枣她们也一起叫过来,我回家做饭,你们想吃什么先买好。” “你不是跟贺晨曦烛光去吗?” “家里热闹。”泉源打开车门,坐进去,“还是跟朋友们一起好。” 华蓉知道泉源要把大家一起叫到家里而不是和贺晨曦单独相处是一种退让的信号。这是长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不免怀抱了期待:也许泉源也知道这种无望恋情的可怕,所以确实准备放手。 “那我们在你家等你。”她轻松了一些。 “嗯。” 泉源挂断电话。 她知道华蓉被自己成功地误导了。 但是她并没有真的想通了要放下贺晨曦。 泉源只是需要掩护。需要一个让贺晨曦永远也察觉不到自己扭曲爱意的掩护。 ——好让贺晨曦以为自己从未待她有多么特殊,她只是泉源众多朋友中的一个。 对于泉源来说,贺晨曦的友情要比爱情来得痛苦,也来得安全得多。 第二章 一路上有些恍惚,泉源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闯了红灯,等到她赶到咖啡的时候稍微晚了一点。 将近冬季的雨淅淅沥沥带着寒意,她匆匆忙忙推开车门,冷空气使她瑟缩了一下。 隔着雨幕以及玻璃上那些模糊的雾气,她看到贺晨曦就坐在靠窗的角落。 贺晨曦的视线落在水汽氤氲的窗户外面,但应该在走神。 泉源觉得从胃部泛上一阵酸楚,一直达到心脏。 她推开咖啡的门走了过去。 “小希。” “阿源……” 贺晨曦被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声音吓了一跳,仿佛失魂一般转过头。等到看清楚来的人是泉源后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 她挂出一个苍白憔悴的笑容:“你来了。” 泉源在对面坐下:“怎么了?” “我……我失恋了。这次是真的,他说他已经不爱我,不想再见到我。但是我好爱他,阿源,我还是好爱他,看不到他就害怕,一刻也不想离开他。” 像是终于等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又像是害怕积攒的勇气耗尽,贺晨曦把这些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 泉源放在膝上的手指紧绷着,表情上却看不出任何变化:“小希,你——” “我知道,阿源对不起,我又做傻事了,我又没有学会照顾自己。”贺晨曦低声地打断泉源想要说的话,“但是我真的好爱他。” 她的眼眶微微红着,漂亮水晶一样的眼睛暗淡无光。 泉源向她伸出手去,然后像是本来就没有想要触碰贺晨曦一样缓缓而镇定地改变了动作。 她拿出口袋里的湿巾剥开递到贺晨曦面前:“擦擦脸,这个样子真难看。” 然后又把干纸巾放在她面前。 “阿源……”也许是神经紧绷了太久,听见这句话贺晨曦忍住的眼泪突然间一股脑儿钻了出来,“阿源,对不起,我没有对自己好,对不起。” 她一直在啜泣,一直在说对不起,泉源想要坐在她身边搂住她温声安慰,但是头脑冷静地克制住这样的冲动。 她只是伸手越过并不宽的小台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哽咽着的贺晨曦的肩膀,直到贺晨曦哭得哽咽,她才走过去扳直贺晨曦匍匐的背。 “把眼泪擦掉,太难看了。” 她说得很严厉,连一点怜惜与疼痛的神情都没有表露出来。 贺晨曦抽噎着擦眼泪。 她知道泉源是为自己好。 是生气自己这样不争气。 跟泉源在一起的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而泉源则是面冷心软的长姐。 每当贺晨曦做错了什么总是会第一个想到泉源,然后又会因为面对着泉源而无比忐忑。 她觉得自己希望得到泉源的呵护宠爱,又期望自己能够坚强,成为泉源的骄傲。 这样的想法总是令贺晨曦在面对泉源的时候感到安心又紧张。 她思考着,泉源已经去点了两杯热饮回来。 “去洗手间吗?” 贺晨曦摇摇头,拿过自己那杯烧仙草,握在手里暖暖冰凉的手心。 “先把外套脱下来,淋湿就不要再穿,我给你带了一件,在车上。” “……阿源?我……” 泉源拍拍她的肩膀:“都会好的。等我回来。” “嗯。” 泉源将视线落在挂在伞架上的雨伞上,又看了看大了不少的雨势,最终还是直接冲出去。车停得不远,钻进车里的时候外套还是湿了,她只好把湿掉的外套一起扔在后座,启动车子然后瘫坐在驾驶座吹空调暖风。 眼镜上结了一层雾气,泉源小心擦拭,冻僵的指尖泛着冷硬的灰白色。 她俯身靠着方向盘,额头上坚硬的触感并没有让她稍微清醒一点。 很疲惫。 很……疲惫。 泉源在心里计算时间,总共数了三千六百秒,然后抬起头来对着后视镜做出一个精神百倍的笑容。 她拿出车上准备好的伞打开车门。 突然扑面的冷空气使她狠狠瑟缩了一下。 这次彻底精神了。 撑开伞。 把带给贺晨曦的外套好好裹在怀里。 泉源在雨水中站了几秒钟。 ——雨真大。 就好像要将人藏在无边际的迷雾里。 泉源收回视线以及萧索难言的思绪,将伞沿压下,朝咖啡走去。 推开店门的时候迎面又是温煦的暖风,一冷一热的刺激让泉源打了个喷嚏,接过贺晨曦递来的纸巾看见对方已经安静下来的神情,微微舒了口气。 “晚上有事吗?” “没有。” “去我家吃饭吧。晚上朋友一起聚餐,我做饭。” “今天过什么节?” 泉源稍微皱起眉头,露出一点委屈的样子:“我过生日,你忘记了?” “啊?!对不起阿源……我……” 看着贺晨曦懊恼而愧疚的神情泉源捧着牛奶笑起来:“骗你的。” 贺晨曦瞪大眼睛,气鼓鼓的样子,已经不像刚才毫无神采。 “阿源你好过分!我刚刚失恋,你又来戏弄我。” “嗯。那你提补偿好了。晚上让你点一个菜怎么样?” “洋葱肉片。” “……”泉源沮丧地把下巴抵在杯子上,“换一个……” “不行。” 她可怜地望着贺晨曦:“……那好,喝完之后我们去买肉。” 贺晨曦笑起来:“那快点走吧~” 虽然知道贺晨曦也许是强打起精神,但是看到她像往常一样清澈透明的笑容泉源仍旧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太过温柔又太过苦涩的笑。 ——没有资格一直陪伴在身边,但是至少在难过的时候可以提供稍许安慰,这样就觉得很满足。 “那个男人不值得。”泉源轻声说道。 贺晨曦并没有注意到泉源的神情也好像并没有听见泉源话。她似乎因为晚上的活动欢欣雀跃,推开门先走了出去,然后回过头来等泉源撑伞。 泉源比她稍微高一些,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泉源撑伞。她还自诩撑伞技巧世界第一——也许并不是吹牛,因为泉源撑伞的时候从来没有让别人淋湿过,不管多大的雨,好像只要有这小小的一把伞就无可畏惧。 泉源走到她身边。 她突然说:“我知道……” “我知道的阿源。他有过很多女人,我不过是其中一个。你早先就跟我说过这样的人不能相信。但是我真的好爱他,他带我见过他的姐姐,别的女人威胁我如果再缠着他就找社会上的人要我好看。” 泉源撑伞的手顿了一下,她只知道贺晨曦的男朋友家里很有钱,开始的时候对贺晨曦真的体贴到没话说。她其实也为贺晨曦能够找到这样的男人而感到高兴,心里面的感情也就放弃了好多,但是后来无数次听着小希的哭诉,她才听出来原来那个人的温柔是伪装。 他对谁都可以好,贺晨曦只是其中之一。 女人爱一个时首先想要得到对方的宠爱,然后就想宠爱对方帮对方分担。那个男人阻断了贺晨曦爱的第二步骤,所以她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花心大少爱上清纯少女的故事都是小说写手编纂的童话。泉源看出那个男人不是贺晨曦这样单纯清澈的人能够应付的对手。 谁说爱情不需要耍花招? 谈恋爱从来都是对手戏,如果不是势均力敌,另外一方总是会输得一败涂地。 贺晨曦爱上一个将情感当做攻略游戏的男人,输到彻底。 泉源终于撑好了伞,移到贺晨曦头顶,贺晨曦挽住泉源的手臂,泉源却将雨伞交到了她手里:“带的伞比较小,雨太大还是分开撑吧。” 贺晨曦看着猛烈好像夏季暴雨的深秋降水,点了点头:“嗯。” 泉源撑好伞跟贺晨曦一起走到雨幕里。雨水降落的声音连成一片嗡嗡杂杂的背景音,却使得周围变得出奇安静。 “爱得这么辛苦,值得吗?” 贺晨曦听到泉源叹气的声音,回过头看见对方穿过雨伞心疼地注视自己,那种眼神让她的眼眶又一次微微发红。 一个人承担太久,遇到这样的温柔就忍不住想要依靠上去哭诉。 贺晨曦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但是她明白,无论受到什么伤害泉源都会打开门让她回来养伤,会包容会责备会对给她毫无保留的温暖。 从来不会厌烦。 泉源不是她的朋友,她更觉得两人是有亲缘关系的姐妹。 然而又好像……并不一样…… 她面对泉源的时候总是有种无法回报的忐忑,泉源似乎从来没有需要别人帮助解决的烦恼,对于泉源来说,一个人就能很好地活下去。 她不想让泉源为自己太过担心,更加害怕泉源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对自己失望。 “那些女人的事情我可以处理好,不要走人少偏僻的地方也就没有问题,况且现在……”贺晨曦强打起精神,“既然他已经不肯见我了,别人也就懒得理我了。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地走路,轻松了很多呢~” 泉源习惯性地走在上风向,深秋夹杂着雨水的风湿冷刺骨。 “对不起。” 她觉得喉咙口干涩得难受。 ——你明明比我更痛苦。 “阿源没有跟我道歉的理由啦,倒是我,有了烦恼就会找你,你不觉得麻烦吗?” 泉源轻轻笑着,伸出手在贺晨曦额头上弹了一下,然后缩回自己的伞里:“我说过要当骑士守护你,所以这段日子太繁忙,让公主殿下自己抵御外敌实在对不起,请公主殿下原谅我。” 那其实不过是一个酒桌上的角色扮演的游戏,泉源却将它当真一板一眼地执行约定。贺晨曦记得自己不会喝酒感到很为难,泉源就接过酒瓶说给她当骑士,传花点到的时候可以选择让骑士代喝。 泉源酒量很好,酒品也很好,朋友们不依不饶说要轮流分享泉源的守护,泉源就笑着说,骑士只能有一个公主。 阿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贺晨曦想了想,但没能问出口。 她一定会说没有为什么吧。 泉源就是这样温柔的人,会无条件地对别人付出自己的好。 泉源先帮贺晨曦打开副驾的门,然后自己才绕到另外一边上车,倒好象真的是骑士身份。 贺晨曦打了个喷嚏,靠在椅背上,泉源转头问她要不要把座位放下去睡一会,她摇摇头。 车子快开出公园门口的时候贺晨曦说道:“有的时候就算知道是错的,也想爱下去,爱起来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声音很轻,混杂在音响里,泉源没有回答,贺晨曦就以为她没有听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泉源说这句话,也许是所有人都说她应该放弃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想要泉源能够理解她。 这份爱真的太深,深到明知得不到还是要做傻事。 一首歌放完,贺晨曦听到泉源叹了口气:“我知道。” 贺晨曦反而有些不明白:“嗯?” “爱起来便不可理喻。” 贺晨曦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问:“阿源,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泉源笑了:“我已经二十六岁,上学的时候追我的人从宿舍楼下排队到校门口,你信不信?” 贺晨曦点头:“只是想,世界上竟然会有个那么好的人,你会爱上。” 泉源转头看了看她,笑得更加柔和,只是光影交错间贺晨曦没有看见泉源目光中的苦涩。 贺晨曦以为泉源是要对自己说从前恋爱的事情,但是泉源却说:“开始没有,所以分手了,后来遇到,结果对方不喜欢我。” “还会有拒绝你的人?” 泉源拐弯,朝超市的方向驶去:“那个时候也许是我太傻,根本不敢告诉她。” 贺晨曦觉得有点可惜:“是他的损失。那个时候你很难受吧?” “嗯。”泉源眼神放空,然后又露出让她安心的微笑,“时间久了也就都好了。” 贺晨曦坐直身体点点头:“我也会都好的。” “嗯,好好过生活。” 但是虽然这样说了,贺晨曦看着雨中朦朦胧胧的景色,还是觉得很难过。 她摸摸自己从店里出来到车上的时候又淋湿的半边肩膀,想到如果是泉源撑伞的话一定不会这样。如果只有自己,就什么都做不好吗? 莫名其妙地,突然觉得好委屈。 第三章 泉源带着贺晨曦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经乱作一团。 音响开到歌厅模式,阿枣和小树挤着唱歌,还有小跟班一样的倩倩蹲在旁边起哄。 她们和泉源是大学时候社团里面的朋友,毕业后大家都在一个城市,就经常往来。 泉源好笑地在木隔扇上敲了敲:“你们也要给我积攒一点社会公德。” “呀!泉大人回来啦!”唱着歌的阿枣挥挥手,“放心啦,隔音这么好,一次投诉都没收到。快点换衣服做饭去,我们饿死了。” 小树点头附和,泉源笑道:“滚过来伺候我更衣,要不然晚上没饭吃。” “你蓉妃在卧房等你点牌呢,我才不去灯泡。” 泉源刚想说话,穿着围裙的华夏从厨房那边跑过来,他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像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家养犬:“是我的蓉妃,我的,我的!” 阿枣对着话筒一手指华夏:“蓉蓉姐你过来,你家华夏奓毛了,意图策反泉大人。快来收拾他!” 华蓉果然从卧室跑出来,脸上还敷着藻绿色的面膜,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睛:“总管,给本宫滚回厨房去。” 华夏瞬间就蔫了,站在华蓉面前蹭脚尖。 贺晨曦刚换完鞋进来,她不属于他们这一伙的朋友,但是也和泉源一起跟他们吃过饭,看到华夏耍宝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华蓉看到她,情感上觉得排斥,但也无可奈何,好在敷了面膜看不出表情。 站在贺晨曦身前的泉源有些尴尬地对华蓉使了眼色,华蓉对客厅里疯玩的三个人招招手:“晨曦美人来了,姑娘们过来接客~” 客厅里一阵配合的狼嚎,泉源拉过贺晨曦朝卧室走,一边回头要挟:“如狼似虎的,小心出去装淑女穿帮。” 贺晨曦跟她到卧室里,换上她找出来的干衣服。 “朋友们在你身边都很开心。” 泉源把湿掉的毛衣也换了,笑道:“你是想说我圣母还是想说我人|妻?” 贺晨曦摇摇头:“有你在真好。” 泉源摸摸她的头:“洗把脸躺会儿?” “不用。” “去客厅跟她们唱歌吧,都认识,我去做饭。” “嗯。” “那我去了。” “阿源。” 泉源走到门口,贺晨曦叫了一声。 “嗯?”她回头微笑看着贺晨曦,耐心等她继续。 “谢谢你。” “跟我还要谢什么?”她看到贺晨曦又红起来的眼眶,走过去将她按坐在床上,“你还是睡一会吧,饭好了我叫你。” 贺晨曦看着她拉好窗帘又关门出去,最终只是又在心里说了一遍,有你在真好。 厨房里华夏在处理食材,刮鱼鳞剖鱼腹的动作干脆利落。华蓉是厨事高手,华夏跟华蓉两个人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腻在厨房□□心餐,华蓉掌勺,华夏帮厨。泉源看了看冰箱上面的便利贴,写的是今天大伙点的菜,看完之后泉源哭笑不得地把便利贴撕下来:“这是满汉全席?” 带着手套处理鱼内脏的华夏抬头:“你想做,满汉全席,我们材料也不够。” 华夏说话的时候就自然带笑,露出洁白牙齿,笑容灿烂又阳光。他和华蓉认识是托了泉源的福,那时候泉源在跟华夏的好友恋爱,于是两位正主的铁杆兄弟和闺中密友就有了传话送信的革命友谊。当年追华夏认识华蓉的时候华蓉正被分手的前男友纠缠着,十分苦恼。有一次华夏刚好路过,就在旁边学校未规划荒地收了一把狗尾草冲了上去,伸手朝华蓉一塞大声而郑重地说:不要理会外姓人了,我们结婚吧,你姓夏,嫁过来不用改姓,天生就是我老婆。 这表白是当时一段佳话,整个系都为之绝倒。 华蓉自此看上他可靠又可爱,两个人从大学到现在,在一起已经有四年。 泉源有时候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是一对两小无猜,搞些无厘头的恶作剧,却又很贴心。在外面都是闪亮亮的精英人物,一到家黏在一起就原形毕露。 但她并不知道在两人打打闹闹之余,华蓉总对华夏说泉源性格太强,要把她踩在脚底下教育她好好过舒坦日子是行不通的,只能装弱小混入敌营然后默默支持她。作为三人之中的唯一男人,华蓉给他安排了重要任务,那就是要让泉源体会到男人有时候的确比女人强大,所以适当地小鸟依人一下也可以。 这个任务让华夏觉得很痛苦…… 此刻他也是故意把剖鱼的动作搞得鲜血淋淋,虽然几次试探已经知道泉源的确不惧怕这种厨房血腥,但是华蓉警告他要锲而不舍。 但华夏觉得鲜血淋淋的鱼其实真的挺让人恶心的…… 泉源围上围裙挽起袖子,好心情地把华夏洗过的蔬菜上案板,一边扫了眼蹲着处理鱼的华夏,他看上去乐淘淘,其实垂着嘴角。 “蓉蓉出差你们也很久没见面了吧?” “嗯,她忙得晚上打电话给我都不肯,真想让她辞掉工作,我养她一辈子也可以。” “其实嫁个可靠的人在家里安安逸逸相夫教子的生活也不错。” 华夏震惊,震惊到说话声音都有点颤抖。 苍天有眼这样艰巨的任务居然有完成的一天老婆你好好疼爱我吧嘤嘤嘤……然而这样的心里活动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很小心翼翼地开口,仿佛害怕嗓门大了就把泉源刚刚的念头给震跑一样。 “泉……泉姐……你准备嫁个老公相夫教子?” “有这样奇怪?看把你吓得。”泉源挽着袖子,拿着菜刀,转头笑眯眯地盯着华夏,“刚刚你说要蓉蓉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感情上我是应该支持的,但是理论上……你好像在引诱我最得力的助手向我辞工,算不算是挖墙脚,嗯?” “泉大人我错了……我会辞职回家做全职丈夫我至死对您效忠绝不挖您墙角嘤嘤嘤……” “……”有时候角色扮演的另外一方太入戏也很让人困扰,泉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叫蓉蓉出差这么久是意外,我一时走不开,下次不会让她那么辛苦。今天周六,让她休息到下周二补偿你怎么样?” 泉源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很周扒皮,放柔声音说话一边微笑的时候又浑身弥漫长姐的治愈之光,华夏感动到热泪盈眶,双目闪动着小星星:“泉姐你是人民的大救星!” “听说你们原本今天去看电影?” 华夏侧头在肩膀上蹭了蹭耳朵:“嗯。” “明天的电影票我买好了,记得吃过饭来领,情侣专座,你要好好表现。” “泉大人您就是人类生活的希望嘤嘤嘤……”华夏发挥到一半突然顿住,沮丧又懊恼地看着泉源,“泉姐你又把话题岔开了,蓉蓉是叫我来劝劝你,不要太……”华夏再一次顿住,神情更加沮丧了。 “嗯?”泉源微笑着等他继续。 华夏垂头丧气:“泉姐你上辈子是情报局的吧……什么话都套得出来。” “这么说蓉蓉真的想让我早点嫁人?” “我们觉得你一个人太累了,泉姐,前段日子发生什么我也不好问你,心情不好投身工作我也可以理解,但是你那样死气沉沉的,我们都担心。” “对不起。”泉源歉疚地看着他,“我只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感情上总是患得患失。” 华夏听华蓉说过泉源家的事情,泉源的母亲是意外怀孕,泉源的父亲一直没有认这个孩子,后来他的儿子出车祸死掉,这才把她接回去。过了几年他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泉源的后母原本就对丈夫的私生女很厌恶,干脆给了一笔钱把她赶出去。那时候泉源的母亲已经嫁人,泉源几乎是独自长大。 他能够理解这种情况下成长的泉源有过分的自我保护意识和强硬外壳,也明白父母的婚姻多少给她留下阴影,但是心灵上的创伤必须要个贴心人来治愈,这些事情是朋友也解决不了的。 泉源头疼又好笑地看着华夏发呆,她大概能够猜出令对方苦恼的问题,真是心思单纯的小孩子。 “给我吧。” “嗯?” 泉源接过他手上鲜血淋淋的鱼:“苦胆破了。” 华夏苦着脸看泉源平静地继续处理自己刚刚特地搞得很血腥的食材垂头丧气:“泉姐你有没有害怕的东西?” 泉源打趣:“我会怕死。”接着看见华夏更加苦恼的样子又不忍心,“去陪蓉蓉,就说如果遇见好男人我会考虑。” “什么样才算好男人?” “至少让我有安全感。” 华夏洗干净手看着泉源欲言又止。 “怎么了?” “赫哥怎么样?其实,赫哥一直没有忘记你。”华夏顿了顿,终于犹豫着开口,“……泉姐?” 泉源转头微微笑了笑:“谢谢,牛肉买了吧?” “嗯?” “他喜欢吃牛肉。帮我打电话叫他来吧。” “嗯,好嘞!” 华夏想泉源能够将对方的喜好记得这么清楚也许是这段感情还有机会。当年泉源跟赫哲在一起的时候很和睦,分手的缘由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许只是误会。这种事不是有很多吗?两个人因为一些小事各奔东西,结果到了适婚的年龄发现原来最适合我的还是你。 他们大约也是这样的吧。毕竟泉源跟赫哲都很强势而独立,从前还不成熟,不懂得服软避让,所以闹了误会。 也许还有机会? 但是华夏又想到泉源最后的表情,明明那样温暖柔软,却让他觉得很悲伤。心碎般的悲伤。也许是眼花了吧。华夏推开次卧的门,华蓉敷着面膜闭眼休息,听见声音睁开眼睛,有点担忧:“怎么样?” “泉姐让我帮忙叫赫哥来,她好像不讨厌赫哥,但是神色又不太对,他们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 华蓉犹豫了会儿,终于很疲惫地开口:“阿泉喜欢贺晨曦。” “什么?”华夏已经打通了赫哲的电话,铃声规矩地响着。 “她当时跟赫哲谈恋爱,单纯为了逃避。” “赫哥他……” “赫哲知道这事,他告诉我的,前几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贺晨曦失恋了,要我多陪陪阿泉,我问为什么,他就告诉我这个。……他说贺晨曦不适合阿泉,要是阿泉喜欢女人,就让我劝劝她找个好女人。” “靠!你们搞的都是些什么事!”华夏气得忘记自己在打电话,把电话摔在桌子上,这时电话恰好接通了,华夏平时喜欢将音量调到最大,赫哲成熟稳重的声音就清晰传了过来:“喂?夏仔?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华夏恨恨地拾回电话,语气很不好:“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泉源?”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为什么华夏要问这样的问题,华夏有些不耐烦:“你回答我,是还不是?” 赫哲很郑重地说:“我爱她。” “你们他妈的演的哪出戏?!” “华夏,冷静点。”华蓉接过电话,对赫哲说,“对不起,我刚告诉他阿泉的事情,他有点激动,你晚上有空吗?我们在阿泉家,过来吃饭吧。” 赫哲知道一定是有关贺晨曦的事情,说不定她也在泉源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问什么:“好,我一会儿就到。”说完挂了电话。 华夏怒气冲冲地瞪着华蓉:“你能告诉我你们玩的什么吗?你明知道现在是这个情况还让我跟她提赫哲?” 华蓉苦笑着:“我能怎么样?两边都是朋友,两边都闷着,感情上的事情我还能怎么样?” 华夏扔了手机抱头坐在沙发上:“烦透了!” 华蓉在他身边坐下,什么也没有说。 感情这种事,再亲密的朋友也插不上手。 第四章 赫哲来的时候泉源正在厨房。开门的倩倩不认识他,便叫了泉源一声。泉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阿枣和小树已经把赫哲让进来,还站在他身后对她做鬼脸。 “泉大人,你居然偷偷就把帅哥请来吃饭哦~” 泉源眼眶泛红,看起来非常狼狈:“你们不装淑女了?这样大喊大叫。” 小树对她直吐舌头。 这时候华蓉听见声音也出来了。她顶着面膜向赫哲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拉着小树她们往客厅去。 赫哲朝她们笑了笑然后把手上的花递给泉源:“你怎么了?” 泉源也笑了笑接过花:“在切洋葱。” 赫哲递过一块手帕:“别用手揉,厨艺上你还是这样笨拙。” 泉源有点无奈地耸肩:“人要怎么才能进步呢?又没有妖怪在后面追着我。” 赫哲笑着摇头,然后脱下外套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天才总要有些不擅长的事情才算公平。”他看了一眼泉源顺手放在鞋柜上的菜单,“再说她们好像很期待你的手艺。” “不要取笑我了,如果不是想看我出丑,谁会想吃我做的东西。” 赫哲的声音顿了顿。泉源看见他习惯性地将手放在衬衫袖口的扣子上然后又马上放下。这个动作快得几乎没有发生过,但是泉源已经知道刚才那一瞬间赫哲是想去厨房帮她。她想自己同赫哲分手已经有很长时间,对彼此的习惯竟还是这样了解,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赫哲有一手好厨艺,泉源在厨事上的启蒙师父便是赫哲。他们还在恋爱的时候赫哲总嫌弃她吃快餐外卖便每天过来帮她做晚饭,但从不提出留夜。曾经这份温柔让泉源有过一些要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的错觉,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而已。 她忽然觉得头疼,到底是怎样的冲动让她竟然把赫哲叫了来。 人一遇到感情的事就笨头笨脑,泉源知道自己一听到贺晨曦的名字就会全失冷静。 怎么竟然会把赫哲叫来呢。 她看着手中的蝴蝶兰觉得懊悔无比。 偏偏是蝴蝶兰,友谊同爱情暧昧得叫人心焦的花。 也许应该说些什么。但泉源只觉得头脑中声音嗡嗡杂杂,烦躁得无法思考,最终也只能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么客气?”赫哲笑得很礼貌,“朋友的邀约我从来不推辞。” 泉源看着他这样的笑容感激地叹了一口气:“谢谢。” “我只好说不用谢了。” “华夏在客房,要去找他聊一会儿吗?” “嗯。” 蝴蝶兰的香气很淡,却使泉源觉得有些眩晕。她在门厅站了一会儿,华蓉从客厅走过来找她:“你跟赫哲说……你哭了?” 泉源失笑。华蓉带着藻绿色面膜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在很奇特。 “切洋葱,揉眼睛了。”她把蝴蝶兰推到华蓉怀里,“帮我插起来。” 华蓉这样子皱眉艰难,但是泉源能够看见她眼神儿里的那些小恼怒。 “你从小讨厌洋葱,又对这玩意儿过敏,谁点的?”她看了泉源一眼,发现泛红眼睛里闪过的尴尬,“行了,别说,我知道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看不出来。这种人你喜欢来干嘛?” 泉源知道华蓉不想跟她讨论关于贺晨曦的事情,只有叹一口气:“蓉蓉……” “她这样折腾你,我就是看她不顺眼,你还想逼我也爱上她吗?” 华蓉说这些话都可以压低了声音,泉源心里觉得很感激。她明白无论是华蓉华夏甚至赫哲都希望她获得高兴幸福。 但是爱这样的事…… “你要是真爱上她,那我就要烦恼死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泉源,你给我正经一点儿!你说你没喜欢她到离不开的地步,我问你,这是真话假话?” “……”华蓉的神情,华蓉的语调,华蓉焦急的心情都让泉源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瞬间,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朋友。这样短暂的沉默已经足够华蓉知道她真实的想法了。 “你……你真是……”华蓉气得说不出话来,伸出手僵了半天终于狠狠地捏住泉源的脸:“你说你这不是犯贱吗?!有好男人你不要,就算你不喜欢男人你就不能找个好女人?你就算喜欢上我也行啊!” “我要是喜欢你,你舍得跟华夏分手吗?” “我们认识这么早,你不会早点儿下手吗?!” 说完这句,泉源忽然就笑了。华蓉也被自己的气话逗乐了。笑了一会儿,泉源抱住华蓉:“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我不能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明白这条路不好走,就算是我家里也不会允许我喜欢女人。她家更不可能。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处理好……蓉蓉,我今天叫赫哲来是太冲动了。我想过不如就跟他结婚吧,他对我好他爱我我都知道。但是我不爱他,你说我能这样跟他在一起吗?我不能这样伤害他。” 华蓉怔了怔,叹口气:“你想这么多干嘛?为别人想?你就不能自私些吗?” 泉源认真看着她:“我宁愿痛苦一辈子也不想当让别人痛苦的人。” 华蓉叹了口气,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泉源来自那样的家庭,她养成这种性格又能怪谁呢? “我总不至于会真让自己活不下去。华夏没出来接赫哲,你告诉他这件事儿了吧?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对不起。” “你真是……我不管你是想当超人还是想当蜘蛛侠,我告诉你,心里有事儿要告诉我知道吗?这事儿要不是赫哲提示我我都不知道!你其实也真能折腾人了,你不知道他——我也谈恋爱,知道这种事儿分不了对错,既然你觉得自己不能跟他在一起就别拿过去的事儿折腾自己了。你就是太能折腾自己。阿源,真的,你当我是朋友吧?” “我还能有哪个朋友?” “有事儿要告诉我,知道吗?” 泉源想了一会儿,严肃地向华蓉说:“我有事儿想告诉你。” “嗯?”华蓉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没料到泉源这次居然这么爽快就肯跟她说。 “鱼汤在火上,该去加料了。”泉源在华蓉反应过来之前绕过她闪进厨房。华蓉只来得及对她的背影咬牙切齿。 泉源特地将贺晨曦要的洋葱肉片放到最后一个做,刚出锅的菜味道总是最好。这一切都是她下意识做的,等到手上端着热腾腾的盘子她才后知后觉地苦笑起来。 到底有多爱她才会让将跟她有关的一切细节处理好成为一种身体本能的习惯? 说到底,这样的爱连她自己都觉得恐慌。 更加无法说出口了。 也许是炒洋葱熏到太多油烟,泉源觉得头脑发虚脚步有点儿轻飘。端出最后的洋葱肉片的时候已经觉得体力透支了。 近十天来她被最新一单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每天睡觉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原本今日是可以休息一下的。但身体的疲惫永远比不上情感的疲惫。她的公主终于来找她,却是为了自己的王子。 泉源感到愧疚,她不敢想象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是希望晨曦和那个男人一切顺利还是希望从此后他们之间的感情再无转机——她确定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到了那个词的——趁虚而入。 她苦笑着驱散这个想法,然后去叫大家吃饭。 客厅里小树她们还是欢快地闹腾着,听见可以吃饭了便发出一阵欢呼。小树喊着泉大人辛苦了来亲一个吧,泉源躲闪不及被对方抱个正着。这女孩子性子很欢脱,就喜欢抱着人亲,特别喜欢抱着平常看起来不特别热情的泉源亲,平常泉源都会躲过的,但是也许因为太累,今天竟没有躲过去。 她显得有些尴尬。 泉源从小缺少父母的拥抱和亲吻,人与人之间这些平凡亲密的动作总会叫她手足无措。她也曾经遇到过反应过激使得双方很尴尬的情况。在她知道自己喜欢贺晨曦以后更是对来自别人的亲吻感到本能排斥,即便只是亲吻面颊。 她总是忍耐着这种排斥,也许就是因为每次被亲到面颊的时候她总是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所以小树才特别喜欢对她做这样的恶作剧。 没人知道这样亲密的接触让她感到有些害怕。 除了华蓉。 边上的华蓉把小树拎下来:“哼,没看见本宫在这里吗?别想占我家阿源便宜。” 小树马上立正站好大喊“娘娘威武”然后一左一右拽着小枣和倩倩去了餐厅。 泉源看向华蓉想跟她道谢,但华蓉因为她刚才开的玩笑还不肯原谅她,一扭头也走了。 泉源看着华蓉离开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即便生着气却还是这样关怀着自己,这就是朋友了吧。 去叫华夏和赫哲的时候两个人正走出来,华夏看见泉源的时候目光有些躲闪,泉源想华夏虽然平常很亲近她但这到底只是因为华蓉的缘故。不是所有人都对女人喜欢女人这样的事能够平淡接受的吧。 赫哲走在华夏后面,对她笑了笑,有些安抚意味,不过什么也没说。 泉源知道赫哲是在表示他支持她要走的路。这让泉源又感到愧疚。 “去叫她吧。” “嗯。”泉源又对赫哲说了一次谢谢才转身。她能感觉到赫哲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进房间。 贺晨曦还没醒。 她比泉源小两岁,泉源却总是觉得她还是个小女孩儿。 那女孩子就躺在泉源的床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放在面颊旁边,在柔和的壁灯灯光下仿佛一个天使。 但实际上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 她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小希?”泉源柔声叫她,“吃饭了。醒来吧。” 也许是哭得太累,在泉源这里终于放松了些精神,贺晨曦睡得很熟。她听见泉源的声音只是微微动了动头,并没有醒来。 泉源坐在床边伸手去拍她,却忽然发现她的耳朵后边有几道长长的疤痕。结着痂子,看起来异常丑陋。那地方平常都被头发遮着,所以泉源之前并没有发现。 这是怎么弄的? 泉源又轻轻唤了一声贺晨曦,贺晨曦还是没有醒。泉源便伸手去摸那几道疤痕。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她抚摸着贺晨曦雪白皮肤上盘踞的这几条毒虫似的疤,觉得心里酸涩。 她经历过什么?泉源想自己自诩爱她,却又对她受的痛苦一无所知。她想起来贺晨曦在咖啡的时候说起自己被那男人的其她女人纠缠,心里就越发难受。她又想起贺晨曦故作坚强地说分手也好,分手之后就没有人再来要挟她了的样子,觉得心脏苦闷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疼痛。 她的公主,她未保护好的公主。 泉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擦着那些突起的硬痂,一下又一下,她希望自己能够有什么魔法,能够抚平这沉睡女孩所有的伤疤。 “阿源?” 贺晨曦睁开了眼睛。泉源的动作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梦里她在胡同里奔跑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去那个人家里的路,她焦急地哭泣然后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抚摸她,那样温柔而充满怜惜。 她睁开眼睛,在柔和又略显昏暗的光中看见泉源痛惜的神情。 为了在这样的光线里将贺晨曦耳后的伤疤看得更加清楚,泉源俯下身,向贺晨曦靠得很近。 那么近的距离,彼此之间只有一厘米间隙。 贺晨曦感到泉源身上那种令她熟悉的坚强又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被这样的感觉包围她觉得无比安心。泉源温暖的呼吸就在她面颊上拂过,泉源的手指慢慢地划过耳后结痂的伤口。她想起那双温柔的手总是在她痛苦时拥抱她,在她哭泣时为她擦去眼泪。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没有人开口说话。 安静地,似乎能够听见一切细小的声音。血液在血管中涌动,心脏在胸腔里跳跃。 咚咚,咚咚。 贺晨曦的面颊光洁而干净,她的眼睛总让泉源想到透彻的水晶。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岁月从别人身上带走了什么,这女孩儿总是这样纤尘不染般地干净。 只有一厘米,微微低头,就能够吻上她。 这念头就仿佛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泉源惊醒过来,有些仓促狼狈地直起身,然后又故作镇定地将贺晨曦拉起来。 “那些疤是怎么了?” 贺晨曦稍微有些恍惚。她不太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感觉很奇怪。仿佛要捉住什么但最终又被它溜走,带着一些暧昧而朦胧的惆怅。 也许是梦还未醒,她这样想,然后便在脸上带出一个笑容,她笑起来就像溪水上跳跃的金色阳光:“不小心被别人抓到,已经快好了。” “是那些女人?” “嗯。” 即便她装作全不在意,泉源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暗沉。她本觉得自己是应该和贺晨曦保持距离的,但是她的身体,她的手臂却完全没有听从她头脑指挥。她抱住贺晨曦那花季少女一般纤细柔美的躯体:“你不来找我是不是怕给我惹麻烦?” 是这样的声音太过温柔,是这样的情感太过温暖,贺晨曦趴伏在她的肩上哭泣起来:“对不起阿源,我不想让你担心,我本来不想找你的,但是今天实在太难过……我不知道还能够跟谁说,我本来不想找你的……” 泉源紧紧拥著她,拍抚着她的后背,任她在自己肩头上啜泣。 “没关系,好好哭一场吧,我在这里。” 第五章 等贺晨曦终于止住哭泣,泉源身上的线衣已经湿了一大块。 贺晨曦抹抹眼泪又伸手摸了摸泉源肩头那一大块暗湿的痕迹,用刚哭过显得有点沙哑无力的嗓音说:“阿源,对不起。” “你要对我把一辈子的对不起都说光了。”泉源用手指梳理着贺晨曦的发根。 贺晨曦垂着头。“我只会让你照顾我。” 泉源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有事,你要扔着我不管?” “你这么厉害,从来没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她抬着头,自己并未注意到,但她看着泉源的眼神流露着一点恐慌,“我总要你照顾,只会让你帮我处理麻烦事,我总想要是有一天你觉得我烦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泉源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然后指着衣服上那一片泪湿的痕迹:“这件衣服归你洗了。这是你惹的麻烦,你自己处理。” 贺晨曦怔了怔,然后破涕为笑。 泉源从衣柜里找出贺晨曦的换洗衣服:“去冲一冲整理一下然后出来吃饭,你点了洋葱肉片,要是吃不完就让你兜着走。” 贺晨曦觉得泉源就算嘴里说着狠话神情也永远这样温柔,甚至泉源的家里还准备了朋友换洗的衣服,世界上不会再有哪个人比泉源更加体贴了。她的心里虽然还有一点点沉甸甸地难受,但是却不愿意泉源再为她担忧,于是笑着站起来:“可惜我没看到你哭着切洋葱。”边说边往洗手间跑去。 泉源在她身后佯赶了一步:“就知道你点这个是为了看我出丑。” 贺晨曦锁上门,在里面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声在泉源耳中永远仿佛水晶一样清澈。 她就在卫生间门口那么站着,直到听见里面传来水声才回过神来,匆忙把身上的衣服换好:“快出来吃饭,大家都在等你。” “嗯。” 等到听见泉源关门的声音她才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泉源走进餐厅的时候餐桌早就摆好了,赫哲正在开红酒。 往常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华蓉指挥者华夏做的,泉源转开视线去看华夏。华夏看见她有些僵硬地说了声泉姐来了,看起来不知所措。 泉源感到有些难受。虽然她明白喜欢同性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接受的,但是因为华蓉的缘故,她平常也将华夏当做弟弟看待,甚至将这套公寓里面的一间屋子专门给他们两个住,此时华夏的神情让她觉得有种被家人排斥的沉重。 华蓉正在给小枣倒饮料,听见华夏叫泉源的声音又看见泉源的神情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瞪了华夏一眼然后走过去把饮料塞到泉源手里:“还说请我吃饭,就知道让我给你做苦劳力。” 华蓉正好挡住华夏僵硬的视线。 泉源对她点点头,觉得阴沉的心暖了起来,她接过饮料往小树的杯子里倒,小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她:“泉大人你去了这么久,你听倩倩肚子都响了!” 倩倩很腼腆,红着脸在旁边说:“明明是你响的,你还偷吃了。” 大家笑起来。 小树很喜欢对着泉源耍宝,就仿佛泉源是个大她许多的长辈一样:“用了这么长时间,泉大人你是去吻醒睡美人了吧?” 这原本是个玩笑,一边的小枣也和小树一起嚷嚷起来。 “容贵妃,你要被泉大人抛弃了~” 华夏朝泉源古怪地看去,华蓉也觉得挑在这个时候开这样的玩笑实在非常尴尬,连赫哲的神情都有点不自然。 这样的气氛让泉源觉得非常苦闷,但她压抑下这种情绪:“她心情不好,等会儿别在她面前乱说话。” 小树忙装乖地大喊了一声“是大人!”泉源松了一口气。 等到贺晨曦出来大家看见她微肿的眼睛也没有再问什么,一顿饭只有不知内情的小树三人吃得无忧无虑,其他人都难免各怀心事。 饭后倩倩接到导师的电话要她回去实验室列一下药品清单,小树要陪她一起,小枣也就决定一块儿走了。赫哲也说晚上还要回公司取些东西,就顺便将三个女孩送回学校去。 贺晨曦并不知道赫哲。 泉源跟赫哲恋爱的时候她跟泉源还没有那样熟悉。后来她出国当了一年交换生,那时候正值赫哲在跟泉源分手后又重新追求她,但在贺晨曦回来之前两人已经不了了之了。 但是女人的直觉最敏锐。 她看见泉源跟赫哲两人之间的交流有种奇特的默契,说话又有些刻意生疏,便想到在车上泉源说的那个过去错过,如今喜欢却无法说出口的人。 她想那个人一定就是赫哲无疑,于是接过泉源手里的盘子:“阿源,我帮你收桌子洗碗,你去送送他们吧。” “好的。”泉源转过身,露出一点苦涩的笑容。 华夏喝醉了,华蓉将他扶去两人专属的那间客房休息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她摇头叹了口气。 吃饭前她见泉源和贺晨曦半天不出来曾经去叫她们,正巧听见两人说话,贺晨曦还抱着泉源哭。 泉源喜欢贺晨曦她可以理解。 泉源如果有个好家庭的话应该会是一个善良纯粹就像贺晨曦那样的人吧?泉源带着这种遗憾遇见了贺晨曦,怎么会不喜欢呢。就好像一个人在黑暗里见到了光,无论如何都想靠过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泉源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贺晨曦真正的情绪,贺晨曦也不晓得泉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华蓉并不想向她们点破。就算理智上明白泉源喜欢贺晨曦的理由,感情上她仍旧还是不希望她们在一起。 泉源身边……应该有个更坚强的人来支持她。 就如同水面稍纵即逝的一个涟漪,华蓉所见所想再无人知晓。 她走过去帮贺晨曦一道清洁餐具,装作无意开口:“阿源也该找个能照顾自己的人了,总是这么累总有一天要累垮,就算雇个钟点工也行。” “她跟我说她喜欢做家务。” “她每天加班到临晨,跑回来还自己做家务,根本就是自虐。” 贺晨曦惊讶道:“这么忙?我以为她自己做了老板会好一些。” “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又刚起步,最忙的就是老板。像这次半个多月她没有一天睡觉超过五个小时的,手上的工作刚结束又说我出差回来要给我接风。” 贺晨曦怔了怔。她想起泉源的样子才惊觉对方看起来满脸疲惫自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泉源不爱化妆,眼底的黑眼圈也没有修饰掉,她竟然……没有发现。 不仅如此……她还在泉源这样劳累的时候要她为自己的事情忧心。 华蓉将洗碗机里面的碗拿出来摆好,并没有等贺晨曦说话:“剩下的麻烦你了,我得去看看我家那个大麻烦,要是吐在泉源客房里就麻烦了。” “嗯……好……” 华蓉走出厨房,看见贺晨曦站着发呆,她看贺晨曦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对方在想什么。她原本担心贺晨曦会在泉源这里住几天,这样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过,不过现在看来是不用担心这个了。这女孩子性格单纯,心思很好看透。很善良,很温柔,不是不好,只是不够体贴。又或者说朋友的体贴跟情人的体贴总是不同的。贺晨曦给不了泉源那样东西。华蓉更加坚定了贺晨曦并不适合泉源的想法。 华蓉走回房间的时候泉源他们刚等到电梯。 除了华蓉的男友华夏之外泉源从未请过男性回家吃饭。小树几个识趣地先进入电梯然后把赫哲拦在外面:“我们先下去,赫老大跟泉大人告个别呗~” 几个女孩儿笑着坐电梯下去了,赫哲向泉源笑了笑:“你的朋友都很好。” “嗯……”泉源其实并不知道要跟赫哲说些什么,但是她也看出来赫哲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你……” “生日快乐。” 泉源看着赫哲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是你农历生日吧?” 泉源对着赫哲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叹了一口气:“嗯,真是……亏你记得。” “别人的事你也总是记得很清楚。” 泉源又笑了:“你还要跟我比这个?” “多让自己高兴点,喜欢就给自己个机会吧。” “你也只是说来轻巧。” 赫哲看着她,忽然严肃地说:“我喜欢你,不会吝于告诉你。” 泉源无奈地笑着低了头:“也只有抱歉了。” 赫哲抬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道歉这样的事你我之间已经算不清楚了。当初,我也该抱歉。” “没错,说不清的事情还纠缠什么呢赫少?” “你又这样叫我。”赫哲边苦涩叹息着边再次将手搭上泉源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嗯?可能有些。” “回去吧,吃些药。” “嗯。那再见。” 赫哲按下电梯。泉源并没有走,在旁边看着他。他便又转过来:“我要出国了,去公司分部。” “什么时候?” “刚刚决定。” “……出发呢?” “三天后。别送我。” “嗯。”泉源点点头。 赫哲忽然抱住了她:“该是我最后一次抱着你了。” 泉源顿了顿,也将手搭在赫哲背上。 “保重好身体。” “照顾好自己。” 两人同时出口,然后又一起笑了。 赫哲道:“该说是默契还是相似?” “大约是相似吧。”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 赫哲走上去:“也对,是相似。人总不能跟自己恋爱,我们就是这样才凑不到一起吧。”不等泉源回答,他已按下了关门键:“幸福点。再见。” “你也是,再见。” 电梯上红色的数字键跳越着,仿佛迸溅的火星。廊道上的手触感应灯暗了下来。泉源转过身,没有再看着电梯的数字变动,也没有理会熄灭的灯光。 她同赫哲大概是有缘无分。也许她和贺晨曦也会一样。 她忽觉有些伤感。一个朋友离开,总会有些难过的。又想到自己同他是这样相似,爱却不得,但好歹赫哲可以说出这份爱来,自己却永远不能开口。许多年来她很少体会这样的情绪,在此时这情绪却一股脑儿都冒了出来。 是因为生病所以变软弱了吧。 回去吃药吧。 泉源走到门口正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华夏摇摇晃晃地拽着华蓉往出走,华蓉被他拽得生气了,一把甩开他的手。 他大吼一声:“你自己没有住的地方吗?要住在这里干嘛,跟我回去!” 华蓉压低了嗓子吼他:“你在这里乱嚷什么!——阿源?” 两人刚才都没有看见泉源,外面光线又暗,等到泉源站在他们面前才看见。华蓉不免尴尬地看着她。 华夏本还想说什么,被华蓉一拉,又看见了泉源便小声嘟囔着放开华蓉绕过泉源走到廊道上去了。 华蓉苦笑着:“喝醉了,非要回去。” 泉源一看便知两人争执的到底是什么,压抑下自己的情绪笑道:“他这样也不能开车,你送他回去吧,我害怕这个醉鬼在我家发酒疯。” 华蓉知道泉源是故作轻松。她见泉源晚上情绪不对脸色也不大好,原本想要留下来陪陪泉源,加上小树开玩笑时候泉源那个神情让她很在意。谁知这时候华夏这个样子。 泉源是她挚友,平常多少事都无微不至地照顾到她,现在泉源这样她怎么能放着不管。她真想一脚把那烂醉鬼踹开,但是看见华夏颓丧地靠在墙边等她的样子又难免心疼。 她两边为难间泉源又开口了:“对了,我给你放假到周二,你好好跟华夏待着,别跑我眼前晃。回家去吧,我忙着呢,少来打扰我。” “阿源……” “快去。” 华蓉知道泉源是一定不会让自己留下来了,就算自己非要留下来泉源心里也肯定会不安,只好过去扶着华夏离开。 “我就不送你们了。” “嗯,再见。” “再见。” 泉源推门进家,看着两个互相搀扶在一起的人摇摇头。赫哲是出国,但华蓉不过是回家,虽然这样也让泉源觉得十分伤感。 今天真是…… 她忽然看见鞋柜上放的两张电影票,才想起这是专门为华蓉小两口买的,忙拿了追上去。 电梯还没到,泉源看见华蓉皱着眉,华夏在边上靠着低头没说话。 她把电影票递给华蓉:“补你今天的电影儿,明天别忘记看。别再抱怨我剥削员工。” 华蓉也扯开笑脸:“就一场?真小气。” 她正要把票收起来,一直回避着泉源的华夏却抬起头把票拿过塞回泉源手里:“你和……贺晨曦……去看……吧。” 不等华蓉说话他就拉过华蓉走进刚到的电梯。华蓉想推开他,泉源对她笑了笑又点点头,做了个“照顾好他”的口型转身走了。 电梯门合上,华蓉只看见泉源在冷白灯光中孤独一个的背影。 等电梯开始下行泉源又转回头去,看着那火焰余光一样的数字跳到地下一层才往家走。贺晨曦正在客厅等她,已经穿好了外套。 “不在这里住吗?” “这几天家里一团糟,我要好好整理,开始新生活。” 泉源最了解贺晨曦,明白这份勇往直前的样子多少有些是装出来的,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比之前活力得多,于是欣慰地笑了:“要帮忙吗?” 贺晨曦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正是泉源换下来那件被她哭湿的毛衣:“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处理。” “哟,小丫头长大了?” 贺晨曦清灵灵地笑起来。 “对了……刚才华蓉和她男友……好像吵架了?” “没事,别担心他们两个。华蓉出差,两个人几天没见面就不知道隔了多少秋,那小醉鬼开始闹别扭,让华蓉哄着明天就好了。” 贺晨曦笑起来,但是听见两人这样恩爱,笑容里又难免有些落寞。 泉源不会看不出来,忙转开话题:“走吧勤快丫头,我送你回家。来伺候我穿外套。” 贺晨曦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这样泉源反而会担心,所以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扫阴霾地学着小树的调子活力十足地说:“是!源大人!” 泉源笑着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等电梯的时候泉源朝自家门口望了望。 赫哲是出国。 华蓉是回家。 此时自己不过是送贺晨曦回去,离开家的时候竟然也这样伤感。 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吧。 真该吃药了。 第六章 交通顺畅的话从泉源家开车到贺晨曦家大概要四十分钟。 刚下过雨的路面有些滑,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泉源不敢把车开得太快。 她有些精神不济便更加小心谨慎,路程就显得更加漫长起来。 车里很安静。 上车不多久贺晨曦就又倦倦地睡过去了。 泉源知道贺晨曦这几天伤心难过一定没有好好休息,但是不免又有些担心。 贺晨曦在她家已经睡了一会儿,这样困,会不会病了? 过了几个车流稍多的路段后泉源将车子停下来,俯身探了探贺晨曦额头的温度。 还好,并不烫,没有发烧。 贺晨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有些不明状况地问道:“阿源?到了吗?” 泉源帮她把座位放低,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身上:“没有,你睡吧。” “嗯。”贺晨曦拉着身上泉源的外套又沉沉睡了过去。 泉源想,她这样真像一个孩子。 不知为何,泉源第一眼看见贺晨曦的时候心里便充满喜爱同柔情。她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到底算是什么。 想保护她,想照顾她,想为她挡去一切风雨忧愁。就算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也是乐意的。 当她惊觉这种情感超越了友情太多的时候已经无法控制了。她的眼里再看见别人的时候,无论男女,总是下意识地会先同贺晨曦做一番比较。她觉得世界上再不会有笑起来这样干净明媚的人,再不会有这样美好又使人爱怜的人,也不会有这样让她能够这样心甘情愿地包容体贴的人。 为什么爱上她……这样的事情泉源早已不再深究了。也许第一眼见到的时候那天真的少女便已经牢牢印在心里,刻得太深,挥之不去。 多么荒诞。 一见钟情。 到贺晨曦家的时候已经大约十点半了。 贺晨曦的房子租在旧城区一个家属楼里,车子开不进去。 泉源将车停在低矮的门楼旁,侧身想把贺晨曦叫醒。 贺晨曦的脸朝向泉源一边沉睡着,安静恬淡地仿佛一株未绽的睡莲。路灯晕黄的余光里她的皮肤剔透就像是上等瓷胎,轻巧的呼吸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馥郁。 噗通。 泉源的心跳剧烈起来。 泉源想起不久前在卧室里两人之间暧昧的距离,只要微微低头就可以吻到…… 噗通。 她猛地坐直身体,惊慌与苦涩在胸腔喉间冲撞。 贺晨曦是她的珍宝,怎么能够这样亵渎。 “小希,到家了。”她压住那些横冲直撞的酸涩轻轻摇醒沉睡的公主。 “嗯?啊……真快。” “我开灯了,闭个眼。”泉源打开顶灯,然后帮贺晨曦把安全带解开。 贺晨曦用手捂着眼睛笑着:“阿源好温柔。” 泉源强装如常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要变猪了?吃饱就睡,之后又要跟我诉苦说减肥。” 贺晨曦坐起来在泉源腰上戳了一下:“阿源自己才是,这个是不是游泳圈?” 泉源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毛衣……” 贺晨曦探身盯着泉源,车顶灯的光芒下泉源的侧脸显得晦涩暗沉。贺晨曦不知道是不是灯光造成的错觉,泉源疲惫憔悴地让她有些心惊。 她想起在泉源家时华蓉对她说的那些话——阿源……应该找个能够好好照顾她的人了。她想起泉源所说的那个喜欢却说不出口的人,想起赫哲,想起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能为泉源分担一点点负担反而还给她增加麻烦。这一件件事情让她心里难过得一团糟。泉源送赫哲走,又送华蓉和华夏离开之后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够感觉出来泉源情绪上那些微妙的变化。 阿源她……好像很难过。 贺晨曦想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想自己应该留下来陪着泉源,但是却没有勇气,反而倒像是落荒而逃。 贺晨曦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在想着什么,华蓉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嘲笑鄙夷她一样,叫她慌张又难过。 ——阿源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我却还要她照顾。这想法仿佛一根细细的针,在她心里一下一下地戳着。 原本她许久没有见到泉源,这一路上也有许多话想对泉源说,但是心里想着那一件件事情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好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怎么能睡着呢,怎么就睡着了呢!就算只是说几个笑话给阿源听也好。 阿源她……她那么温柔,那么好。 一刹那,贺晨曦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她有心事的时候总是向泉源倾诉,泉源会慢慢开导她,会告诉她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情,会帮她分析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此时此刻这些心事和泉源有关,她没有办法向泉源说出来,又不知道怎么自己解决。 害怕……委屈……她看着泉源,听见泉源柔声问她怎么了,眼泪就几乎又要掉下来。 她痛恨自己这样脆弱没用,一只手悄悄地掐着自己,用力把那一瞬间汹涌而出的情绪压回胸腔里去。 “没有……阿源,你瘦了好多。” 泉源笑道:“你嫉妒了?” “好好照顾自己,你要是能像照顾我这样照顾自己就好了。”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连她也诧异了。是的,泉源对她的关怀……已经超过了对泉源自己的关怀。这认知又让她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她发现自己身上还搭着泉源的外套,忙递给泉源:“我回去了。” “嗯,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你回去吧!” 语气有些过分激动了,泉源疑惑地看着她,她忙掩饰着扯出一抹笑容:“华蓉说你最近没好好休息,快回去睡觉吧。外面也挺冷的,只有几步,我自己回去就行。” “好吧……”泉源将担忧的神情收拢在眼底,露出有些促狭的笑意,“小心点别摔跤。” “我不是小孩儿。” “是哟大姑娘。” 贺晨曦打开车门钻出去,向泉源招招手,却在说出再见之前又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喜欢……赫哲吗?” 泉源怔住了,她有些怔忡地说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贺晨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这样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好看着泉源。没想到泉源却将目光躲开了。 过了一小会儿,几次呼吸那样的时间,泉源的声音传过来:“嗯,喜欢……她。喜欢她。”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泉源。那声音那样苦涩,贺晨曦觉得自己的心都随着泉源的心一起痛苦起来。 “阿源,告诉他吧,他也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我们之间——好的,我会想想。” “我回去了,再见。” “嗯,再见。” 贺晨曦关上车门转身离去,没敢回头再看一眼。她脑子里的乱哄哄地响着,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紧张又害怕,就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和从泉源家出来时一样,她又一次从泉源的身边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委屈,为什么狼狈,为什么想逃开…… 她想不到答案。 泉源车子的灯光照亮她脚下的路,她快步闪进楼道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身后传来车子开动的声音。车灯划过让她眼前亮了一瞬又慢慢黯淡下去。她知道这是泉源离开了。这一刻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那许多莫名的情绪,眼泪落了下来。 第七章 泉源将车滑出路巷,拐弯转了一圈,停在旧楼的阴影里。从参差的楼群的间隙中她看见有一栋楼四楼靠左边的灯亮了起来,透过浅色的窗帘能够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影在走动。 那是贺晨曦的家,那是贺晨曦。 泉源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恶心。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脑海中白茫茫地一片,就如同这秋夜附在车窗上的寒雾一样,冷淡又疏离。 泉源打开雨刷,打了个寒战。 小希……惊慌失措地……逃开了。 她前倾身体,用双手支撑着头颅,觉得胸口仿佛堵塞了一块巨石压得她要透不过气。 小希发现了什么?她的神情那样奇怪,是发现我想吻她……发现我……喜欢她? 泉源痛恨这样的自己。贺晨曦是那样地信任她,她辜负了那种干净纯粹的感情。贺晨曦问她是不是喜欢赫哲…… 不喜欢,我喜欢的是你啊。 然而面对那双忧虑委屈又显得焦躁的眼睛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答案。 我喜欢“她”。 她这样说着,觉得自己卑微又可怜。那一刹那的感觉……早不是痛苦。 不是痛苦,是种无法言喻的情绪,连指尖都麻痹。 她蜷缩在车子座位上,身体害怕得微微颤抖起来。母亲死去的时候,又一次被父亲抛弃的时候,沉寂的夜里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赫哲也离开了,华夏鄙夷她,华蓉也会走吧……小希也会走吧……又走了…… 泉源觉得寒冷,然而从来无人给她一个怀抱。 坚强,温柔,可靠——这些不过是想要将别人留在身边的手段而已。 她觉得自己欺骗所有人,利用这样的手段来诈骗情感。 那是真的爱她吗?只是因为那个女孩给了她毫不犹豫的信任,让她觉得安全,所以才会幻觉这就是爱吧。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信任而已,只是希望有人陪在身边——这样,不会是爱吧。 泉源用手指叩击着方向盘,缓慢的敲击声让她逐渐冷静下来。 怎么了? 她苦笑着,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绝望的情绪了。 她摸着自己的额头——很烫……是因为发烧所以才这样胡思乱想吧。 泉源用力地甩甩头,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寒冷。那凉意慢慢地钻进骨头里,也慢慢地让她平静下来。 真是狼狈凄惨——她自嘲地想——好在没人看见。 清冷的空气包裹着泉源,零零星星露出灯光的窗户显得渺小遥远。被楼房分割成小块的天空不知为何竟然显得空旷异常。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各种声音是那样地寂寥。 泉源看着那扇窗户内那个小小的人影,忽然间笑了。 应该结束了。 她那样站着,直到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熄灭才察觉细细密密的雨丝将她包围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 外套上附着一层细细的水珠,晶莹又冷淡。 泉源打开车门,将外套丢到后座上然后启动了车子。 “再见。” 这轻微的道别声慢慢融进晚秋淅淅沥沥的寒雨里,一闪即没。 那个夜晚雨下个不停,渐渐地变大了。 泉源到二十四小时便捷药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她停了车走进店里,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其实她感冒已经有一周,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她很少生病,家里完全没有准备常用药。这样的症状影响不到工作,她连药店也懒得去。这几天她连冲剂都没有喝,只是意思意思多灌了几杯热水。 华容曾经说她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生了病也不管不顾的,但是在看她生病几次之后也不得不改口承认她皮糙肉厚轻易不能被征服。她一年里面也不见得能够抽出几个小时来保养自己,生了病从不休息只是硬抗,抗不过随便丢一颗药,往往也就好了。她当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耐摔耐打百病不侵,只是厌烦医院又嫌弃吃药麻烦罢了。大概病痛这一类东西也会惧怕勇往直前的懒人,竟然真的很少给她找麻烦。 但是这次……好像真的有点麻烦了。 泉源不知道自己烧得多厉害,只觉得头脑昏沉,皮肤摩擦着衣服也有些疼痛。她觉得要是不强打起精神来的话可能就要当场昏倒,终于站到了柜台边上的时候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向看店的姑娘要了一些冲剂一盒普通抗生素还有一只体温计,总觉得声音嗡嗡杂杂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体温计刚好卖完了要去后面拿过来请她等一会儿。 她点点头,对方好像又问了她什么,隐约觉得是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又下意识地摇摇头。 没有依靠别人的习惯,更何况是陌生人。 营业员拐进侧边的小门去仓库了,只有电视的声音响着。大概是一部韩剧,听起来无比别扭的语言,还有种令人不适的声嘶力竭——这声音让她头痛欲裂,简直像是要杀死她。 意识混沌。这状况很糟糕。 泉源摸到手机,上面数字“1”的快捷键代表华蓉。泉源身边没有值得联络亲朋,也只有华蓉算是她唯一会偶尔麻烦的好友。 叫她来吗……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视线已经模糊不清。这里离家不算远,但是自己回去的话…… 不,算了吧。 她想起华夏离开时那躲闪的目光,想起华蓉的矛盾和歉疚神情,最终没有按下那个数字键,而是缓缓地走到了药店一侧的一排座椅旁。 不要麻烦她了。休息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泉源独自坐在座椅上,衣服上潮湿的寒气慢慢浸透她的身体。 她觉得世界摇摇晃晃地……摇摇晃晃地……渐渐黑了下去。 第八章 刘云摆着左手关东煮右手臭豆腐脖子边还夹着一把大黑伞的架势站在药店门口,她停了一会儿找好角度,然后伸脚踹开了门。 不是她有闲心在这大冷天的晚上出来晃荡,而是帮人顶了一会儿班,刚刚才从凄风苦雨的交通岗里解脱。她没病没灾身体好,本来这种时候也不会跳哒来这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串门,只是今天里边值班的是自己堂妹,所谓表亲隔层纱,堂亲亲骨血,在刘云眼里这堂妹就是自己嫡亲的小妹妹。 夜班通常不要女人来值,刘云的堂妹刘晓晓也是被临时抓来顶缸,她觉得大晚上自己一个人实在无聊,所以就拨电话叫刘云来陪她。 下午接到刘晓晓电话的时候刘云正在吃饭,听见话筒对面嘤嘤哭泣的声音她差点没忍住把盒饭扣到对面同事的头上。 这丫头在电话里很是凄凄惨惨戚戚了一番,然后又表达了大约十分钟的对刘云的思念有如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云云,最后才嘤嘤嘤地说:“堂姐你晚上来陪我呗?” 在刘云眼里刘晓晓从小就是傻大胆,爬高下低上树进水的事情她一样都没有少干过。诸如那些捅蜂窝,拿石头砸水牛,在狗尾巴上绑小炮之类危险系数偏高的娱乐也一样都没有落下。 刘晓晓何止是野猴儿,简直就是混世魔王——最糟糕的是那时候她是个憨厚中带些天真又有点傻缺的混世魔王,导致刘云有心想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妹子,最终都没忍心下手。 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担当的姐姐,刘云小时候没少替刘晓晓擦屁股背黑锅,她要应对的对刘晓晓的指控更是水涨船高越来越令人发指。 时至今日她当然不会相信从刘晓晓嘴里说出的一切诸如“姐我好害怕,姐晚上一个人真恐怖呀,姐你要是不来陪我我会很伤心”的论调。 更何况,一个拥有着刘春花这么威武的曾用名,又有狗剩儿这么霸气外露的小名的人,怎么可能害怕值夜班? 听完刘晓晓哭诉的刘云咽下最后一口饭,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用脖子夹着手机道:“其实你主要想的还是宵夜吧?说,想吃什么。” “姐你真知道我~” “少贫,我连你罩杯号都知道。” “讨厌啦,人家好娇羞。” 一刹那刘云体会到了被接上220v电压强制做功的感觉,浑身的寒毛都风中凌乱了。但是作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新时代女青年,刘云从来都有有困难从不退缩,坚持奋斗迎难而上,死缠烂打打滚耍泼就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一定要胜利的决心。她翘起手指做兰花状——虽然电话对面看不见她这个动作,但这主要是为了给自己酝酿情绪:“妹妹亦好生讨厌,姐姐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妹妹这样说,姐姐……姐姐也好生娇羞。” 啪嗒一声,刘云对面的同事几乎要把盒饭扣到自己头上,但还是风中凌乱地忍住了。刘云向对方邪魅一笑,捏着手机扭哒着扔垃圾去了。 “我晚上替人顶会儿班,晚点到,你先一个人待着,遇事小心点,碰见抢劫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别把人家弄得半身不遂。” “我会把握好分寸的,最多把辣椒油装开塞露瓶子里当新产品卖给他。姐你晚上几点来?” “两点来钟吧,饿不死你,点菜吧。” “哟,姐,你刚做啥了,心情这么好。” “啧,刺激了一下后辈。” “谁啊这么倒霉。” “刚来那个我师弟。” “爽快不?。” “嘿嘿~” 电话那头的刘晓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刘云总是在她面前感叹“社会真是个大染缸,当年那个憨厚天真又傻缺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儿呢”,但刘晓晓坚持认为,这份改造自己的功劳刘云要是认第二就绝对没人敢认第一。 她有时也黯然神伤一把,要不是因为堂姐刘云的摧残,自己一个青春好妹子怎么可能变得这么扭曲……不好好发挥简直对不起堂姐含辛茹苦的教导啊! 她毫不客气地点了诸如七分熟的煮小白菜,有点焦但是没有焦味儿的脆皮烤肉,八分酸甜一分辛辣一分香口的混了辣椒酱以及香菜的的番茄酱和能够同它相匹配的烤红薯这一类听上去有点变态的食物,然后意犹未尽地被刘云打断。 刘云:“少鬼扯,我上班去了,你晚上自己注意点。” 知道堂姐虽然喜欢耍嘴皮子但是是真的关心自己,刘晓晓笑着点点头:“嗯,抽把伞,晚上还下雨,我会泡好感冒冲剂等着你的姐。” “你还能不能再毒点啊花儿。” “等等啊姐,我试试。” 刘云果断挂掉了电话。有时候孩子教育得太成功也是个问题呀,诶,古来英雄皆寂寞,唯有泼皮混堆儿扎。 虽然刘云看上去是真不担心刘晓晓的个人安全问题,但是一下班仍旧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再怎么说晓晓是她唯一的堂妹,就算彪悍一点,但是晚上独自值夜班这种事——仍旧还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要不是那周围也有几家通宵达旦的肯德基麦当劳,刘云一定不会同意刘晓晓帮人顶缸值班。 刘云小时候有一长段儿时间父母在外地,就把她留在乡镇小叔家照顾。刘晓晓小时候最喜欢钦佩这个看上去见多识广的姐姐,闯了祸只跟她坦白,教育也只听她一个的。所以在刘云眼中,晓晓就是她的所有物。在刘云眼里只有她能够欺负刘晓晓,别人休想碰刘晓晓一根寒毛。她会用口头打击默默使坏等等各种方式调|教戏耍晓晓,但是也绝对会满足晓晓的一切心愿要求。所以刘晓晓要求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宵夜刘云一样没给她落下,还在那诡异的辣椒酱拌香菜番茄酱里面加了点芥末当做特别招待。 刘云踹进药店,本来想摆个帅气有型的poss,但无奈脖子边还夹着没有收起的大黑伞,所以就卡在了门边。 她小咳了一声捏起嗓子:“花儿,出来接驾呀~” 从仓库翻完东西恰巧出来的刘晓晓差点把手里的温度计扔地上,她朝门口一看又乐了。刘云半个身子在里面半个身子在外面,还姿势扭曲地用屁股顶着玻璃门不让它合上。刘晓晓慢条斯理地走出来:“等等啊姐,我得拍个照。” “拍毛,再不过来小心我明儿真蹲你们店门口当吉祥物。明天你就等着你们老板跟你哭吧,从今以后零营业额,啧啧。” 刘晓晓过去帮刘云把伞收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拍照,她跟刘云扯惯了,在动手干活儿之前都要皮几句。 “姐,怎么这么臭?” “臭豆腐。” “狗改不了吃|屎。” 刘云把一堆汤汤水水酱汁烤串儿放在柜台上然后拎着臭豆腐似笑非笑地在刘晓晓面前晃荡着:“狗改不了□□嗯狗剩儿小朋友?嘿嘿嘿嘿嘿……” 刘晓晓默默投降了。 刘云先把水煮小白菜串儿掏出来递给她:“先吃这个,一会儿凉了。啧,你怎么不到门口候着我,我感觉有点进水了——刚才去哪儿了?” “拿温度计,哎呀!” 刘云被她吓了一跳,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奥特曼跟小怪兽联手进攻地球了?” “不是,”刘晓晓拿着温度计张望,“刚才有人买药,姐你进来时候看见人了没?两盒药钱还没付呢。” “你太磨蹭人家走了吧,”刘云带点幸灾乐祸地说:“狗剩儿姑娘,又赔钱了哟,啧啧。” 刘晓晓朝门外看了一眼,又放了心:“没,人家的车还在外面停着呢,可能去买宵夜了。” “也有可能没有去买宵夜,”刘云在一边摆出真相只有一个的淡定神情一边指着药店里那一排塑胶座椅说:“你看是不是那个人?” 药店大概一百来平方,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座椅摆在玻璃墙一边,刘晓晓没开灯所以就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躺倒的泉源。泉源进店的时候就脸色差劲看起来状态很糟糕,现在看人躺下了刘晓晓就判定对方肯定是病得不轻。她忙把那边的灯打开拿了温度计过去,结果发现刘云已经站在了椅子边上狰狞地笑着。 “好巧啊泉源小姐,你看来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堂姐似乎又找到乐子了,刘晓晓将目光默默地漂移开。 第九章 泉源与刘云之间有血海深仇—— 那怎么可能。 小矛盾倒是有那么一点点。 事情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就在短短的十小时三十八分钟大约六七□□十秒之前。刘云小姐作为人民的好公仆爱岗敬业的交通警正在执勤中,泉源小姐闯了红灯。 这其实并不是个特别严重的问题。 ——屁嘞! 交通安全人人有责,步步小心一生平安。 虽然闯个一两次红灯也不过就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但长此以往麻痹大意养成习惯了怎么办? 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闯红灯的时候恰好有老奶奶正在颤颤巍巍地过马路,或者有天真可爱的小盆友正在路过,一不小心撞一下的话——天那!这样真是太无情无耻无理取闹了!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闯红灯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就算没有撞到老奶奶和小朋友但是撞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呀! 除去这一些,还有诸多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这样那样的理由,犹如那恒河沙数满天繁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泉源闯红灯的时候正巧刘云换班,于是这位恰好时间大大地有的英姿飒爽的交警花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勾勾手指,把泉源以及她的爱车一起召唤到了马路边开始了如上唾沫横飞的爱的教育。 纵观历史,上下五年,横视宇内,方圆百里——也只有刘云这样一位奇葩女交警会向一时失足的人民群众进行如此深刻的交通安全教育了。这种行为是多么地感人,然而泉源小姐居然只是无情而冷酷地说了六个字:“抱歉,我赶时间。”然后就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刘云像是每一个被始乱终弃的苦命女子一样翘首望着那辆马自达银灰色的车屁股,默默地暗自垂泪。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卧槽!下次就算没有红灯制造红灯也要让你闯!” “云……云姐?” “啊,小师弟。”刘云转身,看见中午被自己逗弄得hp骤减一半的嫩草新人,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微笑:“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到……” 刘云满意地拍拍小师弟的肩膀:“年轻人,很不错。”她抬头看了看天。雨水像一粒粒灰色的玻璃小珠,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念的诗,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然后得意地摸摸下巴,觉得自己是个有文化的女青年。 有文化的女青年甩了甩利落短发上的雨珠子,朝花花绿绿的雨伞的河流中走去。 小师弟陈尚连忙追过去,把雨伞撑到刘云的头顶。“云姐……下雨。” “早湿了。”她把制服外套脱下来抖了抖,然后干脆在手里团成团,“各找各妈去吧,别耽搁我搞浪漫。” “我送你去楼下,然后再去搭公车。” 刘云用漆黑深邃的眼珠子打量着陈尚,伸手比了一个娇羞的兰花指:“讨厌~~~~想看人家回家换衣服就直说嘛~~~~” 陈尚风中凌乱。 刘云叉着腰哈哈大笑,然后朝陈尚挥了挥手:“再不滚错过五点的班车了啊。” 她没再回头,迈开矫健有力的长腿跑上人流熙攘的街道。 雨水汇聚在街道上,让她错觉自己站在一面大大的镜子上头。 镜子仿佛倒映着不属于她的另外一个世界。 灰蒙蒙的行道树站立在秋末的豪雨里,枯槁的叶片无辜地掉落下来,在雨水口附近打着旋儿;自行车和电动车带起飞溅水花;一双双忙碌的脚在刘云低垂的视线中掠过。 这个城市这么匆匆忙忙。 她想到故乡恬淡安逸的小镇,想到雨中奔跑追逐的孩子,想到披着蓑衣的老农夫,想到…… ——想到那辆灰色的马自达,还有里面那个苍白憔悴的女人。 刘云知道她。 偶尔街道上,刘云能看见这女人。 她觉得她有种大理石雕塑一样的美,精确而不近人情,被艺术家的雕刻刀认真创造,却永远缺少新鲜活力。 她像是一台机器,只在偶尔的时候,像被魔法点亮,露出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那样的时候她身边总是跟着一个水晶一样的女人,欢快地笑着,银铃般好听。 那水晶一样的女人挽着她的手臂,生命力好像透过她们相触的肢体传达进她的血管里。 那时候她会微笑,温暖又伤怀。 刘云看到那个样子的她,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 这不是一见钟情,只是种奇怪的缘分。 在千百个路过的陌生人中总会有一个能忽然吸引住你的视线。觉得她眼熟,觉得她非常奇特。然后在千百个平凡无常的日子里,有时候从人群一眼认出她来,就觉得新奇而有趣。 ——并不比这更多,也并不比这更少。 对于刘云来说,只是这样简单的,像是看风景一样的心情。 她叫泉源。 刘云听那银铃般的声音叫过一次。更多的时候那声音叫她阿源。亲热又疏离。 她叫泉源,真是个贴切的名字,就像这大理石的女人一样,外表冷硬冰凉,处世沉默安静,却在心底期盼着一缕温情。 ——但我怎么会了解她呢? 刘云抓了抓被雨打湿的头发,踏上楼梯。灰色的水泥上面留下整齐的湿漉漉的脚印。她心不在焉地低头去数,十三级…… 她又想到那辆马自达。 想到那个叫做泉源的女人。 憔悴疲惫,眼神中有着矛盾而深刻的柔情与哀伤。 多么吸引人。 ——我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搭讪失败了呀~”刘云揉揉鼻子,对着浴室的镜子做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为什么会了解她? ——我为什么会觉得她吸引人? 十小时三十八分钟大约六七□□十秒之后,刘云仍旧没怎么想清楚这些答案。 她也许没有认真去想。 这也许不是个需要认真去想的问题。 因为答案也许早就埋在她心里。 也许因为她们一样是那一类人。 十小时三十八分钟大约六七□□十秒之后,她比着*的兰花指霸气外露:“好巧啊泉源小姐,你看来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她一边大笑,一边在心里隐隐地忧心惆怅。 这个名叫泉源的女人啊……她这么狼狈而憔悴,真可恨,又真叫人怜惜。 刘云像是恶作剧一样捏着她的鼻子把冲剂灌到她嘴里,却在最后细心地帮她擦掉流淌出来的微甜苦涩的液体。 泉源微微睁开眼睛。朝刘云看了一眼又无力地闭上。她烧得糊涂,也许没有认出自己落在谁的手里。 刘云咂了咂嘴:“抱歉啊,下午是想逗你开心。” 跟泉源仿佛完全相反,刘云有火焰一样热烈的外在,轻松跳脱地生存于这个世界上。但她的心,同样期盼着一缕温情。 “搞怪咩?”刘晓晓对自己的表姐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是蚊香头如来佛还是观音姐姐?!” “滚蛋!”刘云从地上跳起来,“劳资是称霸世界的凹凸曼!” 第十章 吃完药之后的二十分钟泉源的温度仍旧没有消退。 刘云叫刘晓晓拿了一张退烧贴,然后仔细地贴在泉源额头上。 一瞬间舒适地感觉让泉源睁开眼睛,周围的情况显然让她迷惑,她迟疑了很久突然说:“钱包在右边口袋。” 刘云按下她吃力翻找口袋的手失笑:“不会免费照顾你的,等你清醒了一定找你算账。” 她看泉源还昏昏沉沉,于是又给她喂了几小口水。 刘晓晓在旁边小声问:“姐,咱们打电话叫人来接她吧?” 刚才趁着泉源半昏半醒的时候刘晓晓已经提议过要把她送去医院,但泉源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睡一觉就好了,蓉蓉你别折腾了。” 她显然已经烧糊涂了。 刘云没有理会她说的话,而是让刘晓晓扶好人,自己扒下泉源潮湿的外套,然后对着店里的监控从里面掏出手机。 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分组,叫做工作,刘云直接转回去翻通讯记录,发现近期电话里面有个叫做“华蓉”的人。这个华蓉是总能在泉源身边看见的那个漂亮女孩儿吗?泉源刚才叫了“蓉蓉”,应该是非常亲近的人没错——刘云有点不想打。 “姐?” “都这个点了,叫人来更麻烦,她不是有车么,我送她去医院。” “但是她不想去。” “都烧到四十度了,她现在智商是负,你还要跟她比谁更蠢吗狗剩儿。” 刘云虽然对刘晓晓不怀好意地挑着眉毛,看起来像是开了再平常不过的嘲讽技,但刘晓晓就是觉得堂姐她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暴躁。 堂姐平常开朗活泼,但暴躁起来是个大魔头无误。刘晓晓马上屈服了,不再追加“那是她的车她还没同意呢”这个愚蠢的问题,而是狗腿地在旁边说:“我给你们开门撑伞,你自己能抗动她不?” 刘云抬起胳膊向上弯曲出一个标准直角:“看我的肌肉!” 刘晓晓默默扭开头。 刘云把泉源的外套扔到刘晓晓的头上,自己俯下身考虑要怎么把泉源抱起来。 泉源跟刘云差不多高,再怎么消瘦也是个成年人,刘云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成功,结果还没走就开始大叫:“嗷——” 刘晓晓吓了一跳,她收回按在门上的手,像弹回的弹簧门一样弹回了刘云身边。 “姐?” “快过来接住她,嗷嗷闪到我的老腰了!” “……”刘晓晓把泉源扶着重新坐好,刘云在边上扭腰。 刘晓晓朝刘云翻了个白眼:“扶出去就行了,你摔着人家怎么办。” 刘云呲牙咧嘴,但实际上伤得并没有那么严重:“谁叫你怀疑我的肌肉了!” “别耍宝了姐。”语言里无法颜文字,刘晓晓下意识就想失意体前屈。 也许是刚才刘云的大嚎把泉源弄醒了,或者是她实在对医院讳莫如深,昏沉着的泉源再次睁开眼睛:“不去医院……蓉蓉……” 她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了看眼前人,这一次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并不是她叫的蓉蓉,于是皱起眉:“你们……” 刘云扶住她的肩膀蹲下来:“别担心,我是警察叔叔,马上送你去医院。” “叔叔……?”泉源一边说着一边向后仰了仰,刘云实在挨得她太近,让她觉得有点难受。 “口误,是警察阿姨!”因为刚才是让她侧着坐下的,刘云怕她从后面仰倒,于是又握着她的肩膀让她靠住自己:“白天见过,你不记得了?” “唔……”泉源又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认出来了还是实在没有力气。 刘晓晓不停地在旁边翻白眼:“别警察阿姨了交警同志,你这么像诱拐犯你的领导知道吗?” 刘云一边朝堂妹挥手,一边扶着泉源站起来。泉源自己还有点意识,靠着刘云的身体也能走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睁开眼睛:“你是红灯?”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泉源看起来虚弱凄惨,但这种认真的神情就是让刘云觉得格外可爱。 “嗯,你还记得呀,那个是我。” 泉源又闭上眼睛:“谢谢。” “没事。” 刘云没有耍宝,回答得格外温柔。 泉源的车子就停在药店门口,刘云跟刘晓晓一起把她扶上副驾。刘云把车座放下一点,细心地给她整理好安全带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刘晓晓把泉源吃过的药盒子塞给刘云,一会儿去医院防备医生问:“到了医院给我打电话。” “行了,快进去,自己别感冒了。” 刘晓晓挥挥手,关上车门。 昏沉着的泉源又被医院两个字弄醒了,她半开半阖着眼睛:“我不去医院……” 像孩子似地,有点委屈又有点可怜。 “你这么怕医院啊。”刘云诧异地望向她。 高烧的泉源看起来非常老实乖巧,她垂着眼睛:“嗯……不去医院……” 显然还不太清醒。 刘云笑起来。 虽然觉得自己有点恶劣,但是又真觉得泉源糊涂的样子挺有趣的。 她觉得有个小爪子在自己心里头挠了挠,于是就伸出手揉揉泉源的头又摸摸泉源的脸。 泉源的脸缺乏保养,并没有光滑柔嫩地让人不想放手,但刘云觉得泉源的脸蛋软软地让人很喜爱。 “乖点,去完医院给你买糖。” 泉源感到不舒服地侧头避开刘云的手,她好像放弃了,闭上眼睛,睫毛一颤一颤,不再出声。 刘云把搭在她身上的外套拉高了点,然后发动了车子。 去最近的医院大概半小时。晚上车少还能再快一些。刘云抛弃了自己作为交通警察的职业操守,稍微超了一点速,不过遇到红灯还是老实地停下了。这红灯挺长,足有两分钟,于是她侧头去看泉源。 泉源的脸隐藏在路灯晕黄的灯光里,看起来格外柔和。刘云探手摸了摸她的皮肤,还是一样烫,完全没有好转。 一个人要怎么折腾自己才搞到最后独自晕倒在药店没人照顾? 刘云伸手把泉源面颊边细碎的头发拢了拢。 这个女人不知打扮自己,平常不是发髻就是马尾,想必也很少去美发。但她的发质乌黑纤细,真是的,自己不在意但却受着造物眷顾。 如今她细碎的额发蓬松毛躁地在面颊边散开,让她看起来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忽然间,刘云觉得手指上沾染了一点湿意。 “泉小姐?” “嗯……”泉源微弱地回应了一声。 “怎么了?” 泉源抿着嘴唇。 刘云伸手稍微挡住泉源的眼睛,然后打开车灯。她没有感觉错,泉源在哭。眼泪并不汹涌,一颗一颗安静地下落着,把刘云的手心也濡湿了。 “很难受?” 泉源轻轻摇头。 “怎么哭了?”这时交通灯恰好转换,刘云只好先向前开了一段距离,准备把车停到路边。 “怎么了,是哪里疼吗?” 她看见泉源无声而委屈地哭泣,一下子就慌了手脚,车子猛地熄了火。 然而无论她怎么询问,泉源都只是颤抖着嘴唇就是不说话。 “喂,到底怎么了。” 像是被隐匿在身体中的疼痛折磨得虚弱不堪,泉源无力地闭上眼睛。呼吸微弱而急促,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别这样啊……”刘云靠过去解开泉源身上的安全带,医院的灯火就在不远处,现在最好的做法是直接把泉源送去急诊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但看见泉源一边无助哭泣一边颤抖的样子刘云的理智与常识就一下子全部跑没了。 “喂喂,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难道因为发烧太严重烧坏脏器?或者身上还有什么伤口? 然后刘云的跳脱的思维忽然停顿下来。她脑海中滑过一种可能——不是那个吧……听说遭遇那种事之后会高烧。她……她不是被那个……所以才一直不肯去医院吧?! 刘云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天马行空,被解开安全带的泉源因为失去固定,身体软软地从座位滑下去。刘云忙伸手捞住她,侧过身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样亲密的接触让刘云吓了一跳。 泉源在痉挛! 她咬着嘴唇无声流泪,浑身颤抖着,还挣扎着想要推开刘云的身体。 不会真的是那样吧…… 刘云慌了手脚。 她想起来刚才泉源也表现出不愿意肢体接触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那……那要怎么办啊! 谁来告诉我到底能不能去医院?! 刘云焦头烂额。泉源在她怀中挣扎颤抖着,然而实在太虚弱,没有办法推开刘云。这些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难受地喘着气,好像再过一会儿呼吸就真的会停止一样。 刘云紧紧抱住她,用手顺着她的后背滑动,一边轻柔地说:“别怕,我是女人,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带你去医院好吗?让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泉源的挣动已经非常微弱了。但刘云知道那不是因为自己安抚成功,而是因为对方实在没有了力气。 她轻轻地拍着泉源的身体:“没什么好怕的,不管发生过什么,我陪着你好吗?我帮你联系一个女医生好吗?从后面进去,用衣服挡住脸,别人不知道的。” 这些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开关。 泉源安静下来了。 并不是因为精疲力竭而软倒,这一次是真的不再抗拒挣扎。刘云看着这样的泉源觉得心里非常难受。 她真的遭遇了那种事吗…… 泉源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轻柔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妈,我们去医院好吗?我去跟值班的护士阿姨说,你跟我去医院好吗?妈,妈,去医院好不好……妈……” 泉源一边说一边抱住刘云,刘云感觉到灼热的泪水从泉源的眼睛流进自己的领口。 剧情发展有点超出刘云的预期。 她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一个跟泉源的家庭有关的秘密。但她马上收回思绪,不再让大脑探究它。 医院近在咫尺。刘云没有再给泉源和自己系安全带,而是让泉源抱着自己然后直接发动了车子。 “妈……”泉源攥着她的毛衣,小声地哀求,隐忍地哭泣,“别走,回来好吗……” 第十一章 泉源因为高烧到了医院之后陷入昏迷,刘云没见识过这个,围着值班医生问这问那。值班医生嫌她烦,把她指使去缴费办手续,等她回来的时候护士已经给泉源做完了皮试。 高烧昏迷之类的状况在护士们眼中完全不算什么。给泉源抽血与做皮试的值班护士在离开病房后对自己的一个同事说:“喏,又一个。” 她同事说:“这几天变温,真是忙死了。好几个这样的。” “全是白领狗。做白领消耗真快。” “消耗什么的……” “唉,我也想当消耗品,我感觉我这个型号快要被淘汰销毁了怎么破!” 护士们越走越远。她们血腥暴力式的淡定让刘云也冷静下来。 刘云并不是觉得害怕。 刘云从没觉得害怕。 刘晓晓在胡打海摔的年纪里也被七大姑八大姨传做刘大胆儿。刘大胆儿天不怕地不怕,能镇住他的只有刘云。为什么?刘晓晓跳进男孩子都不敢去传说闹水鬼的水库摸鱼,刘云能甩下鞋子就跳下去把她捞出来;刘晓晓想吃蜂蜜去捅蜂窝,刘云用外套罩住刘晓晓的头拽着这个闯祸精一路狂奔;刘晓晓玩火点着了别人家的柴垛子,刘云抄起打谷用的大耙子就上去灭火……刘晓晓无论闯什么祸,刘云都能在底下一肩膀顶上,人家叫刘晓晓刘大胆,却叫刘云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的刘云认为自己从没尝过害怕的滋味。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该想办法解决,害怕没用,所以刘云从不害怕。 当泉源颤抖着流淌眼泪的时候刘云确实手足无措,但那不是害怕。 是什么? 刘云想,我是在为这个女人感到难过。 我同情她,觉得她可怜。——当然也有觉得她可爱。 在刘云的印象中,泉源很美,像是美术馆中雪白的石膏雕塑般的美,精确、冰凉、自制。这样的泉源吸引着刘云。 被美所吸引,这没什么好解释。 刘云也见过泉源别的一面,比当她身边站着那个水晶少女般的女人,泉源周围的空气会忽然变得温暖而包容。那种浅淡的,像是冬日阳光般既让人觉得温暖又带着忧郁凉意的眼神令刘云无法移开视线。 而今天,她又看见了泉源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一面。 无助、脆弱、恐慌,她小心翼翼地哀求又自暴自弃地妥协——这样的泉源让刘云觉得可爱。 可以去爱。 她觉得泉源一定等待着什么,这个大理石般的女人需要一种能够当做支柱的情感,需要一个可以站在她身边的人。 泉源不是毫无缝隙——她可以被爱,她需要爱。 刘云从中认识到自己不必将她当做一件艺术品去远远地欣赏,她完全可以追求她,做她的爱人。 这个决定好像仓促,但刘云却非常认真。 因为她看出泉源跟自己一样,在灵魂里有一个空洞,应该被填满。 饭食应该给真正饥饿的人,火应该给冰天雪地中寻求温暖的人——这样才会被珍惜。 值班护士来给泉源扎针的时候泉源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 但那其实也不算清醒。泉源虽然睁开了眼睛,但那雾气朦胧的黑眼瞳里并没有多少清醒的样子。她稍微皱着眉,抿着嘴,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刘云想她应该是觉得疼了。 刘云自己没有打过强力的退烧针,不知道会有多疼,但刘晓晓打过。 刘晓晓小时候老是发烧,她不像泉源会烧得全无意识,有时候活蹦乱跳着就被小叔抗去了医院。有一次回家以后顶着一双哭嚎成桃子的眼睛抽抽噎噎地趴到堂姐刘云怀里哭诉,说打完屁股针半个身体都麻了,根本不会走路。刘云以为刘晓晓是在说谎,但她向来疼堂妹,还是把自己攒的水果糖全部塞进了刘晓晓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后来又有一次,刘晓晓发烧,刘云陪着她去医院。实习护士打针没有轻重,打完针刘晓晓忽然从打针时候给病人坐的大高凳子上栽了下来,刘云吓坏了,她那时候也是孩子,没多少力气,搂着刘晓晓一起滚在地上,刘晓晓小脸煞白,攥着刘云的头发就哭:“姐我眼睛看不见啦!” 走开去领药的小叔回来差点吓傻了,而旁边那个打针的小护士是真吓傻了。儿科的医生一路狂奔过来给刘晓晓揉屁股揉胸口,最后把小护士骂了一顿。原来是退烧针药力猛,护士又给打急了,刘晓晓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受不了,晕针晕得暂时性失明。 那真是鸡飞狗跳。 刘晓晓从小就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在医院嚎了一整个下午,吓得去儿科的小孩儿全跟着一起嚎。 刘云想起那时候的刘晓晓,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她又看见垂着眼睛、颤着睫毛、抿着嘴唇乖乖坐着的泉源,觉得心里头好像有只毛茸茸的小猫崽在滚过来又滚过去,不时还伸出长了细细软软小指甲的爪子在她心头的软肉上抓一下。 有点疼又有点痒。 刘云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泉源的头:“乖啊,一会儿就不疼了,吃糖吗?” “……”泉源疑惑地抬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用一种郑重的态度说:“红灯。” 嗷嗷嗷真是可爱死了! 刘云好不容易忍住扑过去掐泉源脸的冲动。 这时候泉源抿了抿嘴,说:“嗯。” 她的意思是想吃糖。 刘云摸了摸口袋,她有一盒薄荷口味的清喉糖。这种糖小孩子不爱吃,她摸出一颗放到泉源手心,不确定发烧烧得糊里糊涂有点幼龄化的泉源爱不爱吃。 泉源把手心里的糖塞到嘴巴里,抿了抿嘴唇,看上去又不高兴了。 刘云问:“怎么了?” 泉源抬起头看着刘云:“不要薄荷糖。” 原来真的会像小孩那样不爱吃啊! 刘云十分新奇地观察着眼前这个泉源。 但她不知道发着高烧的泉源整个口腔都有一股苦涩的感觉,吃了薄荷糖感觉更加苦了。 泉源想把糖吐出来,但是从小母亲教她不准浪费,就算不喜欢她也会苦着脸吃下去。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里了,只记得有人给她又辣又苦的薄荷糖,于是就抬起头去看那个人。 泉源混混沌沌地,她脑海里流转着很小的时候母亲带她来医院的记忆,更后来的关于医院的事情她又一点都不愿意想起来。像是装傻,又或者真的糊涂,她把在面前晃动的这张脸想象成母亲的。 但那又并不是真的母亲的。 泉源觉得有点恐慌,她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不去想,那些令她痛苦的回忆就永远不会涌上。 刘云不知道泉源在想什么,她只看见泉源像被欺负了所以在生闷气的小孩子那样不高兴又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其实刘云连纸巾都准备好了,她又不是严厉的家长非要逼孩子把不喜欢的东西吃下去。但是她没说不喜欢就吐出来吧,她就是想逗逗这样的泉源,于是说:“这个是药糖,对发烧好,对嗓子也好。” 泉源看起来更不高兴了,她把糖用舌头推到嘴巴一边顶在面颊上,面颊就鼓起来一块,就像是她气得面颊都鼓起来了一样:“薄荷糖就是薄荷糖。” 她的眼睛乌黑又朦胧。像是控诉大人欺骗自己的小孩子,委屈得不得了。 刘云想泉源小时候一定是个很乖很乖的小孩儿,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像刘晓晓那个家伙一样一口吐到别人衣服上,更加不会咧嘴就嚎,而是会认真地阐述自己的意愿,然后萌萌地望着人,让人家自己投降。 ——也不知道是乖还是狡猾呢? 反正刘云缴械投降了。她把纸巾递到泉源面前:“实在不喜欢就吐出来吧。” 泉源又用那种又乖又委屈的样子摇头:“会浪费,吞掉好了。” 刘云急了:“唉!别啊!吐出来就行了!” 但泉源现在的智商真不剩下多少了,似乎连趋利避害的本能也退化得不行。她没力气嚼糖块,结果真的一口吞下去了。糖块噎在嗓子口里,难受得不行。泉源大声咳嗽,最后抿着嘴唇抬着头看刘云,不舒服得眼眶都红了。 “嗷。”刘云真想给几分钟前的自己跪下。泉源都发烧烧得智商下降了,自己一个成年人非要欺负人家干嘛呢! 她伸手想给泉源把糖块儿拍出来,这时候回来值班护士抓住她的手。 “别闹,才多大的糖,小心真噎到气管里。” 护士的神情简直像是要乐疯了,显然已经默默观察了两人好一会儿:“你们俩太逗了。” 她手上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温水递给泉源:“小口慢慢喝。” 泉源接过水,说了谢谢,然后乖乖抿了一小口。 糖一会儿就化了,虽然堵在喉咙口的感觉一时间没退下去,但是也不怎么难受了。 被刘云恶劣地折腾了好一会儿的泉源觉得累,她的眼皮也垂了下来。 护士对刘云说:“你带她去旁边的二号输液室吧,交钱租个床位,过会儿我去给她挂针。” 刘云扶住泉源,对护士道谢:“谢谢了啊。” 泉源靠着刘云站起来,忽然又醒了,侧过头看着刘云:“嘴苦……”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点鼻音,就像是在撒娇。但也并不像那些一把年纪还装嫩的女人一样硬掐着嗓子说话。她声音其实天生就这样柔软温和,非常好听。她平常显得严肃,认真的神情掩盖掉声音的柔软,每句话都掷地有声。但其实她放缓语调轻声说话的时候,就像四月的春风悄悄钻过柳枝,将一枚枚嫩芽都哄出来。 然后她又说:“不要薄荷糖……” 这样的泉源剥去了那副女强人的面具,像是小女孩一样乖巧,一样惹人疼爱。刘云一直以长姐的身份在照顾刘晓晓,但刘晓晓是混世魔王,她从来没有像泉源这时候一样乖巧甜美得要让人的心都化开。 刘云觉得…… 刘云觉得泉源这个样子就是在犯规啊摔! 泉源根本没有出招的意识,刘云却已经觉得自己战斗力连负五的渣都比不上,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招返璞归真吧! 泉源根本不知道刘云心底有多么大浪滔天,她看着刘云,深黑的眼睛水雾朦胧,声音又乖又软:“你没有糖了吗?” “……” 刘云觉得鼻腔刺痛了一下。 ——流鼻血了。 第十二章 泉源皱着眉,用一种疑惑的的眼神看着刘云,一语不发。 刘云真想以头抢地。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应该在别人面前展示独属于女性的矜持与美丽,从小就喜欢跟男孩子一起扮丑玩笑,并且享受着这种让她能够忘记性别差异的平等。但是这一次,在泉源面前,她久违地觉得窘迫起来。 忽然安静下来的刘云让护士疑惑地抬起头,她扑哧一声笑了:“乖乖隆地咚,填了一张单子的功夫搞成这个样子啊。” 刘云只好哈哈干笑。 跟泉源那种看到毛毛虫般的不喜欢的神情相比,护士打趣的视线反而让她轻松多了。 “喏,你去洗脸吧,没有别的病人,我带她去租床位顺便挂吊针。” “谢啦美女。”刘云接过护士递来的纸巾,揉成小团顺手塞在鼻孔里。 输液室门口有个哭号哀叫的小朋友,周围一圈家长护士,被这个震天的小朋友搞得焦头烂额。 刘云一瞬间要以为那是刘晓晓她爸的私生子了,这种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的架势真是和刘晓晓一模一样。 她趁着这个小倒霉蛋的家长没有注意到这边,把鼻孔里血迹斑斑的纸团摘出来,对着小倒霉蛋做了个鬼脸。 小孩吓傻了。 就是嘛,熊孩子就只能这样教育。 刘云得意地又把湿漉漉的纸团塞回去,回头看了一眼泉源的方向。 她看见泉源也在看自己。 泉源在看刘云。 像是还有着印随反应的小动物那样,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刘云的身影。 在她的眼睛里,刘云是一团鲜活又并不杂乱的明亮色彩。 泉源并没有受那个吵闹孩子的影响,却把刘云扮丑的鬼脸又看了一清二楚。 她再一次疑惑而混沌地皱了皱眉,然后因为刘云最后那得意灿烂的笑容突然间弯起了嘴角。 是很轻微的弧度。 泉源笑了。 温柔明媚得像是一粒白珍珠。 刘云朝泉源挥了挥手,快速离开。 她对着洗手池的上方的镜子观察自己的神情,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觉得高兴。 她看见了与平常不同的泉源,看见了泉源的温暖柔软的表情——看得越多,就觉得自己越为她难过。 那个大理石一样的女人,那个白珍珠一样的女人,她在因为什么压抑自己? 刘云洗完脸没有去输液室。 她想下楼买包糖。 不能买薄荷的,会辣;不能买水蜜桃口味的,甜得人嗓子痒痒;也不能要奶糖 ,怪黏的,好像怎么都化不了;汽水糖……对胃不好;巧克力会苦…… “……”刘云憋了口气,把面颊鼓起来做怪相,最终决定打电话问刘晓晓。 刘晓晓的手机彩铃音乐永远是童谣,就好像怕别人不知道她上完高中就出来打工所以年纪小一样。这一次是两只老虎,手机里奶声奶气的童音唱到“真奇怪真奇怪真奇怪”,电话接通了。 刘晓晓在电话里尖叫:“嗷!嗷!嗷!姐!姐!姐!” 刘云几乎要以为童谣还没播完,她把手机捏远点,也应了三声:“哎哎哎。” “讨厌讨厌讨厌别闹别闹别闹我我我……” “什么毛病什么毛病什么毛病。” “……为了体现我的紧张为了体现我的紧张为了体——” “再说第三遍让你见不到明天早上月亮。有屁快说,要不然就放掉。” “姐你不能这样对我嘤嘤嘤……” “刘春花儿小朋友嘿嘿嘿嘿。” 话音未落,刘云几乎能够听见无线电讯号那一头传来了刘晓晓寒毛立起来的声音。果然刘晓晓不敢再嘤嘤了,她爆豆子似的爆出一长串话:“你一定是来跟我串供的对不对我跟你违背顾客意愿把泉小姐弄去了医院她醒来之后会不会投诉我嗷嗷你还私自开了她的车怎么办我之前我卖药忘记收钱已经在boss那里排上号了每天都觉得阴森森的boss正在考虑怎么把我磨成药粉上个月的奖金都扣完了要是被磨成药粉能够卖得出去赚外快我也认了姐你说怎么样!” 完全不怎么样。 刘云几乎没有听清刘晓晓自己在嘚啵什么。 “你小时候发烧喜欢吃什么糖?” 刘晓晓楞了一会儿:“荔枝糖,可好吃了!我还爱吃荔枝,不喜欢红毛丹!” 刘晓晓这个二愣子。 刘云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然后用脑电波抚摸了一下刘晓晓毛茸茸的狗头:“注意安全,要是钱不够用要告诉我知道没?” “唔……姐你打电话来到底干啥?” “小孩子不懂。” 刘云挂了电话。 小药店里值班的刘晓晓啧了一声,继续看租来的韩剧碟片去了。 莫名其妙,不就是买糖讨好发烧的泉小姐吗,这有什么不好懂的。 刘云的性向有异,刘晓晓一早就知道。 刘云几乎没有把自己当成女孩子过。除了叫刘云姐以外,刘晓晓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刘云当成女人。 刘云青春期的时候有一大帮子的好兄弟。这群慕少艾的半大小子从来没有觉得跟刘云讨论哪个女孩子漂亮可以处朋友这样的话题有什么不对。 刘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回家以后有时会向刘晓晓吐个槽,鄙视一下这群小子的眼光,顺便跟刘晓晓分析一下如果自己要处朋友的话该找个什么样的。 傻大胆刘晓晓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的智商无法支持她发现其中的问题。刘云的话题一直从处个什么样的女朋友过渡到娶个什么样的女媳妇儿,迟钝的刘晓晓才忽然惊觉:我姐是个女人呀! 好像欣慰她为数不多的脑细胞终于开始工作那样,刘云摸着她毛茸茸的狗头:“你姐喜欢女人。” 刘晓晓——刘春花儿——刘狗剩儿——她大惊失色。 她简直没法相信自己亲密的堂姐喜欢女人这件事她居然到现在才知道。 然后她又为自己的大惊失色大惊失色了。 伤到堂姐的心怎么办! 那天晚上她难得地在百度上做了一些正经……啊其实也不太正经的学术研究。她了解到堂姐刘云是个同性恋、是蕾丝边、是女同志、是gay;堂姐心理正常没有病态、不是异装癖、不沾毒品、不喝酒抽烟、不会去乱交也没有中二反社会;堂姐品德高尚为人正义,当着交警但自称奥特曼;堂姐长得漂亮,身材很棒,配得上世界上所有女人。 刘晓晓弄明白了自己堂姐的性向是同,而自己是异性恋。 她觉得有点苦恼,但想了一整个晚上又觉得挺不错的。 既然可以有同性恋,那有几个异性恋也没有关系吧? 她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刘云,然后十分认真地请刘云不要看不起她,随后换来刘云在她脑门上狠狠的一巴掌还有一个绝望的眼神。 多亏了刘晓晓,刘云已经从出柜的忐忑中缓和过来了,那些焦躁的情绪全部转化成了对堂妹的深深担忧。 这么朴实无华的智商……给跪了好吗! 略过这些不提。 开始看韩剧的刘晓晓忽然坐立难安。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什么事呢? 刘晓晓苦思冥想,然后灵光一闪面孔雪白。 忘记提醒堂姐可千万别在人家泉小姐面前作怪了! 她在脑内剧场演绎着刘云在泉源面前挤眉弄眼做鬼脸的情景,痛苦地捂住了脸。 这样的家伙怎么追媳妇儿啊摔! 她精神紧张地再次拨响电话,并不等刘云反应就大吼一声:“想吃什么糖不应该问本人吗,姐你打电话问堂妹是搞个毛啊?!” 电话那边传来响亮的噗的笑声。 刘晓晓听到一个并非堂姐的女人的声音。 “哎哟,乖乖隆地咚。” 然后电话在一刹那间被挂断了。 第十三章 ……我愚蠢的妹妹哟。 刘云无比庆幸听到刘晓晓愚蠢发言的并不是泉源。 她干脆利落地挂断手机,然后对护士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嗨,美女。” 在刘晓晓知道刘云性向的前提下,一直觉得刘云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过于轻浮。她总是用自己热情爽朗的笑容去吸引别人的眼球,在别人不自知的情况下调戏着别人的视觉神经。过度自来熟,过度散发荷尔蒙。 刘云觉得冤枉。 你是在嫉妒我人见人爱吧花儿。刘云捏住刘晓晓的脸认真地问过。 刘晓晓用无比嫉妒的眼神看着刘云:臭流氓。 刘云哈哈大笑。 她没告诉刘晓晓,笑容是一种武器,是一种伪装,是一种身处社会中必要的自我保护手段,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融入集体的工具——当然也有可能是积重难返的臭流氓天性:刘云的父亲挺能拈花惹草的。但总之,刘云露出漂亮笑容与说出漂亮话的时候都并没有恶意。 做点让别人高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 让别人喜欢,没什么不好的。 就像她叫了给泉源挂针的护士美女,这个护士觉得高兴就很有可能会对泉源额外照顾一些。这是一种双赢的事情。 刘云这个身处常人世界的异类,她依靠着自己双赢的才能,洒脱得光风霁月,很少会让人感到厌恶排斥,也很少有人能够洞悉她并不隐藏的秘密。 她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 很清楚怎么在追求的范围之外得到别人普通意义上的好感。 她懂得分寸,又知情识趣,即使知道她性向的女性也愿意跟她交个平常的朋友。这是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但刘云得心应手,她在人际关系上就是有这样无师自通的天赋。 但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如果你了解一个群体,又不把她们当成竞争对象,自然很容易就能捕获她们的好感。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要办到这件事情又好像很难。 同行是冤家的俗语很好地描述了陌生女性之间的关系,她们在对异性的竞争上永远是彼此的对手。从科学角度来说同性之间的这种敌意来源于将自己的基因向下一代传递的意愿,虽然现代社会中繁衍的压力已经远远没有那么大,但这种本能还是延续了下来。 通常,人们认为这种本能只对雄性具有深远的影响。人类的世界里男性因为这种本能总是在同性面前显得很有攻击性,他们比拼力量和才华,在某种意义上像是相争的狮子一样不死不休。 刘云并不这么认为。 女性也同样有繁衍的渴望。否则她们为什么要在恋爱与婚姻中跟别人竞争,又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的情人与伴侣呢? 跟男性不同,在这种本能的驱动下女性使用的竞争方式更加原始。她们装扮自己,争奇斗艳。 这似乎有些违背自然的规律。 在动物界里更加美丽的总是雄性。有着华丽尾羽的是公孔雀,有着漂亮鬃毛的是雄狮,有着壮丽鹿角的是牡鹿……而在人的社会里,使用这种丝毫不能使自己进步的竞争方式的却是女性。 刘云很同情女性。她觉得这个群体一直受到欺骗与压抑。在社会的进化中,男人们把那些对自己有力的竞争手段全部抢夺走了,他们的武器是智慧、力量、权势、地位……这让他们渐渐地在这个社会中成为主角。而女性,他们留给女性的手段则是如何取悦男性群体,痴傻地甚至毫无自尊地追逐他们的审美并在同时互相伤害。男性在缓慢地运作着这个巨大的阴谋,使得女性成为了依附男性的菟丝花,使得女性的社会进化被强行延缓了数百年。 刘云不喜欢男人。 不是单个的男人,而是男人这个群体。 刘云把他们当成敌人与对手。 这个认知从产生到成熟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 在年少的时候刘云还没有那么确切地弄明白自己的意愿。那时候她看不起跟自己相同性别却娇娇弱弱的那些女孩子。她以自己能够切入男孩子们的群体为荣。她做跟他们一样的事情,认为这是一种胜利。 后来,渐渐地,她明白了这种心情的由来。她并没有把男性当成伴侣的人选,而把他们当成同行,当成偶尔可以惺惺相惜的敌手。而当他们聚集起来,作为一个群体存在的时候,刘云又会憎恶他们。 刘云认为是他们强行对女性做了精神上的阉割,使得女性的潜意识里永远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卑,使她们不敢竞争、不敢把这个世界握在手里。 刘云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自己是没有办法喜欢上一个男人并且跟他组建家庭的,她不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对她来说像是一种侮辱。 认识到这一点的刘云并没有觉得恐慌害怕,她只是有点迷茫。 那么她应该跟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呢? 女人吗? 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像是男人一样娶个媳妇。其实就像粗心的刘晓晓一样,一直以来刘云也被这种想把自己伪装成男性的惯性欺骗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女人,她只是不服输地表现得像个男人,然后渐渐地要像男人那样娶个妻子的念头就在她的灵魂里生根发芽。 在大学里她第一次谈了恋爱。 那是学生派头十足的恋爱,充斥着柏拉图式的高尚和白蔷薇般清纯的刺痛感。然而这场恋爱对于刘云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折磨。 她发现自己似乎也不喜欢女人。 用更加成人的描述来说,刘云发现自己对女人也没有冲动。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认为自己是独身主义者,是个性冷淡——或者是个自恋的变态也说不定。后来有一天,刘云喝了点酒,对着电脑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了一个朋友听。 对流云来说这并不是倾诉,而是在阐述事实。 朋友听完了她的自白以及恋爱的经历,在网络那头敲下一行字:你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 哦,那要怎么才能遇见喜欢的人?刘云问。 遇见就知道了。朋友说。 我经常能遇见喜欢的人。刘云很不服气。她总是有种优越感。因为当她认为自己摆脱了制约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始冲动,一门心思专心学业的时候,别人正在为感情的事情焦头烂额。刘云拒绝承认自己在感情上是个失败者。她认为自己是第三性人,那种摆脱了男女性别的差距、不受繁衍约束的进化了的新人类。 网络的那一头,刘云没有见过的朋友——她或者他比刘云要大上几岁,字里行间都体现出岁月磨砺过的睿智。 她或者他说:你没遇见过。你是个很严苛的女权主义者,你看不起男人也看不起女人。认为自己是先驱,是圣徒。但其实你只是中二期还没过。 网络那一头的朋友几乎在一瞬间就一阵见血地指出了这个事实。 刘云郁闷极了。然而她自己回顾了自己的发言,觉得似乎还真是这样。 最终她只是回了个省略号。 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吧,我还没遇见喜欢的人。 怎么才算遇见了喜欢的人? 遇见就知道了。 等于没说。刘云说,我去睡了。 网络那一头却没有说晚安。 刘云的朋友说:你认为喜欢女人是种罪孽。 怎么可能? 刘云乐了。 虽然看起来对男女都没有冲动,但刘云仍旧把自己规划在同志圈里。因为她无法想象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但却能够忍受一个女人陪伴在身边。 刘云从来不为自己的性向感到恐惧。 恐惧是弱小者的行为。 坦然面对真实的自己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 所以她也总是自省,总是通过别人的眼光审视自己。 你怎么这么想?刘云问。 因为我觉得你认为如果自己喜欢上了在精神上被阉割了一次的女性的话,就像男人们一样犯下了罪孽。就像一个正常男人会在道德约束下避免与幼女发生性关系,但其实没有长成也没有被别人染指的处女对他们的吸引力是非常巨大的,可是自我约束力会消除他们的性冲动。你也一样,你过于强大的超自我会阻止你对女性发情。 …… 刘云再次在输入栏输入了省略号。 你要改变自己。 刘云的朋友很快就回复了。 多去了解别人的想法。放低姿态来看看身边的世界。你不是最聪明也最特殊的那个,你的高傲会刺激你的道德感。过于强烈的超自我会攻击你的人格,你听过强迫神经病症吗?那时候你就真的是神经病了。 你在开玩笑吧。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我在开玩笑。 第十四章 美女这个称呼果然非常容易笼络人心。 口头禅是乖乖隆地咚的护士又笑出了酒窝。 “你要下去给她买糖哦?你们感情真好!” “嗯。”刘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灿烂地笑着:“我们是好朋友。对了,下面哪里有卖荔枝糖?” “没吃过喏。不过好像有那种一大罐子的八宝糖,里面是有荔枝味的。”护士忽然想起了什么,弯着眼睛说道,“你来,我给你几颗糖,她肯定也喜欢。” 护士有着浓郁的江淮口音。 对于刘云这样秦岭—淮河线以北的人来说这种南方地区的方言简直柔软得像是在说情话。她不免打量了护士一眼,发现她脸上展露的是种再真诚坦荡不过的温柔笑容。 刘云有种感觉,这个护士应该察觉了什么。 她也许并不是同类人,但她能够理解这个特殊群体。 护士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糖丸,放在药用纸袋里塞到刘云手上:“喏,疫苗糖丸,你一颗她一颗。” 刘云:“……” “吃一颗没关系的,但是要偷偷吃,谁都不能告诉哦。一定比荔枝糖好吃的。”护士在她的背上拍了一下:“快点去陪她,你的朋友喏,好像有点怕医院。快去快去。” 刘云被护士推出了值班室。 她很少有这种被别人主导的情况,但护士又并不强势。她像是新年在孩子口袋里塞糖块的长辈一样热情又温柔,让人没办法拒绝。 这种体验对于刘云来说很新奇。 她只好无奈地朝护士笑着挥挥手,走去了输液室。 转弯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护士一直站在门边看着她,还笑着跟她挥了挥手。 输液室里非常安静。 两排一共十张病床只有一张被占用。刘云走过去,发现泉源安静地闭着眼睛——她睡着了。 她的双手平放在身侧,医院供给的被子盖到胸口,这睡姿就像是她的为人一样一板一眼不近人情,连脸上的神态也是冷硬的。 ——真不可爱啊…… 刘云在内心这样感叹着,伸出手轻轻戳了戳泉源的面颊。 泉源冷硬的神情显得更加深刻,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 ——真不可爱。 ——但又那么可爱。 她把护士给的糖丸塞进口袋里,然后把泉源凉冰冰的手放到毯子底下,就那么坐在泉源身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两个人并没有依偎在一起,却在这个寂静又寒冷的夜晚中,那么鲜明地陪伴在彼此身边。 就像两支燃烧的火焰,就像凑成一双才能起飞的翅膀。 ——护士进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取下输完的药水换上新的,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一点,然后轻手轻脚地给泉源和刘云都加了一条被子。 虽然她的动作十分小心,但是守在床边的刘云还是醒了。刘云没有出声,安静地看着护士为泉源整理被角又轻柔地按摩泉源输液的右手。 “护士都这么周到吗?”刘云眯着眼睛小声地问道。 护士转过头:“你醒了啊。别睡了喏,你这样睡明天要难受的。” 她的神情仍然是那样温柔坦荡,把刘云心底的一点疑惑驱散开。 刘云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护士脸上的酒窝又柔软地凹下去:“你来,我给你找点事情做。”她轻轻地抚摸泉源的右手和手臂:“刚才输液速度有点急了,她血管细,现在很不舒服,你给她揉揉。” 泉源脸上的表情果然变得更加生硬,头侧向一边,显得很不舒服。 刘云搓了搓手,将睡觉时慢慢攀爬到身上的寒气驱散,然后握住了泉源的手。 十分冰冷僵硬,像是石头一样。 她仿造护士的样子为她按摩,手掌下冷硬紧绷的皮肤就柔软了下来。 护士出去拿了一杯热水给刘云:“你自己也注意,不要她好了然后你自己着凉了。” “谢啦,南丁格尔。” 护士捂着嘴笑了:“我去值班室,你照顾她。” “嗯。” 直到护士离开刘云才忽然想到,自己忘记问她名字。 是个好人,交个朋友也不错。 刘云端起护士送来的水,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在这样的夜晚,喝着萍水相逢的人送来的热饮,觉得浑身都暖和舒服了起来。 “不是挺不错的嘛,”刘云伸手按了按泉源的眉头,“干嘛整天不高兴点儿呢?” 泉源没有醒,她在睡梦中转开了头。 刘云笑了。 她看着泉源小声说:“等我们成了朋友,马上把你改造成欢乐多的*青年。” 想要跟她做朋友。 想要让她开心。 想看她笑。 ——刘云的心忽然就被这种情感填满。 这不是一见钟情。 她在千万个过路人中看见了泉源,被她大理石般的美貌吸引,不由自主每天寻找她的身影。泉源是她喜爱的一道风景线。 她观察着泉源,猜测着她的一切,渐渐地,开始了一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暗恋。 情不知所起。 当刘云看见泉源脆弱的那一面的时候,涌上的疼惜和恋爱才让她自己幡然醒悟。 已经喜欢上她了。 被她深深地吸引着。 这不是一见钟情。 而是一场漫长而深刻的爱恋。 “赶紧把病养好,等到你好了我就向你表白。” 刘云一个人嘿嘿地笑,笑得像个傻二缺。 泉源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仍旧深锁着眉头——在梦中独自挣扎。 她梦见自己从镜面一样平静清澈的湖水中缓慢地下沉。 湖水中有一团微弱朦胧的光。 她就追逐着那团光,越潜越深,越潜越深。 她并没有感觉到窒息的痛苦,但却深刻地体味到了那种绝望。 下沉、下沉、下沉。 那光芒是漆黑幽深的深渊中唯一的救赎,又像是引诱人误入歧途的蜃影。 泉源伸出手,终于将那团光芒抱在怀中。 是谁…… 她不知道自己追逐的是谁。 她朝怀中的光注目看去,却发现那光芒中赫然是自己的身影。 “泉小姐?”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唤声…… “泉小姐,泉源?喂,醒醒,乖啦,快醒来。” 泉源终于睁开了眼睛。 刘云松了一口气。 她刚才一边按照护士说的为泉源按摩手臂,一边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泉源的神情。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泉源却显得越来越焦躁难安。 她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 那种不安的神情似乎并不单纯来自于身体的不适,而像是有一柄锋利的巨剑悬在她的头上,让她在睡梦中也不能够有丝毫放松。 又好像一具尸体,所欠的不过是一块蒙在头上的白巾。 睡着的泉源给了刘云一种更加深沉压抑的感觉,她似乎能够听到泉源的灵魂一边腐烂一边在发出哀泣——她遇见过什么?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医院弥漫的消毒水的气息和沉重的安静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把泉源拉入一个有去无回的深渊,刘云觉得每过一秒种,泉源就向绝望与死亡更加迈进一步。 深秋的雨夜非常寒冷。房间里虽然开着空调,但输液室里的温度仍旧不上不下。泉源的位置刚好排在窗边,刘云特地坐在了靠窗的那一面。寒气与潮气悄悄地侵入窗户,顺着刘云的脖子和脚趾朝她的心脏爬行。 她忍不住去试探了泉源的呼吸,然后将她唤醒。 泉源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凝滞沉重的空气又流动了起来。 刘云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一只水晶棺材,让沉睡的公主终于回归人间。 “你醒了。” 一开口她就懊恼总控说了一句废话。 不过泉源并没有在意,她疑惑地看着刘云。 “……这里是医院。” 泉源的思维仍旧无比混沌。 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身体仿佛还在虚幻的深渊中下沉。 “嗯。” 泉源抿着嘴唇。 医院的环境让她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应该是面前人帮了忙。 “谢谢你。” ——这个人有点眼熟。 泉源想了想…… “你是下午的交警。” 刘云在泉源的额头上摸了摸。 退烧了。 多少恢复了理智的泉源令刘云放松下来,又难免有点遗憾。 “嗯。”她开始怀念那个稚嫩柔软会叫她红灯的泉源。“你在我堂妹的药店里晕倒了,我把你送到医院。” “嗯……” 突然而来的高烧和强效的退烧药令泉源虚弱。 她坐起来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儿才说。 “给你添麻烦了,药钱我会结清。” 真是寸步不让啊。在泉源审视与戒备的目光中,刘云感到失落。 但同时她敏锐地察觉出泉源的过渡反应来源于医院环境带给她的紧张。 再怎么说泉源已经是个社会人,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社会交际能力糟糕地一塌糊涂的人。 真的这么讨厌医院? 她抬起眼睛观察泉源,看见泉源抿着嘴唇,阖上了眼睑。 泉源觉得很难受。 头脑晕眩还有一种强烈的呕吐*。 她觉得这个世界在旋转,满目的白色使她几乎要发狂。 泉源难以抑制住心里涌上的厌恶与抵触,如果可以,她简直想要从这里立刻逃走。可惜她没有力气。 总是不生病的人一旦生了病就会很难恢复。 泉源觉得自己这辈子很难找出几个比现在还要难受的状况。 她抿了抿嘴唇又抿了抿嘴唇,最后逃离医院的冲动压制住了礼仪和理智:“可以再帮我个忙吗?” “什么?” “能不能……送我回家?” 第十五章 刘云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词是引狼入室。 她几乎要摇起尾巴。 能啊!再能不过了啊! 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能够与它媲美的也就仅有刘晓晓那个蠢货终于大学毕业。 然后刘云就激动地咬了舌头。 她痛苦地朝泉源支吾了一声扭开脸:“嗯……嗷。” ……我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猥琐,明明是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来着! 就算恋爱使人变蠢也不要这么快啊! 单恋难道也算在里面吗! 就在刘云脑内癫狂的时候,人生观价值观被病痛扯了后腿的泉源终于稍微醒过神来。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又恰好看见刘云游移不定十分苦恼的神情,于是感到更加尴尬。 “……抱歉,我看错了,原来水还没有挂完。” 这个话题转变得实在生硬,但无疑是个彼此心知肚明的暗号,只要对方顺着台阶走下来彼此就能若无其事地把刚才尴尬的一页揭过。 泉源露出一个社交式的笑容:“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能够把联系方式留给我吗?” “……嗯嗯。” 刘云扭着头朝泉源用力挥手,努力地表达老实呆着别动等我回来的信息。 但她们就像是虽然同属食肉目但却跨越几个大科的猫和狗一样,肢体语言完全不通。 泉源只看见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女交警好像挺生气地扭头走了。不耐烦却还是维持基本礼貌地跟自己挥手说再见。 ——也有可能是不必或别再烦我的意思。 不……不对,我没有做过让她这样厌恶我的事。 冷静一点,应该不是这样的。 泉源疲惫地将面颊埋进右手中,她垂着头思索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确认那些话并不会引发别人的厌恶。 那么是下午闯红灯的时候吗? 因为担心小希和感冒的缘故注意力有点分散,于是闯了红灯,那之后又匆忙地离开了。车子擦到那个交警了吗?被视作对她职业的鄙夷和挑衅了吗? 泉源艰难地呼吸了几口空气。 在空调的熏烘下显得微暖的空气令她感到沉闷。 梦中窒息的痛苦和恐惧被重新唤醒。 压抑、害怕还有排斥的感觉让泉源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她不喜欢医院——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交警急于逃离又厌烦唾弃的样子无异于火上浇油,令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悬浮虚空没有着落。 泉源喘息了起来。 思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撕得支离破碎。 视线中出现了朦胧的色块——这是脱离控制的先兆。 别想了,别想了,泉源。 她跟你没有关系。 你没有什么会令她厌恶的地方。 就算她真的厌恶你也跟你无关。 她只是个陌生人。 过于用力的握拳动作阻碍了药水的前进,血管中的血水顺着输液管逆流了一大截。 泉源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清数自己的心跳次数上面,几分钟之后她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状态了,她四肢发冷精疲力竭。 ——不能继续在医院待下去。 她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令她自己的情绪变得格外不稳定,使得她没有办法很好地引导与克制自己。 很少有人知道她存在着这样的心理隐疾……甚至连华蓉也对此一无所知。 泉源稍微压低输液的左手,活动了一下,让血液流回血管里。 她一点也不想老实坐在这个地方把剩余的药液滴完,甚至就连呼唤护士过来的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更何况真的把护士叫来难免还要费一些口舌来解释。 泉源按住针头的部位,用牙齿撕开医用胶带,然后把针头拔了出来。 一些被药液冲淡成粉红色的血液淌出,泉源从放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摸出湿巾——那原本是为贺晨曦准备的,不过没有用完——只是使用这些湿巾的时候难免又想到了下午哭泣着的贺晨曦,令泉源觉得从舌根泛上一阵苦涩。 血很容易就止住了。 泉源休息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值班室一趟。多少要跟护士说一声,也应该问清楚今晚的花销。 她把外套披在身上,一抬眼却发现女交警去而复返正站在门边看着她。 是在生气吗? 是感到厌烦吗? 是想要兴师问罪吗? 一时间泉源竟然无法分辨对方的神情——她的思维几乎停滞。 她感觉到无比慌乱。 在医院这个令她万分紧张的环境中,她平时的聪明才智都被压抑得所剩无几,就连成熟稳重的作风也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她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少年人一样无措又慌张。 女交警向她走了过来。 她盯着女交警交错向前的双脚,大脑空白,几乎要夺门而逃。 别过来…… 别过来…… 女交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就好像有千百个目露鄙夷的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又仿佛那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过往狞笑着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勇气再抬起头。 寂静的每一秒钟对她来说都那样漫长与可怕。 直到她踩在地上的僵硬而冰冷的脚被人握住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的感觉。 “我去跟护士打过招呼了。” 她听见一个十分爽朗又有点滑稽的大着舌头的声音。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被放进了鞋子里,左脚则被人小心地按在怀中。 泉源睁开眼睛。 看见的是十分认真地在给自己穿鞋子的女交警。 她半跪在地上,脸上并没有愤怒鄙夷或者厌恶之类的任何一种负面的感情。正相反,她看上去有点无可奈何,又显得十分爽朗热情。 她把泉源的两只鞋子都穿好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对此时的泉源来说足以算得上炫目的笑容。 “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十六章 在泉源看见刘云之前,刘云其实已经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了。 她刚咬到舌头的时候简直痛不欲生,终于体会到小说里古代人咬舌自尽是个什么死法。 那一定都是痛死的! 用最后一点意志力克制住自己蹲下抱膝嗷嗷大叫的冲动,勉强维持住在泉源面前的形象,然后刘云就彻底败给了自己的舌头。 伤口真的很深。 刘云走出病房就忍不住了,捧脸吐舌头在地上直蹦跶。嘶嘶吸进的凉气减缓了剧烈的疼痛,但是口水混合着血液流了刘云一下巴,场面简直惨不忍睹。最糟糕的是就在刘云洋相出尽的这个时候走廊口子对面的门忽然打开了。 泉源所在的是第四输液室,走廊对面则是第一输液室。 白晃晃的日光灯把里面照得透亮,完全没有像第四输液室那种安静温暖的氛围。第一输液室里面摆放的也不病床,普通教室那么大的面积里面放了好几排躺椅。虽然零零星星有十来个病人躺着输液,但加上陪伴的亲友,里面的环境在这安静的夜晚里里头也难免显得有些拥挤与嘈杂。 被刘云在值班室门口用可怕的鬼脸恐吓过的小朋友也在里面。 刘云向里张望的这几秒种里,这个孩子也恰好好奇地向外张望,他一下子就看见了戳在走廊对面的刘云,哇地嚎叫起来:“妈妈对面有妖怪!” 这个倒霉孩子…… 刘云默默扭开头,觉得自己今天把一辈子狗屁倒灶的糗事都做尽了。 刚才推门出来的护士连忙把门关上,小孩子的哭喊声仍旧从门里传了出来。配合上里面家长哄孩子的声音、别的病人抱怨的声音,刘云简直不好意思想象病房内鸡飞狗跳的场景。 最可怕的是现在她就算想要道歉也只能发出秃噜噜的声音。 我也是无辜的好吗! 刘云觉得自己不能更加悲伤了。 就在她又开始天马行空,几乎忘记了咬破舌头的痛苦的时候,对面的护士笑了起来:“哎哟乖乖隆地洞喂!守夜困了吧?” “……”刘云一时间无法分辨护士那妖娆的逻辑,只觉得对方思维这么新奇霸气一定是这家医院里的隐藏boss。 “我看看怎么了,来,啊。” 刘云吐出舌头。 她自己看不见舌头上的伤口到底有多么作孽,只听见护士啧啧了一声:“年青人火气这么旺喏。” 这又是为什么? 护士推着她走去值班室:“你先漱口。平常多喝一点水,少吃辣。你也多注意小泉的饭食,你们这样经常熬夜的人,饭食要是不好好吃真是要不得哦。” “唔……” 刘云一边漱口一边连连应着。 护士似乎有特殊能力似的,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乖乖听她的话行动。 “这几天吃清淡一点,一个星期就好了,没有关系的。买点治口腔溃疡的药也可以,不过药粉撒上去有点疼。你不管它也没关系的。” “哦……” “小泉是要回家了吧?开来的药你叫她要吃下去,不要扔到旁边。送她回去以后叫她好好睡一天,差不多就没关系了。” “嗯……” “喏,快去吧,我去输液室那边看看,今天来的那个小孩很会哭哦。” 舌头上让人痛不欲生的疼痛已经完全消退了。说到底咬舌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每一个傻*都绝对经历过不止一回。 刘云点点头:“抱歉啊。” 护士摇摇头:“药给你领来了,你装好。去吧。” “哦。”刘云把装药片的小纸袋放到口袋里,跟护士摇手再见。护士正往白大褂里面塞糖果,颜色花花绿绿的,估计是要去哄那个小孩子。刘云不由想到刚才护士装了两颗糖丸给自己的事情——好强烈的即视感。 刘云挺高兴地笑了,刚才的尴尬与窘迫完全被驱散了。护士是个能够让人放下心防的神奇女性,让人很喜欢。 啊,等等……好像又忘记问人家名字了。 她回头去找护士,发现对方已经走进第一输液室。 以后有机会再问吧。 刘云推开泉源所在输液室的门,然后又突然想到:护士没有跟过来,那么谁给泉源拆针头? 老奸巨猾啊! 兵不血刃地驳回了病人要求提前退场的无理取闹的请求。 刘云给护士的机智跪了,然后再为自己沉迷在对方大家长气息中的行为点了一百个赞。 gj刘云,你虽然没有能够抵挡住泉源的魅力而向她妥协准备跟她一起胡闹,但是你自带的奇遇属性填补了你智商和理智上的不足,避免你酿成大错把一个高烧病人在输液半途弄回家…… ——一点都没有被自己安慰到otz 刘云忐忑地推开输液室的大门,想到自己刚才出门的时候信誓旦旦地用肢体语言向泉源保证“我马上就搞定,等我回来”——就觉得万分愧疚。 ——虽然泉源很有可能根本没有看懂她的意思。 总之那么滑稽洋相地出去又这么灰溜溜的回来,刘云简直能够预料到自己日后追求泉源的道路简直一片昏暗。 还没有开始刷好感度那玩意儿就已经掉底了啊! 但反正已经这样了…… 刘云硬着头皮推开门。 说不定泉源现在又睡着了呢? 就算没有睡着,现在的泉源应该也不会无理取闹非得离开不可。 万一她又理智倒退回了之前的小女孩状态,那哄一哄骗一骗让她挂完针总是可以的吧…… 刘云摸摸口袋,里面还放着护士给的糖丸。 她维持着脑内妄想,朝静悄悄的输液室里看去。 泉源的病床在最里面,刘云首先看见的是泉源垂着头坐在床边的身影。她将输液的手放在嘴边,用牙齿咬开医用胶布,动作熟练而专业,并不疯狂也不酷霸,完全没有出现鲜血横飞的场景——那果然是只有电视里才会有的镜头。 针头拆下了,然后泉源开始很认真地给自己止血。 看着这样的泉源,刘云忽然又安静下来了。 真是什么都会啊。 偶尔依赖一下别人又能怎么样呢? 泉源没有发现刘云。刘云就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 她应该又觉得累了。用纸巾按压着手背,然后闭着眼睛休憩。 刘云忽然想:如果她知道我在看着她,会向我求助吗? 如果我走到她面前,她会再次说出请求,让我送她回家吗? 一定不会的。 泉源这个家伙,让她在别人面前示弱一定比在街上裸奔还要难受。 想到这里刘云猛地甩头。 裸奔太刺激了…… 她重新又看向泉源。 泉源已经睁开了眼睛,她正弯下腰想必是准备穿鞋,然后两个人的目光忽然就相撞了。 刘云被泉源那一瞬的神情吓了一跳。 她忽然觉得泉源虽然清醒着,但却好像活在梦中。 那一定是噩梦。 刘云想到冷硬淡漠的泉源,想到会对着自己的朋友笑得温柔的泉源,想到在车子上无声痛哭的泉源,又想到在值班室孩子一样单纯可爱的泉源——每一个泉源都那样不真实,每一个泉源都好像活在梦里、好像被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的幻境深深纠缠、好像要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好像在幽暗的海水中沉浮无依。 我想把你唤醒。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抓住我的手。 刘云朝泉源走了过去。 泉源对她露出抗拒的神情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因为这不是真正的泉源。 因为所有冷硬的面目都只是泉源的伪装。 她在泉源面前半跪了下来。 刘云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照顾人的家伙。 很久以前她的一个网络上的朋友曾经说过,在一切的女性面前,她有着浓郁的优越感。 那位朋友没有说错。 脱离中二期的刘云自己也发现了。她有时候会回忆起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回忆起初绽的蔷薇般馥郁又带刺的初恋。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不怀念,也并不是不喜欢,而是对方的过份依赖最终令她厌烦。 喜欢女人。 喜欢自立自强不像凌霄花只能依附别人成长的女人。 刘云把泉源踩在地上的双脚抱到怀里,然后一只一只地仔细帮她穿上鞋。 “我跟护士打过招呼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但一旦遇见了这样的女人,又希望对方能够依赖自己。 那种心情是不同的。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够确认对方并不把自己当做舒适生活的捷径,她的每一次求助都意味着信任,她的每一丝依赖都源于爱。 “嗯。” 刘云抬起头,她握住泉源伸来的手,从心底涌上慢慢的欢喜和怜爱。 口袋里的两粒糖丸被她取出来,一颗塞进泉源嘴里,一颗含进自己口中。 “我们回家。” 第十七章 刘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吃过这种疫苗糖丸,但隐约还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浓浓的医院的味道。 像是葡萄糖酒精和奶精混合起来,带着磨砂的质感。 它很快就溶化了。 其实早就该溶化了,按照刘云的习惯,糖豆子放到嘴里要咬牙嚼碎才爽快。但是看见泉源细心品味的样子,就忍不住把糖丸藏在了舌根底下,让它慢慢溶化。 意外地好滋味。 刘云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舌头舔过牙尖又划了一下,顿时充满童趣的温柔情绪全部退散,只剩下满满的欲哭无泪。 刘云扭过头,看见泉源半睁半阖着双眼,正在看远处朦胧泻出一线的青色天光。 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她很安静。 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在回味糖丸带来的甜蜜。 刘云想到护士在给自己糖丸的时候说过“她一定会喜欢”。 她果然喜欢啊。 刘云探过身,帮泉源系好安全带。 “……谢谢。” 泉源把看向窗外的目光收回来看着刘云。 “别客气。” 刘云觉得有点高兴。 同时又想会对糖丸和护士吃醋的自己有点可爱。 这种自恋得光明正大的情绪很难解释,但刘云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确喜欢泉源。 虽然朋友曾经说过遇到就知道了,但刘云一直对这种像不可知论一样狡猾奸诈的回答报以怀疑态度。直到现在才明白,这种事果然是遇到就知道了。 心里面装着一个人,沉甸甸的、暖洋洋的,看着她,就知道了。 这样想着,刘云就笑了。 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来,就像喜欢这种感情不受自己控制地喷涌而出的一样。 因为这种情感来得太过汹涌澎湃,刘云一瞬间都想要为自己的节操点蜡了。 明明之前只是觉得这个有点特别,多关注了几眼,怎么才接触了几个小时就能够喜欢到这个程度呢?要说是被病中泉源呆萌的样子戳中萌点的话那也太重口了……我没有恋童恶习啊啊啊啊啊…… 一不小心又陷入脑内妄想的刘云回过神,就发现泉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呃……” 刘云偷偷朝后视镜瞄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又乐又纠结的神情无比猥琐扭曲。 果然泉源皱着眉头,而且眉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讨厌的东西。 刘云马上就怂了。 从刚刚那兴高采烈的云端倏忽跌下,似乎还听见自己的身子骨在地上碰地一撞,扬起一阵尘埃。 “咳,那个……你家在哪里?” 泉源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刘云干笑:“啊哈哈哈是在丹阳路附近吧?” “嗯。”泉源赏了一个字,然后又不肯开口了。 不要这样好歹社交性地回答我一声啊我又不是死偷卡不要这样防着我心都要碎了好吗…… 刘云心碎到一半,忽然看到泉源眯起眼睛,用更加严肃的神情端详了她几秒钟,然后朝她伸出了手。 这是什么节奏? “在丹阳路惠华大厦a座1411号,”泉源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你叫什么?” “……” 刘云有种“我好像被调戏了”的感觉。 那绝对是错觉吧! “刘……云。” 泉源又不理她了,把手缩回来好像嫌弃地用纸巾抹了抹还是怎么的。 ——臣妾看不懂哇! 刘云只好哈哈干笑,笑到一半看见泉源又把手伸了出来。 这又是要闹哪样? 陛下你要是摸完左脸不过瘾臣妾马上就把右脸伸过去给你摸,但是你这个五指张开的是什么架势? 刘云几乎以为满脸严肃的泉源要轮着巴掌照自己脸上呼了,顿时觉得无比委屈纠结,结果泉源只是把手伸到她面前,还高端洋气地微笑道:“幸会,我是泉源。泉水的泉,源头的源。” “……你好。”刘云伸手跟泉源握了握,既觉得新奇又有点心猿意马。泉源发烧生病简直像是喝醉酒——说到喝醉酒,一般就想到酒后乱性了吧。 等等打住……要对得起你大队三八红旗手、巾帼先进女青年的称号啊刘云同志。 但发烧好像喝酒醉状态的泉源实在太有趣。小孩子也变过了,阴沉大魔王也变过了,职场御姐也变过了,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角色。 在医院看她醒过来还以为她恢复正常,其实根本没有嘛。说的也是,完全想象不到正常状态的泉源会做出“我不喜欢医院我要回家”这种事。 刘云发动了车子,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泉源,发现她闭上眼睛,好像是睡了。确认她乖乖坐着没有问题刘云才踩下油门滑了出去。 深秋清晨五点半的这个时段街上安静地要命。天其实还黑着,城市上方压着浓浓的云层,但在天边一线却又奇异地变薄变轻。熙熙微微泄下的那么一丁点儿晨光让人耳目一新。 刘云没怎么踩油门,反倒一直挂着刹车。车子就从地势较高的医院一直向街道下滑行。她还特地选了条稍偏的路走,路两旁并没有城市中心那些堵住所有视线的高耸大厦,视野非常开阔。 开了二十分钟左右,早餐店心的摊子陆陆续续地摆出来了。 三轮车的车头铃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互相认识的摊主彼此打着招呼。虽然昨夜下了暴雨,但已经有晨练的人出发了,睡眠少的老人家也已经起来等在摊子周围给家人买早点。 这种拥挤的热闹让刘云非常喜欢,她把车子停在早餐市边上的一条岔路上,回过头,却发现泉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呃……”虽然没有必要心虚,但刘云在泉源面前总是显得有那么一点底虚,也不知道刚才开车的时候有没有把自己完美的侧面展示出来,没有愚蠢地抠鼻屎吧? 等等刘云同志,不要紧张,你没有抠鼻屎的习惯。 ……刘云给自己越发脱缰的头脑跪了。 她朝泉源笑笑:“吵醒你了?” 泉源摇头。 “没有,我没睡。” “哦,我也没。” “……”泉源看着刘云,笑了出来。她隐约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虽然一时间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不妨碍她觉得对方说错话后一脸痛苦的神情非常有趣。 刘云却被这个笑容治愈了。 她想到,要是泉源喜欢,她不介意对泉源多卖卖蠢。 在医院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看着垂着头的泉源,觉得泉源身上散发着深渊恶魔一样可怕的气息。后来抬头的那一眼也十分愤恨痛苦,就好像在说“再过来就跟你同归于尽”。刘云虽然还是勇敢地过去了,还厚着脸皮给人家穿了鞋子,但说不郁卒是不可能的。 泉源对她笑,她就马上灿烂起来了。 “我是说平常这个点我也起床了。这里的早点很好吃,要不要来点?” 泉源不太有胃口,但还是点点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有没有推荐?我刚好也饿了。” “你坐着吧,我去就好了。” “我去吧,我也正好想走走。” 刘云想到泉源待在医院的确是挺郁闷难受的,出来走走也好,就当散个步,于是息了火:“一起吧,带你去吃好吃的煎包。” “……刘云。” 她正要开车门,却被泉源叫住了。 刘云回过头,看见泉源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情。 “还是我去吧……” 刘云一时间想不明白泉源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这么执着。 也许是“醉酒”状态的泉源又犯了什么奇怪的倔强也说不定。 ——她看了一眼泉源抓着钱包的手。 也可能是怕等一下自己抢着跟她付早点的钱…… 这也太铜墙铁壁了吧。 刘云刚想郁闷,忽然福至心灵地瞅了一眼后视镜,顿时哭笑不得。 在医院里她担心泉源,所以洗脸的时候漫不经心,后来上车怕打扰泉源休息也没有打开顶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鼻子下面深深浅浅地挂着血痕,好像是刚又流了鼻血,但她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下巴上更加隐隐约约地像是长了胡须。 ——怪不得输液室的那个熊孩子会被自己吓哭呢。 然后她马上想到了那个博得自己许多好感的护士……居然完全没有提醒自己。 居心何在啊白衣大魔王! 泉源从口袋里取了一块湿巾出来地给他:“我去买吧,你擦擦脸。” 刘云毕竟洗过脸,脸上的脏污还不到惨不忍睹的地步,擦一擦也就下去了。 ——原来泉源刚才不是摸她的脸是在帮她擦血迹啊…… 她想到泉源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对方做人真是太小心翼翼。 这种事其实直说也可以的……吧……等等……泉源该不会是记得自己流鼻血还有咬舌头的事情吧? 咬舌头的事情是没跑了,至于流鼻血……刘云一想到自己因为泉源的一句话而鼻血横流的样子就觉得天快塌了。 泉源会怎么想? 她一定觉得这个女青年实在是猥琐透了! 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就只好厚着脸皮迎难而上了。 这个决定并没有浪费刘云多少考虑的时间。 泉源已经开门下车了。 刘云从车上蹿下,一个箭步追了过去。 “多啦a梦等等我,我们一起去!” 泉源听到她的声音停下步子来等她,疑惑地问:“为什么是多啦a梦?” “口袋里会放湿巾干巾卫……那个什么哈哈哈好像无底洞一样的,都是多啦a梦。” 她最后想说的是卫生巾吧。 泉源忍不住笑了。 她身边很少有这样快言快语,跳脱欢腾的人。 “卫生巾没有,但护唇膏跟眼药水都有一支,要用吗?” “真的无底洞啊!”刘云朝泉源的口袋拍了一下,“看不出来你是会在口袋里带唇膏的人。” ……唇膏眼药水和纸巾都是下午的时候为小希准备的。 泉源想到贺晨曦,心里又觉得有点难过。 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解释的,即使对方热情地帮助了自己。 泉源于是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 刘云也没有在意。 “总之还好你是这种人,否则我只能以泪洗面了。” 刘云对自己的这个双关句很是得意,转头去看泉源的表情,果然看见泉源一扫阴霾地笑了。 虽然很大程度上这个笑容是出于捧场的目的,但总之笑了就好。 据说笑肌是块非常神奇的肌肉,只要工作起来就会给人带来快乐。 笑是个暗示性的动作。暗示做得多,心情也会变美好。 不过刘云悄悄在心底把泉源刚才的反应记了一笔。 说到口袋里带唇膏就垂下了眼睛——是想到什么人吗?有人为了她在口袋里装过唇膏还是她的口袋里为别人装了唇膏? 既然想要追求泉源这样内里是珍珠外面却包裹了大理石的女人,那么任何细微的细节都不能够放过。 更何况一旦喜欢起一个人来,关注她的一言一行就成为了自然而然的习惯。 虽然对于现在的刘云来说这种习惯实在挺折磨。 争风吃醋要不得啊……但还是太可恶了! 泉源比起刚才来放松多了,她指着刘云的衣领:“衣服上也有。” 刘云低头,发现外套靠胸口的位置果然有一点。 她发出夸张的大叫:“乖乖隆地洞,又得洗衣服了。” 泉源说:“我帮你洗吧。” 刘云一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泉源身上:“洗干净点!” 泉源为她顺杆爬的行为愣怔了一两秒,好像是没有料到会有人这么无耻。 刘云呲着牙朝她笑。 泉源明白了:“你要着凉的。” 刘云做了个经典的肱二头肌展示动作:“我身体可壮了。” 结果刚说完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打完摸了摸鼻子郁闷地再次举起手:“刚才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刘云的外套披在身上,属于旁人的体温马上渗透了进来。 如果在平常,泉源一定会找个彼此都满意的方式谢绝这种好意。 但这一次,她觉得接受这个爽朗女青年的体贴也没什么不好的。 泉源递了她一张纸巾:“谢谢。” “说谢谢多伤钱,还不如以身相许呢。” “我请你吃早饭。” “好。” 刘云拉住泉源的手。 “那就得快点了,去晚了小煎包要被抢光的。” 泉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视线却落在与刘云相握的手上。 有点愕然,接着又笑了笑,最终没有挣脱。 第十八章 刘云虽然拉着泉源叫她快点走,但其实速度也并没有加快。 她害怕泉源觉得她拉住泉源手的动作太突兀孟浪,所以在最初装模作样地快速向前冲了两步,等到泉源略微踉跄地跟上之后又偷偷地慢了下来。 泉源果然还没有恢复过来吧。 天光还有些暗沉,刘云没有办法完全看清泉源的神情。 她害怕泉源爱面子,不肯表现出自己的窘迫。 好在握着手的话多少能感应到一点泉源的状态,不会让她对泉源的情况一无所知。 她舍不得泉源背着自己独自逞强。 刘云没忘记泉源在医院里说两句话都要疲惫地靠在病床上休息的样子,即使那样泉源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声。 实话说,放泉源下车在这样寒冷的清晨逛早市刘云都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她下车,但是又舍不得她自己独自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一个人出神。 舍不得让她在这样寒冷的早晨独自前行。 舍不得让她一个人走在这样陌生的环境。 舍不得她处处为别人着想。 舍不得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她只能依靠自己。 刘云感受着手上微凉的温度,在心底悄悄说: 其实我更加舍不得放开她的手,不让她陪在我身边。 ——舍不得这样两个人仿佛十分亲密的氛围。 舍不得这样跟泉源并肩同行的机会。 舍不得…… 卧槽泉源你这个小妖精! 反应过来自己想了些什么的刘云在内心一边呐喊一边失意体前屈。 她觉得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完全拜倒在了泉源西装裤下的自己简直弱得不能再弱。 这种发展真的科学吗?! 一瞬间*青年都变文艺了啊! 刘云对自己脑子里一瞬间过去的各种各样青春爱情故事般青涩甜蜜的念头不忍直视,像是想要甩开羞耻感一样用力地甩了一下头。 这种行为果然还是太二了。 泉源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 “你……” “啊,那个,哈哈哈……”刘云伸出手指着前面,“我大煎包帝国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就在那里。” “嗯。” 还是晨光微露的时候,煎包摊刚刚支起来,摊主是一对夫妻。 丈夫给煎锅下的灶台接好了煤气,洗过手之后开使往煎锅上面抹油,妻子则已经利落地捏了好几只包子。 煎包摊的周围已经站了两个等待的顾客,想来是总在摊面上遇见,所以熟悉地互相打了个招呼。 有这样忠实的消费者,看来这家的煎包确实十分美味。 泉源正要走过去,却又被刘云拉住了。 “等等。”刘云忽然伸手朝着天空指去。 泉源顺着刘云的手抬高视线。 青灰色的云层在头顶铺展着,没有了昨天水汽浓郁的厚重感,越往远处延伸就显得越发轻薄灵动。 在与远山交汇的那一线间,天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然后仿佛燃烧的金色火焰一样骤然撕开云絮跃入眼帘。 热力伴随着晨光喷薄而出。 太阳最初只是一个浅金色的轮廓,只过了一小会儿,浓重的云气就将金光漫射成耀眼悦目的红。 那样充满活力,那样夺人眼球。 渐渐地,云层竟也奇迹般地麟裂开,像一只锦鲤在天边翻腾,摇头摆尾,准备跃上龙门。 泉源仰头看着瑰丽耀目的朝阳晨光,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升腾了起来,变得如同一整个宇宙世界一样广阔。 “怎么样。” 刘云略带炫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泉源眨了眨因为太过专注地观看日出而略微酸涩的眼睛,坦诚地说道: “很美。” 她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被刘云带到了一处平房的房顶上。 房子就在一条地势稍高的道路旁边,房顶边沿跟道路齐平,怪不得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察觉。 “秘密基地。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就住在附近。”刘云望着天空。“其实我是想来看日出,吃早饭只是顺便。” 在医院里看见泉源低沉阴郁的神情的时候就想带泉源出来看日出。 特别选择了一条偏僻没有高楼遮蔽的道路,特地放慢车速等待太阳升起。 “每次看见日出就觉得生命实在是太美好了。我每天早上起来都觉得自己是世界第一。” 泉源笑了。 “嗯。” 刘云看着泉源,觉得她深黑的眼睛都被明丽的晨光染得耀眼无比。 她并不知道泉源刚才也在观察她。 恰好在第一缕晨光中,泉源看向她。 在那抹淡淡的金色中,她蓬乱的头发像是荟萃了金色的阳光溶液般灿烂又澎湃。 仿佛是一只意气风发的狮子。 泉源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这个因为担忧自己而带自己看日出的女青年,只是萍水相逢,却让人觉得可靠与安全。 她站在秋日的晨光下,身上没有一丝阴霾。 不可否认,泉源对这个把“带你来散散心”说成“我想看日出”的女青年产生了好感。 虽然在几个小时之前她对于泉源来说还只是个跳脱聒噪到令人烦躁的奇怪交警,但几个小时后的现在——虽然她还是那么奇怪与跳脱,却让泉源觉得两人仿佛已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这就是刘云独有的人格魅力了吧。 她的身边一定有许多被她的明媚吸引的朋友。 她好像永远不会伤害别人。 好像永远都是那么善意与欢乐。 泉源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日出了。我喜欢一个人,她叫贺晨曦。” 说完这句话泉源愣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倾诉的冲动。 这样的话就连对华蓉也没有说过。 泉源很难向别人剖白自己,倾诉总会让她产生一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感觉。 在生活最为晦暗无光的时候她曾经有过自己的心理医生,然而无论对方多么努力地引导她,她都没有办法向对方开口。 但很奇异地,面对刘云时很容易就能够把埋藏在心底的东西说出来。 ——并没有觉得焦虑与紧张。 刘云说:“不是很好吗?” 泉源摇头说:“是暗恋。” “去表白嘛。” 泉源转头看着刘云:“她有喜欢的人。” “这样啊……” 刘云显得有点遗憾。 她沉吟着,又不知道想到什么了。 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个小时,但泉源很容易就能发现刘云是个思维跑得非常快速的家伙。她好像总是不知不觉就陷入想象的世界。 泉源有点好奇刘云现在又想到了什么。她的表情变得有点扭曲,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是在为我感到遗憾吗? 泉源想,她真是个莽撞又容易懂的人。 她不知道刘云想的跟她以为的简直南辕北辙。 刘云才没有在为她感到遗憾。 刘云在幸灾乐祸。 贺晨曦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女人。 刘云曾经看见过一个挽着泉源胳膊一副亲密姿态的爱撒娇的女人。那一定就是贺晨曦。 刘云恶狠狠地为贺晨曦加上了一大堆的形容词,然后还顺便把人家编排成了一个利用泉源的温柔与善良把泉源耍地团团转的坏家伙。 就算长得清秀可人又怎么样! 刘云想到泉源跟贺晨曦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欣悦又温柔、怀恋又惆怅的神情就觉得吃味得不行。 沮丧得不行,刘云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哎哟乱吃醋要不得。 现在拉着泉源的小手一起谈人生谈理想的人生赢家是刘大爷我!什么贺晨曦贺朝阳的全部都靠边站!倾诉贪心顺便挖墙脚什么的剧本不要这么顺利啊灭哈哈哈哈。 刘大爷请问趁虚而入这四个字怎么写? 脑内剧场实在是太爽快了! 刘云几乎忍不住要“诶嘿嘿嘿嘿嘿嘿”,但在大错酿成之前危急关头还是会靠谱一下的理智阻止了她这么做。 她强忍心中的欢乐,努力做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整张脸都扭曲了。 泉源说:“而且她是个女人。” “唔,性向问题啊。” 刘云的神情很镇定,让泉源有点错愕和遗憾。 她发现自己其实挺想看刘云被吓一跳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口的样子。 她并没有担心刘云会表现出震惊与不理解。 刘云这个人,泉源想象不出来她会对别人心生恶意。 刘云对泉源转头一笑:“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女人,然后表白了,这种事没什么号纠结的嘛。” “……你比我勇敢。” 刘云歪头耸肩:“后来分手了。” “……” “所以你看,就算表白成功两个人在一起,那之后也有可能会分手。所以表白失败一拍两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的事情被刘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泉源都觉得纠结痛苦的自己有点小题大做。 “她总不会是个知道你喜欢她就觉得被冒犯非得搞得你名声臭掉的人吧。” “她不会。” “那就去跟她说啊。不如现在就打电话去说,大早上半睡半醒的时候人都很冲动,说不定她就答应了呢。” 泉源想刘云的生活想必一直这样简单而快乐吧。 没有什么复杂的烦恼与顾虑,只要想到就马上去做。 泉源看着刘云笑了:“你就是这样表白的吗?” “情场如战场,要抓住对方弱点攻击才行。呐,做人呢,开心最重要啦,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这种事谁也不想的嘛,多看看身边,不如我们凑一对?” “这也是抓住弱点的攻击?” “趁虚而入成功率很大嘛,”刘云热心教导,“你的贺晨曦呢,她跟她的情侣总不可能一直不吵架吧,到时候就去撬墙角。当然她们要是恩爱得从来不吵架那就算你倒霉。” 跟刘云这样的人在一起简直没有办法情绪低落。 泉源看着刘云跃跃欲试又有点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但我还是不敢。我不想打扰她,也不想让她困扰。” “亲爱的快来看上帝!” “?” 刘云好像被泉源打败了,但其实心里乐得很。 她很明白泉源这种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就像个圣徒那样廉洁又自虐。 艾玛等等,这么一衬托怎么显得我这么猥琐呢? 不过反正都已经猥琐了,刘云决定更猥琐一点。 她说:“其实你不喜欢她。” “为什么?” “喜欢这件事首先要感到喜悦,你每天这么苦逼,根本就不对。” “我的朋友也这样说过。” “就是啦。你根本不是喜欢她,而是在自恋。每天沉浸在悲剧恋爱的情节中不可自拔,觉得自己伟大得不行,其实是在从中找到满足感。” 泉源盯着刘云不说话。 “生气了?” 生气了? 没有生气。 原本是应该生气的。 令自己如此痛苦的恋情被人说得一文不值,甚至还显得丑陋,理所当然应该生气。 但为什么不觉得生气呢? 泉源想不到。 她只觉得眼前的人这样率直真诚,让人完全没有办法生气。甚至她还隐约产生一种感觉,对方可能是对的…… 泉源知道自己是悲观主义者。 在悲观者的眼里越晦暗的风景才越美丽。 “不,觉得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大道理的话。——也许吧,我是在享受这种悲情英雄一样的自虐感觉。” “总觉得被你鄙视了啊泉小源。” “嗯。就是那样吧。” 刘云有点新奇地看着这样的泉源。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开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 刘云苦闷地鼓起脸。 泉源望着天边灼红的一线朝霞笑起来。 “日出很美,但是平常我起不来。” 刘云哈哈大笑。 “哎哟你会赖床啊!交给我好了,下次打电话叫你起床一起来。顺便还可以蹭你的车,让你请我吃早饭。” “好。下次等你电话。”泉源抽出手机,“报给我。” 手心一下子空了,刘云有点意犹未尽。 不过她也没有想到泉源会任由她一直握着泉源的手。 她想到泉源之前就连提醒自己脸上有脏东西都要犹豫不决的情况,不由揣测泉源会不会是不好意思挣脱。 不过应该不会吧。 看日出的时候刘云能够感觉到泉源被那种壮丽的景色震撼,微微握紧了手,过了一会儿又缓慢松开。 刘云觉得自己能够从泉源的动作体会到她雾霭尽散的心情。 她不像是在委屈自己。 但这样想着,刘云又有点郁闷。 明知道刘云也喜欢女性,泉源却还是那么毫无防备地让刘云握着手,这分明是没有把刘云当成可发展对象的节奏。这么呆萌好带感啊! 但马上地她又想到了一个糟糕的可能性,也许泉源最早并不喜欢女人,她只喜欢贺晨曦。 泉源有点好笑地看向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的刘云。 还真是容易走神啊。 上学的时候想必是个总开小差的多动儿童,很让老师烦恼吧。 “怎么,不愿意告诉我吗?” “没有没有,我是在想刚才一直拉着你的手你都没有甩开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你怎么看?” “……” 泉源无话说的样子让刘云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她给这个灵机一动想出的点子点了一百个赞。二蠢中不失纯真地隐晦提醒了泉源自己也是可以恋爱的对象,简直不能更英俊! 泉源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说为了不使你误会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络了。” 她一脸凝重地收起手机,又郑重地向流云道了歉:“谢谢你今天照顾我,药钱和回去的打的费用我会给你,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泉小源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以后还是会请我吃早饭的好伙伴我们仍旧能够一起愉快地玩耍地对不对?” “大概吧。” “……大魔王啊!”刘云哀嚎着抢过泉源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很快地,富有节奏感的欢快童谣响了起来。旋律非常熟悉,是首日文歌曲。 多啦a梦。 泉源失笑。 刘云炫耀似的呲了呲牙,然后随着里面轻松的节奏摇头晃脑,一边找手机一边跟着哼唱。 ——结果翻遍口袋也没有找到。 她拽着裤袋外翻的白色袋里咦了一声,看起来又二又无辜。 泉源更加忍不住笑了,她从刘云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口袋里取出了手机递给刘云,刘云愕然地看着她。 歌曲刚好进行到最后。 演唱者嫩声嫩气地唱到“多~啦~a~~~梦哒~” 刘云接过手机亲了一口屏幕,也学着奶声奶气地独白:“多啦a梦么么哒~” 泉源想到之前刘云的玩笑,耳郭微微地红了。 还是在意的嘛。 刘云在心底得意着,转身又握住了泉源的手。 “一起去征服小煎包摊吧伙伴!” “我要甩开手了。” “别这样,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这是表白吗?” 刘云转过头来。 “嗯。我喜欢你。” 泉源觉得再没有什么人会把喜欢两个字说得这么轻易又这么郑重,也再不会有谁笑得这么灿烂又这么认真。 “但我们刚认识。” “一见钟情嘛!给个机会好不好?” “我心里有喜欢的人。” “没关系,我会一直追求你,追到你不喜欢她为止。” “如果我跟她在一起了呢?” “我也不一定会喜欢你那么久。” 怎么有人会在表白的时候说这种话。 是在开玩笑吧。 泉源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她并没有回应刘云的表白,但也没有甩开她的手。 “再不走,煎包要卖完了。” 刘云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 “不会的,我跟店主很熟,她会给我留一份。” “只有一份?” “给你吃。” 第十九章 回程的时候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使人困倦。 车窗的边角上凝起白雾,从视觉上给人带来温暖的感觉。就好像冬日坐在炉火边上,窗子上是白雾,窗外是瑟缩的人群,而自己在劈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里昏昏欲睡。 刘云感到很满足。 她在满足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这种冬日围炉的清净又暖和的景象。就连木柴的气味都会扑到鼻端,脸颊也红红地,就像烤了火。 她想要对泉源分享这种喜悦,可泉源已经睡着了。 但那并不要紧。 泉源在她的身边睡着,这件事情本身也很让她开怀。 想一想,这其实是件挺奇妙的事情。 一个人因为待在另外一个人身边就觉得幸福满足,这是为什么呢? 就好像她是赏心悦目的风景。但是一个生着病的人,脸面上只有憔悴和疲惫,又怎么可能赏心悦目呢? 这个早晨,这条道路,车子行人都非常稀少,刘云得以不时地转头朝泉源的方向看上一眼。并不是有意地想再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而是每次回过神都发现自己在看她。 她不爱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绝不会再去想第二遍。 但是这一整个夜晚与清晨她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因为这种感觉实在美好满溢,让她也有点害怕这种情感突然终止。 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是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 就好像此时此刻睡着的泉源,她系着安全带坐得端正笔直,只把头微微侧开靠在车子上,神情和姿态绝不惹人怜惜、也绝不讨人喜欢,但刘云看着这样的泉源就是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她想到如果是刘晓晓坐在这里的话一定早就把座位放平,舒服地枕着靠垫呼呼大睡。一定还要仰着头,张着嘴,因为姿势不太舒服而哼哼唧唧地打个呼噜说点儿梦话,同时流下一大片口水。 刘云再把泉源的脸带入到那样的场景里,顿时忍俊不禁。 她的笑声虽然很轻,但还是把泉源吵醒了。 泉源一向睡眠很浅。 睡眠浅的人心思重、顾虑多,其实泉源很难在陌生人与陌生环境面前睡着,她总是会警觉地紧绷神经,所以即使因为生病实在状态不好,但在刘云身边睡着也算是一件奇迹了。 她清醒得也很短暂。 轻微地嗯了一声,带着感冒未愈的鼻音,然后睁开深黑色的眼睛看向刘云。 迷茫了几秒钟,问道:“到了吗?” “没有,还有一会儿。” 刘云看她一眼,然后转头看着道路,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她。 “嗯。” 泉源按了按脖子,想必她睡觉的姿势让她很不舒服。 刘云说:“你把座位放下,再睡会儿,到了我会叫你。” 泉源提起唇角,感谢地笑笑:“不用,反正只有一会儿。”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前面的路口向左拐吧,昨晚买了药和温度计,还没有给钱。” “我已经垫付了。” 泉源想了想才说:“对,你跟我说过店里的店员是你的堂妹。真是谢谢你们……” 刘云打断她:“还钱没有问题,但是谢谢就不要说了,我刚跟你表白过,谢谢多伤人。” 泉源笑了,但却没有把谢谢收回:“我不想以身相许。” 刘云觉得泉源是在逗弄自己,于是趁着路上没车转头使劲地看泉源。等到泉源眯着眼睛笑得差不多了,刘云伸过去用手捂住泉源的眼睛:“快睡吧,醒过来只会伤别人的心。” 泉源这次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恰好路过红灯,刘云解开安全带侧身把泉源的位置调低了:“快睡,听到没有?梦里要梦到我,等梦到我才能回家。” 泉源笑了。 她也觉得这时候的自己要显得过渡孟浪轻佻,但似乎跟刘云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严肃不起来。刘云这个家伙,总觉得正经的态度会让她窒息而死。 面对着刘云,能够毫无负担地开一些玩笑。 既不用想她的表白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用想她到底会不会低落难过。 这种交往中饱含着成年人式的油滑与狡诈,但又不得不承认——十分轻松随意。 “一定闭眼就梦到,否则要在车上跟你待一辈子,太吃亏。” 绿灯了。 刘云重新挂好安全带,车子滑了出去。 “就梦个咱俩结婚的梦呗?” 泉源为刘云的厚脸皮笑了,她虽然遇见过伶牙俐齿的家伙,但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刘云这样插科打诨没脸没皮的人。又无赖又让人想要发笑。 她说:“嗯,做梦。” 刘云看见泉源的视线投过来,更加人来疯似地挤眉弄眼:“来嘛来嘛~” 之前觉得刘云像是大猫,但现在泉源又觉得她像只活蹦乱跳的大狗,咬着球把尾巴甩成电风扇,对主人说来嘛来嘛来陪我玩嘛。这联想让泉源失笑,然后她索性不说话,反正怎么说也比不过刘云这个厚脸皮,反而要被对方调戏。 但是又觉得有点不甘心。 泉源不喜欢示弱,就连在这种玩笑打闹的场合也一样。 她看着刘云嘚瑟的小样子,争强好胜的心就沸腾起来了。 脑子呼啦啦地转动,一只手几乎快于她大脑地伸了出去——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她在刘云的腰眼子上戳了一下。 这是个在她真正清醒冷静的状态下会让她自己觉得愚蠢万分的举动。但此时的她处于一种十分其妙的状态,确实像喝酒微醺的人那样,虽然不至于逾越世俗礼法,但胆子却大了不少。 刘云几乎是尖叫了一声,转过头幽怨地看着泉源。 车子在路上打了个大摆,然后被匆忙急刹停下。 幸好路宽车少,没有酿成大祸。 泉源虽然有些心虚,但却又莽撞得很。她笑:“你怕痒。” 得意洋洋地。 刘云似乎被刚才的急刹弄得有点胆战心惊,脸都紧张地红着,声音听起来也又软又虚:“……泉小源。” 泉源笑着不说话。 刘云取过她车上的一只柔软车载靠枕扔到她的脸上:“快去睡!你要让我给自己开罚单吗?” “多少张罚单我请了。” “……”刘云用力地揉了揉泉源的头发,“别闹,快睡啊乖,还有小二十分钟就到了。” 泉源觉得跟刘云面红耳赤的样子相比,自己虽然被靠枕埋了脸,但也是胜利了,所以这一次没有再想出什么会让事后的自己后悔的昏招,而是乖乖地抱着抱枕闭眼睡了。 入睡得很快,到了让刘云啧啧称奇的地步。 而且一睡着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那些促狭鲜活的神情全都没了,又显得像是个大理石雕刻的严肃女祭司一样泛着一种高冷的气息。 刘云看到她呼吸逐渐缓慢平稳,叹着气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真不可爱,真淘气。” 她又捏了捏自己的腰,揉了揉脸,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她才重新启动了车子。 这地方有没有摄像头来着?一定被拍成连环画了吧。交警大队女王花的荣耀与英明神武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啧。 刘云光棍地一甩头。 反正是泉小源的车。 再说就算是连环画,那也一定是美艳无比的连环画! 第二十章 刘云大概开了半小时才到。这次她没有故意绕远路或者想个什么借口在路上磨蹭,而是刚好遇到一个迎亲的车队。 十来辆车气势惊人地开过去,车灯闪闪烁烁热闹得不行。刘云给车队让开路,想着这对新人的吉时可真早,想必新娘早晨四点就得起来化妆,昨天晚上也许还紧张激动得一夜未睡…… 结婚啊。 其实女人都盼望结婚这一天,仿佛世界上再没有谁比自己更加漂亮,无论平日里多么平凡都能像是主角一样光芒四射。 刘云下意识就朝泉源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泉源说的没错,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虽然自己暗戳戳地观察了人家好几个月,但那也丝毫掩盖不了真正说上话才几个小时的事实。 刘云说咱俩结婚吧的时候真心多于假意,但在泉源耳朵里那一定只是个玩笑罢了。 倒不能说刘云现在就爱泉源爱得天塌地陷。 那其实就是种玄之又玄的预感,刘云总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跟泉源之间的那份姻缘。 有点像古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人定了亲,心里虽然忐忑但也觉得安定,结婚后才开始按部就班地相恋相爱。 ——就是这么种感觉。 可惜现在这种感觉只存在于刘云一个人的脑袋里,多少有点一头热,又自恋得很。但总之,对于刘云来说,要是泉源现在能够答应自己,她马上就可以带着泉源出国结婚。 其实还是一见钟情吧,但又似乎比一见钟情要平淡和镇定一点。不好形容,没办法形容,可就是知道,是这个人了。 “我是认真的。” 刘云这样说。 她声音轻,泉源没有醒,自然也就没有听到。 刘云也没有让她知道。 她懂得和别人交往的分寸,她知道自己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那是因为自己不具备攻击性。玩笑可以大方地开,但一旦露出真心实意就不免让对方因为压力而逃脱。 不如温水煮青蛙。 这一招对泉源一定有效。 因为泉源其实是个心防很强但又非常善良心软的人,别人对她好她会犹豫抵触;但要她对别人好,她又会十分慷慨大方。这样,只要刘云做足无辜委屈的姿态,泉源就绝对不会忍心将刘云推离。 在刘云眼里,泉源在情感方面绝对是只笨青蛙。 车子快要开到地下车库入口的时候被堵了一下,那时候正好八点。 慧华大厦的一家临街店铺放起做早操的音乐,一群穿着网球裙的营业员在店铺门口蹦蹦跳跳扭腰摆臀,天还下着雨。虽然是毛毛雨,但在这种天气也实在冷得够呛。刘云不知道一家卖流行运动品牌的店为什么非得这么搔首弄姿不可,反正看着就感到有点厌烦。 她那种女权的思想与愤青的状态不时撞击,让她总是对某些别人习以为常的东西看不过眼。 一早上的好心情都要被冲淡,那怎么能忍!刘云果断扭头去看泉源给眼睛消毒。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云觉得自己好像在马路对面看到了贺晨曦。 其实她也不能判断那到底是不是贺晨曦,只是在泉源的话语中听到过贺晨曦这个名字,在泉源的身边看见过那么一个人。那个人跟那个名字到底是否对上号还很难说。 不过据说女人的直觉很准确,刘云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把车子慢慢地朝地下车库滑去,一边转头寻找着贺晨曦,然后就看见贺晨曦拐进了大厦的居民电梯。 是她吗? 不太好确定,毕竟只是个背影。 但那毕竟是情敌的背影,刘云又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她推推身边的泉源:“泉小源,醒醒。哈喽泉小源?” 泉源保持着她那个系着安全带、躺着也像是正襟危坐的姿势睁开眼,一点预兆都没有,把刘云吓了一跳。 “……停车卡。” “哦。”泉源伸手从储物抽屉里取出卡片递给刘云,刘云刷了卡把车子开进地下车库,转头一瞥,发现泉源双手扒着抽屉翻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道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看见贺晨曦了? 不太像。 那时候泉源根本没睁眼。总不至于是心灵感应吧。 刘云把车卡塞进泉源手里,泉源就攥住车卡,一副茫然的样子。 “醒了没有泉小源?”刘云把车子停好,转身给泉源解了安全带。 泉源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车卡,像是刚发现一样带点儿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把车卡塞回抽屉。 哎哟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刘云都忍不住笑了。 她伸手在泉源面前晃了晃:“泉小源?泉小源?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泉源把她苍蝇一样扑腾的手抓下来紧紧握住:“……头晕,别晃。” 泉源的手心很烧,刘云探身用额头往泉源额头上探了探,咋舌。 ——果然又烧了。 挺烧的,但是好像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之前的泉源就像被体内的火焰灼烧一样,简直可以算得上滚烫。 刘云也没慌张。 跟乖乖隆地咚护士说泉源想走的时候护士就已经叮嘱过刘云,说回家可能会再发热,腋温不到三十九度五就不要紧,给她吃药贴个退烧贴,让她乖乖休息就没事。 而且发烧这事刘云也多少有预料。 泉源水没挂完就跑出医院,现在过了好几个小时了,两个人跑去看朝阳吃早饭,连刘云都觉得有点受凉。 当然那也可能是因为她把外套脱给了泉源穿的缘故。 那之后又绕道去了加油站,再回来都八点多了。 泉源那个看起来坚韧但其实瘦弱得不行的身子骨一定受不了。 刘云在药店的时候抱过泉源,后来给她按摩手臂啊,拉手啊之类的,对她的体重有了深刻的了解。 “不好好休息吃饭就打你屁股啊。” 不过就算早有预料刘云也没后悔把大病未愈的泉源搞去吹冷风。心情上的问题比身体上的问题重要多了,再着点儿凉但却让她心情变好,刘云觉得这个代价付出得很值。 心情好身体才能快速痊愈嘛。 “嗯?”泉源伸出一只手按压着太阳穴来缓解头脑的疼痛和眩晕。 刘云没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泉源就没听清。 刘云哈哈笑:“你等会儿,我去那边接你。” 泉源清醒点了:“不用。” 刘云揉她的头发:“听话,乖点儿。” 泉源有点无可奈何,但还是不动了。 刘云绕到另外一边,给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 她倒是能够自己走动,但刘云感觉到她腰软腿软的架势,走起来有点摇晃踉跄。 “要不我背你吧?抱是抱不动,背你没事。” “不用。扶我一下就行。” 刘云奸计得逞,殷勤地搭住泉源的手,还搂住人家的腰。 她知道以泉源爱逞强的性格一定会拒绝自己的帮忙,还不如一开始就来个劲爆点儿的,让她主动退而求其次。 泉源走了几步之后就恢复过来了。 她并不是真的病得走不动路,只不过身体有点虚,又直挺挺地在车里待了那么久,所以腿脚多少有点僵硬发麻。刘云的搀扶对她来说过于小题大做。对她来说这种程度的虚弱自己熬一熬就能够过去了,就像昨天晚上她发了那样的高烧也只打算买点药独自回家,没有叫任何人来帮忙。 “我没有病得那样重,你……” “给个机会嘛,为媳妇儿服务是我应尽的义务!”刘云嬉皮笑脸。 “……刘云。” 虽然被冒犯得很,但看见刘云的样子又并不是太生气。她觉得刘云只是耍耍嘴皮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归根结底还是担忧自己。 “好的好的马上放开!你看电梯马上就要到了嘛哈哈。” a座这边的电梯有两部,一部停在23楼半天没有动,还有一部是从11楼下来的,已经到了1楼,想必有人下电梯停了一会儿,然后就下来了。 刘云想到刚才看见的疑似情敌背影,总觉得刚才把电梯弄上十一层的是贺晨曦。她扶着泉源进去,电梯很顺地就上了十一层,中间没有人进来,刘云就理直气壮地没放手。 泉源也懒得跟她计较了。一来泉源确实如同刘云想的那样,虽然喜欢女人,却只喜欢过贺晨曦这一个女人,所以就算刘云百般暗示她也没有那种会被占便宜的真实感觉;二来,泉源也很感谢她,想到既然她这样担心自己,就不要驳她的好意;三来,泉源平常并不喜欢同别人肢体接触,只有贺晨曦和华蓉算是特例,不知怎么的好像刘云的接近没有那么难以忍耐,人总是会寂寞的,泉源其实也喜欢这种跟别人依靠在一起的感觉,所以遇上了并不讨厌的刘云多少会对她宽容一些。 就这样,一个病中难得软弱,一个处心积虑要接近对方,两个人亲亲密密地到了十一楼,从电梯上走了出来。 泉源的家在走廊的最里面,刘云边搂着她往里走,边向里面张望,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呢子外套的身影。 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局促,在最里面一户的门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叫门。 刘云挑了挑眉。 应该没错了,那一定是贺晨曦。 她感觉到泉源的脚步顿住了。 这个时候穿着白色呢子外套的女性听见了两人的脚步声也下意识转过头来,她有点讶异地睁大眼睛:“阿源?” 泉源的身体有点僵直,刘云以为泉源要推开自己,但泉源并没有。 她也只是一瞬间紧张了一下罢了,随后反而更加放松地几乎是靠在刘云身上:“小希,你来找我?” “啊……嗯,我早上熬了粥,想要带给你吃。你……” “昨天晚上发烧了,所以去了医院,这是刘云,她早上送我回来。” 刘云抽出一只手跟贺晨曦招了招:“嗨,美女。” “你好,我是贺晨曦。” 贺晨曦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站得很直,然后稍微弯了一下腰,似乎是某种职场习惯。 刘云观察她。 贺晨曦身条十分漂亮,穿着浅色的毛衣和毛料裙子,一双中跟靴。她长着看起来温柔顺从的小鹅蛋脸,头发斜扎了一根辫子垂在肩头,一看就是个灵秀又性格柔软的女性。但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并不卑微谄媚,想必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与坚强。 公正地说,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刘云对这个认知有点郁闷,同时又敏锐地发现这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显得有点儿紧张。 无论是她之前徘徊在泉源门口的样子也好,还是现在握着保温桶微微拧动手指的样子也好,无不昭示她的踟蹰与尴尬。 是个很容易懂的姑娘。 清澈得像是一抹晨光,让人喜欢又珍惜。 那么她为什么尴尬呢? 刘云嗅到危险气息,她觉得贺晨曦与泉源的之间的关系恐怕不像泉源以为的那样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暗恋。 “先进去吧。”泉源打破其实只有短短几秒的沉默,“来找我怎么不敲门?” “我怕你在睡觉。” 贺晨曦像是乖巧的小妹妹那样侧身站开,双手提着保温桶站在门边等泉源开门。 “我没有像你那么懒,周末会睡到大中午。”泉源一边掏钥匙一边打趣她。 贺晨曦因为泉源的打趣微微嘟着嘴,看起来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我现在也没有那么懒了,现在周末我也要上班的。” “这么忙?”泉源在右边口袋没有探到钥匙,于是伸手来摸左边口袋。刘云还半搂半扶着她,加上她还披着刘云的外套,所以多少有点不方便。刘云就索性推开她的手,自己去泉源口袋里找钥匙。 贺晨曦的眼睛看着刘云的手,说道:“嗯,这周刚好排到班,等会儿就去了。” 刘云注意到了贺晨曦的视线。她倒没有觉得贺晨曦的视线有什么攻击力,想必又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看来这也是个有点呆头呆脑的姑娘。 她继续摸钥匙,但是没摸着,就在泉源裤子口袋外面拍了拍:“你带钥匙没有?” “……带了吧?”泉源疑惑地开始翻右边裤子口袋。 “我没找到。” 泉源默了默:“……我可能没带。” 她想起来了,之前去接贺晨曦,外套淋湿,回来换过一件,钥匙好像掏出来放在鞋柜上,后来有没有拿走就印象全无了。 “哎哟泉小笨,那怎么办?找人撬锁?要不先去我家歇歇,我家在附近,你歇着,我去给你找人开门。” “不用,我有备用钥匙,在楼下信箱。” 贺晨曦插话:“我知道,我下去拿吧。” 她很少看见泉源这种某事不在掌控的郁闷样子,就像泉源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一样会让她觉得有点可爱。但是听到刘云熟稔地叫泉源泉小笨,那么自然地打趣泉源、泉源也自然回应的样子,突然就有点羡慕,好像又没有那么高兴了。 潜意识地,贺晨曦有种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的自卑感。 她自己并不知道,否则就能意识到这种情绪有多么奇怪了。 刘云说:“还是我去吧,你们聊。信箱号是a1411?” 泉源说:“嗯,密码也是这个。” 刘云放开泉源,朝两人挥挥手:“那我去了。” 她虽然对贺晨曦怀抱二十万分警惕,但也不是个故意要拆散人家的大坏蛋。其实吧,她觉得越是放她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她们越是看不透中间那层朦胧的迷雾。 还是让泉源对自己留下一个意图撮合两人的好印象比较好。 况且贺晨曦不是个会让人讨厌的人——刘云一时间忘记自己几个小时之前还对人家恶意地揣测——万一她们两个人真成了,那就自认倒霉。大不了就是失恋嘛。 其实刘云这样想的时候轻松得很。因为她就是有种感觉,冥冥之中,有股力量会去阻碍泉源和贺晨曦,然后把她自己跟泉源结合在一起。 所以说她是抱着“反正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的洒脱的。 这就是一见钟情与自恋的后遗症。 第二十一章 贺晨曦以为自己是因为刘云在场而感到尴尬。她的性格确实不属于外向活泼型,但又不能全然说她内向腼腆,她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姑娘,总是格外容易羞涩,身边得有个大家长式的人物陪伴才感到安心。 可是她又非常懂事,总觉得自己应该独立自强,所以便慢慢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性。 但这种改变对于贺晨曦来说是外在的,她的内心依然软弱害羞,只有在别人充满善意地呵护她的时候她才敢悄悄探出头来。 贺晨曦对表面的自己与内心的自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从来不去分析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跟什么样子的人相处。 像是泉源那样的她就非常喜欢。在她眼里泉源温柔强大,能把自己的事情照顾得很好,又总是默默地照顾他人。贺晨曦觉得骑士这个词用来形容泉源真是太确切不过了,或者她有时候还总是把泉源带入武侠小说中那些大侠角色。比如忠诚的展昭、痴情又侠义的令狐冲、忠肝义胆却英雄命短的乔峰…… 贺晨曦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泉源在她的脑海里总是这种能够选来当丈夫的热门人选。理论上这个疑点应该在与闺中密友的谈论中被发现,然后贺晨曦应该在被密友们善意打趣的时候对这件事产生怀疑从而进行探究,那么许多事情的发展就不应该是这样的了。但很可惜,贺晨曦最好的女性朋友就是泉源,她不会把这些事情用憧憬的语气说给泉源听,那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而就算有时候她会用大侠的名字来称呼泉源,泉源自己也绝对想不到其中缘由,因为泉源并没有那样自信也不会跟贺晨曦开那样的玩笑,那只会刺痛泉源自己。 所以,事情就这样发展到现在了。 正如刘云所预料的那样,单单依靠贺晨曦与泉源自己的力量而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刺激,她们两个人是永远无法突破那层暧昧又朦胧的迷雾的。 此时此刻,贺晨曦正为自己感觉到的尴尬与紧张感到疑惑与无措。她认为像是刘云这样的人她也应该喜欢才对。因为刘云是泉源亲近的人,是泉源的朋友,而且热情爽朗,看起来是个好人。既然是应该喜欢的人,就不应该在见到对方的时候感到这么窘迫与不自然。 她不会去想其实在泉源与刘云出现之间她就已经够踟蹰的了,在最好的朋友门口徘徊,不知道应该敲门还是应该离开,正常的情况下这种事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也当然不会知道,她的言行举止在看见泉源依靠着刘云的时候显得格外僵硬与虚假,简直不敢抬头去看两个人亲密熟识的姿态,又简直不想继续待在这样的氛围中——可又不甘心离开。 当然据说朋友之间也是会吃醋的。 自己的好朋友与另外一个人更加要好的时候,会像喜欢的对像喜欢了别人一样感到不高兴。 也不能说贺晨曦的情况不是这一种情况。 但总之,贺晨曦以为自己是因为刘云的在场而感到尴尬——实际上刘云在场确实让她感到了尴尬,但更加深层地追究下去,她这种坐立难安、徘徊不定的心绪却是因为泉源。 这种情绪在昨晚就像是蛛丝一样若有若无地缠绕着她。离开咖啡店时独自撑开的雨伞、华蓉有意无意对她说的话、泉源深情而隐含痛苦地对另外一个人的表白、最终从泉源车上落荒而逃时候难以捉摸的心情……这种种形成一张大网将她笼罩,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从昨天晚上开始满脑子里面都是关于泉源的事情,连一丝一毫为自己的失恋而伤心难过的精力都没有挤出来过。 贺晨曦一整晚都没有能够好好睡觉。在梦中她也被蛛丝缠绕着,想要找到答案但又无法掌握哪怕一点线索,焦急着、奔跑着着、喊叫着……无比地劳累疲惫。 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晓。 贺晨曦自然不会知道那个时候刘云正载着泉源耍小阴谋,载着她偷偷绕道想要去看朝阳,她只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拉开窗帘,看着阴沉中透露着隐约青色辉光的天空,从心底泛上一种昨晚并没有完全消退、一直延续至今的委屈。 ……我应该,为阿源做些什么。 她每天那样辛苦却还要为了我的事情忧心。 阿源那么好,那么好,我总是享受着阿源的照顾,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为阿源做。 焦急、无措、恐慌……人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情绪最为激动。贺晨曦虽然以为自己已经清醒无法再次入睡,但其实她就像是个梦游的人一样还陷在幽深的梦境里无法自拔。半梦半醒的诅咒影响着她,将她最为根本的自己完全暴露出来。 软弱。 因为总是被呵护而软弱。 因为软弱而尤其容易委屈难过。 这个早晨,当刘云牵着泉源的手高高兴兴地看着日出的时候,贺晨曦一边处理着泡了一夜的大米和红豆,一边掉着眼泪。她自己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哭了。 这个发现让她更加委屈。 她蹲下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伤心,但是又不知道到底究竟是为什么。 还是因为失恋的事情吗? 她有点厌烦自己。 ——阿源为了我牺牲那么多时间,我却还是这么没用,还是在为这件事难过。 贺晨曦用力地用毛巾擦干眼泪,但觉得不够,又狠狠地洗了把脸,直到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细微疼痛才停了手。 不能让阿源看出来我又哭过,那样就太对不起阿源了。 ——贺晨曦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逻辑有什么不对。 她是个迟钝的蠢姑娘。 然后贺晨曦去熬了粥。 香喷喷的红豆粥,大米一粒粒都化开,像是白珍珠镶嵌在了水晶果冻里。还有很多红豆,都已经泡熟煮烂,像是一朵朵白蕊的红花开在雪原上。红枣是后来加的,热乎乎又不失甜脆口感。配粥的小菜里面有几样果脯,一小碟红糖,一小碟炼乳,还有一小碟酸酸的糖醋渍萝卜。干粮是几只小兔子奶黄包,还有一片小米糕。一个人吃实在是显得丰盛了些,但贺晨曦是个生活得十分精致的人,她从来不让自己在生活品质上有半点的委屈。 不过即使如此,准备的早餐也绝对不是她自己一个人能够解决掉的。 贺晨曦想了想,做了个决定,要为泉源带些早餐去吃。 她了解泉源,泉源从来只求饱腹,并不介意食物是否营养均衡符合口味,她忙起来常常吃一片面包再灌一些白开水就解决一餐。从前的贺晨曦觉得这样的泉源十分帅气潇洒,但现在的贺晨曦却会觉得心疼。 她没有在意这种心态的转变。对于她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一种变化。她当然也就没有想到为什么昨天夜里准备食材的时候就比往常要多上一辈,为什么配餐小菜的种类也变多,干粮里特地选择了泉源喜欢的小米糕。 为什么早晨哭泣的时候会刻意地约束自己,还有点害怕掩饰不好被泉源看穿。 她其实昨晚就已经决定早上要为泉源准备一顿早餐,但她自己却完全没有发现。 她还以为是早上心血来潮,还以为是因为一个人吃不完所有东西所以顺应形势。 她没有发现。 她是个蠢姑娘。 贺晨曦匆忙地收拾好东西,用以前专门为了给男朋友带爱心餐而购买的多功能保温壶为泉源装好了早点。她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在使用保温壶的时候也没有伤心难过。甚至她认为自己是为了抚慰自己那受伤的心灵才把早餐做得这么丰盛,当做与泉源约定好开始新的生活旅程的庆祝餐,却没有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吃下多少,害怕不够又害怕放凉地都给泉源带去了。 她走出家门的时候挺高兴的。 她认为自己总算能够为泉源做些什么,总算看起来不再像个任性的只会依靠泉源的拖油瓶。 她对这件事情在意得不得了。 贺晨曦的家距离泉源的家并不算近,中途也要更换好几次公交路线。她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地铁没有开通,公交的首班也远还未来。 贺晨曦独自走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空气中带着寒冷的潮气,阳光稀薄而惨淡,让人提不起一丝好心情。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贺晨曦完全清醒了。 她还是犹豫起来。 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给泉源送早餐。 见到她要说些什么呢? 会不会反而令她担心,反而要她耗费心神来考虑自己的问题。 阿源那个人,首先想到的总会是别人的烦恼,永远不会第一个先顾虑自己呢。 阿源……阿源那么好…… 阿源她有个喜欢却无法说出口的人,我却找她去谈论我的感情问题,真不知体贴,真是讨厌…… 贺晨曦想了一路。 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一会儿又想既然出门来了就应该去,这样左右踟蹰着,做好早点为泉源装盘时的好心情就一概不剩了。 越靠近泉源的家不安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她甚至想要再一次逃走。 可是我为什么要逃走呢? 她像是个赌气的孩子那样走进了大厦的电梯,按下十一层,然后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在泉源的门口徘徊犹豫。 敲门……还是不敲门呢? 是周六呀…… 万一阿源没有醒来呢? 打个电话问问吗? 打……还是不打呢? 贺晨曦沮丧得不行,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她觉得自己真是完全帮不上泉源。 这时候她远远地听见电梯在十一楼停下的声音。 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她连忙收拾情绪,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游移不定的傻样子。 然后她看见了泉源。 看见了泉源依靠在别人的身上,那个人支撑着泉源消瘦疲惫的身体,看起来那么可靠。 贺晨曦在那一刹那就退缩了。 她感到更加强烈的不安与局促。 她以为那是忽然见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缘故。 但她没有想起来泉源第一次为她介绍华蓉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窘迫,这样产生一种无地自容的心情。 她更加不会想到,那个时候泉源站在她的身边,而这个时候泉源似乎正离她远去。 贺晨曦不会想到。 她是个傻姑娘。 她退缩了。 她输了。 她不会想到刘云曾经因为听到她的名字、看见她的背影就如临大敌,而真正接触到她的时候却马上解除了警报。 她不会想到刘云在心里是怎么描述她的。 ——她还是个小姑娘。 刘云是这样想的。 ——她遇见泉源太早。 第二十二章 看见贺晨曦站在自己家门口徘徊不定的时候泉源的心情十分复杂。 并没有觉得太高兴,反而有点疲惫。更多的就是忐忑与紧张了。 她觉得紧张,但也只有一瞬间。 并不是身边的刘云给了她力量让这份紧张平息下来,跟刘云认识的时间还太短,刘云并没有那样的能力。 是泉源自己想通了。 ——不应该这样下去。 昨天晚上已经决定对这份情感竖起墓碑,虽然没有办法做到那一刻开始就不爱贺晨曦,相反,那种渴望陪伴在她生命中的意愿变得更加强烈与让人痛苦,但是泉源却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做足了暗示——不应该再这样下去,这样下去对小希不好。 泉源深知自己面对贺晨曦时的忐忑与忧愁已经影响到了贺晨曦。贺晨曦是个好姑娘,但却并不是一个对自己的情感敏锐的人。她总是犯傻,容易被人不知不觉地影响,但自己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泉源记得贺晨曦有一次看见一对分手的情侣,转头就开始流眼泪,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哭,只是说自己很难过。泉源有时候看见这样的贺晨曦觉得既担忧又无可奈何,同时也觉得她很可爱。 泉源在贺晨曦面前总是要伪装自己。这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贺晨曦迟钝却又万分敏感,她往往不知到泉源为什么心情沉闷就开始跟着一起难过起来了。泉源总是要在她面前展现出自己强大又无所畏惧的一面来,无论面对什么困境在她面前都要先给自己做足暗示。做足了暗示,虚假的强大就变成了真实的强大——泉源可以说是这样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 泉源认识贺晨曦是在大学,那时候贺晨曦还是个高中生,泉源暑期去给她做家教。算起来如今已经认识了六年。六年前泉源是个心无外物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性格还有点阴郁的少女,六年后的今天泉源知性而自强,散发着领导者独有的魅力,这都是贺晨曦的功劳。 发现了一个人,喜爱她,想要为她改变。 是贺晨曦造就了如今的泉源。 但很可惜,泉源这座逐渐辉煌起来的大厦却在根基上有个不容忽视的鄙陋。这个鄙陋没有办法通过贺晨曦来抹消,相反,也许会因为贺晨曦而越变越大,最后使得大厦倾倒。 那时候住在大厦里的贺晨曦也会受伤吧。 泉源预料到了这一点。 她想自己必须对贺晨曦放手。 她暗示自己面前的人对自己并不重要,一边暗示一边心如刀绞——那是把锈蚀迟钝的刀子,但割在心上额外疼痛。 泉源告诉自己:我不配爱她,这是为她好。 所以当泉源看见贺晨曦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紧张,但是也只有一瞬间。 她在心底跟自己说:那是贺晨曦,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 然后泉源就彻底冷静下来了。 她在自我暗示方面实在是个行家里手。她年幼的时候家里遭逢大变,心里受到创伤,但是又无论如何都无法向为她疏导的心理医生敞开心扉,于是对方就教导她……不如对自己作出暗示,然后等心伤伴随时间慢慢愈合。 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对方也一定没有想到泉源有着不死不休的性格。 心里的伤口就像一只魔鬼,一旦被刺激就会快速地腐烂,吞噬宿主的性命。 泉源并不在乎这一点,她每天按部就班健康向上地生活着,但实际上心灵深处却没有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与生活下去的支柱。 泉源站在悬崖上,走得十分稳当,但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就自己跳下去。 没人知道这一点。 泉源自己知道。 但泉源并不在意。 她只是不断地暗示着自己。 就像此时此刻,她对自己说贺晨曦只是一个朋友,一瞬间,对贺晨曦浓郁的爱就纷纷躲藏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找不到了。 所以泉源倚靠在刘云身上也并不是想要借助刘云来隐藏什么。泉源不会做那样愚蠢的事情,她是真的感到很累。她隐藏起对贺晨曦的眷恋也就隐藏起了在她面前的那一份小心翼翼,这之后疲惫席卷,泉源觉得自己只要躺下就能睡着。 她感到刘云在旁边加大了搀扶她的力道,她在心底向这位新朋友说了谢谢。 ——然后她就把这位新朋友赶去楼下跑腿了。 刚才两人乘上来的电梯并没有离开,刘云很快就坐着电梯下去了。 贺晨曦听到电梯关门的叮声,像是一下子放下了什么负担。 她小声地问:“你昨天生病了吗?” 泉源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家门钥匙。 她不能放着贺晨曦不管,否则这个敏感又糊涂的小家伙一定要好几天辗转难眠,说不定今天的工作就会被她自己弄得一塌糊涂。那时候又要掉眼泪了吧。 泉源得消除自己昨晚带给贺晨曦的影响,但又不能当着刘云的面。虽然对刘云说出自己秘密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难以开口,但马上就被知情人围观还是太窘迫尴尬。所以泉源撒了个小谎,她说自己忘记带钥匙了。 刘云离开,泉源开始安抚贺晨曦。 泉源看见贺晨曦踟蹰犹豫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动作很轻,并没有把贺晨曦的头发弄乱。 “我还以为只是小感冒,结果后来发烧了,就顺便去了医院。” 贺晨曦喜欢泉源这种宠爱的触碰,她乖乖地低下头,心里甜滋滋地。但马上又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泉源去医院。 她知道泉源甚至连生病都很少,即使生病也不愿意吃药。 “去了医院很严重吗?” “嗯,很严重。”泉源用镇定平常的口吻说道:“差点烧成重度脑部残疾。我在医院的时候想我一定是送你回家的时候不小心着凉才发烧的,觉得自己很吃亏。下次一定提前写好纸条,如果烧成傻瓜就让你照顾我一辈子。” 贺晨曦又担心又想笑。 如果刘云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觉得贺晨曦的笑点有点奇怪。泉源这个冷面王说出来的简直是让人浑身一颤的冷笑话,贺晨曦居然会露出忍笑忍得很辛苦的神情。 刘云一定会说,这是真爱,是情人眼中出笑星。 可惜刘云不在,她正坐着电梯要去一大排的住户信箱中寻找a1411——理所应当找不到。泉源没有告诉她因为最初规划的不当,a1411这些门派尾号比较大的住户的信箱排不下,只要另外找了一面墙安置。如果是在往常泉源一定会事先描述清楚,但这次她没有。 泉源是故意的,但没有恶意。 贺晨曦忍住了笑,不高兴地下意识微微嘟起嘴,既自责难过,又对泉源十分不满:“你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都不告诉我,我都没有发现……” 泉源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这个逻辑真霸道,你自己没发现还怪我。” 贺晨曦不高兴地咬着嘴唇,一副再也不理你的架势,像是个和朋友赌气的小孩子。她这样做并没有让人觉得故意装嫩,这些表情对于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是个一直受到别人宠爱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虽然一直被娇惯着,但也并不任性跋扈,她十分乖巧善良。 贺晨曦伸出手摸摸泉源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还是烫的……医生说可以回家了吗?” “没有,我是跑出来的。” “阿源!” 贺晨曦生气极了。她非常担心泉源,但泉源却老是拿玩笑话逗弄她。 “我说的是真的。医院里的味道太难闻,床底下还有怪兽,我觉得很害怕所以就跑出来了。” “阿源!”贺晨曦拉住泉源的手。 泉源笑了,举起手:“不开玩笑了,我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发烧,后来跟刘云去看日出吃早饭,又有点着凉。” “你生病还乱跑……” “我很久没有看日出了,刘云就带我去。” 贺晨曦倒没有因为这样就埋怨刘云。她觉得刘云是个热情的人,但是未免太大大咧咧——怎么能够带发烧的人去看日出吹风呢?外面这么冷。 她想到今天早上自己独自坐在厨房流眼泪的时候泉源正在和刘云看日出,觉得非常沮丧。 虽然阿源又发烧了,但是能够让阿源高兴也挺好的,但是我做不到。 泉源有点累,她索性坐在了地上。贺晨曦忙去拉她:“地上凉。” “没关系的。”泉源拍拍旁边:“蹲到这边来。” 贺晨曦又嘟嘴:“我又不是小狗。” “快过来公主殿下。” 贺晨曦过去了。她小心拢好裙子抱住膝盖:“阿源……” “嗯?” “下次我也陪你去看日出。” 泉源笑:“起得来吗小猪。” 贺晨曦争辩:“我现在起得很早。”她为了证明自己,说道:“今天早上就是四点半起来熬粥的。” 泉源了解贺晨曦。或者说泉源自以为对贺晨曦的心灵与情感一清二楚,她想到平常这么爱犯困的贺晨曦居然早上四点半就起来熬粥,心里猛地就刺痛起来。 她不敢把内心的疼痛表露出一分一毫,又伸手像是挠小猫一样挠了挠贺晨曦的头顶:“真厉害。” 贺晨曦看起来有点郁闷:“我也不是小猫。” “嗯,都没有你可爱。” 贺晨曦跟他她赌气:“我没有专门做给你吃,我是自己吃不掉才给你带来的。” 泉源的动作停顿了。 她知道贺晨曦总会不经意说出真心话——当然这些真心话要善于理解才能真正体会——就比如现在,贺晨曦说她是为了泉源才早起的。 她为了我一早起来熬了粥,兴匆匆地出门,却又不敢敲门送进来。 泉源的心里闷闷地。 “送来了就是我的,我一定吃完。” “你已经吃过早饭了。明天我再带给你吃吧。” 泉源想说不用,但是却没有办法开口。 她劝自己说这是第一天,不能突然间就这么冷淡地对待小希,她十分敏感,会以为自己被人嫌弃,她会很伤心……疏远她的事,慢慢来吧…… 等到她从这段感情创伤中恢复,等到她找到自己一生的伴侣我就完全从她身边离开。 今天……就先不要表现得那么明显。 泉源说:“好吧。” “我晚上住过来,照顾监督你吃饭和吃药。” “好吧好吧,我要没有夜生活了。” “阿源你会有什么夜生活?” “看动物世界。” 贺晨曦笑了。 泉源觉得无论经历了什么她的笑容都是那样透彻明丽,让人觉得她的生活仿佛永远都不会有烦恼。 贺晨曦说:“我买了一整套动物世界的碟片,晚上我们一起看。” 泉源苦着脸:“救命……” 贺晨曦更加开怀。 喜欢看动物世界的贺晨曦。泉源在聚餐的时候听贺晨曦别的朋友说过,如果有一天要跟贺晨曦表白,只要学赵忠祥在动物世界里的腔调就一定会成功。泉源记住了——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会试试写一篇动物世界风格的求爱书来念——但永远都不会有那样一天的。 电梯行进到十四楼的声音忽然从走廊的那一端响起。 一个脚步声从那边穿过来,步履矫健,很快就停在了两人身边。 来人看见坐在地上的泉源与蹲着的贺晨曦,哈哈笑着:“你们两个是在走廊上过家家吧?” 泉源伸出手,刘云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贺晨曦也站起来了。 她一直都很喜欢泉源的朋友们,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跟刘云自然愉快地相处。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问道:“你今天有空吗?我要去上班,你留下来照顾阿源吗?” “留下来留下来~就算要走也要吃到爱心粥再走,我跑到楼下去拿钥匙简直累死了,又累又饿。” 贺晨曦没有办法说出那么你们一起吃吧。她觉得自己是害怕刘云把粥喝完让泉源饿肚子。 她一下子就忘记泉源跟刘云一起吃过早饭的事情了。 “不给吃,”泉源说。“钥匙呢?开门。” 刘云摊开两只手,两手都空空:“你猜我找到没有?” “……你没找到信箱?” “信箱里没有钥匙。” 泉源叹了口气:“昨天拿来用忘记放回去了。” 刘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不会吧!我还想在你家蹭床睡觉呢,守了你一晚上困死啦,你不能这么对我!”刘云不死心地在泉源身上的口袋里摸来摸去,泉源拿这个活宝没有办法,只好不管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我找找看开锁师傅的电话。” 贺晨曦说:“先去我家休息吧,开锁师傅也要好久才来。” 刘云满怀希望地问贺晨曦家地址,等到贺晨曦报出地址又发出一声哀嚎:“那么远!还不如回家睡……但是我都没打扫房间。等等……”刘云突然发出一连串的大笑:“泉小蠢你绝对不会想到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摊开手,手里是一串钥匙。 “是这串!”贺晨曦也挺高兴。 刘云得意洋洋地朝泉源挑眉毛:“口袋里塞那么多东西干嘛,钥匙都找不到了吧泉小蠢。” 泉源没理她,接过钥匙开了门,然后又取过贺晨曦手上的保温桶:“好了,门开了,你快去上班,省得迟到。” “嗯,”贺晨曦点头:“我晚上下班以后过来。” “好。” “阿源再见。” 泉源目送她,等到听见电梯门关上才回身锁门。 刘云站在她旁边,用肩膀撞了她一下:“钥匙刚才就在兜里吧?” 泉源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下面信箱里没有钥匙。” 刘云摸摸下巴:“我有你的把柄,能要挟你跟我恋爱吗?” 泉源笑了,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说道:“谢谢。” 第二十三章 刘云觉得自己空有一米厚的脸皮,但是却全无用武之地。 她觉得工作状态的泉源会是完美冷硬的大理石,觉得卸下伪装的泉源是忍耐了痛苦最终焕发光彩的白珍珠——但是现在,她明白了,泉源其实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 或者她就是水。 有各种各样的温度,各种各样的形态,让人惊奇不已又无法把握的水的精灵。 不,这家伙是个妖精。 刘云为泉源的谢谢叫绝。 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能够把成年人的世界捉摸得这样透彻,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把握得这么炉火纯青。 既能够一本正经,又会装蠢卖萌……不对这不是我的专利吗? 总而言之那就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刘云说:“大恩不言谢,我们恋爱吧。” “不押韵。”泉源把钥匙放在鞋柜上的藤编小收纳篮里收好。 刘云扭动着,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嗯~~~嗯~~~恋爱嘛~~~恋爱嘛~~~” 泉源失笑。她从鞋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双没有开封的一次性拖鞋,撕掉塑料套子扔到刘云脚边:“换拖鞋,否则把你丢出去。” 刘云刹那立正站好,做了三四秒钟滑稽的停顿,然后弯下腰去换鞋子。 “这样对我,不爱你了。” 她捏着嗓子说话的时候实在是天真可爱。 泉源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就出现四个颜色不一的奇怪生物,扭着屁股挥动小短手:天线宝宝~天线宝宝~再~~见~~ 泉源喷笑。 但随即又想到收集天线宝宝布偶是贺晨曦的爱好,情绪又没有那么高昂了。 刘云虽然低着头,却离奇地对泉源的情绪非常敏感。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泉源,把萌卖得无所不用其极,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毁童年:“这个姿势好像捡肥皂。” “……”泉源无语了,很想在她屁股上踹一脚。往常华夏口没遮拦的时候华蓉就会命令他蹲下,然后踹他的屁股,泉源觉得自己一定看出了习惯,否则不会觉得脚趾头这么痒痒。 但这种虽然有点恼火但其实也十分愉快的情绪又马上消退了。 她昨天借华蓉的口向华夏出了柜,以后很可能就要失去这个朋友。她不想同时失去华蓉,但她也不愿意华蓉为了自己跟华夏争吵,最好的办法是对这段友谊放手。 这个深秋的早晨,泉源遇见了日后孤身一人无比凄凉的自己,本来应该尽兴地伤春悲秋,然后再把悲伤化作无尽的工作动力,飞速地朝着女强人奔跑。 但结果这种情绪却像是秋季不成气候的蚊子,嗡嗡了两声就有气无力地下坠了。 泉源挺感激刘云的。 逗逼拯救世界。 刘云在一旁缓慢地——无比缓慢地换鞋子,非常贴心地没有打断泉源的走神。她感觉到了泉源起起伏伏的情绪。 陪伴一个心情不好的人的时候,不能时时刻刻都开解她,那是下下之策;选择什么都不说地陪伴她听她倾诉,勉强算是一个聪明选择;能够说出什么来成功转移她的注意力,然后潜移默化地安抚她的还算有点本事……而真正的高手要对这些手段都了如指掌,并且还要学会判断时机,什么时候做她的垃圾桶、什么时候当她的人生导师、什么时候乖乖当好路人甲、什么时候做她没心没肺的狐朋狗友…… 这是一项高级技能,但却属于刘云的灵魂天赋。 她觉得现在应该放纵泉源胡思乱想一会儿,在自己身边胡思乱想总好过让她在半夜三更一边失眠一边整理心情。 更何况这种情况最容易趁虚而入刷好感度了,泉源这么聪明伶俐一定很快就能发现自己的良苦用心,心生感激由谢生爱简直不能更赞。 刘云脑洞开得高兴极了,更加卖力地在泉源面前好好表现。她感觉泉源的情绪差不多稳定了才恰到好处地站起来,拿过鞋柜上的保温壶:“我们去吃早饭吧~” “……” 泉源被刘云拽着手拉到了餐桌旁边。刘云想得没错,泉源很容易就能够判断出来为什么刘云换鞋子换了这么久。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对自己这样体贴,泉源的心中确实产生了十分温暖的感怀——然后又很快被刘云破坏了。 她把泉源按在椅子上坐好,然后自来熟地跑去泉源的厨房挑挑拣拣,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刻薄地评价了泉源颜色单调又造型过渡洗练的餐具,嫌弃它们没有人情味。最终她勉为其难拿出两只水晶碗——泉源认出来那是夏氏夫妇买酸奶回来的附赠品,在心底叹气,却又没有办法拒绝刘云的好意。 刘云把保温盒上层的小菜和点心取出来,又给泉源和自己都盛上满满的一碗粥,开始大口朵颐。她一点都没有客气,还自己从泉源的厨房找来一罐白糖,挖了一勺给自己的红豆粥调味。 “快吃啦,晨曦妹子送来的,一定得吃干净!” 刘云无知觉地戳着泉源的伤疤,还要过来分人家女神亲手做的早餐,简直不能更可恶。 但她又显得那么真诚,那么没心没肺。 泉源总是对贺晨曦送给自己的东西格外慎重。简直恨不得焚香沐浴然后独自享受。这个早晨贺晨曦送来的早餐对于泉源来说又有更加特别的意义。 泉源看着刘云,对她有点不满,但又实在跟她计较不起来,只好拿起勺子喝粥。 很好喝。 清晨四点半,天光尚未作亮,泉源想到贺晨曦拉开厨房的白炽灯孤独准备早餐的身影就觉得心酸。 她是为了泉源,但泉源却无法感到甜蜜。 温暖的食物驱散寒意,心里却感到更加悲哀。 刘云不在的话,她大概会捧着一碗粥,等到它变得冰凉才一口口吃下去。她会记住冰凉食物的味道,告诉自己以后跟贺晨曦的关系也必须像这样一点点放冷,然后一点点独自吞下孤独的冰凉。 她不会哭,却会把这种情绪记得很久。 并不是几个月,也许会是几年。 她了解自己,一旦陷入了悲伤就难以自拔。 贺晨曦是骤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光。 华蓉、华夏也是她生命中的光。 然而这些光芒最终不能属于她。 这几年中渐渐平复的创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种爱着身边世界的感觉就好像一道幻影。 一个泡沫。 一戳即破。 抑郁症。 即使口服药物也没有办法治愈,心理医生也无法触摸到她的心结。 最后她自暴自弃,索性不去管它,反倒享受了一段平静的人生。 然而那是潜伏在泉源身体中灵魂里的魔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把她一口吞掉。 无人能够给她救赎,因为泉源拒绝向任何人求助。 她自我厌恶,自卑而自弃。 在更加深层的意识中,泉源认为自己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污点。 那些轻生的人,随意就放弃自己生命的人也是这样想的吧。但自杀太软弱。自杀会是另外一重罪孽。 ——泉源想不到解脱的方法。 她无法向别人求助,但又其实一直在汲取别人的温暖。她想不到解脱的方法,只好用偷来的温暖麻痹自己的灵魂…… 坐在她对面的刘云一口吞下一只奶黄兔子,在心里不停地啧啧啧。 她瞪着对面的泉源,觉得她阴郁的神情真是不可爱。 失恋有这么需要要死要活吗?刘云平常最讨厌这种不自尊自爱的柔弱女性,为了感情搞得自己狼狈不堪实在弱爆了……但一旦这个对象变成泉源,她又变得宽容起来。 是挺……痛苦的吧。 这块会卖萌的大理石露出了这么悲伤的神情,是挺痛苦的吧。 刘云决定向泉源怒刷存在感,于是又一口吞下一只奶黄兔子:“快吃呀泉小源,是晨曦妹子的爱心早餐哟,不赶紧吃的话就要被我吃光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 刘云一口一只兔子的样子实在太狰狞可怕,有时候还故意咬掉兔子的头,大口喝粥,然后再咀嚼兔子的身体。 虽然嘴里说着贺晨曦的名字,但泉源却觉得她双眼闪闪发光地,在说“看我啦~看我啦~” 于是泉源就把自己从伤感情绪中脱开,看向刘云。 刘云向泉源挤眼睛:“呐,我觉得晨曦妹子也喜欢你啊,不用这么难过嘛,晚上她要来照顾你,你晚上假装病得神志不清精神脆弱然后向她表白,她一定马上同意啦。” “刘云。”泉源用勺子搅了搅粥,“不要说这个。” “不嘛不嘛~”刘云又扭动起来,但在泉源生气的警戒线前恰到好处地撤销了无理取闹的嘴脸,她忽然变得尤其郑重与可靠,像个经历了风雨然后波澜不惊的睿智过来人:“真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谢谢你。” “你听我说。”刘云甚至显得有点严厉,“旁观者清,她对你的感情很特殊,我看得出来。我们天生就有一种嗅觉能够发现同类,其实你自己也应该知道的,你向她表白其实成功率很高,对吗?” “不。”泉源摇头。“她也许会接受我。但她不应该接受我。”贺晨曦很善良,她不会忍心伤害别人的真心,但这是怜悯,这份爱由阴谋而来。以她的善意挟持她,泉源无法那样做。 刘云有点生气了:“这条路难走我知道,但她跟你在一起未必是她的不幸,你不能一开始就对这段感情抱有罪恶感。你是在看不起自己。爱一个人为什么是错的?跟别人不同为什么是错的?你没有犯罪。抓住她的弱点先把她捆绑在身边又怎么了?她对你很有好感,她那个人我一看就知道,很好哄骗,你很容易就能把她心中对你的依赖变成喜欢。这种事不是犯罪,你以为异性恋就不做这种事了吗?他们生米煮成熟饭的坏点子更多,为什么你就觉得自己不能被原谅?至少你不能让贺晨曦怀孕,就算她最后跟你分手,仍旧还是一条好汉!” 泉源被刘云的逻辑折服了。 她头疼地按压自己的太阳穴,又好气又好笑。 刘云成熟可靠的形象果然坚持不了多久,几句话就暴露了本质,真是个小恶魔——简直像贺晨曦的前男友一样可恶。 泉源本该讨厌这种人,但看着刘云一口一个奶黄包的架势又生不起气来了。也许她说得对,恋爱确实需要耍心机,但泉源不想做那样的事。她不喜欢。她恨不得把贺晨曦捧在心间上呵护,她希望贺晨曦像是阳光那样自由又快乐。她其实还是太过鄙夷自己,越是喜欢贺晨曦就越是觉得自己不配让贺晨曦回应这份感情。 泉源不想跟刘云纠缠关于贺晨曦的问题。 刘云的跳脱与难缠让她感到有点精力不济,但是又没有到那种不想说话的程度。 或者说她挺想跟刘云说说话。 她被自己冷落的样子实在太可怜,而她充满活力姿态又太引人注目。泉源觉得自己会在医院中请她送自己回家,也许就是想要从她身上转移注意力吧。 泉源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还吃得下?” 刘云含着半个馒头,用奇怪的港腔卖萌:“一定要把情敌的爱心早餐全部吃掉一点都不留给你的啦!你也多吃一点的啦!我都这么牺牲吃相了你要给点面子的啦!人家都说看着我吃东西会很有食欲的啦。” 泉源喝光碗里的粥:“我饱了。” “你骗人,你早上根本没吃。” 刘云带泉源去吃早餐,结果把自己喂得肚皮滚圆。 她们确实买了两人份的煎包,只是虽然刘云考虑到泉源的胃口特备要了爽口的咸菜馅儿,但泉源仍旧不怎么吃得下。 毕竟是油腻的煎包。 刘云觉得察言观色将不好意思不吃煎包的困苦境地中拯救出来的自己不能更英俊,现在牺牲肠胃逗泉源吃饭的自己更加形象光辉。 她拿起一块小米糕:“再吃一块糕嘛乖。” 泉源无可奈何地又吃了一块糕。 刘云像是完成了某种重大任务一样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泉小源啊……你有胃药的吧?给我来一颗。” 第二十四章 泉源很少生病。 泉源很讨厌医院,就算生病了也自己扛过去。 泉源家没有包括感冒药、胃药、防暑药等等等等一系列的药。华蓉和华夏倒是有可能买过,但是泉源平常真的很宠他们,把他们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从来不随便进他们的房间。昨天发生了那种事的情况下泉源更加对那个房间讳莫如深,她也不可能打电话去询问华蓉——泉源忽然想到如果华夏真的打定主意要跟自己绝交,那么恐怕自己也没有办法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这里离华夏工作的地方近,华蓉也喜欢这边的环境,房子可以留给他们——泉源对谁都没有说,她有一份遗嘱,财产受益人上有华蓉的名字。这些当然都是悄悄地做的。泉源的生活其实很乏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中只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她想要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但是又害怕他们被自己的热情吓到。因为这样,财产的大部分都标明要在自己死后捐出去,留给朋友的其实是少部分。 泉源很有钱,其中绝大部分都不是自己赚的,所以她觉得自己很贫穷。 灵魂贫穷。 她认为自己是菟丝子,攀附在别人的身上吸食血肉。她每时每刻都对身边人怀抱着歉疚,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包袱,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欠他们的债。 这是种病态的想法,泉源自己也知道。她的生活看起来太过消沉,这非常糟糕。 可是也没有办法。 朋友们觉得她温柔可靠,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是在用温柔的一面吸引他们的注意,渴望他们靠过来给自己温暖;而可靠的那一方面……则是在还债。 泉源又莫名地陷入沉思。 刘云感到非常不爽。 苦肉计都使出来了却得不到关注,这种感觉不能更苦逼。她哼哼着:“泉小源,泉小源……” 泉源又猛地回过神来:“对不起,有点累……” “你平常不这样吧?” “嗯?” “突然就陷入妄想境界,呆萌呆萌的,要小心被别人拐带啊。” “我是在伤春悲秋。”泉源的内心又涌上那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自暴自弃地说冷笑话。刘云却真的哈哈大笑了,笑得就像半个小时之前她暗挫挫嘲笑过的笑点跑偏的贺晨曦一样愚蠢。 泉源伤春悲秋的气氛完全被她搅散了,心里叹口气,去冰箱搞了酸奶回来:“喝点酸奶?我下去给你买药。” 刘云哀嚎:“不要在我面前提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光是听我就觉得自己要爆掉了!” 泉源哭笑不得,看见她那副嘴脸又很想刺激她一下:“那药算不算?” 刘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泉源:“我很快就回来。你有习惯吃的药吗?” 吃绝对是禁语。 刘云发出痛苦的惨呼,凄厉得不行,弯腰穿鞋的泉源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她转过身就看见刘云一手扶着肚子一手作挽留状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过来,吓了一跳——比刚才吓得还厉害。 刘云说:“亲爱的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泉源怔愣了一下,觉得刘云是在扮演一个惨遭始乱终弃的孕妇,她心想刘云的频道也换得太快了。 泉源冷酷无情地说:“我去给你买堕胎药。” 刘云发出一声惨呼:“不!!!!!让我留下她!!!!!让我为你生个孩子!!!!!” 泉源被她尖叫得头疼欲裂,耳朵一阵嗡响,对刘云投入的演技实在无话可说又敬谢不敏。 “刘云……” 刘云自己其实也被自己投入的演技吓到了。不,在泉源面前把这么*扯淡的自己暴露得这么彻底根本不是在计划中。她跟刘晓晓两个人疯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对神经病,但是这么早就让神经病出场显然也让刘云陷入了尴尬境地。 她的脸皮本来有一米厚,刘云觉得这个意外直接把它磨平了半米。 “哈哈……”刘云干笑:“我们还是把她流掉吧。” “……你去坐一会儿,不能躺,我很快回来。” “不要走……我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可害怕了……” 画风又变了。 泉源觉得自己几乎要把这辈子的省略号一口气全部用光。 “留下来陪我嘛亲爱的,孩子这种东西随便消化消化就可以拉出去的就不用特地买药了。” 泉源懂了,这次转的是恐怖片。她不再试图去跟刘云交流。她听说人在吃饱的时候血液会集中在消化系统附近,全身能量都用来消化,大脑供血不足所以会感到困。那么因为吃太饱变成白痴之类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问:“车钥匙呢?” 刘云做出一个头上点亮了灯泡的神情,然后从口袋掏出车钥匙,扔进嘴里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我吞掉了。” 泉源真有那么一瞬间担忧刘云会蠢得把车钥匙吞掉,但是马上又觉得刘云的喉咙应该没有那么具有包容性、那么宽阔。 刘云得意地笑:“剖腹产吧。” 泉源问:“你到底有没有胃疼?还是也发烧了?” “没有,都没有。” 泉源皱眉。 刘云马上改口:“只有一点点胃疼,真的,你给揉揉吧,揉揉就好了。” 泉源觉得自己会揉爆她的胃。 刘云双手翻了花儿,钥匙就出现在了她手心上:“开心点嘛,你看我给你变魔术,我是想逗你高兴啦。” 泉源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自己很高兴,但也确实没有很不高兴。她怕刘云是不想麻烦自己买药才装作完全不难受,又看她并不太像难受得很,于是说:“实在难受的话自己下去买药吧。” 刘云小狗似地点头:“嗯嗯。”她拉住泉源的手,一路领着她走到卧室然后把她推到床上:“睡觉。” 实在没有办法形容。 泉源真是佩服死刘云这种一秒钟变身的本事了。刚才还奇葩得像是有病,一眨眼就变得成熟理智又可靠,一副让人信任的嘴脸。虽然她现在双手撑着泉源的床俯身半压在泉源身上——这个姿势实在有点不太对劲——但泉源只是默默蹬掉拖鞋,伸手扯被子。 她直觉现在还是不要跟刘云深究这个姿势得好。 刚才那个神经病刘云完全不见了。她摸摸泉源的额头:“有一点烧,你睡一觉,我去给你拿冰贴贴上。” “谢谢。” 刘云又扭开了:“人家还怀了你的孩子呢,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啦~” 明天早上就拉掉的孩子吗? 泉源被自己的联想恶心坏了,也确实疲累得不行,闭上眼睛不理刘云。 刘云凑过来给她脱外套,她就抬手让她脱。 理论上来说对于才认识几个小时的陌生人泉源其实应该更加戒备一点的,但刘云就像是除开人类以外的另外一个物种,实在让泉源提不起兴趣来戒备。 刘云把泉源的外套挂到衣柜里的空衣架上,然后对泉源说:“来脱裤子吧。” 泉源黑线。 收回刚才的话,还是有点危机感比较好。 她坐起来下床找了睡衣,准备拿去浴室换,顺便洗个澡。 刘云又问:“帮你搓背?等等等……开玩笑,”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小药片:“你去看看你需要吃药不,我给你放洗澡水。”说完殷勤地帮泉源开空调调温度然后哼着歌去浴室放洗澡水。 泉源也就随她去了。 她研究了一下药片,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药,看得出来才怪了。估计是消炎的吧。另外一包只有两片,倒是写了退烧的。泉源都不太想吃,觉得凌晨挂的针应该还没有被消耗完。但最终她还是把写了一天三次一次一片的药片随便掰了半片来吃,否则刘云一定又要作怪了。她吃完了药,刘云也放好水,喊她去洗澡。 这次刘云没有死皮赖脸地表现一下自己想要赖在浴室不走的意愿,也不知道是她开玩笑的底线在这里,还是看出泉源已经困倦得不行所以没再逗她。 泉源泡了一会儿又冲了冲很快就出来了,大约也只用了十来分钟。泡了热水澡之后感冒带来的沉重感消退了不少,倒是更加困了。 她出去的时候刘云坐在浴室的沙发等她,手上研究着泉源只吃了半片的药。刘云觉得既然泉源不想吃就算了吧,省得又影响她心情。所以只是撕了一张冰贴过去贴在她的额头:“你睡吧,我陪着你。” “你也回去休息吧。” “不要赶我走啊我还怀着你的孩子!” “……那么你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她知道昨天晚上刘云一直在陪床,医院的环境她知道,那种情况下刘云不可能睡地好。刘云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了。泉源知道刘云之前说自己家乱得不行要睡在这里的话一定是玩笑,刘云是不放心自己。 是因为感受到刘云的善意,泉源才对她格外宽容。 但虽然并不抵触,也做不到太亲密。 泉源说叫刘云在这里睡一会儿的时候是有点犹豫的。 这个房子是小跃层,弄了一间主卧两间客房,其中一间客房华氏夫妇常驻,还有一间其实很少用到,所以没有怎么整理。平常会睡在泉源家里的除了华蓉华夏就只有贺晨曦了,贺晨曦来的时候是跟泉源睡的,她喜欢两个人抵足夜谈的亲密。 总而言之,现在刘云能够睡的床就只有泉源的这一张了。 泉源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刘云虽然看起来口花花,但其实是个正直的人,于是说:“柜子上面有被子,再拿一床,你也睡一会儿吧。” 刘云看出泉源对两个人一起睡还是有点抗拒的。她虽然总是想在各种方面调戏一下泉源,但也不是分不清情势的傻瓜。她说道:“我去看会儿电视。” 泉源最终没有说谢谢,她嗯了一声翻身睡了。 刘云帮她拉好窗帘关好门,然后到客厅开了电视。 她朝泉源的卧室方向看了一眼,为自己大方得体又有风度的行为狂点了一万个赞。 情圣绝逼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啦! 第二十五章 刘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这个时间段的节目乏味得不行,看着看着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铃铃铃、铃铃铃。 刘云在梦中焦头烂额地找电话。 一脚踩空骤然惊醒,还有点稀里糊涂。 刘云身体健康,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早起的时候会有点低血糖,心情不爽气压低,呆头呆脑又脾气暴躁。 她睁眼都没有弄清楚自己在哪里,只是延续着梦里的紧迫心情找电话。 她自己的手机当然不是这种古板的经典铃声,只有值班室的电话是这样。 刘云心想卧槽我居然在值班的时候睡着了,大逆不道!焦头烂额地一边找电话一边整理衣装。 不太对的感觉……值班室哪里来的六十五寸宽屏豪华大电视? 这时候刘云摸到了玲玲作响的手机——也没有思考为什么不是座机,就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华蓉。 哦,华蓉啊。 华蓉啊! 一定就是之前在药店泉源叫过的那个蓉蓉了吧? “卧槽又一个情敌!”刘云有点不爽,抱怨着按下接听键。 时运不济,这句话恰好就传到电话那头去了。 电话那一头的人显然被她这句怨念深重又没头没脑的话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问:“源源吗?” 刘云也被自己这句怨念深重又没头没脑的傻逼话噎住了,她给了自己一巴掌,彻底清醒过来,说道:“哦,你是泉小源的朋友华蓉吧?你找泉小源吗?她还在睡觉。” 电话那边的确实是华蓉。 华蓉昨天晚上送华夏回去两个人的出租屋,然后跟华夏吵了一架。 其实跟醉鬼没什么好吵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华夏在含糊不清地低声嚷嚷,他醉了酒倒是还记得要在华蓉面前做小伏低,让华蓉哭笑不得。他没对华蓉恶声恶气,反而显得有点委屈。华蓉就心软了。她其实也认为自己就那么爆了泉源的性向这件事欠缺考虑。她也是有点被泉源气着了,有点冲动,就对华夏说了出来。她其实潜意识里是想从华夏那里得到一些安慰,想让华夏想想办法——如果能够把泉源掰直了更好,如果不能华蓉也只好支持,就算她非得喜欢贺晨曦,华蓉也会想方设法帮她忙——总而言之华蓉想让泉源幸福,但是她自己又做不到,她想要依靠华夏。 华夏平常总是装嫩卖萌,但他其实是个非常可靠的男人,两个人相处的时候看起来主导权在华蓉,但实际上很多烂摊子都是华夏收拾的。 事到如今华蓉有点后悔,她觉得昨天是自己太冲动,应该事先给华夏一些暗示与缓冲然后再告诉他真相。但是她也感到不高兴——泉源对华夏那么好,华夏为什么不能理解泉源? 泉源的家庭状况与年幼时受到的创伤,凡是华蓉知道的都对华夏说过,华夏以往也很能够包容泉源一些奇怪的地方。华夏平常愿意扮演一个看起来长不大的年幼弟弟暗中保护姐姐,华蓉非常高兴。华蓉把泉源当一辈子的朋友,她也希望华夏这样想。 可这件事为什么华夏不能接受呢? 昨天晚上华夏回家后虽然没有大吵大闹,但也说了一些让华蓉生气的话。他隐隐约约地,要华蓉以后跟泉源断交。 华蓉生气,但华蓉看见华夏的样子又觉得万分心疼。 华夏红着眼眶,激动地问:“你爱我吗?爱我就听我一次。” 华蓉心疼华夏,也感到心烦。 我怎么不爱你? 她甩开了华夏的手。 她对自己说华夏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等他清醒了,想清楚了事情就过去了。 她等华夏终于睡着之后自己离开了租屋。她没有去找泉源,一来不知道要怎么对泉源说华夏的事,二来她想起华夏红了的眼眶,也没有办法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去见泉源了。 华蓉回到公司,打开泉源的办公室,到了里面的小休息间。 泉源并不是一个享受生活的人,休息室里只是一张简易的折叠行军床,还是华夏以前野营的时候买的。好在之前公司里事情多,泉源在公司将就了好几晚,被子是现成干燥的。华蓉躺在床上就开始想几个人过去的事情。这张床也是华夏亲自拿过来装好的。泉源的休息室说是休息室其实一个资料室,华夏来参观过,他回去以后就搬了这个过来,说泉姐既然不肯卖沙发床,至少放着这个睡个午觉。那时候华夏是真的对泉源很好。华蓉也能感觉出来,华夏真心把泉源当朋友,当大姐。华蓉就这么躺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早起时心里和身体上都难受得不行。取了一次性牙具和泉源的毛巾去卫生间洗漱,清清冷冷又狭小的地方就只有她一个人。 深秋的天气真冷,华蓉朝镜子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憔悴疲惫的脸。 她想象着泉源站在这里,每天早上要在公司里其他人来之前把自己收拾好、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有为女强人的样子,说不定天只是透亮就起了床。她也是这样对着这面镜子也像华蓉现在一样注视着一张憔悴疲惫的脸。 她为什么就要那么拼呢! 华蓉真的为她操碎了心。 这种关心与爱护确实超越了朋友与朋友之间的情感,她们自然不仅仅只是朋友,泉源是华蓉的妹妹。华蓉认一辈子的妹妹。照顾华蓉又要华蓉忧心的妹妹。要是泉源受了伤,华蓉心也会像是被剜下一块肉。 很难说。 华蓉忽然想自己也许在不经意间也对泉源产生过爱情,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泉源幸福,所以这份爱情自主地转化成了亲情。 然而华蓉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自己更加在乎泉源,除了父母之外,在自己心里也不会再有人会比泉源有更重的分量。 就连华夏都不会。 华蓉忽然觉得她把泉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看待,并不是指表面上这个精明能干的泉源,而是内里的那个幼小、脆弱、受到了惊吓不肯钻出自己壁垒的泉源。华蓉想要把那个泉源拉到阳光里来,但是看见她伤痕累累的样子又无法伸手。 华蓉在泉源的抽屉里发现过百忧解,华蓉听见过泉源在梦中尖叫,华蓉见识过泉源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面如死灰……华蓉不是笨蛋,她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泉源从前受到的创伤,从未愈合。 华蓉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华夏,华容犹豫了几秒钟接了起来。那头华夏也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开口问道:“你在哪里,是不是去找泉源了?” 压低嗓音,压抑着怒气。 华蓉忽然就恼了,她说:“你什么意思?” 华夏说:“我问你,你跟泉源到底是什么关系?” 华蓉对着手机大喊:“你他妈的给我滚!” 华蓉把手机摔在地上,扶着镜子哭了。 什么关系? 华蓉跟泉源是十多年的老同学,几乎一起携手长大。华蓉不能确认如果泉源早于华夏向自己表白自己会不会接受,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认真考虑。但她现在爱的人是华夏啊!她受不了华夏质疑自己跟泉源的感情,质疑自己跟他的感情。 她是爱华夏。但华蓉愿意为泉源放弃华夏,但是不会为华夏放弃泉源。可当华夏怀疑她,逼迫她做出选择,她又伤心委屈得不行。华蓉把手机捡回来,手机竟然没有摔坏。她在上面输入分手,然后蹲在地上呜咽,怎么都按不下发送键。 她比自己以为得更爱华夏,但她更爱泉源,她不能让华夏刺激泉源。泉源是一只碎裂又重新拼粘起来的美丽瓷器,有多美就有多脆弱。 泉源为她付出过太多,她一辈子都报答不了泉源。泉源是她的妹妹,是她的女儿,也是她的大英雄。 华蓉把分手发了出去。她知道事情未必有这么严重,华夏也只是还在气头上,华夏崇拜赫哲,他觉得泉源联合着华蓉把赫哲耍了,所以没办法一下子看开。华蓉给华夏找了一百个理由,但是她仍旧无法原谅华夏。华夏质问她跟泉源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冷了。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就这样跟华夏分手,但华蓉是个烈性子,她眼睛里揉不下砂子。 这是她给华夏的警告。 这一辈子里,除了父母,泉源在她心里永远排在第一位。 华蓉哭够了,起来洗了脸,然后把华夏的号码拉黑。她梳妆打扮好自己,画了个淡妆把哭泣的痕迹掩盖掉。公司今天大部分人是要加班的,但泉源也并不想让他们太累,所以让大家稍微休息一下十点半钟来开会。十点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来了,看见华蓉出差回来就高兴地打招呼。这公司是华蓉帮着泉源一起办的,规模还很小,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大家关系都很好,华蓉跟大家笑闹了一会儿,发现十点四十了泉源还没来。 泉源从不迟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也会提前通知。 昨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让华蓉有点不好的感觉,她走出会议室去给泉源打电话。 电话打了好一会儿才被接通。 那边传来一个迷迷糊糊骂骂咧咧的声音,说了句奇怪的话:“卧槽又一个情敌!” 华蓉感到莫名其妙。 那绝对不是泉源的声音,但她还是想确定一下。主要是对方那句奇怪的话让她不知道要怎么接口才好。她问:“源源吗?” 对面也默了一会儿,有个细微的拍打声:“哦,你是泉小源的朋友华蓉吧?你找泉小源吗?她还在睡觉。” 时候想来确实又荒唐又叫人哭笑不得,华蓉那一瞬间的念头是泉源该不会被人绑架了吧。 她问:“她现在在家吗?” “嗯。”刘云回头,看见泉源出来了,应该是听见电话的声音醒来了。她祈祷泉源没有听见自己刚才的胡言乱语,说:“她醒了,我把电话给她听。”然后把电话递了过去,但是又不放手。 泉源这时候正好走到沙发后面,手支在沙发背上低头听电话。刘云不肯放手,她也就随刘云去了,反正看她举手机的架势好像也不觉得累。 泉源说:“蓉蓉?” “嗯,你没来开会,我打电话问问。” “我起迟了,你先帮我看顾一下,我马上过去。”其实泉源有设定过闹铃,被刘云迷迷糊糊地按掉了,刘云自己都不记得。 “你怎么了?”华蓉问。 “没事,昨天睡晚了。” 这时候刘云把手机从泉源耳边抽回来:“你们在一个单位,周末还值班啊?帮泉小源请个假,别让她去了,她发烧呢。” 泉源伸手去抢手机,她没料到刘云不把手机给她居然还有这么个意思。其实刘云自己也没想到,她不知道华蓉原来是泉源的同事。 手机里传来华蓉有点焦急的声音:“她怎么了?喂?源源?” 泉源正跟刘云玩攻防战,又气又笑:“刘云,别这样,我没事。” 刘云把手机举高:“昨天晚上那么折腾还说没事?” “不烧了,真的。” “你说了不算。” 电话里不停传来华蓉叫人的声音,刘云喊道:“总之她生病了给她请个假,我会帮她补医院证明么么哒~” 刘云挂断了电话。 泉源还要来抢,刘云抠下手机的电池板然后做了个扔到嘴里的动作,咀嚼了一番咽掉了。 泉源:“……” 刘云得意地笑:“没办法了,只好剖腹产了。” 第二十六章 泉源说:“上一个孩子拉掉没有。” 刘云嗷了一声:“亲爱的你好重口!” 泉源给她气乐了。 她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一旦失去主控权她就会觉得不安。 刘云之前虽然也插手了她的事,不过那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何况刘云又是为她好。她想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关心自己多少也是件让人感动的事情,于是就睁一眼闭一眼不计较了。 但工作上的事情却不能这样。 刘云直接把华蓉的电话按掉了,这次真的让泉源觉得恼火:“给我,真的生气了。” 但两个人又毕竟是萍水相逢,总不好闹得太难堪,泉源又缓了一下气氛:“真的生气了,你不给我,我打电话叫救护车送你去剖腹产。” 刘云死皮赖脸:“手机在我手上,你怎么打?” 这个人真是叫人邪火直窜。 也不知道她的体贴和察言观色的本领都到哪里去了。 泉源不想跟她纠缠:“那你在家玩手机吧,我现在去公司。” 刘云正想说什么,泉源抢先:“车钥匙产出来没有?没有的话我打车去。” 刘云知道泉源现在有点动真火,耍赖这些招式是糊弄不过去了,连忙把手机和电池递过去,小声小声说:“总得换衣服吧?消消气啊?我去给你取衣服。” 泉源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一边装手机电池一边解释:“最近很忙,我叫他们加班,总不能自己不去。” 刘云想原来她是大老板! 泉源刚才闹腾累了,在沙发上坐下,刘云就蹲在她脚边,学小狗抬着两个爪子小声小气地汪汪了两声,然后又吐着舌头“哈哈哈”地喘气。 泉源无语了:“你……” 刘云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做到泉源身边:“就算是干事业也要劳逸结合,要是华蓉能够帮你处理你就让她帮你一次。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你昨天液没输完就跑出来,后来又发烧了,还不愿意吃药,这样弄下去万一烧出别的病多不好?转肺炎的话起码要耽误你二十天,你算算,嗯?嗯?” 无理取闹变成晓之以理,泉源简直没法反驳了。 “我只是去看看。” “我陪你去,看完你就回来休息。” 泉源真想问我们才认识多久? 刘云这个人是自来熟,在跟别人的交往中似乎完全不需要缓冲时间。 这时候手机启动完毕了。中国移动一上线,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是华蓉。 华蓉简直要被泉源这边的情况搞疯了。 本来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觉得泉源会心情不好就已经非常担忧了。今天泉源迟到的事情让华蓉眼皮直跳,她胆战心惊地打了电话过去结果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陌生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情敌,还说泉源在睡觉。 泉源的龟毛华蓉是再清楚不过的,在陌生人身边泉源怎么可能睡得着?保险起见她在脑海中搜索泉源相熟的朋友,但是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泉源可能有一个华蓉并不熟悉她自己却熟悉得能够在身边安睡的朋友吗?自大一点说,完全不可能。 华蓉脑子转得快,她跟刘云说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把这个入室抢劫犯稳住、赶紧叫人报警的念头。 也幸好她脑子虽然转得快,但动作稍微慢了一点点——泉源来接电话了。 但泉源一点也没有能够让华蓉稍微放心一点。 那个人说泉源醒了,然后泉源马上就接到了电话,为什么接得这么快?她们睡一起! 华蓉脸色铁青。之后泉源和那个陌生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产生不太妙的想法。泉源发烧了,她为什么发烧?……昨天确实脸色不太好,好像感冒了。那么折腾了一晚上是什么意思?那个人问自己是不是跟泉源一起工作,那个人居然不知道,她们刚认识! 一个刚认识还跟泉源睡一起折腾了一晚上的家伙…… 华蓉抓狂了。 这些都是巧合,但是这些巧合在华蓉的脑袋里组合拼接,变成了一个荒诞的故事:泉源昨晚心情不好所以出去喝了酒,晕头晕脑地带了一个陌生人回家——这是一夜情! 最最糟糕的是华蓉在脑海中组织了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不知道要怎么去向泉源求证,电话就被陌生人抢去了。陌生人不由分说地帮泉源请了假,最后还以轻佻的么么哒为结束语。 么么哒你个大头鬼啊! 被挂断电话的华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放到火上烘烤的蚂蚱。她不断回拨,然后不断听到标准而机械的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华蓉试图借助这种不断循环的系统声音来找回理智,但是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 冲去泉源家一查真相……不行,如果泉源真的干了什么荒唐事,这时候插手一定适得其反。 放着不管……不放心。 ——电话终于打通了。 华蓉几乎要默念一百遍我叫不生气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于是先于她泉源开了口。 “喂?蓉蓉。” “源源。” 在泉源身边的刘云半跪在座位上,倾过身把耳朵凑近手机理直气壮地听她们讲电话。 泉源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刘云又把手垂成狗爪子,吐着舌头装可爱。 泉源无奈了,打开免提键。 华蓉对泉源那边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只听见泉源叹了口气然后沉默了,慌张得不行。但这时候可不能表现出惊慌失措,她问道:“源源,你现在怎么样?感冒好了?” 泉源:“差不多,不发烧了。” 刘云插嘴:“说谎。” 泉源瞪她。 刘云:“汪~” “……我过会儿就过去,会议大纲在我办公室,你先看看,跟大家讨论会儿。” “我拿到了,你不用急。你真的不难受?” “不难受。” 刘云在旁边汪汪直叫。 泉源知道瞪她没有用,索性转身把免提关掉。 她很想对华蓉说这是我捡来的哈士奇。 “这是刘云,我去买药她送我回来的。” 刘云为了泉源关免提而小声嗷嗷着,听到泉源在介绍自己又马上满血复活了,她蹦起来凑到手机旁边,但是不敢大声嚷嚷了,小声念叨着:“说谎昨天明明去了医院说谎昨天明明去了医院……” 像个充满怨念的幽灵似的。 华蓉只能隐约听见一些:“什么?” 泉源说:“我就过去。” “你昨天去医院了?烧得那么重?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不那么重。”泉源一把捂住刘云的嘴,没有让她把自己昏迷的事情也爆出去。但华蓉仍旧不相信她。虽然泉源掩饰得很好,但她不爱去医院的事情华蓉是知道的。她不清楚泉源是因为害怕医院,只以为她是懒得去。 泉源这个死脾气,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一定不会到医院去。 她也不纠结关于一夜情的问题了。显然是个误会,虽然那个叫做刘云的人轻佻又奇怪,但都比不上泉源的身体状况让她担心。 “你别过来了,我过去看你。” “不用,我真的没事。” “变异人没有发言权。” 泉源想到自己昨天跟华蓉说自己是蜘蛛侠,顿时哑口无言。 华蓉既然知道了她昨晚发烧去医院的事情,再糊弄也不可能了,只好放弃:“你帮我请假吧,帮我带两份午饭。” 华蓉可不认为泉源真的准备老老实实休息了。以她的性格一定宁愿自己找外卖也不会叫华蓉带午饭过去,她要华蓉到场是为了向华蓉询问开会的事情。华蓉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要求她更多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泉源赔笑:“等我好了请你吃饭。” “你怎么不给我涨工资。” “年底给你发大红包好不好啊大股东。” “年底你肯给自己放年假就最好了。” 泉源哈哈笑:“我的员工真好养。” 华蓉有点咬牙切齿:“我去开会,你好好休息。” 华蓉挂了电话。 泉源收好手机捏捏眉心,一睁眼发现刘云还小狗状地蹲在旁边。 泉源说:“我不去了。” 刘云:“汪汪~” 泉源都懒得叫她说人话,站起来朝书房走。虽然不去开会了,但她也不想继续睡下去。之前还有一些工作没处理完,正好趁这个时间。 刘云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见她不理自己又汪汪了两声。泉源仍旧没有回头。刘云不扮小狗了,伸出手指戳戳泉源的腰,小心翼翼地问:“生气啦?” 泉源并不怕痒,没有做出刘云期待的大幅度反应,她嗯了一声,顺手拿过放在装饰柜上的眼镜戴上:“你去……我房间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就不生气了。” 刘云不知道是要为她哄小孩的语气烦恼呢,还是要为她让自己在她床上睡觉而高兴,但是当她看见泉源转过来的侧脸的时候大脑就完全无法再顾及以上两种情绪了。 戴着半框眼镜的泉源被抹消掉大部分的凌厉,充满浓浓的学者气息,这种知性的美丽冲击着刘云的大脑,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嗷眼镜娘! 仔细看的话这装扮还会让人想起教导主任! 女魔法师! 性感秘书! 等等我的审美是怎么回事…… 刘云给自己跪了。 她觉得自从自己确定与泉源之间的暗恋关系之后全身的节操都碎裂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拼回去。 算了,反正节操又不能当饭吃。 刘云蹦到泉源正面用大脑快速记录下泉源戴眼镜的所有图像信息,同时握住她的肩膀义正言辞地说:“你比我更加需要休息。陛下,忠言逆耳,有句话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要讲。” 泉源把刘云的双手拂开,然后饶过她走进书房。刘云正要追上去,泉源啪地关上了门。 “后宫不得干政,爱妃快滚。” 刘云站在书房外挠门。 “在我滚之前陛下你一定要听我说一句!陛下你戴眼睛的样子实在是太性感了嗷嗷嗷嗷嗷!” 第二十七章 也不知道泉源有没有听到,但反正里面没有声响了。 这就像是讲相声的逗哏身边缺少捧哏一样让人无法忍耐。 ——嗷嗷冷酷无情的泉小源居然真的抛下我自己去工作了!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陛下呢!新认识的爱妃在家里独守空床陛下居然自己跑去书房工作了!等真的进入后宫之后一定要好好重振夫纲!诶……等等……这个逻辑是不是有点问题…… 刘云已经困得不行了,她前天晚上因为公路暴雨发生连环车祸被紧急调走几乎通宵,回来上了一整天班,晚上又没有睡觉,吃完第二顿早餐之后也只闭眼迷糊了一小会儿,现在简直到了站着就能睡着的程度。只能说是伟大的爱情让她居然还能生龙活虎地对着泉源卖萌——而实际上脑子早就糊成了一滩浆糊。 脑子糊成浆糊的刘云特别执着,特别无理取闹。 她不依不饶地蹲在门口挠门,挠了四五声,里面的保险栓打开了。 泉源其实没走开。 刘云这种类型的人让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才好。 她无法忍耐别人插手自己的生活太多,而刘云无疑早已越界数百米。她还没有遇见过谁会这样没有礼貌,在别人说要去工作之后还缠着别人不放。就算是华蓉也只会点到为止,提醒她注意休息不要劳累。大家毕竟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世界充斥着孩童世界所没有的成熟和优美,互不侵犯,点到为止。 就比如泉源无比担忧贺晨曦恋爱状况的时候也不会莽撞地直接提出,而是要等一个彼此都合适,并不会显得尴尬的机会。 刘云这种类型的人真的让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才好。 似乎一切打击都无法浇灭她的热情。 她像是一团火焰。 不,火焰会把人灼伤。 她是一大团夏日的阳光,是暖风,是没有阴霾的晴朗天。 她让人看见她,就没有办法责备她。 泉源就站在门边,刘云的话她全部听见了。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相熟的朋友,比如说小树和阿枣,她不会介意邪魅一笑然后摸摸眼睛,换来对方的嗷嗷泉大人赛高的尖叫。但面对刘云的时候她觉得这样做一定是自寻死路。 在遇见一个脸皮前所未有地厚的对手的时候,泉源难得地因为她的称赞而感到一点不好意思。 就像在手下败将们面前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压力,一旦出现劲敌,久违的忐忑感就泛上。 刘云这种类型……真的让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比如对方居然真的会蹲在门口挠门——只要听听声音就能够猜出那个动作——像是一只小狗,她自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其实等到刘云真正头脑清醒,一定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纠结,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幽默的最高境界从来不是讽刺他人,而是作弄自己,幽默艺术家们都该有这样为之奉献一生的觉悟。刘云才不会纠结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丢脸,她只会反思有没有太冲动吓到别人。她也会在脑海中翻滚着思考“到底应不应该后悔做点补救呢,会不会做得太过让别人觉得我轻佻难以理喻呢”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但也绝对不会思考很久。 刘云啊,她马上就能一甩头发,觉得自己这么可爱这些一定都不算问题! 她有这样自恋的资本,她似乎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人喜欢。 泉源没有走开,她打开了保险栓,然后打开了门。 譬如你有一只小狗,它咬坏你的拖鞋、撕烂你的报纸、还从你的餐盘里面叼肉片吃……你当然会对它的导弹头疼不已火冒三丈,可是又没有办法真的狠下心肠一脚把它踹开。 那是你的小狗。 它顽皮捣蛋,它信任你,它想让你快乐。 在泉源的心底,刘云也许就是这样一只小狗。 这种念头略微有些奇异离谱,但没关系,那仅仅是种感觉。 是种格外柔软,有些跳跃,苦恼而又欣喜的感觉。 泉源伸手揉了揉刘云的头发:“我保证只工作一小会儿,你去睡觉。” 泉源把刘云拉起来,刘云从善如流。 她的目的达到,裂开嘴笑得十分灿烂:“手感怎么样?” “不如真的小狗。” “以后不跟你玩耍了。”刘云跺着脚扭来扭去。 泉源笑。 “你骗我吃糖,捏我的脸,还对我流鼻血,以后我也不跟你玩耍了。” 刘云立正站直:“我去睡觉。” “嗯。” “我烧了开水在水壶里,你必须要喝两杯。” “好。” 刘云把泉源推进书房:“你去工作吧。”她帮泉源关上门,高高兴兴地去了泉源的卧室。新被子蓬蓬软软的。虽然是放在柜子里一般用不到的,但似乎也有定期拿出来翻晒。刘云拍拍被子,然后抱住蹭一蹭,心底美滋滋。 泉小源看起来会是个好媳妇儿呢! 她没有躺在泉源的床上,而是选择了泉源的卧室沙发。被子里的刘云很快就睡着了。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被别人喜爱的女交警紧紧靠着沙发靠背、蜷着腿,姿势多少有点委屈,但她的神情却又安逸幸福,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烦恼,满天下都是快乐的事情。 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进攻,什么时候则该退让。她尽情地显示了自己的无害与亲切,又恰到好处地停留在泉源的安全距离。 思索这些并不需要一个清醒的大脑,对于刘云来说,她天生有满分的阅读空气技能。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并没有泉源、没有医院、没有今天的日出、没有早餐、没有小狗……她梦到了小时候家门后水塘边的大柳树,她爬到柳树上给刘晓晓抓知了。刘晓晓踩到牛粪哇哇直哭,一边捏着她抓的知了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还问她。 “姐,为什么不回家?” 刘云在土里面翻蝉蛹,没有回答。 她没告诉刘晓晓,她能感觉到,没人期待她回家。 她头疼刘晓晓的粗神经,同时又有点羡慕她。 但在这个梦里她并不难过。 因为如今她已经知道,怎么讨喜欢的人欢喜。 第二十八章 快午饭的时候泉源把工作都做完了,觉得有点饿。房间里很安静,刘云还没醒。泉源跑去厨房想找点东西来吃。 厨房最醒目的地方放了一只金属保温壶,上面还架着一张白纸:“要喝两杯!不喝的是小狗!” 泉源笑了,倒了一杯水出来。 水太烫,她又从冰箱翻了一小块冰出来扔进水里,摇晃了一会儿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了一杯如法炮制。十分钟里喝了两杯水,饥饿感消失了,甚至很饱胀。泉源觉得这行为简直有点可怜兮兮,她拿过笔在刘云的留言下面写:“我不是小狗了。” 时间才到十一点半,估计华蓉那边会还没有开完。泉源想了想,决定先把昨天穿的外套送到洗衣店去。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沙发上搭着刘云的外套,外套上还有褐色血迹。 泉源盯着外套看了一会儿,拿起来到卫生间把血迹搓干净,然后一起装到了洗衣袋里。 昨天穿的毛衣和裤子放在了卧室的卫生间,对于泉源来说医院就像是病毒,沾上医院的东西都恨不得消毒一百遍,泉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敲了敲卧室门,里面半天没有反应,泉源直接开门进去了。 卧室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泉源对这个一点都不奇怪。她轻手轻脚地绕进去,朝床上看了一眼……被子叠起来了,上面没有人。 ? 刘云自己走了? “刘云?” 房间另一头沙发上的一团物体蠕动了一下,刘云毛头毛脑地从被子卷里钻出来:“……嗯……嗯……”她闭着眼睛打了呵欠。 泉源在卧室里的沙发并不大,刘云的样子实在摇摇欲坠,泉源跑过去扶住她:“你怎么睡这里?” “没有洗过澡,没有睡衣。” “去床上睡吧,睡衣我借你。要不要洗澡?” “不要……好困……” 看她的样子确实困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泉源把她从被子卷里整个掏出来:“去床上睡吧。” 刘云蜷缩在沙发的样子实在让泉源于心不忍,那种私人领地被侵占的不适感消失无踪,照顾人的天性反而催促她快点把人弄去床上。但刘云一点都不配合,她抓着被子不撒手,扒在沙发上:“困死了不想动……” “快吃饭了,吃完饭洗个澡继续睡。” “不吃不吃,先睡觉。” 泉源拿她没办法。比气力泉源简直一无是处,最后只好妥协:“好吧,那你就在沙发上睡,小心不要掉下来。” 结果她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沉闷的一声,刘云从沙发上卷着被子掉下来了。 她坐起来无辜地看着泉源:“是你弄的,你把被子拉开了,我一卷就掉下来了。” “……都是我的错,有没有哪里疼?” 刘云站起来揉屁股。 泉源想笑又觉得笑出来太不友好,过去把被子捡起来拍了拍扔床上:“还睡吗?” 刘云可怜巴巴地看着泉源:“我有两天没有睡觉了,你不让我睡觉。” 泉源觉得自己实在丧心病狂:“好的,让你,去床上睡好吗?” 刘云有点不耐烦地站起来趴到了床上:“我又不是你,不要哄我。” 泉源觉得刘云是有起床气。但她不耐烦的样子并不算凶恶,反而显得气鼓鼓,有点可爱。泉源也不跟她争辩。 沙发上放着刘云的制服外套和外裤。刘云说自己两天没有睡觉,想必是在工作执勤。泉源对交警这个职务并不怎么了解,不过听说前两天高速上发生连环车祸,想必刘云去忙那个了。 她把刘云的制服拿起来:“我把衣服拿去干洗,很快就回来,这一套也一起洗了?” 刘云穿着毛衣和秋裤趴在床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她连被子都懒得盖,也懒得开口说话,只是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不要洗还是随便的意思。泉源给她盖上被子,想了想还是决定一起洗掉。去预约快取服务的话下午就能拿到,不会耽搁。她拿了自己外套刚要关门离开,似乎睡着了的刘云忽然抬起头:“帮我买欢喜的内衣,我要洗澡。” “……好。” “要穿纯棉内裤,不要丝绵,浅色的,我是36d杯,钱在口袋里,你去吧。” “……好。” 泉源关上门,有点尴尬。叫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去买内衣的刘云似乎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再纠结下去,好像不正常的是泉源一样,泉源也就释怀了。 坐电梯去楼下的时候泉源给华蓉发了个短信,要华蓉开完会回个电话。 洗衣店在大厦二楼就有,b栋一到五层则都是超市,泉源只花了十来分钟就回到家里。她打开卧室门看了一眼,刘云又卷着被子睡着了。她把给刘云买的内衣和睡衣放在床边,悄声退了出去。 十二点十三分,泉源接到电话。 是华蓉打来的。 华蓉问她中午想吃什么,泉源想了想,好像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你别过来了,等刘云醒过来我跟她去外面吃。” 华蓉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 “好吧,那我下午再去。” 华蓉总是顺着泉源,有时候是信服她,有时候则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组织她。因为泉源很倔强,令人头疼地倔强。华蓉觉得既然泉源不想马上见到自己那就由她去吧,她猜测也许泉源昨天晚上病得很严重,所以不希望自己看见她狼狈的样子。泉源总是这样。她总想在别人面前显露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稍微有一点不妥帖的地方都会让她觉得像是浑身□□般羞耻。 并不需要咨询权威人士,华蓉也知道,这意味着泉源在人际关系中十分没有安全感。 很多时候华蓉觉得沮丧。 她觉得泉源并不信任自己。 泉源为什么会觉得在自己面前显示她的软弱会令自己离开她呢? 可是华蓉又没有办法责怪泉源。 每一次华蓉看见披着完美外衣的泉源都会觉得心底有苦涩泛上。 那并不是泉源的错。 因为泉源确实因为不够完美而被抛弃过。 如果连血亲都不能信任,有什么理由令她信任朋友? 华蓉知晓这是埋藏在幼小的泉源心中的暗伤,一直没有愈合,甚至泉源长大,那道伤口也血淋淋地横在泉源的心上。 华蓉难得强势地加了一句:“我下午必须得去。” 泉源笑了:“我知我知,我没有不让你来,但是中午真的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而且刘云没有醒,她昨晚一直陪着我,我也该讲义气,陪她挨饿。” “反正你怎样都有借口。” “晚上买几笼煎包吧,忽然想吃。” “什么馅?” 泉源想了想:“咸菜和笋,忽然想吃。” “好的。” 泉源说:“小希也来,买三人份的。” 华蓉问:“是你想吃煎包还是她想吃?” “我想吃我想吃……”泉源觉得华蓉简直像是在吃醋,觉得有趣,“早上刘云请我吃煎包,结果我没食欲,现在想起来有点怨念。” “晚上叫她也留下来吧,四个人更加热闹。” “好,等她醒了我问问。” 华蓉认识泉源这么久,泉源对待陌生人时和对待朋友时的差别还是能够区分开的。泉源的话语间显得跟那个叫做刘云的人十分熟稔亲密,她有点好奇:“你什么时候认识刘云的?我之前没有听你提过。” “昨天。她是交警,我昨天下午在东川路那边路口红灯压线,她抓的我。” 华蓉笑:“真了不起,居然抓到泉大人。” 泉源是个非常苛刻的修饰完美主义者,从不在外人面前做出格的事情。闯红灯压线简直算得上稀奇了。华蓉想要再嘲讽两句,忽然想起来昨天泉源出去见贺晨曦,匆匆忙忙地在电梯上给自己打电话,就知道泉源为什么会闯红灯了。她不太高兴:“开车这么不小心。” “也就这么一次。” 华蓉叫泉源以后要注意,忽然后知后觉地叫:“你跟她才认识一天?还不到!我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跟她交往很久了呢!” 这是什么话。 泉源失笑,同时自己也有点诧异。 的确,她对刘云的忍耐度和亲密度绝对超过了认识一天的半陌生人。 但刘云那个人爽朗真诚,让人无法防御。 泉源说:“她很有趣,晚上我一定叫她一起,你们认识认识,你会喜欢她。” 华蓉这才真的诧异了。 泉源很少表现出这种想要把什么人介绍给自己认识的意图。像是小树小枣她们也是因为彼此接触多了才互相认识的。泉源的说法简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将刘云这个人拉近自己的密友圈子一样。 她想起之前跟泉源打电话时不停在一边捣乱的那个声音,总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具体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华蓉决定今晚一定要好好观察对方。 第二十九章 泉源挂掉电话,听到卧室那边有水声,知道是刘云醒了。 浴室里毛巾没有换新,虽然都是洗过的,但不知道刘云会不会介意。泉源从柜子里拆了一条,想敲门递进去又觉得不太妥,最后放在外面:“床上有新毛巾,我去外面了。” 刘云的声音家在水汽中显得沉闷。 “嗯嗯。”她没什么精神地应着,然后还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没有。” 刘云没睡醒。 睡梦中猛然想起来下午还有班,一下子惊坐起来。现在脑仁疼得厉害,脾气也大得很,一句话都不想说。 泉源听出刘云满满的敷衍味道倒没有恼火,反而有点想笑。 她应该是还没睡醒。 掏出手机联网百个度,然后去厨房切了一块姜扔进电水壶里。按照网上的食谱又切了一段葱,一瓣蒜,最后想了想干脆再倒一包海带汤的速煮包进去,打开电壶开始煮。 浓郁的汤汁味很快就在厨房里弥漫开,泉源闻了闻,觉得姜味似乎不够重,于是又片了一块丢进去继续煮。 刘云洗好澡出来的时候闻到整个屋子都是生姜味,她包好头摸去厨房,发现泉源正吹着一小杯汤水绝对算不上高兴地小口小口喝。 “什么东西?” “秘制生姜水。一人一杯。” 刘云一点也不想碰这么重口的东西,浓重的姜味冲到鼻子里让她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泉源瞪着刘云,刘云捏着鼻子眼泪汪汪看泉源。 泉源说:“喝,给你煮的,我只是陪客。” “不想喝。” “必须喝。” 刘云起床气要爆发了,但忽然又瞥到料理台上的纸条。上面一行是自己写的不喝是小狗,下面还有一行整齐潇洒的字:我不是小狗了。 泉源看见她的视线,把纸条拿起来揉掉扔进垃圾桶。 刘云哈哈大笑,捧起杯子把生姜汁一口喝掉,然后被烫得嗷嗷叫。 泉源对她无语了:“中午想吃什么?” “不太饿,你随便做。” 泉源把一大叠外卖广告单扔到刘云手里:“我不做饭,你随便挑。” 刘云拉开泉源的冰箱,对里面满满的蔬菜生鲜做鬼脸。 泉源过去把冰箱关上:“梦中情人吃这些,你吃外卖。” 刘云嘟着嘴巴翻外卖单。其实也就是几张小卡片,大多数看起来崭新,有一张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涂鸦,圈圈套圈圈的数字填在上面,特别深奥——也不知道是特别受到钟爱还是特别遭嫌弃,反正卡片上的菜名几乎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 这张卡片也被泉源拿回去丢进垃圾桶:“在地铁上玩了几局猜数字。” 总觉得新世界的大门在面前打开了。刘云觉得坐在地铁上玩猜数字的泉源特别可爱! “叫披萨吃吧,香菇火腿?” 刘云终于看见一张被圈了一个框的卡片,猜测框里的说不定是泉源的宠儿。 “嗯……”泉源把煮姜汤的工具拿去清洗,想了想:“还是叫小炒吧,我平常为了方便才经常吃披萨。” 实际上泉源对香菇火腿的感官也一般般,只是因为它处于最上端,于是就次次点。 刘云把外送小炒的店家卡片抽出来:“什么菜好吃?” 泉源爱莫能助。 刘云犯难地在外卖卡片上翻来翻去。 “怎么能为了方便只吃披萨呢?对身体不好,而且食谱这么单调最后会退化,像大熊猫和树袋熊那样最后只能靠卖萌过活。虽然你变得只会卖萌我也很期待啦……” 光靠卖萌就能过活的是眼前这只生物才对。但这种话说出来一定又能让刘云嘚瑟良久,泉源选择冷处理。 泉源已经基本掌握跟她相处的诀窍,在她忽然激动起来的时候如果没有办法泼冷水那就干脆不要理她。 刘云感受到了这种冷落。 “喂,泉小源,披萨是不健康食品以后要少吃知道吗?” 泉源用敷衍的语气回复:“意大利人怎么办?” “所以她们有浓郁的体味和浓密的腿毛。” “体味和体毛是疾病的一种吗?” 刘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泉源:“对于女士来说那是致命的!比癌症还可怕!泉小源你这个样子怎么追女神?” “……供起来。” 刘云并没有错过泉源一瞬间的闪躲。 她从泉源下意识的行为中明白,她之前劝泉源的话全部白费。泉源无法放下贺晨曦,但是又强制自己放下她。 虽然劝说泉源勇敢地去追求贺晨曦什么的基本上不是真心实意,当时也隐约有这种猜测,泉源这个人应该属于那种鼓励的人越多她反而越退缩的家伙。但看着泉源这样自卑退缩的样子又突然很想把她抓到贺晨曦面前去表白。 她那么喜欢贺晨曦。 刘云不明白为什么贺晨曦直到如今还没有察觉泉源的心意,在刘云看来那简直再明白不过了——即使贺晨曦不在泉源的面前,只是提到她,泉源的眼睛里就会涌出那样真切的情义。 像是赔罪那样,刘云左右蹦跳着参观大圣人,吵闹着把泉源从贺晨曦的幻影旁拽开。泉源被她弄得眼晕,抬手把她挥开。 刘云福至心灵:“我们不要吃外卖了,我做饭给你吃吧?” “?”泉源不太了解她的思维跳跃模式。 刘云道:“大情敌晚上要给你做饭,所以我要比她早几个小时做给你吃。” “她送来被你吃掉的早饭怎么算?” 刘云一时间没办法算清楚这笔账,最后干脆耍赖:“早饭不算饭。” 泉源懒得理她的无理取闹。 “那你做吧。” 反正外卖电话还没有拨出去,她也确实对外卖卡上的菜色提不起兴致来。 刘云蹦蹦跳跳地去穿围裙。 她身上穿着的是泉源帮她新买的棉睡衣,浅棕色的底色,印着熊猫。围裙则是乳白配竹叶。刘云穿上围裙之后简直像一只白肚皮的奇怪大熊。 这只大熊在厨房里扭来扭去,出乎意料地灵巧。 泉源原本准备过去帮忙,刚切了葱姜蒜就被刘云赶了出来。她手上的半个洋葱被刘云收缴:“别捣乱,快滚开。” 她气势汹汹,泉源决定不跟下厨的女人计较。刚想滚远点,刘云忽然在厨房大叫。 “泉小源!泉小源!” “怎么了?” “……视线里没有你觉得好寂寞。” 一瞬间还以为刘云切菜切到手的泉源深深质疑了一遍自己的智商。 “泉小源,坐在边上陪我嘛,陪我嘛……” 泉源承认刘云长得很漂亮。但她撒起娇来的时候完全不能让人感觉到可爱,反而觉得有点头疼。倒不是看不下去的头疼……其实也挺赏心悦目的。但配合她游刃有余的气场,总让觉得这不是在撒娇而是在耍流氓。 泉源不理会她。 刘云蹲下来举着两把菜刀在头上当耳朵:“汪~” “……” “你不喜欢狗我还会学猫,”刘云把右手拿下来摆出舔爪子的造型然后格外妖娆地喵了一声。“猫也不行的话我还会兔子。” 泉源无可奈何地坐下了。她不想看到等会儿刘云举着两把菜刀在地上蹦来蹦去装兔子。 “……猫就够了。”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铃…… 铃…… 铃…… 单调的经典铃声缓慢悠长,带着某种鄙睨的意味。 这跟刘云上午领教过的急促款不太一样。刘云还以为泉源是那种不会特地去设定铃声的人,但没想到她其实会,但只在同样发出铃铃声仅仅只是节奏不同的经典款里面选择。刘云要给泉源的执着跪了。泉源却朝向大客厅往书房的方向怔了怔。 显然这是个超出预期的电话。 “我去接电话。” “快去吧,电话粥请在半个小时以内结束。” 泉源笑了笑:“不会那么久的。” 泉源虽然在笑,对待刘云的态度也没有改变,但刘云觉得泉源似乎冷淡了下来。刚才还因为跟刘云斗嘴所产生的那种微扬的情绪似乎被铃声在一瞬间熄灭了。 铃声还在继续,有种堂炉中余火与灰烬纠缠的感觉。 刘云转过身去热锅下油。 这种讨厌的铃声,无法理解平常泉源是怎么忍耐它。不,其实也不是铃声本身惹人讨厌,而是跟泉源的态度搭配起来之后,这种声音就显得尤为高傲与不近人情,怎么听都有那么一丝违和。 ……泉小源家的电话铃声居然能够表达出这么多种情感实在也太高智了吧! 刘云一边炒菜一边侧耳注意书房方向的动静。 她倒不是那么八卦,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就像街上看见了一个美女,怎么都想多瞟两眼,更何况是泉源这个刚出炉的意中人。 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在意。 泉源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刘云在歪着脑袋挥锅铲,一副故意卖萌的样子。 “你脖子疼吗?” “我在偷听你打电话。” 刘云也就是这么一说。虽然她看起来刚认识就干涉了泉源的私生活,但其实那是建立在知道泉源不会反感的基础上的。像跑去偷听电话这种事刘云自己想想都会觉得讨厌。不仅仅是泉源,实际上刘云自己也明白现阶段跟泉源的关系还没有那么亲密。她跟本没有起过偷听的念头。 况且泉源三四分钟就回来了,看起来电话内容实在乏善可陈。 泉源知道刘云在开玩笑,她也问:“听到什么了?” “有人想约你,你说你现在要陪我所以没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泉源没忍住,笑出气声。她的表情变得生动柔和了一些,把接完电话的那种生硬感觉消除了。 “确实是约我的电话。” “拒绝了对不对对不对?” “……没有。我父亲叫我明天回家一趟。” 刘云在醋溜白菜里加上盐,翻了几下出锅。 她不知道为什么泉源跟家里人打电话之后情绪会变得那么紧绷,但她当做没有看出来,什么都没问。 “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泉源笑了笑,在餐桌旁坐下。 “谢主隆恩。” 刘云并不放过任何一个口头占便宜的机会:“爱妃请起,不必多礼。” 泉源就真的站起来。 “那臣就不打扰了。” 刘云马上哀嚎:“不不不,女王陛下请一定要打扰我!”她扔下锅铲殷勤地给泉源拉开椅子,把泉源安排在最能欣赏到自己炒菜英姿——实际上是自己一撇头就能刚好看见——的位子上。 泉源只是跟她斗斗嘴,就顺势坐下了。 刘云心满意足地继续去做厨师。 泉源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的,跟餐厅相连。餐桌一端连接着一个微型的吧台,刘云给泉源安排的座位就刚好在吧台旁边。 刘云在大战油盐酱醋,泉源没有玩手机的习惯,实在没有事情干就开了一罐啤酒来喝。 啤酒其实是华夏买的。 泉源喝了几口,觉得有点无趣与厌烦,又放下了。 刘云刚好炒完了一个菜,看见泉源喝酒嗷嗷地叫起来,一副我一没注意你就做坏事的表情。泉源被她看得发毛:“怎么了?你想喝的话这里还有。” 刘云继续用“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的眼神盯着她。 “怎么?” “感冒的时候不能喝酒!” 泉源随口问:“医生下的命令吗。” “酒精和感冒药会混合起来发生可怕的化学反应产生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 “那我现在已经死了。” 刘云取过桌子上摆放的半罐啤酒然后朝泉源哼了一声:“乖乖坐好!” 泉源其实本来就不想喝了,但她看见这个样子的刘云还是有点无奈,喂了一声。 刘云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现在没有了。” 泉源看着小吧台上整齐码放的一大摞啤酒,刘云也看着小吧台上整齐码放的一大摞啤酒。 刘云如临大敌的神情实在是太夸张。泉源并没有想笑,反而觉得挺温暖。 “我没有心情不好借酒浇愁,你不用这样。” “怎样?” 泉源知道刘云装傻是为了不让自己太尴尬,毕竟跟家里关系不好并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 “谢谢……我只是,跟父亲不太亲。” 刘云不再盯着泉源,给了对方空间。 她说:“虽然是父亲,有时候不喜欢可以说出来。” “嗯,你说的对。” 刘云知道泉源理解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的意思,也没再解释。 气氛似乎还是冷下去了。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一点。 午餐很快就好了。三菜一汤,一荤两素,经典搭配。最后刘云又在厨房摆弄了一会儿,取出一份半中半洋的洋葱沙拉,放在离泉源最远的地方。 “用水焯了一下,跟沙拉酱味道混起来没那么冲,我堂妹也不喜欢洋葱,不过会吃这个,你可以常常。” 很显然泉源之前切下来的半个洋葱都在里面了。 泉源尝了尝:“很好吃。” 其实她倒不是真的受不了洋葱的味道,年龄增长之后挑食的毛病也会减弱,泉源几乎没有不能够入口的东西。她只是单纯讨厌洋葱,到了神经性过敏的程度。但她自己知道控制,并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太严重的情况,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应该是她在厨房切洋葱的时候刘云看出来的吧。 刘云看起来专精插科打诨,不太靠谱,但为人却非常细腻温柔。 炒菜里面都没有加洋葱来调味…… 泉源说很好吃是发自内心的。 被人一心一意地呵护,不可能不觉得感动。 泉源尽量多吃了几口。味道确实不错,但多年来心理上的抵触也不是这么容易抵消的。 等她喝了半碗汤再来夹的时候,却发现洋葱已经几乎被刘云挑完了,小碟里面只剩下生菜和番茄。 刘云抬头冲她笑:“我可爱吃了,你下手太慢,我已经吃完了。” 泉源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刘云的又一次体贴,想起之前华蓉的电话就问道:“晚上小希和之前打电话的华蓉都来我家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吃?华蓉也想认识你。” “哇见家长!” 泉源没有计较她占便宜,又问:“来吗?” 刘云一副失落的样子:“跟别人换班了,下午就要去干活,晚上到九点才有空。” “那下次吧。” “快来拉钩,不准耍赖。” 泉源已经习惯她花样百出,伸出手:“拉钩。” 刘云满足得不行,吃完饭还把泉源推去休息,自己洗了碗,好像那是全世界最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本来还想在泉源身边继续赖一会儿,但她穿来的制服泉源拿去洗了,不得不回家换衣服,所以只好穿着泉源的衣服提前告辞。 不过她其实对这件事也挺满意的,这意味着她又有了取衣服和换衣服起码两个拜访泉源家的借口。 第三十章 泉源原本想开车送刘云回家,想了想还是作罢,那样会显得太亲密。她虽然不太希望一个人待在家里,但也不能对刘云太不公平。泉源并没有忽略对方向自己表白了的事实,虽然在对方半真半假的口吻中她很难揣摩出对方真正的心意,但无论如何给予真实心情以外的更多温柔是不对的。 不过也恰好是刘云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卸下了泉源的防备。泉源通常并不会被玩笑冒犯,但正式的追求却会令她竖起防御。 觉得自己前路漫长的刘云临走时还不忘撒个娇,要对方记得补偿自己一顿饭。然后在对方近乎宠溺的纵容下把对方推倒在床上:“睡个午觉,要梦到我!” 泉源几乎下意识地就揉了揉刘云的头发:“上班要迟到了。” 刘云灰溜溜地离开泉源家,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卖萌太过被对方当成了小孩子。说起来……泉源似乎是个非常习惯于站在保护角色宠爱他人的人。这真是个……无比美好又要不得的属性啊。 而在刘云离开后,躺在床上的泉源也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觉得刘云真是个喜爱卖萌装傻的家伙。要说被占了便宜似乎又算不上……至少没有觉得讨厌或者无法忍耐,但怎么想都似乎确实是被对方占便宜了吧…… 泉源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太久,最多提醒自己稍微正视刘云的表白。十分奇异,泉源虽然是个不喜欢与别人有肢体接触的人,但对刘云的反应却没有那么大。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坦率吧,又或者单纯因为刘云装小狗太成功? 泉源从床上翻身坐起,她狡猾地没有回应刘云要求她睡午觉的话。泉源没有午睡的习惯。从睡梦中苏醒,知道自己睁开眼睛看见的也不过是空虚无人的房间,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无法排遣的孤寂感。大多数的早晨她睁开眼睛,都会感觉孤寂似乎已经实体化,迈动脚步在这个房间里发出空虚的足音。 她其实很庆幸昨天遇到刘云,很庆幸刘云留下来陪她。她想在病痛与各种离别的协力攻击下自己的潜意识中一定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来依靠。贺晨曦不行,华蓉也不行,就算不论她们本身正是带来离别之痛的当事人,就以往来说,泉源也无法向她们倾诉使她们担心。 如同第三人效应那样,忽然出现的刘云成为了她的浮木。 泉源认为自己是在利用这个性格爽朗笑容无垢的女青年。 当然这样的想法有点夸张,但泉源从不吝于恶意地揣摩自己。这种习惯来源于极度的自卑。她不断暗示自己并没有那么好,那么一旦有人弃她而去她也就不会太难过。 不断有人弃她而去,再亲密的人也会最终远离。 在这样宽敞的房屋中,总是只有她独自一人。 她寻求着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所以感受到了寂寞。 从小到大,她阅读了许多书籍,但每次面对着仅有自己的房屋的时候脑海里只能想起一句话: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在泉源的生命中,寂寞如影随形,空洞无味。 刘云的跳脱与无厘头让她暂时得到喘息的时间——那不过是饮鸩止渴。她有意纵容刘云,她需要一个人、一件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她就不会满脑子去思索那些让她伤神的事情。 刘云是最好的选择——原本不认识的陌生人、自来熟、懂得把握分寸、虽然吵闹但却总是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十分在意泉源的感受,泉源享受这种被在乎的感觉。这过程产生的负疚感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饮鸩止渴,只要一时得到欢愉,其后的事情就不必再考虑。反正毒发的那一天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因贺晨曦而起的无法放下的自卑又畏惧的执念、因赫哲与华蓉而起的愧疚、因华夏而起的失望与自暴自弃,泉源就像在缓慢地沉入深沉水中,但是又实在提不起求生意志。她奋力划水,只不过不想让别人为自己伤神。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种想法实在虚伪。 其实她还是想要好好生活的,一定有什么吸引着她但是她自己又没有发现的东西令她留恋这个世界,又或者她也许真的是渴望得到别人的同情,虚伪地掩藏着其实无比期待来自别人关怀的这种*。正像她年幼时候的伙伴生气地指责她的内容一样:“真正想死的人怎么样都会死,你只是在装可怜,要我妈妈一直注意你!” ——也许我只是在装可怜,要别人一直注意我。 说是伙伴,那个孩子曾经扮演的其实是非常令泉源厌恶与惧怕的角色。两个人并没有多少接触,只是在泉源每次接受治疗之前,如果治疗师的孩子恰好也在,治疗师的助理就会让泉源跟那个孩子一起待一会儿。助理是想让泉源能够放松下来。但作为孩子的泉源有着比大人更加敏锐的直觉,她知道那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女孩并不喜欢自己,甚至可以称得上怀有敌意。 长大以后的泉源当然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会如此针对自己,渐渐地,也对那个孩子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释怀。甚至有时候想起来,她会觉得自己确实对那个孩子有所亏欠。觉得被夺走母爱的孩子是没有错的。但有些事情造成的影响无法改变。那一天之后,原本多少会对治疗师敞开心扉的年幼的泉源完全封闭了自己。无论对方怎么引导,即使自己也想要倾诉,都没有办法再开口。 那种感觉非常可怕。 那之后整整七个月的时间,泉源无法再说出哪怕一个字。是失语症。那段记忆对于泉源来说痛苦又麻木。她无助恐惧,但哪怕努力地全身都颤抖起来,还是连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这个事件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如今。泉源习惯于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面对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能开口倾诉。 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泉源九岁。 九岁的泉源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自杀现场。 那个灵魂伤痕累累的女性躺在装满水的浴缸里,瘦骨嶙峋的满是自己抓挠出的创伤的身体浸泡在溶满鲜血的水中。水的颜色无比艳丽,使得她憔悴疯狂的面孔有了一种别样残酷的魅力。 不可否认,泉源的母亲是美丽的。 而在濒临死亡的时候,那种美丽像是地狱之花一样灼灼绽放。 推门进入浴室的时候泉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首先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反而也许是在过渡的惊吓中有些错乱,她因为看见了母亲脸上久违的笑容而高兴起来。 她叫到:“妈。” 她记得那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声音,那个声音时常回荡在她自己的梦中,令她害怕又恶心。但其实时至今日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怀抱有哪种情绪。 但母亲的反应她还记得。 自杀的女人并没有预料到女儿的归来。母性的本能让她在疯狂中获得一丝清明,又也许是女儿的笑容令她觉得违和与担忧,她柔声说:“源源,别看,别害怕,你先出去。” “妈?”泉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房间里的不对劲。血腥味直到这一刻才席卷而来。虽然她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或者自杀的含义,但那种味道令泉源本能地感到惧怕。“你在干什么?” 母亲在浴池中虚弱地挣扎着。 成年以后泉源忍不住查过相关的资料,一个人失去百分之三十的血液就会休克,而要到失去百分之五十才有可能失去生命危险。仅仅割腕通常是无法致死的,因为血小板会使得血液凝固,令流血症状消失。所以自杀者会将伤口泡进水里,同时在动脉切割多道伤口令凝血速度减缓。但显然泉源母亲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自杀者,甚至她的自杀方式多少有些浪漫。浴室里除了血液的味道之外还混杂着玫瑰香精的馥郁芬芳,手腕上的伤口也极富美感。这使得泉源无法确切地判断母亲在当年到底是否怀抱着必死的心态。 然而她永远无法进一步窥探母亲当时的想法。 她只记得,母亲在当时甚至从水中站立了起来,虽然有些摇晃,但也完全不到濒死的程度。 而直到母亲站立来,她看见了母亲流血的伤口,才真正恐慌害怕起来。 她记得母亲甚至尚有余力宽慰她。 用毛巾匆忙包裹住伤口的女人,披上浴衣,有些惊慌地捂住女儿的眼睛。独属于一个母亲的柔情令她一瞬间从意图死亡的绝望中脱离。 “源源,听话,到外面去,妈妈没事。” “我……我……” “妈妈没事,妈妈不知道你要回来。你很久没有回来了。” “爸爸说……说你……爸爸叫我不要回来,说你很忙。” “他不让你回来?” 年幼的泉源并不能分辨出母亲一瞬间改变的态度,恐慌与无措令她无暇分心,母亲遮住她眼睛的手也阻止了她看见女人再次疯狂起来的神情的可能。 “没有,爸爸说你很忙……他没有不让我回来,他说你很忙,说过段时间再带我回来……” “他不让你回来?!他说我不配做你妈妈?!” 母亲的尖叫令泉源反应过来,但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母亲。 “没有,爸爸说……” “不准叫他爸爸!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你听到没有?” “妈……妈妈?” “别离开妈妈,你爱妈妈,你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知道吗?知道吗?!” 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叫。母亲的疯狂与反常到底令泉源害怕了,她在母亲的怀里挣扎起来。 “妈妈,去医院好吗?我们去看医生。” “我没有病!他说我疯了不能照顾你是吗!我没有病!我没有疯!泉源,你姓泉!你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我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我没有病!你才不配做她的父亲!” 女人的话语已经完全混乱了,她甚至开始跟虚幻的人影争吵起来。泉源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无法像大人一样冷静下来先考虑如何安抚自己显然陷入疯狂的母亲,她的力气也太小,根本无法阻止。她感到害怕。她觉得无措。她哭泣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我爱你,我只有你,我不要爸爸了,我回来跟你住在一起,妈,妈……我回来跟你住在一起好不好?你不要这样……” “滚开!”女人尖叫着。 她已经无法分辨泉源说了什么,也无法分辨怀中的人是谁。 “爸爸”这两个字显然称为了导火索。 泉源瘦小的身体被她推了出去,后脑撞在柜子上,这重击使得泉源一瞬间就陷入了昏迷。但非常幸运,创伤并不是致命的。她在几分钟之后醒来了。具体的时间泉源无法度量,但房间里混乱一片,美丽的刺激碎成渣滓,较轻的椅子装饰柜一类的家具也凌乱翻倒。女人似乎跟看不见的人进行了一场搏斗,搏斗消耗了她的体力,也重新撕裂了腕上的伤口,或许是疼痛,或许是消耗的精力,或许是不断作响的门铃与敲门声——无论是什么,女人暂时清醒了。她发现自己的女儿瘫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叫然后把她抱起来。 泉源正是在母亲的怀中,被母亲轻柔的抚摸唤醒。 头晕目眩。 后脑有种尖锐又沉闷的疼痛。 “源源,妈妈对不起你,源源,源源?你醒过来。” 泉源虚弱地攀附住母亲的手臂:“头疼……妈妈,我头疼……” 女人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后脑,然后看见满手鲜血。 她发出一声尖叫,终于想起来自己对珍爱的女儿做了什么。 疯狂再次降临。 她松开泉源。 “离开我!” 她吼叫着退开。 “妈妈?我好疼,你过来,妈,妈,你要去哪里?” 年幼的泉源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悲剧,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母亲,虚弱地想要站起来,却一次次失败。 女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她不断尖叫着。 “对不起源源,我不配做你,我不配做你母亲。” 泉源艰难地向母亲的方向爬行过去。 “但是你也不配做她父亲!” 浴室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泉源好不容易站起来,又再一次跌倒。 女人用水果刀捅穿了浴室中自己的镜像,然后大笑起来:“我不配,你也不配,我们一起去死!” “妈——!妈——!你要干嘛——!妈——!” “你不配,我也不配,我们一起去死。” 女人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平静得诡异。 她用同一把水果刀捅进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溅在浅色的墙纸上,喷溅在马赛克拼贴的蓝色系地板上,喷溅在匍匐于地上,张开嘴,没有能够发出声音的女儿的脸上。 女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泉源对那一天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的尖叫声。 邻居破门而入,据说看见这样惨烈的景象后甚至吓得不敢走近浴室。直到警察到来泉源才被抱出浴室,那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十分幸运,她被抢救了回来。 时至今日,头脑后的疮疤如果不伸手去摸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但有些伤口是无法愈合的。 那一天的记忆化作噩梦,时时造访,提醒着她一个事实。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即使母亲在当时确实想要自杀,但她无法忘记,母亲曾经从那血腥的水中出来,捂住她的眼睛,对她轻柔地说过,不要害怕。 是她害死自己的母亲。 是她说了不该出口的禁语。 圣经定义人类有无法依靠自身洗脱的原罪,仅有神能够救赎与赦免。 而泉源的身上背负着连神也无能为力的罪孽。 那一天,就是泉源的原罪日。 第三十一章 (改错字) 泉源做了一圈家务觉得实在枯燥乏味,于是就出门了。恰好送去清洗的衣服还没有领,时间也差不多,泉源只稍微等了一会儿衣服就熨烫完成被送到她手里。拎着一堆衣服仍旧不太想回家,于是索性开着车逛了出去。路过刘云执勤的路口时向交警亭望了一眼,刘云并不在。泉源对交警的工作并不是太了解,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安排轮班。不过泉源并不是特地出来寻找刘云的,扫了一眼之后也就不再在意。 周六下午的这个时段并不算交通高峰期,泉源开着车子在市里小范围绕了一圈也才过了半个多小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也不准备去公司——省得弄得大家都来关心心浮气躁,况且还一定会被华蓉审问。这种难熬的事情就留到晚上去纠结。泉源开着车绕啊绕地,就绕到了早上刘云带她看日出那附近的地方。 泉源早上发烧,人也混沌,但她记性好人又警觉,不太好听地说刘云这样一个陌生人开着车载她到陌生的地方,她并不是没有防备。半睡半醒里她把方向都摸得清楚,过来的路也都记着,没过多久就到了刘云早上停车的地方。 这条街道与清晨的样子大为不同。虽然偏远,但各种店铺也开得琳琅热闹。与城市中心的风景很不一样,狭窄的道路最多仅供两辆车子通行,显然是过时已久的旧城规划。多有店铺把摊面延伸到人行道甚至车道上来,车子驶进来,稍有不慎就会进退两难。卖服装的的店铺都取着新奇有趣的名字,衣然有你之类的,听上去倒也别致文艺,但却音响震天地播放着各种洗脑神曲。街上的人并不多,有的老板支着简易桌椅跟四邻五舍打牌,看那兴头,倒让人觉得牌桌上的输赢要比店面收入还更丰厚一些。这是个自成一体的,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若即若离的小生活圈。 入秋以来的天气都不太好,雨水接连不断。泉源下车的时候天气阴沉湿冷,她没太在意,结果刚走到中段就忽然下起了雨。虽然只算是毛毛雨,但可以算是大病初愈的泉源不敢冒险逞强。万一再把自己搞去医院受折磨就只能说咎由自取。她看了一圈发现一间挂着雨伞的铺子,快步走了进去,结果这店铺里另有乾坤。一半是小超市,一半是音像店。两种南辕北辙的货品把店面挤得满满当当,低音炮却没有流俗,放着高雅的西方古典乐。 泉源随手从一堆雨伞里选出一把素色的,标着天堂伞业,付钱的时候老板说只要十二块五,明显是山寨货。 店主找钱的时候泉源随便从身后的音乐碟中抽出一张来看。在她贫瘠的兴趣爱好中听音乐勉强能算上一项,但也并不怎么热衷。 泉源对音乐的爱好仅限于它能够提供的声响。并且说出来可能会令人大吃一惊,泉源这样看上去就应该品味高雅的人对那些优雅的音乐并不感冒,她时常听那些俗气热闹,被街道上的店面放得烂俗——听到就能哼——的洗脑神曲。 这些音乐并不需要鉴赏水平,或者需要也说不定,谁在乎呢?泉源只在乎它们聒噪喧嚣的本质 泉源漫不经心地逛了一会儿,拿起一张动画歌曲专辑——看价格多半是盗版。但这也无所谓。上面有多啦a梦的主题曲。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洗脑神器,泉源早上从刘云的手机上听了几嗓子嫩声嫩气的唱腔,泉源也就不知不觉地决定买下来了。 店主显然认为泉源是个非常有购买潜力的,于是从她购买的音乐碟上揣测她的购买意向,将最近的动画影碟以及进口的儿童节目碟片介绍了一遍,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不过泉源拒绝了那些诸如大灰狼和小绵羊的故事,海星和海绵的故事,猫和老鼠精选集等等之类……到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处。泉源平常也看这些,儿童剧集总是无忧无虑,比那些无病□□的家庭伦理或者爱情偶像更加使她放松。不买的原因并不是不屑,而是……说出来多少会让人有些讶异,这些专门为儿童提供的音像制品泉源家里都有收藏。 胖胖的四十岁左右的老板仍不放弃推销。 “租个碟片回去看看不姑娘?最近上映的大片店里都有,这种天气在自己家里看电影比去电影院高兴多了。” 无论是在自己家看电影还是去电影院看电影泉源都并不热衷,她自己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出波澜起伏的戏剧,又何必要去欣赏他人的呢? 不过目前也确实没有什么事做。 泉源在音像区转了一圈。最新上映部分果然排列着包装精美的一系列新片。旁边醒目的自制广告上标明三张以下押金五十,租金则是一张五块,即使要购买下来每盒碟片也不过十五块钱,无论是二碟装还是三碟装都是同样价格。泉源年幼的时候也接触过这种店铺,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只记得老板虽然总是强调自己卖的是正版碟,但里面的影像大多数模糊不堪。 逐渐长大之后,这种租借盗版碟片的店面就从泉源的视线里淡出了。 如今确实很少见到。 这片老旧的城区想必曾经也繁极一时,虽然后来渐渐被新兴的商业区取代,却仍旧保持着它雍容自傲的步子缓慢前进着。很多陈旧的东西不曾遗弃,新兴事物以不伦不类的方式插挤进来,让原本看似稳固的结构渐渐变得摇摇欲坠。这个地方虽然维持着独有的远离人境般自成体系的热闹,但想必存在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吧。 一种雾气般单薄难言的惆怅涌上。 泉源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会避免回忆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天里,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不时袭来。但这些记忆又并非那么鲜明。要完全放开过去的伤痛是非常困难的,泉源所能够做的也不过是淡化它们的存在感。所谓时间能够洗刷一切伤痛,不是痛得麻木,就是用别的更加强烈的感受取代它们。泉源的做法是把那些跟痛苦有关的东西尽量束之高阁,并非不存在,但大多数时候已经能够很好地避开它们。所以难得地,当泉源牵动记忆,调出记忆中与这里非常相似的故居地的时候,痛楚并没有出现,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涌上。 就如同子宫般温暖安全,对于泉源来说,最初的生活正是这样。 她难得地放纵自己感性,从一堆旧日经典里挑选出一部脍炙人口的音乐电影。 《音乐之声》。 有记忆以来,这是泉源接触的第一部电影。 “那边的碟子都是旧碟,你要的话两块一张拿走。” 泉源这才发现面前的陈列架确实老旧,上面摆放的碟片虽然被打理得非常整洁,但陈旧的灰扑扑的感觉却无法掩盖。她顺手抽取了其它几张一起递给老板。 “以前这边有很多学校的教师宿舍,这些片他们很有人租的,后来都搬走了,这些就没人看了。一共十二张,这些算你二十块钱。” “嗯。谢谢。” 虽然是近乎废品的价格,但实际上这些从前被多次租借,影像质量也完全跟不上现代生活需求的盗版碟片还是卖出了本身价值之上的价格。 但泉源并不介意。 反正也并不一定会看。 对于泉源来说到付款这个环节为止这次购物的全部目的就已经达成了。无法判断她自己是否意识到……这其实是过去场景的一种模拟。从这种模拟中她得到了满足感。 温暖又微有刺痛。 这是她对于过去生活中曾体会过的“幸福”的全部认知。 是水中花月。 是永远不可能再次触碰的幻影。 泉源撑着新买的雨伞从店铺离开。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略显匆忙。就像在慌张地躲避什么。她并没有感受到内心蠢蠢欲动的害怕与抗拒,她并不清楚自己在潜意识中追逐着什么又逃离了什么。 她只觉得这条湿润的雨中街道以它独有的清冷包容感让她觉得平静。 如果非要形容,那其实一种罪恶最终被宣判,尘埃落定的感觉。 泉源收拢这种思绪,她缓步折回,在一条巷道的入口处看见了移动的煎包摊。泉源一眼就认出了那对夫妻,他们身上那种忙碌而平凡的温馨很令人羡慕。 煎炸食物特有的香味涌入鼻端,带着热气腾腾的诱惑。泉源其实是为了这里的煎包来的,早晨食欲不佳,但即使只尝了一个味蕾也马上记住了这种美味。泉源按照三个人的食量和喜好挑选了几种馅料,妇人戴上干净的一次性料理手套开始往面皮里包料。看得出来,虽然是一间简陋的流动摊,但做生意的夫妻对卫生十分讲究,也很懂得怎么招揽顾客。一边斯斯文文的丈夫让出了炉火边的位置,让泉源往里站了一些,好分享到炉火的温暖。泉源笑了笑收起伞。 妇人把包好的包子交给丈夫之后才拉下口罩跟泉源攀谈。 包子在平底锅上滋滋响着,香味浓郁。 妇人把手伸到便携炉火边暖着:“姑娘早上跟小云一起来过吧?” “她介绍我来吃。” “阿姨这里的包子好吃吧?你时间刚好,等一下人就要多了哝。” “味道很好,我给朋友带一点回去。” “喜欢就多来,阿姨给你料包足,价格算便宜。你叫小云也多来,她最喜欢阿姨的肉煎包,以前每天都要吃的,后来搬家就不来了。她叫你买来给她带回去的?” “是别的朋友。” 妇人笑着:“给阿姨多宣传一下,你以后到阿姨这里来就免费吃。” 泉源也笑了:“那我以后天天来。” “你把小云也拉过来。早上好不容易看见她一次,她又匆忙跑走,打电话叫她过来家里玩她也不来。虽然她年纪大了阿姨也要关心她哝。就算她自己家里人放心她,阿姨是不放心她的。阿姨还要给她相亲的。” 这个话题泉源无法回应。看起来这对摆摊的夫妇虽然跟刘云非亲非故,但却关系十分亲密。 泉源想刘云大约是因为自己的性向才不得不疏远他们,并且从父母身边搬离。 这几乎是泉源第一次正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沉重。 华蓉虽然曾经一语戳破她,但朋友与长辈毕竟是不同的。 “阿姨对她好。” “她自己处朋友没有?” 实际上早上她还对我表白…… 泉源把这个尴尬的问题含糊过去。 “我们认识不久。” “你跟她好好交朋友,小云这个姑娘很爽快很义气,嘴又甜,人又漂亮,我们左右邻居都喜欢她。” 泉源笑:“嗯,我也很喜欢她。” 她想,刘云的爽朗与热情一定跟生活环境有关,她的邻里间肯定也关系亲密。这位仅见过自己一面的妇人所充分表达的善意与熟络感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淳朴而毫无恶意的自来熟似乎是这里的地域特征。 “小云人好,招人喜欢,但是平常往来的朋友又不太多。她有个堂妹阿姨见过,以前还有几个同事也过来过,朋友阿姨很少见到哝。早上她说你是她的朋友,阿姨本来要请你们吃包子,结果她把钱塞过来就跑掉了。” 早晨泉源虽然说要请刘云吃早饭,但实际上钱确实不是泉源付的。那时候煎包摊上顾客多,天气又冷,刘云怕泉源再着凉就要她回车上去等。泉源没有退让,把衣服还给刘云然后回车里了,早饭钱后来不了了之,说起来确实还欠刘云一顿饭。 想必这家人对刘云来说确实很重要,因为有非同一般的地位,所以刘云并不希望泉源付钱吧。有趣而孩子气的独占欲。 泉源说:“我们其实才认识不久。” 妇人笑起来:“哎哟!阿姨看她很喜欢你的。早上说你感冒了,一直叫我不要搞得太油腻,我说煎包子怎么不搞油嘛。你说对不对汉子?” 斯斯文文的男人笑了笑,对自己只顾着聊天的妻子说:“你还没给人家姑娘弄调料。” “唉!看见小云的朋友一聊起来就忘记了。吃辣吗?哦哦你感冒了,不要吃太辣,阿姨给你搞两份调料,一份放辣,一份不放。” “谢谢阿姨。” “你就好好帮阿姨照顾小云。小云这个姑娘太懂事了,我们就怕她自己太要强什么都不跟我们讲,你们年轻人之间谈得来,你多关心她。” 泉源觉得有点疑惑。 这似乎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寒暄与客套了。 就好像刘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邻里十分忧心。 泉源想问刘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但是又不太清楚自己问出口是不是合适。作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这样询问他人的*并不太好。以她自己的标准来说,就算像是华蓉那样的朋友,如果对方不表现出吐露的意愿她就会体贴地当做并没有发现。 但并不是说泉源就不关心了,她有很多方式让对方主动向自己倾诉,只不过直接粗暴地问询与打听对于泉源来说是非常陌生的领域。 泉源的踟蹰与犹豫多少在神情有了那么一点外露的表现。 做着小生意的妇女每天要接待很多顾客,所以对别人细微表情的揣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挺欣慰地看着泉源。 “小云那个孩子眼睛真是毒得很。阿姨知道你也是个好姑娘。有些事情她还没有跟你讲过,阿姨在这里多嘴,你也不要嫌弃阿姨管闲事。小云哦,她跟她家里关系不太好……” 刘云初中就自己出来上学。十三四的小姑娘带着户口本独自出来找租房。学业与生活全部都是自己一手打理,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就说家里忙。看见的大人都要夸她聪明懂事。 她租的房子,恰好就是这对夫妻的旧家。 陈旧的家属楼格局并不怎么好,但在当时价格也并不便宜,刘云租下一间屋,不上学的时候还会以家长的名义去接一点手工活来做。 “……那时候看她自己出来念书辛苦,我们也都多少照顾她一点。她也努力,年年都有奖状,念到高中的时候就帮边上的孩子代课,自己赚生活费……” 刘云成绩优异,是中考状元。她挑选了愿意减免她学费的学校,每年还能够拿到奖学金。她说自己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只有过年才回家。一个孩子这样说,也就没有人怀疑。过年的时候离开几天,然后又回来在冷清安静的小屋中学习。 “……我们平常也说她父母真对她放心得下,但想想也觉得她父母也可怜,把小孩留在这里念书肯定心里也不好受,她又这么懂事,平常就更加照顾她。后来她出去念大学,阿姨这里的房子也留给她,平常放一下进来的煤球蔬菜,她回来就继续租在她那个房间里。其实她每年不回家我们也想不太对劲了,问她又不好意思问。就是前年哝,她家里人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