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谋士求生指南》 第1章 颍川荀氏 哭声? 耳边男女哭泣之声凄凄切切,不绝如缕,让人心生不详。 眼前是白茫茫的雾,荀彧置身其中,本能地朝着哭声的来源寻去。 忽而雾气渐渐散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这是一间他熟悉的屋室,许多人围在床边,伏床哀泣。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白色的粗布覆住了面庞,只露出垂散的黑发。 荀彧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掀开白布,少年人往日清秀的面庞此时青白黯淡,眼眶深陷,唇色发乌,泛着沉沉死气。 他心中一颤,猛然从梦中惊醒,拥被而起,恍惚着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 又做了这样的梦。 室内昏暗,显然天色未晓,还是凌晨时分,荀彧却再无睡意,他索性起身穿戴整齐,推门而出。 门甫一开,屋外“嗖嗖”怒号着的寒风似乎终于找到了趁虚而入的机会,迫不及待倒灌进来,吹得青年身上刚从被窝里带出的热气不见踪影。 独属于冬夜的寒冷。 他被冷风呛得咳嗽两声,回屋找了件大氅披上,再度出门,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寒夜无声,地上竟已积了一寸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天地苍茫,雪如絮飞,荀彧手中持着灯笼,独行在雪地里,便是昏暗天地间唯一的光。 漫天雪色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静夜中响起了扣门声与犬吠…… …… ———————————————— 荀忻昏昏沉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绣纹精致的帷帐,他盖着厚重的被子,身下躺着的是低矮窄小的木床。 一切简朴古典到不同寻常。 “这是哪?”荀忻懵了。 他不是在某影视城当群演吗?只是休息的时候打了个盹,也不至于被直接塞到床上开拍吧。 何况我演的也不是古装剧,抢错人了? 摄影呢?人呢?某店无处不在的人呢? 荀忻下意识在屋子里寻找机位,只可惜他连个镜头的影子都没找到。 更令他惊慌的是,他的身体貌似很虚弱,像是病了很久,用不上力气。 ……不是被灌了药拐卖了吧? 2020年了,人贩子还这么猖狂?诶,我手机还在不在? 他卯足了力气在右手上,只是微微挪动了下右手。 这一挪不要紧,他这才发现他床头倚着个人,是个穿古装的男人。 此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发结着发髻,头戴青帻,面如冠玉,肤色白皙,高鼻薄唇,睫毛长而密,从眉目到鬓角都精致得几可入画。 此时他阖目倚墙,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这么个大帅哥是谁? 哥你握着我手干嘛?不对,哥你手机还在吗?帮我打个幺幺零。 荀忻正开口想说话,却发现他嗓子似乎也有点问题,说话声若蚊蝇,他自己都只能听见气音。 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荀忻绝望之下只能百无聊赖地打量眼前的古装青年。 这位哥长得也太绝了,长成这样都没火? 他穿古装的这种气质,是他见过的几位顶流都无法企及的。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香气,如幽幽檀香,又类似于乌木沉香的香水味,却比香水更淡雅好闻。 确认了屋里没有香炉,而香味隐约是从床头散发出来的。 得,这还是位用香水的精致男孩。 本来还担心自己被拐卖的荀忻莫名放下了心,看这位帅哥的颜值,他们应该不会被卖到黑心窑厂。 荀忻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明明在剧组时还是夏天,他睡觉前还恨不得一个人霸占剧组的风扇。 但他这一睁眼显然情况变了,他身上盖着沉重的被子,却还觉得有点冷,再看看青年领口露出的一层层的领袖,明晃晃的实锤砸在他眼前。 砸的荀忻眼冒金星。 震惊!谁能告诉我一觉起来,不仅世界变了,季节也变了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像是广大脑残穿越剧中演的那样,穿越时空了?! 荀忻自觉气急攻心,喉头突然有些发痒,猝不及防咳了起来。 而后有一双手温柔地把他抱起,托着肩让他坐起身,细心地给他披上衣服,轻拍脊背,等他停下咳嗽,欣慰道:“你终于醒了。” 荀忻望着他有一万字要讲,奈何说不出话。 嘴边抵上了木碗的碗沿,“先喝些水。”荀忻的嗓子的确不舒服,一时顾不上别的,就着青年的手喝完了半碗水。 青年放下盛水的碗又自然地摸了摸荀忻的额头,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发烧。“可有不适?” 荀忻:我哪里都不适。 尤其是心里。 他这具身子太虚弱了,浑身无力坐不住,只能倚靠在青年的怀里,以这种尴尬的姿势,鼻畔充满了青年身上的木质香气,本沉浸在绝望中的荀忻都有些老脸微红。 他试着清了清嗓子,尽最大努力吐出两个字,“并无。”因久未发声,嗓音艰涩微弱。 荀忻又是一惊,他说的好像不是普通话? 回想起来刚刚青年说的也不是普通话,这种语调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方言,但他居然听得懂! 他愕然望向青年,正对上青年关切的眼神,明明不认识眼前人,他却条件反射般唤了声,“兄长。” “我在。”青年对他笑了笑,眼神依旧是担忧关切地望着他,以为他是哪里不适。 荀忻把注意力转移回自己的身体,这才感受到被他忽略的饥饿感。感情他浑身无力是饿出来的。 他吞咽了一下,润了润嗓,惜字如金般,“饿。”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不管这是哪里,先混顿饭吃要紧。 青年闻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好,你大病初愈不宜食饭、饼[1],厨上已备了豆粥。”他叫了声“阿勉!”又低声安抚荀忻,“且等一等。” 有人在外间应声,片刻后便有一穿着夹袄的少年人端着托盘进门,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见到他也是欢喜道:“郎君你醒啦,彧郎君命奴煮了豆粥,说您今日会醒,果真如此。” “玉郎君?”荀忻心里默默吐槽这什么腻歪称呼,他不是穿越到言情剧里了吧? 他还倚在青年怀里,抬头只能看到青年侧脸,看着接过托盘的美貌青年,感觉整个房间都因青年亮堂了,蓬荜生辉不过如是。 人这长相,叫“玉郎君”也不算太夸张。 托盘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碗碟,一碗是黑乎乎的液体,看着像中药,另一碗装着粥。 青年将粥碗递到他面前,豆粥的香气扑入鼻腔,唤醒了他的食欲,他的确是饿的久了,饥肠辘辘,伸手想接,右手却仍然无力,颤抖着接不住碗。 少年仆人见此急忙道,“郎君,奴来喂您。”说完伸手欲接青年手中的碗。 青年道:“阿勉,彧来即可,去备些热水,服侍你家郎君盥洗。”说完便将碗放回托盘,将荀忻往床头靠墙挪了挪,拿来一条软被垫在荀忻背后,以便他能靠墙坐稳。 荀忻看着少年仆人称诺转身退出去,一勺豆粥就递到他唇边了,他顺从地张嘴吞下,温热的豆粥煮的软烂入嘴即化,吞下去还有些香甜滋味,让他迫不及待想吃第二口。 青年看他这饿极了的模样笑了笑,道:“彧知忻弟素来不喜被人侍候,但你尚在病中,不能自理,且忍一忍。” 荀忻吃着粥,点了点头,忻弟?原主和他撞名?不过应该不是一个“忻”字。 吃完一碗粥,荀忻意犹未尽地望着青年,一碗粥下去只是垫了垫肚子,他还没饱呢。 青年很善解人意,“没吃饱?” 荀忻点点头。 青年把药碗拿过来喂他,“该喝药了。” 荀忻觉得自己可能没控制住翻了个白眼。 因为美貌兄长又笑了,他道:“你久未进食,脾胃虚弱,应少食多餐。”一勺药温柔坚定地送到了他唇边,不容拒绝。 荀忻乖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药,等青年用丝帕为他拭过嘴角,全程安静如鹌鹑,一声不吭。 他的求生欲告诉他,这个时候乱说话,恐怕会被当成妖孽抓起来。 “我应该没死,这就不算是借尸还魂吧,等等,该不会是我睡着了的时候地震了,某店也不处于地震带啊?”他胡思乱想着,一边又想着“害,哥们你咋还不走?” 好在那碗药似乎有什么安神的作用,荀忻还没沉默多久就渐渐困倦,只觉眼皮沉重,意识昏沉。 又闻到了木质香气,好像是青年又把他抱住,让他躺平睡好,他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握住青年的手,只唤道:“兄长。” 青年叹息一声,应他:“为兄在,睡吧。”他回握少年的手,把那纤瘦的手重新塞回被窝里。 …… 等到荀忻再醒过来,脸上被湿润温热的布巾擦拭,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水声,睁开眼室内光线有点暗,似乎到了傍晚。他之前醒来时见过的少年正在为他擦脸。 见他醒来,少年憨憨地笑,“郎君你醒啦!”之前没注意到,这个少年笑起来会露出一只小虎牙,瞧着怪可爱的。 荀忻回忆起之前青年叫他的称呼,似乎是,“阿勉。”他试探道。 “阿勉”没露出异色,只道:“郎君饿没饿?可要食饭?” 郎君之前就没吃饱,此时给他饭吃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他点点头并提出要求,“我想漱口。”他回忆了一下之前美貌青年说的话,补充道,“盥洗。” 温热的盐水被装在碗中送了上来,荀忻用盐水漱了口,感觉聊胜于无,算个心理安慰。 阿勉端了一个铜盆放在地上,手里拿着个水壶,对他道:“郎君请伸手。” 荀忻依言伸出对着铜盆伸出双手,阿勉将他的手按低一点,缓缓用水壶倒水给他洗手,水流落到铜盆中,“哗哗”作响。 洗完手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条素白的丝绢来帮他将手上的水擦净。 荀忻沉默,原来这就是来自封建地主的剥削吗? 可能因为之前吃了东西,好歹他这次醒来手没再抖了,勉强可以自理,他自己拿着碗吃了碗肉羹。 想了想荀忻还是问阿勉,“兄长怎么不在?” 阿勉一边收拾碗碟一边答他,“彧郎君方才回家休息了。郎君不知,自郎君卧病起,彧郎君便常来看顾,关切郎君更甚同产兄弟,昨日深夜踏雪而来,说忧心郎君在家夜不能寐。” “阿勉今日才知乡人议论不假,彧郎君真是明德君子,郎君从小就与彧郎君交好,真是有……有那什么……”少年仆从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有先见之明!” 荀忻默默听着,原来“玉郎君”不是我亲哥,听起来应该是堂哥。 堂哥能这样照顾他,果然人美心善,咳,是明德君子。 那边阿勉还在絮絮叨叨,“说来郎君生病发热,服了药病却一直未好。寒天腊月的,阿勉一介奴仆请不到良医。” “万幸遇到彧郎君,是他亲自为郎君请了颍阴名气最大的医师……” “郎君今后一定和彧郎君好好相处,是彧郎君救了郎君,郎君是奴的天地,彧郎君便是奴的救命恩人。” 少年人说着说着情绪就低落下去,他看了看同样年少的主人,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郎君,临近的荀氏族人都不是善人,郎君病了,奴求前后邻里为郎君延医,却无人答应。” 他得出结论,“高阳里[2]中只有郎君的亲人才值得信任,郎君要多亲近彧郎君。” 荀忻本来一直靠在墙上,拥被坐着听他说话,突然捕捉到盲点,一惊之下都能坐直了,“我姓荀?” 他这具身体也叫荀忻吗?荀忻,荀玉,荀玉……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阿勉却以为他在不忿族人对他的冷漠,“人心有远近,郎君不必伤心,都是姓荀,他们哪能比得上郎君呢?郎君的父亲可是‘玄行先生’,是‘神君’所生的‘三龙’,要是主公还在……” 荀忻越听脸色越不好,阿勉见了连忙道:“奴多舌,又惹郎君伤心了,郎君方才病愈,切勿伤感。” 他的主人盯着他,试探问道:“我是不是有个从侄,名攸?” 阿勉道:“攸郎君月前去外乡访友去了,郎君与他交情不深,奴未曾找过,攸郎君一向也颇有令名,若是在家,定不会对郎君袖手旁观的……” 荀忻此时已经听不进去了。 什么荀玉,是他想错了,那位大帅哥是荀彧啊,荀彧是他哥,他还有个年纪比他大的堂侄叫荀攸,他爸爸是‘荀氏八龙’之一的荀三龙,这些意味着什么? 他低头把脸埋进被子里,沉痛地想,“我穿到三国来了?” 他脑海中开始滚动播放着各个版本的《三国演义》电视剧画面。 最终停留在诸葛和王朗的鬼畜视频上,诸葛斥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荀忻按着脑袋呻.吟。 “郎君哪里不适,可是头疼?”阿勉慌慌张张赶来扶他。 穿越就穿越,为什么还非得挑个乱世给他呢? 第2章 高人对弈 卧床休养了三天,荀忻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自觉已经自我修复了身心创伤,艰难接受了自己穿到了东汉末年的悲伤事实。 此时他跪坐在铜镜前,由阿勉为他梳发髻。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浓眉杏眼,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鼻如悬胆,唇红齿白。 他对着镜中人微微一笑,镜中人眉眼弯弯,眼中似有一泓清泉,脉脉含情,又因少年人未长开的圆润轮廓,加上唇角的一对梨涡,愈发显得乖巧。 待他不笑时,镜中人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俊秀少年。 这张脸他很眼熟,跟他十四五岁时的长相差别不大,就是仿佛自带了美颜滤镜,处处微调,总体颜值比他高很多。 正因这个原因,荀忻觉得他这具身体有可能是自己的前世。 如果人真的能转世的话。 他总怀疑是不是铜镜自带磨皮效果,镜中看不出肤色,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白皙瘦弱,一看就缺乏锻炼。 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恨不得天天住在篮球场,晒出了一身卡其色,自然是没这样白的。 据从阿勉那里得知的原主的出生年月来算,原主只差三个月就要满十六岁了,但他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荀忻开始忧虑,等到他二十岁时身高还能不能长到从前的一米八三。 阿勉从镜子里看他,有理有据道:“郎君要多开笑颜,老人言,‘少年郎不可皱眉头’。” 他的主人闻言叹了口气,似乎没被他劝服。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男人的身高都是凭本事长的,变矮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汉人男子二十岁加冠成年,他现在才十六自然不用戴冠,因此阿勉替他束好头发,便结束了今日的发型师工作。 用过早饭后,荀忻就独自出门开始今天的日程,他要去荀彧家感谢荀彧的照顾,并拜访荀彧的老父亲,他的伯父荀绲老先生。 由于原主和荀彧是堂兄弟,用不着太繁琐正式的拜访礼节,知道今天荀彧在家,他就带着礼物上门了。 根据从阿勉那里套出的话,荀绲家就住在他家南边一棵大柳树旁。 一出门就能望见那棵,落尽细叶只剩细长枝条的柳树,是个绝佳的参照物。 他一路行去,目所及之,屋舍大多是瓦屋,只有零星的茅草屋。 荀绲家也是土墙盖瓦,但院墙修得比周围人家更高一点。门头上的瓦当雕刻着不同的图文,有“平安”、“万岁”等字样;门柱上也雕刻了各种动物纹饰,荀眯着眼看了会儿,有兽有鸟,仙鹤麋鹿。 扣门之后立刻就有仆人帮他通传他家五郎君,让小郎君稍待。 他伯父荀绲有五子,前两个儿子早亡,三子名为荀衍,在外郡出仕,只有四子荀谌和五子荀彧还在家中。 而他是荀淑孙辈中最小的,荀靖老先生也就剩他这么一个独苗,仆人们便只唤他“小郎君”。 荀彧很快就到了门口,他穿了一件白袍,外罩了件青黑色大氅,皎皎如明月,苍翠如青松,行走间“朗如行玉山”,风采照人,正是百年世家风仪。 荀忻赶紧对着青年行揖礼,这套动作他昨晚偷偷练了好久,还让阿勉帮他纠正过,确定是规范流畅的。 荀彧扶起他,拱手回了一礼,“你我孔怀[1],不必多礼。” 荀忻疯狂回忆高中学过的文言文知识,磕磕绊绊勉强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兄长活我,救忻性命,虽顿首不足以答兄恩,若有驱使,愿肝脑涂地。” 青年执起他的手,引着他往院子里走,“忻弟言重。” 荀彧家院子里的积雪扫的很干净,庭院里种了一棵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粗壮的树干和虬曲的树枝,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在瑟瑟寒气下透着清冷。 “身体可康复无恙?”荀彧问道。 荀忻点点头,“多承兄长照顾,已经无恙。” “善。”荀彧对他又笑了笑。 客厅里铺着席子,得脱了鞋着袜入室,免得踩脏坐席。 等他终于坐到客座上,有仆人来给他奉茶汤,此时的茶是茶叶掺杂各种食材一起煮的,用料丰富堪比八宝粥,看起来非常黑暗料理。 荀忻尝了一口,味道也非常黑暗,正要冒死喝完。 荀彧又笑了笑,“无需再饮,知道你素来不喜此物。”他又对旁边的仆从们叮嘱道,“且谨记,此后小郎君来访,不必奉茶。” 荀忻故作夸张,伏案感动道:“兄长活我。” 他这一插科打诨满室人都报以微晒,仆从们连连称诺退下了。 荀彧道:“大人思汝久矣,道自你病后无人与他对弈。” 荀忻心里“咯噔”一声,对弈?是说下棋吗? 又听青年继续道,“昨日道逢仲豫大兄,他也言久不见你,十分思念,家中古琴久未调弦,有些走音,希望你有空去帮忙调弦正音。” 给古琴调……调弦? 荀忻面上神情未改,心里狂风暴雨,只觉得屋漏偏逢连阴雨,心灵小屋四处漏水。 “彧便不多留你,忻弟且去拜会大人吧。” 听到荀彧下了逐客令,荀忻只好起身离席,与他告别。 退出客厅后,他也不知道荀绲住在哪里,只能问遇到的仆从,“阿父何在?” 东汉人的称谓语和后世不尽相同,如荀彧称呼父亲为“大人”,而他本该叫荀彧“从兄”,直接称呼他为兄,是出于亲近的叫法。 古人认为“叔侄之分,与父子同”,叔侄、伯侄之间关系亲密,叫伯父“阿父”也是此时常理。 一个仆人说他知道,“小郎君请随奴过来。” 就这样仆人带他来到了一座阁楼,指着上阁楼的梯子道,“荀君在楼上。” 荀忻谢过仆人,爬着梯子,登上阁楼,楼上置了六排大书架,架上整整齐齐码着竹简,一看便知颇有年头。 书架旁一位六十多岁老人跪坐榻上,鬓发灰白,额纹深刻。他怀里抱着个手炉,面前的案上摆着一张棋盘,正在一手执白一手黑,和自己下棋。 看来这位老人便是他伯父荀绲了,荀老先生的对面还空置着一张榻,这难道是虚席以待等他吗? 荀忻感觉有点受宠若惊,过去拜见了伯父,他伯父招招手让他过去,荀忻乖乖上前去,跪在伯父膝前。 老先生拍了拍少年的肩,抚着背教导他,“《大戴礼记》有云,‘身者,亲之遗体也。行亲之遗体,敢不敬乎’这句话你记得吗?” “《礼》也说,‘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可是如此?” 老人语调温和,“少年郎岂能整日闷头读书,汝需强健筋骨,使身体康健,不令亲者为汝忧。汝父母早殁,爱惜自身,便是尽汝孝道。” 荀忻乖乖受训,觉得伯父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称是。等荀绲说完了他按照礼节,拜倒,额头触地,姿态恭顺,“儿谨记。” 原主可能就是不爱惜导致生病早逝了,要是东汉的荀忻不生病多好,他也就还在现代吃着火锅、冰淇淋,有他什么事? 荀忻本以为荀绲找他来就是为了教导他的,他竖着耳朵听完训,时刻准备要走。 然而事实证明,荀彧不说假话。 “因你卧床在家,阿父我月余寻不到棋友,今日既来了,便要与我奕个痛快。”荀绲把手指放在棋盘上轻敲。 荀忻哪敢说不,只好战战兢兢坐下,提心吊胆地猜了伯父手中棋子的单双。 只见他伯父把手掌一展,一老一少凑在一起,掌中棋子不多不少正是七颗。 荀忻猜的单数。 猜对了。 只听伯父一拍大腿叹了一口气,荀忻忍不住微微颤抖。 “汝先行。” 荀忻随便放了一子在棋盘上,他和围棋的缘分仅限于小学时妈妈给他报的围棋幼儿入门,他依稀还记得围棋里“气”的概念和基本规则,都这么多年了,他算对得起小学的老师了。 但他还依稀记得东汉时候的围棋规则和现代的不一样啊。 虽然也不太记得现代的游戏规则了。 荀忻心里在土拨鼠尖叫。 他瑟瑟发抖地一轮一轮地落着子,也许是原主剩余意识的帮助,他觉得自己的直觉好像挺靠谱的,越下他思考的时间越短,而他伯父越到后面思考的时间越久。 到最后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赢了。 荀忻:诶? 伯父似乎心情很低落,他把手上剔透玉石制成的棋子一粒一粒轻砸回棋罐,叹气不止。 就在荀忻快要为赢伯父的棋而愧疚,就在他准备好告辞离开之时,荀老先生道:“方才之局我左思右想,定是你棋运更佳,侥幸赢我,你我再战一局。” 荀忻有点心虚,心里也觉得自己是凭借着运气好赢的,于是和老伯父又开了一局。 如此两局过后…… 荀忻又赢了两局。 原……原来伯父是个臭棋篓子吗? 荀忻总结了经验教训,这次一结束棋局就起身告辞,“阿父,忻改日再来讨教。” 他伯父没吭声。 荀忻走到方才的入口,正准备爬梯下楼。 那里空空如也。 荀忻陷入呆滞,梯……梯子呢? 他愕然望向老伯父,只见伯父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得意道:“吾早已提备矣。” 我早防着你溜了。 荀忻觉得他从伯父那张祥和如得道高人的脸上,看出了魔鬼的气息,他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坐回了榻上。 “再与我手谈两局,便放汝归去。” 荀忻颤抖着手接过棋罐,这次他不是因害怕而发抖,而是活活气的,他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会为下棋而感到害怕的荀忻了。 钮钴禄·荀忻右手微颤落下一子,这一次他不会再留手,一定要杀伯父一个片甲不留。 第3章 隔墙恶语 伯侄二人在阁楼又下了两局棋,荀绲毕竟六十多岁了,精力没有年轻人充沛,这才放过他。 荀忻向他告辞之时还被老伯父委婉暗示,有空常来玩。 至于玩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好不容易从阁楼上下来,荀忻被寒风无情地吹着脸,仰望阴沉沉的天空,居然生出一点逃出生天的感动。 问过仆人荀彧在书房里,荀忻就去找荀彧告别。 青年跪坐在榻上,倚着案,左手持一卷竹简,右手持笔,悬腕在写些什么。 见他来了,荀彧朝他笑了笑,放下笔招呼他坐下。 又有仆人进来给他们上了两碟糕点,荀忻观察了一下,白而软还冒着热气的面食像是米糕,米黄色的硬方块有点像麦芽糖。 汉代吃饭这件事也是有等级划分的,皇帝可以一日吃四餐,王公贵族可以一日三餐,而普通人就只能一天吃两顿。 像荀家这种小康之家,虽然不吃三餐,糕点零食是不缺的。 荀忻下了半天的棋的确有点饿,他拿了一块米糕,咬一口甜软弹牙,和他在现代吃过米糕味道没什么区别。 “今日与大人下了几局?”荀彧看着脸颊鼓鼓吃着米糕的少年,眼神更温柔了几分。 荀忻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回答了他。 又寒暄了几句,荀彧问他愿不愿意正旦到他家一起过。 正旦就是大年初一,汉朝人也是要过年的,这一天全家人在一起聚会宴饮,祭祖拜年。 荀忻想了想,这大概是怕他在家太孤单,再想想就算不在荀彧家过年,也是要到他家拜年的,于是点头应下了。 从荀彧家走出来,荀忻呼出一口气,这时节有些冷,呵气成雾。 道路不是他熟悉的水泥或柏油路,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泥土,虽然前些天刚刚下过雪,路上积雪却被每家每户扫的很干净,并没有被踩踏得泥泞。 他望向远方,视野没有任何阻碍物,目光所及也没有高大的建筑,也没有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广阔的平野一览而尽。 真的回不去了吗?他已经在汉朝待了五天,这场梦却一直未醒。 他沿着来路往家走,路过邻居家,听到有人似乎就在围墙旁边说话,土墙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 他依稀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驻足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中年女人的声音道:“荀忻这病秧子命还挺硬,听说发热了四五天,水米不进,还以为他熬不过去了,竟也好了。” 又一少女接着道:“文若从兄给他请了医师,从兄可是太守都看重的名士,亲自救他岂有救不活的?” 荀忻觉得她说这话逻辑上似乎有点毛病。 中年女人哼了声,嘟囔道:“名士又如何?还不是克妻,只能当个鳏夫。”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他没听错的话“文若”是荀彧的字,荀彧没娶妻吗? 少女紧张道:“阿母慎言,阿翁听闻必要叱责你……” 中年女人强自道:“便是他救活一次,荀忻这多病多灾的,定也难逃夭亡之命。竖子坐享家产,他没那个福分。” 女人赌咒一番便又说起了其他事,荀忻脑中胡思乱想着,脚下不停回了家。 阿勉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他回来了就放下斧子,要来服侍他更衣换鞋。 荀忻摆摆手拒绝了他,“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阿勉也笑笑,“忘记郎君不喜人随身侍候了。” 换了双鞋子,荀忻找了个手炉抱着,站在廊下看阿勉劈柴,状似无意地叹道,“也不知彧兄长何时能娶妻。” 阿勉果然接了话茬,“彧郎君也是苦命之人。当年大病了一场,就传出彧郎君克妻的风声,也不知是哪里的多舌之人造的谣。此后就无高门愿与彧郎君结亲了。” 他额上沁出了一点热汗,脸颊红彤彤的,哼哧哼哧劈着柴,斧头起落,嵌入那截树干,再使劲往垫着的大石头上一磕,树干一分两半。 他向握着斧柄的掌心呸了口唾沫,“彧郎君神仙人物,不嫁就不嫁,她们也配!” 荀忻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阿勉捡起一块木头扶着,迷惑地看向自家郎君,却见郎君转身进屋了。 荀忻此刻正在飞快地思考他刚刚听到的信息。 他从前也是看过几个版本的《三国演义》的,也玩过三国相关的游戏,荀彧这个人的生平典故他大概知道一点。 荀彧的祖父荀淑生了八个儿子,被称为“荀氏八龙”,荀彧自己也有七个儿子。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朋友还开过玩笑,说荀家第一是会生儿子,第二是起名用生僻字。 怎么到他这里,他的美貌兄长居然还没娶亲呢? 荀彧比他大整整十岁,这个时候应该有二十六岁了,生在现代也要成为被催婚人士了,何况是在普遍早婚早育的古代。 难道荀彧也是穿来的吗?史书上可没写荀彧晚婚啊。 这件事太可疑了,荀忻在卧室里转来转去,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荀忻一惊,看过去,原来是一卷竹简,可能是放在几案边上,不知为何没被收起来。 他捡起竹简随意看了看,没指望自己能看懂。 片刻后,竹简又“啪”一声坠落在地。 麻麻,我居然看懂了竖排、隶书、文言文! 这也太神奇了!荀忻几乎流下感动的泪水。 他赶紧捡起那卷竹简,继续往下看,这才发现他刚刚高兴得太早了。 他是认得每个字不错,但组合起来的意思…… 这是什么天书! 他只看懂了开头的序言,这卷竹简记载的是如何为琴正音调弦。 调弦……他好像差点忘了什么? 荀彧之前说,仲豫兄长让他去帮忙调弦。 这才是现在的大事啊! 他的彧兄长是不是穿越的不要紧,他不会弹琴更不会调弦才是生死之事! 荀忻一屁.股坐到榻上去,也管不上什么跪坐不跪坐,礼仪不礼仪的。 他拿出当初大学应付期末考的态势来,翻开那卷竹简,从头到尾仔细研读。 不知道托哪路神仙的福,他看得懂字,现在的问题只是他不通琴艺,看不懂专业名词。 他二话不说跑去荀忻的书房,翻箱倒柜乱找一通,找出一张精心保存的古琴。 这张琴项腰间鼓起,有对称的圆弧,形如圆月,琴身黑中泛红,颇有光泽,触感光滑细腻。 他拨了拨琴弦,琴声沉厚通透,清圆匀净。 荀忻猜想这可能是他的老父亲荀靖先生的琴,于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将琴摆在案上,对着竹简研究它的构造。 等他终于弄明白古琴的各个零部件的作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阿勉敲了敲书房的门,请他出去吃晚饭。 东汉时一天吃两顿的普通人,是以早饭为正餐,晚饭就是热热早饭,吃上午剩下的饭菜。 阿勉似乎只会煮羹,他们的早饭都是由另一位老仆来做的,那位老仆是荀靖在时他们家的厨娘。 到了荀忻做主的时候,这位小主人不喜欢用仆从,也用不着那么多仆人,便把大多老仆人都遣散回家,让他们自事生产,只是奴籍还在他们家而已。 厨娘家就住他们家不远,每天上午会过来做顿饭,吃完饭才回家。 阿勉已经将晚饭布好了,除了早上吃的饭菜外还给他煮了一个鸡蛋,给他补充营养。 “郎君今日又在调弦吗?”阿勉帮他把豆豉浇到麦饭上。 荀忻挑挑眉,道:“我上次调的是哪张琴?我不记得了。” 阿勉帮他剥着鸡蛋壳,答他:“郎君一月前才调过弦,奴记得是书架顶上那张。” 阿勉真的是万能小帮手! 荀忻真心实意道:“谢谢阿勉!” 阿勉放下鸡蛋直跪起身,“伺候郎君是奴本分,郎君折煞小人。” 他摸摸阿勉的脑袋,“在我面前不必称奴,阿勉给自己起个大名吧。” “奴能随郎君姓吗?”少年似乎不太明白情况,但他家主人让他给自己起名,他其实很想让郎君帮他取。 能跟郎君姓也很好啊! “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 “荀勉,奴大名就叫荀勉了。”阿勉笑出了小虎牙,显得很可爱。 荀忻看着觉得有些心酸,这个年纪的孩子在现代还在读书,在古代却只能为人奴仆。 可他不能对他说更露骨的话,现在的他们都太过弱小,如果展露出不容于时代的思想,反而是害了他。 他没在去纠正荀勉的自称,低下头去吃自己的饭,“阿勉去吃饭吧。” 荀勉笑着称诺,向他行过礼便去厨房吃饭了。 有了荀勉的提示,荀忻很快找到了书架顶上的琴盒,里面的确有一张古琴,看起来没之前那张精致有光泽。 荀忻把案上的古琴妥善收好,放回原位。这才把这张琴拿出来放到案上,拨了拨琴弦,琴声清越,只是在这黄昏之时拨弦实在有扰民之嫌,荀忻理智地停下了蠢蠢欲动的手。 只能等荀勉明天早上去市集买菜,家中无人他才可以练琴。 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通这张琴,找出一张干净的绢帛,按着竹简上的调弦次序画了一张图,嘴里念念有词地背。 第4章 超纲考题 一驾牛车在大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木制的车轮滚滚而过,在刚刚消融冰雪的土地上轧出了两道深深的辙印。 穿着粗布夹袄的少年御者控着缰绳,嘴里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 荀忻靠着车厢里的凭几,仗着车门有布帘挡着没人看得到他,歪歪扭扭地半躺着。 他昨天趁荀勉不在,拔弦听声,鼓捣了一上午,恨不得手上有个录音机。 害,他真傻,现代明明有调音器。 啊,万恶的封建社会太落后了。 此时的荀忻就像现代马上要进考场的考生,把之前那卷介绍音律的竹简背了又背,把他画着调弦示意图的绢帛看了又看,把他记好的音调在心里唱了又唱。 在他准备背第十一遍竹简的时候,车壁被敲了敲,熟悉的少年声响起,“郎君下车吧,到了!” 荀忻应了声,抹把脸,掀开车帘跳了下来,木屐踩上地面,行走间留下屐齿印在泥上。 他扣了扣门,来开门的老仆似乎认得他,浑浊的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小郎君许久未见了,主人前些日还念叨呢。” 荀忻也笑着问他,“大兄在否?” “在家,在家,主人在书室,老奴引小郎君过去。”他笑呵呵的答道,又嘱咐了两句让荀勉把牛车系好,便领着荀忻往一处走。 “大兄。”荀忻对着正端坐案前的中年男人行礼。 “蒿儿来了。” 荀忻眨了眨眼,谁是“蒿儿”? 男人起身相迎,荀忻也行完礼抬头望向他。 此人看上去约有四十岁,下颌留着短须,头戴灰色帻巾,穿着一件洗的有些泛白的宽衣大带青袍,交领处露出白色的中衣边缘,站得挺直,凛然有松柏之姿。 他气质优雅沉静,是在荀家人中也极出色的美姿容。 这位美大叔看了看他,对他道:“前些天偶遇文若,听闻蒿儿染病,如今应是无恙了。” 荀忻猜测所谓“蒿儿”是不是原主的小名或者昵称之类的,只是同样是堂兄,荀彧为何不这样叫他呢? 压住心中疑惑,他们寒暄了几句,荀悦就提出了正题,“有件事还要烦扰你。” 荀忻道:“可是需调弦?” “然也。”他大堂哥对他笑笑,“蒿儿稍坐。”说完从靠墙的木箱中抱出一张琴,小心翼翼置于案上。 荀忻也找了个矮榻坐了过来。 “愚兄不通琴,我知蒿儿雅善音律,辛苦你来这一趟。” “此弟分内之事。” 荀忻抬手摸上那张琴,此琴通体黝黑,形似剑匣,圆首收腰,像是竹简中提过的“灵机式”的古琴。 他随手拨了拨弦,琴弦颤动,发声的音调偏低,的确是琴弦松弛了。他正准备动手调动琴轸,却发现丝弦似乎都有些起毛,仔细一看,最细的七弦有地方已经断丝了。 荀忻望向他的“甩手掌柜”老大哥,已经在看书的荀悦,“大兄。” 荀悦应声,“有何不妥之处?” “琴弦有断损。”他问道:“此琴多久未奏了?” 荀悦答:“封箱已四五载。” 荀忻心想难怪,他又拨了拨琴弦,解释道:“久置之弦脆而易断,大兄请看。”说着指出那处将断的地方给荀悦看。 “丝弦乃脆弱之物,需细心养护,闲置时应卸下琴弦,将琴倚壁竖置。”荀忻向他一条条背他从书上看到的知识。 正要跟荀悦科普一下丝弦养护的方法,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大兄找我调弦,是欲奏此琴?” 你不是不通琴艺吗,要调弦做什么呢? 荀悦点点头,道:“悦有一好友,此琴是他所寄赠,前日听闻他已弃世而去。” 他停顿了一下,感伤道,“他曾授我一曲,我当携故人之琴,奏故人之曲以送之。” “不料丝弦已损,为之奈何?”他抚着琴身叹息。 “可更换琴弦。”荀忻表示问题不大,“大兄可有备用之弦?” “七弦皆换即可。” 荀悦闻言,到装琴的木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用丝囊装着的一袋丝弦。 荀忻接过丝囊拿出丝弦辨认了一下,确认是一整套的琴弦,袋里甚至还装着上丝弦用的细金属丝,和防虫蛀的香珠。看来虽然大兄不怎么懂琴,他朋友的确精通此道。 他朝荀悦点点头,“正是七弦不错,大兄寻人换上即可。” 好了,事情解决,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荀忻觉得他今天运气还可以。 谁知荀悦听完就朝他拱手作揖,吓得荀忻赶紧侧身避开,他怎么敢受这位大佬的礼。 “大兄这是作何?” 荀悦道:“有劳蒿儿。” 荀忻:“……” 他心里泪流成河,打脸来的这么快,大哥,我真的不会啊,我只是个临时抱佛脚背了两天参考书的混子,您还会弹一首曲子,我也连一首也不会啊! 大佬,这题超纲了啊! 荀悦还满怀期待感谢地看着他,荀忻哪敢说不,咬着牙点头,“弟敢不从命。” 我死了我死了! 荀忻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莫慌莫慌,问题不大,之前看书的时候也看到过怎么换弦,虽然他那个时候觉得这不是重点,没认真看。 看都看过了,不算裸考,拿笔写就完事! 于是荀忻开始他的作答。 他露出没得感情的微笑,“大兄可有布巾或丝帕,借忻一用。” 荀悦找出了他平时擦削[1]用的软布,问他能不能用。荀忻接过软布,将其卷成一卷,放着备用。 他先将琴上的旧弦拆下,跟荀悦说不要扔还能救,“以生漆粘黏断丝之处,再将丝弦浸入鸡卵卵白之中,浸透之后悬空晾干,或可再用。” 新的丝弦也被他按顺序排好,“先上五弦。”他拿起五弦抖开,将绒扣穿过轸池的弦孔,用细金属丝为辅助让丝弦穿过绒扣,而后拉着丝弦,让它绕过琴尾龙龈。 这时卷起的软布便派上了用场,荀忻将丝弦一圈圈绕上软布,手握着软布用力拉弦,最后将弦绕到琴底雁足上缠好。 最关键的是将丝弦绕过琴尾和绕到雁足上这两步,要用点力气拉丝弦,还要注意不用力过猛把弦拉断,缠的过程中也不能撤力。 这不仅考验技巧,还考验体力。 荀悦一开始还在他旁边看着,等看着他把五弦上好,深觉枯燥,便自去看书写字了。 荀忻将七根弦都上好,还得定音校弦,这是他一开始便背的题,他不慌。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听音辨声,音调高了就将琴弦调松点,音调低了便将弦调紧点。调好后再用泛音校弦法加以验证。 如此将七弦都校正好,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荀忻最后一遍听过弦音后,起身对荀悦道,“大兄,弦已校毕。” 哥,我考完交卷了。 荀悦也很感慨,“不想上弦调音,过程如此繁复,蒿儿辛苦,此次我愿得尝,全凭你相助,愚兄感激不尽。” 荀忻听了有点心虚,心道这大概是我不熟练,边回忆边写卷当然写不快。 他叮嘱他大兄弹完琴记得把弦松了,平时要记得保养爱护。 “要再坏了也别找我了。”这是荀忻不敢说出来的心里话。 大兄留他喝了碗热水,又和他聊了一阵子天,最后留他用晚饭,他以晚上行路不便拒绝了。 终于从荀悦家出来,荀忻觉得外面的寒风格外亲切,寒风就是冷了点,又不会说话,更不会考他题目,真是好风。 风好不好没人知道,他快疯了,是真的。 荀忻叹口气,坐上了牛车,荀勉不舍得抽他的宝贝牛儿,鞭子只是个摆设。牛儿也乖顺,少年拍了拍它的脊背便哞哞叫两声,知道往前走了。 车厢里的少年身心俱疲,可能是因为他久病初愈,今天搁正常人只是有点累的运动量,到他这里已经让他精力透支了。 他靠在车厢上,伴着牛车行走的晃动和荀勉哼唱的小调,就这样睡着了。 直到车壁被敲了敲,少年的声音道,“郎君,前面那人是攸郎君。” 他小声建议自己的主人,“回家还有些路,咱们要不要载他一程?” 荀忻还不甚清醒,“哪个攸郎君?” “您从侄荀公达……” 荀忻这下清醒了,又是一位大佬。“载他,当然载。” 他自己微微起身,抚平衣袍上压皱的折痕,端庄跪坐好。 他掀开车帘,荀勉拽拽缰绳停住牛车,喊了一声“攸郎君”,路上身着黑色大氅的青年人便抬头望向他们主仆。 这又是一张有着荀家特色的脸,颜值高于平均水平,眉目清肃,五官端正,没有荀彧荀悦那般出众,却也英气耐看。 “公达,可愿与忻同车?” 荀攸也看到这位端坐车上的美姿容少年,认出了少年的身份,再看看牛车宽阔的车厢,笑了笑对少年行了一礼。 “多谢小叔父。” 荀忻心里吐槽,这什么称呼,叔父便叔父,还小叔父。又想到荀攸比荀彧成熟的面孔,算了算,荀攸比荀彧大六岁,荀彧比他大十岁,所以荀攸比他大十六岁。 啧,难怪不愿意正经喊我,要是我也不太好意思喊能当儿子的小孩“阿父”。 这边荀攸准备上车,荀忻退到了车厢壁边给荀攸腾位置,荀攸动作流畅上了车,接过荀忻递来的席子,同样跪坐靠着车壁。 荀忻顿时觉得这车厢还挺大的,还能进两个人。 “小叔父今日外出访友?”荀攸问他。 荀忻摇摇头,正想说他是去大堂哥家了。 荀攸:“是去拜访仲豫叔父。” 荀忻:“?!”我还没说出口,你怎么知道。 荀攸:“攸听闻小叔父与仲豫叔父亲密,外出不是访友,便有此猜测。” 荀忻:“……”你又知道了? 荀忻决定岔开话题,反问他,“公达也是访友归来?” 第5章 沧浪之水 荀攸闻言微微摇头,道:“并非是访友,攸应友人之邀,赴汝颍[1]士子岁末的文会。” “攸乘友人之车往返,片刻之前与他分离,因此独行于此。” 荀忻心说你那友人怎么不太客气,不是应该先把你送回家吗。 “其人的确不拘俗礼,可谓旷而明达。”荀攸向他微笑道。 荀忻:…… 荀忻怀疑人生:我是不是把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他又想起荀攸说的“文会”,突然有了危机感,原主多少也是个世家子弟,不会也有什么朋友邀请他去文会吧。想了想,问道:“彧兄长为何未去文会?” 荀攸道:“士子赴文会多是为了激扬名声,以求日后相互提拂,汲汲营营,无非求名求利,文若叔父何必为之?” 荀忻闻言皱了眉头,低声问道:“那公达为何要去?”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而我来做比其他人更为合适。”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2]。”荀攸看着少年清澈圆润的眸子,揉了揉自家小叔父的鬓发。 荀忻听他轻声道,“小叔父不必为我担忧,攸定量力而为。” “公达……”他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荀攸却道,“小叔父,右手?” 荀忻伸出右手看了看,手有什么问题吗? 荀攸握上少年人纤瘦的指尖,“颤栗不止。” 荀忻也怔了怔,才注意到被荀攸握住的右手还在颤抖。 可能是他从醒来开始注意力就一直集中在荀攸身上,自己都没察觉到。 话说最近手抖的频率都快赶上帕金森了,要不是只有右手抖,并且年龄对不上,他要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啥疾病。 “大概是今日为大兄上弦时,费力太久所致的痉挛。”荀忻抽出指尖,活动手指给他看,“无甚大碍。” 荀攸按住少年右臂上的一个穴位,“此处可酸胀?” 荀忻点点头,“痛。” 荀攸便给他按手臂,荀忻有点不好意思,任被荀攸按到疼痛的地方也没好意思说出来。 但荀攸就仿佛真有读心的能力,按过一遍后就只按那些能让他手臂酸痛的穴位。 害,他算是明白了,荀家人都是这样的,令人又爱又恨。 这份拳拳爱护之意让他感动也是真的。 “小叔父为何不拒绝?”荀攸问道。 荀忻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是为什么不拒绝荀悦帮他上琴弦。 “长者有命,怎敢拒绝。”再加上荀悦那句故人之琴,故人之曲的说法太惨了,这怎么能拒绝得了。 “长者也非圣人,岂能无所不知?” 荀忻挑了挑眉,没想到荀攸会这么说。 “仲豫叔父若能先知上弦耗力,必然也不会命你为之。” “你不与他说,不直言相告,他怎会知晓呢?” “忻知错。”荀忻下意识抿了抿唇。 荀忻倒是没有真把自己当叔父的矜持,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就乖乖认错了。 荀攸叹口气,“其实文若叔父也颇善琴艺,小叔父可知,为何仲豫叔父舍他而取您?” 荀忻摇摇头,原来荀彧也擅长弹琴吗?那为什么硬要他去呢? 他想到一种可能,苍白了脸,荀彧不会是已经知道了他不是原主,故意诈他吧? 不对,原主家里两张琴,再加上荀勉的表现,原主是会弹琴没错。 那是为什么呢? 他听到荀攸这样说,“他们,只是想与你多亲近些。” 青年人望着脸色苍白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他的眼神透露出怜爱之意,循循善诱:“小叔父,有些亲人是可以信任的,你已经会分辨,也应当知晓此理。” “既然目的为爱你,又怎么会舍得你因此身体受损呢?” …… 荀忻直到送荀攸回了家,脑子里还是有点糊涂的,荀攸这碗鸡汤灌得有点猛,他好久没回过神来。 回想起荀彧、荀攸乃至荀绲和荀悦,这些亲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同样的怜爱而包容的。 所以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小就没了父母,没有和亲人生活在一起,身边只有荀勉一个同龄的仆从。 荀彧和荀勉都说,他不喜别人贴身侍候。 可在他更小的时候,一介孩童,怎么能不依靠旁人服侍呢? 也不知道这句话其中藏了多少坎坷。 “只是怕你太孤独”,荀攸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可见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孤独的。 现代的荀忻能来到东汉,可见古代的那个少年是在病中辗转难挨,最终去世的。 如果没有荀彧为他请大夫看病,或许连现代的荀忻也没有出现在这个躯壳的机会。 那个少年就会像这个时代的无数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寒冬里。 荀忻叹了口气,此时荀勉已经把牛车停在院子里了,“郎君,到家了。” 荀忻跳下车,问荀勉,“阿勉,我与公达有多久不见了?” 他记得之前荀勉说他和荀攸交情不深,可看今天荀攸的表现,恨不得跟他掏心窝子说话,一点都不像是普通交情。 荀勉把车厢从牛身上卸下来,答他:“似有大半年了,攸郎君经常在外,在家也不常出门,郎君也不常出门,自然很少见到。” “记得郎君少时还很喜爱攸郎君呢,时常去找他。” “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生疏了呢?”荀忻暗忖。 荀勉将牛牵进牛棚里,继续絮叨,“郎君后来不爱出门,想来还是自彧郎君回颍阴后,才与几位郎君有所走动的。” 荀忻抓住一个关键词,荀彧“回”颍阴,他又问,“彧兄长是哪年回来的,阿勉你还记得吗?” 荀勉果然最喜欢这类“阿勉你记得吗”的问题,有问必答。 “奴记得是中平二年回来的,此前一直在外游学。二龙先生一家也是在中平元年回来的。之前大祸未解,荀家人大多流落在外,如今祸事早就消弭,郎君日后也能举孝廉做官呢。” 荀忻算了算,再过几天就是中平六年,中平二年他十二岁,果然他十二岁之前荀彧是照拂不到他的。 所谓“大祸”应该指的是“党锢之祸[3]”,荀家出了不少党人,如他六叔荀爽,荀攸的祖父荀昙和从祖父荀翌。其中荀翌作为士人领袖被杀,荀昙被禁锢终身不得做官,荀爽逃亡隐遁十多年。 党人的禁锢甚至祸及五族,门生故吏、父子兄弟都不得做官。 荀忻作为荀爽的侄子,肯定也是牵连到的,只是他生得晚,党锢在中平元年黄巾之乱起就被解除了,对他而言没什么影响。 “郎君自从病好后,比从前言语更多了,人也更生动,郎君早该多笑笑,奴从未见过比郎君笑起来的模样更俊的小郎了。” 荀忻屏蔽无用信息,抓取关键词,果然原主是个自闭少年人设吗? 这时突然院门被叩响了,荀勉马上停下了手头的活计,前去开门。 此时都是下午三点多了,怎么还有人过来? 荀忻站在院子里听,他这个主人得等到荀勉确认来客身份后才去门口迎客。 只听得荀勉对来人叫了一声“陈君”,应答几句后便来通传他,“郎君,是同郡的陈君。” 只听“同郡的陈君”这个称呼,荀忻就觉得,此人应该跟他不太熟。 他走过去便见一位身着绛色长袍的青年男子,面貌端正,从交领处可以看到皂色中衣领袖,带着进贤冠,佩剑、环佩一应俱全,荀忻判断这可能是个官吏。 不会是来查户口的吧? 他拱手长揖一礼,“陈君安泰,为何今日登门?” “陈君”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答道:“理今日到此办些公事,恰好路过高阳里,正好来与君一会。” 荀忻默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与君一会”什么的听上去怪怪的。 陈理继续道:“时辰不早,理也不便逗留,只有一事专程来告君知晓,正旦过后,三月初三便是上巳佳节,颍阴诸士子相约于颖水之畔祓除游春,饮宴论经。” “君家名门,素为郡望,久闻荀氏世传《尚书》,子弟精通经义,我等士子向往已久,盼望当日能一闻高论。” “在下告辞,君不必送。” 荀忻:“……” 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土拨鼠尖叫。 怕什么来什么,再过十几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三月三也不远了。 他怎么可能在三个月里精通经义,这个时代的很多人穷尽一生也不敢称精通。 绝望的是,荀氏子弟的确是要精通《尚书》的,这一点从他书房里几大摞记满《尚书》笔记的竹简就显而易见了。 什么祓除游春嘛,一群大男人相约去河边洗澡。 可能真洗澡还好点,至少他是真男人,就是比大小他也不怵。 可惜拔除就是个名头,他们主要是去搞论坛的,要是像后世文人吟诗作对,曲酒流觞啥的,荀忻觉得他还能抄几首魏晋的诗混一混。 论起经义来他就是个文盲。除了识字,啥典故都不知道,就是个小学生。 荀忻含恨一手拍上了院子门,这个门,它不该开啊。 那边荀勉道:“颖水路途不近,郎君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远门,郎君带上奴驾车吧……” 荀忻挑眉,“出远门?” 荀勉点点头说:“郎君也未曾外出游学,不知长路艰难,没人侍候恐诸多不便,奴年少时曾与……” 荀忻眼睛都亮了,“游学?” 他拍了拍荀勉的肩膀,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忍不住夸他:“阿勉,你真是个小天才!” 荀勉顶着满脑门问号,疑惑地看着自家主人进门的背影。 第6章 门神故事 辗转几日便到了除夕,汉代的人们将这一日称为“岁初”、“岁暮”。清晨时分,高阳里的人们便纷纷打开了院门,开始洒扫庭院,炊烟冉冉升起,里中鸡鸣声、犬吠声遥遥传来。 等荀忻穿戴好走到院子里,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尘不染,显然是荀勉已经打扫过了。庭内的桂花树上停了几只小小的麻雀,“啾啾”叫着,在地上与树上蹦蹦跶跶,见他来了,地上的雀儿惊飞了,树上的鸟儿有恃无恐,依旧叽叽喳喳。 荀勉从厨房里出来,见他站在树前,笑道:“郎君起得早。” 荀忻也对他笑笑,“阿勉也甚早。” “郎君先洗漱,奴去找找仲夏时新制的桃符和椒酒。”说着走进堆放杂物的房间自去翻箱底了。 桃符?荀忻想起王安石的那首《元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猜想桃符是不是春联的前身。 等荀忻洗漱完,荀勉已经蹲在院子里,拿着软布给手中的长方形桃木板擦灰,脚边放着两个陶壶。荀忻掀开盖子闻了闻,酒香扑鼻还带着一股花椒独有的辛味。 荀勉道:“今日要到二龙先生家守岁,奴去岁所酿椒酒三斗,正好作为节礼。” 荀忻点点头,估量这一壶酒大概有三升,两壶也就是六升,可见这时的一斗就是现代的两升,一升是现代的两百毫升。 他放下酒壶盖子,移步去看桃符,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些他没见过的古董总是抱着十分好奇的。 他拾起荀勉已经擦好了的一块桃符,桃木板长六寸,方三寸,只见上面刻着形貌古怪的战神,竖眉怒目,鼻孔上翻,獠牙外露。 荀忻加以总结,这是位丑且凶的门神。 大晚上能吓哭小孩那种。 这就是所谓长相凶恶能辟邪吧。 荀忻把桃符放下,默默在心里给可怜的两位门神点了蜡。撑住,再熬几百年就有人顶替你们了。 主仆二人吃过早饭,便带着两壶酒去荀彧家,还未走到他家门口便能看见一位身着绛色锦袍的郎君站在门外柳树下。 其人正仰望着门前的秃树,日光曈曈,阳光透过柳树枝,细长的枝条在他脸上映出如蔓的墨影,正红的服色和墨色发髻愈衬得他容色白皙,秀眉明月,容仪温雅,望阀高华。 此人正是荀彧。 荀忻望着他的侧脸,一瞬之间能心领神会古人为什么喜欢写诗赞叹美人,他此时脑海里便全是什么“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暉”之类的诗句,只恨自己不通诗也不会画。 果然做演员很容易变成颜控,某娱乐圈底层人员默默吐槽自己。 以兄长的美貌和气质,就算不会演戏,做个古装coser也能吸粉无数,让他一掷千金。 止住自己的脑洞,荀忻走到荀彧身边,拱手俯身行揖礼,“兄长。” 荀彧笑了笑,“忻弟。” “兄长为何立于门外?” “正要去找你,六叔父今日返家,车马已经到高阳里外,我等子侄当去迎候。”他让荀勉把酒壶交给家里的仆人,“四兄还在家中,我在此侯他。” 他刚说完,便有一位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灰色大氅,面容轮廓和荀彧有几分相似,年岁略长,生得眉眼疏朗,挺直的鼻梁上缀了一颗浅痣,让他添了几分多情,便是唇上蓄了一撇小胡子,也无损风流之姿。 荀忻猜想这大概便是荀彧的四哥荀谌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美妇和两名男童,大一点的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了,年幼的孩子还没到荀忻大腿高。这三位应该是荀谌的妻儿。 荀忻和他们一一见礼,两个孩子都长得玉雪可爱,小哥哥看起来成熟一点,小大人般行礼,喊“叔父”。四五岁的小弟则颠颠往他身上扑,伸着手管他要抱抱。 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谁忍心拒绝呢?荀忻抱着他哄了一会儿,便被嫂嫂接过去了。 一行人顺着路往外走,荀谌一家因为有孩子在,拖家带口的走得慢,荀忻和荀彧两个单身狗走在前面。 荀忻想了想,和他兄长提了一下打算外出游学的事情。 那天荀勉启发了他,既然待在家里,面对着身边的熟人,时刻都有崩人设的危险,那他为什么不换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待呢? 荀彧听他说完,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转而微笑道:“忻弟所言有理,你已是七尺丈夫,自当远游增长见识。只是如今盗贼遍地,并非清平之世,你若独自远游,大人忧心,我亦难安。” 他顿了一下,“彧不久后需往雒阳[1]一行,雒阳文风鼎盛,海内名士硕儒,汇聚于斯,更有太学诸生三万,经师讲学,五经刊碑。” 荀彧看向少年,“忻弟若欲游学,何不从彧共往雒阳?” “你我同行,也好相互照应。” 荀忻:“……”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荀忻安慰自己,虽然和荀彧在一起也很危险,但好歹没有诸如上巳节、文会啊之类的,数把利剑悬在头顶。 况且荀彧说的很符合逻辑,他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荀忻发挥演技,对自家兄长点了点头,代入了自己逃出生天的喜悦,做出喜不自胜的模样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啊。 “啧啧。”荀忻在心里嫌弃自己。害,其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辽。 他们俩说话,步速稍微放缓了一点,荀谌也从后面赶上来了,“我看你们相谈甚欢,说什么呢?” “忻弟欲往雒阳游学。”荀彧答道。 不,我不想。 荀忻艰难点头,“正是。” 荀谌也笑,“你们恰好一同去,也好。” 荀彧家本来就离高阳里入口很近,他们很快便走到了高阳里外的官道上,又闲谈了几句,便见数辆牛车出现在视野中,愈来愈近,片刻后便停在眼前。 牛被勒住缰绳,“哞哞”低叫了两声,待车停稳,荀谌上前侍立车旁,搀扶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 老人鬓发微霜,眉目间有些像荀绲,这位应该就是他六叔荀爽了。 这位叔父也是位传奇人物,荀忻只记得他在董卓掌权后,不足百日就从一名素人成为大汉三公之一的司空。作为党人,他因为党锢之祸逃亡隐世,十几年内著述不断,成为了一位经学大家,是汉末的硕儒。 他们兄弟三人都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引着荀爽往荀彧家走,而他的仆从便带着所携带的行李直接回荀爽家。 荀忻只当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背景板,跟着他们走。 回到荀家,荀绲在厅堂中等候,老兄弟相见必有一番亲热,这下小辈都成了背景板,坐在下座安静如鸡。 荀绲问荀爽怎么没把几个儿子带回来,荀爽也问怎么没看到他三儿子荀衍。 两人都苦笑,叹世道乱归乡不易,叹儿子们各有前程,为人父母只能担忧。 荀绲突然对着荀谌叹道,“我不如你。” 荀谌:“?” “大人何出此言?” 荀绲道:“我不如你有佳儿。” 已知荀谌是荀绲的四儿子,荀谌的儿子当然是他的孙子…… 荀谌黑了脸:“……” 满堂人都努力忍笑。 他的小儿子拽拽哥哥的袖子,软糯糯问哥哥,“阿兄,阿翁是夸我们吗?” 荀忻:是啊,夸你们骂你爸,你爸好惨一男的,还顺便把你伯伯、叔叔这一群人都骂进去了。 虽然知道他是为了调节气氛,故意说笑,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阿翁真是魔鬼。 小哥哥憋红了脸,“阿翁戏言。” 这下满堂人都笑了。 于是荀绲荀爽俩老兄弟不聊儿子了,开始颇有兴致地聊孙子,并让小辈都退下。 荀忻走到院子里,看见荀勉在和荀彧家的两个少年仆从聊天,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引得那两个少年连连追问,“然后如何?” 荀勉摇了摇头,“简牍上未写,我就不知了。” 一个少年想了想,问他:“阿勉可知门神故事?简牍可曾记此二神故事?” 另一个少年附和道:“然也然也!阿勉快说说神荼、郁垒有何逸事?” 荀忻听明白了,原来是缠着荀勉讲神话故事,作为一个本时代的文盲,他也不清楚这里的门神是谁,于是也驻足想偷听一番。 只听荀勉嘟囔:“门神的故事我倒还记得。” 他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开始讲故事,“传说北方有鬼国,而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山上有大桃木,其盘曲有三千里。” 两位少年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惊讶声。 “其枝之间东北有门,名为鬼门,何谓鬼门?乃万鬼出入之所也。” “山上有二神人……” 两少年抢着接道:“是神荼、郁垒!” 荀勉点点头,“然也。”他接着道,“神荼、郁垒主阅览、统领万鬼。凡有恶害之鬼,将其缚之以苇索,而以饲食猛虎。” 两个少年啧啧称赞,表示门神真厉害。 荀勉说:“正是如此,黄帝就制订‘礼’按一定之时节来驱鬼,立大桃人,门户之上画神荼、郁垒与虎,悬挂苇索以御鬼怪[2],百邪不侵。” 荀勉说完故事,突然一跺脚,“差点忘了,都日中了,我该回家,准备挂桃符。” 他还不忘叮嘱两个少年,“若郎君问起我,千万告知郎君我回去之事,布置好我便回来。”说罢转身往外赶。 荀忻站在庭阶上,不禁笑了笑。 荀彧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彧尝闻康成公[3]家中奴婢皆读书,通《诗》经,以为张皇其事。而今日见吾弟家仆能说《海经》,方知是彧浅陋。” 他笑道,“此事或可传为逸闻。” 第7章 奇偶之辩 黄昏之时,荀家的晚宴便开始了,席中之人,不仅有荀忻见过的荀绲一家、荀爽,还有荀忻没见过的其他几位叔父及家小,他不知道原主与他们的关系如何,见礼过后没主动说话。 他们这一大家足有二十余人,分席列座,荀绲、荀爽等长辈东向坐,这是尊者位。小辈们多坐在末位,或夫妇同席,或兄弟同席。 此时女子的地位远比后世明清时要高,对女子的约束也相对较少,没有男女不同席的说法。 堂上诸人,男子冠袍整齐,玄冠赤袍,端方雅正;女子发髻高耸,盛装锦服,秀美婉约。 荀忻环视了一圈,感慨还好他二伯家厅堂足够大,不然根本坐不下这么多人。 侍女仆从手捧盘碟,队列而行,行走裙裾翩翩,进厅便分成两列,为厅堂两列的主宾进献菜肴。 荀忻和荀彧又分到了同一席,看着荀彧端正跽坐在案前,绛红色的袍袖垂顺及地,脊背挺直如松如柏,不觉自己也挺直脊背,模仿堂哥的坐姿神态。 食案上菜肴上齐,杯中酒已添满,一直等到经过众人敬长辈酒,长辈敬酒小辈伏避等等礼仪环节,荀忻终于可以拿上筷子吃饭了。 食案上肉多蔬菜少,荀忻惊讶地发现了一碟韭菜鸡蛋,尝了一口,鸡蛋炒的火候不足,想想如今似乎没有铁锅,也不知道这道菜是怎么做成的。 肉菜很丰富,有涂抹豆豉的酱鸡肉、烂熟的羔羊肉、焦黄的煎鱼、切好的猪肝、泛油的烤猪肉等等,还有几碟他吃不出来是什么的肉,考虑到有可能是危险的野味,便没再下过筷子。 主食还是汤饼和麦饭,所谓“汤饼”也就是面片汤,荀忻从一日三餐被迫简化到一天吃两顿,饿的不行。 别人都在行酒令,吟诗谈笑。 而他画风与众不同,他……他一直埋头吃饭。 荀彧饮尽一杯酒,案前摆着敞口的酒壶,他拿起酒勺给自己添酒,顺便给荀忻空了的耳杯满上。 这一看,少年还在埋头苦吃,并且还有把案上食物全吃完的势头,绛衣青年不禁莞尔,喊道:“忻弟。” 少年终于放下箸,鼓着两颊疑惑看向他。 荀忻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拿起耳杯喝了口米酒压了压。“兄长,有何事?” “不可多食。”荀彧解释道,“岁暮夜席,不可全然食尽,要留下剩饭,至新岁十二日,则弃之街衢,以去故纳新。此为‘留宿岁饭’,忻弟忘了?” “弟忘……忘了。”荀忻闻言悻悻然望着自己面前堪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的食案,感到十分尴尬。 荀彧看着少年低下头,白皙的脸上染上脂红色,似乎无措至极,仍觉有几分好笑。 “无碍。”他把自己案上没动多少的麦饭碗放到了荀忻案上,又将荀忻的几乎见空的碗拿去。这样置换一下,果然两张案上都留着剩饭。 荀忻感激地看向他,“多谢兄长。”他又心生歉意,“兄长所食甚少……”因为我你都没吃饱,太对不住了。 荀彧指给他看自己的没剩多少的肉碟,“不必担忧,我不饿。” …… 汉代也有“守岁”的习俗,因此今晚的宴席是要通宵达旦到凌晨的。 荀忻在现代时是个资深修仙党,熬夜到两三点是常态,来到这里后被迫养生,每天早睡早起非常规律。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熬夜,还是大型集体熬夜活动。 在现代的时候,除夕可以一家人在一起看春晚,或是各自玩手机,但眼下,荀忻看了眼碗碟被收拾干净,只剩下耳杯的矮案。 荀忻:“……” 好无聊啊。 他看向荀彧,荀彧正在和一位不知名的堂弟聊天,那位青年正崇敬地看着荀彧,似乎是在请教荀彧经义上的问题,荀彧为他讲解过后便恭敬道谢回席了。 临走前注意到他的眼神,笑着点头向他致意。 荀忻牢记此时的礼节,拱手回礼,荀彧的堂弟却也是他的堂哥。 作为这一辈年纪最小的荀忻,在这种亲戚聚会时简直苦不堪言,谁让他是所有人的弟弟。 这时荀谌也走过来,挤着他在他身边坐下,荀忻确认自己用眼神表达出了十二分的疑惑与谴责。 荀谌,荀谌不为所动,他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锦囊,“闲谈无趣,不如我等来猜枚。” “还是如往日一般,猜奇偶,猜中了你们喝,猜错了我喝。”他解开锦囊,囊中装的是一颗颗玉珠,白皙修长的手指探入囊中摸索,而后握成拳在荀彧、荀忻面前展示。 “今日换个玩法。你们二人只能有一个答案,为求公平,一人可提一问,不能直接问及奇偶、数量,可问是否在几枚之上,或几枚之下,我只答‘然’与‘不然’,绝不妄言。” 荀忻想说他不是很想玩,但看荀谌这样子也没给他们拒绝的机会。 荀忻和荀彧对视一眼,荀忻觉得后一问更重要,要留给荀彧,于是先问道:“可是五枚之下?” 这种游戏就是要缩小猜测范围,以玉珠的大小来估算的,荀谌手掌能握而不显的数量最多在十枚,五枚是截了一半来问。 荀谌答:“然也。” 于是猜测的范围控制在五枚中,一到五之中,单数有三个,双数有两个。 荀忻猜测着荀彧会如何问下一个问题。 却听荀彧问道:“可是一枚之下?” 荀忻闻言不禁挑了挑眉,这个问法出人意料,这位哥是怎么猜的,是随便乱猜还是已经有了成算? 荀谌也笑了,他道,“瞒不过你,然。” 所以说荀彧一下便猜中了? 然而荀谌仍问道,“如此,是奇数还是偶数?” 荀忻感到奇怪,一枚不就是奇数吗? 而荀彧淡淡道:“彧以为,四兄手中空无一物。” 荀谌哈哈一笑,他摊开握着的拳头,掌中的确干干净净,没有一枚玉珠。 荀忻:“……” 还能这样玩?手里没东西怎么猜单双,这不是耍赖嘛。 孰料荀谌依然追问道:“是奇是偶?” 荀忻想,“0的确可以问奇偶,记得以前数学老师说过,0是一个特殊的偶数。” 可是汉代应该还没有0这个概念吧?荀忻依稀记得“零”作为数词是近代才产生的语义。 而还有一种定义规定,只有是正整数且能被二整除的数才叫偶数,按此说法0非奇非偶。 荀谌看向沉默的少年人,“忻弟,你以为呢?” 荀忻猝不及防被点名,微微瞪圆了眼,只好说出他的答案,“忻以为非奇非偶。” 荀谌又问荀彧,“阿弟以为如何?” 荀彧微笑道:“四兄方才便说了,我与忻弟只能有一答。”意思是默认荀忻的回答了。 荀谌抬手指着他们案上的耳杯,“两位,请吧。” 荀彧摇了摇头,“四兄还未说出因由,未曾说服我等,何以言胜?” 荀谌便道:“我手中执‘无’,有无相生,‘有’属阳,‘无’属阴。而奇数为阳,偶数为阴,故知‘无’属偶数。” 荀彧摇头道,“四兄所言谬矣。” “何谬之有?”荀谌皱了皱眉。 荀彧道:“《礼》有注曰:‘气谓嘘吸出入者。’由此可知空中并不是‘无’,而是‘气’,若空中无气,人何以呼吸?” 他看向荀谌,“据此可知四兄手中所持乃是‘气’,气发而万物生,‘气’自然属阳,如此‘气’属奇数,四兄以为然否?” 荀谌疑道:“据你所说,其为奇数,为何又称非奇非偶?” “四兄还未明白吗?”绛衣青年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循循道,“四兄所见‘气’有形无形?” 荀谌若有所思,“文若之意,‘气’便是‘无’,‘气’与‘无’同为一体,而单独推演出的结果又相互矛盾,说明‘气’与‘无’既非奇数,也非偶数。” 荀彧道:“正是此理,忻弟以为呢?” 荀忻拱手道,“忻以为然。” 他心道,这其实不是说明什么“气”和“无”的奇偶性啊,这是说明你们用来推演的原理——阴阳五行说本来就是自相矛盾、不科学的。 害,科学与玄学隔行如隔山。 荀谌给自己倒了杯酒,“愿赌服输,我当浮一大白[1]。”他饮尽一杯酒,将耳杯倒置,以示自己饮尽。 等荀谌回席后,荀忻便问荀彧,“兄长是如何看出,四兄手里无物?” 被这样询问荀彧也面无得色,还是那副温柔雅致的神情,向他解释道:“四兄为人,向来不轻易做无把握之事,换言之,他只愿行必胜之局,如果只是单纯地猜枚,何必故布疑阵,令你我提问?” 荀忻点点头,表示明白荀谌的做法了。 首先荀谌找了猜枚规则的漏洞,为了防止别人猜到他这样做,他改了规则,让别人的注意力放在如何提问上,顺便他也想好了“无”的那一套说法,没法说他不遵守规则。 一般人便是猜中,也辩不过他的说辞,果然是必胜之局。 可惜对上了荀彧。 没想到正是他这种做法,让荀彧坚定了他必然有诈,而后被看破。 眼见着荀谌又活跃在其他席上,坑得他对面的人喝了一杯又一杯。 荀忻叹了口气,低头道:“是我太简单了。”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如此复杂难懂。 荀彧看着少年不知为何垂头丧气,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他,“忻弟方才便猜的很好,你毕竟年少。” 毕竟年少。 荀忻表示,谢谢,有被冒犯到。 他闷头喝了杯这里度数不高的酒,觉得曹老板说的对,何以解忧,唯有喝酒。 荀彧叮嘱他,“明日一早便要祭祖,冬日风寒,忻弟记得多添衣裳。” 第8章 正旦祭祖 “忻弟,且醒醒……”荀忻睡得迷糊,只听有人在他耳边唤他。 他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用鼻音应了应,眼前视线昏暗,显然天还没亮。 “该起了。”那道清澈如水的男声又低低哄劝道,“今日是正旦。” 荀忻刚刚睡醒,还是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沥干了水分,他这才回想起来,他们昨晚守夜熬到了半夜,汉朝本就禁止夜行,荀忻没有回去,直接留宿在了荀绲家。 而且是和他堂哥凑合睡一起的,哪个堂哥,自然是与他最熟,又是单身狗的荀彧。 “我睡在荀大佬的床上!”荀忻懵了,他昨晚明明没喝多少酒,怎么不太清醒的亚子。 不仅如此,还和大佬同床共枕了一晚! 荀忻一激灵,爬了起来,拿起外衣往身上穿,仿佛突然发现床烫脚一般,火速离开被窝站到了地上。 荀彧已经站在床边等他,帮他整理了衣领,指了指床边凭几上搭着的一件荀忻熟悉的黑色大氅,“阿勉方才送来的。” 荀忻应了一声,抖开大氅披在了身上。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却是荀勉端着个托盘进来了,“二位郎君,请饮桃汤。” 托盘上放着两碗米黄色的汤水,荀忻接过一碗,一饮而尽。 对付这种不知道是什么的黑暗料理,先趁着舌头还没尝出味,咽下去就完事,反正也毒不死他。 不过残余在他口腔里的回味,倒也没有那么奇怪,有着淡淡的桃树枝叶的味道,让他联想到荀彧身上的熏香气息。 是的,经过为期一周的东汉实地培训后,他已经搞清楚这里的人不搞香水,此时的风尚是用香料熏衣服。 这是项风雅且烧钱的爱好,而荀文若并不缺钱,他就热衷此道。 荀忻闻着清淡的檀香气息,微甜又另有沉韵,决定了——要能回现代,他一定去尝试一下同款香水。 等他们洗漱好走进庭中,天色仍然漆黑,仆从们手持着灯笼走动忙碌着,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炸响声,是有仆从在院中燃烧竹节。 此时的人们认为西方的深山中,有一种恶鬼名为“山臊”,有一尺多高,人们只要撞见它,就必然要生大病。而他有一个弱点就是最怕听爆竹声,因此人们在新年时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燃烧竹节,让“山臊”不敢进门。 荀忻听着这原始版的“爆竹”声,终于感觉到了他记忆中的一点年味。 他还有空暗暗吐槽,怎么古代人民幻想中的恶鬼凶兽,都这么胆小,比如“年”,比如“山臊”。 胆小的恶鬼和凶兽,这还能称为凶恶吗? 一个熟悉的身影路过,荀谌一手持着菜刀,一手拎着一只公鸡,带着两个仆人往门外走。 那只鸡还在不时扑腾,“咯咯”叫着,可惜被荀谌牢牢拎住了命运的翅膀,动弹不得。 被这副凶悍的场景惊到了的荀忻:他四堂哥还亲手杀鸡? 好奇心促使他围观了过去,只见荀谌走到院门前,院门上已经换上了新桃符,悬挂了苇索,门上也画上了老虎,与荀勉说的一丝不差。 荀谌左手将公鸡按在了地上,右手菜刀手起刀落,公鸡身首分离,殷红的鸡血流了满地,蓬松的身子颤了颤,一动也不动了。 如斯凶残。 荀谌,荀谌身上一尘不染,并没有溅上鸡血,他扔下公鸡和菜刀,菜刀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任一名仆人将鸡身送去厨房,而鸡首被另一位仆人擦干血迹,悬挂在了门上[1]。 荀忻看了眼被挂在门上,还没凉透的鸡首,鸡冠鲜红,双眼微闭,心有戚戚然地转头走了。 他心道,“别问,问就是过年习俗。” 鸡兄安息,你为人类付出了太多。 …… 众人在堂中吃过了早饭,就要出发去祭祀祖先。 荀忻跟着荀彧,走在队伍尾,手上提着祭品,嘴里嚼着“胶牙饧”。 所谓的“胶牙饧”,是一种饴糖,同样是这里过元旦的一个风俗。 古代汉语中,“胶”和“固”是一个意思,据说在正日吃这种糖可以让牙齿牢固。 当然荀忻听到这种说法时,只有满脑门的问号,吃糖固牙?让他再次感慨,科学与玄学,果然隔字如隔山。 他们一行二十余人,扶老携幼,走过一段不短的乡途,终于走到了荀氏的祠堂。 此时的祠堂还不是荀忻记忆中,在徽州见过的,建在村中用来供奉牌位、门槛很高的高大建筑,而是直接修建在坟墓前,用来祭奠和摆放祭品的一间小屋。 小辈们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下,将菜肴、碗碟以及酒器摆放整齐,随后恭敬地侍立一旁。 荀绲作为年纪最大的家长,要“敬酒降神”,给各路神明斟酒。 他仪态恭肃,口中祷祝道:“……年华如驶,节序更新。椒花献颂,柏叶制铭。音容虽远,报本情殷。逢兹岁首,旧典宜遵。” “谨具牲醴,佐以粢盛。荐修岁祀,奠献恭伸。谨告[1]。” 祝罢,他将酒樽微微倾斜,清亮的酒液流在地上,被刻意浇成“心”字形。这个流程便成为“酹酒”[2]。“酹酒”完毕后,祭祀仪式便完成了。 荀氏的二十余人便排成行列,跪坐在祠堂内,各自上前给家长敬酒,这就是所谓的“称觞举寿”。 此时敬酒所用的酒,便是荀勉之前要当做节礼的“椒酒”。 “椒酒”也并不是荀忻以为的用花椒籽酿成,而是采集椒花所酿。古人以椒花芬芳,寓意吉祥,因此把它和寓意长寿的“柏酒”一起,作为新岁所饮之酒。 敬酒时先敬长者,饮酒时却要让少者先饮。这是因为时人认为,过了年,少者便长了一岁,要以酒贺之;而老者活一年便少一年,又失了一岁,因此后饮。 正旦饮酒是祭祀的仪式,所以要态度恭敬,并且不能喝醉,大家只用喝一杯就行。 于是等荀绲饮完椒酒,整个祭祖仪式便结束了。 大家各自分散,有的回了家,有的人还要单独去自己的亲人坟前祭拜。 荀忻顺着因踩踏而形成的小路,往坟冢群中走,荀勉没有跟来,他连他父母的墓都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幸而他如今识字,于是沿着小径边走边看,眼神在那一排排的墓碑中搜寻,很快便找到了刻着“荀靖”大名的墓碑。 这块石碑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圆形的碑首刻着屋形纹饰,碑文隶书,右行首列书“光和三年十一月己巳”,左行首列刻“颍阴高阳里荀叔慈”,中间的碑文简要概括了荀靖的生平事迹。 “光和三年?”他在心底算了算,原主是熹平二年生人,也就是说荀靖是在原主七岁时,也就是九年前去世的。 荀忻看了看荀靖墓上长出的杂草,一片枯黄中也有几棵顽强的绿意,他蹲在地上把长得高的草都给拔了,掀起前摆跪在枯草上,恭恭敬敬地给这位原主的父亲磕了几个头。 “您可能是我前世的父亲,我不知道原来的小荀忻还存不存世,我会好好活着,也算替他活着,直到我回去。” 也不知此生能不能回去。 他起身,环顾四周,又注意到荀靖墓旁相邻的一座墓碑。 这座墓碑稍矮一些,也更为陈旧一些,荀忻走过去辨认碑文。 只见其上写着“荀韩氏”、“夫靖”等字样,可见是荀靖的妻子,原主的母亲。 右行首列写的是“熹平二年二月”,碑文中说她死于一场大疫。 “熹平二年二月?”荀忻瞳孔微扩,他记得荀勉说原主的生日是同年的三月初九? 母亲怎么会在儿子出生前就去世了?! 难道原主不是这位荀韩氏所出吗? 丧葬时间和生辰时刻都及其重要,没有被轻易弄错的可能。 原主的母亲是谁? 就算他是庶出,荀靖家也没有皇位要继承,瞒他作甚。 荀忻咽了口口水,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荀靖既然没有改动荀忻的生日,应该就是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 他又回到荀靖墓前仔细看了看荀靖的生辰,原主出生时荀靖四十五岁,而他的妻子已经于一月前去世。 所以没有纳妾,遁世隐居的“玄行先生”荀叔慈,是从哪弄来的原主这么个孩子? 他是私生子?还是过继来的? 古人一般是过继兄弟的儿子,荀忻联想到荀绲父子对他的关爱,不禁脑洞大开,“难道‘我’其实是二伯的儿子,是彧兄长的亲弟弟?” 于是当他与荀谌、荀彧一起往家走时,眼神控制不住这两位脸上瞟。 荀谌被少年时不时盯过来的目光,看得有些迟疑,他忍不住道,“忻弟看我作甚,我脸上是否有灰?” 荀忻摇了摇头,心中沉思,他们两个亲兄弟长相、神韵都颇有相似之处,原主却和他们长得一点不像。 看来是亲哥的可能性不大。 荀谌不解他的沉默,拍拍他的肩,“有一喜事忘了与你说,方才大人收到府君的信,文若已被举为孝廉。” “孝廉”,是“孝子”和“廉吏”的简称。汉代的察举制中,孝廉是最重要的一科,孝廉出身的官吏,相对而言前程远大,升迁较快,被时人认为是“正途”。 被举孝廉的士子被推荐到中央,多被授予中央九卿的属官,而后通过考试,就会被授予相应官职。 荀忻这才明白了之前荀彧说他要去雒阳,原来是被举孝廉,去雒阳做官。 看来作为郡内望族,荀家早已得到了消息。 荀忻向青年拱手行礼,欣喜贺道:“恭喜兄长。” “多谢。”绛衣青年微微笑了笑,此时凛冬未过,这一笑却恍若三月春风,桃花拂面。 冬日的泥土有些干硬,三人在乡道上来回走了这么一遭,木屐上也没有沾上多少泥泞。 三位郎君同道而行,同样的风度翩翩,仪容出众,引得路人驻足注目。 第9章 先君遗剑 室内点着油灯,灯火昏黄,锦衣少年跽坐案前,持着铁剪,将灯芯往外挑了挑,修剪掉烧黑的部分。灯光跳跃摇曳过后,火苗陡然一亮。 荀忻放下铁剪,无奈地看向还在收拾东西的荀勉,“阿勉,歇歇吧,行李五日之前你便收拾好了,怎的又翻出来?” “奴总觉得有所遗漏,郎君勿急,奴再整理一遍。” “便有遗漏也无需担心,雒阳乃东汉……咳,我大汉京师,到时再添置便是。”荀忻差点嘴瓢,忙拿起漆碗借着喝水掩饰尴尬。 “京师之地货物必然昂贵,奴岂能让郎君因此破费。”荀勉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郎君,琴可要带上?” 荀忻用谴责的眼神看向他,琴这种危险物品怎么能带呢?万一有人看他带了琴就让他弹琴呢? 少年郎君摆摆手,“古琴贵重,颠簸之中怕有损伤,还是在家中妥善存放的好。” 荀勉闻言皱起眉头,在原地团团转,冥思苦想,终于又建议道:“路途险恶,郎君带把佩剑防身吧!” 荀忻挑了挑眉,觉得带武器很有必要,他问道:“阿勉所说可是父亲的佩剑?” “正是主公留下的佩剑。”荀勉道,“郎君稍待,奴去取来。” 少年仆从转身去了他们家的库房,不一会儿搬出一个大木箱,他一边拿布擦着木箱上的灰,一边道:“奴记得主公所佩之物,都放在此箱中了。” “主公贴身之物当初陪葬了大半,箱中的都是先生指定要留给郎君的。” 荀忻伸手打开堆积了灰尘的木箱,顿时被尘埃呛得咳了两声,箱中斜放着两个长木匣,和用缣帛卷着的包裹。 他拾起包裹,将其解开,只见白色的缣帛上卧着几块玉佩,被雕刻成鸟兽形态,玲珑剔透,白如凝脂,温润细腻,一眼便可知成色极好。 他放下这些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玉器,转而去拿长木匣,将剑匣打开,取出一把一米余的长剑。这是一把木质剑首的铁剑,剑鞘竹制黑漆,没有多余的花纹,整把剑唯有剑穗作为装饰,看上去朴素厚重。 剑柄上缠绕的细绳已经有点风化,握上去便有部分磨损成粉末,荀忻抽开剑鞘,出乎意料剑刃如霜,锋利如昨,竟然没有被锈蚀。 他伸指用力弹了一下剑刃,“铮”的一声响清脆有如龙吟。 剑身上用篆书刻了两个字,荀忻发现他的的识字功能似乎仅限于隶书,篆书他看不懂。 看不懂没关系,感觉更有x格…… 他满意地把剑刃插回剑鞘,将这把剑交给荀勉,“便带这把剑,有劳阿勉帮我重新缠好剑柄。” 荀勉应诺,将剑放在案上,便出去找细绳。 荀忻接着去看第二把剑,他抽开剑鞘,眼前却只剩半截残刃。 荀忻皱了皱眉,这柄剑怎会断了? 他将剑鞘倒过来抖抖,只听“清凌凌”一声脆响,另外一小截断刃坠落在地。 荀勉寻声走过来,“郎君?”他惊讶地看向地面上的半截断刃,“这把剑断了?” 见自家郎君只手去拿断刃,荀勉忙道:“郎君小心伤手!” “无事,此剑无锋。”荀忻已经将那一小截剑刃捡了起来,他皱着眉仔细看了看断口,这像是为利器所斫断的。 两节剑刃的断口上已经生了铁锈,这把剑是早已断了的。 “从前便断了。”荀忻道。他看向剑身,果然在同样的位置见到用篆书所刻不同的两个字。 他记下这两字的字形,将断剑收回剑鞘,放回原位。 “阿勉果真不随我去雒阳?”荀忻坐回榻上,昏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荀勉见自家郎君似乎不太开心,连忙伏地道,“奴自然想随身侍候郎君,只是郎君此去游学归期不定,若奴也走了,此地的产业便无人守护,他日您归来时必然田园荒芜,此岂是郎君所愿?” 少年奴仆自觉自己有理有据,却也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去看郎君的神情,怕他生气抑或伤心。 荀忻见他这副模样,愈发心软,他起身把荀勉扶起来,学着他兄长的模样拍拍少年的肩,“你一人在家,好自珍重!” 他在荀勉给他收拾的行囊中翻找了一下,摸到沉甸甸的五铢钱和金块。 这应该是荀忻除了田地房产外,家里全部的现金了。 荀忻拽出一串五铢钱,并几块金,放到案上,荀勉连忙劝阻,“郎君这是作甚?” 荀忻拉住他,“你留着,以防万一。”他笑了笑,“若是用不到便罢了。” 他看向少年,“家中还有绢帛、粮食,若有急变,你自可变卖。买几条黄犬,若有贼人也可示警保卫。” 他叹口气,抱住少年,“你自珍重,待我回来。” 少年仆从流着泪,却不敢哭泣出声,只是带着哭腔强自应诺。 第二天,荀勉眼睛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和荀忻惜别,荀忻好笑又怜惜,“这是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郎君不可妄语!”荀勉望着他,眼睛红红的,“阿勉等郎君学成回来。” 荀忻点点头,“珍重。”他转身,眨眨眼,止住眼内的涩意。 荀彧家的马车停在他家门外,此次去雒阳精装简从,一共两辆马车,一辆车放行李,一辆坐人,车队成员也就他们两兄弟和两位车夫。 荀忻走到车前时,荀彧已经挽起了车帘,向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右手,他掌心的纹路深刻而杂乱。 荀忻道声谢,握住他的手掌,借力爬上车中。 今日青年穿了一件苍青的儒袍,头戴进贤冠,芝兰玉树,姿如松柏,更有芬芳香气如兰如檀。 此人仿若饮月华琼浆而生,天生仙气缭绕。 荀忻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一边,一撩前摆蔽膝,在空着的席子上坐下,调整坐姿跪坐好。 荀彧注意到那柄剑,“此剑?” “先君所佩。”荀忻将剑双手奉上,荀彧接过来拔开几寸剑鞘,剑刃如雪,不由赞了一声“好剑!” 他看了一眼剑身上所刻的篆书,念道:“澄清。”不由赞道,“果真名副其实,乃澄清之利器也!” 他将剑鞘合上,还给荀忻,叹道:“叔父真乃雅量高致。” 荀忻心下一动,他用手指沾了沾水杯里的水,在木底板上将他昨天记过的那两个篆体字写了出来,“此剑原为一对,此乃另一柄所刻剑铭。” 荀彧沉吟,“逍遥。”他旋即笑道,“我等士子必生所求,也只是这二铭罢了。” “而今逍遥已断,仅存澄清。”荀忻沉声道。 “因何而断?”荀彧皱了皱眉。 荀忻摇摇头,“我疑乃是先君所斫。” “逍遥已断,仅存澄清。”荀彧却低低重复了一遍,“叔父之意”,他顿了顿,“望汝有澄清天下之志。” 荀忻看向他,微怔,“逍遥钝而无锋,澄清锋利无匹。” 荀靖一生隐遁,人称“德行高妙”,便如逍遥的钝刃,与世无争。却原来他在最后时光里,斫断佩剑,痛恨自己所选择的“逍遥”吗? 澄清天下? 荀忻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悲哀。 他联想到党锢之祸,想到荀攸因此而死的祖父、从祖父,想到逃亡十多年的叔父荀爽。 他们生于昏暗之世,国家江河日下,权力在奸佞之手,有的人选择不流于俗,宁愿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而有的人朝着唯一能看到的那道光前行,四处奔走,反抗,即使粉身碎骨,也慨然赴死。 作为守节避世的隐士,荀靖后悔了吗? 青年看着沉默不语,神色低落的少年,他低声道:“忻弟,你的乳名可为‘蒿儿’?” 从前不这么叫你,是怕让你想起叔父而伤心;今日如此叫你,却是尽我为人兄长应尽的教导之责。 荀忻点点头,看来“蒿儿”真的是他的乳名,不知荀彧此时提起是何意? 古人取乳名以贱名好养活,“蒿”正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野草。 “蒿儿,可愿听我讲一故事[1]。” 他清朗如明月的声音缓缓而道,“从前有一汝南人,年少便有清节,为州人敬服,举为孝廉。” “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其人作为清诏使[2],案察冀州。” “他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贪污,望风而逃。” 荀彧眼神放远,似乎在追忆什么往事,“建宁二年,大诛党人,诏书命急捕其人。督邮为抓捕他而至县,却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 “其人听闻消息,道,‘必为我也。’随即投狱自首。县令见到他,要弃官跟他一起逃亡,对他说,‘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 天下这么大,您何必偏要在这里? 荀忻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结果,“他拒绝了。” 荀彧点点头,“他不愿牵连县令,死前与老母诀别,其母道,‘你如今得与李、杜[3]齐名,死亦无憾!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 “其人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我想让你做坏事,但坏事不可为;想让你做好事,但我没做坏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可见他死前何等绝望。 荀忻低下头,思考荀彧说这个故事,是要向他表达什么。 “此人名为范滂,时年三十三岁。” 只听苍袍青年平静道:“这便是上一位欲澄清天下之人的下场。” 第10章 雨中投宿 “如此,你还要承叔父遗志吗?”苍袍青年看向少年。 荀忻这才明白,荀彧是怕自己不知轻重,以范滂的事例来说明选择这条路的风险。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荀彧这是默认他荀忻要有所谓的“澄清天下之志”了吗? 然而仔细想想,他的确没得选,他的命运已经牢牢系在荀氏这艘船上,而这艘船正漂泊在暗流涌动的东汉王朝的大洋上。 乌云中酝酿着狂风暴雨,谁也不能保证这艘船下一刻会不会被巨浪掀翻沉没。 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反问道:“大厦将倾,岂能独善其身?” 少年人的声音带着天真和意气,“若不能拯民水火,解民倒悬,苟活一世有何意义?” 他是要“澄清天下”,但不是为了澄清官场,而是想为这个时代的人们做出点什么。 如果一点都不能改变历史,他穿过来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一切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他心中累积的,对于这个陌生时代的彷徨无措涣然消散。 既然已经身处这个时代,怨天尤人不如尽力而为。 “拯民水火?这或许比范滂之志更难。”苍袍青年微微一笑,“然志不求易,事不避难,士岂能畏难耶?” 荀忻就知道荀彧会是这个态度,历史上的荀文若便是有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即使知道怎么做能保全自身,他也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这个话题总算结束,马车载着他们渐渐离开颍阴,走上去雒阳的官道。 马车比牛车颠簸,但马车行速更快,他们此行是远行而不是游春,因此两辆车都是马车。 颠簸之中看不了简牍,长路漫漫,闲极无聊之下兄弟二人开始玩六博棋。 六博是掷骰子行棋,与围棋相比,要赢棋除了技巧外,更有运气的成分,两人对局胜负不定。 他们白天赶路,傍晚停留在驿站休息,如此十几天后便出了豫州,到了河南尹境内,离雒阳不过几日车程。 这天行车到日中,天色转阴,乌云漫天,不到片刻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点。 车夫二人,一人名添,一人名燕。阿添抹掉鼻尖沾上的雨滴,叩响车门,“主公,落雨了,可要找个地方避雨?” 荀彧闻言掀开车帘,望向天际,果然天色沉沉,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向前行车,找找邻近有无屋舍。”他从车里翻出一顶斗笠递给阿添。 荀忻也忍不住探个头出来,看了看阴暗的天空,云色黯黑而无定型,如同破布一般,“雨层云?” 少年坐回车里,道:“可能要到夜里雨才能停。” 荀彧疑惑道:“何谓雨层云?” 荀忻略想了想,觉得这个知识古人应该也能掌握,于是并不扭捏,他用食指沾了沾杯中的水,在车底板上画了几道平行线。 他拿出以前在学校组织的科普活动中做讲解员的架势,侃侃而谈,“如果将天空由低到高,等而分之,划为三个部分。以此来命名为低云、中云及高云。所谓低云,便是指肉眼可见离地面最近的云,包括层云、层积云、雨层云……” 少年边讲边画出云大概的形状,继而介绍每种云的外观以及特点。 青年听得认真,不时提问几句,少年一一作答。 正在荀忻要说到“直展云包括积云、积雨云”时,阿添粗厚的声音响起,“主公,此处有一户人家。” 雨势渐大,马车车顶虽然铺盖着油布,此时也有几处漏雨,显然不能继续待了。听到这个消息,两人赶紧穿上蓑衣,戴着斗笠下车。 大雨之下,脚下泥土泥泞不堪,行走间泥水飞溅,衣摆也溅上不少泥点。 走到小院的门前,阿添抬手扣门,连敲了几声才有男人应门,“谁啊?” 开门的是个儒袍青帻的中年男人,面带警惕地打量着他们,看清荀彧二人的样貌穿着后,似乎放下了戒备。“诸位雨中登门,有何要事?” 荀彧拱手道,“远行之人,路过此地,冒昧打扰只求一檐避雨。” 阿田跟着作揖道,“不知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诸位请随我来。”男人开了门,邀请他们进院。 荀忻走进院子里,注意到庭院里打扫得非常整洁,青石板地面在雨中被冲刷得光滑干净。 庭树的树干上系着麻索,另一端钉在围墙上,用来晾挂衣物。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靠近树旁还有两件小衣服仍挂在绳上淋雨,像是忘了收起来。 荀忻皱了皱眉,收回目光跟着荀彧往主人的厅堂走。 几人在门前脱下蓑衣和木屐,他们的另一位车夫阿燕在门外系马车,耽误了片刻,此时跑着跟上来,木屐踩上了堂门口的席子,留下了混合着泥土的脚印。 阿添推推他,低声训道:“你怎把席子践脏了,还不赔礼道歉,在外怎能给主公添乱?” 阿燕闻言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脚下的脏污,黝黑的脸上晕了点红,瞧起来憨憨的,边脱鞋边向主人赔罪。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无事无事。” 荀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那个泥脚印,同时发现荀彧也向这边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主客分坐,荀彧与主人寒暄了两句,表达了对他的感谢。 一时无话,堂内静了片刻,只听到屋外“沙沙”的雨声。 主人突然道:“雨势未减,我看要明日才能放晴,尊客不如在我家留宿一晚。” 荀忻微笑感激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荀彧也拱手道,“多有叨扰。” 主人客气了几句,起身道,“我去为尊客收拾两间客舍,尊客稍坐。” 等他走了,荀忻看向兄长,低声道,“怪哉。” 青年点点头,他的目光停留在主位案上堆积的简牍上,嘱咐身后的两个车夫,“此处有异,诸事小心。” 只听堂外脚步声响起,那位主人回来了,他脸上带着笑,友善道:“客舍已经备好,尊客若不嫌弃寒舍粗食简陋,不妨暂留堂中等候哺食。” 哺食即是晚饭。 苍袍青年站起身来,温和有礼地拒绝道,“不必如此,我等随身携带了干粮可食,烦劳主人带路,能有片瓦遮顶,已是感激不尽。” 中年男人似乎还想再挽留客套几句,青年人已经向外走去,并没有给他留再多说两句话的机会。 荀忻等三人自然是紧跟着荀彧,他们在门口重新穿上木屐,拿好斗笠蓑衣,四个人四双眼睛齐齐盯着中年男人,似乎是在疑惑催促主人怎么还没有带路。 中年男人:“……” “请随我来。”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重新挂上亲和的微笑,领着四个人穿过回廊,推开一间屋门,指着邻近的两间客房道,“尊客今晚便于此二间屋内休息,寒舍简陋,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荀彧等人纷纷称谢,在主人眼前各自进了两间屋。 等中年男人走了,阿添和阿燕又偷偷溜到了荀彧他们的屋里。 荀忻坐在榻上,打量着屋里的家具,得出结论,“这家主人很有雅兴。” 屋里的摆设整洁,榻上设案,榻旁还设了一个小书架,上面整齐堆放着一些简牍,窗边的花瓶中还插着几枝行将凋谢的梅花。 而被这么精心布置的,只是一间客房。 荀彧笑了笑,“是雅兴是凶性,今晚便知。” 阿添与阿燕听得一头雾水。 锦衣少年走到书架前,拿起一卷简牍展开来看,“是经书。” 又展开了几卷,他将手中一摞竹简按原本的顺序放了回去,竹片相撞发出声响,“还有诗赋。” “应该是个士子没错了。”荀忻坐回榻上,对着兄长吐槽,“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些违和。” 青年颔首道:“此人家中整洁无尘,应是好洁之人,有人践污堂席,他却看也不看,毫不在意。” 荀忻回忆到之前阿燕踩了一脚污泥在他家草席上,一般人虽然说出于礼貌,会尽量表现出自己不在意席子被踩脏了,但心里下意识还是心疼的,外在表现就是会盯着被踩脏的地方看。 何况按情理来说,他应该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不过这个疑点也能解释,比如说他对家中事务并不关心,是他妻子或者家仆打扫勤快。 “进门之时,我看见晾衣绳上有孩童的衣服未曾收走,仍在雨中。”荀忻道。 处处整洁干净,这说明操持家中事务的人必定是个颇有条理,心思细腻之人,不太可能会发生下雨忘记收衣的情况。 何况还是理应最受重视的小孩子的衣服。 青年面容微凛,“彧方才与他擦肩而过时,他的后颈衣领外,绣着一个如纹饰般的‘救’字。” 这一点便无法解释了,谁会在自己背后绣“救”字,这也太秀了。 倒像是有人在向外人释放求救信号,让他不禁联想到那个在雨中飘摇的小衣裳。 他回想了一下荀彧的话,似乎又找到了盲点,“他是不是不识字?” 荀彧点了点头,“我方才望了一眼他案上简牍,所见之字为正置。” 荀彧当时是站在主人对面说话的,他看到的字是正的…… 荀忻感慨,果然是文盲经典操作,倒着拿书。 阿添与阿燕这会儿已经听明白了情况,此时加入了讨论群中,“奴方才系马车时,见他一直朝马车窥探,恐怕心怀歹意。” “这么大一个院子,居然没见到一个家仆。” 青年莞尔道,“我等已心有偏见,自然如‘疑邻盗斧’,徒增猜忌,多说无益,只看他今晚是否动手。” 夜半沉睡之时,的确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少年垂眸,“得做好准备才是。” …… 当夜入夜时分,回廊里人影幢幢,有三人蹑手蹑脚走到了两扇门前,门闩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一手提着柴刀的中年男人把撬门用的匕首收回腰间,无声地嘿然一笑,暗暗咒骂一句“蠢狗”,推门而入。 片刻之后,屋内传来重物坠地声,而后似有器皿坠地。 陶器碎裂之声,清脆巨响,尤为刺耳,击碎了漫漫长夜的寂静。 第11章 不平之事 荀忻站在门后的墙角处,在黑暗中贴墙而立,门外雨声淅淅沥沥,雷声隐隐,他却还能听见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虽然汉代人大多患有夜盲症,但原主显然属于吃得起肉的特殊阶级,适应黑暗后视力并不受影响。 他看着门闩被刀刃缓缓移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握紧了手上倒提着的木案的桌腿。 门被推开,轻微“吱呀”一声,一个黑影走了进来,荀忻屏住了呼吸。 人影往屋内走去,一直走到床头的位置,他伸手摸索到床沿,荀忻已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 他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将手中矮案砸向黑影的后脑勺。 木案撞击出一声钝响,而后坠落在地,被砸裂成两截。 黑影也被砸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握不住手中刀,到底是亡命之徒,他恨恨吼道,“找死!” 他颤巍巍转身就要挥刀,此时一道闪电劈裂天际,照亮了整个房间,照亮了中年男子满脸鲜血的狰狞神色。 荀忻连忙向后闪避,千钧一发之际,一剑似凭空而来,剑刃如雪,直划向中年男人的脖颈,男人的闷哼声被隐于黑暗之中。 重物坠地声,继而紧接着窗外一声宛如山崩,“轰隆隆”的雷鸣。 荀忻看着黑影倒在地上不动了,这才呼出一口气,惊魂未定。 他快步走向窗边,按照之前的约定将花瓶砸碎在地。 “兄长,可有受伤?”少年急急问完,才想起刚刚那令他惊艳的一剑,大佬一剑ko对手,应该是没机会受伤的。 “我无事。”青年伸手握住少年的手臂,“走,去阿添那边。” 他们刚走进隔壁房间,便听到陶器碎裂在地的尖锐声响,这种令人心惊的刺耳声响此时却意味着平安。 荀忻心中那块大石坠了地,只是黑暗中阿添却吼的惊疑不定,“谁!” 荀彧应了声,添、燕二人连忙走了过来,“主公,此二贼已伏诛。” 阿添走到荀忻面前,用衣服将手中剑仔细擦拭干净,还剑归鞘,双手奉上,“多谢郎君赐剑。” “生死相依,不必客气。”荀忻将澄清接过,重新佩在腰间。 两位车夫其实也带了两柄长刀以防不测,只是落在了马车中,害怕打草惊蛇,便没回马车去取。 因此他们四人中,只有荀彧、荀忻有佩剑可以作为武器。 荀忻考虑到自己战力最弱,主动把佩剑交给了阿添。 阿燕点起了油灯,室内终于有了光线。 借着灯光一看,倒在地上血泊里的有两人,都是青壮年,生得面黑而矮壮,穿着不太合身的灰色长袍,长袍下摆可能太长,被塞进了腰里,外腰还系了麻绳作为腰带。 完全是用穿短褐的方式穿着儒服,颇有些不伦不类。 一人是被抹了脖子,另一人被捅穿了胸口,荀忻看了看阿燕手中那还在滴血的柴刀,原来是被反夺了凶器。 荀忻第一次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本来心理上有些不适,一看到那把柴刀就清醒了。 要不是荀彧救他及时,此时被捅了血窟窿倒在地上的,便是他了。 “只有三人吗?”荀忻蹲在尸体旁,看阿添给他们搜身,仰头问荀彧。 他兄长本是神情凝重,看向他时却恢复了往日的温柔,道,“或许不止。” “去后厨看看。”青年把少年拉了起来,让添、燕二人捡起柴刀。 荀忻如今一米七的身高,站起来也只到荀彧的肩膀,他无意间注意到,青年白皙的侧脸上,似乎溅上了点暗红色的血迹。 少年下意识就拿袖子去擦,“兄长。” “嗯?”修容如玉的青年微微低了头,任少年擦拭,他很快反应过来,“有血?” 血刚溅上没多久,很容易擦掉,荀忻笑了笑,“擦净了。” 廊外雨还在下,只是雨声已渐不可闻,他们穿过回廊,找到了这家的后厨所在。 阿燕上前轻轻地推开了厨房门,屋里黑漆一片,耳边只有天际不时响起的雷鸣。 阿添手中持着油灯,跟在阿燕后头,给荀彧与荀忻照明。 借着昏黄灯光,可以看到麦草堆上躺着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穿着粗布短衣,农人打扮。 他脚边两个酒坛,一倒一立,浑身酒气,走近了可以听见他发出的轻微鼾声。 荀忻往灶台边走了两步,惊讶地发现灶台墙角后还睡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头发微散,衣裳凌乱,怀中抱着个长包裹。 “兄长。”荀忻喊了一声。 荀彧吩咐阿燕,“将其捆上。”随后向少年走来。 青年这才看到睡在墙角的女子,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 荀忻年岁较小,更适合跟女子交流,他自觉地上前唤人,“夫人醒醒。” 女子悠悠醒转,看到荀忻,她先是一惊,也许是荀忻的长相看上去便不像坏人,她镇定了一些,紧张问道,“足下何人?” 荀忻如实道:“在下颍阴荀忻,我与兄长路经此地,恰逢大雨,于是来投贵府避雨。” “谁料府上主人竟是贼寇,要谋我等性命,只好奋力反抗,幸得自保。” 那女子听到此处泪落沾衣,激动道,“彼等皆已伏诛?!” 荀忻诚实地指了指被阿燕捆住的酒鬼,表示就剩这一个了,“余者皆已身死。” 女子泣不成声,“他们是什么主人?他们本就是盗贼,前日洗劫了我家,杀害了妾的丈夫,杀了所有家仆……” “妾本想追随亡夫共赴九泉,只是一点骨血还在襁褓,怎忍相委而去?狗贼禽兽,以子相胁,妾只能衔恨从之。” “恩公救命大恩,贱妾感激涕零!”她把怀中襁褓小心翼翼放下,对着荀忻和荀彧磕头。 荀忻连忙称“不敢”,“不必”,他扶住女子,“夫人请起。” “贱妾有一不情之请,求恩公垂怜。” “夫人请说。” 女子仇恨地望向那被捆着的男人,切齿道:“此贼与妾有血海深仇,求恩公让妾手刃此贼!” 荀忻看向青年,这种事应该由他兄长做主。 毕竟他只会打幺幺零,而汉代没手机没信号。 荀彧点点头,“自当如夫人所愿。” 汉代的风气本就崇尚复仇,到了有仇不报便死不瞑目的地步。 女子得到他的承诺更加感激,她又坚持给他们磕了几下响头,直把荀忻磕得觉得自己折了几年寿。 荀忻问道:“扮作主人的贼人后领所绣,是夫人所为?” 女子闻言忙点点头,激动道,“恩公果然是看到了绣字,是妾趁着为贼人翻找衣服时所绣,万幸恩公得见!” 荀彧命阿添把醉鬼弄醒,“且问问他的来处。” 阿添就地取材舀了一瓢水,在这还有些寒冷的初春,给那个男人从脸上浇到脖子上,浇了个透心凉。 那人终于惊醒,他翻身想坐起,却发现自己被绑了个结实,于是挣扎惊怒吼道:“尔等是何人?” 他注意到旁边正取出婴儿口中布帛,抱着睡着的儿子,无声又哭又笑的女子。 他愤然骂道:“贱妇!这是汝找来的人?” “早知如此,我前日就当剁了你!” 阿添用瓢朝着他头脸来了一下,“狗贼闭嘴!” 荀彧问道:“汝籍贯何地?” 阿添道:“如实答话,给你个痛快,若耍奸滑,给你点天灯。” 荀忻怜惜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难怪在房间里没听到孩子哭,那孩子的嘴角都被布帛磨得泛了红肿。 那醉鬼似乎已经认清现实,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放弃抵抗,答道:“某济南国人。” “济南国?”荀忻挑眉,一脸“你是不是驴我”,荀忻表示他地理学得还行,“济南国与此地相隔千里,你如何过来?” 男人哈哈而笑,继而又被阿添朝脸锤了一瓢。 他老实了,“我本是济南一长吏,中平元年,宦官养子曹操任济南相,驱逐治下长吏,因此向西而逃。” 荀忻惊了,他听到了什么,曹操? 是历史上的曹操吗?也是,他兄长就是荀彧,听到曹操也没什么稀奇的。 还“宦官养子”,人家是宦官养子的儿子,老曹怎会无故驱逐长吏,你直说你犯了事跑了。 只是此人也太能跑了,跑了一千里,有必要跑这么远吗? 荀彧似乎也抓住了同样的重点,他重复那个人名,“曹操?” 那人恨道,“若不是此獠,我何以至此?我便是将自己名姓忘了,也绝忘不了狗官……” 荀忻打断他,“你为何要劫杀夫人一家?” 那人不屑道:“谁让他滥好人收留我那三个仆从,引狼入室,是他们见财起意,痛下杀手,与我何干?” 阿燕疑惑道,“你这样还有仆从?” 他扫视了眼醉鬼身上穿的破烂短衣,其意不言而喻。 “庸奴,你懂什么,这是掩人耳目!”那人似被戳到痛处,挣扎骂道。 女子听到这儿恨声道,“分明是你骗取我夫君信任,始作俑者,何其无.耻!” “我不过与其谈了几句经义,何曾骗他?是他自己要引我为好友,认为我是隐士高人,愚夫!可笑!” 他哈哈笑起来,宛如精神病患者。 阿添忍不住直接上手锤了他一顿,这次他却一直未止声,反复道,“我何止于此!何至于此!” 荀忻问女子,此贼可还做什么了? 女子流泪道,“亡夫正是惨死此人刀下!” 那自称济南国长吏的贼人,嗤笑道:“他做人做了个糊涂人,做鬼我便让他做个明白鬼。” 荀忻明白了,此人精神病晚期,无药可救,并有强烈的报复社会心理。 苍袍青年冷声道,“死有余辜。” 荀忻点点头,哥说得对,他仿着贼人之前的说法,道:“此贼生于何时由天定,死于何时便由夫人定。” 他们兄弟俩走出了厨房,把添、燕二人留给了那位夫人帮忙。 此时快至深夜,雨已经停了,荀忻手中拿着盏油灯,与荀彧并肩而行。 荀忻又想起他堂哥那一剑杀人的风采,不由赞道,“不料兄长剑术精湛!” 青年看他一眼,见他双眼发亮,也打趣道,“不料忻弟精通天象。” 他抬头望向天际,意指荀忻之前断言“雨要晚上停”,说得准确。 青年还是笑了笑,为他解释道,“彧从前游学之时,为求自保,曾学过几式剑招。” 荀忻也解释,“忻幼时便听父亲讲授过云相与天气。”他果断把锅扔给荀靖。 “兄长认识那曹操?”荀忻好奇道。 青年点点头,“有一面之缘。” 第12章 闹市惊马 一面之缘?荀忻有些惊讶,原来荀文若与曹孟德这么早就相遇了。 只听青年道:“中平元年,黄巾寇颍川,彧游学在外,心忧族人,于是返回颍阴。” “恰逢左将军黄甫义真大破贼军,便随乡老前去拜会。” 黄甫义真?荀忻回忆了汉末的名将,推测应该是皇甫嵩。 “其时曹孟德为骑都尉,正是他率军驰援,左将军才得以一竟全功,歼敌数万。” “他当日也在皇甫将军帐中,因此有缘一见。”青年含笑看向他,“忻弟当时年岁尚小,如何也对此人有所耳闻?” 荀忻眨眨眼,诶,我有表现得对他“有所耳闻”吗? 少年想了想,答道:“听闻天子设西园八校尉,曹孟德似乎也为其中之一?” 荀彧道:“确有此事。”他转而又道,“此人威明忠勇,清亮在公,是可敬之才。 ” 荀忻闻言心道,这个时候曹老板就已经把兄长的好感度刷这么高了吗?而且还是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 荀忻: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王霸之气”? 之前住的两个屋都是凶案现场,显然是不能住人了,他们另找了间房,简单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阿添帮那位自称孟韦氏的夫人请来了族人,说明了此前发生的惨案后,族人便着手操办她丈夫的葬礼。 不得不说,可能是阿添恐吓贼人的话给了孟韦氏灵感,她将贼人一刀穿心后尤不解恨,还要在他丈夫灵前将仇人点天灯。 荀忻并不想亲眼围观这种酷刑,迫不及待地向孟韦氏辞行,表示兄长的行程不能耽误。 辞别时,孟韦氏又给他们磕头,“二位恩公活命大恩,妾没齿难忘,必尽全力为恩公扬名!” “不必如此。”仪容俊秀的青年避礼不受。 “夫人请起,”荀忻把跪着的女子扶起来,“我兄长不慕虚名,不必如此。” 他与女子对视,认真地摇了摇头,“也不宜如此。” 虽然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不及明清严格,然而东汉毕竟是一个极其崇尚道德的时代,“委身于贼”这个名头并不好听,也不是荀彧、荀忻所乐见的。 女子流泪再拜,“妾誓来世结草衔环,永世感佩二君恩情!” 告别孟韦氏后,主仆四人便继续往雒阳赶路,终于在五日之后抵达了雒阳城。 他们在馆驿里住了几天后,荀彧的任命终于下来,他被拜为“守宫令”。 荀忻看了几天的典籍,总算搞明白,“守宫令”是少府属官,官秩六百石,掌管御用的笔墨纸砚和尚书台诸物及封泥[1]。 他不禁合书感慨,古代帝王真的高贵,几乎每一件物品,每一处宫殿,都要任命官员来掌管。 荀忻正整理着简牍,便见荀彧走进门来,青年宽衣博带,腰佩长剑,头戴进贤冠,翩翩然俊雅清朗,一副将要出门的郑重打扮。 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迎他,“兄长,今日要去访友?” 青年颔首,在他对面的席上坐下,“今日当去拜访何伯求,忻弟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荀忻与荀彧相处日久,自觉对他有一定了解,比如此时,他哥嘴上问他“可愿”,其实就是想带他一起去。 荀忻自无不可,反正他闲在馆驿无事可做,怀着去当背景板看热闹的心思,欣然同意。 “何伯求……可是南阳何伯求?”荀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是那个在荀彧年少时赞他为“王佐之器”的何颙何伯求吗? “然也。”荀彧道。 这便有点意思了,荀忻心想,这位大佬似乎颇有识人之能。 除了慧眼识荀彧外,何颙在曹操还未发迹时,见到他便叹道:“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判词准不准不追究,能有这般识人眼力,就不愧是当时名士。 荀忻跟着兄长,走在雒阳城南的“马市”当中。 雒阳城中有两大市肆,其中“金市”位于城中,来往多为王公贵族,物价较贵;而“马市”最初以贩马得名,邻近太学,往来之人多为庶民、士子。 而上午之时,正是马市中最为热闹的时候,白衣庶人与儒服带冠的士子并行其中,沿街叫卖的酒贩从酒坛中舀着醇液,饼贩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各自吆喝招揽着行人。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荀忻与荀彧走在街上,因仪容过人,行路之人都不免多看他们两眼。 青年走在他半步之前,如闲庭散步,尤其路过酒肆便要注目片刻,好像并不急于穿过市肆。 荀忻疑惑地看向青年,“兄长欲沽酒?” 哥你想买酒吗? 青年朗然而笑,“不欲沽酒,乃为故人。” 荀忻眨眨眼,“兄长是说,何伯求在酒肆中?” “昨日遇友人,其言,伯求日日买醉于酒肆。”荀彧解释两句,他的目光在道旁的一家酒肆中搜寻,忽而莞尔一笑,“得之矣。” 荀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人独坐于席,正举杯自饮。其人身穿儒服,头戴白巾,神情苦闷,有四五十岁年纪。 荀彧领着少年,径直走入酒肆,待到其人座前,行礼道:“颍川荀彧,拜见先生。” 荀忻也上前行揖礼,荀彧向何颙介绍他,“此乃彧从父叔慈之子。” “二卿之行于途,有如美玉,而世人皆瓦砾也;有如明珠,而世人皆泥尘也。”他捋须而笑,“其夺目也如此。” 荀彧与荀忻连忙口称“谬赞”、“不敢”。 “贤昆仲为何而来?”何颙出人意料并无醉态,他神态温和儒雅,“还请入座。” 荀彧依言与他隔案而坐,荀忻自觉去拿酒肆里空着的席子,坐在荀彧身侧。 “彧听闻先生近日忧愁,为先生解忧而来。”青年声线清澈如流泉。 何颙叹口气,“文若还请试言,不知我所忧者何?” 青年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不知先生可是忧心此位?” 荀忻想了想,天?杞人忧天?咳咳,天应该是指天子,算算日子,汉灵帝应该快不行了。 何颙又叹口气,“正是如此。”他微微压低声音,“上病笃,欲弃史侯而立董侯。”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礼怎可废。”何颙一脸忧色。 荀忻这才听明白,所谓“史侯”应该指的是大皇子刘辩,而“董侯”指的是刘协。据说汉灵帝宠爱王美人所生的刘协,认为长子“轻佻无威仪”,想要放弃嫡长子,转而立刘协为太子。 青年人微微垂眸,道:“先生忘大将军否?” 何颙闻言脸上露出惊色,继而一喜,“是我所虑未及也。” 他振袖作揖,谢道:“文若解吾忧矣。” 荀彧却并无喜色,他拱手回礼,叮嘱道:“阉竖失势,垂死挣扎,必做困兽斗,大将军不可不防。” 荀忻坐在一边默默当背景板,闻言心里感慨,他兄长简直像个预言家,他记得是历史上何进不就是疏忽大意,被宦官反将一军,丢了狗命。 何颙应下,说会亲自去提醒大将军。 荀彧又陪着何颙喝了几杯酒,寒暄过后便要带着荀忻告辞,何颙却也站起来道,“文若为我解忧,颙也无需再酗酒消愁。” 于是等他结了账,三人一起走在市中。 何颙此时精神好了许多,拉着荀彧谈天说地,还不时问问荀忻“治何经典?”“几岁读书?”诸如此类的问题。 荀忻回忆原主家中笔记做的最多的简牍,一一答了。 荀彧突然对何颙拱手道:“先生,彧还有一事相求。” “文若但说无妨。” “舍弟欲入太学治经求学,已得郡中推荐,今日既逢先生,不知可否求得先生相荐?” 荀忻愣住,诶,怎么吃瓜吃到他自己身上来了? 我什么时候欲入太学求学了? 兄长你什么时候弄的“郡中推荐”? 然而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心声,何颙很痛快地答应了,他问了荀彧如今所住的地址,说写好了荐书便送过来。 正说着,耳边似有喧哗,荀忻转头一看,心中一惊。 竟有一匹马像是挣脱了缰绳,朝荀忻他们所站的位置飞奔而来。所过之处,人群躲避不及,互相践踏,马鸣嘶嘶,四蹄扬尘。 荀忻连忙拽住荀彧手臂,往旁边躲避,荀彧这才发现情况危险,也拉住了何颙。 可怜何颙猝不及防被他一拉,重心不稳,绊倒在地,却也刚好避开了惊马的袭击范围。 惊马一刻未停向前奔去,马蹄声远,引起又一阵骚乱狼藉,直到此时才有一队衣着富贵的仆从追赶而来,“莫放走了那畜生!” 荀彧连忙将何颙扶起,“先生,情急之中多有冒犯。” 何颙摆摆手,以示无碍,“我若未跌,此时已丧命矣。” 他甩了甩袖,上前问那家仆,“汝是谁家仆人?” 孰料那家仆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震惊道:“何伯求?怎的又是你!” 荀忻与荀彧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那边何颙的脸上也是真实的疑惑,“汝识得我?” 那家仆愤愤道,“袁家何人不识得你。” “袁家?”何颙皱着眉头,“是本初之仆,还是公路之仆?” 那家仆唾他一口,“我家主人自然是袁公路。” 何颙气得甩了袖子,骂道,“袁公路小人乃有恶仆!” 荀彧上前提醒何颙,不必纠缠,“闹市惊马,汉律当诛。” 那家仆闻言瞪向他,只是见他仪容不凡,终究不敢冒犯。 对峙间,人群骚动,有家仆喊道:“主公!” 荀忻定神看去,只见一人锦衣高冠,仗剑佩环,器宇轩昂,越众款款而来。 “何伯求,汝自求死耶?” 第13章 太学求师 “袁术!汝纵马闹市,自求死者舍汝其谁?”何颙看起来气得不轻,他胡须颤抖,直骂了回去。 荀忻闻言精神一振,他打量着眼前颇有气势的中年人,此人有四十来岁,须髯飘飘,面容细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原来这位便是袁术。 “伯求岂可空口诬陷?你说我纵马,有何凭证?”袁术冷笑四顾,身后家仆数十人纷纷按刀以示路人,路人畏惧,纷纷惊逃躲避,片刻间原本熙攘的市巷为之一空。 荀忻:“……” 此人好无.耻。 荀彧拉住了何颙的右手衣袖,阻止他拔剑,何颙甩手,“文若!” 青年人走到何颙身前,正色对袁术拱手行礼,“久闻中郎将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袁术斜着眼瞥他一眼,见眼前人通雅清秀,不似庶人,这才肯开尊口,“汝乃何人?” 青年却并不答姓名,只道,“大将军天下之望,中郎将亦当惜名。” 袁术闻言眯了眯眼,看着眼前宽衣博带的如玉青年,他此时正是在何进麾下,这句话恰好戳中他袁公路的软肋。 “告辞。”青年人握着何颙的手腕,拉着他转身从容而走,荀忻也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兄长走了。 袁术沉默未语,只是在原地站着,并未阻拦。 袁术身边的小家仆没有眼色,此时仍凑过来问主人,“主公,就放他们走了?” 袁术神色不豫,骂道:“庸奴,险坏我大事!” “还愣着作甚?去把那孽畜给我带回来,生死不论。” 众仆从诺诺称是。 他恨恨道:“何颙,我誓必杀汝!” …… 这一边何颙神色尤愤愤,“文若阻我作甚?袁术骄横无状,仗势小人,颙今日宁血溅五步,也不受此辱。” 荀彧劝解他,“先生也道术乃无状小人,死于小人之手,徒增人笑耳。” “先生与袁公路如何结怨?”荀忻忍不住问道。 何伯求冷哼一声,“颙何曾招惹小人?”他叹口气,“许是我与其兄袁本初交好,而对他不假辞色,引其嫉恨。” 何颙愤愤不平,抱怨道,“他自己不修德行,反怨我耶?” “果然如圣人所说,唯小人难养,远之则怨。”何颙这才稍解气愤,感谢荀彧方才帮他解围。 行到歧路口,两人惜别。 二月初春,巷间柳树抽出新枝,鲜翠欲滴,总角小童从他们身边嬉闹着跑过,唱着不成调的童谣。 满目春光里,荀忻问起兄长,“袁家四世三公,门阀显赫,袁公路出身名门,怎会如此豪横?” 荀彧答道:“出身名门,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并非幸事。” 荀忻望向青年沉静的侧脸,听他沉声道:“能乱天下者,必袁氏也。” 何颙答应写推荐信,果然很快就令人送过来了,荀彧也将太守的举荐文书拿了出来,荀忻拿着两卷竹简,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 都到了古代,他怎么还要继续求学? 这一天,荀忻便穿着青色儒袍,头戴帻巾,袖子里揣着两卷竹简,前去太学报到。 荀彧已经去了宫中当值,走前还殷殷叮嘱他,“何伯求显名太学,有他相荐,入学乃是易事。然有得便有失,只怕有人因此与你为难,忻弟应当有所防备。” 大佬的示警荀忻怎能不上心?于是他做好了一番心理建设,预演了种种情景,以应对突发状况。 太学设立在雒阳城南,傍水而建,高大的石门前有一片极开阔的广场,广场上立有石碑四十六块。 这正是熹平四年汉灵帝为避免经书章句有误,命当代名儒同时也是大书法家的蔡邕,写定五经之文,以隶书刊刻在石碑上,耗时八年,史称“熹平石经”。 碑落成之时,前来参观摹写的人络绎不绝,一日间车乘千余辆。无数儒生学子闻此消息,不远千里,负箧曳屣而来,专门来太学门前抄写经书。 在此之前,东汉顺帝时也曾修缮太学,扩建房舍,以致太学生一度达到三万之众[1]。 荀忻往石碑群中走去,此刻也仍有几人身影或坐或立,悬腕持笔,在抄写经书。 少年凝视着刻满隶书的高大石碑,笔迹端正浑厚,字形介于隶书与楷书之间,左侧落款“熹平四年蔡邕伯喈书”。 苍茫天地间,碑文顶天立地,仿佛是先贤遗音,亦或是千古圣铭,凛然庄严不可侵。 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历史遗迹,对时人来说,却是神圣的天下至理。 荀忻不再逗留,他进门找到主事的学官,把郡里的文书与何颙的推荐信一起奉上。 五十多岁的老学官,须发灰白,眼睛有些浑浊,他展开简牍仔细辨识了一会儿,便为他登记造册,并递给他一片单支的竹简。 荀忻接过来看了看,这支竹简上写着他分配到的住处在某房某室。 “先生见谅,弟子在城中有居处,不需住学中。”荀忻行完礼,把竹简又奉了回去。 他兄长已经在友人的帮助下在雒阳买了房,正等着择日从馆驿搬过去。 太学中本来便人多屋少,其实更希望人人都如荀忻这般在城中住,老学官答了声“不怪”后,把他带来的两卷竹简还给了他。 “足下自往讲堂寻博士顾伯梁,请他为汝择定儒师。” 荀忻称诺,按照老学官指的路找过去,眼前的讲堂有内外之分,长十丈,广三丈,讲堂内外分席而坐,有近百儒生在座听讲,而一儒者独坐榻上,侃侃而谈。 诸生肃然无声,安静非常,因此即使在座儒生众多,满堂也只能听到师长一人之声。只听得师长引经据典,剥丝抽茧讲得细致。 在场的人数比得上荀忻大学时上公共课的人数,只是从老师到学生都是端正跪坐,障碍物低矮,想要站着混进去的难度系数偏大,荀忻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是被抓住了多丢人啊。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堂外等着,看天上云卷云舒,判断云相天气。 突然听得有人疑道:“足下为何立于此?” 荀忻侧身看去,此人身材高大,眉目端正,分明束发未冠,看起来却有二十余岁的模样,是一位同样身穿儒服的学子。 荀忻拱手作揖,“在下今日初入学中,在此等候顾伯梁博士。” “原来如此。”那学子也还礼,道:“在下河内司马朗,未知足下尊姓大名?” 荀忻:诶?司马朗……耳熟。 “不敢,颍川荀忻幸会司马兄。”荀忻也问道,“不知司马兄所来何为?” 司马朗道:“朗也是为顾博士而来,祭酒有事寻他,不想他在讲课,此事便罢。” “朗当回禀祭酒,有劳荀郎代为转达此事。”儒服青年拢袖一礼。 荀忻答应下来,司马朗便拱手告辞。 荀忻直在原地等了一个多时辰,讲课才行将结束。 荀忻看着诸生起立向博士行礼,乌泱泱成片走出,便站到了门侧等这位梁博士出来。 “弟子颍川荀忻,拜见博士。”他把两卷竹简恭敬奉上。 那位顾博士是个头戴进贤冠,方领长袍,温和雅正的中年人,他接过竹简,查阅片刻,笑道:“卿姓荀,是寻师之寻,是循规之循?” 荀忻低头行揖礼,借着行礼的时间思考顾博士这话的意思,这是问他是愿意拜他为师,还是遵循规矩,选择其他的博士为师。 荀忻恭敬反问道,“博士姓顾,是新故之故,是眷顾之顾?” 您想收我为徒,是因为和何颙交好,还是因为眷顾我呢?言外之意便是默认要拜顾博士为师了。 顾博士满意地点点头,捋须笑道:“善,卿便为吾弟子。” “弟子拜见先生。”荀忻顿首拜倒在地。 顾博士把少年扶起来,“卿随我来。” 荀忻跟着新鲜出炉的老师亦步亦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先生,之前有一生自称司马朗,言,祭酒有事寻先生,让弟子代为转达。” 顾伯梁疑道,“祭酒寻我?”他若有所思,“应当是为了三月初三,袚除宴饮之事。” 他的目光落到荀忻身上,“子曰,‘有事弟子[2]服其劳?’” 荀忻震惊地看着他,缓缓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先生儒雅温和地看着他。 他低头艰难应道:“诚如先生所言。” 只听顾博士满意道:“既如此,便由卿代为主持宴饮、辩难之事。” 顾博士饶有兴致地看着新收的小弟子迟疑着称诺,觉得自己运气甚佳,正愁无弟子在身边侍奉,何伯求便送来一个乖巧少年郎。 至于弟子乐不乐意,那便不是师长需要考虑的。 何伯求真乃济世君子。 他摆出为人师长应有的循循善诱,叮嘱道:“一应繁琐之处,卿自去询问司马伯达便可。” 伯达便是司马朗的字。司马朗虽年未弱冠,却十二岁已为童子郎,因而早早取了字。 荀忻垂眸称诺,心中泪流成河,泪漫洛水。 他万万没想到,他从颍川逃到雒阳,依然逃不掉上巳节。 第14章 上巳文会 “……便是如此,顾博士让我代他主持袚禊宴饮之事。”身穿青色长袍的少年人坐在席上,向自家兄长求助。 “可我从无经验,怎能胜任?”少年皱着眉迟疑道。 同样穿着青色袍服的青年微微一笑,“此事不难,只须备置好席座、食器,邀请告知与会之人,余事你无需理会。” 荀忻眨眨眼,原来是这么个“主持”,就只是做做主办方的后勤工作吗? 还以为是要他当宴会主持人…… 荀忻:虚惊一场。 “至于如何备置,忻弟可从博士所言,询问那位司马郎君。”荀彧建议道。 ———————————————— 半月之后便到了上巳节,暮春之初,洛水之畔,男子冠袍带履,女子姣服葳蕤,车马如龙,络绎缤纷。 舞女翘袖折腰,婀娜蹁跹,长袖交叠,裙摆从风而舞;管弦铿锵,歌姬临水而唱,婉转悠扬。正是莺歌燕舞,流声悦耳之景。 荀忻列坐在一众太学生中,容色俊秀,苍袍佩剑,束发未冠,正是春日少年,引得不少女郎回头相顾。 诸生觥筹交错,谈笑晏晏,少年郎君却始终头也未抬,专注于盘中之食。 这副姿态落到别人眼里,却觉得他清高孤傲,不流于俗。 “这便是顾博士新收的弟子?”有人低声问同窗好友。 “正是此人,据说是何伯求相荐,才得以入博士门墙。” 邻座数人闻声凑了过来,议论道:“能被何伯求看重的必然是天资卓然,才识出众。” “何以见得?我等执经辩难时他一言不发,未必不是个徒有家世之辈。” 一人戏谑道:“确有出众之处,只怕不是才识出众,而乃容貌出众耶?” 几人哈哈大笑,有人作怪道,“恃才恃貌,一试便知。” “如何试?”几人都望向那人。 这位太学生年纪略大,蓄着短须,他长跪而起,举觞四顾道:“今日佳会,怎可有酒无诗?” 他朗声道:“诸生列坐,嘉宾盈席,不如变经会为文会,即兴赋诗如何?” 他身边那几人低头暗笑,也纷纷附和,“许君佳议”,“此议甚好”。 “许君”目光停留在荀忻身上,少年若有所觉,放下木箸,望向这位同窗。 只听“许君”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1]。” “一人荧光,怎比得上众人炬火,不如在场诸生一齐动笔,也好分个文采高下。” 太学生本来就喜欢互争高低,诸生闻言果然意动,都举觞称诺。 有人问道:“以何为题呢?” 此时博士祭酒姗姗来迟,刚来便被学生急问,“祭酒,我等欲即兴作诗,还望祭酒赐题。” 祭酒闻言捋着胡须,思索片刻,目光所及是洛水之畔遍植的桃树,桃花满枝,灼灼其华,花瓣不时随风而落,如梦似幻。 他莞尔笑道:“吾意,以‘桃花’为题。” 诸生称诺。或凝视桃花枝,皱眉苦思;或提笔而写,胸有成竹。 经会上本来就备好了笔墨,案上也有缣帛,作诗也仅需动笔而已。 荀忻拿起笔蘸了蘸墨,心中感慨,还好他在顾博士那里学了半个月,正好在学写诗赋。 士别半月,他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 至少,他字写得不错了,还弄清楚了此时作诗的格律要求。 荀忻自觉自己进步神速。 九年义务教务学的咏叹桃花的诗不少,他拼拼凑凑,也编出一首五言诗,自觉水平足以应场。 那位“许君”停笔后便在看他,荀忻本能察觉到他没有善意,心中暗皱眉头。 果然,“许君”见他停笔,便起身离席,径直走到他案前,拱手一揖礼,“久闻荀郎大名,荀郎师从伯梁先生,名师定出高徒,在下可否有幸,一览荀郎大作?” 荀忻脸上商业假笑,也拱手,“不敢当,不才区区,忝列门墙。” “许君”见他避重就轻,没有拿出诗稿的意思,便直接伸手将荀忻案上的缣帛抽走。 荀忻眯了眯眼,觉得此人很没礼貌。 “许君”拿着缣帛看了几眼,“直既得佳作,怎能独享,当与诸君共赏。” 他的好友们在旁起哄,“许君,我等洗耳恭听。” 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诸君请听……”他抑扬顿挫念了起来,语调夸张,席上诸生听着,有人低声哄笑。 “博士弟子,也不过如此。”有人嗤笑。 “闻名不如见面。”有人佯叹。 “还以为是少年俊彦,看来也不过是空有家世的纨绔子。” “君有所不知,颍川荀氏几世也没出过二千石高官,算什么名门,乡中鄙夫有何见识,倒便宜荀氏成了所谓郡望。” 这话说完倒有人反驳,“君言无理,荀季和岂非高行博学?荀叔慈岂非当世硕儒?何必出二千石才为名门。” “然也,然也,只是小儿辈不肖,何必辱及门楣。” …… 一片讽刺声中,一人直身而起,凛声道:“此诗文辞精巧,断然不可称劣,诸君可谓吹毛求疵,横加指责。” 正是荀忻这些日子经常拜访的司马朗。 众人沉默了,说实在的,荀忻的诗写得差吗? 其实不差,好歹是改编自名句,字斟句酌之下怎会差到哪去。 甚至方才出言讽刺的人未必能写出这等文采的诗句。 可为什么大家嘲笑呢,因为这首诗也称不上千古绝句,称不上完美。 对你心有不满,而想要耻笑你的人,只要你做的不够完美,他便有理由大声嘲笑。 荀忻明白这一点,他坐在席上,脸上并没有露出羞耻或者愤怒的神色。 他冷淡着看着那位“许君”,“许君既已瞻仰过了,便还给我罢。” “许君”看着眼前少年人面无表情的脸,心中并不满意,他将缣帛一展,当着荀忻的面,将写着墨字的缣帛撕成两半,“索然之作,荀郎何必存耶?” 裂帛之声起,有人拍案而叱,“许生不逊!”正是一直旁观的博士祭酒。 司马朗摔袖而坐,“无礼之徒。” 荀忻定定地看着此人,心里骂了一百句脏话,傻x,你搞我? “既然拙作索然无味,不知许君大作又当如何?” “许君”将手中裂帛随手扔在地上,荀忻的目光追着破布落在地上,白色的缣帛沾上了泥。 眼前挑衅之人从袖中掏出一卷缣帛,“自然胜汝百倍。” “你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你忝列门墙,不配为博士弟子。” 他神色傲然地展帛而读,诸生都被他一系列操作震住了,满座无声,听他一句句读完。 荀忻听着,斟酌品味词句,并没有觉得比自己写的诗高明到哪去,顶天只能算伯仲之间。 荀忻得出结论:此人多半有病。 他思索片刻,觉得不能继续任人欺负,否则要崩人设。 后世各位先生,对不住了,抄个文救命。 此时诸生也在窃窃低语,“许君构思绝妙,然仅凭此诗,也未能胜过荀氏子啊。” “许直此人真乃大言欺世之徒,其诗也不过尔尔。” 许直本在得意,按他所想,他的诗文意贯通,比荀忻堆砌辞藻之作要好得多,听见有人言“不过尔尔”,不由心中愤愤。 你们懂什么,一群只知雕章琢句的俗儒! 荀忻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神色不忿,不由心中冷笑。 少年站起身来,走到案前,对着席上诸生以及祭酒环施一礼,施施然道:“依我来看,仅凭诗作难以分出高低,许君不如与我比一比,几步之中,能即兴做一文章。” “许君敢否?” 诸生闻言齐齐一惊,议论纷纷,大意是,本以为许直已经够狂妄,怎料荀生更是胆大妄言? 几步之间做文章,他真敢说啊。 许直冷哼一声,“如何不敢?” 他倒要看看,此人能做出何等文章。 许直盯着少年,“如若你输了,你便退出太学,不再为博士弟子。汝敢否?” 荀忻冷然一笑,“如若你输了,你当顿首为谢。”给我磕头道歉。 他转身向祭酒拜了一拜,“有劳祭酒为证。” 博士祭酒迟疑点点头,他本觉"退学"之议不妥,但终究也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能有如此急才,能“计步作文”。 荀忻朝许直一笑,“这便开始罢。”他迈出一步,“我先来。” 诸生引颈观望,便见少年郎从容已走了三步。 “这能行吗?” 四步,五步。 “他到底行不行啊?” 许直勾起冷笑,他就知道此人不过虚张声势。 荀忻努力克服着抄袭的羞耻感,凝视桃花枝,面无表情地吟道:“汉熹平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里中闻有此人……”他将“村中”改成了“里中”。 诸生初时哗然,听到后面便安静如鸡。 许直,许直已经满额冷汗,脸色苍白。 此文文辞精美,想象奇特,如若是名士伏案思索所作,倒也不足惊叹。 而他们在座之人均亲眼所见,这是一个少年人五步之后,即兴所述,这便匪夷所思了。 荀忻一直流畅背到:“问今世何时,乃不知有汉。”去掉了“无论魏晋”四个字。 他又往回走,把整篇《桃花源记》背完,“……后遂无问津者[2]。” 祭酒捋着胡须,点点头,“此里之中,诚如圣人之谓‘大同’,佳文佳义。” “此文可有篇名?” 荀忻答道:“《桃花源记》。” 祭酒满意道:“善,甚是应题。” 荀忻并袖一揖,袍袖从风,翩翩风流,他看向此时魂不守舍的许直,“许君,值汝矣。” 轮到你了。 第15章 庭中学射 “这般说来,许生做不成文,可曾向你顿首赔罪?”顾博士跽坐案前,手中执着一卷简牍,他笑了笑,抬头对跟前的弟子道。 少年垂首道,“我见其脸色青白,身形摇曳,有心作罢,于是转身欲走。” 那时许直见他要走,心知今日如果没有给荀忻赔礼道歉,这辈子的名声怕是完了。 韩信昔日亦曾受胯.下之辱,况我许直乎? 他咬咬牙,屈膝而跪,屈辱地向着少年行了顿首大礼,艰难道:“直,多有冒犯。” 荀忻也没多说什么,他也知道许直这礼不是行给他看的,和祭酒告辞过后便离开了。 至于许直今后能不能在太学生中抬得起头来,与他何干? 顾伯梁听他说完,评价道:“许生狂悖,幸而还未失信。” 他继而颇有兴致道:“卿所作《桃花源记》详文若何?诵与我听。” 却见少年乌黑的瞳孔与他对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背诵,“汉熹平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荀忻极不情愿地背完,心里充满羞耻。 顾伯梁听完抚掌而赞,“此记文体省净,殆无长语[1],隽永而存古意,辞美而简饰。”他肯定道,“当属佳作。” “不料卿有如此捷才。” 荀忻低着头,盯着草席,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在心底呼唤陶渊明,陶先生,顾先生夸你,快来接收。 而顾博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目光一直落在荀忻身上。 荀忻在满室沉默中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家先生,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袍。 我衣服也没穿反啊,有什么问题? “日后若有人辱你,卿当如何?”顾伯梁突然问道。 荀忻眨眨眼,想了想,“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有人辱我,我必当报之。” 顾伯梁点点头,“正是此理。”他解下佩剑,放在案上,剑鞘与案板相撞,发出声响。 “若有人以此相辱呢?”顾博士看向弟子,“你当如何?” 荀忻伸手虚按左边腰际的佩剑,凛然而答:“吾剑未尝不利。” 顾伯梁笑了起来,赞赏地望着弟子,“是极!” “愚以为手中笔、掌中刃,乃君子利器。”顾伯梁站起身,细致地整理好衣摆,这才走到荀忻身旁。 他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卿之身形,单薄了些。” 荀忻被他拍的肩膀疼,心里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具身体不太结实。 “卿善射乎?” “?” 顾伯梁循循道:“圣人言,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君子六艺,射在其中,卿可善射?” 荀忻摇了摇头,终于没人给他加人设了,他真的不会射箭。 顾伯梁仿佛早就猜到,他道,“我为卿师,不应仅为经师,卿可愿从我学射?” “学射以强健身体,愚以为可也。”他自顾自答道。 荀忻抿了抿唇,心说,先生你给我拒绝的权利了吗? 没有。 荀忻又一次屈服于强权之下。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少年人熟练地低头而拜。 “卿随我来。”顾伯梁转身往庭院中走。 荀忻迈着小碎步疾走跟着,这便是所谓的“趋”,此时小辈面对长辈时以示恭敬的礼节。 顾博士住在太学中,太学中学生多时达三万,而博士最多时不过三十来位。作为太学为数不多的博士,高贵的他在学中拥有一处庭院。 庭院中洒扫整洁,像顾博士身上几无褶皱的儒袍一样一丝不苟。 荀忻四顾片刻,检阅自己昨天的辛苦成果。 没错,作为一名嫡传弟子,他得为师长洒扫、奉食,侍候师长的日常起居。 这个时代的优秀弟子,据说每日天不亮就在老师房里候着,等老师醒了奉上热水服侍老师盥洗。 所幸顾伯梁没那么剥削他,他只需要每天来给老师问好,聆听教诲,顺便扫扫院子。 顾博士带着弟子走到院角高大的桑树前,此时桑树上绿叶盈果,已经或红或紫的桑葚结满枝头,还有青果紧紧挤在一起,隐于绿叶之中。 然而顾伯梁带他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看桑葚的,荀忻把视线移到树干上,不知是谁用楔子嵌入树干中,在其上挂了圆扁如盘状的箭靶子。 荀忻亲眼看着顾博士从桑树枝杈上取出弓箭和箭囊,一时无话。 没想到顾博士这么宅,却是宅在家自娱自乐吗? 还有先生你不是讲究得很,怎么弓箭就这么随意乱放? 却见顾博士走到离桑树约五十步远之处停下,把弓箭都递给他,“卿且一试。” 荀忻糊里糊涂地接过弓箭,挣扎道:“先生,弟子当真不会。” 顾博士笑得儒雅温和,“无碍。” 荀忻破罐子破摔,拈弓搭箭对准靶心便松手,只听“镫”的一声颤响,荀忻心中不禁升起希望,定睛一看。 那支箭箭尾微颤,稳稳扎在树干上。 荀忻:“……” 五十步的距离,他还脱靶了。 顾伯梁见此轻笑了一声,又掩饰般咳了咳,“初次射箭,此属正常,日后多加练习便好。” 荀忻点点头,好哦。 顾博士纠正了荀忻射箭的姿势和手法,他看到荀忻拉弦的食指、中指、无名指,道:“指法有误。” 荀忻看着顾博士接过弓箭,持弓为他做示范,注意到顾伯梁拇指上带着一只玉扳指,他用扳指勾弦,继而食指、中指一同用力拉弦,弯弓如满月,松弦之时“嗖”一声破空之响,一箭直直没入靶心。 荀忻看着颤动不止的箭尾,恨不得要为他家先生鼓掌。 这箭法也太准了。 虽然五十步很近…… “先生箭法高明!”不会吹彩虹屁的弟子不是好弟子。 顾博士微微一笑,“卿若勤练不辍,也能十发九中。” 少年拱手行礼,“弟子谨记。” 顾伯梁将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取下来,眼神落在玉面凸起的云纹上,“此物名为‘韘’[2],伴我多年,今日赠卿。” 荀忻有心说一句,此物贵重,他不能收,但又想起,“长者赐,不可辞”。 少年接过玉护指,谢道:“先生厚爱,弟子必当勤习勤练。” 春风温柔如拂情人面,吹拂得桑树青翠的叶子微微躲避,吹拂起这对师生的袍摆,衣袂飘飘,于是顾博士又整理了一遍袍摆。 ———————————————— 转眼到了四月。 日中之时,青年身着赤色官袍,头戴高山冠,腰间佩戴铜印黑绶,行走在巷道之中。 六百石的中朝官五日一休沐,明天是休沐日,因此荀彧今天下值后便可以回家。 走到自家院门前,荀彧伸手用指节扣了扣门。 片刻后便有人来应门,入眼是少年微微汗湿的脸颊,鬓发微湿,显得发色更加漆黑如墨,而面色如脂白皙。 最近脸颊瘦了一些的少年郎冲他一笑,喜道,“兄长回来了。” 青年眉眼温柔,迈步进了院中,注意到荀忻脚下的两个树桩,也笑道,“顾博士又命你学甚?” 荀忻低头,“先生嫌我臂力弱,写字无气力。” 他低声抱怨道,“我家百年来只有儒生、名士,哪出过力能扛鼎之人?” “兄长先去休息,忻去举桩。”说完拎起两个还带着木屑的新鲜树桩,围着庭院走来走去。 荀彧笑了笑,依言进屋休息。 荀忻正生无可恋拎着树桩遍地走,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他扔掉手中树桩,树桩落地在泥地面上砸出一个浅坑。 他应着门,料定又是自家兄长的哪位好友。 之前在颍川可能人太少,限制了他兄长的交际能力,如今来了名士遍地走,孝廉不如狗的雒阳,他算是见识到了他哥的人格魅力。 只要到了休沐日,来敲他们家门的人,一天不会少于十个。 同僚、旧友、长辈的门生一应人等,还经常增加新面孔。 荀忻打开门,一见来人,其人三四十岁年纪,和荀彧一样穿着朱色官袍,头上戴着法冠,眉间印痕深刻,眉目肃然。 “君欲寻家兄文若?” 那人闻言点点头,和善道:“郎君长这般大了,繇当年见你,还只有这般高。”此人伸手比了个一米高。 荀忻眨眨眼,一米高,是四五岁小童吧?这还是认识原主的人吗? 他拱手退到一侧,“君请进。” 荀忻引着此人走进门来,直进堂中,荀彧正坐在案前写字,荀忻喊他,“兄长,有客。” 他们兄弟二人客居雒阳,没有带仆人,会客礼节也能省则省。 荀彧放下笔,起身相迎,待到看到来客,便喜道:“元常?” “文若安否?怎到雒阳来,也未曾寻我?” “元常勿怪,彧实不知元常居所。”他引着来人入座,“元常请坐。” 青年向来客介绍荀忻,“此乃彧从父叔慈之子,元常早应见过。” 荀忻向来人行礼。 荀彧又给荀忻介绍来人,“这位是钟元常,你见他时年岁尚幼,或许记不得了。” 钟元常?这不是那个东汉著名书法家钟繇吗? 知道又是一位大佬后,荀忻决心减小存在感,侍坐一旁沉默不语。 谁知钟繇与荀彧闲聊了几句后,看向荀忻道:“前几日听说太学有位荀郎,五步作文,捷才冠当世,不知可是足下?” 荀忻沉默。 他低头,艰难道,“传言难免夸大其词。” 钟繇笑道:“可惜众口所传之文大多残缺,不知郎君可还记得原文否?繇也好记下全篇留以传世。” 荀忻:“……” 我真的太难了! 荀忻正想冲动发言,说他不记得了。 此时突然天色一暗,室内一片漆黑,白日瞬间入夜。 荀忻一愣,“停电了?” 第16章 日有食之 荀忻旋即清醒,他如今是在汉代,哪来的电呢?白昼入夜,只可能是日食。 昏暗中荀彧与钟繇对视一眼,“日蚀?” 三人起身往院中走去,只见漆黑的天穹之上,原本耀眼不可直视的圆日几乎被完全遮挡住,只留下边缘一圈还泛着白光。 光明被吞噬,暗夜之中竟只剩那一点残边有着微光,仿佛行将熄灭的烛火,气息奄奄。 荀忻喃喃道:“今日是朔日。” 朔日便是初一,而日食便大多发生在朔日。 09年长江流域的日全食,他曾有幸亲眼得见,没想到还能再见一次。 荀忻正为看到罕见的天文景观而欣喜,转过头来却见荀彧和钟繇脸上都带着忧色。 钟繇皱着眉头,“日食者,阴侵阳也,不祥之兆。” 荀忻闻言笑容渐渐消失。 他怎么忘了,日食在古代是凶兆。 耳边响起“咚咚”鼓声,黑暗中还能隐隐听见孩童的哭泣声,震天鼓响也压制不住恐慌在人们心中蔓延。 钟繇道:“可要往宫中救日[1]?” 青年微微摇头,“此处离宫中甚远,恐怕救之不及。” 荀忻见青年一直仰视天际,提醒道,“兄长,久视伤眼。” 荀彧点点头,“且回堂中。” 五六分钟后,全食结束,太阳逐渐显露出来,天色复明,然而方才的异象却似在人们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荀彧沉默不语,钟繇拧眉沉思,荀忻无所事事。 此时院外传来敲门声,荀忻仿佛得救,连忙起身去应门。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谁来拜访? 开门一看,门外两人,其中一人儒服白巾,正是给他写推荐信的何颙。 “伯求先生?” 而另一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美须髯,朱袍缣巾,左佩刀,右饰环佩香囊,显然出身富贵。见他开门便对他微微一笑,为人儒雅有仪容。 荀忻让道侧立,拱手,“尊客请进。” 何颙引着来客进门,荀彧和钟繇走到院中相迎,何颙见到钟繇,“元常也在?” “本初,此二位乃廷尉正颍川钟元常,守宫令颍川荀文若。”何颙向那位中年人介绍道。 “二君之名,绍早有耳闻。”中年人朗然而笑。 何颙又向他们介绍中年人,“此乃中军校尉,汝南袁本初。” 荀彧与钟繇向袁绍行礼,荀忻跟着拱手,暗忖袁绍不是袁术的兄长吗,怎么看起来跟袁术年纪仿佛,难道是驻颜有方? 几人分宾主入堂落座,袁绍便道,“伯求与绍提起,文若曾言,能匡纲纪者,唯大将军进也。” 堂中的人都明白,他所说的匡纲纪,即是指阻止灵帝废嫡立庶。 “足下之明察,绍深为感佩。绍素来喜爱结交豪杰,如文若之智士,岂能失之交臂?是故今日前来拜访。” 何颙接着道,“谁知途中竟逢日食,我与本初仓皇四顾,无处可避,只好在原地等候,直至天光复明。”他叹口气,摇头苦笑,“可谓时运不济。” 钟繇加入忧愁叹气群,叹道,“天现异象,必有妖异。” 朱袍青年容色如玉,敛容问袁绍,“敢问将军,朝中局势若何?” 袁绍道:“阉竖忌惮大将军,蹇硕之徒进谗,陛下遣大将军西击韩遂。” 韩遂等人在凉州杀刺史、郡守,打着诛杀宦官的旗号,举兵十万反叛,正是此时在凉州作乱的反贼。 让何进在此时去边地,明显是故意将他调离中央,包藏祸心。 “大将军知其阴谋,我等商议后,决意……” 钟繇略往前倾,问道:“有何应对?” “大将军已奏遣陛下,令本初征收徐州、兖州二州之兵,等本初带兵归京后才动身西征。”何颙接话道。 “以此来拖延行期。”袁绍续道。 荀彧点点头,“此为阳谋,料蹇硕无可奈何。”他转而道,“只怕阉竖调离不成,便生杀心,大将军还当谨防刺客,慎入宫闱。” 钟繇附议,“文若所言极是,窦氏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窦氏指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前朝外戚窦武,当时与士人一起谋诛宦官,结果行动迟疑,谋划泄露,被宦官反杀。 袁绍也点头,“绍常劝大将军先发制人,除恶务尽,必要永除天下大患。” 荀忻注意到荀彧闻言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沉默未语。 他们讨论至此,结束了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了家常。 袁绍见荀忻侍坐一旁,沉默不语,又见少年姿容俊秀,年岁与他次子相近。 袁本初自己容貌出众,以此为傲,便也喜爱美貌之人,是以见荀彧、荀忻都颇有好感。 他不由问荀彧,“此子何人也?” 荀彧答:“彧之从弟,名忻,年少还未有字。” 何颙也道:“近来盛传‘太学荀郎,五步成章’,想必正是郎君。” 荀忻垂首只称“谬赞”。 心中默念,别再让我背书,求求了。 所幸袁绍没让他背书,只是道:“年少而才高,郎君人如其名,令人忻慕[2]焉。”就此揭过。 袁绍又和荀彧探讨了一下使用香料的心得,问了荀彧熏香的香方,终于尽兴而去。 等何颙与袁绍离开后,钟繇问荀彧,“文若方才想说什么?” 荀忻眼珠转了转,原来刚才钟繇也注意到了荀彧的欲言又止。 青年沉声道:“方才袁本初道,要除恶务尽,其意岂非尽诛宦官?” 钟繇也沉思,“诛宦除其首恶便可,尽诛宦官?若事有泄漏,恐怕事有反覆。” “诛宦官”和“尽诛宦官”,差之一字,谬以千里,相差了千余人命。 荀忻道,“此举岂不是逼所有宦官团结一心 ,与外人为敌?” 荀彧道:“袁本初名重天下,若他有此心,而大将军犹疑,诛宦之事必有不测。” “兄长为何不向他说明?”荀忻问道。 “我一面之辞,他未必肯信,若当面反驳,令他生厌,此后建言他更不能相从。”荀彧垂眸解释道。 “文若所言然也,还应告诉何伯求,请他从中转圜。”钟繇道。 荀忻心中叹了口气,如他兄长所说,袁绍的主意岂是能轻易改变的? 恐怕还是会像历史上那样,袁绍劝不动何进尽诛宦官,于是假借何进命令逮捕宦官亲属,逼得宦官拼死反抗,杀了何进。 何进被杀,袁绍更是矫诏入宫,关闭宫门,逮捕宦官不论老少全部斩尽杀绝,甚至没留胡子的人都被误当成宦官杀了。 想到这里,荀忻望向自家兄长,注意到荀彧光滑的下巴。 兄长岂不是很危险? 荀彧应该没事的吧……不行,他得想个办法,是阻止兄长入宫,还是让兄长蓄须? ———————————————— 汉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灵帝崩于嘉德殿。 大将军何进得到消息,匆匆入宫,路上遇一相熟的军官,与其相迎之时,其人冲他使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何进心惊,意识到危险,他立刻纵马奔回了军营,重兵把守住所,称病不出,逃过一次潜伏的暗杀。 数日后,皇子刘辩即位,时年十四,大赦天下,改元为光熹。 灵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太学中,诸生惊动,太学停学。 彼时荀忻正跟着顾博士在辟雍中整理典籍,听闻学生通传来的消息,顾伯梁惊落手中简牍,竹简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荀忻连忙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竹简,放回原位。 他忧心地看着自家老师失神的模样,“先生,节哀。” 顾伯梁缓缓摇了摇头,“我未曾哀伤。” 他面露茫然,望向眼前少年,喃喃道:“得无兴之始乎?得无乱之始乎?” 这是兴盛的开端?还是祸乱的开端? 荀忻叹了口气,在心里回答他,是乱之始也。 天下将乱,也可以说,天下乱之久矣。 大将军何进终于得秉朝政,他以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因此信重袁绍、袁术兄弟。 此外,他征召海内名士二十余人,作为自己的智囊参谋。何颙、荀攸赫然在列。 时至五月,荀忻自己驾着辆马车,在雒阳城门外等候,前几天接到荀攸的书信,说他便在这一两日间到雒阳。 荀彧在宫中当值,社畜没有空闲,只有他是个无所事事的学畜,借了顾博士的马车就来等着接大侄子。 农历五月乃是仲夏时节,晴空万里,蔚蓝无垠的天穹白云悠悠,少年郎褒衣博带靠在马车上,一只腿无甚仪态地悬在半空轻晃。 他看着天际一团白云如蘑菇般渐渐生长,顶端如伞盖,底部向周围延伸膨胀,不由伸了个懒腰。 那片蘑菇云正是积雨云,又叫雷暴云。 荀忻决定最多再等半个时辰,就得打道回府。 一向善解人意的荀公达这次也没有令人失望,只见官道上出现的一辆马车中下来两位士人。 两人都是儒服帻巾,腰中佩剑,其中蓄着短须的青年正是荀攸。 荀公达这次也不负众望,蹭了别人的马车坐。 荀忻不由惊喜地跃下马车,他整理好衣袍,对着不远处喊了一声,“公达。” 青年回首转身,见苍袍少年立于草地之上,俊秀如竹,眼眸清澈,在阳光映射下光华灼灼,夺目于天地间。 荀公达温文有礼拱了拱手,“小叔父。” 继而与友人辞别,快步向少年走来。 荀忻抬手向他示意马车,“公达请入车中。” 荀攸顾视几眼,没有看到赶车的仆从,这才意识到荀忻是自己驾车而来的。 他再次行礼,“怎敢劳小叔父驾车?” 荀忻想了想,问他,“公达会驾车否?” “……” 荀攸沉默地摇了摇头。 第17章 关山难越 荀忻低头笑了笑,抬头看向荀攸时转为正色,“等会儿恐怕要落雨,公达无需拘礼,上车罢。” 荀攸这才上了马车,向少年垂首致意,“荀攸冒犯。” 荀忻总觉得忘了什么,终于想起来,“公达没带行李?” 荀攸摇了摇头。 荀忻:行,行吧。 少年待他坐稳,自己也坐上御者位,控着缰绳,一抽马鞭,“驾!” 套着辔头的黄马温顺地迈着四蹄,颠颠跑了起来,车轮翻滚在官道上驶过。 过了雒阳城门,空中果然开始飘起了雨点,荀忻抹把脸,身体后倾,把马车顶上的油布往外拽了拽,让油布能遮住他的头顶。 所幸这辆马车的车顶油布铺了几层,厚实不渗水,倒也不惧大雨。 片刻过后,雨滴坠落得越来越急,雨势渐大,马儿似乎也感到焦躁,四蹄纷扬,踏在街巷上的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哒哒”的马蹄声。 荀忻与荀攸笑语,“幸好公达抵达得及时,不然此刻我定要空车而归。” 荀攸把车帘悬挂起来,他望着车外的倾盆大雨,鼻端是潮湿的水汽,在雨声中应道,“文若叔父与我书信,提及小叔父善察天象,果然如此。” “小技而已。”少年腼腆而笑,他控着缰绳,调转马头拐过一处转角。 却见茫茫雨雾中,街巷上还有一个人影。 那人冒雨而行,步伐非但不急,反而脚步沉重迟缓,在平坦的青石板上踉跄跌撞地走着。 荀忻眼睁睁看着他左脚绊右脚,平地起惊雷,迎面摔倒在地。 荀忻咋舌。 看着都觉得脸疼。 他转头与荀攸对视一眼,一勒辔头停下马车,马车停在那人不远处,荀忻随手用剑鞘敲了敲车轼,朗声道:“足下可需援手?” 近处便可看清那是一位穿着朱色官袍的男子,年纪与荀攸相仿,留着须髯,因此略显成熟,在三十五岁左右。他浑身湿透,摔倒时佩刀坠落,发出清脆响声。 此时一般文吏佩剑,武官佩刀,想来这位应该是位武官。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弄成这副凄惨模样。 那人闻声抬头望去,见到雨中马车上的郎君,大概是觉得自己摔倒的窘状被人看到,面色有些尴尬。 荀攸温文道:“足下欲往何处?雨势疾,不若先行避雨?” 男子也未扭捏,起身便走过来,敛袖向他们道谢,说自己要回家,报出了一个巷名。 荀攸望向荀忻,少年莞尔道:“不想与君相邻里,君不妨上车,与我等同行。” 那人向他们行礼致谢,便从车后登上马车,与荀攸相对而坐。 荀忻扬起马鞭,马车微微颠簸,重新上路。 那人形容狼狈,衣袍渗水,染湿坐席,脸上水迹犹存,额角有些红肿,发髻中还有水滴坠流,在脸侧划过一道水痕。 荀攸找出车中备有的布帕,递给那人,那人接过谢道:“多谢二位援手,在下沛国谯人曹操,君可呼我孟德,未知二君姓名?” 荀忻靠在一旁听到,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住,这位倒霉老兄居然就是曹老板。 他低咳了两声,便听荀攸答道:“颍川荀攸,字公达,车外郎君乃攸从父,名忻。” “早闻校尉大名,幸会。”儒服青年向他施礼, 曹操擦干脸上的雨水,忙整理好髯须,拱手道:“荀公达海内知名,操向往已久,不想今日雨中幸遇君子。” “校尉远行为何不乘车马?” 曹操苦笑一声解释道,“操出行之时乃是与友人同车,只是归来时与其言语不和,故此独行。” 荀忻闻言挑眉,这位原来也是位蹭车党。 “奈何天降暴雨,以致形容狼狈,二位荀君见笑。” “怎会如此。”荀攸温和一笑,他在外人面前一向不多言语,说完了该说的话便陷入沉默。 曹操本就有些尴尬,于是也沉默不语。 耳边只剩下雨声与“哒哒”马蹄声。 荀忻:期待的君臣会面好似并不激动,甚至有点尴尬。 等会儿,为什么他就默认了曹老板就是荀彧、荀攸将来的主公呢? 荀忻想起了自家兄长的结局,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但当与荀彧相处时间日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兄长那样一个人,凭什么最后落得要忧郁自尽呢? 可话说回来,天下之大,除了曹操,又有谁能实现荀彧匡扶汉室的理想呢? 袁绍?固执己见,优柔寡断,不是明主。 荀忻暗暗摇头,记忆中,袁绍对汉室也并无真心。 刘备?出身太穷,前期没有地盘的日子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兄长怎么能跟着这种主公受苦? 刘备的身份也让他更容易自立,他就不是想匡扶汉室,他大概只想继承汉室。 荀忻宛如一个嫁女儿的老父亲,这不满意,那不满意。 他终是叹气,他有什么权力妄自替兄长决定人生呢? 曹操本是豁达之人,此时已经缓解过了尴尬,他客套找话题,“公达可是初至雒阳?” “正是,攸今日方抵城门。” 曹操抚平自己湿透的衣摆,正襟危坐,“操闻大将军征召海内名士二十余人,想必公达亦在其中。操也属大将军麾下,有幸与公达有同僚之谊。” 荀攸一笑,“诚如校尉所言。” “操有一惑,想请教公达。” “校尉试言。” “公达痛恨宦官否?”曹操看着他的眼睛。 荀攸闻言神色冷淡,“先祖父乃是党人。” 我的亲人或因此而死,或禁锢一生,你认为我恨不恨呢? “公达以为天下之乱,祸起宦官?”曹操追问道。 荀攸点点头,“君言何意?” “既如此,公达以为悉诛宦官可除天下之患?”曹操定定地看着荀攸。 荀攸摇了摇头,“天下乱矣。”天下已经乱了,此时才杀宦官太晚了。 青年似乎冷笑一声,“悉诛宦官?不智之语。” 曹操看向此人,明明是温雅士子,冷笑间却隐隐杀气丛生,而他却对这股杀气感到欣慰。 原来也有人与他见解相同,袁本初之论果真是不智之语。 曹操眉眼间的郁气顿消,他朗然一笑,“公达所言甚是。” 他本是豁达自傲之人,可众人诋毁,友人反目,大雨独行,他也难以避免陷入自我怀疑,是我想错了吗? 如今有人告诉他,不是如此。 曹操向荀攸拱手再谢,“谢公达解惑!” 半晌后,他又想起什么,疑惑道:“车外郎君乃是公达从父?” 不是,你从父给你驾车,是我把关系听反了吗? 荀攸淡然点点头,他解释道:“小叔父怜我不会驾车,是以躬亲为御。” 曹操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就是你们叔侄俩年岁相差有些大啊,年龄和辈分是反着来的吧。 荀攸道,“正是,我虚长小叔父十六岁。” 曹孟德:“?” 您在“正是”什么?我难道说话了吗? 荀忻隐约听见车内荀攸在喊他,于是问道:“公达说什么?” 荀攸笑了笑,回他,“我言,小叔父怜我。” 荀忻:“?” 曹操听明白荀攸在逗少年,朗声笑起来。 荀忻控着车,使马车再拐过一个弯道,曹操望着车外的景物,出声道,“荀郎,操可下车矣。” 荀忻应了一声,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荀忻看着空中雨如连珠,犹豫问曹操,要不要他揭一张车顶的油布给他挡挡雨? 曹孟德跳下车,只道“不必”,他在雨中躬身作揖,告辞后,振袖潇洒转身而去。 经这一番波折,荀忻终于将马车停在了自家门口,却见家门外有人披蓑衣,戴斗笠,立在屋檐下等候。 荀忻跃下马车,快步跑到檐下,斗笠下一张熟悉的脸,正是何颙。 “伯求先生怎么冒雨前来?”荀忻抹了把脸上的水,“兄长今日当值,不在家中。” 何颙从袖中掏出一卷缣帛,“我知晓文若不在,只是实在忧心如焚,先将书信送至你家,明日文若归来便知消息。” 荀忻称诺,接过缣帛,此时荀攸也已到了檐下,“伯求。” 何颙见到荀攸,喜道:“公达已至?” 荀忻道,“方才接到。” 他心中有些疑惑他们这些人的辈分关系,荀攸似乎与何颙同辈论交,而他和荀彧似乎执晚辈礼喊何颙“先生”,但是他和荀彧又是荀攸的叔父。 果然乱就乱在荀攸辈分太小。 “公达既来,我无忧矣!”何颙激动地去拉荀攸的手,催促荀忻开门。 荀忻被催得手忙脚乱地打开院门,何颙拉着荀攸往冒雨往院中走,“公达有所不知,如今朝中局势……” 一炷香后,荀攸接过荀忻递给他擦脸的布巾,边擦脸颊边道:“此议万万不可,大将军一叶障目,治宦官罪,其麾下甲兵岂有不足之理?” “若召外郡守军至,势大难控,雒阳围困,大将军将何以自处?” 荀攸皱眉道,“此举必招祸乱,断不可发此诏。” “主簿陈琳亦有此谏,奈何大将军不听。”何颙叹气道。 “此议是谁所出?”荀攸面色微寒。 何颙神色惨淡,“袁本初。” “诏令何部?” “并州牧,”何颙叹了口气,报出一个人名,“董卓。” 第18章 两宫火起 将军府议事厅。 厅中分席列座,满座峨冠博带,皆着绛色官袍。 上首之人头戴武冠,长眉短髯,金印紫绶,腰间佩刀以金玉为饰,正是大将军何进。 荀攸被任职为黄门侍郎,佩铜印黑绶,默默坐于席尾末位。 邻座,他的友人侍御史郑泰正在谏言,“董卓残忍寡义,志欲无厌。若授以朝政大事,其逞凶欲,必危朝廷。” “明公您位高权重,可秉意独断,诛除有罪,诚不宜再召卓为援。”他言辞恳切,目光殷殷。 “况且事久生变,殷鉴不远。”郑泰鞠躬长揖,“明公速决!” 荀攸本欲起身附议,只是望向何进,察其神色后不由皱了皱眉,沉默未动。 何进未曾吭声。 上首一老臣直立而起,其人身高八尺有余,长须髯,虽年老仍相貌堂堂,乃是尚书卢植。 卢植声音苍老而洪亮,“大将军,我曾与卓数度共事,素知其人凶悍难制,召其入京必生后患,愿乞三思!” 何进沉吟道:“尚书请坐。进固知其人凶悍,已有防备,只是还需借卓兵势以慑宵小。” “进自有打算,诸位勿忧。” 荀攸的目光从何进脸上移开,停留在大将军印信上,转而垂眸沉默。 会散后,荀攸追上快步而走的郑泰,“公业,公业止步!” 郑泰被他拽住袖子,顾视质问道:“公达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荀攸摇了摇头,“多言无用。” 郑泰凑近他低声道,“我知公达善察人心,公达告诉我,何公方才可曾被我等劝动?” 他凝视着友人的双眼,只见荀公达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郑泰苦笑,“何公未易辅也。” 他神色悲哀,甩了甩袖子,转身欲走。 “公业何去?” 郑泰再不回头,“弃官归家。” …… 八月仲秋,太学中桂树飘香,顾伯梁坐于高堂,面前施绛纱帐,诸生百数端坐席上,听博士讲经。 荀忻坐在侧首听得昏昏欲睡,然而作为亲传弟子,他要是敢公然课上睡觉,太学诸生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淹了。 少年狠掐了一把大腿,勉强靠痛感提神。 终于熬到下课,荀忻在诸生羡慕的目光里跟随在顾博士身后。 顾伯梁朝小弟子看一眼,窥见少年眼底青黑,关怀道:“昨夜未睡好?” 荀忻很想卖惨,然而又很怂,只好低着头如实道,“昨日先生所授兵法,弟子未曾明白,研读至夜深。” 先生您上午讲经书,下午又要教我学兵法,没学懂只好课后再继续学,作业负担量这么大,我真的太难了。 顾博士闻言道:“有何处不懂,不必当日就定要领会,不妨留到翌日再来问我,入夜便当休息。” 荀忻拜了拜先生,点头称诺。 先生说作业可以拖到第二天,先生真好。 少年欣喜而笑,唇角带出了一对梨涡,他学着荀攸,行礼卖乖道:“先生怜我。” 顾伯梁一笑,揉揉弟子的头发,朗声道,“先生自然相怜,深夜不眠,唯恐卿难长高。” 顾博士瞥了眼少年的头顶,还只到自己肩膀,摇头叹气。 荀忻看着先生那意有所指的眼神,笑容逐渐消失。 顾博士朗笑而去,荀忻望着他宽衣博带的背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到了顾伯梁家里,荀忻跪在案旁,从袖中掏出两卷竹简,奉给先生看自己的作业。 顾伯梁展开一卷竹简,精读过后提笔圈点,为荀忻讲解他理解有误之处。 等到他翻开另一卷竹简,荀忻在一旁皱了皱眉,“先生,这卷我拿错了,这是我兄长从前所注笔记。” “哦?”顾伯梁凝神一视,其上字迹清隽雅致,的确不像出自他弟子之手。 “卿兄字迹远胜于卿。” 荀忻眨了眨眼,毫不脸红,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嘛。 顾伯梁品读片刻,点了点头,“见解独到,剖析入理,我不及也。” 顾博士又道:“卿兄可是荀文若?” 待荀忻点头答是后,他又叹道,“何伯求果然有识人之能。” “竟无一处削改之处,可见心思缜密。” 荀忻闻言心中一动,他之前没注意到这点,荀彧写字时他常在一旁,竟然没见荀彧用过书刀。 就是极少有写错的时候,也是直接将整卷竹简弃之不用,重新再写。 所以他哥是有强迫症,还是完美主义者呢? 荀忻若有所思。 于是等荀彧休沐回家时,就发现了少年举动有些奇怪,不太对劲。 荀彧看了眼面前水碗内上下杂乱悬浮的几瓣桂花,再看看公达碗内的清水。 见公达神思不属,他踌躇片刻,将两人的漆碗调换过来,这才将水饮尽。 荀攸对此一无所觉,等他回过神来,注意到什么,疑道:“文若有事相瞒?” 荀彧做好表情管理,神色自然,“公达何出此言?” 荀攸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桂花水,以及荀彧面前的空碗,浅饮一口没发现什么问题,便略过此事。 荀彧路过书架,见架上原本整齐码放的简牍中有一卷被抽出了些许,他走过去将竹简按回原位。 他走到正在伏案写字的荀忻身旁,坐在对席上,少年抬头以眼神询问他的来意,“兄长?” 青年在家中只穿了一件素色长袍,秀眉如月,望阀高华,声音低沉清澈,“忻弟若有惑,但问无妨。” “彧平生事,皆可相诉。” 荀忻被这架势镇住了,他握笔的手指摩挲两下,放下笔,向兄长低头道歉,“忻知错,不该试探兄长。” 青年道,“彧素来不喜杂乱之物,不喜残缺破损之物。”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 他温柔道:“我知忻弟望我纠正此癖,然而习性养成岂止朝夕之功?” 荀忻抿唇,他抬头望着眼前温润如玉的兄长,认真道:“兄长,我知矣。” 我不该试图改变你,为什么非要你改变呢? 荀忻想到一件事,当即不做隐瞒道:“兄长可要暂时蓄须?” “为何?” 荀忻解释道,“袁本初执意尽诛宦官,兄长在宫中当值……” 青年闻言蹙眉,答应下来,“确须如此。” 八月二十五日,中常侍张让等假称何太后诏令,召何进入宫,何进进宫,这一次再没有第二个旧故示警他。 待他进了嘉德殿,却见中常侍等数十人手持刀剑,早已潜伏在殿内。 张让等人将何进团团围住,骂道:“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 天下大乱,也不单单是我们的过错。 这句话是回应何进曾说,“天下匈匈,正患诸君耳。” 何进猝不及防刀剑加身,只能为人鱼肉,听着张让等人继续道:“先帝曾经几欲废后,是我等涕泣求情,为了解救太后,我等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取悦陛下。” “但欲托卿门户耳。”只是为了投靠在你门下罢了。 “如今你要灭我种族,岂非过甚!” 何进听到最后一句话正要辩解,我何时要灭你们种族? 可惜这个误会他这辈子没机会解释,便被一剑斩首。 何进的人头被掷出宫门那一刻起,在乱世中勉强维持繁华表象的雒阳也彻底乱了。 何进的部将引兵攻宫门,袁术放火烧南宫宫门,想要威胁张让等人出宫。 张让等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挟持少帝刘辩、陈留王刘协仓皇逃出宫外。 袁绍等人杀死宦官党羽,关上雒阳北宫门,派兵捉拿宦官,不论老少,杀了二千余人,更乘势进军扫荡宫禁。 自王莽篡汉后,东汉王朝四百年的积威,在桓灵二帝的荒淫无道中,在自上到下贪得无厌地搜刮民脂中,在灵帝卖官鬻爵中,在百年宦官作乱中,在近二十年的禁锢党人中,在各地前仆后继的农民起义中,逐渐消耗殆尽。 直到这一天,雒阳南北两宫火光冲天,太后公主衣裳散乱,宫娥惊叫宦者身死,少帝皇子竟被挟持,如丧家之犬,仓皇夜逃,皇室威严终于荡然无存。 这个苟延残喘的朽烂王朝迎来了它的掘墓人。 董卓屯兵雒阳城外,见到火起便知有乱,他急忙带兵奔赴城中,听说公卿都在赶往北芒山,便引兵往北芒而来。 十四岁的少帝骤然遭逢如此惊变,恐惧间又看见浩荡军队、玄甲铁骑,令人胆寒,不由惊惧哭泣。 太尉崔烈呵斥董卓,使其避驾。 董卓愤愤骂道:“我昼夜三百里而来,何云避,我不能断卿头耶?” 众人惧其兵势,不敢言逆,董卓更加气盛,他拍马上前与少帝见礼,少帝畏惧不敢应。 董卓心中不快,又见与人共乘的陈留王刘协,问道:“殿下可是从董太后抚养?” 年少的陈留王端坐马上,应答间面无惧色。 董卓自以为与董太后同宗,喜道:“我董卓也,从我抱来。” 陈留王斥道:“岂不闻‘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 董卓只笑不恼,“臣无礼。”于是与陈留王并马而行。 他顾视身后公卿,心中浮现一个想法。 …… 荀彧在宫省内听见喧哗声起,便去找正在当值的荀攸,两人避开四处搜寻的乱军,艰难地从被烧得破败的南宫宫门出宫。 刚出宫门,便被一队迎面赶来的步卒撞上,刀戟相向,泛着寒光的白刃架上脖颈。 “不得出宫!” 第19章 废立之事 荀氏叔侄遭逢此变面色未改,荀彧抬袖拱手道:“诸君勿惊,我二人乃省阁郎令,父祖皆为党人,并非阉竖党羽……” 这时一骑越众而出,披甲执槊而来,其人腰中佩刀,凤眼狭长,眉飞入鬓。他身后还跟着十数名骑士为护卫,看上去像是此军将领。 此人突然讶异道:“荀君怎会在此?” 荀彧望去,见其视线落在荀攸身上,而看着那位将军容貌,他竟觉得有些眼熟,不由询问荀攸,“公达?” 荀攸对着此人笑了笑,拱手道:“校尉别来无恙。” 曹操下马,将手中槊交给侍卫,一挥手,士卒便收起兵刃,他边走边下令道:“守住城门!若有出城之人,执之于门外看守。” 士卒称诺,列队围起城门。 荀攸向自家叔父低语,“典军校尉,曹操孟德。” 荀彧点头,目光望向那玄甲将军,这才想起,此人便是他曾有一面之缘的曹孟德。 曹操阔步而来,行走间玄甲与刀鞘相击荡,发出清脆响声。 他走至荀攸面前,拱手为揖,笑道:“不想此时能与公达重逢。”继而望向荀彧,“不知这位是?” 荀攸于是为他介绍道,“此乃攸从父,任守宫令,名彧,字文若。” “叔父,此乃典军校尉曹孟德。” 两人互相行礼,互道幸会。 曹操慨然道:“雒阳宫乱,二位不宜滞留于此,我令人护送二君回府。” 叔侄二人诚恳谢过,曹操令身后骑士让出两匹马,另遣三骑随身护卫。 目送荀氏叔侄人马远去,曹孟德回头望向被烧得漆黑的宫门,高墙朱阁,宫阙森森,远望而去空中几处黑烟滚滚,他沉默地登上马背。 顾伯梁今日无课,在辟雍中为小弟子讲礼制,两人端坐席上,顾博士围绕太学、明堂、辟雍的由来侃侃而谈。 太学是“礼义”之宫,辟雍和明堂是行礼之所[1]。古制太学、明堂、辟雍可以互相指代,其实是对同一个地方的不同称谓。 但到东汉的时候,太学、明堂、辟雍就变成分工明确的三处建筑了。 明堂是宗庙祭祀之所,辟雍是养老、乡射之所,太学是讲授教学之所。 古人讲究“天人合一”,又认为“天圆地方”,因此明堂其形为方,辟雍形如圆璧。 明堂四周环之以堑,而辟雍四周环之以水。 辟雍除了用作礼乐教化之地,同时也是藏书之所。 东汉的大部分图书都收录在兰台、东观,兰台和东观都在宫禁中,藏书多为地图、户籍和经书典籍,而辟雍中所藏图书多与礼乐教化有关。 顾博士提及此,道:“礼乐教化乃立国之本。” “乐至则无怨,礼治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礼乐之谓也。[2]” 荀忻只当自己在上语文课,闻言点点头,这也是儒家的核心思想吧。 顾博士望着门外天空,“方今之世,礼崩乐坏,何异于先秦之时?” 荀忻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宫城方向似有黑烟,他皱了皱眉头,“先生,宫中似乎有变。” 师生二人起身出门而望,果然冒烟的位置正是南北两宫,顾伯梁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以示安慰,“卿之兄侄俱在宫中?” 荀忻忧心忡忡地望着宫城,点头答道:“正是,也不知……”他抿了抿唇,看向顾博士,“先生,我欲归家看一看。” 顾博士摸着小弟子后脑的软发,叮嘱道:“途中千万小心,车马过于招摇,卿不若步行。” 荀忻点点头,并袖行揖礼,“先生亦珍重,弟子行矣。” 他一路疾行走回家,纵然知道历史,知道这两人此时应该无事,心中还是有些担忧。 终于走到家门口,荀忻这才松了一口气,院门上的锁已经被人打开,伸手推门推不动,门内应该上了门栓。 叩门片刻,门被打开,入眼的是荀彧那张清秀通雅,此时下巴上稍带青色胡茬的正脸,恍然如梦,少年露出笑容,“兄长无事。” “我无事,公达也无事。”荀彧看着少年额上脸上的汗珠,颇有些心软,握住少年的手引他进门。 …… 荀氏叔侄三人走在马市上,雒阳皇宫乱成一团,王公贵族人心惶惶,唯独庶人平民的生活未曾受多大影响。 而此时,市肆也是他们能探听消息的主要渠道。 市肆上,布贩货架上锦缎丝绸、缣帛粗麻,应有尽有;酒肆中窈窕女子当垆卖酒,甘醇飘香;饼贩和好面团,正往热汤中削面;书肆中,有贫穷士子席地看书…… 三四个总角少年跨坐着竹马,扮成将军作状骑马冲锋。 垂髫幼童拍着手,跑闹嬉戏,唱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芒。” 荀彧与荀攸听见这意有所指的童谣,不禁皱了皱眉。 酒肆中有人高声议论,“我亲眼所见,这四五日,董卓西兵源源不断而入雒中,真可谓不可胜数。” 董卓所部多是凉州人,因此雒阳中人谓之“西兵”。 有人附和道:“某前日途经开阳门,所见西兵旗鼓声势,不论西园还是北军五营,远不能及!”他摇头摆手,言之凿凿。 荀攸低声道:“董卓当日屯兵城外,兵卒不过数千,数日之间如何能召河东之兵?” 荀彧也道:“旗鼓而入,应是虚张声势。此时卓军初至疲惫,若何进部属之众或整军袭之,雒阳之危可解。”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又齐齐叹气。 荀忻在旁边听着,心道,何进死后,他最重用的小弟袁绍理应能继承大哥家业,可再想想袁绍那固执己见的性格,他要是敢正面刚董卓,早就动手了。 总结,大汉要靠袁绍救,等于大汉要完。 此时董卓私召袁绍,袁绍入堂,只见董卓腰佩长刀,须髯长而体壮,高踞榻上,见他进门也没有起身相迎之意。 “拜见明公。”袁绍按下心中不快,低头拱手。 董卓摆摆手,“无须多礼。今日召卿来只为一事。” 袁绍自行入席坐下,“明公请讲。” 董卓捋着胡须,沉吟道:“天下之主,宜得贤明,每念灵帝,意何愤愤!我见董侯才智姿仪,远胜史侯,愿效霍光故事,废帝立贤,卿意何如?” 袁绍闻言眯了眼,直跪而起,作揖道:“此等大事,绍区区怎敢擅断,出当与太傅议。” 他所说的太傅正是叔父袁隗,外戚何进死后,太傅袁隗便理应成为少帝的临时监护人。 董卓冷笑一声,“刘氏种不足复遗!”其意竟要杀少帝。 袁绍沉默不应,起身横刀长揖,扬长而去。 他已知董卓悖逆之心,心知雒阳绝不可久留,当下径直出城,逃奔冀州。 其年九月一日,董卓废少帝辩,立陈留王协为帝。改年号昭宁为永汉。 九月三日,董卓鸩杀何太后,不令群臣服丧。 荀忻听到扣门声,前去应门,门外却是脱去官袍,着儒服,戴白巾的曹操。 他手里牵着两匹马,对荀忻微笑道:“荀郎,可还记得我?” 荀忻惊喜而笑,“曹君怎得来?” 曹操正色道:“董卓倒行逆施,造难京畿,雒阳不宜久留,操即将逃亡于外。” 他将缰绳交给荀忻,“只两匹驽马,聊表心意,三位也当及早离雒。” 他口称“驽马”,而眼前却是两匹高大骏马,荀忻有些感动,躬身相拜,“多谢曹君厚爱。” 曹操转身欲告辞,却又想起什么,问道:“郎君可是太学生?” 荀忻点头,“正是。” 曹操叮嘱道:“太学不可再归。操今日闻太学生聚众抗议,董卓已令所部屠杀诸生,纵火太学,郎君切勿复归。” 曹操并袖一礼,“操就此告辞,愿与君相逢有期。” 他转身便走,没有注意到那位少年人闻言神色陡变。 “纵火太学……”荀忻瞳孔微微放大,“先生!” 他忙把手中缰绳随手挂在门栓上,进屋对端坐堂中看书的荀攸道:“公达,我闻太学为董卓部纵火,欲往寻顾博士。” 他带上佩剑,转身欲走,荀攸一手拽住他的袖子,他开口欲言,又见少年神色仓惶,终究无法开口劝阻。 “我同你一起去。” “公达,我一人去尚可随机应变,二人同行更为显眼。”荀忻语速极快,“若遇兵卒,二人也于事无补。” “我速速而归,公达替我禀明兄长。”少年郎脚步如风,衣袂飘飘带出翩跹虚影,转眼间便飞身马上,抽鞭而去。 荀攸深吸口气,深觉自己此刻不太清醒,他穿上木屐,翻身上马去找清醒的荀彧。 文若为何偏要今日去何伯求家呢? 荀忻策马直奔太学,半个时辰便已到太学石门前。 他看了一眼原本庄严屹立的五经石碑,四十六块碑已倒了大半,其间混杂着太学生尸体,红褐色的血液凝结在石碑上,鲜艳刺目。 荀忻只看一眼,继续策马而行,一路之上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士卒,也没有遇到一个活人。 太学中屋舍被焚烧一空,大多倾倒,焦黑的石柱独自屹立。尸横遍野。 学中遍植的桂花树有的被砍倒,有的被烧灼枯黑,淡黄色的小花落满地面,与鲜血一起混杂进泥泞中。 荀忻不敢多看,直奔顾博士居所而去,小院的木门被拦中破开,像是被人挥刃所劈。 他咽了咽口水,跳下马飞奔院中,屋中被翻箱倒柜洗劫一空,倒是没有遭遇火焚。 屋内空无一人,荀忻跑到院中,院中青石板上残存一些泥脚印,没有血迹。 庭中桑树苍翠如故,却不见故人。 第20章 蒿里哀歌 先生不在家中,会在哪里? 荀忻牵着马,在学中遍地的尸体中搜寻熟悉的脸孔,一连找到数人,却都已无气息。 他几番失望,收拾心情继续寻找,于是又见一位孙姓同学,横倒道旁,荀忻走上前摸上他颈侧,竟还有脉搏。 “孙君?”荀忻将他从泥泞中抱到青石板地面上,撕了他的衣袍,为他简单包扎还未止血的伤口,试图唤醒他。 那人缓缓睁开眼,见到熟悉的少年郎,“荀郎?” “是我。” 儒袍士子伸手拽住少年衣领,激动道:“荀郎速速离去!此地不可留……” “孙君可知顾博士在何处?”荀忻急急问道。 “孙君”落下泪来,“博士在辟雍,怕是已经殒难……”他急切地望着少年,催促道:“荀郎,行矣!” 荀郎,你快走罢! 荀忻快速道:“卓兵已去,君等我片刻,我去辟雍寻先生。”说罢翻身上马加鞭而去。 年轻的儒生躺在青石板上,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偏头顾视左右,只见满目疮痍,朝夕相处的同学诸生悄无声息地躺在血泊里。 昔日诵读声不止的太学,充斥着死亡的沉寂。 乌鸦振翅飞落在地,“啊啊”而啼,叫声喑哑难听。 他仰视苍穹,湛蓝天空白云缕缕,不由嘶声痛哭,泪流入鬓,“苍天无眼!” “苍天无眼……” 辟雍距太学不过数百步远,顷刻即至,荀忻奔马间远远望去,顿时心中一凉。 只见形如圆璧的辟雍,此时整个屋顶已经燃起,火光冲天,滚滚黑烟。 荀忻急急跳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走上前,只见辟雍的殿门被烧得只剩半截,橘色火苗见风即涨,木门被烧得“噼啪”作响,火势还在继续蔓延。 万幸辟雍墙体为夯土而成,不易燃,木质结构较少,烧得最严重的是屋顶和大门。 这么大的火,进门都困难,如何找人? 可先生可能就在其中,我如何能退? 荀忻咬咬牙,往回跑,径直跳入环绕辟雍的水渠中,此时九月季秋,渠水虽凉却也还能忍受。 少年将浑身浸湿,打着寒颤从水中爬出。他脱下外袍,撕了一半围住口鼻,双袖成结,系在脑后,将另一半布料又浸了浸水,系在腰间。 他努力回忆屋内梁柱的位置,冒着火冲进殿内,摸着被烧得发烫的墙壁而走。 屋内烟尘滚滚,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荀忻努力睁开眼,在殿内搜寻人迹。 只见不远处的书架旁有数人伏倒在地,书架正被火苗吞噬,摇摇欲坠。 荀忻一个走神,身旁书架轰然倒塌,燃烧的木板溅落,有一块恰好砸在他背上,水火相触,发出“滋”的一声响。 纵使他衣裳湿透,那一瞬间的相触,他背后的布料也被灼出大洞,后背似乎被灼伤,火烧火燎刺痛。 荀忻忍着疼,找准时机极快地窜到卧倒的几人旁,仔细一看,这几人都是他的同学,顾博士所授的学生。 他挨个去探颈侧,都已没了脉搏。 少年跪倒在地,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今天只剩下一副躯壳。 只是为何都要伏倒?这种姿态,倒像是在保护什么人,荀忻看着他们背部裸露的灼伤,焦黄的发髻,想到了什么。 他费力扒开几具尸首,果然尸首下还压着一个人。 底下那人,儒服方领,眉目温和,高鼻短须,赫然是他的先生。 少年泪流满面,分不清是因烟熏还是悲泣。 他被学生们保护得很好,衣袍完好,未被灼损,虽然这种保护聊胜于无,只要荀忻晚来片刻,所有人还是会一同化为尘土。 荀忻颤抖着伸手摸向顾伯梁颈侧,触手是温热的肌肤,指下脉搏微弱跳动。 先生还活着! 少年抹了把鼻涕眼泪,将腰间系着的外袍解下来,用湿润的布料护住先生头脸,只留出缝隙呼吸。 他抓紧时间,将顾伯梁挪到背上,撕下内衫下摆,将他们两人绑住固定,而后艰难地背着先生站起,摸着土墙往外跑。 荀忻终于跑出火场,当下力竭扑倒在地。顾伯梁摔倒在少年背上,被这么一震动,原本昏迷的人竟咳嗽起来。 荀忻听到咳嗽声,心中一喜,他解开绑带,小心翼翼将自己挪出来,把顾博士头脸上的湿布扔了,轻手轻脚将先生抱在怀里,紧张唤他,“先生!” 顾伯梁咳嗽不止,唇边溅出鲜红血沫。 荀忻这才发现先生绛色袍服上几处大块深渍,仔细一看竟有箭镞! 他抖着手扒开袍上破洞,只见黑色箭镞陷在血肉里,只是被掰断了箭杆。 顾博士身上有两处这样的箭镞,一处在腹侧,一处在左腿。 荀忻抹了把泪,想要重新背起他,“先生,我们去找医生。” 绝望之中,他说的是现代白话。 顾博士费力地睁眼,他看见少年,哑声道,“卿怎得来?” “莫非苍天怜我,竟生幻觉?”他勾唇一笑,而又咳了起来,鲜血从唇角汨汨流出。 他颤抖着手摸向少年的脸,荀忻握住他的手,把脸凑过去,让他摸到。 “怎狼狈至此?”顾伯梁怜惜地抹去小弟子脸上的黑灰,抹了满手的泪。 “先生,弟子带先生寻医工!”少年急着要背起他,顾伯梁却不肯动。 “不必寻矣!我知我命在顷刻之间。”他说完直喘息,似乎喘不上气。 “苍天见怜,死前能得见卿面。” “我尚有言,欲语卿。” “先生但言,弟子恭听。” 荀忻脑中乱做一团,这种伤势在现代未必不能治好,只恨,为何偏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这里?他愤怒绝望,又无能无力。 少年双眸通红,泪落连珠,哀道,“先生怎忍弃我而去?” “先生不忍。”顾伯梁也动容落泪,续道,“奈何辟雍礼义典籍不可不救。” 他咳了数声,“辟雍之下,尚有地室,我已将典籍悉数藏入,无人可知。” 少年怔怔地望向他,听先生嘱咐道,“待天下定,卿当取出,令其重见天日。” 荀忻含泪叩头称诺。 顾博士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他望着小弟子,眼神温柔,“卿不知,我曾有二子,昔日染疫与妻一同殁去。” “当日见卿,便思及二子,不想今日便可下九泉与妻、子团聚。” “先生亦不忍委卿而去。”顾伯梁眼角落泪,“先生本想见卿加冠成人,成家立业,奈何天不予寿,终是无缘得见。” “先生……”荀忻说不出别的,只低低唤他,泪水在脸颊上流出几道泪痕。 “莫哭,先生不忍见卿泣涕。” “弟子不哭。”少年哽咽一声,他抱住顾伯梁,“先生要为我主持冠礼。” “我曾授卿礼义,授卿百术,今日临别,当授卿生死。” 顾伯梁颤抖着手摸着少年鬓发,道:“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喃喃道:“我为护经而死,轻重何如?” “我死之后,不用棺椁,不需陪葬,附体单帛即可,劳卿葬我于庭中桑树下。” “卿当即刻离雒,待他日,天下大定,再来看看先生,何如?” 少年流泪稽首答诺。 顾伯梁嘱咐完,似乎乏累已极,他闭上眼,只道,“君子死,服不乱。” 荀忻忙膝行过去,给先生整理好凌乱衣袍,待他再唤,“先生?” 无人应答。 荀忻惊慌去听顾伯梁的心跳,胸膛之中,悄无声息。 “先生……”荀忻抱住他的先生,忍不住痛哭出声。 先生授我经书,先生教我礼义,先生谆谆教诲,先生爱我以德。 先生是荀忻仰望的高山,今日地陷山崩,请先生教我,为之奈何? 秋风萧瑟,吹得人泪干于颊,干涩生痛,辟雍的火势见风而涨,“噼啪”声中有重物坠地,荀忻背起顾伯梁,脚步沉沉,往太学走去。 “卿姓荀,是寻师之寻,是循规之循?”有人循循而问。 “先生姓顾,是新故之故,是眷顾之顾?”少年人朗朗而答。 昨日音容历历在目,初见之欢恍然如梦。旦夕间,天地翻覆,君入黄泉,从此年年肠断,天人永别! 当荀彧、荀攸和何颙等人带着士子们赶到太学,眼前人间地狱之景,令人惊惧,士子们大多有亲友是太学生,于是各自搜寻哭号。 荀彧与荀攸并不知道顾博士的居所,他们沿途一处一处找寻,等到走进那间没有被火焚烧的院舍,才见到浑身狼藉,衣衫破烂的少年。 他拿着佩剑,在桑树旁挖坑,院中白布之上躺着一人,着博士服,相比狼狈不堪的少年,其人衣冠楚楚,面容整洁,只是面色青白,显然已经故去。 荀彧脱下外袍,走过去披在少年身上,少年双眸通红,鼻头也通红,愣愣地看着他,欲语泪先流,“兄长。” “兄在。”荀彧未在意少年满身污迹,拥他入怀,摸头哄他,“我在。” 荀攸拔出腰中佩剑,沉默地帮忙挖土。 荀忻闻着鼻端熟悉的清香,仿佛雏鸟归巢,他自觉身上极脏,不敢碰脏兄长,于是主动退出温暖怀抱,“先生欲葬于此树下。” “先生高德。”荀彧也拔出佩剑,三人一起挖土。 顾伯梁无需务农,家中自然没有农具,三人用佩剑挖出了约一米五深的窄坑。 虽然顾伯梁说他只用单帛附体,荀忻还是不忍如此简陋,他用黏土混合石块,填在坑中当做棺底,其上铺了几层布,再将先生家中木箱、矮案拆成木板,用作棺顶。 他抱着顾伯梁下葬,唱挽歌《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1]。 ” 挖出来的泥土往回填,少年哀声而唱,“人生鲜能百,哀情数万端。” “衣衾为谁施,束带就阖棺。” “欲悲泪已竭,欲辞不能言。” “存亡自远近,长夜何漫漫……[2]” 歌声凄婉,鸦啼三声,生人没于黄土。 少年行稽首大礼,他望着坟堆,堂堂太学博士,死后竟无棺无碑。 然死者长已矣,存者还得偷生苟活,荀忻心中记下了与董卓的深恨,转头看向荀攸,道:“公达,随我与兄长一同离雒,可否?” 第21章 乡土难离 荀忻几乎是祈求地望着荀攸,盼望他能答应。 他记得,荀攸曾经参与谋刺董卓,事败被捕入狱,只是恰逢董卓被杀,才幸免一死。 荀忻此时已成惊弓之鸟,先生的死让他意识到,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到现实中就可能是千万人鲜血淋漓的生死。 若是他带来了什么偏差,连累了荀攸……他万万不敢想象。 荀攸垂眸不看小叔父的神情,只道:“若攸亦去职外逃,荀氏或将有不测之灾。” “文若可求出补吏,而攸有何由,如何能无故擅去?”他平静道。 所谓“求出补吏”是指荀彧正在走的举孝廉流程,举孝廉-入宫为郎-出外为吏。 因此荀忻没有询问荀彧,就默认了兄长会和他一起离开雒阳。 荀彧是有合法的理由出雒阳的,只要出了雒阳,至于赴不赴任,天高朝廷远,谁会追究他? 而荀攸是受大将军何进征召而做官,何进死了,董卓继承其所有遗产,包括何进的甲兵和征召的谋士。 他没有缘由擅自弃官而逃,若是董卓认为这是对他的挑衅,因此触怒,颍川离雒阳这么近,岂不是给了董卓诛灭宗族的理由? 毕竟董卓威胁蔡邕出仕的原话就是“我能族人”,我能族灭你的宗族,你敢违逆我吗? 荀忻又感受到了那种绝望,无法插手,无力改变。 我偏偏不信! 少年蹙眉,心中隐隐有一个计划。 荀彧见公达执意如此,嘱咐道:“公达留在雒中,或可匡扶社稷,只是万事以自保为先。” 荀攸称诺。 又过了两日,等到荀彧拿到出任亢父令的文书,他们兄弟二人就当即要离开雒阳。 其时雒阳城外层林尽染,秋日天高云淡,阳光暖融融,照耀在骏马身上,仿佛为其镀了一层金色。 荀忻驾着马车徐徐而行,荀攸骑马相送,到了长亭之外,荀忻和荀彧下了马车,荀攸也翻身下马,互相辞别。 荀彧此行明为赴任,实则弃官回乡,为了不节外生枝,何颙等友人都没来祖道相送。 荀攸鞠躬相揖,“文若,小叔父,行矣。” “此去道路阻长,叔父珍重。” 玉容青年已刮尽胡茬,下颌恢复往日光洁,今日着一身鹅黄色锦袍,拱手回礼间袍袖翩翩,“公达切记,自保为要,愿君自爱,珍重。” “公达万万珍重。”素衣少年殷殷恳切而拜。 荀攸点点头,恭敬答诺。 他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微微笑了笑。 秋风吹拂起他绛色的衣摆,青年转身上马,向着高墙城阙的城门而去。 他们身负不同的使命,聚合离散,短暂相聚后又擦肩而过,各行歧路。 荀忻他们多带了一匹轮换备用的马,这两匹马都是当日曹操所赠,两人双马轮换驾车,恰好能兼程赶路。 马车颠簸而行,荀彧靠在车厢外,望着天际沉默。 少年掀开车帘,“兄长,且歇息片刻,食些干饭。” 此时的干粮便是这种煮熟晾干的粟粒,携带方便,食用时加水泡开即可。 除了难吃,没有缺点。 夕阳西下,他们决定在野外露宿,荀忻拾了大堆朽木,在马车旁生起一堆火。 荀彧从溪边汲来一壶水,少年接过广口鼓腹的陶壶,放在火堆中。两人席地而坐,在火堆旁等壶中水煮沸。 荀忻问道:“兄长回颍阴有何打算?” “迁我宗族前往冀州,我已与冀州牧韩馥通信,他愿意遣骑相迎。”昏黄火光映在青年脸上,密长的睫毛下亦投出阴影,诗意又精致,宛如画中人。 “兄长与冀州牧有旧?” 青年摇摇头,“四兄现于韩文节处效力。” 荀忻脑中浮现荀谌杀鸡的画面,不由微弯唇角。 就着热水用过饭后,夜色渐深,他们燃着火堆以御野兽,又回到马车中,和衣而眠。 荀彧眼前是熟悉的雾气,茫茫白雾中似乎有许多人在高声议论,“荀慈明号称硕儒,当世处士[1],未料竟委身于国贼?” 荀彧皱了皱眉,慈明阿父? 他脚步不停,朝着声源走去,“视事三日,即拜司空,未十旬而取卿相,大汉立朝以来,岂有旧例?” “不过沽名钓誉之徒!岂可谓贞节之士耶?” 荀彧脚步一顿,叔父将应董卓征召? 他快步往声源跑去,竟步入了厅堂内,堂中矮案上放着一盏油灯,一卷素帛。 荀彧展开素帛,逐列而视。 “从子攸拜上……”这是荀攸的来书。 “……从祖父爽病薨……” 荀彧猛然惊醒,借着月光环顾四周,车厢内,对面的素衣少年倚壁而眠。青年背靠在车壁上,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回忆着梦中所见,叔父将被董卓征召,为论所讥,不久后病逝。 青年缓缓闭上眼,他早已知道,只要梦中有雾,梦中之事必然会发生。 这次我将如何应对? 耳边传来少年人模糊呓语,“先生……救命……” 青年起身,跪在少年身旁,拭去他眼角的泪,柔声安抚,“蒿儿,莫怕。” 少年似有所感,“阿父……” 青年怜惜地摸了摸少年鬓发,改口应道,“忻弟,我在。” 少年睁眼迷糊地看着他,复又闭上眼,软声唤道,“兄长。” 他一头靠进青年怀里,安心地闻着熟悉的乌木沉香,沉沉入睡。 荀彧抱着少年,顺势倚在车壁上,车窗外月色柔和如水,怀中亦是沉甸甸的责任,让他在这浮沉乱世,荒郊野外,生出脚踏实地之感,方才噩梦中惊惶之感也消释大半。 放下繁杂思绪,青年伴着月光闭眼入眠。 第二天一早,荀忻睡醒,发现自己靠在兄长肩头,愣住,继而连忙正身坐起。 少年迷糊地眨了眨眼,诶? 原来我睡相这么差吗? 见青年还没醒,他靠到一旁继续睡,假装无事发生。 两日后,过轘辕关,守关的官吏拦住马车,“符传[2]示我。” 青年从袖中取出一条缯帛,奉给关吏,关吏接过缯帛,与自己手中的缯帛比对其上纹样。 此时所说的缯帛,其实就是丝绸等丝织物。 “已合符,准入关。”关吏挥了挥手,驻守在关隘前的士卒退后,放他们的马车入关。 此时的交通管制很严格,出入关口必须要以符传作为通行证,不能擅自出入。 兄弟两人翻山越岭,入关过隘,十几天后终于回到了颍阴。荀忻觉得自己十几天没洗澡的尊荣不适合去拜见伯父,于是和荀彧告别,先回家沐浴更衣。 他三月出门,快到十月才还家,半年不见荀勉,想起那个爱笑爱絮叨的少年,心里颇为想念。 荀忻怀着满腔愁绪叩了叩自家门环,连叩两声后,熟悉的少年声在院内应道:“何人叩门?” 荀忻故意沉默不语。 等荀勉打开门栓,便见半年未见的郎君,素袍佩剑,立在门前。 荀勉愣愣地看着,喃喃道,“是我思念成疾,还是郎君入梦?” 他可能是咬了咬舌头,疼得龇牙咧嘴,下一刻反应过来,飞快地上前抱住荀忻。 短衣少年露齿而笑,惊喜道:“郎君真的回来了!” 有两条黄狗此时也吠吠而来,见主人与人亲热,便止了吠叫,转而在荀勉脚下打转欢蹭。 荀忻见荀勉露出小虎牙傻笑,不由也莞尔而笑,他蹲下身,去摸狗头,狗子欢快地摇着尾巴,扭来扭去。 荀忻失笑,“果真养了黄犬。” “怎也不知凶人,不足以担看门重任。”荀忻玩笑道。 荀勉替狗子辩解道:“平时但有响动便狂吠不止,许是知晓郎君是家主才如此乖顺。” 他笑着低低唾一句,“势利奴颇有眼色。” 继而招呼道,“郎君快入堂休息,奴备汤与郎君沐浴。” 荀忻应了声,抱着摇尾巴摇得最欢实的那条狗进屋,沉迷撸狗。 待荀忻沐浴更衣,穿戴整齐,跟荀勉打了声招呼就走出门,去拜访荀绲。 走在熟悉的里巷中,听着鸡鸣狗吠,偶尔还能传来隐约几句夫妇对骂声,荀勉勾起了唇角,这才是人间。 转而又想起颍川兵祸不远,心情又转为沉重,抿了抿唇。 到了荀绲家,由家仆引路,带他进入内堂,荀绲与荀彧皆在堂内,荀绲跽坐主座,荀彧也换了身儒服坐在侧座。 荀忻看着主座的老人,觉得他额上皱纹又深几分,愈显老态,心中有些酸楚,上前拜倒,口称“阿父”。 荀绲见他便笑,“今岁又长高几寸,来岁阿父见汝便要仰头而视。” “儿见阿父必跪倒,怎敢令阿父仰首视?”少年也歪头道。 荀绲笑骂道,“小子敢戏阿父,且入座。” “莫令人道阿父苛待,儿来坐席也无。” 少年称诺,起身坐到青年对面。 荀绲对荀彧道,“方才我已令仆告知诸家,明日皆来我家院前,有事相商。” “高阳里中非我荀氏之人,大人可曾告知?”青年温声问道。 老人点点头,“活人岂辨姓氏?”救人还要分什么姓氏? “人命岂能分远近?”老人声音不大,听在荀忻心中却掷地有声。 “只是高阳里外,我家鞭长莫及。”荀绲叹口气。 “颍中有识之士多矣,大人何必忧虑。”荀彧垂眸道,“便是高阳里中,怕亦有人不愿随我等北迁冀州。” 荀绲叹气,“乡土难离。” 荀忻低下头,故土难离,可是若命都没了,死在故土上有何意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些人却不懂这个道理。 第22章 不肖之子 荀忻等荀绲父子议完事,当即就要告辞,青年却叫住他,“忻弟等一等。” “兄长?”荀忻回头望向青年。 “随我来。”青年转身而走。 荀忻于是乖乖跟上他,一直进了荀彧的卧房。 荀忻歪头打量着整洁的摆设,看向被褥整齐的床,觉得他哥如果生活在现代,很适合参军入伍。 至少军训叠豆腐块是不怵的。 青年自去翻找箱匣,荀忻自觉地在案前席上坐下,“兄长有何事要说?” “忻弟背上烫伤可曾痊愈?”青年似乎找到了什么,起身走过来。 原来是为了问这个,荀忻当日跑进火场,脊背的确被烫伤,那天回去兄长就帮他上了药。 只是回乡途中条件艰苦,伤口有些感染,迟迟没有结痂。 荀忻的心思完全不在伤口上,觉得迟早能自愈,痛着痛着就习惯了。 这会儿看兄长这要看他伤口的架势,他有点心虚,回忆了下之前洗澡时伤口触水的痛感,更觉心虚。 他看到案上放着一卷封好的素帛,转移话题问道,“兄长要送书何人?” 这看起来像是一封书信。 青年落座在对席,“写与慈明阿父。” “我方才问你何事?”他并没有就此放过少年。 荀忻低头道,“快好了。” 少年低头心虚的表情实在过于生动,要想看不出来都很困难。 荀彧把手中的小瓷瓶递给他,“记得每日涂伤。” 荀忻抬头去看他,忙接过小瓷瓶,这个时代还是多用陶器,瓷器是贵重之物,像这样的青瓷小瓶应该价值不菲。 照此推论,里面装的药应该价格更贵。 见少年好奇地打量着瓷瓶,青年顿生老父亲的忧愁,他将药瓶拿了回来,跪坐在荀忻身后,按住少年人的肩膀,“还是我为你上药罢。” 荀忻闻言心虚地挺直了脊背。 他默默褪去外袍,将衣领的系带解开,方便他哥涂药。 青年取掉瓷瓶的塞口的绒布,将少年的里衣往下褪了褪,露出少年人白皙的肩背。 肤色越是白皙,伤处未结痂的红肉也愈发触目惊心。 荀忻感觉背后凉飕飕,心虚地等着挨骂。 转而又想起,似乎没听过兄长骂人。 荀彧自然是不会骂人的,他甚至不舍苛责少年。 青年不忍细看那伤口,只道:“大人言,到冀州后,便为你提前行冠礼。” 少年闻言有些疑惑,冠礼还可以提前吗?他应道,“谨遵阿父安排。” 正答话间他便感觉有清凉的液体倒上伤口,有些刺痛,倒也还能忍受。 “毕矣。”片刻后青年帮他把衣领拉上。 他看着少年素色里衣上透出的药渍皱了皱眉,“药液染污内衫,这几日令阿勉为你多备几套换洗。” 荀忻接过青年手中的青瓷瓶,玩笑道,“兄长不可复夺。” “若是不愿让阿勉看见伤口,随时来寻我。”他兄长并不理会他的稚气话。 “兄长怜我。”少年一本正经向他拱手行揖礼。 荀彧失笑,把外袍递给他,“怎与公达学舌。” 荀忻回到家,叫了荀勉,把要北迁冀州的事告知他,“阿勉尽快收拾行李。” “竟要远赴冀州?”短衣少年震惊道。 “奴知矣,明日就能清点完毕。”他又问道,“郎君,我们日后还能回高阳里吗?” 他的郎君笑了笑,“阿勉如此喜爱此地?” 荀勉点点头,解释道,“奴从小居于此,确有不舍。” “然郎君所居之处,便是奴喜爱之所。”少年继而理所当然道。 荀忻被他的甜言蜜语逗笑了,道:“天下大定后,阿勉就能衣锦还乡。” 荀勉纠正他,“当是郎君衣锦还乡。” 顿了片刻,荀忻正色问道:“我若是毁了院舍,阿勉恨不恨我?” “郎君何出此言?”短衣少年愕然望向他,怔怔道,“郎君为何要毁院舍?” “此院乃主公所留……”少年止住话头,屈膝跪伏在地,“郎君顺心而为,阿勉断无异议。” “阿勉,我并非不喜此地,也并非舍得父亲所遗,只是若毁一屋可救数人,怎可见死不救?”少年平静道。 翌日上午,荀绲家来的客人,从厅堂内一直坐到了堂外,足有四十余人,大多是家长与家中小辈结伴同来。 荀绲坐在主位之上,儒服帻巾的青年坐在上首,待人都来齐,荀绲道:“今日召里中诸君来此,乃是有要事相商。” 众人拱手道:“二龙先生请讲。” “小子恭听。” 荀绲望向青年,“小儿辈代我相语。” 荀彧拱手答诺,起身环施揖礼,众小辈也纷纷回礼。 “文若但讲无妨。”家长们笑道。 青年正容道:“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密小虽固,不足以抵抗大难,诚不宜久留。[1]” 有人问道:“文若之意若何?” “彧已与冀州牧韩馥通书,我欲迁宗族北附冀州,韩将军亦愿遣骑相迎。” 众人哄然,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青年环视道,“冀州之骑抵颍阴之日,便是我族北迁之时。” “若诸君听我,请与荀氏一同北迁。”儒服青年躬身相拜。 席上有人直跪而起,疑道:“我家世居于此,岂可轻离?” “文若,我素敬君名士,《尚书》言,‘无稽之言勿听’,君当自省。” “文若言兵祸将至,君亦非神人,岂能先知?” 也有少数人表示支持荀彧的想法。 一位年轻士子帮他解释道:“文若并非虚言,如今董卓当道,祸乱朝纲,穷凶极恶,恐怕不久四海将乱。” “冀州安定,为求保身,北迁乃是明智之举。” 然而仍有人反驳道,“纵有兵祸至,太守与府兵定能相抗,何必举族远迁?” “然也,当年黄巾蛾贼,人马不计其数,猖獗如斯,亦未曾入我高阳里半步。”有人点头附和,脸上带着一点傲气。 说话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面色犹豫,沉默未语。 一位老翁用手杖击地,发出钝响,振振道:“老鄙年过耳顺,何惧于死?世代居颍,岂能妄去!” 有外姓之人低笑道:“荀氏即自遁矣,毋顾我曹。” 你们姓荀的赶紧跑吧,别管我们这些人。 荀绲怒其不争,深深叹了口气。 青年并无不悦之色,他仍温文有礼地向上首一人发问,“韩公,公意何如?” 韩公乃是高阳里的里正兼乡老,是村长,又是远近闻名的德高望重之人。 他微微颔首答礼,迟疑道:“某亦觉文若言之有理,只是确实怀乡恋土,不舍骤离。” “北迁只是权宜之计,待到太平之日,便可还乡复归。”荀彧劝道。 韩公摇了摇头,“到那时,田园荒芜,岂宜居住。” “糊涂,园荒能再耕,头断安能复接?”荀绲忍不住斥道。 突然有仆从来禀荀绲道,“荀君,里中有处起火。” “是小郎君家!”又一仆从接着进堂来报。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离席,忙往庭院中而去,眺望不远处火势。 荀绲闻言一惊,急急命道,“速去救火!” 青年蹙眉,却叹气而道,“不必去救。” 他扶起父亲,“大人且入庭中,他或许片刻将至。” 说话间,院门被人推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手中持火炬而入。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他将火把往院中一扔,木柄落地“扑棱”一声响,火焰微溅,站在火把旁的人纷纷避后。 荀彧扶着荀绲站在院中,只见少年振袖,拱手而拜,“兄长,我已焚我门户,断我退路,愿随兄长而北赴!” 其语铿锵,其势浩然,少年立于庭中,如剑势锋芒,锐不可当。 那位老翁拄着拐杖,击地骂道,“荀叔慈佳人,怎生子如此不肖!” 人群中也隐隐有人骂少年“败家”、“不肖”,甚至有人趁机人身攻击,骂他“竖子”。 荀忻冷笑而道,“院舍尚可重建,人安能死而复生?” “汝耳顺之龄,岂不知财乃身外之物?” “世上有几人不畏死?不过是侥幸、贪得,不知所谓。” 少年“铮”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剑,横剑以示众人,环视人群,缓缓发问道,“谁不畏死?” 高阳里中所居之人,大多是世代习经的儒生,哪里见过少年这副似要择人而噬的模样?都嗫嚅不敢言,不敢招惹状似发疯的少年。 少年持剑走近,虽是横剑在手,没有拔剑相向,与他相视之人仍能感受到凶戾之气。 这个刚烧了自家房子的小疯子,就算杀人也不足为奇,想到这一点有人顿觉惶惶不安。 当第一个人拱手向荀绲告别后,众人如梦方醒,纷纷告辞,唯恐避之不及般绕开少年走了。 荀忻心道,这群人就是没有接受过社会的毒打,这才天真愚昧。 有的人所谓的“不怕死”,只是没有真正面临过死亡的威胁。 少年在他们身后冷道,“谁若不愿走,我也愿放把火助其决断。” 众人一听这话,脚步陡然加快,仿佛身后有鬼相追。 荀忻刚放完狠话,就挨了个脑瓜崩,他伯父拍着他的小脑瓜,“小儿郎怎远游一趟,就染上凶性?” “不可有下次。” 刚刚还凶横如恶虎的少年顿时变回了小猫崽,他乖顺点头,低头认错,“儿知错矣。” “儿已无住处,阿父垂怜,收留孩儿。” 荀绲老先生轻哼一声,“有阿父在,儿怎会无住处?” 第23章 解锁日记 中平六年十一月,董卓自为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1]。 郡吏接到诏令,朝廷要征召荀爽荀慈明,如今董卓掌权,暴虐凶残,所下急诏谁敢懈怠? 郡吏心知如荀慈明这般硕儒处士,肯定不愿应董卓征召,当即带着郡卒前往荀爽的住处。 就是采取暴力手段,他也得完成任务。 谁知到了荀爽家中,却是人去院空,询问邻里,都说慈明先生半月之前就已出门远游,不知去向。 郡吏闻言连忙去查了周围的亭驿,都没有见到荀慈明的踪影。 真是奇也怪哉! 听说荀慈明精通《易传》,难道真能卜算如神,先知先觉? 郡吏自觉已尽力而为,怀着敬畏之心将此事上报,禀明荀爽已不知所踪。 而郡中东南的深山里,山脚下新修了一座小院,荀爽一家便隐居其中。 天色转暗,荀爽坐在书室的案前,他的小儿子荀棐,前不久从外郡游学归来,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继承有来自父亲的好相貌,剑眉明眸,此时陪坐在父亲身旁。 荀棐问道:“大人怎能未卜先知,旬日前就迁居于此山中?” 荀爽两鬓花白,闻言笑了笑,“岂是我未卜先知?” 他从案上的简牍堆中抽出一卷素帛,“乃是文若示警。” “文若兄长如何得知?”荀棐挑眉,将信将疑拿起布帛看其上字迹。 只见信中果然向荀爽剖析了局势,说董卓慕名,定然会四处征召耆宿名儒。 荀爽此前就被何进所征召,只是恰逢何进身死,诏命中断。 因此荀彧在信中劝荀爽如果不愿委身应诏,当立即隐藏行迹,以免被找上门强行威胁。 拒绝征召有风险,而如果是因为找不到人而无法征召,即便蛮横如董卓,也是无可怪罪。 反正天下这么大,名士也很多,大儒们年纪大了,跑得了一个,跑不了第二个。 荀棐感慨道,“文若兄长真是智谋之士,不愧王佐才名。” 荀爽叹口气,“我已年过耳顺,年日难久,无力匡救时弊,只愿不污我荀氏之名。” “如今董卓当政,海内倾覆,能济世匡时、振兴国命者,唯汝辈矣。” “大人著述百篇,弘道正俗,已堪济世。”荀棐应道,“若应卓贼之召,不但有损清名,亦是持身不正。” “大人无愧于世,不必罪己。” 他转而忧心道,“公达竟还留在雒阳,也不知是否安泰?” 此时雒阳中,往日繁华的市肆中行人稀疏,昔日的王公贵族、富户名门如今人人恐惧,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 这种卑微的愿望在董卓治下,依然难以实现。 雒阳城中董卓麾下兵士肆意破门入户,抢劫财物,淫略妇女,谓之“搜牢”。 家家有惶惶之惧,户户有彻夜之泣。 荀攸依然住在当初荀彧购置的宅院,所幸里巷中住的大多是宫中郎官,还有一部分武官,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穷,已经靠抢劫致富的凉州兵没把这点蚊子肉放在眼里。 但当院门被扣响后,荀攸应门时还是谨慎地问了句,“足下何人也?” 门外人笑道,“故人千里而来,公达竟不愿开门一见。” 荀攸听到熟悉的声音,惊喜开门道,“公业何以归雒中?” “社稷将危,泰不能袖手旁观;友人势孤,泰不能坐视不理。” 只见那人着儒袍白巾,正是曾弃官回乡的郑泰郑公业,此时朗然而笑,眉眼开阔,正是浩然君子貌。 “公达别来无恙。”来人拱手相拜。 荀攸看着友人,振袖回礼,“公业厚谊,荀攸感佩。” “公业已应董卓征召?”青年隔着衣袖执住友人的手腕,引着他入门。 “然。”郑泰点点头。 “值此危难之际,我何惜声名?”郑泰道,“若能匡时救难,导贼行善,虽死无憾。” 荀攸称赞他,“公业高义。” 两人入堂就坐,郑泰微向前倾道,“公达且为我细说,雒中此时情势。” …… 荀忻带着所有家当住进了伯父家,荀绲的三子如今只有荀彧在家,空闲的屋舍很多,伯父挑了条件最好的一间给他。 这家当中自然包括荀勉,荀勉本来就和他伯父府上的仆人们关系很好,住进这里更是如鱼得水,简直是府上一霸,空闲时便有许多小少年跟在他后头当小尾巴。 如今已经入冬,这一天刚好是晴天,金黄色的阳光暖意融融,并不刺眼,荀忻将案席搬到了屋外,在阳光底下看书。 那天经过荀忻的发疯式恐吓,里正韩公等人回家想了想,觉得不能不如人黄口小儿明理,最终还是答应和荀氏一起北迁。 他们只提出要求,不想在冬日严寒中启程,希望能缓和些时日,等到正旦过后才走。 于是荀彧又去信给冀州牧韩馥,与他约定了明年一月份后到冀州。 对此荀忻表示,房子没白烧,虽然烧早了点。 荀勉正在院中清点带来的行李,短衣少年蹲在地上给箱匣擦灰,打开箱匣一看,里面放的竹简和缣帛有些潮湿发霉,于是便敞着口放在院中晒,自去忙别的事。 荀忻看着四下无人,在阳光下没有仪态地伸了个懒腰,他手中的竹简看完了,正要去屋内换一本,路过箱匣,看到里面有竹简、缣帛,于是俯身拾起一卷展开看。 入目是熟悉的字迹,像是原主所写,只是笔画有些稚嫩,比不上那些经义笔记的字迹清隽。 荀忻眨眨眼,这是原主小时候写的吗? 他满怀围观小朋友黑历史的八卦心理,把箱内那一摞竹简和缣帛都捡起来,抱在怀里,回了里屋。 只见竹简上写的是《论语》、《孝经》中的语句,像是小朋友的抄录作业,荀忻翻了翻,嘲笑了番字丑便放下了。 他再拿起一卷缣帛,白色的布略微泛黄,边角有一些霉斑,展开一看,里面写了一些家长里短的杂事,有点像是日记。 少年笑了笑,仔细读这卷字迹笨拙的日记,上面絮絮叨叨地记着,听某某人说,慈明叔父十二岁的时候,能通《春秋》、《论语》; 仲豫大兄十二岁的时候,能说《春秋》,看过一遍的书就能背诵,过目不忘; 攸侄十三岁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出来,要给他祖父守墓的故吏面有奸色; 彧兄长年少时,何颙见到他,就惊叹他是“王佐才也”…… 荀忻沉默,这小孩是从小就感受到了被大佬包围的痛苦,孩子太难了。 果然,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的文字大意也是说,觉得自己不太聪明的亚子。 小孩子用稚嫩的笔触结尾道,我马上就要七岁了,《论语》还只会背一点点,该怎么办呀。 荀忻叹口气,拿起了另一卷缣帛,这卷上是小孩子在吐槽练琴的辛苦,说阿父太严格了,他手指被丝弦磨破了才可以休息。 接下来几卷内容都差不多,是小孩子抱怨学经、学琴太无聊了。 他草草看完,又展开一卷,荀忻看了几行不由笑了,这一张帛居然记的是小荀忻观察到的身边人的怪癖。 大意是,他发现仲豫兄长很喜欢听人弹琴,但是他自己不通音律;攸侄喜欢观察别人表情,而且经常还要告诉他别人在想什么…… 荀忻想起刚穿过来时帮荀悦调弦,当时自觉九死一生,现在想起来却只是觉得好笑。 原来公达以前性格这么恶劣吗,喜欢直播别人的心理活动? 算算他那个时候才二十三岁,想来只是为了逗孩子故意如此。 荀忻继续往下看,下文说谌兄长和彧兄长到他家来做客,谌兄长骗他拿着靶子站着当活箭靶,他信了,结果被谌兄长嘲笑。 荀忻:…… 四兄你做个人吧,小孩子都骗。 而后是,彧兄长喜欢熏香,善解人意,知道他想吃饴糖,但还是不许他多吃。 荀忻又笑,这也像是兄长会做的事,他舔了舔后槽牙,嗯,没有蛀牙,感谢兄长。 再往后的缣帛上就在说阿父生病了,希望阿父能快点好起来。 再无后续。 荀忻叹口气,荀叔慈就应该是在原主七岁的时候去世的,自此后原主就成为自闭儿童,独自居住,不和其他族人往来。 他正感慨着,突然发现一个盲点,按照原主所记,他幼时没有表现出特殊才智,后来更是成为自闭儿童,不与外人接触,那他怎么还有那么多,为众人所知的人设呢? 擅音律?精通经义?棋艺好? 少年左手托着右手肘,眯着眼睛敲起了下巴,所以是谁,一直在坑他呢? …… 时年十二月,东郡太守桥瑁,伪造京师三公文书发与各州郡,痛陈董卓罪状,请求各地起义兵,解救国难。 冀州牧韩馥拿到文书,问自己麾下的诸位从事,“我当助袁氏,还是助董氏?” 没想到刚说完就被麾下人怼了,“公言谬矣,兴兵为国,何谓袁、董![2]” 说得韩馥很羞愧,实在是我格局太小了。 于是他听从麾下贤士的建议,附和其他州举兵,不出风头。 第二年正月,关东州郡都起兵共讨董卓,他们推举出身名门,最有名望的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组成关东盟军。 袁绍走入冀州的州牧府,他今日前来与韩文节商议盟军之事,行走间欣赏景物,冀州果然富饶,虽比不过雒阳繁盛,却壮阔疏朗,自有雍然气派。 只见前方有数名文吏走来,袁绍与其中一人擦肩而过,其人风姿挺拔,侧脸如玉俊秀,看起来甚是眼熟。 袁绍脱口而出,“文若?” 几名文吏都望向他,袁绍也因此看清了那人的正脸,此人上唇蓄了一字须,白皙挺直的鼻梁上有一点浅痣,望向他时微笑,风流雅致。 不过却也让他意识到,他认错人了,袁绍老脸微红,“多有冒犯,足下风姿确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第24章 不知我者 那位青年文吏含笑向他长揖,“渤海莫非与舍弟彧相识?” “足下乃文若之兄乎?”袁绍闻言一笑,“难怪如此神似。” 见他们两人叙起旧来,其余几位州吏面面相觑,摇摇头离开了。 “敢问荀君名与字?”他拱手和气道。 “颍阴荀谌,字友若,拜见渤海。”青年文吏再次俯身相拜。 袁绍注意到此人一见他便称“渤海”,他难道脸上刻了“渤海太守”四个大字吗? “友若何以一眼便知我乃袁绍?” “渤海之名,海内何人不晓,谌见君威仪,即知矣。”荀谌礼貌地吹了一句袁绍的彩虹屁。 两人寒暄几句,各自分开,冀州牧韩馥已经得到仆从通禀,此时入庭相迎,执着袁绍的手请人入堂,荀谌则继续去处理州中文书。 没想到半个时辰后,有仆从来通传他,“州牧请从事到堂中议事。” 冀州牧属下两名治中从事,荀谌正是其中之一,青年应声,放下笔起身,心中揣测是不是袁绍在搞幺蛾子。 等他走进堂中,发现他的同僚们也大多在席,荀谌拜见了主君,坐到同僚座旁,等待韩馥开口。 不想韩馥语出惊人,“车骑欲求我冀州一文吏,为其辅佐,不知诸君何人欲往?” 袁绍此时自号车骑将军,因此韩馥称他为车骑。 袁绍笑了笑,他刚刚和韩文节要粮不成,气愤之下没话可说,就向他要人,没想到一直死不松口的韩馥竟答应了。 这一趟虽然没有要到军粮,若能让冀州君臣离心,才算不虚此行。若是能得一贤才,更是意外之喜。 冀州众文吏闻言愕然,大家面面相觑,州牧这话就有点不尊重人了,属官难道是侍妾,竟还能送人? 荒唐。 大家沉默不语,转而又觉得州牧应该是做戏。 韩馥很满意没人应声,他对袁绍道,“本初已得见,非我不愿予,乃……”是我的下属们没人想去你那里。 “绍仰慕颍川荀氏已久,今日得见友若,心中爱甚,文节可愿割爱?”袁绍不等他说完,马上打断道。 荀谌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眼看去,正对上袁绍满是欣赏的眼神。 “友若?”韩馥皱皱眉,他与荀谌是同乡,一向感情很好,袁绍要别人他可能就同意了,要荀谌还真有点舍不得。 荀谌起身,长揖而道:“谢渤海厚爱,谌居冀州已久……”他正要拒绝。 袁绍只对韩馥起了话头,“冀州克扣盟军军粮之事……” 韩文节实在不想把军粮给袁绍,事实上他对袁绍颇为忌惮,只是碍于自己是袁氏门生,不好明着对其不利。 军粮是不能多给的,唯恐袁本初扩招兵马。 友若乃我乡里,定不会因此生怨,袁本初执意要给他便是。 思绪百转也只在一念间,韩馥摆手道,“友若但去无妨,我已遣骑迎君宗族北迁,不必担忧。” 荀谌生平少有地露出讶异之色,他只觉胸中郁气难平。 韩文节何必如此相负。 罢了! 荀谌抬袖低头相拜,不让人得见他脸上神色,只垂首答诺。 兖州陈留郡境内,一队车马足有五六十车,百余骑,浩荡而行。青壮骑马,富人坐帷车,贫者坐轺车[1],仆从们轮流下车随车步行。 此时的冬天远不及后世冷,暮冬时间,土地上已重新覆上嫩绿的新草,早晨纤长叶片上含着露水,晶莹如珠。 一轮红日出现在平野之上,远望而去,仿佛离地极近,晕染得云霞艳若美人颊上红晕,而西方天际云气浩荡,如江水汤汤。 儒袍青年从车中醒来,却见车中并无少年踪影,他掀开车门的帘幕,温声问车外的仆从,“小郎君何在?” “郎君醒了,小郎君骑马去了队前,奴服侍郎君盥洗。” 青年下车洗漱,整理好仪容,也骑上马,策马到车队前列,勒马四顾。 只见素袍少年没有控缰绳,怀中抱着一块木板,骑在马背上时而眺望远方,时而低头像是在写字。 青年轻拍马颈,马儿踏着四蹄,悠悠地向着少年走去,走到近前方道,“缰绳不可脱手。” 少年听见熟悉的清朗温柔的声音,抬头朝他笑,“兄长醒了。”他拾起缰绳,“就方才脱手片刻,便被兄长见到。” 青年莞尔,“忻弟今日起得甚早。”他看向少年手中的木板,板上用竹楔子固定住了一块素帛。 素帛上已经用极细的笔迹画出了许多弧线、圈点,颇为怪异。 少年右手拿着……一根羽毛?是一根很长的白羽,像是鹅毛。 朗如月晓风清的青年也微蹙眉头,惑道,“此是何物?” 少年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向手中的羽毛笔,解释道,“是我所制之羽笔。”他将羽毛笔递给兄长看,“取鹅翅上长羽,洁净过后置于灼沙之中……” “灼沙?” 少年点点头,“取河沙置于釜中,以火灼之。”他指着羽毛笔的毛管道,“将羽管插入热沙中,等它变成乳白色后取出。” “以刀削其尖,再刻出刻痕以留墨,用时蘸墨可写十余字。”少年从马背上的囊袋中取出一只小陶瓶,揭开塞子,其中盛着黑色墨汁,水面微微晃动。 青年拿着羽毛笔去蘸了蘸墨水,试着在素帛边角划了划,果然留下一道墨迹。 少年又松了缰绳,去纠正兄长的握笔姿势。 青年修长白皙的手指是用握毛笔的姿势拿着羽毛,这样并不好使力。 “兄长当用握箸姿势执此笔。”箸即筷子。 荀彧按照荀忻的指点,果然用笔时更方便使力,“此笔笔触极细,适合作画。” 荀忻点点头,又听兄长问道,“然忻弟所画何物?” 荀忻看向自己画的地势等高线图,犯了难,这有点不好解释。 少年思考了片刻,问道,“兄长可知投影?” “日光之影?”青年看向他。 “然也。”少年把绒布塞回陶瓶中,放回囊袋,一边点头肯定。 “日光有影,月光有影,其影落在一面上,谓之投影。” “兄长想象若有一座山,将其山上各处投影于地面上……”少年大概解释了等高线的概念 少年将素帛翻个面,用羽毛笔画出一座西陡东缓的山,他标出大概的海拔,“设使低处高十丈,每间隔为十丈,兄长能画出其等高线否?” 青年接过羽笔,不假思索地画出了左密右疏的等高线圈,还在圈外标示了分别高几丈。 荀忻都想给他鼓个掌,少年眉眼弯弯赞道,“兄长大才。” 青年看着他笑了笑,“忻弟此法有何用处?” 话音落地,他若有所思道,“西陡东缓,画出来便是西密东疏。可见‘陡缓’与‘疏密’相关,若如此,精通此绘法之人见此图,竟如见实图耶?” “正是如此,兄长一隅.三.反,见微知著。”少年拱手而拜,笑语间唇角显出梨涡。 “以兵事之机要,用此法确有保密之效。”青年接过木板,仔细观看少年之前绘制的等高线图, 少年道,“兖州地势较平,等高线法优势不能显现,地势愈复杂,这种绘法就会愈显精细。” 青年点点头,“忻弟所言然也。” 青年把木板还给他,拱手相拜,“彧今日谨受教。” 荀忻连忙引马避开,“前人遗惠,忻不过恰巧得知而已,兄不必谢。” 两人并马而行,调头回牛车。 荀忻回到车中,只见俊雅青年抱着一摞简牍登上车,赶紧接过竹简,“兄长要读简牍?” 少年好奇展开一卷,卷首写着《六韬》,这是……兵书? “大兄的藏书,我方才借来,忻弟似乎仅学过《孙子兵法》,余者也应涉猎。”青年捧着漆碗喝水,眉眼低垂,睫毛长而密,下颌线流畅优美,芝兰玉树不过如是。 而他面前的少年闻言愣住,是给我看? 他打开其他的竹简,只见分别是《司马法》、《吴子》、《尉缭子》…… 荀忻:感觉人生又变得很艰难。 青年放下漆碗,“公达最善兵法,若他在此,定愿亲自教你。” 荀忻闻言呼吸一滞,不想看书的倦怠突然变成了罪恶感,少年低头展开简牍,逐字逐句研读。 我怎么能忘了,公达还在雒阳。 如果我还不求长进,怎么可能有能力救出公达? 雒阳,曾经是全国最繁盛之都,而如今却成为最危险的地方,令人谈之色变。 今日,董卓大会公卿,远离戎马征战的老将,在锦衣玉食中衣带渐紧,他戴着理应大朝时才戴的七旒冠冕,青玉为珠,金印紫绶,佩黄金错刀,腰间松松垮垮悬着一条玉带,愈显肚腹肥胖。 整个人左边写两个字“跋扈”,右边写两个字“僭越”。 公卿大臣无人敢与他对视,无不战战兢兢,心中拜各路神明企盼自己活得久点。 董卓终于开口道,“我朝高祖定都于关中,已经有十一世,光武定都雒阳,至今也有十一世矣。” “如此十一世演替。” 众臣都低着头,听他继续缓缓道,“按此谶纬[2]之言,今岁就该迁都回长安,以应天人之意。” 百官闻言惊骇,但迫于董卓之威,依然沉默。 上首所坐,三公之一的司徒杨彪起身谏道,“移都改制,乃是天下大事。” 他引经据典一通,从盘庚迁殷说到本朝光武更都,最终谏道:“如今无故抛宗庙、弃园陵,捐弃雒阳,迁都长安,恐怕会引起百姓惊慌,必生祸乱!” “迁都乃妖邪之论,相国岂能轻信?” 董卓反驳他,关中富饶,材木众多,宫室很容易建。 至于百姓,“百姓何足与议,我以大兵驱之,可令诣沧海。”我用大军驱赶百姓,就是让他们去沧海之远也没问题。 杨彪仍谏道,“凡天下事,动之容易,安之甚难,明公请三思!” 你想要迁都是很容易的事,但做起来难啊,要将整个雒阳都搬到长安去,就是太平盛世也劳民伤财,何况是现在的乱世? 董卓将佩刀猛然掼到案上,发出巨响,吓得堂上公卿皆抖了抖。 董卓瞪着杨彪,毫不掩饰杀气,“公欲阻挠国计?” 董卓不想多说,直接翻脸了事。 太尉黄婉起身而拜,“此国之大事,杨公之言,还请明公深思。” 荀攸坐在下首,与郑泰对视一眼,他知董卓已动了杀心,此时再不救就晚了。 当下站起身道,“相国岂乐此耶?”这难道是相国所乐于看到的吗? 董卓闻言看向这位小侍郎,有见识,我难道想迁都往长安跑吗?还不是袁绍那群人给逼的。 只听青年道,“山东兵起,并非一日可退,因此当迁都以缓缓图之,此亦昔日秦汉之势也。” 他隐隐将董卓比作汉高祖,可谓是拍马屁的高手。 董卓果然被顺了毛,他拍案哈哈而笑,“此言得之。” 郑泰接着起身,“山东之贼不足虑也,料迁都之后,定将土崩瓦解。” 这位奉承话说得更直接了。 这下其他人也清醒了,赶紧一起吹吹董卓的彩虹屁,先不管其它,脑袋要紧。 于是董卓怒气暂消,没有当堂杀人,只是拂袖而去。 公卿们擦擦脑门上的汗,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众人走出宫门后,各自分散开来,各回各家,荀攸和郑泰走在深巷中,没想到突然被人从后制住,两把泛着寒光的刀刃架上了这对好友的脖颈上。 “尔等甘为卓贼走狗?” 第25章 俟河之清 冰冷的刀刃抵在脖颈侧,激起一阵寒意,郑泰不自觉吞咽唾液,喉结上下滚动,他定神问道,“足下何人?” 荀攸则沉声回答来人刚才的问题,“董卓非我之君,我非卓贼之臣,足下为何污我为‘走狗’?” 郑泰反应过来,恐怕是他和荀攸之前对董卓的奉承招来了误会,他解释道,“我等会上所言,不过是为救杨、黄二公性命,曲意奉承只是权宜之计,实非本意。” “此言当真?”来人半信半疑。 “绝无虚言。”郑泰指天发誓道。 身后两人放下了刀,荀攸与郑泰忙转身退后。 只见那持刀二人都三十多岁,着绛色官袍,皂色领袖,显然也是方才会上之臣。 两人皆头戴武冠,其中一人武冠上加有黄金珰,并附貂尾为饰,显然是两千石的侍中。 郑泰惊道,“种君,伍君!二君为何持刀相向?” “多有冒犯,德瑜曾言二位乃忠直之士,是我有心试探。”这位种侍中持刀长揖致歉。 “德瑜”是伍校尉的字。 伍校尉也作揖道:“今日殿上之事情有可原,我知二位高亮雅直,绝非佞幸奸人。” “如今卓贼当道,倒行逆施,我辈势孤,正需忠勇如二卿之人。” 荀攸与郑泰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他们是来拉山头求入伙的。 而且,郑泰看着这两人手中倒握的长刀,刚才颈间的凉意仍存,显然是不容拒绝。 荀攸心中思考利弊,这二人都是两千石,尤其伍琼作为越骑校尉手中有兵,与他们结党的确能借力。 但有利也有弊,这两人当街横刀质问,可见心思不缜,行动不密,同盟后很可能因为谋划泄露而事败。 然而此时他与友人困守城中,除了放手一搏,还有别的办法能对付董卓吗? 没有选择。 绛袍青年长揖道,“愿与二位共谋诛贼!” 郑泰也拱手相拜,“敢不从命!” 四人就此结盟,当即密谋诛董之事。 …… 屯军在酸枣的关东盟军,这时刚刚得到董卓即将迁都长安的消息。 关东各州郡之主齐聚一堂,渤海太守袁绍作为盟主坐在主座,后将军袁术坐在上首,其余各位刺史、太守列坐席上,共同商议此事。 荀谌作为袁绍的幕僚,与逢纪等人一起侍坐在袁绍身侧。 青年下颌也蓄起了短须,与原先只唇上有一撇小胡子相比,气质愈显成熟稳重,儒雅英俊。 他听着席上诸侯的发言,心中嗤笑,所谓使君、府君,也不过是庸庸碌碌之辈,胆小怕事,目光短浅,不能成大事。 荀谌拿起耳杯饮一口酒,这时便听到他现任的主公道,“卓贼惧关东兵势,竟望风而逃耶?” 堂上诸侯哄笑,纷纷举觞庆祝,各自吹捧。 一人在满堂笑闹中起身,朗声道,“卓贼欲西逃,军心必乱,此乘胜追击之时,机不可失也。” 堂中欢庆的气氛遭他扰乱,欢笑声戛然而止,有人面露不悦之色,将酒樽重重放回案上,木案被磕出钝响。 荀谌从容放下耳杯看向说话之人,只见那人身披玄甲,头戴赤帻,身量不高,相貌也寻常,只是眉眼沉毅,颇有将帅气质。 “孟德莫急,今日之议本为商议此事,稍安勿躁。”袁本初儒雅而笑,示意曹操请坐。 荀谌若有所思,原来此人是当年率兵来援颍川的骑都尉曹操,曹孟德。 “诸君以为若何?” 河内太守王匡安坐席上,缓缓而道,“卓贼身经百战,早年名震关西,岂能不知兵?” 他断言道,“此时追击,必中卓贼埋伏。” “天下善战之兵,尽在并、凉,而我关东承平已久,民不习战。我等若驱牛羊而战虎狼,安能有胜算?”有人附和道。 “不若按兵不动,围困于此,卓不得出,久之必将覆灭。” 曹操坐在席上环视诸人,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能说出这种脑残言论,而席上诸人还隐隐流露赞同的神色。 他忍不住起身离席,“我等举义兵以诛.暴.乱,大军聚合于此,已成兵临城下之势,诸君为何迟疑!” “假使董卓迁往长安,据关中之险,仗王室之势,到时已成大患,为之奈何?” “如今他焚烧宫室,劫持天子,正是四海震动,军心动荡之时。” 三十多岁的将军正值壮年,眉眼有着意气,言辞切切,“此天亡董卓之时,一战而天下定,诸君切不可错失良机!” 堂上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无人应和。 荀谌垂眸叹息,这位曹将军倒是有识之士,将帅之才,可惜势单力薄。 曹孟德环视四周,见堂上诸人还是沉默,于是向上首的袁绍拜倒,请求道:“渤海!” 袁绍站起身,走上前去将他扶起,“孟德忠贞高义,天地知矣,便由卿领兵西向,为我军先锋。” 曹操还欲开口,只是失望、气愤淤积在心头,也知道多说无益,袁本初绝不会分兵与他。 最终还是拱拱手,称诺而去。 掀帐而去时似乎还听见嗤笑与欢祝声,他大步往前走,将一切嘈杂抛在脑后。 军帐外,二月春风,草长莺飞,青山苍翠;军帐内,美酒佳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可在曹孟德眼里,山河将倾,社稷已危,生灵涂炭。 他仿佛已预见前方阴沉沉的天空,化不开的血雾,呼号着的冤魂。 即使他兵不足数千,将不过朋友兄弟,那又如何?他只想匡扶社稷,救世于倾危。 一战而天下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快步翻身上马,朝着自己军营的方向策马而去。 ———————————————— 东汉四百年国都雒阳,最终在一场大火中被焚毁,宫庙、官府、民房无一幸免,二百里内,室屋荡尽,鸡犬不留。 二百里的火焰烟尘,久久未能燃尽,只留下焦土残垣。 殷富之家全被按上罪名诛杀,士卒将掠夺来的财物装上车,长长的车队驶向长安。 平民如同牲畜一般被驱赶着西迁,可能还比不上牲畜,驱赶牲畜至少还会给饲料吃,这些平民却没有食物,没人管死活。 被骑兵驱赶的人们拼命奔跑,互相踩踏,能吃的东西都吃尽了,饥饿让他们一个个倒下,横倒的尸体堆满道路,以致后面的车马需要清道才能通过。 荀攸、郑泰和数人挤坐在轺车中,马车颠簸,载着的这些或老或少的官员,随着车一起摇摇晃晃。 日落西垂,到了晡食时分,一骑拎着木桶而来,他用戟挑着桶,递到车前,里面装的是胡饼。 “一人一饼,毋多食。” 这些天他们这些官吏的口粮日渐减少,从一顿三个饼变成如今一个饼。 就是这样,也没有人反抗,因为反抗的人前路就被杀了。 大家拿了自己的那一份,谁也谈不上仪态,狼吞虎咽起来。 郑泰吃完胡饼,却注意到车边有一个面黄肌瘦的总角孩童,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一涩,他家中也有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于是第二天.朝.食时他便偷藏了半块饼没吃,只等那个小孩再出现。 那个小孩可能是读懂了昨天郑泰望向他的眼神,也可能是单纯出于对食物的渴望,又跟上了轺车。 见郑泰将手中饼掷了出去,荀攸阻止不及。 小孩看见食物,原本黯淡的眼睛陡然有了光亮,她顾不上掉在地上沾了灰,便忙捡起来往口中塞,大口嚼咽。 有骑兵路过,看见在吃东西的小孩,“小贼!”一戟而过,有什么东西坠落。 颈动脉被划开的血喷溅得极高,坐在外侧的荀攸白皙的脸上溅到了猩红的热血。 血从青年的眉骨往下流,青年眨眼间,睫毛上已染上血珠,眼中刺痛,他只能闭上眼,血珠从眼下滑落,宛如血泪。 郑泰瞪着眼,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流淌,他颤抖着要起身,身旁的青年死死按住他的手腕。 他看向青年,只看到青年闭着眼,半边脸染血,忙用衣袖帮他擦拭。 车上的其他人心有戚戚然,都闭目叹息,轺车缓缓而驶去,横道的尸骨多了一具。 无人注意到荀攸的一只手用力拽着自己的衣角,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等郑泰将青年脸上的血擦干净,荀攸眼中刺痛也缓解,他睁开眼,只见前方异变又起。 原来是一辆押送典籍的车倾倒了,士卒打算将其弃之不顾,催促负责押送典籍的小吏去别的车。 那小吏跪在地上苦苦请求,说兰台上万典籍只运出来几车,这些都是珍本断不能丢失。 士卒怎听得懂这些,他拎着小吏的领子就要把人强横拉走,未料那年轻的小吏苦苦挣扎,竟宁死不愿走。 他痛哭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1]?” 等到黄河水变清,人的寿命要多长呢? 人的寿命这么短暂,我不能见到天下太平之时了。 小吏挺身撞上士卒手中长戟,气绝于地。 这名士卒并不是凉州兵,他生怕受到责罚,强自向周围辩解道,“其自求死,与我无关!” 这些士大夫也都饱读经书,见到如此景象,纷纷掩面而泣,有人低声哭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哭声会感染,片刻间西迁之人哭成一片,骑士不时叱责,也止不住这凄怆悲声。 哭声中天色转阴,春雷隆隆,仿佛苍天震怒,仿佛天地相怜。 ———————————————— “郎君,落雨了。”短衣少年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荀忻见荀勉脸上尤带水迹,递了布巾让他擦脸。 少年自己则在车中找出斗笠、蓑衣,让荀勉在车中待着,他出去看看。 少年脚下木屐踩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带齿痕的脚印,只见如雾般的细雨中,身姿挺拔的青年同样穿蓑衣,戴斗笠,比身边的玄甲兵士要高出数寸。 他们面前跪着一个白巾白袍的庶人,二十多岁,在雨中身形似乎瑟瑟发抖。 荀忻走过去,好奇问道,“此何人也?” 青年答道,“自称是方士,东郡人,途中为寇所劫,欲投我家门下为宾客。” 宾客此时其实和仆人差不多,只看主人如何看待。 少年却闻言眼睛一亮,“方士?” 他用期待的语气问道,“汝可会炼丹?” 第26章 炸炉荀郎 所有人听到这话都看向少年,眼神中略带疑惑。 跪在地上的那名白衣庶人抬起头,似乎抖得更加厉害,结巴着重复道,“炼,炼丹?” 只见此人圆脸窄额,显得脸嫩,只是靠着下颌的寸长胡须,勉强添了几分成熟感。 “不必炼长生药,也不用炼金术,只需成丹即可。”少年温声解释道。 他再次问道,“汝能炼否?” 那人这一回闻言点头如捣蒜,连连应道:“仆能炼,能炼。” 要他赵仲升炼长生药那是万万炼不成的,可如果不顾及药性,他还是能做出个样子货的。 他心中暗道,这位郎君不顾药性,只求成丹,怕不是要制毒暗害谁。 圆脸男人心中更有底气,他向来干啥啥不行,炼出的金丹连鸡吃了都要即刻抽搐倒地,保证丹到毒发,一粒致命。 一直旁观的青年与荀忻目光相接,见少年人目光灼灼,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汝且留下,为我弟宾客。” 那人忙感激称诺,赶紧和自家主人通报姓名,“仆乃东郡赵扶,字仲升,拜见主公。” 此后两天荀忻便一直带着赵扶在身边,在素帛上写写画画,讲解着什么。 短衣少年凑在一旁,酸溜溜道,“郎君若喜丹术,奴亦愿学。” “阿勉不必学,仲升一人足矣。”少年停下手中笔,抬眼道。 赵仲升骄傲地挺直胸膛,斜眼看短衣少年,把荀勉气得暗暗咬牙。 荀忻继续画图,他笔下所谓“丹鼎”其实是一套蒸馏器,少年侃侃而谈,忽悠得赵扶感觉自己从前炼不成丹,正是缺少主公这样的高人指点。 名门望族的郎君真是博学多识。 只听少年状似不经意提起,问赵扶有没有炼丹失败的时候,“比如,炸炉?” 圆脸的赵仲升眉毛耷拉下来,结巴道,“曾,曾炸过。” 事实上他炼丹经常炸炉,都是因为他“伏火”时粗心大意的结果。 所谓“伏火”,就是将硫磺等易燃易炸的炼丹原料,在炼丹之前先燃烧,以免炼丹时爆炸。 少年闻言赞许道,“善。” 赵仲升:? 您是不是听错了,我说我炸过。 他继而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从迷惑转为感动,觉得主公真有涵养,竟然都不嫌弃嘲笑他。 荀忻又询问赵仲升,“硝石、硫磺、雄黄,此三物是否容易购置?” 赵仲升点点头,说冀州市肆中应该能买到。 荀忻垂眸思考,既然原料都能买到,那他要不要再弄个外包装? 只是造纸该如何造呢? 雨过天晴,云开雾散,牛车缓缓而驶,车队徐徐而去,马蹄声、车轮声仿佛和上某种音律,奇异的和谐,依旧向着冀州的方向行进。 跽坐在车中的少年叹口气,犯起了愁。 ———————————————— 此刻荥阳汴水之畔,两支人马短兵相接,人喧马嘶,正是董卓麾下大将徐荣和曹操的部从。 战场上的形势,已经是一边倒的围杀,徐荣的兵力比曹操要多一倍不止,再加上手下是百战之兵,兵强马壮,刚起兵不久的曹军拍马难及。 曹军唯一可以凭借的优势,不过是靠主将身先士卒,奋力搏杀而产生的士气。 看到将军丝毫没有畏惧,执槊冲锋在前,士卒们仿佛有了主心骨,反正落到凉州军手中也是死,还不如拼死杀敌,也许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战场上搏杀没有技巧,双方拼命挥刀横戟,你死我活,只在一瞬之间。 因为兵力差距,曹军折损严重。 不断有人倒下,残甲断刃,未曾阖上的眼睛仰望天空,却没有焦距。 殷红的血液流在土地上,竟渐渐汇成了涓流,猩红的液体顺着地势往下流,一直注入汴水中。 “将军!”裨将见一箭朝主将面门射去,急忙横戟而救,在曹操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箭镞与戟刃相击,清脆声中箭被挡住。 裨将掌中戟已经挥出,后背空出防备,身后之敌看准时机,待曹操看去时,尖锐的矛尖已经从这名年轻裨将的胸中透出。 裨将似乎想说什么,鲜血却从他口中涌出,矛被敌人拔出,裨将也坠下了马。 曹孟德双目猩红,他奋力一槊将偷袭裨将的敌人毙于马下,而后吼道,“诸君奋勇!随我杀敌!”而后跃马上前突围。 裨将的战马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它睁着水盈盈的黝黑眸子,去咬拽主人的衣领,似乎想唤醒主人。 有失马的士卒经过,翻身跃上马,控着缰绳想要骑马而走,谁料这匹战马认主,它前蹄跃起,不停仰头,剧烈地挣扎,终于把士卒摔下了马背。 士卒破口大骂,气急将手中刀刃直直刺进马颈,战马嘶声悲鸣,而后四蹄一软翻倒在地。 临死之前,它伸出长而软的舌头,温柔地舔舐主人的脸,眼眸盈盈。 冲锋中,曹操不知道自己搏杀了多久,手臂已经酸痛,身边的敌人却仿佛源源不断地补上,让人看不到希望。 奔逃中流矢射中了他的左臂,他咬着牙,将箭矢生生拔出,血流满臂。 下一刻,迎面而来的一戟冲着他所乘的战马而来,曹孟德忙挺槊刺去,战马嘶鸣,敌人授首。 他从马上摔落,顾不得手臂疼痛,翻身跃起,夺了身侧敌卒的性命。 此时天色已暗,有一骑从身后赶来,曹操听见马蹄声,忙回身防守,却发现来人是他从弟曹洪,曹子廉。 曹子廉身披玄甲,胯.下白马,持矛跃马而来,“兄长!” “兄长如何失马?”曹洪从马上跃下,将战马让与从兄,“速速上马!” 只见脸上须上都黏着血的兄长摇了摇头,“此时夺马如夺命,我岂能行此不义之举?” “兄长,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曹洪拉着他的后手臂,急切地望着他。 “我跟着兄长疾走,定能跟上。”他催着曹操上马,急急承诺道。 曹操吸了吸鼻子,双眼湿润,终于肯乘上马。 他拽着从弟的手,重复道,“一定跟上!” 两人一马一行,在夜色中逃离战场,收拾残兵回到盟军屯兵的酸枣。 这时盟军有十余万驻扎在此,曹操左臂被包扎好,按着佩刀往盟主帐中行去。 刚没走到帐门前,便能听到帐中热闹不已,他第一次对丝弦宴饮之声感到如此厌恶。 曹操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而入。 诸位刺史、太守酒至正酣,却见有一人逆着光走进帐中,远望是一黑影,走进一看才认出是奋武将军曹操。 陈留太守张邈持觞站起,歪歪扭扭走来,脸上带着微红的酒意。 他上下打量两眼曹操,笑道,“孟德怎如此狼狈?” 众人看向曹孟德,见他头脸带伤,玄甲残缺,手臂上还裹着绷带,形象凄惨,不由低声哄笑。 曹操拂开张邈搭在他肩上的手,“诸君安乐否?” 你们在这里快活得很啊? 有人笑了起来,“孟德自取其败,今反怨我等耶?” 曹操气急开口,“若诸君听我。”他恨道,“若诸君听我,今天下已定矣,安有此败?” 他指着席上诸人,大声说着自己的战略部署,“……如此而战,以顺诛逆,岂有不克之理?” 他愤然道,我们率领正义之师,却迟疑不敢攻进,真是失天下人之望! “窃为诸君耻之!” 我都为你们感到羞耻! 他环顾众人,最终愤愤转身,掀帐而去。 ———————————————— 四月份,颍川荀氏终于举族迁移到冀州,此时荀谌与韩馥都还没回来,但冀州吏员还是按照韩馥走之前的吩咐,给荀氏族人安排了住处。 除此外韩馥还很大方地给他们划了农庄、田地。 荀忻依然住在荀绲家,只是为了满足他搞发明的需要,又另外在农庄处建了一座瓦屋,外人只以为他在这里沉迷炼丹。 “主公,丹已成。”赵仲升从屋内走出来,手里捧着漆碗,碗中孤零零放着几枚浑圆的丹药。 荀忻已经意识到,与其等着别人给他加人设,不如他自己来,爱好玄学是多么方便的人设。 计划通。 只是…… “又成丹了?”少年手中鹅毛笔落下,看起来并不高兴。 赵仲升还在侃侃而谈,“我今日又将丹方比例换过,伏火时间延长,看来如此更宜成丹。” 他挺着胸脯,觉得自己进步很大。 少年垂眸未语,片刻后道,“仲升,我有一愿,仲升可否助我?” “主公但言无妨。”白衣白巾的圆脸年轻人拱手相拜。 只见他的主公从榻上起身,站在庭树下,风姿俊秀。 少年缓缓道,“我欲一观炸炉之景。”他看向赵仲升,“仲升能否做到?” 赵仲升只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可置信又谨慎地问道,“欲观炸,炸炉?” 荀忻点点头,平静道,“我未曾见过,颇为好奇。” “仆尽力,尽力而为。”赵仲升就像所有被甲方无理要求惊呆的乙方,缓缓咽了咽口水,迟疑应道。 为什么会有人想看炸炉? 赵扶心中充满了疑惑。 你早说啊,炸炉我最擅长了。 翌日,居于冀州安平郡的民众,被一声巨响惊住,大家骇然出门,望向响声传来的方向。 是地龙怒吼?还是天谴到来? 居住在荀氏农庄旁的人们,听到的动静最大,大家后知后觉捂着耳朵,躲到了墙角,被未知的恐惧吓得瑟瑟发抖。 然而躲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人们茫然地站起,有人道,“响声从何而来?” 大家都望过去,看到了盖着青瓦的白屋屋顶似乎在冒烟,大家面面相觑。 “岂非荀郎炸炉耶?” 破案了。 第27章 加冠成人 荀忻站在院中,望着冒烟的屋顶,重重拍了拍赵仲升的肩膀,向他比了大拇指。 以此无声地表示赞许,真有你的。 赵仲升愣愣地被拍了个踉跄,这次弄出来的动静太大,连他自己也受到惊吓。 看着主公捂鼻往屋里走,他回过神来跟上去,硫磺和硝石爆炸后产生的气味有些刺鼻,赵扶捂着口鼻咳嗽。 “主公意欲炼丹,还是只为炸炉”白巾白袍的年轻人低声问道。 他算是明白了,他家主公似乎根本就是奔炸炉来的。 这种爆炸难道有什么用处 赵仲升皱眉思考片刻,很容易联想到了兵事上,他低声追问道,“主公要将此药,用于交战之中” 身着素袍的少年蹲下去检查被炸翻在地,壶底炸出豁口的丹鼎,看来即便是没有精确成分比的简陋配方,依然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少年摇了摇头,“此物大凶,早早用于兵事,恐伤天和。” 荀忻还没打算让黑火药这么早就应用在军事上,冷兵器时代贸然兴起热兵器,只会让这个混乱时代的战争更为残酷惨烈。 好钢用在刀刃上,杀手锏当然要留在后头使用。 “主公所言甚是。”赵仲升摸摸下巴,觉得主公说得对,天下都这么乱了,再出这种杀器,岂不是要死更多人。 那您准备干什么呢赵仲升心中好奇,难道是要用来报私仇,杀仇人 只听少年沉吟道,“物之凶险与否,还要看人如何使用。” 他站起身道,“仲升可去市肆购置陶罐,丹方中增加松脂与竹茹。” 荀忻向赵扶详细介绍了,如何把原料都研磨成粉末状,再将所有原料放进陶罐中,插进内中穿着引火索的细长竹管,用黄泥将罐口封好,最后放置在空旷处点燃引火索。 赵扶认真记着,听少年嘱咐他,引火索留长一些,点燃就跑,如果没炸起来,也得先用水泼湿过后才能靠近陶罐。 “还有一事,仲升可曾闻左伯纸”荀忻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虽然东汉时蔡伦已经改进了造纸术,降低了纸张的生产成本,但此时才刚过了八十年,纸依然还没有走入寻常百姓的生活,仅仅在士大夫、名门世族中流通。 此后的黄巾之乱,更是使民生凋敝,造纸业受到冲击,产量大大减少。物以稀为贵,纸又变为奢侈品。 而时人也还没有改变书写习惯,更习惯在竹简上,乃至价贵的缣帛上写字。 所谓“左伯纸”,左伯是指东莱人左伯,字子邑,此人擅长书法,同时也擅长造纸,闻名当世。 据说他造的纸“研妙辉光”,精美有光泽,质量很好,传说大书法家蔡邕就不得左伯纸,不轻易下笔。 赵扶应道,“仆有所耳闻,只是无缘得见。” “造纸一事大有可为,仲升不妨一试。”荀忻拍拍手上的灰,在赵扶震惊的眼神中继续道,“明日我予你数张纸,仔细观摩。” 他按上赵仲升摇摇欲坠的肩膀,“一应器具,我必定为你准备好,你放手施为。” 少年面容沉稳,心里却在感慨,剥削员工,真的令人快乐。 赵仲升欲哭无泪,“主公,仆怎会造纸” “无碍,何处不懂,我为你解释,反复勤练,必然可以成纸。” 荀忻安慰他,“成纸即可,应当不难。日后再渐渐改造,等仲升所造之纸闻名天下,或可谓之仲升纸。” “仲升纸”赵仲升微微瞪大双眼,那他岂不是可以名传天下,流传千古了 这时的人普遍好名,赵扶也不例外,若能传此美名,造纸再怎样难他也要一试。 白巾方士拜倒称诺,感谢主公对他的信重。 下午荀忻回到家中,与伯父、兄长等人一起吃晚饭,他与青年同席而坐,只见兄长儒服戴帻,腰侧佩剑,像是一副刚出门回来的模样。 少年询问道,“兄长今日拜访了哪位名士” 初至冀州,这些天荀彧忙得很,要四处拜访冀州名士,有的名士不住在邺城中,想要拜访得奔波更远。 然而荀氏要想在冀州得到认可,这种交际是不可避免的,毕竟荀氏迁离颍川,便失去了世代积累的乡里人望。 青年似乎回想起白天的旧事,莞尔而笑,答道,“钜鹿田丰,田元皓。” 少年眨了眨眼,田丰,好像是袁绍的谋士 话说回来,袁绍怎么还没到冀州 “此人为人清直,博学多智,堪称河北俊才。”青年跽坐席上,青色袍服袖摆及地,音色清澈沉静。 “河北亦人杰地灵,多天姿朅杰之士,不可轻视。”荀忻闻声望向主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叮嘱道。 兄弟两人称诺。 荀绲又道,“虽依仪礼,年二十方可加冠,以为成年,然值此乱世未必不可变通。” “儿今岁年已十七,我年高体衰,时日难久,唯恐不能亲眼见你成人,只得将冠礼提前。”伯父的声音苍老而低沉。 荀忻听他这般自白,心里酸涩,忙起身跪倒在伯父膝前。 “阿父当寿如松柏,岁岁长青。”他将额头伏地,“冠礼之事,儿谨遵阿父之意。” “冠礼为礼之始,不可不恭敬行之。”荀绲让侄子起身,缓缓道。 “我已请人占卜吉日,定在本月既望,只是如今远离汝颍,不知当请何人为冠礼之宾”荀绲望向席上的青年。 既望即本月的十六日。 他所说的“冠礼之宾”不是指来观礼的宾客,而指的是亲自给荀忻加冠的人。 此时的冠礼大体沿袭周礼,由将冠者的父亲主持,另外邀请贵宾来为冠者加冠。 一般这种贵宾会邀请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或者是将冠者的师长。 少年垂眸,想起那位曾经承诺,要为他加冠的人。 只是半年,已成故人。 荀绲仍在为难,要是还在颍阴这事很好办,荀氏素来与同郡的钟氏、陈氏交好,有累世的情谊,能邀请的人选很多。 只是如今到了河北,在邺城中,人生地不熟,就不知能邀请哪位作为贵宾前来。 “大兄可为加冠之宾。”青年建议道。 他口中的大兄,正是跟随家族一起迁徙到冀州的荀悦,荀仲豫。 荀绲蹙眉犹豫,“仲豫其与你同为蒿儿从兄,同辈之人,岂宜为宾” “大人为忻弟提前行冠礼,已是违制,何必于此处拘于俗礼” 青年循循道,“大兄岂非博学广才,德行高妙之士其年岁也远长于忻弟,此事未尝不可。” “只好如此。”荀绲从来信任儿子的判断,此时也妥协道。 他又叹道,“仲豫素来重礼,也不知他是否愿来。” 青年并袖而拜,“大人勿忧,我既有此请,自当说服大兄。” 少年起身向他长揖,“多谢兄长。” 也不知荀彧向荀悦说了什么,荀悦也竟同意了。 于是到冠礼那日,荀忻身穿丝质的纯衣,浅绛色下裳,腰系黑色缁带,这是古礼将冠者要穿的服饰,称之为“爵弁服”,跟着荀绲等人一起迎接荀悦。 荀悦也穿得郑重,他身着儒袍,头戴进贤冠,腰悬佩剑,行走间凛然如霜雪,面容沉静俊雅,气质中有着岁月难以掩藏的沉韵。 作为冠礼的主人,荀绲本应该与荀悦行主宾谢礼,但由于他们俩是叔侄,荀悦不能受叔父的礼,于是只能简略掉这个环节。 经过主宾互相敬酒后,冠礼便正式开始,荀忻跪坐在庭中,荀勉侍立在旁,将少年人长及腰间的青丝束好,盘在头顶。 面前摆了一张矮案,荀忻从腰中卸下佩剑澄清,又解下用红绳系在颈间的玉护指。 一柄剑,一枚韘,以物代人,象征他故去的父亲和师长来观礼。 荀悦盥洗了双手,从荀彧手中接过黒麻布所制的“缁布冠”,膝盖着席跪下,为少年戴在头顶。 同时口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从今天起,你要丢弃幼年时稚气的想法,遵循成人的美德。 缁布冠代表将冠者从此能够治理人事,涉足政事。 荀悦拿到鹿皮制成的“皮弁”,为少年戴上第二顶冠,祝辞曰,“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你要严肃你的威仪,要清湛你的品德。 皮弁代表将冠者从此能参军和服兵役,要承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荀悦将前小后大,黑色的“爵弁”冠为少年戴上,诵辞道,“兄弟具在,以成厥德。” 这是最后一顶冠,也是“宗庙之冠”,代表受冠者从此可以参加宗庙祭祀。 如此三加冠后,荀忻起身向荀悦行礼,要进行下一个环节“易服”,他换了一身袍服,回到庭中向众人长揖。 这个环节是为了体现“礼行于外,德诚于中”,对礼节的尊重要表现在服饰上。 荀忻被这没完没了的礼仪环节折腾得晕头转向,感慨古人礼节的繁琐。 终于,少年人立在庭中西阶的东侧,面向南方,最终到了正宾为他取字的环节。 只听荀悦缓声道,“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1。你当牢记此理,谨行修身。” 荀忻拜而称诺。 “你父从前已为你取好了字。”荀悦对少年笑了笑,唤道,“元衡。” “卿字元衡。”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自荀子修身路程即使很近,但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即使很小,但不做就不能成功。 冠礼参考仪礼士冠礼郑玄注 补炸炉小剧场 塑料文言文警告 邺城巨响,士庶皆惊,仓皇出户,邻里左右面相觑,或止曰,诸君毋惊,吾料荀郎复炸炉矣。众乃散。 感谢在20200303 23:58:1820200305 00:5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荻荻 3个;弥乐、周十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亮 24瓶;无殇 20瓶;周十六 10瓶;追更的大白菜啊、d、崇泯 5瓶;羊 4瓶;煜夜痕、雨轩、繁花半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8章 此谣何意 转眼到了初平二年,关东诸将似乎遗忘了还屯兵在雒阳的董卓,开始只顾着内斗,互相攻伐、争夺地盘。 只有袁术的部将破虏将军孙坚,孤军奋战,还在执着地攻打雒阳。 袁绍伐董不成,又生一计,于是召集关东诸将商议,想要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 幽州牧刘虞是正统的汉室宗亲,为幽州刺史期间政绩卓著,为政宽仁清廉,声望极高。 刘虞从汉灵帝时起历任太尉、大司马等三公之职,初平元年被董卓拜为太傅,征召入朝,只是道路不通,任命没能到达。 曹孟德坐在宴席中,闻言神色未变,平静道,“我等举兵而天下响应,何故也” “以义也。”他自问自答道。 是因为我们秉承着天下大义。 “如今幼主微弱,受制于奸臣,并非有昌邑亡国之衅。” 汉帝年纪幼小,虽然被奸臣所制,但他并没有像西汉时的昌邑王刘贺那样有亡国的过失,怎么能轻易就能废除 众人沉默,寂静声中耳边只听到酒勺舀酒的水声。 他质问道,一旦改立帝王,天下人谁能安然接受 曹孟德面色凛然,“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你们大可去拥立幽州牧刘虞,我独自尊奉困在长安的汉帝。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起身向主座上的袁绍长揖,“车骑,操告辞。” 袁绍沉默不语,没有出言挽留。 脱下玄甲,着袍服的将军独自转身离去,他按着佩刀,阔步而行,虽然身量不高,仍有英雄气。 席上众人对于曹孟德时不时地唱反调,已经习以为常,见他走了也并不意外。 冀州牧韩馥叹道,“孟德此人,真乃不合时宜。” 众人皆以为然。 袁本初眯了眯眼,本已心生不悦,只是又回忆起当年跟在他身后,以他马首是瞻的雒中少年。 最终心中叹息,不做计较。 少了叛逆分子曹孟德,众人很快敲定了另行拥立刘虞的决议。 于是袁绍给袁术写信,邀请袁术参与他们,共同拥立新帝。 袁术接到袁绍的来书,看完冷笑,“若国有长君,岂有我袁氏进位之时袁绍何其不智。” 自从董卓擅自废立后,袁术受到了启发,既然董卓一介关西匹夫,都能大权独揽,玩国家于股掌之上。 那我袁氏四世三公,累世贵宠,声望播于四海,我袁公路,袁氏嫡子,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呢 袁术给袁绍回信,信中大谈公义,斥责了袁本初大不敬的想法,表达自己一腔忠君爱国之情。 以至于他兄长袁本初接到信时大为不解,袁公路什么时候,竟也有像曹孟德一样的觉悟 难道是光武帝亲自入梦感召的吗 他按下不解,再次给袁术去信,为他详细剖析了局势,并提及董卓诛灭袁氏宗族的家仇,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奈何袁公路另有心思,只说自己赤胆忠心,志在除贼。 袁绍没能拖袁术下水,无奈作罢。 幽州蓟城,正逢立春之日,农人们齐聚东郭之外,青色的旗帜随微风而摆,与嫩绿青翠的草木相辉映。 此时的风还未褪去冬日的寒意,空气中仿佛有湿润泥土的腥气。 而农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喜意,他们终于熬过了寒冷缺食的冬季,迎来播种希望的春日。 待迎春之人齐至,有一头戴青帽、身穿青衣的男童从草丛中钻出来,他扮演着春神句芒。 众人皆向男童而拜,这就完成了简略的迎春仪式。 幽州牧的车驾经过这里,农人们见了,纷纷向州牧车驾的方向拜倒,齐声喊“明公”。 刘虞掀开牛车的帷幕,踏着侍卫放好的马凳走下,像和朋友一般与农人们寒暄。 这位州牧对治下子民的态度慈和如父母,而人们望向他的目光同样尊敬而信赖。 青衣小童似乎认得刘虞,他迈着小步子跑着,直扑进身穿二千石公服的幽州牧怀里,刘虞不以为忤,亲切地揉着小童的发髻,问小童是否开蒙识字。 等到刘虞和农人们告别,重新坐回车中,骑马跟在车边的属官敬佩道,“明公爱民如子,深得民望,实为天下表率。” 刘虞理了理下颌的须髯,微微笑了笑,“孤为天子守州郡,理应如此。” 回到州牧府,听仆人通禀,故乐浪太守张岐前来拜见,刘虞心中疑惑,这位都卸任了,还来拜访我做什么 刘虞传召张岐入堂,问道,“卿为何而来” 张岐拜倒在地,“明公,我为天下而来。” “何出此言” 只听张岐扬声答道,“今幼主为奸贼所制,天下讻讻1,唯明公登大位,履至尊,则太平可冀。” 如今小皇帝在董卓手里,天下惶恐不安,只有您登基为帝,盛世太平才能计日可待。 刘虞闻言震惊,而后暴怒,拍案斥道,“大逆不道” 张岐也许早料到刘虞会是这个反应,他站起身劝道,“车骑将军袁本初、冀州牧韩文节,以及关东诸侯,皆愿拥立明公,明公宗室正统,即位乃是顺应天意。” “如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我等深受朝廷重恩,未能清雪国耻。”刘虞从榻上站起。 他叱道,“诸君各据州郡,不戮力齐心匡扶社稷,竟密谋叛逆,尔等所为与卓贼有何分别” 他转身背对张岐而立,“卿请自去。” 张岐无奈而去,韩馥等人收到消息,并未死心,又请求刘虞担任尚书,以此独立于长安的朝廷,自行封拜官员。 没想到刘虞坚决不肯同意,甚至想要逃到匈奴去,以此断了袁绍等人的念头。 袁绍等人本想赶鸭子上架,没想到刘虞宁死不屈,不肯掉进这个装饰华美的陷阱。 二月,董卓加封太师。董卓部将李傕、郭汜等劫掠颍川诸县,所过之地鸡犬不留,当初没有跟随荀氏迁移的乡人多为其众所杀。 四月,董卓至长安,自号尚父,修筑郿坞,在邬中囤积足够食用三十年的粮草。 而袁绍与韩馥嫌隙渐生,袁绍听从谋士逢纪的计谋,暗引公孙瓒入冀州,使韩馥被两股强敌窥伺,日夜恐惧。 此后荀谌等人游说韩馥,劝他将冀州让与袁绍。 也不知是荀谌游说技巧太高明,还是韩馥被吓昏了头,他果真自愿交出州牧印绶,将河北拱手让人。 数次碰壁的袁绍这次得以如愿。 于是在荀忻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中,终于将袁绍盼来了冀州。 袁绍初至冀州,折节下士,遍地挖掘河北人才。 沮授被任命为奋武将军,田丰为别驾,审配为治中,许攸、逢纪、荀谌皆为谋主。 此时荀彧也已经凭借其极高的人格魅力,获得了河北士人的赞许认可。 这一日天朗气清,挖掘人才上瘾的袁绍想起了荀彧。 早在雒阳之时,荀文若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回到州牧府,并且升职加薪的荀谌正在处理文书,被敲门声所扰,抬眼望去,进门的人正是他的主公。 “明公有何要事”荀谌忙起身行礼。 袁绍向来追求儒雅风度,即使是作为将帅,仍着儒服,戴帻巾。 此时他也做士大夫打扮,朱色官袍交领直裾,皂缘领袖,腰悬佩刀,鬓若刀裁,白皙而儒雅,颇有姿容威貌。 袁绍从容走来,与荀谌寒暄两句,转而道,“友若,可曾记孤与你初遇之时” 荀谌何等敏锐,他心头浮现当日记忆,和主公初见时,主公将他错认为文若。 文若 主公想招揽文若 “如何能忘初见之时,明公将谌错认为舍弟。”荀谌已经心知袁绍来意,只微微笑道。 “还未曾知晓,明公与文若如何相识” “孤与何伯求素来交好。”袁绍深知,和聪明人说话只用略提一句。 果然荀谌点点头,“文若也与何公有忘年之交。” “当日雒阳一别,此后未能再相见。”袁本初跪坐到荀谌席侧。 荀谌长揖道,“舍弟就在家中,明公若欲相见,谌告知他明日前来拜会。” 袁绍摇头,“岂能如此此非求贤之道。” 荀谌明白了他的意思,试探问道,“不若明公随谌而归”不愿意让文若拜访你,是要亲自去我家吗 袁绍故作犹豫地答应了。 荀谌在心里叹口气,也不再管案上的文书,当下穿上木屐,与袁绍一同出门。 他心里其实有些忧虑,总觉得荀元衡会搞什么幺蛾子。 毕竟昨日晡食之时,元衡还在叹息不能与袁公一见。 也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当初乖巧听话的小郎君,自从加冠后,行事越发难以捉摸。 昨日要炼丹,今日要造纸,明日还要挖地窖。 精力实在旺盛。 而大人与文若竟也放任不管,由他整日研究奇淫技巧。 七月初秋,天高气爽,袁绍与荀谌共乘一车,眼前是仪容风流的荀友若,耳边是市肆中庶人谈笑之声,他并不觉得嘈杂,还为此感到心情舒畅。 “河北富足更甚往昔,此皆赖明公治理之功。”随行的侍从骑在马上,隔着帷幕吹捧道。 袁绍正要开口,突然有童谣声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掀开帷幕,只见成群的垂髫小童在街巷中奔跑嬉戏,唱道,“昔日雒阳,五步成章。” 荀谌听这一句就听明白了唱的是谁,叹口气。 家门不幸。 果然后一句便是,“今至河北,炸炉荀郎。” 侍从们跟随袁绍到邺城没多久,还听不懂童谣的梗,茫然地听着。 袁绍却早就知道荀忻的“五步成章”之名。 当下问荀谌,“此谣何意” 他话音刚落便听童谣又唱起,大意是分析雒阳和邺城的风水都很好,只是少年人心智未成熟,容易走上歧路。 只见向来风流洒脱,清隽雅致的荀友若,捂着额头,如同被气昏了头的老父亲,忧愁地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1讻讻惊恐不安貌;喧哗纷扰貌。 本章参考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二 荀谌唉,家门不幸。感谢在20200305 00:54:1320200305 23:0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同明相照、滟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久易 20瓶;一颗小桔子 14瓶;我愿做你的小狐狸、弥乐 5瓶;我又快乐了 2瓶;梦枕惊鸿、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29章 如何入关 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枝叶繁盛的庭树如同伞盖,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微风拂过,光影摇动。 树荫下摆着一张棋盘,有两位宽衣博带的青年对坐席上,各执黑白,玉石所制的莹润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声响。 不远处放着博山熏炉,白雾如丝缕白雾从镂空的炉盖中袅袅飘出,仙气盎然,悬于空中,又消散在风中。于是满院清风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沉香淡雅香气。 别人熏香可能是为了附庸风雅,荀忻在院中熏香 只是为了驱蚊。 一年前的少年人渐渐褪去稚气,脸侧轮廓分明,高鼻薄唇,明眸剑眉,皎如玉树,气质也显出荀家人独有的沉静,风采卓绝。 他今年虚岁十九,放在现代已经成年,严格来说不能再称为少年。 “为何兄长未去拜会袁公”荀忻伸指在棋罐中再取出一枚黑子,边思索棋局边问道。 对面仪容风度更盛的青年目光停留在棋局上,只道,“四兄效力于袁公,荀氏立足河北已然无忧。” 言下之意,他去不去拜会袁绍没所谓。 “元衡不必心急,自有见袁公之时。”荀彧抬眼看向自家堂弟,出言安抚。 荀忻心中暗叹,不见到袁绍,他离开河北的计划就难以实现。 虽然知道迟早有机会见到,等了这么久,难免焦心。 “郎君。”只见有家仆急匆匆走进院中,“州牧来访。” 荀忻闻言默默与兄长对视一眼。 没想到袁绍也有这个技能,说袁绍,袁绍到。 两人一同起身,出门相迎,有仆从赶来收拾棋局,刚才通禀的家仆直进内堂,前去告知荀绲。 果然门外停着冀州牧的车驾,侍从佩剑持戟二十余人,许久未见的袁本初站在门阶前,身后伴着一身官袍的荀谌。 荀忻看着袁绍漆黑如墨的鬓角,眨了眨眼,觉得此人比在雒阳时威势更重,可谓意气风发。 他们上前拜见袁绍,此时庶人或小吏见上官要行拜礼,袁绍亲手将他们兄弟扶起,笑道,“文若,别来无恙。” “明公威仪更甚往昔。”青年长揖。 这时荀绲也驻杖而出,要弃杖向袁绍下拜,袁绍上前扶住他,“早闻荀氏八龙之名,二龙先生不必多礼。” “荀郎竟已加冠,未知卿字何如”此人面面俱到,连荀忻也感受到来自冀州牧的关怀。 荀忻行揖礼,“禀明公,忻字元衡。” “忻者,察也。察然后衡,此字善矣。”袁绍仍像从前一样,把荀忻当做子侄辈,称赞起他的表字取得好。 袁绍没忘记他此行的目的是荀文若,进门入堂后便开始找话题与荀彧聊天。 望着面前的三位荀氏子弟,人人风姿如玉,各有气度,自身容貌端正的袁绍心中称奇。 想着要问问荀氏有没有及笄之年的女郎,他好为膝下到了婚龄的两个儿子求娶。 正谈话间,只见荀家这一辈最小的荀元衡拱手道,“明公,忻有一物愿献与明公。” 袁绍有些惊讶地笑了笑,温和道,“元衡欲献何物” “明公请随忻移步。”只见俊秀郎君起身行揖礼,恭敬道。 众人随他起身,跟着白袍郎君走出堂外。 荀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幺蛾子必要出在荀元衡身上。 袁绍边走边与荀文若谈话,不经意余光看见荀友若神态温和,步履从容地走上前,动作果断地敲上了荀小郎君的额头。 荀忻乖乖挨揍,荀谌问什么就答什么。 “只是献纸”荀谌看着他,真有这么简单 “然也。”只见荀元衡点点头,“绝无虚言。”年未弱冠的郎君满脸无辜,神态间依稀可见昨日可爱。 荀谌叹口气,追忆曾经乖巧好骗的蒿儿,又联想起年幼时更惹人爱的文若。 唉,逝者如斯夫,光阴不复矣。 众人跟随荀忻走到他所居住的偏院,他打开屋门,地上铺着木板,木板上整齐码放着方状物,有六尺来高,被油布遮住,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此为何物”袁绍看着满院的盖着的油布,猜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白袍郎君掀开一张油布,露出架上之物,“明公请看。” 只见油布底下整齐码放着一刀刀白纸,洁净如雪,高度几近到人胸腹,而目光所及整个正堂都遮着油布,这该有多少张纸 即便袁氏四世三公,他也没见过这么多纸。 不对,荀氏虽是望族,却从未以富庶为人称道,以纸价之贵,荀氏应该负担不起这么多资财。 袁绍伸手揭起一张纸细看,纸质细腻,光泽柔亮,他轻撕纸边,很容易撕开。 虽柔韧还比不上左伯纸,却也算得上佳品。 放在前朝,拿去贿赂宦官都足够了。 荀忻走到堂中案前,拿起毛笔蘸了墨,双手奉上,“明公试书。” 袁绍接过笔,走到案旁,挽袖写了一个“袁”字,只觉下笔顺畅,毫无阻滞,再将纸翻面,反面也没有渗墨,可见的确适合书写。 他惊喜之余,疑道,“莫非荀氏亦善造纸之术” 荀谌知道堂弟一直在忙这些事,只是没放在心上,他也是今天才见到荀忻所造的纸,不由有些诧异,拿着袁绍所写的字仔细查看。 荀忻拱手作揖,“此纸乃我家宾客赵仲升所造,故名之曰,仲升纸。” “今荀氏愿将此纸并造纸之法,一同献与明公。”他低头朗声道。 袁绍眼中带喜,“此纸造价如何” 荀忻摇摇头,直说这纸是用桑树皮、麻等作为原料,造价不贵,就是有点耗人力,耗时间。 袁绍闻言连连称善。 此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喜上眉梢,可见是真的高兴。 钱,谁不喜欢呢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些纸的经济与政治价值。 经济价值自然不用说,而政治上,袁本初甚至可以靠这些纸赢得河北士人的拥戴。 哪个文士能拒绝这种价格低廉,携带方便,又便于书写的纸呢 袁绍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孤之得河北,幸有诸荀之助也。” 我得到河北,多亏了你们荀氏的帮助啊。 这么说也没错,毕竟韩馥让出冀州,其中有荀谌劝说的功劳,再加上献纸,袁绍这句话就基本确定了荀氏在河北地位。 袁绍欣喜之下询问荀忻想要什么赏赐。 荀谌正要出言拒绝,他身旁的青年却拉了拉他的袖子。 荀谌望着弟弟如玉侧容,回过神来,元衡搞这么一出肯定有所求,他的确不该出言阻止。 只听荀忻长揖道,“忻尝闻硝石生陇西” 他向袁绍解释硝石对于炼丹的重要性,将自己炼丹总炼不成的原因归结为硝石品质不好,所以想去陇西找最好的硝石。 袁绍想起路上听到的童谣,荀元衡貌似的确在炼丹上没什么天赋,经常炸炉。 他心中暗叹,毕竟荀郎刚给他献了纸,也不好直言不讳,别找什么硝石了,你就不是炼丹那块料。 只听站在一旁的荀绲,闻言勃然大怒,以杖击地道,“陇西如今动荡不平,小儿岂敢” “我荀氏世代经义传家,小儿整日堕于丹鼎,而忘圣人之言耶”荀老伯气得胡须发颤,举杖要捶不成器的儿郎。 荀彧忙挡住怒发冲冠的父亲,抚着父亲的背劝道,“大人息怒。” “今日莫要拦我,竖子不加管教,岂非无法无天” 荀元衡沮丧地走过去,低头认错道,“阿父莫气,儿知错矣。” 袁绍处在鸡飞狗跳的家庭伦理剧中,一时尴尬,也劝解道,“二龙先生息怒,陇西虽多贼寇,荀郎欲去,并非无计可施。” 他想了想,“不若孤遣骑相送,或可保荀郎周全。” 荀彧提醒道,“关中为卓贼所控,恐怕入关已成难事。” 大家竟有模有样地讨论了起来,荀谌问荀忻,“元衡既然欲往,是否早有计划” 荀忻点点头,“关中不可不去,董卓日益残虐,公达仍困在长安,我若能往,必要将他带回河北。” “如何进关”荀谌问他。 “贡粮。”荀忻看向他,“各州郡理应为天子贡。” 他的计划很简单,跟着进贡粮草的粮队去长安,董卓不可能不需要粮草,虽然打着进贡朝廷的名头,其实也就是向董卓表达依附之意。 荀绲疑道,“冀州与卓贼有家国大仇,卓贼安能不起疑” 大家都看向袁绍,只见袁本初笑道,“此事易耳,孤遣他郡之人进贡即可。” 袁绍继承了袁氏满朝野的门生故吏,要找一个没和董卓正面刚过的,的确不是难事。 荀忻再次长揖道,“多谢明公。” 他提出,荀氏愿意粮草,袁绍只用出运粮队就行了。 袁绍笑了笑,指着满屋子的纸道,“此岂不足军粮之资” 这些纸能卖的钱,可不止买那么多粮草。 荀忻也勾唇而笑,拜倒称谢,这一刻的确感到了袁本初的人格魅力。 能折节下士,慷慨有礼,不愧是东汉“万人迷”。 这次拜访宾主尽欢,袁绍愉快地派人拉着十几车纸回去了,还接收了荀氏的纸坊。 而荀忻也得偿所愿,终于能去长安。 待目送袁绍的车队走远,荀绲拄着杖,在荀彧的搀扶下往院中走,只听他问道,“元衡欠我几局棋” 青年莞尔答道,“举杖一局,斥责三句计三局,大人面有怒色一局,共五局。” 小郎君叹口气,唇角却显出梨涡,拱手道,“阿父放心,儿定不悔约。” 走在一旁的荀谌,疑惑地皱起了眉,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作者有话要说  荀谌唉,家门不幸。感谢在20200305 23:08:0320200306 20: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晨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法无天、一颗小桔子、未闻雪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晚几点睡 8瓶;我又快乐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0章 静候佳音 “主公。”赵扶走进堂来,他如今作为纸坊的负责人, 经手诸多事宜, 与一年前那个说话说不利索的小方士判若两人。 “仲升且入座,我有话与你说。”素袍郎君见赵扶进来, 放下手中的鹅毛笔,招呼他坐下。 赵仲升在侧席坐下, 拱手道, “主公请讲,仆恭听。” 荀忻将自己下个月要去长安的事情告诉赵扶,“拨几位善于凿穴、精通火药之人与我。” 所谓“凿穴”就是挖掘地道。 赵扶早就猜到主公研究挖地道和火药是另有什么打算, 当下允诺, 称自己会多挑几位好手给他。 “但凡知晓火药者,定要是可信之人。”素袍郎君将案上的几张纸对折, 递给赵仲升。 “主公放心,这几人世代为荀氏之仆, 家人俱在田庄,应当可信。” 他接过荀忻递过来的纸,展开来看, 却是三张图纸, “主公, 此为何物” “铁器按此图样铸造, 月末铸好即可。”荀忻指着其中两张图纸道。 这上面画的是他印象中的洛阳铲和铁镐头。 感谢盗墓小说、影视剧的熏陶, 让他对洛阳铲印象深刻。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他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而另一张, 素袍郎君用手指点了点图纸,“此物名为水车,可用于灌溉。” 荀忻曾去田庄中看过,没看到灌溉设施,回忆了一下从前去风景村游玩时看到的水车,画出了大概形状。 他跟赵扶解释了一番龙骨水车的原理,嘱咐赵扶多购置良田,修沟渠,架水车。 这时一人也走进堂中,荀忻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去,却见是同样穿一身素色儒袍的俊雅青年。 他起身唤道,“兄长。” “元衡。”青年向他颔首。 赵仲升也起身对荀彧行礼,见自家主公吩咐完了事宜,自觉地告辞离开。 青年在荀忻对席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递给他。 荀忻将竹简展开看了片刻,这原来是袁绍发来的邀请帖,邀请他们兄弟明天去州牧府参加宴会。 素袍郎君放下竹简笑了笑,“袁公已得纸坊,却仍用竹简传书。” 青年道,“去与不去,元衡决断。” “有佳酿可饮,有丝弦可赏,有河北之士可见,为何不去”荀忻一本正经说完,眨了眨眼。 青年失笑,浅笑间眉眼如弯月,显得极温柔,“善,你我同去。” 待到晡食时,荀彧与荀忻同席,荀谌和妻儿四人两席,荀绲独坐主座。 荀谌今日举动有些反常,他向仆从要了一壶酒,自舀自饮,几乎没动漆碗中的麦饭。 荀忻望向荀彧,本想和他交流一下意见,发现兄长垂眸不知道在看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漆碗上有个豁口。 荀忻 他伸手将自己还没动箸的饭和兄长的换了换,青年望向他,荀忻眉眼弯弯,得到青年的回笑。 他拿着筷子吃了口饭,抬眼便见对面坐着的快十岁的大侄子,向六岁的小侄子使了个眼色。小侄子接收到信号,放下碗爬起身,迈着短腿走到父亲案前。 他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道,“大人何事不悦” 童音稚气,小孩子脸嫩,却严肃着小脸学成年人一般说话。 荀忻抿着唇,低头吃了口饭来忍笑。 荀谌见主座的荀绲也望过来,伸手搂过小儿子,抱在怀里,只道,“阿父听闻一位友人已经故去。” “是哪位世伯,儿可认得”小孩子仰头问他。 “故冀州牧,韩文节。”荀谌既是回答儿子的疑问,又是解答给父亲和兄弟听。 荀忻蹙了蹙眉,可惜了,这位韩文节为了保命退让冀州牧,结果还是免不了一死。 荀绲问道,“因何而死”他对这位曾遣骑相迎的乡人心怀感激,乍然听到此人死讯,不由为之唏嘘。 荀谌叹息道,“自裁。” 荀忻感到疑惑,居然是自杀,韩馥一个胆小惜命的人为何要自杀 “阿兄为之自责”青年望着他的四兄,见其神情沉郁。 荀谌沉默片刻,“我确有无可推卸之责。” 荀忻听明白了,他四堂哥正是当初劝说韩馥退位让贤的人,现在韩馥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自杀了,但肯定与袁绍有关,所以荀谌为他的死感到自责。 “韩文节多疑怯懦,他因此而退,也因此而死,阿兄何必揽过”青年劝道。 荀谌摇了摇头,“我无事。”他示意大家不用管他,继续吃饭。 第二天,荀忻和荀彧一同坐着牛车出门,前去州牧府赴宴。 州牧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显然来参加宴会的人不少,他们下了车,将邀请帖交给门人查看,就有仆从引着他们入内。 走进开阔的厅堂,主座旁设两道屏风,下首左右分设两列席位,已经有不少人到席,他们兄弟被仆从引到还算中间的位置,荀忻撩起衣摆与兄长同坐一席。 他抬眼四顾,上首的席位多有空缺,又望向末席的位置,果不其然,靠近门那边已经座无虚席。 看来古今中外都没有例外,只有地位高的人有迟到的权利。 有侍女过来奉上广口鼓腹的酒壶,放在他们两人食案的中间,荀忻向她道声谢,引得小侍女颊生红晕。 几刻后,与宴之人都已列席,琴瑟笙磐,歌舞倡优,皆献声乐歌舞于前。 耳畔有人击着节拍,轻声低唱,声音如泉水相击,清澈悦耳。 荀忻循声望过去,只见邻席坐了一位年轻士子,在初秋还穿着不太符合时令的青色袍服,他看起来年方弱冠,并不比荀忻大多少。 此人似乎注意到荀忻的视线,抬眼看过来,目光极锐利,那双眼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的目光透过素袍小郎君,直落在正浅饮梅浆的青年身上,露出惊喜之色,唤道,“文若” 荀彧被叫到名字,放下耳杯看去,只见那位青袍士子已经起身走了过来,行礼道,“不想今日与文若重逢。” 荀彧见到此人也同样惊喜,站起身长揖道,“奉孝。” 正在喝梅浆的荀忻闻言被呛了个正着,捂袖咳嗽,这位居然是郭嘉郭奉孝 他咳得急,荀彧下意识俯身扶住他,为他轻拍脊背,“忻弟” 荀忻百忙之中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咳得白皙的脸上染上红色,青袍士子见此失笑。 荀彧于是为他们互相介绍,“奉孝,此为我从弟元衡。” “此为你我同郡乡人,阳翟郭奉孝。” 艰难止住咳的荀忻站起身,和郭奉孝相互行揖礼,互称表字。 荀忻方才没有细看此人,这时打量他的面容,只觉得这位年轻人身形清瘦而颀长,面容清俊,可能因为年纪轻还没有蓄须,眉尾处有一点如墨迹般的小痣。 这仿佛画龙点睛般的一笔,让这张清俊的脸上添了几分不羁与昳丽。 青袍年轻人与他兄长寒暄片刻,又回席就座,他欣赏着长袖折腰的舞女,不时与同席之人交谈两句。 荀忻收回目光,似乎受到安利,也开始专注欣赏堂中舞姬的表演,舞姬们花冠高髻,长袖如飘带,身材纤细高挑,束起的腰肢盈盈一握,舞姿柔美婀娜,婉若游龙。 一曲舞毕,舞姬们翩翩而退。 袁本初坐在上首,举觞祝酒,众人纷纷起身回礼。 乐师鼓瑟吹笙,酒宴继续,堂中众人开始行酒令、下六博棋,仆从们搬来了器具,供人玩投壶取乐。 荀彧人际关系极好,不断有人走过来与他对饮。这其中便包括荀彧曾提过的田丰田元皓、审配审正南等人。 荀忻目光扫过面容刚正的田丰,和白皙儒雅的审配,心中把名字和人对上号,暗自数了数人数。 除了荀谌与沮授不在场,河北的其他谋士都已在这里。 荀忻看着自家兄长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免有些担心,于是帮忙挡酒。 酒至正酣中,有人提起冀州政事,“据闻青州蛾贼寇袭勃海,足有三十万众,欲与驻于黑山之蛾贼会合。” 州牧府的宴会上都是美酒佳酿,度数略高,荀忻喝了平时米酒的量,酒意上头微醺。 他开启脑内的翻译模式,蛾贼就是对黄巾军的蔑称。 听着有人继续道,“公孙瓒已遣步骑相迎,我冀州何如应对” 堂上诸人议论起来,有人冀州该主张迎战,而大部分认为应当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此时只听邻席的青袍士子道,“某愿为诸君推演。” 众人都看向这个无甚声名的弱冠青年,只见他用手指蘸了蘸杯中酒液,在案上画了一道竖线,朗声道,“今黄巾寇渤海” “若我为公孙瓒,必将以骑兵据高地而下,冲阵破敌。” 此时渤海郡东光县,公孙瓒率领步兵、骑兵两万余人,在东光县以南迎击黄巾军。 他所部的幽州突骑名为“白马义从”,是与外族横枪跃马,数度生死间磨砺出来的百战精兵。 当突骑据地势如猛虎下山,四蹄扬尘俯冲而下,其声势如同地裂山崩,马蹄“隆隆”,清一色的骑兵白马白甲异常显眼,仿佛大闸骤然开启,滔滔江水奔涌而出。 黄巾军从来都是乌合之众,当下如同土鸡瓦狗一般被冲散,有人被马蹄践踏毙于马下,有人被白马义从掌中长矛收割性命,更多人则是拼命逃跑,溃不成军。 骑兵冲阵以后,步兵迈着齐整的步伐挺进,动作一致而协调,让人怀疑他们并非血肉之躯,而是收割性命的机器。 战场上留下三万黄巾军的尸体,泥土被染成红褐色,二十多万黄巾军抛弃粮草辎重,慌不择路地想要渡河而逃。 “贼必不敌,定欲渡河而亡。”青袍士子朗声道。 黄巾贼打不过百战精兵,肯定想要渡过黄河逃跑。 席中有人问道,“为之奈何” 这位年轻人又蘸着酒在竖线左侧底画了一条横线,“我若为公孙,定当迫而击之。” 黄河之畔,公孙瓒率兵紧追不舍,在黄巾军渡河渡到一半时迫近,在茫茫河水之中,黄巾军无处可避,绝望地死在幽州军的刀戟下。 数万人的尸体或漂浮,或沉没于河水中,血液不断溶解在河水中,原本混浊的黄河水竟然被染成铁锈一般的红色。 郭奉孝拿起案上的耳杯,放在横线旁,伸掌盖住耳杯,“公孙大破黄巾,必吞并车甲、人马无数,财货盈车而威名大震,明公不可不防。” 堂上众人大多是谋士,都有非凡的判断力,不少人听了他的观点都连连点头。 袁绍问计道,“若如卿所言,公孙威势不可挠,锋芒不可撄,冀州为之奈何” “明公即刻发兵渤海,或可分得一杯羹,不使公孙独胜。”青袍士子起身作揖道。 “此时仓促出兵,或许不及,岂非无功而返”袁绍疑道。 他担心自己的兵马还没赶到渤海,公孙瓒已经结束了战斗。 荀忻眯着眼听着,觉得袁绍的顾虑虽然有道理,但打仗不就是苍蝇闻到肉味,赶紧飞扑上去,战机稍纵即逝,哪有那么多顾虑。 田丰等人也起身劝说袁绍立马出兵,而最早提出建议的郭奉孝却是笑了笑,拱手道,“明公所言甚是。” 他给自己舀酒,清亮的酒液倒入耳杯,掩袖举杯饮尽。 荀忻望向他,就见此人给自己满上杯,举着耳杯起身走了过来,他撩起青袍的衣摆,在荀彧案前席地而坐。 他看着素袍小郎君勾唇而笑,与荀彧聊家常,“令弟年岁几何” “今岁十九。”青年用酒勺再添满杯,“奉孝去岁加冠” 郭嘉点了点头,伸手在荀忻眼前晃了晃,小郎君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跟随他的手移动,引得青袍年轻人再次失笑,“元衡酒量不佳。” 青年莞尔,他伸手扶住弟弟的肩膀,提起,“奉孝方才推演之论,极为精彩。” “精彩与否,只是纸上谈兵,奈何将军不听。”青袍年轻人举杯向荀彧示意,自己仰首掩袖饮尽。 青年也饮尽杯中酒,轻声问道,“奉孝今后有何打算” 郭奉孝望着友人,低声回道,“袁公难辅矣,我先做一阵岩穴之士,王佐何时找到明主,知会我一声,我再前去投奔。” 言下之意他要离开河北归隐山林,并也默认荀彧要离开袁营。 他笑着低声道,“文若辛苦,嘉静候佳音。” 两人又对饮一杯,郭嘉从容回到他的座位上。 荀忻这时头脑不太灵光,听到郭嘉的话半晌反应过来,他一副醉酒之态,仍打起精神道,“兄长不妨与我同行,借陪同我之名离开河北,以免横生枝节。” 青年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鬓发。 邺城之外,一队近百人的送葬队伍缓缓而行,灵柩前挂着白布,形似后世的招魂幡,韩馥的小儿子牵引着柩车,哀声唱着挽歌。 送葬的人都穿着丧服,人人流涕哭泣,秋风吹过,带起众人白色衣角,柩前的白色“功布”被风鼓起,如同船上白帆。 荀谌跟着众人走在崎岖的野道上,入目是苍翠的草木,耳边是不绝的哭声,丧服的衣摆上沾上了一些草刺和污泥。 众人随着柩车,走到已经选好的墓地上,荀谌站在墓穴旁,沉默地望着被抬入黄土深坑中的棺椁。 一位浓眉长须的文士走近,沉声道,“荀友若,韩文节已死,你可如愿” 荀谌抬眼望向他,此人正是他从前乃至现在的同僚,沮授,沮公与。 沮授看着平生风流雅致的荀友若,见他神情郁郁,原本想说的讽刺之语也说不出口,只甩袖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荀谌仰望蔚蓝无际的苍穹,回想起了数月前他作为使者前往韩馥府时的情景。 冀州牧府,议事厅中,觥筹交错,丝竹管弦,舞乐娼妓长袖翩翩,歌舞于宴前,冀州属吏与袁绍使者分席而坐。 韩文节举觞劝饮,继而道“友若今为袁氏使,有何教我” 荀谌莞尔而笑,口称“不敢”,他掩袖饮尽一觞酒,俊雅风流。 韩馥挥手将歌舞撤下,温和道“友若请讲。” 于是儒服青年便侃侃而谈冀州形势,末了危言耸听般加上一句,“窃为将军危之。” 他向韩馥提出三问,问韩馥自比袁绍何如,韩馥很有自知之名,三次都回答自己不如袁绍。 因此荀谌趁机提出让韩馥让贤给袁绍,以此自保,韩馥果然同意。 当时沮授也在席中,言辞激烈地阻止韩馥同意,奈何韩馥不听。 荀谌劝说韩馥时其实没有道德负担,即使他做这件事有报复韩文节的意图,但万万没有害他性命的念头。 没人想到韩文节会是这个下场。 在臭气熏天的茅厕中用书刀自裁,让人疑惑他是在何等惊惧之下,才选择这种极不体面的死法。 荀谌叹口气,终归是荀友若没有策士该有的狠心。 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只随身携带的锦囊,将其抛弃至墓穴里,囊中的青玉珠从没有封紧的袋口倾撒而出,散落在黄土中 ,莹润的玉色被黄土掩藏。 墓穴被封闭,地上修起了坟茔,送葬之人将带来的松柏树苗植在坟头,荀谌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堂内,头发花白的老人与素袍郎君对坐弈棋,老人闲适地浅饮梅浆,等皱眉苦思的小郎君落子。 荀忻敲着下巴苦苦思索,这一步该如何下才不会赢呢 他冥思苦想半天,终于犹豫地落下一子。 老人思考片刻就将棋落定,神情悠然。 荀忻眉毛纠结成疙瘩,这棋没法下了。 他放弃挣扎,直接落子阻断伯父一片棋子的生气。 荀绲看着棋盘叹口气,本来情势大好,怎么又被小儿识破布局了呢 “阿父,五局已毕矣。”荀忻拱手乖巧地提醒他伯父,我欠的债已经还完了。 他伯父道,“且慢,前日袁公问我,荀氏可有待嫁之女。” 荀忻望着老人,等待他继续说,只听荀绲道,“我这才想起,我家虽无待嫁之女,元衡却已到娶妻之龄。” 荀忻闻言微微瞪大了眼,他这是被催婚了 “阿父,儿年未弱冠。”荀忻弱弱提醒道。 我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好吗 荀绲摆了摆手,“儿已加冠,自然可以娶妻。” 难道这就是您让我提前加冠的真正原因 荀忻眼神震惊,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就能结婚了 他连恋爱都没正经谈过,除了爱豆,就没喜欢过什么女孩子。 荀忻脑内风暴,口不择言,“如今四海未定,大丈夫当持三尺剑,匡正纲纪,岂能耽于儿女私情” 小郎君面色紧张,补充道,“儿当以兄长为楷模,以匡扶天下为己任。” 荀绲听他提起荀彧,不由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荀忻仿佛死里逃生,赶紧起身退出,消失在老伯父的视线中。 第二天,他在庭中遇到荀彧,只见青年如玉白皙的额头上有一片淤青,荀忻心里一惊,忙拉住兄长的袖子,急问他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青年摇了摇头,浅笑道,“我无事。” “兄长可曾上药”荀忻忧心忡忡望着他的额头,这不会脑震荡吧 青年莞尔道,“已涂过药酒,并无大碍。” 荀忻跟着他往他所住的侧院走,问道,“兄长心中已有明主人选” “元衡还记得曹孟德其人现为东郡太守。” 荀忻心中暗叹,果然历史没有偏移,兄长还是会投奔曹营。 “曹孟德兵势远不及袁公,兄长为何认为此人堪称明主”素袍郎君好奇问道。 青年沉静道,“若我未看错,此人或许与我辈同道。” 秋风吹落庭树上一片叶,如蝶翩跹坠落,停在青年肩头,荀忻伸手将树叶摘去,为那句“同道之人”而感叹。 草木荣衰,人心易变,现在是同道之人,多年后却可能背道而驰,相行渐远。 两人走入堂内,荀忻在案旁坐下,他看着青年额上的伤势,忍不住提出再帮他上一次药酒。 青年无奈,从箱帘中找出装药酒的陶壶放到案上。荀忻去门外净了手,将药酒倒在掌心,揉搓几下,然后掌心附上青年的额头,轻揉那处淤青。 “兄长此伤因何而来”荀忻叹道。 青年任他揉着,神色未变,仿佛伤口不痛,“叩首所致。” 荀忻手下一顿,迟疑道,“阿父” “大人自责于我未成家。”青年淡然道。 荀忻闻言联想到他昨天跟伯父说的话,才知道兄长是被自己牵连,当即愧疚道,“昨日阿父催促我娶妻,是我提起兄长” 青年笑了笑,“无碍。”他温柔道,“此事与你无关,大人为此烦恼已久。纵然无人提起,他也会时常想起。” 荀忻有心想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娶妻,但又怕让他想起不愉快的回忆,最终没问出口。 荀忻直跪,荀彧跪坐,以荀忻的角度可以看到青年纤长浓密的睫毛,眉眼如一笔笔描画而成,精致俊美,不似凡人。 他为美貌震撼,胡言乱语道“兄长貌胜潘安,大丈夫何患无妻” 青年闻言抬眼道,“潘安何人也”,,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1章 吾之子房 荀忻被问得一滞,突然想起来潘安好像是晋朝人, 荀彧肯定是听不懂这个梗的, 他急中生智道,“当日太学中有一美丽者, 名为潘安。” 总算糊弄过去这个问题,荀忻再不敢乱说话, 揉完活血化瘀的药酒就告辞离去。 到了八月, 秋意已浓,袁绍弄到了河内太守张杨的进贡文书,拨了冀州的百名劲卒给荀忻, 名为运粮护粮, 实则为了保护荀元衡的安全。 运粮队中只该有粮车,而不出现帷车, 于是荀忻第一次体验到了全程骑马赶路。 长时间的骑马令大腿内侧被磨破了皮,长途跋涉也令人身心疲惫, 他就像一个刚参加变形记的失足少年,又仿佛是经霜的茄子,蔫了。 再看看同为世家子弟的荀文若, 青年衣袍整洁, 下马时步履从容。他额上的淤青已经褪去, 依然容色皎洁, 明明如月。 黄昏时分, 兵卒们搭起了军帐, 荀忻沾了他们的光, 好歹不用露宿野外。 夜幕降临,兄弟两人坐在火堆旁,黑暗的草丛中有许多泛着荧光绿的光点,时隐时现,隐隐有不知名的虫鸣声。 荀忻望向天穹,天上满天繁星,这里视野开阔,没有光污染也没有高大建筑物。这是他在现代从未见过的浩瀚星河,可是他在星光下,隔着漫天星河,隔着千年时光,突然很想家。 “兄长。”荀忻突然唤道。 青年应了一声,听着荀忻道,“北斗。” 青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望见了北天上组成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 “鹖冠子曰,斗柄指西,天下皆秋。”荀忻轻靠在为搭建军帐而立的柱子上,背着他在太学里学到的典籍。 “如此,这边是西。”荀忻比着斗柄所指的方向。 青年笑了笑,“然也。”他们走了好几天了,这位居然此时才分清楚方位 荀忻的手指微微上移,指着北斗附近的另一颗明星,“北辰。” 北极星在这个时候被认为代表皇权,后来又有一个名字,就是众所周知的“紫微星”。 他想起在现代学过的天文学知识,说道“无论在何地,北辰总是位于天之正北。” 北极星位于北极上空,无论在北半球的哪个地方,抬头仰望星空,它永远在正北的位置。 “世人皆以为其亘古不变,而千年以来,天轴轮转,今日之北辰早已与千年前不同。” 人们以为亘古不变的北辰星,从古至今也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几次。 荀忻试图向兄长说明,事物是处在不断运动中的。 他举例道,“江河奔流不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天地且如此,况人事乎” 青年望着眉眼犹存天真的小郎君,已经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只听夜色中他熟悉的声音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以周之礼乐,秦之秩序,百年千年之后,如今安在”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1。王朝兴衰自有其定理,兄长何必执着呢”荀忻看着青年,恳切问道。 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生于北辰之下,北辰倾危,为大义,为苍生,不能不救。” “人命并非草芥,却要为一星而殉”荀忻皱着眉头反问道。 青年平静道,“若此人心甘情愿,旁人无从指责。”他补充道,“何况救星而已,未必要以身相殉。” 荀忻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一行人一路往南而行,出了冀州地界到达兖州,他们兄弟两人即将分道而行。 荀忻觉得他哥一人独行不安全,想要让一队人马跟着荀彧保护他。 青年闻言拒绝,“东郡离此极近,我亦有自保之力。”他低声道,“元衡岂忘此乃袁公兵马我弃袁而走,还要拐带河北之卒” 荀忻这才发现他又进行了不理智发言,终于肯乖乖闭嘴。 “东郡此时艰难,兄长定当珍重。”荀忻下马向他行礼。 青年也叮嘱道“若事不可为,不可强求。” “公达智识深远,遇险当能应对,元衡珍重。”他驻马拱手,而后调转马头,顺着歧路策马而去。 秋风猎猎吹鼓起远行人的衣袍,宽衣博带随风而起,诗意风流。 荀忻也翻身上马,停在原地直至看不见荀彧的背影,发令使队伍继续向西南而行。 东郡治所东武阳,曹操正在太守官署内处理文书,东郡此前被黄巾军劫掠,郡吏大多被杀,等他杀退黄巾而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后,到手的太守府差不多只剩洒扫的仆役。 曹操的班底多为亲族乡里,打仗时大家都勇猛善战,对于处理诏令文书却是两眼一抹黑了。 毕竟像曹操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实在是少见,让一群武夫一夜之间背会大汉律令,学会起草文书,不现实。 于是他这个太守只能自己给自己打工,能者多劳,事事亲力亲为,数月时间下来觉得苦不堪言。 他一有闲暇就要去乡里走访,看看有没有可能挖出一些人才,没多大要求,能当郡吏就行。 这一天,门仆告诉他有位颍川士子前来拜访,曹孟德喜出望外,赶忙出门相迎。 直到认出眼前人是在雒阳时见过的荀彧,荀文若时,曹孟德第一次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将军。”清秀通雅的青年人站在门外,向他长揖道,“颍阴荀彧欲投于将军门下。” “吾思君久矣。”曹操惊喜地握住青年的手,“文若请进。” 太守府内,青年人与曹操相对而坐,侃侃而谈天下形势,说得曹操如遇知音,情不自禁连连点头。 说到兖州之事,青年从袖中取出一份图纸,展开在案上。 曹操细看之下,不禁讶异,这居然是一份兖州地形图,其上以极细的笔触描绘了山川河流,以曹操对兖州的了解,这幅图上的位置并无错漏。 他拿起图纸仔细看了许久,惊喜问道,“此图乃文若所绘” 青年莞尔而笑,满室生辉,“并非我所绘,将军可还记得我从弟” 见曹操凝目沉思,他提示道,“太学荀郎。” “乃荀郎所绘”曹操这才想起来当日的雒中少年。 荀文若点点头,“元衡知我来此,便按从前所绘草图绘成此图,略表心意,以报将军当日赠马之情。” 他略过这个话题,指着图与曹操探讨如何能在兖州扩张地盘。 半晌详谈后,曹操让荀文若担任自己军中司马,逢人就介绍,“此吾之子房也。” 这位贤士是我的张良啊 到晚上,浪了一天的曹操准备去府衙挑灯夜战,处理文书,谁料室内竟然灯火通明。 曹操猜到是荀彧,心中有些感动,一投奔过来就连夜忙公务,荀文若果真是明德君子 他轻轻扣门,然后推门而入,书案后所坐之人的确是宽衣博带的俊雅青年。 “文若。”曹操看着案前在地上码放地整整齐齐的简牍,不禁拱手相拜,“劳君辛苦。” 青年放下手中笔,忙起身避不受礼,“将军何以深夜至此” 曹操心想,这就深夜了吗我平常也是这个时间过来挑灯夜战的。 “文书未处理毕,操忧心不能眠。”曹孟德翻开地上码着的文书,看了几眼发现已经被人写上批复,字迹清隽,处理得当。 这一摞原来是已经处理好的。 曹操拿起另一摞最上的竹简,惊讶发现这一卷已经批阅,甚至字数还要多一些。 这一摞也处理好了吗 他拿起属于最后一摞的竹简,看了看,放下了。 这一摞大概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用处理,无视就好。 这时青年道,“将军稍侯,彧手中乃是最后一卷公文,片刻即可。”他手上不停,两分钟后便从容起身道,“将军行矣。”将军,我们可以走了。 曹操还在原地愣神,青年经过简牍堆时,顺手将曹操翻乱的竹简归回原位,而后温文有礼地静候在侧,又唤他一声,“将军。” 曹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问道,“文若从何时起来此” “晡食之后。”青年答道。 奋武将军曹孟德沉默,晡食离现在不过一个时辰,荀文若居然就把府衙中百余卷简牍处理完了 先后任过县令、议郎、济南相等文职工作,做官履历很丰富的曹操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要知道那是囤积了半个月的公文,如果让曹操一个人处理,他至少要挑灯夜战两个晚上。 毕竟几乎每一卷公文都要批复,每一件事情况不一样,还要考虑如何处置妥当。 看久了还会疲倦,需要放松一会儿。 曹操望向青年问道,“文若此前在郡内任过职” 青年点点头,“曾任郡内主簿。” 众所周知,颍川郡是东汉除河南尹外第一大郡。 然而这不足以解释荀文若惊人的工作效率,这位大概是天赋异禀。 曹操边往外走边沉思,也许他之前评价错了,这位不仅能成为“吾之子房”,还能兼任“吾之萧何”。,,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2章 长安狱中 长安二百里外, 郿坞, 高墙宫阙,玄甲士卒披坚执锐, 在城外巡守, 巍峨森严远胜于宫城。 一位头戴武冠,腰悬佩刀的将军等在董卓府外,此人三十多岁, 佩两千石印绶, 朝服领袖处微微露出内里黑色的软铠。 此人正是与荀攸等人结盟诛董的越骑校尉伍琼。 门仆从府门内走出, 告知他可以进门,伍琼解下腰间佩剑, 递给门人,而后阔步走入府中。 他穿过亭台楼阁,一路所见豪奢至极, 多有僭越违制之处, 伍琼微不可见地按了按腰侧。 侍女将他引入董卓所在的内堂, 伍琼进堂拜倒在地, 口称“明公”。 只听董卓的声音懒懒响起, “卿来何事” 伍琼伏倒在地上, 只听董卓话音落后, 竟还听见婴儿咿呀学语声。 他自然地略微抬起头, 向董卓禀报北军的军中事宜, 故意编造出士卒对董卓的阿谀奉承之辞, 将董卓吹得仿佛尧舜转世。 与此同时, 他眼角余光看到,堂内屏风旁侍坐着一位高髻着裙的年轻女子,女子怀中抱着襁褓,应该是董卓的侍妾。 高坐床上的董卓捋着胡须而笑,很受用伍琼吹的彩虹屁。 正说话间一物坠地,伍琼下意识看去,只见是从婴儿襁褓中落下的金印紫绶,这象征王侯权柄的印信竟沦落成为婴儿的掌中玩物 眼看着伍琼盯着在捡金印的美貌侍妾,董卓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这样不妥当,他挥了挥手,让侍妾抱着小儿子退下。 拍够了董卓的马屁后,伍琼请求告辞,董卓今天心情很好,对此人的印象也不错,于是亲自起身相送。 见董卓起身,伍琼连忙拜道,“岂敢劳明公相送” 董卓很满意此人的谦恭小意,“卿乃国家栋梁,孤当礼待之。” 将军脸上露出受宠若惊之色,恭敬地退到董卓身后,跟着董卓趋步而走。 两人走到长廊内,董卓正欲回头与伍琼说话,却惊见此人扯开衣领,从软铠中抽出一把短刀。 见董贼回头,伍琼持刀便刺,董卓久经战阵,虽然这一两年多有倦怠,但反应能力还在,他脚步急退,急忙闪避。 伍琼一击不中,奋力前扑,却被董卓伸手锢住他持刀的手,董卓手劲之大,伍琼咬牙用尽全力,白刃仍悬在董贼面前数寸之处,不得寸进。 董卓双手止住他的短刀,脚上奋力而踹,伍琼被踹倒在地,短刀“清凌凌”坠落在地。他只觉腰腹极痛,眼前发黑,一时动弹不得。 董卓脚上用力踩上他的胸口,呼喝一声,府中巡逻的卫士闻声赶来,刀戟刃间冰寒,架上伍琼的脖颈。 “卿欲反耶”董卓惊怒交加,心中隐隐后怕,要是刚才他没有转头看那么一眼,可能此刻已经死于此贼之手。 伍琼知道自己刺杀失败,难逃一死,当即不做伪饰,切齿骂道“汝僭越纂主,恶贯满盈” “乱臣贼子,我恨不能车裂汝于市朝,以谢天下”他怒目而视,眼中有刻骨之恨。 董卓怒极反笑,“车裂”他喝令卫士,“将此人举族车裂” 虽然荀忻一行人多是骑士,赶路速度很快,奈何从冀州到长安的距离太远,足足跋涉了两个多月才抵达长安。 押运粮草的队伍缓缓地进入这座古老的都城,荀忻和带来的仆从们早已换上玄甲,混在骑兵中并不显眼。 他们将粮草卸下,暂时在驿站旁驻扎,以等待朝廷颁发表彰批复的文书。 荀忻换上布衣短褐,到人流稀疏的长安市肆中买了酒和推车,扮作酒贩。 一连两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任谁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曾经是世家公子。 浑身毫无违和感的荀忻推着车,学着别的酒贩沿街叫卖,竟也真有人来买他的酒。 荀忻看了眼掌中轻小粗劣,形如圆环的铜币,疑心自己是被坑了,这做的也太不走心了,连字纹都没有。 然而他毕竟不是真的酒贩,不想惹事引人注目,就随意将铜币收进囊中。 当他拐过一处街角,迎面而来一队步骑,手持长戟,玄甲皮铠,应当是巡城的士卒。 荀忻把独轮推车推到路边避让,没想到还是有人找他的麻烦。 两个士卒看见车上的酒瓮,对视一眼,两人离队向推车走来。 荀忻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战战兢兢的表情,颤巍巍拱了拱手,“军士,不知有何事” 一人探手去拿酒瓮,感受到其沉甸甸的分量,面上一喜,他将酒瓮挪到地上。 “今日有酒矣”另一人也上手帮忙,酒瓮边沿有铜环,两人一人拎一边,笑嘻嘻走了。 荀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兵匪明抢他的道具,余光注意到有一骑路过,当下反应过来还得继续演。 他眼睛一眨,两行清泪流下,望着被抬走的酒瓮,又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推车,无声地哭泣。 擦擦眼泪,他赶紧推着手推车往前走,心中思考直接推着空车去找公达行不行。 应该可行,推着空车哭泣的小贩,这个形象听上去就很有故事,要相信人们的脑补能力。 与那位骑士擦肩而过时,那人突然勒马,荀忻被马嘶声一惊,控制住自己不转头看。 肩膀被人用什么敲了敲,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荀忻咽了咽口水,缓缓扭头转身,“将军。” 眼前人看上去二十出头,面容白皙,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是北方人。他腰佩黑色长刀,银印青绶,头戴武冠,身着铁甲,至少是两千石的校尉。 只见这位将军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小布囊,从中取出两枚小金丸,向他抛来。 荀忻连忙接过来,眼睛通红,跪地叩谢道,“多谢将军垂怜,多谢将军。” 年轻的将军开口道,“方才那两人是我军中士卒,我治军不严,酒钱我付了。”说完策马离开。 荀忻望着此人远去的背影,心道,凉州军中竟然有这样的好人,太难得了。 他将金丸收进钱袋中,推着空车,脸上带着泪痕,神情沮丧地往前走,不时问问面相和善的路人,宫中的郎官们大概住在哪里。 直到靠问路走进了郎官们所住的里巷,荀忻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荀攸,沉思间他余光看到一个熟人。 荀忻眼睛一亮,推车上前,“郑君” 他极为惊喜,此人宽衣博带,身穿儒服,分明是当初在雒阳时荀攸的友人郑泰,郑公业。 郑泰皱着眉打量眼前的推车小贩,他对着这张脸毫无印象,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人。 看着郑公业脸上的迷惑,荀忻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这副尊容,于是伸手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提醒道,“当日雒阳,公达唤我小叔父。” 郑泰思考片刻,终于有一点印象,他四下看了看,将荀忻拉到一处死巷中,低声问道,“公达言郎君已回乡,你如何来的长安” 刚问完他就想起自己也是回了乡后又回的雒阳,人都在这里了,问这个问题实在没有意义。 荀忻急急问道,“公达可还平安无恙,他住在何处” “我今日就是为公达而来,方才从他庭中出来。”郑泰道。 只见见此人面带忧虑地摇了摇头,“家中无人。”又补充道,“庐舍被毁。” 荀忻心中一沉,难道我还是来晚一步 他抓住郑泰的袖子,请求道,“郑君,带我前去。” 郑泰看着眼前人与荀攸如出一辙,仿佛祖传式的抓袖子手法,沉默地点了点头。 “数日前,我被捕入狱,是公达为我奔走,才得以释出。”郑泰边走边道。 “如今他或许入狱,我却无能为力。” 荀忻脚步匆匆,低声问道,“君等谋刺董贼,已然事泄” “伍校尉谋刺未成,身死事败。”郑泰叹口气,面色惨淡。 郑泰本就刚刚从荀攸家出来,不过百步的距离,片刻就走到了荀攸家屋檐下。 郎官们所住的地方是征用的民房,茅草盖顶,夯土成墙,院门到房屋不过十几步距离。 站在院门口就可以见到院门和屋门一起被拆毁破坏,显然有人破门而入。 荀忻深吸一口气,眼前场景如此熟悉,让他回忆起那段难以遗忘的记忆。 没时间多想,荀忻快步走进庭中,先往厨房而去,灶上的釜中置甑,甑是蒸盘,釜是锅。 荀忻掀开蒸盘的盖,只见蒸盘上有一些麦粒,他尝了一口,煮熟的麦粒没有馊味,证明主人没有离开多久。 他又跑进堂内,堂内仅有的两个木箱被翻开,木箱内外是散落的衣物。 其余如木案之类的家具横倒在地,书架被推倒,竹简散落在地,一片狼藉。 荀忻目光四处搜寻,走近木案,拾起地上的砚台,地上溅落不少墨迹,砚台里面的墨已经干涸。 郑泰过来问道,“郎君可有所得” 荀忻放下砚台,“应该是一两日前陡生变故。” 长安狱中,狱卒正在分发晡食,他提着木桶,用勺盛取其中麦饭,囚徒们忙将陶碗从栏杆缝隙中伸出,嗷嗷待哺。 狱卒一路行来,一遍遍重复盛饭。麦饭本是粗疏之食,然而在这个荒乱之世,从士大夫到囚徒,贫穷的人们吃的都是这种主食。 一直走到一处,囚徒仍躺在草席上不动,狱卒敲了敲栏杆,“汝不食” 里面的囚徒没有动静,旁边右侧的囚徒边吃边道,“狱君莫呼,此人已死。” “已死”狱卒皱起了眉头,“死于何时” 那名接话的囚徒答道,“今日午时,他撞壁而死,我亲眼所见。” 狱卒面色沉沉,他可记得死的这位刚关进来没多久,听说叫何伯求,是山东的大名士,这位自杀了,也不知道上官会不会追责狱吏看管不力。 “其言当真”狱卒想到这里,敲了敲旁边左侧的栏杆,问里面那位囚徒道。 他记得这位是和何伯求一起关起来的,应该是相熟的人。 此人和其他囚徒一样,身着麻布所制的赭衣,披头散发,赤脚而坐,手腕脚腕戴着木质械具。 但他在草席上,在这脏污不堪、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却凛然端坐,仿佛身居朝堂,与这长安狱格格不入。 只听此人答道,“然也。” 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周围的影响。 狱卒在心里否定了他是何伯求友人的想法,就算是点头之交死在身边,常人也会心生哀恸,怎么可能像这人一样平静淡然。 他一边想着如何上报何伯求自杀的事,一边用木勺盛饭,“汝食否” 那位起身将陶碗伸出栏杆,赭色麻衣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待狱卒将麦饭盛进他碗中,此人将碗拿回去,颔首道“多谢。”,,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3章 风雨欲来 “不知诸君意下如何”年轻人已经换回白巾白袍的庶人装束, 面如白玉, 衣容整洁地坐在酒肆中,举杯对酒肆中另外几人道。 只见此处除荀忻外, 相隔不远的案席上还有四人两两对坐。 这几人身形高大, 穿着厚绢所制的襜褕,短衣窄袖,腰中佩刀, 一看便知是市井游侠。 这些人彼此对视, 为首那人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 确认萧条的市肆中没有行人经过。 他按着腰间佩刀,起身走到那位看起来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面前, 沉声道,“汝乃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君只需知, 我诚心相助。” “汝怎知晓我等有意劫狱”他眼神凶戾, 右手将刀刃抽出数寸, 作势要拔刀威逼。 荀忻看向此人拔刀的手, “君不欲劫狱, 而欲入狱乎” 你想在市肆中杀人, 是嫌自己在外面待得太自由了 那人冷笑一声, “如今世道纷乱, 死一庶人耳, 有何人追究” “我知诸君之友身陷囹圄, 而我亦有友困于狱中, 与君同心同德,其志一也。”姿容过人的年轻人拱手拜道,“请君勿疑。” 讲道理,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一起合作呢 见他这样说,那名游侠将信将疑,“汝果真欲劫狱请问计将安出” 你要真想劫狱,你得说说你的计划啊。 另外三人也围坐过来,只见年轻人用耳杯敲了敲木案,当垆卖酒的酒贩闻声竟将酒瓮搬进了列肆内,一副准备关门停业的架势。 四人愕然。 这年轻人竟然是酒肆主人等等,这家酒肆的人看着面生,难道竟然是特地为他们几人而开 他们心中沉思,只觉得眼前年轻人神秘莫测。 狱吏李君今日休沐,晨光熹微时他推门而出,准备洒扫庭院。 他拿起芦苇草编制的扫帚,清扫地面上的落叶,将落叶归于一摞,就要转身去拿青铜箕来盛装泥尘和落叶。 “咦”李君疑惑地看向庭树枝上垂挂的朱囊,这是谁挂上去的 他放下手中扫帚,连忙走过去摘下朱囊,入手颇有些分量,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截用封泥封口的细竹管,一张素帛。 令人震惊的是,囊内竟还装着五枚金光灿灿的金饼。 李君将金饼取出细看,用牙咬了咬,再看时金饼上留下了齿痕,这居然是真的金子 李君将金饼放回囊中,慌张地将院门加上门栓,直冲进厨房,拉住正在炊煮朝食的妻子,“卿可知此囊从何而来” “妾未尝见也。”他的妻子茫然地望向神情激动的丈夫,看到他手中拿着的赤囊,摇头答道。 “我方才洒扫时,此物悬在我家庭树上。”李君举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妻子放下手中在忙的琐事,用裙角擦着手问道,“囊中有何物” 李君看着妻子平静而不解的眼神,探手从囊中取出几枚金饼,满意地见到妻子的表情转为震惊。 他只是长安狱中一位百石小吏,出身贫寒,靠着游学而粗通经义,家里连仆从都没有,更别提金饼。 妻子反应过来,赶紧关上了厨房门,“为何悬在我家树上,囊中除金饼外还有何物” 李君闻言走到灶前,将囊中装的东西抖落出来,青翠的细竹管在灶台上“骨碌碌”滚动,妻子将它拾起,“这是”她伸手准备打开封泥。 “暂时勿要擅动。”李君忙阻止道。 他自己展开素帛,只见上面写道,“吾知君为长安狱吏,有事相求” 李君目光一凛,继续读下去,帛上写着,让他把竹管交给长安狱中的囚徒,颍川人荀攸,荀公达。 而后威胁他,既然可以把赤囊悄无声息挂上他家的庭树,也可以悄无声息地取他狗命。 “事成后,另有重谢。” 李君放下素帛,被这么威逼利诱一通,他捡到金子的喜悦渐渐消散,有些忧心这事是福是祸。 等他将帛上的内容告诉妻子,妻子却道,“董卓无道,如今长安城中人人自危,他所捕之人多是忠良之士,君若相助,当称义举。” “此事若行动隐秘,应该无人能知。”妻子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其实没说出来的理由夫妻两人都心知肚明。 一边是利,一边是死,纵然逐利有那么一点风险,又怎能不冒险一试呢 李君从妻子手中接过细竹管,点了点头。 第二日长安狱中,李君找到记录囚徒信息的名册,果然找到新录入不久的那个姓名。 一位狱卒走进门,拱手对着跪坐案后的上官拜倒,“李君寻小人何事” 李君将手上的竹简递给他,“汝家中来书。” 狱卒称谢接过,展开竹简,竹简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狱卒认出这笔迹属于自家刚开蒙的儿子,“祖母病,父速归。” 狱卒看完面露惊色,跪倒稽首道,“上司容禀,我母病重,传书命我速归,下吏乞假归家。” “正当如此,你自归家。今日晡食,我来替你分食与囚。”李君沉吟道。 狱卒闻言感激涕零,连连叩谢,“谢上司厚恩”他擦擦眼泪退出门去,决心以后要好好报答这位心善的李君。 李君松了口气,前几天接到此人家中来信,正好赶上他休沐,就忘了把信给这人。 此时刚好有正当理由将这人调走。 晡食时,同僚们看见李君提着木桶,要亲自去给囚徒们发饭,不由疑惑地询问。 等李君把为狱卒替班的事情说了,大家纷纷称赞他为人仁义,是狱吏们的好榜样。 李君笑了笑,袍袖掩盖之下,他握着手中的细竹管,心想,也许他此举的确算得上义行。 荀攸跟随众囚徒将陶碗放到栏杆外,注视着前来分发晡食的狱卒 不对,今天竟换了个身穿袍服,内着皂缘领袖中衣的小吏。 有喜好嬉闹的囚徒笑道,“今日换了狱君,我见此君更有公明。” 好事的囚徒跟着吹起了狱吏的彩虹屁,恳求他给自己多盛一点饭。 李君不屑回应这些人,心里默默数着牢房的数目,要是临了传物传错了人,那可真是功亏一篑。 直走到一间空牢前,李君暗自提神,这里以前应该关的是前几天自杀的何伯求。 照此就可推知,左侧相邻的牢中关的就该是荀公达。 不过不能肯定。 李君眼珠一转,提着木桶走过去,佯装不经意被陶碗绊了个踉跄,陶碗被他磕翻,晃晃悠悠,发出连续的清脆颤响。 众囚徒闻声从饭碗中抬起头,凑到栏杆边望着狱吏,准备吃瓜看戏。 只听狱吏果然恼羞成怒,骂道,“竖子无智为人失德乃入狱中,今犹置碗害人耶” “汝姓甚名谁” 披头散发的那人望着他,平静答道,“荀攸。” 囚徒们心想,此人肯定要被狱吏报复了。 李君心中暗喜,果然没找错,他骂骂咧咧地扶起碗,似乎极不情愿地给此人盛了麦饭。 分发完所有人的晚饭后,狱吏拎着桶脸上还带着怒色,他斥道,“尔等看甚”吓得胆小的囚徒缩回了草席上。 有人叹气,似乎在遗憾没看到好戏。 荀攸坐在草席上静等片刻,等到没有囚徒注意他,才起身将陶碗拿进栏杆。 他从器皿中倒出一点饮水,净了手,伸指在麦饭中拨弄,果然见陶碗底卧着一截手指长的青翠竹管。 荀攸挑了挑眉,将竹管取出放在草席下。 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时,荀攸借着从直棂窗中透进来的月光,剥开竹管上的封泥,从竹管中倒出一卷左伯纸。 荀攸一层层展开卷着的纸,仿佛“图穷匕首现”,纸中掉出一物。 荀攸低下头去捡,此物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那是有尾指长,极短极窄的一片刀刃。 他小心地避开刃端,将刀刃捏在指间细看,刃上闪着寒光,薄如蝉翼,这种纤细锋利的刀刃他生平未见。 将薄刃放下,他展开左伯纸,只见纸上用小篆写着,“十月朔日,距今十一日后,长安狱乱” 纸上让他在十月初一那一天,趁着狱中混乱逃出去,到监狱的后院中与写信之人会合。 信中叮嘱他,小刀留着到时候用来割手腕、脚腕的械具。 行文字迹拙劣,显然书写者并不熟悉小篆字体。 “君万自珍重”其中“万”字可能笔画太复杂,那人写错了,在错字上杠了一笔,又重新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正确的字形。 荀攸不自觉地勾唇笑了笑,而后隐隐意识到给他传书的人是谁。 他看向信尾,果然,结尾处写道,“叔父怜汝。” 荀攸失笑,他将这张纸折好,极为珍视般贴着里衣放进囚服里。 月光从窗棂中倾斜而下,青年下颌上长出了乌青胡茬,显得凌乱,他的半张侧脸被映得明亮,而黑暗笼罩在另一侧脸,明暗之间没有界限。 即使荀公达已经变了,有一些情谊却始终没有改变。 当日凌晨,长安的人们还处在睡梦当中,半梦半醒间听到雨落在屋顶瓦上,发出不绝于耳的响声,天际轰隆隆作响,一道电光劈过,片刻后炸裂般的巨响从耳边传来。 无数人为之惊醒,而后吧嗒两下嘴,再次响起呼噜声。 此时长安狱旁一百多米远处的一处民宅,十几人卧倒在地,荀忻把双手从耳上挪开,起身往屋中炸出的土坑跑去。 那道被炸出的土坑足有一米多深,一名荀氏仆从凑上来,“主公,可还需再炸” “再炸一次。”荀忻拍了拍这位壮实兄弟的肩膀,称赞他两句,再次退出屋外。 片刻后,一个陶罐被点燃引线,身着短衣的汉子从屋内跑出,众人马上伏倒。 一声炸响从屋内传出,在雷声下显得并不突兀。 荀忻率先跑进屋内,见那道坑果然被炸出了近两米深,他望着完好无损的屋顶,庆幸还好控制了剂量。 白袍郎君蹲下身来,观察坑底的泥土,可能因为下雨导致地下水有所上涨,坑底的泥土略微湿润。 “事成矣,雨停后便可开凿地穴。”他望着坑底,对进屋的众人道。,,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4章 游侠胆气 长安狱对面不足两百米处, 是长安令的县署。傍晚时分, 县署外突然有人惊呼起“起火”、“救火”。 秋冬季节本就干燥,容易发生火灾, 狱卒们听到声音, 很快反应过来,手脚快的狱卒跑到后院蓄水池提水往县署奔去。 等他们气喘吁吁进了县署,守门的县卒是大家的老熟人, 只见此人摆摆手, “诸君归矣, 方才厨灶起火,零星火点, 已经扑灭。” 他抱怨道,“也不知是哪个鼠胆竖子,四处惊呼, 劳诸君赶来救火。” “无事就好。”狱卒们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原来是有人太咋呼, 小题大做, 他们跟县署的同僚寒暄、宽慰两句, 又拎着沉甸甸的水桶走回狱中。 狱卒们提桶走到后院, 将水倒回蓄水池, 叹着气嘟囔两句。 三日后, 清晨时分, 长安县署中一片混乱, 喧嚣不止。 狱卒们从狱署中出来, 连狱吏也被惊动,众人听到外头有人高声喊“救火”,不由面面相觑。 虽然有前几天的乌龙事件在,但县署和县狱毕竟隔得极近,要是县署真烧起来了,长安狱也不能幸免。 大家不再犹豫,一齐走到后院,或以木桶提水,或用簸箕和箩筐装沙土, 众人赶到县署里人声嘈杂的地方,发现这一回是修建在一起的猪圈与茅厕着火了,火势已经熄灭,屋顶上的茅草被烧得只剩漆黑的一摞,孤零零缀在墙上。 县署中养的猪被救了出来,在地上哀哀哼叫,身上半黑半红,眼看着不行了。 李君拉住相熟的同僚,问道,“岂非贼人纵火县署耶” 那位同僚叹口气,“不是外贼,乃是小卒贪嘴。” 李君看着被指认出来,跪在地上低着头认罪的一名县卒,再看看被烧伤的肥猪,这才注意到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肉香味。 气氛一时尴尬。 赶来救火的县狱诸人无言以对,县署的属吏也颇觉面上无光,他赔着罪把隔壁的同僚们送出门,“叨扰诸位狱君,县署明日必奉猪肉以为谢礼。” 这叫什么事 狱卒们第二次把箩筐、簸箕和水桶原样拎了回来,不禁满腹牢骚,县署真是乌烟瘴气,迟早要完。 岂有此理 县狱的后院中丛生着低矮的杂草,窄长的绿叶上托着晶莹的露珠,透着清冷之气,在晨光中莹光熠熠。 而无人注意到,院墙外的野草叶上清爽干净,与院中杂草不过咫尺之遥,却无端有这样的差异。 七日后的清晨,一队游侠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县署的高墙,他们七八人手中提着小陶罐,其内装的是半罐白膏,也就是猪油。 其中为首之人手上没拿陶罐,而是小心护着一株火苗,这是一只用松脂塞在枯枝中所制成的小火炬。 此人名为郭章,正是荀忻当日所结交的游侠之一。 游侠们沿墙猫身而走,等郭章用火把屋顶的茅草点燃,一人紧接着将手中陶罐脱手砸出,白膏遇到明火,瞬间融化,火势陡然增大,火焰窜起,向整个屋顶蔓延。 这群人动作极快,等陶罐碎裂之声惊扰到县卒,引得其厉声喝问时,县署内已经四处被点起火,整个县署被火光笼罩。 郭章吹了个响哨,游侠们踩着同伴的脊背骑上墙头,再伸手拉同伴上墙,互相扶助,翻身逾墙而走。 官吏和县卒匆忙从起火的屋中跑出,烟尘使人群被呛得咳嗽声一片,长安令怒急,“贼子狗胆县署纵火,视我长安狱为无物耶” 县卒们都已赶去载沙汲水,然而清晨有许多人还没来当值,此时天干物燥,火势望风而涨,他们这么一点人救火不过杯水车薪。 县吏劝道,“本朝当急召狱卒前来救火” “本朝”是这时对县令的一种尊称。 长安令当即点头,遣人前去呼救。 这一边,长安狱众人早就听到了不远处的嘈杂人声,但回想起前两次的无功而返,大家非常有默契地装作没听到。 直到县令派的人衣冠不整地找上门来,“县君命尔等速速救火” 有位狱卒还要疑道,“果真起火” 县衙的人被气得不行,跺脚急道,“尔等敢抗命” 狱中诸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真实性与严重性,当下倾巢而出,盛土汲水往县署赶去。 而这时放完火的郭章等人身手如同猫儿一般敏捷,伺机翻进县狱的后院,落地悄无声息。 三四人齐吹口哨,哨声杂乱交错,又似乎有着某种旋律。 吹完哨游侠们拔出佩刀,避开留守的狱吏,潜进牢狱中,他们两两分散而走,一路帮囚徒们劈开牢门,喝道,“我来劫狱,诸君行矣” 整个牢狱中像水入油锅,顿时沸腾炸溅开来,不停有人求救,“侠士,救我” 狱吏们听到动静,有人想出去阻止,李君拉住了同僚。 “我等手下无卒,此时阻拦便是送死,诸君止步” 几位狱吏闻言神色动摇,最终还是没敢出门。 逃出牢门的囚徒们不顾手脚上还有械具,连跑带爬地往外逃去,所有人都知道这种逃亡的时机稍纵即逝,不能犹豫。 郭章终于找到他被捕的友人,将三名友人救出后,他们一行人就近翻墙逃走。 牢门被劈开后,荀攸扔下早已割开的械具,他和往狱门方向跑的众囚徒逆路而行,快步往后院跑去。 此时后院中已经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坑洞,土坑中攀爬出一双手,竟然有人从地底下爬出。 爬出来那人抖了抖头脸上的土,又伸手去拉坑里面的同伴,如此这般一共爬出了四人。 其中两人手持长刀,站在院中放哨,手中还提着圆滚滚的布囊,另外两人拿着铁铲继续深挖坑口,以方便进出。 眼见着披头散发,赤足赭衣的男子跑进院里,持刀的两人脸上一喜,口中喝问道,“来人止步,请问主公纸上所书何体” “小篆。”囚徒打量着他们答道。 “拜见郎君,主公命我等在此相迎。” 这些人认荀忻为主公,因此称荀攸为郎君。 荀攸只见挖土的两人停下动作,拱手道,“君请随我来。” 这两人提着铁铲,爬进坑洞里,而后在坑中望着他,示意他跟上来。 荀攸打量着坑洞四周新翻出来的泥土,在另外两人的搀扶下跳入坑道,“此为地穴” “正是,主公率我等耗时月半而凿此穴。”前方那人回道。 眼前的坑道高约五尺,上下左右用树杆、木板作为支撑加固,荀攸弯着腰低着头跟着两人往前走。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有人跟上来,于是道“地上二位何以不去” 地上那两人为什么没有跟上来呢 “主公吩咐其随后接应,郎君勿忧。” “叔父还要销毁此穴”荀攸避开一处有凸出的木板,问道。 “正是如此,郎君睿见。” 荀攸边走边计算自己的步数,两足为一步,直到看到光亮的出口,足足数了有两百步。 他心中思索,为何荀忻能在半月内挖出如此规模的地穴 出口处,只见和他阔别近两年的荀忻蹲在地上,和其他人一起用罗扇往地道中手动扇风。 见到他们出来,荀忻扔了手上的罗扇。 叔侄重逢,一人在坑底仰视,免冠徒跣,狼狈不堪。一人蹲在地上,白袍染泥,面容消瘦。 两人相视而笑,荀忻向他伸出手,“公达。” “小叔父。”荀攸记忆里荀忻还是少年郎君,此时再相见少年已然长成,他伸手握上荀忻修长的手,借力爬上了地面。 他原以为出口应该是在野外,等他站上地面环顾四周,头顶赫然是青瓦屋顶。 这地穴居然是从室内挖出 也是,如此才更加隐秘,不为人所知,若换做是他也会这样布置。 荀攸深知如果一个人不是天生心思缜密,就只能是因为这个人遭遇过太多的困境、磨难,逼得原本万事不放心上的人一步步去算计。 他的小叔父,终于还是变成了和他一类的人。 他看向白袍染尘的荀忻,这两年荀忻长高不少,他们俩看起来身高仿佛,更像是一对兄弟。 “已为你备好衣裳,公达先去沐浴。”荀忻面带笑意,心中却觉得荀攸一直踩在泥上的脚,那冻得发白的颜色,还有他身上单薄的麻布赭衣,合起来看着有些刺目。 荀攸看他神情便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当下应了,“我去沐浴,小叔父莫要难过。” “我知小叔父怜我。”他还像从前哄孩子一样,一本正经道。 荀忻望着荀攸离去的背影,深吸口气,转身吩咐道,“人已救到,辛苦诸君将此穴填实。” 堂中数人拱手称诺。 片刻之前,留守在长安狱后院的那两人掐着时间,算着荀攸他们已经走出地道,于是从布囊中取出陶罐,点燃引线后将陶罐投掷入地穴,而后拔腿往周围空地跑。 陶罐沿着地道往下滚,滚动间引线燃到底,砰然爆炸,一声钝响自地底传出,院墙外的土地塌陷数尺。 两人换了引线更短的陶罐,将坑口也炸塌,这就善后完毕,两人之前就到这旁边踩过点,这时也学着游侠们翻墙逃走。 只留长安狱中空荡荡的牢房,战战兢兢躲着的狱吏,以及泥土翻溅的后院。 长安令接到狱中哗变,囚徒全数逃走的消息,惊愕道“贼子竟施调虎离山之计” 他颓然坐倒在地,觉得自己项上人头难保,再想想董卓行事的残暴,一咬牙做出决定。 只听县令爬起来命令道,“绝不能走漏消息诸君速速弃官而逃,生死由命” 众人一听也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保命要紧,忙擦干眼泪,互相匆匆辞别。 长安城内,宫城旁的司徒府,王允的门人被钱财打动,答应来人将物品亲自送到司徒公手中。 于是正在批复文书的王允接到禀告,“明公,有客声称乃荀氏故人,要将信物交与明公。” “荀氏”王子师皱了皱眉,难道是不久前被捕的荀公达 他放下手中笔,“何物呈与我看。” 此前他与荀公达倒是有过结交,此子智隐于内,淑质贞亮,是他着意拉拢的青年俊彦。 王允若有所思,也许此人在被捕前已经有所安排。 门人推门入室,将手中的木箱按照来人嘱托,小心轻放在地。 “正是此物。” 王允皱着眉头,起身走过来打开箱子,只见箱中放着一个古怪的陶罐,以及一截带有封泥的竹筒。,,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5章 东风相助 王允拿起竹筒, 转身回案后端坐, 用书刀拆开封泥, 只见竹筒中装着一卷左伯纸。 他将纸取出展开细读, 片刻后神色惊疑不定,不禁诧异看向箱子中细看平平无奇,只是造型略显古怪的陶罐。 此物真能杀人 还有吕布, 董卓待此人亲如父子, 果真能为他所用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那人急切道“明公, 下吏有要事禀告” 王允忙将信纸连竹筒扔进木箱中,合上箱,转身推门而出, “何事惊慌” “长安狱为贼人所略, 囚徒尽数逃窜,县署被焚,县令与属吏畏罪潜逃” 王允闻言深深皱起眉,“何时之事” “据查应当是昨日,长安令隐瞒不报,城中守备今晨巡查时才上报。” “封锁城门,追捕逃犯, 传令城门校尉,凡有出城之人定要一一核查。” 属吏称诺, 领命而去。 王允这才想起, 照此说来, 荀公达应该已经逃出来了,此事莫非是他的手笔 带着这种怀疑他重新审视那封书信,仔细思来,信上之计未必不可行。 长安城外,满朝公卿簇拥着金华青盖的车马,长长的队伍仿佛绵延山峦,四匹套着黄金辔头的白马高大神骏,所拉的马车有着豪华双厢,以金华为装饰,车盖上雕着龙爪,这是是本朝太子才能匹配的车驾。 献帝今年不过十岁,哪里来的太子 长安城中能有如此威势,僭越行事的人,唯有董卓而已。 今日董卓要离城前往郿坞,百官公卿来相送,走到长安城外时,董卓突然走下马车,令随从的士卒就地搭建营帐,说要与群臣会饮。 有阿谀之徒马上附和道,“我等也欲为明公践行。” 董卓抚着白玉腰带,闻言笑而不语。 有随行的数百士卒,营帐片刻间就拔地而起。远处尘土飞扬,有士卒从城内而来,奉来了酒肉美食,酒菜被分送到食案上,司徒王允被董卓拉着坐到席上,眉心的竖痕又深几分。 他脸上带笑,拱手问董卓,“明公今日有何喜事” “卿如何得知”董卓独坐高榻,用刀割取一块牛肉入口,又举杯饮酒,“子师真乃敏识之士” “确有喜事,孤捕得北地郡叛贼数百人,正待施刑。”他一人独笑,大声对着公卿们道,“大快人心之事,当与诸卿共赏。” 王允接收到不少人求助般的眼神,忙向董卓劝道,“明公,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当于市朝中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董卓冷笑一声,“以孤所见,诸卿更需以此为诫。” “我岂不知,”他环视诸人,“座中有人暗通山东之贼” 这句话话音落地,席上公卿暗自心惊,不由战战兢兢,有人离座稽首拜道,“明公明鉴,我等绝无二心” 不少人跟着伏地请罪,帐中气氛一时间转变为令人窒息的惊慌和压抑。 董卓面色黑沉,仿佛乌云压顶,他掷出酒樽,吩咐左右将俘虏押解上来。 “是忠是奸,孤自有分辨。”他看着席上众人发白的脸色,心中冷笑。 北地郡的降卒们被五花大绑押上来,凉州军对着降卒膝盖踹去,降卒痛呼跪倒。 董卓仿佛是地府的判官,凶神恶煞喝道,“行刑” 于是血腥的酷刑在酒宴中上演,眼前人间惨象令人目不敢睹,耳边惨叫声如恶鬼哭号,渗着恐惧入骨。 董卓安坐榻上,若无其事的饮酒吃肉,饶有兴致地看着麾下将士施刑。 有人遭此酷刑仍然未死,惨叫凄厉到不成人声,然而行刑的凉州军并未有丝毫留情,将惨叫不绝的降卒投入镬中 镬即是锅,锅中沸水滚滚 如果说刚才的酷刑就令席上公卿跌落手上的勺筷,而后这一步更是惨绝人寰,生而为人就不能忍受,不少人扶着案呕吐不止。 董卓嚼着肉,厌恶地看着这几人,对左右使了眼色,士卒上前将还在呕吐的人拎着衣领提起,长刀直直刺入其胸腹。 王允死死盯着面前食案,竭力忍住心中勃然恨意,他不停告诉自己,忍,人想死还不容易吗 只要他此时露出异样,他从前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付之流水。 忍啊,王子师。 董卓的死期不会远了,而他将是那个施刑者。 半个时辰后,这场血色的宴会终于结束,董卓酒足饭饱,公卿惶惶惊惧,正当董卓要登上车驾启程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是一队骑军从长安城中奔赴而来。 王允抬眼细看,领头之人头戴武冠,左右各竖鹖尾,两支长羽在风中微微后倾,这人身形高大,骑在赤红骏马上仿若人间武神,目光锐利,英武不凡。 来人正是与董卓誓为父子的中郎将吕布。 司徒公微不可见地露出微笑,希望董卓不要让他失望。 吕布口称“明公”,翻身下马,上前与董卓低声禀报了什么。 董卓脸上神情由喜转怒,“狱中囚徒如何能悉数窜出长安令岂非蠢如犬犊” “速捕此人,族其宗” 吕布闻言皱眉,硬着头皮道,“长安令昨日畏罪而逃,宗族亲友皆不见踪影” 董卓闻言怒极,“他能逃,汝便不能追” 他脸上横肉抖了抖,气得夺了左右的小戟,直向吕布掷出。 眼见戟刃寒光闪闪,直向自己面门而来,吕布之前没有防备,此时全靠敏捷身手矮身避过。 这一瞬间几乎在阴阳两岸走了一遭,吕布心中既庆幸自己躲闪及时,又愤恨董卓毫无情谊。 当初从丁原那里拉拢他时,董卓可不是如今这副嘴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他翻脸,让他在公卿眼前颜面尽失。 说着情同父子,稍有不如意举戟便杀,真是薄情寡义之徒。 吕布按下心头怨恨,躬身向董卓行礼,“明公息怒,我立即遣人搜寻。” 董卓气性稍解,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举动过激,他往后还要依靠吕布随身护卫,这个时候并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他拍了拍吕布的肩,吕布身长,如果不躬身他估计拍不到。 “奉先可曾伤到孤方才气愤之下举止失常,实非孤本意。”此人这时又换上一副待义子的温情面孔。 吕布心中冷笑,面上仍恭敬称诺,躬身而退。 王允眼见此景,知道吕布必然生怨,一切在意料之中,他边走边思索如何完善布局。 长安城中,距离城门不过两三百米的一处民宅内,挖地道工程仍在继续。 荀忻扔了手中的铲,举袖擦着脑门上的汗,他接过荀攸手中的司南,确认地道方向挖得是否正确。 这几处民宅早已荒废,荀忻等人没花钱就换了新的落脚点。 郭章从杂草纵横的院墙上翻进来,“县君已经逃出长安。” 这是个好消息,荀忻等人对被他们坑了的长安令心有歉意,嘱托郭章用他的门路帮县令诸人出逃。 只是 荀忻看着郭章,又看了看倒了半边的院门,终于失笑,“君为何舍门而逾墙” 郭章也笑,“性相近,习相远也。” 没办法,我跟你们习惯不一样。 “诸君若再至长安,不妨来寻郭某,盼来日与诸君一同饮酒、博戏。”事情都已结束,郭章是来向他们辞别的。 “来日定当叨扰。”荀忻向他长揖。 荀攸也作揖道,“郭君珍重。” 郭章朗声而笑,“与君子交,幸甚也。” “告辞。”他长揖,转身时顿了一顿,最终从院门中离去。 “元衡传书吕布,意欲何为”荀攸看着自家小叔父,应他的要求改称他表字。 荀忻闻言想起自己写的那封信,忍笑道,“我听闻,吕奉先为人风流,素来喜爱与妇人私通。” 荀攸看着他,猜测道,“元衡便伪作妇人之书,以取信吕布” 只见荀忻点点头,他学着荀攸一本正经的语调,“公达知我矣。” “星星之火,烧得太慢,我不妨助一把东风,促成它燎原之势。” “然也。”荀攸虽然没听出小叔父一句话中的两个梗,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荀忻的意思,“以董卓行事,覆亡之日屈指可算。” “公达今后有何打算” 荀攸答道,“随元衡赴冀州,再赴公府征召。我欲出外为吏。” 荀忻看了看他,虽然不知道历史上公达刺董后在做什么,不过应该没什么危险。 于是他点点头,没有多问。 “也不知兄长此时在做甚。”荀忻仰望着十月里晴朗无云的天空,开始忧心荀彧。 荀攸道,“曹孟德此人,才略兼备,有明主气象,文若应是早有投奔之意。” “既如此,公达为何不去寻兄长”荀忻休息这片刻,又拾起地上的铁铲,准备继续挖地道。 荀攸反问他一句,“元衡又因何未去”也捋起衣袖,在坑旁帮忙给众人递木板。 却说中郎将府中,门房将一只绣着乘云纹样的锦囊呈与吕布,吕奉先蹙眉接过,心中嘀咕,这怎么像是妇人之物。 他满怀疑惑拆开锦囊,只见锦囊中只有一张素帛。 吕布展帛一看,其上字迹清秀,字体略小,先是表达了一番对吕中郎将的仰慕,随后用焦急的语气告诉吕布,董卓已经知道他与其侍妾私通之事,描写董卓怒气冲天,而后又沉吟叹息时机未至。 信尾让将军小心应对,最后不忘倾诉她对将军的一片痴心。 吕布看完大惊,没注意手中素帛落地,他回过神忙去捡起,小心翼翼叠起收到锦囊中。 夫人对他真是情真意切,他心中已经浮现起那位夫人的姣好容颜。 转而想起董卓今天向他掷戟那一幕,吕布再次悚然,双眼微眯。 老贼果然已生杀意,,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6章 德不配位 东汉五日一朝会, 这一日的常朝之上, 未央殿中,天子刘协独坐龙床上,服衣绣有日月星辰十二章, 然而无论玄衣如何庄重, 帝王神情如何肃然,仍然不能掩盖他身为十岁孩童原有的稚气。 稚龄天子努力端着自己最威严的仪态,执行皇帝该尽的职责。 董卓腰间佩金错刀, 旁若无人地走进殿内,大殿中瞬间沉寂, 木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极为清晰, 他并未拜倒, 只是拱手行礼, “陛下。” “太师请入座。”献帝看到董卓入殿,右手不禁攥上衣袍,面上沉稳道。 董卓长揖谢恩,径直走到天子下首落座,他背靠在凭几之上,仰着头漫不经心道,“诸卿续议。” 先前奏事的朝官口中含着鸡舌香, 紧张之下连咽口水,丁香辛辣苦涩的味道刺激咽喉, 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苦色, 他终于顺利奏完事, 死里逃生般退回班次中。 朝官们心中略微犹豫,有哪位勇士能挺身而出吗 只见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顺应众人心声,越众而出,奏道,“臣前日登高望气,见穴气色暗而黑,夜观星象,又有蓬星出西方1。” 凉州兴盛鬼神风气,董卓也很在意谶纬之事,追问道,“此乃何兆” 太史低头禀道,“兆曰当有大臣戮死。” 这是有大臣将要被杀的征兆。 董卓沉吟片刻,似乎若有所思。 王允心道不妙,按董卓的心性,为了避免凶兆应在自己身上,他必定要杀人来应兆。 他得加快动作才是。 散朝之后王允特意放慢步速,待中郎将吕布走近时,王允脚下似乎绊到什么,身形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走在他身边的朝官惊呼一声,搀扶不及。 这可是在宫阶上,摔倒要算宫中失仪,再说司徒公五十多岁了,这要滚下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吕布与王允都是并州人,王允在并州颇有贤名,因此吕布对这位同乡名士很是敬重,再加上王允早早有意笼络,他们俩一向关系不错。 吕奉先身手属当世一流,他疾走两步稳稳扶住司徒公的肩,轻易止住了王允的倾倒之势。 “公无恙否” 见王允站稳,吕布松开扶助的手。 王允躬身行揖礼,“多谢中郎将相救。” 吕布忙退两步避礼不受,“举手之劳耳,司徒下阶小心。” “若非有中郎将援手,我命休矣,我欲置酒相谢,中郎将万勿推辞。”王允身为三公,语气间却一片恳挚,仿佛的确是感激至极。 吕布本来就不是多礼的人,当即揖道,“敢不从命。” 于是吕奉先骑马跟随司徒的马车,到了司徒府直入后堂饮宴,王允待他极为客气,这让刚从董卓那里受辱的吕奉先很感动。 还是他们并州人士忠直,不像关西贼虏天性刻薄。 酒至半酣间,王允令人将食案拼到一起,两人对案饮酒,王允问道,“将军为何眉间郁郁,是否有为难之事” 面对着这样一位恂恂长者,吕布借着酒意向王允大倒苦水,说董卓已经对他动杀心,说早知董卓是这样的寡恩残暴之人,他就不该率众投奔他。 他越说越悲愤,喝酒喝得越急,大有借酒浇愁之意。 王允听着此人叨叨,从并州兵在董卓麾下被排挤,一直抱怨到老贼不愿让他掌兵,只是把他作为随身护卫。 “名为父子,实则驱使之犬马,此岂我之愿耶”他狠狠灌了一觞酒,酒液打湿了袍襟。 王允见他这副自苦模样,觉得时机已到,“卓贼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将军天授勇武,正是为解国难而生。” 他扶案倾身直视吕布,“若除卓贼,将军可无忧矣。” 你不是害怕他对你不利嘛,先下手为强,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正是”吕布眼神一亮,将酒樽重重放下,酒液激荡而出。 他激动片刻,眼中的神采又消退下来,“杀卓之后,凉州将卒势必要伐我复仇,为之奈何” “将军勿忧,将军锄奸之后,社稷纲常得以恢复,凉州甲士虽众,卓死而人心必散,不足惧也。”王允为他分析情况。 “而将军功勋极著,乃国之重臣,必当海内知名,士庶称颂。” 杀董卓,得名得利,既能匡扶社稷,又能加官进爵。 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 吕布听完,果然眉间郁气一扫而空,他正要点头答应,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如父子何”他前倾身体,武冠上的两支长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奈何我和他誓为父子,这当如何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啊。 王允沉声道,“君自姓吕,本就与卓无骨肉之情。” 醒醒吧,你又不是董卓的亲生儿子。 “何况董卓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耶” 吕布回想起那一瞬的生死之间,终于下定决心,“布愿随公救国难,诛卓贼” 王允拱手相拜,“有君相助,大事可成矣” 荀忻与荀攸在日暮时出门,二人皆着白巾白袍,手中提着酒食,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向前走。此行是去祭奠何伯求。 当日何颙狱中自杀,亲朋故旧听到消息,赶去将他的尸首收敛,葬在长安城中一处荒地。 荀攸出狱后打听到消息,便准备要前来拜祭。 荀忻回想起当初在雒阳时那位仗义慷慨的白袍名士,望着天边绚丽如火的晚霞,心中生出悲意。 行走间突然记起来,他好像忘掉了一件事,他的六叔荀爽荀慈明不是该被董卓征召吗 他忘记为这件事谋划,此事竟然也没有发生 荀忻与荀攸之间讲话素来随意,当即问他,“董卓征召海内名士,慈明叔父为何未曾至雒阳” “文若曾于传书中提起,其在征召抵达之前已遁入山林。” 难道是兄长提醒的吗 荀忻又想起一个他遗忘已久的疑问,他的兄长荀文若好像是所有人里唯一与历史有出入的。 脑中浮现这个想法后他又嗤笑自己,历史,你如今真的敢把这些当历史吗 穿越这件事本来就极不科学,兄长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什么必要去深究。 他是荀文若,是荀忻的兄长,是可以相信的人,这便够了。 遍地生长着枯黄的杂草,荒野中不时传来几声鸦啼,夕阳已沉,白日的暖意渐渐被夜色吞噬,在天际转变为墨蓝色时,他们两人终于走到了何颙坟前。 坟前的柏树刚植上没多久,低矮瘦小,在夜色中看起来只是矮矮的一树阴影,没什么生气。 荀忻将手中的祭品放下,取出食盒中的酒器,以酒酹地,听着荀攸念凭吊的祭文。 入夜的荒野如此寂静,荀攸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平静的音调听在耳中愈显悲戚。 荀忻起身面东而拜,他的额头抵在地上,在心里问道,“先生,我常常想,我的仇人究竟是谁” “从前我将此恨记在董卓头上,我无力手刃仇人,只能推波助澜。” “可太学喋血仅仅是因为董卓吗”他仰起头,额头犹带着草梗压出的印痕。 “是董卓造成了这一切,还是这一切造就了董卓”他闭上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荀攸走过来,他的手搭上白袍郎君的肩,正开口欲言,就听荀忻问道,“公达,天下因何而乱” 荀攸望向无垠的荒野,沉默片刻,“易曰,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荀忻闻言一怔,德不配位,这四个字简直概括了桓灵二帝以来一切乱象的原因。 皇帝德不配位,宦官奸臣德不配位,何进如此,董卓亦然。 掌舵的舵手居然不会辨认方向,这艘大船在风急浪高,处处暗礁的苍茫大海中,如何能不沉没 他站起身,衣摆上沾上了泥尘,他按住腰中佩剑,回忆起几年前去往雒阳的马车中那一席谈话。 荀彧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叔父之意,望汝有澄清天下之志。” 荀忻,你该如何澄清天下 而此时荀攸似乎也若有所思,他看一眼身上的白袍,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缓慢生长,怂恿着他走出那一步。 荀公达俯身拾起食盒,走到荀忻身侧,缓声道,“行矣。” 司徒府的宾客奉命而出,沿着长安的街衢分散而去。 长安城中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传唱一首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 “千里草”、“十日卜”便包含了董卓的名字,这十二个字是昭示董卓死亡的谶语。 当荀忻听到这首童谣后,转头对荀攸道,“王子师不愧王佐之名。” 这位前辈“王佐”,虽然过刚易折,但为了心中的道能屈能伸,能正义匡国,也放得下身段去使这些小技。 荀攸平静道,“攸拭目以俟。” 拭目以待什么自然是王允如何设计这一局棋。 “司徒公果然不愿吕布脱出掌控,看来要用上我等所献之物。”他勾了勾唇,向来深情的眉眼此时只有锋芒意气。 如果用上那件杀器,想必董卓的死相绝不会好看。 荀忻坐在酒肆之中,举杯与荀攸对饮,两人脸上凝着如出一辙的寒意。 与此同时,还有一则谣言在士庶中流传,据说一位道士手持白布幡在郿坞外徘徊,被士卒羁押至董卓面前,只见白布幡上写着偌大一个“吕”字。 听信流言的人们揣测片刻,隐隐猜出一个名字,而董卓身边的近臣们听闻后付诸一笑,他们知道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个道士,只当是坊间编造,没有放在心上。 吕布骑着赤色骏马,率兵路过市肆,武人的敏锐感知让他察觉到无数窥探他的视线。 奇怪的是这些视线还并无恶意,甚至隐隐包含着期待与鼓励 吕布摸了摸赤兔马油光顺滑的鬃毛,百思不得其解。,,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7章 国贼伏诛 “明公, 卓贼之党诬张公与袁术暗自交通”司徒府内,属吏跪伏在地, 向王允通禀。 他所说的张公是卫尉张温,张温曾是董卓的上官,董卓一向看他不顺眼。 他哽了哽,“张公,已被笞杀于市” 王允闻言猝然站起, 他仿佛不敢置信一般, 哑声问道,“卿言何意” 属吏叩头, “张公已逝, 明公节哀。” 堂内一时寂静, 属吏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向司徒, 只见其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禁唤道, “明公” “下吏告退。”属吏举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趋步退出。 王子师怔怔地盯着案上简牍, 喃喃唤张温的表字,“伯慎。” “王允,汝行动何其迟也”他终于伏案痛哭。 象征王公身份的三梁进贤冠下, 束着花白的头发,泪水从遍生皱纹的脸上流淌而过, 他重新拿起笔, 起草起一份奏疏。 诸君皆弃我而下黄泉, 王允又何惜残躯何惜声名 翌日,朝会上有人提出董太师功勋卓著,应当加称“尚父”。 董卓闻言手抚玉腰带,哈哈而笑,假意谦虚了两句。 在满堂歌功颂德的阿谀之辞中,一人出列谏道,“昔日太公为武王之师,辅佐周室,以伐无道,是以天下尊之,称其为尚父。” “明公功德诚然威赫,也宜须等到关东悉定,王驾东还,然后再议此事1。” 明公您想要称“尚父”,不是不行,等您像姜太公一样把关东诸侯打退,还都雒阳时再说吧。 此人正是名士蔡邕,蔡伯喈。 董卓待他人残虐,待蔡邕却颇为礼遇,经常采纳他的意见。 王允见到董卓脸上的沉吟之色,知道他是听进了蔡伯喈的意见,蔡邕的劝阻虽然是出于大义,可让董卓称“尚父”就是王允计划中的一环,怎么能出意外 王司徒出列道,“明公此时称尚父,岂非效太公之德”他长揖劝道,“以尚父之名出兵击贼,正是以有道诛无道,名正言顺。” “司徒所言有理。”两个都是董卓欣赏的人,王允的说法显然更符合董卓的心意,董卓欣然称赞,应下加称尚父之请。 独坐龙床上的刘协看一眼王允,眼神中带着疑惑与迷茫,为什么王司徒要助长董卓的野心呢 难道就连王卿也选择舍弃他,而阿附董卓吗 “册封尚父之礼,典籍中未有记载,臣意应仿照册封王公之礼。”公卿中有人建议道。 董卓望向刘协,小皇帝条件反射般攥紧了衣摆,答道,“善。” 于是刘协命太常择定吉日,令光禄勋负责主持册封仪式,最终定在五日之后,在殿前册封。 散朝时董卓走到王允身边,“子师甚得我心,亦有功于社稷。”他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谈笑间暗示,过几日会加封王允为食邑五千户的温侯。 王允闻言一惊,又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不该拒绝,当即恭敬行礼,感谢太师厚爱。 “明公册封之日,士庶定当夹道相迎。”王允有意无意说道,听在董卓耳里,以为是此人投桃报李的讨好,哈哈而笑。 五日后,长安的街道上少见的人群熙攘,士卒列队守在道旁,百姓则被迫站在街衢上,强行“夹道相迎”。 董卓金华青盖的车驾后跟着玄甲步骑,披坚执锐,令人侧目。 行到一处高阁旁时,异变突起,数只黑色陶罐从天而降,落到董卓车架旁,砰然碎裂,陶罐内的液体四溅。 有卫士抹了抹脸上溅上的液体,惊呼道“油” 伏在屋顶上的二十余名刺客动作敏捷,将绑着浸油麻布的箭头点燃,一时陶罐与火箭齐下,董卓在车内听见动静,不敢出马车,只疾呼吕布,“奉先何在” 吕中郎将骑着赤兔马而来,“布在此” 他手中长戟劈裂正在坠落的陶罐,罐中温热的油液便泼洒在董卓的金华车盖上。 一支火箭射上车顶,瞬间整个车厢都燃起火来, “护卫太师”卫士忙冲进马车救出董卓,董卓此时怒急,“速速逮杀刺客” 奈何随身护卫的甲士们没带弓弩,此时只能领命持刀戟往阁楼上攀爬去追捕。 吕布见阁顶有火把晃了晃,双眼微眯,这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 他拍了拍赤兔马的脖颈,赤兔通晓主人的心意,踏着四蹄往后退去。 不断有陶罐坠落,卫士们已经知道这些陶罐中装的是油,有人吼道,“不可使油罐破” 凉州士卒反应过来,罐中油泼洒出来就会被火燃着,接住陶罐不让它泼洒不就完事。 卫士们纷纷去接陶罐,这下火势总算没有再蔓延,董卓骑上卫士相让的坐骑,正想命令吕布去追杀刺客,突然见一罐朝他坠来,忙伸手接住,入手发觉有些不对,这只陶罐里似乎装的不是油 他当机立断脱手抛出,只是已经晚了。 陶罐被抛在空中,引线燃烧到尾部,“嘭”一声巨响,炸裂声几乎要穿透耳膜,仿佛天雷坠落。 没有被爆炸波及的战马也受惊,跃起前蹄长嘶不止。 靠近董卓的人马血肉模糊,空气中烟尘滚滚,除了硫磺与硝石气味,还蔓延着蛋白质被烤熟的香气。 从刺客出现到爆炸发生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围观的士庶只见车驾火起,眨眼间便听见惊天雷响,凉州甲士人仰马翻。 有人惊呼道,“天降惊雷,是天谴耶” 吕布退得及时,爆炸时只是被掀了满面的尘土,他抹把脸,安抚好受惊的赤兔马,跃马上前查看。 只见车驾旁焦黑一片,不由暗自心惊,司徒公竟拥有此等杀器,即便以他的身手遇到此物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他这般想着,在一片焦黑尸体中寻找董卓的身影,待找到时却惊讶地发现此人居然还没死透。 董卓当时将陶罐掷出,头脸没有伤得太严重,又因常常遇刺,出行必穿铠甲,此时也刚好救了他的命。 董卓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肺腑疼痛,看到吕布忙喊道,“奉先救我” 吕布翻身下马,从胸甲中取出一卷缣帛,他环视因突生变故而茫然无措的凉州士卒,继而走向董卓,喝道,“有诏讨贼” 董卓闻言惊怒,他总算明白过来,今天这事定与吕布脱不了干系,这贼子真是豺狼心性、反覆小人,枉费他以父子相待。 “庸狗敢如是耶”他恨声骂道,气得几乎要忘掉身上剧痛。 夹道的士庶中有人喊道,“将军,诛杀董贼” 稀稀落落地有人附和,“诛董贼” 从众心理给了人们勇气,大家齐声喊道,“诛贼”其声震天。 守卫的士卒面面相觑,他们搞不清情势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阻拦激愤的人群,纷纷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吕布不等董卓继续骂,抬手一戟斩下董卓头颅,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此国殃民,杀人如麻,却也是肉体凡躯,难逃一死。 “董贼伏诛”吕布用戟尖挑起董卓头颅,扔到凉州士卒中,有人怒骂道,“吕布,叛主逆贼” “贼子尔敢” 凉州骑士们驱马杀来,却被吕布麾下并州兵阻拦围杀,反抗的声音消失了,吕布对着众多不知所措的士卒们喝道,“诏讨卓贼,余皆不论。” 凉州士卒闻言扔下武器,示意不再抵抗。 随着兵器坠地声,夹道的长安士庶们额手称庆,齐呼“万岁” 吕布在震耳的“万岁”声中骑上骏马,率领麾下直奔郿坞而去,郿坞中可是有堆积如山的金银粮草,还有董卓作威作福的亲族。 激动的人们挨家挨户奔走相告,董卓当政残暴无道,滥杀无辜,早就为民众痛恨,道路以目。 士族的女眷们典当掉家中的珠玉华服,从市肆中买来酒肉在街道上庆祝,市肆中人来人往,仿佛恢复成了最初的繁华景象。 路上有许多百姓载歌载舞,好像今天变成了什么盛大的节日,人人脸上带着欢欣。 人群中两位白袍庶人逆众而行,荀忻望着湛蓝的天空,道“公达,当归矣。” 董卓已死,是时候离开长安了。 他叹道,“但愿王司徒能听劝,当今之世绝不可除恶务尽。” 放凉州兵一条生路,也就是给自己留条生路。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失去头狼的凉州狼骑 荀攸答他,“恐怕司徒不能听。”他叹口气,“士民尚且痛恨如此,况司徒哉” 长安的百姓们只是活在董卓治下,尚且民不聊生,恨不得将董卓食肉寝皮,何况是与董卓同朝共事,苟且偷生、曲意奉承的王允 仇恨能蒙蔽人的理智。 荀忻心中叹息,董卓死了不代表一切就已结束,这反而是百年诸侯割据,交相混战的开始。 满朝公卿等候在殿前,久久也等不到董卓的影子。 刘协坐在车驾中,以“天子临轩”的姿态等候为董卓册封,忍不住问道,“董太师为何还不至” 尚书从殿外进来,他又哭又笑,形貌狼狈,伏地呼道“陛下,卓贼已伏诛矣” 百官闻言震惊,哄然议论。 “卿言当真”小皇帝惊得掀开车帷,激动追问道。 “千真万确据传卓贼于途中遭晴天霹雳,受天谴濒死,中郎将吕奉先奉诏杀贼,如今已赴郿坞诛贼族党。” “夹道士庶亲眼所见,断无虚假”尚书涕泗交加,激动叩头道。 “苍天有眼” “天佑大汉”公卿们哭天抢地,欣喜到忘形。而阿附董卓的朝官们面色骇然,似乎战战兢兢。 “中郎将吕布”小皇帝喜道,“此人诛杀国贼,乃大功之臣,朕要为他封侯” 他又想起自己并没有写什么诛贼诏书,于是问道,“诛贼之诏出自尚书否” 汉代诏书有时由皇帝提出,尚书台颁布,而尚书台也可以自行发诏,因此刘协有此问。 “臣自作主张,令尚书仆射发此诏令。”司徒王允跪地请罪道。 刘协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司徒王允的手笔,难怪他要提出加封董卓为尚父,却只是为了方便今日动手。 小皇帝跳下车,亲自扶起王允,动情道,“司徒于国有恩。” “陛下言重,匡正扶主,此为臣之分。”他自谦两句,转而建议道,“陛下可封吕奉先为温侯,以彰其勋。” 刘协欣然同意。 当日公府中置酒宴,公卿皆在座中,众人又说到董卓如何遭天谴,如何被枭首,如何弃尸于市朝,一直说到董卓被守尸吏点天灯。 说到兴头上,人人面带喜色,唯独左中郎将蔡邕听在耳中,叹了口气,“何以至此。” 蔡邕就坐在王允下首不远处,王允闻言勃然而怒,他将酒樽重重放到食案上,“董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人神共疾” “君世受汉恩,身为人臣,未能救天子于危难,而为天诛之贼嗟叹” 王允气急喝道,“廷尉何在”下首之人应声起身答诺。 “将蔡邕收捕廷狱。”他拂袖冷声道。 众人为这变故所惊,纷纷劝道,“司徒息怒,蔡伯喈无意之叹,并非背国之人。” 蔡邕也离席请罪,自辨不敢叛国,只是为一时际会感叹,请求判他黥首之刑,留他性命,让他编写完汉史。 黥首是在脸上刻字的肉刑,是极大的耻辱,并不算轻的刑罚。 蔡邕心中感叹,他的确恨董卓所作所为,可也确实感谢董卓对他的知遇之情。 世上有几人会像他这样,赏识他的伯乐却是罪无可赦的国贼 公卿苦劝,王允却一意孤行,仍令人将蔡伯喈下狱以待处死。 董卓死后,王允传命将长安众处城门封锁,以便清理城中董卓残部。 乱局之中,无人注意到,馆驿旁驻扎的一支运粮队伍悄然无声地拔营离开,不知去向。 荀忻从地道中爬出来,晃掉头上积落的尘土,总算逃出生天,他望着远处无垠的原野叹了口气。 荀攸见自家小叔父愁眉不展,不由问道,“元衡为何事烦恼” 荀忻垂头道,“公达,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荀攸挑眉。 “我所带之资大多用来贿赂打点,”他再叹一口气,“身无余资,如何购硝石回河北” 他把原先袁绍赞助他的钱全用来贿赂人了,现在身无余财,没钱买硝石,然而当初是用买硝石的理由从冀州出来,现在空着手回去实在不像话。 没钱该怎么办 “公达,计将安出”荀忻合理利用资源,询问这位智囊。,,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8章 围魏救赵 荀攸骑上冀州士卒牵来的马,道了声谢, 这才回答小叔父的问题, “元衡既能凿地穴, 为何不能凿山取石” 你既然都能挖地道, 那还买什么硝石呢自己去山上挖矿不快乐吗 荀忻抬眼看他, 沉默片刻,这似乎可行 “谨从教。”荀忻摆出受教的姿态,向拱手荀攸行礼。 周围的人都低声而笑, 骑士中有人道,“荀郎, 仆识得硝石,愿领队搜寻。” 荀忻莞尔,“便有劳诸君。” 他踩上辅助上马的单边马镫1,在初冬微寒的风中踏上东归之路。 在官道上还没走多久, 前方尘土滚滚, 他们竟迎面遇上了一路兵马,荀忻与荀攸对视一眼, 示意队伍退到路旁,给人让道。 四五百人的玄甲骑兵排着队列, 马蹄声并不杂乱, 像是训练已久。 惊鸿一瞥,荀忻注意到为首的年轻将军看起来很眼熟。 其人高鼻深目, 白皙英俊, 赫然是他初来长安, 寻找荀攸住处时遇到的,那位为士卒付酒钱的二千石军官。 荀忻暗思,这位当日在长安城中巡视,应该是董卓麾下的将领,按照现在长安城中的局势,董卓的旧部很难有好下场。 想到此人当时的心善,荀忻犹豫几息还是出声唤道,“将军。” 众人都看向他,只见姿容过人的白袍郎君手持缰绳,在马上拱手朗声道,“我等乃河内进贡之使,长安城中已生大变。” “君与我相识”那名将军闻言勒马,战马嘶鸣,其人蹙眉回眸。 他犹疑地打量着眼前突然说话的陌生人,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见过此人。 荀忻摇了摇头,“城中死伤相藉,在下心有戚戚,特此相告。” 骑士们随着将军驻马,向荀忻喝道,“汝言有何变故” “董太师已死。” 话音落地,听得玄甲骑士面面相觑,发出讶异声。 就出了趟长安城,董卓怎么就死了 “多谢提醒。”玄甲将军面带沉思,握着缰绳拱了拱手。 荀忻回礼,“就此别过。” 两队人马,一众一寡,一北一南背向而去, 荀攸驱马上前,与荀忻并行,“元衡何时与此人相识” 荀忻笑了笑,知道瞒不过他,“长安城中,我扮作酒贩,被巡兵抢了酒。” “那位将军见此情形,取金赠我,自称治军不严。” 荀攸颔首,“此人有仁将之风。” “我以为他是凉州之人,忧其入城恐有不测,故此示警” 荀攸看向他,接话道,“元衡所料有误” “然也。闻董卓之死而面无哀色,或许是并州之卒。” “何进身死后,旧部兵属董卓。”荀攸顺着他的思路猜测道。 “当今之世,君子何其难得。”荀忻叹了一声,所以即使贸然提醒容易引人怀疑,节外生枝,他还是选择冒这个险,没想到恰好是多此一举。 东郡太守治所东武阳,郡署内文吏们各司其职,忙碌着处理公事。 或伏案处理公文,悬腕执简而书;或摆弄算筹,喃喃计算钱粮;或走进走出,交接县中事务 堂中上首案后端坐之人,头戴缣巾,青色袍服的交领处皂缘领袖,容光如玉,垂眸悬腕间风姿卓然,朗如月明。 他接过文吏奉上的公文,笔下批复,口中吩咐。几句话说完,手中笔已经放下,他在公文上加盖官印,递还给文吏。 郡吏望着荀文若,目光崇敬,他恭敬地接过简牍,长揖躬身而退,匆匆领命前去。 “司马。”一位士卒快步走入堂中跪禀道,“探马来报,黑山贼距城不足百里” 众文吏闻言惊骇,顾不得手上的公文,有人慌道,“东郡率军驻扎顿丘,如今城内空虚,司马,这当如何是好” 荀彧起身向外走,“诸君岂忘夏侯司马” 众人反应过来,虽然曹东郡不在城中,但他留了一位心腹将领夏侯惇在东武阳,统领二千兵马,堪能守卫。 只见走到门口的荀司马转身,向他们长揖道,“郡中事务,彧托付与诸君。” 众人忙站起身回礼,称诺,“司马专心兵事,杂务有我等处理。” “夏侯司马在城门相候。”来通禀的那名士卒跟在荀司马身后,两人出郡署,骑马向城门奔去。 夏侯惇站在城门楼阙之上,身着铁铠,头戴武冠,见一人快步登楼,忙去相迎,“荀君。” 荀文若登上城楼,当即道,“君心中必有守城之略,此战凭君调度。” “谢荀君信重”夏侯惇向他作揖,“君与我皆知,将军一时难以回援,城外之兵有惇阻挡,城中之民劳君安抚。” 这一文一武的同僚战友相对行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城中尚有三月之粮。”两人并肩而立,眺望此刻风平浪静的原野,春风吹面不寒,蔚蓝天地间的新绿之色荡漾起微波,吹拂起荀彧苍青的袍角和夏侯惇下颌的红缨。 夏侯惇道,“二千余老卒,能攻能守。” “今晚袭营”荀彧闻弦歌而知雅意。 夏侯惇笑道,“以逸待劳,如何能失良机” 兖州顿丘,曹操站在军帐内与诸将分析战局形势。 案上地图放着地图,他指着图道,“黑山贼如今分兵屯于魏郡。” 这副在众人看来十分详细的地图是当初荀彧所献,荀忻所绘。 帐中人都是曹操的心腹爱将,大家看向他所指之处,是位于顿丘西北面的魏郡。 “于夫罗至今仍驻军内黄。”他的手指移向位于顿丘西北,魏郡与顿丘之间的内黄。 于夫罗此人一听名字就不是汉人,他其实是匈奴人,东汉时匈奴内部争权动乱,分为南北两支。 南匈奴早已归附汉朝,与汉人杂居,也算得上大汉子民。 而于夫罗就是黄巾之乱时南匈奴派来助朝廷平叛的友军,他出了家门,南匈奴内部又发生了叛乱,于是于夫罗有家不能回,滞留在河北,久而久之成了流寇。 内黄离东郡极近,于夫罗的匈奴骑兵骁勇善战,四处劫掠,因此成了曹军的心腹大患。 “北有黑山十万之贼,西有于夫罗骁骑窥伺,若坐守东武阳,我军岌岌可危。” 众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因此将军屯兵于顿丘,以待战机。” 这时有从东武阳赶来的斥候进帐通禀,“将军,黑山贼号称八万,围困东武阳” “夏侯将军率兵夜冲敌营,斩首千余。”斥候道,“仆趁此时机出城,奉命求援。” 夏侯渊急急拜道“将军,我愿率兵回援” 曹洪拱手道,“妙才善于奔袭,其可为援军前锋。” “妙才”是夏侯渊的表字。 曹仁也劝道,“将军,战机不可失,我等从后方奔袭,元让从城内接应,内外夹击,当可破敌”夏侯惇字元让。 诸将皆请战,曹操却摇了摇头,“岂不闻孙膑围魏救赵” “贼军倾巢而出,魏郡空虚,我若趁此时机攻打魏郡,贼虏若知我袭其本屯,必然要回军相救,如此武阳之危可解,贼军可破。” 诸将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主将决策已出,麾下将领只应服从,当即听从曹操指挥,拔营突袭黑山军老巢魏郡。 曹操卷起地图,脚步不停,出帐督促行军。 他心中难道就笃定此计必然成功 无人知晓他们的将军也心中没底,此战成功与否,决定了他能否继续在兖州立足。 他只坚信,荀文若,夏侯元让,绝不会让他失望。 东武阳,黑山黄巾已经围城半月有余,这些天他们采用种种攻城方法,都被城中守军识破,这样一个久经战乱的荒破小城,居然在数万大军的连续攻城中依然坚固。 当然这个“坚固”指的是城中防卫,武阳的城门、城墙已经残损不堪,修修补补,其上零散地扎着箭矢,混杂着敌我双方凝固的血液。 黑山黄巾用上了最后的方法“蚁附”,他们如同蚂蚁潮涌一般,靠着人海战术拼命攻城。 城楼上的箭矢齐下,滚木、滚石轰然砸下,滚油泼了一瓮接一瓮,还是不能阻拦黄巾军前仆后继的攻势。 他们的性命就像韭菜,被割了一茬又一茬,然而春风吹又生。 踩着城门下的尸山血海,黑山军终于登上了武阳城楼,两军在城楼上短兵相接,生死相搏,不时有人惨叫着坠下城楼。 “文若”夏侯惇情急之下叫了荀彧的表字,他拽住此人,“君来此作甚” “是荀君”城楼上临时被编入伍的城中百姓惊呼。 “荀司马”浑身是伤的士卒喜道,同时砍倒身前的敌人。 荀彧脱去官袍,身上着甲,持一把长刀,不顾夏侯惇的阻拦,上前一刀将敌卒枭首。 他清雅的容貌与利落枭首这一幕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使人心生震撼。 亲眼得见这一幕的士卒们喊道,“司马勇武”一时己方士气大振。 夏侯惇明白了荀文若的用意,他心中感动,手中长矛挑开敌卒,吼道,“荀君勇武诸君奋勇杀敌” 城中没有人比荀文若更得人望,他从来是众人仰慕的荀司马,他站在此地,便能给城上的士卒们带来勇气。 连荀君这样的州郡高官,高妙名士都能上阵杀敌,他们这些军伍之人如何能不搏命 “奋勇杀敌” 荀彧被士卒们层层围住,这些人自愿用生命去保护他。 他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刀,站在原地没有逞勇再上前,荀文若如果阵亡,恐怕城中士气会立刻溃散。 再坚持几天,曹将军的“围魏救赵”之计就能功成,此战将胜。 城楼上的敌军再次被杀退,对方鸣金收兵,酝酿着下一次攻城。 远处的乌鸦振翅而来,落到城门下的尸体上啄食,不时啼叫,喑哑难听。 当晚,荀彧洗净手上脸上的血污,在郡署中伏案而眠。 黑暗中,荀彧陡然惊醒,他平缓过噩梦带来的心悸,一时之间辨不清梦境和现实。 一滴泪落在案上,他闭上眼,几不可闻唤一声,“大人。”,,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39章 复归河北 东武阳城下黑山军大营中,一骑从远处疾驰入营, 他连滚带爬翻下马背, 手持令箭向主帐奔去。 “渠帅曹军袭我魏郡本屯” 帐中诸人头戴黄巾,身披甲胄, 正在帐中宴饮,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 无不面露惊色。 “何时之事”主将眭固急急问道。 “昨日夜半,曹军连夜攻城” 有人骂道“曹贼奸宄” “渠帅, 当速速回援”很多人坐不住了,站起来请命。 黑山军是当初黄巾起义后的未被剿灭的一支黄巾,他们本质上是平民百姓,行军时也拖家带口。这些人的妻儿老小, 身家财物都在魏郡, 听到魏郡被袭的消息各个心急如焚。 “武阳城破只在旦夕间, 此时退兵回援, 岂非功亏一篑”有人质疑道。 脾气暴躁的一位渠帅抓住说话那人的领子,怒目而视,“若魏郡为曹贼所破,纵然攻下武阳有何用处” 眭固一锤定音,“即刻拔营, 驰援魏郡” 站在城楼上严阵以待的一名曹营士卒, 巡视中无意向城下一瞥, 眼见黑山军开始撤退, 他拉住同袍, 指着城下正往远处撤离的骑兵,不敢置信道,“贼军退矣” 同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源源不断离营而去,乌泱泱的长队。 他惊喜喊道,“贼军已退” 惊喜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的在东武阳的城楼上响起,浑身是伤的人们喜极而泣,苍天保佑,他们守住了城池,死亡的阴影不再笼罩在众人心头,他们不用再忍着疼痛、克服恐惧,一次次挥刀与人生死相搏。 春风吹过,吹散了武阳城下的血腥之气,阳光倾泻在城墙上,带来和煦的暖意。 春天终于到了。 在去往魏郡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处山谷,山垒两侧,裸露的荒岩上缀着草木苍翠,一侧向阳,一侧背阴,高崖的阴影投在谷中,光影泾渭分明。 峡中地势平坦,因此官道就经此峡穿过,雀鸟像往常一样俯冲飞落林梢,数息后又惊飞而起。 曹操站在山垒上隐蔽处,向远处眺望,不时就着水囊喝水。 “将军。”有斥候快步走来,禀报道,“侯骑来报,黑山贼前锋已至十里外。” “善。”曹操将手中水囊抛给近卫,下令道,“整军待战” 作为黑山军的主将,眭固第一次这么昼夜不停地急行军,所幸士卒也知道此去是驰援本屯,没有怨言,只是疲惫之下,难免萎靡不振。 “渠帅。”他麾下一将驱马上前劝道,“士卒疲倦,不堪应战,不如稍作休息。” 眭固点点头,“依你所言,过前方山谷之后,即传令全军休整。” 副将闻言望向那地势险峻的山谷,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犹疑着拱手答诺。 黑山军出魏郡时号称八万,实际上是三万兵马,在东武阳城下折损六七千人,如今仍有两万余人。 万人大军走在狭长的官道上,如长龙蜿蜒,又像一条潺潺往前流淌的浊流,一眼望不到尽头。 “将军,何时冲锋”埋伏在山坡林中的曹军中,军侯望着谷中行走的黑山贼,低声询问主将。 曹操抬起右手,示意军侯稍安勿躁,他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眼睛专注地盯着谷中的敌军,心中估算数量。 等到黑山军行军过半时,曹孟德一声号令,万箭齐发,滚木礌石齐下。 谷中黑山军毫无防备,箭矢所到,滚木所及,非死即伤,黑压压倒了一片人,惨叫声骤然在中军响起。 “敌袭”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然而为时已晚。 谷中道路狭窄,步卒们摩肩擦踵,避无可避。 耳畔突然传来战鼓声,他们惊恐地往山上望去,鼓点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轰轰隆隆,在山谷中回荡,惊天动地,似乎有千军万马埋伏在此。 骑兵从山坡侧喊杀而出,疲惫不堪的黑山军一时心神跌宕,惊慌下想要逃跑,互相踩踏,在铁骑之前溃不成军。 弓弩在前,精骑在后,最后是步卒压阵。 曹军中的步卒大多是不久前招募来的新卒,第一次上战场,眼见敌军不堪一击,新卒们士气大增。 凶神恶煞的黑山贼也不过如此。 黑山军被拦中斩断,首尾不能兼顾,而地形狭窄,兵力无法展开,完全沦为曹军刀俎之上的鱼肉,被一边倒地屠杀。 眭固眼见兵败如山倒,他竭力收整溃军,“众将随我突围” “渠帅,曹贼伏击在此,可见魏郡已然城破”之前不同意回援的那位军侯上前道。 眭固气得咬牙瞪目,最终无可奈何下令,“回军黑山” “撤” 这一仗曹军杀敌近万,俘虏两千降卒,士卒清扫战场的空隙,曹洪驱马上前找到自家兄长,“将军。” 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此战大胜,黑山贼虏已然元气大伤,将军用兵如神,一战除却心腹大患。” 他觉得自家堂哥简直是个打仗天才,看看,这种漂亮胜仗,那是普通人能打出来的吗 “将军,我部已整军完毕,何时回军”夏侯渊也凑了过来。 曹孟德用软布细细擦拭槊刃上的血迹,“岂能回军” “将军何意”曹洪追问。 “将军之意,趁此时于夫罗不知黑山贼已败,袭其不备,攻克内黄。”曹仁,曹子孝驱马而来。 曹洪与夏侯渊面面相觑,又一同看向曹操,只听其道,“战机易逝,不可错过。” “匈奴骁骑,若困于城墙之内,与犬羊何异” 骑兵的优势在于奔袭冲阵,而不是守城。 匈奴人没有守城的经验,一旦下了马,论起守城来却比不上中原的守卒。 荀忻一行人在路上度过了整个冬天,到了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才运着硝石满载而归。 出乎荀忻意料,袁绍对于荀彧投奔东郡之事竟然没多大意见,也不知是仗着麾下人才太多,还是因为曹操是他信重的小弟。 对于荀攸,袁本初也表现出诚意,以上宾之礼相待,还邀请荀攸来他麾下任事。 荀攸委婉拒绝。 一行人从州牧府回来,那几名荀氏家仆向荀忻辞行回农庄,只剩下荀攸跟着他回家,一起去拜见荀绲。 “小郎君归矣”荀绲家的仆人骤然看到荀忻出现在眼前,愣了片刻,惊喜地向门内通传。 回过来才注意到荀攸也在,又提声喊道,“攸郎君亦归矣。” 只听门内有人唤起“荀勉”,片刻后一个穿着短衣的年轻人跑出门来,笑起来露出半只小虎牙,粲然开朗,而眼中泪光盈盈。 “郎君”荀勉虽然身高见长,但性情还和从前一样软乎乎。 他和荀忻身后的荀攸见了礼,便催促二人进门,说荀谌在公府当值,还没回来。 他顿了顿,“二龙先生盼着郎君归家。” “我带公达来,便是要先拜见阿父。”荀忻笑道,他只顾着往内堂走,没注意到荀勉神色的变化。 荀攸看一眼荀勉,低眉间露出忧色。 进到荀绲所居的内堂中,头发花白的老人似乎刚得到通禀,正在家仆的搀扶下拄着杖向外走。 “阿父。”荀勉忙上前拜倒。 “次翁。”荀攸也拜见他的堂祖父。 “平安归来便好。”荀绲去扶二位儿孙,抚上一人的肩,“公达此番受苦。” 然而被他搭住肩的却是荀忻。 荀忻仔细看他神情,终于察觉到不对,他出声道,“阿父” 荀绲这才发现自己弄错,神情微怔,继而苦笑道,“阿父如今双目不济,自家孩儿竟能误认。” 荀忻示意搀扶伯父的仆从离开,亲自来搀扶老人,隔着衣料,只觉掌中脊背又佝偻几分。 荀绲已然年近古稀,在这个人均寿命四十多岁的时代,可以称为高龄。 他的伯父,已经老了。 沉默间,荀攸回答荀绲之前的话,“叔父不远千里相救,攸何谈受苦” “亲族之间,本应如此。”老人又抚着荀忻的肩,“儿赤忱之心,有汝父遗风。” 这三代人寒暄一阵,荀攸便告辞回家,堂中只剩下荀忻陪坐荀绲身侧。 “儿此去半年,阿父曾染恙否”他盯着荀绲有些浑浊泛黄的眼眸,不明白怎么半年不见,伯父就视力减退到这个地步。 难道是生了什么病 荀绲闻言道,“儿不必为我忧,阿父年老多病,此为世间常理。” “阿父今日可有兴致与儿对弈”荀忻笑了笑,提起别的话题。 却见荀绲摇头笑笑,“阿父目力不佳,儿莫非想趁机悔棋耍滑” 他调笑道,“吾岂能中小儿之计” 荀忻应了声,心中一沉,阿父这样爱棋成癖的人,没人料到他有朝一日会不愿下棋。 他连棋子都看不清了吗 “主公。”赵扶听到荀忻回来的消息,忙从田庄赶来拜见。 “仲升不必多礼。”荀忻扶起半年不见的这位友人,询问他田庄的情况。 赵扶从袖中取出一本用麻线装订好的账本,递给荀忻。 荀忻挑眉接过,觉得赵扶果然很有这方面的天分,他翻开账本,上面记录了纸坊与田庄每月的收支情况。 纸坊送给了袁绍,现在的收支跟他没多大关系,他直接翻到记着田庄的部分。 “仆已添置良田百亩,去岁得粮八百石。”赵扶跪坐在荀忻案前道,“按主公吩咐,赠粮两百石与袁公。” 荀忻默默换算,这时的一石大概是后世的五十斤,现在他家有两百多亩田,年收约四万斤粮,亩产量两百斤,这还是他改良灌溉和农具后的产量。 荀忻叹口气,种田的事不能着急,只当还有提升空间。 他放下账本,对赵扶作揖道,“劳君辛苦。” “不敢,主公收留、提拔之恩,赵扶绝不能忘。”赵仲升低下头避礼不受,他看起来过于年轻的脸上神色肃然。 荀忻再揖道,“还请仲升帮我。” “主公但言无妨。” “请仲升帮我,重金寻良医。”他一揖及地,郑重嘱托。 第40章 此生唯负 荀绲府上,赵扶引着一位头戴帻巾的老先生走进来, 荀忻连忙上前相迎。 白袍郎君向来人拜道, “请医师相救。” “君请起,老鄙定然尽心竭力。”老先生将这位年轻人扶起, “病患何在” “君请随我来。”荀忻带着大夫往荀绲屋里走, “敢问医师名姓” 老大夫精神矍铄, 拱手道,“老鄙广平韩彦, 韩文茂。” “颍阴荀忻,韩翁可唤我元衡。”荀忻向他执子侄礼,转头对赵扶长揖,“有劳仲升。” 赵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荀忻, 随后向他家主公告辞, 转身离去。 老大夫在原地等荀忻继续带路, 问道, “不知病患乃君何人有何病症” 荀忻向他一一解释,两人走入内堂,只见矮床上睡着一位老人,面容憔悴,花白的头发垂散一侧, 愈显苍老。 老大夫站在床前, 细看病人面容后坐到床沿上, 从被褥中摸出荀绲的手, 为其号脉。 荀忻侍立一旁, 盯着韩文茂的神色看,忧心忡忡。 等到老大夫将荀绲的手放回被褥中,伸手抚上荀绲的额头,荀忻低声道,“阿父昨夜曾发热,今晨方退。” 老大夫看他一眼,“以何法退热” “忻情急之下,以烈酒涂于伯父额、腋处,不久热退。” 老大夫若有所思,点头赞道,“此法甚妙,可行。” 他起身往外走,直到走出内堂,荀忻跟着他走出来,喉头微动。 “韩翁,伯父无恙”荀忻期冀地望着眼前气质沉稳的老人。 韩文茂看他一双眼眸如幼鹿般澄澈,不由心生不忍,叹了口气。 “我见君年方弱冠,觍颜唤一声郎君。”这位医者仁心的老人循循道,“荀二龙并无疾病。” “换言之,其遍体有疾。” “草木荣枯,生老病死。” “郎君,”他叹息道,“老病无药可医。” 眼见着这位荀氏郎君闻言神色木然,怔怔落泪,半生坎坷的韩文茂心生同情。 他望着庭中绿树,心中感慨,无论是怎样的苍天大树,最终还是免不了尘归尘,土归土。 “果真别无救法” “我为郎君留几副药方,好生调养,或许”韩文茂顿了顿,还是没忍心直说让他准备后事。 老大夫随着家仆前去写药方,只留荀忻一人独立庭中,他展开赵扶方才交给他的信纸,赵扶说他们在冀州、兖州一带搜寻,没有人听说过名叫华佗的医工。 几乎所有的希望都消散,荀忻仰头望向天空,青白的天幕有飞鸟掠过。 傍晚时分,荀谌从州牧府回来,也带回来一位河北名医,这位大夫诊过脉,向兄弟二人摇了摇头。 送走了医工,荀忻与荀谌对视,只见荀友若眼中隐隐有泪,“四兄。” 荀谌红着眼眶,强忍住没有落泪,“我去与三兄、文若传书。” 他身上官服还没来得及换,急急往书室而去。 厨房的仆从见荀忻走进来,人人惊讶,“小郎君因何而来” “为阿父煎药。”他们的小郎君将手上瓦罐放上灶台,果真亲自坐到灶前生火。 半月后,荀忻从田庄中回来,只见家门前停了三辆牛车,门仆看到他便禀道,“小郎君,三郎君归矣” “三兄”荀忻疾步往堂中走,他还没有见过这位三堂哥,就连之前看过的小荀忻的日记里,也没有提过荀衍,看来他很早就离家去了外地。 “阿父。”荀忻入堂拜倒,荀绲今天似乎精神尚可,披衣在床上坐着。 只听有陌生而低沉的男声问道,“此为蒿儿” “蒿儿已经加冠,表字元衡。”荀谌在一旁解释。 荀忻抬头望去,只见床边有一人与荀谌同榻而坐,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褒衣博带,下颌蓄着寸长胡须。 乍一看,此人容貌与荀绲有六七分相似。 荀谌与荀彧大概长相肖母,此时两位亲兄弟坐在一起,眉眼不相像,只气质上同样有着荀家特色的沉静。 “三兄。”荀忻上前行礼。 荀绲轻咳一声,对荀衍道,“汝久不归家,元衡早不识得这三兄。” 荀衍笑了笑,“元衡既已加冠,可曾娶亲” “尚未。”荀忻求助般望向荀谌,荀谌叹口气,觉得自家大哥还是老样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荀友若无奈给堂弟找理由开溜,“今晚当设宴为三兄接风洗尘,元衡且去知会公达,晡食前来赴宴。” 荀忻称诺,赶紧趁机溜了。 临走还能听见荀衍疑惑问道,“此等小事,令仆婢相传即可,何必命蒿儿亲往” 走在乡间小径上,暮春时节,草木繁盛,没被踩踏的道旁生着绿草,其间点缀着或白或紫的小花,翠华葳蕤,矜持着含苞待放。 荀攸家的院门开着,荀忻走过去准备敲门,院中传来稚嫩童声。 “赠汝。” 有女子的声音回答,“郎君,奴要花作甚” 荀忻用指节扣了扣院门,侍女听到响声忙应声走来。 “荀君。”侍女向他行礼,“荀君来寻主公” 荀忻点点头,便听她歉意道,“主公不在家中。” 四头身的垂髫小童“蹬蹬”跑过来,扑到荀忻腿上,“阿翁。” “阿角。”荀忻叫着荀缉的小名,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来。 他柔和了神情,摸摸小孩酷似荀攸的小脸,“阿角可知汝父在何处” “阿父,钓鱼。”荀缉生得眼眸圆圆,看起来像是q版的小荀攸,说话一顿一顿,尾音拖得像跃出水面的鱼尾巴。 他把手上捧着的宝贝举给荀忻看,那是一朵紫白相间,形如伞盖的小野花。 小孩极珍惜地递给荀忻,“赠与阿翁。” 荀忻露出这半个月来少见的笑意,他接过小花,“多谢阿角,阿翁甚为欢喜。” 荀缉亲近地搂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怀里,似乎害羞地想躲起来。 “我去寻汝阿父,阿角自去玩耍。”荀忻亲了亲荀缉软嫩的小脸蛋,将小孩放下来。 拿着这朵小花,荀忻往附近的池塘走去。 谁能想到,他荀忻两世加起来才二十多岁,不仅有几个三十多岁的侄子,还有几个能打酱油的侄孙。 英年早翁,可悲可叹。 再往前走,只见青草与垂柳处有一顷方塘,前几天刚下过雨,池塘中的水几乎要漫溢出来,浸着岸边青草的半截青茎。 池水极清澈,水草随波缓缓荡漾,水中天光云影,垂柳碧枝,静谧幽深。 荀攸就在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垂足而坐,手中持着钓竿,荀忻放缓脚步走过去,不想惊跑他的鱼。 “元衡。”荀攸还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转头轻声唤道。 “今日三兄回来,四兄令我来唤公达,晡食前去赴宴。”荀忻也坐到石头的另一侧,看到荀攸身边的鱼篓中已经有两条巴掌长的鲫鱼。 鱼篓被放在草上,浅浅的水刚好浸过鱼身。 “休若叔父已归”荀攸目光停在钓竿上,“文若不知能否赶回来。” “四兄言,公达已应公府征召。”荀忻凝视池塘中的倒影,“王子师日理万机,竟也没忘此事。” 他们当时以荀攸的名义帮了王允的忙,就有预料王允会征召荀攸。 “我欲求出为蜀郡太守。” 荀忻蹙眉,蜀郡公达为何要往那么远的四川跑 他不禁联想到自请为益州牧,前往益州割据的刘焉。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荀忻惊讶地望向荀攸,难道说,公达想当军阀 然而荀攸脸上一派淡然,看不出情绪,“元衡为何不肯信” 荀忻伸手搅了搅鱼篓中的水,“荀忻心中无北斗,君即我之北斗。” 我心中没有什么皇权,我心中也没有什么方向。 在这个时代,荀文若和荀公达就是我的北斗,是我的方向。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即便是造反,在我这里,有何不可 荀攸望向他的小叔父,荀忻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手中钓竿微沉,他下意识提起钓竿,将一尾青黑色的鲫鱼提出水面,从钓钩上取下,扔进鱼篓。 鱼在鱼篓中挺身扑腾,溅起水花。 荀绲的病最终还是没有起色,昏迷的时日越来越多。 荀谌向袁绍请了假,没再去州牧府,此时他坐在床头,半抱着虚弱的父亲,方便荀忻喂药。 一勺药喂进去又顺着唇角流出来,喂药的人换了几个,只有荀忻不会半道弃了碗伏床哭泣,于是便只由他来喂药。 正喂药间,荀绲竟眼珠微转,缓缓醒来,住到了荀家的韩老大夫上前去为病人把脉。 荀忻忐忑地看着他的神情,鼻头微酸。 韩文茂对着众人摇了摇头,“召集子孙。” 他伸手在荀绲眼前晃了晃,叹息道,“我为先生刺穴,也许能暂增目力。” “有劳韩翁。”荀谌拱手相拜。 等到子媳孙侄都进了内堂,荀绲的精神恢复过来,他环顾室内,似乎发现自己视力有所好转。 几个孙辈凑在床前,轻声喊“阿翁”,荀绲靠在荀谌怀里,一一勉励叮嘱 “蒿儿。”荀绲颤声唤道。 “儿在。”荀忻抬袖胡乱抹掉脸上眼泪,坐到床沿握住伯父的手。 “阿父,儿在。”他用尽平生演技,忍住眼泪露出笑意。 荀绲干瘦的手点上侄儿通红的鼻尖,“大丈夫,不可效小儿女姿态。” “儿知矣。”他再次握住伯父的手指。 “汝父名汝为忻,字汝为衡,一盼汝欣欣然,此生喜乐无忧,二盼汝权衡得失,自在从容。”他抽出手指反握住荀忻的手。 “如何择道,如何为人,惟儿自衡。”他顿了顿,“阿父之愿亦如此。” “儿知矣。”荀忻低着头伏在床沿,用额头去贴两人相握的手。 “阿父已见儿加冠,九泉之下,无愧乃父。” “早日成家,择一佳妇。”他也落下泪来,“不得效汝兄文若。” “吾此生最相负者,唯我儿文若。”他苍老的声音幽幽叹道。 众人皆流泪低泣。 荀衍跪倒床前,“大人莫言相负,文若从未有怨。” 荀谌也抱住父亲,流泪道,“大人等等阿弟,阿弟传书便在这几日能归,大人垂怜文若” “若不能见大人最后一面,阿弟情何以堪” “阿父”荀忻眼见伯父闭上双眼,不由惊慌唤道。 只见荀绲嘴唇翕动,声音低不可闻,荀忻附耳细听,却是在唤“文若”。 他耳中听着,眼中流泪,伏床不忍再听。 半晌后,荀衍抖着手将一缕丝絮放到父亲鼻端,丝絮纹丝不动。 低声啜泣的众人终于放声而哭,荀忻伸手抚上伯父微凉的脸,再无法自控,涕泗交加。 荀忻与两位兄长一起,为荀绲更衣入殓,殓衣左衽,白巾覆面。 等到白布一层层缠上棺椁,众人披麻戴孝,布置好灵堂,一人风尘仆仆直闯入堂。 荀忻一见来人,不自觉眼泪滑落而下,“兄长。” 荀彧长袍染尘,望着满堂惨白神色茫然,他走到灵前,双膝跪地。 荀谌上前抱住他,痛哭唤道,“阿弟” 第41章 夜凉如水 邺城郊外,素车白马, 白布飘展, 数百人号哭而来,萧声呜咽, 荀衍牵着柩车的麻索, 形容憔悴地唱着挽歌蒿里。 闻讯从豫州赶来, 为荀绲送葬的故交走在柩车旁,悲声为逝去的友人叩丧言送行。 “行矣仲慈” “死生路异, 永从此辞1。” 荀绲的三个儿子穿着粗麻丧服,手中拄杖,脚上换上了草鞋,这是为父母之丧所服的斩衰之服。 按照送葬的礼节, 人人放声哭泣, 嘈杂纷乱。荀忻望着白布缠绕的棺椁, 麻木地跟着柩车走。 荀氏的祖坟在颍阴, 路途遥远,难以送灵柩回故乡安葬,因此只能暂时葬在河北,等待日后迁回故土。 半晌过后,黄土扬起, 落下, 墓穴缓缓被填盖, 荀忻目光顺着枝头飞起的斑鸠移去, 余光注意到荀彧闭着眼蹙眉, 神情有些不对。 “兄长”他忙扶住荀彧,怀中人似乎站不稳,顺着他的怀抱倒去,闭着眼无知无觉。 “阿弟”站在一旁的荀谌一惊,疾步过来搀扶。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人们围过来询问。荀忻摸上兄长温软的脸侧,试图唤醒他,“兄长” 探上额头,触手热度微高,荀忻皱眉对荀谌道,“四兄,五兄似有热症。” 荀谌摸着弟弟的额头,眉头紧锁,“元衡,你带文若回去寻韩翁。” 荀忻忙点头,他背过身,让荀谌将昏迷的人扶上肩背,背着兄长往回走。 “公达”荀谌叫住正往这边走来的荀攸,荀攸明白他的意思,答应道,“我与元衡同归。” 他快步赶上荀忻,等着荀忻力竭两人再轮换。 韩文茂还留在邺城,荀氏让人来请,他立刻随人赶来。 “韩翁”荀忻放下喂水的碗勺,忐忑问道。 老大夫放下青年人的手,“郎君无需担心,君兄并无大碍。” “久不进食,哀毁过度,疲乏已甚,纵然仙人也难堪重负。”他叹口气,“好生休养,夜间许能醒转。” 果然暮色深沉时,荀忻捧着碗小米粥进门来,就见兄长靠在白灰涂就的墙壁上,室内只点了一盏缸灯,憨态可掬的铜牛身上承着橘黄色的灯火,使荀彧苍白的侧脸映上柔和光晕。 斩衰之人只能睡草席,若不是荀彧突然昏倒,此刻他应该在父亲墓前倚庐而居。 “兄长。”荀忻坐到草席旁,将漆碗捧给他,荀彧伸手接过,沉默地喝完这碗粥。 荀忻接过他手上的空碗,只听眼前人问道,“大人临走,有何嘱咐” 荀忻脑海中浮现起那一声声的不舍轻唤,心里生出哀意。年轻人的声音低而清澈,“阿父望兄长,惜身自爱,平生长乐。” 为人父母,还能希望子女怎么样呢 他私心里不想告诉兄长伯父在病榻上的辗转,这无论是对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一种残忍。 沉默在室中蔓延,荀忻拿着空碗起身欲走,走了两步犹豫着转身。 “兄长何时赴东郡” 荀彧闻言望向他,复又垂眸,“百日斩衰后2。” 服完百日丧期他就要回兖州,如今东郡正处多事之秋,虽然他已经向曹将军举荐了戏志才作为策士,仍是无法放手离去。 “早些休息。”荀忻行礼间瞥了眼兄长坐着的草席,抿了抿唇,这个时代事死如事生,然而人死如灯灭,子孙的孝行也只是做给活人看。 种种施诸于孝子们身上,对于衣食的严苛要求,其实是对人身心的摧残。 “元衡。” 荀忻应声,“兄长。” 兄弟二人一人坐,一人立,荀彧拱手低头向他作揖,荀忻长揖回礼。 “忻告辞。”他转身往外走,心里算着兖州的事,他记得曹老板得到兖州后,最艰难的时期里,最大的问题,在于缺粮。 种田对他来说不难,如何把粮食运送到兖州去,这才是令人头疼的问题。 第二天荀忻便去找赵扶,“仲升,依你之见,若欲输粮于兖州,以何法为宜” 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在交界处的河流上架桥,另一个方案是在山谷间架索道。 赵扶同意架桥的方案,“冀兖之间,以河流为界,架桥无须翻山越岭,耗资更少。” 他犹疑道,“主公欲投曹东郡” 荀忻手中执羽毛笔,在兖州地图上勾画,设计运粮的最佳线路。 他想着如果兄长和公达都在曹老板那里,他应该也会去帮忙,于是点点头。 赵扶皱起眉头,目光落在荀忻正不停勾点圈画的手上。 荀忻用朱砂勾出两条线路,将地图交给赵扶,“劳君遣人实地探查,择出最优之选。” 赵扶称诺而去,出门时没注意撞上一人,以为是奴仆正欲呵斥,抬眼却见那人是主公的从子,荀攸荀公达。 赵扶收敛神色,拱手作揖,“荀郎。” 荀攸向他颔首致意,两人擦肩而过。 赵扶回到田庄,立刻有仆从迎上来,“赵君。” “赵君大喜。”几人行着礼,向赵扶庆贺道。 “何喜之有”赵仲升往内堂走去,心中思索要吩咐谁去探路。 为何主公总是能想出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底下人干活得不到好处,被人暗怪埋怨的却是他。 只听一位仆从道,“袁公得君所献美酒,读君亲笔之书,抚掌赞君胜满堂长吏。” 赵扶这才想起,不久前主公用丹鼎提炼浊酒,他以为主公是少年心性,没想到果真能蒸出清澈如水的烈酒。 当时荀忻让赵扶把酒和方法都献给袁绍,告诉袁绍这个法子虽然能用浊酒蒸馏出酒精纯度更高的烈酒,但是很浪费粮食。 本来在这个经常发生饥荒的时代,庶人食不果腹,用谷物酿酒就有糟蹋粮食的嫌疑,再蒸馏浊酒,四五壶才能蒸馏出一壶。 他建议袁绍把这个“蒸酒法”送给袁术,让这位饮食奢靡的败家子可劲造。 不偷不抢就能浪费他袁公路的军粮。 荀忻口述,赵扶笔录,荀忻无意在袁营中出风头,这份礼是用赵扶的名义送过去的。 另一位仆从接着道,“袁公赐金五十,赐缣百匹。” “前献仲升纸,后献甘醴佳酿,如今河北之地,何人不知赵君之名” 赵扶闻言捋了把下颌短须,“休得妄言,此皆主公之德。” “赵君何必自薄”这位仆人是赵扶买来的,自认为自己作为荀氏宾客的仆人,处处低人一等,此时撺掇主人道,“如君佳人,宁为人奴婢” “我已为荀氏宾客,尔等唆我背主耶”赵扶不悦,拂袖而去。 然而话已经听进了耳,犹疑的种子在心中悄悄着地,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生长。 以他赵仲升现在的声名资产,的确不需要再为人宾客,仰人鼻息。 明明在河北立足已稳,何必要再去趟那战乱凋敝的兖州的浑水。难道他安定不久,又要去过从前那种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日子 主公若投曹操,他身为宾客如何在袁营自处 赵扶按下心中纷繁思绪,拿着线路图去办荀忻交代给他的事。 过了两日,荀忻到了田庄中,赵扶迎上前,“主公,我已遣人探路,此时还未有消息。” 穿着丧服的世家郎君摆摆手,“我今日所来不是为此。” “仲升,我欲与兄长一同前往东郡。” 赵扶闻言只觉如晴天霹雳,这位怎么说走就走,他阻拦道,“运粮一事还未有眉目,主公如何能擅离” 荀忻道,“我此行正好亲自探路,确认后定传书与君,河北之事一应托付仲升。” 他拱手为揖,语气郑重。 见荀忻这副模样,赵扶知道他的主意断然无法更改,心中暗急,他咬住后槽牙,下定决心要留住主公。 “主公既已决断,仆无异议。”赵扶拜倒在地,“仆即设酒与主公饯行。” “以蒸酒法所得美酒,主公未曾试饮。” 荀忻将此人扶起,“我尚在丧期,岂可饮酒” 赵扶面上一惊,向他道歉,“仆几忘却,郎君恕罪,愿以梅浆代酒。” 荀忻笑了笑,“仲升美意,却之不恭,叨扰了。” “主公稍候,仆命人置席。”赵扶从堂中退出,挥了挥袍袖,脑中迟疑要不要这样做。 他左思右想,得出结论:主公断然不能离开冀州。 片刻后,粗食梅浆摆上食案,倒没有食物犯荀忻如今的忌讳,赵扶向荀忻举杯敬道,“兖州兵乱,主公远行可需随从” “不必,我与兄长轻装简行,不欲为人知晓行踪。”荀忻掩袖饮尽杯中梅浆,赵扶拿起漆勺,淅沥水声中,茶褐色的梅浆盛满木勺,将耳杯添满。 “主公道途艰险,万望珍重。”赵扶饮尽一杯,向荀忻示意。 喝饮料而已,没有拒绝的道理,荀忻仰头再饮,“君于河北,亦当珍重。” 片刻后白袍郎君伸手抵额,双眼睁开又阖上,仿佛困倦至极,“仲升” 终于荀忻伏案而倒,彻底昏睡过去。 “主公”赵扶轻拍他的脸侧,见其毫无反应,不由松一口气。 困已将他困住,现在该怎么做 赵扶将荀忻半扶半抱,拖到内堂中的矮床上,眼见他投毒的仆人从外走进来,“君意何如” “主公于我有恩,我岂能相害”赵扶跌坐床前,心中隐隐后悔,他已经将荀元衡药倒,待他醒来时如何相见 “赵君之报恩不可谓不至矣,君为荀氏子驱使两载,收留之恩已然相报。” 赵仲升已然发现这个仆人的不对劲,他眼神一凛,“汝绝非仆役之辈,乃何人指使” “君醒悟何其迟也。”身着短衣的仆人嗤笑一声,他从怀中抽出短刃要举刀上前取荀忻性命。 赵扶制住他的动作,“住手” “赵君还不识情形荀忻所饮毒浆经你之手,由你相奉,在他眼中,你已是悖主之人,他若醒来,安能相容” 赵扶咽了咽口水,“与你何干” “若今日荀忻身死,赵君得脱旧主,以君如今声名,未必不能立于朝堂之上。”他蛊惑道,“荀忻死,君前程无忧。荀忻未死,君将身败名裂。” “如何抉择,在君一念之间。” 赵扶的目光缓缓移到荀元衡俊秀白皙的脸上,果真如此人所说,到了这个地步 仆人见他神情动摇,伺机又要上前刺杀,赵扶再次挡住他。 “君何以冥顽不灵” 赵扶道,“内室杀人,愚俗者为之。见血过后,汝当如何处置” 仆人见他松口,忙追问道,“君意何如” 赵扶望向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荀元衡,咬牙狠下心,主公,事到如今,非我所愿。 田庄中农人日落而息,入夜后已经听不到人声,夜色之中,两人抬着什么重物走到新挖的深渠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溅起了水浪,一切归于平静。 粗麻丧服随着他的主人缓缓沉入冰凉水里。 第42章 孰亲孰疏 “三月前新掘之渠,既掘复填。”正往深渠旁担土的农人从肩上卸下箩筐, 擦了擦额上的汗, 对着同伴絮叨,“惜哉。” 他的同伴咬牙提劲将箩筐中的土尽数往渠中倾倒, 泥土“哗啦”入水, 激起水花四溅。 “赵君之令, 几时有误”同伴背起系箩筐的麻索,“我等听命行事, 多言何益。” 农人摇摇头,将箩筐中的土倒入水中。 赵扶站在不远处看着,眼见深渠被填起过半,渠水干涸, 并没有发生他担忧的变故, 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往庭中走去, 见仆人优哉游哉坐在庭树下, 冷哼一声,拂袖向他走去。 “汝究竟效力何人” 仆人见赵扶来者不善,面上却不显慌张,“如今仆为君之宾客,自然为君效力。”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若君前程胜仆旧主, 良禽择木而栖, 仆岂不识时务” 赵扶冷笑一声, “我却不能容小人在侧。” “荀元衡埋尸何地”仆人满意地见到赵扶闻言怒目, 他缓声道,“仆之旧主已然得知。” 赵扶神色转厉,“汝何时传书” “昨夜信已送出。”仆人站起身,“君以为填尸渠中便能高枕无忧” “君恐怕不得不容。”他拂了拂衣袖,终于露出真正面目。 赵扶心中深恨此人奸滑,只是最大的把柄已经被人抓在手中,一旦荀元衡的尸体现世,他弑主之事再难遮掩,荀氏绝不会放过他。 事到如今他终于清醒过来,这一切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眼前人是被安插过来的间人,主谋者的目的就是除掉荀元衡,同时将他牢牢掌控。 他一时鬼迷心窍,背叛了信重他的主公,转而落入心怀叵测之人设好的密网中。 不,他还没走到穷途末路,只要他拥有远胜荀氏的权势,荀谌等人就算知道荀忻死于他手,也奈何不了他。 只有他拥有足够的权势,这些小人再不能以此事相威胁。 他心中隐隐想起一件杀器,若将此物呈与袁公 赵扶眼中现出神采,谁能说得清,这是窘境,还是机遇 一日前。 深沉如墨的夜色中,空旷的土地上寂静无垠,一点水声被夜色扩大,伴随“哗啦”的水声,一人身穿白麻丧服,拽着草茎手脚并用,从深渠中爬出。 他形貌狼狈如鬼魅,浑身滴水,在草地上留下一串水迹。 荀忻唇色苍白,在微凉的寒风中脊背微颤,往田庄外走。 荀攸的声音响在耳畔,“元衡心中,攸与赵扶孰为亲,孰为疏” 那时荀忻讶异地看向他,“公达何出此言”这句话乍一听像小孩子说的稚气话。 他确认荀攸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实回答道,“自然是公达为亲。” “我观此人表里不一,不足以担重任。”荀攸望着小叔父,微微摇了摇头。 荀忻闻言心中一沉,他相信荀攸的判断胜过相信自己,但赵仲升也是他信任的人,这两年来勤勤恳恳帮他做事,他不愿意去怀疑。 “用此人为心腹,不可不慎。”荀攸提起在门前遇到赵扶的经过,说赵扶神色间隐有怨愤。 怨愤 荀忻回忆起他与赵扶的对话,此前赵扶急切问他,“主公欲投曹东郡” 赵仲升不愿意他投靠曹操 荀攸看着自家叔父的神色,心中叹息,“元衡应知如何试探。” 于是荀忻来找赵扶,说自己要与兄长一同去东郡,他留心赵扶神色,自然没有错过赵仲升脸上的慌乱遮掩,还有多此一举的梅浆代酒。 当赵扶离去后,荀忻一个人坐在内堂等候,他陷入出奇的冷静中,仿佛所有情绪离他远去。 他考虑着可能的情形,分析判断。赵扶一定要留他饮食,所以饮食有异。 未免引起他的疑心,赵扶应该会与他一起动筷,因此食物本身没问题。 那么能做手脚的,只有食器。 筷子、汤勺、漆碗还有,耳杯。 荀忻目光落在案上装灯油的耳杯上,他快步走过去,将灯油倒进灯盏中,把耳杯擦拭干净藏在袖中。 食器被奉上食案,趁赵扶转身落座之际,荀忻已将耳杯换好,袍袖中他的手指细摸耳杯里侧,果然触手黏腻。 荀忻如常与赵扶谈笑,拂袖之际将涂毒的耳杯放到食案内侧。 而后他赌了一把,赌赵扶不敢下致命的毒药,此前他见过荀彧晕倒的情态,因此有模有样地装晕。 他清醒地听着陌生的声音与赵扶一来一往的对话 清醒地被抬到野外扔进水渠中,凉水的寒意无孔不入,身上的衣物浸水沉重,窒息的等待中,荀忻甚至有想法就这么一死了之。 在这个时代,这种窒息感无处不在。 长时间的窒息使他眼前闪起白光,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游出水面,爬到岸上。 荀忻走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大学室友的深水恐惧症,“你这种喜欢游泳的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我一看到深水的窒息恐惧。” 荀忻勾唇惨淡一笑,人生的际遇,谁说得定呢 荀攸家门外响起敲门声,住在门边的老仆被惊醒,边起身边斥道,“汉律,夜行犯禁,竖子不知所谓” 他推开家门,差点没被吓得原地去世,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白面丧服的水鬼。 老仆揉了揉眼,看清楚“水鬼”容貌,惊道:“荀君,这何以这般形容” 听着荀忻在夜风中咳嗽几声,老仆反应过来,“请进,荀君快请进” “老奴前去通禀主公。”他匆匆赶到荀攸所居的内堂,唤了几声“主公”。 荀攸闻声披衣而起,与妻子叮嘱几声,疾步走了出来。 “元衡。”他看见荀忻这副模样,瞬息间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攸思虑不周” 荀攸赶紧吩咐老仆拿套自己的衣服过来,继而扶上小叔父湿透冰凉的肩,揽住他往厅堂中带。 看着荀忻双手微抖捧着漆碗喝热水,荀攸少有地喜怒形于色,垂眸间现出冷硬的神色。 两人沉默半晌,荀忻道,“公达,此事多谢。” “若非公达示警,我不知会死在何时。” 他将漆碗放在案上,“是我识人不清。”老仆站在他身后,散开郎君的发髻,用布巾为他擦拭湿发。 “荀君安能自责”老仆义愤道,“老奴平生未尝见如此悖主忘恩之徒” “奴年已花甲,所见士族近百家,独我荀氏待宾客宽厚” “召翁。”荀攸喊他一声,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话头,“且去歇息。” 让老仆退下后,荀攸道,“元衡之意何如” “我平日诸事托于赵扶,于田庄中威信或许比不过他。”荀忻平静道,“我荀氏之地,荀氏之人,自然要重归我掌控。” “赵扶欲求宠于袁公,必然要献一物。” “火药。”荀攸想起在长安见过的陶罐,了然道。 荀忻接道,“为防药粉受潮或误爆,田庄中并无火药留存。” 赵扶如果想用火药,只能现做。 “如此,我已有计,赵扶由我处置。”荀攸看向小叔父,“元衡当画策收拢人心。” “多谢公达。” 荀忻想向眼前人拱手行礼,却被荀攸扶住,“岂独元衡怜我” 只听他如叹息一般道,“我亦怜君。” 当赵扶忙着研磨药粉,斟酌剂量造时,田庄中贴出了一份绢帛告示,众人簇拥来一位识字的家仆,让他为大家讲解绢帛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那位家仆一字一句念完,农人们面面相觑,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原来告示上写着,从此以后各家各户种粮,只要亩产量超过五石,就能额外得到超过的粮食作为奖赏。 从此以后耕牛与农具由荀氏族中,可以免费借用,只是借用时要登记在册,损毁时要按原价赔偿。 他们这些人都是荀氏的佃农,为田主荀氏耕种,此时的惯例是“见税十五”,也就是佃农要向田主缴纳二分之一的收成,田租极重。 这两项举措让他们惊喜得恍惚以为在做梦。在这个时代粮食就是硬通货,以物换物可以置换到生活用品。 田庄中兴修了水利,又无偿租借农具,佃农们常年种地,根据他们的经验今年不出意外能丰收。亩产超过五石绝不是难事,如果亩产六石,那岂不是光奖赏的粮食就有一石 此时的一石换算到现代的重量单位,大概有五十斤。 佃农中有人疑道,“果真如此” 这莫不是戏耍他们的吧 那位家仆遭到质疑,指着告示底下盖着的印鉴,“明文公章,岂能有假” 人群中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声,纷纷赞叹荀氏仁义,有人高呼“主公贤德”,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一切都是田庄之主荀元衡的意思。 “主公功德,可比父母。” “岂不见邺城外流民失地,路有饿殍,若非荀氏,我等安得衣食安居之所” 人群其乐融融,为如今充满希望的美好生活感恩颂德,却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几乎土地震动,尘土微移,众人揉了揉被巨响声震得轰鸣的耳朵,望向赵仲升赵君所住的院落,屋顶上空,白烟从炸塌的屋顶豁口冒出,还未消散。 这是又炸炉了 荀忻带着自家仆从正往田庄中赶来,闻声快步跑入赵扶家,只见遍地瓦砾狼藉中荀攸持刀而出,宽衣博带,衣不染尘。 刀刃上隐隐有血迹,他还刀入鞘,“赵扶炸炉而死。” 第43章 有何不可 赵扶知道他必须抓紧时间,只有赶在被人发现荀忻失踪之前制出火药, 他才能顺利逃离荀氏。 为了不节外生枝, 他不敢假手于人,一个人埋头在丹房中亲力亲为。 要想火药的威力足够, 配置过程中不发生爆炸, 必须要小心谨慎, 心急不得。 丹房的门被人敲响,赵扶停下手中的捣药杵, 斥道,“何事相扰” 敲门声未停,“咚咚”的声响仿佛敲在人的心上,听得赵扶心生烦躁。 他将石杵扔在地上, 起身前去开门, 张口想训斥门外这个愚笨的仆役, 抬眼一看来人, 要骂的话被吞回了喉中。 入目是平静淡然的一张脸,白色丧服,宽衣博带,此人是荀攸荀公达。 荀公达来找他作甚 为何无人通禀 赵扶心中暗自警惕,他站在门内, “荀郎为何而来” “家中小儿忽染癣疮, 听闻仲升善丹鼎之术, 想必常备硫磺, 故来相求。”荀公达站在门外彬彬有礼, 向他拱手道。 硫磺能治癣疮,赵扶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来求药的。 此时丹房中就有碾磨好的硫磺粉,他回礼答道,“荀郎稍候,仆为君取药。” 他转身往回走,却突然被人从后制住,赵扶怒急惊喝,“荀攸” 冰冷的刀刃架上了脖颈,激起一阵寒意,赵扶奋力挣扎间,刀刃毫不留情地从颈间抹过,鲜血井喷而出。 “汝知晓”赵扶捂着颈上汨汨流淌的血口,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他像被抽掉了筋骨,沉沉倒地,浑圆的眼眸无神地睁着,死不瞑目。 荀攸无意欣赏赵扶死状,他弃了刀,俯身把沾了血的手在赵扶的衣袍上擦干净,抬步走进丹房,辨认赵扶碾磨好的药粉,按着荀忻曾提过的比例倾倒进丹鼎中。 他将赵扶的尸体拖到丹鼎旁,而后架柴点火,自己则拾起刀,走到庭院中等候。 赵扶家中的仆人都被告诫过不要到丹房附近来,因此荀攸站在院中也无人经过。 片刻之后,一声巨响,浓浓黑烟从丹房倒塌的屋顶冒出,随后院外有脚步声响起 荀公达还刀入鞘,“赵扶炸炉而死。” 荀忻走上前细看被炸塌大半的丹房,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屋内瓦砾渣土遍地堆积,连原本的丹鼎都不见踪影。 如果爆炸时有人待在屋里,估计已经尸骨无存。 荀忻神色冷淡,看在众人眼里,像是在为赵扶的死而悲伤。 他对闻声赶来的赵扶家的仆从道,“好生安葬。” 家仆中有一人见到荀忻,面露惊愕,仿佛是大白天见了鬼,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神情有异,立刻收敛神色,像其他人一样将目光移向废墟。 荀忻与荀攸对视一眼,荀攸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那个不对劲的仆人,两人带着自家仆从离去。 走出院门后,荀忻对身后仆从低语两句,那两名家仆领命离去。 “公达如何入赵扶之门”荀忻脚步不停,低声问荀攸。 荀攸面不改色,“逾墙而入。” 荀忻的脚步被惊得顿了顿,他回想起在长安城中遇到的游侠郭章,脑中温文儒雅的荀公达和飞檐走壁的郭章两人的形象重叠起来 飞檐走壁的荀公达吗 当然心中更多的还是感动,荀忻声音微哽,“公达,荀忻何德何能,君何以至此” “酬君凿地,为君逾墙。”荀攸望向他,“有何不可” 一名身着短衣的仆人连夜从荀氏田庄之中逃离,他躲过邺城中巡夜的卫士,潜入深巷中,夜色之中两个尾随的黑影在那处巷中做好标记,而后离去。 “尔言,赵扶已死”内堂中一人坐在榻上,扶膝追问。 “正是。”仆人低头叩首,“仆亲眼见荀忻坠水,然赵扶身死之际,荀氏子现身于外,安然无恙。” 坐在榻上的人冷声哼笑,“赵仲升悖主庸奴,荀元衡必有防备,岂能轻易为之所害” “主公明见。” “荀元衡士族郎君,不通经营,我本不欲相害。” “赵扶既死,此事成矣。”那人转而道,“汝此次有功,自去领赏。” 仆人称诺而退,心中暗暗惋惜赵仲升成不了事,害他还得在旧主这里被人如犬羊般驱使。 第二天,赵扶因炸炉而死的消息也传到了袁绍耳里,袁绍放下手中纸册,叹道,“此人可惜。” 他命人取来厚厚一沓纸册,交给坐在他身侧的郭图,“此为纸坊往来造册,赵扶既死,此坊便托付与公则。” “明公”郭图知道这“仲升纸”能带来的利润大为可观,没想到袁绍会把纸坊交给他。 “公则无需推辞。”袁绍拿起笔继续批复公文,“许子远之手伸得太长,贪欲过甚,孤不欲放纵。” 他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什么,又停笔问跪地禀报的暗探,“荀元衡如今每日作甚” “荀元衡悔于赵扶之死,不再沉溺丹鼎,近来两日行走于陇亩间”暗探迟疑道,“似乎移情于农事。” 袁绍拿着笔沉默,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郭图与荀谌关系还行,对这位同郡郎君颇有好感,闻言笑道,“荀郎真妙人也。” “确实妙人。”袁绍也失笑,“少年之移情何其易也。” 他想到自家两个与荀忻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又想起荀谌当初听见童谣时头疼的模样,开始同情荀谌。 “听闻友若之兄休若,为父丧而归”袁绍问郭图道。 郭图哪能不明白自家明公的心思,“休若英才,智识不在友若之下。” 您不用犹豫了,想招揽此人就行动吧。 袁绍笑了笑,“公则知我。” 此时服斩衰之人要在墓前结庐而居,不能饮食酒肉,用这种苛待身心的苦修来展现孝心。 以至于很多身体不好的人,在父母去世后的服丧期间也跟着父母去了。 荀忻心疼几位兄长,经常会从田庄送一些素菜过来,给兄长、嫂嫂们改善伙食。 这一日他拎着一口黑漆漆的铁锅,另一手提着竹篓,穿过碧云天,青草地,伴着翻飞的白蝶,从容向墓庐行来。 几个小侄子乖巧坐在榻上,由父亲、叔伯教导经义。见到小叔父手里提着东西仪态不那么翩翩地走来,都一齐扭过头去看他,冲着小叔父眉眼弯弯。 荀彧顺着侄子的视线看过去,望见穿着白色麻袍的郎君,不自觉莞尔。 “叔父”荀谌的小儿子正是最活泼的年纪,见荀忻放下手中的器物,起身跑过去扑到小叔父怀里。 荀忻抱起小侄子,将他抱回到荀彧面前的榻上,小侄子顶着自家亲叔父儒雅温柔的审视,自觉地学着文若阿父坐得端正。 他有模有样拱手向荀忻行礼,“小子失礼。” 他家小叔父向他点头致意。 只听文若叔父道,“平日无妨,然今日”他的手指点上小孩面前案上的简牍,“儿学礼。” 小叔父接道,“不学礼无以立。”他揉了揉小侄子的软发,“阿雀学礼,当知礼。” 阿雀是荀闳的小名。 阿雀点着小脑袋,“儿知矣。” “阿雀继续学礼。”荀忻起身,又拿起铁锅与竹篓,前去找两位嫂嫂。 荀谌看着铁锅直皱眉头,“此为何物” “铁釜。”只见他提着锅,跟嫂子们打声招呼,走到临时搭建的厨房中,用锄头简单挖出土灶,把锅放在圆坑中央。 他们守丧没带仆从随身,做饭也是自己动手,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顾忌,荀忻亲自生了火,在灶口架上柴禾。 白膏滑入烧热的铁锅,瞬间融化为清油,在木勺的滑动下“滋滋”作响,鹅黄鲜嫩的黄豆芽被倾倒入锅内,水汽入油“刺”一声响,豆芽在翻动间逐渐出汁变软。 看着他为作示范炒完这碗菜,荀谌的妻子接过漆碗夹起一箸品尝,她盈盈微笑,称赞小叔厨艺甚佳。 围观的荀谌不信邪,就着妻子的筷子尝了口,豆芽清脆爽口,咸淡得宜,这种烹饪方式果然风味独特。 “若论奇淫技巧,荀氏无人能出汝之右。”四兄拍拍他的肩,向他服输。 这一餐晡食,大家就着荀忻带过来的豆芽、豆腐,伴小米粥,在不违制的基础上吃得尽兴。 荀谌还特地盛出一碗炒菜,耳杯中添上酒,放在墓前贡给父亲。 荀忻和荀彧坐在同席,吃完饭荀彧见弟弟低着头静静出神,于是轻唤道,“元衡。” 荀忻回过神来,望向兄长,只听荀彧问道,“生何变故” 发生了什么变故 荀忻闻言,心中回想起这几天内的生死之间,背叛复仇,他喉头微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荀彧看着荀忻,他记忆中一望见底的清澈眼眸,如今望过去,变成一颗仿佛历尽世事,无可奈何又伤痕累累的晦黯星辰。 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浑然不知。 “元衡可愿相诉”青年温柔如三月春风,和煦浮光。 他没有再熏香,周身却还是带着清冽的松木香气,这种清香仿佛融进了荀文若的骨血,不能消散。 “忻识人不清”荀忻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从与赵扶对话说到他佯装昏迷被扔进水渠,再到荀攸为他杀人炸炉 “公达果决善断,若未能诛杀此人,后患无穷。”荀彧目光微凛。 “那名仆役逃往何处” “据查乃南阳许氏居处。”荀忻转了转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玉护指。 “南阳许氏”荀彧目光落在那枚玉韘上,道出一个人名,“许攸,许子远” “许子远或许觊觎纸坊厚利,欲离间我与赵扶。”荀忻说出自己的猜测。 荀彧推断道,“许攸贪而不智,袁公未必不知此事,恐怕不能如他所愿。” 他沉默片刻,提起一件事,“田庄之中,各方耳目混杂其间,元衡当有应对。” “弟知矣。”荀忻拱手低眉,轻声应道。 秋风扫落叶,而后一览无余。 第44章 前路如何 “郎君。”身穿短衣的年轻人走进门来,拜倒在地, “郎君唤奴” 荀忻扶上荀勉的肩膀, 他们主仆年纪相仿,荀勉今年也虚岁二十, 已经成人, 却还是像少年时一样唤他“郎君”。 “阿勉。”荀忻的声音低而沉, 宛如叹息。 “郎君为何事烦扰”荀勉微微仰头,看向自家郎君, 他已经听闻赵扶的死讯,忧心郎君因此伤神。 “赵扶” “逝者已矣,郎君切勿伤怀。”荀勉叩首在地。 只听他的郎君平静道,“赵扶叛我, 为我所杀。” 荀勉惊诧抬头, “贼子岂敢” “郎君待赵扶视若心腹, 赵贼竟然相负”他气得起身跽坐, 愤然道。 荀忻略微挑眉,他本意的重点在于赵扶被他所杀,没想到荀勉的关注点全在前一句上。 阿勉,你重点抓的是否有些不对。 只是见他如此,原本原本萦绕在荀忻心头的阴郁却悄然淡去。 这个世界上, 如果连荀勉都不能信任, 他还能信任谁呢 “阿勉。”荀忻止住荀勉对赵扶的人身攻击, “从前我只愿你安稳此生, 不欲你牵涉到纠葛中。” 郎君侧脸明净, 而神色黯然,“不料如今无人可信。” “郎君。”荀勉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奴愿为郎君分忧。” 他重复道,“愿听主公驱使。” 荀勉为君而生,即当为君效死。 邺城,荀氏田庄中,整个田庄的僮仆被召集起来,听着新任的主事向他们宣讲主公的决议。 僮仆们窃窃私语,有人提出,“我等勤于耕作,也能得赏” 荀勉答道,“凡耕作之人,待遇与佃户相同。” 他详细向众人解释,说田庄将要开辟百亩荒地,荀氏所有宾客,除了老幼多病者,其余人都能分得一两亩地。 奴婢们完成日常的洒扫侍奉后,自行打理田地,按照要求种上相应的谷物,像佃客一样交租,剩下的粮食归于自己所有。 僮仆中表现良好的人,可以放免为庶人,也能留在田庄中作为佃户。 众人闻言面有喜色,有反应快的人马上道,“主事,奴年青体健,颇有余力,乞多分田亩。” 这话一出,大家都反应过来,争先恐后请求多分一点田。 一时间“我可以”之声充斥荀勉的耳朵。 “奴婢”,男子为奴,女子为婢,他们或为罪人,或为流民,或为前两者的后代,自愿或者被迫丧失了人身自由。 他们是这个时代社会地位最低贱的人,和牛马、田宅、器物一样是主人的财产,主人可以任意役使、打骂、赠送和买卖。 荀元衡此举就是给了奴婢们变为庶人的机会。 自由,私有财产,谁不渴望 从此后他们不用再忧心被主人卖出,他们的子女不用世世代代为奴为婢,不用再低人一等,遭人打骂,为人轻贱。 就算是衣食无忧的荀勉扪心自问,他也难以拒绝这等诱惑,何况其他人 “奈何已过农时。” 是啊,现在已经到了五月,早就过了春种时节,大家激动片刻又冷静下来。 “诸位毋忧。”荀勉朗声道,“五月可种胡麻、大豆,深耕过后,亦可种黍。” “认领田地后,将由佃农指导种植事宜,望诸位多多请教,勤学勤耕。” 荀勉从袖中取出一本纸册,“凡请列队登记。” 一众仆僮喜滋滋开始学种地,他们跟随佃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了一个多月大多成功出师,怀着满腔热情独自打理自己的两亩地。 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们却有苦说不出,他们大多是庶人宾客,根本不是奴籍,本来潜入荀氏做暗探,只是做些洒扫的小事。 而现在他们撸起裤腿,跟着不知疲倦的奴婢佃农一起脚踩泥地,牵牛扶犁,每耕过一片土地就要挥洒满额热汗,干完活后还要和疯魔了的种田人对视,彼此露出欣慰的笑容。 望着脚下耕过的松软土地,暗探们意识到,他们竟然成了荀氏免费的劳动力 从没有前辈告诉过他们,探子还需要种地 这真是待不下去了,哪怕悖主而逃也待不下去了,大不了另投门户,也好过一辈子在荀氏种地。 荀忻坐在田埂间,手上拽起一株野草,带起绵软的白壤,他取了一些土壤在掌心观察,这种略显白色的黏土可能是因为含较多盐碱物。 他已经在田庄中挖掘不少沟渠,用来冲洗排盐,看来还要种一些桑树、柳树之类的耐盐树种,慢慢改良土壤。 这些日子他审视自己,思考将来要走的路。要想实现他的计划,第一步得要天下太平,这需要投靠雄才大略的英主。 袁本初有雄才无大略,曹老板才略兼备,虽然人品上有些瑕疵。既然兄长选了曹营,这个问题不用再考虑。 其次他想要做大事,无权无势怎么做得成 他要在人才济济的曹营崭露头角,但荀元衡能凭借的有什么呢 论才智,他不可能比得上荀文若、荀公达;论大势,他的确记得一些历史走向,可历史发展环环相扣,稍有改变,随之而来就是蝴蝶效应;论知人,他记得的名人也许还没有他兄长举荐的多 荀忻眺望眼前的广阔无垠的土地,他现在应该算得上一个大地主,而这个人人食不饱腹的时代最缺的是什么 是粮,是五谷,是食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的是粮,拯救苍生要有粮。 荀忻拍拍掌心,起身往几位堂哥所居的墓庐而去,有一些事他该和兄长提前知会一声。 五月,天气渐热,蚊虫渐生,碧绿的蚱蜢在草丛中翕忽蹦跳,平时常来与它玩耍的小玩伴们在草庐中诵读诗书。 草庐外马蹄声响起,草庐门被叩响,“荀君文若可在” 荀彧放下手中简牍,在侄儿们好奇的目光中走出去,“在下荀彧。” “曹兖州随公文附带之书。”头戴赤帻的信吏从身上背着的赤白色文书囊中,取出封泥封好的竹筒,交给荀彧。 信吏找到这里很费了一番功夫,因此当眼前青年向他行礼称谢时,他没有避让,只拱拱手,“书已送至。” 说完拉着马鞍骑上马背,策马扬鞭,喝一声“驾”,马蹄扬尘而去。 荀彧快步走回草庐中,径直走到内堂案后跪坐。他用书刀打开封泥,取出其中的素帛。 素帛上的字迹笔墨雄浑,飘逸有神,的确出自擅长书法的曹将军之手。 荀彧展卷而读,曹操在信中为他概述两个月内发生的事,其中着重描写青州黄巾攻打兖州。 曹操在东郡陈宫的帮助下被拥立为兖州牧,只是击退黄巾时曹操的好友鲍信不幸战死,尸首无存。 曹操用辞赋家的文采哀伤地追忆与鲍信往昔情谊,篇幅过长,荀彧选择略过回头再看。 而后曹操提到关中的形势,长安中王允为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所杀,李郭二人入驻长安,吕布败逃。 书信结尾写到,“昼夜思君,悠悠旷久,愿君慎疾加餐,重爱玉体1。” 荀彧合卷思索,之前与陈公台的交接没白费,将军能更进一步全凭此人助力。然而青州黄巾不可一战而退,或许还要再战,若能收编黄巾,兖州实力必然大增。 关中的形势就有些不妙,凉州部将目无纲纪,裹挟天子,久必生乱。 他想起留在关中的钟繇,或许钟元常能从中周旋。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只听熟悉的声音唤道,“兄长。” “元衡请进。”荀彧将素帛收回竹筒中,放到案边。 荀忻走入室内,自觉地坐到兄长面前。 这里极为简陋,除了一张书案,一排书架,就只有他们坐着的这张草席。 “兄长,兖州形势如何” “曹将军传书方至。”荀彧示意他看案上的竹筒,“青州黄巾寇兖州,为将军所击退,东郡陈宫迎将军牧兖州。” “兖州久经战乱,民生凋敝,曹公牧州不易。”荀忻暗叹曹老板没有袁绍的运气,辛辛苦苦谋划到的地盘是个烂摊子。 “我欲于冀、兖之间建一粮仓,若来日兖州无粮,兄长尽管去取。” 他从袖中取出被折得四四方方的图纸,在案上展开,指着图上用朱砂圈出的地点,“位于此处。” 荀彧抬眼望向弟弟,“田庄岁产粮谷几何” 荀忻道,“每岁可供兄长三千石。” 三百亩地,双季种粮,得到三千石粮不是问题。 按此时标准士兵一个月的口粮在三石三斗左右,三千石一千人能凑合着吃一个多月。 古人比现代人吃得多,可能是因为食物营养价值低。 换算成现代单位,一石约等于五十多斤,三千石约有十六万斤,已经是很庞大的数目。 如何运输,如何存储都成为难题。 “元衡”荀彧欲言又止,他为荀忻的心意感动,但作为兄长,他不愿弟弟做到这个地步。 难道荀元衡这数年就囿于方寸之地,为他供粮吗 “何必自苦如此” “兄长。”荀忻唇角现出梨涡,“忻乐在其中,并不以此为苦。” 他转移话题,“听闻曹公之父仍客居避祸,曹公身居中原要地,结怨无数” 言下之意,要有人加害曹老板的老父亲就完了,得赶紧派人保护他。 荀忻点到即止,怕多提父丧碰到俩人的伤口上。 荀彧闻言蹙眉而思,“有备无患,此事确需防范于未然。”,,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5章 兵临城下 东郡,原本的太守府属吏, 如今的州牧府属吏们迎候在城门外, 片刻后官道上隐隐传来马蹄声,一队玄甲步骑出现在视线里, 士卒们披甲持戟, 为首之人却是白袍缣巾的儒士。 迎候的一众属吏见到此人, 欣喜上前行礼,“司马。” “诸君久侯。”长途跋涉不见疲色的荀文若勒马, 君子恂恂,向下属们拱手。 “文若。”一人越众而出,其人眉骨棱高,面容冷肃, 对着荀彧时面色微微和缓, “陈宫与君神交已久, 终于如愿得见。” “公台”荀彧下马对着陈宫长揖, 笑道,“彧亦久闻君名,心向往之。” 陈宫与他近距离相见,只见此人翠眉乌鬓,白皙俊秀, 行礼间袍袖随风, 沉檀香气若有似无, 朗笑间如明月入怀, 粲然生光, 不由暗赞荀文若容貌之盛。 真名士也。 两人寒暄片刻,陈宫道,“明公仍屯兵济北,欲歼灭青州蛾贼。” 荀彧点点头,“理当如此。” 众人一齐骑上士卒牵来的战马,步骑相随,驱马往州牧府而去。 陈宫在荀彧奔父丧期间被征召入东郡太守府,他凭借一己之力,游说兖州士宦,使自家老板由太守变成了州牧,由“明府”变为了\明公\。 立了这么大的功劳,陈宫在曹营中可谓人人尊敬,隐隐成为了州牧府文吏之首。 然而荀文若回来复职的第一天,情况似乎就有些不对。 陈宫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案头,往日堆积着一尺多高的简牍竟不翼而飞。 “我案上文书何在”陈公台环视公署内,没看到简牍的影子,扭头问路过的属吏。 属吏躬身拱手,“禀从事,荀司马已批阅毕所有公文。” 陈宫皱起眉头,这离朝食才过了一个时辰,荀文若怎么可能把上百的公文都批复好 “荀司马昨夜已至”荀文若不会昨天晚上就来了吧这也太敬业了。 属吏笃定地摇了摇头,“并未,荀君朝食后方至。”他隐蔽地看了眼陈从事,这位也是新来的,又是一位即将怀疑人生的仁兄。 东郡上下,谁没有为荀司马的工作效率震惊过呢 在心底暗自摇头的属吏向陈宫再次躬身,“下吏告退。” 接收到怜悯目光的陈宫莫名其妙,蹙眉时眉心的竖纹更加明显,他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抬步往荀彧所在的署堂走去。 “司马,此为本月顿丘城防补给之资。” 陈宫站在署堂外,只见一位着黑袍单衣,皂缘领袖中衣的小吏捧着笏版走进去,把修固城防的账目交给荀文若审阅。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书吏起身禀道,“司马,关中传书当如何答复” 陈宫见此心中疑惑,事有先后缓急,这两名小吏为什么一齐禀事简直是在把上官不当回事,荀文若难道与府中属吏不和 他从侧门走进去,荀文若正低着头执笔核阅账目,一边自然地娓娓道来,陈宫被惊得驻足相望。 只见荀文若念着答复文书的内容,书吏悬腕笔下飞快记着。 “停书。”书吏闻言放下笔,陈宫看着荀文若将手中简牍交给捧着笏版的小吏,“账目无误。” 小吏诺诺而退,荀文若继续口述后续的行文,仿佛他眼前放着一篇公文,只是不假思索地重复。 竟有人能一心二用若此 陈宫径直转身走了,荀文若既然有这种地步的捷思,一个时辰批复上百公文就不足为奇。 荀文若,绝非一州之才。 天下英杰,何其多也 陈宫摇摇头暗自叹息,他这个从事被迫无所事事,不如趁此闲暇去拜访友人。 “司马。”一名书吏提醒荀彧,“方才陈从事来而复去。” 荀彧抬眼,他完全没注意到陈宫过来,“如此,是我失礼。” 冀州邺城郊外,荀忻在路旁为荀攸置酒,祖道饯行,“蜀郡山高路险,行路万难,愿君惜身自爱,努力加餐。” 荀攸饮尽杯中酒,“元衡珍重。” 每次出行都得蹭车的荀公达这一次没能保持住,他这回带上了妻儿老小,主仆一行六人,三辆牛车载人载物,在深秋踏上行程。 御车的仆人一甩鞭,口中低喝,车轮滚动,车轴声与蹄声逐渐远去,荀忻等人站在原地目送,一直等到望不见牛车的踪迹。 抬眼望天际,白云成块鳞次栉比,云与天空的间隙中露出湛蓝的底色,遮挡住太阳的云层透出耀眼的光亮,这两天应该都是晴天。 荀勉看着荀忻怅然若失,始终在原地眺望,唤了声“郎君”,他私下里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主人。 “郎君当归矣。” 荀忻回过神来,“归矣。”他翻身上马 这一年天下形势纷纭变化,袁绍与袁术兄弟反目,两方开战,袁术本着他哥的敌人就是友军的想法,向公孙瓒求援。 公孙瓒派遣刘备等人,联合陶谦,三面联军进攻袁绍。 而此时最强大的诸侯袁绍带着自家小弟,日后最强的诸侯曹操,两强联手,大破袁术、公孙瓒以及陶谦三方面联军。 第二年三月,袁绍结束与公孙瓒漫长的两军对峙,带着疲惫之师驻军薄落津。 这一日袁绍在主帐中设宴,冀州的谋臣诸将齐聚一堂,推杯换盏。袁绍举杯从榻上起身,酒宴上他穿着常服,长袍缣巾,走到席间与诸将对饮,不时勉励。 丝竹管弦声中,一卒冒然掀帐,急声禀道,“明公,魏郡兵反,与黑山贼共覆邺城” 这一声如同石破天惊,在座数人惊落手中杯盏,杯盏坠地声在骤然安静的军帐中极为刺耳。 有人喝道,“尔言属实” 有人不可置信,“邺城陷落” 士卒被这么多长官呵斥,当即跪倒在地,声音带了哭腔,吼道“守军已逃,邺城已陷” 坐上诸人很多都定居邺城,荀谌与荀衍两人对视,眼中都有忧色,他们的家小不知情况如何。 有人低声啼泣,将军中有人不耐烦地斥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哭有何用” 可这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妻儿家小。 “明公,当速遣兵相救” 众人望向袁绍,只见袁本初神情不变,从容举杯复饮。 袁公的妻儿可也在邺城啊。 袁本初自若地放下酒杯,“拔营救邺。” 两日前,邺城内,荀忻在轰鸣的春雷中醒来,他起身推开门,门外大雨如注,雪亮的闪电划开阴沉的天穹,伴着盘旋在头顶的轰鸣雷声,仿佛天公惊怒。 春雨贵如油,荀忻却莫名有些不安,洗漱过后,他撑开用油布做的简易雨伞,走入潇潇雨幕中。 田庄中如今勉强步入正轨,粮谷与草料喂养牛羊鸡鸭等禽畜,禽畜的粪便返回肥田,植桑养蚕,桑下种豆,蚕粪养鱼。 后来又陆续添置了两百亩地,荀忻决定就保持五百亩地不再扩张,这时的顶级豪族往往拥有良田百顷,百亩为一顷,再超过这个数目就惹眼了。 家家仓廪足,荀氏更是粮谷满仓,肉脯积山,这不过是一年的收成。 为了储存粮食,荀氏的地窖挖得极多,荀忻前往田庄就是为了检查地窖是否漏水。 “主公。”一路行来,穿着蓑衣的佃户在雨中仍不忘给荀忻行礼,这位主公带来的衣食变化大家都心中感怀。 地窖分散在庄中的四个方位,荀忻走到就近的一处,只见地窖前已经站着戴斗笠,披蓑衣的三人,他们手中撑着厚厚的油布,窖门被打开,似乎是让人进窖检查。 “可有漏水”荀忻上前问道。 从窖中钻出来的那人摇摇头,“主公先见,窖中四壁夯土隔木,并未潮湿。” “如此甚好。”荀忻撑着伞尤待转身,又回头叮嘱道,“早些回去,记得饮姜汤驱寒。” 众人答诺,忙合作着将窖穴再次关闭,答荀忻话的年轻人扭头望着素袍郎君撑伞而去,眼神倾慕。 一声如陨石坠落的雷声炸响在头顶,雨中跑来一人,径直冲到荀忻伞下,“郎君” 来人浑身湿透,雨水从他的鬓发中流下,在伞下平缓奔跑而来的喘息。 “阿勉不急,有何要事”要是没事荀勉绝不会这么慌慌张张地冒雨跑来。 “郎君,据往兖州运粮之人禀报,沿途遇魏郡中守卒反叛,勾结黑山贼往邺城而来,途中为暴雨所阻,驻扎在城郊。”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家粮队冒雨赶回送信,恐怕雨停之时,就有邺城被围之困。” “郎君速决”荀勉急切地望着自家郎君。 “命人备马。”荀忻搂着荀勉的肩,两人共着伞快步往回走,“我立即前往州牧府。” 雷声渐息,雨声渐止,魏郡叛军与黑山贼已经兵临邺城之下,他们本以为己方人多势众,邺城守军毫无防备之下定会望风而逃。 然而发起攻城后,城楼上箭矢如雨下,前锋部队仿佛春韭一般当头被割掉一茬,魏郡叛军惊骇,这是冀州劲弩 袁绍战公孙瓒,不是将冀州精锐和劲弩兵一同带走了吗 邺城中怎么还有兵 治中审配,审正南立于城墙上,手中持剑,亲自督军稳定人心,他面上镇定,无人知他心中焦急。 这一支劲弩兵是袁公留下守护州牧府的近卫,不过百余人,远比不上真正的冀州劲弩万箭齐发的威势。 箭矢有射尽的时候,弩兵有疲倦的时候,他根本就只能守住一时。 当然,如果没有荀元衡提前示警,他连劲弩也来不及调过来守城。 只希望先炸炉,后躬耕,在河北另辟蹊径出名的荀郎,此次不要让人失望。,,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6章 邺城之危 一天前。 雨中空旷的街巷中传来马蹄踏地声, 一人斗笠蓑衣, 骑马在雨中疾行。 荀忻思绪百转, 邺城又称邺县, 是魏郡的一个属县。 发生叛乱的地方据邺城不到百里远,骑兵一两天就能到邺城下。黑山贼向来兵众数万, 多为步兵, 魏郡治所出发顶多三四天行程。 就算击退了城下的敌军, 周围的黑山贼再增兵过来也就是几天的事。 而袁绍远在在冀州中部,等他接到求援消息赶回来, 最快得在半个月后。 邺城之危不可逆转。 敌众我寡,什么出城突袭,什么焚烧粮草全行不通。 邺城的战略意义是袁绍的大本营,袁绍的家属、冀州文武的家属, 大多都在城内, 一旦落到黑山贼手中,袁营中人定然投鼠忌器,军心动荡。 抛去这些, 荀忻不得不思考自己和荀氏一族的安危,如果邺县城破,黑山黄巾可能会放过士族这些肥羊吗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在动乱中毁于一旦。 他能做什么守城,守不住, 逃, 往哪里逃 “来者止步”州牧府的守卫举起长戟喝令, 只见雨中此人翻身下马, 向守卫们行礼,斗笠下是一张剑眉明眸,白如羊脂的脸。 “在下乃荀友若从弟,凡请通禀审治中,颍川荀忻求见,事关生死。” 守卫们见他容貌便信了三分,这时拱手,“荀郎稍候。” 片刻后进去禀报的守卫走出来,“审治中有请。” “元衡所来何事”审配见荀忻拿在手中的斗笠还在向下滴水,皱着眉起身相迎。 他曾在酒宴上见过这位特立独行的荀郎,诸荀极出色的容貌,令人见之难忘。 “治中容禀”荀忻长揖,将得到的情报如实说出,仅仅隐去了运粮一节,只说是自家宾客从魏郡返还。 “魏郡兵叛”审配面有惊色。 他并不怀疑荀元衡诳他,军情如火情,荀忻不会拿这种大事开玩笑。 “我速调守卫加固城防。”审配当机立断,按着佩剑就要走出门,他又想起什么,驻足转头问荀忻,“元衡可有定计” 你为这件事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想到计策 “烦请治中相告,城内尚有兵力几何”年轻人与审配对视。 “不足两千。”审配面色沉沉,“邺城绝难坚守。” 荀忻还没开口,就听审配道, “当务之急,明公家眷、满城衣冠绝不可留在城中。” 既然守不住城,袁绍的家眷和城中的名士文吏都得转移走,以免落入敌手。 荀忻点头,“我意亦如此,治中当遣人护送。” “元衡,此事我欲托付与君。”审正南肃然向面前的年轻人躬身。 袁公对战公孙瓒,河北谋士都随军左右,原以为邺城在大后方安稳无忧,因此心腹谋臣中只留下他一人督镇在此。 眼下他能信得过的人实在太少,邺城中的衣冠名士多是吟辞弄赋的文人,危难之际不堪重用。 荀元衡年方弱冠,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荀氏却放心让他独掌田产,可见此子必有可取之处,再者说,作为荀衍和荀谌的弟弟,至少他不会叛变投敌。 荀忻连忙托住审配,不让他行礼,“治中。” “敢不从命。”荀忻振袖相拜。 审配解下自己腰间印绶,“我拨百骑与君,请以此印为信,率众前往百里外斥丘。” “我固守两日,两日后弃城赴斥丘。”他拍上荀元衡的肩,“望君随机应变。” 见荀忻称诺,审配不再耽搁,当即调兵,将府中兵马分兵两路,劲弩调去守城,轻骑拨给荀忻。 大雨中,邺城内,牛车马车相接如龙,足有百余辆,载着城中所有官吏的家眷,前后有百名玄甲骑士相随,队中夹杂着粮车,车轮在泥水中辗过,一片泥泞。 所有人都神色仓惶,荀谌的妻儿也在车中,两个孩子沉静地跽坐在母亲身侧。 “阿母毋忧,叔父在,定然无事。”八岁的阿雀抱住母亲的手臂,小大人一般安慰母亲。 马车外,荀忻扶着斗笠仰头望天,雨幕中阴沉沉的天空是他们最后的保护伞,他挥手抽鞭,催促队伍加速向着东北而行。 雨势渐停,车队已驶出邺城十几里,官道上泥土被雨水浸软,车轮滚过黏上泥浆,不时就堵塞车轴,要人下车清理。 队伍的行速无奈放慢,看着地上泥泞的黏土混合着被碾烂的草茎,荀忻心中叹气,照这样下去,他们恐怕不能平安抵达。 也许是为了印证荀忻的预感,前路竟然传来了隐隐马蹄声,竟有不明军队和他们狭路相逢。 队率抬手止住车队,望向审治中托付的士族郎君,“荀君” 荀忻按着腰间佩剑,走马上前。 眼见头戴黄巾的骑兵从远处驰来,马蹄声如乱鼓,其后乌泱泱人影,目测有千人以上。 州牧府的队率拔刀出鞘,“荀君,某请冲阵” 百人对千人,狭路相逢,他们毫无胜算,不如抢占先机,冲锋上前,在死前战个痛快。 已经脱下蓑衣,此时一袭素袍的郎君向他摇摇头,“郑君,冲阵无用,且容我一试。” 他独自越众而出,在马上拱手行礼,“在下请与渠帅一会。” 对面的黑山黄巾军疑惑地看着挡在路中间的士子,继而看向他身后一眼望不尽的车马,目露垂涎。 “尔乃何人”这支人马的渠帅被簇拥着上前,其人身量不高,长眉短须,虽然头戴黄巾,脸上却没有凶悍之色。 荀忻心中隐约有了计较,“在下有富贵相赠,不知渠帅是否肯听” 说客的第一步,要先声夺人,引人注目。 “足下言来。”渠帅抬眼打量着说话的士子,暗自猜测这人的身份。 “事涉机密,还请渠帅上前。”他说着解下腰间佩剑抛给队率,郑姓队率眉头紧蹙,接过佩剑,想不明白这位想要做什么。 “在下不通搏斗,手无缚鸡之力,此中无诈,渠帅勿疑。”荀忻平摊空空的两手,示意自己不具备杀伤力。 很多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他得营造出相对私密的谈话空间。 大家都不明白他在卖什么关子,人总是有好奇心,渠帅向左右吩咐两句,驱着胯下战马,马蹄前踏,行到士子面前。 两方人马沉默地在一旁等待,看着两骑对峙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隔着数十米距离,听不清对话,只能观察两人的神色。 “渠帅何必多言,冲阵掠杀,富贵便在眼前。”有黑山黄巾盯着对面的车队,向同伴们抱怨。 “不知此人有甚说法。”有人应道,“等片刻又何妨,稍安勿躁。” 空地中。 “足下能开尊口”渠帅控着缰绳,下巴微仰,眯着眼睛看人。 容貌俊秀的素袍士子微微颔首,“以在下观之,君不似黄巾之人。” 不管这人长得像不像黄巾,荀忻红口白牙就得说不像。先让此人和黑山贼划清界限,减少他对这个身份的认同感,以免待会儿诋毁黑山贼时他对号入座把自己代入。 您看起来就不像黄巾的人,我待会儿骂的也不是您。 渠帅哼笑一声,并不接话。 “黑山军趁人之危,袭袁公治所,自以为得计,实则自掘坟墓,不智之举也。” 荀忻继续抛出论点,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渠帅这才正眼望向此人,“何以见得” “袁公何人也四世三公,海内之望,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荀忻循循道,“黑山虽能破邺城,掳袁公家属,然其得人心耶” 他声音朗朗,语气铿锵,言语间自有气势,是极可信的姿态,让人不由自主思考他提出的疑问。 “当初项王虏沛公父,沛公岂为项王所胁” “英雄若袁公,吾料必不为此所困。”他话音一转,“而袁公携胜归来,以河北骁骑,冀州劲弩,黑山乌合之众,安能相抗” “此所谓自绝于天,君乃英明之士,定不愿为此。” 渠帅静静听完这番话,顺着荀忻的逻辑思考,提问道,“以君观之,我当如何” 既然这样,您看看,我该怎么做呢 荀忻心道,来了,鱼终于肯咬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君与黑山群虏其道不同,不相与谋。”他拱手道,“此君弃暗投明之机遇也。” “为之奈何”渠帅问道。 “吾料君心中已有计算,此时若救袁公与邺城衣冠家属,便如雪中送炭,岂非至善义举” “袁公感君恩德,河北诸士泣涕不尽,封侯拜将,可计日而待也。”荀忻最后抛下这个美好的前景,供渠帅想象。 “君岂有意乎”您大概也有这种想法吧 荀忻眼神锋锐如刀,他并非无中生有来诓骗人,而是确信这位渠帅心中曾经有过这个念头,他所做的只是站在渠帅的立场上分析利弊,证明这个想法非常可行。 渠帅向他拱手相拜,“我来邺城确有此意,谨从教。” “我名陶升,从前为内黄小吏,奈何混迹于贼虏中,日夜悔恨。”他自我介绍,感叹两句。 眼前的士子容貌,气度不似凡俗,陶升心中猜测此人也许是名门郎君。 “敢问足下姓名,不知是河北哪家高姓” 荀忻低头致意,“在下颍川荀忻,避乱迁居邺城。” 颍川荀氏原来是豫州高门。 “君不必入城,在下身后车马即为袁公家眷。”素袍郎君向他一笑,恍若虹消云散,春日朗煦。 陶升双目微瞪地望向车队,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此人要拦路相劝,陶升望向眼前俊秀郎君,只听其轻声开口,语声虽轻,落在陶升耳中却重若千钧。 “此为我欲赠君之富贵也。” 邺城中,这已是黑山贼围城的第二天,城楼上守军伤亡殆尽,拼死杀退一波敌袭。审配望着城外堆积的尸体,遥望天边残阳如血,想到仅余的数百兵力,勾唇笑了笑。 他恐怕无力杀出重围。 守城不力,本就无颜与袁公相见,殉城而亡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只愿荀元衡能带着袁公的家眷,以及审氏族人逃出生天,与袁公相会。 贼军猖獗什么呢,袁公回师之日,便是为我复仇之时。 “治中”有士卒蹬蹬跑上城楼,他惊喜吼道,“城西为贼攻破” 原本靠着城墙望着夕阳伤怀的审正南一骨碌站起,拔剑就要砍此人狗头,为破城而喜,难道是城中奸细 士卒见长官神情不对,忙摆手辩解,“治中息怒,城西破城之贼,自称前来相救。” 他将手中丝带交给审配,补充道,“贼军,呸,友军称此为信物。” 审配细看自己手上眼熟的青丝带,这不是他的青绶吗 想起来自己解下印绶交给荀元衡那一幕,审配又惊又喜,哭笑不得,他的信物落在荀元衡手上,竟惨遭一分为二。 荀元衡竟能说反贼军 此子果然不负所望。 眼见头戴黄巾的友军走上城楼,接替他们防守,审配感叹世事荒诞无羁,他将青绶系回腰中,“传令城中百姓,若有愿相随者,随我等弃城逃也。”,,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7章 兖州危局 冀州官道上旌旗蔽空, 轻骑在前, 步卒押后,铁甲起落声, 马蹄奔踏声,宛如金鼓交鸣, 从天地间响起。 中军帅旗下, 袁绍身着玄甲,头戴兜鍪, 卫士百余人手持大戟随身左右,行军间,一骑斥候独入步骑中, “明公邺城急报” “邺城已陷, 何来候骑”有将军狐疑着将斥候拦下, “此必为贼军细作。” “将军容禀, 仆为审治中麾下亲兵,审治中迁邺城明公家属于斥丘。” 袁绍远远听到动静, 命人将斥候带到前来, 亲自询问。 “邺城情形若何, 卿且诉来。” 跪倒在地的斥候连忙称诺,将邺城中发生的事全然相告。从审配委托荀忻撤走官员们的亲属,说到黑山贼军义士陶升相助, 邺城守军与士庶如今全在斥丘。 闻讯赶来的河北谋士团齐齐松了一口气, 家眷无事便好。 这次多亏了审正南和荀元衡。 在场的谋臣们纷纷向袁绍庆贺, “明公得道多助, 人心所向,黑山贼虏不足为惧。” 有人不忘向荀衍与荀谌致谢,“贤从弟纵横机变,一言保全邺城士庶,真有其父玄行之风。” 荀忻的父亲荀靖有至行,号为“玄行先生”。 荀谌向来知道堂弟的不同寻常,暗中庆幸有元衡在邺,但想到审配无故将袁公的家眷托付给元衡,荀谌皱了皱眉,与兄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审配此举无非是担心自己一人承担守卫之责,怕守城不力后袁公迁怒,这才将元衡拉下水,让荀氏也牵涉进这件事中,帮他分担责任,分散袁公的怒火。 事成是他识人有功,事败则是荀氏子徒有声名,数百里外的荀衍、荀谌无辜背锅。 这未免有失审正南其人平常表现出来的刚直。 袁绍微微笑道,“诸君可无忧矣。” “传孤军令,改道斥丘。” 审正南立于斥丘城郊,望见轻骑当先,“袁”字旌旗随风飘展,他上前拜倒在袁绍马前,“明公,审配无能,未能守住邺城。” 袁本初下马相扶,“正南保全邺城士庶,有功无罪。” 荀忻与陶升等人都跟着审配拜倒在地,鼻端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草叶戳在脸上略微发痒,荀忻口称“明公”,暗自不耐这种见州牧的礼节。 跪师长就算了,见长官也得跪倒,骨子里是现代人的荀忻感到不适。 袁绍先扶起陶升,这位黑山军的渠帅已经摘下头上的黄巾,换上了普通军官的铠甲兜鍪,“邺城士庶咸仰卿义,卿活人数百,恩德不可谓不善矣。” “孤欲以卿为建义中郎将,望卿勿辞。” 中郎将比两千石,是东汉武官中的高官。 即便是袁绍所置的杂牌中郎将,出身内黄小吏的陶升此前也不敢想象。 “明公厚恩。”陶升惊喜地叩谢于地。 袁绍移步走到荀元衡跟前,扶起着素袍的年轻人,“元衡又立大功。” 他像对待自家子侄一般抚着荀元衡的脊背,“卿欲得何赏” 荀忻毫不矜持,拱手直言道,“忻平生所愿,游历河山而已,如今天下动荡,退而求之,愿遍游河北之地。” 在场的人闻言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古里古怪的请求,在家待不住想四处跑 若是别人说这话,估计要被怀疑居心不轨,精神失常,可这话若出自以炸炉闻名河北的荀元衡之口。 众人心里摇头,不足为奇,不足道哉。 袁绍失笑,“此不为赏也。”允许你在河北到处跑一跑,这算什么赏赐,我又没有软禁你。 “忻微薄助力,不敢求明公赏。”荀忻顾及到袁绍要在众人面前施恩,因此没有直接拒绝,只推说不敢。 作为一个明主必须赏罚分明,有罪必罚,有功必赏,否则麾下人谁愿意为你拼命 袁绍原本想征召荀元衡做属官,然而听了荀忻不着调的请求,顿时息了这个念头。 此子心性未定,或许还应该再等两年。 当着众人的面,袁绍赐审配与荀忻两人黄金百两,缣帛数百匹,以示嘉赏。 抵达斥丘后,袁绍亲自引军入朝歌鹿场山围攻黑山贼于毒,五日后攻破屠屯,剿灭其众,杀了贼首于毒,携胜追击黄巾诸贼,斩首数万。 这一支流窜在兖州与冀州之间,猖獗一时的黑山贼终于覆灭。 鹿场山流血飘橹,袁绍剿灭群贼,威震河北,回军再屯邺城。 而在去年冬天,曹操在济北收编青州黄巾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将其中精锐组成“青州兵”。 日后逐鹿中原,此时互相托付后背的盟友,袁曹二人分别雄踞一州,割据之势早已席卷十三州。 兖州,州牧府,陈宫匆匆进门,直赴州牧所在的公署。 荀彧听见木屐踏地的脚步声急急而来,从案头的公文中抬眼望去,只见陈公台按剑阔步行来,眉头紧蹙,眼神焦急,棱高眉骨更显冷肃,荀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主座上的曹操。 曹操低头看着公文,仿若未觉。 荀文若不明所以,却还是起身相迎,“公台。” 陈宫向他略略颔首,疾行几步走到曹操案前,躬身长揖,“明公,边文礼不可杀。” 曹操悬腕在公文上勾画一笔,“有何不可” “边文礼为人诬陷,其罪不实。”陈宫见曹操这个态度,心中暗道不妙,他望向荀文若,希望荀彧能帮他向曹操求情。 荀彧蹙眉,明公竟要杀兖州名士边让 看陈公台神情,或许边让的确是被诬陷,明公执意要杀,是否有什么过节 “将军。”荀文若拱手,“此事慎之。” “公台既言边文礼为人诬陷,或许另有隐情,不若遣人详查,以彰法理。” 不论如何,边让在兖州士族中极有名望,将军于兖州立足不久,根基未稳,的确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妄杀名士。 “迟矣。”曹操放下手中笔,抬眼望向二人,“吾已命郡吏赴陈留,就地诛杀。” 陈宫闻言瞪目,气急跺脚,“曹公” “杀一人而失兖州人望,岂明公之所愿”陈宫深吸一口气,冷声追问。 “何至于此。”曹操垂眸,不以为意。 陈宫失望至极,当初是他四处游说兖州士族,迎曹孟德为州牧,他万万没料到此人过河拆桥,为了些许贬低之辞就要诛尽边让一家,这让他有何颜面再见兖州故人 我献州于君,君陷我于不义,岂有此等恩将仇报之徒 曹孟德,于仁义道何其薄也 陈宫摇摇头,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荀彧与曹操沉默对视,转身回到案后坐下。 “边让辱我。”曹操突然开口。 他冷哼道,“若纵此人,操岂有威仪可言” 他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潜意识里担心荀彧也对自己失望。 荀文若轻叹,“彧知矣。” 将军特意避开他传令,便是决意非杀边让不可,怒则失智,英明如曹将军也不能免俗。人已经杀了,多说无益。 “将军。” 曹操望向荀文若,只听其道,“陈公台不可再重用。” 因为什么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曹操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或许他的确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杀边让无疑是一步错棋,失人心,失陈宫之望,可落棋无悔,覆水难收。 数日后,州牧府公署中传来拍案怒喝声,路过的州吏吓得缩了缩头,明公不知道又在为什么事发怒。 署厅中曹操拍案起身,“应劭何意” 前来禀报的小吏瑟瑟发抖,“应太守到华县时,僮仆横死,遍地狼藉,太公等人不知去向,恐怕为人所害。” “我令应劭送我家诣兖州,其便是如此相送” “为人所害”曹操怒问,“当时应劭在何处” 小吏拼命叩首,“仆不知。” “应太守遣使相迎,听闻使者禀告太公失踪,当即动身亲往,遍寻华县而未得。” 曹操扶着矮案坐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没有见到尸首,说明大人应该还活着,贼人劫走大人,必定有所求,必然会现身。 “令应劭继续搜寻。”曹操冷声下令。 小吏诺诺而退,走出门时发觉自己满额冷汗,他举起袖子擦拭,脚步不停,没注意与一人相撞。 鼻端香气如松如檀,小吏心里一惊,这位衣袍熏香,必定是州郡高官,他怎么才从州牧身边逃生,又冲撞了不能招惹的人 小吏暗恨自己时运不济,连连鞠躬致歉,抬眼却见那人身着黑色官袍,容光如玉,对着他温声道,“无妨,行路当小心。”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眼见那人走进公署中。 小吏抬手抚上心口,说不清是惊魂未定还是为美貌所慑,快步逃离此地。 荀彧没有将那位从拐角处走出,陡然撞上他的小吏放在心上,他如常在朝食后入公署视事,一进署厅中,地上散落着展开的竹简,显然是人为扔出。 主位上,曹将军伏在案上,见他进来,捂着额头低唤,“文若。” “将军”荀彧见曹操面带痛楚,疾步走上前来扶住他,“将军有恙” 曹操捂着额头的右手指节发白,似乎痛苦至极,他紧咬牙关,切齿道,“我父为人所挟,不见踪影。”,,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8章 成败萧何 曹操按着额头, 眉棱之间如钝刀磨骨般痛不可忍, 荀文若的声音如在云端,“将军。” “月前将军提起此事, 彧以为四方祸乱,恐有不测, 传书夏侯都尉, 望他遣兵前往相迎” 曹操几乎疑心自己因头痛生出了幻觉,惊得放下了扶额的手, 他拉住荀文若的衣袖,“文若” 他仿佛溺水的人攀上一根浮木,惊喜又犹疑地问道,“果真如此” 荀彧点头,“确有此事。”夏侯渊屯兵东平, 离泰山郡不远, 荀彧想起荀忻曾特意叮嘱的话,以防万一,他私下写信给夏侯渊, 希望夏侯妙才能派人跑一趟。 曹操当时领兵在外讨袁术,是在信中和荀彧提起要接父亲来兖州,两人分隔两地, 交流不便,荀彧没有再特意告诉曹操。 “杞人忧天之举, 因此未曾告知将军。” 毕竟曹操与陶谦虽然分属袁绍、袁术两个阵营, 有过交战, 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曹嵩在徐州琅琊住了好几年,陶谦要是想对他动手,不用等到今天。 谁也说不准夏侯渊是否赶上,有没有接到曹嵩。 即便如此,有了希望的曹操觉得自己的头痛缓解许多,他握着荀彧的手,“文若庶几活我。” 文若几乎救了我的性命。 “待夏侯都尉归,便知太公安危。”荀彧抽出手来向曹操行礼。 “东郡偏处西境,故州治昌邑偏南,我欲移治所于鄄城。”曹操沉吟道。 兖州原来的治所设在山阳郡昌邑,显然太靠南边,把州治放在那里无异于孤军深入。 兖州西境接壤司隶和冀州,冀州袁本初是他们的盟友,把治所迁到偏西的鄄城更有利于与盟友互为依靠,有利于对兖州的掌控。 “鄄城城池峻固,将军明见。”荀彧对此表示赞同。 旬日后,夏侯渊赶回兖州,果然带回了曹操的父亲曹嵩和弟弟曹德。 曹嵩与曹德两人终于抵达安全的地方,心神松弛下来,向曹操倾诉路途中的惊险经历。 他们在徐州与兖州交界处等待泰山太守应劭遣兵来接,毫无防备之下被贼兵劫掠,仆僮家兵死伤无数,数十车的金银财货被抢夺瓜分,就在曹嵩与曹德父子以为“吾命休矣”时,夏侯渊神兵天降,刚好赶到,这才幸免于难。 曹嵩在儿子面前老泪纵横,“若非妙才,我与孟德父子再难相见。” 夏侯渊回想起来还觉得惊险侥幸,“将军,渊率兵至时,正逢徐州贼虏袭掠太公,若非荀司马遣我前往,恐怕事不复矣。” 第二天公署议事厅内。 “妙才与文若之恩,我铭记在心。” “而陶谦老贼纵寇行凶,此仇不报,枉为人子。”书案被猛然拍响,曹操恨声道。 厅中众将有诸曹、诸夏侯,谋士除陈宫外,心腹之人有司马荀彧,寿张令程立、治中从事毛玠等人。 “愿随将军复仇” 诸将都是曹操的亲族好友,当然与将军同仇敌忾,而谋士们所要考虑的更为深远。 荀彧早知此事,已经猜到曹操想要攻打徐州,在他看来这不失为正确的战略选择。 兖州处中原腹地,动荡荒破,中原战乱时很多百姓逃到徐州,富庶安定的徐州,在他们这些战略家眼中,是逐鹿中原的比取之地。 趁机以复仇的名义兴兵,这才是曹将军掩藏在愤怒之下的用心。 程立和毛玠两人缓过最初的惊讶,思绪一转,和荀彧得出了同样的判断。 陈宫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环视曹营众人,沉默不语。 攻打徐州的决定就这样被定下,众人散去,将士厉兵秣马,文吏准备粮草辎重,各自为此忙碌。 安排好父亲和兄弟的住处,曹操回到家中,告诉家中妻儿,不久后要出征徐州。 他吃完碗中汤饼,放下竹箸,“我若不还,往依孟卓。” “君何出此言”妻子丁氏忙道,为什么还没出征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曹操叹口气,“夫兵者,不祥之器。此去徐州,我未必能返还。如事不成” “张孟卓与我生死之交,举家托付此人,我方能安心赴徐州,决生死。” 他口中的张孟卓,是指陈留太守张邈。 诸侯讨董时,张邈与袁绍不合,袁绍曾让曹操杀张邈,曹操正言责备,孟卓是我们亲近的友人,无论如何都该相容,如今天下大乱,不宜自相残杀。 曹操独军追击董卓,只有张邈借兵给他,两人交情很深。 丁氏落泪称诺,“妾当竭力尊老抚幼,君毋忧家中。” 冀州,茫茫草原中,有一人骑马独行。素袍郎君头戴白巾,在晨光中纵马疾驰,狭长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手上拿着一张木板,不时驻马停留,向远处眺望,而后拿起羽毛笔在纸上勾画。 此人正是在河北四处游历的荀忻。 荀忻暗自忧虑,他只知道吕布会在曹操征陶谦时趁机偷袭兖州,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时间,如何提醒兄长根本无从说起。 他甚至没有亲眼见过陈宫,怎么能凭空对此人作出判断 等他完成这幅冀州地图,就动身前往兖州,先做好万全准备,再看事态如何。 初平四年秋,曹操举兵攻打徐州,连破十余城,这一次曹操同样是为复仇,但曹嵩还活着,曹操的理智也还在,并没有大肆屠掠。 陶谦惧其兵势,坚守不出,曹军粮草食尽,无奈退兵。 兴平元年春,曹操退回鄄城时,张邈出城相迎,两人相见垂泪。 兴平元年夏,曹操留下荀彧和程立守鄄城,再次征讨陶谦。 兖州,陈留。 “尔等欲陷我于不义”张邈霍然起身,怒斥席中劝他叛曹的数人。 “孟德前不久举家相托,我岂能相负” 张邈之弟张超全然不惧兄长的怒气,淡然道,“兄长月前与吕布相会,共相结誓,袁公知晓后大怒,袁曹一家,曹公能容兄长几时” 一名兖州士族道,“曹孟德刻薄寡恩,我等迎其牧州,他却妄杀我兖州名士,何等暴虐之徒” “府君仍欲与豺狼论仁义” 这两件事正说到张邈痛处,他与孟德交好没错,但曹孟德也与袁本初亲如兄弟,如今寄人篱下,孟德若被袁绍说动,对他动杀心 他断然性命难保。 还有边让,边文礼的死,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孟德没有容人之量,终究有一天不能相容。 张邈坐倒回榻上,陈宫见他神色动摇,心知此事能成。 只听陈宫侃侃而谈,“如今天下分崩,豪杰并起,君以千里之众,亦足以称雄。” “而君受制于人”陈宫停顿着望向张邈,“岂不以此为鄙乎” 您有称霸的实力,却要受制于人,难道不觉得自损身份吗 “现如今曹军东征,州中空虚,吕布与君有旧谊,其人骁勇善战,若我等迎其共牧兖州,以观天下之势,亦可纵横一时也。” 陈宫拱手拜倒,“静,受制于人;动,纵横一时。君请慎思。” “君请慎思”席中众人齐声同劝。 张邈扶案长叹,最终顺从,“迎吕布。” 时也,命也。非我相负,孟德不义在先。 陈宫称诺,众人离席而去,行走间陈公台冷笑,我既能予,亦能复夺。 曹操,杀一人而失兖州,汝其悔矣 鄄城,州牧公署,各部门像往常一般井井有条地运作着,不时有小吏双手持笏版入内禀事。 “吕将军来助曹使君击陶谦,宜供其军食。”一位从陈留赶来的郡吏持版道。 署堂中的书吏们闻言都抬头看向此人,吕布来帮明公打陶谦,真的吗 这粮草该不该出呢 荀彧闻言蹙起眉头,“府卒何在” 门外守卫的府卒闻声答诺,只见向来温文儒雅的荀司马弃了笔,“羁押此人。” 那名郡吏惊慌地挣扎,“下吏无罪” “传我令,急召东郡太守夏侯元让。”荀彧仿若未闻地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吩咐道。 数年积累的威望让州吏们对这位荀司马极为敬重,众人虽然心中不解,仍然听命行事。 荀彧找到巡城的都尉,“即刻勒兵守城,关闭城门,不允出入。” 都尉领命而去,荀彧脚步未停,转身向府中走去。 “文若。”程立见荀文若走进来,放下手中的简牍起身相迎。 “仲德,吕布已入兖州,我疑陈宫、张邈叛吕。” 程仲德五十多岁,须发乌黑犹似壮年,闻言一惊,“陈宫若叛,兖州危矣。” “彧已驰召夏侯太守,勒兵设备,但愿能全鄄城。”荀彧眉头微蹙,少见地流露出忧郁,“仲德,兖州八郡国,能余几何” “鄄城尚不能固守,安能复求”程立叹息,他按着佩剑,“我前去巡视城防,府中劳君坐镇。” 两人对揖,各自镇守其职。 当夜,荀彧被喧闹声惊醒,门外人声喧杂,隐隐有喊杀声,他不及穿戴整齐,取下悬在壁上的佩刀,只着一身中衣推门而出。 暗夜中,公署里零星可见橘黄色的火苗,府卒一半在与人厮杀,另一半人留神灭火,叛军和府卒穿着一样的兵服,只是手臂上绑了一条红布,作为敌我区分。 府卒们见荀彧出来,立马将他团团保护住,“司马,贼军势众,不可外出,门墙后已设弩兵,我等能固守不出。” “不必灭火,合兵诛杀署中之敌。” 府卒们齐声答诺,大声喊话传荀司马号令,冲进州牧府的叛贼不过百人,很快被州中精锐所组成的府兵斩杀殆尽。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呼喝声,喊杀声陡然强盛,府卒们握紧了手中刀戟,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是敌是友。 时间仿佛凝滞,一瞬时间在极度紧张地感官下被拉长,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只是片刻,屋外响起震天吼声。 “夏侯太守在此,降者不杀” 府门被人推开,“但除首恶。” 府卒见到这人,由守住荀彧的圆阵散为方阵,纷纷退到荀司马身后,“夏侯将军” 夏侯惇阔步行来,玄甲凛凛,以太守之尊向眼前的行军司马躬身,“惇来迟矣,劳君久侯。” 荀文若收刀入鞘,即使只着单衣,不减威仪风度,他持刀长揖,“府君。”,,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49章 山水相逢 暗夜中, 兖州州牧府。 府外的街衢上, 士卒们手持火炬,橘色的火焰燃烧得噼啪作响, 火光照在将士们的玄甲上,被黝黑如夜色的铁甲吞噬。 数十人被反捆双手跪在地上, 反射着橘黄火光的刀刃架在后颈。 这些人的手臂上都绑着红布, 或着州吏官袍,或披将官铠甲,显然是鄄城中的督将大吏。他们都是兖州人士, 与陈宫早有勾结, 本打算趁着夜里攻破州牧府, 只要杀了荀文若鄄城必降。 没想到荀彧竟然早早地召集夏侯惇, 援军一到,他们功亏一篑。 “逆贼叛乱,就地诛杀”持刀戟的士卒们吼道。 “行刑。”夏侯惇一声令下, 麾下士卒慨然称诺。 利器割喉的惨叫声,重物坠地之声随即响起。 鲜血喷涌在青石地板上, 无声流淌, 一切归于平静。 靠着这种雷厉风行,连夜诛杀反叛者数十人的铁血作风,鄄城的叛乱才堪堪停止。 程立跟着荀彧一起走入州牧府, 他面容英伟, 美须髯, 身高足有八尺三寸, 站在一众文士中如鹤立鸡群,比荀彧还要略高两寸。 “陈宫、张邈叛吕,兖州郡县响应,如文若所料,而今唯剩下鄄城,范县和东阿三城。” “情势危急。”程立低声叹息。 两人进到公署中,庭中围了一圈人,当中被绑着跪地的士卒,着装和兖州兵不同,伏倒在地的几人已经毙命。 “如实说汝军情,留汝不杀。” 原来是夏侯惇正在审讯抓到的吕布军降卒。 “陈将军”降卒察觉到曹营众人面色愤然,忙改口道,“陈宫举兵欲攻东阿,另遣军取范县。” 在场的州吏闻言,人人惊惧。 如今曹军只剩下鄄城、东阿、范县三城,勉强还能互为掎角之势,如果范县与东阿失守,鄄城就真的成为一座孤城,他们还能守得下去吗 荀彧与程立两人的目光相对撞,彼此忧心忡忡。 荀彧向程仲德长揖,“陈宫重兵临城,必有攻城收心之计,如今兖州唯此三城” “仲德为民之所望,能全三城者,唯君而已。” 程立是东郡东阿人,在家乡极有声望,他如果回乡游说,或许可以保全东阿、范县。 程立称诺,将荀彧扶起,“文若,我即刻起行。” 原本夏侯惇屯兵濮阳,荀彧驰召夏侯来鄄城后,吕布就率兵入驻濮阳,不时在鄄城附近骚扰劫掠,曹军兵少,只得坚守不出。 这一天,斥候来报,“将军,豫州刺史郭贡率众数万,往鄄城而来” 夏侯惇闻言眉头一跳,数万之众,郭贡来者不善。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郭贡必与吕布同谋。”州吏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 “数万兵马,如何抵挡”沮丧的叹气声不绝于耳。 “天不佑我曹。” 荀彧走进厅中,清淡的沉香气息随之而来,众人为之一静,他就像为人尊敬的师长,作为小学生的州吏们不愿在荀司马面前表现出任何不好的一面。 怎能在荀司马面前胡乱抱怨,让其失望 夏侯惇眼看着州吏们从满腹牢骚变成了锯嘴葫芦,此时此刻他无心嘲笑,起身迎接荀彧,将斥候得到的军情告知,“豫州刺史郭贡率众来袭,恐怕与吕布、张邈结盟。” 郭贡是长安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而豫州实际在袁术掌控之中,郭贡不能赴任,收编了一些山贼匪寇停留在豫、兖之间。 荀彧凝神细思,郭贡与他是同乡,同样是颍阴人,他早前见过此人,从来没听说过郭贡和张邈有交情。 “府君,共去城楼一观。”荀彧抬眼看向夏侯惇,先去看一看形势,才好做判断。 两人同行,带着轻骑前往城门,登上城楼俯瞰,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郁郁苍苍,蓝白色的云天与葱翠平野相接,盛夏骄阳似火,灼灼耀目。 远处黑压压人马沿官道而来,步骑相间,逶迤数里。 一骑当先疾驰而出,离队直往城下奔来。 半晌后,城楼下的守卒躬身禀报,“郭贡欲求见荀司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 城楼上众人反应激烈,“郭贡心怀叵测。” “司马绝不可去” 身着黑色官袍,头戴缣巾的荀彧垂眸片刻,抬眼望向夏侯惇,“我欲前往,与郭贡一会。” 众人惊诧,“司马不可” “不可。”夏侯惇皱眉,“君为一州之镇,岂可亲赴险境” 荀彧望着这位并肩作战数年的同僚,解释道,“郭贡与张邈等人,从前没有往来。郭贡数日内率众来此,行军如此迅速,恰恰说明他心中并无定计。” “趁此时其策未定,我前往说之,纵然不能为我所用,也可使他中立。” 荀彧先向众人分析见郭贡的有利之处,而后提及不见郭贡的可能后果。 “若不敢与此人相见,令他生疑,他必然怒而随吕布攻城,成陈宫之计。”青年恂恂道。 众人沉思,荀司马说得自然有道理,但他有意避开不提见郭贡的危险性。 如果郭贡早和张邈、吕布勾结,所谓求见只是鸿门宴呢 荀司马前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去,必然万军围城。去,可能一人身死。 不去,城破在即。去,还有一线生机。 荀文若在这两难的“双避冲突”中做出了抉择,天底下没有万无一失的事,生机掩盖在重重危险下,不得不去。 众人见荀彧执意要去,无法阻拦,只好劝荀司马多带些人手前往作为护卫。 夏侯惇道,“我拨五百轻骑与君。”这五百人已经是城中所有的骑兵。 却见荀彧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州吏们不禁急呼“司马” “人多反而露怯。”荀文若温柔却不容动摇,他向众人长揖,“诸君不必为我忧。” 听他这样说,州吏中多愁善感的人暗自以袖拭泪,众人目送荀彧走下城楼,脊背如松,风骨如竹。 一直被他们守护的人撑开了羽翼,欲以一人之力保护全城。 他们立在城墙之上,望着荀文若一骑独行前往敌营,前路如何,无人能知。 纵马驰到郭贡军营前,荀彧勒马,军营前守卫的士卒一拥而上,刀枪剑戟寒刃直指此人咽喉。 士卒喝问道,“来者何人” “颍阴荀彧,应郭使君之邀,前来拜会。”眼前孤身闯营的文士俊秀如天上人。 他从容下马,仿佛不是斧钺加身,而是身处友人的宴席上,文质彬彬,衣冠楚楚,对面前兵刃视若无睹。 “荀文若果真一人前来”郭贡在帐中闻讯,惊讶质问。 当他亲自到营前相迎时,便见到兵刃横颈而面不改色的玄袍青年。 “使君别来无恙”荀彧向他躬身行礼,动作间惊得士卒们将刃尖挪了挪,怕此人不慎撞到而殒命。 “文若风采更胜往昔。”郭贡挥退甲兵,亲自扶住荀彧,引着他走入军帐。 郭贡见荀彧步履从容,毫无惧意,心中暗道,荀文若入万军中如闲庭散步,这必然是以实力为底气,难道他早有防备,鄄城坚固不可攻 两人在帐中分主客坐定,寒暄过后,荀彧开门见山,“使君观吕将军比曹将军何如” “吕将军骁勇,曹将军多智,难以相较。”郭贡敷衍道。 荀彧开始帮他回忆吕布生平,“吕将军本并州人士,并州刺史丁建阳麾下,先杀丁刺史而投董卓,后杀董卓而结王司徒。” “长安兵乱,吕将军逃出,先投袁公路,再投袁本初。” “以使君观之,吕将军能亲厚盟友否” 吕布的黑历史太多,听荀彧略提几句,郭贡就陷入沉思。 他眼珠一转,吕奉先与陈宫台都是反复之人,为了与他结盟所承诺的话不能轻易相信。 “而曹将军何人也”郭贡问道,他想听听荀文若对其主是什么看法。 荀彧于是帮他回忆曹操生平,“曹将军少举孝廉,历任内外,为政清直,破黄巾,讨董贼,平生未有反复之事。” 曹操的履历和吕布比起来的确清清白白,没有什么突出的污点。 当然诸侯之间比人品是没有用的,还得比实力。 “使君以为吕将军骁勇,然其亦常有败逃之时。”荀文若淡然道。 “而今曹将军征徐州,连下数城,若闻讯回师,吕将军未必可阻其兵势。” 郭贡心中一凛,如果荀文若早有防备,鄄城坚固一时难以攻破,而曹孟德又从徐州回师,两军合力内外夹击,那他就危险了。 “文若之言有理。”郭贡叹了一句,吕布终究难以成事,此次他白跑一趟。 荀彧走后,郭贡打算撤军,麾下部将不解,“我军已兵临城下,为何来而复去” “我观荀文若从容不惧,鄄城必然早有防备,不易攻也。” 郭贡叹口气,人不能贪心,贪则必失,他还是及时止损,收兵回师。 鄄城众人见荀司马安然无恙地返回,不由激动落泪。 “司马,事成否”簇拥他的众人中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只见荀彧微微颔首,“成矣。” 众人忙从城楼俯瞰,郭贡的军营中果然源源不断地在往外撤兵,他们喜极而泣。 “将军,敌军退矣”士卒们欣喜吼道。 “司马一言却敌”州吏们抱头流泣。 夏侯惇俯身向这位力挽狂澜的同僚行礼,“君”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感君高义。”这位将军的声音低沉哽咽。 自从和荀彧共事以来,每当他自以为了解荀文若后,荀文若又用事实来告诉他,他所知道的只是荀文若的冰山一角。 恨只恨,他赳赳武夫,不通文墨,区区之情无法言表。 君如高山,君如明月,高山仰止,明月慕止。 江河滔滔,不能竭也。 与此同时,鄄城吏民对荀彧的信服也到达顶峰。 一人独往敌营中,这是勇。一言能退万军,这是谋。 有这样有勇有谋的长官在城中,他们还有什么畏惧呢 程立返回家乡东阿,途中经过范县,范县令靳允的家人,包括母亲、弟弟、妻子、儿女,全被吕布所掳。 程立听说了这件事,心中沉吟,上门拜访靳允。 他向靳允分析天下形势,说明择主的重要性,“陈宫叛迎吕布,百城皆应,似能有所为。” 别看吕布现在百城皆应的声势,好像能成事。 他和荀彧心有灵犀一般从吕布为人入手抨击,不过言辞要直白得多,“然吕布,匹夫之雄耳。粗而寡义,刚而无礼。” “吕布虽勇能过于项羽乎” “兵虽众,必然不能成事。” 吕布自身的性格缺陷,即使兵多将广也是徒然。 “曹使君天授智略,君固守范县,我守东阿,则田单之功可立也。” 田单是战国时的齐国将军,他坚守一座孤城,最终反攻击败燕军,收复国土。 他叹息,忠孝难两全,“唯君详虑之。”请您慎重考虑。 范县令流泪,他知道程立说得对,一旦曹操回师,吕布最终会败亡,只是他的家人都在吕布手上吕布派遣的将领已经入驻范县,如果程立再晚来几天,他恐怕会动摇叛吕。 靳允流涕拜倒,“不敢有二心。”做出这个抉择就等于放弃了家人。 他当即与吕布部将见面,伏兵歼灭其众,而后勒兵守城。 程立保住范县,遣骑兵守住渡口,让陈宫无法渡河,他马不停蹄赶回东阿。 东阿令枣祗没有令人失望,率领吏民拒城坚守。 如此,曹军在兖州的三城得以保全。 程立不辱使命,返回鄄城,向荀彧复命。 鄄城中,夕阳中,曹军杀退一波攻城的吕军,敌方鸣金收兵。 红日西垂,原野平静,城楼内外却尸横遍野,天气炎热,鼻端是无法散去的腥臭味。 程立用纱带包扎着右手上的伤口,特意走到荀文若身侧,觉得自己的鼻子得到了拯救。 荀彧不能读心,当然不知道此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见程仲德用左手包扎右手,动作笨拙,伸手接过纱布,亲手为程立包扎。 “仲德年高,不宜冲锋陷阵。”他看着程立手背上延伸至虎口的斜长伤口,小心地缠上绷带。 程立并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于是转移话题,“听闻文若家中世传周易” 荀彧答道,“并非世传,彧叔父慈明精研易。”荀氏没有世传易,这只是荀爽的个人专长。 “文若可通易” 荀彧抬眼看他,“略知一二。” 程立了然,荀文若说略知,那大概就是详知。 他收回自己被包扎好的手,向荀文若道了声谢,“立少时,常梦上泰山,两手捧日。不知此为何解” 荀彧闻言莞尔,程立追问他,“文若但笑不语” “仲德日后能知矣。” 程立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出于对荀文若人品的盲目信任,他没再追问,眺望天际斜阳,笑了笑。 荀彧转身下城巡视,有一位队率疾步走来,向他禀报,“司马,我等在城外虏获一支粮队,不似吕军,甚为可疑。” 荀彧望向他,“提人予我。” 队率称诺而去,不一会儿带着绑成一串的十几人过来,“司马,俘虏在此。” 荀彧颔首走来,却见俘虏为首那人剑眉明眸,容貌卓然出众,冲他粲然而笑。 队率在心里嘀咕,他就说此人可疑,就没见过做了俘虏还见人就笑的,锦绣皮囊,虚有其表。 却听俘虏唤道,“兄长。” 众人闻言望向荀司马,只见其君子恂恂的平静陡转为欣喜,“元衡” 荀彧疾步上前,“弟为何在此” 荀忻努努下巴,示意队率,“为人所虏。” 队率目光在两人脸上反复横跳,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发展,这两人虽然都长得好,但一点不像啊。 他惊慌地跪倒请罪,“仆不知司马恕罪” 素袍郎君笑道,“汝有何罪” “为兄长虏,幸甚至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0章 天下扰扰 荀彧动手来解荀元衡手上、身上捆着的绳索, “河北已知兖州之危” 荀忻举着手任兄长解绳结, 点点头,“弟五日前得知鄄城被围, 渡河而来。” 五日荀彧心中一凛,兖州叛乱发生不过十几日, 既然河北士庶五日前得知, 那袁绍只会更早。 消息如此灵敏,仅凭斥候恐怕难以做到。 “冀、兖之间,已被吕布陈宫隔断, 兄长欲固守鄄城, 必然少粮。”他们隔得极近, 荀忻低声道。 “去岁弟所赠之谷,余有千斛。”荀彧扔开解下的麻索。 荀忻活动着被勒出淤青的手腕,暗自思忖。 汉代石、斛并用, 千斛即千石。按一个士卒每天一斗一升粮来算, 千人部队一天要耗粮一百一十斛, 千斛只够吃十天。 鄄城中原本储粮不会少于万斛,至少三个月内城中粮食无忧。 三个月后到了秋收时节,鄄城、范县、东阿三城附近的麦田还能收获。 可一旦曹操回军兖州,数万人嗷嗷待哺, 粮草问题就会陡然严峻。 最好的形势是曹操在秋收前收复兖州,这样才能得到充足的粮草补给。 荀忻心中叹口气, 历史已经给了答案, 这种情况只能存在于美好的想象中。 荀彧转身, 将那名跪在地上犹自惶恐的队率扶了起来,“此人为我从弟,前来投我,份属情理,实非可疑。” 队率面色更加惶然,却听荀司马继续道,“而君恪尽职守,岂有罪责” 这简短的一句反问在他心中回荡,无端生出酸涩的感动。 “愿为司马效死。”队率拱手躬身,向着眼前平易宽仁的长官垂首以示诚服。 队率主动提出要为这些“俘虏”,或者说是“来客”安排住处。 “有劳足下。”荀忻向这位队率行礼。 “司马,荀郎居住何处”队率不敢看荀忻,望着荀司马问道。 “元衡暂住我所居之处。”荀彧望向荀元衡,以眼神询问弟弟有没有异议。 荀忻自无不可,颔首道,“兄长诸事繁忙,弟不多叨扰。”他冲着队率拱手,“有劳足下带我前去。” 队率红着脸诺诺称是。 望着素袍郎君远去的背影,众人暗叹那位队率的运气实在太差,抓俘虏也能抓中荀司马的从弟。万幸荀司马不以为忤,要换了旁人,脑袋得掉几回。 徐州,陶谦被曹操去而复返、连拔五城的气势所惊,急命部将曹豹和豫州刺史刘备屯兵于东海郡。 战鼓之声在天地间回响,震天喊杀声,动地的奔蹄声与鼓声相应和,曹操横槊跃马,身先士卒,冲杀在前。 这支收编自青州黄巾精锐的轻骑,如一柄利刃插入徐州军的腹心,穿膛而入,破膛而出。 锐不可当,剑锋所指,无人能阻其兵势。 而另一支奇兵出其不意从侧翼杀出,由奇转正,两军相合,徐州军腹背受敌,仿佛堤坝崩塌,河水一泻千里,当即溃散奔逃,节节败退。 曹军乘胜追击,追得曹豹与刘备的联军丢盔弃甲,趁机攻占了襄贲城。 襄贲城中,曹操与诸将清点完战果,一同走入军帐。 “将军,此战大胜,陶军见我必闻风丧胆,破徐擒贼,指日可待。”曹洪脸上还残余一点血迹,眉飞色舞地兴奋道。 曹操与曹洪谈笑两句,拍拍曹仁的肩膀,“子孝骁勇,破敌有功,此战当记首功。” 这一战曹仁率领骑兵先攻破陶谦部将,又迂回赶来与曹操回师,攻破曹豹与刘备的侧翼,这才有这一场大胜。 “仰赖诸君奋勇。”曹仁笑着与兄弟们勾肩搭背,面无骄矜之色。 从兖州赶来的侯骑入帐跪倒,他们奉荀彧军令,三人各配双马,昼夜不停地赶来求援。 “将军”侯骑连日赶路,筋疲力尽,终于见到自家将军,不由落泪。 诸将见斥候流泪,心道不好,难道兖州出了什么事 难道袁术还没被打服,又从豫州前来骚扰 “陈宫与张邈叛迎吕布,兖州八十县,只剩下鄄城、范县、东阿三城”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惊得曹营众人心神恍惚,惊疑不定。 “果有此事”夏侯渊按着佩刀急趋上前。 “荀司马与程县令固守鄄城,等候将军回师。”侯骑哽咽道。 夏侯渊恨声拍上军帐中的支柱,震得军帐晃了晃。 兖州一旦失陷,他们这些人就如水中浮萍,风中飞蓬,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 不仅如此,后方再没有军粮补给,原本已是囊中之物的徐州,如今再想攻下,变成了妄想。 这本来能一鼓作气拔城的大好局面,就这样前功尽弃。 “陈宫张邈”曹洪咬牙切齿。 “叛逆小人。”他愤然坐地,用刀鞘击地骂道,“竖子岂敢” “将军,为之奈何”曹仁担忧地望向曹操。 曹孟德神色称得上平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下令道,“拔营回鄄城。” 曹仁望着兄长掀帐而出,忙跟上去,军帐外,他的兄长驻足转身,神情茫然问道,“张孟卓为何叛我” “兄长。”曹仁心中不忍,他知道从兄一向把张邈当做生死至交,正因为信任,所以托付家人,托付后背,却被人毫不留情一刀捅入后心。 这叫人情何以堪 他顿了顿,“荀司马,程县令,在鄄城等兄长。” 张邈虽叛,仍有一群人苦守孤城,艰难支撑,只是为了等你回去。 “将军,归矣。”你不仅是我的兄长,更是所有人追随的将军。 “归矣”曹孟德转身,继续往外走,他还得回去,他还有归处。 冀州,邺城中,荀勉按着荀忻临走的吩咐,把他留的信交给荀谌。 荀谌展开信纸,看完沉默着将信递给荀衍。 “文若孤身在兖州,蒿儿前去为伴,有何不可”荀衍轻声道。 他将信纸凑到橘黄灯火上,火苗迅速在纸上蔓延,白纸化为黑灰,随着荀衍松手,灰烬飘落在地。 荀谌有些惊讶地望向兄长,没想到向来严苛肃然的荀休若会这么说。 是他忘了,兄长对于文若,向来温柔宽容,偏爱得多。 荀谌望着跪在下首的荀勉,“元衡虽将田庄交与我,我不欲过多插手。汝乃元衡腹心之人,望汝不负所托。” 在荀忻的坚持下换下短衣,穿上庶人袍服的年轻人向二人叩首,“奴必尽心竭力,不负郎君之望。” 邺城州牧府,鄄城中的冀州暗探将消息递到冀州牧手中。 “荀元衡为曹军所掳”袁绍挑眉。 “据闻其兄荀文若亲自相释。”间人禀道。 袁绍的幼子袁尚陪坐在侧,少年人继承了父母的美貌,唇红齿白,姿容俊秀。 袁尚道,“荀元衡名为游历河北,却现身于兖州,令人生疑。” 袁绍闻言微笑,问道,“儿有何见解” “荀元衡必然有意投曹。”袁尚肯定道。 “然也。”袁绍满意地颔首。 “大人似早有预料” 袁绍望着容貌肖己的幼子,为他解释道,“荀元衡赤子之心,若闻其兄陷于危难,必然前往相助。” “大人喜爱荀元衡,为何纵其离去” “我河北英才,何其济济也。”袁绍淡然道,“若困荀元衡,失士庶之心,失其兄休若、友若之意,岂非得不偿失” “为主之道,在于斟酌利弊,权衡得失,儿当谨记。”袁绍顺着这个话题开始教子。 “如曹孟德,杀边让而兖州反,一时任性与一州之地,孰轻孰重儿需引以为戒。” 他从案上抽出一册纸簿,递给袁尚,“荀元衡知孤宽仁,必有谢礼。” 袁尚翻开纸册,只见其上新增的字迹,赫然写着,“荀氏献谷千斛。” “此御下之道也。”袁绍捋着他的美须髯,心中自得,御下宽仁,才能得民望,得人心。 鄄城下,吕布率军攻城,他手下精锐多为并州、凉州骁骑,更擅长野战冲阵,攻城时难以发挥优势。 被遣往攻城的多为陈宫、张邈手下的兖州士卒,一个月前城内城外还是同袍,一月后却兵戎相见,生死相搏。 鄄城守卒所剩不过千余人,吕布围城三面,守城一方却不敢松懈,四面城门都严防死守,重压之下守卒疲惫不堪,人人负伤。 “将军,北门危急”有士卒登上城楼禀报。 北门夏侯惇冷笑一声,吕布果然还是意图攻北门。 北门就是吕布围三缺一,独独放过的城门。 他按刀转身对荀彧道,“我率两百人前往支援,南门托付与君。” 南门是鄄城的主城门,原本也是遭受攻势最猛烈的一门,即使抽调兵力仍不敢抽得太多。 然而夏侯惇率兵一去,南门的攻势如夏日雷暴,说来就来,陡然转疾。 箭矢已经不能阻拦攻城敌军的攀援,数十人攀爬上城楼,与城楼上守卒短刃相接,开始肉搏。 荀忻带着家仆赶上城楼,这不足二十米长的狭长空间内,已经成为了无数人的葬身之地。 众人各自为战,自顾不暇,荀彧身边的守卫所剩无几。 荀忻这几年苦练弓马骑射,每天早起跑马劈刀,总算练出来气力,此时顺利挡避开敌卒来到荀彧身边。 “元衡”荀彧见荀忻出现在战场上,心头隐怒。 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危险吗 荀忻见兄长分心向他看来,心道不妙,从他的视角恰好能见到一名敌卒斩杀了荀彧身边的守卫,举刀欲往荀彧而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持刀上前,劈砍 刀刃遇到阻碍,颈动脉喷涌出的猩红热血浇了他满头满脸。 荀忻愣愣地抬起手背,抹去脸鼻间温热的液体,刺目的红。 刀柄浸染液体,握在手中滑腻不堪。 他的手微微颤栗,却紧紧握住了刀柄,抬眸望向荀彧,“兄长” 素袍染血,郎君抬手抹开半边脸的血,眼神茫然惊惧。 荀彧只觉心口窒闷,他拉住弟弟的手,将其护在身后。 天下扰扰,何至于此 他踹开涌过来的敌卒,单手枭首一人,城楼上的守卒杀敌后向他围拢,“护卫司马” “兄长”荀忻挣开被兄长死死拽住的手腕,此时此刻,他怎么能成为荀彧的负累 被挣开的荀彧向他看来,只见面前人的眼神不复惊惶,归于沉毅。 “我不惧。”他倒提钢刀,刀尖滴血。 一名守卒与人持刀相抗,拼死将人推下城楼,抬眼望向城下时,不禁揉了揉眼。 不远处有一支骑兵,打着曹军旗号,直往吕布军后方袭来。 “司马”守卒欣喜吼道,“援军至矣” 这句话给城楼上幸存的守卒燃起希望,这股信仰使他们疲软的手臂爆发出力量,重鼓起气力战退敌军,而后望向城下。 “援军至矣”,,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1章 泰山捧日 据鄄城还剩数里时, 曹操驻马, “子孝” 曹仁驱马上前,“将军。” “子孝率步卒继续行军, 诸君轻骑随我驰援鄄城” 曹操亲自率领骑兵奔驰而来,直抄吕布后路。 吕军士卒在鄄城下伤亡过半, 久攻不下, 这时见到骑兵从后方袭来,心生惧意,全无抵抗之力。 “吕”字主帅旗下, 吕布头戴兜鍪, 掌中长矛,骑着赤兔马, 在一众并州骑士中显得人高马壮, 身高优越。 见曹军援军到来,吕布暗恨自己攻城没带多少轻骑,己方攻城兵力折损, 这个时候对上曹军精锐绝无胜算。 “曹孟德定然还有步卒在后。”思忖到这里,吕布当机立断,下令撤兵。 鄄城城楼上欢呼不止,守卒们见吕布撤军,连忙打开城门,迎自家将军进城。 荀彧望着城门下, 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将军终于回师,鄄城之危已解。 他转身望向弟弟,荀忻没有穿铠甲,白袍的前襟和右肩上大片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更别说脸上还有半凝的血痂,鬓间碎发被黏在脸侧,看起来狼狈至极。 “随我拜见曹将军”荀彧伸手欲擦拭荀忻的脸。 “好。”荀忻想起兄长的强迫症和轻微洁癖,偏头避开,用袖子胡乱将脸抹干净。 “净否” “净矣。”荀彧看着眼前人白皙的脸被布料揉搓得微红,近乎喟叹道。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往城楼下走,经过的守卒们向荀彧行礼,一声声恭敬的“司马”此起彼伏,仿佛所有人都遗忘了军司马只能算底层军职。 身着玄甲,头戴赤帻的曹孟德带着麾下众将翻身下马,走到城门下,走向等候在城门前相迎的人群。 耀目的阳光下,鄄城的城楼残破,身边的守卒搬运清理着城下的敌我双方的尸体,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萦绕在鼻端。 正午的微风吹过,风似乎也带着热意,将士们的汗水浸透了甲革,不少人小麦色的脸上泛着燥热的红。 曹操心中不合时宜,莫名其妙地想起那首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明明他出征时是四月夏初,如今回来仍然是夏季,只是一个多月而已,物是人非,比四时变化更为迅疾。 他的视线从破败的城楼上移开,看向城下众人。 一眼望过去,荀文若站在人群中,玄色袍服,缣巾佩刀,容光如玉,一如往昔。 一如往昔的耀眼夺目,一如往昔的温和柔嘉。巍峨兮若高山,挺直兮若松柏,不移兮若磐石。 曹操快步走过去,执手唤道,“文若。” 荀文若拱手长揖,“将军。” 众人拜倒在地,口称“明公”。 荀忻第无数次跪伏在草地上,心中无可奈何叹气。 “若无诸君相助,我无所归矣。”曹孟德望着众人,身着铠甲长揖不便,躬身施礼。 众人还跪在地上,唯一长揖的荀彧避礼不受,“彧镇州不力,愧对将军。” 曹操扶起他,叹息道,“陈宫叛,其过在我。” “陈宫、张邈悖逆奸贼,将军不必自责”跟在曹操身后的将领中有人不忿道。 “操识人不明,累诸君困守孤城。”他诚恳道,“诸君请起。” 众人谢诺,从地上起身,只听荀彧道,“将军请入城。” 城门被守卒完全打开,曹操率着战胜之师像往常一样班师回城,他这个兖州牧如今只剩下仅剩的三城。 程立与夏侯惇接到消息,快马赶来,“将军” 两人下马相拜,曹操刚才已经从荀彧那里得知鄄城防守战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人,其中程立与夏侯惇自然算首要功臣。 他按照刚才的流程,扶起两人,执着程仲德的手感激道,“微卿之力,吾无所归矣。”没有您的帮助,我恐怕无家可归。 而对于夏侯惇,生死兄弟间,拍一拍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人一同进州署,曹操想找荀彧说话,回头看去,见荀彧正在和一位浑身血迹的白袍郎君说话,神态亲密温柔,不由细视此人。 这人年方弱冠,即使衣着狼狈,容貌之出众,仍令人难以忽略。 曹操觉得这张脸很眼熟,一时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 众人见他驻足回眸,疑惑问道,“明公” 曹操收回视线,“无碍。” 傍晚时,曹仁率着步卒赶到鄄城,在城外安营扎寨。 当晚,州牧府中置办起简单的酒宴,兖州诸将与文吏齐聚一堂,面前的食案上摆着粗疏的酒食,提醒着每个人他们即将面临的粮草问题。 “而当务之急,愿与诸君驱逐吕布,收复兖州”曹操坐在上首,用与友人谈话的语气商议军情。 荀忻换了一身荀彧的袍服,坐在兄长身侧望向曹操,这位将来的曹丞相蓄着须髯,面容坚毅,身量不高,眉宇间有英雄气。 当年雒阳雨中的失意之人,如今再一次跌入深谷,却仍像当年一样,潇洒间便能走出。 等曹操说完,众人一齐举觞为寿,荀忻饮尽一杯浊酒,放下酒杯顾视周围,发现文吏将领们已经开始自顾自地组团喝酒。 彼此勾肩搭背,言笑不忌,文吏和武官同席而坐,互称兄弟。 荀忻眨眨眼,曹营的风气似乎要比河北随意得多,也融洽得多。 “文若。”曹操的声音近在身侧,惊得荀忻连忙回神,只见曹孟德拿着酒杯走来,与他兄长隔案而坐。 “将军。”荀彧在座上向曹操拱手。 荀忻见曹操目光如炬望向自己,也揖道,“明公。” “荀郎别来无恙”曹操温和笑了笑。 “雒阳一别,已有数载,明公竟未相忘。”荀忻受宠若惊,曹老板记性未免太好,这么久了还记得他 “俊彦如荀郎,岂易忘耶”曹操笑道。 他自然不会坦言,自从见到荀忻后他冥思苦想,总算想起来此人长相肖似昔日雒中少年。 曹操天天揣着荀忻画的兖州舆图,攻打徐州时就恨自己不能拥有徐州的舆图。 对于军事家来说,天时地利极为重要,拥有一份精确的地形图,就等于山川河流皆在胸中,行军作战如臂使指,无往不利。 这种过目能作舆图的人才,曹孟德做梦也在想念。 “荀郎何时至鄄城” 荀忻看了眼自家兄长,“忻自冀州运粮而来,为兄长所虏。” 荀彧莞尔,取酒勺舀酒添杯,不做纠正亲手抓荀忻的是谁,默默背了黑锅。 曹操脑补出了荀文若发现俘虏是自家从弟时惊讶的神情,难得吃到荀彧的瓜,当即忘了自己身处的窘境,朗笑出声,引得席上众人注目。 竖起耳朵的众人只听曹操笑道,“竟有此等奇事” 大家眼神相触,什么奇事你倒是说啊,我们也很好奇。 荀彧自然地接过话题,“仲德与彧提起另一桩奇事。” 曹操和荀忻都望向他,只听荀文若缓声道,“仲德年少时,常梦上泰山,两手捧日。” 他望着曹操,似乎意有所指,“将军观之,此梦奇否” 荀忻暗自思索,泰山他脑中闪过一系列的诗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等等,唐朝还早,杜甫老先生还没出生。 泰山难道是封禅荀忻眼神一凛,这应该是汉代人的正解。 泰山捧日荀忻余光留意到曹操若有所思的神情,等等,“曹”字底下不就是“日”字吗 “仲德此梦甚奇。”曹操转身向望过来的程立道,“卿当终为我腹心。” 荀忻心中暗自叹气,又是时人热衷的谶纬之论,每一条谶纬之说都逃不开野心的影子。 只听曹操继续道,“不若顺应此梦,改卿名为昱,何如” 程立起身离席,拜倒道,“昱谢将军更名。” “我意表卿为东平相,屯兵范县,望卿勿辞。”曹操笑道。 荀忻望着这位领命称诺的老先生,原来程昱的名字是曹操改的。 这样痛快地同意改名,这件事难道真是这么简单 荀忻低头饮酒,兄长必然不是无意提起程昱的梦境,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他抬头环视席上众人,只见众人大多用炽热的眼光望着曹操,隐含热烈与兴奋,仿佛突然发现了曹操的另一重身份。 荀忻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兖州现在的形势,八十县曹老板手中只剩三城,难以避免人心浮动。 谶纬在他眼里是迷信,而时人却深信不疑,程昱是要把自己当吉祥物,塑造曹老板天命之子的人设吗 荀忻看着程昱神色恭敬地起身回席,暗叹老先生下的一手好棋,梦境,改名,既帮了曹老板立人设,又让自己被曹老板划为心腹,变成资深吉祥物。 荀忻望向淡然饮酒的荀彧,如果他没想错,兄长在放纵曹老板的野心,至少是有意推波助澜。 兄长,你想做什么 夏日的雨毫无征兆,顷刻间便能落下,霹雳在耳边炸响,将荀忻从噩梦中惊醒。 电光闪过,照亮了年轻人苍白而脆弱的神色,他抬袖擦去额上冷汗,衣袖上如松如檀的木质香气,将梦中地狱景象所产生的恐惧驱散,荀忻深呼吸,庆幸又回到人间。 黑暗中,睡在邻榻的兄长呼吸声浅,在雨声中几不可闻,荀忻闭上眼听着雨击屋瓦不绝的响声,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年从四月起,很久没下过雨,这一场阵雨无济于事,粮食涨价到一斛五十万钱,长安中人相食。 八月,在即将要秋收时,兖州蝗虫起。,,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2章 人有其治 一望无垠的原野上, 田垄间粟谷已经灌浆, 即将成熟,青黄相间, 沉甸甸的粟穗垂向地面。 田垄中站了不少面色惶惶然的农人,布衣短褐, 头戴白巾, 他们带着箩筐,匆匆忙忙在地间搜寻泛黄的粟穗。 荀忻骑着马跟着荀彧驰到农田旁,身后是一众随行的士卒和州吏, 蓝天白云的天际像是起了一阵黑雾, 众人勒马望去,黑雾推进, 肉眼可见遮天蔽日的飞虫振翅而来,纷纷杂杂,声势惊人,极快地冲进粟田中。 农人们跪在地上, 流着泪叩头祷告,祷告声中隐约能听见“八蜡神”。 八蜡是时人祭祀的八种掌农事的神祇,人们认为祈祷、祭祀八蜡神能消弭灾害。 神明似乎无动于衷。 粟田被铺天盖地的蝗虫笼罩, 远远望去烟尘滚滚, 荀忻翻身下马,拉住荀彧的衣袖, 阻止他往前走, “兄长。” 众人沉默地听着耳边“嗡嗡”作响的振翅声, 顷刻间数百亩粟田被蝗虫啃食殆尽,原本遍野的苍翠消失不见,植物根茎下露出光秃秃的棕色土壤。 灰褐色的飞蝗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它们在空中、地上翻飞,移动,覆盖满了粟谷的枝叶,肆无忌惮啃食,吃完眼前的植物,又成群飞起,遮天盖地而去。 在这种程度的灾害面前,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插手,无法阻挡。 众人举袖遮脸,避开扑面而来的飞蝗,荀忻捉了一只蝗虫在手,捏着翅膀仔细观察,手上的虫子灰褐色,长翅黑眼,和他小时候在学校操场上捉着玩的蚂蚱区别很大。 “蝗虫既生,三四年之间蝗灾难消。”荀彧看着荀忻手中的飞虫,蹙眉忧虑。 看着农人坐在地里绝望哭号,荀忻将手中害虫摘了翅膀,随意抛弃,“兄长,天有其时,人有其治。” 战国时的荀子说,天有时令变化,人更有协调与治理自然的能力。 “元衡有治蝗之法”荀彧望着弟弟。 “蝗灾肆虐已甚,不可挽回,但总能补救一二。” 荀彧回想起看过的政务条例,“永兴年间,蝗灾为害,诏令种植芜菁以助人食。” 永兴是桓帝时的年号,大概在四十年前。 芜菁荀忻想了想,好像是长得像萝卜的一种菜,现代俗称大头菜,这种菜主要吃的是它的根茎,长在地底下的块茎不会被蝗虫啃食。 这种菜速生,此时正在它适宜种植的时节,种芜菁作为应急粮最好不过。 荀忻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在心中筛选着这个季节能种的作物,“除芜菁外,豆、黍、麻与胡麻,蝗虫不喜食。”胡麻是芝麻。 感谢蝗虫些微的挑食,给灾荒中的人类留了一条生路。 “至于治蝗”荀忻拱手为揖,“火烧、开沟,前人经验备矣,兄长若信我,忻愿一试。” “弟放手施为。”荀彧扶起荀忻,“我即禀将军,征汝为我属下功曹。” 他这时暂领鄄城令,荀忻这种白身的士子,凭家世做个县功曹史没有问题。 在纷飞的蝗虫中,荀忻想了想这个新身份,低声笑了笑,唤他兄长“本朝”。 “本朝英明。” 众人翻身上马,回城筹办治蝗事宜。 兖州,濮阳。 曹操率兵攻濮阳,和吕布两军相持,两方交战数次,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将军。”夏侯惇掀帐而入,他手上拿着一卷素帛,“濮阳城中有人传书我军。” 曹操接过素帛,展开来看,脸色转喜,“濮阳可破矣。” 这封信署名为田氏,是濮阳城中大姓,田氏在信中表示迎吕布乃陈宫所逼迫,濮阳士族倾慕曹公执政的英明,心向曹军,愿意作为曹军在城中的内应。 “将军,田氏得无诈乎”夏侯惇此前已看过信,有些疑虑田氏是不是吕布抛出来的诱饵。 “田氏与我相约,明日以烧东城门为信,迎我入城。”曹操沉吟考虑,“吕布粗勇之徒,理应无诈。” 到了第二天,曹军埋伏在濮阳城外,眼见东门火起,曹军攻往与田氏约好的西门,看着城门被田氏的人打开,曹操心中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 “诸君随我入城”曹操执槊跃马上前,带着众将率先入城。 然而曹军方才进城千余人,城门竟被骤然关上。城楼上不知何时埋伏下了弓弩手,一时间城外箭如雨下,还没来得及进城的曹军猝不及防,上百人倒在箭雨中。 留在城外的曹仁勒兵急退,避开箭矢的攻击范围,他盯着禁闭的城门,右手攥紧了缰绳。 兄长,一定要平安出城。 既然这是吕布的诱敌之计,各处城门必然有重兵把守,曹仁竭力冷静思考。 反而是被焚的东门,可能无兵力驻守,这是兄长最有可能选择突围的城门。 想到这里,曹子孝下令道,“随我转赴东门” 曹操入城数百步,突然意识到不对,进城时城门旁并无守卒尸首,田氏的人是如何攻下城门 这必然有诈 曹操勒马,仿佛冷水当头泼下,当即要下令后撤。 为时已晚,一队骑兵从街衢中杀出,与他们狭路相逢,这下曹军士卒不用想也明白了己方中计,成了敌人的瓮中之鳖。 并州骁骑本就勇猛,再加上曹军人人惊惧,两军交锋,曹操的青州兵被吕布骑兵冲溃。 兵溃如山倒,其势不可挽回,曹操在诸将护卫下往外突围。 其他城门吕布必陈重兵,唯有起火的东门或许还有生机。 “传我令,从东门突围” 曹操摘下自己头上的兜鍪,策马疾奔间当做武器掷出,混战中他和众将失散,独自穿过步卒、骑兵,往东门而去。 正奔逃间,与吕布的一队骑兵相遇,骑兵队率见他穿着曹军兵服,喝问道,“曹操何在” 曹操随手一指,斩钉截铁,“乘黄马者是也。” 这队骑兵追着骑黄马的人而去,曹孟德拍马疾驰,且战且逃,终于逃到东门,却见东门黑烟滚滚,火势极大。 曹操咬牙,纵马往火中奔去,他胯下的战马不堪火灼,嘶声长啸,前蹄跃起奋力挣扎,将驱使它往火中跑的骑士颠下马背。 曹孟德从马上坠落,滚落时左手手掌触到火中,顿时锥心刺痛。 他犹有不甘,奈何浑身疼痛无力爬起 ,难道我曹孟德就要葬身于此 “将军”耳畔响起来喊声,有人勒马而下将他扶起。 曹操望过去,那人是他麾下的司马楼异,“楼卿” “将军,速速上马”楼异把曹操扶到马上,脱下身上的革甲,盖在战马头上,而后挥鞭策马。 这一次战马没再挣扎,驮着曹操从火中奔跃而出。 曹仁率军赶到东门外,见火中一骑突火而出,铠甲残破,脸上带伤,烟尘满面,半伏在马背上。 曹仁几乎不敢相认,“将军” 他驱马上前扶住曹操,“将军无恙” 曹操强自打起精神,“子孝,速灭城门火,诸将犹在城中。” 等东门的火势稍弱,曹洪、夏侯渊等人先后率所部突围出城。 等到夏侯惇出城时,众人皆惊。 夏侯元让的左眼眶上赫然插着一根箭矢,鲜血流了半张脸,形如恶鬼,令人望而生畏。 “兄长”夏侯渊愣愣地唤道,继而哽咽。 曹操顾不得身上的伤,拉着缰绳迎夏侯惇,“元让”言未尽,泪先流。 夏侯元让用仅余的一只眼,望着曹操,“幸存残躯,仍可为将军效死。” 鄄城中夜幕降临,漆黑的夜色中月光皎洁,田郊外燃起了熊熊篝火,火光映照下,一条宽数尺,长数丈的深沟显露在眼前。 深坑两旁立着木板和门扇,有的门是刚从府衙拆下来,等着用完安回去。 月光下,数十人围着坑道,每隔两米就有一堆篝火,受昆虫的天性使然,飞蛾、蝇虫盘旋而至,扑进火中。 “功曹,蝗螟果真趋火” “然也。”荀忻穿着黑色吏服,柔黄火光中,睫毛的阴影投在眼睑下,郎君侧颜如玉。 他话音方落,空中便逐渐响起飞虫振翅声,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直在耳边轰鸣。 “虫至矣”有人小声惊呼道。 飞蝗在篝火旁盘旋翻飞,有的直扑入火中,空气中散发出蛋白质被烤熟的香气。 执行治蝗任务的士卒们不住吞咽口水,心里隐隐浮现一个念头这玩意儿能吃吗 大多数飞蝗被火灼损了翅膀,坠落在地上爬动。 荀忻看着空中飞舞的蝗虫数量大减,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下令士卒们驱赶蝗虫入深沟。 有的人拿着自制的网兜驱赶飞虫,另一些执着扫帚疾扫地上失了翅膀的蝗虫,还有的拿着铁铲来铲虫 五花八门的方法一齐用上,一铲铲土被极快地填入深堑。 众人在填好的土上来回踩踏,踩实后再添土复踏,反复三四次后,数尺深的沟道被填实。 短短半小时,数丈长的深沟埋了近千虫尸,而这样的灭蝗队有近百支,分散在鄄城城郊蝗虫易出没的各地。 临走时,有馋嘴胆大的士卒从火堆中捡拾起一只微微烧焦的蝗虫,闻着诱人香味,没忍住扔进嘴中。 士卒咀嚼两口咽了下去,这虫吃起来微苦,但好歹是肉啊。蝗灾期间缺粮,大家都喝了半个月的粥,管它蝗神不蝗神,填饱肚子最重要。 第二日天明,荀忻带着人出发,分赴各处芦苇、草地,放火烧荒。 “功曹,为何烧荒可助驱蝗”有小吏疑惑道。 “蝗虫不仅以粮谷为食,亦食芦苇及绿草,烧尽野地,蝗虫无食,必然离境觅食。” 反正人类不吃芦苇,不吃草,蝗虫食尽人类的食物,人类也能烧完它的粮草,以牙还牙。 没食物可吃,蝗虫自然会迁离。 小吏点点头,“功曹博学多识。” “况烧荒可肥沃土地,来年耕种无忧。”荀忻望着不尽的野火,叹了口气。 可惜兖州全境被吕布所占,加大了他驱蝗的难度。 在鄄城可行的方法立马被推广到了范县和东阿,篝火诱杀辅助挖沟填埋,吏民们忙着烧荒种菜。 令人不解的是,官府出谷粮要和平民们置换家禽,尤其指明要家鸭。 众人虽然不解其意,但官府给出的粮谷可观,家中养鸭的农人都把自家养的鸭都送进了县署,换回了市价近两倍的粮谷。 没养鸭的人看着眼红,一时间三城中养鸭之风盛行。 县署收了数百只家鸭,并不以草料饲养,而是由人驱赶去蝗虫出没处。 在草叶上啃食的蝗虫迎来天敌,鸭军出征,整齐划一地奔向战场,脚蹼踏动,长喙叼啄,长颈仰起吞咽,蝗虫已经入肚。 漫山遍野的蝗虫变成了让家鸭大快朵颐的美食。 官府抚济贫民,虽然只能喝稀粥,但地里种上了芜菁、豆、黍,看着绿苗渐渐长大,三城中的士庶恍然发现,这次蝗灾不像往年那样绝望。 曹州牧真是有德良吏,或许是因为陈宫等人逆天而行,叛迎吕布,天不助无道,这才降下天谴,使兖州生蝗。 陈、吕真乃罪魁祸首 在这个“天人感应”思想盛行的时代,蝗虫就代表了暴政,代表兵乱。 曹州牧当政时兖州风调雨顺,为何吕布一来,兖州就大旱生蝗 这种言论为士庶们所深信不疑,不仅在三城中广为流传,成为共识,甚至随着蝗灾传到了吕布治下。,,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3章 曲高和寡 九月, 曹吕两军已相持百余日, 蝗灾导致两方军粮短缺,各自退兵。 荀忻跟着鄄城众人等候在城门外, 官道上缓缓出现“曹”字旗帜,玄甲骑兵在前, 拱卫着一辆马车, 皂色车盖,车乘两侧朱色车藩,用来屏蔽泥土。正是两千石长吏的车驾规格。 曹操掀起帷车的车帘, 与一人携手而出。 荀忻定睛视去, 曹老板身边的那位将军左眼上戴着黑色眼罩,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夏侯惇。 那时的夏侯将军双目清明, 英武慷慨,荀忻转开视线,心中叹气。 世事无常。 进城时曹操的目光在众文吏身上停留,荀忻注意到他皱了皱眉。 “毕子礼何在”只听曹操问荀彧。 荀忻不由又暗叹一口气, 毕子礼指的是兖州别驾毕谌,他刚来鄄城时,听说毕谌的母亲、妻儿滞留在东平, 被张邈所劫持。 当时曹操刚从徐州回来, 听闻此事,特地找到毕谌, 对他说, “卿老母在彼处, 可去。”你母亲在张邈那里,你可以离去以尽孝,保全母亲。 毕谌叩着头称自己不敢有二心,曹老板为此感动,君臣两人对视流涕。 荀忻当时站在一旁,还感叹了一番曹老板的人格魅力,他万万没想到,老曹出征后,毕谌就不见踪影,跑了 兄长真是太难了,这怎么好开口。荀忻看向兄长,心中长颈鹿摇头。 荀彧拱手行礼,“毕谌已去。” 曹操感受到荀彧隐含歉意的目光,强作笑颜,搭着荀文若的肩,“我当有所预料。” 他转身看向荀忻,“汉四百年,未有善治蝗如元衡者也。” 穿着常服,头戴进贤冠的曹操对着玄袍郎君长揖,“三城吏民,为卿所活。” “元衡,真济世才也。” “不敢。”荀忻向旁边退两步,揖道,“为明公分忧,荀忻之幸。” 鄄城众人听着州牧盛赞荀元衡,看着二荀出众的风度人品,不由感慨颍川荀氏果然是郡望名门,子弟英才荟萃。 荀忻低着头跟着众人往州牧府走,想起这些天的工作成果,在他的多管齐下后,三城的蝗灾渐渐消弭,可原本田里种的粟已经被蝗虫食尽,后种的蔬菜还没有长成,正值青黄不接的境地。 一人之力,能改变的终归有限。 曹老板麾下剩余的上万人马,每一天都要耗费粮草,如今曹军的处境,并不乐观。 “兄长。”荀忻快走两步跟上荀彧,轻声道,“我于东郡所设粮仓,余粮五千斛。” 荀文若抬眼看向他,“我知矣。”他叹息,“然东郡为吕布所占,如何输送至此,元衡有计” 东郡是冀、兖边境,是陈宫的老家,也是吕布重兵屯守之地,要想在吕布眼皮底下潜入东郡,还要输送粮草出来,简直像痴心妄想。 荀忻垂眸,“我再思之。”让我再想想。 他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计策,只是还需要完善细节。 鄄城城郊军营,曹操率着卫士在营前下马,向往日一样前来巡视。 “元让”曹操没有在营中见到夏侯惇,自顾自找上夏侯元让的军帐。 帐中寂静无声,无人应答。曹操掀帐而入,只见地上散落着两面大小不一的铜镜,曹孟德上前拾起铜镜,“元让。” “将军。”夏侯元让从榻上起身,跪倒向他行礼。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曹操把夏侯惇扶起来,两人同坐榻上,他举着手中的镜子,“此为何意” 夏侯惇望着他,右眼泛着红血丝,“并无他意。” 曹操望着夏侯惇左眼上的眼罩,再低头望着铜镜,镜中现出他自己的脸,突然明白了发生过什么。 他放下铜镜,纵然不能和夏侯惇感同身受,仍觉心中隐痛。 夏侯惇见将军沉默不语,开口向他坦白,“军中呼妙才为夏侯,我为盲夏侯。” 妙才是他族弟夏侯渊的表字。 夏侯元让语气平静,如果没见到地上的铜镜和他通红的右眼,谁也想不到此人片刻前在帐中摔镜而怒。 元让是在意自身容貌的,他会精细地打理下颌黑亮的须髯,一遍遍擦拭腰间的佩剑,与荀文若相识后,甚至还会随身佩戴香囊。 曹操抚着夏侯惇的脊背,不无落寞,“我负元让。” “将军何出此言”夏侯惇正色道,“惇与将军垂髫之年相识,惇平生最敬者,将军也。” “将军亦爱我信我,君臣相得,何言相负” “元让”曹操流泪,望着从少时起追随他的好友,即使众人叛离,夏侯元让却永远不会背弃他。 “将军,如今兖州饥荒,军中无粮,惇欲率部截水种稻,望将军允之。” “善。”曹操答应下来,清楚夏侯惇这是因为目疾,自觉不能再上阵杀敌,而想要退居二线。 与夏侯惇相谈过后,走出军营的曹操长叹一声,上马回州牧府。 “明公。”刚进公署就有州吏前来禀报,“冀州来使。” 曹操坐在案后,闻言叹口气,“请使者来见。” 程昱收到荀彧的传书,从东阿连夜出发,在第二日傍晚风尘仆仆赶到州牧府,求见曹操。 庭中遍植桂树,满枝头的桂花行将凋谢,微风吹过,暗黄色的小花缀在繁茂枝叶间,散发缕缕幽香,沁人心脾。 程昱无心驻足欣赏,他脚步极快,心绪急躁犹胜青年人。 耳边传来琴声,如清泉流响,清越如雪竹琳琅,隐隐又含凄怆。 程昱听出这是名曲白雪,脚步放缓,扣门唤道,“将军。” 琴声戛然而止,丝弦的余音传入耳中,只听屋内的曹操道,“仲德请进。” 程昱推门而入,行礼后坐在曹操下首,“昱听闻将军欲与袁绍联合,遣家入邺城,诚有此事乎” 他说得委婉,其实他听说的是:袁绍派使者来邀请将军前往投奔,要求将军送家人入邺城为质。 “然。”曹操按着弦轻拨,丝弦颤响。 “昱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将军虑之不深也。”程昱采用说客的经典手法,先礼貌地提出反驳。 曹操果然抬眼问道,“仲德有何见解” “袁绍据燕、赵之地,有兼并天下之心,奈何智不济也。” 程昱质问道,“将军龙虎之威,自度能居此人之下否” 袁绍处处比不上您,将军您自己想一想,以你的性格,能甘心久居人下吗 听着程仲德直击要害的发问,曹操眸光沉沉,失城、无粮、众叛亲离,他本已做好了放弃的决心,这时又动摇起来。 “将军既奏白雪,当知曲高和寡,伯乐难求,凌云之木安能輮折” “如今兖州虽残,尚有三城。能战之士,不下万数。” “以将军之神武,辅之文若、昱等人为谋划,霸业可成也。” “愿将军详虑之。”程仲德起身拜倒在曹操案前。 “粮草之事,昱愿为将军筹划。” “仲德请起。”曹操忙将程昱扶起,他被程昱劝动,长揖道,“谨从卿言。” 想起程昱刚才的话,曹操皱起眉头,“如今三城凋敝,仲德何以筹粮” “将军不必知矣。”程昱叹息,向曹操辞行。 荀忻清晨起床,毫不意外见到屋中另一张床上被褥叠得整齐,人去床空。自从缺粮之后,荀彧起得越来越早。 他洗漱过后,将仆从浣洗好的衣物放到竹篾编制的熏笼上,从兄长的箱匣中取出配置好的香料,在熏炉中点燃。 袅袅白烟从薰炉上镂空的小洞中升腾悬空,如云气飘渺,仙意盎然。 荀忻把熏笼挪过来,架在熏炉上,略微整理衣物边角,摆弄完才出门去吃朝食。 荀彧忙得难以顾及这些小事,荀忻乐得代劳,将这项工作纳进了起床后的流程中。 州牧府中设有“员工食堂”,平常时都有仆役为各位吏员送进“办公室”,然而这段时间情况艰难,公署不得不缩减开支,遣散了大半仆役。 饥荒时没有人不愿意去食堂,不管是裙裾曳地的两千石,还是衣摆距地数寸远的斗食小吏,在吃饭的问题上是统一的,都得吃出自府厨的餐食。 荀忻提着盛好的食盒从后厨走出,迎面遇上一人,形貌魁梧,身高八尺余,荀忻估摸着此人应该有一米八八,令人羡慕的猛汉体型。 这位是曹操身边亲兵的都尉,大名如雷贯耳,典韦。 “典君。”荀忻向眼前人拱手,打个招呼。 “荀君。”典韦记得这位是将军看重的文吏,长揖回礼。 他的目光落在荀忻手中的食盒上,与荀忻辞别后加快脚步赶往厨房。 荀忻笑了笑,而后联想起典韦的历史中的结局,抿唇失了笑意。 希望这段历史能被改变吧,典君可惜了。 他握紧了手中提柄,加快脚步往所在的署堂行去。 “兄长。”荀忻提着食盒进来,将盒中的碗碟拿出来,摆在案上,连同整张案一起端给荀彧。 “弟欲效孟光乎”荀彧见眼前人的架势,莞尔打趣一句,他放下笔,接过食案。 已非昔日颍阴文盲的荀忻反应过来,荀彧调笑他。 虽然不知道兄长为什么突然有雅兴开玩笑,荀忻乐意奉陪,低头道,“欲得贤如荀文若者。” 荀彧数息后才反应过来,手中竹箸一顿,望向他弟,恂恂道,“弟犯上耶” 荀忻在挨打的边缘试探完,恢复怂怂本性,冷静道,“呓语,呓语耳。” 开完玩笑两人各自吃饭,吃完朝食继续处理公文,荀忻执卷写字间听见竹简落地的响声。 抬眼一看,迟疑问道,“兄长” 荀彧拾起竹简,递向他,“粮草之事,汝计何如” 荀忻走过来接过荀彧递过来的简牍,读完合卷,震惊失色,望向他兄长,“程仲德疯矣。” 程昱在信中说他要在东阿搜集曹军三日之粮,实在无粮会考虑夹杂人脯。 什么叫人脯人和肉脯联系起来 程昱疯了 难怪兄长会惊落竹简,这简直耸人听闻。 “我所思掩人耳目之计” 荀忻把自己的计划说出,“兄长以为可行否” “值得一试。”荀文若抬眼望向荀忻,肯定道。 “兄长速传书与仲德等等,传书来不及。”荀忻在原地来回走两步,“我亲自前往东阿阻止。” “善,东阿与阳平更近,此计若得仲德与你配合,最好不过。” 荀彧拾起笔,下笔如游龙,“我拨五十骑随你同往。” 数息后他将写好的竹简交给荀忻,“功曹,携我所书,寻程仲德商议。” 荀忻接过称诺,听着荀彧道,“我前往禀报将军。” 他嘱咐道,“计若不成便罢,一切小心。” 荀忻目光停留在食盒上,“兄长,替我向将军求一人。,,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4章 诱敌之计 兖州, 东阿县狱中,程昱穿着玄色交领官服, 皂缘领袖中衣, 木屐踩在泥土地面上毫无声息, 袍角从槛栏旁掠过,“狱丞何在” 在他身后, 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走动间的击撞声响起, 狭小的狱署中挤进了数十手持刀戟的甲士。 “程君。”狱丞带着一众狱卒迎过来, 望着披坚执锐, 玄铠森森的甲士咽了咽唾沫,“程君有何吩咐” 程昱环视左右槛牢,“狱中所系囚徒, 为数几何” 好端端的, 问狱中有多少人作甚 狱丞按下不解,拱手答道,“共有二百余人。” 他望着程仲德,只见其神色冷肃,显得有些阴郁,“立刻将所有刑徒提出, 予我行刑。” 狱丞闻言一惊, 程仲德虽然是东阿名士,但如今官职却是东平相, 为何要突然越俎代庖, 来干涉东阿的小小县狱呢 更何况狱中并不是所有囚徒都是刑犯, 死囚只有十之一二,怎么能一起处死 “程君”狱丞刚要提出疑问,只听“铮”一声响,耳边传来拔刀出鞘之声。 狱丞抬头看去,见程昱身后的甲士按刀亮戟,杀气腾腾,惊得狱丞连声应诺,“程君尽管提人,下吏绝无异议。” 说完侧身让到一旁,任由程仲德领着甲士,将县狱中两百多位羁押在狱的囚徒尽数提走。 初冬的寒风凛冽,穿着单薄的赭色麻衣,披发赤足的囚徒们手足上戴着木质械具,被冻得瑟然发抖,佝偻着躯体。 他们被浑身煞气的甲士叱骂、推搡着,茫然地被驱赶着走向城郊。 “军士欲带我曹去往何处”终于有人在惶然中开口,挣扎着质问道。 回答他的是无情的推搡和无尽的沉默,恐慌的情绪与呼号着的寒风相应和,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被带到平野上,有数百甲士沉默地等候那里,团团围出一个刑场,原野上的风吟不止,声如呜咽。 不断挣扎着的囚徒被甲士们死死禁锢住,按着肩跪倒在地,愤然又惶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我非死刑徒” “我非死囚” “尔等岂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程昱的脸上似乎染上了北风的寒意,在草木凋零的原野中显得冰冷无情。 “行刑” 囚徒们听着整齐的称诺声,有人开始绝望的哭号。 冰凉的刀刃架上颈间,囚徒打着寒颤,身躯颤栗不止,“军士饶命饶命” 第一个人扑倒在地,没了声息,等待在后的囚徒被堵住嘴,呜呜悲鸣。 绝望的囚徒们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似有骑兵向此而来,正在行刑的甲士动作一顿,“程君” 程昱疾走两步,举目向官道上眺望,只见远方有数十骑士驱马疾驰,“曹”字旗帜迎风飘展,十分醒目。 “暂缓行刑。”程昱扔下命令,带着十几名护卫,走上前去。 荀忻勒住缰绳,不待战马前蹄落下,急急翻身下马,“程君” “荀郎”程昱蹙着眉,看着眼前匆忙赶来的玄袍郎君。 “程君不可。”荀忻将视线从地上的鲜血中移开,对程昱摇了摇头。 “忻知君此举只为筹集军粮,然此事既有污君之声名,亦有违天和,绝不可为。” “令兄遣君来此”程昱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二君诚诚之心,昱已知矣,君可归” “我有筹粮之策。”荀忻紧接着他的话,从袍袖中取出荀彧交给他的竹简,“吾兄亲笔所书,君先览之。” 程昱接过荀忻递过来的简牍,展开看了片刻,神色缓和下来,当即询问道,“元衡之计何如” 冷风萧瑟吹过,卷起原上落叶,吹拂过郎君鬓角散落的发丝。 荀忻低声道,“忻在冀州时,曾储粮于冀、兖之间,余有五千斛” “冀、兖之间何地”程昱追问道,他望着荀元衡的眼神一凛,锐利如鹰,似乎想要看穿此人。 荀忻从袖中拿出一卷缣帛,程昱走过去看,缣帛上用极细的笔触描绘勾勒,这竟然是东郡的地貌舆图,城池县署、山水峰谷、官道小径被浓缩在股掌之间。 此图精细乃他生平罕见,连将军视若珍宝,不离身侧的那张纸图都有所不及。 程仲德回忆起将军从不离身的那张兖州地图,觉得这熟悉的纤细笔触如出一辙,不由问道,“将军手中纸图亦为元衡所绘” 荀元衡微愣,点点头。时间久远,他都快忘了有这回事了。 “粮仓位于此处。”玄袍郎君指尖点上与东阿县隔水相望的东郡阳平县。 “渡河事易,然大军运粮,如何避开陈宫耳目”程昱眉间竖纹逾深,一筹莫展。 这时吕布屯兵在山阳郡,留陈宫和部将郝萌镇守东郡。 他们的确可以连夜渡河,暗中潜入东郡,但想要运那么多粮食,兴师动众,陈宫必然会发现,这个时候两方都饥荒,大家都缺粮,陈宫岂会不率兵劫掠 如果粮食被吕军抢了,他们不仅折损兵力,还等于是把粮草送到陈、吕手上。 岂非资敌 他突然想起荀元衡刚才说他有计,就听眼前的年轻人开口道,“兵者,虚实之道,正奇相辅。” “我军星夜潜入阳平,用诱敌之计引布军来攻,歼灭其众,趁其不敢复来时,昼夜输运粮草,则事成矣。” “如何诱敌”程昱追问道。 纸上谈兵简单,实际操作每一步都有问题,吕军不是傻子,不是随便就能被引诱来劫掠。 深入敌境还能伏兵歼敌一着不慎就要被敌方大军围剿,包了饺子。 荀忻手指移向阳平与东阿间的河流,“以粮诱,伏兵此处。” 兖州,东郡。 “将军,斥候来报,探得阳平河畔,有曹军粮车辙印。” “果真是运粮之车”郝萌面带喜色,猛然站起问道。 他的部将肯定道,“辙印深而夹杂足印,必是粮车无疑。” 主座上的陈宫皱起眉头,“曹军此时仍有粮耶” “恐怕是故弄玄虚,诱兵之计。” “蝗灾大起,兖州饿殍遍野,曹军若无军粮,怎会无故调兵”郝萌提出不一样的见解。 大家都在闹饥荒,军中天天煮稀粥,士卒都停止操练以节省体力,这种时候哪还有心思消耗军粮来故作玄虚 陈宫皱着眉头思虑着,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曹军贸然调兵,难道真的在东郡附近屯有粮仓 “就算是诱兵之计,我率千骑前往,若有不妥处便撤军,必不使其计得逞。”郝萌向陈宫请求道。 陈宫这些天正为兖州士庶间的舆论风向焦头烂额,天灾和他迎吕布入兖州有什么关系无稽之谈竟为人深信,广为流传。 他想着不如让郝萌试一试,若真能劫获粮草,城内舆论才能向己方扭转。 “将军姑且试之。”他叹口气,最终还是同意郝萌出兵。 翌日阳平河畔,吕军的斥候藏身在树林中,密切关注对岸的动静。 半晌后,一队粮车缓缓出现在河畔,长长的车队如长川逶迤,约有两三百辆粮车,被六七百曹军士卒押送。 斥候按捺不住激动,转身前去禀报等候在树林中的郝将军。 “将军,曹军粮车已至” 郝萌眼睛一亮,当即翻上马背,“众儿郎,我军得粮矣。” 经过半年的大旱,往年深不见底的河水如今堪堪淹没腰际,他们一千轻骑陡然出现在曹军对岸,喊杀着纵马奔袭过河。 曹军猝不及防,运粮的队伍素质不及正规军,惊惧之下不听命令,奔逃溃散。 吕军不费气力就劫到了两百余粮车,揭开粮车上的篷布来看,车中果然满载着牛马草料,麻袋装盛着粮谷。 “撤”郝萌下令道,既然抢到了粮食就得赶紧跑,这条河是两方交界处,省得曹军得知消息,大军赶来相救。 骑兵们翻身下马背,合上粮车的篷布,拉着粮车抓紧时间渡河。 万万没想到,渡河到一半时,异变陡生,粮车中的麻袋落入水中,激起“扑通”的水浪,在吕军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个手持双戟的魁梧大汉从粮车中爬出,一声清越长哨,直冲云霄。 继而每辆粮车中都大变活人,爬出三四人,在敌方的震惊中直扑上吕军士卒。 典韦手持双戟,双手劈刺,数息间连杀数人。 “诸君杀贼”郝萌此时哪还有不明白,他是如陈宫所说,落入了敌人的诱兵之计。 “半渡而击”是经典的兵法案例,渡河渡到一半,士卒四面是水,无处可逃,惊惧绝望下必然溃乱。 然而他们有千人,敌军只有六百来人,己方人数上的优势让郝萌冷静下来,谁胜谁败现在犹未可知 他身先士卒,拔出佩刀奋力杀敌,两方战况焦灼间,无人注意到对岸的树林中又出现了一队数百人的步卒,人人手持弓弩,极快地赶到岸边,一声哨响后,乱箭齐发。 曹军听到哨响,条件反射般伏倒入水中,而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吕军站在原地,活生生成了箭靶。 士卒倒入水中,殷红的血液在浑黄的河水中如红色丝绦,在水中蜿蜒,缓缓溶解,再无迹可寻。 “撤”郝萌在帐下亲卫以身为肉盾的保护下,在流矢中爬上战马,艰难渡河而逃。 荀忻站在岸边,见典韦从水中爬起,望着郝萌欲追,不由喊道,“典君” “穷寇莫追。” 这一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歼灭敌军,而是想要掩人耳目,让吕军误以为他们的运粮是疑兵之计。 虚虚实实,正奇相佐,这是荀忻领悟的兵法之道。 此将活着,这个计策才能真正完成。 典韦止住脚步,转身涉水上岸,“荀君好筹谋,典某久未酣畅一战,多谢” 荀忻长揖还礼,口称“不敢”,典韦其实谢的是,他特地向曹操指名要其率兵前来,将破敌的功劳拱手相送。 “当务之急,在于运粮。”荀忻望着河水中鲜血染红的那一段,鼻端腥气久久不散。 典韦点点头,看着士卒们将粮车从水中拉出,“昼夜输送,一日即可。”,,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5章 为民司命 墨蓝色的天穹上, 星河璀璨,十月初冬, 夜里北风寒意更甚, 吹得士卒手上举的火炬几近要熄灭, 风一息,火焰燃得更烈。 五百名骑兵押送三百多辆粮车, 已经走到鄄城城郊, 还剩一半粮谷留在了东阿。特殊时期, 粮草成为了机密之事, 为此他们连夜潜出,披星戴月而归。 玄袍郎君头戴黑帻, 腰悬佩剑, 骑马走在队伍前。 此间无月, 然似有霜华凝在郎君玉颜, 仿若夜幕琼树,涧中流泉,濯濯兮明光, 杳杳兮长夜。 荀忻动了动握着缰绳, 有些冻僵的手指, 他身上除中衣外只着一件官袍,白天还好, 到了晚上不免单薄。 遥遥望去, 鄄县城门外, 隐隐有光, 荀忻微微挑眉,竟然还有人等候他们吗 “典君,有人相迎。”荀元衡的声音朗而清,和他本人的样貌并无相违。 典韦应道,“然。”他的目力比荀元衡更好,早就望到了城门的火光。 “粮草重事,将军必然要遣人来迎。”身长八尺有余的典韦也只穿了单衣,勇武之人身强体健,在寒风中面色如常,双目炯然有神。 荀忻点点头,“诸君速行。”他下令加快行速,既然看到有人等就不能让人久侯。 等他们抵达城门下,只见城楼上燃着火盆,一队人马执火把等候在城门外。 被卫士簇拥着的那人头戴进贤冠,身上朱色袍服,外披黑色大氅,内里皂缘领袖,长须短髯,容貌平常而威势重。 “明公”荀忻有些惊讶,这么晚了,曹老板还亲自等在这里,他们出发时的确给鄄城传了书,但途中行速不定,谁也不知道准确的抵达时间。 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更深露重,明公”荀忻下马长揖,“忻惭愧,累明公久侯。” 低头间,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衣袍,荀忻抬头望去,曹操站在他眼前,一身朱色袍服,低头再看,自己身上披着的是曹老板原本穿着的黑色大氅,绢布所制的衣袍上暖意尚存。 “明公,忻愧不敢当。”这件轻飘飘的衣服压在荀忻心上,只觉分量极重,叠掌拱手再揖。 解衣衣之曹老板过了吧 一瞬间荀忻心念百转,从史记淮阴侯列传,回忆起刚刚拜见曹老板前的画面。 没看错的话,这里除了曹老板本人外,在场的将领只有忠心耿耿的典君,这个举动排除千金买马骨,政治作秀的嫌疑。 老板你想拉拢贤才之心我可以理解,奈何我只是一条咸鱼啊,有负您的期望。 曹操扶起眼前年轻人,“卿竭力为我谋,数番相助于危难之际,操铭感于心。” “元衡何愧之有” 听老板这样说,荀忻想起来禀报,“此战典君所部斩敌近千,若非忻因故阻拦,几斩吕布大将郝萌。” “无荀君良策,某亦难以破敌。”典韦应声,并不居功。 “得粮五千斛,三千斛在此,余两千斛在东阿。”荀忻继续禀道。 曹操闻言点点头,再次勉励夸奖两人。 他关注的重点出乎荀忻意料,只见曹操不无欣喜地执着荀忻的手往城中走,“元衡此计妙矣,不知如何细施,卿与我详说。” 荀元衡眨了眨眼,恍惚间回到了学校,老师问他,荀忻你这题解法很不错,来说说你的想法。 在曹孟德面前谈兵法,真的没有班门弄斧的嫌疑吗 荀忻克服莫名的羞耻感,把如何趁夜潜入阳平,如何训练士卒听明白哨令,如何设伏藏兵,从头到尾向曹操说了一遍,满足老板的好奇心。 荀忻被曹操拉着走在巷道中,谈天说地聊兵法,望着夜色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夜深矣,明公当归” 他没记错的话,此时禁止夜行,老板您当年为此杀了蹇硕的叔叔,您还记得吗 曹操笑道,“一时兴起,吾归矣。”他从亲卫手中牵过荀忻的坐骑,将缰绳交给荀忻,“元衡亦归矣。” 这一幕让荀忻想起了当年在雒阳,曹操逃出雒阳时向他们赠马之事。 “明公当年赠马之谊,忻从未忘怀。”不仅仅是那两匹骏马,如果不是曹操的提醒,他就难以见到顾先生最后一面。 是他狭隘了,曹老板待人,不能说他不真诚。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相互建立起来的,不肯付出,怎能求他人信任 “当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曹操笑了笑,转身欲走。 “明公。”年轻人的声音响起。 曹孟德回眸,满天繁星下,玄袍郎君长揖道,“明公耿耿之心,其道不孤。” “忻愿为明公掌中刃。” 曹操望着低着头的荀元衡,振袖回了一揖,“得卿追随,幸甚矣。” 荀忻躬身再揖,拉着马鞍上马,在夜色中寻着方向,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哒哒”声在空旷的巷道中回响。 曹操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仰头望向天穹,星河璀璨,天垂四野。 “吾道不孤。”他似吟似叹,亲卫牵来坐骑,曹操不再耽搁,上马而去。 荀忻到了州牧府旁的荀彧住所,从外可见室内灯火通明。 黑暗中,万家沉寂,只有这一间窗棂透出橘黄色的灯光,似为归人而留。 荀忻将马系到庭中,披一身夜色走到门前,木门被他轻轻扣响。 门内悄然无声,数息后木门“吱呀”而开,乌木沉香的淡雅香气飘散在风中,青年站在门内,素色长袍,白皙俊秀,皎然如明月。 “兄长。”荀忻望着荀彧,粲然而笑,“幸不辱使命。” 荀彧闻言也笑,神情温柔,“冬夜寒,元衡归来不易。” 继而注意到荀忻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将军亲自相迎” 荀忻褪去鞋,着袜走入室内,脱下大氅,“曹公折节下士,不愧明主。” 荀彧坐回了案前,左手执竹简,右手悬腕,继续写些什么。 “公达来信。” 正在舆洗的荀忻从水声中抬头,“公达到任否” 问完他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都一两年了,蜀郡再怎么远,走也走到了。 然而荀彧却摇了摇头,“道路断绝,不能至矣。” “公达滞留于荆州。” 荀忻沉默地用布巾擦了把脸,这就是为什么荀公达有争霸之心,最终却做了曹操谋士的原因 他默默为公达掬一把同情泪,时也命也,第一步没能走出,公达太难了。 “荆州安定,宜居之地。”荀忻望着荀彧执笔垂眸的沉静侧颜,“兄长欲邀公达至鄄城” 一心二用对荀文若而言是常事,他笔下不停,回答道,“收复兖州过后,再邀公达至此。” 荀忻点点头,现在曹老板只剩三城,的确不太好招揽人才。 黑暗中,荀忻睁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一条长河,河水浑浊,血色浮沉,他走到河岸旁,河水中陡然伸出一只手,继而冒出无数只手,挣扎着从水中向上爬。 荀忻心有所感,这是阳平一战中死去的吕军士卒。再望过去,水中残缺的躯体大多身上插着箭矢,僵硬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狞笑,黑洞洞的眼珠齐齐注视着他。 虽然已经明白是梦,荀忻还是情不自禁退了几步,脚下被禁锢,他缓缓低头,一只惨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伏在地上的恶鬼长发杂乱,徐徐抬头 重物坠地之声响起,荀彧被惊醒,适应了黑暗后,望向荀忻所睡的床榻,榻上空空如也。 “元衡”荀彧掀被而起,走到书案旁点起铜牛缸灯,橘黄色灯光下,只见他弟弟荀元衡拥着被子,从地上站起。 两人面面相觑,荀忻尴尬到无地自容,做噩梦滚下床这种十岁之前的黑历史怎么还会上演 他叹口气,在床沿垂足而坐,“兄长,我为救人,而杀更多人,此为恶否” 荀彧披衣走过来,坐到荀忻身旁,按着郎君的肩膀,“战阵之上,敌我之间,本就欲一决生死,我不戮人,人即戮我,岂有善恶之分” 他低低咳了一声,“元衡知刘伯安否” “幽州牧刘虞”荀忻将薄被抖开,披在兄长背上,“知矣。” 荀彧为弟弟的殷勤服侍失笑,很快恢复正容道,“去岁冬时,刘虞与公孙瓒渐失和,合兵十万人欲讨公孙。” 荀忻想起这件事,隐约明白兄长想说什么,他望着青年,只听其道,“刘伯安素来爱民,战前诫令部众。” 荀彧念道,“无伤余人,杀一伯珪耳。”公孙瓒表字伯珪。 “刘伯安爱民庐舍,不忍毁弃,而公孙伯珪招募锐士数百,纵火焚之,虞乃大败。” 荀忻听完暗叹,刘虞仁厚,到了单纯迂腐的地步。兴兵只想杀一人,攻城不毁民房,未免太过天真。 这种命令无疑让麾下将士束手束脚,打仗不敢拼命,生生磨灭士气,岂有不败之理 即使他拥兵十万,以宗室之贵,州牧之尊,还是败于公孙瓒数百锐士冲锋之下。 荀彧望着眼前剑眉明眸的年轻人,温声叹道,“刘伯安,不可谓不仁矣。” “仁德过甚,至于身死族灭,堪以为诫。”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1,不可不慎。”他循循教诲道,“慈不掌兵,将者,为民司命也。” “司命”是掌管人命运的神明。 这句话是孙子的观点,认为将帅是能掌管千万百姓性命的人,“为民司命”。 “弟当以仁律己,而不可拘于仁。” “杀敌守民,纵敌戮民,孰善孰恶” 荀忻低头,“弟知矣。” 十二月,徐州牧陶谦病笃,客居徐州的刘备在麋竺、陈登、孔融为代表,富户、世族、名士三方的支持下,担任徐州牧。 鄄城接到情报,以幕僚身份坐在议事厅中的荀忻望向曹操,他观察曹老板的表情,得出结论。 显而易见,老曹酸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6章 庙算无双 议事厅中, 闻讯神情各异的众人有着同一个心声。 刘玄德运气也太好了。 众人或不忿, 或叹惋。 他们数次攻打徐州, 兴师动众,损兵折将, 甚至还丢了兖州的十分之九,也没啃下徐州这块硬骨头。 而刘备, 刘玄德,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坐收渔翁之利。 简直像天上掉馅饼砸到他头上,这叫人怎么不嫉妒 在一片沉默中,竹简被放到书案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听曹操叹道,“若能发兵攻徐,此时徐州易破也。” 这个时候陶谦病笃, 刘备刚上任为徐州牧, 徐州内部肯定有不服的声音,恰恰是其内部矛盾最深刻的时候。 大家都叹息,能明白将军的意思。然而现在兖州大部分在吕布手中,他们手中的三城偏居西境,征徐州的道路被吕布阻断, 想出兵去徐州分一杯羹都难。 荀忻心中了然, 老曹再怎么酸, 无奈没机会出兵。 兴平二年, 曹操败吕布于定陶,夏,攻巨野,斩吕布麾下两名大将,屯兵乘氏。 这一回鄄城附近的敌人被消灭,东进的道路被清开,吕布败逃,于是乎曹操又动了打徐州的心思。 乘氏中军大帐内。 曹仁掀帐而入,禀道,“将军,斥候得报,陶谦三日前已死。” 陶谦去年就病重,这时去世在情理之中,没人感到诧异。 “陶谦已死,刘玄德不足患耳。我欲出兵讨之,必能功成。”曹操环视帐中诸人,正色言道。 “待取徐州后,复击吕布,收兖州,亦未迟矣。” 荀忻听着在他眼中已经酸成了柠檬的曹老板如是发言,徐州恐怕已经成了曹操的执念。 这个决定说出来,众人依旧神情各异,有人立即附和,有人沉吟不语。 一声轻咳传入荀忻耳中,他抬眼望去,咳嗽的文吏有些眼生,其人身着灰袍,头戴缣巾,腰间空空,没有佩刀剑。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下颌蓄着短须,脸色虚黄,嘴唇泛乌,在初夏穿着绢制春衣,似乎仍在病中。 “志才有何教我”曹操从跽坐转为微微前倾,仿佛对此人很敬重。 荀忻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志才曹操早期的谋士戏志才 他为自己潜意识加的定语皱了皱眉头,早期这人大概寿命不久。 一直听闻军中有位“戏军师”,想必就是他了。此人跟随曹操破黄巾,征兖州,听说征讨陶谦时,在徐州染病,曹操引军回援时特意派兵护送此人,令其缓缓而归。 回到鄄城后戏志才也一直在家养病,因此荀忻之前与他无缘得见。 戏志才抵拳在唇边咳了咳,这才望向曹操拱手,“将军,此时攻徐,愚以为不妥。” “志才但言无妨。” 戏志才道,“此时兖州未定,将军引兵去,吕布必然来袭。” “将军数度讨徐,徐州定有所防备,我军劳师远征,而徐州以逸待劳”他多说了几句话,似乎有些气喘,缓了数息才续道,“失其势也。” “彧以为志才之言然也。”荀彧见友人病势未愈,开口接过话题。 曹操蹙眉,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不对,他微微颔首示意,“文若之意若何” 荀文若跽坐,循循道,“昔日高祖守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 刘邦和刘秀,前汉和后汉的开国大佬,都靠着扎根到手的第一块地盘,向周围扩张而得到天下。 “进,可以胜敌。退,可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成大业1。” 如果有扎根经营的总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就算一两场仗打败了,不妨碍他们夺得天下,成就大业。 荀彧指出兖州就是曹操的关中、河内,是曹操的立足之本。 他认为此时应分兵击陈宫,打得吕军不敢西顾,趁着这个时间勒兵收麦,囤积粮草,一举击破吕布。 “若将军舍吕布而击徐州” 荀忻听着兄长分析曹操先打徐州的后果,不禁点头。 先打徐州,曹操必然要留兵防范吕布,留多少兵力成了问题。 留多了,您打仗不够用。留少了,兵力只足够守城,顾不上收麦,粮草要出问题。 “若未得徐州,将军何所归”荀文若望着曹操问道。 “如今陶谦虽死,徐州未易攻也。” “彧以为,征徐有三不利也。” 曹操倾身相问,“何为三不利” 荀彧提出三点不利,第一点是戏志才所说的徐州已有防备,或许还总结出了与曹军对战的经验,和有准备的敌人打,困难是必然的。 “此一不利也。” 第二点,曹操出兵后正值收麦的季节,“徐州必坚壁清野以待将军,将军攻之不能拔,略之无所获,不出十日,数万之众不战而自困耳。此二不利也。” 前几次曹军出征并没有带多少粮草,大多靠沿途攻城劫掠。这一回徐州有防备,肯定要赶收麦子,到时候攻城攻不下来,抢又抢不到粮食,不出几天曹军就要因无粮溃散了。 第三点,曹军前几次打得太猛,与徐州吏民结下了生死之仇,就算不能为战死的父兄报仇,徐州人也会死守不降。 “此三者不利,请将军熟虑之。”荀彧揖道。这三点都不利于我军,请您慎重考虑。 荀忻心中钦佩叹服,三国的战略家,季汉有诸葛,孙吴有鲁肃,而曹魏之中无人可出荀文若之右。 比方说下棋,普通人下一步算三步已经是高手,而战略家数子落定,整盘棋已经在心中算好。 孙子认为战争要先胜后战,在庙堂上计算好敌我双方优劣,然后定胜负。 这就称为庙算。大家都学过兵法,庙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荀文若已经分析得这么明白,曹操没有执迷不悟的道理,当即跪起身向荀彧和戏志才的方向拱手,“操思虑不周,谨从教。” “当与吕布一战而复兖州。”曹操目光幽深,下决心要先跟吕布死磕。 商议完毕,众人纷纷离帐,荀彧起身走向戏志才,搀扶起久病的友人,“志才病势未愈,军中简陋不宜养病,不如回鄄城。” 戏志才被搀扶着,神情自若,轻声道,“我缠绵病榻,才发觉家中烦扰甚多,不如军中自在。” “文若果然智识深远,未成家则未有忧矣。”他长声叹息。 荀彧见他有意引开话题,知道他心意已决,于是不再提送他回鄄城的事。 荀忻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戏志才停步,回头看荀元衡一眼,“弟见我不必拘谨。” 他向来自来熟,不把自己当外人。 荀忻望一眼兄长,见其颔首,便拱手拜道,“志才兄。” 戏志才没有忽略荀忻行礼前望向荀彧询问的那一眼,好笑间岔了气,咳嗽不止,断断续续笑道,“何以如此恭顺” “文若为人兄,威明若此,令我钦羡。”戏志才被友人抚着脊背,渐渐止住咳,不忘打趣荀彧。 荀忻隐约察觉到什么,向两人作揖,“忻告退。”他神色恭敬不变,转身间袍袖随风微摆,颇有世族郎君风姿。 “元衡已退,志才有何话说”荀彧扶着戏志才,送他往所居的营帐而去。 “我闻元衡行事,老成持重,沉厚寡言,谋能机变,治则匡时。”他望着荀彧,徐徐道来。 “若早数十年,有如此英才数人,汉室未必陵迟矣。” 要是早几十年,朝堂上有几个荀忻这样的,汉室不至于衰落成这个样子。 “志才过誉。”荀彧等着友人后面的话。 “以我观之,元衡不似君,更似公达,远望似川,近视险峻,若心性偏移,天下恐怕难有制者。” 他直视荀文若明秀如清湖的眼眸,补充道,“元衡年少,曹公亦不能制。” 他明示荀忻成势时,曹操可能活不了那么久。 荀彧垂眸,抬眼时神情微凛,“志才何意” “能导其向善者,唯君而已。” 麦收时节,曹军出营前去麦田收麦,营中所剩兵力不足千人。 荀忻在战鼓声中走出营帐,远远望去,“吕”字旗帜迎风飘荡,步卒骑兵,乌泱泱而来,声势极大,目之所及不下万人。 即使荀忻不是主将,此刻也想找个人问问,为之奈何 兵力不足一千,守营定然守不住,这时再逃也来不及 只听戏志才低头咳了两声,唤道,“将军。” 不仅是曹操,在场众人闻声都望向他,只听其道,“乖其所之,使敌不得与我战也。” 荀忻蹙眉,这句话出自孙子兵法,“乖”意为背离,不合情理。 戏志才的意思是让曹操装神弄鬼,令敌军生疑,使他们不敢来攻。 “善。”曹操思索片刻后神色转喜,应声道。 他得到了解题思路,很快就交出了答卷。 曹操下令让营中妇女编入守卒之中,派混杂着钗裙的队伍上前驻守。 吕布与陈宫在远处观望曹营,见到这种情景,吕布部将满腹狐疑,“将军,曹贼莫非营中无卒竟令妇人守卫。” “将军,机不可失,末将愿率部冲阵” 吕布望着曹营西侧纵横的大堤,再望向曹营南边繁密的树林,他和曹操交战数次,深知此人狡诈,这时不免犹豫。 “公台”吕布拿不准主意,转头望向陈宫。 陈宫蹙眉沉思,道,“曹操多诈。” “西有大堤,南有密林,恐有埋伏,将军不可贸然深入。” 众将闻言,再看大堤,觉得堤后不知何时就要射出箭矢,望一眼树林,隐约可见树林里人影憧憧。 陈将军所言甚是,曹军必然在营外设了埋伏,故意让妇孺出来守营,引他们来攻。 幸好被陈将军慧眼识破,众人心有戚戚然移回目光。 吕布点点头,他也有这个担忧,当即下令整军往南十余里屯兵。 纵然曹孟德设下万无一失的埋伏,我偏不进伏中,他还不是做无用功。 看着吕布士卒井然而迅速地退去,荀忻不禁敬畏地望向戏志才与曹操,这两人将兵法用得出神入化。 曹操选营时就眼光独到,选了极占地利的一块地安营扎寨,而戏志才捷思,曹操闻弦歌而知雅意,君臣心意相通,顷刻间就能安排出破敌之计。 这比罗贯中虚构的“空城计”要精妙得多。 “地利、人和,志才兄得之矣。”荀忻躬身相揖。 “稍以时日,弟当青出于蓝,胜于戏某。”戏志才摆出兄长姿态,揉了揉荀元衡的鬓发,抓住时机,占足了荀文若从弟的便宜。 荀彧道,“陈宫见事虽迟,必能悟矣,明日定当复来,将军早做防范。” 曹操点点头,“文若之言是也。” 他扭头看向荀元衡,“元衡可有应对”,,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7章 出奇制胜 荀忻仿佛上课被点到名的学生, 茫然望过去, 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实则紧张地思索。 他在脑中将兵书翻得哗哗响,闷闷憋出一句, “忻以为,当出奇制胜。” “如何出奇”曹操不置可否, 只追问道。 奇兵的奇,最开始意为奇数偶数的奇,指的是预备部队, 与之相对应的正兵,即为正在迎战的部队。 荀忻低眉思索片刻,“虚则实之, 实则虚之。” “吕布以为之虚, 将军可令其变为实。” 吕布以为有伏兵时,其实并无。等他以为没有伏兵了, 您自然可以再设伏。 “辅之以小技,必能破敌。”玄袍郎君眉目俊秀,抬眼时隐含锋芒。 吕军在茂盛的野草地中穿行, 陈宫骑在马上,不自觉拧着眉头往后看, 瞻前顾后, 若有所失。 空中有大雁结群飞过, 啼鸣声杂乱, 吕布取了马鞍上悬置的长弓, 仰头拉弓如满月,带着玉韘的拇指松弦,铮然弦响之下,一只大雁应声坠落。 吕奉先闭着左眼,看上去随意散漫,顷刻间一连射出数箭,箭无虚发,并州士卒见此哄然喝彩,“将军神射” 几名士卒奔跑出去,拾回被射下的飞禽,去年的饥荒虽然有所缓解,军中仍缺粮谷,他麾下的并州兵生长于边地,善于骑射,是以吕军从上到下都热衷于打猎。 吕布听着部下称赞他为“飞将军”,习以为常地笑了笑,他将弓箭收回马鞍上,正整理着,只听不远处陈公台自言自语沉吟,“曹操未曾派兵追击” 吕布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曹操如果布下了埋伏,见他们引兵退去必然要来追击。退兵之时,是一个军队士气最薄弱的时候,诡诈敏锐如曹贼岂能放过 而他们撤军至今,曹军未见动静。 这只能说明,曹军可能是真的兵力空虚。 他握紧了缰绳,皱眉道,“疑兵之计。” 陈宫望着蔚蓝天空,“曹操多诈诡变,实难防范。” “明日我引军复攻,定不使小人得计。”被人愚弄,错失良机的感觉并不好受,吕布眯了眯眼,杀机毕露。 陈宫叹息,“只好如此。” 第二天,他们数万大军再次开拔,抵达地方军营之外,只见曹营西侧,峻深的大堤外,曹操陈兵以待。 吕布一眼扫过去,估算曹军人马只有五六千,如果没有昨天那一出,他看着堪为屏障的大堤一定会犹豫不敢进。 同样的把戏,还想玩第二次 吕布冷然一笑,下令他麾下最为精锐的部曲,高顺所部的陷阵营向前冲阵,而他自己亲率骑兵直扑曹军侧翼。 两军相接,吕军长期饥荒,久饿之虎今不如昔,而曹军的军粮缺得没那么严重,曹营士卒于搏杀技巧上比不过并州兵,气力上却远胜敌人。 双方战力相差无几之下,吕军因为人数优势而占上风。这时异变陡生,一支五千余人的步骑从大堤后杀出,喊杀声大作,曹军步骑并进,合兵于一处,顿时战局逆转,眼看敌人伏兵出现,吕军士气低落。 “将军,战局不利,还当速速退兵。”陈宫走马上前,急声劝道。 吕布立于帅旗之下,倒持长矛,闻言斜睨他一眼,“此时若退,我军必溃。” 他喝令身边卫士,“诸儿郎惧否” “愿随将军杀敌”骑士们声若洪钟雷霆,齐声而应。 吕布亲率帐下锐士,如离弦之箭,开刃之刀,刺入曹军当中,所过之处无人能撄其锋。 战鼓仿佛从地底响起,笼罩这方天地,荀忻骑马与荀彧、戏志才等人立于堤后,欣赏着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汉末飞将军的风采。 两军相持不下,足足战了几个时辰,日头当空,不觉到了日中,人困马乏,士卒饥渴。 与吕军对战的曹军骑士突然从腰间解下一节竹筒,拔出布塞齐齐掷于地上,一时间竹筒在地上滚动,在两军间生生隔开了一段距离,里面盛着的粟饭倾撒出来,金黄色的粟粒在青翠竹筒的衬托下异常醒目。 曹军在搞什么名堂 吕军士卒中有人乘乱捡起一节竹筒,捧着粟饭送入口中,黏腻香甜的滋味让他迫不及待咽下肚,“粟饭,此为粟饭” 战场之上为之一乱,人多而竹筒少,吕军步卒为夺竹筒相互争抢,斗殴,骑兵翻下马背,加入哄抢的人群中。 曹军在战前早已饱食一顿,这时见到粟饭不至于像敌方那样饿昏了头,曹操横槊回马,“诸君杀敌” 即使吕军中抢夺竹筒的仅仅是一小部分人,这群人也打乱了吕军的阵势,最后一根稻草压上,胜利的天平不可逆转地向曹军倾斜。 戏志才额上冒着细密的冷汗,精神却很好,他望着战场眼神极亮,喜道,“小技常有出乎意料之效,元衡果然天赋卓然。” 荀忻全身心关注着场中形势,没有听见戏志才的夸奖,他指着场中唯一一支岿然不动,不受影响的数百人重骑兵,问道,“此为陷阵营” 这支部曲在整个战场中铠甲、武器最为精良,在这个马铠没有普及的时代,七八百匹战马都能全副马铠,吕布应该在这支骑兵上下了血本。 戏志才眯着眼望过去,喟叹,“然也。” “军纪竟能严明若此,此将当为吕布麾下第一人。”荀忻悠悠感叹,高顺名不虚传,陷阵营除了装备精良,军纪更是首屈一指。 “陷阵骁勇,元衡心动否”戏志才望着玄袍郎君目不转睛的模样,笑问道。 “丈夫谁能不心动”荀忻转头望向荀彧,似乎在征求相同意见。 荀彧颔首,秀眉乌鬓,莞尔间君子如玉,“彧亦心向往之。” “然军费消耗甚巨”戏志才意有所指地看着荀文若,很显然是在套话。 荀彧不答他的话,只道,“志才料将军心动否” 戏志才失笑,他倒把曹公忘了,只要曹公想组建如陷阵营一般的重骑,文若还能反对不成 然而兖州残破,以曹营目前的财力,绝对供不起这样一支精锐。他们再怎么眼馋,只能在脑中转一转,口头溜一圈,过过瘾罢了。 戏志才叹口气,他有生之年,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荀忻蹙眉,“此一支兵马,亦非寻常可比。” 戏志才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千余人的步骑,正与曹操亲率所部相抗,曹军势不可挡之势为之一滞,交战片刻,这支人马有条不紊地绕离,直往大堤而来。 “兄长,整军守堤”荀忻望着迅速驰来的兵马眼皮直跳,来者不善,恐怕还是朝他们几个人来的。 荀彧当机立断下令弓弩手伏上堤坝,居高临下放箭,剩下的守军退守堤旁,瞬息间敌军骑兵相距不足百米。 为首的敌将在奔马间拈弓搭箭,连射数人,望见站在堤旁的玄袍文吏,拉弓瞄准正欲松弦,余光注意到此人样貌,惊讶之下手上微移,一箭破空而去。 正在向守卒吩咐部署的荀忻心头一跳,抬眼看去,不及反应下意识偏头,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额角掠过。 下一刻有人拉着他的袍袖将他拉入堤后,按倒在地。 “兄长”荀忻望着荀彧,两人神情仿佛,目光隐隐流露出心有余悸之意。荀忻后知后觉额角处的痛感,抬手抹了抹,指上染了一点血。 竟然只擦破一点血皮,荀忻不禁震惊于自己的命大。 戏志才从一旁走来,同样被荀文若毫无留情地拉着倒下来,他靠在泥堤上,哼笑一声,“此人颇有胆识。” “杀我等并不能助其脱困。”荀彧神情冷淡,从袖中取出素帛,递给荀忻擦额头上的血迹。 “或许只为令将军分兵来救” 荀忻垂眸,敌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让曹操分兵,以此来减轻吕布所面临的攻势。 听着马蹄声退去,士卒们向戏志才禀报道,“军师,敌将已去。” 荀忻站起来远眺,苍茫天地间,入眼是葱翠绿茵,断刃残甲,亡卒与战马交相伏倒于地,不远处骑兵玄甲铁铠,背向而离,冥冥中为首的将领回眸望来,荀忻看清了此将的容貌。 那人兜鍪下的脸肤色白皙,高鼻深目,英气勃勃,一双眼深邃悠远,一望便知是北地人。 这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数年以前在长安荀忻曾见过两次,这人果然是并州人,能在董卓麾下就领兵数千,恐怕一开始并不是吕布部下。 察觉到敌将望的就是自己,荀忻若有所思,原来不是因为他福大命大,而是这人有意留手。 “元衡弟所思何也”戏志才纳罕问道。 荀元衡神情沉静不起波澜,在他眼中与荀公达的形象重合,“勿以善小而不为。” 他施施然转身离去,留下沉吟着这句话,满头问号的戏志才。 “荀公达所教好弟子。”某人拂袖摇摇头。 这一战曹军大胜,追得吕布奔逃十余里,曹军一直追到了吕布军营前,俘获了吕布的将军仪仗、金鼓等物。 吕布夜逃奔徐州投奔刘备,而曹军陆续收复兖州诸县。 曹操围攻张邈的弟弟张超,夷灭其族,张邈向袁术求救,还没赶到汝南,半道被部下所杀。 袁绍的部下东郡太守臧洪是张超的旧吏,收到旧主被围的消息,披发赤足向袁绍请兵救援。 袁绍本就几次命曹操杀张邈,何况袁曹还在蜜月期,兄弟的仇人肯定不能救,于是断然拒绝,甚至不允许臧洪率自己所部前往救援。 臧洪怨恨,与袁绍反目。 荀忻等人没跟着曹操复仇,他们三位随军谋士回到鄄城,兖州新复,吕布留下了无数烂摊子,诸事繁忙,足够众文吏焦头烂额。 在纷扰干戈中,兴平二年一晃而过,正月,汉帝大赦天下,改元建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8章 不情之请 封印于此, 补订阅可解, biubiu  中平六年十一月, 董卓自为相国,赞拜不名,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1。 郡吏接到诏令, 朝廷要征召荀爽荀慈明,如今董卓掌权,暴虐凶残, 所下急诏谁敢懈怠 郡吏心知如荀慈明这般硕儒处士,肯定不愿应董卓征召,当即带着郡卒前往荀爽的住处。 就是采取暴力手段, 他也得完成任务。 谁知到了荀爽家中, 却是人去院空,询问邻里, 都说慈明先生半月之前就已出门远游,不知去向。 郡吏闻言连忙去查了周围的亭驿,都没有见到荀慈明的踪影。 真是奇也怪哉 听说荀慈明精通易传, 难道真能卜算如神,先知先觉 郡吏自觉已尽力而为, 怀着敬畏之心将此事上报, 禀明荀爽已不知所踪。 而郡中东南的深山里, 山脚下新修了一座小院, 白屋青瓦, 雀鸟停在屋檐上,蹦跳间听见人声,又振翅高飞。荀爽一家便隐居于此。 天色转暗,荀爽坐在书室的案前,他的小儿子荀棐,前不久从外郡游学归来,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继承有来自父亲的好相貌,剑眉明眸,此时陪坐在父亲身旁。 荀棐问道“大人怎能未卜先知,旬日前就迁居于此山中” 荀爽两鬓花白,闻言笑了笑,“岂是我未卜先知” 他从案上的简牍堆中抽出一卷素帛,“乃是文若示警。” “文若兄长如何得知”荀棐挑眉,将信将疑拿起布帛看其上字迹。 只见信中果然向荀爽剖析了局势,说董卓慕名,定然会四处征召耆宿名儒。 荀爽此前就被何进所征召,只是恰逢何进身死,诏命中断。 因此荀彧在信中劝荀爽如果不愿委身应诏,当立即隐藏行迹,以免被找上门强行威胁。 拒绝征召有风险,而如果是因为找不到人而无法征召,即便蛮横如董卓,也是无可怪罪。 反正天下这么大,名士也很多,大儒们年纪大了,跑得了一个,跑不了第二个。 荀棐感慨道,“文若兄长真是智谋之士,不愧王佐才名。” 荀爽叹口气,“我已年过耳顺,年日难久,无力匡救时弊,只愿不污我荀氏之名。” “如今董卓当政,海内倾覆,能济世匡时、振兴国命者,唯汝辈矣。” “大人著述百篇,弘道正俗,已堪济世。”荀棐应道,“若应卓贼之召,不但有损清名,亦是持身不正。” “大人无愧于世,不必罪己。” 他转而忧心道,“公达竟还留在雒阳,也不知是否安泰” 此时雒阳中,往日繁华的市肆中行人稀疏,昔日的王公贵族、富户名门如今人人恐惧,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 这种卑微的愿望在董卓治下,依然难以实现。 雒阳城中董卓麾下兵士肆意破门入户,抢劫财物,淫略妇女,谓之“搜牢”。 家家有惶惶之惧,户户有彻夜之泣。 荀攸依然住在当初荀彧购置的宅院,所幸里巷中住的大多是宫中郎官,还有一部分武官,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穷,已经靠抢劫致富的凉州兵没把这点蚊子肉放在眼里。 但当院门被扣响后,荀攸应门时还是谨慎地问了句,“足下何人也” 门外人笑道,“故人千里而来,公达竟不愿开门一见。” 荀攸听到熟悉的声音,惊喜开门道,“公业何以归雒中” “社稷将危,泰不能袖手旁观;友人势孤,泰不能坐视不理。” 只见那人着儒袍白巾,正是曾弃官回乡的郑泰郑公业,此时朗然而笑,眉眼开阔,正是浩然君子貌。 “公达别来无恙。”来人拱手相拜。 荀攸看着友人,振袖回礼,“公业厚谊,荀攸感佩。” “公业已应董卓征召”青年隔着衣袖执住友人的手腕,引着他入门。 “然。”郑泰点点头。 “值此危难之际,我何惜声名”郑泰道,“若能匡时救难,导贼行善,虽死无憾。” 荀攸称赞他,“公业高义。” 两人入堂就坐,郑泰微向前倾道,“公达且为我细说,雒中此时情势。” 荀忻带着所有家当住进了伯父家,荀绲的三子如今只有荀彧在家,空闲的屋舍很多,伯父挑了条件最好的一间给他。 这家当中自然包括荀勉,荀勉本来就和他伯父府上的仆人们关系很好,住进这里更是如鱼得水,简直是府上一霸,空闲时便有许多小少年跟在他后头当小尾巴。 如今已经入冬,这一天刚好是晴天,金黄色的阳光暖意融融,并不刺眼,荀忻将案席搬到了屋外,在阳光底下看书。 那天经过荀忻的发疯式恐吓,里正韩公等人回家想了想,觉得不能不如人黄口小儿明理,最终还是答应和荀氏一起北迁。 他们只提出要求,不想在冬日严寒中启程,希望能缓和些时日,等到正旦过后才走。 于是荀彧又去信给冀州牧韩馥,与他约定了明年一月份后到冀州。 对此荀忻表示,房子没白烧,虽然烧早了点。 荀勉正在院中清点带来的行李,短衣少年蹲在地上给箱匣擦灰,打开箱匣一看,里面放的竹简和缣帛有些潮湿发霉,于是便敞着口放在院中晒,自去忙别的事。 荀忻看着四下无人,在阳光下没有仪态地伸了个懒腰,他手中的竹简看完了,正要去屋内换一本,路过箱匣,看到里面有竹简、缣帛,于是俯身拾起一卷展开看。 入目是熟悉的字迹,像是原主所写,只是笔画有些稚嫩,比不上那些经义笔记的字迹清隽。 荀忻眨眨眼,这是原主小时候写的吗 他满怀围观小朋友黑历史的八卦心理,把箱内那一摞竹简和缣帛都捡起来,抱在怀里,回了里屋。 只见竹简上写的是论语、孝经中的语句,像是小朋友的抄录作业,荀忻翻了翻,嘲笑了番字丑便放下了。 他再拿起一卷缣帛,白色的布略微泛黄,边角有一些霉斑,展开一看,里面写了一些家长里短的杂事,有点像是日记。 少年笑了笑,仔细读这卷字迹笨拙的日记,上面絮絮叨叨地记着,听某某人说,慈明叔父十二岁的时候,能通春秋、论语; 仲豫大兄十二岁的时候,能说春秋,看过一遍的书就能背诵,过目不忘; 攸侄十三岁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出来,要给他祖父守墓的故吏面有奸色; 彧兄长年少时,何颙见到他,就惊叹他是“王佐才也” 荀忻沉默,这小孩是从小就感受到了被大佬包围的痛苦,孩子太难了。 果然,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的文字大意也是说,觉得自己不太聪明的亚子。 小孩用稚嫩的笔触结尾道,我马上就要七岁了,论语还只会背一点点,该怎么办呀。 荀忻叹口气,拿起了另一卷缣帛,这卷上是小孩在吐槽练琴的辛苦,说阿父太严格了,他手指被丝弦磨破了才可以休息。 接下来几卷内容都差不多,是小荀忻抱怨学经、学琴太无聊了。 他草草看完,又展开一卷,荀忻看了几行不由笑了,这一张帛居然记的是小荀忻观察到的身边人的怪癖。 大意是,他发现仲豫兄长很喜欢听人弹琴,但是他自己不通音律;攸侄喜欢观察别人表情,而且经常还要告诉他别人在想什么 荀忻想起刚穿过来时帮荀悦调弦,当时自觉九死一生,现在想起来却只是觉得好笑。 原来公达以前性格这么恶劣吗,喜欢直播别人的心理活动 算算他那个时候才二十三岁,想来只是为了逗孩子故意如此。 荀忻继续往下看,下文说谌兄长和彧兄长到他家来做客,谌兄长骗他拿着靶子站着当活箭靶,他信了,结果被谌兄长嘲笑。 荀忻 四兄你做个人吧,小孩子都骗。 而后是,彧兄长喜欢熏香,善解人意,知道他想吃饴糖,但还是不许他多吃。 荀忻又笑,这也像是兄长会做的事,他舔了舔后槽牙,嗯,没有蛀牙,感谢兄长。 再往后的缣帛上就在说阿父生病了,希望阿父能快点好起来。 再无后续。 荀忻叹口气,荀叔慈就应该是在原主七岁的时候去世的,自此后原主就成为自闭儿童,独自居住,不和其他族人往来。 他正感慨着,突然发现一个盲点,按照原主所记,他幼时没有表现出特殊才智,后来更是成为自闭儿童,不与外人接触,那他怎么还有那么多,为众人所知的人设呢 擅音律精通经义棋艺好 少年左手托着右手肘,眯着眼睛敲起了下巴,所以是谁,一直在坑他呢 时年十二月,东郡太守桥瑁,伪造京师三公文书发与各州郡,痛陈董卓罪状,请求各地起义兵,解救国难。 冀州牧韩馥拿到文书,问自己麾下的诸位从事,“我当助袁氏,还是助董氏” 没想到刚说完就被麾下人怼了,“公言谬矣,兴兵为国,何谓袁、董2” 说得韩馥很羞愧,实在是我格局太小了。 于是他听从麾下贤士的建议,附和其他州举兵,不出风头。 第二年正月,关东州郡都起兵共讨董卓,他们推举出身名门,最有名望的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组成关东盟军。 袁绍走入冀州的州牧府,他今日前来与韩文节商议盟军之事,行走间欣赏景物,冀州果然富饶,虽比不过雒阳繁盛,却壮阔疏朗,自有雍然气派。 只见前方有数名文吏走来,袁绍与其中一人擦肩而过,其人风姿挺拔,侧脸如玉俊秀,看起来甚是眼熟。 袁绍脱口而出,“文若” 几名文吏都望向他,袁绍也因此看清了那人的正脸,此人上唇蓄了一字须,白皙挺直的鼻梁上有一点浅痣,望向他时微笑,风流雅致。 不过却也让他意识到,他认错人了,袁绍老脸微红,“多有冒犯,足下风姿确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此人好无耻。 荀彧拉住了何颙的右手衣袖,阻止他拔剑,何颙甩手,“文若” 青年人走到何颙身前,正色对袁术拱手行礼,“久闻中郎将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袁术斜着眼瞥他一眼,见眼前人通雅清秀,不似庶人,这才肯开尊口,“汝乃何人” 青年却并不答姓名,只道,“大将军天下之望,中郎将亦当惜名。” 袁术闻言眯了眯眼,看着眼前宽衣博带的如玉青年,他此时正是在何进麾下,这句话恰好戳中他袁公路的软肋。 “告辞。”青年人握着何颙的手腕,拉着他转身从容而走,荀忻也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兄长走了。,,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59章 奉迎天子 兖州, 曹操陆续收复诸县, 这一日破城之后, 曹兵蜂拥入县城, 搜捕城中官吏。 “将军。”身着铠甲的卫士押送着一人前来, “已擒毕谌。” 正站在坐骑旁,用绢帛擦拭槊刃的曹操看向头戴进贤冠的士人,把长槊交给身旁的卫士。 众人望着将军, 与毕谌相熟的人不禁为其捏一把汗, 心道毕谌叛主而逃, 以将军围诛张邈一家, 睚眦必报的性格,毕子礼恐怕难逃一死。 “子礼别来无恙”孰料曹操不但没有表露出怒气,问话间神色堪称平和, 仿佛闲话家常。 毕谌心有畏惧, 他原本就是为保全亲人才叛逃,如今被生擒, 不止担忧自己性命, 更担心自己的家人会被牵连。 想到这里他向曹操拜倒, 口称“明公”,自陈自己有罪。 “孝亲之人, 岂不亦忠君卿为我所求之才也。”他上前扶起毕谌, “我欲以卿为鲁相, 望卿勿辞。” 毕谌怔怔地望着曹操, 泪水盈眶而出, 低头拜道,“谢明公厚恩。” 曹操拍了拍毕谌的肩,好生宽慰几句,便许他自行离去。 围观的众人眼见这般,对将军的爱才惜才有了新的认识。因为爱惜人才,连背叛都能既往不咎,将军真乃明主。 一骑从远方而来,疾驰入城禀报,“将军,鄄城传讯,戏军师病笃” 戏军师在场众人不由望向曹操,将军向来爱重戏军师 曹操面色一白,急声问道,“汝何时出发” “回将军,仆前日出鄄城。” 见曹操拉着马鞍就要上马,曹洪拉住兄长的袖子,“将军。” “我回鄄城,此间事暂时托付子廉。” 曹洪看着兄长脸上焦急的神色,松开了拽住他袖子的手,“兄长但去,此地有我。” 望着兄长带着百骑远去的身影,曹洪想起了与戏志才相处的点滴,戏军师性情自然,不拘俗礼,和兖州中的其他文吏、名士没有什么往来,反而和军中诸将走得更近。 想到戏志才不过三十余岁,曹洪叹息一声,乱世中,人命如绢薄。 曹操带着人昼夜不停地赶路,第二天下午就进了鄄城,他马不停蹄地直奔戏志才居所。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曹操转身将门合上,窗棂上覆盖的厚绢被掀开一角,冷风从缝隙间侵入,吹得人面上生寒。 曹操望着躺在矮床上无声无息的人,心中隐怒,病患怎容得冷风 他几步上前将绢布封严实,室内昏暗几分,阴冷的风终于止了。 木屐踩在木地板上,曹操缓步走到戏志才床前,昔日惊才绝艳,眸光灼灼的士人形销骨立,嘴唇干裂,闭着眼沉睡,病容憔悴。 他觉得胸腔中堵着一口郁气,堵得心口隐隐作痛,只得艰难地深深吐息。 “志才。”曹操坐在床沿,低声唤道,任由泪水打湿了须髯。 “君为我辅弼,为臣为友,尽心竭力。”他自言自语,“不料竟有此日” “其命也夫”曹操恨声拍上床沿,哀伤不能自已。 这时木门“吱呀”,又被人推开。 曹操脸上犹带泪痕,抬眼望去,玄袍郎君手里端着漆碗,站在门口。 屋内屋外两人面面相觑。 荀忻“”恨只恨他手速比脑速快,推门那一刻听见了曹老板的声音,没能及时收手。 他端着药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尴尬在两人心底浮现。 “明公”荀元衡沉默数息后,还是决定进门,假装无事发生。 “元衡何时至此”曹操抬袖擦干脸上泪迹,神色恢复如常。 他刚刚见荀元衡抬眼愣神时,眼眸清澈浑圆,尴尬的神情过于生动,与其对视,受其情绪感染才顿觉失措。 等他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事有何为难 “忻今晨前来探望。”荀忻答道,他今天刚拉着华佗给戏志才诊完脉,顺便揽下抓药、熬药的活,亲自端着汤药过来,没想到推开门曹操就坐在床沿真情流露,垂泪哀呼。 他低着头不去看曹老板沾湿打结的胡须,将手中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案上,俯身去扶起戏志才,“志才兄” 连唤数声,戏志才缓缓转醒,曹操接替过荀忻,坐在床头扶着戏志才坐起。 “将军”虚弱的气声落入曹操耳中,他应声道,“志才。” “药可曾饮下”再一次有人从门外进来,曹操望过去,此人着布袍白巾,他从未见过。 他很快猜到来人的身份,“足下为医师” 华佗趁着荀忻熬药的时间,为坊中邻里抓药看病,这时看向荀功曹,以眼神询问这一位是谁 荀忻忙介绍道,“元化,此为兖州牧曹公。” “明公,志才兄,华元化为沛国谯人,博学多识,尤善医术。” 华佗闻言不由再看荀忻一眼,荀功曹此言有意点出他的士人身份,可谓用心。 自从华佗作为“神医”名扬三州,很少有人记得他华元化原本是士人,甚至被举过孝廉,曾被征辟。 士为贵,医为贱,虽然他以行医为乐,但也常常后悔自己舍弃了士人身份,成为低人一等的医工。 “不意卿为我乡人。”曹操也是沛国谯人。 他听懂了荀元衡的言外之意,也听过华佗的“神医”之名,这一刻心中燃起希望,当即起身对着华佗行礼,“志才为孤肱骨,仰卿竭力相救。” “明公不必忧,戏君之疾可治。”华佗避礼不受,心中感慨曹公确实折节下士,待人至诚。 “只是戏君积病多年,肝肾羸弱,根基已损。”华佗向戏志才拱手,“切不可劳神伤体。” “唯有清心安神,休养三年,则痼疾可愈。” 荀忻捧起漆碗,感受掌中温度不再烫手,忙坐到床沿,将药碗递到戏志才唇边。 戏志才低头喝完汤药,目光转向华佗,定定问道,“若只服药,我当如何” 荀忻闻言,手中漆碗差点跌落,他没想到戏志才竟不愿等这三年。 兖州群敌环伺,东有刘备、吕布,南有袁术,黄巾常常侵境。这三年内战事绝不会少,戏志才或许因此不愿静养。 可打仗能比命更重要吗 华佗道,“若不能静心休养,纵然服药”他摇了摇头,“余寿五年而已。” 荀忻听着戏志才低声笑了笑,“元化医术绝妙,活人性命。”他咳了起来,叹息道,“五年,足矣。” 曹操转身望去,沉声而问,“志才岂不惜命” “志才兄,岂不怜妻儿孤苦,不怜亲友悲痛”荀忻扶着戏志才硌手的肩膀,叹息问道。 戏志才沉默,仍坚持道,“五年足矣。” 曹操转身对华佗行揖礼,“志才托付与卿,三年之期一日不可少。” “将军”戏志才想要出言相劝,奈何动气之下又咳嗽不止。 “我之爱君,非唯利而爱君才也。”曹孟德走上前,抚着他麾下谋臣的脊背,剖白道。 荀忻与华佗对视一眼,告辞退去,给这对君臣留下谈话的空间。 “望君惜身自爱,努力加餐,三岁过后,仍仰君为辅弼” 走出门外,曹操的声音逐渐随风远去,庭中柿子树的秃枝上还残留着去年的柿子,红彤彤缀在枝头,被飞来的麻雀蹦跳着啄食。 荀忻笑了笑,“元化今后不若留在兖州。” “佗生性散漫,好奔波游历,功曹美意我已心领。”华佗推辞道。 “元化不妨稍候些时日,不出半岁,曹公必有非凡之举。” “此言当真”华佗本来就打算在兖州待一年半载,倒是不耽误什么,他不去追问荀忻卖什么关子,只道,“佗拭目以待。” 不久后曹操击破汝南、颍川等地投靠袁术的黄巾,转而屯兵许县。 “将军。”荀彧起身离座,将钟繇从长安送来的传书交给曹操,“天子东还雒阳。” 曹操坐在案后,接过竹简展读片刻,抬头问荀彧,“时机至否” “至矣。”荀彧与他对视,颔首肯定。 曹操放下竹简,笑道,“岂非天助乎” 他当即传召谋臣武将,齐聚县署内。等人都来齐了,曹操拿着竹简,“长安来报,杨奉、韩暹奉天子东还雒阳,诸卿有何建言” 他望向座中的毛玠,几年前他征辟毛孝先,两人第一次见面,毛玠就为他定下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战略计划。 毛玠接收到曹操的眼神,起身道,“玠以为,如今天下分崩,百姓流亡,人心思定。诚宜奉天子以令不臣,勤修耕植,积蓄军资,如此霸业可成矣。” 在座的荀忻在心中点头,毛玠的提议除了“奉天子”之外,还提到种田、攒钱,打仗打的就是粮草和钱财,无钱无粮寸步难行。 荀忻垂眸,开始思索还有什么赚钱的方法。 众文吏闻言没有异色,而诸位将领却皱起眉头,曹仁道,“如今天下未定,兖州境外强敌环伺,杨奉、韩暹挟持天子,拥兵数万,与张杨互为掎角,恐怕难以相制。” 曹仁单纯地站在将领的角度思考,雒阳中的军阀们兵强马壮,如果要打仗,兖州兵马不一定有胜算。 当然,这不是他们反对的最重要原因,没说出来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觉得没必要迎奉天子。 可以,但没必要。 程昱见此拱手道,“海内人心思定,迎天子乃长远之计。从今以后,人有兵马,我有大义。” “王道之师,征讨有名,岂有不胜之理”程昱同样仅仅从作战的角度切入,论述有天子作为吉祥物的好处。 夏侯渊低着头,嘟囔道,“汉室之名,亦有限矣。” 诸将听在耳中,心里想着可不是嘛,按照现在这诸侯割据的局势,人人有自立之心,还有谁把天子当回事 荀忻面无表情地赞同这句话,历史上曹老板迎了汉献帝之后,也没能真的“挟天子令诸侯”。 刘备称曹操为“奸臣”,周瑜直言曹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诸侯们心里恨不得曹操赶紧将汉帝杀了,才好有理由讨伐曹操为汉帝复仇,有谁真的被曹操要挟到了呢 因此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应该是毛玠所说的“奉天子以令不臣”,曹操迎奉天子,只是为了扯着汉帝的大旗名正言顺地征讨“不臣”,而真正忠心于汉室的士人们远远望见了天子的旗帜,跋山涉水,不远千里也会前来。 虽然道理荀忻都明白,但他不准备开口抢人功劳,剽窃可耻,不仅仅局限在文学方面。 每一条建言,每一项被载入史册为人所知的功绩,都掺杂着所属者的心血,不该被人凭着先知据为己有。 曹老板既然最终选择奉迎天子,这场会议一定有人出头劝说。 堂中气氛一时凝滞,曹操暗自叹息,正欲亲自劝说。 “昔日,晋文王尊王攘夷而诸侯景从,高祖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荀彧在座上循循道。 众人纷纷望向荀文若,只听其道,“自天子西迁,将军首兴义兵,只因山东战乱,未能远赴关中。” “即使如此,犹遣使冒险入关,往来沟通,将军虽身在山东,心仍念王室。” “如今车驾东归雒阳,义士存念,百姓怀旧。”荀彧揖道,“当此时,诚应奉天子以从民望,秉公正以服群雄,昭大义以致英才。”迎天子是顺应民心,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征服诸侯,更站在了大义的旗下招揽人才。 他分别从百姓、诸侯、士人的角度上说明了迎天子的好处,引得众将沉思。如果是这样,奉迎天子未尝不可。 程昱拱手接着道,“将军若不速决,必为他人争先,而后悔之无及。” 这一回没人表示反对。 矮案被骤然拍响,曹操一锤定音道,“孤意已决,奉迎天子至许。” “子廉。”他环视众人,最终看向没有发表反对意见的曹洪。 曹洪应道,“将军。” “由子廉率军赴雒阳,西迎天子。”这个决议终于尘埃落定。 曹洪领命称诺,这一场会议便就此散会。 “文若。”曹操坐在主座上没有离席,唤住起身欲走的荀彧。 本打算等着兄长的荀忻见此,向曹老板躬身行礼,示意先行告退。 “文若常居中持重,难以随我左右,自志才染疾后,竟无人与我计事。”他叹息着,转而望向荀文若道,“听闻汝、颍固多奇士,君可有荐我” 荀彧道,“彧同郡人,阳翟郭嘉,郭奉孝,少有奇才,知兵善算,能为将军谋。”,,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0章 以乐佐酒 阳春三月, 道旁生长的枇杷树郁郁青青,繁茂的宽叶合拢着向上生长,宛如合掌承露。枝梢上的叶色略浅, 而去年的老叶苍翠染尘,像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 捱过了岁月沧桑。 叠叶掩映下,黄褐色的细枝上结着毛茸茸的碧果,微风拂过, 枝头摇晃,珊珊可爱。 道旁丛生绿草, 高低相衬, 婉柔葳蕤, 道路宽阔笔直, 两道深凹的车辙印随着道路向远方延伸。 御者挥鞭, 黄牛哞叫, 一驾牛车两轮压着车辙,往许县的方向前行。 红日将要西垂时,牛车赶在城门关闭前, 停在了许县城楼下。 驻守城门的甲士用长戟拦在车前, “城门将闭, 明朝再入。” 穿着布衣短褐的仆从被凶神恶煞的甲士喝止,不敢多言, 诺诺称是。在他即将调头往回走时, 帷车内的主人掀开车帘, “在下赴明公征召而来。” 城门卒看着帷车内身着青袍,容貌清隽的青年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军士请阅。” 是曹公征召的贤士 士卒神色转为恭敬,接过绢帛展开来看,果然其上盖着兖州牧的官印,几名甲士收回兵器,抱拳道,“足下稍候,仆遣人禀告曹公。” 赶车的仆人见到甲士前倨后恭,心中对自家主人更加敬重,扬鞭驱牛将牛车停到城门一侧。 城门内一骑向县署奔去,不久后带着数十骑人马回来。 为首之人白马玄袍,衣袂被春风吹拂,随风而摆,肤白如羊脂,乌鬓若刀裁,丰神如玉,见之难忘。 “功曹。”沿途所遇士卒,远远望见此人,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荀忻奔马至城下,下马向牛车旁行来,“奉孝,来何迟矣。” 牛车旁立着主仆两人,青袍士子身形高瘦,并未蓄须,眉尾所缀一点痣更添几分昳丽,风流天成。 “元衡。”郭嘉朗然一笑,向荀忻作揖,“数年不见,嘉亦甚为想念。” “明公今日在兵营未归,家兄忙于政事无暇抽身,遣忻来迎,奉孝莫怪。”荀忻躬身赔罪道。 郭嘉缓声笑语,“嘉居山野间,仍闻元衡之名,安有相轻之理” “初至许县,盼望与君把臂同游,公务他日再论。” 荀忻也笑,“固所愿也。” 既然郭奉孝提出要在许县中游玩,前来接待来宾的荀忻自然不会拒绝。 荀忻吩咐随从将郭嘉的仆人和牛车带到自己府上,说话间卫士另外牵来了一匹马,荀忻拱手示意,“奉孝还请上马。” “白马俊秀,元衡有心矣。”郭嘉抓住马鞍,翩然上马,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摸着骏马白色的鬃毛。 此时以白马为贵,荀忻这些时日为曹操做了不少谋划,两匹白马是曹老板众多赏赐之一。 “英杰怎能无骏马此马为曹公所赐,今日转赠与君。”荀忻翻身回到马背上,徐徐说道。 “元衡厚意,嘉身无寸功岂敢受耶”他望向荀元衡,哪有人刚一见面就相赠贵重财物的 “奉孝,金鳞也,岂是池中之物”荀忻驱马走到郭嘉身边,笑了笑反问道。 郭嘉打量荀忻几眼,他心中对荀元衡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邺城酒宴上的醉酒少年,而眼前人已经变成名扬兖豫二州的能吏。 他从马上挂着的布囊中取出马鞭不再推辞,“承君情意,嘉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一前一后,纵马驰入许县,其后十几骑跟随,两位俊秀郎君一同现面,其中一人还是荀功曹,路上的士庶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 “元衡可曾起名否”郭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荀忻反应了一会儿才猜测道,“马名” 郭嘉点头,“然也。” 时人喜欢为骏马起名,荀忻没有这个爱好,作为起名废,他对小动物都是以毛色称呼。 白马当然就叫“小白”,荀忻低头望着小白的鬃毛,想了想道,“流风,回雪。” “流风者,疾风也。”郭嘉点点头,“此名佳矣。”言外之意是他为自己的马选了这个名字。 荀忻自无不可,反正不管大名叫什么,在他这里永远是小白。 许县街巷上遍铺青石板,街衢宽阔,道旁栽着桑榆树,五步一间隔,极为规整。不远处百姓的庐舍,白墙青瓦,全都是一样的形制,鳞次栉比,一眼望去整齐得如同规尺量出。 这必然是同时兴建,郭嘉合理揣测。 经过城墙,数百人负土担石,推车中满载着烧制好的泥砖,正在加高城墙,已经修固好的城墙足有十丈高。 郭嘉见此眸光流转,隐隐又有猜测。 他们行到市肆中,市中不能纵马,于是都牵着马一同步行,行至酒肆旁,荀忻注意到郭嘉驻足,眼神落在酒肆中。 “奉孝欲沽酒乎” 郭嘉点头,“但欲饮酒耳,元衡可愿作陪” 曹操屯兵于许县,又大肆兴修迁民,许县如今能比得上昔年颍川治所阳翟的繁华,酒肆中有十数人在座,还有几人拿着酒器等候在垆前买酒。 郭嘉不想打包,他选择堂食。 荀忻点头应下,转身向跟在他身后的十几名卫士拱手,“诸君可暂归县署,请禀家兄,客已迎到。” 卫士们称诺,牵着马离去。 等荀忻走入酒肆中,郭嘉已经要好了酒菜,食案旁摆好了一壶鼓腹广口的浊酒,案上除耳杯外还有两盘陶碟,碟中放着切好的蒸米糕,洁白软糯,仍冒着热气。 他们两人相对跪坐,酒肆中不分主客,郭嘉取过长长的红漆酒勺,为两人添上酒杯。 “谢元衡赠马之谊。”郭奉孝举杯敬酒,饮尽后覆杯以示荀忻。 “贺奉孝至许。”荀忻无可奈何,掩袖仰头喝酒。 郭嘉劝酒甚为殷勤,让荀忻想起了大学时院里的主任,那位一米八五的山东大汉闲来无事就要叫齐班上男生,去外头吃饭拼酒。一群南方人被老师带着“吨吨吨”吹啤酒,撸串吹牛,气氛热烈得堪比婚庆现场。 而郭奉孝凭借一己之力,就达到了这种效果。 喝了十几杯酒的荀忻觉得有点上头,望着菜碟想念着花生米,为了躲酒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米糕,入口微甜,糯米粉没有研磨细腻,不及当初在颍川兄长家中尝到的滋味。 “曹公欲迎天子都许”郭嘉语气随意地提起。 荀忻点头,“奉孝敏锐。”他并不意外郭嘉入许县后猜到曹营计划,以郭奉孝的智计,猜不到才是怪事。 郭嘉晃了晃杯中浊酒,“借元衡之语,曹公非池中物也。” “奉天子,欲效晋文公耶”他轻声笑了笑,饮尽杯中酒,带着酒气凑到荀元衡近前,低声道,“此文若之计” “奉孝必然治易。”荀元衡侧开脸,“能掐会算,郭半仙。” 郭嘉退回去,琢磨着“郭半仙”的诨号,“元衡却常出我意料,非嘉之能算也。” “倘若事事不出意料,倒索然无味。”郭嘉自言自语,再次为二人添杯,按头让荀元衡喝,“当为此浮一大白。” “有酒无曲,岂能尽兴”郭嘉放下耳杯,唤过酒贩,“为我唤倡优四五人,来此助兴。” 他解下腰间锦囊,取出两枚金饼掷在食案上,咚然有声,引得旁人注目。 郭嘉见此倾身去摘荀元衡佩在腰间的印绶,铜印被重重放在案上,“此君为明公麾下长吏。” 原本动贪欲的恶少年们看见印绶,止了心思,转过头去不再围观。 酒肆主人取过金饼,连声称诺,嘱咐家人看好酒肆,自己出门去找倡优乐者。 几刻钟后,伏在案上昏昏欲睡的荀忻被鼓瑟吹笙的乐声惊醒,他茫茫然抬头一看,席间不知何时坐了六名乐者,弹琴鼓瑟,吹埙弄笛。 而他的朋友郭奉孝,用指节扣着食案,闭目喝酒,显然陶醉其中。 荀忻“” 他疑惑到酒意都消了几分,望着暗沉下来的天色,不得不提醒,“奉孝,即将闭市。” 市肆是早上开市,傍晚闭市,荀忻觉得自己在一片乐声中隐隐听见了即将闭市的金鼓声。 酒肆主人收拾好铺面,这时候站在一旁报时,“闭市唯剩二刻钟矣。” 一个时辰有八刻钟,两刻钟就是半个小时,“当归矣。”荀忻望见了食案上眼熟的印绶,取回系在腰间。 乐声也停了下来,众人望着穿着官袍的荀忻,等长吏发话,“尔等归矣。”倡优们起身,拿着自己的乐器趋步而退。 “元衡再饮两杯,嘉即随君归。”郭嘉晃了晃酒壶,示意荀忻,“还有酒未尽,惜哉。” 荀忻望着倾倒在地的两个陶壶,不由长声叹气,可惜什么,他们两个已经喝了快三壶酒了,一壶酒接近一升,中途去了一次厕所。 就算这种浊酒度数低,也顶不住没完没了的喝。 耳杯又被添满递到眼前,荀忻破罐子破摔,接过饮尽。 暮色状似缓慢,在片刻间笼罩大地,暗色中,一人牵着两匹白马,身上还靠着一人,在街巷中艰难走着。 郭嘉叹口气,他以为荀元衡年纪见长,酒量也定然见长,没想到由他亲手把人给灌醉了。 看荀元衡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郭嘉不敢让他骑马,要是有个万一坠马 郭嘉叹口气,将即将滑落的荀元衡勉强再扶住,饮酒误事,是他失算。 他从市中走出,沿着街巷往前走,唯一识路的荀忻不能指望,只能等着荀文若发现他们没回去前来寻人。 希望诸事繁忙的文若能早点察觉弟弟和朋友丢了,郭嘉找了个隐蔽的墙角停下来,他喝得不少,头晕脑胀中强撑着思索,如果遇到巡夜的甲士,直接报出荀元衡的名号,应该能避免被围击。 只是这样做,似乎有损荀元衡的名誉,而且他第一天入许县就犯夜禁,未免有些不得体。 耳边传来马蹄声,郭嘉抬眼望去,有数十骑举着火炬而来,为首那人脊背挺拔,身形熟悉,火光映着皎如明月的容颜,正是他好久不见的友人荀文若。 “文若。”青年人的声音恍然如玉石相击,在静夜中极为清晰。 荀彧看到白马时就已下令驻马,他独自走过来,看着荀忻昏迷不醒地被郭嘉揽在肩头,正担忧时又闻见两人身上浓重的酒气,忧色反而褪去。 自家堂弟酒量不行,他是清楚的。 “奉孝。”荀彧向郭嘉一揖,扶过醉酒的荀忻,“远来未能相迎。” “奉孝住处已然备好,且上马归矣。” 他转身吩咐随从,“劳诸位护送郭君。” “元衡如此嘉愧矣。”郭嘉拱手回礼,“明日再与君促膝相叙。” 郭嘉牵过荀忻送他的白马,跟着一众骑士上马离去。 久别重逢的小插曲就此揭过,今日肆意放纵过后,明天等着他的是运筹帷幄,纵论天下大势。 随从护卫身上披甲,不好帮忙,荀彧亲自将弟弟背起,所幸此处离他家不过数百步路,不算太远。 荀忻意识浮沉间,鼻畔传来熟悉的沉檀香气,侧脸压在人温软的脖颈上,青年用幼时的语气唤道,“兄长。” “我在。”荀彧脚步极稳,知道他仍未清醒,哄孩子般应声。 下一刻荀忻埋头在蕴着香气的衣领中,“兄长是人间兰麝” 荀彧闻言莞尔,别人喝醉了多要骂人,荀元衡与众不同,从小醉了更会甜言美语。 “自然透骨生香。”耳边荀忻轻声絮语。 他闻着熏香气息,觉得无比安全,放任意识再次沉没。 夜色深沉,荀彧身旁两名随从走在数步之前,两支火炬在黑暗中燃着橘黄色的火光,隔开黑暗,照亮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1章 帝王之术 改元建安后,东汉十三州仍然烽烟不断, 各地割据一方的太守、刺史们互相攻伐, 尔虞我诈,你来我往。 徐州, 刘备与吕布主客结盟, 与觊觎徐州的袁术相抗。袁术一边跟刘备作战一边写信给吕布, 怂恿他趁机反戈,承诺事成后资助他军粮。 吕布得信大喜, 喜滋滋在刘备身后捅刀, 反客为主, 第二次抄人老家,虏人家属。 然而等他成为徐州牧后,袁术承诺好的军粮却没有踪影,吕布气愤之下再召无家可归的刘备为豫州刺史, 两人主客易位, 仍然互为犄角对抗袁术。 曹洪率兵赴雒阳,被凉州军阀董承等据关阻拦,无功而返。 被崤山以东的诸侯们刻意遗忘的天子终于抵达雒阳,他身边凉州诸将争权夺利,互相防备。董承见韩暹自恃护驾有功, 得势猖狂,觉得自己势孤, 于是私下遣使召曹操入雒。 时至七月, 清晨草木含露, 漫天红霞中旭日初升,五千名曹军步骑在董承的默许下进入雒阳城。 七年前巍峨峻深,车马如龙的东汉都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遍地砖瓦中草木茂盛,分不清往日是富人高楼还是穷人茅棚。碧绿的枝叶从倒塌大半的屋顶伸出,七年的时间里种子落地生根,长成了参天大树。 “元衡昔日曾游学于太学”郭嘉见荀忻望着景色出神,驱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 “正是。”荀忻回过神来,望向郭奉孝,“半年而已。” 那半年过得异常充实,顾先生涉猎极多,无所不教,经书、诗赋、兵法、射御,没有那半年打下的基础,他恐怕难以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嘉从前游学三辅,过雒阳城而未入,眼前景象,倒让人惋惜无缘见东京盛象。”郭嘉望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宫阙,他唯见眼前倾颓,难以得见当年繁盛。 “三辅”是指长安周边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个地区,东汉时长安等关中地区虽然不再是政治中心,但人文底蕴深厚,经学家辈出,学术风气要比趋于浮华的京雒太学更笃实。 “舍东京而远赴关中,奉孝笃学之志令人钦佩。” 雒阳城中与荒地无异,曹操留下曹洪督促士卒在城中扎营,自己领着诸将及两名谋臣一同进宫拜见天子。 荀忻记忆中深墙高阙,禁卫森严的南北两宫,早在当年被董卓一把火烧尽,眼前破败的断墙间,衣衫褴褛的人们蹲在墙角啃食野果,见到他们进来,忙把手中的食物尽数塞入嘴中,狼吞虎咽,目光警惕而畏惧地看着他们。 很难相信这些人并非饥荒流民,他们原本是宫中的郎官,也曾曳长裾,骑骏马,受人倾慕,只等待着完成考核外放为官,成为一方长吏。 但当天子带着他们流离奔逃,一切就变成噩梦。凉州兵混战,守护天子的一方战败,百官、宫眷以内的无数人在乱军中身死,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辗转来到雒阳,然而雒阳已成荒城废墟,没有州郡进贡粮草,饥荒再次开始。 尚书郎以下的朝官都得自行樵采,找不到食物的,要么饿死在墙垣间,要么死在兵卒刀下,成为别人的食物 荀忻收回视线,和众人一起在天子所居的宫殿前止步,他们这些人留在外面等候,曹操解下佩刀,脱下木屐,独自进去拜见。 片刻后曹操转出,诸将簇拥而上,“将军,天子如何诏命” “天子以张杨、韩暹护驾有功,诏令一切勿问。”曹操望着面黄肌瘦的朝官们皱了皱眉。 荀忻与郭嘉对视,郭嘉低声道,“天子为人所挟久矣,无师教导,竟能自学而成帝王之术。” 曹操既然以讨贼的名义率兵前来,拜见天子肯定要向其上奏张、韩二人之罪。天子诏令不问罪,虽然省了曹军的麻烦,但也说明刘协并不信任曹操,不忘给自己留了退路。 荀忻暗叹一声,献帝今年才十五岁,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会对性格有多大影响,由此可见端倪。 半个时辰后,以昏睡抵挡饥饿的朝官们被脚步声惊醒,见到穿着陌生兵服的甲士,众人畏惧地躲到墙后,屏住气息。 脚步声停下,一名郎官听着耳畔响起的置物声惊疑不定,这些外来的兵士想做什么 只听不远处有大汉声如洪钟喝道,“费亭侯,兖州牧,镇东将军曹公为诸君备朝食。” 那一串官衔没人在意,众人只听到了“朝食”二字。 墙垣间寂静无声,典韦等了数息,重复道,“请诸君用朝食” 悉悉索索郎官攀援着墙壁起身,他饿得头昏眼花,食物的诱惑足以令人不惧欺骗和死亡。 “果真有食” 荀忻将木桶内金黄香稠的粟粥舀起一勺,盛到身边士卒奉着的陶碗里,“君不妨亲尝。” 士卒捧着碗走过去递给那人,那人毫不在意众人汇聚在他身上的眼神,眼中只望得到那碗粟米粥。 他不顾热粥微烫,捧着碗吞咽,无暇说话。 见此躲在墙后探头的朝官们再顾不得矜持,几乎是一拥而出,赤脚直奔木桶而去,典韦见这阵势喝道,“不遵秩序者无食” 他身形魁梧,腰上悬着小戟,怒目而视时凶如门神,吓得朝官们自觉排起了长队。 曹操在雒阳恩威并施,汉帝让他录尚书事,赋予了他自主任命的权力,曹操封赏董承等人施恩,杀几名尚书立威。几天之后,雒阳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荀忻等人在曹操军帐中商议,如何带汉帝回许县,这时帐外通报议郎董昭求见。 郭嘉闻言一笑,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形如弯月,对着曹操拱手贺道,“董公仁至,此事定矣。” “据嘉所知,董公仁亦曾为袁公效力。” “袁公于明公,可谓魏之于秦矣。” 荀忻被他逗笑,可不是,包括曹老板本人,大家都是从袁本初那里跳槽过来的,袁营简直成了曹操这里的人才输送基地。 曹操握拳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帐外,提醒郭奉孝收敛笑声。 郭嘉来曹营半年,和曹操混得极熟稔,转头对荀元衡打趣道,“我等不可叨扰明公会贤才,行矣,行矣。”当即拉着荀忻掀帐出门。 郭嘉在帐内肆意玩笑,出了门端正神情,彬彬有礼向外头等候的那人作揖,“议郎幸会,明公有请。” 荀忻跟着郭嘉行礼,不动声色打量董昭,此人穿着朝服,四十岁左右,和曹操年纪相仿。他身上衣着整洁,单看形貌,和宫内那群衣不蔽体的郎官有天壤之别。 “有劳相告。”董昭同样在观察眼前人,这两人容貌衣着像世家子弟,看年纪像曹公的子侄,却又口称“明公”,或许是曹公帐下谋划士。 三人擦肩而过后,董昭不再多想,抬步走入帐中,正碰上曹操上前相迎,“公仁,孤盼君久矣。” 曹操领着董昭并坐,闲谈几句后向其问计,“卿以为,如今当施何计” 董昭先肯定曹操救驾的功绩,而后劝曹操迁都,“此间有凉州诸将,心思各异,未必肯服从将军。” 曹操点头道,“孤亦有此意。” 他皱起眉头,“只是杨奉屯兵梁县,近在咫尺,孤忧心其前来阻挠。” 他要把小皇帝迁到许县,这就动了大家的蛋糕,凉州诸将一定会率军拦截。 董昭为他分析,杨奉和其他势力没有交情,孤立少援,其实希望跟将军您结交,“将军受封镇东将军、费亭侯,尽皆此人奏定。” 当然,杨奉不会无缘无故做好事不留名,他肯上表给曹操升官,是因为看了曹操向他示好的信。 他不知道的是,曹操本人根本没有写过这封信,甚至不知道有这回事。 书信是董昭伪造的。 “将军宜遣使送厚礼答谢,借此安抚杨奉。”董昭让曹操假称要迁天子到梁县附近的鲁阳,补充军粮。 “杨奉为人有勇无谋,定然不会怀疑。”董昭断定道。 曹操心思一转,只要时机把握好,大军带着天子急行军,等杨奉反应过来想追也追不及。 “善”想到这里,曹操起身向董昭行礼,“若无公仁相助,都许之事难成矣。” 靠着车厢浅眠的郭嘉被雨声吵醒,掀开车帷看去,车外雨丝密而细,雨势不算小。 郭嘉撑着车内的油布伞,从马车中下来,“元衡” 总是一身玄袍的荀元衡难得换了身白袍,衬上那张脸,显得气质温润沉静,他站在枝叶繁密如伞盖的桑树下,望着新立的墓碑出神。 荒废的庭院地上铺着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石板缝隙间生长着杂草,被木屐踩过倒伏在地,片刻后缓缓恢复成原状。 “既已立碑,勿多挂念,行矣。”郭嘉撑着伞走到树下,搭上荀元衡的肩。 他比荀忻略矮一寸,很顺手搂过友人肩头,两人共伞,冒着雨离开庭院。 九月,天子东迁,车驾出了轘辕关,一路向东南直赴许县。 不管天子逃亡时有没有车驾,东迁时曹操给他备了六匹白马拉车,在仓促行军中尽量满足“天子驾六马”的规格。 进入颍川境内后不用担心杨奉追击,行军速度放缓下来,望着天际阴沉沉的乌云,荀忻驱马行到郭嘉所坐的帷车旁,下马上车。 “骑马累否”靠在车厢上无甚仪态的郭嘉放下手中简牍,往旁边让了让位置。 荀忻靠在郭嘉旁边,拾过他扔下的竹简展开来看,回道,“天阴欲雨。” 竹简上写得是小篆,荀忻辨识了几句发现记的是宫廷礼仪,不再难为自己,也扔下竹简。 这大概是从雒阳宫殿里捡到的残章。 荀忻翻开车内的箱匣,取出其中的纸笔,铺在箱匣上,蘸了墨开始画这一段行程的地形图练手。 秋雨骤然而至,耳边响起萧萧雨声,郭嘉突然笑起来,“嘉仿佛记得,天子车驾上未遮油布。” 谁都没想过下雨的问题,大概舆服志的编纂者也没考虑到有皇帝要在雨中出行 天子的车驾再怎么豪华,车顶也是手工拼接的木头,有缝隙自然会漏雨。 两人对视,荀忻掀开车帘,只见前方不远处的车驾停了下来,曹操身着铠甲,冒着雨搀扶少年天子下车,士卒在一旁举着油布为两人挡雨。 “明公耿耿忠心。”郭嘉似叹非叹道。 望着曹操将天子迎进他所坐的马车,荀忻放下车帘,收拾起纸笔,自觉为即将过来的曹老板腾位置。 天子车驾徐徐至许县,少年天子头戴通天冠,玄袍上绘日月星辰十二章,在修建不久的巍峨宫殿中会见群臣。 因为朝官所剩无几,百石小官荀忻和郭嘉等人得以作为救驾功臣,凑人数上殿。 “维建安元年八月己巳,制诏以兖州牧操为大将军。”宦者年长而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这位是在雒阳宫变中幸存的小黄门1,难为曹操派人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位。 诏书中说明大将军之位的重要性,嘉勉曹操匡扶社稷的功劳,“可不慎与勤而戒之” 曹操出列跪地谢恩,诏书又封拜了几位从雒阳跟来的朝臣,而后念到荀彧,“制诏济阴太守彧匡时辅弼拜彧为侍中,守尚书令。” 曹操和荀彧同时抬头望向刘协,侍中一职是曹操事先定下的,守尚书令 刚被授权录尚书事的曹操察觉到天子似乎另有用意,但荀文若是他腹心谋臣,由文若领尚书事并无不妥。 曹操深深望了高踞榻上的少年天子一眼,躬身道,“陛下英明。” 而殿上的其他人闻言心中震惊,征拜别人时曹公不曾说话曹公是作态还是果真不知情 “尚书乃国家首要,彧才疏识浅,不足以担重任。”荀彧稽首固辞。 “卿过谦矣,国家机要,正需智识如卿方可胜任。”少年天子望向曹操,“曹卿以为然” “然也。”曹操笑了笑,拱手应道。,,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2章 屯田之议 十月, 汉帝下诏书斥责袁绍,说他兵多地广,却只知道巩固势力,擅自和诸侯相伐,没看到他出兵勤王。 袁绍只好上书给自己申辩, “臣绍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死罪死罪1。臣蒙厚恩,受任牧伯, 惊闻陛下履险,夙夜忧惧, 亟欲举兵而连岁饥馑,民人相食, 军无斛谷,输粮不能继” 他这会儿回过神来, 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抢占先机迎奉天子,天子虽然无甚大用,可一旦其下诏斥责, 作为汉臣仍需做足表面功夫。 于是汉帝的诏书又来了一份,这一次是册封三公的“策书”,用惯例格式写道,“维建安元年十月戊辰, 制诏以冀州牧绍为太尉天下之众, 受制于朕, 太尉可不慎与于戏君其诫之。” 主君升官是喜事,议事厅中的幕僚从属大多面带喜色,正要起身向袁绍恭贺,抬头却窥见袁绍阴沉不悦。 众人暗骂一声,差点忘了曹操一月前被拜为大将军,太尉虽是显贵的三公之一,但大将军仍凌驾于三公之上,曹操素来依附袁公,袁公定然耻于位列曹操之下。 果然听袁绍拍案怒道,“若无我相救,曹操当死数矣”要不是他屡屡伸出援手,曹操得死好几回了。 “今乃挟天子以令我乎”他气愤之下,连自称“孤”都忘了。 “拟表辞之。” 皇帝册封的策书,大臣可以推辞不受,但有汉以来,推辞不受的人大多是清高或者谦虚,像袁绍这样嫌弃官小了的,大概还没有过。 坐在一旁的文吏诺诺称是,拿起笔来草拟表文,含蓄地表达了袁绍的意思。 邺城的表文经驿邮传送,几天后到达了许都曹操的案头。 曹操放下手中简牍,叹了口气,拨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开始写奏疏。 “明公。”陪坐在侧的郭嘉望着曹操神色,揣测道,“冀州来书” 曹操手中笔尖抬起,顿在空中,苦笑一声回答郭嘉,“本初意狭,不肯屈居我下。” 与郭嘉同席而坐的荀忻道,“窦宪、邓骘、梁冀、窦武、何进” 曹操与郭嘉都看向他,荀元衡列举的这些人是东汉历代以来的大将军,除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后汉以来,凡大将军者大多不得善终,以忻观之,此位实不祥也。” 曹操哑然失笑,荀忻数的那些人个个身死族灭,没一个好下场,虽然他们大多是外戚,为争权夺利而死,而荀忻将他们的死归结为大将军这个职位有鬼,好像也没毛病。 郭嘉忍着笑,咳了声清清嗓子,“大将军凶险,明公当让即让,或许袁公能镇住。” “奉孝。”曹操笑斥道,“岂有此语” 被他俩这么说,曹操恍惚觉得让出大将军是好事,反正天子在许都,无论是什么名位,毫不阻碍他执掌大权。 心平气和地写完了辞让的表文,曹操望向荀忻,“已数日未见文若。” “明公忘矣,家兄为尚书令,居禁中视事。”荀忻放下手中公文,拱手回道。 尚书台作为内朝机构,按例是设在宫中的,作为尚书令荀彧要在宫禁中办公。 他和荀彧比邻而居,自从荀彧任尚书令后,除非入台阁禀事,两人只有休沐日才能见到,更别提别人了。 曹操叹息一声,“孤忘矣。”他再次提起笔,“元衡替孤捎带书信与令兄。” 荀忻称诺应下,又听曹老板邀请道,“子修被举孝廉,三日后正逢文若休沐,诸君同来家中饮宴。” 子修是曹老板长子曹昂的表字。 郭嘉笑道,“此等喜宴,岂能缺席耶” “家兄与忻定当同往。” 朝官五日一休沐,荀彧从宫中回到家中,进门便见玄袍青年独坐在庭树下,金黄的银杏叶铺在地上,冷风一过,满目金蝶蹁跹,树梢上窸窣落叶,几片飘落到了青年发髻间。 而他本人持卷读书,侧颜沉静,浑然不觉。 “元衡。”荀彧走过去唤他。 荀忻抬头欣喜而笑,“兄长归矣。”他起身迎上去,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曹公书信,令我予兄长。” 荀彧接过竹简,听着荀忻道,“明日曹公为曹孝廉置酒宴。” “我等同往。”荀彧温声应道,顺手将荀忻头发上的银杏叶摘去,金黄色的扇形叶片在空中翻飞而落,金秋已过,凛冬将至。 曹操府邸外车马相接,仆役引着来客往堂中走,荀忻回头望了一眼,牛车足有十数辆,说明来的文吏不少。 厅堂中左右分席,荀忻顾视一眼,有四十多人的席位,人来齐了一半,上首的主座空置,曹老板还没过来。 堂中坐着几位倡人,正在鼓琴击磬,乐声清越悠扬,堂外站着长袖束腰的歌姬,等候客人来齐献舞。 他们兄弟二人走入堂中,姿容仪貌朗然如玉,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令君。”众文吏起身向荀文若行礼。 席中左首空置,显然是留给荀彧的,荀忻位分较低,不能和他兄长同席而坐,他转头看到郭嘉坐在席中向他举杯示意,当即向荀彧拱手示意,“兄长。” 他兄长少见地回了一礼,“弦音不调。” 时隔多年,荀忻再次听到这几个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着他兄长离去与众人谈话,荀忻神色凝重地望向正在弹琴的倡人,细听之下,似乎是有弦音调偏高了。 郭嘉看荀忻站在原地不动,不由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乐工在弹琴。 琴,乐工,有何不妥郭嘉若有所思地喝口酒。 只见荀元衡迈步走过去,俯身和乐工说了什么,乐工面露惊讶,继而起身相让。荀元衡依次拨弦后,伸手摸到琴轸的位置调了调,再拨弦,这下郭嘉听出来了,琴声变得更合韵一些。 几分钟内完成任务的荀忻并没有引起堂中众人的注意,他避开乐工的长揖,推辞两句走到郭嘉身旁坐下。 “元衡听音调弦,嘉竟不知君精通音律。”郭嘉低声道,举杯邀他同饮。 “幼时所习,不敢称精通。”荀忻喝一口酒,心道,主要是你不知道我哥的强迫症。 “嘉曾听闻,颍阴荀氏世善礼乐,果如其然。”郭嘉叹道。 荀忻暗自皱了皱眉,世善礼乐他联想起同辈中学识最渊博的荀悦,荀仲豫。 仲豫大兄难道也会弹琴虽然有原主幼时的日记作证,但谁知道仲豫大兄会不会从原主小时候就在骗小孩 困扰他多年的疑问是不是要就此解开 莫名开始紧张的荀忻低声问郭嘉,“奉孝可曾闻我大兄荀仲豫” 郭嘉茫然点点头,疑惑道,“然,曾与君兄有过数面之缘。” 只见荀元衡盯着他问道,“奉孝可知,仲豫兄长善音律” 郭奉孝诚实摇头,感叹道,“原来荀仲豫如此博学强识。” 荀忻叹气,看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郭嘉觉得荀元衡怪怪的,但一连顺着他说了几句也没套出话来,不由放弃探究,专心眺望厅外的舞姬。 片刻后曹操带着两个儿子入席,荀忻望向那一高一矮兄弟二人。曹昂年方弱冠,站在他父亲身后,比曹操高一个头,目测有一米八,容貌或许肖母。年轻人头戴进贤冠,五官端正,浩然俊朗。 而他牵着的男孩身高刚及他腰腹,看起来不到十岁,眼眸明亮,眼尾上挑,是位白皙秀气的小少年。这位大概就是曹丕。 荀忻放下酒杯,感慨这兄弟两人相貌都不肖父亲,少年各自风流。 曹老板说了几句客套话,宴会就此开始。弦乐声转为婉转柔畅,歌姬们翩翩步入堂中,和着曲声飞袖折腰作舞,领舞的女子高髻如云,姣颜丹唇,一颦一笑粲然夺目,腰间香囊银饰,随着舞姿飞旋叮当。 众人或离席敬酒,或同席饮酒,谈笑声不绝于耳,这里的文吏武将都是曹操心腹,同僚感情和睦,连不苟言笑的程昱此时也在和人交谈,神情和缓。 曹昂挨个席敬酒,半晌来到他们这一席,郭、荀两人坐在席上拱手,“公子。” “昂敬二位军师。”曹昂饮尽一杯酒,拿着酒杯躬身长揖,谦恭有礼。 “公子既为孝廉,有战定然随军。”荀忻回敬道。 曹昂微笑拱手,“昂知矣,能与二军师共事,曹昂幸甚。” 荀忻暗自叹气,少年,我不是说这个。战场刀剑无眼,需得千万小心。然而这种事他无从提醒,只得默默将这件事记下。 或许征张绣的日子不会远了。 曹操举杯坐到荀彧身边,“文若。” “将军。”两人举杯对饮,相视一笑。 “书中已白我心意,操不再多言,而文若久不在侧,谁能代卿为我谋者”曹操放下酒杯。 荀彧垂眸一笑,引得众舞姬脚步略微迟疑,“彧平生所识,尽颍川士人。” 曹操明白荀文若意有所指,但他并不怕麾下颍川人结党,不怕荀彧声望日隆,他们之间其实不是真的主臣,而是相互扶持的同行者。 “我区区之心,还未剖尽否” 荀彧不再推辞,揖道,“钟繇,荀攸。” “钟元常经营关中,天子出长安,其有功焉。”荀文若低声道,“公达驻留荆州。” “早慕此二君之名,我当传书相邀。”钟繇他没见过,但荀攸他可在雒阳时就与其相识,当年荀公达之名更胜文若。 曹操回忆起当年雒阳雨中的马车内,与荀公达的那一番对话,时过境迁,往事不复矣。 他望了眼正在与子修说话的荀元衡,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少年郎都已二十有四 等等,元衡都二十有四,为何还未成亲 曹操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目光落在荀彧身上,文若年过而立,似乎,竟然,犹未娶妻 曹操正欲开口询问,席间两人联袂而来,“明公,令君,我等有一议欲禀。” 这两人分别是前东阿令、羽林监枣祗和夏侯惇部将韩浩。 本不相干的两人组合引起了曹操的好奇,“二卿有何议” 他击掌道,“诸卿暂静。” 于是弦声停,乐舞止,堂中众人停下社交活动,一齐转头望向曹操。 只听枣祗躬身道,“将军数月前破黄巾,得铁犁耕牛颇多,祇意,不若效孝武屯田之法,募民屯田于许下。” 曹操思索着这个提议,自桓灵起,天灾频繁,各地经常发生饥荒,若非荀元衡治蝗有效,兖州的蝗灾就能导致数年饥荒。 这个时候,袁绍在河北,士卒靠采食桑葚果腹。袁术在淮南,士兵下河摸河蚌充饥。粮草的珍贵性不言而喻,有粮才能招兵买马,扩充兵力。 孝武皇帝即为汉武帝,当年为解决远征西域的粮草输送问题,孝武在西域募兵屯田,从此不用远隔千里运粮。 而枣祗提出的“民屯”之法,既解决了流民安置问题,又可收租税充实粮仓。 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划出无主的土地,农具而已,这简直是无本万利 荀彧拱手道,“将军,此议甚善” 众谋臣也纷纷赞同,曹操对枣祗道,“屯田之事,便由卿主持,元嗣辅之。”元嗣是韩浩的表字。 “若有农田水利之事,可问元衡。”曹操补充道。 荀忻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抬眼看去,“忻领命。”,,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3章 纷至沓来 辞去大将军数日后, 曹操被拜为司空, 行车骑将军。 司空一职起源于秦汉的御史大夫,汉成帝时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 东汉时又改称司空。 司空作为三公之一, 不仅掌管工程建设, 还有荐举、征辟、朝议、祭祀、立法、布政等职权, 实际掌权的曹操名正言顺总领朝纲。 司空府广辟名士,一时间许都的街衢上峨冠博带,牛马帷车络绎不绝 ,原本居住在许县的百姓对此啧啧称奇。 曹营众人大多沾曹老板的光, 领了朝官官衔。 荀忻被辟为议郎, 参司空军事。 许都城南设有一所铁官,这日辰时, 铁官内的匠人们刚吃过朝食, 各司其职, 忙碌起来。 库房中堆积着成山的铁矿石,人们用箩筐担着矿石, 往外运送。 不远处河岸边, 圆形冶铁炉由土砖砌成,高约一丈, 暗黄色的土砖外壁在经年累月的烟熏中变成黑色, 仿佛是耸立在平地上的巨型烟囱。炉顶熊熊燃着橘色的火焰。 铁矿石与木炭、石灰石被分别捶碎, 继而被一筐接一筐地投入炉火中。 河水中设置着水排, 湍急的水流冲击水排底部的卧轮, 带动上轮转动,“吱呀”的响声下,被连杆牵引的皮囊随之鼓起。水轮不断转动,牵引的皮囊不断向砖炉中鼓风,炉火越烧越旺。 相邻的另一座高炉,封炉不久后,匠人们击打撬棒凿开出渣口,金黄的矿渣熔化成液体,沿着斜坡汩汩涌出,宛如火山口流动的岩浆。 铁官的锻造屋内,匠人拉动着风箱,炉膛中火焰陡然吞噬干柴,火光大炽,铁块在炉火中被烧红发亮,随即被长铁钳取出,放在台上,两人配合着用铁锤击打。 屋内铁器相击的响声有节奏地响起,刺耳嗡鸣,长时间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以至于匠人们的听力都有所退化。 铁官署的大门被人扣响,应门的老人仰头望着身着玄袍的青年长吏,“上司,所来为何” “议郎荀忻,欲求见铁官令。” 老人茫然地“啊”了一声,躬身请罪,“老鄙耳力不佳,上司凡请”再重复一遍。 荀忻只好走上前,提高音量再说一遍。 “上司稍候,容仆通禀。”这一次老匠人总算听清了,躬着背拜了拜转身进门通禀。 四十多岁的铁官令很快出来相迎,“荀君登门何事” “有事托付令长。”荀忻跟着铁官令往内走,从袖中取出一卷缣帛,“司空谕令。” 铁官令接过来一看,帛上无非吩咐他听从荀议郎指使,为府中置办器物。 “议郎欲造何物”两人分主宾对坐,铁官令拱手问道。 只见年轻的荀议郎取出手掌长的铁丝,铁丝上穿着豆粒大小的铁环,排列极密。 铁官令接过细视,讶异问道,“此环有何用”他伸手拨开细铁环,铁环上均有一个小豁口,除此外并无异样。 “借铁钳一用。”荀忻拱手道。 铁官内最多的就是铁器,仆从闻言当即恭敬奉上。 铁官令眼见着荀忻将圆环捋下放到案上,用铁钳夹开豁口,五只圆环分别两两相连,几分钟后铁环竟锁连成了网状。 荀议郎把窄窄一段环网覆在掌中,用铁钳的尖端扎在环网上,眼看着就要扎到手心,铁官令忍不住皱眉惊道,“当心” 然而白皙的掌心展在他眼前,手掌安然无恙。 “此物”铁官令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恍惚意识到什么。 荀忻支起环网,示意他看钳尖完全被阻隔,“此理是否适用于制铠甲” 铁官令双眼一亮,“制甲” 荀忻点点头,“方才我为君演示,铁环随意相接。”他叮嘱道,“若要制甲,定要在豁口处铆接、焊接,如此方能牢不可破。” 铁官令在脑海中想象战场上长矛刺入环甲,反而被环甲阻隔的场面,望着那窄窄一片环网,目光灼热。 若真能以此环制甲,岂非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属实夸张。”耳边荀议郎低声道,铁官令才发现自己过于激动,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事成就是大功一件,如何能叫人不激动 “着环甲在皮甲外,防劈砍箭矢足矣。”荀忻补充道。 锁子甲就是武侠小说里“金丝软甲”的原型,但是这种锁甲贴身穿完全发挥不了保护的功能,只能外穿。 或者说它仅仅能防外伤,不能卸外力,贴身穿着被人劈一刀虽然不见血,内脏照样会被震伤。 他将手中环甲放下,锁子甲是西方人发明,晋朝时才从西域传入中原,宋代时由于制造工艺繁琐,不易保存,渐渐成为赏赐功臣的奢侈品。 铁官令也想到了这一点,叹息道,“此甲制造繁复,恐短时之内难以制成,惜哉。” 荀忻点头,“令长制甲三具,半年后交付即可。” 铁官令在心中估算了时间,低头称诺,集齐五六名匠人,两个月铆接一件铠甲不是问题。 走出铁官,荀忻长声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他能知道锁子甲,全靠大学时沉迷兵械的室友。 对床的室友锲而不舍地向他们科普各种冷兵器,眉飞色舞地叨叨着,给他个戏台子他就能来一段单口相声。 印象里室友看一段视频,大概是用弓箭测试锁子甲与板甲的防护性,看完愤愤不平,“这不骗人呢” “古代用的锁子甲是铆接的,铆接的铁丝圈套在一起的玩意儿,手都能戳开了,还测试” 回忆到这里,青年低头笑了笑,抓着马鞍翻身上马,玄袍郎君骑着白马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街衢,余光里两侧青瓦白屋向后飞驰,天际晴空万里,北雁南飞。 从前荒僻的许县经过重修新建,又募民屯田,高楼深阙拔地而起,市肆中摩肩擦踵,繁华热闹,隐隐有了帝都的磅礴大气。 入市后荀忻牵着马缓行,听闻擅长相面的朱建平最近常出现在市肆中,正好路过这里,荀忻想来碰个运气。 这些日子他有空就得往外跑,如果老实待在公署内给曹老板做秘书,曹司空若有所思的眼神时不时瞟过来,还要状似不经意问起他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催婚的意图昭然若揭。 等到老曹开始暗示辈分不重要,提起他的长女将要及笄时 面对郭嘉调侃的神情,荀忻没办法只得开溜。 想到这里顿觉头疼,他寄希望于有神算之称的朱建平,但愿朱先生能铁口直断,揭露荀元衡“注孤生”的本质。 三年一代沟,他跟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大概隔着非洲大裂谷,注定不会相爱,什么仇什么怨要祸害别人 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一旦与这个时代产生太多牵绊,或许就回不去了。 亲情不能选择,其他感情他不愿涉足。 街上的女郎注意到了这位美貌的世族郎君,此人左脸写着“自闭”,右脸写着“别看”,女郎们议论着,掩袖浅笑,盈盈动人。 荀忻端着张生人勿近的脸,目不斜视,走遍列肆,只见前方四五人站在一起,荀忻牵着马驻足留神。 戴着武冠的三人身着锦袍,腰侧佩刀,显然是位分不低的将领,荀忻皱了皱眉,这三人他从没见过。 定神看去,其中两人身材魁梧,侍立在一人身后,左侧那人须髯乌黑而长,是符合时人审美的“美须髯”。 说来时下的审美,美男子需得身量长壮,皮肤白皙,加分项是长及胸腹,乌黑浓密的须髯。除去对长胡须的热衷,审美和现代没什么太大区别。 为首那人威严气度远胜旁人,心中隐约有猜测的荀忻留意了他的手,虽然修长好歹没有过膝,耳垂略为明显,也在正常人的范围内。 “敢问足下,广和里所在何处” 原来是在问路,荀忻心下一动,广和里 曹营众位谋士,全住在广和里。 可惜被此人问路的两名士人刚来许都不久,不熟悉许都的道路,歉然摇了摇头,拱手向人说明情况。 问路的那人再次向士人施礼道谢,转身与牵着马的荀忻迎面撞上,见到他身上穿的玄袍,神情一喜,躬身道,“足下可是许中长吏” 荀忻腰上印绶俱全,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郎官。 “在下颍阴荀忻,足下何人也”荀忻低头回礼。 “曹公日前表备为豫州牧。” 荀忻心道这果然是刘备,另外两人应该是关张,面上恭敬道,“使君缘何在此” “荀君,备初次入许,本有钟侍中相陪。方才侍中辞别之时,嘱咐我等居于广和里。”刘备补充道,“不知广和里如何去。” 钟侍中是指钟繇,钟元常,他于不久前抵达许都,被拜为侍中,尚书仆射。 “侍中不曾遣人相送”荀忻疑惑,钟元常向来稳重妥帖,不像是能把客人扔在半道的人。 刘备向他解释,钟繇临走时曾留下随从属吏送他们,但刚才有一名相士露面,众人都去围观相士替人相面算命,人群拥挤下,属吏跟他们走散了。 看到眼前的年轻文吏听到“相士”二字神情一动,刘备暗自感慨许都风气不清,为何如此推崇术士 荀忻知道自己错过朱建平,叹了口气,“使君,在下亦居于广和里,不妨同行。” 看刘备三人没带马匹,荀忻作揖相让道,“路途不短,使君请上马。” 刘备望了眼荀姓郎官的白马,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荀君表字元衡” 荀忻抬头,应道,“正是。” “不期与贤士在此相遇。”刘备躬身长揖。 关张二人见主公与人揖来揖去,不由面面相觑,怎么随便一个路人主公就说是贤才 四人步行走到广和里,望着熟悉的里门,荀忻松了口气,耳边刘玄德还在情深意切,“元衡言,治蝗不如治蝻,治蝻不如收子,备在徐州深以为然,照此施行,果然蝗祸顿弭。” “使君应对甚佳。”荀忻恭敬称赞,逐渐失去感情。 他对着刘备一揖,“使君,广和里已至。”荀忻示意他们看门口等候着家僮仆役的那一处庐舍,“此当为使君居所。” 焦急等候在院门前的属吏望见刘备等人,匆忙赶来请罪。 “忻告辞。”荀忻拱拱手,转身上马往自家的方向走。 没走多久,身后轮轴声响起,郎君勒马回眸,只见帷车中有人掀起车帘。 车内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一人正襟危坐,对着友人谈笑,是钟繇。 而另一人下颌短须,敛光含英,望着荀忻神色未改,眉眼隐露笑意,“元衡。”,,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4章 杀纵两难 “公达”荀忻望着数年不见的荀攸, 惊喜出声唤道。 他调转马头奔来, 总算明白钟元常怎么突然抛下刘备,原来是为了接公达。 “公达已见过明公”荀忻跃下马牵着缰绳问道。 荀攸与钟繇也起身下车,应道,“然也。” 钟繇向车夫摆了摆手,“汝等先行。”御者称诺,驾车领着后一辆载着荀攸家眷的帷车前往居所, 而他们三人一同步行。 “曹公见公达,喜不自胜。”钟繇向荀忻描述曹操与荀攸相见的场面,“曹公言,公达, 非常人也。” “得公达,天下何忧哉”钟繇笑着打趣友人, “尚书,是否” “上司深得信重, 而取笑我耶”荀攸平静地反问回去。 荀忻笑了笑,听这意思,荀攸一过来就被曹老板任命为尚书。尚书台的一把手尚书令是荀彧, 二把手尚书仆射是钟繇, 因此荀攸才故意称呼钟元常为“上司”, 他名义上的确是钟繇的下属。 荀忻来凑热闹,“尚书, 今日于君家设宴, 于我家设宴” “曹公今日或许来访。”钟繇提点道。 荀攸点点头, “劳烦叔父。”他刚到许都,曹司空给安排的新家还没入住,布置宴会过于仓促,不如由他的小叔父安排。 荀忻难得被荀公达正经喊一声“叔父”,神情颇为自得,逐渐嚣张,“阿父在,儿有何忧” 常年严肃的钟繇望着这对年龄辈分颠倒的叔侄,被逗得乐不可支,抬袖借着捋胡须忍笑。 荀攸低头微笑,无声纵容。 三人闲聊着走入荀忻家的庭院,荀忻望着隔壁驻足问道,“公达今日可曾见到兄长”今天荀彧休沐,按理已经从宫中回来。 “拜见曹公时,文若正与曹公计事。”荀攸望着黄叶凋零的银杏树,庭中洒扫得很干净,在开阔天地中,显得有些冷清。 几名僮仆迎上前来,接过荀忻手中的缰绳,将白马牵去马厩。 既然兄长在曹老板那里,应该也会一起过来,荀忻道,“我遣人邀奉孝、仲德。” 他引着两位客人走入正堂,一边吩咐僮仆送信邀请程昱和郭嘉来赴宴。 “攸与奉孝,亦久不相见。”荀攸想起记忆中常着青袍的早慧少年,算了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望着眼前已比他略高两寸的玄袍青年,几年未见,小叔父愈发喜怒不形于色,回想起当年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少年,荀公达既喜亦怜。 他和全天下的长辈一样,既盼望幼辈长成凌云木,又宁愿幼苗不遭风吹雨打,平凡安稳度过余生。 但荀公达毕竟是人中贤达,俗人烦扰之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瞬之思。 司空府中,荀彧的漆案置在曹操身旁,两人各自批阅公文,其中夹杂着一些私信。 这个时代除非遣人送信,一般信件往来,全靠各地设置的邮驿,邮驿严格来说只传送公文,不送私人信件。然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不想公器私用,也就都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荀彧拆开兖州送来的公文,批阅完毕后展开随后附送的绢帛,这是戏志才的书信。 不久前那遍布白雾的预警梦境再次出现,这一次梦中逝去的人是戏志才,梦中甚至是他亲自握着戏志才的手,眼见友人离世。 生死离别之苦他醒来时仍能感受到,因此即使知道有华佗留在戏志才身边,荀彧还是不能放心,月前传书相询。 曹操看着荀文若少有地展读绢帛私信,猜测问道,“可是志才来书” “正是。”荀彧起身将绢帛递给曹操,信中戏志才写明自己身体无恙,让他们不要挂念,另外不忘分析时局,提醒曹操宛城需得。 “宛城。”曹操叠好绢帛,平整放在他收藏重要信件的漆匣中,“张济已死,张绣小儿不足为虑。” “明公欲何时出兵”自从曹操被拜为司空,荀彧从“将军”改口唤他“明公”。 曹操望着直棂窗外草木凋零,“明岁初春。” 他话音一转,人也侧身道,“公达今日初至,当为其接风洗尘,文若与我同去” 荀文若拱手温声答诺。 时下民生凋敝,曹操以身作则,雅性节俭,衣服仅为绢布,服饰不见刺绣、珠玉,他所用的器物仅为漆器。对比几十年前金为杯,银为碟,锦衣华服的三公而言,简朴得过了度。 司空出行的车驾也被他精简,只带着十余骑,与荀彧同坐帷车出行。 荀忻等人听到门仆通传,一齐出门相迎。荀忻作为主人,恪守礼节,躬身引曹操进门。 堂中筵席已然备好,漆案上整齐摆着食器,侍女仆从跪坐在酒壶旁候命,荀彧毫不意外在其中看见了自家的侍从。 等众人落座后,冬日里仍穿青袍的文士姗姗来迟,郭嘉先向曹操告罪,而后拿起耳杯径直上前敬荀攸,“公达,七年不曾相见,一岁一杯酒,嘉先饮为敬。” 荀忻同情地看一眼荀攸,郭奉孝一来就搞起了大场面。 曹操抚须大笑,举杯赞道,“奉孝真名士也” 见他们都要喝起来了,荀忻击掌唤仆人上菜,等候在侧的仆从应诺,如雁阵般井然有序退下,又奉着托盘上来,一碟碟佳肴冒着热气,被端上七人的食案。 考虑到曹老板节俭的人设,席中没有牛羊肉,都是些家常小菜,出色之处唯在于大厨对食色掌握极好,每一道菜颜色搭配得当,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鲜嫩的豆腐与鱼块同煮,汤色白如羊乳,青翠的葱丝点缀在汤菜中,为鱼汤添了一份生机。 曹操就着碗中的汤勺舀一勺入口,果然豆腐软滑,浸入了鱼肉鲜味,配上咸鲜的鱼汤,吞咽入喉足以驱散初冬的寒意。 再舀一勺,发现鱼汤中还煮着芜菁根,前几年兖州饥荒,曹操吃这玩意儿快吃出心理阴影了。但菜既然在碗中,就不能浪费,怀着厌恶嚼在口中,没想到这玩意煮在鱼汤中居然中和了辣味,口感鲜嫩多汁,并不难吃。 再看其他菜,干笋炖肉,干笋饱吸酱汁咸香入味,猪肉块被炖得极软烂,莹润似红玉,被竹箸夹着摇摇欲坠,入口未咽先滋。 尝遍了清炒葵菜,黄豆炖鸡,鸡蛋煎饼后,曹操不由叹道,“元衡府上庖厨技比庖丁,寻常菜蔬滋味竟胜胎豚。” 汉代人偏爱吃动物的幼胎,如羔羊、幼豚、幼犬等。但家畜未成年就成为盘中餐,无疑是对食材的浪费,也有些不尊重生命,荀忻是不赞同这种风气的。 于是他拱手应道,“技高者不拘于食材,食犬羊于幼胎时,则无成畜可食。荒敝之年,未免奢靡。” “卿言有理。”曹操点点头,端着耳杯饮一杯清酒,心里思忖酿酒耗费粮谷,要不要下禁酒令。 那边郭嘉移过桌案,配着酒菜跟荀攸拼酒,心中十分满意,公达的酒量远胜元衡,自此后他能拼酒的朋友又多一人。 钟繇正在与荀彧相谈正欢,荀忻低着头沉迷吃饭,生怕有人找他喝酒。 想要找人聊天的曹操最终找上了程昱。 程昱与荀攸并不相识,他性格刚直孤傲,在曹营中人际关系不算好,因着曾经坚守鄄城的艰难岁月,他只和荀彧、荀忻等人交情深厚,相处和睦。二荀在私宴上邀请他,也是表达友好善意,肯定他是这个朋友圈中的好友。 “明公,昱听闻刘备自徐州投奔而来。”程昱放下酒杯提起刘备。 “确有此事,孤已表其为豫州牧。”曹操不知道程昱为什么突然说起刘备,“仲德有何教我” 大家听到他们俩的动静,下意识留神倾听。 “昱观刘备此人,有雄才而得人心,必不能久居人下,不如早图之。”程昱一席话杀机毕露,却是劝曹操先动手为强,诛杀刘备。 “卿之意孤知矣。”曹操叹口气,望向放下酒杯的郭嘉,“奉孝,卿意如何” “仲德之言有理。”郭嘉拱手道,“然明公提剑起义兵,志在为天下除暴,声名不可不慎。” “明公举贤纳士,犹恐贤才不至。如今刘备素有贤明,仅为防患于未然,贸然杀之,岂非背负害贤之名” “杀一人而使天下人生疑,除一人之患而失四海之望,明公不可不慎。”郭嘉正容望向曹操,语气郑重。 荀忻垂眸沉思,奉孝的话有道理,尽管杀刘备的诱惑很大,这件事还是弊大于利。 当年杀边让失兖州,自食苦果的曹老板恐怕要“十年怕井绳”,不敢妄杀名士。 没有臣子喜欢妄杀的主君,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杀的是不是自己,令属下人人自危,谁敢替你卖命 在没有选择,只能效忠皇帝的时代也就罢了,现在这个世道,主君能像买白菜一样任人挑,一旦失人心就等于自取灭亡。 何况刘备岂是区区边让能比得上的刘备他做过徐州牧,半个徐州的名士显宦都是他的故吏。按照时人对旧主的情谊以及对自身羽毛的爱重,无故杀了刘备,就断了徐州人士投曹的路。 是以曹操不会愿意杀刘备,此人就算活着是个祸害,也好过死了成为政治诅咒。 钟繇也附议,“明公不可不察。” 曹操对程昱叹道,“方今之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 程昱揖道,“昱思虑不周,奉孝所言是也。”他并没有忘了杀边让的后果,在程昱看来,即使背负害贤之名,也要在萌芽方生时除掉祸患。 他反思自己性格上的问题,到底是他偏于狠厉,不顾及声名。程昱作为谋士能放任声名狼藉,但曹公作为主君万万不能如此。 一瞬间的沉默被荀忻打破,青年突然开口,“明公,刘备虽不可杀,却绝不可纵。” “备如猛虎,缚其爪牙方能无虞。”他补充道,“破吕之前,犹堪一用。破吕之后,此人绝不可纵。” 郭嘉与程昱几乎同时赞同道,“正是如此” 荀攸应道,“然也。” 一直沉默的荀彧也开口道,“布夺徐州,备必深恨。有此大仇在前,刘备欲借明公之力击吕布,自愿依附。若吕布覆灭,此人必生二心。” 曹操沉吟,数息间没说话,眼看钟繇也要开口劝谏,曹操终于道,“诸卿所言是也,我定当防备。” 众人几分钟的对话定下了对刘备的政策,又继续喝酒聊天。 郭嘉吃完饭菜,酒足饭饱,拉来吃完饭坐在席上发呆的荀忻,“元衡,有宴岂可无曲,东道主可谓招待不周。” “君雅擅音律,古人有高山流水,元衡可愿为嘉奏一曲,令我有幸知音” 这一句听在荀忻耳中犹如惊雷,他这些年几乎什么都会了,唯独没有想起要记记乐谱,练练琴。 兄长与公达尽皆在场,“荀忻”怎么可能不会琴无法推脱,如何应对 荀忻竭力冷静下来,神色未改,“府中无琴。” “孤车舆中有琴,速命人取来。”曹操闻言来了兴致,吩咐守在堂外的侍卫前去取琴。 荀忻背上冷汗冒出,他该如何解释,如何应对 眼神无意落在耳杯上,荀忻无奈之下动了念头,或许只能如此 他举杯饮尽,放还时不慎跌落手中杯,极薄的青瓷耳杯落到坚硬地板上,一声尖利脆响,瓷杯乍然碎裂。 荀忻下意识伸手欲捡,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碎瓷片时,被人眼疾手快擒住手腕。 不必抬眼,鼻畔清檀香气已经表明了这人是谁。 坐在他上首的荀彧温柔而不容抗拒地锢住他的手腕,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恂恂道,“彧久未鼓琴,诸君可愿倾耳一听”,,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5章 交戟朝见 席中几人闻言, 注意力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 一齐望向荀彧,有些不明所以。 “元衡”荀彧松开荀忻的手,轻声相询,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荀忻艰难地收回视线,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拱手低头行礼。 意识仿佛被人一分为二, 仅留的意识在机械应对,另一半意识如临深渊,茫然无措,徒劳无功地思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兄长维护之意, 弟知矣” 荀攸当年的话响在脑海中, “小叔父为何不拒绝” 为什么不拒绝呢原主明明是自闭少年, 而他却从来表现得有求必应露馅得这么明显, 从一开始,兄长和公达恐怕就已经知道了 即使心里如坠冰窟, 荀忻面上分毫不显,看向郭嘉道, “奉孝之于忻, 何需闻琴方为知音” 郭嘉看着这对从兄弟, 从微妙的气氛中察觉到不对。 琴为高雅之器, 士以弹琴自娱, 贸然要求不熟悉的人鼓琴是失礼冒犯, 乃至于折辱。他与荀元衡极为相熟,知道其擅长音律,这才玩笑着提起。 既然友人不愿意抚琴,笑斥一声也就是了,郭嘉道,“元衡总有妙语。” 文若的表现极为反常,就像是有意为元衡救场。可元衡难道不能抚琴 难道郭嘉暗自皱眉,揣测元衡是不是早前有什么遭遇,以至于不愿意再亲自抚弦 在场的几人想法类似,曹操意识到自己一时兴起命人去取琴似乎有些不妥,以至于让荀忻骑虎难下。 “今日天色不早,夜禁将至,宴当罢矣。”钟繇提议宴席差不多该结束了。 “是矣。”曹操起身笑道,“孤与诸卿为吏民表率,不可犯禁。”他向主人辞行后,转身对郭嘉道,“奉孝是否步行而来,不如与孤同车” 于是几人告辞而去,不约而同忽略了荀文若要弹琴的事。 如果是荀彧起了雅兴想弹琴,众人受宠若惊,冒着犯夜禁的风险也要洗耳恭听,但荀忻话说的很明确了,证明他哥是为了救场而有这么一句。 这样的情况下多留无益。 送走了来客,荀氏叔侄三人立在庭外,荀攸看着两位年纪更小的叔父,低声叹口气,“入堂再谈。” 仆从忙碌着将食案撤下,厅堂中恢复了整洁空荡,三位主人在席上落座,沉默不语。 “兄长与公达,早就知晓”荀忻压抑着情绪,垂眸问道。 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像个笑话,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拙劣的表演。对这两人来说,他到底算什么呢 “我以为忻弟不记得往事,反是幸事。” 荀忻抬眼与荀彧对视,望着眼前他一直当做兄长仰慕的人,突然不想再掩饰,“兄长不觉得,我其实不是他” “若我仅是孤魂野鬼,兄长多年爱护,岂非敝鼓丧豚,费而无益1” 坐在一旁的荀攸闻言诧异,他没料到小叔父会有这种想法,失忆后以为自己是孤魂野鬼,这未免太过自薄。 “元衡为何有此念”荀攸喟叹,“若元衡与从前性情有半分不同,我等亦不至于隐瞒至今。” 正是因为荀忻失忆后表现出的性格和年幼时一般无二,他们才决定当做不知情。把从前的事忘了没什么不好,那些使少年荀忻性情大变的记忆,是伤痛留下的疤痕,疤痕悄然消失,伤口和苦痛一起被遗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忘了便重新再教,他们一点点引导少年捡回失落的树叶,少年也逐渐成长为今天的苍翠庭树。 但他们谁都没有失忆的经历,谁也不能对荀忻感同身受。他们以为当做不知情就是对荀忻的尊重,荀彧垂眸深思,如今看来在他们不曾留意的地方,所想要保护的人惶惶不安,甚至妄自揣度,认为自己鸠占鹊巢。 荀彧起身走到弟弟面前,与他相对而坐,温声道,“忻弟幼时,执意要求公达称汝为叔父喜食蒸糕,有所思则瞬” 瞬即为眨眼,眨眼虽然是每个人都有的生理反应,但荀忻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思考时总要垂眸抬眼,似乎不让他眨眼就不能说话。 此时荀忻又不自觉完成了这样一套流程,而荀彧继续列举,“每每得人赞许,常坐立难安。人若有求,弟尽心满足,人若有难,弟竭力相助。” “是汝非汝,”荀彧缓缓道,“我岂不能分辨” 荀忻被兄长的眼神看得心中一滞,听着荀彧一桩桩一件件数来,心头难过被茫然困惑取代,以兄长和公达的智计,的确不可能认错亲人。 难道真的是他失忆忘记了小时候的事 不对,就算是失忆,他也不可能把更近的事忘记,反而将理论上更遥远的现代经历记得清清楚楚。 荀攸看着荀忻的神色叙述,“元衡仍怀疑虑。”他平静问道,“叔父以为世上有人能不学而善奕,无师而能辨弦” “世间有几人能在数月间通学经义”荀攸继续道,“叔父若为孤魂,生前所学何其庞杂。” 他的意思很明显,荀忻能做到这些并不是他生而知之,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从前遗留的基础还在。 荀忻回忆起刚穿过来时的经历,他一直认为是原主残留的意识在帮助自己,所以他一见荀彧就能唤他兄长,不仅能看懂隶书,下棋、调弦有如神助。 可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原主,或者说他和原主本就是一个人 或许这种想法是自欺欺人,荀忻垂眸拱手,“忻谬矣。” 度过寒冷的冬日,许都迎来了第一个正旦,日出而天地正,晨曦中许都的里巷中“噼啪”响起爆竹声。不分士庶吏民,家家户户齐聚一堂,祭祖宴饮,椒酒飘香。 汉帝在德阳殿举行岁首的朝廷大贺,大宴群臣,迁都的第一年里百废待兴,是以宴飨的规模远不及十年前。 曹操尽己所能在礼乐方面配置齐全,当殿中钟鼓管弦响起,金石铿锵,丝竹悠扬,九功歌于耳,八佾舞于殿2,飘零逃亡数年的群臣再一次得闻五声六律,不由泪落沾襟,人人掩袖拭泪。 然而积极于礼乐的曹孟德没想到,礼制能马上坑到他自己。 建安二年正月,曹操领兵征宛城张绣。出征之前,按礼他披甲入宫,朝见天子。 荀忻与郭嘉二人随行参军事,此时作为从属跟在曹操身后,曹操解刀脱履,即将入殿之时被殿外守卫拦下。 “司空止步。” 曹操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关中将领,问道,“孤欲朝见陛下,卿意欲何为” “旧制,三公领兵入见,需交戟叉颈而前。”这位宫门司马向曹操拜道,“司空恕罪。” 宫门外守着的持戟卫士们走上前来,戟刃直指曹操,曹操身后跟着的众将按刀而斥,“竖子尔敢” 曹操抬手止住身后诸将,“卿既言为旧制,如何可依” “天子已复旧制。”宫门司马躬身道,“司空,礼不可废。” 荀忻与郭嘉对视一眼,心道汉帝又开始了,这是要立君臣之威 还立足未稳呢,怎么这么心急 荀忻望着幽深宫殿,自古以来没有明君能靠这种小伎俩掌控天下。此时的曹老板除了专权外还没有僭越之心,这样对待将要出征的功臣,让人怀疑皇帝头脑不清醒。刘协分不清轻重敌友,还是太年轻了。 礼不可废,曹操不能转身就走,“诸卿在此等候。”他昂首阔步走进殿内,身前的卫士叉戟在颈侧,戟尖闪着寒光,作为一个五感敏锐的将领,这种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令曹操厌恶。 荀忻只是看着,就如有芒刺在背,突然能理解为什么曹老板从一个满腔热忱的爱国青年逐渐变轨,不提权力的诱惑和野心的膨胀,汉帝不断的小动作也功不可没。 数刻后曹操从殿内走出,穿上木屐,佩好长刀,“诸卿行矣。” 曹营众人跟着曹操出宫,走出近百步,曹操驻足回眸,望着巍峨高阙,他亲自督建的宫城。天际湛蓝,映照宫阙森森,天地平静不起波澜。 “明公。”郭嘉轻唤道。 “奉孝。”曹操转回头,悠悠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下有自立之心的诸侯要是见到方才那一幕,不知会怎么嘲笑他。 “知公者,谓公心忧。”郭嘉应道。 荀忻叹息,“微斯人,我曹谁与归”他想起岳阳楼记,没有这种人,我们和谁同道呢 曹操朗声而笑,“是矣。” “我道不孤。”曹操顾视左右,笑道,“吾等同道而归。”冬末的寒风吹面生寒,风里的笑意却朗如春光。 这次冬日出征出乎荀忻意料,比他预计的时间足足早了三个月,趁着整兵的时间,他纵马直赴铁官。 “议郎今日便至”接到通禀的铁官令连忙赶来,这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是来催货也来早了吧。 荀忻跟着铁官令进门,“出征在即,令长,环甲已成几具” 铁官令明白过来,这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要铠甲急用,当即答道,“已制成其二,我令人取来。” 两名仆从奉上来两具锁子甲,铠甲环环铆扣,在日光下泛着铁器的光泽,紧密如针织,入手沉重,一具足有十几斤。 “议郎未带随从,便遣此二人相送。”铁官令见荀忻只身前来,担心他一人一马不好携带,照顾道。 荀忻拱手长揖相谢,“必不忘令长厚意。” 说罢不再耽搁,带着两名铁官中的随从,三骑奔回城中。 原本他订做三副铠甲是要分送给曹氏父子和典韦,如今出征时间早于预计,这两副甲只能三选二,其中必要舍弃一人。 该送给哪两位 荀忻瞬息间做出了决定,纵马直往司空府。 既然曹昂仁孝,因为让马而死,铠甲就应当送给老曹,也只能送给老曹。试想如果战后老曹发现能保命的铠甲荀元衡只送了曹昂荀元衡是图谋不轨还是居心叵测 而典韦,如果只有一具甲,他想都不用想必定给典韦。只有典君活着,才能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司空府内,正要出府的曹操撞上荀元衡,见他脚步极快,身后跟着随从两人,不由问道,“元衡为何事而来” “明公。”荀忻长揖,“今有环甲二具献于明公。” “环甲”曹操来了兴致,“可是去岁元衡所提,环扣成甲之法” 他走上前来,只见随从手捧的漆盘上各有一具细甲,入手不甚沉,铁环紧密锁扣,拉扯下能伸缩寸余,显然有利于穿着后的行动。 “正是。”荀忻应道,“明公请试甲。” 正啧啧称奇的曹操应道,“如何试” “刀戟劈刺,箭矢疾射,皆可。”随从将漆盘放在了地上,等候人来试甲。 曹操闻言抽出佩刀,毫不迟疑向细甲刺去,战场上使用的铠甲关乎性命,不可不慎,因此这一刺用了七八成的力。 刃甲相击声响起,曹操连劈数次,觉得差不多了,收刀入鞘,令人展开铠甲来看。只见环甲上被劈砍的地方连道印痕也没留下,不由抚掌连声赞道,“善真乃宝甲” “元衡数献宝器,岂能无赏卿属意何物” “不敢求赏。”荀忻揖道,“忻另有一请。” “卿但言无妨。”曹操笑了笑应道。 “环甲制造但需时日而已,日后府库中甲具必增,明公可随心赏赐。”荀忻话音一转,“然如今世上止有双甲,明公出征在即,公乃天下安危所系,不可不慎。” “元衡何意”曹操听出来荀元衡是叮嘱他这两件铠甲别赏赐给别人,得自己穿。 “明公自当披甲,另可赐护卫典君,以策安全。” 曹操往身后望了望,典韦并没有跟在他身边,荀元衡此议的确是单纯为他的安危着想。 他心中有些感动,拱手谢道,“谨从卿教。”,,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6章 事变前夜 南阳宛城,身披甲胄的张绣下马, 快步走入县署中, 沿途所遇的士卒见他即呼“将军”。 “贾公何在”张绣停下脚步问县署中的部下。 “仆前去传召。”部下抱拳, 行走间札甲摆动, 发出轻响。 张绣点头, “我在署堂中等候。” 片刻后,一位须发略有灰白的老者走入堂中。他穿着灰色长袍, 外罩羊裘, 衣着朴素,眉形平直而少须, 面容端正平和,丝毫看不出凉州人常有的粗豪之气。 张绣执晚辈礼迎上前去, 引他入座, 开门见山问道, “曹操大军征宛,宛城兵寡,公有何教我” 他对这位前来投奔的同乡长者非常尊敬。贾文和当年在关中,劝李傕、郭汜袭击长安, 凉州将士不仅没有溃逃回乡,反而击败王允占据了关中。 更何况贾文和投奔他后,为他联结刘表, 在他无家可归时为他争取到了宛城这一立足之地。自此后他屯兵宛县, 作为刘表北面的军事屏障, 而刘表给地给粮, 两人各取所需。 “将军以为,曹操与刘表,孰弱孰强”贾诩向他一揖,反问道。 张绣沉吟数息,“曹孟德奉天子于许都,据兖州,志在四海;刘景升据荆楚,安逸于内,似无远志。”他做出结论,“刘牧不如曹公也。” 无论是论潜力还是论势头,刘表都比不过曹操,而曹操手里还有皇帝,这无疑又多了一重政治筹码。 “将军既有决断,何必问诩”贾诩饮一口漆杯中的马乳,放下耳杯望向张绣。“天子在许,将军前往附之,名正言顺。” 张绣心中叹息,他们一支孤军驻扎在宛城,兵少将寡,作为主将,他自度对上曹军没有胜算,不如尽早投降。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等的就是有人望旗而降,他来做这第一个典范,曹操理应不会亏待他。 而投靠曹操名义上是臣服于天子,听起来并不丢人。 “如公所言,绣即刻遣使传书与曹公。”既然做好了决断,就该早告知曹操知道,免得两军兵戎相见。 “将军莫急,待曹公遣书至,再回书不迟。”贾诩温声劝道。 曹军行军数十日,驻扎在淯水河畔,曹操召集谋臣武将,在帅帐中商议作战部署,正分析着张绣军情以及宛城地利,郭嘉拱手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奉孝何意”曹操站在挂图前,闻言笑着看向这位他最为喜爱的谋士。 郭嘉在众人目光中侃侃而谈,“张绣虽与刘表为盟,未必同心同德,明公许之以厚利,宛城或可不战而得。” “卿言有理。”曹操走回案后,拿起笔,抽出一张素帛,悬着笔谈笑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有不战而胜之法”他顾视左右,蘸了蘸墨,“岂能不试耶” 诸将哄笑,知道曹公是在给他们上课,嬉闹中暗自记下这一点。 众人等着曹操写完书信,遣人送出去,又开始继续讨论作战安排,踊跃请战,没把郭嘉的话放在心上。 郭嘉转头看向身边的友人兼同僚,见荀元衡目光凝在面前的案上,若有所思。他伸手在荀忻眼前晃了晃,荀元衡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他。 “志才染疾,文若、公达在许,嘉于行伍之中竟无人相伴对语。”他故作伤感地长叹一口气,“何至于此。” 荀忻仿佛没听出来他的话外之音,点点头附和他,“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元衡竟在此处”郭嘉环视四周,仿佛才看到他,低声道,“方才怎未闻君语” 他们俩无所事事,低声怼来怼去,曹操忙着给诸将一对多辅导兵法,很快两个时辰过去,即将要到吃晚饭的时间。 曹操总结道,“明日两军对阵,先示敌以弱,诱敌来攻,再出奇兵伏击。” 众将领命,准备掀帐离去,这时之前派遣出去的使者竟然回来了,“明公,张绣回书已至。”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这么快虽然与张绣军只隔了一条河,往返不过一个时辰,可张绣军收到劝降信难道不需要考虑一下,商议片刻吗 诸将心道,这劝降怕是黄了,张绣想也不想就拒绝,一定有所凭仗。 曹操挑了挑眉,接过使者奉上来的缣帛,展开看了许久。 等在底下的诸将观察着自家明公的神色,却发现其神色由惊转喜。 “奉孝。”曹操合卷大笑,望着郭嘉,“君得之矣。” 曹操把张绣来书递给众将传阅,“张绣愿降。” 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面露惊喜,他们做了半天的作战计划,唯恐计策有误,没想到张绣居然肯乖乖率众投降。 不少人望向郭嘉,郭军师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能料事如神,不愧是明公爱重的筹划士。 众人拱手向曹操贺道,“明公天威也。” 次日曹军渡河,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宛城,张绣率麾下将帅亲自在城外相迎,曹操大喜,设酒宴邀请张绣及部下。 荀忻走出军帐,恰好遇上手持大斧准备入帐的典韦,于是躬身向典韦行礼,“典君。” “荀君有何事”典韦放下大斧,沉重的斧头坠地。荀忻感觉脚下地面似乎震了震,只见斧头在土地上砸出了小坑,锋利的斧刃足有尺余,寒光闪闪。 荀忻抬头看着典韦身上的锁子甲,“典君,入帐之前不妨将环甲卸下。”他低声道,“明公安危系于君身,张绣新降,不可不防。” 典韦低头看着身上的铠甲,明白了这位荀君的意思。这种环甲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在他看来只要将箭镞制作得足够尖锐,就能透过环甲上的小孔破甲。 对于潜在的敌人张绣,自然不能让他见到曹军的秘密武器,典韦觉得自己能理解铠甲研发者荀君的心思,当即点点头应下,“荀君放心,某知矣。” 荀忻数次帮他,这份情谊他心里记得清楚。 两人告别,典韦举起沉重的大斧,走进觥筹交错的军帐中,默默立在曹操身后。等曹操举杯走过去与张绣所部饮酒,典韦举着巨斧始终立在曹操身后,目光如炬看着对面的将领。 酒毕,张绣与麾下诸将不敢仰视典韦,慨叹道,“曹公麾下壮士何其多矣” 而这一边荀忻走出军帐,询问帐外的亲兵,“不知曹孝廉驻营何处” 大家所称的曹孝廉特指曹昂,亲兵为他指出一个方位,“仆愿引议郎前往。” 荀忻笑了笑谢过他,“无需如此。”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帐中某人无甚形象地仰靠在床头,左手举着一卷竹简在看,右手不时摸向床沿的漆碟,他临走时满碟的糕点见了底。 荀忻停下脚步,怀疑自己进错了营帐,走出去确认了一番,参照物和方位都对,不存在走错的可能。 玄袍青年走上前去,坐在床沿咳了咳。 “元衡有恙否”郭嘉将竹简放下,悠悠望着他,明眸清澈,眉尾痣风流。 “奉孝有恙否”荀忻轻声喟叹,原话奉还,顺便拾起被放下的竹简,展开看了看,这是兄长当年手书的兵法笔记,一直被他放在行李中随身携带。“何以走错军帐” 郭嘉见此人将竹简珍而重之卷起来,心道果然荀氏子弟有同样的整理癖,他随意道,“独处一帐,闲极无趣,不如一同博戏。” “军中无棋。”荀忻提醒他,就算他想玩六博棋,这里什么也没有。 郭嘉仰躺在床上,“元衡善画,以绢帛画棋局,削案足为棋子,得之矣。” 案足 荀忻犹豫着望向矮案下可怜的四腿 片刻后,郭嘉移动着桌腿削出来的扁圆棋子,在棋盘上行进一步,示意荀忻,“值汝矣。” 荀忻下一步棋,“听闻张绣麾下有谋臣,名为贾诩。” “贾文和”郭嘉向来接触情报工作较多,对贾诩的事迹印象深刻,“当年片言乱长安,此人有良、平之谋。” “良、平”指的是前汉的张良与陈平。 郭嘉皱起眉头,“张绣降得如此干脆,或许有贾公的手笔。” 此后数日,事情往失控的方向发展,志得意满的曹操纳张济之妻,即张绣的婶母为妾,又欣赏张绣麾下的壮士胡车儿,私下赠金。 听到消息的张绣捏着手中漆碗,碗中乳白色的奶酒微荡,他愤然将漆碗扔下,漆碗在一滩酒液中滚动,留下向前延伸的水痕。 “我诚心相投,曹操却数番辱我。”他起身拔刀斫案,“是可忍,孰不可忍” 睡他婶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私下结交他的爱将更有谋夺他性命的嫌疑,恐怕再等下去,曹操更加肆无忌惮。 张绣红着眼疾步走到贾诩面前,扔了佩刀,在刀刃坠地的脆响中拜倒,“乞公助我复此仇。” 贾诩正襟危坐,宛如高踞云端的神明,他叹息道,“将军决意叛曹” “绣决意,公可有破曹之策”张绣深吸一口气,向这位足智多谋的长者求助。 “并无万全之策,此策行险,将军可愿为之” “典君,可否通传明公,我二人求见。”荀忻和郭嘉站在曹操军帐外,听着帐中隐隐传出的琴声,后悔自己不该沉迷下棋,早知道他们俩就该时刻杵在曹老板军帐中,免得他去勾三搭四。 胡车儿与邹氏,但凡只勾搭了一个,兴许还在张绣的忍耐阀限里,“男女通吃”之下张绣怎么可能忍得了 典韦无奈地摇了摇头,“明公吩咐,不见诸君。” 曹操自己也知道他纳邹氏的事荒唐,不想听麾下人在耳边嗡嗡劝谏,因此下了死命令,无论谋臣武将,他谁都不见。 荀忻向他作揖,“明公何时有暇,有劳典君遣人相告。” 典韦应下来,拱手回礼,两人挨得相近时只听玄袍青年低声道,“环甲可着。”是时候穿着锁子甲防身了。 典韦眼神一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站在原地,望着一青一玄两种袍色的谋臣远去的背影,余光扫视四周,更加警惕。 郭、荀二人走到淯水河畔,眺望泛着寒意的水面,“明公不愿相见,该当如何”荀忻叹口气问郭嘉。 “尽人事,听天命。”郭嘉也怅然道。 “张绣若反,必袭我中军,此时宛城空虚,正是破城良机。”荀忻的声音染上河水的渺茫之意。 “然也。”郭嘉忧心未减,“明公不见我等,如何调兵贸然调兵,稍有不慎恐怕君臣生隙。” 首先他们俩都没有掌兵权,其次他们不能私下联结诸将。让诸将在曹操被袭时弃曹操不救,反而去攻打宛城功劳是有了,你也要有命享。 “张绣必有异动,明日再来求见。”荀忻抬步往回走,张绣想要有什么动作必然要提前告诉曹军,好让曹军放松警惕。 他就不信张绣能联系到曹操,他们两个正经曹营谋士反而联系不上。 这一晚曹操睡醒过后,命人奉上热汤舆洗,柔软温热的布巾敷在面上,惬意解乏,洗漱完毕他正欲继续睡,熟悉的高大身影掀帐进来。 “明公,许都急报。”典韦躬身将手中竹简奉上。 曹操闻言陡然清醒,许都难道有什么变故他接过竹简快速拆开,入目是荀文若清隽的字迹,曹操倚着床头坐直,态度更加慎重。 看完过后,曹操皱眉深思片刻,问典韦,“奉孝与元衡可曾来过” 典韦应道,“郭君与荀君已求见数日。”但是您每次都回绝了。 曹操“啧”一声,终于从志得意满中清醒过来,他抚把脸,拿过床头的衣服往身上添,“随我前去相见。” 典韦心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人俩早睡下了,前几天说什么都不肯见,现在深夜又跑过去扰人清梦。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曹公英明神武,哪是他可以置喙的 卫士举着火炬,拥着曹操往郭嘉、荀忻的军帐行去,这两位的军帐本就邻近,曹操走入其中一帐,帐中漆黑一片。 卫士拿着火炬照明,却见帐中、床上空无一人,曹操惊了惊,疾步转身跑入另一间军帐,卫士持火炬同样一拥而入。 橘黄火光下,察觉到光线的荀忻睁开眼,顿时被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从地上爬起,“明公” 卫士点燃帐内的缸灯,随后退到帐外守卫。 脚底冰凉,荀忻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赤着脚踩在地上,好久不见的曹操带着人拿着火把,突然出现在眼前 等会儿,难道是在做梦 再往床上一望,郭奉孝扒着他的被子赫然睡在床上。 “元衡何以卧于地”曹操在一间帐内没见到人,疑心两人出了什么事,然而跑进这间军帐,他的两名谋士,荀元衡仅着单衣睡在地上,郭奉孝安卧床上。 如果没记错,这仿佛是元衡的军帐。 曹操解下自己外穿的羔裘,披在冬夜仅着一件单衣的青年身上,荀忻在温暖下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回想起几个时辰前他和郭嘉躺在一起商议布局,说着说着两人都睡着了,刚刚似乎被踹到了地上,但他太困,懒得爬起来。 “明公,张绣之事恐怕有变。”清醒过来的荀忻忙拱手道。 “孤正是为此事前来。”曹操望向仍在沉睡的郭嘉。 荀忻想起方才那一脚,自觉上前将冷手塞进郭奉孝的脖颈,郭嘉陡然被冰醒,还没来得及叱骂两句,注意到曹操竟然在眼前。 “明公”郭嘉掀被而起,“张绣殆有反意,不可不防。”,,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7章 不盈无咎 次日曹操军帐, 立在门外守卫的持戟亲兵听着帐中隐隐传出来的弦歌笑语声, 心里隐隐羡慕。 一切似乎没什么改变,典韦望着远方的林木, 叹了口气, 看来两位军师也不能劝动曹公。 帐外寒风萧萧,帐内春意融融, 乐者弹筝鼓瑟,侍坐在曹操身侧的女子罗裙丹裳, 细腰高髻, 眉如远山,发间碧玉为簪,耳缀明珠为珰。 曹操接过美人奉上的酒樽,看着美人举觞掩袖浅饮,“为明公寿。” 清液从美人艳若芙蓉的唇角流下, 沿着白皙如脂的肌肤滑入交领中, 他不由惋惜邹氏美色。 帐外响起人声,片刻后有卫士扬声禀告,“明公,张将军请迁营寨于高处,求问明公可否。” 曹操喝口酒, 随意应道, “此等小事, 将军自可做主。” 卫士领命, 转身向张绣派来的士卒道, “司空已允,张将军自便。”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名士卒去而复返,卫士再次向军帐禀告,“张将军言麾下车少,铠甲甚重,请求披甲行军。” 只听帐内曹操回道,“张将军何以如此谨慎,孤用人不疑,披甲便是。” 邹氏见曹操望着自己,盈盈拜谢道,“妾为张绣谢明公信重。” 曹操听着帐外人声渐息,起身走向甲胄处,披甲佩刀,“孤与张绣,恐怕俱要令夫人失望。” “将军,曹贼未生疑心。”一骑从远方奔来,勒马向张绣禀报。 张绣冷声笑了笑,“贾公果然算无遗策。”他调转马头,望着叔父面前留给自己的兵马,“诸君俱随我叔父南征北讨,战关中,入荆楚,如今旧君遗孀被辱,主辱臣死,诸君可愿随绣杀贼雪耻” “愿随将军复仇雪耻”麾下众将齐声吼道。 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心中,“有仇必报”的想法根深蒂固,复仇重于法理,重于生死,即使是这种谈不上深仇大恨的矛盾,张绣麾下士卒也愿意为之拼命。 七千人披挂铠甲,手持刀戟,步卒与骑兵并进,径直袭向曹操驻军之地。曹军对他们并不设防,直到张绣军杀进门来才反应过来,军心涣散,大部分士卒忙着奔逃,根本不能形成有效抵抗。 张绣军如入无人之境,在乱军中杀往曹操主帐,“擒住曹操生死不论” “将军,曹贼逃矣” 张绣闻言向那边望去,曹营主帐中冲出一队精骑,显然是曹操亲兵,当即率军追赶,“得曹贼首级者,赏金赐帛” 曹营乱成一片,曹昂与曹丕兄弟军帐位置较偏,远远听见喊杀声,曹昂出帐急召护卫,“卫士何在” “孝廉。”帐外打探完消息的亲兵围了过来,“张绣反叛袭营,孝廉速退” “阿兄”九岁的曹丕从军帐中跑出来,“军中哗变” 曹昂搂住弟弟,按着小少年的肩膀,“诸君护我弟突围,我前往护卫司空。” 亲兵们看着这位曹公的长子,欲言又止,无奈子救父是人间常理,他们不能阻挠公子尽孝,于是领命称诺,向曹丕躬身,“公子,行矣” “阿兄。”曹丕被催促着走了数步,回头喊道,“丕不为阿兄之负累,兄与大人定要平安而归。” 他的兄长抓着马鞍上马,对着他应了一声诺,“路上当心。”说罢,带着另一半亲兵前往曹操所在的主帐。 此时人马奔溃,几乎不分敌我,曹昂的亲兵拉住一名青州兵,“司空何在” “司空率骑往淯水边而去。”那名士卒指着记忆中的方向道。 曹昂望去,一眼望到张绣军的旗帜,显然张绣已经率兵在追曹操。 淯水他想到一条可以就近过去的小道,“走”曹昂甩鞭策马,率着几十名亲兵沿小道赶超。 另一边曹操率着数百骑士朝着淯水方向逃亡,张绣军追得急,还带了弓弩手,对着曹军箭如雨下,不时就有人掉落马背,人仰马翻。逃到淯水河畔时,曹操随身的亲兵折了三成。 “明公,速速渡河”典韦持一双八十斤的大戟,甩了甩戟刃上的血,他身上穿着锁子甲,寻常箭矢不能破甲,因此并未受伤。 “大人”数骑从河岸旁的树林边奔来,曹操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望去,来人正是他的长子曹昂。 “子修汝如何得来” 望着曹昂纵马而来,曹操分神之下,几支流矢射向他,一支射到他右臂上,被环甲所阻,弹开落地,手臂上只有微微的痛麻感。另一支流矢射中了他所骑乘的白马,“绝影”悲鸣一声,前蹄扬起复而跪地。 曹昂见此,慌忙跃下马背,扶着差点摔倒的父亲,“大人。”曹昂把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曹操手中塞,“行矣” 曹操心头一涩,“子修,不必如此。”他望一眼敌军,河畔上乌泱泱一片,有近千人,曹操把缰绳塞回长子手中,“儿但观汝父破敌。” 曹昂闻言与典韦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其意,数息后只听身后树林喊声大作,战鼓声起。 在咚咚隆隆的战鼓声里,数百骑兵杀出,皆着曹军兵服,曹昂很快认出,为首冲锋的将领正是他的从父曹洪曹子廉。 曹洪手持长槊,头戴兜鍪,冲锋陷阵的模样乍一看与曹操有几分相似,张绣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兵所惊,恐慌喊道,“中伏矣” “曹军有伏,速退” 曹洪带着骑兵从侧翼直插入张绣军中,以半包围的方式推进,一边倒进行屠杀。而另一边树林中仍源源不断走出曹军步卒,弓弩兵躲在盾兵之后,等曹洪冲杀过去,立刻抛射放箭。 张绣麾下士卒仰头看去,如麻的箭矢从空中坠落,避无可避,一轮箭雨过后,百余人倒地。 战局彻底被扭转过来。 “将军,我等只能背水一战”胡车儿持马槊将身边曹军捅个对穿,槊刃拔出再刺向张绣身边的敌人。 张绣环视四周,恨只恨曹贼奸诈,他只带了千余骑兵和几百弓弩手来追击,侧面有曹操伏兵,前面有曹军弓弩阻拦,身后是淯水,当真是四面围困。 冬季河水较浅,完全可以渡河,仍然存在明显的生路,还谈甚背水一战 世事无常,战局瞬息万变,顷刻间,想要渡河逃亡的由曹军变成了己方,眼看着有士卒不听命令纵马渡河,张绣叹息,已经无力回天。 一旦曹操提前做好防备,他们便绝无胜算,这就是贾公对他说的风险。 荀忻和郭嘉在弓弩手的掩护下,来到曹操身边,见老板站在地上,两名谋士也从马上下来。 曹操对着他们躬身揖礼,“若无奉孝、元衡点醒,操葬身淯水矣。” “明公言重。”荀忻避礼不受,另行回礼。 “此分内之事耳。”郭嘉长揖道。 曹昂与他们两人见礼,询问道,“大人与二位军师,竟早已料定张绣反叛” “今晨我等随子廉将军率兵驻扎于林中,一个时辰前明公遣人来报,方伏兵于此。”郭嘉解释道。 说来要是张绣动作再快一点,他们很可能反应不及,这一仗打得实在惊险。 昨晚他们商议时,考虑到无法知道张绣什么时候动手,全军戒备会打草惊蛇,因此放弃在营寨与张绣正面相抗。曹操最终选择以自身为饵,诱张绣进入他们设好的陷阱中。 荀忻望着战场上的形势,树林能埋伏下的人马不多,曹军不过六百余人,只凭借着精锐战力压制张绣军,张绣在胡车儿等人的护卫下,得以渡河突围。 “穷寇莫追。”曹操下令阻止己方追击,当务之急不是杀张绣。 曹操骑上典韦牵过来的战马,驱马往回走,“随我回营整军。” 弃营而逃时,己方士卒大多溃散,他若不早些回去稳定军心,整顿兵马,恐怕营中兵要逃走大半。 “大人,张绣若逃回宛城,坚守不出,此战岂非徒劳无功”曹昂跟在父亲后头,低声请教。 曹操笑了笑,刚刚曹昂在“生死之际”要让马给他,怎令人不动容。想到这里,他温和道,“子修稍安勿躁,吾料军报不久即至。” 曹昂皱眉想了一会儿,猜测道,“大人之意,已遣兵攻宛城” “然也。” 曹昂不由对父亲肃然起敬,“大人用兵如神。”他本以为父亲在宛城得胜愈骄,行事多有荒唐,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父亲已经运筹帷幄,智珠在握。 曹操自嘲一笑,“非也。”他摸着战马的鬃毛,这是一匹普通的骏马,比不上刚刚中箭而亡的绝影。 “荀令君料敌于千里之外,郭奉孝、荀元衡知己知彼,谋能应机。”曹操长叹一声,“而孤未料张绣之叛,未取张绣之质,失矣。” 曹昂听着这话,明白自家父亲还是抹不下面子承认自己得意忘形,说什么后悔没找张绣要质子,谁都能看出来是在找借口。 见典韦驱马而来,荀忻在马上向他拱了拱手,笑了笑,“典君。” “荀君。”典韦是来向他道谢的,只是到了人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环甲助我良多”他身着甲胄,只能抱拳,原本如洪钟的声音低沉下来,“多谢。” “典君多礼。”荀忻看着眼前人,“君陷阵于前,能为虎士添翼,忻之幸也。” 典韦走后,郭嘉驱马过来,看着荀元衡眉眼带笑,“元衡笑甚” “天命能变,幸事也。”荀忻神神道道来了一句。他眼神飘远,神色莫辨,再加上那张优越的脸,的确有几分神棍风范。 郭嘉来了兴致,“哦”了一声,挑眉问道,“听闻荀氏善治周易” “奉孝从何处听闻”荀忻默默望向他,谁又造谣给荀氏加人设了 “仲德言之凿凿。”郭嘉好奇地追问,“元衡可通卜算,算我何如” “奉孝未治易”荀忻对此表示怀疑,郭奉孝曾远赴关中游学,并不像是没学过周易的样子,真论起来,他学的那点皮毛完全不够看。 郭嘉不为所动,“算人不算己。” 荀忻只觉眼前一晃,郭嘉抛了什么东西过来,伸手接住,是一只绣着云锦的锦囊。荀忻眨了眨眼,打开被系好的锦囊,“此为何物” 只见其内鼓囊囊装着截短的蓍草,约有五十多根小棒。据他有限的占卜知识,这玩意儿是用来起卦的。 “蓍草,元衡尽可起卦。”郭嘉笑道。 荀忻叹口气,认命地按照系辞所教的成卦法起卦,五十五根蓍草,取出六根不用,来象征六爻。将剩下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为两半,放在马背上,一半横置于上,象征天,另一半横置于下,象征地。从“天”之中取出一根蓍草竖置于“天”、“地”之间,象征人。 天地人,三才具备,再分出“四时”与“闰月”,经过三次变卦后得到一爻,“三变”重复六次后得到六爻。 荀忻再叹口气,开始用半吊子水平解卦,默念爻辞,“坎不盈,祇既平,无咎。” 坎卦变为师卦,当以坎卦九五爻辞解之,坎即为陷阱,字面的意思是坑还没填平,只填了坑底,没有过失。荀忻结合全卦来解,神色转为凝重。 即使他从来不信鬼神,这会儿也有些犹疑,是他穿凿附会,还是卦象真的这么准 “卦辞如何”郭嘉从曹操身边回来,和他并马而行。 “坎既盈,无咎。”荀忻将蓍草收起,整齐装回锦囊中,还给他。 “坎既盈”是“坎不盈”最好的结果,危险已经消失。 “果真”郭嘉笑了笑,坎卦中哪有这个卦象他没有揭穿友人,沉吟着,“无咎” “人生天地间,不望有所得,但求无咎。”青年嗓音清朗,轻声叹道。 一行近千人即将回到军营时,有侯骑来报,“明公,子孝将军已攻占宛城”,,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8章 竞逐其鹿 “将军”胡车儿猛然勒马,指着远方城楼上的曹字旗帜, “宛城已易帜” 曹贼竟乘虚袭夺宛城 收拢残军准备回宛城的张绣, 望向城门上换了的旗帜, 勒住缰绳, 战马嘶鸣一声悬起前蹄,“曹贼敢尔” “将军, 为之奈何”他麾下的将士惊慌问道, 宛城被曹操攻下, 他们现在该何去何从 张绣盯着那随风肆意飘扬, 耀武扬威般的曹字旗帜, 想起仍留在城中的贾文和, 心道贾公恐怕已落入曹贼之手。他带着浓浓不甘调转马头, “去穰县。” 千余步骑弃了宛城,去往宛城西南方向的穰县。 此时曹营中, 有卫士从帐外进来, 上前低声与曹操禀报,“邹夫人饮药而亡。” 曹操连叹两声, 从地上捡起军乱时被人翻落的酒樽, 摆到案上,吩咐道,“好生安葬。” 荀忻听到曹操说这么一句,抬头望去, 见老曹面有惋惜, 依稀能猜到是谁死了。 乱世中红颜薄命, 性命轻如草芥,老曹不至于杀邹夫人,张绣却容不得叔父的污点活着。老曹没有带走邹氏,美人于他而言是一时喜爱之物,爱则爱矣,绝不会在逃亡时带着当累赘。 叹惋过后,荀忻更加笃定了自己不娶妻的决心。如果娶妻,不说与妻儿聚少离多,战乱之时家室也会受到牵连。想想频繁丟妻弃子的刘备,恐婚症患者荀某人为自己找到了充分理由。 又有一将掀帐而入,拜倒在地,“明公。” 荀忻看过去,回忆了一下曹营诸将的长相,想起这是和他不太熟的于禁,于文则。 曹操上前扶起于禁,“文则请起。” 刚刚有青州兵过来抗诉,说于禁对自己人反戈相向,于是帐中诸将看于禁的眼神有些微妙。曹洪开口,“青州兵告君反叛,有何隐情,文则尽可直言。” 荀忻望着于禁,此人面容刚毅,站立时垂眉低目,不苟言笑。他有印象于禁是“五子良将”之一,不可能在征张绣时就反叛,想必此事是子虚乌有。 只见于禁正容向曹操拱手,“明公容禀,军乱之时,仆收拢所部,沿途追寻明公。” “途中见十余人负伤,赤裸而走,仆问其故,得知竟是为青州兵所劫。”于禁望着曹操,“青州兵公然为贼,败我军纪,坏公声名,禁因此讨之。” 荀忻收回视线,青州兵军纪不好这是历史遗留问题。青州兵前身是青州黄巾,当年为曹操所收编,他们作为黄巾贼肆无忌惮惯了,贼性难改,作战时常常烧杀抢掠,趁火打劫。 在这个民生凋敝的时代,抢劫敌方是各军相沿成习的事情。要想士卒为你打仗,又无力丰厚军资,放任士卒抢劫便成了心照不宣的战争红利。曹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助长了青州兵的嚣张气焰,军乱时甚至抢到了自家人头上。 战争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掠夺资源,抢敌人可以,抢自己人就是严重的军纪问题,显然于禁有功无过。 曹操闻言赞赏道,“将军在乱能整,坚守营垒,严明军纪,有不可动之节。”他拍着于禁的肩,“堪比古之名将。” 于禁的误会解释清楚了,恢复成平日沉默寡言的样子,宠辱不惊。 曹操整顿一番军纪,巡视完军营,带着郭嘉、荀忻等人前往宛城。 “明公。”曹仁身着甲胄,率人在城下相迎,他骑着马,落后曹操一个马头,随行禀报,“明公所求贾文和,我遣人看守在县署中。” 曹操转头对着郭嘉笑道,“奉孝惦念贾文和久矣,汝口中智比陈平之士,今日便可一见。” “嘉得偿所愿,幸赖明公也。”郭奉孝拱手笑了笑,不介意顺便吹一吹老板。 曹操再望向荀忻,“元衡不妨同去。” 荀忻应一声诺,贾诩这种人物,他的确想亲眼见见。 一行人下马,跟着曹仁走进宛城的县署,“明公,将军。”沿途卫士看到曹氏从兄弟,纷纷行礼。 众人走入由士卒守卫的偏院,曹仁推开屋门,“吱呀”一声响,提醒室内的人,“曹公至矣。” 荀忻望向室内端坐的那人,其人穿着灰袍羊裘,长眉疏须,看上去年近五十。 和荀忻所想象的不同,贾诩面容平和,形貌朴素,比起片言乱天下的谋士,他更像是一位在乡野书馆中教孩童习字的书师。 “武威贾诩,拜见明公。”贾诩起身走来,拜倒在曹操面前。 曹操朗声笑着扶起贾诩,“早闻卿之智名,不想今日方得见面。” 此前他不知道贾诩在张绣麾下,再加上沉迷温柔乡中,从没来过宛城县署 四人分席坐下,曹操道,“孤不久前方知,张绣降孤,全凭文和从中斡旋。” “若无卿相助,孤不得至此。”曹操叹道。 这话说得微妙,一语双关。没有贾诩劝降,曹操不能轻易得到宛城,同样,如果没有贾诩出谋划策,张绣也不一定能抓住时机反叛,差点让老曹在阴沟里翻船。 “救命之计耳,明公莫怪。”贾诩低眉相拜。 “如卿之智计,当为国之重宝,为吾之所求,何言相怪”曹操诚恳道。 荀忻听着曹操与贾诩谈话,暗叹老曹真心想礼贤下士时,姿态极其恳挚,不愧是三分天下得其二的魏武。 与贾诩谈论半晌,曹操愈发觉得此人智计过人,不由促席问计,“当今天下之势,卿以为孤当如何处之” “诩不才,试论大势。”贾诩徐徐道,“汉虽未失其鹿,天下已竞逐之。” 汉室虽然没像秦朝一样亡失帝位,然而天下群雄迫不及待,人人想裂土分疆,鹿还没出现,诸侯已经奔跑在了赛道上。 “群雄者,袁绍、袁术、公孙瓒、吕布与刘表等。” “袁绍与公孙瓒相争,必有成败,公孙勇而无略,终不能胜绍。” 荀忻望着贾诩,贾老先生神情平淡,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语气比观众猜测球赛胜负时还要随意。 “袁术、吕布与刘表之徒,不足为明公之患。暂时未能克,此后必能破之。” 座中唯一知道历史的荀忻垂眸,心中钦佩,贾诩的话准确得近乎预言。 “公与袁绍必有一战,绍若败公孙,兼并四州,强弱之势已分。”贾诩在曹操的沉默中继续道,“明公唯有东扩南下,击吕布得徐州,破袁术取淮泗,驱刘表占荆州。” “兖、豫、荆、徐、扬五州,明公若得其四,便足以与绍相抗。”贾诩拱手,“如此,天下定矣。” 曹操起身,躬身向贾诩行礼,“谨从卿教,操得之矣。” 这番话,他分别从荀文若、郭奉孝以及荀公达口中听过不同的版本,如今又多了贾文和版。 这既证明英雄所见略同,亦可证战略的正确与否。 郭嘉道,“刘表坐守荆州,宜当后图。”他不避讳贾诩在旁,直言道,“当前之敌,唯吕布、袁术耳。” “奉孝之言然也。”曹操点头,提一提袍摆再次坐下,“宛城已定,孤当率兵归许都” “文和愿同往否” 贾诩早料到曹操要把他带去许都,对此毫不意外,拜道,“固所愿也。” 曹操沉吟片刻,望向荀忻,“元衡。” “明公。”玄袍青年应道。 “孤意留子廉于宛,元衡可愿留下,为之辅弼” 荀忻心中一凛,老曹想让他和曹洪一起留下来守宛城 老板发了话,他无法拒绝,当即称诺应下。 他们特意在贾诩面前商议政事,以示信任,半晌后君臣三人起身告辞。 城中,士卒们在修补不久前攻城战时破坏的城墙,负土担石,来来往往。 “张绣败逃,若求援于刘表,仍有一战之力。孤率军去后,卿与子廉镇南阳,以攻为守,寻隙击之。”曹操眺望着远方,边走边道。 “元衡之才,不限于帷幄之间,宛城大小之事,卿与子廉共决。” 曹操望向与自家长子年纪相仿的青年,荀元衡处事沉稳而不乏胆识,兼以智计过人,足以独当一面。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将其留在身边作为谋划士未免浪费天赋。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令荀元衡领军,这一次让荀忻与生性急躁的曹洪搭配,算是一次试水。 他麾下勇将不少,然而能称得上帅才的,曹仁勉强算得一个,能独领一军的人太少了。 “金就砺则利”,荀卿的话自然有道理,至于荀忻掌兵后荀氏是否权势过重,他暂时不需要考虑到这个问题。 被曹老板拍着肩膀的荀忻没能体会到老板的良苦用心,只觉得压力山大。老曹意图很明显,自己没空在这里陪张绣玩耍,于是将击退张绣,攻打下整个南阳郡的任务交给了荀忻与曹洪。 荀忻拱手称诺,老曹只是让他辅佐曹洪,不过是出主意的对象换了个人,这样想来似乎问题不大。 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明公,如今战事频仍,每战总有伤卒,而军中医工过少,往往力不从心,无法及时救治。” 曹操闻言点点头,“确有其事。”他望着身上负伤仍在担土修墙的士卒,叹了口气,“元衡有何建议” “学童启蒙有书馆,教人识字有书师。”荀忻道,“既然急需医工,为何不能设教习医术之医馆可延请良医为师,教贫民子弟通学医术,以供军中。” “设医馆”走过来的郭嘉闻言笑了笑,“元衡之议颇为可行。” 曹操想了想,其实很多医工也私下收徒,教授弟子,但私下授徒毕竟人数有限,而由官府出面组织,“医馆”的规模无疑能扩大到百人。 贫民庶人不会嫌弃医工为贱业,只要不收学费,来学医的人不会少。 这样教出来的医工也能名正言顺供应军中,确实是可行之策。 唯一可能为人诟病的一点,立馆学医有违独尊儒术的传统,大概会被士大夫视为妖异。 曹操毕竟是重实干,不怕事的人,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继而抛之脑后。“便如元衡所议,孤还许都后,立即令人筹划此事。” 荀忻提醒道,“曾为志才诊治的名医华元化,仍在兖州。” 曹操听到华佗,不由想起戏志才,心道不如趁机还华佗这个人情,“就由此人主持此事。” “谢明公。”荀忻总算达成所愿,向曹操长揖一礼。 学医的人多了,加上官府扶持,在这个疫病多发的时代,医者的地位必然会逐渐提高,医者地位提高会吸引更多人学医,这将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向往做官的华佗也许能借此过一过官瘾。 荀忻目光移向郭嘉,他记得历史上郭奉孝是英年早逝,先入为主之下觉得友人白皙的脸色不太健康。 “元衡看甚”郭嘉注意到荀忻的视线,低声道,“莫非今日方知嘉为人伟美” 荀忻收回视线,“早知矣。”他叮嘱道,“奉孝回许都后,记得拜访华元化。” “元衡何意”郭嘉危险地眯起了眼,斜睨某人一眼。 “听闻元化驻颜有方。”在社会的大染缸中待久了,荀忻终于学会了面不改色地造谣。,,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69章 声东击西 建安二年三月,曹操回师许都, 创设官职司空军师祭酒, 他的心腹谋士郭嘉被任命为第一任军师祭酒。 贾诩在长安时曾为光禄大夫, 回许都后被曹操征拜为执金吾, 封都亭侯。 荀忻迁任骑都尉,担任曹洪的参军, 任命下来时曹洪不由多望荀元衡一眼。 骑都尉秩比二千石, 掌管羽林骑, 但到了汉末, 骑都尉逐渐变成了虚授的荣誉军衔。 单单被任为骑都尉没什么稀奇, 问题在于荀忻之前任职议郎, 曹洪暗自琢磨, 没有记错的话,兄长当年就是由议郎转拜为骑都尉。 这恐怕不是巧合。 曹洪熟悉自家兄长, 猜测曹操或许对此子有意栽培。 曹子廉自以为才疏, 对世出通儒的荀氏本就有好感,又察觉到曹操的隐约暗示, 因此待荀忻颇为礼遇。 三月暮春时节, 清晨便下起了绵绵细雨,驻守在营前的士卒们换上了斗笠蓑衣,雨水顺着戟刃流下,握着戟的右手被雨打湿, 略有寒意。 远处数十骑玄甲骑兵向着军营而来, 为首之人一骑白马, 笠帽下的面容白皙俊秀,衣领玄黑,脊背挺直,英气中自有士族风度。 马蹄奔踏下,泥水四溅,白马腹部与四蹄染上了泥污,而马上之人凛如霜雪,仿佛出尘于世。 “荀君。”见荀忻勒马而下,驻守营门的士卒退到一旁避让,向其拱手行军礼。 荀忻颔首回礼,带着随从亲兵走入营中,遣人通禀后掀帐入内,揖道,“将军。” 帐内曹洪仅戴着帻巾,随意倚靠在凭几上低头看着简牍,见他进来便放下竹简起身招呼,“元衡冒雨辛苦,请坐。” 等荀忻脱下雨具,在榻上坐下,曹洪搬着木榻坐到了他对面,“斥候来报,刘表援军已入穰县。” 刘表这次行动速度不慢,荀忻思忖着,唇亡齿寒,刘表把张绣作为北边的屏障,张绣如今走到穷途末路,刘表不会坐视不理。 “将军可知,援兵人数几何”荀忻问道。 曹洪面色微凝,“有上万之众。”他起身去取挂在壁上的舆图,点了点穰县与湖阳两城,“刘表部将邓济屯兵湖阳,两日前已至穰县。” 曹操留给他们的军令是“以攻为守”,在宛城中留下了万余步骑。然而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别说十倍五倍,他们人数甚至比敌军还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战该怎么打 “势均力敌,如何攻城”曹洪有些犯难地叹道。 荀忻盯着地图思索,宛城、穰县所在的南阳郡位于南阳盆地,地势平坦,没有山川之险,也就没有能设伏的地方。 运动战打不了,只能硬打攻城战,可要打攻城战己方人数远远不够。 等等,谁说攻城战一定要攀着城墙硬打 荀忻回忆起曹操在濮阳,被诈降诱入城中的遭遇,攻城之计有了轮廓。 “将军。”荀忻若有所思道,“宛城府库中,可还存有张绣兵服” 宛城曾是张绣的本屯,城中不仅存有张绣军的铠甲武器,还有不少降卒。 曹洪不明所以,答道,“有,仍有百余甲胄。”说完他反应过来,“元衡欲伪服诈开城门” 张绣不是傻子,想着换成张绣军的甲胄就能骗开城门,无异于痴心妄想。 曹洪皱着眉,难道是他看错人了,此人是赵括之徒,只能纸上谈兵 荀忻摇头,“张绣定然有所防备,诈城难矣。”他抬眼道,“而混入细作并非难事。” “细作”曹洪眼珠一转,由迟疑转为惊喜。 缠绵的春雨终于停下,曹军中的降卒被召集在营外的草地上,降卒们被甲士推搡着,用余光环视四周,面露惶恐。 被俘虏这么多天了,曹军难道嫌弃他们吃得多,要就地坑杀 曹军甲士走动间,铠甲起落,发出整齐的响声,众人望去,一位玄袍青年率众而来。 这位相貌出众的长吏环视众人,声音清朗,神色平和,“家人俱在宛城者,请出列。” 降卒们面面相觑,不知是福是祸,不敢妄动。声音洪亮的甲士将荀忻的话交替重复数遍,保证场中每一名降卒听清。 “无人出列,众皆处死。” 听到这句话,家人在宛城的降卒害怕同袍告密,惊惧地挪开脚步,认命出列。 出列的人有十之六七,七百多人中走出四百余人。 荀忻下令押送剩下的三百人回营,望着场中留下的降卒道,“有父子兄弟在场者,出列。” 或许是这道命令让人不解其意,思考不出危险,这回降卒听令后很快分出前后两列。 四百余人里,有一百多人站在前列。此时军阀募兵大多靠劫掠乡里,所过之地男丁全被强征为兵,是以一军中多有父子、兄弟。 “父与兄退后一列。” 于是降卒再次变成前后两列,荀忻下令押送走前列的“子”与“弟”,在众降卒困惑惶恐的眼神下,继续道,“尔等虽为降卒,既入我营中,即为曹卒。” “张绣在穰城,尔等皆知。如今需汝等扮作散卒,潜入穰城” 两军交战,总有溃散的逃兵,这些人要么趁乱逃出去成为山野贼寇,要么最终无处可去,自行回到军队。 宛城之战刚打完没过久,曹营中隔几天就有原本溃散的逃兵找回来,想必败逃的张绣军更是如此。 荀忻向近四百名降卒吩咐清楚任务,提醒道,“尔等家人在何处,诸君莫忘。” “穰城若破,必有重赏。若有一人反叛”青年人抬眼漠然道,“诸君知矣。” 慈不掌兵,吕布掳人妻儿的行为从兵家角度来说,其实无可厚非。 他要的是忠心于己的间谍,如果细作反叛投敌,那真要重演曹操在濮阳的遭遇,被里应外合包饺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降卒们对张绣未必有忠心,更何况亲人性命都在曹军手中,当即俯首称诺。 这四百人中另混入百名曹军精锐,五百人分散开来,作为散兵逃回穰城中,降卒们周身全无破绽,百名曹军穿着张绣军的甲胄混在其中,按着降卒编出来的身份,重新被编入张绣军中,丝毫未引起怀疑。 曹洪在军帐内摆弄算筹,“为何不能事先围城” 被询问的人正沉迷于伏案写写画画,没有听见。 曹洪揪走荀元衡手中形式古怪的羽毛笔,强行引人注意,问道,“元衡,事先围城为何不可” “若率兵围穰城,日日夜袭,令张绣军不堪其扰,而后出其不意昼袭,里应外合之下,必能破城。”曹洪拍案,提出自己琢磨出的虚实之计。 “将军此计甚善。”荀忻肯定地点点头,“只是邓济援军屯兵于穰县外,我若围城,其必与张绣里应外合,围剿于我。” 曹洪皱着眉叹口气,跽坐回榻上,“确实如此。” “为之奈何”曹洪的视线从帐顶移回荀忻脸上,问计道。 文吏总爱卖关子,问一句才有一句,荀元衡至今也没有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荀忻盯着曹洪手中的羽毛笔,“为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一战破城。”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而敌不知其所守。”荀忻引用了一句孙子兵法,补充道,“邓济未及相救,而穰县已破,其必无可奈何。” 玄袍青年微笑,唇角随之显出梨涡,伸出手讨要道,“将军,笔还我。” 曹洪把羽笔递回他案上,自言自语,“速战速决,何其难也。” 穰县中,邓济与张绣宴饮数日,率军在穰县数十里外的安众驻扎下来,与张绣互为犄角。 数千名曹军昼夜行军,抵达穰县郊外,白天躲避在树林中休整。入夜时分,曹军埋锅造饭,饱食过后马勒口,人衔枚,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兵临城下。 城中的细作兵分两路,混入其中的曹军精锐带着降卒,摸到了穰县的粮仓,先烧粮仓,再四处放火。 张绣在睡梦中被亲兵唤醒,“将军,城中混入奸细,粮仓被焚” “勒兵守城,曹贼必将趁此攻城”久经战阵的张绣很快反应过来,他赤脚踩在地上,急急忙忙穿戴衣物。 “粮仓不救”亲兵迟疑问道。 张绣骂了句凉州粗话,“为何不救,不救汝食何物”他穿上革靴,提着佩刀往外走,“速速救火,守城” 他命亲兵快马前往营中,调集士卒,匆忙驰援四面城门。 曹军仿佛是从地底凭空冒出,不知何时架起了云梯,争相往城墙上攀爬,四门之中北门与东门攻势尤其猛烈,张绣一面遣人向邓济求援,一面亲自率兵增援北门。 此时曹军攻势薄弱的南门,守城的校尉刚向传令兵汇报完军情,正要登上城楼,一柄利刃抹过他的咽喉。 鲜血从脖颈处涌出,校尉用尽力气回头,最后一刻看到的那张脸,分明是他认识的部下。他来不及思考,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守军毫无防备之下,降卒们干脆利落解决掉守卫,打开城门,接应等候在南门外的曹军主力。 望着沉重的城门在面前缓缓推开,耳边是厚重沉闷的声响,曹洪不由望向荀元衡,城楼上的火光映在青年的脸上,此人转头望向他,“将军,入城矣。” “诸君入城。”曹洪拔出佩刀,跃马上前,“奋勇杀敌” 荀忻策马随着骑兵入城,“入城之后,方为此战之始。” “知矣,擒贼先擒王。”曹洪应道。 率领精锐入城的军司马赶到曹洪马前复命,曹洪勒马道,“此战君为首功,张绣何在” 军司马此前已探明消息,“禀将军,张绣应在北门。” 穰县北门,张绣率兵击退攻城的曹军,察觉到不对,曹军的攻势竟然越来越弱,难道此前猛攻北门只是曹贼的声东击西之计 张绣只恨贾文和不在身边,无人能为他出谋划策,“西、南二门果真无贼攻城” 胡车儿答道,“方才各门来报,俱言敌军攻势微薄。”他也感到不解,曹军半夜突袭,城内奸细放火,架势闹得挺大,怎么真到了攻城时又虚了 大费周章弄一出,就这 张绣皱眉,觉得心脏怦然直跳,事出反常,必有妖异。他还在犹豫要不要驰援其他三门,城楼下突然喊杀声大作。 士卒仓皇跑上城楼,“将军,贼人已然入城” “贼至楼下矣”,,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70章 故弄玄虚 曹洪率兵从城内攻上北门城楼, 两军短兵相接, 张绣军被困在城楼上成了瓮中之鳖。 “缴械不杀”攻城的曹军得令后齐声重复,声势震天。 “降者不杀” 城楼上第一件兵器“哐当”落地, 军心动摇, 兵器落地声此起彼伏,在己方毫无胜算的情况下, 大多数人选择了投降。 张绣拽住要上前拼死的胡车儿, 这位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红着眼吼道, “将军” 胡车儿奋力挣开, 唾沫几乎溅到张绣脸上,“仆率军突围。” “败矣。”张绣望着城下昏沉如墨的夜色,他的人生何尝不是这样, 火炬再亮, 驱散不了化不开的墨色,如何挣扎也抵达不了黎明。 张绣低头望向手中刀,刀锋雪亮,刃上血迹犹存。 胡车儿见他动作, 连忙上前夺刀,“将军不可”八尺大汉双目通红流下泪,手中夺下来的刀坠地, “降矣。” 投降吧,降了或许能保全性命。虽然战败投降与主动臣服的待遇天差地别, 不可同日而语。 张绣身边的亲兵也都望着他, 是投降还是殉城, 都在张绣一念之间。 “降。”这一个字再次说出口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张绣俯身去捡被胡车儿扔了的刀,还刀入鞘,越过簇拥着他的士卒们,携带着众人的目光,走下城楼。 “将军。”士卒们让开道来,眼中含泪,将军终是不忍他们这些人送命。 张绣双手托着佩刀,望着骑在马上的曹洪,沉声道,“张绣愿降” 荀忻对上曹洪询问的眼神,点了点头,张绣愿意投降当然是好事,对他们来说,显然活着的张绣更有价值。 曹洪挥手,命人上前卸了张绣的兵器甲胄,“将军肯降,仁也。” 张绣麾下将帅被分散看守起来,城内粮仓的火已经熄灭,救火的人惊闻敌军入城,主君投降,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既宛城后,穰城也被纳入曹军势力范围。张绣叛后,南阳诸县随之叛曹,如今张绣投降,忠于张绣的诸县同样投降,南阳郡北部回到了曹军手中。 荀忻与曹洪立在穰县城头,城下邓济所率的刘表军在密集的箭矢下退却,曹洪扭头问道,“湖阳可取否” 邓济若退,必然要退回原本屯兵的湖阳。 “兵力不足,恐怕不能取。”荀忻望着撤退的敌军,摇了摇头。 分兵守城后,他们能拨出去的兵力就只有五六千,而邓济兵马近万,人不过来围城就万幸,他们想要打下湖阳着实有难度。 “惜哉。”遗憾于不能再攻城略地,曹洪取过士卒手上的弓箭,搭箭张弓。 “将军勿忧,虽不能取,不妨扰之。”荀忻见他如此,出言安慰道。 曹洪闻言再无心瞄准,手上弓弦一松,任凭箭胡乱射出,拽住荀元衡的袖子,“如何扰之”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曹子廉自觉对荀元衡有一定了解,此人话不说满,几乎言出必行,他口中的“扰之”恐怕并不简单。 “以德扰以德服人。”荀忻低咳一声改了口,神色肃然,看起来不太像是开玩笑。 什么叫以德服人曹洪迷惑地皱起眉头,都建安二年了,打仗还兴孟子那一套他追问道,“何意” 只见荀元衡笑了笑,“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1。”,提醒曹洪他们还在城楼上,“此处非周密之地。” 曹洪环视四周,身边都是士卒,“啧”一声,拉着荀元衡的袖子往城下走,“入我帐中密谈。” 数日后,湖阳城外。时值暮春,杨柳垂下碧枝,柳絮纷飞,农人在田间种瓜,种黍。一日辛劳过后,身穿短褐麻衣的农人肩扛着锄头,走到池塘边搭着的石板上坐下,哼着小调洗去手上、锄头上的泥土。 池塘水不深,前些天刚下过雨,显出澄澈的碧色。农人掬水洗完手,余光注意到塘底半埋着一只近一尺长的河蚌,他面上一喜,伸手将河蚌从泥中挖出来。 感受到上手的分量太轻,农人大失所望,原来是个空蚌壳。 他将蚌壳掰开,果然里面只有一点黑色淤泥,随手将蚌壳扔下。 农人扛着锄头走出两步,又转身返了回来,如果他没看错,刚刚那只蚌壳上似乎刻有图画。 他迟疑地捡起蚌壳,银色光滑的内壳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其上刻痕明显。 农人抹去内壳上的污泥,其上的文字他不认识,只仔细打量图画,内壳上从上到下画着三轮日,隔着一朵云,最后是一朵飘雨的云。 “怪哉”农人嘟囔着将蚌壳清洗干净,揣进怀里,准备带回去给里中识字的乡邻辨认。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在湖阳城外的各处重复上演。 “张君”农人找到识字的邻人,将拾到蚌壳的经历添油加醋描述给围观的乡邻们,什么塘中神光大作,什么金鲤绕蚌而舞,说完连忙问道,“张君且观,蒲蠃中所刻何意” 蒲蠃正是此时对河蚌一类的称呼。 张君沉吟片刻,念道,“即日起,三日晴,一日阴,一日雨。”他扭头望向农人,“竟似预言天象” “若真能应验,岂非神迹”张君抬头望了一眼天,心有敬畏,“当是河伯显灵。” 众人数着日子,从那天起,三日天晴,一日天阴,一日阴雨,蚌书所言竟然无一谬误。 “河伯显灵”农人捧着蚌壳跪在雨中,惊喜不已。 蒲蠃刻字,预示天气,这则消息在湖阳吏民中不胫而走,人人都常往河湖旁边跑,期盼着能捡到刻字的蚌壳,见证神迹。 一时间湖阳城内外水底里的河蚌全被好事者糟蹋,河蚌肉老难以食用,倒是便宜了畜养的家禽饱餐一顿。 然而刻字的蒲蠃却再难寻见,仿佛为了“即日起”的准确,过了那一天蚌书就完全消失,这更为神迹添上一份神秘光彩。 曹洪与荀忻共处一帐,见他对照简牍写写画画,凑过去看了看,竹简上的文字鬼画符一般,全然看不出涵义。 案上放着闲置不用的简牍,曹洪好奇地拿过来简牍右侧篇首三个大字,“三统历”,竟然是天文历法。 有一段文字被人用朱砂圈出,曹洪逐字辨认,念道,“推月食,置会余岁积月,以二十三乘之,盈百三十五,除之。不盈者,加二十三得一月2” 曹洪的声音越念越小,乃至微不可闻,他只觉这算法过于复杂,足以令他不太机敏的头脑被绕晕。 “元衡欲推月食”曹洪不禁对这位年纪不大的文吏肃然起敬,太史令的活也能干,荀氏子弟果然博学多识,多才多艺。 “正是。”荀忻应了一声,将最后几笔算完,“得之矣。” 他抽出一张素帛,边写边道,“本月望日,当有月食。”望日即农历月半,也就是这一月的十五。 说起来此前他不知道,原来汉代的人就已经总结出了准确的月食推算公式,发现了日、月食有135个朔望月的周期。 三统历乃是西汉的刘歆所编,沿用到东汉的章帝时,改用更为精确的四分历。 荀忻用这两本历法中记载的方法分别推算月食,得出的结果别无二致,证明本月的确会有月食。 “莫非是河伯要预示月食”曹洪反应过来,艰难忍笑,荀元衡似乎玩上了瘾。 荀忻搁笔,“君得之矣。” 曹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有君在此,我无忧矣。” 于是湖阳城外再次出现蚌书,人们虔诚地捧着蚌壳交给识字的士人,士人拿着蚌壳念道,“本月望日,血月不祥。” 众人面面相觑,作为乡野之人,说月食可能还有人不解其意,而“血月”这个词却自带意象,人人能懂。 皎洁明月染为血色,何其不祥,众人奔走相告,嘱咐亲朋好友事事小心。 到了望日那一夜,湖阳城中的百姓等在庭院中,等到月上中天,圆月果然逐渐变为血色。 天穹上天色如青琉璃,红月远望而去着实诡异,令人心生不祥。 连某些不信鬼神的官吏也心思动摇,果真有月食,难道真的是河伯显灵 经此以后,“湖阳县为河伯庇佑”这一说法深入人心,人人争相祭祀河伯,甚至城中屯守的士卒早起操练时都要同拜河神。 屯兵到新野的曹洪听到细作传来的消息,捧腹不已,好不容易止住笑,正容道,“时机至矣。” “是也,图穷而匕现,正是此时。”荀忻拱手笑了笑,他故弄玄虚刻了那么多蚌壳,是时候收网,不知道效果如何。 “河伯第三道诏,元衡欲如何写”曹洪好奇问道。 “德不配位,天谴旱螟。”玄袍青年缓声道,谶纬之语不能说得太明白,只希望湖阳吏民能意会到一二。 当然就算一时没人领会到,城中的细作也会充分为之解释。 “螟”即为蝗虫,时人最怕的无疑是灾荒,旱灾导致蝗灾,随之而来便是饥荒。这是与所有人息息相关的生死之事,没人能置身事外。 “德不配位,天谴旱螟”士人的神色由虔诚转为忧惧,到底是谁德不配位,乃至引发天谴 蚌书的准确性早已被验证,城中人对此深信不疑,“天人感应”思想更是潜移默化成为当世共识。他们所思考的问题只剩下一个是谁引发天谴 南阳郡天高皇帝远,没多少人往汉帝身上联想。既然灾祸应在湖阳,问题来了,湖阳城中最高权力者是谁 刘表作为州牧,大兴教化,称得上仁政爱民,人们怀疑的眼光从其身上掠过。 众人的目光被引向邓济,难道是邓将军 此前多少年,河伯从未示警,而邓济屯兵湖阳后河伯频繁显灵。 城中的舆论被无形的一双手所控制,人性中自私愚昧的一面,如水浅而礁石露,逐渐显露出来。 邓济渐渐发现,身边人看他的目光隐隐不对,他虽然听过城中愈演愈烈的河伯预警,但却从未往自身上联想。毕竟他是刘表的下属,下意识想到的当然是刘景升。 “将军。”斥候来报,“曹军往湖阳而来,据城不足五十里。” 邓济闻言豁然起身,“曹军竟敢寇我”惊讶之余他连忙布置守卫,“速速勒兵守城。” 曹军第二天即至城下,五千余人安营扎寨。邓济在城墙上放眼望去,从绵延不绝的营寨来估算,此次来攻的曹军足有数万人。 曹军哪来的这么多人真是奇也怪哉。 他心底有些怀疑曹军是虚张声势,但又不得不承认,曹军既然敢来攻城,人数绝对数倍于己。 当听闻曹军趁夜将数百份劝降书射入城中时,邓济慌了,“立即遣人搜寻销毁” 然而为时已晚,劝降书中提到曹公仁德,数次天灾唯独曹公治下“飞蝗避境”,城中开始盛传曹操的德政。 被细作重金贿赂的邓济部将终于倒戈,邓济必然要败,不如以其作为投曹的进身之阶。 夜晚仍在睡梦中的邓济被五花大绑,醒来惊怒交加,“竖子尔敢” 几名部将用粗布塞上他的嘴,一人道,“汝德不配位,勿要连累我等。” “我等念君臣之情,未将汝投水祭河伯,将军知足矣。”另一位部将冷声警告道。 邓济心中大骂“竖子愚昧”,却也无可奈何,此时他哪能不知,所谓的神迹恐怕是曹贼的诡计。恨只恨他未能在谣言萌发时就掐断苗头,以至于愈演愈烈,最终为之吞噬。 曹洪接到军报称湖阳举城投降,半信半疑率兵前往观望,行军到城楼下,城门开启,为首的骑士拱手道,“湖阳愿降,此为贼将邓济,将军请验。” 他一甩马鞭,战马驮着被捆得结实的人往曹洪这边而来,曹营士卒连忙牵过马带到曹洪面前,“将军。” 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只穿着绢布里衣,双目圆睁,嘴被布堵着,只能“呜呜”出声。曹洪定睛仔细打量,不由咂舌,这位还真是邓济。 “邓将军何至于此。”曹洪控着缰绳绕着邓济走了一圈,心有戚戚为他叹一句,叹得邓济羞愤欲死。 “诸君弃暗投明,实为明智之举。湖阳一应人事照旧,此外吾即奏禀司空,为诸位表功请爵。” 湖阳众人闻言下马叩谢,引着数千曹军入城。 曹洪驱马与荀元衡并行,拱手揖道,“君之谋算韬略,虽陈平在世,犹不及也。” “运筹帷幄,令洪心折。”曹洪诚挚道,“与君共事,实乃曹洪之幸也。” “将军谬赞。”荀忻拱手回礼,他倒不觉得自己这一计有多高明,无非是仗着敌将识不破谶纬,如果遇到有能力善决断的将领,这种计策就没有实现的土壤。 他对此计的预判不过是扰乱人心,没想到实际情况更为戏剧化,不由抓住时机重金贿赂邓济部将,推波助澜,终于使敌不战自溃。 望着湖阳的高墙,荀忻深刻地意识到舆论的力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能成为他的助力,也能为敌所用,甚至在他不经意时很可能反噬。他对此平添几分敬畏,暗自警醒,对待谣言不可不慎。 “若无将军慷慨解囊,此城亦不能得,将军当居首功。” 曹洪的笑容凝在脸上,不提还好,一想起忍痛掏出的财货,不战而胜的喜悦都冲散许多。 “散微末之财而凭空得一城,如此便宜,天下岂有”曹洪重新振作起来,左顾右盼哼哼道,“洪得利多矣。”,,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71章 如是君臣 钟繇作为尚书仆射, 常常要代表尚书台向司空禀事。 这一日, 他如往常一般进入司空府,通禀后在堂中等候,片刻过后,曹操从内堂摔门而出。 钟元常听着木门回荡的响声,面上不显, 心里犯起了嘀咕,明公最近举止失常难道是因为在宛城被张绣降而复叛, 依旧耿耿于怀 回到尚书台,钟繇向荀彧提起这件事, “明公出入动静失常,是因失利于张绣之故” 荀彧否定了这个猜测, “以公之聪明,必不追究往事, 殆有他虑。”他放下笔, 一旁的文吏接过荀令批复好的文书,诺诺而退。 数日后,许都司空府。 荀彧下车进府,在庭中与曹丕、曹植相遇, 两个小孩见到他规规矩矩躬身行礼,“令君。” “公子。”荀彧莞尔一笑, 拱手还礼后继续往前走。 曹丕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 再闻闻自己寡淡无味的衣袖, 望着荀令君飘然远去的身影, 面露钦慕。 “阿兄,行矣。”五岁的曹植生得玉雪可爱,小孩疑惑地仰望停下脚步的胞兄,晃了晃曹丕的袖子。 荀彧与曹操商议完政令,见其神游天外,在座上唤道,“明公。” 曹操回过神来,望向他,叹了口气。 “明公为何事忧虑”荀文若依旧皎若月明,多年来容貌风度并无改变。 曹操从书案上的竹简堆中抽出一张左伯纸,递给荀彧,“袁本初来书。” 荀彧阅信,袁绍在信中言辞悖慢,借口许县地狭,雒阳残破,让曹操迁都鄄城。 看着荀彧放下信纸,曹操叹道,“我欲讨之,而力不敌绍,何如” 袁绍言语轻慢,就是看准了他曹操势弱,无可奈何。 “历数自古成败之事,有才者,虽弱必强,失道者,虽强易弱。”荀彧举例道,“刘、项之存亡,足以观之。” 对于争夺天下的人来说,实力强固然很好,暂时势弱也不必沮丧。刘邦与项羽争天下,项羽强而刘邦弱,但最后鹿死谁手,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 “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尔。” “公有四胜,而绍有四败。” “君试言之。”曹操望向荀文若,听其循循道来。 “绍外宽内忌,任人而疑心,而公明达不拘,唯才是举,此度胜也。” 袁绍用人多加猜忌,曹操本人疑心重,但在用人方面确实做到了用人不疑。因此在用人这方面他绝对胜过袁绍。 “绍见事迟疑,迟重少决,失却先机,而公能断大事,随机应变,此谋胜也。” 袁绍麾下谋臣众多,遇事先要吵出个子丑寅卯。袁绍本人又不善做决断,常常错失良机,而曹操却应变过人,定计果断。因此在谋略方面他仍然要胜袁绍一筹。 曹操对袁绍知之甚深,心里清楚荀文若不是在单纯地奉承他,袁绍确实有这些毛病,而他也自信能在这两个方面胜过袁绍。 荀彧继而从“士卒争死”和“礼贤下士”两个角度,将曹操与袁绍作比较,得出了曹操武功和仁德远胜袁绍的观点。 “明公以此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天下谁敢不从绍虽强,无能为也。” 曹操终于转忧为喜,“君言是矣。”至少作为一方主将,他必须有胜敌的自信。 荀彧转而道“不先取吕布,河北未易图也。” “然。”曹操点头,叹息道,“我所虑者,唯恐袁绍侵扰关中,北联羌胡,南诱蜀汉,袁绍占天下六分之五,而我独有兖、豫二州,如何相抗” 曹操担心的是,他若专心对付吕布,无暇插手关中,如果袁绍得了关中之地,天下六分之五都被袁绍占了,那这仗就没有必要打了。 荀彧答道,“关中势力纷杂,将帅以十数计,唯独韩遂、马超最强。关中见山东战起,必定各自拥众自保。” “为将奈何”曹操起身坐到荀彧身侧。 “明公可抚之以恩德,遣使连和,此虽非长远之计,足以使明公战时无后顾之忧。”他拱手道,“可遣一人总领关中之事。” “何人”曹操略微俯身,蹙眉相问。 眼前人从容而答,“钟繇。” “元常”曹操沉吟片刻,“元常理干持重,可矣。” 正商议间,属吏奉着竹简来报,“明公,宛城传书至。” 曹操接过竹简,展卷而读,抬眼望向荀彧,不掩惊喜,“元衡献计,与子廉生擒张绣、邓济。” 他把曹洪的军报递给荀彧,“南阳郡北尽皆归附。” “上兵伐谋,令弟之夺城,何其游刃有余,使人叹为观止。”荀忻与曹洪这一战,帮他彻底解除了许都南面刘表、张绣的威胁。 片刻之间,关中与荆州两个心头大患迎刃而解,曹操怎能不喜 他喜不自胜之下,当即想召郭奉孝过来饮酒欢庆。 荀彧看完军报,微露笑意,拱手道,“当与明公贺喜。” “然关中之事,公需尽早布置。”荀彧起身向曹操告辞。 “吾知矣。” 于是曹操表钟繇以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给予钟繇极大的自主权,将关中之事全权托付给他。 曹洪与荀忻因战功升迁,曹洪被拜为都护将军,封国明亭侯,荀忻封高阳亭侯,食邑七百户。 高阳亭位于陈留郡,邻近颍川。汉代封爵以封地在家乡为荣,荀忻祖籍颍阴,本该封在颍川,但迁都后许都位于颍川郡,按例京畿不能作为封地,只能退而求近。 曹操本已做好打算攻打吕布,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成为众矢之的。 建安二年,袁术称帝于寿春,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 天下震惊,许都尤甚。 荀忻在昏沉中苏醒,入目的是浅色的帷帐,眼前眩晕,耳内轰鸣。 他浑噩的神智隐隐意识到不对,脑中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要去参加庆功宴,伸手摸上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不出意外摸到鼓起的肿包。 荀忻皱起眉头,他竟然不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 忍着眩晕望向周围,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沿,荀忻闭眼又睁开,“子廉将军。” 靠在荀忻床头打瞌睡的曹洪被惊醒,“元元衡醒矣。” 曹洪凑上去扶他起来,荀忻被挪动,眩晕更为严重,他强压下恶心呕吐之感,询问曹洪,“忻为何昏厥” 这种感觉荀忻并不陌生,他做群演时就曾摔到脑震荡,眩晕、不记得受伤经过、恶心呕吐等症状,无一不与脑震荡符合。 曹洪羞愧道,“元衡醉后,我遣人送君还家,未料途中为寇所袭,幸而元衡未有大恙。” 荀忻暗自皱眉,醉酒自从上次被郭奉孝灌到神智不清后,他喝酒时十分谨慎,绝对不会过量,怎么又会醉酒 “袭我者何人所属”青天白日,城内哪来的贼寇 “张绣旧部。”曹洪愤然骂道,“畜生无眼,旧主已押入许都,竟于城中寻衅滋事。” 荀忻从曹洪怒不择言的话中零散拼凑出当时发生的事,两个时辰前的庆功宴上,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喝多了,曹洪派马车送他回住处。 曹洪家的马车可以想见颇为奢华,曹洪派的随从又不多,招摇过市时就被有心人拦住,冲突中马车倾倒,不省人事的荀忻跌落车下。幸好有军中的士卒路过,及时相护,才没有发生更严重的后果。 即使他此时头脑不甚清醒,也能看出这件事疑点极多。 张绣兵败投降,本来就是敏感人物,他的旧部不说缩着脑袋做人,怎么敢对曹洪的马车动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曹洪叹一口气,“此事洪已遣人禀明司空,元衡首疾,且安心休养。” 荀忻抓到奇怪的重点,慢吞吞重复,“何谓首疾”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怪,郑玄注诗,“忧思以生首疾”,他思念谁了就说他首疾 等等,荀忻眨眨眼,他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 那边曹洪卡了壳,他挠了挠头,“医工方才诊断,君疾在首”他回忆医工的话,转开话题,“少思少虑,数日就可痊愈。” 许都中,曹操拿到曹洪快马送来的书信,他想起新设的刺察机构校事,所禀报的消息,神色转冷。 某些人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不杀鸡儆猴,或许他们只当曹孟德未生耳目。 他叹口气,对书吏吩咐道,“起诏,调高阳亭侯回许。” 数日后曹操因杨彪与袁术为姻亲,令人诬陷杨彪与袁术私下交结,将杨彪下狱。 孔融得知这个消息,连朝服都来不及穿,前来拜见曹操。 “明公。”他自恃自己与曹操有旧,直言劝道,“杨公四世清德,声名为海内所瞻仰。” “周书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更何况杨公与袁氏仅为姻亲,如何能以袁氏归罪杨公” “易称,积善余庆,弘农杨氏累世德行,子孙竟无恩泽可及,可知此言”孔融顿了顿,嘲道,“徒欺人耳。” 弘农杨氏四世为太尉,杨彪的曾祖父杨震被称为“关西孔子”,门生故吏遍天下,是当世与汝南袁氏并列的名门望族。 曹操敷衍道,“此国家之意,非孤一人能决。” 孔融抬头望向他,戳破那层窗户纸,“假使成王杀召公,周公岂能不知” 他将曹操比作周公,天子比作成王,召公与周公共同辅佐成王,正如杨彪与曹操,所谓的天子要杀杨彪,谁信这不是出自曹操的授意 屏退众人后,空荡的堂内回响着孔融一人的声音,“如今天下世族簪缨,之所以瞻仰明公,全因明公聪明仁智,匡扶社稷。公若滥杀无辜,海内得闻,谁不失望” 孔融见曹操沉默不语,言辞愈发愤慨,他站起身道,“孔融鲁国男子,明日便当拂衣而去,不复朝矣。” 曹操心意并无改变,仍下令将杨彪收付许都县狱,由许县县令满宠负责审讯。 满宠接到命令,带着县卒上杨彪家提人,把这位前太尉收入槛车。等他回到县狱,两封书信已经摆到了案头,满宠望着封泥上的印鉴挑了挑眉,伸手取过尚书令荀彧的来书展读。 荀令君书中之意,希望他审问取证,不要用刑考掠。 满宠再拆开少府孔融的来书,扫了两眼便放下,孔融之意与荀令君相差无几,让他“受辞即可,无加考掠”。 令君,孔文举不明白也就罢了,难道连你也看不明白曹公之意他未必是要致杨公于死地,恐怕仅仅是为了一挫杨氏的锐气。 如果满宠在狱中礼遇杨公,是敬他,还是害他 满宠将两封信扔回案上,亲自审讯杨彪,全不顾及杨彪年老,该用的刑讯用具一件未少。 尚书台中,荀彧听着属吏的禀报,神色莫辨,“满伯宁对杨公用刑” 属吏点头,“据闻杨公在狱中,受刑昏厥,奄奄一息。” “满伯宁”荀彧放下笔,满伯宁所为无非揣测曹公心意,他没想到曹公自边让一事后,仍能做到这个地步。 只见素来平易近人的荀令君,半晌独坐不语。 尚书台中一时人人屏息,落针可闻。 于是文吏间人人传言,荀令君与孔少府因满宠执意对杨彪用刑,怒而绝义。 连曹操对此也有所耳闻,当满宠前来求见时,他立刻放下手中之事召见,“卿审讯如何,可有所得” 满宠拜倒在地,“杨彪考讯之下,无所招供。”他抬头禀道,“凡收狱当杀者,宜先彰显其罪。” “此人海内知名,若其罪不明而杀之,必大失民望。”满宠揖道,“窃为明公惜之。” 曹操沉吟不语,片刻后答应道,“如卿所言。” 他随即下令赦杨彪无罪,即日释出,饱受刑狱之灾的杨彪捡回了一条性命。 孔融听闻消息,终于明白了满宠的用意,“伯宁大直似屈,是我误矣。” 满宠入省阁公办,在宫中遇到尚书令的车骑,他依循惯例躬身避让到道旁。 耳边车行声却缓缓停止,帷车竟在他身旁停下,满宠抬头看去,侍从将车帘掀起,端坐车中,仪容出众的荀文若向他作揖。 满宠长揖回礼,望着帷车徐徐远去,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荀令君并不是不懂曹公心意。 他们君臣莫不是在相互试探荀君若有半分默许,也许曹公就要借此机会铲除杨公,肃清朝野,除一后患。 满宠叹口气,这才是君臣,看似亲密无间,生死同心,却始终各有立场。,,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72章 前因后果 荀忻睁开眼, 眼前,脚下, 目所能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深海, 如谷底,死一般沉寂。 他往前走, 没走两步,陡然一脚踏空, 整个人向下坠落,荀忻不受控制地闭上眼。闭眼后,之前被蒙蔽的五感缓慢恢复, 下落中, 耳边突然人声嘈杂, 仿佛有人在争吵。 “叔慈既死, 家财当分与宗族。” 有人愤怒道,“吾兄虽亡, 仍遗幼子, 岂有散财与宗族之理” “觊觎孤儿财产,君子不耻。” “尔等饱读经书, 满口礼义,而今如豺狼窥伺, 候人死而争分其家, 岂不羞乎” “当年之事汝以为无人能知此儿非我荀氏子” 争吵声逐渐远去, 再睁眼, 他伏在床榻旁,床上卧着一位老人,鬓发染霜,病骨支离。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眶滑落,孩童的声音在哀哀哭泣,唤着“阿父”。 荀忻发觉自己的意识控制不了身体,隐约猜测这是原主的记忆。 那么,眼前的老人是原主的父亲,荀靖 荀忻仔细打量起荀靖的长相,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他还是心中一凛,荀靖的眉眼五官与荀绲、荀爽并不相似,这很正常,毕竟就算是双胞胎兄弟也不一定长相肖似。 但是,荀靖和原主神韵间竟然有些几分相像 他们到底是不是亲生父子 荀忻思绪混沌,理不清这重重矛盾,只觉得一切扑朔迷离,看不真切。 瘦小的手被掌心汗湿微凉的一只大手覆住,荀靖握着小儿的手,眼中盈盈有泪,叹道,“衰世之中,年过五十,不称夭寿。生死乃常数,唯憾不能抚吾儿长大。” “遗儿一人,茕茕于世间,孤立无依,父之过也。” 受原主的情绪影响,荀忻望着老人,哀痛之感油然而生。 小荀忻埋头到父亲的怀里,哽咽着止住哭泣,视线被挡住,荀忻只觉有人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唤他“蒿儿”。 “儿不幸生于浊世,吾料天下将乱,太平难冀”荀靖闭上眼叹息,“为父如何不忧” 荀靖的声音缓缓消逝,不知是过了瞬息还是经过长夜,眼前的场景换了,空旷的原野,熟悉的宽阔道路空无一人,乌云低沉,天色昏暗,视线中的景物晦黯失色。 他孤身站在道旁,似乎在等什么人,荀忻的意识仍然控制不了身体,身不由己地等在原地。 注意到视角高度,荀忻猜测此时原主大概有十二三岁,他本能地觉得时间线是混乱的,最初听到的声音明显发生在荀靖死后,而现在应该离荀靖去世有些年岁了。 似乎等了很久,数辆牛车才出现在视野里,牛车辘辘驶来,缓缓停下。车帷被掀开,儒袍青年走下牛车。 此人翠眉乌鬓,瑰姿奇表,正是他的堂兄荀彧,荀文若。 比起尚书令荀文若,眼前的荀彧年方弱冠,俊秀的眉宇间带着少年意气。 注意到视线被固定在兄长脸上,荀忻意识到原主此时或许对荀彧并不熟悉。仿佛是验证他的猜想,原主拱手低头作揖,似乎准备唤“兄长”,却在即将脱口而出时改口。 “文若。” 荀忻从梦中惊醒,捂着脑袋深深叹一口气,他怎么会梦到原主视角的记忆 如果梦是真的,那么在他穿来的第一天,一开口的第一句称呼就掉马了。 谁能想到原主他还心口不一 荀忻翻身坐起,天蒙蒙亮,远处传来鸡鸣声,他从穿上木屐走到案后坐下,提笔在素帛下快速记下梦境。 他回想起了梦里的困惑,“荀忻”究竟是不是荀靖亲生的如果是,为什么荀氏族人要说他并非荀氏子,他的亲生母亲是谁 如果不是,为何他和荀靖长相肖似,为何荀靖、荀绲对他视若己出 他搁下笔,身世的问题虽然令他困惑不解,于此时却无关紧要,当下更重要的事是尽快想起受伤前后的记忆。 荀忻穿上外袍,在室内踱步,那一天他去参加庆功宴,应当是骑着小白去的,到达宛城县署外,他下马,仆役接过缰绳,再然后 荀忻忍着头痛,努力回想,宛城中的文吏、武将大多在席上。与宴时舞姬穿着罗衣丹裙,在鼓上作舞,众人觥筹交错,有人向他敬酒,敬酒时差点碰倒他的酒杯,向他赔着罪伸手扶正 他回忆起自己掩袖饮酒的画面,敬酒的人是 荀忻骤然停下脚步,那人是输送军粮的中郎将,从许都而来。 “许都。”荀忻坐回榻上,事情似乎比他预想得更为复杂。 喝了那杯酒后,他昏倒在案上,众人却只以为他酒醉,随后曹洪遣人相送,这便说得通了。 荀忻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之前闻了闻味道,这才放心喝了。 此时的毒药、迷药大多做不到无色无味,于是大多下在酒与饮料中,借酒味掩盖药粉的异味。咽下凉水入喉,他暗自思量,看来以后还是彻底戒酒,更为安全。 他名为醉酒,实则昏迷不醒,碰到乱兵,械斗之下不幸身死。这似乎是偶然发生又顺理成章的意外,就算亲友要迁怒,勉强能把他的死算到张绣头上。 那么问题来了,谁最想害他换句话说,他死了谁得利 张绣已然被押送许都,这时候指使旧部杀曹营谋臣,除非他一心求死。 曹操 以后如何他不知道,至少目前来说,曹操会特意把他放到前线辅佐曹洪,在他立功后又遣人暗杀以曹老板“用人不疑”的一贯作风,绝不会有这种失了智的举动,换个角度想,如果曹操想杀他,此刻他焉有命在 既然曹老板也不存在害他的动机,那么许都还有什么人 是世族,还是皇帝 世族看不惯他,可能是因荀氏在曹营隐隐有成为第一望族的倾向,但世族如今势弱,一同在曹老板手底下讨生活,与荀氏应该是利益共同体荀忻皱眉,不排除可能,但搞他的动机应该不强烈。 刘协作为天子,迫于无兵无权,猥自枉屈,在许都做被“周公”辅佐的“成王”,他有正当理由与曹操作对。 可刘协如果真能手眼通天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直接对曹操动手 他不记得曾挡过那位的路,何必大费周章要杀他 左思右想,没想出自己哪里招人恨的荀忻推门而出,那位中郎将事发后是否逃走,他得去探探。 “元衡当静养,有事遣人通传,我即往矣。”曹洪见到荀忻一惊,迎着他近乎哄道。 他这次被疑似遇刺事件吓得不轻,荀忻要真因为这种意外折在宛城,作为上司他难辞其咎,无颜见自家兄长和荀令君。 荀忻问起那位中郎将,“将军,此人可曾归许” 曹洪想了想摇头,“未曾听闻,理应还在城中。”许都来的人如果要回去,必然要知会他许可,曹洪继而问道,“元衡寻其作甚” 荀忻拱手道,“请将军遣人相召,此人”他摇了摇头,“或许已死。” 事败后这么长时间,这位来暗杀的间人,如果没跑,那定然是死间。 他把自己回想起来的事告诉曹洪,曹洪当即拍案起身,“洪正寻此人也。”他带着亲卫直接围上其驻扎的营寨,破营而入,率人搜寻。 人很快找到了,荀忻走入帐内,横躺在地的尸体死去多时,身上没有伤痕,却面色青黑,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何人为其亲兵”曹洪喝问那些被绑起来的运粮士卒,有数人迟疑出列。 “此人死于何时为何不通禀县署” “前日之事。”那几人发颤着叩头道,“营中将官已逃,仆等不敢上报。” 荀忻蹲在尸首旁,确认这人的确是向他敬酒那位,地面上没有拖动的痕迹,此人就像是猝然发作,倒在地上。 不像是服毒自杀,更像是被人下药。 荀忻望着尸体,若不是他算是有些身份,七窍流血的死法过于夸张,不能掩人耳目,恐怕下在他杯中的就是同样的致死毒药。 许都,尚书台。 “尚书。”尚书台的属吏见到荀攸走进来,纷纷向他行礼。 此时快到晡食时分,属吏们陆续离去用餐,尚书台中剩下几位执笔疾书的书吏,除此之外,主座上的尚书令仍在阅览公文。 荀攸坐到尚书的位子上,他这个尚书做的清闲,挂职而已,平日偶尔来视事,远没有他叔父那么兢兢业业。 “令君。”荀攸等了许久,等不到荀彧起身,眼看天色渐晚,他拿了晡食回来。 “公达有何事”荀彧放下简牍,起身坐到一侧空置的书案后。 食盒被放到荀彧的案上,荀攸将碗碟摆出来,“今日明公与我提及,元衡在宛遇刺。” “无恙”荀彧闻言一惊,放下他刚刚拿起的竹箸,只是凭着荀攸的神态,猜到荀忻定然无恙。 荀攸果然摇摇头,示意他继续吃饭,“坠落马车,并无大恙。” 荀彧正欲询问事情经过,只听荀公达道,“宛城庆功宴上,有人于元衡杯中置毒,至于昏厥,而众人不察以为酒醉。” “曹子廉遣车相送,又遇张绣旧部寻衅,车马遭袭倾倒。若非士卒经过,幸而相救,事不复矣。” 荀攸垂眸,这次小叔父能脱险,全靠命大,稍有差池恐怕性命难保。 “昏厥而坠车,岂能安然无恙。”荀彧低声道,他神色微沉,怒而不显,沉思利害相关。 “颅后撞伤,忘却当时之事,医工言,休养数日即可痊愈。”感谢曹子廉对其兄言无不尽,看过书信的荀攸得以对此如数家珍,他拿起竹箸,“饭凉矣。” 晡食过后,叔侄二人仍留在尚书台中,“下毒之人可曾寻到” “已死。”荀攸平静道,人是找到了,找到的却是死人,死人自然无法供认。 荀彧抬眼望向他,即便是死人,查其身世亲友,未必得不出线索。 荀攸见其不做掩饰的神色,回道,“已查。” “此人为董承旧部。” “无独有偶,孔融从子遇流寇而死,孔融以守军不救,迁怒于夏侯元让。”夏侯惇是河南尹,驻军许都旁。 荀攸继续平铺直叙道,“董承近日来与前太尉走动频繁。” 前太尉自然指的是杨彪,昨日曹操才将杨彪赦为无罪,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仅为原因之一。”荀攸仿佛能读人心意,很快解释道。 曹操之所以抓杨彪,不能否认荀忻的遭遇是一个导火索,但他也绝不是凭意气想要为荀忻报仇,真要报仇他该动董承。 他无非想要敲山震虎,提醒其党收手。 看着眼前人沉默未语,荀攸终于问道,“文若,君意何如” 是继续甘愿在汉室与曹公之间为桥梁,还是彻底舍弃一方 “君岂不知。”荀彧抬眸看向他,荀公达难道不能知他心意在荀攸面前,他从来不用解释。 荀攸沉默,他当然知道荀文若怎么想,可还是忍不住抱有能劝动荀彧的希望。汉室与曹公之间,只能维持暂时的平衡,荀彧把自己变成了维系两者的纽带,但终有一天两者不能相容,到时候总有人会挥剑断带。 天子想拉拢中立的荀氏、孔氏,如今可以采取这样卑劣可笑的离间计真有亲政之时也未必是明君。 “曹公已调元衡归许。”他叹息一声转开话题。,,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73章 饲虎养鹰 许都宫城,承光殿。 殿中墙壁涂漆, 漆色赤黑相杂, 愈显皇室的威严贵重。回廊外不时有身着内朝官服饰的小黄门在走动, 无人言语,唯有枝头鸟雀啾啾而鸣。 正殿中的宫人们或跪伏在地, 或侍立在旁,殿内只有君臣三人谈论之声。 博山炉中燃着兰草,白雾袅袅而起。殿内白昼燃着灯烛,胡人模样的铜像跪坐在地, 面孔上的神态滑稽可笑,头顶与双掌上托着灯台。 另一角的烛台上燃着蜂蜡,也称“蜜蜡”。黄蜡为青铜雀衔在口中, 中空的雀颈成为这盏灯的导烟管,以避免蜡烛燃烧时生烟。 下首的两名儒者,其中一人头戴进贤冠,冠上有二梁, 银印青绶,正是九卿之一的少府孔融。 而佩铜印黑绶那人年近五十, 面容清隽沉静,仿若经霜积雪的松柏, 岁寒不凋, 隐约可见昔年风采。此人是迁都许县后从冀州而来的荀悦, 荀仲豫。 汉帝好读书籍, 爱好文学, 常常召孔融与荀悦侍讲宫中。 这一日正好说左传,孔融说完史实,荀悦评议道,“君臣之间,同善则治,同恶则乱,杂则交争。” 君臣同心向善,就能开启治世太平。君臣沆瀣一气,不忧黎民,不顾苍生,就将天下大乱。而君臣不同心,善恶相杂,必然起纷争。 刘协头戴黑帻,帻上戴通天冠,身着黑色常服,闻言饶有兴致问道,“君臣之道,卿可详论否” 荀悦称诺,在下座拱手,“臣窃以为,世间当有六主六臣。” “何谓六主何为六臣” “身正而性仁,为人而不为己,是谓王主。”荀悦徐徐道来,“克己宽恕,好问力行,是谓治主。” “勤勉守业,先公后私,是谓存主。” “悖逆交争,公私并行,有得有失,是谓哀主。” “情过于义,私多于公,至于政令失常,是谓危主。” 听着荀悦停顿下来,刘协问道,“其六何也” 荀悦答,“其六,亲近谗佞,放逐忠贤;纵情逐欲,不顾法度;赏罚不分,过而不改;不听忠言,诛杀谏臣此所谓亡主。” 孔融叹道,“此言得之矣。” 如今的乱世,全拜桓灵二位“亡主”胡作非为,生生自毁长城,败掉根基。 荀悦续道,“王主能致世太平,治主能行其政,存主可保社稷不亡。” “哀主与危主,此二者若逢世道清平则幸免,有难则殆。” “亡主,必亡而已矣。” 沉默听完的刘协抬眼道,“二卿以为,朕为何主”他自嘲般笑笑,“王主,治主,危主,抑或亡主” 孔融拱手低头,朗声劝道,“陛下负中兴之望,自然当为王治之主。” 荀悦道,“人臣亦可分,如王臣、良臣、直臣、具臣、嬖臣与佞臣六类。” “诗云,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荀悦恭敬道,“如今天下纷乱,贤良之臣以天之高不敢举首,以地之厚不敢投足。” 身处乱世,贤才们谨慎小心,不敢作为。 “陛下宜播仁德于天下,感圣明于海内,亲用贤臣,远离谗佞,此为王治之道。” 孔融望向荀仲豫,这位用着最谦恭的语气姿态,说着最耿直不过的谏言。亲贤远佞,这听起来像意有所指 刘协闻言百感交集,肯定这个道理的同时又心生嘲讽。荀仲豫忠直不通世事,他虽为天子,名义上是天下之主,然而大权尽在曹氏之手。即便他勤勉自律,亲贤远佞,有何意义 再何况,在荀悦心中,贤臣恐怕是曹操,佞臣是董承等外戚 他想起被曹操下狱的前太尉杨彪,又想起被敲打后不敢入宫的董承,羽翼被折,偌大的皇城似乎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百般不忿,千种怨艾,刘协却展眉笑道,“卿言是矣。” 荀仲豫是荀文若的从兄,这一番话未必不是出于荀彧的授意。一心中立的荀彧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不能因此疏远。 想到位于承光殿偏殿的尚书台,刘协神色诚恳,按着腰间的黄金错刀微微倾身,如同从史册中走出的虚怀若谷纳谏的明君,“朕当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 “令尚书起诏,迁黄门侍郎荀卿为秘书监。” 身边的小黄门领命,趋步向外退去,前往尚书台传令。 刘协低头看着案前的简牍,“班固汉书文辞繁难,不易泛读,卿可依左氏传体作汉纪。” 班固所作的汉书是纪传体,而左传是编年体,纪传体的史书分人作传,有时一件史实要从几个人的传中拼接得出,而编年体的史书按时间线编排,显然更容易读懂。 时人以编史为荣誉,荀悦起身稽首谢恩,而后与孔融相携告退。 刘协独自留在殿中,他起身往殿外走,身后跟着一群小步疾走的小黄门,宫禁中遍植兰草嘉树,远处天空湛蓝空旷,宫阙森然。 即使身边没有外人,他脸上还保持着肃然的神情。自幼时起他就戴上了这张面具,从此后似乎再难摘下。 董承办事不利,难与曹操相抗,或许该另择他人 “政由曹氏,祭则寡人1”刘协喃喃道,“妄想。” 许都郊外,四月中旬小麦即将成熟,屯田一年,原本的荒地变成良田,旷野上青麦一望无际,陇亩之间分界线平直如尺量,青翠晃眼。 各处通渠修路,开挖陂塘,种稻种麦,收获几季后渐渐仓禀丰足。 被数十骑护送的荀忻坐在牛车当中,掀着车帘眺望麦田,月前他奉令动身返回许都。得知曹洪将他脑袋撞伤的事禀报了老曹,荀忻乐得享受伤患待遇,慢悠悠赶路。 原本快马三两日即到的路程,因为牛车行速慢,多耽搁了几天。 一行人低调入城,低调地回到所居的广和里,邻居都是同僚,大多在宫中、府中当值,一时没人发现他回来。 司空府中,曹操在接待一名徐州来使。 “早闻元龙智名,不知足下有何教我”曹操放下陈登所带来的谢恩文书,望向眼前的徐州名士。 陈元龙三十多岁,浓眉疏朗,短须英气,谈笑间器宇轩昂,朗然自若,气质不同于寻常文吏。 他向上首的曹操拱手,“吕布反复无常,轻于去就。今虽辞吕布,未必不会与术复盟,司空宜早图之。” 事实上,吕布接到袁术求娶其女为妇的书信,当即就想把女儿送过去做太子妃,还是被陈珪劝住,总算打消念头。 他的父亲,沛国相陈珪,提议以他为使拜见曹操,吕布不肯,恰好撞上朝廷诏令封其为左将军,曹操亲自写信赞誉拉拢。吕布这才大喜过望,让他带着奏章来许都谢恩,顺便向朝廷求封徐州牧。 此人反覆无常,实在不宜为主,可叹玄德公徐州牧做得好好的,竟为其所夺。 陈登自有傲气,当世能入他眼的就那么几个人而已,当然看不上有勇无谋,分属不同阶级的吕布。 曹操闻言一喜,忙应道,“吕布狼子野心,实难久养,非卿不能察其伪也。”他直夸陈登火眼金睛,能透过“人中吕布”的表象看本质。 没想到陈元龙身在吕营心在曹,这送上门的人才他怎能不喜 “卿父子忠君明义,诚感此心,孤即上表为卿父子请功,以彰国家求贤之意。” 两人相谈甚欢,临别时曹操执着陈登的手,“徐州之事,便相托付。” 陈登长揖应下,愿意作为曹操在徐州的内应。 走到司空府外,车马辘辘之声从耳边传来,陈登侧首看过去,一辆帷车在府前停下,车中走下一名玄袍帻巾的文吏。 其人长袍佩剑,未曾蓄须,因此看起来年纪极轻,容貌俊秀,绝难令人忽视。 送他出门的这位将领,据他推测应当是曹公心腹亲卫,见到文吏面露喜色,“荀君。” 荀忻拱手揖道,“典君。” 望了眼典韦亲自送的来客,荀忻直觉此人不简单,或许是位大佬。他向疑似大佬礼貌性点头致意,与他们擦肩而过,进了司空府。 典韦顺着陈登的目光望去,对着荀忻的背影解释道,“此为高阳亭侯荀元衡,荀令君从弟。” “荀元衡。”陈登记得此人曾因治蝗出名,似乎也是曹操的随军谋士之一,他对典韦颔首答谢,“原来如此。” 另一边,荀攸与郭嘉刚从屏风后走出,陈登来访时他们两人正好在议事厅里,为了不打扰曹公与人密谈,两人在曹操默许下撤到屏风后顺便偷听。 “吕布欲求徐州牧陈元龙竟未提起。”郭嘉看完吕布所写的谢表,纳罕道。 他方才在屏风后听得清楚,为吕布求徐州牧陈登只字未提。 陈元龙这等人物,总不可能是忘了。 荀攸道,“陈君胆识过人。”吕布是逐利之人,等陈登回到徐州,吕布发现自己未得一点好处,必然要翻脸。 曹操点点头,“陈元龙,可托之人。”这位身体力行表达了对吕布的敷衍,敢敷衍吕布,这不仅体现胆识,更说明其已有计算。 这时门外侍卫通禀,“明公,高阳亭侯求见。” “元衡归矣。”曹操看了眼荀攸,笑道,“速召。” 荀攸望向厅门,数月不见的青年快步走过来,向曹操长揖道,“明公。” 低头等着的荀忻没听到回应,维持着揖礼抬头一看,曹操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 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拉着他入席,“平安无恙便好。” 荀忻被按着坐下,不忘向厅内另外两人拱手示意。 郭嘉起身拿着草席坐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他几眼,“元衡可要置宴为我压惊。” 他似乎想起什么,犹疑道,“听闻元衡”他的目光落到荀忻的后脑勺上,“君去岁借我五十金,切莫相忘。” 荀忻眨了眨眼,“知矣。”做回忆状,“是否是正月夜禁” 郭嘉极快地倒了一杯水塞给他,“诓汝矣,君慎言。” 竟然要抖落他今年正月晚归,差点犯夜禁的黑历史,记性这么好,哪有个失忆的影子。 曹操正忍着笑,却见郭嘉偏过头来,叹气道,“狡诈如昨。” 曹操忍不住摇头而笑,谈笑片刻他咳了一声,“元衡巧计虏张绣,擒邓济,信中所述失于简略,可否详述经过” 荀忻暗叹该来的始终躲不掉,老曹令人费解的好奇心,令人难以招架。 徐州下邳,陈登入见吕布。 吕布穿着短袍,垂足坐在胡床上,原本革靴踩着书案,等陈登进来便起身相迎,“元龙跋涉辛苦。” 陈登长揖,“有负将军所托,未能求得徐州牧。” 吕布早就接到消息,陈珪被增秩二千石,陈登被拜为广陵太守,他想着既然曹孟德如此有求必应,他的徐州牧应当是囊中之物。 却没想到等到的是轻飘飘一句“有负所托”。 吕布怒而夺过亲卫手中戟,毁戟劈案,只听一声钝响,几案应声被拦腰斫断,案上简牍滚落。 “卿父劝我协同曹操,拒婚公路,我听之。如今我无所获,而卿父子并贵重。” 他持戟喝道,“未料竟为卿所卖” 陈登面对着杀气腾腾的吕布,面不改色,不为所动,徐徐道,“登见曹公时,对其言,养将军譬如养虎,当饱饲虎以肉,不饱则将噬人。” 吕布闻言怒气消散些许,瞪着陈登,心道倒要看此人说些什么。 陈登慢条斯理,“曹公道,卿言不然。譬如养鹰,饥则能为所用,饱则振翅而去。”他拱手低头道,“其所言如此,因此拒将军。” 听闻将军发怒赶来劝谏的高顺,见到陈元龙安然无恙从堂中出来,问通传他的亲卫,“将军果真拔戟” 亲卫望着陈太守的背影,讷讷道,“仆亲眼所见。” “怪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 74 章 夏礿家宴 第74章 四月入夏,斗柄南回,田垄里小麦新熟。按照春秋繁露所记载,四时四祭,孝子孝妇应当选择吉日,“斋戒沐浴,洁清致敬”,以新麦祭祀先祖父母。 趁着曹公未曾出兵,略有闲暇,许都中的大小官吏逢到休沐日归家,便与家中老少齐聚一堂,祭祀宴饮。 许都中的诸荀也没有免俗,叔侄等人决定在荀悦家办家宴。 荀忻没有成家,家中仆役很少,前几日曹操拨给他的亲卫成为了他的家臣,这些人跟着荀忻在他家住下后,自觉地接管了他的衣食住行。 此时见荀忻脱下玄黑官袍,换上缣巾儒服,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卫士中的队率揖道,“主公,可需备车” 想到荀悦的住处离广和里不远,荀忻摇摇头,“我步行即可,不必备车。” 他走出两步,身后响起铠甲的响动声,荀忻回头,果然后头跟着一队卫士,他无奈笑道,“荀某家宴,诸君亦欲往之” 一队人躬身低头,不与他对视,却也没有退后的意思。 “杨君”荀忻点名队率。 “不敢,主公可直呼仆姓名。”名为杨向的队率恭敬答道。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身量与荀忻相当,肤色略深,侧脸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斜长伤疤。 “君可有表字” 队率抬头禀道,“并无。” 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目不识丁,对他们来说,有名有姓已经算幸事,很多人顶着乳名、诨号过一辈子,更别说有表字。 要是换个人在这儿定然要当场为下属赐名,然而荀忻从来没有给人起名字的爱好,犹豫片刻,他选择略过这个话题,假装无事发生。 “诸君止步,许都之中宵小不敢妄动,不必随行。” 听他这样说,杨向等人终于放弃跟随,称诺而退。 走到门外,青石板铺就的巷道洒扫得很干净,这应该算是特殊阶级的待遇。 荀忻想起他战时所遇到的道路,下雨时泥泞不堪,天晴时风起便有扬尘,有时道路荒废,杂草丛生,几乎不能穿行。 往前走着,一辆牛车停在荀彧家门外,数名仆役等在一旁。见到他,仆从一齐向他行礼,也有人走进门内通禀。 等了片刻,看着同样换了身儒袍的荀彧走出来,荀忻笑了笑,拱手行礼,唤道,“兄长。” 这还是他回许都后第一次见荀彧,低头间有人将他扶起,隐隐能闻到熟悉的馨香。 抬眼能看到他兄长出众的美姿容,素袍宽大,随风微摆。脱下进贤冠,卸下汉官威仪的荀文若更像是闲居著述的名士,如凌霜松柏,江心明月。 “弟无恙否” 荀忻望向他兄长,察觉到荀彧目光下隐含的忧虑,多解释了几句,“磕碰而已,本无大碍,子廉将军待我甚厚,连日请医问药。”他笑道,“早已痊愈。” 两人寒暄几句,荀彧见他只身一人没有带随从,问道,“乘车还是步行” “许久不曾与兄长信步同行。” 荀彧莞尔颔首,“诚如愿。”于是弃车不用,同样不带随从,兄弟两人并肩而行。 如今这时节,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枝叶繁茂如伞盖。天际云卷云舒,太阳不时被云层遮蔽,时阴时晴。 荀忻问起许都最近发生的事,荀彧概述了几件要闻。 “满伯宁心思缜密,直而不迂,游刃有余,真乃能臣干吏。”荀忻听荀彧提起杨彪入狱的始末,不禁感叹满宠的处事能力。此人不仅能揣摩准曹操的心思,还能在不忤逆曹操的情况下达成自己的目的。 曹操与士族他两方都不得罪,使两方都认为他处事得体,何其高明。 只是老曹这个时候竟就与杨彪水火不容了 “宛城一应之事,公达可曾与你提及”荀彧温声问道。 荀忻摇摇头,问他,“何事” “当日下毒之人,为董承旧部。”他不意外荀公达的缄默,公达无非要他亲自告诉元衡。 “董贵人之父,董承”荀忻皱起眉头,是说下毒后自杀的那位中郎将,是受国丈董承指使 穿过来时间久了,三国的历史他记得不太清楚,董承似乎与“衣带诏”有关最后事败为曹操所杀。 他什么时候挡了董承的道荀忻自觉对兄长没什么可隐瞒的,当即说出疑惑,“忻与董将军并不相识” “不相识,正好无从怀疑。”荀彧望着平安站在眼前的弟弟,“若事成,疑凶如何可知” “忻若身死,确实死无对证。”荀忻思忖着,“如此大费周章,董承能得何利”不可能仅仅看他不顺眼就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杀他,董承要杀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徒劳无益。” 荀忻望向他兄长,荀彧神色微冷,显然动怒。 此时他们走到一处庭院,庭中绿树枝叶繁密,荀忻认出是曹洪家后不觉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正好与树杈上坐着的,正伸手摘樱桃的小少年视线相对。 小少年十岁左右,穿着武人短袍,容貌秀气,恰好是熟人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老曹家的二公子曹丕。 再看看那棵树,树上绿叶朱果。翠绿枝叶掩映下,枝梢上垂着红珠般的樱桃,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其色艳如珊瑚珠,仿佛打了蜡一般莹润诱人,以至于吸引来方圆的鸟雀以及曹丕。 曹丕神色震惊,反应过来后向他比着噤声的手势,缩着身子往树杈中藏。 可惜树叶还没繁密到能遮挡半大少年的身形,荀忻移开视线,能感同身受曹丕爬着树见到荀令君的恐慌。 大概类似于他小时候翻墙进学校,骑在墙头一望墙内,站着的是他最喜欢的授课老师 荀忻失笑,此前对 于生死、阴谋的探究突然变得并不那么重要。 “兄长,公达如何说”他有意无意挡住曹丕所在的那一边。 没听错的话,这件事似乎是公达告知兄长的。 听着荀彧将荀攸的猜测转述,荀忻道,“孔文举在北海时,为袁谭所袭,抛妻弃子而逃,亲子尚能抛弃,从子而已” 孔融并不是一个多情顾家的人,事实上他和刘备一样,跑路时全然不顾妻儿。 荀忻望向荀彧,为从子的意外迁怒夏侯惇的确像是孔融能做出来的事,但要靠死区区一个从子来离间孔融与曹氏,这就玄乎了。 同理,如果他死在宛城,诸荀纵然愤怒,未必会因此与曹氏离心。 他叹口气,此刻能理解荀彧那句“徒劳无益”。 恕他直言,这个计策简直像是临时凑合出来的。说它无用,如果能实现,的确有那么点恶心人的作用。说它有用,费尽心机搞这么一出,就这 等等,是否还有一种可能,这个馊主意不是董承自己想出来的,而出这个馊主意的人本意只为借刀杀人 不是他自大,孔融的从子藉藉无名,恐怕难以令人如此大费周折布局。 于是问题又回到原点,谁想杀他 荀忻垂眸,心中换了数个人选,来日方长,水落自会石出。“此事因果难明,更无确凿证据。” “此时无据,今后未必。”只听荀彧边,“不论如何,敌暗我明,元衡行事尤当谨慎。” “今后出行,车马、卫士必不可少。” “弟知矣。”荀忻点点头应下,既然被人盯上,谨慎一点没什么不好。 望见二荀身影渐行渐远,小少年手脚并用,从树上爬下来。 响声惊动曹植,小孩忙从另一颗树下跑过来,仰着小脑袋巴巴望着,“阿兄当心。” 曹丕利落地从树上下来,解下腰间挂着的小竹篓,放到地上,里面是小半篓红彤彤的樱桃,玲珑可爱。 “汝三兄还未下来” 小孩扒着竹篓把最红的樱桃挑出来,挑选中忍不住偷吃,闻言忙吐掉果核,“未曾。” 曹丕望着院里其他的樱桃树,搜寻另一个虎头虎脑弟弟的踪影,“彰弟,当归矣。” 荀忻他们走过最后一处拐角,抵达荀悦家,自家人不拘礼节,不等荀悦出门相迎,两人便随着仆从进门。 “大兄。”两人分别向荀悦行礼。 “公达已至”荀忻见荀攸一家人已在席中,打招呼道。 “叔父。”荀攸起身拱手。 见两位堂弟到了,荀悦起身迎他们入座,“平日聚少离多,难得有一宴。” 仆从将煮好的麦饭和未处理的麦穗放在托盘内,一同奉上来,荀悦接过托盘,置于刚搭好的祭台上。 他们的叔父荀爽也在几年前离世,荀悦于是成了这一代年纪最大的长辈,祭祀之事也转由他主持。 荀悦酹酒于地,念着祷词,在 场的男女老少依次上前拜祭。 祭祀完父母祖先,家宴这才开始,荀氏族人大多留在冀州,许都中只有他们叔侄四家,其中两家还是孤家寡人。 人虽少,却胜在彼此亲密无间,言谈无忌,其乐融融。 席上的果酒甘甜,度数很低,连决心戒酒的荀忻都多喝了两杯。 由于食案上有黄豆,有众人玩起了荀家宴席上的保留项目猜枚,荀忻用手挡着用勺舀了一勺大豆在碟中,问荀攸身边已八岁的荀缉,“阿角,碟中豆是奇是偶” “猜枚有胜有负,负者当食尽此碟豆。”荀缉向来不爱吃黄豆,他刚好借此忽悠小孩克服挑食。 荀缉皱着眉头,模样像极了荀攸,“不为奇则为偶。” 众人闻言皆笑,荀悦笑道,“阿角模样肖父,而此论肖友若。” 提起远在冀州的荀谌,堂中主仆想起荀友若从小的猜枚战绩,再次哄堂而笑。 “阿翁负矣。”荀忻舀起黄豆吃了,“当食此豆。” “阿角觉谁胜谁负”荀攸喝口酒,低头问儿子。 荀缉想了想,答道“阿翁与缉皆负矣。” 荀彧闻言笑道,“何也” “阿翁食豆,缉不愿食豆。阿翁若胜,缉需行不愿之事,而缉胜,阿翁所行并非不愿,此不公也。”荀缉认真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阿翁负矣。” 大人们对视一眼,各带笑意。 “而阿角如何负矣”荀忻追问道。 “阿翁令我猜奇与偶,缉二者皆答。”荀缉低下头,“缉负矣。” “儿有此悟,如何不胜”坐在一旁的荀彧摸摸荀缉的鬓发,温声道。 回去时荀忻与荀彧仍是步行,荀忻唇角的梨涡一直没隐去。 “兄长,若有朝一日,海内安定,天下人各安其所,我等便隐居山中,结庐数间,修竹栽满。” “开一径,俯清溪。” “倚石读书,对竹弹琴,月光盈溪时泛舟河湖上” “公达含饴弄孙,奉孝衔觞而歌,曹公赋诗打猎” 荀彧拉住越走越快的某人,见他似有醉意,莞尔应道,“善。” “便有此约” “彧应此约。” 荀忻笑了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也许是太高兴,反复道,“兄长一诺千金,不可反悔。” “绝不反悔。”荀彧极耐心地应他,所幸荀忻虽然满口醉话,脚步还算稳健,只要牵着就能自觉跟人走。 他将其送回家,却见荀忻家门外台阶下放着一竹篓新鲜的樱桃,似乎是有人送过来而仆从未曾发现。 ata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702:10:562020042905:4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澜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59757220瓶;万俟子衿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战机已至 许都内,除了为学童启蒙的书馆,以及经师授课的精舍、精庐外,还有一类特殊的学馆,称为“医馆”。 此为新任太医令华佗一手兴办,招收的多为庶人贫民,“医学生”的待遇对比太学生,可免徭役,衣食住宿俱由医馆。 这一举动曾在许都士人中引发非议,时人以医为方技,以医为贱业,认为官府此举无异于扶持异端,有违常理。 所幸此时许都中的士人都依附于曹操,对于曹操做出的决断不敢过多置喙,再加上世道乱疾病多,医工的确短缺,又因医馆初立时常常无偿诊治 基于种种原因,反对的声音终于弱了下去,医馆得以在兖豫二州遍地开花。 “主公。”帷车缓缓停下,车壁被杨向扣响。 荀忻走下牛车,杨向等人已上前与医馆中的门仆通禀,“高阳亭侯诣太医令。” 入内通禀的门仆回来,拜道,“君侯请进。”他向荀忻赔罪,言明华佗正在诊治病患,无暇出门相迎。 “无碍。”荀忻吩咐卫士在门外等候,随即跟着门仆往内走。 华佗成为太医令后,平日都待在宫中的太医署内,只有休沐日才能出宫到医馆中出诊。 庭院中栽种了不少桑树,树下的土地也未曾空闲,遍插栅栏,栏内种着辨识不出的药草,被围成了药圃。 院中头戴帻巾的短衣少年们,有的蹲在地上,手中拿着木杵捣药;有的端着竹篾编的簸箕,在庭中来回晾晒药材还有人背着药篓,从门外进来,似乎刚刚采药而归 走过回廊,到了医馆的正堂,门仆引着他进门,只见堂中病患排着长队,华佗与几名弟子正在坐堂问诊。 见他进来,华佗写完手中的药方,令一名弟子接替自己,起身前来会客。 “荀君安否”华佗还是初见时那副模样,精神矍铄,须发乌黑,全然看不出年过五旬。 身着玄黑官袍的青年笑了笑,“劳君挂念,安然无恙。” 华佗细观他脸色,荀忻自觉地伸出手腕,任由华佗诊脉,片刻后华佗收回手,“君体康健,颅骨之伤亦已痊愈。” “头为一身之首,百脉相通,一旦有伤则难治,君其慎之。”华佗叮嘱道。 被用华元化严肃的神情盯着,荀忻不由有些心虚,应声答诺。 “元化至许都,志才兄病情何如,君仍知否”荀忻说出来意,此时书信不便,与其传书到兖州,不如来问不久前从兖州过来的华佗。 华佗整理着案上的左伯纸药方,“戏君已无大碍,如佗当年所说,休养三年之期便可痊愈。” “多谢元化。”荀忻闻言放下心来,戏志才没事,老曹麾下多一位他能听进去谏言的谋士,或许许多事将随之改变。 “行医活人,本职也,何言谢”华佗笑了笑,“若无君一力相助,怎有今日遍地医馆” 他唏嘘道,“佗此前从未曾想,医者亦能如儒师一般,开馆授徒。” 荀忻望着华佗手上一厚沓的药方,正色道,“治病活人,医者便如再生父母,功德无量,而世人贱之,薄之,何其谬矣。” “元化亦无须自薄。”他轻声道,“总有一日,医”他本想说“医乐百工”,话到嘴边改口道,“医者与士人,将无分贵贱高低。” “千百年后,如今医工或许将改称医生。” 这时“先生”这一尊称常常拆分来唤,如称张某为“张先”或“张生”。 华佗并不知荀元衡为何对医者如此尊敬,但他仍为友人的尊重和善意所打动,拱手谢道,“承君吉言。” 两人闲聊片刻,渐渐找回了从前的熟稔,荀忻接过仆僮递过的药茶,“元化掌诸医,为太医令何如”从没做过官的华佗数月内骤然成为医官之首的太医令,他很好奇华元化有什么感想。 华佗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捋了把胡须,叹口气,“佗从前常自悔弃仕从医,如今不悔矣。” 好不容易找到人倾诉,华佗打开了话匣子,“朝官五日一休沐,整日困居太医署中,无患可治,无处可去。”他低声再叹一口气,“为官不易。” 荀忻放下被煮成八宝粥的茶汤,咳了声掩饰笑意。 华佗看他一眼,“佗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待医馆万事妥当,我当抽身离去。” 荀忻拱手拜倒,“当为天下谢元化高德大义。” “何至于此。”华佗忙将他扶起,“得知音如君,敢不尽心而为” “听闻袁术僭号称帝,曹公必将讨之,此行君是否随军” “军机要事,恕忻不能言。”荀忻低声拱手道。 华佗忙致歉,“佗冒犯。”荀忻虽然说机要之事他不能说,其实这话也就暗示他的确会随军出征,华佗道,“佗所创一方,名为麻沸散,其中一味药材兖豫两地难寻,而淮南盛产。” “佗难以离许,烦请君代为搜寻。” “此药何名”荀忻听到“麻沸散”不由挑眉,华神医果然研究过麻醉剂,他脑中浮现出华元化拎着斧头要给老曹开颅的画面,心里抖了抖。 “山茄花。”华佗向荀忻描述山茄花的形态特征,“此花喜暖湿,多生于向阳壤土之中,花色白,遍生小刺,花形似圆筒,花瓣展开若裙摆” 荀忻找他要了纸笔,按他的描述画了出来,这花除了花色洁白外,倒很像喇叭花。 “切记此药有毒,毒性致命,绝不可误食。” 荀忻应下,起身与他告别,“我知元化医术出神入化,然剖腹开颅之事未免惊世骇俗,元化亦当慎之。” 华佗只以为他听说了关于自己行医的传闻,叹道,“谨从教。” 走出医馆,荀忻回到车上,转着拇指上戴的玉韘,暗自思忖,当初他考虑到兖州民生凋敝,没有再组织造纸。 冀州的袁绍只着重于纸张的经济利润,一心搞垄断,只想保持物以稀为贵的现状。是以这么些年,冀州的“仲升纸”仍只在贵族阶级间流传,还是与“左伯纸”一样的奢侈品,没有传入平常百姓家。 纸的意义绝不止如此。 荀忻叹口气,这也是他最终选择离开冀州的原因。 抛开别的不谈,袁本初出身士族,他站在士族的立场上,行事思维太具有阶级局限性。 天下之大,士族虽然掌握官僚机构,但普天下最多的还是百姓,是庶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个政权若只为少数人牟利,便注定有多数人被压迫,便注定被压迫的人会站起来反抗。当大多数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士卒食不果腹,国家还怎能有一战之力 两晋便是如此,虽然他不会亲眼见到“五胡乱华”,可他身为汉人,有幸来到这个时代,便有义务阻止民族苦难的发生。 他为何选择曹孟德 不得不说他最欣赏老曹的叛逆,作为宦官之后,他叛逆地投向士人。处于士族贵族阶级,他叛逆地推行“唯才是举”,并不一味保全世族的利益。 比起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曹操的思维模式最为接近模范的封建帝王,以天下为己有,以万物为刍狗,不重家世,唯才是举。 这就使普天下最多的庶人看到了希望,家世和相貌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无法改变,但才学是能够靠后天努力获得的,只要有才华你就能改变命运。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平等,在荀忻眼里,是延续后世封建王朝统治的那一根唯一坚韧的弦。 眼下这世间,叛逆的人或许要加上他荀元衡。 造纸术相辅相成的是印刷术,世家大族千百年对于学术的垄断,是时候结束了。 “杨君。”荀忻扣响车厢,“去司空府。” 吕布与袁术撕破脸,用陈登之父陈珪的离间计,策反了袁术的盟军,西凉军阀韩暹、杨奉等人,大败袁术。 数月后,司空府中曹操在白纸上挥墨疾书,满脸喜意。笔势一停,曹操搁下笔,捧着自己的大作欣赏,“孤羡本初纸坊久矣,今许都亦盛产纸,用纸再无须仰赖冀州。” 堂中的僚属纷纷贺喜,心思敏捷的人已经开始构思起作诗。 “元衡为此事费心良久,当居首功。”曹操望向荀忻笑道。 “不敢。”荀忻低头揖道。 “嘉亦当贺明公喜,今日双喜临门。”郭嘉从堂外走进来,手中拿着一节竹筒,显然是军情密报。 “奉孝此言当真”曹操忙接过郭嘉递过来的竹筒,取出其中的信报,展信而读。 荀忻见郭嘉坐到他旁边,低声问道,“是袁术之事否” “然也。”郭嘉眉眼含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只听那边“嘭”一声响,曹操拍案喜道,“天助我也。”他把军报递给谋臣们看,“淮南天旱饥荒,袁术治下已乱。” “听闻袁术得闻谶语,代汉者当涂高,自以为乃天命加身,欣喜若狂,至于僭号称帝。”一位僚属道,“未料登基元年,治下岁荒,此岂非天谴耶” 众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荀忻笑了笑,所谓“代汉者当涂高”,“涂”即有“道路”之意,而袁术的“术”意指“城邑中的道路”,再加上表字“公路”,这也怪不得袁术对号入座。 按照他谶纬即阴谋的论断,也说不定这句谶语是有人故意弄出来助长袁术的野心。 说到底别人也不能无中生有,本身就有称帝的野心,见到什么都能联想起来,袁术败得不冤。 “明公,战机至矣。”郭嘉拱手贺道。 众人亦随之激越请战。 曹操起身道,“五日后起兵,征讨袁术” 作者有话要说注山茄花又名曼陀罗花,此处采用曼陀罗花为“麻沸散”配药的说法。感谢在2020042905:47:492020042923: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宝宝200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日蓝生10瓶;阿朝5瓶;鎏月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 76 章 派谁为使 第76章 日悬中天,时至秋末,阳光像杯底唯剩的那一点烈酒,炽热余长。 破败的城楼上散落着残碎的皮甲,锈红的血液浸透了城墙砖瓦,革靴踏地声杂乱无章,四处是搬运洒扫的士卒。 然而在这破败的城楼上,在烽火血汗混杂的秋风里,能够见到极为绚丽的日落。 圆日尽管西沉,依然耀眼不能久视。远处水天相接,霞光万丈,以天地为画布,在云水之间晕染开来。 “元衡。” 荀忻转头望去,眉尾一点小痣的青年手里提着鼓腹的青瓷壶,拾级而上,金黄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在他身后绘出一道颀长的剪影。 “遍寻君不得,怎独自在此”郭嘉走到友人身边,瓷壶被他随意搁置在女墙的墙垛上,壶口大红的布塞看着有点喜庆。 “酒”荀忻拿起瓷壶晃了晃,能听到清晰的水声。 郭嘉靠在墙垛上,从袖中变戏法一般摸出两只漆盏,在荀元衡“不愧是你”的眼神下揭开布塞,往漆盏中倾倒。 老曹已下令军中禁酒,这酒该是从城中搜出来的战利品。 接过漆盏,荀忻给面子尝了尝,然而出乎意料,盏中清液并无酒气,近鼻清香,入口甘甜。 “蜜水”荀忻意外地望向郭嘉,这竟然不是酒,而是掺水勾兑出的蜂蜜水,“从何得来” “明公所赐。”郭嘉斜睨他一眼,怎会不知此人心思,饮一口蜜水,老神在在道,“司空有令,军中禁酒。” 荀忻仔细看一眼手中的漆盏,这明显是只酒杯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荀忻把杯子放回墙垛上,“袁术望风而逃,此战倒是胜得容易。” 袁术对上曹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没想到他当了皇帝后胆子反而更小,听闻曹操兴兵来讨,留着部将抵抗,自己匆匆忙渡河跑了。 主君都逃了,留下的士卒哪里有士气遇上兵精粮足的曹军,自然一触即溃。 “淮扬本富庶之地,如今”郭嘉转过身来,望着城下光秃一片,干旱皴裂的土地,沉声道,“民人相食,惨不忍闻。” “南阳昔日户口数百万,袁术征敛无度,现今亦多有凋敝。”荀忻不由想起南阳。 光武帝刘秀是南阳人,东汉开国元勋同样大多是南阳豪族,因此南阳郡在后汉一朝地位始终特殊。 南阳辗转在各方势力之下,然而却衰败在袁术之手。到曹军从张绣手中接过南阳郡时,已不复当初作为帝乡的富庶雄厚。 郭奉孝嗤笑一声,“若仅论治理州郡,遍数群雄,刘表、陶谦之辈远胜袁术。” “然也。”荀忻应和,秋风吹拂起他的袍袖与帻巾,“公达曾以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解诸乱象。” “必有灾殃”郭嘉重复吟道,他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上的太阳,“听闻袁术宫中食则粱肉,衣则锦绣,饮则蜜水。 ” 他晃了晃盏中清液,“尚书有言,天作孽,犹可恕。” “自作孽,不可活。” 过了十月天气转寒,袁术治下的情况雪上加霜,饥荒中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淮南宮室内,袁术头戴通天冠,腰佩金错刀,堂而皇之穿着天子服饰,此刻满面怒色,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 “庸奴斗胆吾与他十万斛军粮,”他暴怒,“十万斛米,谁予他狗胆悉数散去” “速调兵捕之,不斩此贼不足以消吾心头之恨” 舒邵是袁术麾下沛相,袁术此前令他督粮,拨了十万斛米给他作为军粮,没想到舒邵不忍见庶民饿死,竟然把军粮全散给饥民。 如今这荒年,袁术军中粮草本就不足,更何况曹操还在淮河之北虎视眈眈,此前舒邵提出赈济灾民便被他否决了。 没料到舒邵还没有息了这份心思,来了个先斩后奏惊闻这一出,直把袁术气得神魂出窍,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要处死此人。 下令处死舒邵后袁术仍气不过,要去亲自监斩。 刀戟横在颈侧,头戴进贤冠,一身吏袍的青年人面无惧色,他向着袁术叩头道,“邵固知必死,故意为之。” 袁术怒火未消,闻言又有复燃之势,什么叫“故意为之”合着你上赶着找死,拼着命要和我作对 舒邵抬头道,“宁以邵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 周围的士卒闻言,哀泣之声隐隐响起,众人为之动容。 北风萧瑟吹来,侵入袁术厚重的锦衣,寒意覆体。袁术坐在马上,俯视着刀戟加身的舒邵。 也许是北风太冷,吹散了他不可一世的骄豪,也许是这个年轻人眼神中透出的那份视死如归的坚定,让他回想起了当年雒阳城结交党人,谋诛阉竖的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曾引以为傲的侠气义气逐渐被消磨干净 骄横半生的袁公路心中一怔,他这半生过得太顺遂,年少时凭借家世平步青云,离开雒阳后继承袁氏在汝南的家业,不遗余力成为南阳太守,坐拥豫、扬二州。 乃至于他听闻“代汉者,当涂高也”的谶语,手中又持有传国玉玺,野心愈发不可抑制 在众人注目下,袁术下马走到舒邵面前,亲自扶起他,唤舒邵的表字“仲应”。 这位僭号称帝之后没有改变自称,所谓的“仲家”皇帝,这一刻卸下骄横,“足下欲独享天下重名,不欲与吾共之” 舒邵于是被赦免,经此一举袁术也挽回了一些人心,然而其败亡之势已经注定,无法逆转,部将多有叛逃,淮南局势江河日下。 而相隔不远的汝南,曹营之中,君臣齐聚帐内,此时也面临着难题。 曹军击溃袁术军,不仅收回袁术侵占的陈地,还尽收汝南之地。 战胜过后,曹营开始为难,要不要乘胜追击,一举歼灭袁术 “明公 ,袁术军粮难继,士卒冻馁,我当一鼓作气,渡过淮河,一役而擒逆袁。”军中的文吏建议道。 武将们坐在同一侧,听了这话直皱眉头,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你倒是知道袁术军粮难继,岂不知我军粮草也远输不易,颇耗钱粮。 曹操坐于主位,常人难以从他的神色判断出喜怒,他转头望向此次随军的三位谋臣。 郭嘉与曹操眼神对视,极为自觉起身拱手道,“袁术败亡乃旦夕之事,诸君可坐观其自溃,既然能不战而胜,何必妄加刀兵” 发言的文吏刚想反驳,袁术若能苟延残喘必成大患,话到嘴边又想了想,袁术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断然没有复起的机会。这似乎,的确,是郭奉孝说的这么个理。 文吏默默垂下头闭了嘴。 “诛逆之功,唾手可得而不取,岂非可惜”座中有人小声道。 曹操此时有些后悔,就不该带这几名文吏过来,图费口舌。 “非也。”郭嘉笑道,“司空大军至,袁术望风溃散,缩头缩尾逃回寿春,此岂非诛逆之功” 荀忻用佩服的眼神望着郭嘉,这位哥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的功力还是绝。 小声说话的那名文吏不敢就这个问题再杠,只好道,“我军若回师,他日袁术败亡,扬州恐为人乘虚而得。”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倒提到了点上,袁术部将孙策与袁术决裂,在会稽、吴郡一带颇有势力,前不久孙策向朝廷讨要将军名号,显然所图不小。 曹操等了数息,没等到郭嘉说话,目光扫过去,郭奉孝正在举杯浅饮,没有接话的意思。 最主动的谋臣懒得说话了,曹操望向另外的荀氏叔侄,这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的模样如出一辙。 这两人向来是不问就不说的典型。 曹操只好点名,“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抬眸拱手道,“攸以为,奉孝之言是也。术之败亡,计日可待,明公尽可弃之不顾,回师许都。” 其实众人心照不宣,之所以回师,最重要的一点是淮南此时饥荒,非要这个时候打下来曹军非但得不到战利,反而要倒贴粮草赈济灾民。 如果有曹军有余粮余力赈济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刚打下来的汝南也是十城九空,需要靠颍川、兖州补给,再要割肉放血,就是粮足血厚的曹军也耗不起。 与其兴师动众与尚有一战之力的袁术军消耗,不如任由敌人自生自灭,等其彻底没了气息再来攻城略地,不费吹灰之力。 “而扬州之事,遣一使者前往,安抚交结即可。” 曹操点点头,“善,如君所言。”是应该派遣使者过去,安抚拉拢扬州的士族及各方势力。 荀忻暗道,士族及豪强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威信和话语权,这些人就是“地头蛇”,实际上把控着地方,能决定所属之地、本地之民的去留。 曹操环视众人,问题来了,派谁去当使者呢 本来这种事,随便指 派一名文吏前去传信交结就好,但曹操此刻深觉这群刀笔吏没有什么深远的见识。 如果所遣非人,恐怕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如果派心腹谋臣去,是否又有些大材小用 曹操目光落在随行参军的三位谋臣身上,公达总揽军务,不能妄离。奉孝体弱,不宜远行。元衡 曹操审视着荀元衡在一众中年文吏里尤其年轻的脸,心中拍案定下来,此事元衡便能胜任。 荀忻察觉到老曹的视线,心道不妙,按老曹绝不让人吃闲饭的性子,这个使者很可能落到他头上。 正想着,帐外卫士进来禀报道,“禀明公,汝南豪强率众数百人来投,自称谯国谯人许褚。” “竟有此事”曹操闻言惊喜而笑,起身便往帐外走去,“孤当亲迎义士。” 帐内的一众文臣武将都跟着曹操走出来,前去围观曹公新得了何方神圣。 荀忻一听许褚的名字当即回想起来历史中的“虎侯”,他望向站在曹操身侧的典韦,典君还活着,这次老曹左拥右抱不是享齐人之福更不对 总之就这么个意思。 胡思乱想的荀忻悻悻然放弃思考词汇,最近他的学识忽高忽低,有时候能想起一些从没见过的经义,有时候还是词不达意。 只见那边站着一位八尺有余的壮士,膀圆腰粗,武人的短袍被撑得鼓囊囊,一看便知道颇有武力。 曹操的脑回路一瞬间和荀忻接上了,余光比较着典韦与许褚的勇武,只觉两者不相上下。 典韦胜在厚重沉稳,许褚胜在年轻健壮。 曹操爱才,犹爱壮士,当即上前扶住行礼的许褚,赞道,“此吾樊哙也。” 围观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的曹操当场将许褚拜为都尉,引入宿卫,安排成他的另一名亲兵首领,荀忻自觉见证历史,正扭头和郭嘉、荀攸说话。 “孤意,令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忻持节,赴扬州为使。”曹操带着许褚向军帐走了两步,突然肃然道。 猝不及防被cue到的荀忻眨一眨眼,勉强镇定拱手,“忻领命。” “仲康。”曹操扭头看向许褚,“扬州多轻侠,或有战事,卿可愿与荀侯同往扬州” 许褚微愣,忙拱手答道,“固某所愿。” “嘉亦愿往。” 骤然听见郭嘉的声音,荀忻有些惊讶地望向郭奉孝。 曹操已经代他问出了疑惑,“奉孝愿往扬州” “请明公允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郭奉孝躬身揖道,袍袖几乎垂地。 ata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袁术相关参考后汉书 感谢在2020042923:56:192020050300:4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阮行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阮行筝2个;阿洛、澜画、未闻雪名、axheo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阮行筝100瓶;axheo24瓶;道书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 77 章 出使庐江 第77章 曹操望着郭嘉,略有犹豫,派元衡为使他已觉有牛鼎烹鸡之嫌,为何奉孝也要去扬州 扬州江湖之地,同时去两名谋臣未免浪费人才。 还是说,奉孝另有筹划 他思绪一转,同意下来,“如此,奉孝亦同往。” 眼见众人散会,郭嘉跟着曹操走入主帐,荀忻转而看向荀攸,叔侄两人并肩而行,他低声道,“公达可知奉孝何意” 脚下的泥土久旱干裂,风一吹便扬起沙尘,木屐上落满细尘,衣摆也不能幸免。 “似是临时起念。”荀攸低头拍了拍衣摆。 荀忻不由揣测,郭嘉也许有什么新想法,要亲自去扬州布局。 “淮扬风气,轻侠狡桀。”荀攸转头道,“明公虽遣许壮士随行,元衡却不可轻忽大意。” 所谓“轻侠”,指的是轻生死重义气,而“狡桀”更直指其狡猾凶暴,这种看法虽然有中原人对偏远地区的刻板印象在,但也不是空穴来风。 “知矣。”荀忻点头应声,上次他差点在宛城翻车,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不该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袁术在寿春,我若赴扬州,必当自寿春东南渡河”他回忆着地图中寿春所在的九江郡,东南挨着庐江郡,“此行当赴庐江。” 荀攸道,“各地动向,奉孝所知甚多,元衡不妨相询。” 他们这些谋臣平时各有分工,可以说除曹操外,军师祭酒郭嘉是曹营中知晓各地情报最多的人。 “不久后曹公将出兵徐州,徐扬相邻,君与奉孝皆曹公腹心,有战必然相召。”荀攸提点道,他指出这次出使不会太久。 说到这里,该叮嘱的话都说尽了,荀攸望向自家小叔父,言简情深,“远行珍重。” 荀忻一行人渡河南行,车马步骑数百人进入庐江郡境内,干旱多时的淮扬终于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雨。 队伍中,前导的仪仗有骑吏四人,腰中佩剑,手中持着棨戟,戟刃套有红黑色的丝套,下饰流苏。 队伍前列还有一位朱衣骑吏,手持八尺长的竹杖,竹杖上首悬挂着三重黄色的牦牛尾,此即为象征着天子权威的“节”。 雨点稀疏,坠落到地面上,仅仅留下一道浅淡的湿痕,天际乌云浓如墨,酝酿着地上的人们期盼已久的甘霖。 赶在大雨前,他们终于抵达传舍。 在此之前已经有骑士快马赶去传舍通禀,即使天下大乱,汉室有名无实,诸如邮驿馆舍的基础设施却未曾瘫痪。 荀忻走下马车,杨向举着伞随行在侧,许褚亦下马跟在荀忻身后。 传舍的院门外,数人冒雨等候,他们神色恭敬地立在门侧,双手倒持着长柄的扫帚。 这是此时恭候长者、宾客的礼仪,称为“拥彗”,示意已经把地洒扫干净,恭敬迎接来客。 为首之人四十多岁年纪,黑袍戴冠 ,似乎是这处传舍的啬夫,啬夫上前拜倒,“下吏恭迎君侯。” 东汉不轻易封侯,是以荀忻的几个官衔中,最显贵的其实是他的亭侯爵位。 传舍众人随之拜倒,齐呼,“恭迎君侯。” “诸君请起。”荀忻扶起啬夫,“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下吏贱名恐污尊耳,名为张敬。”啬夫脸上带着恭敬讨好的笑,“鄙处汤水饮食,尽为君侯备好,君侯请入。” 他不敢抬头,余光注意到这位贵客仿佛年纪极轻,肤白如脂,容貌出众。同生天地间,人与人却有云泥之别。他愈加敬畏,年轻而身处高位,定出身名门望族。 “多谢。”贵客声如其人,如冰泉清冽,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不知厨下可有菽膏” “有,有。”啬夫连声应道,“仆即命人作羹。” 淮南盛产大豆,据传西汉淮南王刘安炼丹,放石膏入豆浆中而发明豆腐术,故事不知真假,但淮南一带喜食豆腐是真的。 荀忻低声吩咐杨向,“请郭祭酒入传舍。”说罢走入雨中,站到传舍檐下。 许褚站在他身边,“荀君,郭祭酒无恙否” 只见杨向单手撑着雨簦,另一手扶着郭嘉走来,荀忻望着友人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下沉沉,“奉孝北人,初至南地或许不习水土。” 从前郭嘉常常请病假,弄得大家都觉得他体弱多病,荀忻与他相熟,哪能不知此人很多时候是称病不愿理事。 但这次自渡河乘船开始,郭嘉就精神不佳,荀忻本以为他晕船,可下了船后非但没有好转,头痛的症状反而愈发严重,令人担忧。 许褚心道,这队里谁不是北人,唯独郭祭酒晕船晕车,文士果然体弱。 木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 “元衡。”郭嘉倚靠在凭几上,闻声睁开眼望去,那人一身玄黑官袍,正是荀忻。 荀忻走到郭嘉身旁落座,轻微的磕碰声中,一只漆碗被放到案上。 漆碗中盛着白如膏乳的豆腐,清汤寡水。 “淮南菽膏天下闻名,奉孝不妨一尝。” 郭嘉捧起碗,入手微烫,勾唇笑了笑,“却之不恭。”他其实没什么食欲,但友人心意不好推拒,勉强用勺吃了两口。 “当真不用延医”沉默片刻,荀忻再次提起。 “此处虽然偏僻,遣人遍寻,未必寻不到良医。” “旧疾而已。”郭嘉仍旧摇头,“无需为我忧心。” 他放下漆碗,对上了荀元衡欲言又止、凝重而担忧的眼神,莫名生出些许愧意,退步道,“嘉久病能自医,我书一方,劳君遣人市中代买。” “好。”荀忻点头,不论如何这位总算肯吃药。 他想起一件事,“太医令华元化也曾嘱我为其购药,诸事杂扰,几近忘却。” “想来免不了走一遭。”荀忻走到室内的箱匣旁,找出竹简与笔,亲自研墨,蘸好墨后将笔递到郭嘉手中 。 郭嘉饶有兴致看他动作,转移了注意力后头痛减轻许多,他接过笔终于有精力开玩笑,“我知元衡因何不娶妻矣。” “为何”荀忻漫不经心地追问,视线落在郭嘉手上,只等他写好药方。 郭嘉拿着竹简,提笔微顿,悬腕疾书片刻,慢悠悠道,“无它,信口而言罢。” 荀忻不由挑眉,直觉此人没想什么好事,正要接话,郭嘉的竹简已经递了过来。 “”荀忻接过竹简,看了一眼,其上写着川芎、白芷等药名。 郭嘉又靠回了凭几上,揉了揉额头,见他审视竹简,问道,“元衡知医术” “”荀忻震惊地怔住,敏感地察觉到了再添人设的风险。讲道理,学医不是朝夕之功,这是能随便立的人设吗 如果原主有这个人设,他恐怕会选择当场剁手。 他一合竹简,否认道,“术业有专攻,忻于此道一窍不通。” 见郭嘉面有倦色,荀忻起身告辞,“途中颠簸难眠,今已至传舍,不扰奉孝休息。” 看着荀元衡落荒而逃,郭嘉苦笑不得,他不过一句玩笑,怎会吓成这样 荀忻端走了还剩下小半豆腐羹的漆碗,走到门外不忘阖上木门。等候在走廊中的杨向迎上来,“主公。” 荀忻将漆碗交给随从,对杨向道,“杨君随我往市肆一行。” “主公欲买何物何必亲至,仆遣人去买。”杨向跟上主君的脚步,低声提议道。 “此事不容有误,为策万全,我当躬亲为之。”青年望着屋檐外的雨幕,远处景物朦胧模糊,耳畔唯余潇潇雨声。 如今他们身处异乡,入口的药物不能不谨慎。关乎性命之事,荀忻绝不敢放心交与他人之手,“此地风土人情,顺道可探察一二。” 第二日雨过天晴,荀忻清晨便带着随从数人,由啬夫张敬领路,前往庐江郡的市肆。 骑马抵达市门,便要下马而行,这里只是郡治,市肆的规模自然比不上雒阳与许都,市门高不过一丈,如同寻常人家的院门。市中没有如都城大市那般分区划道,摊位大多临时搭建,有的甚至直接摆摊在地,货物被铺陈在草席上,任人挑选。 身边不时走过推着独轮推车的商贩,酒肆与食肆此时还无人光顾,食架上悬挂着鱼肉,庖厨持刀在砧板上切菜,有人蹲在灶台下拿着吹火筒,鼓着腮帮子往灶台内吹火。 灶火“噗”一声熊熊燃起,铁釜中的水逐渐冒上水泡,热气腾腾,伴着商贩的吆喝声,扑面而来的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庐江虽然也位于淮水之南,但并不直属袁术麾下,没有受到过分盘剥,此地在乱世中还存着安居乐业的平静。 “此市不失繁华。”荀忻向随行在侧的啬夫道。 啬夫笑道,“君侯谬赞。”话是这么说,他神色间的自豪却难以掩饰。 “有劳张君领路,君仍有公务,可归矣。”杨向肃然拱手,对啬夫道。 啬夫一听这话愣了愣,拱手行揖礼,聪明人不会多问,他恭敬道,“下吏告退。”说罢牵着马退身离去。 不远处屹立着一座两层楼的旗亭,旗亭上悬挂着匾额,上书“市楼”,十分醒目。这种旗亭是市吏的官署,二楼悬着一面大鼓,开市和闭市前都要击鼓为令,因此旗亭又称“鼓楼”。 荀忻牵着马往前走,一直到了市南,终于停下脚步。眼前的这间列肆前头挂着一只葫芦,这即为药肆的标志。 葫芦古称“壶”,后世“悬壶济世”一词便是由此得来。 卖药的老翁一身短褐,头上戴着帻巾,他的驴车停在药肆旁。大概是刚过来不久,还在忙着喂驴,驴不时喷动鼻翼,嚼着主人从车中搬下来的草料。 “足下欲买药”老翁拍着手上的残留的草料,大步向荀忻等人走来,“肆中常用药草不缺,市南市北,无一家有我齐全。” 荀忻应了一声“正是”,他来这里换了一身儒服,看上去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他从袖中取出竹简,“医师已写药方。” 老翁了然,“照方抓药。”他忙摆手,“老鄙卑贱之人,有幸识得几味草药,岂通文墨” “在下冒昧。”荀忻于是展开竹简,照着药方一一念出,老翁接过荀忻身后随从拿过来的左伯纸,边感慨士族奢侈,一边应声包好了药。 “还有一药。”荀忻按照华佗的嘱托,描述他所要的山茄花。 老翁闻言神色凝重,犹疑着打量荀忻,“老鄙冒犯,多舌问一句足下,此药将用于何处”他见这位世族士子并不像是凶恶阴险之徒,不知其点名要这迷药作甚。 “医师所托,在下亦不知用于何处。”荀忻发觉老翁神色的变化,想起华佗说这药有毒,这才发现自己特意来买毒药的表现有些可疑。 “原来如此。”老翁点点头,动手打包风茄花,这味药虽常作为迷药、毒药,但也的确能入药治病救人。 打消些许疑虑的老翁闲聊道,“此时节草木凋零,市中唯有老鄙肆里存有干花草籽,药性极佳,足下至此可谓得之矣。” “足下需多少”老翁包了两纸包后,想起来抬头问道。 荀忻想了想,既然答应华佗,千里迢迢的,总要多带些回去,“多多益善。” 杨向取出两枚金饼,“肆中此药有多少,可否尽数买下” 片刻后,卖药翁看着见空的陶瓮,再看看手中的金饼,有些回不过神来。 即便下药害牛,这药量能毒倒千百余头牛了,真是奇也怪哉。 从市肆中回来,荀忻当即令随从起炉熬药,郭嘉被迫喝药后病情果然逐渐好转,不枉他跑这一趟。 数日后,荀忻与郭嘉拥炉对弈,门外传来通禀声,“主公,庐江太守刘勋求见。” 郭嘉褪去前几日的病容,脸色略显苍白,他从容落子,玉石落在木盘上铿然有声。此人笑道,“客至矣。” 荀忻看着棋局,叹一声,“惜哉。”他差几步就能赢郭奉孝,刘勋来得不巧。他从榻上起身,随从即上前将棋盘收去。 他望着郭嘉,抬手示意屏风,亦笑道,“行矣,运筹帷幄之士。”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参考后汉书、东汉画像砖及相关资料 据考古墓葬壁画的有关发现,东汉时已出现豆腐,但当时的名称已不可考,本文采用一种猜测说法,无考据意义。 感谢在2020050300:41:512020050423:5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七叁叁7瓶;鹤丸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第 78 章 如履薄冰 第78章 传舍外停着太守出行的仪仗车马,帷车中走下一人,佩银印青绶,腰悬长剑,止步于传舍的院门外。 刘勋按着佩剑,微眯着眼望着半开半阖的院门,不多时,门内衣冠者众,簇拥着一名玄袍年轻人,迎面行来。 那名年轻人未语先笑,向他揖道,“荀忻惭愧,初至此地,未得拜会明府君。” 刘勋拱手回礼,“君奉天子诏,持节为天子使,勋忝为郡守,自当拥彗迎君。” 两人客套一番,并肩走入传舍中,分主客对坐。 “君姓荀,不知是否出自颍川荀氏”刘勋见眼前的这位使者人品风度不同于俗,又听其自称姓荀,心中有了猜测。 荀忻点点头,“忻父祖世居颍阴。” “听闻君家为荀卿后人。”刘勋似乎对荀氏颇为了解,“故郎陵侯相,神君荀季和乃君何人” “正是家祖。” 刘勋肃然拱手道,“名门郡望,失敬。”他身形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言行举止却更像文士,这种反差感让人看着有些滑稽。 “不知明府何许人”荀忻有来有往,接着话问刘勋的籍贯。 刘勋笑答道,“勋为青州琅琊人,虽姓刘,却非宗室。” 这也很正常,刘姓本就是大姓,不是每个姓刘的都是汉室宗亲。 “勋曾为沛国建平县长,因此与曹公相识。”刘勋接过啬夫奉上的梅浆,尝了一口,夸赞道,“此浆味美。” 这位竟还是曹老板的老相识,特意在他面前提起,也许当初和老曹关系不错。 荀忻拿起耳杯饮一口梅浆,同样赞道,“独有风味。”他放下耳杯,望着啬夫离去的背影,“明府与曹公竟有此等渊源。” 他朗声一笑,拱手贺道,“忻来此之前,窃为明府忧,而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抛钩子谁不会 “君此话何解”刘勋果然蹙眉问道。 “明府岂不知”荀忻学着自家兄长平素说话的语气,正襟危坐,从容又平静,“袁公路骄豪奢淫,僭号称帝,逆天而行。” “先败于吕布,复败于曹公,损兵折将,麾下伤亡殆尽,如今众叛亲离,一蹶不振,绝无复起之可能。” 见刘勋沉默地移开视线,荀忻道,“明府为袁术故吏,大树轰然而倒,枝干岂能复存”此前郭嘉跟他提过,刘勋本为袁术部下,孙策帮袁术攻破庐江后,袁术任命刘勋为庐江太守。 刘勋这袁术故吏的身份可谓板上钉钉,实打实的。 “既如此,君前言杞人忧天又是何意”刘勋直视着此人双眼,脸上的笑意褪去,显得有些冷漠。 荀忻对此视而不见,自若道,“明府方才道,与曹公有旧,弃暗投明并非难事。” “良禽择木而栖,袁术败亡已成注定,何不另谋出路”荀忻又 换一个角度,“袁氏僭号,必遗臭于史册。明府身为汉臣,世食汉禄,委身事贼则为失节,定为后人所不齿。”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请明府详虑之。”荀忻拱手再揖,“袁氏一朝败亡,曹公兵临城下,明府可有把握战而胜之” 刘勋摇头叹气,“奈何为袁公故吏,汉家虽重,旧君亦不可叛。” “袁公路性命不久,故主身死后另择出处,何人置喙” 刘勋终于拱手作揖,“如君所言,袁公若亡还望曹公不弃。” 送走刘勋后,郭嘉从屏风后走出,坐到刘勋方才坐的矮榻上,荀忻笑了笑,“劳君久侯。” 郭嘉提壶倒了一杯凉水递给荀忻,笑道,“劳君鼓舌。”若不是亲耳听闻,他很难相信向来惜字如金的荀元衡,有一天能这般口若悬河。 同样用“劳”字,荀忻之意为“劳累”,郭嘉之意却为“犒劳”。荀忻失笑接过这一杯犒劳的凉水,“多谢祭酒。” 傍晚时,侍从进来禀报,说庐江太守刘勋回赠过来扬州所产的香料,他环视室内,半晌才认出脸上挂着纸条的荀忻,“主公,拒否” 之所以说回赠,是因荀忻以个人名义送了刘勋一斤鸡舌香,这是他之前以批发商作风买药时,药肆主人赠送的。 此时尚书郎奏事,为了避免诸如口气之类的问题冒犯天子,照例要口含鸡舌香。所谓鸡舌香,其实就是丁香。 送给刘勋,恰好能传达他对其早日归顺朝廷的殷殷期盼。 “刘子台心意,怎能不收”郭嘉知道这一节,他原本在悬腕写信,正写完最后一笔,将信纸卷起封蜡,抬眼望向荀忻。 “拒甚,收下罢。”荀忻在与许褚下六博棋,博戏更重运气,他顶着脸上贴着的三道纸条,深刻反省自己为什么要提议不赌钱,输了贴纸条。 不过他看一眼许褚,许仲康左右两侧脸,纸条贴得几乎遮住了胡须,个人形象荡然无存。 许褚眉头拧成了疙瘩,犹豫半晌移动一步棋,下一刻他又输了。 荀忻抬头,写完信的郭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许褚身侧,郭奉孝拍拍许褚的肩,“仲康且让,嘉来为君雪恨。” 自刘勋前来拜会,仿佛开启了某种开关,扬州的士族大姓们接踵而至,纷纷前来拜访。一时间,传舍门庭若市。 笼络人心、多方结交本就是荀忻的此行的目的,他不厌其烦地一一接见,一遍遍问及扬州的情况,聊得兴起时施以恩义,许诺归顺之后的好处,每每宾主尽欢。 郭嘉与许褚等人时常早出晚归,似乎另有要事,荀忻并未多问。 木屐踏地,均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荀忻走进堂来,见郭嘉坐在案前低头看着简牍。 他脚步微顿,有些意外,“奉孝今日未出行” “事成矣。”郭嘉随口应道,“不必复去。” 一名侍从跪坐在案旁的博山铜炉前,更换炉中炭火与香料,见荀忻进 门,侍从起身趋步而退。 袅袅白烟如丝缕自炉孔中升起,衬得铜炉盖上立着的朱雀仿佛翱翔于云雾中,振翅欲飞。清冽的香气在室内化开,幽微浅淡,木质香气里明显能闻到陈皮气息。 荀忻提着衣摆落座,从袖中取出一节竹筒,拆开封泥,细读书信。 室内一时寂静,半晌后郭嘉抬头看过去,荀元衡还在看那薄薄一张信纸,他笑弯了眉眼,提笔对着竹简批注,“何人来书” “想必是文若。”郭嘉停下笔自问自答,摇摇头继续汇总他手头的密报。 “家兄言,我族中父老不少已从冀州迁回颍川。”荀彧在信中说,已经将父亲荀绲的棺椁迁回颍阴故土安葬。 魂归故里,骨肉相附,这是人情所愿,袁绍未曾阻拦。 “此外”荀忻看他一眼,对着信纸念道,“奉孝通达多识,算无遗策,弟有不决之事,尽可咨之。”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郭奉孝并不谦虚,他重复荀忻念的原文,“弟有不决之事,尽可咨之。” 对这种占他便宜的行为,荀忻不置可否,“忻确有不解之事。”他看着郭嘉手旁的蜜蜡,“以蜡封纸丸,状似保密” 他提出疑惑,如果有人得到蜡丸,先融化封蜡,看完了再封回去,单从外观上哪能看得出来恐怕泄密而不自知。 “确实如此,然蜡封却另有用意。”郭嘉拈起一只蜡丸,“蜡丸微小,可藏于衣缝、发髻内,必要之时,可埋入皮下。” 听到这话,荀忻望着淡黄色的蜡丸,心有戚戚,看来这个时代的情报工作者为传送密信,实在付出了太多。 “非常之策而已,平时何须如此。”突然接收到荀元衡敬畏的眼神,郭嘉笑道,“若需保密,当选阴书。” 荀忻点点头,表示受教,所谓“阴书”,具体操作是将一份写有军情的竹简拆散、打乱,分成几份分别交给几名的信使,送到同一地后,收到军情的人再将竹简按次序拼好。 这样就算有信使被抓,敌人也得不到完整的情报。 提起情报,荀忻想起来他玩解密游戏时特地学过的摩尔斯电码,“忻曾听闻一种加密之法。” 他用食指叩一声书案,“此为一。”再并指为拳轻叩案面,发声略微沉闷,“此为二。” “一与二,组合变化,可代指世间字符。” 郭嘉来了兴致,起身搬着矮榻走过来,坐到他对面,“具体如何变化” 摩斯电码是以点和短横,或者“嘀嗒”,变化组合来代表数字和字母,中文可用拼音来表示汉字。 对没有学过拼音和数字的古人来说,要学得纯粹依靠机械记忆,记忆量过大也就很难掌握。 听荀忻讲完原理,郭嘉就意识到这种加密方式并不适用,他只问了几个简单符号的敲法,敲着书案记下来,求个有趣而已。 荀忻听着郭嘉反复在敲问号和感叹号,隐隐猜到 此人学摩斯电码的用意,耳边便听郭嘉沉吟,“此法当告与曹公知。” 眼见郭奉孝兴致勃勃要给老曹写信,荀忻叹口气,他仿佛预见了回到许都后鸡飞狗跳的日子。 未料郭嘉起身时身形却晃了晃,差点没站稳,荀忻一惊,忙起身将他扶住,“奉孝” 郭嘉摆摆手,缓缓坐回榻上,“忽觉胸闷晕眩,或许是起得太急。” 荀忻皱起眉头,难道是心理暗示,为何他也觉得呼吸不畅 他环视四周,冬日寒冷,堂中的几扇直棱窗都已被薄布糊上,唯有微弱的气流流通,但室内只有他和郭嘉两人,断然不会缺氧。 难道荀忻的视线落到白烟飘渺的香炉上,他有一个喜欢熏香的兄长,荀忻耳濡目染,对香料略微有些了解,陈皮香气清冽,本该提神醒脑,绝不会让人胸闷气短。 “奉孝。”荀忻神色转为凝重,“走。” 院中冷风肆虐,寒意透入宽大的衣袖,吹得人头脑乍然清醒,郭嘉只觉堵在胸中的垒块顿时消去,冷则冷矣,却神清气爽。 “炉香有异” 荀忻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荀忻吩咐侍立门边的卫士,“刘太守所赠香料,有劳卿为我取来。” 传舍中本有的熏香品质粗劣,这段时日传舍中用的是刘勋所赠的香料。 卫士领命而去,片刻后搬过来一个朱漆箱匣,荀忻打开箱匣,里面装的不是碾碎的香粉,而是混合的原态香材。 他抓起一把置于掌中,细细辨认其中香料,里面如他所猜测那般,果然有陈皮,待见到如喇叭花模样的干花,荀忻拨动的手指一滞。 “风茄花”他准备将手中剩余的香料倒回箱匣,手指硌到一物,是一枚生刺的圆形干球,掰开外壳,内里是如同蓖麻子一般的黑色籽粒。 荀忻扔了手中香料,嗤笑一声,“风茄籽。” 犹记得华佗当时道,“切记此药有毒,毒性致命,绝不可误食。” 卖药翁道,“干花药性还在其次,毒犹在草籽。” 或许燃烧的烟雾毒性比不上口服,但长时间使用这种香料,温水煮青蛙,说不得哪天就得暴毙。 若非郭嘉刚刚病愈,体质虚弱,身体健康的人很难察觉香料的毒性。香料里也能做文章,下毒手段之多,令人防不胜防。 “有毒”郭嘉见友人神色,已有猜测。他原先想着问题可能出在更换香料的侍从身上,没想到香料中竟明目张胆混入毒药。 “太医令托我所买,即为此药。”荀忻将箱匣合上,命人放回原位。“我意,此事不便声张。” 郭嘉颔首,“刘勋若不愿归顺,亦不必谋我等性命。” 不说刘勋没理由害他们,就算是刘勋的手笔,他们现在寄人篱下,与刘勋撕破脸面只会让处境更加危险,毫无用处。 荀忻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身边危机四伏,能做的唯有小心再小心。 “扬州士族诣者十之七八,不必久留于此。”郭嘉负手远眺道。要来的人这些时日大多来了,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也没有意义。 院门处响起甲胄摆动声,一名卫士跪地禀道,“扬州名士,淮南刘子扬,请诣主公。”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曹营司空府会议。 郭嘉叮叮咚咚敲桌 曹操咚咚叮叮回复 钟繇散会找荀彧明公与奉孝举止失常,难道是因为战局 感谢在2020050423:57:532020050616:0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妹妹、未闻雪名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有礼相赠 “刘子扬”荀忻望向他的移动可查询资料库, “奉孝可知此人” 郭嘉这些时日在淮、扬行走,搜集探察过此地名士,“刘晔乃光武之子阜陵王之后,汝南许子将称其有佐世之才,知名于扬州。” 名为刘晔,又是汉室支叶, 荀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难道是官渡之战时造发石车的刘晔 这个时代人不多,重名的概率不大,既然日后是同事, 他自然要给些面子。 “奉孝不妨同行” “善。”郭嘉应下邀请,和他一同往外走。 刚刚下过一场雨的土地有些松软,车马行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和马蹄印, 年轻人儒袍外披着白色羔裘,骑马跟在马车旁。 刘晔偏头看着马车轻晃的帷幕出神,远处山色苍苍, 枯黄的落叶铺满道路,路过的农人肩上背着箩筐,停在道旁避开马车。 此处离他所居的庐舍不足十里, 而马车里载着朝廷的使者, 曹公的两位谋臣。 他筹谋了许久的脱身之计,如此轻易地实现了一半。 自黄巾乱起,地方士族豪强发现了朝廷的外强中干,蛾贼暴虐, 肆意劫掠豪族富户,官府却全然靠不住。于是豪族招募部曲,豢养死士之风悄然流行,在轻侠风气浓厚的扬州体现得尤为显著。 在一众拥兵自重的豪族中,郑宝最为骁勇,才力过人,为地方所忌惮。 野心往往随着实力而膨胀,郑宝嫌淮扬之地束手束脚,想要驱赶百姓渡过长江,在人烟稀少的江南另立门户。 当然,以他的威信难以令人信服,凭他的数千部曲强行驱赶百姓有心无力,于是郑宝将主意打到了刘晔身上。刘晔出身宗室又负盛名,以他的名义来倡导大家渡江最好不过。 至于刘晔本人愿不愿意就不在郑宝考虑范围之内了。 刘晔当然不愿意,他听到风声,千方百计躲着郑宝,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有无法顺利脱身之时。被逼无奈的刘晔决定化被动为主动,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掉郑宝这个麻烦。 杀郑宝容易,难的是如何收服郑宝的部曲,只能借势。 那么他仅需考虑的是,借谁的势庐江太守刘勋兵多将广,但其与郑宝等人素有往来,要说服刘勋杀郑宝,不仅难度极大,还有可能打草惊蛇,激怒郑宝。 一筹莫展的刘晔等到了朝廷来使,以他观之,扬州迟早为曹公所得,再者曹公近在淮河之北,足以威慑宵小。 几经犹豫,他赴传舍求见荀忻,为其论天下势,以示诚意,之后的发展顺利得出乎意料,荀元衡竟十分爽快地答应他的邀请,同意到他家驻留几日。 一个时辰后,刘晔叩问道,“荀君,郭君,寒舍至矣。” 一玄一苍两种服色的青年人先后下车,两人与许褚跟着刘晔走入院门,庭中栽种着橘树与柿子树,橘树翠色盎然,高枝上余留着橘红干瘪的橘子。柿子树枝叶泛黄,硕果累累,橙黄的柿子将枝梢压得不堪重负,沉沉低垂。 刘家的仆僮十数人,拜倒在地,待他们走过才起身,趋步跟在队尾。 一行人被刘晔领入正堂,堂中已然备好了酒食,牛羊鱼肉的碗碟几乎摆满食案,清酒盈樽。 “晔略备薄宴,诸君请入席。” 荀忻与郭嘉对视一眼,向刘晔拱手称谢,轻提衣摆入席就座。 郭嘉举起酒樽,“谢子扬盛情款待。” “区区薄酒,聊表心意,不敢称盛。”两人起身对饮,刘晔见荀忻未曾碰酒樽,“荀君不喜饮酒” 郭嘉轻笑,眉眼间风流肆意,举觞祝酒,“荀君浅量,不能饮酒,嘉与许君陪子扬尽兴。” 许褚举杯仰头饮尽,将酒樽翻置以示空杯,“多谢款待。” 刘晔回敬许褚,而后微带歉意向荀忻揖了揖,再向郭嘉敬酒,“怎敢劳郭君相陪,晔为郭君寿。” “唤郭君生疏,子扬不若直呼我为奉孝。” 眼见这三人觥筹交错,气氛火热,荀忻拾起筷子,打量眼前的饭菜,除牛羊肉等硬菜外,亮点在于主食稻米,天可怜见,他一个南方人竟很少吃到米饭。 菜碟中还有一份生鱼脍,略带浅粉色的鱼肉被切成极薄的细片,佐之以姜丝、山葵酱,摆盘极为精致,但考虑到河鱼容易携带寄生虫,荀忻还是没敢下筷。 酒食间,刘晔的家仆请来了倡优乐艺者,齐聚庭中,以便正堂中的客人观赏。 琴瑟笙笛,丝竹管弦相和,歌者击节而唱。艺伎抱着一摞剑,表演“跳丸剑”,一手抛一手接,连抛连接。六柄铁剑环飞于空中,令人眼花缭乱,在院里围观的仆僮们不时轰然喝彩。 荀忻第一次看这种杂耍,赞叹艺者技艺高超的同时,忍不住担忧杂耍的那人翻车,注意力终于从食案上转移。 歌者极抒情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郭嘉放下酒樽,低声哼唱,“人之好我,示我周行1。” 酒宴从日中持续到下午,刘晔家周围的人都听闻刘家正在招待天子来使,带着几分推崇议论着此事。 荀忻坐在席上悠闲地剥着橘子,实际上刘晔找上他时,他们根据情报,大概能推知刘晔的目的。 不管庐江太守刘勋有没有相害之意,他们却不能没有防人之心,留在传舍始终不安全,如今能离开的合理理由摆在眼前,两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于北地,此物难得。”郭嘉送几瓣橘子入口,感慨这比在北方吃的所谓珍品甜得多。 许褚点头附和,他没耐性像荀忻一样细细剥除橘瓣上的脉络,剥开皮便吃,片刻案旁边多出一小堆橘子皮。 这时家僮前来禀报,“主公,郑宝率数百人带酒肉来访,欲拜见天子使。” 刘晔向座上之人环施一揖告罪,招手让家僮近前来,低声吩咐几句,家僮领命而去。 “有劳诸君请移步室内,晔有一礼将送与诸君。”刘晔低头长揖道。 家僮们引着郑宝带来的数百人到前庭,部曲们在果树下席地而坐,接过仆僮分发的酒饭,就着酒饭欣赏院中杂耍。 刘晔带着家僮亲自出门迎接郑宝,“渠帅屈尊至陋舍,晔不胜荣幸,已备薄酒,渠帅还请入内宴饮。” 荀忻等人坐在与正堂仅仅一墙之隔的室内,也许是刘晔特意安排,这间屋的隔音效果极差,能清晰听到隔壁倒酒的动静。 “刘子扬莫非埋伏有刀斧手”荀忻压低声音问郭嘉,亲自围观鸿门宴现场,他颇觉新鲜。 郭嘉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刘晔家中并未豢养部曲。”他回忆起见过的刘晔家僮大多身形高大,揣测道,“或许是命家僮斩之。” 等了半晌,隔壁再次响起刘晔的劝酒声,许褚等得不耐烦,盯着白墙恨不得看出个花,花没被看出来,却意外有点发现 室内主从十数人,望着从墙上抠了块砖下来的许褚,一时沉默。 荀忻向许褚揖了一揖,随着众人凑到方孔处看热闹,他们这才发现,这间屋与正堂应该原本是一体,只是拿砖隔出来而已。 许褚抠出的那块洞正好对着正堂的屏风,正堂的人看不见他们,屋内人却可以透过屏风看见堂内的人影,原本只一掌长的方孔被卫士们七手八脚扩大,很快有两掌长,一掌宽。 “怎还不动手”许褚低声嘀咕。 屋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群人,当然不知道刘晔的苦衷。 刘晔万万没想到,郑宝此人居然酒量极好,两壶美酒下肚,愣是脸不红、眼不花,神色清明,目光炯炯。 受他重金雇佣的勇士端着托盘,托盘上的酒樽见空,见被劝酒的渠帅仍耳聪目明,这位勇士变成了秦舞阳,犹豫不敢发作。 郑宝环视堂内,问道,“不知天子使在何处,我此来当要一会。” “使者暂时离席,稍后晔为渠帅引见。”刘晔心中焦灼,他苦心布局,才有此刻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时机一旦错过,之前所有,功亏一篑。 他一咬牙,暗下决心。 于是刘晔神色自若再次殷勤地向郑宝敬酒,趁着其仰头饮酒之时,刘晔看准时机,极快地抓过解在一旁的佩刀,拔刀奋力砍向敌首。 刀鞘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此同时殷红的鲜血喷溅上屏风,眨眼间郑宝授首。 眼见素净的屏风为血色所污,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没有看错的话,刚才砍人那位是刘子扬 名士如此生猛,不愧是淮扬轻侠之地。 荀忻心道,我知道为何兄长和公达被称为仁人君子了全靠同事衬托。 郑宝带来的数百部曲在院前吃饭喝酒,顺便围观歌舞杂技,嬉笑取乐,正是少有的惬意时刻,这时却惊见此间主人,刘子扬右手提长刀,霜刃染血,左手上拎着圆滚滚一物,鲜血淋漓,血滴不止地落到地上,溅出赤色花朵。 荀忻等人走至院内,许褚命赶来的近百卫士前去保护刘晔。 刘晔将手中物掷到人群中,有人认出郑宝模样,悲呼,“渠帅” 环视众人,刘晔高声道,“曹公有令,敢有动者,与郑宝同罪。” 曹军卫士应声赶到刘晔身旁,郑宝这群部曲惊闻噩耗,变故陡生之下,惊惧交加,闻言竟一哄而散,往营中而逃。 刘晔扔下佩刀,转过身向荀忻、郭嘉等人长揖,“幸未食言。” “忻替曹公谢子扬厚礼。”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鹿鸣 刘晔事迹参考三国志刘晔传 另外,换新的封面啦,,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募兵腹案 庐江太守府内。 “郑宝已死”刘勋惊得双目圆瞪, 一时由跽坐改为直跪, 追问道, “为谁所杀,何时之事速速禀来” 扬州拥兵自重的豪族不少,郑宝麾下精兵数千, 当为其中之首。此人明面上对他颇为敬重, 逢年过节没少送礼,是个贴心懂事的“地头蛇”。 与他关系良好的郑宝突然身死, 各势力间的平衡被打破, 扬州莫非要变天 跪倒在刘勋案前的小吏答诺,“据闻乃刘子扬所杀。” 听到这个消息,刘勋松了一口气,复而皱起眉头, 满心疑惑刘子扬淮扬名士,怎么无端杀起人来 小吏低声禀报, 说起他所风闻的前因后果,“刘晔宴请朝廷使者, 郑宝闻讯,率部曲携礼前往拜见。” “晔于宴上诛郑宝,而后仅率数名家僮诣郑宝营, 收服其众。”小吏低头说着,脸上隐隐流露敬佩之色,刘子扬单骑劝降敌众,真乃不世出之俊彦。 “刘子扬得兵数千, 明府当厚加交结。”小吏叩头劝道。 刘勋右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挲,沉吟着,“该当如此” 刘子扬家世人才远胜郑宝,又为汉室宗亲,就算自立也是名正言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郑宝何以如此不慎,给他平白添一桩麻烦。 “府君”有人急忙忙推门而入,“明府大喜” 刘勋抬眼一看,他麾下从事手上拿着一卷竹简,提着袍摆匆匆跑过来。 “喜从何来”刘勋站起身,纳闷又期待地看着失态的部下,有什么喜事能让从事喜形于色 从事一路跑过来,咽下口水,微微气喘道,“刘子扬杀郑宝得其众,不欲拥兵,欲将数千兵众赠与明府。” “竟有此事”刘勋快步走到从事身前,按着从事肩膀激动问道。他方才正对刘子扬满心忌惮,此时闻讯又惊又喜。 北风肆虐,吹得营门前的军旗猎猎作响,刘晔伸手拢好被风鼓起的羔裘,顺手抚着战马脖颈上垂散的鬃毛,眯眼眺望远处。 马蹄声和着呜咽的风声,遥遥望去,奔腾的战马汇成一道黑线,赤红的“刘”字旗帜迎风招展,千余骑兵望营门而来。 可惜此“刘”非汉室之“刘”,刘晔心里摇摇头,他生不逢时,汉室如风中残烛,日渐倾颓,刘晔自知没有光武帝刘秀的本事,不能力挽狂澜。既然如此,拥兵不过是自取其祸,非智者所为。 再者说,数千兵马每天消耗的粮草惊人,就算他家中财货颇丰,也供不起这种损耗。时日一久,军中无粮,那又要四处劫掠,刘晔自恃身份,当然不愿做这种事。 世人梦寐以求的精兵强将,对他来说,不过是累赘。 这块烫手山芋送给谁 被亲卫簇拥的庐江太守策马而来。 刘子扬跃下马,拱手长揖,“明府。” 刘勋勒住缰绳,端坐马上俯视眼前年轻的士子,“郑宝何罪,君为何杀之” 刘晔拱手道,“郑宝欲驱民渡江,所图不轨。” “君何故委兵与我”刘勋望向刘晔身后的随从,他没弄明白刘晔为什么不愿拥兵。 “郑宝治军不以法制,其众素来以劫掠为利,而晔家中无资。士卒怀怨,久之必乱1。”刘晔拜道,“故此欲托与明府。” 刘勋听着这哭穷的大实话,默然不语,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放下满心戒备,他下马带着部众跟随刘晔入营,走了几步,刘勋想起一件事,“听闻君曾延请使者荀君在营中” “荀君昨日已启程离去,或许书信尚未送至”寒风又起,刘晔拢住衣袍,语声飘散在风中。 庐江郡北部,数百人的车马往北赶路,车帘被掀开,杨向递进来一碟圆滚滚而金黄的橘子。 “接着。” 郭嘉抬手接住荀忻抛过来的两只橘子,当即剥起了皮,橘皮被他随手扔弃在车里,“南地冬则湿冷,夏则闷热,唯一可夸之处,唯物产颇丰。” “岂物产丰,亦富有人才。”荀忻接他的话茬,吃着橘子想起了赠橘人,“淮扬有刘子扬在,局势无忧。” “子扬勇略兼备,谨慎有加,尤偏爱未雨绸缪。若生太平世,必能牧守一方。”郭嘉悠闲地剥起第二个橘子,点评道。刘子扬的个性有点奇异,他执着于把危险抹杀于未萌之时,似乎安全感极低。 荀忻点点头,是啊,刘晔行事果断,长袖善舞,再加上宗室的身份,太平年代定然能平步青云。 “说来。”郭嘉两颊微鼓,咽下酸甜的橘子,眉眼弯弯,现出卧蚕,“当日君与子扬说甚” “刘子扬恍惚而出,魂不守舍,若非我扶住,几近跌倒。”想到当日的场景,郭嘉靠着车壁快要笑出声。 对上郭嘉写满好奇的眼神,荀忻心虚地移开目光,面无表情装傻。 郭嘉揽住荀元衡肩头,“汝兄曾言,荀氏子弟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他催促道,“速说。” 被催得没办法,荀忻实话实说,“误信谣言耳。” “我以为子扬精通器械,与之相谈半晌。”他沉默片刻,补充道,“却不知,子扬精通经义、兵法,独独未曾涉猎器械。” 他心道,演义误我。 荀忻所知的历史大部分来源于演义,即使他知道演义七分真三分假的写法,对于他不了解的那一部分,很难分清楚哪里是罗老先生虚构的。 他记得刘晔在官渡之战中献发石机这一节,于是觉得刘子扬必定精通机械,闲聊时跟其探讨起齿轮和杠杆的原理,刘晔也一直应和。 “听闻子扬精通器械,忻有一惑不解”那时荀忻正打算虚心求教大佬。 刘晔终于羞愧地打断他,“荀君,晔实不通此事。亲友俱知,刘晔从未有涉猎。” “不知荀君从何听闻” 空气瞬间凝固,长久的沉默中,尴尬在两人间蔓延。 这大概是荀忻此生最尴尬的回忆之一。 郭嘉伏在案上,肩头耸动,笑得不能自已,“为何有人竟有人造此谣言”他的笑点大概在于刘晔实惨。 荀忻叹口气,在心里质问罗贯中,您为什么造这种谣呢 转而一想,罗老先生写书时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编的故事最后比史书更家喻户晓。这怪不得他。 他们原路返回,渡过淮水,从南向北渡河时郭嘉倒没有太多不适,看得原本不信“郭祭酒水土不服”之说的许褚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奔波十数日,一行人抵达汝南郡的慎县,入城稍作休整。 传舍中,荀忻所居的屋内被人扣响,“主公。”来人推门而入,正是杨向。 “杨君有何事”荀忻就着木盆洗头,乌黑长发垂在盆中,闻声握着滴水的长发,扯过一旁的布巾擦水。 “仆冒犯。”杨向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脚步微滞,略有犹豫后继续走上前道,“许都有军令送至。” 荀忻闻言来不及擦干头发,从杨向手中接过竹简,拆开封泥展卷而读。 “主公”杨向捡起从荀忻肩头掉落的布巾,青年乌发沾湿,白若羊脂的脸上有水珠滑落,肩头衣襟一片深色,此刻阅信的神情略显凝重。 荀忻皱着眉,老曹下令知会他,趁着严寒未至,他们将要起兵征讨吕布。顺便让他在汝南募兵千余,率军前往徐州广陵郡援助陈登。 看老曹这意思,是想让近在广陵的陈登打头阵,为他大军从许都开拔争取时间,而后合军一处包围下邳。 募兵荀忻犯了难,汝南郡被袁术糟蹋过,十室九空,老曹只让他募兵千余,像是去广陵打酱油凑个数,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人数还在其次,问题是老曹明示他,军情如火,让他越快越好。 摆在他面前的困难就变成了如何在数日之间募兵千余。 荀忻收好竹简往外走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这副尊容。天冷头发干得慢,一时半会出不了门,他转而望向杨向,“杨君,烦劳邀郭祭酒来此一叙。” 初冬时节,人们已换上冬衣,郭嘉为图省事,学着刘晔在薄袍外裹一件羔裘,出门后被屋外的冷风吹得遍体生寒。他快步超过领路的杨向,推门躲进屋内。 室内生着几个铜火炉,直棱窗大半被糊起,只留下上方一掌宽透气。伸手在门旁的火炉上烤了片刻,郭嘉自觉活了过来。 “奉孝。”荀元衡起身走过来迎他,披散的长发潮湿,看起来刚刚沐发。 “何事如此心急”郭嘉跟着荀忻走到入席落座。 “许都军令。”荀忻把竹简递给他,曹操让郭嘉留在汝南,等大军东至,随行参军事。 郭嘉看了一眼杨向,荀忻于是对杨向拱手示意,这位亲卫随即退去。 “募兵之事,元衡可有腹案”郭嘉缓缓卷起竹简,竹片悉索作响。 荀忻垂眸道,“荒年更易募兵,汝南虽荒敝人少,然不时有人自淮南渡河而来。施之以资粮,不愁无人投军。”等郭嘉过来的这段时间,他考虑过后发现募兵本身不是难事。 “我所忧之事。”荀忻抿抿唇,抬眼望着郭嘉,眼中隐隐含忧,“新卒未及训练,途中是否会哗变,乃至叛乱” 没有经过训练的士卒不说上战场,就是简单的行军都成问题。新卒们从未离开家乡,途中很大概率会逃跑。一人逃,众人逃,这支乌合之众恐怕没到徐州就溃散了。 “要使一军令行禁止,需积年之功。”郭嘉收起了周身的随意,肃然道,“要使一军听汝号令,半日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三国志刘晔传裴注所引魏略感谢在20200506 23:53:4020200509 01:3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君月铭 2个;风飞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木无音、魏延晋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将帅之要 “此言何解”荀忻顿时眼眸明亮几分, 郭奉孝肯赐教, 这件事或许问题不大。 郭嘉从容拢回衣袖, 他收起平日的漫不经心,锋芒内敛后静若沉潭,渊渟岳峙, 与往常判若两人, “将帅之要,赏罚也。” “鼓铎威耳, 旌旗威目, 禁令刑罚,所以威心。” “赏罚严明,士皆争死。” “军中需节节相制,上下严密”说到这里, 郭嘉顿住,“元衡岂不知兵何需嘉多言。” “我区区之见必然有失, 请奉孝不吝指教。”荀忻直跪起身,向他作揖。 “君但有问, 嘉知无不言。”郭嘉微笑颔首,进屋坐了这么一会儿,寒意尽去, 他将坐榻移得离火炉稍远一点。 这时身旁窸窸窣窣有声响,只见荀元衡从案上抽出一卷空竹简,执卷提笔而书。正要扩散谈谈行军之道的郭嘉一挑眉,“作甚” “耳闻易有阙漏, 容我以笔记之。”荀忻手上不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录成册还能随时翻阅复习。 他们俩仅有一案之隔,郭嘉好奇地望向荀忻手中的竹简,就这样倒着辨认竹简上墨迹未干的字迹。 只见其上赫然用飞白体写着“郭子练兵指南”。 自秦以后,万户以上的县,长官称为县令,万户以下称为县长。 慎县是人口不到万户的小县,曹操打下慎县后委任了新的县长。 荀忻与慎县县长沟通募兵之事,同时传书给暂领汝南太守的李通,李文达,请求郡兵帮忙在诸县诸乡募兵。 “愿从军者,一人行,免一户赋税。”乡里的游缴和啬夫等小吏敲着铜锣在里中宣告,“军粮三石三斗三升” 正逢荒年,许多人家揭不开锅。男人望着家中面黄肌瘦,抱成一团缩在干草中的小儿女,流泪着与妻子告别。 从淮南逃过来的许多灾民听闻消息,也纷纷投军,纵然一入行伍是刀尖上舔血,总好过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尤其募兵处还设了一口大釜,寒风中铁釜中沸水滚滚,热腾腾的白气带着粟粥的香气,在令人瑟缩的寒风中,谷物香气萦绕在鼻端,勾人垂涎。若不是惧怕守在一旁的持戟甲士,这些人早忍不住要上前哄抢。 人群中一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喉头滚动,咽下口水,他的目光仿佛黏在了那口釜上。队伍已经向前移动,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被身后等得不耐烦的人推了一把,宋至才趔趄一步跟上队伍,紧挨着前面的男人,他扭着头再次望向粟粥所在,干瘪的胃不甘寂寞、不知疲倦地发出饥饿的声响。 前来投军的人太多,负责募兵的军官们便开始挑拣,身材矮小和过于瘦弱的人被剔除出去。有人跪地不住地叩头哀求,卫士将其拖走,扔出院门后却施与一碗粥。 原来这釜粥是作这个用途,宋至咽着口水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来都来了,为了那一份军粮他必然要投军。 队伍越来越短,终于排到宋至,望着眼前威武的军士,宋至壮着胆自荐,“仆能开一石弓。” 军士语调上扬“哦”一声,自案下取出弓箭递给他,手一指庭树,“汝试射之。” 宋至从箭囊中取出一箭,箭交前手,推箭认弦,娴熟地瞄准目标树干。“嗖”一声破空之声传来,围观的众人只见一支箭稳稳扎在五十步外光秃秃的树干,尾羽颤动不止。 听着其他人轰然叫好,宋至深深吐出一口气,他饿了一天,来之前嚼着草灌了两碗水下肚,刚刚拉弦几乎用光他仅剩的气力,此时有些眩晕。 那位主持募兵的军士点点头,“箭法尚可,汝可为什长。” 此时军队编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二伍,即为一什。宋至听到自己能留下时喜出望外,等滚热的粟粥被递给他,他惊疑不定望向长官,“仆不是已然留下” 军士看一眼此时排在队首的瘦弱者,冷漠摆一摆手令人回去,一边答他,“安心食之,去留与否都有粟粥。” 天黑之时,他们这里招募到三百余人,军士令伍长挑选部从,又令什长挑所属之伍。 宋至是从淮南逃过来的难民,人生地不熟,自然接了别人挑剩下的,最为瘦弱的两伍。 他们被带到了慎县城外的军营,等待一天后,营中人数再增,宋至估算足有千余人。 第三天,吃完朝食后他们被聚集在空旷的校场上,数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人策马而来。 为什么说簇拥着一人宋至目光追逐着那匹神骏的白马,以及马上尤其引人注目的那一人。 白马玄袍,显然是长吏高官。 离得近了,宋至不由盯着那位的脸看,这位长吏出人意料的年轻,宋至摸上自己下颌的短须,他今年虚岁二十三,而眼前人下颌光洁,看起来比他年纪更小。 不止是年轻,宋至望着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只觉世间光华全汇在此人身上,可望不可即,恍如高踞云端之上的仙人。 荀忻跃下马背,将缰绳交与杨向,校场上乌泱泱站了一片,让他想起高中时的课间操。 可惜校场上光秃秃没有碧绿的塑料草,募集的士卒们灰头土脸,眼神中透露迷茫与畏惧,全无朝气。 他心中暗叹一口气,带着随从走上校阅台,一掀袍摆在案后坐下。 “杨君。”荀忻对杨向点头示意,“操练可始矣。” 杨向领命走上前,气凝丹田扬声喝道,“今日初练号令。” “令行禁止,违令者斩今日初练,以一什为队,有错乱者杖三十。” 校阅台上站着四名旗手,两侧各立大鼓,鼓旁有人手持金铎。 旗手向左右挥旗,千余士卒听号令分别往左右走。击鼓而进,低旗而慢走,鸣金而退,金鼓齐响而坐。 冬日里并不刺眼的太阳自东逐渐爬上人们头顶,简单的动作重复数百次,士卒们人人汗流浃背,在冷风里冒着白气。宋至望了眼高台,那位玄袍长吏坐在那里,仍未离开。 荀忻静静观望半晌,突然抬掌示意杨向,数息后金鼓齐响,卫士们喝令道,“坐” 已训练出一点成效的士卒们一听此令,一屁股坐下,众人捶拍着酸痛的腰腿,哀嚎声连成一片。 刚相识一两天的士卒们见台上迟迟没有号令,按捺不住开始闲聊,闲谈声愈来愈热闹。 下一刻战鼓突兀地齐响了一声,宋至愣了愣,撑着地爬起来,一息后场上绝大部分人站立,而唯有数十人大概认为自己在后排,不容易被看到,仍偷懒坐在地上。 然而高台之上一览无余,杨向眯着眼按上佩刀,征询荀忻的处置,“主公” “诸君颇不畏死。”荀忻撑着书案站起,他正襟危坐许久,其实也有些腿麻。 卫士扬声重复他的话,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 场上安静下来,宋至看着玄袍长吏缓缓往前走,神色不辨喜怒,“有错乱者杖三十。” “诵军法。”荀忻停下脚步,对身旁的卫士下令道。 卫士们齐声应诺,由声音洪亮的数人齐声道,“军中之制,什伍相保。” “一伍之中有犯禁者,全伍有罪。” “一什之中有犯禁者,全什当诛。” “什伍中若有人揭露罪者,众免于罪。” “今日念尔等初至,此次违令者,暂由什长代受刑。”荀忻望一眼每个方阵队首的什长,新募的兵有一个好处,不会有爱挑事的老兵油子。 考虑到过几天就要远赴徐州,荀忻不想一次增加太多伤患。再者说,什长无故代为受过,故意犯禁的人日子不会好过。 宋至闻言赶紧望向自己身后的部属,眼见队尾几人低着头神色不对劲,他心道不妙。 扭回头来,披甲卫士果然走到了身边,宋至深深看了队尾那几人一眼,回头便见卫士神情不耐,只好忐忑地跟上卫士。 五名什长被押送到检阅台上,三十军杖一下不落,每一声破空的杖响,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什长的闷声痛呼。 离得远的人听得见行刑的报数声,每一声似乎敲在了众人心头,令人低头不敢抬眼仰望高台。 宋至趴在地上,臀背处皮开肉绽,冷风中额上汗珠滚落,他开始后悔,早知如此不该做这个什长。 此时只听年轻长吏的声音再次响起,“战阵之上,若不能令行禁止,敌未至,军自溃耳。” “诸君果真不畏死”他的声音听不出嘲讽,也听不出愤慨,仿佛只是在重复一个无关紧要的疑问。 “平日有一疏忽,来日两军对战,必因此而死。” “荀忻率诸君离汝南,复望诸君人人得归。” 宋至偏头费力地去看那人,只窥见其晦暗的服色,不管此言是真是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他想,他愿意为此人效命。 “有过当罚,有功需赏。”荀忻侧身向杨向道,“今日操练中,若有全伍、全什无差错,一齐赐甲。” 铠甲堪比保命符,是真正能在战场上保命的装备,没人不心动,众人对待操练的态度肉眼可见变得更为认真慎重。 傍晚时,慎县城外,近百骑兵自郊外驰来,荀忻在骑兵当中,奔马时耳边风声猎猎,马蹄声起起落落,但他却隐约另一种声响,很奇异,像是婴儿的哭声。 荀忻犹豫片刻,策马至道旁后勒马,身旁杨向不明所以,同样一勒马缰,马蹄跃起,战马一声嘶鸣,“主公,何事不妥” 骑队一齐停下,他们刚才刻意忽略的婴儿哭声再次响起,清晰可闻,让人难以回避。 杨向知道主君是士族出身,对贫民风俗知之甚少,低声解释道,“主公勿惊,此为民人所弃之子。” “弃子”荀忻疑心自己听错了,“婴儿非器物,岂能随意抛弃”他记得汉律抛弃婴儿犯法,这里是荒郊野外,特地扔到这里,是弃是杀 他收了马鞭,翻身下马,循着哭声往道路一侧寻找,杨向跟上来,上前扒开枯枝落叶。枯枝之下,有一道挖了几寸深的坑,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身上裹着单薄的粗布,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满脸通红。 杨向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起,他粗厚的手掌托着婴儿时动作格外轻柔,婴儿在他怀抱中逐渐止住哭,杨向掀开襁褓看一眼,笑道,“是女郎。” 荀忻脱下骑马时披着的羔裘,小心翼翼包住女婴,“手足健全,又无疾病,何故遭弃” 杨向长叹一口气,低头看着婴儿泪光犹存的澄澈眼眸,“主公不知,常有人因家贫不举子,此岁荒年” “举”是抚养之意。 他回头去看那道浅坑,“父母或许心有不忍,未曾掩埋。” “主公未婚不便收养,仆数月前方得一女遣人抚养于慎县,稍大后再带回,可乎” 荀忻一振袍袖,对他长揖道谢,“杨君活人之德,久而不没。”这件事就以杨向添一养女落幕。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再次经过这条道路,荀忻勒住马,怀疑人生,“为何我复闻婴儿啼声”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听力也不差,早就听到了。杨向皱起眉,下马循着哭声,再次停在了昨天他们捡到婴儿那一处。 哭声还是从枯枝下发出的。 杨向迟疑地扭头望向同伴们,“这” 这事离谱。 众人略带惊惶地四下看看,总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关键时候,荀忻下马走上前去,他在随从们敬畏的目光下扒拉开枯枝,抱起哭泣不止的婴儿,婴儿小脸皱巴巴,似乎刚出生没几天。 杨向看着眼前人不成熟的抱孩子姿势,自觉从主君怀里接过婴儿,这次的襁褓明显与昨天的不一样,这让杨向心下稍稍平复。 “是男婴。”杨向曳好襁褓的边角,不等荀忻解衣,他用身上的羊裘裹住襁褓。 荀忻看向昨天的那处浅坑,坑旁残留着脚印,“生子不举,如禽兽何” 见杨向面有难色,荀忻疑道,“杨君亦欲收养”他垂眸思忖数息又抬眼,“此事一而再,必将再而三,杨君定无力为继,不必如此。” “我即出资建一庐舍,用作抚养孤儿之所。” 离开在即,傍晚时荀忻便找上慎县长,与他商议此事。 有人出钱,自己坐享仁德声名,慎县长岂有不应之理 中年人眉开眼笑,踱步沉吟,“此举甚善此舍如何名之” 取名字的重担被抛到荀忻手中,作为“取名废”他思虑片刻,心有所感,道,“名之为广厦。” 徐州广陵郡,太守府中。 陈登读完自许都传来的密信,喃喃道,“荀元衡。”他对这个名字倒还有印象,犹记许都司空府门前那一幕,荀元衡当为曹公腹心,曹公令其先一步来广陵,或许不仅仅为援助。 案前燃着一豆灯,橘色灯焰一消一涨,似有呼吸。 思考着徐州局势,陈登将手中信纸凑到灯焰上点燃,随意拂去余烬。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练兵思想参考尉缭子什伍与连坐 修改了一下防盗方式,希望能稍微防点盗文防盗比例没变,对订阅的小天使应该没什么影响 顺便注明,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感谢在20200509 01:37:1820200511 03:1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天雪 40瓶;某某某 10瓶;tsgsur 5瓶;我以为我 3瓶;莲妹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安民则惠 一入冬月,海上风浪尤甚, 船帆为风所鼓起, 桅杆上所悬的旌旗猎猎随风悲吟。 高近十丈, 分设三层的楼船堪称庞然大物, 但纵览整个海面, 遥遥望去仅仅是海上的一点黑影, 仿若沧海一粟。而散布在楼船周围的斗舰、走舸几乎等同于尘埃,肉眼难辨。 战鼓声隆隆响起,敌我两方的斗舰相撞在一起, 精通水性的海盗与官兵战在一处, 厮杀声隐没在汹涌的波涛声里, 天地不闻。 楼船第一层称为“庐”,第二层号为“飞庐”, 第三层称为“雀室”。“雀室”即为远望所设1,荀忻站在楼船第三层,遥望战局, 贼船突破重重防线,从四面八方向他所处的楼船包围而来。 “贼势众,不必节省箭矢。”荀忻望着己方轮换休息的弩手, 下令道。 之前藏拙是怕贼军不敢来攻, 此时再抠门,恐怕敌军真要攻上船来。 鼓手与旗手得令,鼓声与旗语一同改变,鼓点敲得更急, 穿透风声与浪潮声送至船中人的耳内。弩手们听到鼓声,原本前后交替的两排人并为一排,弩机齐齐发动,短箭如麻,被抛射至敌船。 比之其他兵器,弩无疑是上手最快,杀伤力最高的选择,荀忻毫不迟疑让自己的千余新卒清一色变成弩兵。 也亏得暂领汝南太守的李通大方,一千架弩机说给就给了,让他欠下李通极大一个人情。 杨向望一眼焦灼的战局,暗自心煎,想要请命上前却敌,他转头想要开口,“主公。” “如何”荀忻从神游物外中脱离出来,抬眼望过来。 杨向见荀忻这副从容若定的模样,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低眉道,“稍退半步。” 相处这么些时日,杨向潜意识里相信主君的判断。 他的职责是守卫荀忻,不是上阵杀敌。 荀忻低头看了眼脚下,他站在围栏边缘,没留神容易失足,于是道一声谢向后退两步。 此时,海面上的另一艘主将乘坐的楼船上。 “将军”海贼身上皮甲扎在羊裘内,刀柄处的环首穿着麻索,牢牢捆在手上。他三两步攀上渠帅所在的楼船,急声吼道,“郡兵有伏” 渠帅头戴赤帻,须髯杂乱,一身锦袍貂裘,腰间僭越地佩着金错刀。惊闻此变,他推开身边的部从,瞪眼大骂,“畜生,陈登郡兵尽出,何来伏兵” “伏兵至矣。”斥候颤声指着一个方向,满面惊骇。 船上众人顺着斥候刀尖所指望去,他们背后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支舰队,走舸如御风而行,航速极快对着楼船驶来。 只见船上的舟卒迅速弃船投水,走舸被抛掷出的火炬点燃,船上似乎事先涂了油,火势顷刻间席卷吞噬整艘小船,顺着惯性向楼船底部撞来。 “转舵速速转舵”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到楼船上,渠帅慌了起来。 这哪还用他提醒,部众手忙脚乱一齐摇棹转舵。 渠帅头上冷汗凝成水珠,他大部分的兵力还在围攻敌方楼船,上一刻他还做着杀广陵太守扬名,取代薛州成为海贼之首的美梦,难以躲避的大火、纷纷然射来的箭雨击碎了他的幻想。 望见远处独立于船首,朱色袍服随风而摆的广陵太守,渠帅哪还能不醒悟过来陈元龙给他玩了一手金蝉脱壳,竖着帅旗的楼船是虚,陈元龙本人率着奇兵骤然杀出给他“惊喜”。 海上风大,楼船过于笨重,行船速度缓慢,乘大船绝没有逃脱的可能。 而茫茫大海,即使是水性极佳的海贼,在没有己方接应的情况下也不敢贸贸然跳海逃生。 “将军速撤”渠帅被亲兵围护着,众人抬着走舸推入海中,打算换轻便的小船逃走。 但陈登所率的郡兵等候多时了,怎么可能让他们逃走 战局已定 荀忻望着陈登所乘的艨艟靠上楼船,走上前去躬身揖礼,笑道,“有幸得窥明府破贼英姿。” 陈登大步走来,搭着荀忻的肩,亦爽朗而笑,“有劳元衡为我赴险。”他拱手道,“感激之至,登必为君表功。”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一番,近千人的船队凯旋。 这位冒头与陈登作对的海贼渠帅变成了一件战利品,大好头颅被作为礼物,送给陈登着意拉拢的海贼头领薛州。 荀忻眺望渺远空旷的蔚蓝海面,眼前苍茫,耳中风声吞没一切,衣袍与缣巾被海风张狂舞动,漾出与海面上如出一辙的波纹。 “明府恩威并施,薛州必将束手归命。”荀忻偏头望向与他并肩而立的陈登,陈元龙浓眉薄唇,下颌短须打理得很整齐,褶皱略深的双眼皮,眼尾上挑,面无表情时便给人以冷漠倨傲之感。 但此人沈静博学,身出名门又才能出众,的确有傲的资本。 陈登抚上桅杆,轻笑时仿若乌云散去,拨云得见天光,“薛州拥众万户,若能得之,吕布未足惧也。” 荀忻点点头,若非如此,天寒地冻的,他们不至于好端端跑到海上吹风。 率兵绕道扬州,荀忻在十一月上旬抵达广陵郡,与陈登合兵一处后,两人这才发现之前高估了对方的兵力。 两方除去辎重兵,加起来才三千余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荀元衡与陈元龙面面相觑,区区三千新卒要去攻城即使是他们也无能为力。 荀忻甚至怀疑,老曹说的募兵千余,不是一千有余难道是他理解错了,其实是募兵数千余 好在方法总比困难多,陈元龙的目光移向了经常寇略沿海,在他眼皮底下刷存在感的海贼。 自秦汉以来,沿海地区就常有海贼肆虐,一开始的海贼多为走投无路的逃亡海上的平民,到后来逐渐演变为了寇略沿海,抢劫商贾,攻击官府的强盗。 陈登成为广陵太守后,明赏罚,立威信,顺便结合他曾做典农校尉的经验,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深得百姓之望。 他一直有意拉拢海贼之首薛州,常有书信往来,劝其归附。薛州同样敬服陈元龙是徐方名士,隐隐有些意动。 单凭施恩不能服人,还需有实力为凭。三千人难以攻城拔寨,剿灭些许海贼却不是问题。因此有这海上一战,荀忻替陈登坐镇楼船,率所部弩兵抗敌,陈登则亲率水军包抄贼后,大破海贼。 当日郡兵带着战俘与战利品回到广陵郡的治所射阳,城中的百姓听说太守大破臭名昭著的海贼,奔走相告,额手称庆,数千人夹道欢迎郡兵归来。 骑在白马上,荀忻第一次体验到被箪食壶浆相迎,对着道旁两侧人们敬畏激动,明亮如星辰的眼神,他心头微涩。 尚书说“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这个民族的人们,自古以来都很容易满足。安民以惠,便是民心所向。 “此可用矣。”陈登握着缰绳,环视一周后喟叹道。 什么可用 民心可用。 儒家向来推崇“以民为本”、“治民如伤”,陈元龙自少时起就立志匡世济民,入仕以来,这一点他从无偏移。 荀忻闻言一凛,一瞬间有什么灵光迸现,老曹为什么让他来广陵 徐州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就像是用来测试领导者能力的作业题。 测试从州牧陶谦开始,陶谦是丹阳人,丹阳位于四省交界处,风气好武尚斗,汉时被认为是“精兵之地”。 陶谦手下的中郎将许耽,曹豹等嫡系就掌管着这支精兵。 陶谦从当初的普通太学生,一介白身做到徐州牧,全靠手下数万丹阳精兵。陶谦遗命让位刘备,引得丹阳兵嫡系颇为不满。趁着刘备对战袁术,丹阳兵投向吕布,吕布因此反客为主,得到徐州。 除了丹阳兵,徐州内还有陈登等世族势力,糜竺等大商巨贾,以及旅居徐州的名士们。如果算上外部,还得加上屯兵开阳的臧霸。 这道题的难点在于如何找到数者之间的平衡,这显然难度很高,乃至刘备折戟,吕布沉沙。 曹操玩权谋的手段和综合实力都要胜过这两位,他没在这个平衡问题上翻车。 要玩制衡那一套,当然不能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即使是看似人畜无害的士族同样有风险 。 民心可用,陈元龙登高一呼,未必不能自立门户。 荀忻转头看一眼陈登,莫非老曹是派他来与陈元龙抢功劳的 而陈元龙揣摩到曹操的意思,不愿意被猜忌,以至于剿贼都不忘捎上他 这就说得通了。 荀忻低头思忖,可以,这很曹操。 两个月后,建安三年春,曹操出征讨吕布,陈登与荀忻率兵为先锋,从广陵先一步攻往下邳。 吕布闭城固守,并不出战。 这一日荀忻随陈登在下邳城下督战,万余士卒用最原始的蚁附攻城法,靠人海战术攀着攻城梯以及同袍的尸体向上爬。 城门外的四轮冲车被守军泼上沸油燃了起来,冲车周围的士卒无不被火焰波及,士卒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扑火。 血腥味,臭味将要与城墙融为一体,成为下邳城最坚固的堡垒。 突然,城楼上人头攒动,有人扬声道,“将军有请陈广陵城下一会。” 城楼上守卒重复几遍,陈登方策马上前,停在弓箭的攻击范围之外。 荀忻望着城楼上若隐若现的武冠上那对雉鸡尾,心道,吕奉先要搞什么名堂 很快他便知道了答案。 三名儒生打扮的士子被推上墙垛,甲士持刀横在三人颈侧,城楼上的男声喝道,“元龙,卿弟三人尽皆在此,念我等昔日之情,不若求和。” “大兄不必为”其中年纪最小的士子没说完,被用粗布堵上嘴,只能愤然“呜呜”挣扎,怒目而视。 荀忻站在更远处望着陈登,闻言不由蹙眉,陈登的弟弟竟然都还在下邳城中 也是,依吕布的性子,不留部下家属作为质子他就不能放心。 “登与使君,似无旧情可叙。”陈登从诸弟脸上移开视线,咬牙甩袖道。他面上是吕布所熟悉的平静,似乎漠然不讲情面。 战鼓声重新敲响,城楼下的攻势越发猛烈,吕布怒而生怨,气极反笑,“恃我不敢杀人乎”说罢夺过甲士手中戟欲砍。 守在一旁的高顺连忙拦住,“将军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释名释船 本章参考三国志陈登传感谢在20200511 03:15:3620200514 02: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妹妹、花吹雪、tsgsur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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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身边无将可用,陈登看着眼前这位身形与武将有很大差距的骑都尉,不得不为此担忧。 荀忻点点头,调转马头,顾视左右道,“诸君随我应战。” 薛州畏惧吕布威名,不敢与之交锋,听着陈登点明此行是诱敌,不需要他与吕布正面相抗,这才敢应战。 怕出差错,荀忻与陈登商议过后,两人分配任务。 军中的精锐及主力收编自广陵的海贼,唯有陈登坐镇中军方能服众。陈登不能擅离,此次诱敌的任务荀忻义不容辞。 广陵一方千余精锐骑兵奔赴城门,而徐州这一方轻骑出城后,城门处尘土飞扬,其后出城的骑兵玄甲森森,铠甲兵器精练整齐,连战马都披挂铁铠。 七百余人队列丝毫不乱,气势和面貌与其他身着皮甲的普通兵士,不可同日而语。 为首的将领手持长戟,威严沉稳,乃是陷阵营统领高顺。 杨向等亲兵紧跟在荀忻身边,奔驰间望到远处装备精良的重骑兵,杨向不能免俗地面露羡慕,“此等精锐,莫非是陷阵营” 陷阵营出战,是在陈荀二人的意料之中,荀忻甚至有心情笑了笑,“正是陷阵。” 当日在兖州就领教过陷阵营的风采,海贼虽然战力不俗,堪称精锐,但与陷阵正面相抗,依然没有胜算。 吕布军在城前变阵,陷阵作为主力变为前锋,吕布及诸将率轻骑拱卫在左右两翼。 广陵骑兵维持着锥形冲阵,与陷阵相接,冲杀一回合,千余骑兵便折损近百人。 眼见敌军阵型溃散,在城楼上观战的吕布军士气大振,“将军天威” 魏续留在城内守城,听见脚步声转过头一看,“公台镇守西门,何以至此” 来人眉骨棱高,儒服高冠,正是吕布麾下大将陈宫。 陈宫不答他,径直走到女墙旁,远眺城下战局,眉头处的皱痕愈加深刻。他面色不豫,“曹操大军未至,陈登怎会急于攻城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将军本应固守,以不变应万变,出城误矣。” 魏续暗自翻了个白眼,敷衍应道,“君此言然也。”他瞟一眼城下,见敌军溃逃,懒洋洋道,“然将军天威,已破敌矣。” 城下广陵兵几乎丢盔弃甲,毫无军容可言,士卒呼号着调转马头往回奔逃,奔马如亡命,马驰如离弦之箭。 看得魏续倚着墙大笑出声,“贼便是贼,陈元龙收海贼为卒,自以为得计。如今看来,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败走却快。” 城上的守卒闻言也大笑,他们再去看城下围着的广陵兵,顿时再无畏惧,只余轻蔑。 眼见敌军跑得飞快,吕布大笑着率众追赶,他所骑的赤兔马神骏,脚程极快,无奈陷阵营作为重骑兵拖累了行军速度。 “将军,不如纵轻骑追击”他的部将成廉驱马赶过来,建议道。 吕布摇头否决,“不可。”他自恃勇武,但在战阵之上向来谨慎,“敌虽溃,未必非诱敌之计,不可孤军冒进。” “将军明断。” 荀忻率兵不远不近地吊着吕布军来追,直跑到所驻扎营寨外,荀忻勒马喝令道,“整军备战” 骑士们慨然称诺,整顿军阵退到营帐两侧,营门前排列着数丈长的战车,设作屏障。在军营内候命的千名弩手埋伏到战车后,弩手刚刚就位,吕布军已经追至。 只见守营的士卒大呼,“敌军袭营”广陵兵营中一片混乱,不能仅仅用“敌营空虚”来形容。 逃兵溃逃至军营,这一点合乎逻辑,吕布并未生疑。远远望到战车众人更觉得是小儿伎俩,骑兵们分散开来,打算绕过这可笑的障碍。 “未料今日竟可一举攻破敌营。”战马疾驰着,马蹄声雄厚如鼓点,吕布麾下诸将笑谈着,“粮草军备尽在其中,诸君奋勇” 荀忻被盾兵保护着躲在战车下,耳边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估算着的范围,下令道,“放箭” 杨向起身射出一支响箭,破空的尖锐响声如同鸣哨,在马蹄声中也清晰可闻。 千余排列成阵的弩手,分为三段抛射,此起彼伏。前排装箭矢的空隙,后排即起身放箭,箭雨密集没有间隔。千百支箭矢被射向天空,而后改变轨迹,如雨般落向大地。 “有伏”吕布瞳孔微扩,急急勒马,赤兔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更多的骑兵没能及时勒马,战马疾驰,载着骑士撞入如麻的箭雨里,下一刻人仰马翻,轻骑被射成了筛子。 即便是重甲也防不住如此密集的箭矢,陷阵营情况稍好一点,顷刻间也折损了两百余人。 “撤” 这一次不用吕布下令,他麾下幸存的近千人调头便逃,拼命逃离的攻击范围。 “追”等在营寨两侧的广陵骑兵从两翼包抄敌军,幸存的大多为陷阵营,铠甲是他们的保命符,此时却再次拖累了逃命速度。 追击这么久,披挂重甲的战马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急速奔逃下不时有战马体力不支倒下。 它们未死于战阵兵刃,而是被一身沉重铠甲生生压垮。 眼角余光见不少陷阵营士卒倒下,吕布在心底愤然骂起了刘备。 他几月前遣人带着重金前往河内买马,若非刘大耳出兵劫掠,陷阵营不至于还配备着年老体衰的老马。 失马的陷阵士只剩下一身重铠,行动不便,很快被追上来的广陵兵围攻,收割性命。 荀忻眼见这一幕若有所思,凡事有利就有弊,重骑兵冲阵时勇不可当,但机动性差,长途奔袭战马容易被累死,骑士失马后战力顿减 思虑间,骤然被人一扑,荀忻蓦然心惊,来不及反抗,下一刻已经摔倒在地。 “主公”杨向避开原本射向荀忻的那一箭,心有余悸望向远处,头戴武冠的吕奉先见一箭落空,漠然收回曲弓,策马远去。 这该不止百余步远,杨向吞一口唾沫,只觉背生冷汗,他看着殷勤扶起荀忻的弩手,心道此人堪称眼疾手快。 当时那一箭他射来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说搭救主君。 “君侯,仆冒犯。”宋至满面窘迫,从地上爬起来,连忙去扶倒在地上的荀君。 荀忻按着撞到硬石上的右肩,坐起身打量一眼扑倒他的士卒,看其打扮应该是军中的弩手。心头的警惕与疑虑消去大半,荀忻问单膝跪地的杨向,“方才有流矢至” 不然弩手不必扑他。 杨向放下另一边膝盖,额头贴在地上,“并非流矢,仆亲眼见吕布收弓未及相救,仆当死。” 荀忻放下按着肩的手,起身扶起他,“生死之间,谁能预料” “生死有命,或许我命不当绝。”荀忻向那位救他的士卒躬身长揖,“谢足下救命之恩。” “岂敢,岂敢。”宋至连忙摆摆手,想伸手去扶长官,又想起自己的手脏污不堪,忙收回手在袍角擦了擦,“仆救主,当属”他停顿片刻,一时词穷,半晌终于想起,“当属天经地义。” 杨向此时捡回了那支羽箭,向士卒问道,“不知汝何时见此箭”他左思右想,觉得没人能在看到箭的那一瞬间反应过来。 “仆见一将军引弓,羽箭所指正是君侯,故此冒犯。”宋至答道。 杨向点头,原来如此,如果是引弓那一刻就看到,能反应过来还在情理之中。 “请随我来。”荀忻顺手拍去衣袍上的尘土,转身入营。 宋至拽紧了袍角,忐忑地跟在荀忻身后,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长官会如何赏他 “左传云,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玄袍长吏温声吟道,转头问他,“足下读书识字” “仆幼时曾为人家仆,有幸识字。”宋至小心翼翼抬眼望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荀忻笑了笑,觉得此人这副情态有些熟悉,有些像荀勉。想到仍留在河北的荀勉,荀忻叹口气,揖道,“足下救我之恩,当为私恩。私不废公,不能因此予官加职。” “余下之事,但我能为,不伤义理,荀忻必尽力为之。” 宋至想了想,摇摇头,“仆无所求。”他除了想升官领更多食禄外,似乎没有别的想法了。从小活在以物易物的环境中,宋至并未联想到财货。 私不废公,荀君之言有理。 “既如此,足下何时想到,再告知我。”荀忻颔首致意,“忻定实现此诺。” “除此外。”荀忻偏头吩咐身边的亲兵,“取百金赠此君。” “略表谢意。” 半个时辰后,陈登回营,他边走边听亲兵禀战报,掀开帐门,“此战歼敌千数,大挫吕布士气,君之功也。” “全仗元龙谋划,忻尺寸之功,何足挂齿。”荀忻起身相迎,又开始与陈登的商业互吹。 聊完军情,陈登沉默下来,用书刀裁下一截素帛,悬腕写字,似乎要给谁写信。 想到写信,荀忻也铺开竹简,提笔给曹操写军报,随口道,“不知曹公已至何处” “按行军常速算,理应已过汝南。”陈登蘸了蘸砚中墨,犹豫片刻再次落笔。 “吕布若率兵出城,内外相为拱卫,君如何应之”荀忻写完军报,坐在那里无所事事,闲极无聊抽出一张纸,画下邳城的地形图。 虽然他知道吕布历史上会败亡,可多了他这么一只振翅蝴蝶在,假如有变,吕布开窍了呢 “元衡无忧。”陈登轻声一笑,将帛书封入竹筒中,“吕布优柔寡断,必不能决。” 一连数日,广陵兵围城不攻,吕布亦守城不出,两方的沉默当中,无数暗流涌动。 广陵兵军营内,一名士卒拎着木桶走进关押俘虏的军帐,用长勺敲着桶,“今日剩饭尤多,尔等竟有幸饱腹。” 木勺舀起饭菜,他随意地给俘虏分发晚饭,菜羹不少溅到碗外,发到一名俘虏时,士卒看着碗沿的豁口唾了一声,“贱奴,几日竟折损一碗,无碗汝且饿着罢。” 他将木勺放回桶内,提着木桶转身就走,没能注意到他身后那名俘虏猝然起身发难,一只手臂箍住他的脖颈,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士卒剧烈挣扎,这时帐内的几名俘虏竟一拥而上,按住他。窒息而死前,士卒瞪着眼不能理解这几人是如何解开械具 俘虏们等夜色深沉后,如法炮制杀了在帐外看守的三人。四名俘虏藏好尸体,换上广陵兵的兵服,消失在夜色中。 第84章 军中夜惊 徐州, 下邳城中。 “将军。”陈宫提着袍摆, 急匆匆走入堂中, 书案和坐席上空荡荡,没见到他要找的人。 他疾步往外走, 迈过门槛, 急声问门口的守卫, “将军何在” “将军许在鞠室中。”所谓鞠室, 即为蹴鞠场地。 卫士恭谨答完话,偷偷瞄了一眼陈宫的脸色。果然陈将军神色由晴转阴,似乎是恨铁不成钢般一甩衣袖, 匆匆而去。 陈宫手里拿着军报,压着怒气找到州牧府后院的那块极大的蹴鞠场地。 赛场被用砖瓦矮墙所围,双方各设球门,鞠场中二十余名将官、士卒奔来跑去,你攻我防, 追逐踢蹋唯一的“毛丸”。 毛丸,顾名思义,是内填兽毛,外以熟皮缝制的蹴鞠用球。 场外围坐着数百士卒, 人人专注地凝视场上赛况, 不时吹哨喝彩, 陈宫环视一眼, 认出这些人都是并州面孔。 这时场中一人用力过猛, 一脚飞踹, 众人惊呼一声,齐齐对着呈抛物线状飞出场外的毛丸行注目礼。 “陈将军” 陈宫被叫得一怔,抬眼便见一物径直向自己飞来,速度之快,肉眼难以捕捉,只能看到个黑影,惊得陈宫下意识闭上了眼。 下一瞬耳边风声与踢蹋声并起,陈宫睁开眼,吕布脚上颠着毛丸,笑道,“公台受惊。” 众人见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的将军翻身跃至,一脚稳稳地勾回毛丸,瞬息之间,神乎其技,人群骤然爆发出欢呼声,“将军天人也” “将军岂不闻玩物丧志”陈宫又惊又怒,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他刚刚被吕布所救,也不好翻脸,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得他脸色愈发黑沉。 面对陈宫的黑脸,吕布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他随意一脚将毛丸踢回赛场,“昔日霍骠骑在塞外,军中乏粮,骠骑乃穿地蹴鞠以振士气,布不才,仿古效先贤” 吕布一开口,陈宫眉间竖纹又深几分,他怎么忘了,吕奉先虽未读经书,当年不知被谁强逼读了史记,别的没记住,仅对那几位前汉名将如数家珍,开口便是霍去病,提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从袖中取出竹筒,打断吕布滔滔不绝的话头,“将军,有军报至。” “曹军已至彭城。”把竹筒递给吕布,陈宫仰视眼前人的双眼,“将军宜早作谋划。” 两人并肩走出鞠场,吕布看完军报,仿佛一碗凉水浇上头,赛场上的肆意张扬被冷风一吹,悄然散去。现实横亘在眼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公台以为,计将安出” “曹操远来,势不能久。”陈宫展眉肃然道,“而我以逸待劳,无所不克,将军勿忧。” “愿闻卿之良策。” “将军即率兵出城,驻扎于外,宫率城中余众,闭守于内。若曹军攻将军,宫引兵攻其后背。” “若曹贼攻城,将军领兵来救。如此一来,将军与宫内外相应,互为掎角,曹军定不能破。不消旬日,曹贼军粮必尽,击之必溃。” “善。”吕布沉思片刻,喜道,“公台真智士也。” 有了良策吕布愈有底气,脚步更轻快几分,他身高腿长,步伐一快,陈宫被迫疾走才能追上。 吕布转而又想起一事,“陈登驻兵在外,其若与曹操会合,如虎添翼,为之奈何” 望着天际落日,陈宫眼中染上余晖,他拱手一揖,“此事宫已有筹划,若无差错,将军今夜即可除心腹之忧。” 下邳城外,广陵兵营内。 夜色渐深,繁星满天,远远望去,军营里稀稀落落点着炬火,火光沉默地燃着。 当值巡逻的一队士卒经过,鱼鳞铁甲与兵器时而相碰,叮当作响。 巡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黑暗中窜出几道暗影,四散开来,没入相邻的各处营帐。 营中某一处突然传出惊呼声,“有敌袭” 一潭静水被骤然搅动,潭底的淤泥被旋涡搅起,原本清澈见底的小潭变得浑浊不堪,枯枝与烂泥随旋涡翻滚。 宋至被喧哗声惊醒,他睁开眼便去摸枕下的佩刀,此时营中的其他人也拥被而起,惊惧不知所措。 营中唯一的那盏陶灯被点亮,昏黄灯光照亮了宋至的脸,他麾下的士卒惊呼,“什长莫非敌袭” 宋至放下陶灯,他哪知外头情况“尔等莫动。” 众人见什长按着佩刀警惕地掀开帐门,还是按捺不住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什长外头是何动静” 士卒中见多识广的一人道,“莫非是惊营” 惊营又称“炸营”、“营啸”,军营人群密集。在这种高度密集的群体中,无论是疾疫还是情绪都极易蔓延,尤其是入夜黑暗时,恐慌的情绪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慌的士卒们会互相残杀。 惊营甚至能让一支军队不战自溃。 想明白这点,宋至拔刀出鞘,席地坐在帐门旁,“静守帐中,不可外出。” 然而在上万人的兵营中,有这份智识的人毕竟是少数,慌乱如火,广陵兵营中四处起火,人声鼎沸嘈杂如油锅。 惊乱蔓延到了中军主帐,荀忻闻声从榻上惊坐起,披起大氅、羔裘,走到帐门外时已经穿戴整齐。 “主公。”杨向的声音传来,荀忻转身看过去,依稀是杨向握刀跑着过来。“营中无故而惊,陈太守亲自前往平乱。” 荀忻皱紧眉头,营啸这种事故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发展成叛乱,陈登虽亲赴险境,他不能在这里坐等。 “掌灯点火,鸣金击鼓,号令曰坐。”黑暗中人们看不清主君面上的表情,只听得青年的声音低沉而稳,坚如磐石,“违令者立诛不赦。” 杨向带着十数名亲卫领命而去,数息后,中军帐中灯火亮起,仿佛与天上繁星遥相呼应,在黑夜中极为显眼。 鼓声沉稳厚重,铜钲声铿锵震耳,金鼓齐响,稳重的鼓点声仿佛有镇定人心的力量,慌乱的士卒们停下手中动作,遥望向中军大帐。 荀忻所带来的弩手们训练号令较严,听到金鼓声条件反射般坐下,众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宋至在帐门旁仰头看着墨蓝天幕上的繁星,“我等遵命行事,静候军令。” 恐慌能够传染,镇定从容亦能感染他人,众人一齐坐下,坐得久了甚至生出浓厚倦意。 陈登那一边,海贼收编时日尚短,不遵号令,他率部连杀数十人,这才止住乱军。 听着不疾不徐的鼓点,陈登扔了手中长刀,信步往回走,“今夜星天甚美。” 干枯的木柴在帐门前烧着,火苗渗入每一个缝隙,在风中翕动摇曳,噼啪作响。鼓声下,火堆旁,看似明亮的地方,危险更加不易察觉。 几双眼睛在暗处打量着火光处,目光落在了被亲兵守卫的青年文吏身上,他们三人交换过眼神,神色自然地从暗处走出,混入传令归来的士卒与卫士中。 是身死,是富贵,他们须放手一搏。 篝火虽亮,毕竟不是自然光,橘黄火光下虽能看清楚身边人的装束,不留心看却注意不到兵服细节差异。 “汝乃何人”一名卫士厉声喝道,拔刀出鞘。 这一声惊得众人一怔,荀忻未及反应之时,一柄冰冷的金属贴近了他颈侧,真实地感受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腾起,流窜入周身经络。 荀忻头皮发麻,他荀元衡再一次翻车了。 这一次竟然要被劫持做人质 一只粗糙、冰冷而黏腻的手牢牢摁住他的肩颈,贴近他耳边的吼声震耳欲聋,“陈元龙在我手,谁敢妄动” 荀忻“”隐隐察觉到劫匪在他衣服上擦了把手心的汗,他千般感想化成一句叹息。 亲兵们愣了愣,怒骂道,“贼子放肆,此为高阳亭侯荀君” “速速缴械投降,饶汝不死” “杨君”众卫士按着刀投鼠忌器,望到骑马回来复命的杨向仿佛看到救星。 杨向在马上看到这异变,几乎是跌下马背,疾步跑过来,“主公” 他神色难看地止住脚步,望着紧紧倚靠在一起的三名细作,死死盯着那柄匕首,“贼子敢劫执君侯复望生耶” 这时陈登也骑马从远处驰来,众人齐呼“明府”。细作虽然听不明白“高阳亭侯”是哪号人物,但陈登为广陵太守,人呼“明府”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荀忻清楚地察觉到劫持他的人握刀的手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气的。 陈登神色凝重,荀元衡若在他军中出事,他有何颜面见曹公 “我乃淮浦陈登,如何能释荀君”陈登冷然问道。 这时一直没动也没开口的人质说话了,“谢明府厚意,然军中有法,有持质者,军中并击,勿顾质。” “他人不知我军中法,杨君,汝岂不知”荀忻看着杨向,徐徐道,“军有军法,岂能为一人而变易” 当年张邈叛迎吕布,夏侯惇在濮阳被诈降的敌将所劫,夏侯惇部将韩浩不顾被劫作人质的长官,召兵攻击敌将,敌将无奈请降。 事后曹操听闻此事,嘉奖了韩浩,并定下“勿顾质”的军法。军法明令不用顾忌人质,从此再没发生劫质之事,没想到又一次在吕布这里旧事重演。 “主公”杨向拱手拜倒在地,以礼抗命。 “召兵”见人质居然悍不畏死,怕他再说什么,旁边的细作上前踹了一脚荀忻的小腿。 “贼子尔敢”亲兵们怒而拔刀出鞘,恨不得择人而噬。 此人大概深谙此道,荀忻倒吸一口气,痛得骤然失声。 初春的寒风里,荀忻额上沁出细密冷汗。劫持他的人用那破锣般的嗓音道,“广陵纵我等离去,我即释君侯。” 陈宫命他们惊扰敌营时尽可能刺杀陈登,他们却暗中留了心思想要全身而退。劫持陈登为人质自然最好不过,换成这位不知名的亭侯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见陈登沉吟着,隐隐有动摇的意思,荀忻心中一凛,他好不容易树立的军纪绝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功亏一篑。 再者说,就算满足了劫匪的要求,这人未必肯履诺放了他。 回想起刚刚他被踢得向前一倾,差点撞上刀口时,劫匪似乎也被吓得双手颤抖,荀忻抿唇思忖,计上心头。 “为我废万世法,吾宁一死,何偷生欤”火光下,青年突然平静道。 劫持他的细作闻言一惊,下一瞬他紧握匕首的手被人一拉,此人竟然要引刃自尽 众人眼见荀忻引刃向颈,右手捂住脖颈倒下,指间鲜血汩汩流淌。 “主公”杨向目眦欲裂,连滚带爬膝行过去,抱着主君恸哭出声,“主公何以至此何至于此” 劫持人质的那位手一抖,匕首落在地上,此人竟性情刚烈至此完了,如今人质已死,他们哪还有活命之机 细作绝望地跪倒在地,任愤怒的亲兵刀戟相加,一拥而上 陈登深吸一口气,在痛哭声中缓缓走到荀元衡身旁,他伸手拂去脸颊上的泪水,跪倒在地。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陈登的视线落在荀忻仍维持着捂颈姿势的右手上,鲜血将他颈侧染得一片狼藉,玄色衣襟变为深色,外穿的羔裘上也血迹斑斑。 看似极为惨烈,并无不妥之处,但陈登皱起眉头,据他从前所见,刎颈而死之人,说血溅三尺毫不夸张,出血量绝不止如此。 陈登抬袖仔细擦干泪水,移开荀元衡的右手,翻掌细视,果然其掌心赫然有一道刚划开的长刀口,流血不止。 哭得不能自已的杨向见此一哽,下意识去看陈太守,见到其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感觉到手被人拿起,荀忻就演不下去了,他幽幽睁开眼,两双眼睛默默看着他。 “” 荀忻默默坐起来,这一套“诈尸”操作,看得周围呜呜哭泣的亲兵们齐齐愣住。 周围的哭声不尴不尬地停住,渐渐鸦雀无声,“主公无事”有人没忍住打了个哭嗝。 “权益之计。”荀忻厚着脸皮从容爬起来,用没割伤的左手拍拍衣袖解释道。 荀忻与面无表情的陈登对视,有些担心陈元龙是否因此生气。 陈登陡然失笑,他勾着荀忻的肩膀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静的春夜只听他一人笑得肆意,气氛缓和回来。笑意也能感染,众人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陈登笑着撕下衣袍上一角,替荀忻包扎手上伤口,低声道,“若人人都能如此,死而复生。”他叹息一声,“甚好。” 第85章 异意自疑 鼓声早在荀忻被劫持时停止, 春夜悄然恢复静寂, 如水面上最后一丝波纹散去,风平浪静。士卒们收拾打扫完乱局,各自回营帐休息。 等右手被草草包扎好, 荀忻向陈登道一声谢, 两人不约而同往主帐走去。 掀帐而入,青铜缸灯上烛火摇曳, 荀忻走到一侧准备坐下,下意识用右手撩袍摆。被他忽略的伤口刚刚结痂, 手掌略弯, 掌心再次湿润。 手掌处传来灼烧般刺痛, 荀忻这才发现他伤的是右手。 身为右撇子, 右手不能用, 他这会儿大概算得上半个伤残 陈登看着荀忻蹙眉不语,以为他在忧心战事, “细作既已现身,今夜惊营必为陈宫所策。” “陈公台非无谋之人,可知其必有后手。”他卸下腰间佩剑,自案上拿了块软布细细擦拭。 荀忻顺着陈登的思路,猜测道,“元龙之意,陈宫将夜袭” 陈登微微摇头, “未必。”他还剑入鞘, 长剑铮鸣, “或许是明日清晨亦未可知。” 荀忻思绪一转,换位思考,如果他是陈宫,得知广陵兵是新募之兵,军心不稳,他兴许也会派细作入敌营,权作扰乱,再趁着敌军混乱率兵攻打。 如果他与陈宫易位,他应该会选择在凌晨一二点来攻。 不管细作能否成功扰乱敌营,凌晨是人一夜里睡得最熟的时刻,惊惧疲乏之下士卒了无战意,猝然遭遇袭击,理应一触即溃。 理论上是这样,但陈公台先生脑回路不一定与他相同。 确如陈登所说,天明以前吕布军都有可能率兵来袭,具体什么时候,他们不能未卜先知。 不知道具体时间,他们就不能下令全军戒备。且不论此时军心初定,单说假如大家今晚都熬着不睡,吕军却在第二天来攻满营疲惫之师,正中敌军下怀。 “为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荀忻抬眼,一双明眸倒映着烛火,熠熠若星光。 “然也,我已令本部人马轮值戒备。”陈登撑着书案起身,褶皱的衣袍垂展开来,迈步往营帐一角走去。 荀忻目光追随着他望去,见帐壁上悬挂着几只箭囊,陈登取着箭囊回来,弃箭不用,反而把其中一只箭囊递给荀忻。 待荀忻伸手欲接,陈登却顿住,无可奈何般唤一声,“荀君”这一声“荀君”尾音拖长,宛如叹息。 荀忻不明所以地望着低头一看,果然他伸出去的还是被裹成粽子的右手。 默默换了左手去接,荀忻打量着牛皮所制的箭囊,听陈登解释道,“箭囊为牛革所制,卧时附地,以此为枕,可闻数里之外人马声。” 荀忻第一次听这种说法,颇觉新鲜。他琢磨着其中的原理,牛皮箭囊中空,大概形状材质刚好有利于传导声波。 他学着陈登席地而卧,将箭囊枕在脑后,“今夜不得安宁。” 陈登手里握着佩剑,闭目休息,“登枕戈以待。” 巡视的亲兵警醒地在帐外来回巡视,夜凉如水,微风轻拂帐帷,帷幕如身姿轻盈的婀娜舞者,莲步轻移,簌簌有声。 黎明破晓时分,下邳城门缓缓打开,数千名步骑甲胄整齐,出城直奔广陵兵营。 半梦半醒间听到喧哗声,荀忻惊坐而起,按上腰间佩剑,掌心刺痛让他清醒几分。帐内依旧灯火通明,荀忻起身唤陈登,“元龙,敌军至矣。” 帐外传来兵甲走动声,有卫士急声禀道,“明府,斥候来报,敌军数千来袭” 刚睁开眼的陈登眼神一凛,迅速爬起身,掀帐而出,“传我军令,整军备战。” 鼓手双手持鼓槌,擂响战鼓,鼓声隆隆如天际雷鸣,惊醒营中熟睡的士卒。 历经昨天的惊营一事,海贼们为陈登毫不留情、势如雷霆的作风所震慑,反而不敢不遵军令。 听到鼓声,一众士卒穿好衣物,拿着兵器便出帐集合,无人敢怠慢。 此时率兵前来奇袭的吕布同样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鼓声,吕奉先皱起了眉头,勒马急唤陈宫,“公台,岂不闻鼓声广陵贼莫非已有防备” 鼓声听在耳中,没由来令人心烦意乱,陈宫心绪微乱,长叹一口气,“将军,此计难成矣。” “昨夜必然生变,陈登既有防备,此时击之徒劳无益,不如暂退,另做打算。” 曹军的奸诈深入人心,吕布几番与曹操交战,也曾与陈登共事,对这二者知之甚深,心中颇为忌惮。 他沉吟片刻,担忧误中陈登奸计,还是决定放弃奇袭,退兵回城。 撤兵的军令一下,吕布麾下众将私底下黑了脸,星夜出兵还无功而返,任谁没有牢骚 君不见,向来严于自律,擅长表情管理的高顺都暗翻白眼,对陈宫没有好脸色。 吕布麾下诸多派系,诸将之间各有不和,这一下诸将倒难得同心同德,有了同一个厌恶的人。 回到城中时天色大亮,亲兵从吕布手中接过赤兔的缰绳,牵马去喂草料。吕布脱下兜鍪,甩给另一位亲兵,自己信步往府中走。 一位云髻蛾眉的美妇人,发髻簪花,绫罗短袄上绣纹瑰丽,长裙曳地,身后跟着两名素衣婢女。这位即是吕布的妻子,魏续的姐姐魏氏。 “将军”魏氏望见他走回来,黛眉微蹙,惊讶问道,“将军去而复返,事有变否” “广陵贼狡诈,未能击之。”吕布摇摇头,径直走入堂中,在胡床上垂足而坐,“我若执意攻袭,必中埋伏。” 魏氏上前帮吕布卸甲,“陈将军多谋,岂未预料” “公台”吕布抬起手配合夫人,“此计便为公台所献,正所谓”吕布凝神想了想词,续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足为奇也。” “陈君之策既有失,将军何必言听计从”魏氏想起仆从劝她的话,放下铠甲道,“将军昨日曾言,欲领兵出城断曹军粮道,留高顺、陈宫守城。” “此计亦公台建言,有何不妥”吕布不明白魏氏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妾闻陈宫、高顺素来不和,将军若出,此二人必不能同心守城。下邳若失,将军于何处立足” “公台”吕布抚着膝头,想为陈宫辩解,说不至于此,但看着跪在眼前的夫人,一时哑口无言。 “曹氏亦曾信重陈宫,犹为其所叛,将军虽厚待公台,未及得过曹氏。而今将军欲以举家性命相托,一旦有变,悔之无及。” 魏氏仰头望着吕布,螓首蛾眉,纤纤弱质,眼中泪光盈盈,“妾昔日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今日亦无须顾妾。” 吕布这辈子见惯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唯怕见美人落泪。 “布誓不相负,绝不舍卿而去。”眼见夫人黯然拭泪,吕布心头愧疚,怜意大起,起身拥魏氏入怀,温声安慰。 却说广陵兵营中,举营严阵以待,左等右等,没见到吕布踪影。陈登只得派斥候再探。 “明府,敌军已退数里。” 荀忻与陈登对视,疑惑不解,“吕布、陈宫主臣,为何来而复去” 陈登望向中军帐外的几面大鼓,半晌后犹疑道,“莫非闻鼓而退” 荀忻不由挑眉,心道,鼓声还有这作用他日若是营中无兵,或许也能借旗鼓大作唱一出“空城计”。 “算吕布知机。”陈元龙眼神微凝,似乎在遗憾没能跟吕布一战。 敌寡我众,吕、陈打着奇袭的主意,却不知只差一步便能被他们围而困之。 翌日。 “斥候来报,曹操领兵即日将至。”陈宫照常带着军报来见吕布,“将军,分兵之事不得再迟。” 吕布双手枕在脑后,靠在胡床上,起身时脚下没注意,踹倒了书案,案上竹简滚落一地。 陈宫看着地上狼藉,再看看极不耐烦踢开脚下竹简的吕布,心里隐隐预感不妙,“将军。”陈宫绕到吕布跟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良机稍纵即逝,安得犹豫” 吕布叹口气,他在妻子与陈宫之间徘徊,烦闷至极,“公台,不如待曹操来攻,迫其于泗水中。” “将军何意”陈宫惊疑不定,棱高眉骨间竖纹如沟壑,“既定计分兵内外,岂可朝令夕改” 陈宫神色转厉,“定有人谗言佞语,迷惑将军。” “其心可诛,定为通敌奸细,将军切不可为其所误” 吕布本就烦躁焦虑,哪想到他昨夜辗转反侧想出的退敌之计,竟被陈宫斥为“谗言佞语” 遭这么疾言厉色训一通,泥人也生三分火气,何况是性情急躁的吕布。 吕布恼羞成怒,气愤之下口不择言,“何人通敌卿岂忘昔日郝萌之事耶” 昔日郝萌之事 骤然听到这句话,陈宫瞪着眼脸色青白交加,最终面上通红。他气得浑身微颤,“既不信我,何必问计”说罢一摔袍袖,愤然转身就走。 郝萌之事说来话长。 建安元年夏夜,吕布部将郝萌反叛,率兵径直打进吕布的州牧府。府中内外喧哗,吕布在睡梦中惊醒,披头散发,穿着中衣,糊里糊涂牵着小妾就往外跑。 在亲兵护卫下,吕布爬着猪圈稍矮的围墙勉强逃出来,仓皇逃到高顺的兵营,大半夜推门直入高顺营帐,让高顺领兵平叛。 当高顺问起叛者是谁,吕布卡了壳,当时情急而逃,他还真不知道是谁率兵造他的反。 再三询问下,吕布想起来,当时似乎听到叛军是河内口音。 军中众将谁是河内人高顺心中有数,确定了人选,“此郝萌也。” 高顺当即领兵平乱,在郝萌旧部曹性的帮助下砍了郝萌,用担架抬着受伤的曹性去见吕布。 曹性直言郝萌私通袁术,又道,“陈宫同谋。” 当时陈宫就在座上,闻言面红耳赤,窘迫至极。吕布还要倚重陈宫,对此不闻不问,不作追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宫感念吕布宽容,自此尽心辅佐,再无二心。 如今吕布旧事重提,戳中陈宫痛处,令他又羞又怒,疾步往府外走,只想远离此地。 迎面遇到一将,身披甲胄,腰佩长刀,身形挺拔且步履稳健。两人对视一眼,陈宫不等高顺给他摆脸色,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曹操所率大军终于抵达下邳,安营扎寨后,曹营中摆起酒宴。 荀忻与陈登一同前来拜见曹操,走在营中,远远望见一人背影。其人身着灰色儒袍,头戴进贤冠,在人群中并不显眼,荀忻却仅凭一眼认出。 向陈登一揖示意,荀忻快步追上那人,在其身后停下脚步,唤他表字,“公达。” 其人闻声转身,那张略具荀氏特色的脸,清肃端正,敛光含英,下颌的短须蓄长了寸许。荀攸见到他微微动容,眼露喜色,“元衡。” 第86章 朋友之义 荀攸拱手施一礼, 看着约有半年未见的小叔父。荀元衡还未蓄须,也许是忙得来不及打理, 颊边、唇旁有些青色的胡茬长出,不细看不甚明显, 剑眉清眸,仍有少年气。 眼前人穿着经年未变的玄黑吏袍,交领处层叠着皂缘领袖, 荀攸的视线微凝,年轻人白皙的脖颈处, 喉结下,分明有一道浅淡的,已结痂的血痕。 荀攸眼中重逢的喜悦淡去, 轻声问道, “如何有伤” “伤”荀忻下意识看了眼被白麻布包扎好的右手,“营中夜惊, 无甚大碍。” 荀攸这才注意到他拢在袍袖里的受伤的手,先看到脖颈伤, 再看到这处伤口,很容易往空手夺刃上联想。 眼见荀公达皱起眉头, 荀忻解释道,“陈广陵果毅明断, 惊营当夜已定, 公达不必忧。” 他岂是担忧惊营荀攸暗叹一口气。 “迢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身后不远处传来青年人清洌透亮的吟诵声。 荀忻转头望去, 一见来人便笑道,“奉孝。” “二荀君未有盈盈一水相隔,却为何脉脉不语1”郭嘉袍袖随风而摆,款款行来。 这是在笑他们叔侄对视不语了,只不过这牛郎织女的比喻荀公达并不接这一茬,神色丝毫未起波澜,权当没听见。 荀忻拱手迎道,“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看来。”郭嘉笑着抬袖还礼,双眼略弯,如一对新月,“思我令人长寿。” 荀忻被他逗笑,寒暄几句,“明公既设宴,不如帐中详叙。” 他们三人一同往主帐走,还没走近营帐,远远地便听到斥候在帐外通报道,“禀明公,营外有人自称陈太守故人,救太守诸弟来投。” 这里姓陈的太守唯有陈登一人。 荀攸与郭嘉闻言都望向荀忻,他们对下邳近来之事并不清楚。 收到两人相询的目光,荀忻自觉向他们解释,“陈君三位胞弟在下邳,为吕布所持。”他虽然知道陈元龙必然成竹在胸,一定有救人的办法,只没想到能救得这么快。 曹营与广陵兵营相隔不远,同样竖着“曹”字大旗,无怪乎这人找错了营寨。 三人进主帐时与一人遇上,荀忻侧身向他一揖,那人同样向荀忻回礼,而后目不斜视,匆匆而去。 被人完全忽略的郭嘉与荀攸对视一眼,无声地达成了某种共识。 荀忻对此毫无察觉,他极快地扫视一眼帐内,只见营帐内文吏、武将分座左右,食案上碗碟杯盏齐备,众人言谈自若,气氛融洽。 帐中人如诸曹、诸夏侯,都是老熟人,几乎没见到生面孔。 说是宴会,但无乐无舞,这架势更像是一场饭桌会议。 荀攸与郭嘉向主座的曹操拱手致意,随即各自入座,荀忻却要上前拜倒在地,额头贴着帐内铺地的草席,恭敬拜道,“明公。” “元衡请起。”曹操从座上起身,快步走过去扶起荀忻,“卿请起。” 许久没见老曹,荀忻觉得他的须髯似乎蓄长了一些,完全能遮住下颌线。曹操的衣着依旧朴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绣纹。 老曹在众人面前盛赞他与陈登为攻占徐州做出了突出贡献,抚着他的肩关怀他的伤势,继而道,“孤当上表天子,为卿等请功。” 荀忻低头拜谢时,余光见老曹腰带束着的肚腹发福些许。或许不是胡须长了,而是曹操胖了。他心道老曹在许都兴许过得不错,心宽体胖,形貌都祥和不少。 等他准备入座时,荀忻脚步微顿,此刻帐中近乎座无虚席,文吏这边,唯独荀攸上首还空置着两座。 他略有疑虑地望向荀攸,曹营中虽对座次不甚看重,随着与会人选常常在变,但大体的顺序仿佛约定俗成。比如他兄长荀文若在场时,文臣之首便毫无疑问为他空置。 在场的文吏中,荀攸作为侍中、尚书、军师,凭着资历与名望理当坐于上首。 荀攸端坐席上,神色未变,望一眼上首的席位,向他微微颔首,仿佛能探知他所思所想。 见荀攸默许,荀忻猜测是否是老曹授意,上首空置两位他想起刚刚出帐的陈登,看来曹操有意在这种细节处施恩。 暂时放下疑虑,荀忻走入上首第二位,轻掀袍摆跪坐,以左手整理好蔽膝。 等了片刻,陈登再次入帐。他向曹操躬身作揖后,果然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后不忘向他举觞致意。 荀忻端起酒樽,看着樽中清澈如水的酒液,鼻畔完全没有闻到酒气。心中暗自失笑,荀忻举觞回敬陈登,两人掩袖饮尽。 “水”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陈元龙端着酒樽,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讶异神情。 荀忻从容放下酒樽,回了他一句,“然也。”他移开视线,防止自己笑场,解释道,“军中禁酒。” “原来如此。”陈登望着走下主座四处行酒的曹操,向荀忻感慨道,“曹公治军严整,世之楷模也。” “令弟是否安然无恙”荀忻想起刚刚在帐外听到的话,陈登出帐应该是为了去接他的三位弟弟,也不知那几位在下邳有没有被牵连受刑。 “幸而无碍。”既然杯中是水,陈登自觉没有举觞的必要,他侧过身来面对荀忻,“搭救我诸弟之人,原为家父故吏。城中人心日惶惶,此人思及旧情,亦为另寻出路,这才救人夜潜出城,出而投我。” 说话间,老曹行酒走到这里,举杯敬陈登,“当日付托元龙徐州之事,卿即倾一郡之力为先登。” 曹操慨叹道,“古有季布一诺千金,卿之信义,堪称国士。” 陈登起身回敬,仰头便饮尽一樽,一旁的侍从不停为他添盏,直把清水喝出了拼酒的豪气。 而老曹素来最喜欢这种有英雄气的人才,当即见才心喜,拉着陈登坐下侃大山,聊起了兵法、山川。 荀忻不幸同时和这两人都聊过,甚至还瞻仰过曹操为孙子兵法做的注。耳边听着似曾耳闻的论断,他转而看起了食案上的碗碟,相比于军中的粗茶淡饭,菜类已经难得丰富。 刚想拿起筷子尝一箸,荀忻包扎得严实的右手顿在半空中 他怎么总是忘了这件事 左手用不了筷子,这两天他吃饭时拿的是木勺,荀忻在案上搜寻一圈,碗碟中没有汤水,也就没有汤勺。 荀忻不得不放弃吃饭的念头,不时与另一侧的荀公达聊天。 百无聊赖之时,郭嘉拿着酒樽,带着坐席走了过来。 “嘉有一喜事还未相告。”郭嘉掩袖自饮一杯,堂然拿起荀忻没动的筷子夹了一箸鸡肉,在荀元衡期待的目光中,神色自然地吃了。 荀忻期待落空,失望之余敷衍应道,“有甚喜事” “嘉不日应得一子。” “赢谁一子”荀忻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当他说下棋,仍复读机般敷衍道。 郭奉孝默然无语望着他,突然埋头伏案,一动不动。荀忻眼疾手快地扶住被郭奉孝差点挤下去的碗碟,手忙脚乱,“作甚” 郭嘉抖得整个案板都在颤,荀忻反应过来此人在笑,放下了隐隐担忧的心,疑惑地回忆刚才与郭嘉的对话。 “不日应得一子。”荀忻喃喃一遍,终于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咳一声,“君将为人父,幸甚幸甚,当贺君喜。” 顾忌到陈登与曹操在一旁谈话,郭嘉始终没有笑出声,他直起身时正色望向荀攸,对此人从子控诉道,“岂有此理” “奉孝语有歧义,亦当自省。”荀攸淡然放下木箸,毫无原则地护短。 郭嘉摇摇头,“公达如此偏颇,恃文若不在此处否” 他的战火转移到荀攸身上,“论起来,我与文若、元衡为挚友,朋友等辈” 荀攸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提醒道,“攸有一姊,嫁与奉孝族父。” 郭嘉毫无凝噎地话音一转,“然我等交友,各自平辈论交。元衡以为然否” 荀忻轻笑一声,喝了一杯水,“然。” 郭嘉于是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葵菜,递到荀忻嘴边,“朋友之义,不必涕零。” 荀忻满意地吃了这一箸“朋友之义”,目光落在武将那一席的上首,出人意料,那处首位同样空置。首位之下坐着夏侯惇和曹仁等人。 将军中夏侯元让位分最重,素来坐于武将之首,今天这是为谁特意让位 片刻之后,荀忻的疑惑得到解答。 看着头戴武冠、身高不一的三人先后而入,荀忻眼神一亮,他却忘了刘备。 老曹虽听过他们对于刘备的论断不杀不可纵,但一则时日渐远,有所懈怠,二则他们当时给刘备的“可用期”定了期限,恰好在吕布覆灭之前。 郭嘉见到荀元衡视线落在刘备身上,边喂食边向他说起刘备这段时间的举动。 老曹此前给了刘备兵马,让他回小沛重整旧部,与吕布相抗。 吕布与袁术对战时,刘备暗自运作,不遗余力坑吕布,颇有功绩。 几个月前,吕布遣人带着财货欲往河内买马,刘备得知后怎么可能放纵他直接杀人夺货,让吕布人马两空,由此激怒吕布。吕奉先当即派高顺、张辽等人攻小沛,刘备不敌,向许都求援。老曹收到求援,立即令夏侯惇率兵前往,结果仍旧为高顺所败。老曹这才亲自整军来了徐州。 荀忻点点头,接下郭嘉送过来的一箸水煮肉,学着陈登的语气恍然道,“原来如此。” 这时郭嘉侧身转向荀公达,郑重将木箸放到荀攸案上,正色道,“公达亦当尽父子之情。” 定破计破敌 抬眸看了郭嘉片刻, 荀攸拾起他递来的木箸正要起身,一旁却走来一人。 来人不过二十来岁,眉目疏朗,满堂文武跪坐席上,他一人迈步行来,姿容挺拔,恰似冷涧青松。 曹昂躬身向三人长揖, “小子拜见诸军师。”他神情恭敬,只差倒头下拜便是标准的子侄礼。 三人里荀攸是实打实的军师, 郭嘉为司空军师祭酒,称一声“军师”不为过。 而荀忻当年参司空军事之时还能被敬称为军师,如今他仅任散职骑都尉,勉强算得上曹操的幕僚,就当不得“军师”之称。 与后世专职出谋划策的军师不同, 此时的“军师”有时更偏重于任命当地德高望重的名士。 比如袁绍就曾拜大儒卢植为军师。和“将军”一职相似,“军师”理论上也属于不常置的尊贵名位。 荀忻在座上向曹昂拱手,“不敢当,孝廉称我表字即可。”他不过年长曹昂四岁, 曹昂执礼甚恭,他却不好将这视为理所当然。 郭嘉看曹昂似乎有意与荀忻相谈, 于是笑语几句, 起身回了坐席。 侍从给曹昂搬来草席,曹子修告罪一声,与荀忻隔案对坐, “昂读兵法,曾有一惑,家君命昂请教先生。” 得,这会儿直接叫上了先生。 他既不是经师,又非博士,哪里称得上先生。 理论上被主君之子如此相询,人臣应当受宠若惊,但荀忻闻言反而沉默。 他为老曹打工就罢了,怎么还要兼职家教 不再纠正曹昂的称呼,玄袍文吏垂下眼眸,睫毛翕动,衣袍垂顺几乎见不到褶皱,仪态俨然是世家子弟的温雅谦恭,“愿为孝廉解惑。” 曹昂如荀忻一般正襟危坐,问道,“孙子军行篇第四,曰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 这句话并不晦涩,无非说的是善战之将胜利后,因为胜得轻而易举,反而不会由此成名。 荀忻静静等着曹昂的后语。 “昂知其本意为善战者先胜后战,当立于不败之地,然”曹昂顿了顿,抿唇直视荀元衡,“念及史册中诸多名将,总觉此语不尽其实。” “善战与功名,不可兼得乎” “且不论云台二十八将,卫青开幕,票姚捕虏,此岂非善战者” “此岂非无名辈” 荀忻点点头,“孝廉所惑不无道理。” 兵法既然说善战者没有勇武智名,那么史册里记载的,流传下来的名将难道都称不上善战者 他余光扫一眼正与陈登相谈甚欢的曹老板,仔细回忆老曹所作的兵法注记,“司空曾为此句作注,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昔日魏文王问扁鹊,兄弟三人中谁最善为医。”荀忻极有耐心说起了故事,“扁鹊答,长兄最善,中兄次之,唯己为最下1。” “王问其故” 这个故事妇孺皆知,荀忻仍正容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扁鹊为何认为自己医术最差 据扁鹊说,他的长兄在疾病未形成时就能药到病除,因此名不出家门;他的二哥治病,能在疾病刚显现于毫毛时治好,因此声名传不出乡里;而扁鹊治病,以针灸猛药来挽救即将不治的病人,因此闻名于诸侯间。 “医者如此,将者亦如此,此所谓善战者无智名。” “然卫霍”曹昂仍然纠结于他最开始提出的问题。 荀忻循循道,“兵者,道也。道岂有止境” “所谓善战者,大抵如圣人,圣人不世出。而世间之人但略得其道,便可致功名矣。” 荀忻的解释很简单,孙子的理论没错,你的论据也没错。 那谁错了呢是你理解错孙子的意思了。 “善战者”存在于理想中,只是理论上的,除了孙武本人恐怕无人能称善战者。荀忻直接把“善战者”提到了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善战者未战已胜,因此无名,但普通人如果能将兵法运用自如,就足以成为一代名将。 “所谓神人无功,达人无迹,如藏玉在怀,路人如何识之” 善战者隐匿功绩,如果没开上帝视角,你怎么知道他做了什么 普通人但求掌握兵法要旨,即使不能立于不败之地,建立功名不是难事。 曹昂沉思片刻,起身长揖道,“谢先生指教。” “先生博学多闻,高节雅识,昂今后言行若有偏移,当乞先生不吝指正。” 荀忻端起酒樽起身,向曹昂敬酒,仅是低声应诺。 掩袖饮尽樽中清水,荀忻总算应付完这场意料之外的社交,他右手拢在宽大袍袖中,跽坐着回忆这场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对话。 老曹不给儿子解惑,却让曹昂来问他,问得还是“善战者无名”,是意有所指,还是意有所指 所指为何 另一方面,曹昂不会私下结交父亲的谋臣,他的态度理应是出自老曹的授意。 先生荀忻暗自思忖,老曹难道想给他弄个太子太傅的身份,施恩 这个想法一出,荀忻心中大摇其头,连忙否决,他一条咸鱼罢了,未免过于看得起自己。 再看陈登那边,曹老板不知何时去了武将一席,而刘备亦不知何时接替了曹操,看情形他与陈登早就相识。 荀忻偏过头去问荀攸,“元龙为刘玄德故吏”话问出口他已想起来,刘备之前是徐州牧,陈登当然为其故吏。 “不止故吏,据闻陶谦死后,陈广陵力主刘使君为徐州牧。”荀攸起身向侍从耳语,而后移席近来。 “交情颇深。”荀忻眼神微凝,刘备与陈登既是故吏,又有旧交,难怪历史上刘备叛曹重掌徐州,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碍。 执箸替荀忻夹好菜,荀攸放下木箸,此时恰好侍从取过来汤勺。 荀忻接过汤勺,笑了笑低声道,“来此之前已食干饭,其实不饿,方才诳奉孝耳。” 话虽如此,干饭哪有正经饭菜香荀某人的手诚实地拿起木勺,吃完这碗凉透了的饭菜。 曹操抵达下邳不久,吕布曾亲率骑兵来击。曹操与陈登分兵合围,以战车阻拦骑兵,配合强弩疾射,再步骑并进,大破吕军,甚至俘虏了吕布麾下大将成廉。 曹军乘胜追到下邳城下,吕布只得逃回城中坚守不出。 曹营主帐中,几位谋臣聚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拼凑着劝降书。 “将军当迷途知返”郭嘉念念有词,手执一尺长的兔毫笔,笔走龙蛇。 “得写妻妾。”荀忻不忘提醒道,军医坐在他身侧,为他的伤手换药。 “将军娇妻爱妾尚在,女郎未笄,岂不惜身,宁不哀哉。”写完这段,郭奉孝扔了笔,笔杆骨碌碌往右跑,墨迹在书案上印出一道长痕。 “未完。”荀攸翻看着许都送来的军报,提醒郭嘉不能烂尾,“愿赌服输。” 就在刚刚,郭奉孝输了一场博戏。 这时帐外响起革履声,曹操掀起帐门,带着典韦和许褚走了进来。 郭嘉眼神一亮,起身肃然揖道,“明公识览古今,学究天人,允文允武,固天所纵” 曹操被突如其来的彩虹屁淹没,愣了愣哑然失笑,他听出来了其中关键,“奉孝欲孤属文” 他想起来这回没带刀笔吏过来,文书尽由荀攸等人代拟,或许颇为劳心。一看那边荀公达还在看文书,曹操心里陡然而生一点自责刀笔吏虽然吵闹,如今看来却必不可少。 郭嘉转身将案上的纸笔奉上,“明公当仁不让。” 曹操哈哈大笑,乐得胡子都在颤,只觉郭奉孝看他的眼神格外灼灼,饱含着劫后余生的期盼。 接过纸张一看,郭嘉已写好了大半,只差个结尾。老曹捧着纸走到书案后,提笔蘸了蘸墨,学着郭嘉的神态凛然道,“孤义不容辞。” 可惜这封劝降书最终没发挥效用。 曹营的使者将劝降书递交吕布,吕布把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环视堂中众人 ,“守城无望,不如早降曹公。” 陈宫坐在一侧,拧紧眉头,“曹操残暴不亚于董卓,破城即屠城。” “昔日边让言语相忤,即举族被戮,将军袭夺兖州,与操数番为敌,仇恨累累。” “将军若降,如俎上鱼肉,复望生耶”陈宫冷然反问道,毫不掩饰他对曹操的厌恶。 “然围困于此”吕布是并州边郡人,这一点体现在长相上很明显,他鼻骨较高,眼窝略深,神情忧郁时眼神似乎更加深邃。 他望向陈宫,“公台定有良策,然否” 陈宫很乐意于看到吕布此时孤注一掷的信任,他起身揖道,“曹操欲得徐州,野心昭然若揭,四周诸如袁术之辈与将军唇亡齿寒,定不会坐视不理。” “河内张杨与将军有旧,见将军有难亦不会袖手旁观。” “将军遣使向此二人求援,坚守城内,待曹操军粮尽,必当退兵矣。” 这番话让吕布重新看到了希望,“谨从卿教。” 果然如陈宫所料,袁术接到求援后虽然免不了开一顿嘲讽,但最终还是起兵来援。 只是陈宫错算了一点袁术此时日薄西山,实力大不如前,能拿出来的骑兵不过千余。在遭遇曹军拦截后,袁术全然不做挣扎地败逃回九江。 可怜吕布为求袁术援助,缚女于马背上,急于送女儿去九江与袁术联姻。 勇士一旦有了怯懦之心,再不复当年,温侯最终没能突围而出。连遭数败后,他唯有选择坚守不出,与曹军消耗。 再说河内张杨,他接到求援后当即出兵袭击兖州东郡,策应吕布。可曹军后方并非空虚,岂能由他横行最终还是止步在东郡。 虽然败退两路援军,吕布龟缩不出,曹操除了围城亦无可奈何。 战局如此僵持下去的确对曹军不利,他们的粮草自颍川长途输送,耗得越久军粮损耗越严重。 粮草就是根基,在这个贫瘠的年代,没有哪个财大气粗的军阀有底气耗得起。 再加上曹军士卒如救火队员般东奔西走,连年征战导致士卒心生疲倦,长久的围城不战愈加消磨士气。 两方情况都不乐观,他们拼得便是哪一方能熬得更久。 曹军帐内,郭嘉揉了揉低头太久而僵痛的肩,望向曹操,“明公,嘉欲前往查勘地形。” 曹操思虑着退兵之事,随口应道,“善,典君遣人随祭酒前往。” 荀忻下马走进帐中,身后还跟着新添的小尾巴曹子修。 他边走边取下别在耳上的毛笔,快速在木板图上添上比例尺,“奉孝不必去矣。” “君已绘好舆图”见他手上熟悉的木板,郭嘉撑着书案惊喜而起,快步迎上荀忻,接过木板仔细观摩那张新鲜出炉的下邳舆图。 荀攸与曹操也放下手头文书,凑到一处看图。图上山川分明,毛笔笔触比荀忻平常用的羽毛笔要粗,但荀忻将原本的素描转变为山水画风格,地图看起来竟别有一番意境,反倒更符合此时人的审美。 郭嘉的手指如他本人一般修长白皙,指尖在图上缓缓移动,辨识河流,“沂水。” “泗水。”荀攸常年用刀,虎口处磨出了老茧,指节处的褶皱与画上的岩石走向仿佛。 两人的指尖如同骤然为相互的引力所吸引,会合至一处。荀忻站在一旁,定神望去,那一点赫然为下邳所在。 荀攸与郭嘉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一同拱手,“明公,可破敌矣。” 作者有话要说  1故事引自鹖冠子 本章参考后汉书、三国志吕布传 不出意外今天还有一更,比心 感谢在20200524 23:58:2720200527 03:3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山、澜画、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楚随珠 10瓶;晏晏晏如、森本秋奈 5瓶;琳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引水灌引城 “君谓计将安出”曹操盯着舆图上的下邳城,听到两名谋士已有定计, 连忙上前扶住荀攸与郭嘉。 “引水灌城。”荀攸轻描淡写概括道。 郭嘉转身指着舆图分析, “明公请看,此地山川地势, 西北高而东南低。”他的手指移动到地图最西北的黄河,“三百里外,即为河水。” “此地雨水丰沛, 水域极密, 河水若涨, 便注入泗水、沂水。” 曹操双眼微眯,郭嘉所指之处正是泗水与沂水的交汇点。这两支水流恰好在下邳西北城外汇集,自舆图上看来,一目了然。 荀元衡绘舆图的巧技是久经考验的, 绝不会在这种关键点出错。 荀攸接着郭嘉的话头道, “掘壕沟围城,再引水灌入, 布插翅难逃矣。” “甚善。”曹操抚掌称赞, 越琢磨越觉得此计甚妙。 下邳的地形气候仿佛是专门为他引水灌城准备的,他们所要做的, 仅仅只需围绕下邳城挖一条壕沟, 而后引水入壕沟,吕布就成了瓮中之鳖。 围观的荀忻附和着众人,向曹操祝贺。他虽早知道下邳之战的走向,但亲耳听到这一计策, 身临其境、仔细推敲之下,更能体会此计的独到之处。 引水灌城不仅是物理上的围困,同时还能向被困的一方释放精神层面的压力。 守军自愿坚守不出时大概觉得没什么,可如果出门的路被人彻底堵死,那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这种心理上的焦虑或许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操素来行动果决,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干派。当夜曹营士卒就潜至下邳城下,挖起了壕沟。 一夜起来看见偌长的壕沟,吕军惊讶之余其实是不屑一顾的,下邳低洼之地,他们竟想挖地道恐怕挖不了几尺深就能挖出一口井来。 守卒站在城楼上饶有兴致地眺望壕沟,耻笑曹军。 然而事情的走向全然不在他们的意料中。 一切发生得极突然,突然之间,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骤然灌入壕沟。流水声哗哗作响,声势极大,宛如一条黄龙从天而降,将下邳城团团盘住。 翻涌的河水很快没过壕沟,漫上地面,下邳城下很快变成了一片汪洋,浩浩汤汤,春泥与草木在顷刻之间被浑黄的河水吞噬。 城楼上的守卒惊得魂飞魄散,呐呐不能言。 河水还在源源不断上涨,高达数丈的城墙似乎变成了堤坝,水面沿着城墙缓缓爬升。 “将将军”徐州牧府外,守城的城门将滚下马,跌跌撞撞往州牧府禀报。 “水,敌军引水围城” 仿佛一道雷霆陡然在头顶炸开,听闻这一消息的人无不大惊失色。 吕布来不及披甲,一身常服跃上赤兔马,挥鞭直奔南门而去。 “将军”沿途所见的士卒见到他,提气唤一声将军,怆然含悲,听得吕布心头一滞。 赤兔脚程极快,载着他转眼到了城门旁,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他已听到城外汹涌的水声。 士卒们围聚在他身侧,却自觉与他隔开一段距离,千百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绝望的,惊慌的,沮丧的,期盼的 这些无法令人忽略的目光追随着他,从并州,从雒阳,从长安从北至南,千里万里始终追随着他。 吕布脚步渐渐沉重,他身形太高,上台阶时为了避免撞上顶壁不得不弯下腰,于是顶天立地的飞将也佝偻了身子。 头顶的台阶愈来愈少,台阶的尽头处一片明亮,吕布终于登上城楼,城门外的景象便在他眼前一览无余地铺展开来。 目光所及是略显浑浊的水,茫茫无际,在日光的照耀下毫无生机。城下有一片繁密的树林,如今只剩下树梢还露在水面上。 浑黄的河水裹挟着树枝、树叶,还有一些漂浮的木板,毫不停息、不知疲倦地奔流。 “天欲绝我耶”吕布望着滔滔河水,看不到希望所在。 掘河过后,曹操抛弃了原来的营寨,换到地势更高处驻扎。 在离下邳城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荀忻与郭嘉站在坡顶,眺望被大水围困的下邳城。 荀忻沉默地望着一个方向,他记得那里曾是一片农田。 而如今是春种时节。 希望河水退去时,耕种还来得及。 下邳既有水运之利,又有灌溉渔猎之便,这座城池因水而兴,但在军事上,它原本的地理优势变成显而易见的弊处极易被引水灌城。 “不知吕布能熬多久”荀忻盯着河水中的浮木,这场仗拖得越久,战争损耗越大。被洪水浸泡得久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滋生疫病。 “我料不久矣。”郭嘉静立片刻,偏头看一眼趁机下水摸鱼的亲兵们,“归营罢。” 再在这里站一会儿,那群亲兵卫士快要人手两条鱼了,这样拎着鱼回去,谁信他们俩是来正经勘察敌情 郭嘉摇摇头,不理解为何有人爱吃刺多的那玩意儿。 围城不战的曹营士卒无事可做,纷纷下河摸鱼,是以军中餐食连续几天都是鱼肉。 率着数十骑奔回营中,荀忻下马进帐,抬眼一看帐内坐着一位熟人。他脚步一顿,笑道,“元龙今日有暇” 走在他身后的郭嘉一听陈登在帐内,略一挑眉,“嘉方才想起,有事寻公达。”说着拱拱手向荀忻辞行,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荀忻再迟钝也意识到郭嘉似乎对陈登没什么好感,他按下思绪,走到陈登身侧落座。 再看陈登,此人从容不迫坐在那里浅饮马酪,抬眼对他一笑,“君归矣。” 荀忻解释说,他刚从下邳城查勘回来,“数日天晴,城门积水似略降寸许。” “君之意,以水围城不可持久”陈登放下漆碗,连忙问道。 与战事相关的问题,始终是他们这些人心中最紧要之处。 “非也。”荀忻摇摇头,否定道,“并非此意。” “泗、沂之水来自河水,大河源源不尽,围城多不过数月而已,岂有枯竭之理”泗水和沂水是黄河的支流,下邳这里水量丰富,倒没有断流的可能。 “况且,若忻所料不差,近日多有阴雨。”他在徐州待了数月,每天留心观察,积累这么久的经验,已有把握推测此地天气。 “下邳年年此时,确有连绵阴雨。”陈登笑道,他最佩服荀元衡的一点,就是这神鬼莫测的推算之术,“早闻颍川荀氏善治易,与君相识即知传言不假。” 荀忻一听这话,还是忍不住为家族辟谣,“忻从父慈明以易传知名,然我族却少治易之人,世人总有讹传,元龙见谅。” 陈登今日似乎是专程过来闲聊,他倾身问道,“若非精通易传,君何以推算天时风雨” “算天时有历法,至于推测风雨变化,全凭善察。”荀忻对待友人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详细解释了他推测天气的依据,如云相、露水、星辰、虹霞乃至于动物的表现等等。 不知怎的,话题就扯到了实践出真知上,看着杨向端着两盘生鱼脍上来,想起陈登就热衷于吃生鱼脍,荀忻灵光一闪,叫住奉食后转身要走的杨向,“杨君,能否捕一条蛇来” 杨向不明所以地望着主君,捕蛇,作甚 “无毒即可。”荀忻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即使摸不着头脑,任劳任怨的杨壮士还是奉命而去。 陈登正将豆豉均匀地涂抹在薄如蝉翼的鱼片上,闻言放下竹箸,“君喜食蛇乎” “忻从不食此类物。”荀元衡轻叹一声,“元龙稍后便知。” 他按住陈登的手腕,“稍后再食不迟。” 陈登望着他,注意到荀忻右手拆了麻布,“君伤势已愈” 荀忻摊开手掌给陈登看,他掌心处横贯着一条粉红色的疤痕,“数日前即脱痂矣。”两人离得近了,荀忻低声问,“元龙今日为何而来” 他深知陈元龙不是一个会特意寻人闲聊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用来形容此人正合适。 “明主与贤主,若不可兼得,舍谁择谁”这一刻陈登的声音极杳邈,让荀忻疑心自己听错。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荀忻不觉坐直,定定看着陈登。 眼见荀元衡一反往常镇定,警惕地看着自己,陈登叹息道,“此话说与君知,盼君能为我解忧。” 在曹营公然谈论择主这种敏感话题,假若隔墙有耳,他是嫌命太长 何况陈元龙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差没点名道姓。 “明贤何以分辨强弱显然分明。”荀忻不得不提起十分的警惕,只当身处摄像头下,发言字斟句酌。 陈登显然也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两人继续谈天说地,仿佛无事发生。 片刻后,杨向提着麻袋进来,旁人能清晰地看到蛇形物体在袋中扭动,“主公”杨向犹豫着要不要将麻袋提给主君。 荀忻叹口气,暂时放下别的心思,“烦请杨君代为杀之。” 杨向松了一口气,拿着条活蛇有点瘆得慌,还是死物令人放心,他转身出帐干脆利落摔死了袋中的蛇。 陈登盯着麻袋若有所思,猜不透荀元衡要做什么。 荀忻接过麻袋,取出一条黄黑花纹的水蛇,看到是水蛇荀忻不由担忧了一下效果。 他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刃,就着草席将蛇剥皮剖腹,被剥离的蛇皮在一旁缓缓蠕动,场面有些血腥。 荀忻用短刀在蛇肉与皮间翻找,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东西,那是一条线状的长丝,被刃尖挑起时犹在蠕动,显而易见是活物。 这是条寄生虫。 “此为何物”陈登皱起眉,不太理解眼前人的举动。 “水蛇游走于水中,而水中多生虫豸,虫卵与幼虫附于蛇体内,食其血肉,以寄生之体为养料,因此谓之寄生虫。” 其实陆地上的蛇,生活环境更恶劣,寄生虫更多。 “此为肉眼可见之虫,而寄生虫有时微如尘埃,人眼难辨。” 荀忻扔下被污染了的短刃,指着案上的两盘生鱼脍,“河鱼亦如此,体内多有虫卵,烹煮后虫卵即死,若生食,虫卵入腹” “便类此蛇,寄生虫游走于胃肠、血肉中矣。” 终于搞完寄生虫科普,荀忻接过杨向递过来的布巾擦手,看着陈登青白的脸色,“元龙若喜食生鱼脍,不如选海鱼。” “海水中虫卵难活,生食无大碍。” “我生食鱼脍十数年矣。”陈登望着扭动不止的蠕虫,喉头滚动几乎欲呕,“近来常胸闷面赤,岂生食鱼脍之故” “太医令华佗善治疑难病症,几位军医均为华太医弟子,元龙不妨前往求药。”荀忻隐约记得这位是英年早逝,难道是死于寄生虫病 半月过后,下邳城中君臣离心,吕布大将侯成、宋宪、魏续等人反叛,绑了陈宫,率兵出城请降。 曹操在下邳城下勒马,挥鞭一指,顾问左右,“此门何名” 侯成恭敬答道,“此门为正南门,名为白门楼。”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三国志吕布传 感谢在20200527 03:36:1120200527 23:5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xheo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白门楼上 天际, 云是淡淡的黛蓝色,看似稀薄的云层却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乌云时不时挡住日光,连日阴雨的余韵尚未完全消退。 侯成等人率众投降后, 下邳城外的壕沟便被掘开, 河水寻着出路, 迫不及待地顺势奔流, 重新回到原该走的河道中。 城外的泥土长时间淤积, 又被千百人马踩踏, 泥泞不堪, 空气中尽是河泥的腥气。 策马随军奔驰而来,荀忻低头看了看,袍角溅上了不少泥点,更别提他所骑的白马。 白色总归不耐脏,这一点看他身边同骑白马的郭奉孝就知道了, 余光里, “流风”的马腹、马蹄上尽染污泥,从纯色变成了黑白配色。 荀忻驻马在曹操身后, 仰望下邳城楼, 在心底叹一口气, 他终究无力改变什么。 数日前。 荀忻跟着典韦走进曹操所在的中军大帐,“明公。”他低头躬下身长揖,等着老曹问话。 案旁窸窣作响,似乎是在收竹简, 荀忻屏息听着老曹的脚步声逐渐走近,直走到他身边,双手将他扶起。 “元衡无需多礼。”老曹笑着拍拍荀忻的肩,一指旁边的坐席,“且坐下,我等促膝相谈。” 他拉着荀忻走了两步,像是想起某事,突然“诶”了一声,“等等。”曹操信步走回主位,在书案上下的箱匣中东翻西找,不知在找什么。 典韦不用曹操示意,悄无声息地退出营帐,顺带还阖上了帐帘。 荀忻听老曹的话在草席上坐下,静静等着老曹弯着腰找东西。 “得之矣。”曹操移开一摞竹简,终于找到那封书信,面色一喜,拿着书信走过来,“文若有家书至。” “有劳明公。”荀忻忙起身接过书信,再揖谢道。 老曹没回主座,随手拉过一旁的草席,不甚在意道,“嗳,何需拘礼。”他撩起袍摆,挨着荀忻坐下,“今日召卿来,确有事相询。” “明公但问。”荀忻微微点头应下,把书信收到袖中。 “卿至广陵数月,此地人物、风俗若何” 荀忻早就料到老曹要问他广陵的事,他把入广陵郡之后遇到的人与事,分条列项地详说一遍,重点放在陈登收服海贼一事上,没有略去广陵吏民对陈登的敬服。 曹操听得赞叹几声,神色感慨,仿佛在爱才的同时又生忌惮,令人琢磨不透,“卿以为,陈元龙何等人也” “陈君文武胆识,忻断乎不可及。”荀忻拱手道。他的视线停留在老曹的腰带上,神色恭谨,脊背挺直,垂眸并不与人直视。 “卿过谦,元龙果毅,元衡智勇,同等名士俊彦,岂分上下”老曹按着他的肩膀,强行安慰道。 “还有一事当禀明公。”荀忻睫毛一颤,想起一件事,抬眼道,“刘使君在徐州,深得民望”回忆着在徐州的所见所闻,荀忻挑着几件百姓怀念“玄德公”之事说起。 曹老板您恐怕忌惮错了人,与陈登相比,刘备显然危险系数更高。 他昨夜左思右想,陈登专程来找他,说什么“明主”、“贤主”,哪里是做不出选择 荀忻是什么人兄长子侄尽在曹营,不管在谁看来,荀元衡不可能对曹操有异心。陈登来问他,这难道不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那陈登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是了,他差点明示刘备有二心。 作为刘备故吏,又有和其有交情在,陈登大概不愿相害。只是如果坐视不管,刘备再搞幺蛾子,来回折腾,陈登未必乐见。 于是乎,陈登就找上了他相熟的荀忻略作提醒。 “刘玄德”老曹沉吟片刻,双眼微眯,手指轻敲书案,“此人不可再归徐州。” “明公明鉴。”荀忻拱手恭维一句,除此外,他还得提醒老曹另外一件事,“忻奉命出使庐江奉孝归许,庐江诸事明公必然俱知。” “卿请直言。”老曹端过案上的水壶,倾倒入碗碟中,倒了两碗水,亲自递一碗给荀忻。 荀忻润润下唇,他说了这么久,的确口干舌燥,道一声谢捧过漆碗,极快饮尽。 曹操看着荀元衡喝完水唇角、衣襟皆无水迹,这副清雅君子相让他不由不想起荀文若。 “明公可知孙策”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曹操点头,端起碗喝一口水,“孙文台之子,孤岂不知”孙坚英勇,当年他对其颇为欣赏。 荀忻徐徐道,“当初,明公为离间孙策与袁术,令其袭父爵为乌程侯,任讨逆将军。” “忻在淮扬有闻,孙策骁勇不亚其父,兼之善用人,麾下不乏善战、善谋之士。” “策近乎每战必胜,势头正盛。区区数载之间,孙氏已据会稽、丹阳、豫章诸郡。”荀忻低头拱手,“明公不可不防。” “卿言是。”曹操从席上起身,取下悬挂在帐中的舆图。 这副地图是前些天荀忻应曹操的要求亲手所画,比例尺较小,只标注到郡名,细节不甚精确。与他所作的其他舆图相比,堪称简陋。 但曹操依然爱不释手,每夜都要举烛细观,在舆图前一站就是半晌。 盖因这幅图囊括了大汉十三州。 老曹将舆图颇小心地在案上铺开,找到荀忻提起的那几处地名,沉默着陷入深思。 他的手指从扬州会稽郡移动,北上至丹阳郡,最终停在丹阳之北的徐州广陵郡。 “卿之意,孙策志在广陵。”老曹得出结论,抬眼望着荀忻。 “正是。”荀忻点头,“明公若属意陈君留广陵,以陈君智识,理应无忧。” 曹操听着这话,手指扣着书案,暗自思索,听闻建安元年时,孙策攻会稽,会稽太守王朗为孙策所败,溃逃时还被追上,被迫投降。王朗盛名之士仍败在孙策小儿之手,老曹犹豫起来,陈元龙 再一回想陈登收服海贼、围困吕布的战绩,曹操略微放下心来,名士与名士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 恐怕除了陈登外,徐扬二州再无可阻孙策之人。 这样看来,陈元龙不能轻易调离广陵。 “当是如此。”曹操应声,“孤当增添广陵守备。” 有所权衡后,曹操手抚舆图,专注看着下邳位置,叹道,“城破在即,吕布可以生擒矣。” 向来得意便张狂的老曹何以转了性情城破是好事,他却不喜反忧 荀忻接话问下去,“明公有何忧虑” 老曹卷起舆图,看着他道,“吕布若降,是杀是用”说罢站起身,把图物归原位。 荀忻跟着他起身,走到主帐的一角,“明公之意若何” “杀之,可惜。”曹操顿了顿,转过身来,神色犹疑不决,“不杀,难制。” 吕布与刘备不同,败军之将,又声名狼藉,不论他想杀想用,世人都无可非议。关键问题在于,吕布确实是个人才,又确实难以控制,曹操不得不犹豫。 “明公若欲用之”荀忻既不愿建议杀人,又听出老曹还是馋吕布,当即顺着老曹的思路想下去,“吕布乃当世虎将,然有勇无谋,眼中唯利,得陈宫后,方如虎添翼。” “明公若欲得用之,必先去吕布羽翼。”想要用吕布,必须得拆开陈宫、高顺这些吕布旧部,尤其是陈宫。 但即使是这样,以吕布反复的性情,也难免会冒出“张宫”、“李宫”,用利益诱使吕布。 荀忻蹙眉,想到了吕布的家乡并州,“吕布出身并州边地,令其远走并州,资其以乱袁绍” 当年袁绍剿灭黑山军后,打通了自冀州向太行山西行的道路,顺利掌控并州。让吕布回并州,招拢乡勇,或许能在袁绍后方伏下一支奇兵。 “放虎归山耶”曹操思忖这么做的可能性,片刻后摇摇头,慢慢走回主位坐下。 “潜送吕布经关中至并州,说明利害,并留其妻女为质,或许可御猛虎。”荀忻垂眸站在原地,说出他方才想出的计划,“即使日后吕布反覆,远在并州,于我曹无妨。” 听到这话老曹可耻地心动了,他一遍遍捋着胡须,吸气沉吟,“如此” 帐中一时安静,营帐外的卫士行走声清晰可闻。 荀忻站着等了半晌,老曹终于开口,只听他叹息道,“此计不可为也。” 荀忻也叹一声,揖道,“仓促之计,至于错漏百出,明公见笑。” 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实际实施起来可能会有很多突发状况。总而言之,没多大意义。 曹操望着他摇摇头,“元衡之计并无错处,只是”他缓缓道,“卿生在中原,不知边郡人情。”老曹示意他近前来坐下。 “并州仅余上党等数郡为汉人之地,余地已为匈奴定居。”曹操似叹非叹,“吕奉先谈何故乡,谈何故人” 吕布生在五原郡,本就是并州北边的边境,现在并州只剩下最南边的上党地区还在汉人的掌控之下,更别提边境一带。 荀忻的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是让吕布招募乡勇,但事实是,吕布的故乡早已不复存,于是吕奉先便失去了时人最重视的地缘影响力。 如果是西汉时还好办,匈奴入境他们驱赶便是了,但荀忻心里一沉,东汉时南匈奴已然归附汉朝,这些外族人是合法居民,有汉朝的身份证。 他们没理由,也不能驱逐已定居的匈奴人。 尤其是桓灵之际天下大乱,中原十室九空,劳动力大幅短缺,估计也没军阀舍得驱逐劳动力。 荀忻恭恭敬敬长揖拜道,“谢明公解惑。” 随着时间流逝,刻漏中的浮箭缓缓上升。两刻钟后,荀忻掀开帐门,和典韦、许褚颔首致意后往外走。 南北朝向来是中国历史之殇,课本上提及的内容少之又少。 此时荀忻察觉到,他所一知半解的历史恐怕全无用处,匈奴竟在此时就已定居并州,所谓的“五胡乱华”果真是他以为的外族侵略 下邳白门楼上,吕布望着城下乌泱泱的步骑,望着随风鼓起的曹军旌旗,战鼓隆隆敲响,敌方旗手站在高台上,待曹操挥鞭指前,旗手一齐挥旗向前。 在城下蓄势待发的曹军得令攻城,喊杀着发动攻势,云梯与冲车齐上,或撞击城门,或向上攀援。 而城楼上,一轮箭雨过后往往要半刻,后续的箭雨才徐徐续上。 曹军围城这么久,城内的箭矢、礌石等守备物资消耗殆尽。吕布站在墙垛处,发箭如连珠,照例箭无虚发,却无人再有暇为他喝彩。 再次射出一箭后,吕布摸向箭囊,没料到摸了个空。 革囊中空空如也,仿佛他山穷水尽的处境。 “将军。”吕布转头望去,身侧一名亲兵奉上了自己的箭囊,“仆尚有余箭。” 吕布没接。 他靠着墙垛滑坐下来,武冠上鲜红的鹖尾露在墙垛外,随着吕布的动作轻轻晃动。 “将军”他身边的亲兵们放下手中事,立即围了上来。 吕奉先颓然靠在墙上,低头看看手里握着的长矛,像是自言自语般道,“项王亡于彭城,布败于下邳,徐州真乃英雄冢也。” “三军凭将军立,将军切勿丧气。”高顺的声音远远传来,吕布闭上眼,“事不可为矣。” 侯成等诸将绑着陈宫叛曹,吕布彻底失了希望。兵力减去大半,智囊亦不在左右,他岂有胜算 高顺拔掉手臂上的流矢,鲜血直流,他却毫不在意般往吕布身边走,“项王垓下时,尚且突围杀数十百人,而将军如今守城犹在,竟已自弃” 离得稍近,吕布便看清高顺眼里丝丝缕缕的红血丝,他叹息一声移开视线。 项王之于垓下吕布回忆着曾读过的史记,想起项羽赠头给吕马童,“负隅顽抗,终不免一败。” “卿等执我首,诣曹操请赏罢。”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动作,也没有人应答。 吕布拔出佩刀,横刀于颈,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泪水滑落在刀刃上,“布平生憾,十数年未曾归乡。客死异乡,无归故土,悲乎” 自并州起,跟随吕布南征北战的亲兵们跪地而哭,数人膝行上前,扑上吕布,夺下他手中刀,“将军,降矣” 比起自刎,投降算是条活路。 高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吕布,看着痛哭的众人,似乎与众人悲喜不能相通,终究一语未发。 下邳城门终于开启,曹军一拥而入,高声喊着“缴械不杀”,迅速占领城楼,下邳终于易帜。 曹操优哉游哉骑着马入城,不忘招呼刘备,“明使君熟悉道路,可否引路” 作者有话要说  后汉书吕布传“布与麾下登白门楼。兵围之急,令左右取其首诣操。左右不忍,乃下降。” 二更稍晚一点,也许可以明早看小声 感谢在20200527 23:58:3020200531 22:1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sgsu, 第90章 举世皆静 下邳城中降卒与曹军纷杂哄乱, 但乱中有序,曹军很快完成了城防要地的接替。 刘备领着关、张两位部将,驱马在前, 引着众人前往州牧府。 荀忻等谋臣骑马跟着曹操, 亲兵们将他们牢牢护卫在防御范围以内。 围城数月, 下邳城中早已缺粮, 军中缺粮士卒就会劫掠百姓。是以城中不时能见到面黄肌瘦的孩子躲在巷角,望向他们的目光里满含恐惧。 如果这场围守对峙拖得再久一些, 城中恐怕再见不到孩童的踪影。 饥荒中,妇孺总是最先消失的。 荀攸顺着小叔父的眼神望过去,看到瑟缩的孩童, “许都输粮方至, 军粮尚足,为安民心, 曹公定将施粥赈济。”不必为此担忧。 对于荀公达的善解人意, 荀忻习以为常。他回过神来,略微笑了笑, “知矣。” 他低头理顺小白一头蓬松浓密的鬃毛, 顺手扎成了麻花辫。小白仰头打个响鼻, 甩了甩脑袋,刚成型的麻花辫又恢复成蓬松直发。 “公达近日案牍劳形,军务固忙, 亦当留心身体。”荀忻偏头看荀攸, 注意到他眼底有些青黑, 驱马走近提醒道。 如果是普通公文,作为同僚荀忻能够帮他分担,但军务,总归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昨日主簿王君至矣。”荀攸轻声道,“我诸事顿减,元衡勿忧。” 主簿王必荀忻想了片刻,终于把王必和记忆中的人脸对上了号。王必此人从老曹刚起兵时就跟随他,算是老曹心腹。 此人初时并不显迹,但他的业务水平随时间递增,终于被老曹看在眼里,加以信重。 荀攸的军师之职本来清贵,也就是老曹此行少带了刀笔吏,文书要亲自撰写,平添许多麻烦。 和荀攸闲谈片刻,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很快再次陷入沉默。 诶,郭奉孝今天何以格外安静 荀忻扭头去看郭嘉,却见郭奉孝骑着“黑白马”跟在在曹操斜后方。他拍马上前与郭嘉并辔同行,看清郭嘉手里的成束的蓍草,荀忻略一挑眉,“奉孝卜算何物” 郭嘉慢吞吞地分着蓍草,在马鞍的革面上摆放整齐,好整以暇手指轻扣佩剑。 敲完后回了荀忻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摆蓍草。 六 荀忻刚想给他回敲个问号,就见郭半仙专心致志扑到迷信活动里,一副无暇他顾的模样。 “六”指的是荀忻直视前方,刚好这时刘备转身对曹操说话,恰好对上视线。 刘备向他颔首微笑,荀忻也礼貌回应。 “刘”是指刘备 荀忻偏头看郭嘉,目测郭奉孝起卦的方法并不是最基础的成卦法那种记在系辞书上的,这就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成卦之后荀忻也看不明白卦象,于是放弃思索,等着郭半仙主动解答。 郭嘉看着卦象,渐渐皱起眉头。初夏的微风吹过,吹舞起众人的头巾。帻巾微松,郭奉孝的发髻梳得不甚紧,一缕碎发垂落,恰好遮住他眉尾的浅痣。 碎发随风而动,轻搔脸颊,郭嘉不堪其扰地以指为梳,将那缕不羁的散发拢回去,风声中,他低声道,“久不卜卦,似乎不准。” “奉孝所算如何” “前后矛盾,不值一提罢。”郭嘉算得自我怀疑,虽然卜卦是他的闲极无聊时的游戏,从未当真,但他平时算来大多应验,没有翻过车,这才一直保留着这项兴趣爱好。 自觉翻车的郭嘉收起蓍草,随意扔进马鞍上挂的囊袋中。 “奉孝不信便称不灵”荀忻颇觉好笑,他或许该收回“郭半仙”的说法,郭嘉哪里是热衷迷信活动,他分明是把卜卦当做了卡牌游戏,绝没有信徒该有的虔诚之心。 这时前方的老曹与刘备等人突然下马,队伍顿时停住,正要说话的郭嘉与荀忻对视一眼,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名青年人扶着一位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的拄杖老翁。 刘备显然属于少数认识老翁的人,他率先长揖,袍袖及地,恭敬道,“陈公。” 曹操虽然不认得陈纪,但他毕竟听过陈纪大名,同时也并不妨碍他抄作业。老曹振袖下拜,“沛国曹操,拜会陈公。” 这边荀攸望见老翁形容,当即下马,遥遥行晚辈礼,提醒自家小叔父,“颍川陈公。” “陈太丘之子陈公”郭嘉略微惊讶,当年陈太丘陈寔与荀彧的祖父荀淑、钟繇的祖父钟皓、韩馥的祖上韩韶合称颍川四长。 四长都是名重天下的循吏,德行为世人所仰。 如今颍川四长的子辈都逐渐辞世,这位曾做过尚书令的陈元方陈公,辈分高名望重,不须多言。 没想到他竟流落徐州。 曹司空都已下马,谁敢继续端坐马上一时间将军、长吏齐齐下马,牵着缰绳对前头那位老翁行注目礼,引得路过的士卒不禁踮着脚观望,想看看前方是何等人物。 郭嘉想起陈元方为人清正,最不喜谶纬之论,对着荀忻眨眨眼,规规矩矩、义正言辞回答某人刚才的话,“君出名门,荀卿之后,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1” 比脸皮厚荀忻不怵,他正色道,“君言是也,我辈当敬鬼神而远之2。” 两人开始引经据典,低声抨击起谶纬误国来,你来我往,旁人无聊等待时,他俩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众人一同走入州牧府,荀忻的快乐有了尽头。 坐在席中,围观着吕布、陈宫等人被缚上堂来,荀忻暗自叹息。吕布声名太差,信誉值为负,纵然自身本领过硬,还是逼得老曹迫不得已,一边痛惜人才一边下定决心要杀他。 也许是作为胜者,老曹涵养颇佳,对着昔日仇敌侃起了家常,直和吕布一同回忆起了在雒阳时的青年时光。 正听着老曹和吕布叙旧,身旁的空位突然坐过来一人,荀忻下意识以为是郭嘉。 正要和郭奉孝说话,荀忻抬眼一看,随即愣住,这位似乎从没见过 又或许说他们刚刚见过这不就是扶陈老翁的那人吗 来人儒袍整洁平整,腰间佩一柄长剑,荀忻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此人头顶的进贤冠上。他觉总觉得这人戴得冠也比旁人整齐一些,衣袍平整到荀忻几乎要疑心此人家里有熨斗。 和眼前人比起来,荀忻突然不觉得自家兄长有强迫症了。 这个从头到尾写着一丝不苟的人,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蔽膝,端正跽坐,端庄向他行礼,“未知荀君表字” “足下何以得知我姓荀”荀忻略带好奇地望着他,他难道脸上写着荀字吗 “君岂相忘耶”青年人脸上的肃然未改,“余十年前已与君相识。” 荀忻“” 青年人沉默数息,报出一个具体日期,“中平三年五月既望。” 见玄袍年轻人仍茫然地望着自己,显然没有想起来,陌生青年人始终端方的神色微微低落,“当日赴荀二龙之宴,余年十九,君年十三。” 那人遍数当时的宾客,甚至是酒宴上的菜类,续道,“不过十年耳,昔年之事,余历历在目。” 听到这里荀忻明白过来这位怕是原主的朋友。他只觉背上冒汗,不过十年十年前的事,细枝末节您还记得,这要是长命活到千年后,您就是活的史书啊。 那边陌生青年已经开始自我反思,“余仅知君幼时之名,君既加冠,即当称君表字。多年未见,情已生疏,当面相询表字,殊为无礼,实我之过也。” “稍等。”荀忻眼疾手快拉住就要行礼道歉的那人,“忻字元衡。” 他顿了顿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那人看他的眼神愈加不可置信,直看得荀忻自觉罪孽深重,低声赔罪,“多年未见,忻素来健忘,请恕无礼。” “颍川陈群。”那人翩翩向他一揖,“若元衡亦忘却表字,余字长文。” 荀忻向他回礼,心中长叹一声,且放心,您大名如雷贯耳,这回绝忘不了。 荀、陈、钟、辛等颍川士族间世代通婚,荀氏与陈氏之间就有数桩姻亲。几天前,他兄长特意在信中提及陈长文在徐州,让他留意捞一下这位亲友。 不过不知荀文若是忘了堂弟不记得往事,还是觉得他不记得说了也没用,信上只字未介绍陈长文是何等人。 荀忻细看眼前人,这就是那位史书有名的曹魏大佬,未来三公,“九品中正制”提出者,荀彧女婿,陈群陈长文 等等,谁女婿兄长的女婿,也就是拱白菜的荀忻眯起眼睛,重新打量陈群。 等等,醒醒,兄长至今未婚,哪来的侄女 被自己惊醒的荀忻默默收回尚未成型的杀气,拉着陈群坐回席上。幸好他们所坐的位置较偏,一番动作并不引人注目。 偏头看一眼邻座的郭嘉,郭奉孝一手托腮半靠在食案上,一手自斟自饮,再给他一碟花生米便是标准的看戏配置。 虽然人生如戏,但生命毕竟是鲜活真实的,荀忻移开视线,不去看堂上的英雄落幕。 或许是老曹的态度太过平和,让吕布重燃了求生欲。或许是求生欲激发潜能,他头一回引经据典,向曹操自荐,“齐桓不念旧怨,以管仲为相。布愿为明公前驱,效股肱之力,可乎” “明公将步卒,令布率骑兵,则天下指日可定矣。” 老曹还未说话,坐在一旁的刘备却生怕老曹动摇,当堂提起丁原和董卓。 荀忻叹息,老刘是真的恨吕布,恨之入骨。有这两人的前车之鉴,天下人谁敢用吕布 吕布奋力挣扎,指着刘备大骂,最终被甲士拖出大堂缢杀。 高堂满座,足有百余人,此时因安静倒显得有些空荡。陈群遥遥望着刘备,突然叹息一句,“刘使君何至于此。” “长文何意”荀忻不解他怎么惋惜起刘备来,相比被拖出堂外的吕奉先,老刘仍是座上客,被人以“使君”相称,看不出可叹之处。 “当日陶谦病重,欲托徐州于刘使君。余竭力相劝,吕布、袁术在侧,将军虽得徐州,事必无成。” 陈群平淡道,“刘使君不听。” 荀忻望向刘备,见他面色平静,抬眼低眸间却无端给人以压抑之感。 仿佛有汹涌澎湃的悲喜强压在平静之下,如山石之下即将满溢的熔岩。 对刘备来说,吕布虽死,徐州却再不是他的徐州。 处决陈宫时老曹跟着走在后面哭,很不体面。不知他是否为一念之差所造成的惨痛代价痛哭,还是悔恨当时举动,想要竭力挽回爱才惜才的人设。 荀忻向老曹申请,在高顺行刑前去府狱看了一眼。意料之中,此人并非与他有数面之缘的那位将军。 “足下何人”阴暗的牢狱内,高顺抬头辨认着眼前陌生的俊秀文吏。 “在下素仰慕陷阵威名,将军有何心愿未了”荀忻席地坐下,以尽可能诚恳的语气道,“力之所及,在下愿竭力相助。” “谢足下好意,顺已无心愿。”高顺正襟危坐,隔着槛栏与素不相识的文吏对视,平静不起波澜,仿佛即将赴刑场的不是他。 “在下告辞。”荀忻躬身向他长揖。 高顺手足被械具锁住,望着年轻的敌方文吏,向其点头致意,“足下珍重。” 他此生还有何心愿高顺拖着脚脖上的械具,被人押送着往刑台上走。 半生颠沛,功名皆虚妄,唯愿归乡而已。 高顺闭上眼,低声哼唱起幼年牧羊时的童谣,仿佛回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白云青天,成群的牛羊四散在大地。清晨时青草悬露,雾气氤氲,风吹草低,清风拂衣。 求之于古 曹操缢杀吕布等人, 按反贼待遇将他们枭首送入许都, 悬首于市朝, 然后安葬。 由于吕布是主动投降,他麾下的部众只在守城战中损失了一小部分, 城中的降卒数以万计。 万千降卒中混着一位将军。 臧霸从前是陶谦的下属。 他跟着陶谦平定徐州黄巾,而后联合其他将领占山为寇,在徐州拥兵自立,自成一方势力。 以臧霸为首的众渠帅都是泰山郡人, 因此这一支人马又被称为“泰山贼”。 陶谦死后, 徐州牧轮番换人, 臧霸却始终屹立不动。 等到曹操征吕布,臧霸自觉唇亡齿寒, 随即与吕布结盟,见吕布被围, 忙率兵驰援下邳。 没想到吕布一声不吭就降了, 臧霸滞留在城中,和所有降卒一起成了曹军的战利品。 老曹不知从哪处得到消息, 指名道姓找到臧霸,一见则喜,亲自为其松绑, 邀其为座上客。 两人相谈半晌,臧霸旋即起身离席,拱手拜倒在地,“愿为明公招降余众。” “吕布赠礼何其多也。”荀忻转头望向郭嘉。 他与郭嘉同席而坐, 无论郭奉孝声音压得如何低,落入他耳中依旧清晰可闻。 也是,自入城后,名士与武将似乎俯拾即是,被老曹不遗余力收入彀中。无怪乎老曹表情管理失败,眼角眉梢的喜意压不住。 黄巾起义后,中原有不少人为避乱,逃往相对安定的徐州定居。这一次老曹没被仇恨冲昏头脑,军粮也勉强充足,并未大肆劫掠屠戮。 因此虽连遭战事,还经笮融之祸,此时的徐州倒不似当年的兖州一般残破。 这是大概是老曹自攻下颍川后,第二次享受到拆人才大礼包的快乐。 “自古富庶之地,即为四方窥伺。”荀忻叹道。 徐州人民殷富,仓禀丰足,这样一块肥肉,何人不垂涎 “怀璧其罪。”郭嘉拿起酒勺添满案上的酒樽,“然匹夫也并非无辜。” 郭嘉低声嘲道,“可曾见城中浮屠寺” “佛像虽多为吕布所毁,然”他慨叹道,“重楼高阁,黄金涂像。” “取数郡之粮,供万人佛会。佛皆衣锦,而百姓裹草为衣。” 郭嘉掩袖饮尽那樽酒,酒劲之烈,以他的酒量也忍不住微微皱眉,“如此美酒,耗谷几何” “穷奢极欲,天必不存。”荀忻闻着酒气,心道这酒明显是蒸馏得出。他眯起眼,回忆起当年建议袁绍把酒方送给袁术的往事。 看来袁公路没令人失望,卖酒都卖到了徐州。 不愧是烈酒,接连刘备、吕布两任徐州牧都没祸祸完。 眼见郭嘉一杯接一杯,荀忻眼皮直跳,度数低的浊酒能这么喝,蒸馏酒怎么能有这种喝法 “作甚”郭嘉拦住荀忻要收走酒樽的手,警惕道,“既已耗费钱粮,美酒不饮,岂非浪费” “烈酒不可贪杯。”看着郭嘉颊上升起两坨红晕,荀忻没让步,随手将酒樽扔给上一座的荀攸,“公达。” 荀公达目不斜视,从容接住酒樽,袍袖微垂,酒樽隐没在宽大的袍袖中。他微微俯身,把酒樽放到案足旁。 郭嘉叹口气,伸手揽住荀元衡肩头,“孩童夺杯之举,二君竟配合无间,欺我一人耶” “长文。”郭嘉环顾左右,看见邻座一个同郡的熟人,酒意上头没做多想,辩道,“岂有席间不许饮酒之理” 正襟危坐的陈群放下竹箸,沉默片刻后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1。” “荀君行无可非,祭酒亦当” 郭嘉一噎,这话形容别人还行,但荀元衡平时爱人挺姑息的,有求必应,对身边人纵容得堪称溺爱。他适才已经想起了陈长文的为人,心道还是不招惹他,只当没听见。 玩笑的话扯到君子、小人上就有点过了,眼看陈群还有长篇大论,荀忻忙揖道,“律己不律人,忻之过也。他日当置酒为祭酒赔罪。”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还酒樽的意思。 郭嘉拍拍蔽膝,觉得聊胜于无,“一言为定。” “没有来得及相问,长文何时迁居徐州”荀忻找陈群转移话题。 陈群没有揪着上一个话题不放,答道,“兴平二年,余随父避乱徐方。” 兴平二年,也就是三年前,那时豫州被李傕、郭汜所寇,荀氏早迁到了冀州,看来陈氏同样因此迁徙。 “择日当登门拜会。”既然在此相遇,作为小辈,荀忻与荀攸于情于理得去拜见陈纪。 “必持帚相迎。”陈群颔首道。 等宴席散了,陈群和他们告辞,郭嘉不由叹息,“嘉与陈氏子命中不和,是耶非耶”说罢他低头打了个喷嚏,狐疑自语道,“竟非如此” “奉孝醉矣,烈酒浅酌便罢,实不可多饮。”搀着有点迷糊的郭嘉起来,荀忻忍不住念叨他。 那边老曹还未走,注意到这边,忙走过来,“今日之酒属实易醉。”他揉着太阳穴,脱下外袍就往郭嘉身上披,“切勿着凉。” 已经入夏,大白天着凉望着脱了外袍只剩中衣的老曹,荀忻再叹一声。 得,这位同样醉得不轻。 努力把遭衣袍蒙头的郭嘉拯救出来,荀忻把袍服交给随行在侧的典韦,正要和醉得不轻的老曹告别,门外“蹬蹬蹬”跑来一位城门校尉。 “禀明公,吕布旧部来降。” 一听“降”字,老曹顿时双眼一亮,刹那间好像酒醒了。他迈步出门,“降者何人” “其自称鲁相张辽。” “张文远”荀忻挑眉问道。 “正是。” 老曹连道几声“好”,来回走了两步,“速召其入见” 校尉抬起头望一眼曹司空,看他仅着中衣欲言又止,无奈望向典韦。被典君瞪一眼,校尉不敢再关心有的别的,忙急急应诺,转身离去。 老曹走回门内,似乎终于发现有何不妥,摸着中衣,“孤外袍何在” “明公。”他身后典韦唤道,嗓音依旧沉稳敦厚,面不改色,似乎见怪不怪地奉上外袍。 荀忻搀着郭嘉向老曹告辞,行到门外时与一人相遇,擦肩而过时两人同时回头。 那位身高比他略高两寸,高鼻深眸,眉眼较南方人深邃,一身玄甲衬得肤色偏白皙。唇上、下颌蓄了短须,愈显将军刚毅之气。 下意识一怔过后,荀忻并未停留,他向张辽微微颔首致意,搀着郭嘉离去。 这张有些眼熟的脸愈发验证了荀忻的猜测,与他相逢数面却不知其人的将军,的确是张辽 张辽是并州人。荀忻暗暗思忖,或许可以找时机问问他边地之事。 除并州外,还有凉州、幽州。 荀忻喃喃自问,有谁是凉州、幽州之人 “岂忘贾文和,刘玄德”一道声音在耳边幽幽道。 荀忻默默望向靠在他肩头,不知何时睁开眼的郭奉孝,“奉孝佯醉” “嘉何时醉耶” 得,还是醉的。 但凡说话时没那么大酒气,这句问话或许还有点力度。 “没醉”荀忻顿住脚步,示意他自己走。 郭嘉揽在荀忻肩上的那只手拍拍人后颈,“行矣,文若。” 天际雷声轰隆,乌云形如蟠龙,盘旋在天际,探爪欲飞。 下邳城的巷道中,唯有道旁杨树,静静地立在雨中,随雨打风吹沙沙作响。雨滴落在白屋青瓦上,仿佛节奏紧凑的乐章。 巷中突然传来马蹄声,骏马在道上飞驰,马蹄起落,地面上的积水四溅。 马上的骑士玄甲凛凛,为首的小将披着蓑衣,英姿郎朗。 风雨之势更盛,雨敲青瓦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雨点被风斜斜灌入直棂窗中,图纸被骤然吹起。怕雨水打湿图纸,荀忻忙将书案往后移了移。这样一来,光线便暗下些许。 杨向走入堂中,见此道,“仆为主公掌灯。”他取出火石燃着了一豆灯,微弱的灯光聊胜于无。 荀忻向他道一声谢,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执笔,小心翼翼地修改图纸。 火光暖融融,映上了青年的侧脸,平白添一道温柔的光晕。 曹昂脱下雨具,站在屋檐下等人通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于是行礼入座后,他望着荀忻案上的图纸,略有好奇。 荀忻迎过曹子修,重新落座,嘱托杨向要一碗姜汤来,“孝廉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曹昂把仍在滴水的佩刀解下来,避开草席,放到一旁。他抿抿唇,似乎有几分腼腆与紧张,“大人命昂主持赈济之事。” “雨势急,急不过救民水火。”他拱手一拜,“特来请教先生。” “孝廉请起。”荀忻自图纸底下抽出一卷,看了看,确认无误后起身送给曹昂,“公达在明公处未归此事当询公达。” 曹昂细看荀忻放到他案前的那张纸,图上街道巷路有些眼熟所画的竟是下邳城。城中各处里坊,乃至其中居住的大概人数都被仔细地标注出来。 只听荀忻道,“按例当施粥于市集中,然饥民聚集容易生乱,孝廉不如遣人逐坊赈济。过程更繁累,胜在稳妥。” 他所说的“乱”不是指叛乱,曹军大军入城,吕布已死,理应无人敢叛。只是城中饥民全都汇聚在市肆里,施粥效率慢,且难免会发生踩踏、斗殴与争抢等等意外。 “孝廉行赈济之时,不妨清查户籍,统算在册,以求事半功倍。” “粮草之事”荀忻走回案后,“荀军师与王主薄应知,忻爱莫能助。” 然而曹昂已觉此行不虚,他应下登记户籍的附加任务,叠起图纸,妥善收好,“多谢先生。” 只看舆图的精细程度,就能知道这张图得来不易,也不知这位荀先生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这份图纸 他踌躇片刻,问起,“先生案上所余图纸,亦为舆图” 荀忻摇摇头,并不隐瞒,“陈广陵欲兴修水利,作陂塘,嘱我略作修改。” 当初在广陵时,陈登劝课农桑,见境内古时的陂塘大多废弃,那时就有疏通、重修之意。 说来,多亏有在冀州种田的经验,让他对农事颇有心得,这才能与陈元龙相处甚欢。 如今吕布已克,战事已歇,荀忻要随曹操回许都,陈登要回广陵。两人分别在即,陈登抓紧时间赶出陂塘的修缮方案,让他同样致力种田、又有修水利经验的朋友帮忙看看。 曹昂听着荀忻对陂塘的大概描述,不由感慨一句,“周回九十余里,灌田千余顷,此陂若成,可谓壮矣。” “陈广陵真古之循吏也。” 循吏是指重农宣教、清廉正直的长吏,历来修史常要留出循吏传。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荀忻垂眸看着案上的图纸,这些是陈登月余时日的心血。 千年后斗转星移,谁能不朽斯人已化白骨,陂塘之水却还汨汨流淌,给养着鱼米之乡。 即使后人提及陈元龙,至多记得诗词里那一句“元龙豪气”,但总有人知道千年以前的太守曾留下更为珍贵的东西。 能为此助力,何乐而不为 曹昂跃马驰入雨中,回望一眼那一间灯火未熄的庐舍。 举孝廉,举的是声名。当名声成为仕进之梯,为官入仕全靠声名,就怪不得有人想走捷径。 当此求名逐利之时,有一些人却愿意默默无闻,埋头做事。他们不去经营唾手可得的声名,只是如农人般忙碌于田间地头。 曹昂默念了那句“利在千秋”。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曹子修甩鞭策马,喝一声“驾”,“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曾子易箦“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小剧场 杨向您是不是故意的 荀忻 杨向故意提起陈太守。 荀忻挑眉鸡汤不好么 第二更在明天每次都来不及,我错了,下次不说双更了,感觉在立fg感谢在20200601 06:35:0420200605 23:2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惊蛰 3个;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惊蛰、阿凉 10瓶;晏晏晏如 5瓶;向死而生、楚江暝 3瓶;东君越丹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天有不测 下邳城内, 州牧府。 堂中十数人俱是曹操的亲信嫡系, 文吏与武将分坐左右,等着曹操开口。 曹操负手站在墙边的舆图前, 久久凝视着图上的疆域, 留给众人以背影。 “吕布困兽犹斗时, 四方不臣唯恐布败, 争相袭我。” “如今布既克定”老曹冷声一笑, “是时候清算旧事。” “此外。”他的目光顺着冀州北上,最终停留在幽州, “孤战事已定, 本初仍与公孙鏖战, 动与不动,诸君可有建议” “四方之势诸位或许不明。”曹操偏头去看郭嘉,“奉孝。” “明公。”郭嘉应声起身作揖, “据信报, 月前,河内张杨袭东郡,其部将杨丑杀张杨,欲弃暗投我。” 席中诸将有人笑出了声, “此人倒有胆识。” “不数日,又生变。”郭嘉摇摇头,“别将眭固杀杨丑,欲率众北上投袁。” 众人闻言没了笑语,夏侯渊怒一拍案, 恨声骂,“当年未杀此贼” 这毫无预兆的一声桌案响让在座的文吏们惊了一惊,荀忻与荀攸对视一眼,夏侯认识眭固 眭固的确是曹操的老熟人。 当年十万黑山黄巾寇略兖州,曹操入兖州剿贼,大败眭固那一战正是曹操的立足之役。 曾被曹操打得抱头鼠窜,如此耻辱眭固大概终生难忘,当然不愿投曹。他选择前途光明的北方大佬袁本初。 郭嘉咳一声清清嗓子,以吸引回众人注意力,“而此时袁绍” “袁绍与公孙对峙多年,绍欲胜瓒并非易事。” “然公孙闭守不出,每每增添守备,其意只在退袁绍,而丧反攻之志。”郭嘉对曹操拱手道,“公孙瓒失勇竭气,疏离亲信,自寻死路耳。” “以嘉观之,公孙覆亡已成定局。” “奉孝之言然也。”似乎是很赞同,荀攸少有地主动发言,“公孙瓒久之必败,若不趁此时机袭袁绍,待其平定幽州”荀攸揖道,“其势大矣。” 荀忻点点头,老曹领兵在外,袁绍想趁许都空虚来偷袭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有消息传来,老曹旋即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没道理只准袁绍偷袭许都,不许曹操偷袭邺城。 “一入河内,袁绍耳目必惊动。”曹仁远远看着墙上舆图,“明公不如先击眭固,绍若不能救,邺城在我囊中矣。” 曹子孝的意见很实际,反正心动,先试试看,不烫喉咙就吞掉,正主来了也能跑。 只是这么一来,如果偷袭不成功,曾经互为倚靠的袁曹就将撕破最后一层脸面,彻底感情破裂。 袁曹之战如果更早开启 荀忻望向曹操,只见老曹踱步思忖片刻,很快下令道,“机不可失,当速整军拔营。” 众将齐声应诺。 荀忻心道是自己庸人自扰了,袁曹注定要决一死战,历史上曹操的处境比此时更差,也没阻碍他梗着脖子和老袁作对。 “子孝有事直言。”众人散去后,曹操抬眼一看,曹仁还坐在原位未动。 “明公将青徐一带全然托付泰山”曹仁顺口想说“泰山贼”,出口又觉得不妥,改口道,“托付臧霸,若其众叛,当如何” “刘备、吕布掌徐州,虽忌惮臧霸,仍着意拉拢,何也”对着曹仁,曹操直言道,“臧宣高踞此地多年,已成其势,岿然不可动也。” “然臧霸孤军一支,若无同盟势必不能久。” “孤赠地封爵,待其之厚,天下无人能胜于孤。”曹操悠悠叹道,“既降复叛,既失名又失利,臧霸必不为也。” 说实话,他重用臧霸的最主要原因无非是想利用其众牵制住青州的袁谭,有臧霸时时寇扰青州,袁谭也就无力来觊觎徐州。 听着曹操分析用臧霸的原因,曹仁终于放下疑虑,长揖叹服,“明公所虑深远。” 留臧霸与陈登一南一北,曹操另置一名徐州刺史车胄,做好一系列安排,才放心地带着他捡到的名士与降将回师。 行军至半道,老曹遣人将一众耐不住行军劳累的名士打包,送去他们更向往的许都,自己率军直奔河内。 此时正值雨季,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的滂沱大雨拖累了曹军的行速,只能在高地扎营等着雨停。 淋了几天的雨,道路与住宿环境都极其恶劣,曹营中不少人发热生病。 好在军中配备着不少许都医馆出来的军医,扎营后他们忙忙碌碌,几副汤剂下去,身强体壮的士卒当夜便退了热。 隔日雨停,大军再不耽误,清晨就拔营往西北行军。 道路泥泞,马车的木轮极易被淤泥卡住,因此除了粮车外,军中再无人乘车。 荀忻骑着马与郭嘉并列而行,不时留意身边人的精神状态。 也不知老曹的嘴是否开过光,郭嘉竟然真的中招着了凉,喝药后病情略有好转,强打精神骑马,依旧面带倦意。 所幸军中步卒颇多,行军速度不快,这样慢悠悠骑马倒也没多大危险。 行至一处深谷中,荀忻望着两侧青翠的峰峦,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雨后天空是极澄澈的蓝,白云如轻纱舒展在渺茫的雾气中。清新的草木气息被行军踩踏的泥腥味所掩盖,草木上凝结的水珠晶莹剔透,盈盈欲坠,滴落在水洼里,泛开连绵的波纹。 大雨后草木倒伏,前头的士卒挪开阻挡道路的枯枝、树干,清开道路。 大军缓缓行进,穿行入幽深的谷地,荀忻凝神细听,摒除掉行军的人为噪音,空谷中未免太过宁静。 明明两侧山丘苍翠连绵,却没有听见一声鸟鸣。 他所骑的白马不时驻足刨着前蹄,荀忻忙撸撸小白脖颈,安抚坐骑的情绪。仔细看马脸,小白闭紧了嘴唇,似乎突然感到紧张。 荀忻偏头去看别的战马,发现几匹马也有这种表现。 骑士们虽然不解战马为什么无端有脾气,但也只是甩鞭叱骂一句,没有放在心上。 手上顺毛不停,荀忻蹙眉沉思,这里的地势的确容易有埋伏,但他们这一次是临时决策,行军轨迹没道理会泄露。这种荒郊野岭,又刚刚下过大雨,理应不可能有伏兵。 耳边的嘈杂声中,突然隐隐多了一种声音,荀忻凝神细听,这种响声仿佛天际酝酿中的雷鸣,又仿佛是行进中的火车轰鸣。 响声很微弱,若不是原主这双耳朵一向听力极好,荀忻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水滴坠入路边随处可见的水洼,“滴答”一声响,荀忻脑内思绪仿佛突然接上,如果是他猜的那样 “杨向”玄袍青年勒马喝道。 荀忻身侧的郭奉孝惊得蹙眉,“元衡” 不远处的杨向闻声一愣,一踢马腹数息间带着数名亲兵赶过来,“主公。” “上前传令,有伏,速撤。”荀忻神色并不像是开玩笑,“前者进,后者退,速撤” 说话间见郭嘉前方没有阻碍,荀忻奋力扬起一鞭摔在流风的马臀上,战马长嘶一声,驮着主人往前奔驰。 杨向被荀忻营造出的紧张氛围感染,不作多想,夺过路过的传令兵的手鼓,策马往前跑,大吼道,“敌有伏,速撤” “走” 其他的亲兵也往后军跑,大吼“敌袭”。 士卒们骤然听到敌袭,嘴和腿动得比脑子快,惊呼“敌袭”,或前或后,争相往谷外跑。压根没听到军令的士卒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人群跑。 深谷望不到尽头,也不知离谷口还有几百米。 荀忻麾下的部曲百余米前紧接着曹操所在的中军。 眼看着后方军队无故骚乱起来,老曹拔刀出鞘,正要上前整军,却见郭嘉似乎惊马,白马四蹄散踏,不管不顾地飞驰而来。 “奉孝” 典韦忙命人上前拦截。 这一愣神便失去了最佳的整军时机,何况震耳的“敌袭”声听得人心慌乱,老曹深吸一口气,索性甩鞭跟着溃逃的人流往前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待他先出这谷地再整军不迟。 荀攸只见郭嘉,没看到自家小叔父,有心回去找,拥挤的溃兵却容不得他转身。 进退两难时,一骑白马自后而来,“公达速撤” 这时山丘的轰响已愈发明显,不用再强调虚构的敌袭,人们已经意识到危险在何处。 数息后,山顶开始有巨石滚落,一半山体悚然崩塌,一瞬间山丘似乎被削挖出一大块,巨大的响声惊天动地,垮塌的土石几乎填平那一段谷地。 没有来得及逃走的近百人就这样被掩盖在了地下。 在土石波及的最外围,荀攸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发髻间全是泥土。那一瞬间战马被土石绊倒,他们同行的数骑都被抛落马背。 “元衡”荀公达顾视四周,入眼尽是泥土、山石,土中显露着一点绿意,那是断裂的树木。 天地间颓唐一片,不见人影。 纵然他半生从容镇定,此时难免形容狼狈,彷徨心惊。 陆续有人同样从浅土里爬出来,但都不是荀忻。 荀攸抽出佩刀的刀鞘,寻着几处鼓起的土包挖下去,有时是树干,有时是已死的战马 断断续续还有山石滚落,荀攸回望一眼,山上尘土起落,恍然如烟,仿佛一切已尘埃落定。 他带着人一遍遍翻寻,一刻钟过去,依然没见到荀忻的踪影。 不会如此,他们同行,元衡不过稍慢半步 “军师。”有人见他神色忡怔,双手被土石磨破,想要来拦他,可话未出口就哽咽不能语。 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就在眨眼之间。 思及自己也是死里逃生,众人心有戚戚然,开始呜咽落泪。 哭声听在荀攸耳中,极为刺耳,他想呵斥众人,余光却注意到一处土面正在微颤。 “来掘此处” 众人拾起兵器,听命掘去土石,土面的颤动愈加明显。数息后土面出现裂纹,“快避开”众人自觉地拉着同袍往后退,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这片土下。 即使不是荀侯,这也是一条性命。 然而,随着土下之物显出形来,几人失望地叹一口气,抹掉额上热汗,颓然坐到地上。 爬出来的是一匹战马。 它浑身脏污,爬出来后伏在地上,挣扎了几次才支起四蹄,而后竟蹒跚着往它爬出来的土坑旁走,悲鸣着埋头在土坑中搜寻着什么。 “此马欲作甚” 士卒们正准备凑上前去看看,他们的荀军师却突然挤上前,撩着袍摆下坑,半晌半拖半抱出来一个人。 “荀侯”众人忙上前搭手帮忙。 荀攸怀中的那人和他们一样,满身脏污,头巾上、发髻间满是泥土,唯独胸前与脸面干净,略沾到一点泥渍。 显然是这匹马不知用什么方式护住了主人。 马儿嘶鸣一声,挤过众人,垂下脑袋舔舐主人的脸。 “元衡。”荀攸连唤数声,怀中人毫无反应。他缓缓伸出手指按到荀忻颈侧,一直摸到清晰的脉搏提起的心才放下。 看来仅是昏厥。 不敢妄动荀忻,荀攸遣身边人去前方找军医。等到唯剩下他们从父子两人,荀攸听见自己徐徐叹息。 “岂有命数相克之理” “皆言汝生来妨人,然二十余年,攸唯见汝妨己。”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的更新,惭愧。 另,夏季出行,特别是旅游,一定看天气预报,除了“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出野外还有几率遇到地质灾害确实有很多这样不幸的事 暴雨很容易引发次生灾害,在野外有几率遭遇滑坡、泥石流这些是破坏力很大的自然灾害,本文对滑坡描写不严谨,请不要参照哦 感谢在20200605 23:22:5620200607 00:4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退休老头 10瓶;鹤丸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余心所善 被土石掩盖的那一瞬间, 荀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数息后他迷迷糊糊察觉到手脚被困住, 像被水泥浇灌住, 动弹不得。然而脸上接触到的却是温暖的皮毛, 能闻到他以往所嫌弃的马臭味。 “小白。”荀忻嘴唇开阖, 声音却微不可闻。 战马支撑出的狭小空间内,氧气有限,远远供应不了一人一马的呼吸需求。几分钟后,荀忻渐渐感觉到呼吸不畅, 头脑昏眩,意识慢慢沉没 撑在他上空的白马同样是血肉之躯,小白的求生本能倒比他的主人强得多, 它努力蹬地往上顶, 锲而不舍又徒劳无功地挣扎着。 眼皮沉重, 荀忻费力睁开眼,周围的空气极稀薄, 漆黑, 死寂, 毫无生气。 等他挣扎着爬起身, 视野中慢慢有了一点光亮, 微弱的灯光气若游丝,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看清楚四周环境的荀忻瞳孔微扩,眼前是一条幽深的坑道, 望不到出口。 越往前走脚步越急,忍着心悸眩晕,荀忻低头一看,地面竟是有坡度的,越往前走,下坡之势越陡。 回身一看,昏暗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纤细的影子自脚下延伸到坑道顶上,摇曳晃动,形如鬼魅。 再看向左右,晦暗明灭的光影里,坑道旁摆着许多陶罐,生活器皿应有尽有。 汉代人“事死如事生”,此时此地这里摆着的陶罐,更像是明器。荀忻悚然而惊,竭力平缓着呼吸。 这是一条墓道。 他正在往墓里走 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荀忻头昏眼花,无力再回头往回走,他扶着墙壁缓缓席地坐倒。 光线愈发昏暗,荀忻突然注意到他的视野不太对劲,找准参照物,他估算此刻的视角竟比平时低了一米左右。 正准备低头查看手脚,有什么湿冷黏腻的东西搭上了他的后颈。 自从上次被劫为人质后,荀忻就对自背后而来的东西有了点心理阴影。 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这具幼童身体哪会带什么佩剑 墓道里阴风阵阵,搅得一缕残灯被吹得只剩一点火星,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熄灭。 一双黏湿的手陡然捂住他的口鼻,荀忻勉力维持头脑清明,拼命挣扎反抗,木屐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心脏怦怦嗡鸣,眼前景物重叠晃动,他手足无力,几乎要放弃抵抗。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迭声呼唤 “蒿儿” 苍老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陌生又隐隐有些熟悉。 窗外寒风呼啸,门窗紧闭的室内赫然置着几处炭盆,倒在地上的孩童骤然睁开眼,“阿父。” 再一次醒过来,荀忻更觉不妙,这一次除了心悸、眩晕、呼吸不畅,他还头痛欲裂,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难以言喻。 环视四周,在天翻地覆的重影里,荀忻望见了取暖的炭盆。发觉到这一点后,他只觉呼吸更加不畅,这恐怕是煤气中毒。 目光移到手上,手腕纤细,一双手稚嫩而瘦小这具身体还是严重缩水版的。 如果再晚一刻,他应该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不管这里是不是梦,如果他不想体验活活痛死,必须要立即自救。 强忍过一阵手足痉挛,幼童浑身颤抖着手脚并用,配合着竭力往门边爬。好在木门并没有从外反锁,他用尽浑身气力撞上木门,脱力滚到门槛外 “军师勿忧,荀君脉象和缓,稳而有力,此前于土石下呼吸不畅乃至昏迷,如今既出,用药后已无大碍。” “荀君吉人天相,军师勿忧。”军医前来诊脉、熬药忙了一通,临走时眼看着荀军师,只见其捧着空药碗坐在床边,眉头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反复劝慰道。 偏头扫一眼病人,那位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上冷汗如水蒸,看起来的确情况不太妙。 军医捋着胡须的手一滞,差点拽下一绺来,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又生变故 他正要上前探视,还没摸到荀元衡的手腕,床上那人陡然睁开眼,两人四目对视。 军医被看得心下微颤,这一道目光可不怎么友善,仿佛打量,仿佛猜疑,又似是忌惮,还带着些许不耐烦的戾气。 默默吞咽唾沫,军医求救的目光望向荀公达,征询他的意见。 荀攸皱着的眉头稍微伸展,随手放下药碗,“元衡醒矣。”他搀扶着床上的青年起身,又眼神示意军医,“烦劳医工再诊脉。” 军医忙应一声诺,荀攸的话音落后,明显能感受到,一直盯着他的那道目光压迫感顿减。军医心里暗提一口气,上前为这位较年少的荀君把脉。 脉象初时略为短促,很快又恢复和缓。军医心里有了定案这必然是受了惊吓。人睡着还能受什么惊吓,自然是做噩梦。 军医松一口气,要求别人噩梦惊醒还维持温文有礼,未免过于苛刻了。 常听说死里逃生之人往往性情大变,性格温恂的荀侯若变了,当真令人惋惜。 “君侯连日忧思过甚,骤然受惊,乃至噩梦缠扰。仆开一剂安神方,今夜定当安枕无忧。”军医站起身揖道。 听着这军医条理清晰地说了半天,荀忻揉着太阳穴,他一开始以为这里仍是梦境,此时终于放下大半怀疑,“有劳足下。” 等军医趋步退出帐,荀忻打量着四周,蹙起眉头问身边的荀公达,“此为曹公卧帐”他所居军帐的配置应该更加简陋才是。 至少荀忻打量着他躺着的矮床,没有需求的单身狗不需要睡这么大的床。 荀公达“嗯”一声算是回应,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荀忻感到头痛,他又没有荀攸天赋的察言观色技能,哪知道此人想知道什么。 “行军已至何处”荀忻轻咳一声,主动寻找话题。 “敖仓。” 敖仓在荥阳之北,再北边挨着黄河。 “我已”荀忻刚想问问自己睡了多久,他记得出事前,大军才刚刚进入河内,现在竟已到了黄河南岸。 荀公达依然如同住在他肚子里的蛔虫,“两日。” 荀忻叹息一声,既然已经安营扎寨,老曹定然已经做了战略部署,错过了这些却还要费心思补课。 “昨日,明公遣曹子孝与史公刘,”荀攸顿了顿,仿佛是照顾他还有些昏沉的状态,缓声道,“遣此二人率所部简装轻骑而出,渡河击眭固。” 曹仁曹子孝自不必说,是老曹最爱重的大将之一。史涣史公刘,则是任侠出身,早年是老曹的门客,以忠勇善战闻名,同样是曹操的亲信将领。 “眭固驻军何处” “射犬。” 射犬只是黄河之北的一个聚落,算不上县城,即使建有坞堡在,防御性也远远比不上城高池坚的郡县城邑。 “射犬非难攻之地,眭固自思不敌,定然求援于袁绍。”荀忻倚靠着凭几,自言自语般推演着,“眭固曾为曹公所败,忌惮、畏惧更甚仇恨,我军势大,眭固或许不敢固守” 有人掀帐而入,笑道,“元衡所料不错,方才得报,眭固留长史、太守守城,而亲率其众北上,向袁绍求援。” 荀忻见到还有些病容的郭嘉,想起出事那天自己的一系列坑好友操作,惭愧地向他拱手赔罪,“当时事急从权,多有不当之处,累君受惊。”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一鞭子抽的太重,若是惊马时稍有闪失,郭嘉很容易坠马。虽然出于好意,还是让友人身处另一种危险之中。 一想起马,荀忻脸色褪尽,抓住荀攸的袖子,急问道,“小白”他忙改口,“曹公所赠白马如何” 他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神色茫然,“我如何得救” 长揖回礼的郭奉孝还没来得及答话,见此不由望向荀公达,他自帐外听着荀忻分析敌情,与实际之事分毫不差,还庆幸元衡无碍 现在看来,那场意外加上连日昏迷,对荀忻并不是没有影响。 正常人昏迷醒来首先就要问清楚的事,他全然抛在脑后。 “白马伤蹄而已,无大碍。”荀攸补充解释道,“曹公以战马救主有功,着人救治,休养数日便无碍。” 郭嘉在帐内转悠两圈,挪一方木榻到床边坐下,将之后的事仔细说了一遍,“明公特意调一驾粮车,使回雪安卧其上,悠哉更甚我等。” 荀忻赧然羞愧,记得小白叫什么名的也就郭嘉了。 “元衡数日未醒,累嘉公务倍增,方才那礼我已受之,便当元衡与我赔此罪。”郭奉孝以食指指节轻刮眼窝,观他神色,这两天确实累得不轻。 “本当如此。”荀忻醒来至此知觉才逐渐恢复,只觉浑身无处不痛,四肢无力,短时间要恢复行动自如恐怕是做梦。 方才低头一揖现在仍脑壳痛,他再不敢再妄动,“当日诈称敌袭,实有乱军之嫌,当受明公责罚。” “元衡未醒时,明公已与群僚议此事。”郭嘉唇角略弯,眼中却没有笑意,“诸君以为,元衡活人之功足以与乱军之过相抵,念事出突然,不作计较。若他日有人仿效,定斩不赦。” “然,嘉当谢君救命之恩。”郭奉孝收起一身漫不经心的随意,站起身,端端正正向床上的青年长揖,袍袖险险垂地。 “群僚偏颇之论,失之公义,嘉不以为然。” 差点折了性命的功劳却仍有人非议,大有荀元衡死了便是勋臣,没死即是罪人之意。 上午的议事会上郭嘉被气得不轻,心道,他情愿咬笔头凑文书,也不愿受这些酸腐刀笔吏之气。 曹公明示赏功之意,这才没使好好的议功变成论罪。 “忻行事时当有预料,过错在我,人言并非相污。”荀忻没法起身扶郭嘉,只得请荀攸代劳,“奉孝曾语我,军中赏罚分明,不可因私废公,忻时时谨记。” 错是有错,但他并不后悔。时间就是生命,当时分秒必争,他如何解释又怎么有时间去想万全之策 即使事后无功而有罪,即使他死在土石下,仍然无悔。 “凭我自愿,舍我一人,而救千百人,以性命之贵,忻以为可也。”他不是无私,不是不怕死,如果以人命为最重,生命人人平等,衡量价值便能用数量计。这样一来,他个人的利弊得失,与千百人的性命相较,何足道哉 “何况如今功过可相抵,求仁得仁,忻实应侥幸。” 郭嘉望过去,荀元衡脸上犹带庆幸的傻笑不似作伪,这样一个人,不知该评判他聪明抑或愚妄。说他愚,他偏偏能经天纬地,学览古今。说他智,他分明是一腔孤勇,满怀天真。 帐外许褚看着自家主公在帐外驻足良久,半晌后却转身离去,忙跟上低声问,“明公不入帐” 曹孟德负手而行,摇摇头叹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此类古仁人否” 作者有话要说  舍一人救多人的前提和重点在自愿,而不是他人的道德绑架。 感谢在20200607 00:46:1520200609 01:5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格格、沿阶 10瓶;楚江暝 6瓶;晏晏晏如 3瓶;花吹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飞梯临云 冀州与幽州相接处,袁绍围困公孙瓒日久。 易京城外, 袁军旌旗猎猎, 营垒森森, 与不远处仗着围堑十重、深沟坚壁, 固守不出的公孙瓒两相对峙。 这一日,袁营中军主帐中, 河北众人分席列座,商议着如何激公孙瓒出战。 一名幕僚昂扬道,“兵法要旨, 当示敌以弱,以利相诱, 激公孙瓒出战。” “以何相诱”很快有人提出反驳, “易京内屯粮三百万斛,足以固守数十年,岂有粮草之忧公孙瓒出身边戎,岂有不知兵之理”那人再接再厉反问,“此时公孙贼龟缩不出, 君且言如何相诱” “不如言语辱之。”又有人提议道。 “我闻公孙瓒疏远亲友,独居高楼,不与外人相见,下令竟由妇人大声传语。”说话的人一摊双手,愁道,“即便辱之,不能入其耳, 谈何相激” 陆续有人提议,又陆续有人反驳,商议许久也没有结果。 帐内诸人争吵辩论,主位上的袁绍静静看着一卷简牍,仿佛独处一室。 这位现任大将军坐拥冀、青、并三州,实力居天下之首。 袁绍养尊处优,又素来注重仪容,年近五旬依然须发乌黑。其虽为将帅,仍头戴缣巾,身着儒袍,儒雅威严,让人一望便联想起他祖上世居三公的风采气度。 席中的荀谌收回视线,揣度着,此前听说淮南传书过来,明公向来与袁公路不和,这一回看淮南不肖弟的信竟面无怒色 也不知是不是养气功夫更上一层楼,更加喜怒不形于色。 正想着,耳边嘈杂声更甚,荀谌叹口气,“敌既不出,难道不可自入” “如何入”荀谌上首的郭图听见这话,转身含笑问道。 荀谌不过随口说一句,话语声不大,没什么人注意到,反倒是郭图反问后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帐内为之一静。 郭公则今非昔比,靠着善揣摩袁绍心思,荀谌的这位颍川乡人早已成为袁绍最信重的谋士之一。很多逢迎之辈看着风向,对郭图尊敬有加,隐隐推其为首。 荀友若猝不及防被坑了一道,并不慌张。他微微而笑,向周围环施一礼,“以谌拙见,公孙瓒坚守不出,而易京守备严密,难以攻破,不如另辟蹊径。” 袁绍收起竹简,抬眼望向荀谌,鼓励道,“友若但言无妨。” 自韩馥死后,荀谌极少再出谋划策,袁绍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仍念着当年入冀州时荀谌的功劳,这几年对荀氏兄弟礼遇如常。 “地上不能入,凿地可也。”荀谌起身向袁绍揖道,“以奇兵穿地而入,出其不意,敌无防备,里应外合之下必能破其守备。” “凿地”河北众人窃窃私语,“似乎可行诶” 袁绍思忖片刻后,赞许地望荀谌一眼,喜道,“友若妙计,此计可行。” 待荀谌重新落座,只听身边的郭图低声笑道,“友若高才捷思,何必藏拙” “谌但有拙见,不敢隐瞒,只恨才疏智浅为主解忧之事,还当仰赖公则。”荀友若神色肃然,有几分疏离,并不认“藏拙”之说。 众人正准备按着这个方案商议具体战法,一名甲士掀帐而入,“禀大将军,截获敌军传书” “似是向外求援之书。”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面面相觑,人人惊喜。郭图站起身准备去接截获的情报,他刚刚起身,却见上首的田丰离席疾走几步,先他一步拿到了甲士手中的竹筒。 郭图不尴不尬坐下,心中暗骂老匹夫,平日倚老卖老,行走都要拄着木杖,这时行动倒矫捷。 田丰拿到竹筒,取开木塞后手上动作稍滞,似乎突然想起来要先给袁绍看,于是奉着竹筒趋步往前走。 袁本初摆摆手,“无妨,元皓先阅,看此信何意。” 田丰应诺,在众人的注视下倒出竹筒中的纸卷,展开来凝神细看。 “如何”众人几乎屏住呼吸,帐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过了一会儿,有人耐不住问道。 所有人都按捺着激动,这如果真的是求援信,信中一定会泄露公孙瓒的军情,这或许是破敌的关键也未可知。 田丰捧着信纸奉给袁绍,看似镇定,说话时蓄的山羊须却微微颤抖,“可破公孙矣” 河内,史涣与曹仁大破眭固军,斩杀眭固。 曹军的主力部队还留在黄河南岸,河岸边凉风徐徐,在夏日里显得犹为惬意。 一部人马自北岸渡河而来,直赴曹营,马蹄在松软的滩涂上留下凹陷的蹄印以及踩踏而出的水痕。 而曹营的君臣们都在河边,军中唯有的几个铁制烤肉炉被摆到了河岸旁的树荫下,士卒们忙着切肉、端肉、串串、执扇、烤肉 荀忻望着眼前或长方形、或圆形的铁烤炉,炉上摆放好的长签,以及签上整齐串好的、鲜红的羊肉块,陷入了沉默 古人也撸串 一扇风送过,黑炭显露出深藏于内炽热的红,士卒熟练地将羊肉串翻个面烤,翻过来的那一面色泽金黄,肥瘦相间处滋滋冒油,油滴入木炭中,烤炉里窜起橘红色的火舌。士卒极快地将肉串签移开明火的地方,待明火熄下去又再移回来。快熟时,盐与胡麻均匀地撒上肉串,腾腾的烟火中,烤肉的香气仿佛穿越千年,引人垂涎。 “元衡”荀攸与自家小叔父说话,说完没人应答,回头一看,某人站在炙肉前若有所思。 荀忻应了一声,快步跟上荀攸,他想起“八百里分麾下炙”,宋代时有烧烤倒能理解,原来汉时就有了 曹操垂足坐在一块青石上,神情悠然地远眺黄河。 眼前的长河横无际涯,荀忻前世生在江边,没有亲眼见过黄河。站在此处看大河奔流,终于能体会到李白为何要写“黄河之水天上来”。 站在这里,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与遍野的苍翠都成了衬托,目之所及,心里眼里,就只能看到这一条大河。自远古流淌至今,大河奔流过中原的数千年,乃至沧海桑田。数千年,朝代更迭,河道几经变迁,然而人们所见的还是同一条河流。 山河之壮似乎也能感染人,让人油然而生俯仰天地的豪气。 荀忻摇摇脑袋,努力忽略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辞赋诗句。他上前一步,与荀攸一起向曹操行礼,“明公。” 有士卒投掷下系着绳子的木桶,拎上来一桶浑黄的水,沉淀片刻,倒出能用来洗濯的水,桶底的黄泥被扣在岸边。 曹操站起身随手拍掉袍摆上干了的泥土,笑道,“军报至,已斩眭固。” “当贺明公。”荀忻笑了笑,既然胜了下一步便是渡河北上,问道,“不知何时拔营” “饱食过后。”老曹吸吸鼻子,闻着烤肉香味慨叹般道,“许久未食炙肉,今日可饱口福。”说完与身边诸将一起大笑。 “饱餐破敌”典韦骑上马,前往营中传令。所过之处,士卒应诺声气吞山海,士气正盛。 荀忻和荀攸跟着老曹走,行走间身后突然有脚步声,随后一只手搭上他的左肩。 “元衡”荀公达眼疾手快,制住荀忻拔剑出鞘的手,“是奉孝。” 荀忻看着荀公达,在眼前人担忧的目光下转而看向自己微颤的右手,他的手按在剑柄上,若非荀攸牢牢握住他手腕接下来的动作便是转身 荀忻闭上眼,这一连串动作他全然无意识。 他脑中浮现一个词,应激反应。 自他醒来那天起,一遍又一遍做同样的梦,从被人挟持恐惧不敢动,到条件反射般转身杀人。 梦里不断重复便是强化的过程,在现实里自然变成潜意识的动作。 “自然是我。”郭嘉走上前来,同他们俩并肩而行,注意到荀氏二人之间的拉扯,“元衡按剑作甚” 等叔父怔怔松开剑柄,荀攸松开扼止他的手,看向丝毫不知危险的友人,“奉孝。”荀攸叹息一声,没了后文。 河风吹起岸上人的衣袍,抚干玄袍青年额上冷汗。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袖中,他右手拇指轻刮掌中横亘的疤痕,早已痊愈的疤痕,此时隐隐作痛。 曹操随即率大军渡河,围攻射犬。 被眭固留下守城的长史和河内太守率众投降,两人被封为列候。 打下射犬后,老曹意外地又遇到一个老熟人。 看着被甲士如拖犬羊般带上来的某位文吏,荀忻感到牙疼般吸了口气,这人实在眼熟。 果不其然,夏侯元让用他仅剩的右眼翻了个白眼,“魏种” 果然是魏种,此人当年是曹操从兖州挖出来的人才之一,亲自举其为孝廉,也就是说老曹是魏种的举主,魏种属于老曹的“门生故吏”。 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兖州为吕布所破时,许多士人叛逃,老曹自信地说,“唯魏种定不弃孤。” 当然以老曹开过光的嘴,很快魏种就和毕谌一样跑了,气得曹某人怒而起誓,说魏种除非南走百越,北走羌胡,总之他断然不会放过此人。 当初老曹放过毕谌时,曹洪就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五花大绑着的魏种被强押到曹操面前跪下,他此时倒从容自若,待甲士放开后,还不慌不忙地整理衣袍,扶正进贤冠。 “魏种拜见明公。” 曹操站在地图前,并不应答。 郭嘉与荀攸也在堂上,但他们来兖州的时间略晚,不认识魏种,只从曹操等人的态度上看出几分端倪。 荀忻盯着老曹的后脑勺,心下有些不确定曹操会做什么选择。 是杀是放,全在曹孟德一念之间。 其他人背叛也就罢了,魏种是曹操所举的孝廉,本该荣辱与共的关系曹操若决定杀此人,世人亦无从指摘。 数息后,曹操转过身来,俯身扶起魏种,只说,“为君之才。” 言下之意,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你人才难得。 魏种犹带震惊地望向曹操,低头涕零叩头,“魏种有愧。” 曹操没说什么,亲自为他解开绳索,用其为河内太守。 不得不说,荀忻垂眸思索,老曹如今为收拢人心,所作所为愈发像个明主。 他想起了许都的献帝,相较之下,献帝除了正统的名分,其他方面确实拿不出手。主弱臣强,这个平衡能维持几时 待魏种走后,众人再次议起袭邺城之事,曹操道,“公孙瓒若亡,本初得天下十之七八,邺城壁垒坚固,一时难攻,如今之要,唯在袭邺城以救公孙。” 到达河内之后,曹营众人反复讨论,推翻了之前的想法,终于得出结论攻打下邺城难度极大,几乎不现实。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袁绍消灭了公孙瓒这个劲敌,下一步就将兵锋直指豫州,着手对付曹操。 攻打邺城难,但邺城是袁绍不得不救之地,就如曹操的许都。 能给必然要覆亡的公孙瓒减轻点压力,或许易京战局有变也说不定。 然而现实最终不能如人所愿,五日后,整军待发的曹操收到了河北的来书。 当传书的竹筒被愤然砸在地上,弹跳而起,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时,荀忻等人已经猜到了书信的内容,老曹很快平静下来,叹气道,“公孙伯珪败矣。” 帐内众人闻言沉默下来,公孙瓒死了,对他们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 “而死,死前缢杀姊妹妻子。”曹操的语气略显唏嘘,他俯身捡起方才掉落的纸张,“诸君不妨传阅。”他递出其中一张。 荀忻从郭嘉手中接过那一张信纸,袁绍写得这封信颇为气人,其中详细描写了击败公孙瓒的经过,而后自夸诛灭公孙瓒对朝廷的功绩,其中耀武扬威之意几乎要透纸而出。 无一句威胁,又句句是威胁。 按其信中所写,公孙瓒曾派其子公孙续向黑山军求援,而袁绍截获了公孙瓒送给援军的密信,得知了他们约定的里应外合的暗号。袁绍按照信中的约定举火,令公孙瓒误以为援军到了。公孙瓒率兵出城反攻时,自然遭遇袁军埋伏,大溃而归。 荀忻直觉袁本初可能隐下了其他计策,公孙瓒既然逃回了城内,围城还是需要时间,不会这么快就攻破易京。 老曹拿着剩余的那张信纸,“其攻也。则飞梯临云,行阁虚沟,上通紫电,下过三垆1。” 这一听便知是袁绍气老曹的新技巧,竟还为此事写赋颂之。 “文采绝妙,作此赋者翩翩之才,惜不能见。”老曹转移注意力,反复欣赏那篇赋,似乎颇为遗憾。 “明公。”夏侯惇提醒道,“袭邺之议如何” 曹操神色平静,环视众人,“退兵敖仓。”他缓缓道,“不日还师许都。”人算不如天算,此行最终,近乎无功而返。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陈琳武军赋 本章参考后汉书公孙瓚列传、三国志武帝纪 感谢在20200609 01:53:0420200612 02:1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妹妹 2个;阿洛、风飞沙、似是而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惊蛰 20瓶;芈鱼 10瓶;axheo、我真的是解喻、风吹雨斜 5瓶;莲妹妹、云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画地而守 邺城, 大将军府中。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遍地是枯枝落叶,天色刚亮,仆人还没来得及洒扫。 几名侍从领着一位被蒙着眼的老翁, 穿过长长的回廊,转过无数亭台楼阁, 行色匆匆。 韩彦平生没有过这样的遭遇。饶是他活了六十多岁, 颠沛半生,也从没有体验过像此刻这般,被人蒙住双眼,双手缚后, 押着不知往何处走。 只说是问诊韩翁想着,大抵是哪位长吏将军,不愿让人得知病情,以至于找个医师如此遮遮掩掩。 这样的事他倒见过不少。 须发斑白的老翁顺从地跟着几人走, 木屐踩到树枝, 不时被绊得一踉跄, “军士” “不欲求死, 即噤声。”黑暗中,身后有人勒令道,“与贵人相见,汝即诊断,诊过即忘,日后若妄言妄语, 仔细举家性命。” 韩翁忙点头,连连称诺。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下脚步,系在脑后的布结被解开,眼前骤然一亮,韩翁忍不住伸手挡在眼前。 下一刻,他被人猛推了一把,推搡进门,木门便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竟是丝毫不给他打量四周的机会。 韩翁长叹一口气,他能活到这把岁数,所凭借的就是一心治病,不管闲事。 室内光线较暗,他抹掉眼角因强光刺激出的泪水,皱眉顾视周围,这似乎是一处偏室,前后两扇门,除他外空无一人。 老医师不敢妄动,扶着墙往角落里的书案旁走,在木榻上坐好,等待那些人口中的“贵人”出现。 室内连刻漏也无,韩翁毕竟上了年岁,等得久了顾不上身处险境,精力不支,低头打起了瞌睡。 半晌后,阳光沿着门缝斜斜射入室内,韩彦被推门声猛然惊醒,“足下”正要开口问来者何人,老人陡然想起那些人的警告,忙改口问道,“欲问诊否” 眼前人锦衣华服,头戴缣巾,看起来四十多岁,通身上位者的迫人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然。”来人掀起袍摆,在他面前端正坐下,右手放到桌案上,袍袖顺着他的动作垂下,露出其内肤色更为白皙的手腕,供他诊脉。 看这位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韩彦止了话头,凝神诊脉。 那位收回右手,撑在膝头,神色间不经意地流露出焦虑,“如何” 韩彦仔细观察此人脸色,低头拱手问道,“足下是否常胸闷难眠,心悸盗汗” “贵人”神色微沉,抬眼审视他,“然。” “足下心绪激动时,是否站立不稳,气短晕眩” 那人点点头,“时有如此。” 又连连追问几个问题,赶在那人不耐烦前,韩彦终于给出了诊断,“足下心中或许已有预料,此为心疾。” “能医否” “自然可医,老鄙借此纸笔书一方剂,此外,心疾切忌伤神劳累,更不可乍喜乍悲,心怀激愤。”韩彦拿起案上的纸笔写药方,叮嘱眼前的病患,“足下多读道家典籍,修身养性,必能百岁无虞。” “倘若。”那人叹息一声,“若无暇抽身,孤孤身独处,还有多长年岁” 韩彦没有细究“孤身独处”和年岁的相关性,听出病患的言外之意,他不由劝一句,“足下必出自名门望族,富贵无虞,何必汲汲。” “老鄙乡野无知之见,先生勿怪。此疾最忌劳身伤神” “五年”眼前人打断他的话,蹙眉反问道。 韩彦额上冒汗,心道这位也许已经找过了别的医师,没必要隐瞒,他点点头,“若不加调养,大抵如此。” “多谢。”那位起身,随口道声谢转身便走。 韩彦注视着此人背影消失在前门,心下惴惴,扣门问道,“问诊已毕,军士仍在否” 片刻后,侧门被打开,待他进门的人领着他出去,“切记我言,今日情形若有半分泄露,汝举家即死。” 老翁诺诺称是,便又被重新蒙上双眼,按来的方式回去。 “明公有何忧虑”郭图照例来呈送公文,站在案前半晌没听到回答,抬头要询问袁绍有何批复,却见袁绍提着笔在走神。 “公则。” 郭图应诺,“明公”他揖道,“愿为明公解忧。” 袁绍像是自言自语,“当征许都”他的眼神移向郭图,“既已克定幽州,并其步骑,如今据四州之地,兵甲数十万,携此胜势攻许,许都公卿吏民,必人人自危。” “公则以为,攻许之议可否” 郭图沉思片刻,在袁绍期待的眼神下,不负所托地揖道,“非明公语,图等几误大事” 袁绍不由失笑,起身去扶他,“公则素知孤意。” 翌日,河北群僚齐聚堂中。 袁绍高踞主位,静静听着郭图等人提出攻许之议。 “诸卿可有异议”袁绍心知,照常来说,必然会有人要提出异议。 果然,话音方落,上首一人起身揖道,“授以为此议不妥。” 见起身说话的是沮授,袁绍颔首示意他继续。 “近来征讨公孙瓒、黑山贼,连年征战,百姓疲敝,粮草耗损颇巨,实当暂息兵戈,以养生民。”沮授拱手道,“以授之见,宜遣使者赴许,献捷天子,请讨逆之功。” “若曹操阻扰使者,明公便可顺水推舟,上表斥责曹操阻隔我勤王之路,然后可进兵黎阳,缓缓图谋河南。” “作舟船,修器械,分遣骑兵,不时扰乱其边境,而我军以逸待劳,不出数年河南唾手可得。” 沮授的建议是求稳,袁绍吞并公孙瓒后,北方已无后顾之忧,大可转过身来,腾出手和曹操慢慢耗。 但曹操不同,豫州四战之地,即使曹操这些年东奔西走,陆续征陶谦、讨袁术、征吕布、讨张绣,然而他四面的敌人依然没有少。 曹操此时南有刘表、孙策,以及不提也罢的袁术,西边还有关西羌胡,东北的青州有袁谭,西北又对着冀州 依沮授的看法,袁绍完全可以作壁上观,不时假作出兵吓吓曹军,等着曹操疲于应对,被四面之敌折腾得奄奄一息时,他们完全能以逸待劳吞并河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又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怎么看,这个战略似乎全无指摘之处。 坐在席中的田丰却暗叹一口气,沮公与独独漏算一筹,这一筹便是关键所在他独独漏算,或者说错算了曹操。 曹孟德是易与之辈吗曹操的那群筹划士是徒食禄不作为吗 这边郭图已经重新站起来,直面着沮授辩驳道,“兵法要旨,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河北之众,五倍乃至十倍于曹操,岂不可以攻之” “今日以明公之神武,兼之我河朔之强众,伐曹而已,易如反掌。” “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郭图挥袖一扫,带倒书案上的竹筒,不管他辩驳得有没有理,输人不输阵,气势上倒分毫不让。 田丰摇摇头,此人还是这般,言而无用,说不到点上。 沮授再次站起来,神色未变,眼神定定看着郭图,“诛暴伐逆,谓之为义兵。恃强凌弱,以众欺少,谓之为骄兵。” “自古义兵占大义,骄兵必先败。曹操奉迎天子,建宫于许,如今我军举兵南向,不能以义为名。” “况且所谓庙算,岂能以强弱一言蔽之古今之战,可要沮授为诸君一一例数”沮授环视这群各有心思的同袍们,冷脸斥道。 “曹操治军严整,士卒精练,非公孙瓒坐困受围者可比。” “舍弃万全之策,而兴无名之师,恕授实难苟同。”沮授说完同样摔袖坐下,堂中一时沉默,议事已然变了味道,这时再发言岂非是在这两位之间站队 这两人,郭图是袁公近臣,颇得信重。而沮授位高权重,是袁营监军。任得罪哪一方都没有好结果。 荀谌这次特意拉着荀衍,坐得离郭图略远,试图远离这一团麻烦。 自他上次献策成功,隐隐重回谋主地位,吸引不少人目光,明里暗里添了不少麻烦,连迁族人回颍川的旧事也被人别有用心地重提。 日后袁曹开战,他们兄弟分属两方,自然要尽可能低调。 田丰显然没有这些顾忌,他正欲起身建言,有一人却抢在他之前。 只见审配审正南起身离席,肃然一揖,“监军所言谬矣。” “谬在何处”沮授侧过脸,不疾不徐反问道。 “武王伐纣,不为不义。何况加兵曹操,如何称得上师出无名” “明公兵卒精勇,将士思奋,而不及时定大业,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监军既言古今事,配以为,监军忘却吴越兴亡之往事。” “吴强而越弱,吴未及时兼并越,而吴最终灭国,越最终称霸,此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又称养虎为患。”审配转过身来面对袁绍揖道。 “监军之计,在于持稳,而非见时知几1之论。” 袁绍点点头,不说他是否等得了那么长时间,单独就战略而言,曹操便不会如沮公与所料那般疲于应对。 他与公孙瓒鏖战不过数年,这两三年间,曹孟德连轴转一般屡战屡胜。待他结束战事,转头来看,曹操已兼有兖、豫、徐三州,以及荆州的南阳和青州的南部沿海。 已然不容小觑。 世上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曹孟德。 再多给曹操一些时日,此人便将有足够的实力与他分庭抗礼。 时不我待,这堂上文武群僚,却没有一个人能懂袁绍真正的苦处。 收起满怀不合时宜的感慨,袁绍开口结束这场议论,“孤意,听公则、正南之言,兴精兵十万,不日攻许。” 众人散去后,郭图还留在席上。 “公则还有何事” 郭图看向袁绍,“明公。”他起身离席,跪倒在袁绍案前,“郭图欲劾沮授” 河内,敖仓。 “诸君。”郭嘉人未至语先传,他拿着一叠信纸迈步进门,眉眼弯弯如新月,笑道,“河北密报至,诸君来猜否泰。” “好信还是歹信”刚刚过来找荀攸的乐进还没走,扭头朝郭嘉“嘿嘿”一笑,自顾自翻译道。 “是极,是此意。”郭嘉将信纸抟成圆筒状,敛起笑容神神秘秘道,“将军且度之,好信抑或歹信” “祭酒方才喜上眉梢,何需猜度”乐进挑高一边的眉毛,笃定道,“必然是喜事。” “袁本初做甚好事,奉孝如此喜不自胜”荀忻身后跟着曹昂,从外头进来。 郭嘉上前和他勾肩搭背,“据闻袁绍起精兵十万,将来攻许。” 众人闻言脸上笑容一滞,不约而同沉默地望向郭奉孝。连一直埋头专注军务的荀攸和主簿王必都抬起头来,两人神色凝重地对视。 荀忻偏头去摸郭某人的额头,“发热否大军攻许,君喜甚” 郭嘉避开他的手,“此事自然不足为喜。” “那喜从何来”荀忻接过曹昂递过来的几份舆图草稿,往荀攸身边空置的书案走。 “袁绍原本以沮授为监军,此事诸君悉知。”郭嘉低声轻笑,而后肃然道,“据闻,三日前,沮授触怒袁本初。袁公另设三都督,分沮授监军之权与郭图、淳于琼。” “三都督并行”荀攸望着郭嘉,重音放在“并行”二字上。 “是极,并行,各领一军。”郭奉孝把信纸放到荀公达案头,“方才已禀明公,稍后便议此事诸君且看罢。” “郭图、淳于琼,此二人素与沮授不和”荀忻想起旧事,袁绍帐下结党不是一天两天了,沮授和郭图从地域上来说就各自是冀州与豫州人,三观与政见更属于两路人,实打实是对头。 让这两人权力相当,那监军一职也就废了,毕竟这两人绝不可能同心同德。 “还有一事。”郭嘉走到荀忻这边来,荀元衡百忙之中,极体贴为他递上坐席。 “不久前,袁绍言,欲令诸儿各据一州。” 荀忻接话,“青州刺史袁谭”老袁他大儿子不是早就是青州刺史 “另任,次子袁熙为幽州刺史,其甥高干为并州刺史。”郭嘉解释道。 听得在旁的乐进不住咂舌,“袁绍何以痴迷分权制衡” 众人点点头,谁说不是呢,老袁不知受什么刺激,监军与继承人都要搞“一分为三”,这不是养蛊呢 “沮公与因何事触怒袁绍,可知矣。”主簿王必叹一声,继续埋头军务。 袁公做糊涂事,明白人定然要劝,劝得激动点,两人闹掰不是稀罕事。 “然十万大军,还是将攻许”曹昂默默提醒关注点偏了的众人。 被众人以眼神询问的郭嘉缓缓点头,淡然又从容,“有喜便有忧,世间常理。” “曹公何时至”荀攸看看自己案上的公文,抬眼问郭嘉,“此事当及时报与许都。”不管会不会引起恐慌,许都那边该知道这件事。 “明公方才在巡营”曹操什么时候来,郭嘉也说不准,毕竟曹司空热衷于与熟人聊天,巡营时如果遇到哪个从前的门客,执手促膝的,要聊上半晌。 郭嘉的眼神落到曹昂身上,曹子修自觉地站起来,“昂前去唤大人。” 郭祭酒收回暗示的眼神,仿佛无事发生。 半晌后,老曹姗姗来迟,仿佛未尽牌瘾的赌棍被人从牌桌上强行扒拉下来,谈兴意犹未尽,进门摆手便道,“吾知袁绍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土地虽广,粮草虽丰,却不足为惧。” “明公所言极是。”郭嘉认认真真附和道,说话时语气比老曹更坚定,仿佛掷地有声。 曹操脚步微顿,看一眼郭嘉,眼神隐隐颤动。只一瞬,老曹如常笑道,“诸君已闻河北笑谈,即使袁本初有雄师百万,只怕临阵仍分画不清,岂足为惧” “用兵在我不在敌。”曹操挤着郭嘉坐到荀忻案旁,“元衡,舆图可绘好” “明公。”荀忻刚刚拼合数张地图,绘成一张地形简图,此时在案上摊开,屋内的数人都围了过来。 一个人实地绘图工作量太大,荀忻开小班教学,教亲兵们绘图原则,再分派每人各去一个范围。如此一来,他最后仅需将几个区域的图按比例尺缩合到一张图上,省事许多。 曹操在舆图上辨识片刻,指着代表其上标注“官渡”的小圆点,对众人道,“且看此处。” “明公欲屯兵于此”王必把脑袋凑过来。 “明公英明。”荀忻一看地名,不由感慨历史的必然性,“此渡口在中牟,南距许昌不过二百里,路途不远,有输粮之利。” 曹操点头,“正是。”他直起身环视众人,“绍兵数众,我军不能及。沿河上下津渡甚多,倘若处处设防,分兵必致顾此失彼,首尾不能兼顾。” “然也。”荀攸赞同道,“若分兵守延津、白马,军需输粮亦成难事。” 曹昂在旁问道,“大人,虽知不能分兵,却为何必须屯兵此处”他看着图中官渡的位置,隐隐有一些想法,又担心自己思考错方向,最终还是问道。 “子修试言之”曹操眼皮未抬,没有回答的意思。 曹昂应诺,指着官渡所在的那条河流道,“此渡口地势平坦,便于布兵。以北有水道横贯东西,天然便是屏障。” “此水名为鸿沟,自荥阳而下,分为二渠,其中之一为官渡水。”荀忻向曹昂解释官渡所在那一条水道的名称。 曹操对曹昂的回答勉强满意,点点头表示赞许,接着道,“诸君且看,官渡为袁绍南下必经之地。” “若袁绍欲往两侧迂回攻许”乐进不解地问道。 “图幅太小,此处并未画出。”荀忻告罪一声,拿起毛笔在官渡西边添上河网线,解释道,“官渡以西是圃田泽,周围陂塘密布,步骑难以通行。” 老曹指着官渡东边的几条河流,“若要自东边迂回,则要涉渡济水、汳水、雎水与蒗荡渠。” 郭嘉道,“如此一来,劳师费时,袁军跋涉于河渠间,精骑亦无用。”他的手指沿图划向兖州,“何况,我兖州驻军亦可自侧翼突袭。” 至此,曹子修已经明白了,“东西两侧皆不能过,南北又为水道所隔,因此官渡才为袁绍南下必经之途。” 荀攸道,“兵法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他对着曹操一揖,“明公得之矣。” 善战之人,能调动敌人,而己方却不为敌所动。 荀忻刚想到词,忙揖道,“明公画地而守之,袁绍不能寸进。” 郭嘉不慌不忙,“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拱手的主簿王必正要开口,老曹按住他的肩膀,乐道,“止矣,止矣。孤非袁本初,何需恭维之语” 作者有话要说  乐进抹汗嘘幸好结束了。 1见时知几指看到时运的推移而预知事情变化的先兆。百度汉语 本章参考、引用后汉书袁绍列传,三国志武帝纪、袁绍传,官渡地形相关,参考有关地方志及相关论文。 最后大家的彩虹屁接龙都引自孙子兵法 虽来迟,但粗长 下一章努力回许都 感谢在20200612 02:19:0620200615 04: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似是而非、澜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洛 10瓶;玫瑰星云 9瓶;我真的是解喻 5瓶;薛祁 3瓶;云晖、晏晏晏如 2瓶;347851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网址, 第96章 莫如兄弟 许都, 前殿内例行朝会, 公卿百官手持笏板, 四人一席,按位次列坐。 东汉制,尚书令、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以其监察职能, 礼仪地位高于公卿, 朝会时专席而坐, 称为“三独坐”。 尚书令荀彧独坐于中二千石诸卿之列,上首邻着少府孔融等人, 下首坐着诸位尚书。 尚书举笏奏事, 提及袁绍举兵十万将攻许, 公卿百官闻言,尽皆失色。 刘协同样心惊,目光不由落到荀文若脸上。荀令君正襟危坐, 双手持笏板, 袍袖垂地,容貌经年未改, 沉静通雅, 澹然渊停。 此人坐于满朝公卿中, 仿佛海之明珠, 濯濯其光。此时众人交相议论, 人人惊惧, 荀文若身处其中, 坚如磐石, 安如泰山,便如光武创制时所希冀的“三独坐”之效“镇肃百僚”。 刘协心中的惊惧无缘由地散去大半,他略摆衣袖,“对此,诸卿有何议” 殿中隐隐的议论声停息下来,几位自关中跟随刘协的将军纷纷起身,怒斥袁绍为逆贼。 听着慷慨激昂的自表忠心,刘协心头冷笑,毫无触动,早在关中时他便见识过这些人的真正面目。袁绍兵临城下之时,这几位恐怕要争相摇着尾巴乞降。 少府孔融起身道,“袁绍地广兵强,麾下能臣辈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审配、逢纪,尽忠之臣;颜良、文丑,勇冠三军。”说及至此,孔融摇摇头,黯淡道,“实难克之。” 这无疑说出了公卿百官的心里话,众人点头附和,袁绍势大,曹操势寡,明显难与其匹敌。 许都不久即将变天,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又将如何 心思圆滑的人已经在低头沉思,或许该另做打算。 “少府误矣。”一道声音轻叹,而后断然道,“袁绍兵虽多而法不整。” 众人闻言侧过脸望去,开口的是尚书令荀文若。 “昔日彧避难河北,冀州衣冠,彧知其人。”荀彧举笏向孔融致意,“少府只闻其名,知之未深。” 在场的公卿暗想,若论知人,颍川荀文若举荐贤才无数,自称“知其人”绝非妄言。 倒是孔融,他的确没去过河北,也的确没见过他口中的冀州能臣,因此在座向荀彧揖道,“愿闻其详。” “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 “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数人,久之必自乱。”荀彧生平极少说绝对或刻薄的话,此时是少有的例外,便又增添可信度。 殿上君臣侧耳听他一人品评,君子恂恂,言语却锋芒难掩,铮铮然若匣中剑鸣。 “颜良、文丑,一夫之勇。” “可一战而擒。” 六月,曹操令臧霸进兵青州,攻破齐国、北海国及东安县,使臧霸所部与青州刺史袁谭对峙。 与此同时,曹军进军黎阳,于禁领命驻兵于黄河边。 七月,曹操分兵守官渡,还师许都。 这半年里曹军周旋东西,破吕布,入河内,此时回师称得上凯旋,因此许都公卿大多赴城门外相迎。 荀氏叔侄同坐一车,车盖上覆盖着黑缯布,軿车远远缀在司空仪仗后,与之相比并不显眼。 步骑车队在城门外停留片刻,随后缓缓而动。进入城门后,车马各自分散开来,沿着许都纵横的街衢驶向将军、文吏各自所居的里巷。 荀忻放下车帷,“许都日渐繁盛,虽不及当年东京为天下之中,已有帝都气象。”当年雒阳代替长安被定为都城,原因之一即在于其“天下之中”的文化意义。 雒阳城南北长约九里,东西约六里,故称“九六城”。许都在占地上远远不及雒阳,只是街衢上行人往来,摩肩擦踵的繁盛之气,似重现当年雒阳里坊景。 “元衡一年未归,许都自生变化。”荀攸望他一眼,应道。 “竟有一年矣。”荀忻略有讶异,皱眉低声自语,如今想来,建安二年起他随征袁术,出使扬州,辗转赴徐州,又迂回往河内。乍闻一年还感到惊讶,但细细算来,他所经历的数场战役,竟也发生在一年之内。 两人沉默一阵,荀攸提起道,“闲暇时不妨来我处。” “我若常登门,怕得阿角厌烦。”荀忻笑道,“一岁未见,阿角不知长高几许,公达纵然不提,我亦将上门相扰。” 阿角是荀攸之子荀缉的乳名。 荀攸摇头而笑,落寞叹道,“叔父爱阿角胜于攸。” “岂有父妒子之理”荀忻转过身来,看着偶尔作态的荀公达,笑道。 玩笑片刻,荀攸问道,“元衡所部千余步卒,据闻已归属张将军” “然。”荀忻点点头,还兵之事是他主动找曹操说的。当初他在南阳募有一千多名步卒,精于弓弩,随他围困吕布后,这千余人仍在他名下。 荀忻牢记着自己作为谋士的初心,没有转型做将军的想法,虽然察觉老曹隐隐有把他往这方面培养的意图,他还是能推则推。 “此事乃曹公之意。”老曹或许是对张辽这种降将不太放心,又或是增兵以示信重,总之顺水推舟就将这千余步卒插到张辽麾下。 “若非必要兵者凶器。”荀公达与荀忻对视,神色与语气愈显凝重。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1。 “知矣。”荀忻拱手揖礼,应下荀攸的提醒。 车外御者提醒到了荀攸家,马车停下,荀攸随即向他辞行下车。 帷车辘辘远去,荀忻倚着车壁反省自己近来的举动,果然,公达也觉得领兵并不是好事过犹不及。 多少人亡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设使他是曹操,如今危难之时可能顾不上在意。等他日曹操攻破邺城,统一北方过后,午夜梦回之际,回忆起此时,是否会因为过于放纵荀氏而悚然心惊 但荀文若的结局写在史册上,如果手中无兵,他当如何改变一切 思索着,马车突然停下,荀忻扶稳车壁,便听车外侍卫急急通禀,“主公,前遇一车拦道。” “避让。”荀忻即下令道。 既然到了广和里,里中所居住的大多是同僚,此时驾车出行,说不定有要事。 侍卫诺诺称是,车外似乎传来杨向的话语声,“主公已有令,忸怩作甚” 被叱责的侍卫及御者连连应诺,调转车头,避让入一处偏巷。 不远处的牛车中,两人皆戴武冠,着武士短袍,一人须髯长至胸腹,另一人高鼻深目,正是关羽与张辽。 “此人倒知情识趣。”关羽在城门外遇到张辽,领着好友驰行回家,为不引人注目又驾车出行。打量着避让在偏巷中的简陋马车和数名随从,关羽揣测道,“许中斗筲小吏,怪不得谨慎如此。” 张辽的目光停留在杨向身上,杨向在此,车中主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他缓缓摇头,“无关位分,德行而已。” 荀元衡弱冠封侯,凭借爵位与家世,他不须回车避让许都中大多数公卿。 张辽不由反思己身,一至许都就忙于与友人去酒肆饮酒叙旧,是否有轻佻虚浮之嫌 另一边荀忻已在自家院门外下车,他抬眼一望,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喜道,“杨君” 杨向拜倒在地,“主公。” “君既为司马,安能擅离职守”惊喜过后,荀忻还是敛起笑意,询问道。 杨向因战功升为别部司马,随那千余人马一同归属张辽,此刻虽然不是战时,但按理杨向应该留在军中。 “曹公赠仆与主公,此为杨向职守。” “何其谬矣。”荀忻甩袖往院中走,身后紧随着数名亲兵,杨向自顾自站起来,混入亲兵当中。 一入院门,荀忻脚步一顿。 不提面目全非的景物,入眼所见的人数就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人头攒动的数十人中,窈窕秀丽的女郎居然占了大多数。 众人便见他们的主公停顿片刻,转身就走,神情恍惚,仿佛尽弃前嫌般问身边的杨向,“何人引路竟至于误入他人庐舍” “主公”杨向还来不及高兴,闻言神色一变,哽住般欲言又止。 犹豫之时,他没来得及拉住主公,荀忻已径直走到院外,仔细对比脑海中的记忆,“怪哉。”这里分明与他记忆中的方位,乃至左右邻里分毫不差。 一位亲兵确认道,“主公,此处即是尊舍。” 数息后,荀忻再次走进门,院中愣住的众人再不迟疑,齐声唤“主公”,争先自白道,“仆等自冀州来。” “荀君遣奴等来许。” “君兄遣贱妾前来侍奉主公。” “婢为官军所没” 众人越说越嘈杂,语声相掩盖,听不清各自在说些什么。荀忻不堪其扰,转身又要出门,侍卫忙劝住自家主公,一边拔刀喝止喧哗。 寒刃出鞘,院中总算安静下来。 荀忻在院中来回踱步,忧愁道,“何种来历,各自遣一人与我分说。” 一名身形高壮的家仆叩头先道,“奴随荀氏南迁归颍川,奉主公从兄荀友若之命,护送女郎数人,诣许都。” 兄长的确提过迁宗族回颍川一事,荀忻转而望向那几名容貌秀美的女子,“汝等何人” 为首的女郎款款行礼,“贱妾拜见主公。” 家仆自袖中取出竹筒奉给荀忻,“主公,尊兄之书在此。” 侍卫接过竹筒,大略检查一番,转交给荀忻。这些年过去,河北士族中纸张已经普及。荀忻拆开泥封的竹筒,取出其中的信纸,入眼的确是荀谌的字迹。 荀谌在信中关怀他的亲事,提及南迁时顺带送女郎与他为妾。 殷殷关切看得荀忻头痛,忍着忧愁看下去,另一张信纸却变了字迹,看向署名处,赫然写着荀勉。 荀勉的信同样大多是问候关怀,信尾提及他没有随宗族迁回颍川,是舍不得放弃荀忻经营已久的田庄。 “主公但相召,虽有山河相隔,勉即日趋许。守田园而待主公归,此勉区区之心”荀忻不知想起来什么,看信半晌,他将两张信纸叠好,暂时放入袖中。 不仅是荀勉,荀衍与荀谌同样留在冀州,从前冀州是最安全之所在,此后却不一定。 见他看完信,等待已久的一位较瘦弱的女郎拜倒在地,杨向见她模样便知由来,向荀忻解释道,“禀主公,官军战时所获生口,常赠与公卿家。”言外之意,这几名女子是官府送给官员的罪奴。 将活人物化,无论在这个时代生活多久,荀忻也不能适应这种做法。 他环视院中众人,男女面貌各异,形体不一,但望向他的眼神无一不是畏惧而茫然的。同样生而为人,他们的性命却全然掌握在旁人手中。 “我不纳妾。” 此言一出,众女郎眼底的希望黯淡下去,若是被驱遣出门,她们衣食无着,难有生机。 “杨君既不肯归军营,不如操持婚事。”荀忻拍了拍杨向的肩膀,“院中女郎,所有婚事便由汝安排,按其所愿,择佳婿嫁之。” “嫁礼我出。” 他有心说“愿留下亦可”,犹豫一瞬,最终作罢。谁愿意世代为奴为婢若多此一举,反而是误导。 荀忻带着侍从转身离去,留下杨向被二十多双满含惊喜与希冀的眼神盯着,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杨向咽下委屈,早知如此,他不如回营。 奉来热水的侍卫看着自家主公窥镜自视,谨慎小心地以薄刃剃除下颌与脸侧长出的青茬,看得暗自捏一把汗,不解道,“主公何以不蓄须” “不甚整洁。”荀忻拧起一把热毛巾,热敷还未剃除的胡茬。反正他身边人也见过他胡子拉碴的模样,没人诬陷他是天阉,是否蓄须完全看他喜好。 待主公不厌其烦地沐浴、更衣、束发,侍卫疑心他还要斋戒熏香,心道,主公莫非欲祭祀 “还有何处乱否” 侍卫眼见平日与他们同样灰头土脸、不重形表的主公,脱胎换骨般变回原来那位世家衣冠,抬眼看过来时侍卫只觉如得仙人垂青,顿感受宠若惊,讪讪然道,“不不乱。” 荀忻疑惑地再看面前侍卫一眼,检查一番衣着无误,“不须为我备晡食。”说罢悬好腰间佩剑,举步往外走。 侍卫想起自家队率时常的盘问,忙问道,“主公欲往何处” “令君处。” 荀忻找到他兄长府上,靠刷脸进门,迎接他的门人热络道,“君侯请入内室,主公尚未归,吩咐君侯若来,举动随意。” “有事尽可召仆。”门仆临走时不忘叮嘱。 荀忻点点头,“知矣。”他兄长的书室或许有朝事极密,不当进,他自觉走进会客的厅堂,在榻上坐下,给自己斟一杯案上的梅浆。 堂中照常熏香,窗外凉风徐徐,催得香气随风四散,荀忻闻着这种香料颇为陌生。在扬州经历过“风茄花”熏香后,他对这一类事物平添一分警惕,于是走到近前,俯身打开铜香炉查看,炉中冉冉升烟的却是鹌鹑蛋大小的香丸。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荀忻放下香炉盖,起身欲相迎。 来人自回廊走来,现身门外,儒袍翩翩随风而动,身形修长,下颌短须飘飘不是他兄长,荀忻皱起眉头,这人是谁 然而那人比他更惊讶,愕然问道,“足下何人” 荀忻打量着眼前人,虽然蓄着数寸长的山羊须,然而这人面相稚气,心思浮于脸面上,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 “足下父兄何人” 一来一往的问话硬是问出了辈分,荀忻话一出口便后悔,正要出言挽救,那人竟老实回答,“我父荀叔静,并无长兄。” 一听姓荀,荀忻明白了,这大概是他家的哪位子侄。荀叔静荀忻在记忆里搜寻,想起一位堂兄,似乎名为荀愔,字叔静。 “我名荀忻。”既然是子侄辈,看起来年岁比他还小,荀忻没了顾虑,招呼便宜从子坐下,“尊父现在何处” “赴友人之宴。”那位还是一板一眼答道。 荀忻想起还没问他姓名,“足下有字否” “韶表字纯和。”他终于想起问荀忻表字,慢吞吞问道,“敢问足下表字” “元衡。” 荀韶闻言双眼圆瞪,“足下为荀元衡与韶族父荀元衡为一人耶” “然。”荀忻失笑,“纯和竟不知我名荀忻” 他从来见惯如荀谌之子、荀攸之子一类的聪颖少年,但眼前的后辈看上去似乎不甚聪慧。 荀韶羞愧地低下头,面上浮现红晕,“韶忘矣。” 他的年龄心性与一缕长须委实很不相衬,荀忻不由拿出对待孩童的温和态度,“无妨,我亦忘却纯和之名。” 荀韶的视线落到铜熏炉上,起身揖道,“族父亦爱香” 荀忻本想摇头,但看荀纯和目光灼灼,不忍拒绝,还是缓缓又迟疑地点了头。 “韶亦乐于香道。”荀韶解下腰间的一只香囊,“此香为韶新近所制,有安神之效,然不可沾水” 正听荀韶说着,门外又有脚步声,荀忻抬眼望去,进门之人着玄色朝服,姿容朗然如玉,展眉而笑时堂内仿佛粲然生光。 “兄长。”荀忻自榻上起身,拱手自上而下长揖。 荀韶望着荀彧,又回视已放到荀忻案上的香囊,终于想起来他此行是来送香囊给文若族父香囊只有一个,然而他已经开口送与元衡族父,荀韶不知所措地踌躇片刻,在荀彧兄弟相继入座后,方才呐呐道,“二位族父,荀韶告退。” 荀彧温声挽留,荀纯和羞愧一般趋步退出门,快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又作揖告罪,终于离去。 回头与荀彧对视,荀忻一面自省嘲笑小辈不妥当,一面开口时还是语带笑意,“纯和言,叔静从兄已至许都。” 荀忻拿起荀韶送他的香囊,低头轻嗅,香气清幽,温柔缠绵,荀韶说有安神之效,或许不假。 荀彧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叔静常往返于颍阴与许都,辩经结友。” “兄长,休若、友若二兄在冀州,两军对阵,倘若,我与友若兄长俱在军中”这种说来可笑的忧虑,荀忻只会向荀彧提起。 “各为其主,战阵之上岂分兄弟”荀彧垂眸看着荀忻始终隐在袍袖中的右手,“刀戟无情,岂容分心” “昔日韩馥死时,四兄纵横之心亦止。” “今时今日,四兄知弟与公达常随军划策,必当避免阋墙之事。”荀彧续道,“可记昔年猜枚” 回忆少年时往事,荀忻唇角梨涡复现,笑道,“昔日兄长言,友若兄长只愿行必胜之局。” “弟知矣。” 荀彧亦笑,“元衡以为,四兄并非必胜之局” “曹公有言,用兵在我不在敌。”荀元衡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是荀彧从未见过的风采,“敌岂有必胜之局” “诚如弟所言。”庙堂之上的怯懦诡谲,此时一扫而空,荀彧眼中笑意未散,问道,“近来战局如何” “奏疏表章之上,寥寥数语,布局之中定不止如此。” “但有纸笔,忻为兄长复局。”荀忻颔首应道。 “便寻纸笔。”荀彧握住弟弟的手,“随我往书室。” 荀文若为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沉稳若此的人此时失态,荀忻心下微涩,战场上虽然瞬息万端,生死莫测,荀文若坐镇后方,未尝不辗转反侧,焦心如焚。 跟着荀彧疾步走至书室,荀忻裁纸画图,凭记忆在纸上重现河内地势,自战略安排到兵力部署,详细到令人身临其境。 说完射犬之役,再说官渡布局,“兄长庙算无俦,以兄度之,如今我军有几分胜算” “若两军对峙官渡,我之胜算添三分。” “原为几” “原为十之六。” 荀忻怔住,“兄长妙算,弟深信不疑。”话虽如此,他仍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跪坐半晌,起身时荀忻腿麻,撑着书案艰难起身,见他兄长收拾起案上、地下的图纸,揉成纸团扔入香炉中,称赞一句,“兄长谨慎。” 纸团被香炉中微弱的火熏烤,缓缓化成白灰,镂空雕刻山石的炉盖被重新阖上,缝隙中飘出细微的纸灰屑。 “行矣,勿忘晡食。”荀彧将弄乱的摆设恢复原位,起身唤荀忻一同走。 荀忻应诺,他跺脚试了试,酥麻散去行走无碍,当即转身往外走。也许是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原本放在袍袖中的香囊滚落在地。 荀彧俯身捡起,抚肩正欲提醒他不甚细心的从弟。 在手指即将触及荀忻之际,荀彧突然忆起荀攸曾在信中提及,“以元衡近来遭遇,不能于其不知时,自后背触之,不然则发癔症” 则发癔症荀彧从来以“不贰过”自省,尽量不犯同样的错误,乃至不犯错。直到荀忻向他拔剑相向这一瞬间,方知庸人自悔之意。 “元衡”荀彧死死握住荀忻持剑柄的手,不住向后退,脊背抵上墙壁,长剑横在颈间,荀忻挡于身前。不论如何唤他表字,面前人的双眼失却神采,毫无反应。 今日若死在从弟剑下,怕荀氏先人要被他气醒。荀彧抬脚欲踹,但思及荀忻全无意识,心中怜意又起,不忍伤他,犹豫之下无可奈何唤道,“忻弟。” 也许是巧合,荀忻闻声眨了眨眼,用剑的力气陡然卸了些许。思及楚人的招魂风俗,荀彧竭力以寻常对话时的语气,缓声唤他,“忻弟,归矣。” 僵持片刻,荀忻神色逐渐恢复清明,等他察觉此时情形,霎时间脸色苍白,手中佩剑坠落在地。锵然剑颤之声,恍然如泣。 荀忻颓然失力,跪倒在地,一语不发。肉眼可见他浑身战栗,比方才的受害者荀彧情形狼狈得多。 此时他辨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眼前场景是噩梦重演,还是现实为噩梦所反噬。 若是梦境,镜花水月,一切并未发生,他可以坦然面对。 若是现实,覆水难收,一切不能改变,他必须全然接受。 思及此,荀忻缓缓抬头,却见荀彧不知何时席地而坐,陪坐在他身侧,目光温和,一如既往,始终未曾变。 荀忻突然低头剧烈咳嗽,荀彧的手小心翼翼抚上他的后背,既怜且哀,“事至于此,彧之过也。” 短暂失语过后,荀忻靠着咳嗽找回声音,愧疚至无地自容,“兄长。” 第97章 许田围猎 邺城, 大将军府。 时近立秋, 阳光却未减夏日的炽盛,天地如处在蒸笼中,还失了水汽,蝉鸣声绵长而聒噪,更添一重喧嚣的燥意。 府门外的卫士一身厚重甲胄, 脸上通红, 汗水沿着脸颊流入衣襟, 渗入早已湿透的里衣。连手中的长戟, 手握之处亦生热意。 府门内传来一阵缓缓而有节奏的敲击声,似乎是有人拄杖行走,木杖敲在石板地面上。 “别驾。”一位手持笏板正欲入门的小吏顿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 田丰向小吏点点头, 顾视一眼目不斜视的甲士,不苟言笑的脸上多几分赞许之意。 “别驾。”没走两步,再遇一人,田丰未曾正眼相看, 冷哼一声,拄着杖硬生生绕道, 慢悠悠扬长而去。 田别驾与逢从事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场的卫士只觉得气氛窒息乃至生出寒意。并不是能使人惬意的凉爽, 而是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胆寒。 遭冷眼那人低着头, 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 站在原地细细整理好衣襟, 大步朝府中而去。 “元图至矣。”袁绍自案牍中抬起头,语气随意而显亲近,“坐。” 被称为“元图”的人正是与许攸同时跟随袁绍的逢纪,当年便是他献计“反客为主”,为袁绍定计谋夺冀州。 袁绍起身,由着侍从为他舆洗双手,井水清凉惬意,洗秽的同时也算消暑。 他在淅沥水声中道,“卿不召自来。”说着望向逢纪,“不妨直言。” 逢纪拱手低头,姿态谦恭,“明公慧眼如炬。” “逢纪此来,有一计欲献明公。” “破曹之计”袁绍扔下擦手的布帕,颇感兴趣问道。 逢纪再揖道,“破曹乃必然之事,拙计只求锦上添花耳。” “曹操连年征战,兵不卸甲,看似势盛,实则疲敝。明公定策速战,以实击虚,已稳操胜券。” “然胜算不嫌多,兵法曰,先胜后战,纪愿为明公以策万全。” 袁绍不得不耐下心来听逢纪细说,逢纪之意,希望他多遣使者,结交关中诸将、刘表、孙策、乃至青徐之间的泰山贼,使他们作为袭击曹操的外援。 另外,逢纪还建议他私下与许都公卿,以及兖豫二州的镇守诸将书信往来,许以厚利,诱其反叛。 “明公世居汝南,州郡望族,汝南吏民莫不以明公为表率,虽居汝南而心向河北。” “一旦讨曹,汝南诸县,义士群旧必当响应。” “曹操奉迎天子都许,专横朝政,朝中关中诸将如董承等人,内怀愤恨。明公若传书与董承等人联结,策其反叛,纵不能功成,许都亦乱。” “外结诸盟,深伏内应,曹操内忧外患,顾此失彼之际,便是明公出兵廓清环宇之时。”逢纪长揖而拜道。 外援、内应的设想听起来颇令人心动,袁绍叉手深思片刻,最终决断道,“依卿之策,便稍缓攻许。” 遣使与传书费不了多长时间,他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指挥战事最忌心浮气躁,操之过急。 “明公英明。”逢纪低头应道,如他所料不错,田丰应当是力主速战之人,听到按兵不动的消息,田丰是否还坐得住 袁公别的事常犹疑,独杀伐果断,田丰若一再犯上,只能是自寻死路。 逢纪向袁绍告辞,心道,劳明公再受几日田老奴晦气,老奴不死,逢纪此恨难平。 许都,立秋之日,公卿随天子同往郊外,举行完郊礼仪式过后,依礼,皇帝要亲自田猎射鹿,以祭祀陵庙,称为“貙刘”。 西汉时的田猎多以帝王游乐为主,到了东汉,田猎与其他礼乐制度一样,变成了礼仪仪式。又因田猎“败俗伤民”,被一部分儒生强烈抨击,本朝举行田猎活动,较前汉来说很少。 当然,桓灵那两位属于极少数的意外,凭一己之力拉高了东汉皇帝的田猎次数。 刘协迁都日久,朝廷安定下来,许多旧制的恢复都被提上议程。 优先恢复田猎,不得不说有老曹的私心在,这位明显自身就是铁血的田猎爱好者。 上襦下裤,头戴赤帻,衣袖、裤脚以布带扎起,穿着一身赤红色的执事服,荀忻策马飞奔,远远跟上自家老板。 誓师过后,熊熊火把如火龙燃起,震天的鼓声自四方响起,惊得林中鸟雀乍起四飞,田猎场中百兽惊动。 田猎正式开始后众将如鸟兽散,兴奋地去追属意的猎物,谁还记得要射鹿的皇帝 田猎场是事先以网布和栅栏围起来,场中四处奔窜的猎物也是人工驱赶、投放进来的,很多飞禽走兽已经受伤,行动失去往日的敏捷,射杀的难度并不高。 荀忻对狩猎活动毫无兴致,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挂名的官职。 很不幸,骑都尉属于武将,而他也是以军功封侯。 遥遥往一眼刘协那边,天子的猎车旁,禁卫结网捕鸟,驱车奔马,踩踏走兽。饱经驯练的猎鹰俯冲而下,配合飞奔疾驰的猎犬,围困猎物。 受伤不能动的鹿前蹄折跪,束手就擒,头戴黄帻巾的天子仅需站在猎车上,以弩射之,毫无悬念地完成任务。 而没有天子待遇的众将显然玩得更开心,奔马吹哨,持弩持弓的都有,看到猎物便竞相追逐。 荀忻的马术对得起他的骑都尉之职,但射术就稀疏平常。何况在这个没有双边马镫的时代,骑射的难度非同一般,他索性不献丑,专心追老曹。 曹操不愧是射猎爱好者,几乎箭无虚发,引得身边将领哄然叫好。 时间一久,大家发现,在老曹身边根本没有射猎的机会。 不说田猎有明文规定,不能射别人已射的猎物,哪怕先射者没射中。就算规定允许,众人也不敢夺曹司空的箭下之物。 于是随行的人不知不觉散去,老曹身边只剩下几名侍卫。 荀忻的白马之前受伤还未完全恢复,今日的坐骑不及小白神骏,脚程不快,趁着曹操勒马补充囊中箭矢,才终于赶上。 “元衡”同样身穿赤红色短衣的曹操看起来神采更胜往日,顾盼间意气风发,颇有点揽弓射日的气概在。 老曹扫一眼他空空如也的马鞍,待两人坐骑邻近时,他提起自己马鞍旁悬挂的几只野兔、大雁,往荀忻的马背上一扔,“岂能无获” “明公这”荀忻接着身体尚温暖的猎物,满头疑惑地望向曹操,却见老曹向他眨眨眼,“与子同享。” 荀忻失笑,抬头在马上揖道,“明公厚爱。”他低咳一声,“忻岂能不劳而获” “放心。”老曹拈弓搭箭,以右手拇指上的玉韘扣弦,左手臂膀稳而直,一边悠悠道,“文若不知。” 弓弦轻响,一只躲在草丛旁的野兔应声扑地,跟在曹操身边的典韦跑马过去捡拾。 荀忻刚欲随口怼回去,抬眼时余光正好对上一人望过来的眼神。 战场上的幸存者似乎都会生出一种第六感,这种如刀刃上寒芒的眼神,深沉的杀意几欲溢出。 眼神的主人须髯长至胸腹,威严勇武,眸光若电,正是关羽,关云长。 那边两骑正是刘备与关羽。 他和武圣兄数面之缘,几乎不相识,哪会有什么恩怨纠葛荀忻神色如常地微笑道,“明公何出此言” 那边老曹调转马头,全神贯注扫视猎场,搜寻猎物,没再回复有心装傻的荀元衡。 荀忻也略微调转马头,有意无意在关羽的角度挡住老曹,心中那根弦猛然绷紧,计算着典韦回来的时间,几十秒,拉弓疾射可以射出四五箭,以关云长万人军中取敌首级的战绩,完全能跑马过来一矛戳俩。 荀忻偏过头,对着关羽那边,如遇故人般喜道,“文远”说着策马向关羽那边驰去,“等我” 关羽与刘备见他跑马过来,皱眉看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待荀忻路过之后,关羽调转马头望向身后,那边是一片枝叶泛黄的树林,荀元衡的身影没在树林内,看起来的确像是追张辽而去。 此时典韦已经回来,拎着野兔装进囊袋中,挂到曹操马鞍上。他注意到曹操额上汗珠,劝道,“明公暂歇片刻。” 他顾视左右,没发现荀忻,不由纳闷道,“荀君方才尚在,顷刻即去” “入林围猎。”老曹一马当先,挥鞭策马顺着荀忻刚刚离去的方向追去,路过刘备、关羽时,不忘点头致意。 疾驰中,曹操探手入袍襟中,扯出帕巾拭汗。 追不片刻,果真见荀忻与人并马而行,似乎相谈甚欢。曹操哑然而笑,鞭指荀忻,顾视典韦笑道,“天下应变,岂有人及荀元衡” 贾诩在马上躬身作揖,“明公。” 好巧不巧,贾文和身为执金吾,同样也在围猎的武官之中。 见曹操无事,荀忻松一口气。 老曹言语中透露之意,刚才的杀机其并非全然不知,这样最好,也免去他事后向老曹解释的麻烦。 他自然没有看到张辽,突然作态,不过是赌关羽心虚不敢妄动。只是没想到能在林中遇到贾诩,想着若被关羽撞见,还能说是眼花看错人,虽然牵强,总好过当场翻车。 “明公有所获否”荀忻驱马上前,意有所指问道。 “所获甚多。”曹操眯起眼,神色莫辨叹道,“昔日诸君所言然也。” 第98章 为国家惜 天子射鹿过后, 祭牲由太宰令与谒者驰送陵庙,皇帝则乘舆还宫,派遣使者赐帛给一众武官, 田猎就此结束。 下午时日光正盛,马背上渗出的汗染湿骑士的衣裤, 将领白皙的后颈晒得微微泛红, 汗湿鬓角。 倘若能放马纵情驰骋, 迎面的风也许能带来些许凉意。然而回城的队伍极长, 车马相连,步骑交杂, 身处其中被迫只能慢行, 战马悠闲地打着响鼻, 仿若闲庭散步。 “文远在此”有澄澈的青年声在背后响起。 张辽偏头转身望去, “荀君”骑一匹棕红马而来的文吏在人群中极显眼,除却出众的容貌,荀元衡自发髻到袍角, 无处不整洁。 张辽一眼便察觉到不同, 荀元衡似乎比在军中时更在意容止。 至于称呼,张辽记得上一次交谈时荀忻仍称他为“将军”, 言语客气却疏离。 对于此人突如其来的亲近, 张将军眼皮一跳,出于对荀元衡人品的信任, 握着缰绳在马上拱手, “多日不见。” “与君同袍日久, 文远不妨呼我表字。”荀忻微笑,笑时唇角的梨涡显得整个人稚气不少,让张辽无故有几分朦胧的熟悉感。 想起早年与荀忻数次相遇的缘分,张辽缓和略显冷肃的神情,望着他笑道,“如君所愿。” “文远此驹神骏,不似凡品。”荀忻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张辽所乘的马上,张口便夸这匹枣红色的骏马蹄正腿粗,线条流畅,皮毛油光水滑,光泽如锦缎。 张辽不解他为何谈起马来,突然联想起军中“白马救主”的传言来,他倒忘了眼前人是故事的正主。征战之人谁不爱宝马良驹,他将荀元衡理解为爱马之人,目光移向对方所骑的马。 奈何那匹马除了毛色勉强能看,其他实在平庸,张文远顿了顿,大概是找不到能夸的点,“君昔日所乘白马亦为千里驹。” 说到此处,张辽自然而然问下去,“白马伤情如何” “如今行走无碍,只是尚不能负重远行。”荀忻如实答道,眉头微皱又舒展开,轻叹,“良驹难遇。” 张辽点点头,回忆起数年前在河内遇到马驹的经历,向荀忻讲述起马市上小马驹咬住他衣袍的故事,“若非当时怜惜,自马贩手中买下,不复得矣。” 将军抚着战马的垂顺的鬃毛,枣红马昂头甩甩脑袋,冲着荀忻努嘴,仿佛如果没有马嚼子的束缚,就要咧嘴伸舌头讨食。 从前它与小白在同一个马厩,荀忻曾喂过他。 荀忻笑起来,解下腰间的锦囊递给张辽,“文远。” “此为何物”张辽不明所以打开锦囊,里面原来装着方块状的饴糖,而他的战马正扭着头回望,黝黑的大眼睛里充满憧憬与渴望。 张辽斥一声“贪食”,紧一紧手上缰绳,迫战马不再回头,眼中却也带着笑意,收下锦囊道,“多谢。” 两人并马而行,直到入城后才各自告辞分别。 成功达成了与张辽“相谈甚欢”的目标,荀忻喝一声“驾”,策马扬鞭而去。 他未曾留意的后方两骑缓缓而行刘备等人同样住在广和里。 关羽见前方骑士的背影越来越远,丹凤眼微微眯起,似还在为之前的事遗憾,“主公今日为何阻我” “为国家计,曹操不可杀。杀之,则天下愈乱。”刘备低叹一声,同样望着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关羽本就是一时起意,此时想想,就算他果真在猎田杀了曹操,以他一人之勇怕也难出猎场。杀敌易,存身难,想到这里,关羽放下这一桩遗憾。 他问及第二个疑惑,“主公又为何拒董承之邀” 刘备望向不远处巍峨的宫阙,“董承伪称陛下之意,邀我赴宴。以曹公手眼,董承所谋必然难成,我何必蹚这滩浑水。” 寄人篱下,自然得谨言慎行。 “主公。”杨向等候在院门前,等荀忻下马便牵过缰绳,跟着主君往庭中走。 荀忻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身问杨向,“杨君未归家” “尚未,仆当值,岂能还家”杨向躬身拱手,如果给他一个笏板,以他的恭敬姿态,大概立刻能去司空府充任书吏。 “军中当值” 杨向抬起头,没想到荀忻还念念不忘这一茬,语气一滞,“并非军中” “于我住所当值否”荀忻望着他,认真垂问。 “然,仆职在守卫主公。” “以我为主公否” “仆唯主公马首是瞻。” 荀忻沉默片刻,搭上杨向肩膀,“杨君随我颠沛,一年之久,如今既已归许,何必如圣人自苛,过家门而不入” 杨向喉头滚动,抬头直视他,目光动摇,口中仍坚持道,“仆不可擅离职守。” “朝官五日一休沐,边卒十日一休既以我为主公,我令君休沐一月,亦不愿相从” “至于守卫,君自军中择一人暂替即可。” “一月之后,杨君再行守卫不迟。” 听荀忻话说到这一步,杨向再没违逆的理由,拜倒应诺,哽咽道,“主公之恩,仆没世不忘。” “杨君厚意,荀忻素知矣。”荀忻俯身扶起杨向,眼前的人身着布衣,行伍之气却如同他侧脸处的疤痕,如这印记一般显而易见。 荀忻从未问过杨向的来历,杨向也从未谈及籍贯来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名为主从,实为护卫的关系。 杨向一直强调“不能擅离职守”,的确是暗示,暗示荀忻刻意忽略的事。 最难掌握的是人心。即使是草木,同生同长,根系也会彼此交缠,何况是相处日久的人 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在,即便他不提,安排的那人也会想到。 杨向注定会被更换,早晚而已 荀忻转身往堂内走,不再去想这些事。他沐浴更衣后再次出门,没带任何随从,信步走入相邻的兄长家。 今日立秋,不是休沐日,按例朝官也能回家,荀彧照常是最迟离开尚书台的一批人。 牛车尚在街衢上时,已日落黄昏,暮色掩上大地,道旁树木掩映着青瓦白墙,炊烟随风而散,四处是烟火柴米香气。不远处的深巷中传出犬吠,隐隐有金鼓之声响起,是城中市肆闭市的讯息。 车轮缓缓停下,待尚书令走下帷车,车夫便照常卸下车架,牵牛去后院喂食。 荀彧换下一身繁重的汉官威仪,只着素袍布巾,走至书室,推门而入。 室内氤氲着沉香气息,如蜜溶于水,清甜盎然。整齐码放的书架前,一人伏案无声,似乎熟睡。 荀彧下意识放轻脚步,走近书案便可见青年恬静侧脸,睫毛下倒映阴影。荀元衡袍袖委地,睡得人事不知。 荀忻不至于专程跑来睡觉,荀彧不由猜测是否是今日的田猎过于耗费心神。他本想写完书信再用晡食,现在看来倒必须先吃饭。 “元衡” 荀忻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唤他,声音太过于熟悉,以至于当他察觉有人摸上他后颈时,应激反应都迟钝一拍。 在腰间摸了个空,荀忻骤然惊醒,睁眼见他兄长的脸近在眼前,不禁庆幸他如今随身不佩剑。 “是我。”荀彧注意到荀忻额角沁出的冷汗,暗叹不该惊醒他。但他也心知,荀忻的症状唯有循序渐进、慢慢恢复,而不能避讳放纵。 荀忻望着荀彧半晌,骤然醒过来,混混沌沌,头脑还不太清醒。 再次提醒某人起来吃晚饭,对着荀元衡茫然的眼神荀彧笑了笑,转身径直往门外走。 不必回头,身后的脚步声足以证明荀忻自觉跟了上来。 厅堂内仆从已将食案摆好,待主人入席,菜肴与饼饭被盛在漆盘中奉上。 荀彧动箸没片刻,抬头一望荀忻,只见他低着头,案上饭菜一箸未动,细看仍在闭目瞌睡。 他虽觉好笑又觉反常,荀元衡的性子哪怕再困,饭食是不会不吃的。 “主公”侍立的仆从轻声询问荀彧。 “扶元衡去客室。”荀彧说完,却又放下竹箸,起身往荀忻那边走,“我来罢。” 顾及到荀忻对外界过于激烈的反应,以免万一,荀彧还是决定亲自过去。 “元衡” 荀彧俯身探上他的额头,入手并无发热,“有何不适” 荀忻皱着眉睁开眼,神色迷茫又困倦,应道,“兄长” “欲就寝”荀彧扶住他的肩膀,温声道,“随我就寝。” 荀忻迷迷糊糊还余一点意识,点头跟着荀彧起身往外走,荀彧停下时他便靠着兄长脊背继续犯困。 走到空置已久的客室外,荀彧推开木门,带着荀忻进来。客房虽没人住,日常有仆从洒扫,靠墙有一张矮床,被褥上并无灰尘。 把不太对劲的从弟安排好,荀彧正欲出门,突然手背上刺痒,“啪”一声响,他手底下多出一点血迹以及一道灰印。 无人居住的客室不缺洒扫,但也从没熏艾草驱蚊。 荀彧默然片刻,他此刻心神全系在朝堂之事上,这种孺子皆知的常识竟然遗忘。 转身来看,荀忻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白皙的脸上赫然伏着两只飞蚊。搀起熟睡的弟弟,荀彧心道惭愧,如果让元衡在此睡一晚为人兄长,良心何安 府中只有他的卧室与书室每日熏艾,书室并无床榻,索性只好去他卧室凑合一晚。 终于安置好荀元衡,荀彧这才有暇重回书室,他有数封私信分别要写给钟繇、赵俨等人,语涉机密,不便在尚书台动笔。 如何行文他心中早有腹案,蘸墨即下笔,刻漏缓缓移动两刻,他已写完书信。荀彧整理好信笺,又找出被笔墨溅污而作废的竹简与信纸,弃于铜炉中焚烧,竹简燃烧的火焰略旺,荀文若静等片刻,斟一杯水浇灭炉火。 他如往常一般重新整理书案,将笔墨归回原位,整理着便发现陶壶边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香囊,被他方才斟水洒出的一点水渍沾湿。 这只素色香囊看起来十分眼熟,像是元衡那日遗落,他捡拾起的原物。 他轻嗅香囊,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觉得香气浓烈许多这种香气,当是荀纯和所制。 荀韶喜爱制香,尤其擅长制安神之香,他曾向荀纯和求香,便是为元衡而求。 联想到荀忻方才困倦至极的模样,荀彧直觉与此有关,若药效如此猛烈,他在书室待了这么久,应该也难以幸免。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纯和究竟用了多少剂量 第99章 天下英雄 寂静无声中, 唯有刻漏不眠不休, 浮箭缓缓上移。 悄然天明, 窗棂外, 树梢头, 婉转鸟啼唤人梦醒,突兀承接的鸡鸣声嘹亮悠长。 荀忻挡着眼前光亮, 慢慢睁开眼,坐起身第一反应是摸向枕下找佩剑自然摸了个空。 “君侯”这一嗓子喊得情真意切,说话的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荀忻一惊, 一抬眼原来地上竟跪了不少仆从。 认出是他兄长家的侍从, 荀忻环视四周, 他竟睡在兄长的卧室 荀忻皱着眉回忆昨天发生的事, 他等在书室中 他眼神一凛, 该不会是那香囊的原因荀韶当日说什么来着安神怕更像是蒙汗药, 如此见效,倒也不必。 “令君已出行”荀忻起身穿鞋,拍抚着衣袍上昨晚压出来的褶皱。 那位他熟识的门房忙叩头急道, “君侯, 令君至今未醒, 不知何故, 主公每日晨起从未误时” “今日已误时矣”门人忙望向刻漏, 急得连声自语, “为之奈何这怎生是好” “兄长未醒”荀忻动作一滞, 疾步便往外走。不说荀文若素来严谨自律, 只说生物钟,荀彧也没有这个时辰还没睡醒的道理。 “令君在何处可曾寻医” “尚未寻医,仆这便遣人赴医馆。”门人连走带跑跟上这位荀侯的脚步,赶上前指路,“在书室。” 话一说罢,年轻腿长的小荀君袍摆翻飞,径直往书室方向跑,门人又想起一事,跟在后头禀道,“君侯方才亦未醒,仆等慌乱无措,已另遣人请军师。” 军师指的是荀攸。 “也好。”荀忻推门而入,一眼望过去,伏在案上的人一袭素袍,正是他兄长荀文若。 他自然不知昨天荀彧也曾以同样的视角见过他。 荀忻快步走过去,书室里馨香四溢,仿佛碰倒了整坛香水,原本淡雅清甜的沉香气息此刻过于浓郁,只差没到呛鼻的地步。 伏在书案上的人容光如玉,翠眉乌鬓,日光自窗棂间倾泻而下,浅金色的光影横斜交错,照在他侧脸上,素巾束着的发髻在阳光下微微泛栗色。 荀忻走上前去为他挡住阳光,俯身轻唤,“兄长” 匆匆赶到的仆从们见此暗自摇头,被这样晒着也没醒过来,更别提您温声细语相唤,倒像是生怕惊醒主人。 “文若”荀忻跪到他身边,轻晃荀彧一侧肩膀。 毫无反应,这就令人惊慌担忧。 荀忻顾视左右,突然发现荀彧右手侧倒扣着一只耳杯,耳杯边沿还有未干的水迹。 奇怪 荀忻伸手拾起耳杯,只见杯下扣着的竟是一枚香囊,是荀韶当日送他的,据说有安神 想到这里,荀忻皱起眉头,罪魁祸首竟是香囊 荀忻屏住呼吸便要扔了手中分量缩水的香囊,又思及要留下给医师对症下药,不能扔,于是站起身复拿耳杯将其扣在了窗沿。 既然知道是香导致的问题,这书室里便不能多待。荀忻扶起荀彧,半搀半抱,在一群仆从小心翼翼的扶助下把他兄长挪回了卧室。 天地昏暗,一片死寂,天边一轮明月皎洁孤高,月光下四周升腾着白茫茫的雾气,似山间云雾缥缈如烟,却缺乏那份流动的灵气。 时隔数年,荀彧再一次走在雾境中,心中隐约有所感应,这一次,又会是谁将有不测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中隐隐传来人声,故作夸张的语气掩藏不住讥讽之意,“君有所不知,唐氏乃阉竖之女,本欲嫁与傅公明,公明厌恶不娶。荀绲慕势,竟为幼子娶之,真为人之耻。” “左回天,唐独坐,左琯、唐衡等中常侍只手遮天,阉竖气焰正盛,阿谀之徒望风而动,岂有气节可言”另一道声音接着讥笑,“所谓荀氏八龙,乡人吹捧而已。” “荀仲慈从兄,伯条、无智兄弟,持身极正,嫉恶如仇,为谋诛阉宦,至于杀身禁锢。”又有年长而沙哑的声音愤然道,“荀仲慈慕势小人,其父兄所得清名,尽为其所坏。” 伯条、无智,分别是荀昱和荀昙的表字。其中,荀昙是荀攸的祖父。 荀彧的脚步一顿,这番对话,多年以前他曾梦到过。 那边人声仍在说着,“可怜荀绲幼子,年少即有才名,竟为其父所累。” 举步继续向着声源走,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过相同的梦境。 若是仅仅影响他的前程就罢了,恶名全由父亲与宗族承担,少年荀彧断然不愿。 于是当年他第一次尝试改变,让那些预知之事不在现实中重演。 “终生不娶”是少年荀彧高烧不退时暗自起的誓,他始终以无人知晓的私心自责,始终对素未谋面的唐氏心怀愧疚。 抬眼一看,身边不知何时换了场景,荀彧顺着熟悉的,自家回廊往光亮处走,未进门即听到哭声。 他心下一沉,快步走入室内,只见卧室内的矮床上躺着一名女子,床侧跪着几名少年男女,脸上泪痕未干,哀声啜泣。 女子目光望到他,泪光闪烁,虚弱疲倦的突然眼底突然有了些许光亮,“令君。” 她倚在床头,脸色苍白晦暗,长发枯槁,清秀却瘦弱,面容看上去比荀彧更年长。 她朝荀彧伸手,衣袖下手腕纤细,是病态的惨白。 荀彧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握住女子的瘦骨嶙峋的手。他坐在床沿上,虽然坐立难安,却也莫名感到悲戚。 女子偏头低咳,荀彧注意到她掩住口唇的袖上血色点点,绽开如红梅,暗红的血迹刺目显眼。 “世人言,君白璧微瑕,瑕疵在妾。” “望来世莫再相逢,不为夫妻。” 她闭上眼,脸上带着平静的笑,眼角却流下泪来,“此生足矣。” 跪在一侧的年少女郎攀上床沿,握上他与女子的手,不住哭着“阿母”。 荀彧为悲伤所染,沉默不语,任由女郎枕在他膝上恸哭。他猜测,这应当是他的女儿,却注意到女郎梳着妇人发髻似乎已嫁做人妇。 一日后,尚书台。 昨日的兵荒马乱犹在眼前,今日朝食过后,尚书台众人边处理台阁中的公文,边眼巴巴地等着,眼神不时盯着前门。 从来兢兢业业的令君昨日竟然迟迟不至,众人从最初的惊奇,越等越慌张。 等候许久,荀公达,这位久未与众人会面的荀尚书姗姗来迟,顺便带来他从父请病假的消息。 意料之中,唉 众人暗叹一声,若非是染恙,以荀令君恨不得住在台阁里的作风,哪里会迟到早退 不知今日,荀令病情是否好转 众人习惯了以荀文若为轴心运转,乍然没有主心骨,不由怅然若失。 想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便是如此,尚书台众人仿佛深山里的留守儿童,长吁短叹地期待着长官回来。 “诸君可曾闻祢衡之名”一名尚书侍郎压低声音,顾视左右的同僚。 “此人好发狂言,闻名许都,谁人不知。”一曹中的令史皱着鼻子摇摇头,“前日还听我家仆从谈论。” “听闻祢衡初至许都时,自书名刺,置于怀中,欲访许都高士。”侍郎“啧啧”两声,对同僚们说起八卦,“听闻此人徘徊街衢中,名刺字迹磨灭,尚未寻得欲访之人。” “听来此人自视甚高”消息较为闭塞的人好奇问道。 “可不是。”令史接话道,“听我家宾客所言”他咳一声,“愿为诸君学之。” “有人问祢正平,许中名士俯拾皆是,何不访陈长文、司马伯达” 那位令史调转过身,梗着脖子作傲气状,“卿欲使我登门折腰向屠沽儿辈” 屠沽儿,屠指屠宰,沽指卖酒,可谓极轻蔑的称呼。 “颍川陈氏,河内司马,皆为名门郡望,贬为屠沽儿,自视过高矣。”停笔听八卦的众人为之惊讶。 “尚不足为奇。”侍郎嗤笑道。 尚书左丞见这些人越聊越忘形,重重咳一声,众人眉来眼去,谈话声停息下来。 尚书侍郎叹一声,“左丞勿怪,此事本与我台阁之人无关。” “然此人辱及上官,仆不可忍。” “卿言外之意,祢衡曾妄诽令君”左丞皱起眉头,审视挑起话题的那名侍郎。 “令君海内仰望,借面吊丧之论,市井皆知,诸君不以为辱”侍郎起身愤然道。 此言一出,众人惊愕。此时风俗,吊丧与祭祀时都挑选容貌端正之人,所谓“借面吊丧”无非是讥讽荀彧但有容貌,一无是处。 倘若如祢衡所说,荀文若果真是花瓶,可能还能博人一笑,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然而众人有口皆碑,以荀令君为典范,这便有侮辱之嫌。 于是当荀彧如常出现在尚书台门外时,殿内的几十人齐刷刷偏头,满堂一静,默契地行注目礼。 “令君。”左丞如获重生,第一个搬起案前的大摞公文,迈着小碎步赶到荀彧书案前,“令君贵体无恙”他放下公文,“此一类还需令君亲自批复。”他说着赧然垂下头。 荀文若并未觉得冒犯,他微微颔首,“有劳。”解释两句昨天没来的缘故,而后坐到案前,如往常一般展卷,悬腕提笔。 众人悄悄觑他,总觉得鼻畔多出一股沉香气息,馨香如蕙兰,清甜若蜜酿,比令君平日浅淡的木质熏香存在感强得多。 从不因病缺席,极罕见地请病假后,第二天就来视事,荀令无愧为我辈楷模。 有人不知脑补了什么换香遮掩药味的脑洞,偷摸摸抬袖拭泪。 而有人暗自咬牙切齿。 时人以为“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汉人之所以重名,甚至有“好名之疾”,当然也与“察举制”有关。后世以科举为进身之阶,此时却是靠声名荐举。 纵然为当权所恶,也能得名士之美誉,顷刻跻身社会名流。 尚书台众人暗恨,损人名声,如毁人脸面,阻人前程。祢衡所为无非在走捷径,他自然不能损毁所评论那几位的声名,狂悖言行只是为扬名罢了。 祢正平哗众取宠之徒,若妄想走孝廉一途,落在台阁手中 咎由自取。 汉制,朝会不仅能由天子在宫中主持,同时司徒府中也有“天子以下大会殿”,称为“百官朝会殿”。 曹操名为司空,但实际掌权,司徒名存实亡,“百官朝会殿”顺理成章设在老曹的司空府中。 八月朝会,百官齐聚司空府,朝会后大宴宾客,群臣百僚列坐于席。 天色阴沉,厚实的云层遮蔽天日,朝会殿中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祭酒得子,长文旬日后续弦,许都近日喜事颇多。”司马朗走至郭嘉与荀忻席旁,敬酒贺喜,提着蔽膝在荀忻身旁坐下。 荀、陈二族之间世代婚姻,荀彧没有娶妻,没有女儿,也就做不成陈群的老丈人。 他堂兄荀仲豫的小女儿不久前和离,才貌与陈群相配,纳采、问名,聘娶六礼行了大半,十日过后就是婚期。 “听闻伯达之弟前日加冠,亦当贺喜。”郭嘉起身回敬司马朗,笑道,“确有诸多喜事。” 司马伯达之弟,荀忻夹一箸菜给自己压惊,司马仲达,那不就是司马懿 不久前从兖州回来的戏志才举杯来邀郭嘉,两人挨近了低声笑问,“奉孝所取何名” “名奕。” 荀忻一愣,“博弈之弈”这不会是由当初那个谐音乌龙取的名吧 郭奉孝挑眉而笑,“赢得一子。”举杯示意他,“不论如何,元衡当浮一大白。” 司马朗嘀咕,“却非奕奕梁山之奕” 奕奕梁山1,“奕奕”为高大巍峨之义。 荀忻眨眨眼反应过来,以空杯去碰郭奉孝的杯盏,掩袖作饮酒状,翻盏示意道,“浮白。”说罢放下空杯,不忘以衣袖擦拭唇侧。 几人被他一番表演逗笑,勾肩搭背笑成一团,引得邻席频频注目。 鼓声隆隆响起,席中谈话声停下来,众人望过去,原来是殿前正在试鼓。 四处敬酒的人们回到自己的席位上,静听鼓声。 “曹公近日新得一鼓吏。”郭嘉轻声笑道,“明公欲辱人,恐怕难以如愿。” “何人”荀忻目光一转,“祢正平” “正是。”郭嘉手指轻敲食案,“孔少府所荐,曹公本有意一见,祢生竟数番称病不肯往,言辞义愤。” “传入曹公之耳。”郭奉孝漫不经心望向殿前,“听闻祢衡善击鼓,而录为鼓吏。” 不愧是老曹,气人有高招,荀忻暗自同情曹老板,可惜他遇到的是祢衡,祢正平是能被轻易侮辱到的人吗 显然不是。 此人吃软不吃硬,如孔融对他百般褒奖,于是就有“大儿孔文举”之论,虽然也算不得什么好话。但如果试图羞辱此人,结果可想而知,说不定就自取其辱。 那边三通鼓罢,鼓吏按照流程前去更换新衣,片刻后,那名鼓吏穿着绢帛所制的新衣再次走出击鼓,只见其头戴岑牟为帽,上穿单绞,下着小裈。 如此反复数名鼓吏,当众人听得倦怠时,一阵鼓点疾如霹雳,势如破竹,急促而来。 倚着凭几歪坐的郭嘉转而坐直,一拢袍袖道,“祢正平至矣。” 不必提醒,荀忻也知道正戏来了,他远远望向置鼓处,凭背影便知此人年岁不大,大概与原主是同龄人。 一阵疾鼓过后,鼓声和缓下来,沉顿片刻后再次响起。 这一次鼓声由慢至快,最初悠长而庄重,随着节拍逐渐加快,鼓点越来越急促,仿佛疾行的军队,纵马疾驰,马蹄声催人欲发。 战场上终于短兵相接,黑云压城,疾风骤雨,泰山崩塌,携来劈裂山海之势。滔天巨浪澎湃而起,击穿礁石。 顷刻间虎啸龙吟,风云突变,龙盘虎踞,龙虎相争使天地变色,飞将千里驰骋,一戟挥出,力拔山河。 到此时鼓声戛然而止,侧敲鼓边顿挫一声,而后一锤击鼓心,漫天乌云散去,拨云见日,一锤定音。 鼓声虽止,犹有余韵。 殿中众人哄然喝彩,此时长长呼吸一口气,这才发觉听鼓时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座中传来抚掌声,众人望去,见军师祭酒郭嘉抚掌而叹,“音节绝妙。” “慷慨激昂,恨不能拔剑直赴邺城。”有人拍案叫绝。 众人为之大笑。 没人询问鼓吏的名字,因为众人心知,这等鼓声必然是祢衡。 荀忻自认没有现场听过如此震撼的鼓声,心中对祢衡生出些许爱惜之意。 而祢衡那边不知何时起了争执,只见府中属吏喝道,“鼓吏还不易服” 推攘片刻,祢衡抱着新衣径直走入殿中,对殿中近百人视若无睹,在许褚等人的呵斥声中走近曹操。 “尔欲何为”许褚虎目怒瞪,按刀而视,警惕祢衡的举动。 众人这时方见到祢衡,这位盛名的狂士出人意料的年轻,相貌倒还端正。他二十多岁年纪,下颌蓄着短须,走路时器宇轩昂,抬着下巴,总要居高临下看人。 祢衡并未佩剑,他怀中唯有一摞衣物。 他生得不甚魁梧,七尺有余,看不出有什么武力。 曹操朗声而笑,制止许褚上前,审视着祢衡,“卿欲何为” 孔融见眼前这一幕,愣住数息后,欲起身拉走祢衡,衣袖此时被人拉住,他邻座的荀文若神情平静,“少府勿忧。” 孔融仔细看曹操脸色,见他没有动怒的迹象,只好按捺住心头担忧,仍坐回席上。 祢衡一声不吭,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解起衣袍来,在众人愕然的讶异声中,脱掉了裈,也就是所穿的长裤。 此人堂然裸露身体,惊得一干饱读经书礼义的文吏以袖掩面,恨其污秽了双目。 殿内哗然而惊,低骂声此起彼伏。 连孔融都倒吸凉气,偏过头去。 荀忻移开视线,虽然在座的性别相同还是有碍观瞻,引起不适。 见他还欲解衣,许褚气得再次按刀,“竖子,乃敢尔” 祢衡全然不受影响,从容解开余下的衣袍,袒胸露乳,脱得一丝不挂。 祢衡扔下手中新衣,从中找到岑牟帽,慢吞吞戴在头上,又徐徐穿起上衣。 荀忻这才注意到,祢衡此前竟没有戴帻巾,未戴冠也未曾着巾。 比起自己,这位狂士举止不忌,更像千年之后,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 拖延到最后,祢衡才慢悠悠穿上长裈,“曹公命我易服。”他俯视着曹操,摊开双手展示道,“易服毕矣。” 说罢转身越开侍卫,排众而出,重新再去击鼓。 老曹转过身,顾视左右,哑然而笑道,“本欲辱祢衡,衡反辱孤。” 殿前鼓声再次响起,依旧慷慨殊妙,石破天惊,这一次却再也无人击掌赞叹。 殿内沉默地听着鼓声,直到祢衡不疾不徐地收场,鼓声落定,鼓槌被人随手而弃,此时天际一声闷雷,陡然响起。 雷声仿佛应和之前的鼓声,轰隆隆似战鼓,使满座人面面相觑,悚然而惊。 “神乎其技。”有人小声嘟囔。 祢衡走后,酒宴如常继续,曹操的神色沉下来,半晌突然举杯向刘备而去。 曹操自饮一杯,又亲自给刘备添杯,“若使君处孤之位,为之奈何” “明公何意”刘备拱手,举杯敬酒时问道。 “祢衡当如何处置,是杀是用”曹操叹息着饮尽杯中酒。 “以备拙见,祢衡用而无益,杀之害名。”刘备摇头,话虽如此说,以他当年的脾气,祢衡若当面辱己,不挨上百来鞭不能够。 刘玄德回忆起当年为安喜县尉时被他杖二百的督邮,感慨当年肆无忌惮的意气,举箸夹菜入口。 曹操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方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 “本初之徒,不足数也。” 这一番话惊得尚在回忆中的刘备如芒刺在背,失神之中,手中竹箸落地,坠地之声清脆可闻。 他如今尚在曹操麾下,此时情况好比太守对手下功曹说,当今能做太守的就你和我了。 言下之意,杀了你,天下英雄便唯有我。 忌惮之意,呼之欲出。 而他失落竹箸的反应更是雪上加霜,刘备后背惊出冷汗,他忙俯下身去捡拾竹箸。 恰好此时雷声大作,一声霹雳炸响,刘玄德从容起身,“一震之威,竟至于此。” 曹操并未在意细节,只是笑起了刘使君战阵上英勇无畏,私底下居然怕雷。 胆寒与心惊被如此掩藏过去,那一瞬间的危机只有刘备自己知道。许都不可久留,久之,曹操必生杀意。 暴雨倾盆而下,落在屋顶的青瓦上,动静仿佛往油锅中倒豆子,响声不绝于耳。 如今已至中秋八月,往年少见雷雨,此时倾泻而下,殿中众人全无防备。 他们来时虽乘坐车马,但都停在司空府外,这么大的雨,莫说走出司空府,稍走几步就将被淋湿。 宴会最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结束,曹操传令府中侍从取雨具分送给公卿僚属。 殿中众人聚在屋檐下,片刻后走了泰半。 “文若。”刘备已走,曹操起身欲走,却见荀彧还坐在原位,当即责问侍从,“未予令君雨具” 即使是司空府,也不会无故备有上百人的雨具。 “彧稍侯片刻,无妨。”荀彧示意不用特意关照自己,今日朝会后不用去尚书台视事,他并不着急。 那边荀忻跟着郭嘉、荀攸等人出殿,没见到他兄长,此时又走回殿内,“兄长,行矣。” 曹操笑道,“元衡有雨具”他以为荀忻从外拿到了雨具,但是见他双手空空,没见到斗笠蓑衣。 “明公且看。”荀忻按住佩剑,又忙安抚受这个动作惊吓的许褚,“许君勿惊。” 只见他拔出佩剑,出鞘的却不是寒光凛凛的剑刃,而是一柄外裹油布的直杆。 曹操认出这是一柄被称为“雨伞”的雨簦,不禁扶着食案大笑,“剑鞘佩伞,唯卿能为之。” “忻未雨绸缪。”荀忻厚颜自夸道。 荀彧起身向曹操告辞,望向荀忻时眼中犹带笑意,“行矣。” 走至屋檐下,荀忻撑开雨伞,油布将倾落如注的雨水隔绝在伞外,与荀文若并肩而行,联袂翩翩,冷雨有香。 第100章 必以昏时 十日过后, 恰好是朝官的休沐日。 黄昏之时,许都一处宅舍外车马相接,奴僮夹道, 络绎不绝,街巷中几乎不能通行。 宾客聚在庭中,人声鼎沸, 场面极热闹。 喜庆的鼓吹之声远远传来,行人望去,便见浩荡车队款款而来,高轩继路,飞盖相随,流苏缀鞍马, 高冠佩长剑。 仆僮近百人,从骑数十人,辎軿十余辆, 其中的婚车前一左一右坐着两名扎着羊角髻的小童, 唇红齿白, 天真可爱。 亲迎车队所过之处,道路两旁的住户听到动静, 出门顾望。车队中的仆僮拿衣袍兜着饴糖、豆、谷, 分发给路人。 倚杖眺望的老媪忙接下, 连声道谢, 笑问, “贵家亲迎新妇” “正是。”仆僮满脸带笑, 喜气洋洋,“我家陈掾娶荀侍中之女。” 陈氏本就是许县的望族大姓,荀氏是邻县颍阴的世族,士族间世代婚姻,众人司空见惯,不以为怪。 一众荀氏坐在女方宾客的席位上与新妇同辈的子弟要送嫁,在席中安然坐着的大多是与荀悦同辈之人。 荀攸大概是例外,荀公达年逾四十,又与荀悦隔了一重血脉,即使辈分小,也没人让他去送亲。 荀氏之人来得不少,比起男方宾客来仍显得稀疏。除了陈氏的世交好友,陈群作为司空府的西曹掾属,当然得请同为司空掾属的直系同僚。再加上陈群身为名士交游广泛,在朝中还有一众好友 上百人之所以坐得下,得亏陈氏家大业大,宅院占地颇广。 庭中照常有乐舞,乐伎三人侧着身坐在同一席,当中那人膝上置琴,右手拨弹,左手抚弦,另外那两人,一人吹笙一人击小鼓。管弦与鼓节相和,乐者抬起头,彼此对视而笑,唱起张衡所作的同声歌。 庭中的舞姬身姿袅娜,右手举袖高过头顶,轻柔的长袖相叠着几乎委地,和着节拍而舞,时而作远眺状。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门外喧哗声起,宾客们笑闹着“新人至矣”,此时婚姻风气开放,全不在意这夫妇二人都是再婚。 两位新人被簇拥着走入后堂,要在内室中行同牢、合卺之礼。 荀忻正忙着推辞男方宾客的敬酒,趁着众人齐齐望院门时,随手将杯中酒泼到袖中。 他穿着赤黑色的玄袍,酒水泼在衣料上仅仅留下一点深渍,旁人很难看出来。 在场之人不好酒的大概只有他一个,荀忻望向上首的荀彧,荀令君所在之处从来不乏敬酒的人。 荀彧来者不拒,对饮寒暄,从容谈笑。 而不远处坐着的荀攸,荀军师独坐一席,自斟自饮,仿佛自带与世隔绝的气质,默默无闻。 宾客们或许是靠着席位认人。 荀忻顿时心动,想要转移阵地。 荀公达一抬头,见自家小叔父拿着耳杯径直走过来,侧身挪出空位。 坐到新妇平辈的席中,荀忻松一口气,这下该不用躲酒了。 只听荀公达低咳一声,轻声道,“元衡若为避酒” “”荀忻偏过头去,便见荀公达平静摇头。 “在下为长文族兄,为荀君寿。”陌生的男声在一旁响起。 荀忻缓缓转回去,他的酒杯不知何时被重新添满,眼前的长须文士笑意盈盈,躬身作揖后自饮一杯,翻倒酒杯示意自己喝尽。 “” 沉默片刻,荀忻面无表情回揖,举杯掩袖而饮,“足下客气。” 他袖角的水渍又深几分,再来两次这种伎俩就得露馅。 “来此无用。”耳边荀公达缓缓续道。 宾客们敬酒不但看席位,且不会忘记看脸。 荀忻拢一拢衣袖,正襟危坐,偏头轻声问道,“为之奈何”军师,要不您给指点迷津。 荀公达默默移开视线,荀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男方宾客那一边,郭奉孝言笑晏晏,似乎在与人对弈。 郭嘉所在的司空属吏一席,众人与他年龄相仿,混入其中陌生人理应认不出他。 “得之矣。”荀忻拿起酒杯与荀军师碰盏,起身往男方宾客那边走。 这一边席位众多,但留在席位上的人却少,众人三三两两而坐,孔融等人赫然在席中。 孔融与陈群忘年之交,在此不足为奇。 走近便听孔融循循问众人,“成婚为何在昏时” 荀忻抬头望天,暮色昏昏,秋风徐徐,淡蓝穹顶隐隐可见上弦月。 为何要在黄昏时候迎亲荀忻停下脚步想听个详细。 “上古之时,人不知礼义。易曰,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其时娶妻常肆意抢劫。”孔融语出惊人。 “上古之人尚无灯烛,劫妇必趁昏时,一则趁妇家之不备,二则天色昏昏莫辨劫寇面目。” 之所以要在黄昏时迎亲,竟是因为天色昏暗方便抢新娘 见众人听完大笑,孔融捋着胡须,“上古如此,后世相传,以是成为风俗。” 司马朗笑道,“少府何来此说成婚必以昏时,取其阴来阳往之义。” 按董仲舒的阴阳五行说,男子属阳,女子属阴。昏时阴阳交替,阳往阴来,与男子前往女家迎亲正对应,符合“天人感应”。 众人点头赞许,这种解释出自礼记,才是儒家正统的解释。 孔融放下酒杯,“易岂不早于礼” 荀忻这时点头,与其相信不科学的谶纬,不如信孔老头的猜测。 易成书的时间众说纷纭,但可以确定是在春秋之前,礼记成书在西汉,晚了许多年。 不再听众人辩论,荀忻举步欲走,那边孔融突然道,“足下颔首,意为赞同否” 周围一时静下来,荀忻的脚步一滞,背影僵住,缓缓抬眼看去,正对上左右之人的视线。 荀忻被自己呛住,咳了一声,镇定抬头问孔融,“少府唤我” “举座之中,唯有足下颔首,想必有高论。”孔融赞许地看着这位美姿容的年轻士子。 荀忻与荀攸、郭嘉等人时常随军,与军中的将领大多熟识,但对许都新建后陆续投奔过来的文士们来说,他们几人都是生面容。 朝官与筹划士,文吏与武官,都不在一个系统中。即使见过面,也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足下不吝相告” 那边司空属吏一干人等注意到这边情形,见荀元衡被孔文举叫住,不由一头雾水。 孔少府与荀令交情不差,不至于刁难其弟吧 眼见越来越多的宾客注意到这边的异常氛围,荀忻感到头痛,他还不想影响友人与堂侄女的婚礼。 “在下以为少府之言然也。”荀忻揖道。 孔融身边有文吏质疑道,“尧舜之时,圣王之际,岂有此不堪之俗” 得,这些人不敢怼孔融,怼他时倒毫无顾忌。 “圣王之时无人能知,然文王岂非大贤之君”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荀忻背完书,续道,“圣王亦需观天察时,化成风俗,即可推知当时风俗不堪。” 他深知这种辩论本身没什么意义,只要引经据典,语速够快,驳倒对方就行,不必追求逻辑。 “五百岁圣人一出,天道之常也。若世不乱,若风化大行,何必百代出圣人”他成功将因果反转,“据此可知,世乱而圣人显,尧舜之时风俗未化,可知矣。” “抢婚劫妇之俗,流传自上古时,不足为奇。”荀忻对孔融一揖,果断逃离这腥风血雨的修罗场。 刚才质疑的文吏冥思苦想,有心辩驳,但此人立足的“圣人论”不可辨驳,照此推论,所得出的结论也貌似无懈可击。 只是,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劲。 “足下捷思。”孔融抚掌而叹,笑道,“还未问君姓名。” 话音刚落,正在下棋的那边有一人起身向玄袍士子招手,“此局败矣,元衡救我。” 荀忻脚步一顿,见郭奉孝似笑非笑,向他眨一眨眼,显然是故意为之。 “来。”郭嘉拉过不肯再走的友人,按着荀元衡肩膀令人落座,“荀君为嘉雪耻。” 孔融离得虽远,却也听到了那一席的称呼,他眼中的陈氏年方弱冠的子弟,竟是荀忻 “荀令君之弟”朝官们面面相觑。 荀彧的从弟不止一个,但出名的就那么一个。 “弱冠封侯,不可小觑。”有人叹道。 众人听过荀元衡之名,听说此人长于农事、兵略,想象中的形象总之绝不是俊秀如玉的佳郎君。 “不意荀叔慈兄弟,老蚌竟生双珠。”孔融遥望荀彧,慨叹道。 那边的议论荀忻等人当然听不到,他叹一口气,匿名发言无所顾忌,郭奉孝扒他马甲,就有些对于狗血情节的羞耻。 转念一想,他羞耻什么呢,喊人的是孔融。 “五子棋”看着棋盘上双方的黑白五子,荀忻难得面露惊愕。 此时竟有“五子棋” “五。”郭嘉挨着他坐下来,“元衡果然精于博弈一道。” “五同博塞否”荀忻皱起眉头,移动己方的白棋。 不是“五子棋”,一瞬间怀疑人生的荀忻卸下惊疑,也暂时忘掉郭奉孝刚刚刻意点破他姓名之事。 “正是相同。”对面的人点点头,语气友好而温厚。 “刘”荀忻蓦然抬头,好悬改了口,“使君。”对面赫然坐着温厚和善的刘玄德,刘备。 刘玄德曾为豫州牧,以陈群为别驾,新郎是他的门生故吏。 说“五”荀忻没听过,但“博塞”的玩法他从书上见过,敌我两方各执五枚黑白棋,每次移一步,遇对方棋子则跳越,以先抵敌境为胜。 但可疑的是郭奉孝怎么会输给刘备 荀忻打量着刘使君和善的面孔,不禁狐疑,刘备难道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弈棋高手 暗起警惕,荀忻收回白棋,拱手揖道,“请教使君一局。” “元衡先行。”刘备翻掌示意他白子为先,俨然高手风范。 “刘使君胜,还是元衡胜,诸君不妨投注”郭奉孝微微一笑,目视围观的同僚们,看到跟随荀忻过来的司马朗,唤道,“伯达可来一试” 片刻过后,胜负已分。 众人拍案叹息,“再开一局。” “使君莫气馁,下局必胜。”有人不忘安慰刘备。 “伯达,下局投谁” 司马朗独自收下众人掷在棋盘旁的金锭与玉器,挪出自己的玉佩,稳稳放到荀忻手边,叩案有声,“朗信元衡。” 其他人不甘示弱,慷慨解囊投注刘备,“使君奋勇。”他们眼见刘使君连胜数局,投注时底气很足。 再分胜负。 刘备转过头憾然赔罪,“有负诸君所托。” 荀忻偏头望郭嘉,见某人端着温良的架子勾唇而笑。 仿佛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他愈发觉得中了郭奉孝的圈套。 虽然这圈套貌似不是针对他的。 “使君承让。”荀忻颔首拱手,“白子先行,荀忻已占先机。”他解下腰间香囊,“今日所佩唯香囊而已,望使君不弃。” 刘备望着棋盘上绣工精致的香囊,有心推辞,荀元衡却坚持让他收下。 待荀忻等人走后,关羽、张飞二人走上前陪坐刘备左右,张飞拾起案上的香囊,端详一番,锦囊上以银线绣着一匹四蹄飞驰的奔马。 “岂不为妇孺之物” “文远甚敬此人,观其言行不似轻佻小儿辈。”关羽拧眉不解,总觉得荀忻的举动像是刻意为之。 刘玄德思及前日应下董承的邀请,心下惊疑,囊者,有隐藏之意。 奔马者,喻逃亡 郭奉孝今日突然邀他对弈,荀元衡执意送他香囊曹操的心腹谋臣们用意何在 刘备费心揣摩的其中一位此刻悠然自得,自添一杯酒递至唇边,郭嘉欲饮又止,倾身低声问道,“元衡赠刘备香囊作甚” “贾文和所赠。”荀忻说得没头没尾。 郭嘉微愣住,哑然失笑,杯中清液泛起波纹,“害刘玄德不浅。”他饮尽杯中酒,揉了揉额角眼尾,眉尾浅痣似乎都泛上红晕。 “贾公之意忻实不知,转赠刘使君,望其助我解惑。”荀忻摸着潮湿的袍袖,望向他,“引蛇出洞,岂非奉孝之所愿” 郭嘉轻笑一声,“殊途同归,香囊助我,添杯当为君寿。” 第101章 再论凉州 倾身去取酒勺, 郭嘉低声道,“可曾记昔日我等言之凿凿, 断言刘备既不可杀,亦不能纵。” “当日确有失算。”荀忻挡住酒杯,摇摇头表示不能喝,“服药忌酒。” 郭嘉看他一眼, 没再劝酒,将那一勺酒添到自己杯中, “天气渐凉, 还当惜身保重。” “奉孝宜当自省。”荀忻笑了笑, 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如今骑虎难下,刘备行事谨慎, 无故岂能轻动” “曹公率直之人, 与刘玄德惺惺相惜, 以为知己”荀忻暗叹老曹的心思实在难揣摩,明明曾在猎田时直面关羽的杀意, 几日过后又跟没事人一样, 对刘备信重如常。 主君若不听劝告, 底下人说再多也是做无用功。 郭嘉近来盯着刘备,或许意在迫其露出破绽。 要不然便是老曹心中已有定计,装模作样演戏迷惑敌人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若放虎归山”郭奉孝皱起眉头, 有一瞬间的眼神锐利, 凛然如刀。他放下酒杯, 轻声自语,“早做打算未尝不可。” 在成为许都之前,许县中有县学。汉帝都许过后,朝廷召集诸生,另兴学校,县学旧址便荒废下来,改成了隶属于少府的工官所在。 堂内百工忙忙碌碌,写工、刻工、印工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写工悬腕执笔,用官方字体“八分书”一笔一画抄写经书,薄纸上的字迹端庄,撇捺左右对称。薄纸被正面朝下,用米糊粘在木板上,而后被揭去。 此时木板上拓印下来的是镜像的文字,刻工敲打着凿子,如篆刻“阳文”的方法,小心地凿除木板面上文字以外的部分,使文字凸出版面,又凿出竖线。 印工则拿着鬃毛刷,在刻好的版面上均匀涂墨。他熟练地揭过未加裁剪的纸,覆盖上版面,再以长方形的马鬃毛轻轻按压,揭开时墨字便留在了纸上。 荀忻从工官中走出来,怀中抱着一大摞雕版印刷出的五经。 道旁行来一辆形制普通的牛车,荀忻对着倚坐车前的御者看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他把手中书本塞给侍从,疾步走两步,躬身作揖,“贾公。” 车夫吆喝一声,拉住缰绳,牛车缓缓停下,“主公,荀君又来寻矣。” 这个“又”字就很微妙,跟在荀忻左右的亲兵听着汗颜,自家主公近来无事便往贾诩府上跑,别人闭门不出,他便在途中蹲守。像这一次明明是偶然遇见,倒解释不清了。 车帘被掀开,里头那人一身灰布袍,朴素得不像是中二千石的朝官。“荀君”贾文和客气有余而显疏离。 “工官新造雕版,刊印五经,造册精美颇可观”几名侍从接收到主公的眼神,自觉奉上一套书本。 “望贾公不弃。” 贾诩眉头微皱,刊印石碑、玉石之上能刻字、拓印,竟有人想到直接篆刻整本书的文字 造版麻烦,但一旦投入使用,想来顷刻间便能装订出一本典籍,效率远胜笔头抄写。 倒是取巧之道。 他最终抵不过好奇,接过一本翻开书页。 这是一本诗经,排字如竹简一般从右到左,中间以墨线竖隔。正文以八分隶书写就,左右纷飞,一波三折,笔迹端正而沉稳厚重。 翻看数页,没有一处错字。 手上的分量极轻,这本书竟只有寸许的厚度。诗三百如果抄写在简牍上,少说也有二十卷,二十卷竹牍携带不易,只好装进箱箧中。这还仅仅是一经,若是五经都要带着,那么必须要以车马驮载。 自几年前起,冀州、豫州先后兴起左伯纸,纸张的轻薄是竹简无可比拟的。人们慢慢习惯于用纸来写信,也渐渐尝试以纸张抄书。 然而雕版刊印之术一出,从此后,读书不再是难事。 贾诩翻书的手顿住,他已能预见到这轻如鸿毛的一本书所酝酿的惊世之变。 只要造版完成,几天之内能印千百册,典籍不再被世族垄断,不再是士族世代珍藏绝不肯外泄的奢侈品。 但荀元衡此人同样出生世族,何必自损世家 贾诩心思百转,也只在数息之间,他珍而重之地收起荀忻赠与他的那几本书,坐着拱手道,“荀君可愿登车同行” “固所愿耳。”荀忻躬身再揖,偏头吩咐两句侍从,攀着车轼上了贾诩的牛车。 “君数日前曾问我凉州之事。” “荀忻洗耳恭听。” “君为熹平年间生人” 荀忻回道,“生于熹平二年。” 熹平二年出生,到今年建安三年,按虚岁来说荀忻二十六岁。 “年少俊彦。”贾诩看着眼前人乌鬓玉容,仿佛弱冠郎君的一张脸,“凉州之事却当从延熹二年说起。” 延熹二年,是三十九年前,那时莫说荀忻,便是荀彧也还没出世。 “延熹二年,段颎接替第五访为护羌校尉。”见荀忻茫然思索,贾诩介绍起这两个人来,“第五访为故司空第五伦之孙,曾任南阳太守。此人任护羌校尉时,恩威并施,犹以安抚为主,边境皆服其威信。在任时汉羌二族相安无事。” “段颎则不然。”贾诩神色平淡,“段颎极力反对招抚羌族,主张赶尽杀绝。” “自此羌祸再起,朝议之时,朝臣建议弃边内徙。” “弃边内徙”荀忻震惊,他平日接触的儒生文士一个比一个能打,想当然以为时代风气如此,却没想到也有酸腐儒生,这岂不是另一个版本的割地求和 “捐弃凉州,退保三辅。”贾诩摇摇头,“当且放纵,以待天时1。” “当时朝野公卿俱持此论,凉州吏民无不愤慨。” “段颎引一万二千骑,出塞二千里,昼夜行军,割肉吞雪,终于暂定边乱。” 贾诩虽然将段颎定为羌祸的导火索,但提起此人时语气隐隐能听出尊敬与推崇。段颎为国守边,戎马一生,深入敌境几度出生入死,作为将军他是值得尊敬的。 “辗转近十年,大小百余战,虽定羌寇,国力亦衰。” 近十年的“羌祸”导致凉州残破,作为曾被朝廷有意放弃的边境,凉州人士对朝廷的感情在连年战乱中消磨殆尽。 而战争的巨额耗资,也为天灾人祸频仍的东汉朝廷再压上一根稻草。 荀忻突然想到,董卓之乱,从根本上来说,其实罪魁祸首不是直接召他入京的何进,也不是煽风点火的袁绍。 种下败亡之因的,是整个东汉朝廷,从天子到公卿大臣,每个人难辞其咎。 种下什么因,结什么果。黄巾之乱如是,董卓之乱如是,无数恶果推动下,汉朝覆亡在所难免,神仙难救。 “君信浮屠” 荀忻一愣,这才发现无意识说出了内心想法。这个时候佛教早已东传,信佛的人虽不多见,信众也不在少数。 若非世道太乱,众生皆苦,信太平道和信佛的人不会这么多。 他摇摇头,“忻不信佛道,然因果之说,确有其道理。” “元衡有段太尉之志”贾诩自然地换了称呼,他此前不解荀忻为何要问他凉州旧事,以他惯常自保的性,对这种麻烦避之犹恐不及,不愿沾身。只是也禁不住荀元衡三天两头的纠缠不清。 “封狼居胥,岂区区所能及亦非荀忻之所愿。”荀忻再摇头,段颎的军功无人不钦羡,无人再能复刻,他也不想让“羌祸”再重演。 “河北虎视眈眈,胜败未知,君犹有心觊觎凉州”这一点贾诩实在想不通,袁绍在河北厉兵秣马,许都人心惶惶,荀元衡的关注点未免太奇怪。 眼前的年轻人抬眼道,“河南、河北不论哪一方胜,华夏之统不变。” “若中原混战不休,外族不堪驱使,趁乱入主,亡族灭种未必是杞人忧天。” “自桓灵之世起,中原生民已减半数。”荀忻沉默片刻,低声道,“再乱百年,中国岂有人耶” 贾诩垂眸盯着那比手掌略大的书本,刚刚回忆起几十年前模糊的往事,唏嘘感慨。 谈起家乡,很难有人不动容,他难得提起兴致指点年轻人,也是为自己减少麻烦,“君既有此志,行事不可不改。” “以君为人行事,死不远矣。” “主公当心。”亲兵一把拉住一脚踩空台阶的荀忻。 荀忻拍拍侍卫的肩膀,“多谢。”神色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变化。 “听闻曹公有意嫁女与君,此为一线生机。” 贾诩的话始终在脑海中回荡,搅得他神思不属,联姻自然是取信于老曹的捷径。 “曹公性多疑,唯信任亲族,观诸夏侯、曹,可知矣。”不论曹操手下接纳了多少人才,最得他信任的还是曹洪、曹仁、夏侯惇等人。 成为老曹的女婿就是求了个护身符,自愿打上曹氏烙印,攀上老曹家的瓜蔓,便是日后株连三族也有他的份。 但是,毫无感情,只为功利的婚姻扪心自问,他是否会为了活着、为了理想出卖原则 吩咐家仆把刊印的新书分送给荀彧、荀攸等人,荀忻径直走回卧室,闭门独处。 坐到案前,挪开镇纸,荀忻蘸墨在纸上勾画。 原本的历史中凭空插入一个他,荀氏愈加树大招风。 除了走裙带关系,是否还有他路可走 除了亲缘关系,还能怎样免于忌惮 涂黑所写的字,荀忻将纸揉作一团,别无他法,不妨用老本行冒险一试。 翌日,荀忻府中的侍从没见到主公出门,待接到司空府的传令,众人面面相觑,终是去敲主公的卧室门。 半晌屋里才有动静,推门而出的某人冠带整齐,只是 侍从们一惊,“主公可需寻医师问诊” 荀忻揉了揉满是红血丝的双眼,他彻夜不眠,为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102章 惜哉佳士 “君侯稍待, 仆前往通禀。” 在司空府外等了片刻,荀忻随仆从入府, 仆从大概是得曹操授意,道“今日荆州来使,明公尚在堂内会客。” 荀忻停下脚步,来得不巧, “司空既有要事,忻改日再来” 仆从忙道, “明公吩咐, 君侯入内无妨。” “荆州来使”荀忻略微惊讶, 跟着仆从穿过亭台回廊,“已朝见天子” 仆从当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应道, “巳时方登门拜谒, 犹在明公召君侯之后。” 快到中午才到司空府来拜谒, 那理应之前已进宫见过天子。 袁曹之战在即,各自都在努力寻找盟友, 拉拢其他势力。刘表与袁绍结盟已久, 却卡在这个时间点派使者入许都, 看来刘景升对站队有所犹豫,仍在观望。 这是好事。刘表如果和袁绍保持盟友关系,曹洪守着的南阳郡就须得分兵防守。 只是他白熬了通宵, 正事要紧, 哪还有闲心表演 远远就能听到乐舞之声, 琴瑟与笙鼓相和,音节婉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1” 唱的是诗当中的郑风,难怪歌声缠绵轻柔。 荀忻脚步未停,进门时只见堂上有十数名舞姬,每人脚下一只小鼓。舞姬一摆长袖,翘袖折腰,不时单脚而立,以足尖叩击鼓面,鼓声铿锵。 细看之下,她们脚上所穿的丝履是特制的,鞋边缀有明珠,所以能用足尖敲出鼓节。 鼓声齐响,原来是舞姬双脚踏于鼓上。如此腾挪转移,裙摆翩翩,令人目不暇接,鼓声与琴瑟合拍,歌舞已达视听之极。 这是此时所流行的盘鼓舞,正好与郑风的曲风相配。 高堂之上,老曹与一位两鬓斑白的儒者坐在一席,戏志才在旁陪坐。 曹操望见荀忻进门,手拿酒樽笑道,“元衡且来入座。”他回头对着来客介绍,“此为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元衡。”又向荀忻介绍来人,“此位乃侍中、零陵太守韩德高,入许为荆州之使。” 荀忻对着曹操那一席长揖,“早闻荆襄多贤俊,今日幸得一会。” 众人客套一番,话题说到荆州的风土人情上,使者韩嵩夸起了刘表,“荆襄原本盗贼群起,吏民震恐。而刘将军至荆州后,肃清州郡,治寇有方,终于州境清平。” “关西、兖州、豫州学士不远万里跋涉来投,刘将军一一赈济安置。” “而后广立学校,博兴儒术,召集硕儒撰立五经章句,立德爱民。” “中原纷乱,而荆州遗世独立,实乃世外之桃源也。” 曹操听到这话,琢磨一会儿,“世外桃源”这个说法有点耳熟,他转头望向荀忻,若没有记错 韩嵩似乎也想起什么,解释道,“世外桃源之语出自一篇杂记,传诵于太学诸生之间,嵩喜其文意而记之。”他想了一会儿,“作者不知其人,据传乃昔日太学荀生。” 只听上首的曹操重重放下酒樽,在众人错愕之时,他指着荀元衡对韩嵩道,“太学荀生岂不在此”歌声、鼓声也没掩盖过他的笑声。 刚接过侍女倒来的清水,水还没咽下去就来这么一出,荀忻呛得低头咳嗽,颈侧与面颊处染上绯红,差点没当场去世。 侍立一旁仆从、侍女忙上前询问,为他递上擦脸的巾帕。 荀忻缓过一口气,便听韩嵩惊喜而问,“荀君即太学荀生” 若非有曹操这个知情人在场,荀忻当即要矢口否认,天底下姓荀的那么多,太学里的“荀生”也不少 恨只恨老曹在场,荀忻整理好咳嗽时弄乱的衣冠,揖道,“忻曾求学雒阳。” “当年雒阳初遇之时,便记得元衡修锲作文,捷才之名。”曹操若无其事地将浸湿到酒樽中的胡须捞起,叹道,“多年不见元衡作文,竟忘此事。” 终于听明白的戏志才也笑,“如此缘分,当浮一大白。”他转而取笑荀忻,“元衡呼我为兄,兄竟被蒙于鼓中” 荀忻跟韩嵩笑谈两句,应戏志才,“年少无知之举,怕为志才兄所笑。” 他赶紧转移话题,“侍中言刘牧广立学校,撰立五经章句”说到五经时荀忻望向上首的曹操。 曹操反应过来,站起身从一旁的凭几上捧起两本纸书,走到韩嵩案前,亲近道,“孤近日新得一书,德高不妨一观。” “愿见其详。”韩嵩直跪起身,接过曹操如视珍宝般捧来的纸书。 纸张装订成册,虽然新鲜,倒也算不上稀奇。荆州的富商、世族早用上了左伯纸,自然也有装订纸书的。 戏志才见曹司空这种公然炫耀的行为,好悬没乐出声,趁着韩嵩低头看书,向他对面的荀忻挑一挑眉,神色戏谑。 韩嵩翻开书页,认出书中抄写的是尚书,观赏一番其上字迹,品评道,“八分颇得蔡伯喈之韵。” 写工的“八分体”隶书的确是临摹蔡邕的笔迹。 曹操回到座上,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等韩嵩翻开第二本书,居然还是尚书,他皱起眉头,神色由不解转为震惊,“这这两本笔迹为何”韩嵩长嘶一口气,“如窥镜见影,竟如出一辙” 他不信邪地仔细对比,这两本书竟然连撇捺轻重都一模一样,找不出丝毫不同。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曹操从几十本书中特意挑出来的,墨迹深浅都完全一样这个把戏老曹玩到第三次了,屡试不爽。 “明公可否解惑”韩嵩拱手问道。 曹操从容放下捋胡须的手,还不忘卖关子,“卿稍后便知。” “侍中不如随在下一游许都。”戏志才笑道,又看向荀忻,“元衡与侍中颇有缘分,不若同行” 言外之意,是要带韩嵩见识雕版印刷术。荀忻心知这是老曹的安排,有些意外曹操的选择,独门技术竟放弃垄断 他转念一想,往荆州推广雕版印刷,大概是舍利求名。韩嵩若带回版印之术,其实也能宣传曹操崇学无私的美名。 版印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有心之人研究一番也能悟透,没必要捂在手中。 荀忻应下戏志才的邀请,起身一同向老曹告辞。 堂上的歌舞也随之撤下,一位十四五岁的女郎从屏风后走出,女郎五官精致,眉目间却有一股飒爽英气,与曹昂有些神似。 她今日显然是盛装打扮,耳坠明珠,斜簪金玉,浅抹胭脂又叠傅粉,如飞霞吻面,顾盼间容色照人。 “不意荆州来使登门,我儿未得入席。”曹操轻叹一声,盯着女儿调笑问道,“荀元衡佳士,儿爱否” 小女郎羞得垂头,耳垂通红,“任大人决断。”她还未通情爱,只觉得荀元衡虽然年长她近十岁,但容貌、家世乃至人才无处不出众,嫁与此人未尝不可。 曹操哈哈而笑,长女年纪渐长,他左思右想,荀元衡绝对是他属意的佳婿。门第还在其次,荀忻本人展露的锋芒也实在叫人难以忽略。 他唯独忧心一点,元衡似乎甚肖其兄,物欲皆空,淡泊情欲,也不知是不是家族遗传的毛病。 曹操起身拿回落在韩嵩案上的两本尚书,突然道,“请刘玄德过府一叙。” 召了刘备过来,曹操不忘再显摆一出那两本尚书,免不了再摆宴喝酒,酒至正酣时堂外送来一封军报。 曹操在食案上打开军报,对刘备嘿然笑道,“袁公路走投无路,竟向其兄摇尾乞怜。” 这两位都和袁术有些恩怨,刘备语带嘲意,“当年兄弟阋墙,陈兵列阵恨不得食肉寝皮,今日亦复称兄弟” 嘲笑一声后,刘备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袁术欲逃往青州” “正是。”曹操冷笑,袁术众叛亲离,想要去青州投奔袁谭,妄想着从下邳过,“孤即遣朱灵击之。” 刘备突然站起身,长揖道,“备与袁术有不解之仇,愿随军阻截,断其路而泄昔日之愤。” 这一刻如此漫长,刘备心中希望渐渐落空。 只听曹操抚案而笑,倾身按住刘备肩膀,“玄德便随军而往,孤坐盼君凯旋。” 陪韩嵩许都一日游,荀忻跟着戏志才回司空府复命,他昨夜熬了通宵,今天陪同奔波,走路时如遭钝器猛敲天灵盖,头痛得厉害。 戏志才留心到他神色疲倦,“未曾来得及说,归府前记得请太医令看看。” “药敷或许能退。”戏志才一转忧心忡忡的语气,“啧”一声嫌弃着,“年纪轻轻,眼中怎生血纹” 两人走回曹操办公、会客的正堂,一进门便见曹操以书掩面,歪倒在矮榻上。 “明公”戏志才一惊,还没走上前曹操脸上的纸书便坠落在地,老曹一身酒气,起身坐直长叹一口气,神色懊恼。 荀忻跟上戏志才,“明公为何而忧” 老曹以手扶额沉默不语,在荀忻与戏志才疑惑对视时,曹操翻出案上压着的信纸,“袁术欲逃往青州。” “孤遣刘备往徐州拦截”曹操望向他的两名谋士,“误纵刘备矣。” 戏志才站在原地,半晌深吸一口气,“速遣人追击。” “追之不及。”曹操握拳轻敲额头,闷声道,“晌午时已率兵出城。” 而现在,戏志才转头望屋外,日已黄昏。 荀忻往前走一步,刚想说话,这一步竟失去平衡,失去意识向前栽去。 等他恢复意识,便见戏志才抱着他狠掐人中,除此外右手也痛,原来是曹老板在一旁掐着虎口。 周围的仆从远远围了一圈,似乎不敢靠近。 场面凝重而滑稽,荀忻本想坐起身,瞬间又想起了他熬通宵的目的。 “元衡”戏志才伸出手在荀忻凝固不动的眼前晃了晃,轻拍脸颊,“醒了便起身,惯会惹人担忧。” 荀元衡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遍布血丝而显得通红的一双眼定定望着戏志才,“明公。” 曹操以为荀忻唤他,忙握着他的手连声应道,“孤在此,已令人召华佗。刘备虽逃,孤指日可再擒之,元衡何至于昏厥” 他情绪过于激动,握得青年的手背发红,但荀忻恍若未觉,看也未看他,仍然定定地仰视戏志才。 戏志才被盯得瘆得慌,默然无语望向自家明公,荀元衡醒来似乎有点不对劲。 等他察觉到荀忻呼吸急促,人在发颤时,戏志才眉头紧促,脸色沉下去,“明公,速遣人急催华元化” 果然,片刻过后,他怀中人呼吸变浅,肉眼可见地颤抖,手足抽搐。 曹操上前解开荀忻的领口,“元衡” 荀元衡往日黑白分明的双眼充着血丝,睁着眼不动时,再俊美的脸也显得有些可怖。 曹操叹气,他并非没见过这种情形,只是不愿意附会上去。 发病时神志不清,手足抽搐,这是癔病。 癔病、癔症乃至狂疾,统称的是精神疾病。 从府中闻讯赶来的典韦缓缓停住脚步,迟疑唤道,“明公。”他目光望向躺在地上的人,眼里有痛惜与同情。 曹操没有回头,只吩咐道,“将此处奴仆俱换下,严令不得泄露。” 不能泄露什么荀元衡今日模样若为人所知,此人从此便毁了。 名士可以放浪形骸,但不能真的有疯病。 如同他的女婿甚至可以是残疾,却不能有癔症。 惜哉佳士。 惜哉佳婿。 曹操再叹一声,将误纵刘备的悔恨抛诸脑后。 荀忻渐渐昏睡过去,可怖的症状随之消失,戏志才看着曾为他延医问药、他视为亲弟的友人,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兀道,“文若知否” 第103章 暗流涌动 “醒了”一人背光倚坐在窗边, 漫不经心望向躺在床上的人。 床上那人长发垂散,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素袍交领, 肤色白皙如玉, 褪去血丝的眼眸黑白分明,澄澈如昨。 自窗棂斜射而入的金辉洒落, 半室暖黄。窗外日头西沉。 空气中隐约流动着柑橘特有的清新香气。 郭奉孝膝边落了一地橘子皮。他手中还剩半个橘子, 慢条斯理剥开剩下的橘皮白络, 递到那人眼前, “来得早, 不如来得巧。” “哪里来的柑橘”荀忻缓缓才伸手接过郭嘉递来的橘子,“此为何处” “医馆。”郭嘉拍了拍手,拂落衣上的橘皮,“昏睡数日, 元衡舍得肯醒” 入口的橘瓣柔软多汁,只是酸得倒牙。 那边郭嘉偏头看来, 道貌岸然问他甜不甜。 本该是欠揍的嘴脸, 荀忻莫名生不起气, 面不改色地吃完手上的酸橘子。 “不愧神医。”郭嘉端详着荀元衡的脸色, 含糊自语道。 “刘子扬昨日至许都。”郭嘉解释道,“刘勋为孙策所败, 率众来投许都。刘子扬亦在其中。” “子扬好惬意。”荀忻望着那堆橘子皮, 没见过败军来投还记得带土特产的。 “不及元衡。”郭奉孝笑得温雅端庄, 起身坐到床沿, “数日不曾理事。” “数日”荀忻皱起眉头,“究竟几日” “元衡不知”郭嘉顾左右而言他,“曹公正与诸君议事,既已醒,不如与嘉同去。” “议何事” “出兵之事。” “刘备” 郭嘉摇摇头,“刘备尚未有异动。”他语气转为凝重,低声道,“正议出兵官渡。” 四下一看,床头叠着一沓崭新的衣袍,应该是他家中送来的。荀忻掀被起身,等候在门边的亲兵和药童上前来奉水、奉巾,为他束发、舆洗。 穿衣时他站立不稳,平地踉跄两步。 想起华佗往常的诊治画风,荀忻终于意识到不对,华元化给他灌的什么药 那天所谓的“发病”是怎么弄出来的,荀忻心知肚明。顾忌到如果装病诊脉时会露馅,他选择了难以凭脉象诊断的癔症。 现在想来,还得感谢华佗没给他直接脑瓜开瓢的饶命之恩 他越想越平静,重归于心如止水。 “行矣。”等着荀忻冠带整齐,郭嘉揽上荀忻肩膀,带着人往外走。 医馆的回廊、庭院里,头顶左右扎小髻的两名小童抬着晒药草的簸箕,收药材回屋;穿布夹裙的女郎背着竹篓,篓里素纱上铺着淡黄色的桂花;粗袍少年席地而坐,一边交谈一边捣药。 “吴普师兄此前奉令回广陵,为陈太守诊病,弟不知耶” “原来如此。”另一人恍然大悟,又小声问,“陈太守患何疾病” 两人中那位年长一些的少年欲言又止,“其实不知为妙。” “大兄休唬我。”另一名少年偏不信邪,催促他,“快说。” “听闻陈太守常胸中烦懑,面色赤红,食不下咽。” 走在回廊内的郭奉孝停下脚步。 “吴普师兄至广陵诣太守,诊脉过后,心中便有成算。”布袍少年说书一般,“师兄写就药方一副,熬就汤药二升。令其先服一升,一刻过后,再饮尽剩余。” “然后如何汤药见效否”另一人提起了好奇心。 “自然见效。” “只见太守掩袖欲呕,喉头滚动,吐出三升许虫。赤身蠕动,半身是生鱼脍也。” 听故事的少年似乎是联想到了画面,脸色大变,“食生鱼脍竟腹内生虫”他扔下药杵,慌张往屋内跑,“师兄救我” 另一位摇摇头,把被遗弃的药钵移过来,继续捣药。 “奉孝。”被扶着的荀忻望着某人,“行矣” 郭嘉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咳一声,“行矣。” 走了两步,郭嘉忍不住笑,“吐虫三升,陈元龙真非常人也。” 还处在物我皆空状态的荀忻面无表情应道,“河湖之鱼多附虫卵,不能生食。” “知矣。”郭奉孝看他一眼,暗自警醒,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华佗。 跟着郭嘉走入堂中,荀忻目光掠过堂内,曹操与二荀、戏志才、程昱以及另外几名亲信谋士尽皆在座。 曹操从主位上起身,疾步走过来,直握住荀忻的手,以一种失而复得的姿态仔细看他,喜道,“元衡无恙” “明公”荀忻像是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与曹操对视后眼眶逐渐泛红。 他拜倒在地,顿首,“明公。”俯仰之间,右眼有泪滑落。 与荀忻不相熟的几名谋士对视一眼,这两位之间,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情况 场面突然煽情起来 曹操忙托荀忻起来,“无恙好,无恙便好。”他停顿片刻,哽咽道,“兴平六年至今,与君相识近十载。” “兴平元年至今,与君相随已数年。” “元衡昔日雪中送炭,往日义无反顾,至诚至义”曹操望着他,“当有国士之名。” “从今日誓,永不相负。”这句话似承诺似感慨,出自曹操之口,引得荀忻不由抬眼去看。 曹操近在眼前,他眼尾已生皱纹,戎马半生,脸侧还存有当年濮阳之战烫伤的伤疤。咫尺之间,连他脸上晒伤的斑点、须髯旁新长出的胡茬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实感使隔雾看花的感官如脚踏实地,荀忻方才若即若离的情感终于重返原位。 眼见这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荀攸只能看到荀忻的背影,担忧他情绪过于激动,提醒道,“明公,当议事矣。” “合当议事,元衡亦入座。”老曹轻拍荀忻的肩膀,转身走回主座。 看到郭嘉向他招手,荀忻于是邻着郭嘉坐下。 在他俩来之前这边大概已经商量过一阵。 “荆州刘表欲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岂能令他如愿” “荆州”曹操沉吟片刻,望向荀攸,“若孤所记不错,公达曾客居荆州” “然。”荀攸拱手道,“攸曾寓居荆州数年。” 荀攸献计向来言简意赅,“长沙太守张羡与刘表素来不和。” 郭嘉闻弦歌而知雅意,“公达之意,欲联张羡而抗刘表” “然也。”荀攸颔首,“明公可遣一善辩之士为使,厚结张羡,劝其心向朝廷,诛表讨逆。” 戏志才笑道,“如此一来,刘表自身难保,必无暇北上。” “善。”曹操一拍大腿,笑道,“如公达所言,择使带厚礼赴长沙。” 这件事就此定下。 因劝降之功而获封冀州牧的董昭话锋一转,提起了刘备,“刘备勇而志大,关羽、张飞为之羽冀,恐刘备之心不得而知也。” “我已许之矣。”曹操摇摇头,叹息一声后沉默。 “刘备尚未有反叛之举,若贸然处置,师出无名,反增其乱。诸君多谈无益。”郭嘉引开话题,“明公屯官渡后,许都宵小无人震慑,必起骚动,不得不防。” “此事文若留心。”曹操看向荀彧,“禁卫军仅有千余,不足调用。”他续道,“另留千余步卒与君,以防生变。” “元衡。” 荀忻突然被点名,忙起身揖道,“明公。” “元衡曾于汝南募兵,千余弩兵,正堪此用。”曹操笑道,“移书张将军,令其再将所得弩兵吐出。劳他受此得而复失之苦。” 意料之中,他被留在许都。 荀忻应诺坐下。 众人被曹操逗笑,荀公达提起,“关中诸将,犹当慎之。” 戏志才点头附议,“此辈多怀异心,手中尚有残兵,不可轻忽。” “彧已记下。”荀文若拱手为揖,向同僚们致意。 于是荀忻便和他从前的部曲一起被打包赠送给荀彧,一同留守许都。 “许都必将有风雨,我家中妻小便托付与元衡照看。”郭嘉笑了笑,他仿佛一时兴起,第一次提出托付之说。 荀忻应诺,“必保君家无忧。” “有人迫不及待,不妨再多聊两句。”郭嘉眉眼弯弯,回眸看一眼身后的戏志才,玩笑道。 “子行矣”戏志才推郭嘉肩膀,“天色已晚,拈花惹草,仔细夫人责怪。” “志才当共勉。”郭嘉拱手一揖向荀忻告辞,笑道,“此俗人也。元衡与他少说两句。” 他俩笑闹一阵,望着郭嘉登车回家,戏志才伸手给荀忻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借此轻声道,“明公今日言语、留汝之意,元衡心中明了否” 荀忻看着他点了点头。 “许都之中宵小不足为惧我知元衡脾性不能安于休养,为汝兄分忧亦无不可。” “留汝于许都,是我向曹公谏言。”戏志才看着荀元衡澄澈清明的双眼,“兵者凶象,易遭反噬。” 他拍拍眼前人的肩膀,“我自作主张,莫错怪曹公。” “拳拳爱护之意,忻岂能不明”荀忻低头揖道,“志才兄为我费心。” “如奉孝所笑,我少说两句。”戏志才笑道,“行矣,汝兄车马未行。” 戏志才告辞而去,荀忻转过身,司空府外唯剩下荀彧所乘的帷车。 的确是在等他。 荀忻向同样守在府外等他的亲兵吩咐两句,让他们先回去。他信步走到车前,日落黄昏,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郎君。”车夫是荀氏当年的老仆人,见青年站在原地出神,出声提醒时下意识用了旧时的称呼。车夫赧然改口,“君侯,令君等候已久。” 荀忻颔首,向他笑了笑,从一侧登车。车帘被从内拨开,荀忻这才发现荀攸也在车中。 惊讶之下没扶稳,四肢并用,稍显狼狈地爬入车中,看不下去的荀彧伸出援手拉他起身。 尚书令所配置的车舆形制宽敞,足够坐得下五六人,坐三人当然不成问题。 “元衡见攸颇为意外”荀公达从容问道。 不等荀忻反问,他自答道,“今日入宫当值,闻曹公相召,与文若同车入府。” 荀公达看他一眼,“并非虚言。” 被连续看穿心思的荀元衡默默板起面瘫脸,心知荀攸一旦咄咄逼人时,必然是心情不好,这次他确实心虚,不敢接话。 “今日方醒”沉默之中荀彧开口,“元化称医馆之中便于养病。究竟居住何处,弟可定夺。” 荀忻觉得他要住在医馆里得被华元化以药暗杀,争取道,“仍居家中。” “公达以为”荀彧又问荀攸。 荀公达却觉得华佗说得对,他家小叔父那冷清的家毫无烟火气,一众亲兵虽恪尽职责,终究主从有别。荀忻宅在家时近乎无人交谈,这种环境不用想也知道不利于康复。 “华元化之言然也。” “便从公达之言。”荀彧莞尔颔首。 牛车辘辘驶至太医坊,停在医馆门前,待犹有不甘的荀忻下车,又辘辘驶去。 刚从宫中回来的某神医等候在门前,见到他愈加容光焕发,“知君必将去而复返。” 第104章 黑云压城 “太医令公务繁忙, 不敢留此叨扰。”荀忻站在原地, 还想在挣扎一下。 “与君相识数载, 岂畏我加害不成”华佗摇摇头, 拉着荀忻的手臂往庭中走, “汤药已煎好,再迟药效失矣。” 一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荀忻回到了醒来的房间,看着案上的药碗,黑黝黝的药汁散发着苦涩古怪的中药味。 华佗见他神色迟疑, 仿佛手中的是碗毒药,略一思索明白过来缘由,“此药可助镇静安神, 疏散郁结, 滋补气血。唯一弊处, 服药后行动许有凝滞,无往日敏捷停药后即可恢复如常, 君不必忧。” 荀忻终究信任华佗的医术, 即使心中还有担忧,仍端起漆碗, 抬腕饮尽微烫苦涩的药汤。 华元化难道能毒死他不成 “此方起效甚快,却不可久服。”华佗捻一缕胡须,他平日里授徒习惯了,自顾自道, “方剂中含百合、乌药、当归及川芎等等, 尤其川芎剂量颇重。” “此药不可久服, 久服亦致人暴亡。” 荀忻默默放下空碗,如此说来,这药喝多了果真会死人。 “川芎”荀忻重复问了句,他莫名觉得这味药有点耳熟。 “君且宽心,只需服药数日,谈不上过量。” “童子。”华佗转头望向门口,唤守在门边的药童,“取我药囊来。” 药童称诺而去。 华佗看着荀忻,“躯体无疾,而举止失常之症,世人通称其为癔病。” “然以佗行医数十年所见,患此疾者症状不一,轻重有别。” “或神志尽失,鼻歪口斜,言语含糊恍如婴儿。”华佗一一列举道,“或手足完好,却抽搐无力,不能站立,无法行动。” “或神志清醒,眼未瞎却自以为目盲。” “或举止与常人无异,受惊时拔刃劈砍,不辨父母。”他补充道,“行伍之中,新卒常见此症。” “诸如此类,世人不解其故,只得以鬼神解之。以为阴侵阳气,于是祭祀鬼神,烧符扶乩。”他摇摇头,“岂是鬼神之故” 只听华元化语锋一转,“君发病情态,曹公所述与荀令君所述,并非同一疾病。” 荀忻抬眼看去,眼神略带疑惑,没有流露出华佗所想象的惊慌之色。 华元化顿了顿接着道,“此事佗并未告知曹公与尊兄。” 荀元衡垂下眼,神色依然没有变化。半晌他轻声问道,“忻到底所患何疾” 华佗见此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君郁积于心,劳伤心脉”华元化咽下长篇大论,只道,“理当仅有晕眩、失神之症,手足许有轻微颤栗,倒不至于颤搐不止。” 一般来说,但凡患癔病的人大多尽力遮掩,不欲为人所知。华佗想不明白,为何有人想要自毁声名 “元化。”荀忻突然唤道,“疾病岂能自控” 他徐徐道,“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这便是间接承认了华佗所说。 华佗看着眼前的俊秀文士,他继承了父祖遗泽的容貌、家声,天赋其才。若生在太平时,举孝廉为郎,出为一方守令,积累升迁为二千石,本该人人称羡。 即便如此,也难逃“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也难免积郁难平,积劳成疾。 人生在世,谁活得没有苦衷 多说无益。 年过半百的神医叹息一声,“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 片刻后扣门声响起,童子抱着药囊走进来,奉给华佗。 只见华元化熟练而流畅地打开药囊,从中取出鼓鼓的长条状布囊,解开缠绕的麻绳,纤长的银针寒光闪闪。 针柄上一圈圈金属丝缠绕成环状,针身极细,有别于绣花针。 荀忻“” “还需针灸”他顿时心生不妙。 华元化摇摇头,“不需艾灸。”他拈针在指间,“仅针刺而已。” 第二天荀公达前来探望时,便见华元化坐在床沿,荀忻卧伏在床,肩背袒露,颈椎上刺着几只毫针。 “尚书请坐,还需稍候片刻。” 荀攸道一声谢,在书案后坐下,“叔父安否” 荀忻被勒令不能乱动,以他的视角看不见荀攸,只道,“太医令医术精妙,荀某安如泰山。” 华元化捻转行针,某人从善如流闭了嘴。 顾忌到华佗在场,他们心照不宣不谈兵事,沉默的气氛全靠华佗一人调动。 收回银针,华元化与荀公达两人拱手见礼,“尚书但坐,佗失陪。”他拎起药囊,走出门去。 “何日离许”荀忻披衣坐起,扎针时没什么感觉,拔针过后颈椎穴位处就有些酸痛,他穿好里衣,披上外袍,起身走过来。 “两日后。”荀攸答道。 天气逐渐转凉,见荀元衡身上才两件衣物,荀攸叮嘱一句,“天寒当添衣矣。” 荀忻走到火炉前,摆好两只青瓷碗,提起铜壶柄倒热水,递一碗给荀公达。 “公达今日仅来探望”低头吹瓷碗,热气扑面,荀忻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 荀公达放下瓷碗,没听过这句话并不妨碍他结合语境理解,“确实想起一事。” “何事” “火药。”荀公达轻声道,“元衡知我何意。” 荀忻心中一凛,碗壁的热度烫得手心微痛,他忙将碗放到一边,“用于此战” “有何不妥”荀攸的眼瞳沉沉如墨,平静看他,“此物当为破营利器。” “元衡留于许都,可筹备此事,袭营之时能添一分胜算。” 荀忻沉默片刻,“火药现世,若为袁绍所得,公达不怕反受其害”他垂眸道,“此物可令四周之物化为齑粉,用于战阵,将来之事无人能预料。” “若因此弃而不用,有因噎废食之嫌。”荀攸不太理解眼前人的担忧,叹息道,“兵者,凶器也。战阵之上,搏命之时,留有后手则为取死之道。” “我知元衡持必胜之心。”荀公达轻声道,“然此战难胜。” “稍有懈怠,事不复矣。” “还望深思详虑。”荀攸拱手向他作揖。 书案上左右两只瓷碗热气缥缈,很快有水珠凝上瓷碗内壁,如草叶上所缀露珠。 垂眸看着水珠滑落,荀元衡应一声诺。 刘备阻截袁术后,没有跟着朱灵还军。待朱灵走后,刘玄德袭杀徐州刺史车胄,令关羽守下邳,自己率兵守小沛。 随后他策反泰山贼昌豨,得众数万,派麾下孙乾与袁绍结盟联合,公然树起反曹大旗。 刘备玩这么一出,天下震惊。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乐见其成,诡计多端的曹孟德竟养鹰为患,让名气不大的刘玄德啄了眼。 而消息传到许都,朝野上下愈发人心惶惶,本就处于劣势,此时雪上加霜。 十二月,许都大雪。 一夜醒来,门外雪积有数寸深,一脚踩下没过脚踝。荀忻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正要上马,如往常一般去东郊。 “荀君” 荀忻转头望去,有数骑从巷道拐角驰来,疾呼,“荀君留步” “满君”为首那人赫然是许县令满宠,满伯宁。 满宠纵马而来,斗笠与双肩上落满雪花。他急急勒马而下,“荀君欲往何处” “满君因何事情急” 满伯宁摘下斗笠,“满宠有事相寻。”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冻红,和着风雪声道,“昨夜大雪,压塌城南数间民舍。” “有伤亡” 满宠点头,“五死十伤,多为冻死。” “满君寻我何事但言无妨。”荀忻示意满宠进门避一避风雪。 满宠站在原地,拱手揖道,“今冬大寒,有别以往。城南多居贫户,庐舍仅覆茅草,官府若不施援手修缮”他摇摇头,“城南数百户,恐怕冻死者无数。” “城中吏卒百人而已,杯水车薪,宠无计可施。” 他从衣袍内取出一卷简牍,奉给荀忻,“令君手书。” 纸张虽已普及,尚书台所出的公文还是遵循传统,使用简牍。 荀忻接过来看,简牍上的确是荀彧的字迹,盖着尚书令官印,调他所部三百人助满宠安抚城南灾民。 “既有调令,满君遣人随我诣兵营。”荀忻收好简牍,翻身上马,带着满宠部下前往城郊兵营。 雪越下越大,许都宫城中悄然寂静,白雪盖住斜飞的檐角,遮盖遍刻祥瑞的瓦当,掩住凋零枯黄的草木,为这一方天地重新上色。 大雪掩盖了所有人迹,凛冽寒风中却有一人独自冒雪而行。 哗。 帷幕被吹开,寒风裹着雪粒极嚣张地耀武扬威,暖阁中炭火烘出来的暖意被一扫而空,荡然无存。 侍立的小黄门忙扑上去,曳住飞舞的帷幕,琢磨着左右无人入殿,打算关上殿门。 有一只手从外按住了门沿,小黄门抬眼一看,“令君” 他忙打开门,躬身退到一旁。 那人径直入殿,姿如青松,携一身风雪走入暖阁,“臣彧求见。” “令君稍侯。”小黄门姿态极恭敬。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雒阳宫乱,宦官尽为袁绍所诛,如今的宦官无不缩着脑袋,唯恐惹祸上身。 入内殿为荀彧通禀,小黄门片刻后便折返回来,“天子召见。” 望着荀彧的身影远去,小黄门不敢再关门,坐回原位,尽量蜷起身子。不管怎么说,殿内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隐隐约约听见荀令君的声音叩谢,“陛下爱民黎民必感于陛下明德之举。” 又一刻过后,荀令君从殿内走出,匆匆走入雪幕中。 许都东郊。 军营外的栅栏与鹿角被挪开,百余骑士纵马而出,沿着官道向城门疾驰。 “军中仅有百余匹马,满君勿怪,另有二百步卒稍后便至。”一名骑士下马向满宠揖道。 “荀侯归矣”满宠目光在骑士中搜寻,没找到荀元衡。 “君侯随步卒而行。” 满宠望着雪地,天寒地冻,调兵过来虽是无奈之举,也必然会引起士卒抗议,许都中大概只有荀忻所部严遵调令。 “不知何时前往修缮” 满伯宁摇摇头,“不急,诸君先请入帐休整,待荀侯引兵至。” 风雪之中,许都吏民皆躲在屋里,或拥被,或烧火燃炭,想尽办法取暖。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也自然没人发现巷道中多出了一群行迹诡异的人。 这些人手持火炬,近乎是明目张胆地四处点火,首当其冲被点着的是各处官署,其次是广和里。 众所皆知,此地居住的朝官也好,武将也罢,大多是曹操亲信。 自许都上空望去,黑烟滚滚,终于察觉起火的家仆、守卫厉声呼救,“救火”之声传彻邻里。 听闻“救火”的人们正惊慌地挑水负土,准备前去救火,然而道路上却多出了许多手持刀戟的士卒。 忙于救火的吏民来不及躲避,丧命于刃下,木桶的水倾倒在地上,稀释了血液,融化一片积雪。 “贼子叛乱” 素白的道路被马蹄、足迹践踏染黑,官署外的守卒与叛军短刃相接,雪天里火炬、兵刃与鲜血争相落地,积雪融化,浊水流动。 身在城南的满宠站在木堆上,任疾风鼓起袍角,举目远眺,四处都有零星的黑烟。唯独宫城上空一片祥和,没有动静。 他不再观望,拉着马鞍上马,拔剑喝道,“诸君随我讨贼” 第105章 虎贲执戟 从各地被朝廷征召来的名士暂居在传舍中, 位置与官署相隔太近,都城中的骚动自然也惊动到他们。 淮南的几位名士住处相邻,关系很好, 又为了省点炭火,几人常聚在一室谈论、博弈。 曾任楚国计吏的蒋济颇有胆识,在众人惊惧不敢妄动时,独自按剑推门而出。 看着蒋济安然无恙回来, 其他人忙凑上去问道,“蒋君,究竟是何情形” 蒋济插上门闩,“四处火起, 两军相接,似有叛军乱, 诸君暂避此处为宜。” “果真是叛军” 几人神色担忧地对视,各自坐回席上。等待的时间尤为难熬,几人都坐立难安。 “诸君静坐,晔困倦欲眠矣。”刘晔拍拍与他同坐一席的友人,“胡君, 借膝头一枕。” 望着刘子扬一脸诚挚的表情, 胡质噎住, “子扬能安卧” 刘晔只当他同意,改变跪姿仰倒, 毫不客气枕在胡质膝上, 阖上眼,拨下头巾遮住脸。身体力行证明他能睡得着。 闻名于淮南的名士们绝少有这种时刻, 面面相觑, 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质性情沉静, 俗称好脾气,任由刘子扬拿他当枕头,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子扬好定力。”蒋济解下佩剑,也放松下来。 “许都方寸之地,岂能脱出荀令君掌握”刘晔语带倦意宽慰友人们,“有荀君坐镇,君复何忧” “子扬何以如此笃定,莫非早与文若相识,甚知其人”蒋济问道。 “虽未曾逢面,神交已久。”刘晔睁开眼,叹口气,“诸君若不信,且静观其变。”说罢再不答话,半晌睡着了。 胡质盯着火盆中不时溅出的火星,“但愿如此。” 许都东郊,两百余人步卒如行军般向许都行进。一群裘袍甲胄的兵卒,外穿羊裘的青年混入其中倒毫无违和感。 荀忻没有上马先走,最主要的原因是担心士卒不遵号令,埋怨生事。 冒雪前去修缮民居,这些人并非人民子弟兵,没那么高的觉悟。 他从前治军甚严,士卒多不敢跟他说话,自从调换主将、并入张辽军中后,士卒们又怀念起旧主来。是以重归所属后,这些人对荀忻颇为亲近。 此时他正与低声与一名士卒寒暄,余光见他熟悉的那名什长,现在已经是百人将的年轻士卒又凑了过来。 “宋至。”荀忻笑了笑,熟稔地拍上小将的肩膀。 宋至享受着身边同袍们投来的嫉妒、羡慕的目光,躬身向荀忻行礼。 “主公”荀忻身边的亲兵指着远处禀道,“似有四五骑出城驰来。” 众人抬眼望去,素白天地间有几点黑影与他们相向而行,策马扬鞭而来。 离得近了,荀忻迎风眯着眼辨认兵服,玄甲兜鍪,手中持戟,像是宫中的虎贲。 “可是骑都尉荀忻所部”为首的骑士到近前勒马,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百人队伍。 荀忻的亲兵扬声应道,“尔等何人” “尚书台有诏,某奉令往东郊兵营。” “荀侯在此。”亲兵走上前去,奉着荀忻的印绶给那名骑士看,“请示公文” “请接诏书。”骑士弯腰从马鞍上解下布囊,下马奉给亲兵,“令已送至,我等即回宫复命。” “稍等。”亲兵快步跑回来,将布囊呈给荀忻。 沾着雪的布囊里装着一卷木牍,荀忻展开来看,他兄长的字迹,尚书令的官印。 诏令说为防城南生乱,让他们转移到城南驻营。 迁营城南 雪灾而已,官府已遣人修缮,城南还能生什么乱 还是说兄长另有他意 荀忻微蹙眉头,又仔细读了数遍调令,仍不解其故。 他的手指所触之处有些粗糙,不太平滑。 荀忻下意识一看,那一处像是写错字后用书刀削去错处重新写的,略微下凹,不留心注意难以发现。 等等。 荀忻又确认一遍字迹属于荀彧。 尚书台下诏常由侍郎等属吏代笔,荀彧亲笔写得少,今日两份却都是手书 荀忻曾临摹过荀彧写的字帖,他努力回忆兄长写字时习惯的点捺,果然发现几处违和。 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这是仿冒的笔迹 最重要的是,完美主义如荀文若,从来不用书刀。荀彧极少写错字,一旦写错他会重新再写一卷。 瞬息之间他心思百转,望向还在等候的骑士。 这几人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方才指名便问,仿佛预料到他会出现在这条路上,出现在步卒中。 形迹可疑。 他对身边亲兵低语几句。 还是刚才取物的那名亲兵上前道,“荀侯请君传语令君。” 骑士拱手称诺,又听对方示意他去荀忻面前。 他再应一句诺,面色恭敬却不禁腹诽,荀氏兄弟果然惯于公器私用,与曹贼不愧是一丘之貉。 骑士低头向着荀忻走去,没走两步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几只弩箭凭空冒出,直冲着面门而来。他避开要紧的两处,却被一箭射中面颊,顿时血流如注。 “荀贼”他哪还能不知道自己被人看破,忍着痛拔出佩刀想要拼个死活,然而走不出两步弩箭又至。他来不及说话,口冒鲜血倒地,死不瞑目。 至死想不明白自己何处露馅。 剩余几人也逃之不及,被射成筛子,无一活口。 亲兵们上前补完刀,取下骑士的腰牌提给荀忻,“主公,是虎贲无误。” 士卒们也满头雾水,看那贼人刚才的表现,确实是叛贼无疑。可是大家在现场有目共睹,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荀侯是怎么看出的 难道真的有人能肉眼辨出真伪,察人忠奸 他们又不由庆幸荀忻严令军中弩箭、佩刀不能离身。 即使是去修缮民舍,他们也近乎不知变通地全副武装。看似是累赘,关键时刻却能救命。 眨眼间失去主人的战马嘶声长鸣,甩动尾巴,在雪地里略显不安。 “许都必生变故,速遣人回营增兵。” “诸君疾行,随我入城平乱”荀忻快步往前走,拾起地上的马鞭,拉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剩下四匹马也更换了主人。 荀忻跃马扬鞭,带着几名亲兵当先而行,换道直往邻近的东门。 “陛下。”小黄门看着天子坐在原位久久地发呆,小心唤一声。 刘协回过神来,望向殿中的刻漏,浮箭所指,距离荀文若出殿已过了一个时辰。 “朕前日写予董承诏书,毁去罢。”刘协拂袖起身,“若有泄漏轻重汝知。”说罢转身走向伏后的寝殿。 董承游说他的话言犹在耳,“陛下甘愿政由曹氏,为其牵线木偶” “曹贼屯兵官渡,急于与袁绍决生死,内外忧患,无暇他顾,此为千古良机。” “若趁此时夺得许都,外联袁绍,据曹操于许都之外,陛下再召徐州牧刘备、荆州牧刘表为拱卫,从此政还天子,不再受制于人。” 政还天子,不再受制于人。 刘协怎能不心动。 曹操外恭内倨,将虎贲等宿卫禁军替换为心腹亲兵,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拘禁。 两年前议郎赵彦为他陈言时策,竟为曹操罗织罪名所杀。 刘协清楚自己的处境,从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到如今隐忍顺从,他韬光养晦等待着反抗的时机。 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怎会将希望寄托在同样狼子野心的董承身上甚至应董承所求写下所谓衣带诏,给他奉诏讨贼的名头。 到此刻宫中仍风平浪静,刘协冷静下来,董承还是那个成事不足的酒囊饭袋,期盼他能成事显然是奢望。 小黄门称诺而去,心道天子终于放弃了董将军。 但凡皇帝下诏,如果不经过尚书台颁发,那必然要一式两份,一份留存在宫中存底。 毁掉宫中留存的这一份,董承手里的就成为实打实的矫诏。 矫诏本就是死罪。 年轻的小宦官打开箱匣,找出其中的一份帛书,置于灯上点燃,灰烬燃落在地。 他暗松一口气,天子安分不生事,他们这些人也能活得更久些。 等着城中火起,四处混乱,董承与长水校尉种辑合兵一处,率众火烧宫门。 “只需攻入尚书台,大事成矣”董承的声音里难捺心中激动,只要挟持尚书台,正式诏告天下,斥曹操为汉贼,从此曹操再难以司空自居。 反曹呼声一起,许都中朝廷旧臣、私通袁绍之人必然相应。 这时只要使尚书台调走城门守卫,再换上己方之人,许都就能彻底掌握在他手中。 到时他奉天子,联刘备,结袁绍,诸侯中当有他一席之地。 他为这一天筹划了太久,甚至派人精心模仿尚书令荀彧笔迹,私刻尚书令官印。 这种手段骗得过荀文若之弟,却难以仅凭公文指挥城门校尉还是必须攻下尚书台,凭尚书印信调兵。 “董承意图谋反耶”突然有人怒喝道。 长水校尉麾下的北军只见宫门两侧突然涌出虎贲军,玄甲刀戟,杀气凛凛。 董承一惊,勒马逡巡,他没有认出为首的将军,惊问,“尔乃何人” “狗辈欲知乃公姓名”护军韩浩冷声一笑,率众冲阵,“九泉下再问鬼神。” 董承哪里受过这种侮辱,无论在凉州还是关中,从没有无名之辈敢如此嚣张,“必斩此獠” 两军在宫门前交战,虎贲以骑兵为前锋,步卒押后,从两翼夹攻董承所部。 董承此时为卫将军,董贵人不久前诊出有孕,他还即将升任车骑将军,开府视事。无论是作为卫将军还是车骑将军,他手上也剩下数百能充场面的仪仗兵。 他手上的主力是种辑所部。种辑作为北军五校之一的长水校尉,原本的部下和董承所部一样,在关中混战中损耗殆尽。 北军毕竟是隶属天子的中军,到许都后曹操为重整汉庭威仪,重新为北军、虎贲、羽林等禁卫军募兵。 但作为面子工程,新兵的战力就不在老曹的考虑范围。 而反观韩浩所部,七百人俱为曹军精锐,百战精兵,正是老曹为看住刘协留下的心腹亲兵。 韩浩当年曾参与关东群雄讨董卓,与董卓结下死仇。本就看凉州兵不顺眼,此时他杀贼毫不手软,冲杀几回合,马蹄之下垒积尸体。 董承所部战力不敌,又被左右夹击,军心溃散,不少人直接弃刃投降。 眼见大势已去,董承深恨曹操狡猾,被高调留下的荀元衡竟是障眼法,荀文若手中真正的精锐是宫中宿卫 一戟挥出,将将停在董承颈侧,董承满头大汗睁开眼,强自嘲讽道,“不敢杀我” 韩浩收回长戟,吩咐左右,“皆绑缚下狱,待司空处置。” “严守宫门” 七百虎贲几乎没有损耗,慨然应诺之声凛凛生威。 雪地里的残肢断刃被清理干净,只留下血色和纵横交错的拖行痕迹,风雪仍在继续,缓缓覆盖地上创痕。 许都城东。 “主公,去司空府”歧路口,亲兵眼见荀忻选择了一条与皇宫方向相反的道路,不由问道。 “然。”荀忻回望身后的步卒,对亲兵道,“带百人去广和里,守卫诸君家小。郭祭酒不居广和里,其家另行照应。” “余下人等,随我往司空府。” 荀忻一路沉思,汉帝所在的宫中应该是防守最严密的,再有他兄长坐镇,应该无虞。 司空府防守兵力居其次,但曹操妻儿绝对不容有闪失。 “主公”众人见荀忻不知为何突然勒马。 顺着自家主公的视线望过去,这仿佛是执金吾贾诩的住处,亲兵们沉默下来主公,该不会是要趁火打劫 另一边,满宠率人驰援司空府,百余骑在雪中飞驰,他带着麾下属吏冲在最前。 “弩箭,发” 马上骑士手臂架弩,弩箭齐射,前头手臂绑白布的叛军有十几人落马。 “援军至矣,诸君杀贼” 司空霸府的守卫见满宠带人过来,士气大涨,奋力杀出府门外。 叛军主力千余人围攻皇宫,在这里的不过四五百人,大多是董承等人家中豢养的门客、死士,论战力倒比北军强上许多。 司空府的守卫与满宠所部加起来三百余人,一时战况胶着,道路上尸体相枕。 满宠凭仗佩刀锋利,连杀数人,转身踹倒一名叛军为自家主簿解围。 这时马蹄声又响起,数十甲士手持长戟,沿着巷道疾驰而来。 马蹄声跌宕起落,似沉闷鼓点在耳边沉吟。 “君侯”满宠身边的骑卒认出为首的骑士。 那边荀忻拔剑出鞘,是指挥冲阵的姿态。 满宠反应过来,忙喝令左右,“退入府中” 曹军得令抛下敌人,且战且退,急急退入府门中。 司空府外的巷道三丈来宽,可容四五辆车马同行,较为宽阔。但作为战场,这里还是过于狭小。 叛军见曹军退入府门,没能及时挤进去。前方来敌已经排开方阵,战马齐头并进,戟刃泛着寒芒,来势汹汹。 此刻,马蹄踏雪,敲响的是死亡的鼓点。 宾客、死士的人生巅峰顶多在闹市杀人,何曾见过此等场面。 人在疾驰的战马前,如螳臂当车,心震胆寒,站都站不住,全然生不出抵挡的勇气。 战阵之上,骑兵完全能以一当十,乃至以一当数十。 叛军如鸟兽受惊般往前溃散,人人夺路狂奔。 人在面临死亡威胁时爆发力惊人,奔跑速度甚至比马快。 跑得慢的人被长戟收割性命,或被马蹄无情践踏,难有命在。 叛军被驱赶入一处窄巷,毫无征兆,箭矢如麻从天而降。仰头看去,墙头乌泱泱埋伏着弓弩手。 前头是箭雨,后头是骑兵。前后都是死路,有人转身跪倒在地,疾声喊,“愿降” 更多人怀着侥幸,冒着箭雨冲进窄巷中,企图逃命。 铺满雪的窄巷如此漫长,数百人用性命丈量,没能走尽。 荀忻脸上仿佛也结上寒霜,他向左右的骑士环施一礼,“多谢诸君相助。” “不敢,职责所在。” “君侯客气。”执戟士们在马上颔首还礼。 满宠策马而来,握着缰绳揖道,“荀君。” “满君玩荀忻于股掌上耶”荀忻所骑白马身形更高,此时居高临下,语气平淡,语意含锋。 “说来话长,并非有意隐瞒。”见荀忻驱马欲走,满宠忙拍马跟上,解释道,“城南雪灾确有其事,宠往尚书台禀报。” “令君写就调令,突然问我,贸然调兵,是否会为叛贼所趁。” “令君嘱我见机行事。”满宠叹口气,“本欲与君合兵,未曾想荀君爱卒,随步卒而行。” 他言外之意,一切举动听令于荀彧。今天的叛乱事发突然,他有所预料,但也是见机行事。 “当时何不相告”荀忻看着他。 满宠咳一声,这的确是他的问题,习惯了独来独往,没有顾及到同僚的感受。 他转移话题,“元衡营中骑卒悉数予我,此数十名壮士”是哪来的 “师自伯宁,借自执金吾贾公。”荀忻也没有真生气,顺着满宠的称呼直呼他表字。 满宠明白了,这是执金吾出行的仪仗兵,执戟士。 主意打到仪仗兵上,论脸皮厚度荀元衡还要略胜他一筹。 他不知道荀忻甚至还在贾诩府上蹭了一波弩箭。 收拾完残局,荀忻走出司空府,拍落羊裘上的浮雪,“忻欲诣尚书台,伯宁可欲同往” 第106章 二取其一 “董承之事未了。”满宠走至荀忻身侧, 拱手谢道,“还未到复命之时,却不能与元衡同行。” 荀忻这才想起来,满伯宁大概还要去董承府上抄家抓人, 出了谋逆之事, 许令的麻烦多得是。 “忻失虑。”荀忻拱手回礼, “便先行一步。”说罢抓着马鞍上马, 和满宠辞别。 两拨人马分开,各自带着数十骑策马而去,背向而驰。马蹄声逐渐远去, 雪渐渐停了, 天色却依旧灰蒙蒙。 “令君,骑都尉求见。” 书案后的尚书令从案牍中抬眼, 看向刻漏,“午时矣”他放下手中笔,“请其入见。” 尚书台诸人暗暗竖起了耳朵,目光时不时往门边瞟。 高阳亭侯荀元衡, 传说中弱冠封侯, 画策擒张绣的筹划士。 要不是他从兄作为尚书令权柄重, 弟先于兄封侯,恐怕这又要成为一件“愆礼”之事。 由于隔了体系,尚书台的大多数人还从未见过荀令的这位另有声名的从弟。哪怕手头公文再多, 也挡不住这些人旺盛的好奇心。 脚步声响起,众人偷瞄一眼,眼前一亮, 年纪轻容貌好, 高挑白皙 , 穿着最普通的羊裘,仿佛自带不食烟火的贵气。 见惯了荀令美貌的尚书台诸人暗叹,不愧是一家人。有些人暗自琢磨起和颍川荀氏通婚的可能性。 “看来事无变故。”荀彧笑了笑,吩咐侍从取矮榻来。 荀忻道声谢,坐到荀彧书案左侧,“城中乱已定矣,宫中有韩护军,必然守卫严密” “董承群已下狱。”荀彧又展开一卷公文,再次提笔批阅,“此事收网,待曹公归许处置,无需我等费心。” 荀忻转而扫视尚书台中的数十人,这些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看来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从袖中取出那一卷木牍,放到荀彧案头,“兄长看看,字迹是否眼熟” 荀彧看他一眼,依言拿起来看,蹙眉望向荀忻,“弟如今在此,想必未信伪令。” “字迹与兄八分相似,难辨真伪。董承谋划已久,若非事先有防备,一旦趁势攻入宫省,后果难料。”荀忻摇摇头,自古的事有必然有偶然,运气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荀彧还在看那份伪造的调令,只问他,“如何分辨得出非我所书” “机密事也,不能相告。”某人一本正经道。 对着他兄长看过来的眼神,荀元衡镇定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拿曹操转移话题,“曹公闻讯必怒。” 荀彧似乎同意这一点,“曹公遣刘岱、王忠击刘备,接连不克。” 这两人铩羽而归,许都又出事,正撞在老曹气头上,可以预见到他要气势汹汹回来找董承算账。 坐在尚书台不过半刻,荀忻注意到一旁尚书左丞不时犹犹豫豫望过来的眼神,猜测自己打搅了尚书令视事。他知荀彧素来兢兢业业,私不侵公,聊天不在这一时,忙起身告辞。 走出尚书台,等在宫门外的亲兵们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 荀忻加快脚步,招呼众人上马。 天气寒冷,握缰绳的手生了冻疮,原来纤长的手指发肿变形,尤其小指与无名指肿得像胡萝卜,搓揉时变白,又缓缓恢复成浅红色。 耳畔随风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大概是咒骂一年比一年冷。 每个人都能隐约感觉到这一点。 而这并不是错觉。 荀忻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里,他曾划水的上课时光。自然环境对人类活动的影响有一个观点是,气候在某种程度上是影响人类历史的重要因素。 气候温暖、风调雨顺时,相对应的社会环境也会较为安定,是太平治世。气候寒冷、灾害频发时,相对应的,社会动荡,世道纷乱。 东汉末年,似乎就处在气候由温暖期转寒冷期的时间节点。 正是因为气候转为寒冷,塞外的游牧民族失去赖以生存的牧场,饥荒直接导致他们南下抢掠粮食,有限的资源被疯狂争夺,民族矛盾空前激化。 他回望一眼巍峨宫城,汉之所以亡,非唯人祸,抑亦天时也。 骏马疾驰过长衢,停在执金吾贾文和府门外,荀忻的亲兵们对此麻木,逐渐见怪不怪。 从容和贾诩的长子打过招呼,荀忻熟门熟路摸到主人家的书房,扣门便唤,“贾公。” 可能是荀某人捧着姜汤浅饮,双手红肿不成手样,模样看着莫名有点可怜,贾文和无奈叹一口气。 岁时要吃胶牙饧,荀元衡便是胶牙饧转世,甜则甜矣,粘牙。 “忻欠贾公点拨之情,今日抵消矣。”荀忻边喝边咏叹。 “此话从何处说起”贾诩老神在在,甚至懒得动一下眼皮,垂眸盯着漆碗。 荀忻笑了笑,放下碗,“知贾公不欲与我俗人交友,再不叨扰。”他从榻上起身,躬身一拜,转身即往外走。 “且慢。” 荀忻转回头,望向坐在原位的贾诩。 那人慢条斯理道,“听闻荀侍中奉诏撰汉纪,独元衡不读史乎” 重新踏上回家的路,荀忻不禁思索,或许他的确应该看看史书 贾文和说他“独不读史”,事实上荀忻作为世族子弟怎么可能不读史书左传、史记必然得做到倒背如流。 其所指的自然不是这一类史书,而应该是当朝史。 比如说,蔡邕、杨彪等人参与编写的本朝史东观汉记。 灵帝时期的事史书上该有记载。 走入自家院门时,荀忻仍心不在焉地思索着,直到家仆喊了他数声“主公”。 “何事” “河北家书。”家仆奉上封存完好的竹筒。 荀忻忙接过来,袁曹即将开战之际,两方关系敏感,河北的两位兄长许久不曾再写信过来。 然而拆开竹筒,信纸上并不是荀谌或者荀衍的字迹。荀忻边走边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随后将信纸塞回了竹筒里,快步走回卧室。 阖上门窗,他坐到书案前再次拿出了那三张信纸。 “唯别四年,无一日相忘。隔阔相思,发于寤寐。幸相距一河南北之间耳,而以昔日分离,不得相见,其为憾恨,言岂足以喻之哉” 写满了三张纸的“思念之情”,荀忻太阳穴旁青筋直跳。 落款赫然是袁绍。 袁本初袁大将军怎么这么有空 默然无语看完三张信纸,袁公自夸时不忘贬低一番老伙计,老曹在他笔下是将要引发天怒人怨的奸贼兼渣男。 拿着信纸走到灯台前,准备将“通袁铁证”毁尸灭迹,荀忻犹豫了片刻,又走回案前,蘸墨悬腕,提笔写起了回信。 对照来信的贬低,他一一反驳,遣词造句,铺陈作赋夸起曹操来。 写了半页辞藻堆砌的称颂,他停笔看了片刻,扔了那张字纸,直白叙述起曹操这些年的经历。 阉宦为乱时,杀生在口,四海屏气,曹孟德孤身行刺,舞戟于张让之庭,棒杀蹇硕叔父。 人被害时,正直被戮,贤良禁锢,曹孟德上书切谏,直言不讳,嫉恶如仇。 讨黄巾,迁济南相,他到任后整治贪污,禁断淫祀,济南郡界为之一清。 董卓乱政,曹孟德奔出雒阳,志不合污。逃回家乡后,他散家财起义兵。 群雄只顾宴饮为乐,推托不进,曹孟德麾下兵少却敢追击强敌,身中流矢,近乎全军覆没。 关中兵乱,天子数败,求援于袁公,袁公不救。曹孟德亲赴雒阳,奉迎天子,在许县兴建宫殿,恢复礼乐,重整汉庭威仪。 “想曹公昔日,位卑而心忧天下,兵折而意不衰,处危而志不改。海内幸有曹公,得免于危亡之祸忧心孔疚,天下莫能知也” “其孰能讥之乎” 停了笔,荀忻捂着额头,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搭错弄这一出。 但他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回想起观沧海,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朗朗读书声带着学生特有的稚气,“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1。” 毛笔笔锋纵横勾勒,在白纸上以皴法画出碣石,水纹起伏勾勒出海面,一人骑马立于碣石上,指鞭东望,独观沧海。 平面的人脸上添上须髯与五官,变得有几分曹操的神韵。 是课本上的那两首诗刷足了他的好感度,老曹不是个好人,不是好君王,算不得好老板。 时而哀民多艰,时而残暴嗜杀,曹操仿佛人分裂。 但在他心中,如鲁迅先生所说,曹操至少是一个英雄。 橘黄火苗迫不及待开始吞噬单薄的信纸,烧到自己写的洋洋洒洒四张纸,荀忻犹豫片刻,随手将画与信纸塞进了拆开的竹筒里。 三日后,老曹留兵守官渡,率千余人回许都。 荀氏兄弟、韩浩等人被召集入司空府,一同议事。听完荀忻等人各自视角的叙述,老曹语气沉沉,如风雨欲来之时,“若非卿等,孤无处归矣。” “董承、种辑等,枉负国恩,聚众谋逆,夷三族以儆效尤。” 荀忻扫一眼被老曹扔在地上的素帛,捕捉到熟悉的人名以及殷红的手指印。 白帛黑字写得清楚,参与密谋之人都帛上有名。 “刘备叛逃徐州,意甚嚣张,孤欲往征之。” 夏侯惇闻言忙起身道,“与明公争天下者,袁绍也。袁绍屯兵欲来明公却欲弃其不顾,转而东征刘备。” “袁绍必将乘机袭于后,明公请详虑之。” 众将大多附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公不可不防。” “刘备,人杰也。此时不击,必成后患。”曹操在主座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袁绍素来见事迟,旬日之内必按兵不动。”旬日即十日。 “旬日之后,我已破刘备矣。”老曹望向另一侧的文士们,视线最终落在郭嘉身上。 诸将面面相觑,不明白明公哪来的自信,岂不是盲目乐观 “嘉以为明公之言然也。”郭奉孝义不容辞站起身,坚定站曹操这边。 “诸君不知袁绍麾下情形”他轻声笑了笑,“若有人劝袁绍出兵,必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劝不出兵。” “一方虽是哗众取宠之辈,奈何善辩。” “双方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然袁公听谁建言”郭奉孝以眼神询问诸将,继而肃然道,“袁公谁也不听。” 荀忻低头掩饰笑意,当年在河北,议事便如辩论场,谁也说不过谁,争得面红耳赤,意见相左的两快要撸起袖子互搏。 “袁绍听闻我军东向,必将坐待时机,以图我与刘备胶着之际、无暇自救之时,乘势引兵攻许。” 荀忻接着道,“若速战速决,未必不能在袁绍起兵前攻破徐州。” 郭嘉点点头,继续道,“若放任刘备于徐州,待我军与袁绍决战之时,刘备必袭许都。” “此二者必去其一。”荀忻道,“袁绍强而刘备弱,先击弱者,兼并其卒再战强者。” 在场的将军动摇了,如果真能如理想情况快速解决刘备,还能收编其降卒,倒也未尝不可。 主帅既做出了决策,那便听令而行,多说无用。 众人定计从水道运兵东征刘备,随即各自散去。 “元衡。”看着众人背影,曹操突然唤道。 荀忻转过身来,拱手应道,“明公。” “卿欲往徐州”曹操虽是在问,语气却是肯定句。 荀元衡的脾性和仍留在官渡的荀公达一般无二,平常议事时若不点名,从来不会主动发言。 今天荀忻频繁接话,他注意到文若都对从弟多看了两眼。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可能的原因是荀元衡想要像从前一样随军以他之才倘若一生困于家中,可惜了。 曹操左看右看,觉得荀忻的癔症并不严重,既然不影响才智,也理应不至于因此影响前程。 “正是,不知” 老曹摆摆手,打断他,“不值一提,自当如君所愿。”注意到荀忻拱手时手上的红肿,“军中冻伤常以姜涂之,渐渐可痊愈。” “来,且坐下。” 两人沉默片刻,曹操像想起什么,“刘备嚣张,却不及辽东公孙度。” “本初与辽东素有往来,我有意厚结此人,使其不为袁氏之助。”他倚着堂中立柱,略微后仰,是放松的姿态。 “于是孤表公孙度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 “使者到辽东,猜公孙度如何说” 荀忻眨眨眼,“莫非不肯受封号” “并非不受。此人接印绶收入武库,不屑一顾,放言称,已王辽东,何永宁也”他在辽东称王,做土皇帝,自然看不上朝廷的永宁乡侯。 曹操说罢面色转沉,“此人恃辽东远离中土,郊祀天地,僭越妄为。” “辽东久为公孙度所有。”曹操叹气,“其收服夫余,高句丽、乌桓俯首,来日若得河北、青州,此必为大患。” “明公忧心于此”荀忻思索片刻,“若有意乱辽东徐州善造海船,沿海贼寇常往来海上,居于船上,广陵陈太守麾下即收服有昔日海贼。” “元衡之意,渡海而入辽东”曹操皱起眉头,思考起可行性。 “青州东莱郡。”荀忻以指蘸水,在案面上画出渤海湾,“若从东莱郡出海,即可于乐浪郡登陆。”所谓“乐浪郡”,其实就是朝鲜所在。 乐浪郡在辽东东南侧,正好深入敌后。 “明公若遣千余士卒随海贼出海,备全饮食。定能掩其不备,攻其不意。” “倘若忧心公孙度一家独大,可遣一支人马搅乱其境。”荀忻说完又觉得不妥,“只恐无人愿背井离乡,孤身作战。”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冲动道,“忻知一人可行此事。” 老曹对辽东地形位置不太熟悉,还在消化信息,闻声纳闷道,“谁可为使” 荀元衡面不改色,“刘玄德。” 第107章 说曹操到 翌日, 许都东市,市楼之上的悬鼓被敲响,鼓声震耳而沉重。 市中往来的贩夫走卒驻足望过去, 旗亭之下人头攒动, 其中赤足赭衣、即将处斩的囚徒竟有数百人。 街衢上一辆帷车的车轮缓缓停住,车夫向车内禀一声,“主公, 行人塞路, 一时穿行不得。” 车帘被掀开又放下, 车内人和缓道,“等等无妨。” 这个时候行刑,是董承 荀忻背靠着车壁跪坐,轻声问近在咫尺的荀彧。 “然。”荀彧今日儒服帻巾,外披羔裘, 皎然如云中雪树, 空山溪月。 耳边鼓声停下,小吏大声喝止嗡嗡议论的人群,刑场肃静,只依稀听得廷尉宣读罪状,依律判刑。 谋反、大逆不道等数桩大罪, 判处夷三族并不令人意外。 老幼妇孺的哭声直钻入耳,混杂着对曹操的咒骂。 围观的人事不关己地看着,只当看个热闹。 当铡刀起落,数百人身首分离, 血流成溪。甲士上前将罪首董承等人枭首, 悬挂于高竿之上, 场面仿佛人间炼狱。 旁观者尽皆散去, 世道再怎么乱,这种数百人的斩刑还是罕见,过于残酷血腥,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堵塞的道路又变得通畅,车夫甩鞭呼喝,车轮再次驶动。 “元常曾论刑名,以为当复肉刑。”沉默须臾后,荀彧突然提起了钟繇。 荀忻望着他兄长,“元常所愿,以肉刑替死刑” 所谓肉刑,诸如黥首刺面、割鼻、砍脚乃至宫刑,汉之前肉刑作为刑罚施行极为普遍,尤其是秦律,动辄刺面砍脚。 汉代尊黄老、兴儒学,无不认为秦法残酷,肉刑野蛮,到汉文帝时肉刑被彻底废除。 废除肉刑的用意是好的,但实际施行起来却偏离、违背了本意。废除肉刑后,刑罚的选择性变少,以至于原本只需砍脚的犯人直接被判处弃市。 汉律名轻实重,实际增加了杀生。 钟元常出身长社钟氏,以刑律为家学,自然有这方面的主张。 “元常意在活人。”荀彧点头,略带遗憾叹道,“而此事终难成矣。” “为何”荀忻有些不解,这事如果由钟繇提出来,尚书令同意,理应没有多少反对的人。为何荀彧断言“难成” “趋利避害,此为本性,人生而有之。”荀彧抬眼与荀元衡对视,“肉刑名为酷法,人称恶刑,一旦复立必将为人诟病,为政者必担恶名。” 荀忻垂眸,听明白了原因,“凡治天下,不可不顾舆情。” 因此老曹、献帝以及其他士大夫都可能不同意“复肉刑”,不管出发点如何,这条法令听起来就是恶政,不得人心。 “名不正,则事不成。”荀彧从儒家的角度如此解释,“肉刑有名可废,无名可复。” 名正言顺 荀忻皱起眉开始走神,郭嘉的计策他大概地能猜到一些,刘备这次大概率要翻车。如果生擒刘备,此人叛逃在先,这一次老曹若要杀人也是名正言顺。 如此,他昨天的提议曹操不一定会听。 毕竟斩草除根才是万全之策。 “元衡”肩膀被人轻拍,荀忻回过神来,正对上他兄长带着关怀的询问眼神。 “无事。”被这种眼神看着,荀忻不由心虚,“只是有一人不救则愧。” 刚才所见的刑场,浓烈的血腥气又一次提醒他,人命不可轻贱。 在这个时代环境中待久了,荀忻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那一天下令射杀形迹可疑的虎贲军后,他常常后怕,如果下一次他判断失误,错杀无辜,是否会逐渐滥杀无度,视人命如草芥。 无论什么年代,杀人,只有在战争中才合法。 若非万不得已,如果有别的办法,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荀彧看着他,没问要救谁,只温声道,“天行有常,但求俯仰无愧。” 低头认真应一声诺,荀忻转而想起此行的目的,“天子令赈济贫民,所用太仓之粮”这让荀忻对刘协稍稍改观,有爱民之心,刘协若早生数十年,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 “屯田数年,许都仓禀不空。” “与河北之战,不知何时可决胜负。”荀彧拉上被寒风鼓起的车帘,“军粮为根本,不能轻动。可用于赈济之粮,惟有太仓。” 帷车在城南停下,举目望去,周边建筑高不过一层,大多是茅草屋顶。竹竿与树枝插在门前,所围出的一块空地便是庭院。 不远处人群聚在一处,排了长长一条纵队,满宠手下的县卒与太仓丞的属吏手上木勺不停,向食不果腹的贫人派豆糜。 黑泥地上散落着小堆积雪,不时有麻雀飞落,小小黑影停在茅草屋顶。 荀忻跟着荀彧往前走,所见的人们面黑而瘦。如此寒冬,富人府上的奴婢都已穿上羊裘,这里的人们却衣不蔽体,叠穿着破烂的麻衣,在微弱的阳光中瑟缩着颤抖。 可能是因为生活还算安定,人们虽然饥寒交迫,精神面貌却比一般的流民好得多,望向他们的眼神好奇而敬畏,几乎不带警惕,排队也还算井然有序。 看一眼道旁有一名小童捧着碗狼吞虎咽,荀忻蹲下来和他说话,问他豆糜味道如何,家中人口多少,一日有几餐饱腹。 问话问罢,荀忻摸遍腰带,解下腰间的绣有云纹的锦囊,问小孩吃不吃糖。 小童懵懂地点点头,便见眼前的贵人从锦囊里数出三块,放到掌心。小童试探地伸手去摸他掌心,却见那位贵人把整个锦囊塞到自己手里,告诉他一天只能吃三块。 小童鼓起勇气,小声问,“为何不可多食”这难道不是饴糖吗 荀忻不假思索,“俗谚云,事不过三。” 小童懵懂地点点头,乖巧应一声诺。 “兄长,我有一事”荀忻站起身,他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打算为这些人寻条谋生的出路。 然而他转过身去,身侧那人目光凝在他脸上,若有所思。见他看过来,荀彧唇角略弯笑了笑,这一笑仿佛融了三月春光,令人晃神,美好得有些危险。 敏锐察觉到不同以往的气氛,荀忻的求生欲迫使他闭上嘴。 他回想刚才的言行举止,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思及至此,眼神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探询与疑惑。 他表现得越无辜,对方愈发沉默。 “兄长” “至于再,至于三。”荀文若终是轻叹一声,冷风吹得他袖中熏香四散,香气也沾染上冷意。 一而再,再而三 荀忻喉结滚动,下意识眨了眨眼,忙跟上荀彧的脚步,“兄长何意” 他的兄长看他一眼,这一眼所囊括的情绪太过复杂, “荀忻。” 徐州,小沛。 城门前尘土飞扬,数百骑以一儒生为首,策马扬鞭而来。 一声钝响,城门自内打开,有数骑当先,飞驰至城外相迎。 “公祐归何迟也。”刘备急急勒马,战马前蹄起落,翻身下马就往儒生身边跑。 “主公。”孙乾拱手长揖,哽咽道,“幸不辱使命。” 刘备握着孙公祐的手,弃马不顾,拉着人往城内走,显然是激动到失态。 亲兵等人见怪不怪,牵上的卢马,不远不近缀在君臣两人身后。 这两人一路聊到县署中,落座不久,又有位一身酒气的儒生走进来,喜道,“公祐归矣。”他向座上的两人随意一揖,径直走到孙乾对面,垂足而坐,一人独占一榻,帻巾歪倒而不自知。 “宪和。”孙乾笑叹一声,指一指自己的冠带,出声提醒他的好友兼同僚。 刘备也笑,“宪和岂不顾”他欲言又止,谨慎道,“罢,辩不过汝,我等亲如一家,随意便是。” 简雍扶正帻巾,问孙乾,“君出使冀州,袁绍可应结盟” “此事成矣。”孙乾正襟危坐,点点头,“袁公当堂许之,待我以上宾之礼,大宴群僚,言语中对主公多有推崇。” “袁公所书。”他摸出一直揣在怀中的竹筒,递给刘备。 等着刘备看书信,简雍堂然说起主公的小话,“公祐归来再迟,将陷主公于大言欺世矣。” 孙乾皱起眉,倾身问道,“此话何解” “主公数番放言激曹贼亲征,若公祐归来晚些,曹贼又禁不住激,真要气昏了头,率大军前来”简雍摊手,“小沛弹丸之地,如何抵挡” “若我等兵败,岂非大言欺世” 刘备被他气笑,“孤激曹操,自然恃其不敢来此。” “袁绍重兵陈于官渡,虎视眈眈,须臾便能渡河。曹操此刻自顾不暇,分身泛术,此为激敌良机。”刘备放下手中的书信,“袁绍与我相约,袁曹开战后,我与其子袁青州相呼应,自后袭扰许都。” “曹操此战若败,便为我等匡正朝纲,奉迎天子之机。”刘玄德叹一声,他当初还希望于曹操,希望其如前朝霍光那般匡扶天子。 即便曹操从前是汉臣,如今衣带诏一发,人心易变,汉臣不复矣。 刘备话音刚落,堂外奔来数名侯骑,“禀主公,探得曹军兵马,已至五十里外。” “曹军兵马”刘备眉头紧锁,“帅旗何字” “以仆所见,乃曹操亲至。” “哐啷”一声,简雍手中的竹筒坠地,他仍捧着袁绍亲笔书信,偏头望向自家主公。 侯骑跪地道,“军情如火,主公速速决断” 第108章 克定徐州 “曹操真能弃河北强敌于不顾”简雍站起身, 疑道,“此事蹊跷。” 仅凭一个帅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谁知道是不是曹操虚晃一招的疑兵之计 更不要说此时天寒地冻, 根本不适宜出兵。 “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想到这一层, 刘玄德镇定下来, “备马, 随我出城一探究竟” “传令张将军, 严守城门。” 数十骑再次驰出小沛,战马奔出数里, 正逢道旁有一高坡, 众人跟着刘备纵马奔上土坡。 的卢马四蹄不安地踏动, 咴咴嘶鸣,呼出热气。 驻马于土坡上,草木零落, 四野肃杀, 方圆数十里尽收眼底。只见远处影影绰绰蜿蜒着人马长龙,旌旗迎风飘展, 仿佛能听到猎猎风声。 当先的骑兵重甲, 一望便知是曹操麾下亲兵。步骑相连,急行军时队阵不乱,与之前来攻的曹军相比,一眼便能看出差别。 这是一支百战强师。 如此声势,绝不会少于万人。 刘备神情愈发凝重, 他目光如电在曹军中搜寻, 待望到熟悉的主帅麾盖, 脸色大变。 赤红帅旗上, 篆体“曹”字张狂醒目。 果真是曹操亲自率兵 简雍与孙乾面面相觑, 惊疑不定。 “主公”简雍急急驱马赶到刘备身侧,“曹操至矣,速速还城” 他们观望这一会儿,曹军的前锋已出现在不远处的官道路口,简雍连声催促,“主公” 刘备一咬牙,纵马奔下土坡,“回城” 然而此时异变突起,一声突兀的惨叫声引得刘玄德勒马回头。只见一匹孤零零的马还停在原地,马上的骑卒却摔落于地,那位刘备叫得上名的亲兵胸口被创,穿胸而过的血口,伤处鲜血喷涌。 而他身边所谓的同袍,手中长刀染血,对愤怒的众人冷笑。 “贼子尔敢”周围的亲兵拔刀,红了眼围扑过去,乱刀砍死那名突然倒戈的奸细。 混乱之中,有几人趁乱摸出鸣镝,响箭朝天而射,破空发出的尖锐哨声瞬间暴露他们的位置。 “主公速走”刘备身边的亲兵彼此警惕,分不清敌友,朝夕作伴的同袍竟然能反戈相向,此时还能信任谁 眼见曹军注意到鸣镝,分兵来追,简雍一把拉住刘备的缰绳,阻止他回去整军,“主公不可。” 孙乾也疾声劝道,“曹局顷刻即至,再不回城,迟矣” “焉有回城之机”刘备望一眼疾驰而来,断他后路的曹军骑兵,怒摔马鞭,“北向突围。” 他再不迟疑,带着数十骑转而向北奔逃,想要迂回甩开曹军。 曹军中,主帅麾盖下,君臣三人俱是白马,郭嘉侧耳听着前锋的军报,挑挑眉,“刘使君三岁不鸣,一鸣惊人,今日也出人意料。” 他轻笑一声,“迫不及待出城,欲将徐州拱手相让耶” “天赐良机。”老曹双眼都明亮几分,笑道,“于城下直呼刘备已逃,则小沛今乃无主之地,唾手可得。”他望向自己长子,“子修,敢为先登否” 曹昂一踢马腹,驱马上前来,“愿为先登。” “汝与乐将军同行,先登拔城。” 乐进与曹昂同时拱手称诺,跃马而去。 “元衡。” 荀忻应声,从袖里摸出一卷地图,在马背上展开。曹操与郭嘉一齐靠过来,郭奉孝指着沛县北边的两条官道,“张将军、徐将军各守一道,阻刘备北上、东逃之路。” “不知哪位将军得擒敌之功。”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抬眼望着这位狐狸,荀忻默然无语,刚刚还口口声声“出人意料”,事情的发展哪有一点脱出他的掌握 “出乎意料”荀忻忍不住问出声。 郭嘉笑了笑,眉尾浅痣,秀眉明眸,明明是偏冷冽的气质,笑起来时却有肆意而生动的少年意气,“嘉未料其出城,以防万一而已。” 谦逊之词由他说出,莫名存几分狡黠得意,惹人忍俊不禁。 “奉孝每每料敌于前,岂独今日耶”曹操看着郭嘉,说罢自顾自笑起来。 “若擒刘备,嘉以为,不宜声张。” “刘玄德下落不明,关羽、张飞,方可为明公所用。”荀忻接着郭奉孝的话头道。 冀州,大将军府。 侍从奉来一摞未拆封的竹筒,“主公。” “昨日所收”袁绍锦衣狐裘,脚边有仆从躬着身,正在更换铜炉中的炭火,窗棂未糊上,室内仍温暖如春。 “正是许都传来。” 袁绍颔首,等侍从拆开封泥,接过信纸,大略看过,令侍从记下写信人的姓名。 “主公。”卫士在门外禀道,“田别驾求见。” “元皓”袁绍放下手中信纸,“冬日天寒,快请其入室。” 信中都是阿谀的陈词滥调,他没耐心再看,吩咐侍从把竹筒收下去,“一一拆阅,记好名姓罢。” 半刻后,田元皓拄杖走进来,开门见山道,“明公,机不可失。” 袁绍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耐着性子道,“元皓但言无妨。”吩咐侍从为田丰设座。 “军中密报,曹操起兵数万,亲自率军征讨刘备。”田丰称谢坐下,“明公岂非不知” 主位上的人神色不变,“孤知矣。” “明公既闻此讯,安能稳坐不动”田元皓身体前倾,言辞毫无修饰,直言道,“此时出兵许都,袭于曹操背后,使其首尾不能顾,岂能不胜” 袁绍有些不耐烦,他难道是不知兵的小儿辈他当然知道这是出兵的好时机,甚至曹操此时的窘境是他一手促成。 但倘若立即出兵,曹操还未走远,听闻他出兵的消息,必然会抛弃刘备赶回来。 到那时真正得利,能趁机偷袭曹操身后的反而成了刘备。 鹬蚌相争,使渔翁得利 即使这样依然能加速曹操败亡,袁绍也不想就此便宜了刘备。 既然等了这么久,何妨急于这一时 等曹操抵达徐州,与刘备胶着,彻底陷入徐州泥潭难以回兵之时,才是河北出兵的最佳时机。 原因诸如此类,既不能泄露,他也没耐心和田丰解释,只道,“幼子突染风寒,疾病甚笃,身为人父此时岂能擅离” “卿之意孤知矣,待幼子病愈即发兵。”他心道暗示到了这个份上,田丰理应能听懂。 不想田丰激动难抑,“明公若因小失大,悔之晚矣” “天寒地冻,便不留元皓。”袁绍心烦意乱,不想再多说,抛下田丰转身走入内室。 提起幼子,他也确实担心幼子病情,该去看看。 田丰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周围的侍从看他面红耳赤,担心他年老突发疾病,担忧唤道,“别驾” 他冷哼一声,拄着杖缓缓走出温暖的室内,走入寒风凛冽的庭中,越思越想越觉得失望,以杖击地。 “千载难遇之机,而以婴儿之病失其会,惜哉1” “惜哉。”他摇着头,拄着杖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往外走。 经过的侍从、奴婢听到这番含怨议论主上的话,有人当即跪倒不敢起身,生怕祸及自身。 数十骑一路向北奔逃,途经岔路口。一条道往北,一条路向东,刘备犹豫片刻,策马径直向北。 “主公,小沛不能归,关将军驻守下邳,不如前往下邳整军会合。”孙乾追上刘备,建言道。 “曹贼料我往下邳,途中必有埋伏。”刘备语速略快,“不若北向投袁谭,请其引兵来救。” “主公所言有理。”简雍赶上来,“关将军坚守下邳,我等求得外援,里应外合之下,足以抵挡曹军。” 又行数里,道旁不再是落叶枯枝,转变为一片苍翠碧绿,遍生着参天的古柏。 柏树林里五百曹军卧地伏倒,借助箭囊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张辽麾下亲兵低声禀道,“将军,箭已上弦,弩箭待命。” “暂不放箭。”张辽蹙眉道,“随时待命,得令便发。” 战马脚程极快,须臾间,不需要附耳地上也能听到马蹄声,而后是人仰马翻的动静。 刘备见亲兵被绊马索绊倒,勒马便要掉头,此时只听悉悉索索的甲革摩擦声,左右前后大叫“刘备休走”,惊得战马不住抬蹄前跃。 没有在意犹带寒芒的弩箭对准了自己,刘备望向领兵的将军,他的熟人张文远,“文远别来无恙” “使君无恙。”张辽骑上马,从林中缓缓行来。 “云长至徐州后,常思文远。”刘玄德低叹一声,“不想今日如此重逢。” “文远在此等候多时”他此时还如何不知曹军诱离之计,只是后悔于事无补。世事如棋局,向来是落棋无悔。 “使君。”张辽顿了顿,最终没有多言,低头拱手,“辽冒犯。” 曹营甲士闻言,分别从前后而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主公”刘备身边的亲兵早已下马,团团护住刘备与两名文士,此时请示主公是否突围。 “我岂能误文远之功”刘备笑了笑,恢复从容模样,“当束手就擒。” “使君风度,令人敬仰。”张辽亲自上前取绳索缚刘备,连称冒犯。 简雍见此冷笑,“将军何必作态,既不能纵我等离去,何不直取我等项上人头,封爵领赏” “先生谬矣,安能以私废公”张辽并不受他的激,手上不停,倒缚刘备双手,再拜道,“冒犯。” 于是刘备便被作为战俘羁押入曹营中,曹军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小沛,笑纳了刘备在徐州新招募的万余士卒。唯独张飞率百骑突围而出。 然而等第二天,张辽竟听说刘备当晚烧营逃走,不知所踪。 疾步走入沛县的县署,这里被曹操征用作为议事厅,张辽拜倒,“明公。” “将军至矣。”曹操坐于主位上,翻看着原徐州牧刘玄德的公文往来,恰好看到袁绍给刘备的结盟书。他招呼张辽坐下,随手扔了竹筒,“将军可听闻昨夜之事” 见曹公面沉如水,张辽暗皱眉头,“明公,莫非谣言不虚,刘备果真逃脱” 曹操略往后仰,倚着凭几唉声叹气,“已尽斩守卫。”他恨声道,“疏漏至此,令我为天下笑,属实可恨。” 说到此处,曹操再叹一声,继而又看张辽,“卿且勿忧,将军阵前擒敌,孤已上表为将军请功。”他安慰张辽,不要担心,刘备虽跑了,你的功劳不会少。 军中人人称张辽为将军,其实他的官衔还仅为中郎将,曹操琢磨着这次可以表张辽为裨将军。 张辽所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刘备若逃往下邳” “嗳。”曹操摆手,“此人弃城而逃,尽失部曲,纵逃往下邳亦不足为惧。” “孤已令人阻其道,将军无忧。” 想到郭祭酒与荀君在,张辽略放下心,回答完曹操随口几句询问,告辞离去。 三日后,曹军兵临下邳城下,年初征吕布时挖的沟渠还在,曹军省时省力地再次掘开河道,引水灌城。 关羽早听闻刘备弃城而逃,随后失踪的消息。他苦等无援,粮草不支,最终还是投降。 自出兵到攻破下邳,收复徐州,曹军只用了一个月,堪称奇迹。 徐州,小沛。 县署的后院便是县狱,曹军攻下小沛后,大军转向下邳,只留下千余人守卫曹操麾下的一位染病的将军。 婢女侍立在挂着帷幕的廊下,远远望见郎君翩翩而来,身姿挺拔恍如岭上松,姿容俊秀如东海珠。擦肩而过时,他身上气息凛冽如霜雪,又依稀有兰香。 她在心底矫正道,这哪里是染病的将军,分明是怀香握兰,趋走丹墀的尚书郎。 跟在荀忻身后的两个亲兵咬耳朵嘀咕,“此袍甚眼熟”他隐约记得这件冬袍上次落在了令君府上,被送回来时他闻了闻,惊奇此袍还被熏了香。 “住口。”另一名亲兵简直想堵住他的嘴,近日主公兄弟不和,也是缺心眼才敢提。 荀忻坐到院中的亭下观景,直等到日落黄昏,才吩咐左右带上食盒,一同去探狱。 整个县狱中只关着几人,这几人曾经是小沛的主人,而今变成了不见天日的阶下囚。 荀忻提着食盒独自走进狱中,这里简单地修缮过,泥地上铺上了稻草,器具、栅栏收拾得整洁,驱散了原有的阴森脏污之气。 这里过于安静,他的脚步声显得突兀,很快吸引了狱中人的注意力。 “汝乃何人” 荀忻目不斜视,径直路过简雍等人,直往县狱最深处。走至近前才能发现狱中竟还另设有守卒,五名守卒看见荀忻进来,躬身拱手退到一旁。 一身常服的刘备坐在榻上,自斟自饮,抬眼望向来人,有些意外地笑了笑,“原来是元衡。” 他从容如往常,拱手谢道,“有劳照料。” 荀忻将食盒打开,把菜碟从木栏底部的缝隙处推入狱室内。 “元衡不敢进”刘备见他这模样又笑了笑。 荀忻点头,认怂,“忻手无缚鸡之力。” 这种把天聊死的画风还是熟悉的味道,回忆起在许都时的经历,刘玄德叹一声,“既是故人当面,可否不吝解惑” 他站起身,把食案与矮榻都移到木栏旁,与荀忻隔栏相对。 “使君但问,忻知无不言。” 刘备搬完矮榻,重新坐下,“曹公欲杀欲留” 荀忻摇摇头,“此事忻不知。” “君此来何为” “来与使君叙旧。” “叙何旧”刘玄德给自己斟一杯酒,举杯浅饮,凝视着眼前姿容出众的文士。 荀元衡轻声笑了笑,唇角现出梨涡,看起来实在人畜无害。 “使君可曾记,当日陈长文婚宴,忻所赠之物” 刘玄德皱着眉沉思数息,不好意思般问他,“何物” 待荀元衡脸上笑容消失,刘备笑起来,从怀里取出一物,“备如今身无长物,只剩此囊矣。”他被擒之后身上的佩剑、玉饰都被人摸下来,唯独这枚香囊看起来不值钱,还留在身上。 荀忻忍住打人的冲动,同时不禁有些唏嘘,他拱手揖道,“谢使君厚意。” 无怪乎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刘玄德卖命,出生入死地追寻,这一份真诚是乱世中罕有的。 “使君可曾拆开香囊” 刘备摇摇头,“未曾。”当时荀忻送香囊不是借物暗寓吗香囊中除了香料,难道还有什么蹊跷 他当即拆开来看,从一堆药草中摸出了一枚蜡丸。 “此为何物”刘备摊开掌心相问。 “使君去留与否,曹公尚未决断。”荀忻低声道,“使君若信我”他拱手低头,“愿保使君性命。” “我当如何”刘备皱起眉,犹豫问道。 “除去丸上蜡,溶于水,饮之。” 这听起来极不靠谱的说法,更像是劝他饮药自杀。 “此药可使人昏睡如死状。”荀元衡望着他,肃然道,“诈死,方可金蝉脱壳。” “事关生死,使君当慎重再三,忻改日复来。”荀忻站起身欲告辞。 刘备思虑半晌,剥开蜡丸的外壳,捏着其内的褐色小药丸,直接投入了杯盏中。他抬眼问道,“今日可否” “使君”荀忻震惊于他的果断,或者说草率,“还请三思。” 半杯酒掺入水,酒杯微晃,刘备抬腕一饮而尽,翻盏示意空杯。 “备平生最敬恤民务本之人,如陈元龙,如荀元衡。”他仰头望着荀忻,回忆道,“当年中原螟害,遍野生蝗,元衡治蝗之术,解民倒悬,予民生机。” “许都屯田万顷,我知亦有元衡筹划之功。” “曹军大小舆图,无不仰仗君奔波跋涉,亲手所绘”刘备顿觉困意上涌,知道是药效发作,他扶住食案,“孤信元衡。” “仁人,君子” 一声脆响,陶杯被刘备的衣袖拂落坠地,粉身碎骨。 看着伏案悄无声息的人,荀忻叹口气,长揖及地,“愧不敢当。” 他示意等候在旁的守卒过来,一名守卒伸手入栏杆,摸到刘备的手凝神诊脉,姿态极为专业。 待那名守卒点点头,其他人取来钥匙打开牢门,七手八脚把刘备扛了出去。 此时外头已暮色深沉,刘玄德被装上马车。狱内的其他人没刘备那么好的待遇,被强灌了麻沸散,随意塞入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被数十骑护送着辘辘远去,荀忻转身往回走。 那枚香囊是贾文和所赠,香囊中有蜡丸只是个意外。 那时他们哥俩被荀韶的香囊药倒,华元化治完病,对能致人昏睡的香料颇感兴趣。他和荀韶交流过后,改良配方,制出了无香版的迷药。 但这药疗效太好,华佗严禁外传,荀忻当日顺手牵羊藏了几颗,一颗就随手塞在香囊里。 所谓的“诈死”、“金蝉出壳”自然是诓人的,就算刘玄德不肯自愿吃药,饮食中也能做手脚。 刘备大概是想通这一点,才喝药喝得如此爽快。 如果不出意外,刘备能昏睡四五天,四五天时间足够海船出海。到时木已成舟。 下邳城中,曹操读完书信,望向郭嘉,“奉孝,此事”他低叹一声,“否泰难知。” 但说实话,杀了刘玄德还有些可惜,将其流放蛮荒的感觉好极了,曹操心中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蠢蠢欲动。 “快马传令,祢衡无需出使荆州,另有重任相托。” 第109章 凛凛岁暮 五日后, 黄海上,一支船队在海面上东向而行。 船队由数艘楼船组成,楼船高十余丈, 船上建楼三重,桅杆高一丈余,前后四帆, 是形制较大的海船。 刘备睡梦之中极不安稳,他好似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要么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逃命,要么不停从悬崖坠落。 “云长” “翼德” 刘备按着佩刀, 起身想要掀开车帘,然而起身便没站稳, 又是一阵颠簸,他整个人砸到车壁上,马车彻底翻倒 脸上、背上的钝痛感如此清晰, 刘玄德“嘶”了一声睁开眼,撑起身, 他所卧的是木板,仰头一看,头顶也是木板。 揉着身上的痛处席地坐起,刘备举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木制之物还有一位跪坐的士子, 看其姿势似乎靠着凭几在读书,只留给他一个冷傲的背影。 “足下”刘备试探唤了一声, 清清嗓子, “敢问足下, 此为何地” 那人慢吞吞转过身, 是一张极年轻的面孔,五官端正,然而刘备并不认识。 “足下可识得刘备”刘玄德此时才缓缓想起意识断片以前和荀元衡的对话诈死,金蝉脱壳他难道已逃出生天了 如果是荀忻安排,眼前人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只见那人瞟他一眼,好整以暇般打量着他,语气嘲弄,“晚矣。” “死灰复燃,死尸复醒,晚矣。”那人转过身继续看书,仿佛没听见他刚才的疑问。 此人无礼。 刘备尚且来不及生气,室内又一阵晃悠,如无根之萍,随波浮沉。这是在船上 他皱起眉头,明白了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主公”门边传来惊喜声,刘备抬头看去,下一刻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向着来人跑,“宪和” 来人正是简雍,简宪和,是少年时便跟随他奔走的幕僚兼好友。 “主公醒矣”简雍迎上前,抱住即将跌倒的刘备,喜极而泣。这些天他提心吊胆照顾着人事不知的刘备,再加上身不由己地被放逐到漂泊不定的海上,前路未知,日夜忧虑难安。 但只要刘备醒了,就像昏暗的室内突然有了光,简雍一瞬间有了希望。 “独你我二人在此”刘备被简雍扶着坐回草席上,抓着人的袖子想弄清楚情况。 “公祐亦在此,还有数名主公亲卫。”简雍神色黯然下去。 看来只有他们这几人在这船上,刘备心下一沉。他示意祢衡,低声问,“此是何人” 简雍顺着刘备的目光望过去,叹口气,“使者,许都所委派。”他同情而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公,“亦是主公帐下功曹。” 看着刘备皱眉不语,简雍解释道,“朝廷迁主公为幽州牧。”他找出藏在衣襟里的委任诏书,以及一封信,“主公看罢。” “幽州牧”刘备出身幽州涿郡,曹操怎会好心纵他回乡为州牧 沉默地看罢诏书,刘备展开书信,果然不出意料,是荀元衡所书。 荀元衡在信中详细地介绍了辽东周围的局势,尤其强调其地理位置,继而谴责公孙度,“原辽东太守公孙度,残暴不节,僭越谋逆,立庙设坛,郊祀天地,藉田治兵,九旒乘鸾” “此人裂土自封,合大不逆。使君忠贞之士,履仁禀义,社稷之桢干,国家之良辅,必志在攘除奸凶。” “乐浪一郡,孝武时起即为汉土,而今为东夷窃取” 总而言之,名为鼓励他为国收复辽东、乐浪,实则暗示他西有公孙度,东有高句丽,不解决这两个问题,他回不了实际的幽州。 众所周知,时人认知上的幽州并不包括偏远的辽东和乐浪,可这些偏僻的蛮夷之地,名义上确实是大汉的领土。 “途艰路远,所隔山海,使君珍重。” 刘备在简雍搀扶下站起身,推门而出,凭栏远望辽阔海面。海风腥咸,不远处几名布衣羊裘、渔民模样的男女在收网,吆喝声惊飞一群白身黑翅的海鸥。 冬日天寒,不是捕鱼的季节,渔网中只有半筐鱼虾,几只青灰色的小海蟹。 荀元衡敢冒风险把他送往辽东,必然做好了防备,比如事先传书挑衅公孙度,让他不能投靠公孙度。比如船上除了简雍、孙乾等几人外几乎全是渔民,这些人不会听令于他返航,也无法给他更多助力。 茫茫山海,凶险难测。 “此行所往何地”他问简雍。 “听渔人所言,乐浪郡。”简宪和少见地愁容满面,乐浪当地所居大多是高句丽人,蛮夷之地,不知道靠岸之后他们要如何生活。 那名无礼的使者不知何时也走到船庐外,“昨日靠岸于青州东莱,采买食蔬。若汝昨日醒,尚有逃离之机。” 离开东莱郡后,途中再没有停靠点,楼船将渡过黄海,直往乐浪郡。 “主公不如入庐休息。”简雍侧身挡住祢衡看刘备的视线,不理此人。 “如丧家之犬。”祢衡叹息一声,也不知是骂人还是自嘲。 刘玄德顿住脚步,竟赞同应道,“然哉,然哉。” 昔日孔子逃亡郑国,与弟子失散。子贡到处找孔子,一位郑国人告诉他,东门外有个人,额头像尧,脖颈像皋陶,肩膀像子产“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找到孔子后,如实转述,孔子听后欣然而笑,“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1” 祢衡未必有引用典故的意思,但经由刘备这么回复,便有化用孔子经历的旷达之意。 想到这儿简雍笑了笑,恢复些许以往的不羁洒脱,“圣人亦有穷时,何况我等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而已。” 祢衡望他们君臣一眼,嘴上仍是不饶人,嘲道,“织席贩履辈亦读书” 话音刚落,他被一人从后相撞,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横冲直撞的那人放下手上的食盒,扑上刘玄德的大腿痛哭流涕,“主公” “主公终于肯醒”他全无平日里的儒师风度。 “公祐。”刘备抚着孙乾的脊背,叹一声,“我无碍,累君担忧。” 那边君臣相得,祢衡转头望向苍茫海水,靠着桅杆坐下,最终沉默下来。 在这楼船上,刘玄德刘使君如今与渔民并无太大差别,没有人需要阿谀奉承,矫饰言行。如果说简雍、孙乾的表现都是真情流露,刘备此人果真是以国士待人的贤主 曹军攻克下邳后,马不停蹄征讨东海贼昌豨,待诸如昌豨等等叛向刘备的郡县投降,曹操回军之时接近岁暮。 大军回守官渡,曹操本人免不了回一趟许都。 司空府中,书室门窗紧闭,执戟卫士守在不远处,目不斜视,肃然而立。 室内只听得到展开木牍的声音,一摞公文见了底,曹操的神色愈发凝重。 “刘备叛后,东南多变。”尚书令荀彧做了结论。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威望声名积累数代,底蕴深厚不可撼动。如今曹操与袁绍开战,汝南各郡县纷纷响应袁绍,致力于在曹操后院点火。 已知的叛党数量已非常可观,而这星星之火,还有燎原之势。 放下木牍,老曹揉了揉太阳穴,望向荀文若,问计,“君有何教我”他相信荀彧从来有办法。 而荀文若从没有让他失望。 “袁氏恃冢中枯骨,徒有声名耳。” “名门郡望,岂独袁氏”荀彧一向不卖关子,“许中名士何其多也。若用名士镇抚诸县,必能使吏民安定。” “善。”沉吟片刻,曹操抬眼而笑,“文若真吾之子房也。” 人们叛应袁氏,无非是因为袁氏的声望人脉。只有袁氏有声望人脉未免小觑了天下世家。察举制使然,此时的名士无一不出身士族,每一人背后都有家族势力,各自的根基不可谓不深厚。 镇抚平乱的同时,也尽可能地把许都的世族们绑到曹操的战车上。 颍川陈氏,河内司马氏,陈郡何氏,陈郡袁氏 曹操心底默默浮现长串的家族及名士清单,这一处火不用再担忧,能用名士扑灭。 他稍稍放下心来,余光瞥见案上一物,拾起来笑道,“文若来看此物。” 那是一顶缣帛所制的帻巾上尖下宽,如双掌合拢状,形制更像是仪礼时所冠的皮弁。 “明公仿自皮弁”荀彧不确定道。 “正是。”曹操笑道,“孤名之曰,帢。” “皮弁需以皮革制冠衣,饰以珠玉。” “当今天下凶荒,资财匮乏,冠皮弁不免奢靡,理当因时而变,简易适用。” 他说着取下自己头上的帻巾,换上这顶“帢”,作左右顾盼状,有点得意道,“我以缣帛改制,如何” 荀彧不由莞尔,“甚好。” “不饰珠玉,只以五色分别贵贱,作为军服可否” “明公雅性节俭,节物悯人,甚好。”荀彧微微颔首,不禁又笑了笑。 “此帢便赠与文若。”曹操手指提着缣帛边缘取下头顶的帢,捧给荀彧,“孤亲自改制,天下独一无二,首帢。” 捧出去他又收回手,“忘矣,文若好洁我命人再制一件,改日” 若真不收,眼见得曹操尴尬,荀彧倾身取过缣帛所制的帽子,所谓的帢,在座上拱手一揖,温声答谢。 “明日正旦,文若不如留下,一同守岁饮酒”想到荀彧至今不肯成家,曹操叹口气,邀请他留下宴饮。 说完他又觉得不妥,摆手,“公达不在家中,元衡染恙,文若再缺席,君家先祖当恼孤矣。”想起荀攸还在官渡,老曹也不好意思再多留荀彧。 “染恙”荀彧却好似关注到别的重点,他疑心自己听错,轻声重复了一遍。 “与奉孝同车,二人皆染风寒文若尚不知耶”说到这曹操不再多说,看这情况荀忻像是有意瞒着的,荀氏家风兄弟悌友,倒是他说漏了嘴。 冬日着凉染上风寒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曹操能记得,只因朝夕相处印象深刻,可怜这两人不能过个好年。 乘车回到家中,荀彧边走边问门仆,“元衡可曾来过” 门仆点点头,眉头的纹路深了几分,“彼时主公不在府中。”前些天小荀君登门,主公避而不见,这次主公是真的不在家,也不知是否会生出误会。 头发花白的车夫卸下牛车的车厢,闻言小心翼翼劝道,“君侯年齿尚轻,行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必非有意为之。” “主公怜君侯少孤,在颍阴之时便多有关爱。而君侯自幼寡言独处,唯独亲善主公。兄弟友睦,人人称羡。” “岁暮阖家团圆之时,孤身一人”他躬身拜了拜,“老奴多言。”荀氏对待家仆向来宽仁,老车夫看着荀彧兄弟长大,对主人的尊敬之中还带着些许对晚辈的爱护,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这么些天大家都没弄明白,主公怎么就突然疏远小荀君,数次拒而不见。 “我何时不允元衡来此” 听主公这么说,门仆一喜,“仆遣人邀君侯来赴宴” 荀彧点点头,“依循往年便是。” 今晚是岁暮除夕,黄昏时分里坊中响起了隐约的爆竹声,家家户户悬挂苇索,更换桃符,在门前画虎。 留在许都的荀氏子弟扶老携幼登门,今年也照例聚在荀彧家守岁。 荀攸的妻子带着小荀缉过来赴宴,顾视堂上诸荀,没见到最为相熟的荀忻,问道,“妾闻曹司空已归许,怎不见元衡叔父” 上首的荀悦也放下酒樽,望向荀彧,“ 元衡尚未归许” 只见荀彧摇摇头,“染恙不能至。” “忽染风寒,并无大碍,大兄不必忧心。” 众人见荀彧神色无异,便放下心来,继续谈笑对饮。 天色渐暗,府中处处点燃烛火,荀彧接了几位子弟的敬酒,举杯敬荀悦,“彧即前往探望元衡,大兄还请担待。” “去罢。”荀悦饮尽杯中酒,“他一人卧病在床,终是冷清。” 街衢中随处立着火炬,火光给漆黑的寒夜添几分暖色。腊月三十没有月光,万家灯火足以照亮行人的路。 荀忻门前的亲兵望见荀令君携随从而来,忙躬身行礼,“令君。” “令君请进。”常跟随荀忻左右的那名亲兵引路在前,呐呐含混道,“主公自令君府上归,便闭门不出,扣门不应。”这话说出来倒显得自家主公孩童心性,说得他有些心虚。 眼见荀令君身上冷气更甚,亲兵闭上嘴,埋头带路。 荀忻的府邸占地不大,住的人也少,片刻便走到了他所居的主卧。 今晚随处都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唯独眼前的室内只有昏暗的烛光,被黑暗裹挟,如日之将暮,气息奄奄。 抛去心中不详的联想,亲兵扣门唤道,“主公,令君来访。” 无人应答。 门外的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望向荀彧。 一身素衣的尚书令气质凛若霜雪,指节扣上木门,清脆的响声,“元衡” “破门。” “破门”亲兵们对视一眼,他们虽然尊敬荀令君,但仅仅听令于门内那一位,没人敢轻举妄动。 “军法明文,亡将而诛。”荀彧神情冷淡,“将军染疾而放任不理,若有不测,尔等当问何罪” 久居上位,不怒自威,所带来的压迫感有如实质。 “令君恕罪。”亲兵后背冷汗涔涔,跪倒谢罪道,“仆知罪,令君稍待。” 他拔刀出鞘,刀刃小心翼翼地插入门缝,慢慢撬开门内的门栓。 冷风一灌,吱呀,屋门应声而开。 眼见荀令君举步入室,那名亲兵此时才敢举袖擦一擦额上的冷汗,他轻手轻脚阖上木门,靠在墙上暗自祈祷主公不追究此事。 室内,聊胜于无的幽微烛光下,荀彧快步走向床边。 床上被褥鼓起一团,他缓下脚步,“元衡” 仍然没有应答。 室内太暗,陡然走进来眼睛还不能适应,荀彧转而走向烛光处,借用那盏唯一燃烧的灯烛点燃室内所有的缸灯、烛台。 屋内亮起明黄的灯火,一瞬间生出暖意。 随手探向缸灯旁的铜炉,触手冰冷,炉中火炭早已熄灭。 荀彧站起身,走到床沿坐下,向下掖了掖被角,露出床上那位不省人事的睡容。 他发髻散乱,侧身右卧,近乎蜷缩成一团,身上的外衣竟也未脱,革靴一前一后散落在床尾,像是回来倒头就睡。 试了试荀元衡的额头,入手温热。掌背再贴自己额上对比,明显感受得到差别。 但今晚,哪怕是医馆中的学徒也已休假回家,仓促中哪里还能找得到医师 出门吩咐一声,亲兵急匆匆奉来了凉水。水滴溅落漆盆,淅淅沥沥的水声中,荀彧拧好软布,敷在床上人的额上。 反复敷了一个时辰,又喂下半碗姜汤,荀忻额上的热度终于退下。 望一眼刻漏,时辰不早,明天正旦还有一年一度的大朝,荀彧脱下外袍,打算挤着堂弟凑合一晚。 然而掀开一角被子,他又发觉荀元衡汗湿鬓角,伸手一探,此人里衣几乎湿透。 这么睡一晚病情得雪上加霜。 荀文若叹息一声,披起外袍起身,叫了亲兵进来帮忙给他们主公更衣。 “令君。”刚刚撬门那位亲兵和同袍抬了一张长榻进来,其上被褥整洁,“令君可在此榻休息。” 荀彧道声谢,“不知足下名姓” 他此刻的温和儒雅和方才的威重令行判若两人,却又并不矛盾,让人莫名觉得他本该如此。 “张钧。”那名亲兵揖道,“仆等便不打扰。”说罢忙带着同袍退出去。 明烛静静燃烧,铜炉也被添上炭火,不时有极轻微的“噼啪”木炭剥裂声,以及荀忻匀长的呼吸声。 折腾到此时,接近凌晨,头一沾上枕,他很快入睡 尚书台中,“左丞,可曾见我案上信纸”荀彧并没有随手乱放的习惯,然而遍寻书案,也没看到昨日带过来的书信。 “信纸”被询问的尚书左丞疑惑道,“令君是否记错,左伯纸价贵,台阁中唯有绢帛。” “纸价一钱三张,怎称价贵”荀彧意识到不对,尚书台中早用纸代替价贵的绢帛,他皱眉问道,“尚书荀攸何在” “荀尚书仍在官渡,令君”尚书左丞打量着上司,欲言又止,觉得上司今天不太对劲。 关于荀攸的事对得上,纸许都造纸最初是荀元衡一力所倡。 荀彧沉静下来,“骑都尉荀忻可曾随军” “骑都尉荀忻。”左丞茫然想了半天,“竟有此人” “高阳亭侯” 左丞低头沉思,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背侯爵,片刻后摇摇头,“未闻此爵,令君是否错漏误记” “令君”左丞忙追上尚书令的脚步,“令君何去” “事出情急,改日细说。”荀彧疾步走出台阁,等不及乘车。他向宫中宿卫借了一匹马,快马赶回家,在府门外勒马逡巡。 侍中耿纪走出家门,见到荀文若一惊,“令君为何在此” “在此何为”尚书令不在宫中,到自家门口看什么 却见荀彧对他视而不见,纵马如疾风般在他耳边掠过。耿纪揉揉眼,再望荀文若骑马远去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荀彧策马径直出城,直往颍阴方向奔去。 耿纪仍是他的邻居,但荀忻的府邸却不见踪影。 他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他当年没有寻医救荀忻是否就会是此种情形 颍阴和许昌相距不过数十里,沿官道纵马奔驰,一个多时辰后就抵达颍阴。 荀彧没有回高阳里,他独自骑马穿行小径,越走越偏僻,人迹罕至。 枯藤老树,树梢上乌鸦啼声惨淡,令人不寒而栗。 插在墓上的引魂幡随风而舞,寒风吹过,白幡被风卷起漫天飞旋。 荀彧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荀氏世代的墓地。 这里是颍川荀氏最终的归属。 即使有所预料,真正看到荀忻的墓碑时,他还是脚步一滞。 那两个字他很熟悉,见过许多次,出现在他们往来文书的落款上,出现在曹操的请功表上,出现在升迁诏书上 略微低矮的石碑象征夭亡早逝,隶书篆刻,白粉勾描,落款是“中平五年十二月己亥”,“从子荀攸立”。 恰好是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坟冢上柏树亭亭而立,荒草丛生,高及人腰。腊月时多有祭祀,周围的坟冢大多被子孙洒扫修缮,而这一座坟冢为人遗忘,无人祭扫。 “忻弟。”他走近墓碑,摩挲风化斑驳的石碑,触感如此真实。 抬头望天,空空茫茫,天地无情而沉寂。天地之间,仿佛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或许得而复失比失去更苦,荀彧沉默地倚靠墓碑,不愿再看。 若此墓为真,他的忻弟没有活到加冠成人的年纪,自然也没有表字。 若此墓为假,为何他除此之外,找不到元衡踪迹 若此墓为真,中平五年到建安三年,这十年光阴是他臆想 若此墓为假,除记忆之外,有什么能证明元衡存在 重物坠地声惊醒荀彧,他醒来时仍心有余悸,转头便望向床上,“元衡” 室内光线昏暗,在他睡着的时候烛火燃尽,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勉强能视物。 只见床上被褥平坦,原本沉睡的人不见踪影。 他卧榻边响起了咳嗽声,衣料窸窣。 “兄长何时至此”说话的声音鼻音浓重,以至于有些陌生。 半夜醒来被卧榻绊倒的某人从地上爬起,他头昏脑胀,走两步一头歪倒在卧榻上,倒在荀彧身侧。 努力嗅了嗅,没有嗅到香气的荀忻瞬间清醒,他正打算不动声色与人拉开距离,下一瞬被人拥入怀中。 “元衡。” 熟悉的声音令他放松警惕,终于反应过来是他鼻塞闻不到气味。 “兄长寻何物”荀彧的手在他背后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荀忻压不住喉咙间的痒意,忍不住偏头咳嗽。 “寻汝。” 荀彧放开他,仰卧凝视黑暗,如释重负。 他半晌止住咳嗽,意识到又给人徒增惊吓,荀忻转而沉默,“愧使兄长因我失望。” “并非有意隐瞒。昔日之事所记杂乱,岂敢轻言忆起。” 这些天荀忻想明白了当日荀彧为何失望。 荀彧此前发现从弟失忆,为此担忧伤怀,还要配合他假作不知。再然后某一天,他又靠着自己的观察力发现从弟恢复记忆。 这一次,便很难再仿若无事。 谁能忍受身边人一而再的隐瞒 但从荀忻的角度来说,这次他的确无意隐瞒荀彧,他首先隐瞒的是自己。 逐渐恢复的那一段属于小荀忻的记忆,他潜意识里并不能接受,但越想遗忘的事越难以忘掉,于是便反复演变成为梦魇。 他本人也自欺欺人,以为仅仅是噩梦。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只听荀彧温声道,“往事俱往矣。” 荀忻望着他,半晌愣愣接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110章 内忧外患 建安四年正月, 河北邺城郊外连营数十里,大军集结待发,袁绍亲赴军营。 中军大帐中河北文武齐聚, 共议南下之事。 有人掀帐而入, 冷风寻着缺口灌进来, 坐在帐门附近的文吏不由打了个寒颤,抬头便想骂人。 然而看到那张冷硬而执拗的脸,他默默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叱责咽入腹中。 田丰可惹不得,这位是敢和袁公翻脸的主。 坐在主位上的袁绍抬眼一看,“别驾入座。” 帐中的仆从自觉地搬来坐席, 引田丰坐下。 田丰一进来,帐内的气氛陡然凝重几分,谁都能感受到上头那位压抑的气场, 如风雨欲来。 袁绍这几天心情很不好,罪魁祸首是此刻还在乘风破浪的刘玄德。 谁能想到城池坚固如徐州, 当年陶谦尚可以坚守数年, 去年吕布苟延残喘也苟住大半年, 而那刘备望见曹操麾盖,竟直接弃城跑了 明明两方结盟, 他长子袁谭近在青州, 刘玄德不去求援, 不收拢余部, 反而不知所踪 事已至此, 等不到良机便罢, 袁绍望向下首的群僚, “河水两岸津渡极多, 以黎阳、延津为重, 必先拔之。” 郭图颔首,“明公所言极是,黎阳、延津曹军不过千余驻军” “谬矣。”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人打断,只见刚进帐的田元皓站起,“时机稍纵即逝,难得而易失。淮阴侯曾言,时乎时,不再来。” “曹军东征凯旋,士气正盛,已失决战之机。” “且曹公善用于兵,变化无方,其众虽少,却不可轻忽。” 郭图听着这动摇军心的话,眯起眼,“依别驾之意,不出兵当如何” 田丰拄杖叹息,“还当以久持之。” 座中的沮授闻言抬起头,不禁望向田丰,元皓也支持他的建言 只听田丰道,“将军据山河之固,拥四州之众。不如暂修兵养民,然后趁其空虚,遣精锐为奇兵,袭扰河南。” “曹军救右则击左,曹军救左则击右,使其疲于奔命。” “而我以逸待劳,不出两年,不战而胜。”他所说与沮授当初献的计策一般无二。 “如今舍却必胜之策,欲以一战定胜负”田丰凝视上首的袁绍,气息急促,须髯微微颤动,“成败孰知” 对面将军席的淳于琼听不下去,不忿道,“别驾危言耸听” “放肆” 主位上一声含怒的呵斥听得众人一惊,淳于琼偏过头,不情愿地闭上嘴。 “此战胜负难料,一旦有变,悔之无及”田丰痛心疾首以杖击地,“将军,三思。” 他不称“明公”而称“将军”,隐隐有追忆旧情的意思。彼时公孙瓒还是他们的强敌,袁绍与他同车同席,对他言听计从。昔日君臣相得,如今横眉冷目,人情险于山川,不得不叹。 帐中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喘,连一向肆意妄为的许攸也收敛许多,低头默不作声。 田元皓说的是人话吗大战在即,公然在主公面前吹捧曹操,在群僚面前断言此战难胜,难说不是祸乱军心。 都说忠言逆耳,田元皓这话也说得太难听。许攸暗自唏嘘,老倔头,不知变通。 那边的沮授见事态发展不妙,忙伸手要拉田丰坐下,便听上首传来木牍摔落的响声。 袁本初推落案上的木牍,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能自抑地颤抖。 他扶案缓缓站起身,“田丰乱我军心。” “其心可诛。” “此帐容不下汝。”袁绍望向身边值守的大戟士,拂袖冷道,“送别驾赴狱中自省。” “明公”沮授想要出言劝解,却见袁绍甩袖便走,卫士紧随左右不能近身。 田丰被大戟士倒剪双手,推攘出帐。众人只见这位威望极重的田别驾扔下了他的木杖,惨然大笑。 他回头望一眼袁绍离开的空位,自嘲一般叹道,“噫,竟至于此” 正月,袁绍发兵黄河,亲自领兵,屯兵于黎阳,分兵攻打黄河北岸的延津。 与此同时三位都督中的郭图、淳于琼出兵,与大将颜良一同渡河南下,攻东郡太守刘延。 曹营收到了河北传来的檄文。 身在许都的荀忻有幸一睹这篇陈琳的传世巨作为袁绍檄豫州文。 全文接近两千字,文采飞扬、引经据典,从曹操的祖宗三代骂起,点出老曹不光彩的身世,直称“赘阉遗丑”。 又穷举老曹所做不道德的事,斥其侮辱王室,违法乱纪,污国害民。 转头夸起袁绍,树立袁公光辉的形象,与天人共愤的老曹形成鲜明的对比。 最后给老曹的首级明码标价,“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并特别注明,投降的曹营将校诸吏一概不问罪。 “杀人诛心。”荀元衡端着药碗灌一口,点评道。要是他没有回过袁绍的信,看了得为老曹鸣不平。 他的病友郭奉孝披着厚实的羔裘,同样坐在台阶上,靠在木柱旁晒太阳,悠然随意,“使嘉拥四州之地,或许亦能文思泉涌,大放厥词。” “诛心之语。”荀忻点点头,袁绍就是有骂人的底气,不能奈他何。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有陈琳陈孔璋这样的文采,汪洋恣肆,骂得酣畅淋漓。 “委屈曹公。”随手扔了檄文,荀忻更担心另一个问题,“此檄一出,豫州诸郡必有异动。”这篇檄文明晃晃地招降豫州诸郡,许都附近恐怕不会太平。 行医归来的樊阿路过,“方立春不久,台阶寒凉。”他停下脚步,“祭酒,君侯,若不想用针,还请起身。” 华佗最看重的三个弟子中,吴普与李当之精于药学,而樊阿最擅长的是针术。 对坐在阶上的这两人来说,银针刺穴远比喝药的威慑大。 “起罢。”郭奉孝从善如流站起来,拉起一旁的友人一起往堂内走,“袁绍围白马、延津,不知可固守几时” “于将军治军严整,据地而守,理应能坚持数月。” 豫州,汝南。 “来者止步。”阳安都尉府门前,执戟卫士拦住骑马而来的青年文吏。 那文吏玄袍高冠,腰佩长剑,蓄着山羊短须也无损仪表堂堂,“郎陵长赵俨求见李都尉。” 卫士入内通报后,阳安都尉李通出门相迎,“今日有何要事,竟使伯然亲自登门” “俨为户调之事而来。”两人彼此行礼,赵俨跟着李通走入堂中。 李通这才想起自己下令急征户调的事,“此事我亦迫于无奈。” 所谓“户调”即为按户征收的赋税。 当年董卓乱政,发行粗制滥造的“无文小钱”,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一斛谷的价格涨到了五十万钱。自此之后,人们不愿意再使用五铢钱,交易方式倒退回了最原始的以物换物。 但也不是什么物品都能用来交换,粮谷与绢帛这两样衣食必需品就代替五铢钱变成硬通货。 绢帛又比粮食便携,户调所征收的就是绵绢。 “君知袁绍招诱各郡,诸郡并叛,忠心怀附之地寥寥无几。此时再征收绵绢,恐怕引发民怨,称小人心意。”赵俨与李通本就因彼此性格正直而相交,此时直言不讳。 “如今内外忧患之时,不得不慎。” 李通听他说完叹息一声,“此亦非我本愿。” “袁绍与曹公相持于官渡,左右郡县又纷纷背叛。” “若不调送绵绢,外人必以为我观望形势,以期见风使舵,有所企图。” 这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几日前袁绍派使者任命他为征南将军,李通直接杀了使者,把征南将军的印绶快马送到了曹操手上,以示决心。 荆州牧刘表暗中招降,同样被他拒绝。 既然决心忠于曹氏,忠于朝廷,又怎能给人留下“墙头草”的口实 赵俨蹙眉沉默,“诚然如君所虑。” “然则理应权衡轻重。”他征询道,“不妨稍缓征调,俨愿为君解忧释患。” “善。”李通拱手揖道,“有劳伯然周旋。” 许都,尚书台。 尚书左丞怀抱一摞木牍,“诸郡公文,还需令君亲阅。”放下公文,他回到自己书案后继续批阅文书。如今是多事之秋,曹司空不在,朝野上下,四州之事,全靠尚书六曹这几十人轮轴转,忙忙碌碌维持运转。 荀彧展开一卷木牍,是郎陵长赵俨赵伯然的来书。 “今阳安郡当送绵绢,道路艰阻,百姓困穷” 大意是,阳安郡本该输送绵绢到许都了,但是一则道路艰阻,容易被抢;二则百姓很穷,加上邻城都叛变了,搞不好会闹成叛乱;第三是阳安郡的人忠厚老实,没有变节,这是好事理应得到嘉奖。希望国家抚慰,把所征收的绵绢再还给百姓。 荀彧思虑片刻,动笔回书,“辄白曹公,公文下郡,绵绢悉以还民1。”他回复会禀报曹公,又决定把绵绢发还百姓。 继续批复公文,其中大多是太守、属吏们禀报叛乱之事。 乱生于内,豫州诸郡只是其中一角。 他作为尚书令镇守后方,就连他也收到了袁绍的书信,可见许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亦暗潮汹涌。 在一众诉苦、报乱的公文中,来自徐州广陵郡的来书颇为出人意料。 广陵太守陈元龙上书,孙策无故遣兵围攻广陵,已被他所击退。只是广陵兵少,恐敌寇卷土重来而寡不敌众,请朝廷增援兵卒。 广陵是徐州的东南屏障,位置重要,于是荀彧写给曹操的书信中再添上一件事。 快到黄昏之时,一名年轻的尚书令史来送纸墨,犹豫许久没走,“令君。” 他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但对上荀令看过来的温和而鼓励的眼神,令史平复了慌张,鼓起勇气躬身长揖。 “明日三月三,正逢休沐,许都文士相约会于洧水之滨。” “许都士子翘首以待,盼望令君能至。”年轻人小心翼翼抬眼,神色间带着未经离乱的纯粹天真。 荀彧笑了笑,随和问他,“邀我修禊” 这名令史是尚书右丞族中子弟。 隔壁的右丞注意到这边动静,不动声色竖起耳朵,恰好听见尚书令这句话,忙过来请罪,“竖子不知礼数,使令君见笑。” 右丞直属于尚书仆射,掌管钱谷,和尚书令的关系没有左丞那么亲近。 如果不是在尚书台中不能失仪,右丞只想动手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曹公不在许都,许都便由荀令君主掌,就算是伏后之父,伏完在宫中遇到荀文若,也得按礼回车避让。 “无妨。”荀彧莞尔而笑,“上巳袚除古来有之,合当共襄盛事。” 他望向一旁的左丞,“以我名义,邀朝中公卿同赴此会。”他起身准备出宫,路过右丞时拍了拍此人的肩膀,“于洧水之滨。” 尚书右丞心跳停了一拍,荀令君此举是何意 他望向自家子侄,这要是让满朝公卿知道,所谓上巳之会,事因他家子弟而起 “竖子办得好事”右丞怒而拂袖而去。 令史被骂得缩了缩脑袋,其他年轻的同僚见他叔父走了,忙上前来安慰,感动道,“为圆诸生心愿,以己为牺牲,君之德盛矣。” 乘车回到家中,荀彧问起仆从,“曹公所赠白帢收在何处” 仆从忙从箱匣中取出洗好的缣帛巾帽,奉给主人。 “主公明日欲巾白帢”见荀彧把巾帽拿在手中,联想到明日行程,仆从一惊,“此物武人尚且不喜,贵贱有别,主公何必巾之” “人与物岂有贵贱之分”荀彧不赞同他所说,“凶荒之年,因时俭省而已。” 放下白帢,荀彧没有责怪他,只问,“元衡在家中” “君侯近日并未出行。”仆从忙不迭点头。 土砖砌成的窑炉,火口处熊熊燃烧着松柴,发出轻微的空气抽裂声。圆柱状的烟囱往上喷腾橘红色的火焰,伴着黑烟滚滚,直冲云霄。 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站在火口旁,根据经验看火势变化,不时示意身边的短衣年轻人成捆往火口底投柴。 而其他人站在另一边等待,每个人脸上神色凝重,隐隐带着期待。 荀彧走进从弟的庭院,所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元衡。” 三月天气回暖,荀忻早脱下羊裘,他所穿的是一件收袖口的黑色骑装,脸颊上几道显眼灰痕,与手下的亲兵以及工匠站在一处,融入人群之中。 饶是如此,荀彧仍一眼从十几人中认出他来。 荀元衡被熟悉声音叫住,回头答应。待荀彧走近来,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举袖胡乱擦把脸。 “兄长来得正巧,今日出窑。”他眉眼含笑时,眼眸极亮,笑容很能感染人。 纵然荀文若博学多识,烧窑也确实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荀令君看着花猫一般的荀元衡,应了一声。 庭中摆有坐塌与胡床,一边的亲兵自觉地搬过来一张胡床,请荀彧入座。 耐心等了半晌,似乎终于到了出窑的时刻,众人砸开之前封住的窑口,一人脱光上衣,光着膀子进入温度还未彻底降下的窑中。 封着瓷器的匣钵被小心地搬出窑炉,搬到庭中的空地上。 众人都围了上来,激动中又带些忐忑,所有人眼神不约而同望向荀忻,“主公。” 他们忙活了这么多天,成败揭晓只在一瞬。 荀彧发觉荀元衡好像也很紧张,目光下意识望向自己,隐含着跃跃欲试与忐忑。 他不由笑了笑,很少见荀元衡露出这副模样。 匣钵没开之前,没人知道结果是怎样。 “老天眷顾,上天保佑”有人开始闭目念叨起来。 “开窑”荀忻顾视身边的伙伴们。 “开罢。”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点点头,当先上前打开脚边的匣钵。 第一个被打开的匣钵开出的是一件青瓷,釉色温润如玉,在荀彧生平所见瓷器中成色可称上品。 匣钵被陆续打开,所开出来的瓷器有好有坏,有上釉不均的,有整件破裂的。釉色有深有浅,大多看上去偏青绿色。 众人的神色却越来越沮丧,唉声叹气。 最终只剩下荀忻眼前的那件匣钵还没动,他亲手打开时,众人凝气屏息,待看到内里的瓷器不禁激动欢呼,喜道,“成矣” 荀彧单膝跪地,扶着荀忻肩膀上前来看,只见那件瓷瓶釉色素白如雪,透净如羊脂白玉。手指触及,触感光滑温润,也与白玉一般无二。 他也曾见过白瓷,不过颜色惨白如墙粉,质地较粗,远不及青瓷光润细腻,更比不上眼前乳白如凝脂,光润如象牙的惊艳之感。 荀忻伸手小心翼翼托起瓷瓶,还没来及细看,笑意缓缓消失。 瓷瓶另一面裂了。 自瓶底裂开,真切的裂痕蔓延到瓶身,荀忻拾起那块碎瓷片,神情转为凝重。 众人不由得遗憾万分,痛惜世上少了一件珍器。 “此处釉色不均”荀彧看着瓷片上偏青白色的区域,望向他问道。 荀忻点点头,去看匣钵上的编号,看向老翁,“此件记号为甲四,烦劳刘翁查一查釉料配比,再行尝试。” “兄长。”荀忻起身时顺手扶起自家兄长,“使兄久等。” “诸君不必沮丧,此事非朝夕之功,必有功成之日。” 接到荀忻眼神示意的亲兵会意,笑道,“今日辛劳,诸君皆有赏。” “兄长久等。”欢呼声里,荀忻边走边向荀彧拱手作揖。 荀彧看着他,玩笑道,“可登堂否” “入室亦可。”荀忻摊手请他先行,“兄长请。” “元衡欲烧白瓷”荀彧大概知晓了他的意图。 荀忻点头,“兄已见白瓷精美,何况物以稀为贵,此物可卖高价。” “一旦釉方定下,便可大兴瓷窑,如此贫民亦有生计。” 见荀元衡眼神诚挚,荀彧有些触动,同时又想起一事,“去年岁暮于城南,汝未竟之语,为此事否” “兄长知我。”荀忻笑了笑,轻声道。 他的兄长却微微摇头,否认道,“从前不知。” “现在知矣。”他引着荀彧入座,“兄长不会无故而来。” “三月三日上巳佳节,颍阴诸士子相约于洧水之畔,袚除游春,饮宴论经。”荀彧颔首道,“久闻足下精通经义,向往已久,盼望当日能一闻高论。” 荀忻将要去倒马酪的右手在空中停顿了半分钟,直等到荀彧说完,他眨了眨眼,慢慢反应过来。 如此熟悉的说辞,这种暗示性的表达方式,他再不明白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昔日颍阴是兄长令人邀我赴会” 只见气质如兰草美玉的荀令君望着他,默认道,“昔日不肯去,明日肯否” 第111章 古今之辩 “郎君。”几名侍女趋庭而过, 遇到遮掩行迹的小主人,盈盈行礼。 年轻人刚走进家门,望到不远处走廊里的父亲, 本想要躲避。哪知一时制止不及, 让侍女们暴露了他的位置。 对着父亲望过来的锐利眼神, 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若无其事拜道,“大人。” 不久前被朝廷再拜为太常的杨彪举步走过来, 停在儿子面前,一言不发。 知道逃不了一通训诫, 杨修当先认错,“儿今日忘矣。” 只见他头上束发, 无冠无巾,仅仅以发簪固定住。 修今日受孔融之邀,到其府上赴宴饮, 席间以头巾为赌注博弈, 他气运不佳输了头上帻巾。 本来算准了父亲这个时辰该在书室看书 看来今日是真的气运不佳。 看儿子自觉认错的份上, 杨彪怒意稍减,训道, “冠巾者,首服也。人之有冠, 如宫室之有墙屋, 汝竟能忘” “我家百年之间, 从未出无礼之徒。”警告说罢,杨彪转身原路返回,又往堂中走。 杨修忙称诺, “儿知矣。”忙跟上父亲的脚步, “大人有事相语” 不然何必刚走出厅堂, 又往回走。 杨彪心底满意儿子的敏锐,神色和缓些许,示意杨修与他隔着书案面对面坐下。 “荀彧邀我赴洧水之会。”他似乎笃定杨修已知晓此事,提起时只说“洧水之会”。 杨修在孔融家时,孔文举等人同样收到邀约,心知父亲向他提起,多半是决定了要去赴会。 “大人近来足不逾户,阖门不出,而今应荀文若之邀”杨德祖稍稍停顿,随即得出结论,“荀令君欲以此试探许都公卿” “言多必失。”杨彪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叮嘱,“明日汝不可争强好胜,静观其变,知否” 出许都东行数里,洧水自西北往东南流淌。鹅、鸭停留在芦苇边,懒懒梳理羽毛。漾着波纹的河水,划过来的小舟上佳人耳坠明珠,云髻斜钗三珠。 洧水之畔遍植桃杏,正逢三月春光,春华灿烂。 千丝万絮的垂柳,轻拂游人面,春风吹雪般,花瓣零落在地。骑马并辔而行的少年郎,互簪杏花、巧笑嫣然的窈窕女郎,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可见更多携妻带子出游的文吏,一时间行人接踵,车马络绎 又一辆帷车停下,帷幕被人挑起,当先下车的青年人身姿高挑,应季地穿了一身似春草的青袍,气质仿佛松竹雅直。他生得白皙美姿容,更衬儒服颜色,甫一下车便引人注目。 春光正好,碧空白云映照下,满枝梢烂漫的杏花在风中微微晃动,吸引来蜜蜂盘旋。清风徐来,树底下光影翕动。 仰头能见自树梢斜泄而下的光晕,清浅的杏花香气随风而散,枝头绚烂如画,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 身处美景中不由心旷神怡,荀忻望一眼河畔边的宴席,远远可见人头攒动,前来赴会的人比想象得多。 “今日可谓盛况。” 他转头扶一把要下车的兄长,不经意抬眼,忙提醒道,“兄长当心。” 老曹所改的那顶白帢比帻巾略高,荀文若又修八尺有余,即使留心低头,帽顶还是碰上了杏花枝梢。 枝头簌簌,杏花春雪,花瓣纷纷然落下,落在树下之人衣上与鬓间。 荀文若素袍白帢,玄鬓玉容,树梢间光影映在他脸上,明暗交织,动人心魄,让人不得不叹光影亦偏爱美人。 齐幽兰以争芬,佩鸣玉以比洁1。 柔情负雅,如庭积霜雪,夜来皓月。 即使相处十年之久,荀忻仍有瞬间的恍惚,回过神来拍落沾衣的花瓣,轻声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仰赖兄长才有此幸。” 荀彧走下车,哪能听不出荀元衡话里隐隐的调笑意,只问他,“又出自何处”指的是“春日游”之句。 帮他兄长拍掉身上落英,摘下缀在鬓发间的花瓣,荀忻学着荀公达的一本正经,“出自肺腑。” “阿谀。”荀彧微微摇头,轻斥时眼中略带笑意,不理会从弟偶尔的花言巧语。 荀忻发现荀彧所带的白帢其实被树枝压塌了一点,触枝后帢顶凹陷,前后两角形成尖顶。 他刚想要提醒,但帽型这样变化后,似乎不再单调,视觉效果更好 荀元衡收回本想要抚平凹陷的手,笑了笑,“行矣。”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他们兄弟一前一后走入宴席中,瑰逸令姿,风姿仪表无不出众,不相识的人也不免投来目光。 “令君至矣。”暂代主持的尚书左丞忙起身过来相迎。 荀彧行过之处,儒生士子纷纷起身揖礼,文吏拜一声“令君”。 荀忻与他兄长告别,顾视场中,没有看见郭奉孝,也没有看到几个熟人。 与他相熟的人要么被召去官渡随军,要么被外派到郡县镇抚各地。 与会的大多是朝官和未出仕的儒生。 案席安排得极整齐,甚至食案上的碗碟摆放的位置都如出一辙,及其符合强迫症美学。 荀忻不由看了一眼尚书左丞,那位出身世家的小老头似乎很了解他兄长。 不远处,少府孔融正和人饮酒。自从祢衡被遣去辽东为使,音信断绝,孔融对老曹渐生不满,积极唱反调,行事愈发肆意敷衍。 今日好歹是经会,正经庄重的公众场合,孔文举没戴缣巾,松松垮垮穿着一身旧袍,随意得仿佛身处家中。 “荀君。”听到背后有人呼唤,荀忻转过头去,眉目英朗的青年对他揖道,“幸得再会。” “子扬”荀忻惊讶一笑,他倒忘了刘晔还作为被征召的淮南名士留在许都。 近来诸事繁忙,老曹估计忘了这一茬。 走到刘晔席旁落座,和他寒暄,“子扬来许都,愧未曾招待。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宴罢,忻当执帚相迎。” 刘子扬拱手,“晔还未曾拜诣荀君,委实失礼。” 两人面对面作揖,成年人的客套结束,定下来今晚去荀忻家一聚。 执经问难早已开始了,荀忻听一位儒生站起身道,“如此盛会,多年难得一见。光武时曾有夺席谈经之盛事,今日群贤毕至,不如效仿故事” 所谓“夺席谈经”,指的是光武帝刘秀时的事。有一次正旦朝贺,刘秀看殿上儒臣们都在,想出一个助兴的玩法。让群臣里能说经的人相互诘难,说不通义理的便被夺席,席子给辩赢的人。 以坐席为赌注,输了颜面扫地,赢了极出风头。 当年侍中戴凭,舌辩群儒,一人重坐五十余席,当即举世闻名。 一听提议这种玩法,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好事的人连连抚掌称善,不想参加的也不好当场认怂。 当那名儒生前去征询尚书令的意见时,荀令君闻言一笑,颔首,“可。” “夺席”的规则一出,场面更加活跃。杨彪一个没注意,身边陪坐的儿子便不知所踪,环视四周,毫不意外发现杨修果然参与到了辩经中。 刘晔的淮南好友们打过招呼先后离席,前去公卿一席找人问难。 所谓“问难”,“问”指最开始提出的问题,“难”则是后续的一再质疑。 在荀忻看来,这种辩论形式其实有点像后世的学术“答辩”。只不过“答辩”是从学生角度来说,“问难”则是站在老师角度而言。 片刻之后,公卿席上所聚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围住一角,前拥后挤,不像是辩难,更像是看热闹。 刘晔与荀忻对视一眼,“荀君,既至此,不如一探究竟。” 来都来了,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因此刘子扬提议他们俩也去看看热闹。 荀忻深以为然,和刘晔起身往那边走。 能引起这么大动静的必然是朝中大佬。 走到人墙之后,他们凭借身高优势,不用走上前就能一睹场中人面目。那两位安坐席上,都是年近半百的文吏。 刘晔认出其中一人是广交友的大名士孔融,另一人他没见过,于是低声询问身边的荀元衡。 “侍中郗虑。”荀忻回忆片刻,“据闻乃郑康成弟子。” 刘晔应声,语气带着些许了悟,“康成公弟子。” 郑康成,即郑玄,是当世最出名的通儒,博通古今,遍注群经。提起是郑玄的弟子,便大概能体现其学识水平。 只听孔融发问道,“敢问侍中,社所祭者何神也”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荀忻与刘晔面面相觑,孔文举动真格了 “社所祭何神”是个经典论争,是由郗虑的老师郑玄所引起。 这件事说来话长,得从“今古学之争”说起。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家经典被焚烧殆尽,等到汉初兴儒术,所奉为经典的儒家经书是从何而来呢 是由幸存的经师口述记录。 如伏皇后的先祖济南伏生,曾冒死将尚书藏于墙壁中,流亡回乡后收集残篇整理。 等到汉文帝时,后来人们虽在曲阜孔壁里发现古文尚书,但前代的大篆字体已经没人能看得懂,无人通晓其义。只有九十岁高龄的伏生口头传授,整理记录下来的版本,称为今文尚书。 这种汉以后,大体上以隶书编写的儒家经书,称为“今文经”。 而保留下来的前代原版的,以大篆字体编写的儒家经书,称为“古文经”。 学习这两种版本经书的,相对应的有“今学”与“古学”。两种学派学的书不一样,观点也有差异。 对于“社所祭何神”这个问题,前辈的古文经学家贾逵、马融等人认为,神社所祭的是共工氏之子句龙,即句龙为社神。 而郑玄虽然是以古文大家闻名于世,实际上他兼通古今之学。他在注周礼时,依据孝经反驳贾逵等人的观点,认为神社所祭祀的是土地神,句龙为配神。 孔融显然读过郑玄所注的周礼,才能问出这一句。 而郗虑作为郑玄的弟子,他的回答也显而易见。 只见郗虑微抬眼皮,看孔融一眼,“郊社之祭,国之大事。非我辈学识短浅者所能论。” “然少府既有问,虑不得不答。社所祭者,土神也。” 孔融诘难道,“社,祭土主阴气,而句龙为土行之官,主阴明。与礼记之说不相违背。” 荀忻眨眨眼,回忆经义,孔融所依据的是礼记郊特牲,指出句龙的属性与神社相符合,以此证明句龙就是社神。 只见郗虑答,“断章取义之论。礼记礼运曰,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命降于社谓殽地,参于天地,病于鬼神。” 他继续背书,引用礼记原文反驳孔融,说圣人与天地合称,与鬼神并称,说明社与地神的紧密联系。 “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象国主社,示其本也。”他说明大地承载万物的重要性,而祭祀社神是为了尊重地神。 “社主为句龙,岂非德不配位” 荀忻眼见身边的一位儒生拔出簪在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掏出卷轴,舔开笔锋,刷刷开始记录。 一旁刘晔低声问他,“元衡以为,此二公孰能辩胜” 再看身边挨着的几位都竖起耳朵,荀忻摇摇头,“不知。” 按目前来看,郗虑引的经典原文更多,论据更充分,但孔文举也不是讷于言语的人。 果然孔融开始针锋相对,诘难道,“诚如此,若以土为尊,以地为首。而大宗伯中,上下次序为天神、人鬼、地祇,为何人在地之前” 孔融所说的大宗伯指周礼春官大宗伯,其中有句为,“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 这一句中“地祇”的次序排在“人鬼”之后,而句龙即为“人鬼”。 只听孔融继续道,“此与侍中之言相悖,是以,为何社主非句龙,而为地” 他们俩你来我往,难来答去,郗虑所证明无非是地神很高贵,你句龙不配。 而孔融所证,地神也没高贵到哪里去,为何句龙就不配 既然孔融问到天地人的秩序,郗虑依然不虚,引经据典而答。 两人辩难半晌,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最终辩到了道德层面上。 郗虑说,假如句龙是配神,让其冒用地神之名,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孔融说,句龙明明是地神,贬本神为配食之神,良心该痛的是你才是。 依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两位大佬走了,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四散开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有人沉思有人喃喃自语。 在场的人中有古文经师,也有世代为官的今文学者,两派与那二位一样各执一词。此刻垂头沉思,偶尔眼神相接,似乎有电光火花。 经学是士人的根本,在士人心中维持本派学说的正确性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人表面上沉默,心里都在搜肠刮肚,只等回家写篇书信,联系亲朋好友,集思广益,辩倒冥顽不化的今学古学之徒。 杨修回到父亲身边,旁观整场他若有所思,低声道,“论阳谋,因势利导,天下未有能及荀文若者。” 此会过后,人人忙于辩论古今之争,还有谁有闲暇配合袁本初搞政治动作 回答他的是食案底下他父亲敲来的竹杖。 那边荀忻端正坐好,正准备拾起竹箸吃饭,一人径直走向他,停在他与刘晔案前。 “足下治何经典”那位自带坐席的儒生向他一揖,彬彬有礼道。 他忘了,“谈经夺席”还未结束。 荀忻仔细看这名儒生,冲和有礼,气定神闲,但既然能过来问难,他猜测这人是治尚书的。 五经之中,以易玄妙难懂,学的人最少。 荀元衡合袖一揖,答,“治易。” “原来如此,在下治毛诗与夏侯尚书,请恕唐突。”那名儒生果然退去,转而去问刘晔。 刘子扬并没有荀忻这种不学无术的心虚,坦然应战。 “阁下治易”路过一位须发皆白,大概年过古稀的老儒生,含笑望向他。 荀忻对上老人泰然自若、沉淀岁月智慧的眼神,沉默。 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定然不能当场反悔。 “然。”荀忻起身一揖,以示尊老,“先生有席坐否” 那边正与刘晔辩难的儒生分心望过来,极热心地送过来一卷草席,“在下许久未见人辩易。”他又回来向刘晔揖道,“急于观战,改日再与足下一决高下。” “今日当为足下胜矣。”就这样随意决定不辩了。 说罢他竟把仅剩的那张坐席弃而不顾,凑到荀忻案边席地而坐,翘首以待,“二位只当我不在。” 荀忻望着这素不相识的吃瓜群众,无语凝噎。 老人朗然一笑,缓缓开口,“我亦多年未与人问难。” “偶然来许都,赴此会,又耳闻阁下雅擅治易,不由欣喜”老人说了很长一段这些年学易的经历感想,不像是问难,倒像是来传道授业。 于是荀忻余光又见到那名儒生取下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取出纸墨,刷刷记录。 旁边的人察觉这边的动静,渐渐聚集了一些人过来。 荀忻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上一刻他还在围观别人,此刻形势逆转,这么快就变成了被围观的人。 他恭敬地听老者说话,不时答几句。荀忻的叔父荀爽荀慈明,同样是此时的硕儒,遍注群经,尤其精于易。 他记得原主曾读过六叔所注的易,繁杂难懂,极大地打击了原主一心向学的积极性。 但毕竟曾认真学过,他自称治易也不是虚言。 老人提了一些易理、象数,笑了笑,“人老记性差,本该问难,竟忘矣。” “阁下治易,当知天文,识星象。” 他终于问道,“日月之形若何” “如丸抑或如圆盖” 问及日月的形状,这题对荀忻来说本该极简单。但问难从来不是给个答案就行,它需要符合儒家逻辑的解释。 荀忻想了想,答道,“日月之形如丸。” 老人追问,“何以知之” “以月之盈缺可知矣。”荀忻缓缓道,“月如银丸,本来无光,日光相耀于是有光。” “月初之时,日在月之侧,光照月上,正面视之则如钩。” “日渐远,所照处渐多,月光愈满。” 他低头看一眼食案上,碗碟中盛有枇杷。他拾起一只金黄圆果,向儒生借了毛笔,涂黑枇杷的一半。 “公请看。”他捏着枇杷的蒂,慢慢转动,“涂墨丸上,侧视墨处如钩,正视时则正圆。” “故知日月如丸也。” 儒生接回笔,若有所悟,“原来如此,张平子所言浑天如鸡卵,不想日月也如丸状。” 所谓张平子即为发明浑天仪、地动仪的张衡。 老人笑了笑,捋胡须,“此说能自洽,善哉。” 他诘难道,“若如丸,为何相遇不相碍” 日月相遇却不相阻碍,当然是因为它们不在一个运行轨道上。月球是地球的卫星,绕地球运转;地球是太阳的行星,绕日公转。 他总不能跟古人解释“万有引力” 荀忻想起易,求助于万能的“气”,解释道,“日、月,气也。” “有形而无实质,因此相遇而无阻碍。” “善哉。”老人拊掌道,“多年未遇良才如卿者。” “此席当让于卿。” 荀忻哪里接古稀老翁的坐席,起身阻止,忙道“不必”、“不敢”。 老人见荀忻容貌年轻,又不在公卿席中,以为是未出仕的世族子弟,有心收他为关门弟子。 “刘洪斗筲之才,忝为山阳太守,不知阁下姓名” 刘晔一直坐在邻座旁观,敏锐察觉到些许误会,未免大家尴尬,他拱手帮荀元衡介绍道,“此为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元衡。” 老者有些意外,也有些遗憾,“原来是荀侯当面。” “幸会府君。”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官衔低于太守,更何况此时的太守几乎等同于割据一方的军阀。 那名记录的儒生停下笔,“府君莫非为刘元卓,续律历志,编乾象历,雒阳刘郎中” 荀忻望向儒生,听这话,他应该当年游学过雒阳,可能是太学生。 老人对他拱手,似喜还悲,“不想京师还有人识我。” 第112章 蓄势待发 官渡, 日暮黄昏,曹营中袅袅炊烟散去大半,最后一批值守的士卒交接完毕。热腾腾的麦饭捧到手, 士卒埋头狼吞虎咽, 用衣袖擦擦布满沙尘的陶壶口,就着晚霞仰头豪饮。 水滴顺着下颌流入颈侧,他喝完抹把脸, 满足叹一声。 中军主帐外,宿卫的亲兵来回巡视, 持戟佩刀,守卫森严。 不久前军中有人反叛,趁着宿卫轮换之际潜入帐中, 意图行刺。幸而生性谨慎的许褚看出破绽,去而复返,斩杀了大惊失色的刺客。 经此一遭,曹营守卫愈加严密。 帐中,长长的卷轴铺在书案上, 一端落于地。仔细看来, 卷轴上圈点图画,是一副简画的地图。 曹操随意披着外袍,内里是丝帛质的里衣。他一手拿着烛台,在橘黄火光下眯着眼,手指摩挲舆图上的一点。 贾文和静静坐在席上,眼观鼻, 鼻观心, 几乎要与背景暮色融为一体。 被曹操点名要到官渡来, 来之后被迫每日侍坐曹操左右, 贾诩言行更加谨慎,让人挑不出错处。 荀攸坐在一旁,不时低下头,握掌成拳,抵在唇边咳嗽。黄河岸边不知从何时起的风俗,遍植柳树,到春天柳絮纷飞,诱发了荀公达早年的咳疾。 咳嗽声使曹操回过神来,他提起案边陶壶倒了盏水,塞到荀攸手里。 “志才回书方至,仲德拒我增兵。”曹操盯着图上朱笔圈住的鄄城暗叹口气,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靠兖州起家,攻下颍川后才将军政重心转移到豫州。如今要与袁绍决战,豫州许都作为本屯还留有一些兵力,而兖州却几乎被抽调一空。 程昱为他都督兖州,手上仅有七百兵守鄄城。 七百兵守得住什么 他让戏志才亲赴兖州给程昱做帮手,顺便征询程昱的意见,问问是否要增兵两千给鄄城。 没想到程昱断然拒绝。 荀攸喝完水止住咳意,“明公,宜听仲德之言。” 郭奉孝不在此,荀公达不得不放弃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解释道,“若增兵鄄城,兵多则成敌患,袁绍必先出兵除患。” “不增兵,鄄城兵少,袁绍不敢轻易分兵。”他道声谢放下耳杯,“明公毋忧,仲德能稳守鄄城。” 主座上的人叹息,“大抵智谋之士所见略同,仲德亦如此劝孤。” 贾诩想,兵力少,在袁绍心中就不足为患,反而会怀疑这个明显的缺口是不是曹操故意布下的诱敌之计,更加不会轻易分兵攻打。 话虽如此,守在鄄城的程昱还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错算 贾诩察觉到曹操抬头望向他,叹道,“程昱之胆,勇逾贲育。” “贲、育”所指的是战国时的勇士孟贲和夏育。 帐中明明有两个人,曹操和荀公达话说得好好的,偏要转头向他夸程昱,难说不是敲打之意。 “公之言然也。”贾文和拱手附和,只当听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时帐外却有喧哗声,似乎是有斥候回营,亲兵在帐门处禀道,“明公” “颜良大军进围白马,刘东郡难以久持,向中军请援” 刘延为东郡太守,奉命留在黄河南岸,屯兵在白马抵御袁军。他和颜良等人周旋了一个多月,极力延缓袁军渡河,到今天才来官渡求援,必然已是强弩之末,难以支撑。 曹操当即屈膝站起身,在原地徘徊两步,很快做出决定,“当救白马。” 荀攸移席靠近曹操的书案,就着烛火看舆图。 见此曹操重新坐回原位,再看舆图时皱起眉,“此图过于简陋。” 自从荀元衡到他帐下后,大小舆图无不出自其手,详细精妙,又一目了然,山川阡陌如在眼前。 这种事向来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此时荀元衡本人不在,原先手底下带出来的那些人差强人意,画出来的军事图勉强能入眼。一旦放在一处,对比之下又显得简陋至极。 “攸此前曾前往探察。”见曹操的注意力被转移,荀攸微微摇头示意无妨,他看舆图只是为了确认思路无误。 “明公,敌众我寡。如今取胜之道,分其势乃可。” “然,公达请论之。”曹操闻言便知荀攸要献计,忙坐端正,恳切相问。 “于将军守延津,亦为袁绍所围。” 于禁一直率军驻守在黄河北岸延津一带,他治军严整,袁绍分兵来攻也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 “欲救白马,不若引兵往延津。” “公达之意”曹孟德压下眉头,眼神一亮,荀攸为他打开一条新思路。 佯攻之计 “明公率兵渡河,作态欲袭袁绍后方,绍必引兵来应。”荀攸点着舆图上黄河北岸的延津,移指斜划至南岸的白马,“然后轻兵奔袭白马,攻其不意,掩其不备,颜良可擒也。” 贾诩在旁听完,顺着思绪想下去,不禁点头,“此计可行。” 声东击西之计机动性强,时机如何把握,全靠将领临场反应,实行难度大。 这种作战方法极考验将领个人能力。 论行军作战,曹孟德本就是当世少有的良将。 见荀攸说完转头抬袖咳嗽,曹操忙帮他抚背,“公达且随我同行,白马想必无柳树。”玩笑说罢展眉而笑,以眼神征询荀攸意见。 “攸既献策,自当随行。”荀公达不假思索。 曹操转头又注意到案上的卷轴舆图,不由望向左右,“绘图之人何在传唤过来。” 卫士应一声诺,出帐不久就带了一串尾巴回来。 “主公,人已带到。” 曹操拿着卷轴,皱着眉头沉默片刻,抬眼审视这几人,直看得那几名跪地的军吏抖若筛糠。 他缓缓道,“绘图月余,尔等竟如此敷衍懈怠” “嗯” 这一句尾音上扬,那几名军吏感受到压得人几欲窒息的凛冽杀机。 几人叩头如捣蒜,惶恐至极,“仆万万不敢懈怠” “制图粗糙若此,反称孤污蔑”高踞主位的人冷哼一声,还是不疾不徐,内蕴杀意。 “明公息怒”一名军吏忙自辩,“伏惟明公,仆等绝不敢懈怠,制图之法幸由荀君所授” 贾诩听到这一句,心道,此人口中的“荀君”应该不是指荀公达,而是还在许都的荀元衡。 “测量、速绘一如往常,然汇总成图往常由荀君一人为之。” 另外一名军吏续道,“荀君因病留许都,仆等五人按既定之法缩算,焚膏继晷,夜以继日,算得数据,即绘成图献上,万万不敢懈怠” 曹操与荀攸对望一眼,大概听明白了这几人的意思。 他想起荀忻往日绘图时的速度,不由眯起眼质疑道,“元衡一日能绘巧图,尔等五人尚需几日” 那几人叩头汗颜,“三日有余。”他们熬了三天累得腰酸背痛,精神恍惚。 因为算数据用的时间超过预期,来不及算得尽善尽美,数据节省了,最终的成图才显得简略。 带他们过来的卫士拱手道,“仆前往传唤之时,帐中颇乱,算筹与图纸四散于地。”他补充道。“人皆昼寝于帐中。” 供词与卫士的证言两相验证,这几人此前也没出过差错,所说大概不假。 然而这样说来,荀元衡计算的速度未免太过惊人。 “荀君善于数算,仆等望尘不及。” 曹操不禁以眼神询问荀攸,要不是贾文和在场,他就要开口问一问荀公达荀家是不是有什么家传的速算秘技 军吏们即使达不到“运筹如飞”的地步,也是精通筹算的专业人才,如果同样使用算筹必然不会形成这么惨烈的对比。 荀攸垂眸答了一句,“攸从父少时治易,善算殊于常人。”尤其是失忆后,他家小叔父也许忘了藏拙,确实展现出远超常人的数算能力。 卜卦用蓍草,算术用算筹,其实就演算而言颇有相通之处。善于治易的经师必然也精通数算。 这倒也是合理的解释。 既然不是原则上的态度问题,曹操便不做追究,让这些人退下。 “元衡留于许都,费不当也。”他裁纸蘸墨,提笔给荀彧写信。 许都宫内,黄门侍郎领着一老一少两人畅行无阻,往宫禁深处走。 “听闻府君为宗室。”走到回廊的尽头,黄门侍郎回头望向皓首苍颜的老人,低声相语。 老人比他还要高出一头,身上还能看得出曾经魁梧健硕的影子,被一旁的年轻人搀着,行走步伐稍慢,但还算稳当。 “忝为光武从子鲁王后裔。” 却是与光武一脉隔得近的正统鲁王宗室黄门侍郎引着他们走过玉砌朱栏,经过殿前的丹墀,“如今宗室凋零,陛下见府君必然欢心。” 荀忻看着这位同龄人的背影,问道,“不知见天子时有何忌讳,可否提点一二” “岂敢。”黄门侍郎拱手揖了揖,摊手向前,示意他们可以入殿,“不违礼即可。”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荀忻望向一旁恭敬侍立的小黄门,见其低眉垂眼,神色柔和而显得温顺恭敬。 观察总结眼前人的表情管理,荀忻略微低头垂下眼眸,做出恭谨的姿态。 虽然不知道献帝怎么突发奇想要召见他,该给天子的面子不能少。 他们解下佩剑交给小黄门,脱下木屐,着袜进入殿中。进殿之后不好再搀扶,荀忻退后半步跟随老人,耳中听到低声的叹息。 殿名还是嘉福殿,只是易地换主,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 殿门两侧守着两名宦官,见他们进来,恭敬地掀起帷帐。只这一点,在刘元卓眼中,在记忆中阉竖当道的前朝,几乎不能想象。 走进内殿,错金的青铜博山炉,怪石嶙峋,袅袅轻烟从镂空的云纹孔隙中升起,沉香香气氤氲缭绕。 眼前遍施帷幕,横隔眼前的屏风上绘仙人麋鹿。百枝灯分生枝杈,灯盘相叠,底盘上雕刻山海经人物,灯盘上彩绘神兽祥瑞,数十盏明灯灼灼,奢华耀眼。 荀忻跟随刘洪趋步上前拜倒,稽首称名。 “二卿请起。”隔着屏风,影影绰绰一道静坐的人影。屏风内的帝王嗓音极年轻,透着少年气,难以显现威严。 “赐座。” 侍立一旁的小黄门答诺,搬着坐榻上前,请殿中那两位坐下。 荀忻谢完恩入座,便听刘协令人撤去屏风。余光可见,屏风内除天子外竟还有一人,看官服与印绶,应该是六百石的朝官。 “此为太史令。”站在荀忻身边的小黄门注意到他望过去的眼神,低声解释道。 “朕幼时即知太守雅擅天文历法。”刘协向老人笑了笑,“听闻太守至许都,朕即着人请太守一见。” 刘洪闻言忙谢恩,受宠若惊,“岂敢言请。” “闻前日洧水之会,太守为荀卿所夺席”刘协望向刘洪身侧的青年,他不是第一次见荀忻,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相见。 眼前的青年人尚未蓄须,剑眉明眸,白皙俊秀,皎然如朗玉。容貌不逊其从兄荀文若、荀仲豫。 但和他两位君子恂恂之风的兄长相比,荀元衡身上气质又有所不同。 天子年不及弱冠,但近十年来的颠沛流离给予他苦难的同时,也给予他同龄人难以企及的阅历。 阅人无数,便能看出荀忻有意收敛之下,如藏刃于匣,随时可吹毛断发的锐利锋芒。 刘洪恭敬答道,“确有此事。洪与荀忻相谈,高才妙识,罕见其伦,乃一见如故。” 没想到刘元卓会如此夸他,荀忻下意识缓缓望向老人,反应过来后连称“谬赞”。 刘协许久没见到有人像这样把心理活动写在脸上,从“惊讶”转为“羞愧”,生动到让人忍俊不禁,心里莫名对此人添几分好感。 气质与性格矛盾的人他见得多了,只有荀元衡这样的不惹人反感。 “今日太史令亦在此,太守与荀卿皆善于易算,卿但有不解之处,不妨相问。” 太史令应诺,对着刘元卓一揖,“听闻太守善历算,确有一惑相询。” 他又望向天子,“臣昨夜观星,见荧惑入心前后星。” “不知以谶纬如何解” 刘协提起兴致,笑道,“朕亦欲闻太守高论。” 荀忻心中皱眉,他在太学时跟随顾博士涉猎谶纬,“荧惑入心前后星,相戮中野。”这是春秋纬的原文。 相戮中野如今曹操与袁绍相争于官渡,这话怎么都能品出点暗讽的意味。 再说“荧惑入心”,本就有“大臣有反心,天子忧之”的解释。 不过即便照书解谶纬,这番对话传不出嘉德殿,说也无妨。 却见老人拱手拜倒,“臣不读谶。” 天子脸色一变。 光武帝刘秀迷信谶纬,遇事不决就以谶纬来做决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当时也有风骨傲然的士大夫,如桓谭拒绝解谶,极力劝谏谶纬非经,触怒光武,差点因此而死。 直言相拒本就有触怒皇帝的危险,何况刘洪说的这句话还有前代渊源 当今天子虽然是许都宫里的吉祥物,但他毕竟是天子,如果亲自下诏定个大不敬之罪,哪怕老曹也来不及救。 荀忻忙拜道,“刘太守为撰乾象历,多年潜心历算、数学,兼理地方,无暇读谶亦情有可原。” 他心知刘元卓与曹操并没有什么交情,之所以说“不读谶”,恐怕是从学术角度单纯地反对谶纬。 “情有可原” “罢。”刘协望一眼太史令,“不妨求解于荀卿。” 他最终没有发怒,只是眼中的喜色荡然无存,冷漠地听太史令与荀忻对答。 临走之时,荀忻被刘协叫住。 “荀卿,身为宗室,亦欲效桓谭非议圣人,此如何解”刘协脸上没有怒色,语气却显露无疑。 走出嘉德殿,四野平旷,孤独屹立着高墙深阙,蔚蓝天际掠过一只尾羽如剪的春燕,短暂停留在飞檐上,倏忽飞去。 荀忻深呼一口气,围绕在心头的压抑感顿减,耳边听老人道,“近乎连累元衡。” “府君言重。”荀元衡不甚在意,上前搀扶他,“天子面前,府君为何直言无讳” 天子无实权又顾忌荀氏等颍川士族,轻易不会动他。 他唯一想不通,刘洪不像是不知变通的人,又出身宗室,何必要去激怒刘协 “汉书言实事求是,图谶虚妄之闻,不足为据。” “君家先祖荀卿曰,天行有常。”刘洪摇摇头,不再多说,“我为求医而来许都,如今寻得良医,当归山阳矣。” “乾象历修改完毕,便寄送予君。” 荀忻想起他向刘洪的雕版约稿,笑了笑,揖道,“必使此历广传于天下。” “荀侯”身后传来匆忙的呼唤声。 两人停下脚步,荀忻转身看去,跌跌撞撞跑来的是一名年轻的尚书令史,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躬着身拿出袖里的竹筒,“曹公传书至。” “令君知荀侯在此,遣我来送送予君侯。” “有劳。”荀忻接过他手中的竹筒。 那名令史擦擦额上的汗,仿佛注意到自己忘形狂奔太过失仪。他环顾四周,没发现巡视的虎贲,松了口气,向荀忻告辞而去。 刘洪与荀忻告别,登车时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想起那日与荀文若的久别重逢。 “为人兄长,岂有刻意刁难之理” 哪有这种友悌,特意寻故友去问难自家兄弟 那时荀文若抬眼看他,反问道,“若得明珠,怎舍得藏于匣中” 世间憾事,莫过于怀才不遇,明珠蒙尘。 刘元卓捋着花白胡须莞尔,“我亦不舍。” 第113章 白马之围 “明公。”沮授匆匆入帐, “明公遣颜良攻延津” “公与何时至”袁绍放下玉箸,“可曾食否”他转头吩咐侍从,“为都督置酒饭。” “卿且坐。” 沮授站在原地, 弯腰长揖, “明公。” “何事”袁绍望他一眼,略抬衣袖, 重新拾起箸,饮食自若。 “颜良性情促狭, 行事冲动。骁勇足以为将,却不可独领一军。”他就着姿势拜倒,“明公三思。” 侍从布好食案, 上前去扶沮授, “都督,酒食已备好。” 沮授不肯起, 坚持要等上首那人的回答。 “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袁绍的视线终于从漆碗上移开, 看着心腹谋臣的头顶,心中已有不悦。 沮授闻言抬头, “无需换将, 明公另遣” 帐中气氛正僵,又有人掀帐而入, 打断沮授的话。 “明公” 那位文吏生得富态,衣带束起的肚腹仿佛怀胎四五月, 留着山羊须,塌鼻梁小眼睛, 眉毛长得些许潦草。 袁绍一见来人, 起身亲自去扶沮授, 一边问道,“子远,有何军情” 沮公与劝谏无用,心底失落,却也不想在许子远面前表现出来。他对袁绍揖了揖,入席静坐。 许攸隐约察觉帐内这两位之间有点什么龃龉,只是此刻不是细究的时候,他忙禀道,“斥候来报,曹操率军渡河。” “多少人马”袁绍神色一凛,追问。 “步骑约有数万之众,已至延津。”许攸自顾自上前,挤着沮授坐下,也不在意沮公与的冷脸,拿起食案上的筷子夹一箸羊肉,边咀嚼边道,“于禁固守延津,阿瞒增兵于此,必欲引我军分兵西岸。” “分兵”袁绍略显犹豫,兵力是他此战所占的优势,如非必要绝不愿分兵。 “于禁千余人马尚且难攻,切不可使曹军稳守延津,以防其于南北两岸形成掎角之势。”许攸忙谏道。 望一眼沮授,看他丝毫没有献策的意思,袁绍思虑片刻做出决定,“即分兵阻曹军渡河。” 黄河延津一带。 滔滔河水,蜿蜒九曲,两岸草木郁郁葱葱,渡口处不知何时纵向排开了一列木船。 善于泅水的士卒抱着木板攀上小船,在船与船之前铺设木板,片刻之间搭设好浮桥。 战马嘶鸣,一队轻骑从远郊奔驰而来。 千余骑兵排成纵队,先后有序,骑马踏过浮桥,船身吃水,马蹄踏过有些摇晃。 曹操头戴兜鍪,顶插雉羽盔缨,策马过浮桥,挥鞭跃马登上大河南岸,勒马逡巡,转头向后望,“公达” “明公。”荀攸紧跟着他抵岸,勒紧缰绳应声。 随后张辽、关羽等将军也率部先后抵达南岸,千余轻骑在原地整军,马不停蹄往白马奔袭。 许都,南门。 骏马奔驰,马蹄声起落,数十名骑士向城门而来。当先的那名文吏腰配长剑,穿一身窄袖的玄黑骑装,在城门前勒马,“有令出城” 城门校尉恰好巡视至此,看到荀忻,两人在马上相互作揖,“荀君。” 他伸手接住荀忻抛来的竹简调令,展卷一读,确认尚书台的印章无误,示意放行,“请。” “不及折柳,望君珍重。” 荀忻颔首向他致谢,带着亲兵策马径直出城门。 马蹄声远去,城门校尉调转马头继续巡视南门,他眼见路过的儒生士子大多头戴白色的缣帛制帽子,不由疑惑,“许都竟一日一景” “将军此话从何说起”跟随他左右的城门卒应声问道。 “也不知何故,许中诸生皆着白巾”校尉隔着帻巾挠了挠头,一时找不到词称呼这种帽子,形状像冠礼时戴的皮弁,却又是用缣帛制成。 “白帢”守卒看着自家不闻窗外事的上司,试探道。 “然,名为白帢。”城门校尉一拍守卒肩膀,点点头,目光跟随着头戴白帢的士人移动。 守卒努力想了想,给自家上司补课,“此帢似与荀令君有关。” 一旁有一名刚入城的儒生听到他俩的对话,插话科普道,“据闻上巳佳节,洧水之会,荀令君赴经会时便巾白帢。” “许都士人仰慕令君风姿,人人效仿,遂成风尚。” “正是如此”守卒抱着长戟连连点头,将话语组织得更文雅些,好奇道,“敢问先生,军士可巾否” “可。”儒生望守卒一眼,不自觉流露出疑惑,“此本为军服。” 黄河南岸,东郡,白马。 暮春时节,阳光正盛,马蹄扬起道路上的尘土,远远望去如同烟雾。 千余曹军精骑向白马方向急行军,前去探路的斥候快马返回,气沉丹田,扬声喝道,“禀曹公,距敌营二十余里” “再探” 斥候称诺,扬鞭策骏马,一骑绝尘而去。 又过片刻,数名斥候返回,神色焦急,直奔到曹操近前才禀报道,“报距敌十余里” 而后一句却引得众人错愕,“袁军出营,向此袭来” “袁军知我军行迹”张辽皱起眉头,敌军竟这么快就发觉了他们的动向。 令旗起落,千余骑士听令勒马止步,震耳的马蹄声消失,原野上只闻扎甲摩擦声,伴着咴咴马鸣。 关羽抚一把被风吹乱的胡须,对颜良此人心生不屑。得知敌军轻骑来袭,难道不应该在原地立即排兵布阵,以逸待劳,静候敌军出现 此人反倒抛弃了有利的主场条件,率兵送上门来,平白让手下兵卒多跑十余里,跑成一支疲敝之师。 这种舍己为敌的迷惑行为让关云长感到不可思议。所谓河北名将,也不过如此。 只见曹操握着缰绳顾视左右,朗笑一声,“来得好。” “整军迎敌。” 中军百名骑兵下马,取下背在身后的半人长立盾,盾兵在前,持矛者在后,弩手取箭上弦,排出步卒盾阵。 骑兵分向两翼,前窄后阔,排成适宜冲阵的锥形。 战鼓声沉顿响起,震耳欲聋。原野上有风吹过,旗杆上帅旗猎猎作响,迎风展扬。 “张辽、关羽何在”曹操兜鍪上雉羽鲜艳,沉声喝道。 张、关二人应声出列,驱马上前听命。 “敢为先登否” 张辽与关羽齐声称诺,抱拳拜道,“愿为先登” 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敌军旌旗,遍野是喊杀之声,声势极大,步骑足有数千人。 袁军排成方阵,同样以步卒在当中,骑兵附于两翼,乌泱泱人潮人海,稳稳向曹军推进。 张辽与关羽各率所部,如两柄楔子嵌入袁军之中,锋利如剑而势不可当,着力冲散袁军阵形。 骏马冲锋,长矛搠穿敌卒,血肉之躯、铁叶扎甲,在钢锻长矛面前毫无抵挡之力。 敌卒落马,失去骑士的战马受惊而奔逃,马蹄踏过地上受伤的士卒,轻则添伤,重则殒命。 在战场上,有时兵力发挥不了绝对优势。狭路相逢,唯有勇者胜。 轰隆隆战鼓声,兵刃相接的铮铮声,人仰马翻的惨叫声杂乱无序的噪声与混乱相杀的对阵,无不给交战双方增加极大的干扰。 关羽回马向反方向,利用惯性抽回长矛,一甩矛尖上的残血。偶然的一眼,遥遥锁定了敌军主帅的麾盖。 “文远助我”关羽望见张辽,放心丢下战局,持矛向着那以牦牛尾为装饰的,名为“大旆”的帅旗方向而去。 张辽闻声回头,率众杀开血路,驱马赶来给好友作掩护,左手用刀,右手持戟。 血液黏滑,握不住刀柄。“铮”一声,再一次用力劈砍时,他手中的环首刀不慎砍脱。 幸而之前已用布帛系住刀环,绑在手腕上,张辽甩手接回长刀,右手刺向斜后方,一戟纵穿两人,喝道,“张辽在此” “诸君奋勇” 混战当中,长矛所过之处无人能挡,关羽有如神助般行走于万众之中,接近颜良麾盖。 长矛当胸而入,搠穿一名颜良的亲兵,关羽拔刀出鞘,寒光划过,又枭首一人。 他调转马头,收刀还鞘,反手抽回长矛,向着唯一头戴兜鍪的那人策马而去。 倏忽一瞬,长矛透体的沉闷响声。 “将军” 颜良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敌将,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汝乃” 汝乃何人如何凭空出现 美髯须的敌将并没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长刀出鞘,大好头颅坠地。 周围目瞪口呆的士卒全然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竟产生幻觉 “颜良已死,降者不杀”关羽甩开那具躯体,用长矛挑起地上鲜血淋漓的那一物,掷给身后迟迟赶来的亲兵。 那亲兵猝不及防地接下一首级到怀中,一望眼前麾盖才反应过来,震惊又崇敬,手上颤抖激动难抑,“将军天威” “颜良已死,降者不杀” 震天的呼喝声引起了曹操的注意,他随手在敌卒身上擦了擦槊尖的血,惊喜又惊疑,“颜良已死” 还有这等好事 是哪一位勇士为他诛杀颜良 当颜良首级被掷于马下,荀攸不禁重新审视这位一直跟随刘玄德左右,声名不显的勇将。 万众之中取主将首级,当世闻所未闻。 “幸不辱命。”关羽跟着张辽拜倒在曹操马前。 “二位将军请起” 跟随着曹操下马,荀攸看着曹公喜上眉梢夸奖两位前锋,尤其见他握着关羽的手不肯放,显然喜爱至极。 荀公达陷入思索,依元衡书信上所说,刘玄德名义上失踪,其实已经被秘密送往乐浪。 而关羽身为刘备的亲从,主从间感情深厚,听闻到现在还在寻找刘玄德的下落。 他抬眼望湛蓝天穹,如何为曹公留住关云长 官渡,曹营。 曹孟德离开的第三天,贾文和又睡了个好觉。他慢条斯理盥洗,用罢朝食,不慌不忙去主帐中理事。 刚进帐中,他平常所坐的那一张书案后,赫然坐着一人。 微风拂过,帷帐随风轻动,散入一地碎金般的阳光。 案后那人自阴影处抬起头,一张年轻而熟悉的脸,一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贾公。”那人粲然一笑,如重遇故人,“别来无恙” 第114章 延津之战 荀忻从书案后站起身, 与贾文和相对而立,拱手互作揖。待贾诩在他身边坐下,荀某人一双眼眸黑白分明, 脉脉似一泓清泉, 诚恳道, “久未与贾公相见, 甚为思念” 仿佛他们果真是忘年知交,情谊深厚。 贾诩并不吃这一套, 他老神在在地垂下眼, “许都相隔百里, 君想必昼夜兼程而来, 车马劳顿,不便再叨扰”说罢向荀忻拱手, 作态要起身。 “贾公。”荀忻终于收敛, 正色问道,“曹公出兵救白马否” “然。”说起正事,贾诩终于抬眼看向他, “三日前出兵。”说到此, 贾文和不吝随口称赞一句,“君善算过人。” “贾公谬赞,忻岂敢班门弄斧” “凭一人之力抵五人三日之功,诩不能及也。” 贾诩提及曹操召荀忻来官渡的缘由。 “乐有雅俗之分,事有难易之别。忻微末之术, 岂能及贾公算人算天”荀忻拱手低头, 吹捧之语信手拈来。 话说起来, 所谓的他“一人抵数人”的“战绩”有很大水分。单纯就计算而言, 使用算筹为工具当然比口算快, 但绘制地图时的情况有例外。 测量所得到的原始数据极多,且大多超过四位数,而筹算法表示一个数字就要用到几根算筹。 如数字九,不管是列纵式还是横式,都需要五根算筹。 这样一来,大批数据的加减乘除时,书案已经摆不下算筹。负责计算的军吏们只能趴在地上摆弄算筹小棒,耗时费神不说,时间久了还容易腰背酸痛。 相比之下,荀忻只需要心算,数据太多的时候列个竖式,再套用前人总结出的制图公式,算得快也就不足为奇。 有来有往一轮商业互夸,只听帐外脚步声响起,斥候回营进帐,禀报前方军情,“前军大捷,曹公阵斩颜良,斩虏数千” 贾、荀二人对视一眼,荀忻笑道,“曹公用兵,可谓神鬼难测。” 如果他没有记错,老曹与公达这次应该是玩了一出极精彩的声东击西。 荀忻看向帐中悬挂的地图,走过去细看,“曹公解白马之围,已暴露行迹,袁绍闻讯必将率大军渡河,疾追猛劫。” “以曹公聪明,必有防备。”贾文和点点头,赞同荀元衡所说的同时,对此又并不担忧。 “轻兵撤离倒容易,辎重甚可惜。”荀忻望着壁挂舆图自言自语,心下沉思。 东郡太守屯兵白马已久,多少有些家底。在食不果腹,遍地饥民的时代,这些粮草辎重如果要抛弃,实在可惜。 人们常形容败军为“丢盔弃甲”,这种说法很有画面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要想逃命必须跑得快,别说粮草,就是身上防护的盔甲也成为负重、累赘。 逃命的时候,没有什么身外之物不能抛弃。 “贾公。” 贾文和缓缓抬眼,对上荀元衡灼灼明亮又充满信任的目光,莫名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见青年人向他长揖,“有一事烦劳贾公相助。” “” 沉默数息,贾诩整理罢衣袖,终于应道,“但言无妨。” 黄河北岸,黎阳。 “汝言颜良如何”袁绍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一拍书案站起来,“为谁所斩” “速速道来” 逃回营中的士卒被这突兀的拍案声吓得一哆嗦,忙叩头出声,“大将军息怒” “颜将军闻敌来袭,率军出营迎敌,兵败为曹军一将所杀。” 郭图与淳于琼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他们两人作为督军与颜良一同围攻白马,谁也没想到颜良兵多将广的,就这么被人在乱军之中取了首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公则。” 冷不丁被主君点名,郭图知道他躲不过颜良兵败身死这顶锅,应声而拜倒,“此事图未曾预料,未曾示警,也来不及出兵相救。” “明公,颜将军之败,图难逃其咎。” 淳于琼愣愣听着郭图主动领罪,只好跟着同僚一起跪倒,“琼亦有咎。”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俺也一样”。 乍闻此讯,袁绍惊怒交加,但不至于迁怒,他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孤问汝详情。” 不是要问罪,是要问此战详细的经过。 “曹操亲率轻骑渡河击白马,袭颜良营,颜将军引兵出营逆击,交战不利。” “曹军中有一降将,名为关羽,勇不可当颜良为其阵斩。”郭图望着袁绍的背影,说话声低下去,以额贴地不语。 “出营逆击”袁绍听出了关键之处,怒而转身,“三岁小儿尚知以逸待劳,以整击乱。” “颜良自取灭亡,枉送我河北将士之命” 他捂着胸口坐下,“良虽死亦足羞矣。” 帐内只得听到士卒的哽咽声,落针可闻,将校文吏都低下头,不敢刺激盛怒的袁公。 袁绍幼子袁尚,因容貌肖父、美姿容而得宠,此时他拜倒劝道,“大人息怒。” “河北兵强马壮,远胜于河南,胜负已然天定。”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大人毋忧。” 这一番话带着远超同龄人的从容镇定,帐中的将吏不由暗暗对小公子注目。 三位公子中,论人品相貌,小公子更有乃父之风。 “郎君所言有理。”许攸附和,提醒道,“明公,曹操仍在白马。当务之急,当速速率兵渡河,追击曹贼。” “然。”上首的袁本初颔首,“拔营渡河,随孤破敌一雪颜良之耻” 帐中之人异口同声称诺,几乎没有人留意到那位从前位高权重的沮监军,如今失宠的沮都督。 唯独一人例外。 郭图收回目光,此前他不知道,袁公为何突然让他和淳于琼随颜良出兵 今日看来,还能是什么原因当初他谏言袁公将沮授监军之权一分为三,沮授岂能不怀恨在心。 此人必定早料到颜良兵败,巧言令色劝谏袁公,既让他与淳于琼远离袁公左右,又不得不背上颜良兵败的锅。 一举两得,沮都督好筹谋。 汝既不仁,勿怪我不义。 散会后,那一边的沮授仍陷于君臣离心的失落中不能自拔,拨开帘幕出帐,丝毫没有注意到揣测他的不善眼神。 东郡,白马。 四月已至初夏,天晴时万里无云,日头正盛,草木繁茂,本该是汗流浃背的农忙时节。 然而田野阡陌空无一人。 微风袭来,田间麦浪层层,一波推一波,携来麦花清香。 布谷鸟在枝头啼鸣,被车马声惊飞而起。树梢轻晃,如河水荡起的涟漪。 树下的大道上,滚滚灰尘,布衣短褐的人们负老提幼。沉重的行囊压弯了脊背,边走边抹脸,黑红而干瘦的脸面上看不出抹去的汗水还是泪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生于王朝末年,战乱频仍的时代,无疑苦不堪言。 尤其当他们被看作是可掠夺的资源,更要背井离乡,被随意驱赶。 驱赶或许不算祸事,一旦遭遇战火,断难活命。 迁移的百姓随着道路蜿蜒,路有多长,队伍便有多长,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 “明公。”夏侯渊驱马逆行,下马向曹操所在之处走来。 “斥候来报,袁绍已然渡河,遣文丑为前锋来截我。” “此处不宜久留,徙民之事有我在此,明公先随军往官渡。” 曹操望着麾下亲兵放马啃地上的野草,在日光下眯起眼,“本初引兵来追,唯孤留此,方能全身而退。” 不是他不信任夏侯妙才,这种时刻除非他亲自在这里断后,任谁也压不住场。 夏侯渊长长叹一声气,坐到树下脱了兜鍪。 与曹仁等人相比,他有几分斤两自己心知肚明,帮不上孟德的忙,不由沮丧。 曹操回过头来按住他肩膀,推了推,“坐此何用” “率部撤军,回官渡。”他笑骂一声,拍肩道,“年近不惑,还要我哄劝耶” 连骂带哄赶走夏侯渊,在原地等了大半天,曹操率剩下的六百骑兵南撤,在延津的南阪下安营扎寨。 士卒担石负土,在营外几百米处的高地上垒起两丈多高的土堆。 斥候爬上土堆,坐在土堆上居高临下观察防备,警示敌情。 日落西山,倚马休息的曹军被疾呼声惊醒,“敌袭” “将军,袁军至矣” 乐进闻讯赶过来,向上吼道,“多少骑” 斥候手搭凉棚,抹去额上热汗,“约五六百骑。” 曹操带着营中人马赶过来,正听到斥候喊道,“骑兵增数百,步兵” 眼前乌泱泱攒动的人影,铺天盖地,辨识不清,斥候咬牙道,“步兵不可胜数” “无须再报。”曹操拔出佩刀,铮铮然有声,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决定。 “下马。” 传令兵传第一通令,六百人翻身下马,扎甲摩擦碰撞,齐刷刷的声响。 “解鞍,放马” 众人面面相觑,大敌当前,战马就是他们驰骋沙场的保命符,哪有解鞍卸马的道理 但军令如山,没有人敢质疑。 只见前方的张文远张将军解下马鞍,听令照做,毫不迟疑。 将军都听令而行,骑兵们无奈也只能服从。 马鞍坠地的闷响声先后响起,战马嘶鸣,前蹄刨地,仿佛是因为毫无征兆地松开束缚,无措不解。 道路上遍地堆积着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粮草辎重,微风吹拂,旌旗随风扬起。 马儿咴咴而鸣。 “明公,敌众我寡,不如回营拒地而守。”死一般的沉寂中,关羽拱手开口。 他不太理解曹公这一连串的操作,放弃刚修好的兵营,出营守在路旁,解鞍放马等着袁军来打。 坐以待毙 虽然相信曹操并非不知兵的庸才,关云长仍然为这种迷惑行为凝噎。 有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劝谏,一旁的几位将军忙附和,“关将军言之有理,不如坚守营中,伺机突围。” “此处无险可守,明公” “正是此理,明公,不若还营” 在场的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即使让他们以一当十也没人皱一下眉头,但解下马鞍,失去战马,静静在这里等敌人出现 仿佛时间静止,抑或被无限延长,仿佛危险隐藏于黑暗之中,又或者他们头顶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利刃。 未免太过难熬。 谁能不急谁能不惧 不安的众将面面相觑,人人心焦,却又劝不动主帅。 乐进的目光在人马中搜寻,找到荀攸,唤道,“军师” 对,还有荀军师,军师或许能劝得动曹公。 众将及士卒纷纷望过去,挤眉弄眼使眼色,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被众人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了数息,百人期待中,荀攸缓缓开口。 这一开口便深负众望。 大敌当前,荀军师依然是一脸看着令人着急的从容淡定。 他身上衣袍被风鼓起,注视着敌骑,语气是少有的坚定,“此所以饵敌,如何去之” 众人气急,军师非但不劝,还赞同得仿佛计策如他所出。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望向荀公达,隔着十数人,与他相视而笑。 哪怕相隔千里万里,他们心神相通,永远只有咫尺之遥。 眼见这君臣“沆瀣一气”,还“眉来眼去”,在场这几百人不由灰心。 此时无须登高远望便能看到敌骑,迎风飘展的帅旗赫然写着“文”字,主将应当是文丑。 五六千骑兵以席卷天地之势而来,不需要战鼓,战马奔腾,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犹胜战鼓。 这种情形谁能不慌几名将领挤上前去,“明公,可上马否” 只见曹操一手拿软布,稳稳擦拭刀刃,还刀入鞘,又接过亲兵手上的马槊擦拭槊刃。恍然与世隔绝。 “未可。” 气氛逐渐绝望,袁军骑兵肉眼可见地增多,策马而来,敌我距离不断拉进。 沿途的道路上散落着粮草辎重,战利品摆在眼前,唾手可得,没人能忍住诱惑。 敌骑中不少人策马离队,去争抢路上的辎重。还有人径直往前追,赶上迁徙的百姓,杀人劫财。 领兵的将领维持不住军纪,于是放纵不管,袁军阵形逐渐散乱。 惨叫声,马蹄声,远远传来婴儿与女子的啼哭声。 不住挣扎的女子被绑上马背,绝望呼救,被迫与骨肉分离 “可矣。”见敌军军纪散乱,曹操眯着的眼略睁开,一扔软布,持槊上马。 “上马迎敌” 这次众人如闻圣音,没人迟疑,做过千百次的动作早拥有肌肉记忆。瞬息间装上马鞍,六百名曹军一踢马腹,急不可耐地随将军冲锋。 忍无可忍,终于无需再忍。 掌中长戟终于可以饱饮敌血,曹军上下振奋,士气如虹,势如饿虎下山,又仿佛恶鬼出狱。 长刀卷刃,洞穿的尸体落下马背,兵戈坠地,扎甲的窟窿里往外源源不断喷涌鲜血,鲜血和泥,血腥味刺鼻。 争夺辎重的袁军本来已无心作战,对上势如虎狼的曹军,毫无还手之力。 “整军骑兵列阵”将校吼得声嘶力竭,然而己方骑兵如脱缰野马,一旦松了手再难控制。 军纪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六千之众的狼骑也不过是六千只待宰羔羊。 虎豹入羊群,结果可想而知。 延津之战,袁军溃败。 潦草收拾完战场,曹操驱马往土堆旁走,路过的士卒止步,敬畏地行礼。 “军师在何处” 士卒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指向土堆,“军师方才上去。” 曹操笑笑,拍了拍年轻士卒的肩膀,差点把人拍得腿软跪地。 “胆大些,孤不吃人。” 士卒望着他攀上土堆的背影,心道,杀人好像是没有吃人可怕。 沿着足迹登上土堆顶,只见荀公达的背影,儒袍随风而舞。四野平旷,这样一个背影显得孤高而寂寥。 有人聪明耀眼似锋芒外露,有人默默无闻如璞玉内润。 荀公达无疑是后一种。 “公达为何在此”曹操自顾自坐到荀攸身边。 “明公。”土堆上不便站起身作揖,荀攸坐在原地拱手致意,略带歉意,“公寻我” “当行矣。”他的明公解下水囊,喝一口后递给他,“以水代酒,回营再宴饮。” 说完他自己笑,荀公达并不好酒,只是他不自觉用上了哄郭奉孝的语气。 “奉孝、元衡,年纪尚轻。”有时候相处起来,君臣之间像朋友也像子侄。 他随口感慨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兴之所至,随口所说的话漫无边际。 但面前的人是荀公达,他本来也不需要组织语言。 “明公仍当壮年。”荀攸低声应道,不需要多言也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们几乎是同龄人,自然也会有同样的“老之将至”的感受。 曹操远眺四野,只看到战死沙场的敌卒和流离失所的百姓。 “天地间,人为贵。”猎猎风声里,他突然如此慨叹道。 这是他所作的度关山的第一句。 立志“度关山”,口称“人为贵”,但他手中又沾染多少无辜血。 恨世事不能如人愿。 荀公达偏头看向他,看着曹公经年沧桑的脸,看出他眼中难得的悲悯。 荀攸平常说话声量不高,可以说是轻声细语,散于空中,听来低声却沉重。“杀人安人,杀之可也。”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曹孟德闻言大笑,笑得须髯颤抖,举水囊笑道,“当为君寿。” “敬我与君不谋而合,敬司马法不刊之论。” 兵家谁不读司马法,在曹孟德心中,唯有孙子兵法能与其比肩。 接过曹操手中的水囊,荀攸饮一口水,无意中视线扫到一处,瞳孔微扩,不由去拉曹操衣袖,“明公” 曹操一挑眉,顺着他的示意望去 只见不远处滔滔汩汩的河水上,赫然飘浮着数不胜数的皮筏、竹筏,影影绰绰,望不真切。 曹操倒嘶一口凉气,方才一战折损百人,他手底下如今不过五百余骑卒。 这袁本初究竟玩得什么名堂难道另安排有水路奇袭 “整军备战” 第115章 设局者谁 官渡曹营。 大营外设几重鹿角木, 深埋地下近一尺。手持矛戈的守卒来回巡查,不时有斥候或散骑回营。 外头守卫严密,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空置的荒地被开垦出来, 沟垄相间。上百士卒脱下扎甲,锄头、铁镐扬起黑土,耕田播种, 干得热火朝天。 “公子。”见曹昂锄完一沟草,拄着锄头木柄休息, 同样在锄地的亲兵抛下手头事, 解下腰间水囊去送水。 水囊里灌得是梅浆, 酸甜解渴。曹昂仰头喝了几口, 抬衣袖擦嘴,望向一旁略长他几岁的青年文吏, “先生, 饮浆否” 荀忻闻声抬头, 白皙的脸晒得微红,汗珠顺着脸侧往下流,滑入颈侧。 摇头拒绝了曹子修的好意,荀忻放下铁镐, 望向仍弯着腰埋头土地的士卒们,“诸君, 可休息片刻。” 话音一落, 如释重负的轻呼声此起彼伏。 时值四月, 他们能播种的作物不多, 大豆、绿豆以及胡麻等分区划地种一种。 见荀忻踩着泥土走到未开垦的田垄上坐下, 曹昂跟着人走过去, 席地随意而坐。 “子修辛苦。”荀忻看着曹昂晒红的脸, 歉意一笑。知道曹子修为人实诚,没想到能这么实诚。 为了增加粮草供应,他提出要仿照汉武时期的河西守军,在营中种地。曹昂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甚至亲身参与其中,躬耕陇亩。 “司空常教导,昂既为长子,当为表率。”曹昂语气里满是对父亲的敬仰,说到此处他问道,“先生躬耕,是否也为此故” 举措的提出者奋战在第一线,行动胜于空谈,无疑更能让人服气。 荀忻刚要回答,便听到有人高呼“主公”,急忙忙向这里跑来。 “何事惊慌” 认出这人是荀忻手下的亲兵,曹昂放松骤然提起的警惕,听此人气喘吁吁禀报。 “主公”亲兵跪倒在地,急得语序颠倒,大意是造船制筏的兄弟们被人刁难,将要受军法处置,请主公相救。 曹昂听着皱起眉头,“何人要动用军法” “何事违逆军法”荀忻闻言当即站起来,疑道。 难道他手底下那群人中有人惹事 亲兵急忙摇头,“无人违法”他脸憋得通红,又气又急还不敢非议,颇有几分“祸从天降”的委屈。 “是哪位将军”荀忻思忖,军中的文吏不多,大部分还跟他相熟,刻意刁难的可行性不大。留守的将军倒有几位不怎么熟悉,没有共事过。 “朱灵将军。” “朱将军巡营经过,言春夏伐木犯时令,必生蠹虫,责备仆等大敌当前仍不务正业”亲兵愤然又委屈地告状。 照这么说来,真是祸从天降。 将军您看不过眼破坏花草树木,骂几句也行,但也不必上升到要动用军法惩处的地步。 荀忻与曹昂对视,彼此明白朱灵怕是没事找事,有意拿士卒泄愤。 泄愤找到他头上,难免不让人联想到挑衅。 曹昂观察荀元衡脸色,虽没见到怒意,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荀忻为此事与朱灵结怨。 “先生,不如昂代先生”过去看一看,省得您亲自过去,避免彼此闹得太僵,面子上挂不住。 他被荀忻伸手抵住,“无妨。”那人轻描淡写,直言相拒,“误会而已,子修无需插手。” 望着荀忻跟着亲兵远去的背影,曹昂反应过来,他不该插手父亲僚属之间的事情。尤其他与荀忻关系亲近,插手必将偏袒,将军们会如何想他 叹口气,曹子修走回地头,熟练地往掌心啐一口,拾起锄头继续锄草。 荀元衡应付得来,他不需多此一举。 “早听闻狗仗人势荀元衡亲从又如何即便荀令君在此,吾有何惧” “触法者罪无可恕,今日将以尔等狗头祭军法,正军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荀忻脚步未停,走上前去,揖道,“将军,忻驭下不严,当向将军赔罪。” “主公”在地上跪成四五排的亲兵一听熟悉的声音,眼神望向来人,如身处绝境中重燃起希望。 那位按着佩刀训话的国字脸将军微微愣住,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眼前的文吏,“足下便是荀元衡” “正是。”方才朱灵没给他还礼,这一次荀忻仅拱手致意,“不知我部下所犯何罪” “还望将军不吝相告。” “荀君尚欲徇私包庇”朱灵冷笑一声,他没想到荀忻耳目如此灵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非有意找荀元衡的麻烦。每位将军各守所部,互不干扰,此前他甚至不知道荀元衡已从许都到了官渡。 巡营时他无意走到中军这边,见到士卒们削竹皮、锯木头,疏于操练,潜意识里又轻视留守中军的贾文和 同样是半道来投,垂垂老朽的凉州匹夫都比他官秩更高,更得曹公信重。 人都喜欢捡软柿子捏,怪不得他有意无意针对贾诩。 然而责骂半晌,才得知这些人其实是荀忻所部。 与贾文和不同,他没有必要得罪荀元衡,毕竟曹营中文士多出自颍川,荀氏隐隐为其中之首。 庞然大物,地头蛇惹不得。 荀元衡,朱灵看着眼前这张脸,心中不屑又不忿。 什么“颍川名士”、“弱冠封侯”,徒有家世与皮囊罢了。 若是他有这等出身,当初就不至于家破人亡,如今也不会赌命在刀尖舔血。 怕他荀氏作甚 想到自己近乎孤家寡人,想到曹公一向秉公无私,朱灵有了底气。已经得罪了那就破罐子破摔,他靠自己搏命挣来的前程,荀氏能奈他何 “违时令伐木”朱灵正要长篇大论,话一出口就被眼前人打断。 “未闻军法有此条。” “哦”朱灵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摸向下颌的须髯,眼神从下而上审视人,“荀君欲驳此罪” “若不追究此罪”他冷漠道,“以下犯上,论罪当诛” 他转眼瞥向地上跪的亲兵,“某为将,尔等为卒。” “尔等不听告诫,言语违逆还欲挑拨某与荀君,陷主于不义。” “不仁不义,万死难赎罪,荀君以为然否”朱灵望向荀忻,自觉在给荀元衡台阶下。 些许亲兵而已,果断放弃还能得个大公无私的美名。 希望此人不要不识抬举。 “将军勿急。”荀忻不应胡搅蛮缠的问话,“军法为军中规绳,不能轻言妄断。” “将军既言告诫,可否复述一遍。”大战在即,他不想将事情闹大,话说到这里语气仍客气。 看到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朱灵更有底气,仍是那套说辞,“春夏伐木,必生蠹虫。时令之事,黄口小儿也知晓两句。” 荀忻懒得反驳这句,古语不仅说春夏不能伐木,还说冬夏不能动兵。要这么遵循古训,不如您去劝袁本初别打了,各回各家,等入秋再聚。 明显的两拨人在一处对峙,时间久了自然引起军中士卒的好奇。 已有不少人不敢靠近,只扭着头往这边行注目礼。 只听朱灵继续道,“曹公未有伐木之令,擅自伐木伐竹制船,岂非视军令为无物” 谁给这些人的胆量 朱灵盯着眼前文吏,你荀元衡可敢承认擅权舍不得亲兵,不如自己来顶罪。 荀忻避而不答,反问道,“将军之意,唯曹公之命是从” 眼前的将军哼声一笑,“灵自当听曹公之令,不似有人擅自做主,违令而行” 事实上,他不知道造船的命令是谁下的,未必不是贾诩。 出言相诈罢了,荀忻果然上钩。 “听曹公之令”玄袍文吏踱步沉吟,转身时与朱灵相隔极近,垂眸低声道,“曹公调忻来此,都督军事。” 耳畔低语声听在朱灵耳中,仿佛平地炸开惊雷,他一惊过后义正言辞道,“曹公之令荀君切勿争一时意气,妄传曹公军令。” “耳听为虚,调令在何处” 见朱灵神色惊疑不定,荀忻好整以暇笑了笑,“又非赴任,谁将调令随身携带。” 这种都督军事的任命,依照常理来说,被都督的将军都该人手一份,事先告知,以防止新领导展开工作不顺。 朱灵心头一跳,他与荀元衡从不相识,打心底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按理说,没人敢随口编造军令,毕竟一旦被揭穿后果非常严重。 但,如果真有这份任命,他怎么毫不知情 咽了咽唾沫,朱灵终于发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平常他巡营从不超出管辖,今日是朱灵探寻的目光望向形如鹿角的拒马,霎时一震,是谁将拒马往中军偏挪了 他能成为一军将领,绝不是彻头彻脑的蠢货,这显然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拦截传往他营中的文书,移开拒马,料准他会误找上荀元衡的茬 布局之人心思深沉,令人悚然而惊。 荀忻看着国字脸将军脸上神色变幻,也不知此人脑补了什么,瞳孔放大,眼神逐渐往震惊恐惧的方向偏移。 刚才没有为恶意凌人发怒,此时荀忻也毫无动容,不介意雪上加霜,“若论以下犯上,将军该当何罪” “不错。”一旁竟有人附和。 荀忻看去,围观士卒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全副盔甲,却浑身书卷气的小将。 小将看着脸生,见两人向他望来,拱手自我介绍道,“颍阴县令,中郎将李典,见过二位。” “输送军需至此。”他言行从容温和,年纪轻轻却有儒将之风,“旁观者清,不吐不快还请二位一听。” “荀君为骑都尉,有亭侯之尊,都督之实。” “朱君为校尉,麾下千数,为朝廷掌兵。” “若论尊卑,荀君为尊。” “而同袍如手足,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不等两人反应,小将行礼转身离去。 “将军” 朱灵被冷不丁一拍,不由怒目而视,继而又色厉内荏,悻悻道,“擅自制筏,荀君全无解释” “无罪当释。”荀忻看向自己麾下的倒霉亲兵,“不走,要留朱将军营中用饭” 亲兵们闻言眼神一亮,一扫之前的萎靡,在朱灵部曲的注目下飞快有序地溜了个没影。 “莫要欺人太甚”朱灵有些恼羞成怒,解刀拦住他去路。 刀未出鞘哪有什么威慑力 “将军要何解释”荀忻拍了拍手上沾的泥,推开他阻拦用的佩刀,“不如自去问曹公。”扬长而去。 贾诩掀帘正待走进自己的营帐,守在帐门的亲兵见主公回来,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贾文和看他一眼,慢悠悠进帐,鼻端是冲天的酒气,像打翻了几坛酒,凛冽呛人。 始作俑者反客为主,好端端坐在书案后,见他进来,“荀忻倾心待君,本以为高山流水,相交莫逆” “未料长者相貌堂堂,却是负心之辈。” “我心凄怆,如何如何。” 面无表情说完台词,荀某人继续倒一盏酒泼到地上,这次贾诩嗅到酒气中还惨杂着熟悉的药味。 贾文和眯起眼,这是他从许都带过来的药酒。早年奔波跋涉,人老难免有点风湿骨痛 近乎健步如飞走过去提走书案上的酒坛,手上分量只剩小半坛。 面对他的死亡凝视,荀某人淡然对峙,“设局害我,受害者不能泄愤” 耳杯放到案上,如尘埃落定,“借刀杀人,欠我第三桩人情。” “何为其二”贾诩眼皮不抬,护住酒坛坐下,懒得跟他计较。 “且听下回分解。”荀忻漠然道。 贾诩翻开箱匣,取出衣物,“斥候来报,曹公距营二十里。” “不必下回分解,早回去更衣。”贾文和看着某人身上沾着泥点的短袍,忍无可忍发出逐客令。 第116章 信谁疑谁 听到曹操回师的消息, 荀某人终于肯好好说话。 只是在贾诩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好话。 只见荀元衡站起身,拍拍袍角走人,“距营二十里, 骑兵急行顷刻之间, 贾公何不早相告。” 还怪他不早说。 空荡荡的军帐内,贾文和换上干净的外袍,束好衣带, 施施然出帐。 既不能放任朱灵嚣张, 又不愿与荀元衡过多纠缠, 他才扣留发往朱灵处的文书, 故意弄这一出拙劣浅显, 一眼能识破的花招。 如今朱灵必将收敛, 他“荀”的身份却再难洗清。 若不在曹操手底下,任他想点什么计策, 真要想害荀元衡,以那人毫无防备的姿态, 要取项上人头都并非难事。 只是以他所见,曹孟德为人虽狠辣, 但外法内儒, 骨子里还残留着儒生的礼义观,崇尚忠义之士。 他当年长安献计已经为人诟病,要再给人留下行事不择手段的印象, 恐怕自惹祸患。 如今荀氏树大招风,被荀元衡黏上当然有麻烦。 然而塞翁失马, 祸福相生, 天底下的事谁能说得明白 只能走一步, 看一步。 营门处, 曹昂见他走过来,带着自家弟弟上前行礼,“文和公。” “议郎。”贾文和回揖,又看向个头仅仅到兄长胸口的小郎君,同样回礼,“郎君。” 曹昂两年前举孝廉,不久前任议郎,贾诩只称呼官职,恭敬而稍显疏远。 曹丕抬眼去望,看着这位相貌平平无奇的老者,很难将听过的事迹与其本人对上号。 舞勺之年的小郎君生出莫名的敬畏,运筹帷幄的智者,果真深不可测。 刚有这个想法,只听自家兄长又向着一处行礼,“荀君。” 俊秀清朗的年轻文吏与众人打过招呼,过来和他家兄长相对行礼。两人站在原处交谈,曹丕抬眼便能看到青年人光洁白皙的下颌,此人衣袖间隐隐带着箱匣中用作防蛀的香草气息。 在众人面前兄长老实唤“荀君”,私底下又变成“先生”。 百无聊赖的小郎君无意瞥见荀元衡玄袍衣带处佩有白玉带钩,顿时被吸引去注意力。 玉色细腻如羊脂,全无杂质,成色极美。钩首仅仅刻几道弦纹,几近不加雕琢,却有浑然天成的美感。 物似其主。 曹丕生来处境优渥,眼界养得高。如金银漆玉等奢侈器具中,他最喜玉器,尤其喜爱收集纯净无暇的白玉。 正全心交谈的曹子修没有注意弟弟的动静,被灼灼目光盯着的荀忻若有所觉。 “与公子久别重逢,来得仓促无暇备礼。”荀忻解下腰间玉佩,小郎君眼眸圆睁无辜地望着他。 不是玉佩 他试探地摸索,从香囊摸到带钩,只见曹子桓眼神一亮。 “”荀忻垂眸一看,这是一枚烧窑时无聊,比着带钩随手捏出来,最终还烧成了的小玩意。 他身上穿的窄袖骑装不需要带钩,仅仅是起装饰作用。 把白瓷带钩一齐解下来,递给曹丕,“公子若不弃” 一旁的曹子修不明所以,以为荀元衡是一时兴起,催促仿佛愣住的弟弟,“荀先生心意。” 事实证明曹昂的担心是多余的,下一刻他弟弟利落接过,一边称谢一边将礼物飞快地收入袖中。 生怕荀忻反悔的模样。 曹子修被口水噎住,咳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阿弟,谁曾教过如此行事” “阿兄。”曹丕望着尘沙滚滚的远处,转移他兄长的注意力,“大人归矣。” 马蹄声渐近,数百骑奔驰而来,“曹”字旌旗随战马由远及近,肆意飘扬。 “明公” 一紧缰绳,曹操在营前勒马,阳光下他眯着眼环视众人,似乎在找什么人。 荀攸与诸将随后下马,站在原地看曹公上前去扶起营前拜倒的众人。 只见曹操一一抚慰留守的将校,从朱灵等人一直扶到迁徙百姓回来的夏侯渊,“有赖诸君之力,孤得以阵斩颜良、文丑,大胜而归。” “诸君请起。” 颜良、文丑都是河北大将,一听这消息曹军人人振奋,长戟的木柄撞地,如战鼓鼓点。 “明公天威” “将军天威” 震天呼喝声中,朱灵出列躬身揖道,“明公,灵有一事禀告。” “说。”说话间曹操已走到文吏那一边,拉着一人的手示意众人,“若非元衡造筏投于水上”他指向骑兵身后百余车辎重,笑道,“孤必空手而归。” “河北强兵劲弩,孤之所以能使其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唯赖诸君。” “贤士大夫,良将校,有诸君相助,孤方能克定四州,得与袁氏争锋。” “愿为明公效死”随曹操凯旋的骑兵齐声呼喝,人人振奋,士气如虹。 曹操拉着荀忻,带着众人往营内走,走了几步想起来,“文博方才有何要事” “文博”是朱灵的表字。 朱灵低着头,冷汗涔涔。曹操方才的举动还历历在目,荀元衡造筏非但无罪还有功 他心思一转,咬牙应道,“禀明公,颍川输粮已至营中。” 曹操“哦”一声,夸赞他两句,带着一众文吏入帐议事。 “文博有所不知。”与朱灵相熟的路招搭着兄弟肩膀,“此战可称惊心动魄,唯恨不能与君并肩而战。” 朱灵正心情抑郁,随口迎合两句。 路招来了兴致,从营门走到所在兵营,一路从轻兵驰援白马说到延津阵斩文丑,自顾自说得激动。 “大战方毕,我等收拾战场,正要轻装撤军。”他扼腕叹息,“百余车辎重,精铁铠甲,麦草粮谷,谁能舍得抛弃” “军令如山,我等又不得不从。” “谁料这时”路招一拍兄弟后背,激动得仿佛击鼓说唱的优人,“文博猜怎着” 差点没被这一惊一乍,还没轻没重的一拍给拍得原地去世,朱灵顾及兄弟情义缓出一口气,“怎着” “大河上千筏激荡,百舸争流,旗帜乱舞。” “莫非有敌来袭,曹公急急号令整军。”路招说到要紧处停下脚步。 朱灵也被他挑起好奇心,“袁军从水上偷袭,尔等如何应对”这些年大家打仗虽打出了许多花样,大都讲究个出奇制胜,倒没见过这种路数,派奇兵走水路从侧面偷袭 “非也,非也。”路招心满意足地摇摇头,“筏上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等等,朱灵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曹公言荀忻有功,造筏投水” “然也,然也。”路招叹口气,似乎在遗憾观众已经被剧透,“曹公何等英明,一见皮筏铺设油布,置有麻索,便意会到此乃荀参军所造。” “于是召集健儿,用筏输运辎重” 其实曹操确认河上来路不明、顺流漂来的筏子时没有这么武断,让他做出判断的是筏子上的旗帜。 数张旗帜破破烂烂,布条长短不一,偏偏破烂处一模一样,绝非巧合。在众人看来这一点可能只是稍显古怪,但曹操很快联想起郭奉孝曾热心教他的几条密令。 用那种长短密令来解,恰好是表示安全。 这种郭奉孝用来开玩笑的密令,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创造者荀元衡算得上一个。 再其次,袁军处于河北下游,官渡曹营位于上游,能顺流漂过来,可以确认是自家人的手笔。 路招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更不能体会好兄弟此刻的心情。 “顺流投筏果真妙计,无怪乎曹公信重荀参军。” 荀忻参司空军事,可以被简称为参军。 朱灵听着“荀参军”三字极为刺耳,谁能想到荀忻不过一两年从参军能升任督率中军的护军。 再听路招对荀忻推崇的语气,朱文博倒尽胃口,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匆匆告辞回营。 只留下在原地挠头,意犹未尽的路招。 被老曹单独留在主帐内“洽谈”,荀忻掀开帐门,长出一口气,只觉得逃出生天。 老曹突如其来的小论文夸得人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往所住的营帐走,远远就望见一个等待的人影,荀忻加快脚步。 “公达。” 荀公达转身,眉目沉静如故,“元衡。” “家中一切可好”他留在官渡近一年,岁暮时也没有回许都。 “尚可。”荀忻仔细看他,人比去年消瘦了些,一边拉着荀攸进帐,“曾托我带书信来,在箱匣中。” 临走时他去过荀攸家,荀攸的夫人辛氏写了几封信托他带过来。 “案上有汤水梅浆,稍坐片刻。”荀忻忙去翻他带过来的行李,没过一会儿拿着竹筒坐回荀公达面前,把家书交给他。 寒暄几句,荀攸忽而问起,“此前”他停顿下来,隐晦问道,“可曾带来” 荀忻知道他说得是什么,点头,“轻骑前来,携带几匣而已。” “易燃易潮,稍有不慎易致死伤,输送不易。”黑火药极易受潮,运输不当也容易爆炸,没办法大量输送。 “将用于何处”荀忻问道。 “此战必旷日持久,粮草为重中之重。”荀公达接过荀忻递过来的水,喝一口放下,陶杯落案时加剧这份凝重。 荀忻眉头微皱又松开,“用以引燃粮草” 荀公达这个时候就开始想着烧袁绍的粮草 “可用否”隔着书案坐着的人抬眼看着他,问道。 目光落在陶杯上,荀忻应声,“可用。” 不用于攻城,火药也只能作为助燃剂,动静与效果都比柴火惊人。 即便是荀公达,对于了解未深的事物也难以发挥其威力。可火器大展神威的场景却也不是荀忻想看到的。 “贾文和。”荀攸突然提起贾诩,“心思深沉,非良善辈。” 荀忻看着他,笑了笑,“并未深交。”他有点好奇荀公达远在延津,怎么知道他每天烦贾诩的 “于此人,过犹不及。”眼前人摇摇头,袍角犹带尘土,风尘仆仆,紧皱的眉间压着家国事。 “知矣。”荀忻叹口气,放下无关紧要的好奇心,“我识人从未胜过公达。” “信我”荀攸本来低头在看收进袖中的竹筒,闻言缓缓问他。 “深信不疑。” 第117章 羽檄如飞 许都街衢上, 行人往来不绝。天色渐暗,城门将闭,贩夫走卒背着行囊,行色匆匆, 想要赶在宵禁之前出城。 尚书台的令史们好不容易熬到休沐, 总算能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逃出来, 蹭上同僚的车, 迫不及待要回家与家人团聚。 掀开车帘欣赏风景的那位“咦”了一声,引起车内其他人的好奇, “又得见谁家女郎” “谁不闻郑君慧眼,能识美人” 同僚两人笑闹起来,调笑郑令史眼尖,每次就他能一眼发现路过的行人里貌美的女子。 话是这么说,其他人也凑过来,想要看看是何等美人。 郑令史推开同僚凑上来的脑袋, “胡言乱语, 前头是令君车马。” “令君仪仗”这三名二十出头的令史面面相觑, 脸上轻佻的笑容消失, 下意识整理袍袖,挺直脊背, 不再懒散地靠着车壁。 这辆帷车的主人赶紧叫住车夫, 吩咐停车,等看不见前面那辆车再走。 然而等拉车的青牛“哞哞”止步,前面荀令君的车马竟然也缓缓停下。 三人吓了一跳,紧张地攀着车门, 透过帷布的缝隙见到路边走来一名青年文吏, 神色自然地登上荀令的车舆。 而后车轮滚滚, 帷车辘辘远去。 显然刚才是专程停车等那人。 令史们松了一口气,荀令虽然宽仁随和,上司毕竟是上司,怎能不惧尚书台中禀告公务也就罢了,在路上遇到尴尬的总不会是荀令。 “能与令君登车同行,此为何人” 那文吏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瘦瘦高高,穿一身青袍。看着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姓名。 “郭祭酒。”郑令史若有所思,解释道,“军师祭酒,郭奉孝。” 他的两名同袍“哦”一声,恍然大悟,“原是此人。” 早听说曹公新置一官名为司空军师祭酒,任命的便是郭奉孝。此前从来没有先例,也不知军师祭酒一职官秩如何。但郭奉孝此人在曹公麾下堪为心腹,地位属实不低。 “同为颍川士人,令君与郭君为乡,想来交情深厚。”同僚中的一人道。 另一人也附和,“郭祭酒入许都,本为令君所荐。”言下之意,这两人关系好毫不稀奇。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聊起了许都中的颍川士人,品评人物,论起除了他们上司外的名士望族。 郑令史却比两位同僚想得更多,郭奉孝似乎专职军谋,如今找上荀令,莫非是前方战事有变 广和里,荀彧家门前。 郭奉孝当先下车,打量着眼前的府邸,仿佛新官上任、刚刚下车视事的县令,留下两字评价,“冷清。” “孤零。”他再望一眼隔壁毫无人气的荀忻家,老父亲般摇摇头。 掀帘下车的荀彧动作一顿,望他,“我四兄属意” 郭嘉和他对视,被荀彧看出来也就懒得为荀谌保密,“友若千里之外仍挂念胞弟婚姻,当为天下父兄楷模,谁人能及” “久不得河北来书,见纸心喜,展信方知不是为与我叙旧。”被当作催婚工具人的郭奉孝幽幽叹口气。 荀彧被他这副模样惹笑,莞尔道,“今日置酒,权当为奉孝谢礼,聊表歉意。” 本打算摆手推拒,郭嘉大概想到什么,略一挑眉,“却之不恭。” “元衡庭中尚埋有一坛青梅酒。”他眉眼弯弯时目光流转,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狡黠之态。 被殷殷期盼着的荀文若略微摇头,“彧府中岂无佳酿” 想走曲线救国道路,向荀元衡打秋风的郭嘉没能得逞,跟着荀文若进门就座,食案上已经摆好酒食。 饮一口酒,郭奉孝看向此间主人,终于谈起正事,“四野消息,好坏参半。” “君欲先喜后忧,还是先忧后喜” “且论忧处。”荀彧吩咐侍从合并主客的食案,而后屏退左右,两人相对而坐。 “汝南黄巾刘辟反。” 郭嘉望着惊闻此变只是眼神一凛的友人,“明日当有公文禀此事。” 他们两人获取信息的渠道不同,公文上达尚书台要耗费更久的时间。 同样是叛应袁绍,刘辟这种曾经的黄巾渠帅对曹军来说危害更大。当地守令反叛,也就是一地变更所属,大概率不会去侵扰邻县。 而从前的黄巾军劫掠惯了,一旦成势力,必然会烧杀抢掠,令人不堪其扰。 更不必说刘辟手上能聚起的兵力不容小觑,很可能兴兵北上,威胁许都。 “曹公知否”荀彧眉头微蹙,按捺住当即处理此事的冲动,看向郭奉孝问道。 青袍文吏颔首,探起酒勺添酒,“已传书官渡。”接到这个消息的下一刻他便提笔写信,遣人快马送往官渡。 添盏的水声中,荀彧一边思索着如何妥善安排,边问道,“而喜从何来” “据闻。”郭奉孝吃一箸菜,“沮授言行不当,袁绍夺其所部,归于郭图统率。” “此事与公则难脱关系。”说起与自己同宗且交情还行的郭公则,他知根知底,“想必有其推波助澜。”郭图对沮授的不满当年就显露端倪。 “然。”荀彧赞同他的猜测,袁绍麾下最显而易见的弊病便是争倾轧,彼此间不和,近乎闹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虽然两军对阵有敌我之分,郭嘉仍有些唏嘘,“沮授阻袁绍渡河,可谓情急失智。” 有些话能劝,只是怎么劝才能达到目的,这需要技巧。简单来说,至少话要说得好听,忠言也不一定非要说得逆耳。 沮公与显然是屡劝屡败,气昏头失去了理智。 他抬眼看面前这位,荀文若便深谙劝说之道。 说通俗点,擅长哄人。 他一时走神回忆起往事,咳了一声续道,“不仅河北,陈登坚守广陵,以寡胜多,复使孙策铩羽而归。” “荆州,长沙太守张羡遣使往官渡,起兵与刘表相抗。” 扬州孙策与荆州刘表暂时都掺和不了官渡。而他的耳目也有限,于西北鞭长莫及,反倒是荀彧作为尚书令知道的更多。 “还未相问,关中形势如何” 荀彧徐徐道,“有元常持节关中,暂稳得住马腾、韩遂之辈。” 互通完彼此所得的信息,这一场私宴宾主尽欢,酒足饭饱,郭嘉随即向主人告辞。 起身待走,他婉拒要随他起身的荀文若,“相距不过百步,何劳文若相送。” “王佐公务繁忙,止步,止步。” “岂有不送之礼”荀彧笑了笑,还是跟在他身后,尽宾主之谊送他出门。 “门外”是什么动静 侧耳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哗声,郭嘉停住脚步,回眸去看荀彧。 “主公”只听荀彧家中那位门仆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走出堂门,外头暮色已深沉,却见门仆捧着一卷木牍跑来,“主公,有一军士纵马闯门,称此檄紧急” 眼见他手中的那一卷木牍上插有鲜艳羽毛,荀彧快步走下台阶接过来。 能往许都传送檄文的,只有官渡而已。合檄上插着雉羽,乃是本朝惯例的“羽檄”,取的是愿如飞鸟,“急行如飞”之意。 是怎样的紧急军情等不及朝官休沐日,绕过尚书台,竟直接送到了荀文若家中。 “羽檄既至,奉孝不妨稍候片刻。” 郭嘉自无不可,正好他也想知道从官渡用“羽檄”传来了什么军情。 于是他等在一旁,看着好友抽剑出鞘,在原地拆开木牍外缠绕的麻绳和封泥,展卷而读。 “如何”等了半晌,郭嘉发觉荀彧的反应不太对劲。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直觉,竟觉得荀文若的脸色似乎陡然苍白几分。 方才骤闻惊变都面不改色的荀彧到底官渡有何惊变 饶是郭嘉也不愿往最差的方向去想。 “文若”他试探地握住好友拿着檄文的手,却没料到那人根本没有拿稳,眨眼响起木牍清脆的坠地声。 心下一沉的郭嘉弯腰捡起檄文,入眼是曹公笔迹。 看罢檄文的内容他终于明白荀彧为何失态,什么叫“忠义奋不顾命” “不幸为流矢所中” “伤重不知生死” 满篇的致歉与悲恸,连他看了都有眩晕之感。 这篇檄文写的并非军情,而是写给荀文若的私信。 竭力冷静下来,他反复再看几遍,抛去过于情绪化的叙述,事实情况应该比曹公所说更乐观些。 “元衡吉人自有天相。” “箭伤未及要害处,华元化必能救治”郭嘉搜肠刮肚,一时也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 关心则乱,荀忻对他来说并非普通朋友。 天下纷纭,在挚友生死面前,说不清孰轻孰重。 但生死由命,远隔数百里,再如何焦急也无济于事。 “奉孝。”荀彧的声音与往常听不出差别,温和镇定,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他的一时错觉。 郭嘉将木牍还给眼前人,无论是作为羽檄还是私信,这卷木牍的内容都不能泄露出去。 “若往官渡”荀忻如今出事,郭嘉必然要被召往官渡随军划策。 大概明白荀彧想说什么,郭嘉拱手,“探望后必回书相告,切勿担忧。” “台省中案牍劳形,君自珍重。” 他们相对一揖,相背而去。一人辞行,一人入室。 暮色里,辞行的人脚步匆匆,屋内一声钝响,推门入室的人脚下撞翻了香炉。 荀彧很快从书室里走出,手中多了一只封好印泥的竹筒,“快马送与太医令。” 第118章 冀州劲弩 五日前, 官渡。 清晨鸡鸣,天蒙蒙亮,曹军营中士卒已开始操练。 一早被练军的动静吵醒, 荀忻从案牍堆里醒过来,睡眼惺忪翻开一卷账簿,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人头脑发胀。 他摸到案边快掉下去的砚台, 添水化开干涸的墨,提笔蘸墨,核算纸上、竹简上的账目。 有人掀帐而入, 逆着光影显得身形颀长。 “君莫非彻夜未眠”那人提着食盒, 看荀忻一大早就在案后坐着,惊讶问道。 荀忻摇摇头,打开食盒的盖子, 里头盛着汤饼、米饭与豆豉酱菜,“醒得早罢了。” “主簿也甚早。”他移开案头的文书,道声谢,清理出吃饭的空间。 和他面对面跪坐, 稳稳端出食盒内碗碟的那位正是主簿王必。 地上这一摞,外加案头的一摞, 都是这位主簿的分内之事。 曹军屯兵官渡数万, 加上不上战场的辎重兵, 足有七万人马。七万人的供给和调度,这些琐事比打仗本身麻烦得多。 此前王必等人忙得脚不沾地, 头发愁掉了大把,实在忙不过来才向曹操禀明, 找荀忻过来帮忙。 荀忻原本负责监领几路人马, 每天的公文虽然不少, 还算游刃有余。自从帮王必核对账簿后,闲暇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了。 正吃着早饭,又有人在帐外通禀而入。 “荀君,主簿。”来人抱着一大摞卷轴文书,几乎挡住了脸。“粮谷账目造册完毕,请上司核对。” “知矣,放下罢。”王必挥挥手,让属吏退下。 放下陶碗,荀忻幽幽望向王必,这是把他当计算器用又来 碗里热气腾腾的面皮顿时不香了。 对上荀元衡定定看过来的目光,王必心虚地清清嗓子,小声道,“他日,咳,此战胜后,必为东道主,邀君至我家答谢。” 他难道缺这顿饭 只是时事艰难,看王必这副模样也没法不帮,荀忻暗叹一声,眨了眨眼,“就此说好,主簿不得反悔。” “岂能反悔”王必哑然失笑,向他拱手,“多谢。” 曹营外,曹操率人追出营门。 “将军。”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与将军相见。”曹操望向身侧的马车,“些许绵帛,聊表心意。”车里载的是不仅仅是绵帛,还有金银财货,都是当初赐给关羽,却被他封存留下的。 隔着百来步之远,关羽拱手拒绝,“明公厚意某心领。”他低着头叹道,“行伍之人,行路不须如此。” 他带着亲兵,身边还有些积蓄,不需要也不能再接受曹公的厚礼。 “刘使君不知去向,将军如何寻得”曹操顿了顿,忍不住出言挽留,“不如留我军中,待闻故主消息孤绝不阻拦。” 微风吹起关羽的须髯,裹挟着沙尘,令人不得不眯起眼。 刘备失踪后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有说他逃往青州,有说他南下荆州。 关羽此行便是听说刘备在袁绍军中的流言,将信将疑,想要往河北一探。 “明公待我极厚,关羽没世不忘。然某受刘将军厚恩,誓同生死,不可背弃。” “明公珍重。”关羽在马上遥施一礼,调转马头,带着几名亲兵策马而去。 跟随曹操出营的诸将见此,纷纷请命追击。 却见曹操调头回营,一踢马腹,叹息道,“各为其主,勿追。” “文远。” 张辽应声拍马上前,“明公。” 只听曹操一笑,“天下义士,非刘玄德独有。” 话是这么说,谁都能看出来曹操仍在为关羽离去而惋惜,此时看似在称赞张辽,更像是在自我安慰。 曹公心情不好,身边的亲随一整天都小心谨慎,生怕惹怒主公。 这一夜凌晨,月上中天,亲随被帐中响动惊醒,只见床沿静静坐着一人。 他忙伸手晃醒同袍,在原地站起身,无声地尽侍卫之责。 曹操在床沿坐了半晌,全无睡意。柔和月光透过营帐照在地上,如浮光跃金、波光粼粼的水面。 “随孤巡营。” “可唤典君、许君” “夜深,不必打扰。” 亲随应诺,强打起精神跟了上去。夜半三更的,能巡什么营 天穹墨蓝,四野平旷,营帐前的炬火噼啪作响,火光刺目,然而照亮的范围却远比不过当空那轮明月。 营中静悄悄,只听得到踩上树枝时的咯吱作响。 一片静谧里,漆黑的夜色如死水一般沉寂。 一眼望去,却有一处营帐仍然亮着灯,如同暗夜里的一颗星。 亲随望向曹公,发觉他们正往那处营帐走去,显然曹公也注意到了。 深更半夜,还有哪位将军和曹公一样睡不着点着灯 夜里和白天是两个世界,亲随一时辨认不出方位。他正想问一下同僚,才发现那不靠谱的伙伴紧紧攥着他的戟杆,走路小心翼翼,仿佛目不能视。 得,不用问了。 亲随默默守在营帐外,看着曹公掀帐而入,帐帘落下的一瞬间看到了散落在地的案牍。 不是将军,这该是位文吏。 营帐中,青年文吏坐于书案后,靠在凭几上,阖着眼,以这种歪歪斜斜的姿态睡着了。右手边散落的是墨迹尚未干涸的毛笔,左手上还拿着一卷展开的文书。 像这样的卷轴文书,书案上垒着一尺来高,地上还堆有一大摞。 灯油只剩浅浅一层,灯芯未剪,火光时明时暗。 眼见这一幕,曹操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他还未走上前,书案上的文书滚下来一卷,咕噜噜向他滚来,滚动间散了架,自行铺开了半尺来长。 曹操俯下身将卷轴捡起来,其上记录着各军分配的粮草数目,墨迹较深的清隽字迹标注出了计算有误之处。 左右闲来无事,他解下腰间锦囊,拿出算筹摆了起来。 得到的结果和荀忻所写一致,他再看原本的数目,料想是军吏看花了眼,记错了其中数字。 把散落在地的文书一一捡起,摆回荀忻案上,曹操看着面前为军务忙到夜以继日的文吏叹了口气。 “忠义之士,非刘备独有。” 四处一望,帐中连床榻也无,并不是荀元衡所居住的营帐,而是文吏们日常处理军务的大帐。 曹操犹豫半晌,最终没有叫醒荀忻。已至子时,再搅人清梦折腾半晌也睡不了多久。 四月气候冷暖不定,夜凉如水,他站在营帐中仍有寒意,再看荀元衡衣着单薄 亲随等到曹公掀帐而出,疑惑地揉了揉眼,他怎么觉得主公身上的外袍不见踪影 第二日,袁绍兵抵官渡,连营数十里。 袁、曹第一次正面对战,袁军势众,曹军依旧采用精锐骑兵为先登冲阵。 这一战术在曹军手中近乎所向披靡,然而这一次遭遇了挫败。 袁军埋伏千余弩兵于盾下,等曹军骑兵到了近前,出其不意万箭齐发,使曹军折损十之二三。 官渡首战,曹军失利。 而袁军一扫颜良、文丑被斩的屈辱,士气大振。 “冀州劲弩,幽州突骑,合称当世之冠。”朱灵替路招包扎手臂上被兵刃劈砍的伤口,“当庆幸未受箭伤。” 路招扭头问他,“此话从何说起,箭伤而已,有甚可怕” 朱灵哼哼冷笑,“汝受箭疮即知。” 路招环顾一眼左右无人,凑上前哥俩好套近乎,“文博速说。” 他低声道,“君曾效命于袁本初军中,知旁人所不知之事。” “战阵上刀枪无眼,你我过命的交情,不肯教兄弟如何保命” 朱灵素来喜欢听好话,一拍路招肩头,“此话非兄弟我不说。” “如何” “冀州劲弩为何天下闻名弩机机巧之处不须再提,但凡中箭之人,无论中箭何处,十有八九难活命。”朱灵嘴角下撇,不掩饰厌恶与忌惮。 “这是为何难道箭镞涂毒”路招最喜欢听这种奇闻异说,来了兴致伤口也不痛了,拉着朱灵坐到营帐外的木桩上。 朱灵道,“并非涂毒,也相差无几。” “箭镞上弦之前做的手脚。”他啧一声描述道,“弩兵箭囊之内,放有马粪,箭镞插于马粪中。” 路招听他说得仿佛鼻畔已经闻到了味道,捂着鼻子,“马粪之臭如何能忍,箭囊需随身携带,非人哉” “还有他法。”朱灵眯起眼,“上弦之前,箭镞倒插入土,即取即用。” “如此方法,箭疮必反复崩裂,中箭者苦不堪言,少有幸存者。”他拍拍路招肩膀,“宁可中刀,当避箭矢。” “将军”朱灵正要回营,被人急急叫住。 “速召持盾卒,明公巡营时遇袭” 首战失利,曹操带着众人去探视伤兵,出营时见营中军医井然有序忙碌,转头望向荀忻,“若非元衡倡议大兴医馆,今日殒命者倍矣。” 荀忻拱手,低头不语。 “弩箭压制骑兵,以步克骑,此前公孙瓒必败于此。”曹操边说边往前走。 “初战之时未及防备,袁军此计,可一不可再。”荀公达应道。埋伏弩兵这种把戏只能玩一次,有所防备后不派骑兵冲阵便罢。 “敌众我寡,还当分其兵势,出奇制胜。” “公达所言然也。”曹操点头,边走边和荀攸商议如何安排“奇兵”。 “君善骑射” 荀忻停下脚步,疑惑望向贾诩,他今天没主动找贾诩说话,贾文和怎么反而凑过来了。 “何以见得”从哪看出来他会劳什子骑射 荀忻顺着贾文和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胸襟处,红绳系着一枚玉韘,也就是射箭时所戴的玉扳指。 可能是刚才探视伤卒时俯身,玉韘才从衣襟内坠出来。 随身带着玉韘,被误会成喜欢射箭倒也不奇怪。 “此物谁所赠”贾诩似乎有些出神,仿佛越过玉韘看到了什么。 等等,荀忻略一挑眉,“贾公如何知非我所有” “诩知颍川风俗,未闻有佩韘之风。”贾文和垂眸,依旧是老神在在模样。让人仿若雾里看花,看不真切此人。 “凉州有佩韘风俗”荀忻回过味来,他老师顾伯梁好像的确是凉州人士。 “并州亦有。”贾诩望一眼路过的张辽,随口道。 把玉扳指塞回衣襟内,荀忻笑了笑,转身堵在贾诩面前,直截了当问,“贾公何意” 无意间余光一扫远处,荀忻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一眼辨不出距离,不知何时,北边拔地而起一座土山,恰恰处在守营士卒的视觉盲点。 土山上乌压压一片人影,他这辈子超过50的视力可见强弩蹶张,此刻箭在弦上。 “跑”荀忻顾不得多说,转身便跑,前方众人里只有老曹一身武袍,头戴白帢,显眼得像活靶子。 他能望到土山上的弩手,弩手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必然看得到他们。 一旁有几重鹿角,是这里唯一能躲避的屏障。 眨眼的工夫,耳边仿佛能听到箭矢划穿空气的破空之声。 荀忻脚下一绊,只来得及推一把老曹,顺着惯性抱住荀攸,三人一同翻倒在地。 第一轮箭雨落下,队尾的士卒有半数倒地哀嚎。 其余箭矢可能是超过射箭范围,大多散乱地朝着曹操而来,跟在后头的将校文吏反而幸免于难。 “诸君无碍”曹操拔掉钉住他袍袖的那支弩箭,在亲随保护下转移到鹿角旁,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荀攸毫无防备被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待到察觉是荀忻才松开佩刀刀柄,“元衡” 弩相对于弓唯一的劣势就在于上弦极慢,趁着箭雨的间隔,曹操的亲兵赶过来扶他们。 “无事。”说着无事,荀忻却半晌没爬起身。 荀攸不由伸手去扶他,还没用力便摸到黏糊的液体,愕然收回手,满手是殷红的血液。 第119章 未竟之愿 突然被人拍肩, 侥幸从箭雨中逃生的士卒一惊,回头转身,“将军” “中箭之人是荀君”和朱灵一同带兵前来掩护的路招问道。 “回将军, 方才箭雨,荀君为流矢所伤。”士卒低下头。 叹口气,路招拍拍他的肩膀, 想起朱灵的那一番说法,只觉惋惜,没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朱灵倒很惊讶, 挑眉, “是荀元衡” 军中同姓的将校文吏不少,每人都有约定俗成的专属称呼。“荀君”一般指的是荀忻,“军师”指荀攸。 士卒对朱灵将军这一问感到莫名其妙, “正是。” 盾牌掩护之下,众人逃离弩箭的攻击范围,各自回营地。 朱灵的亲兵凑到将军身边,“将军大喜。” “他命当如此, 与我何干”朱灵冷笑一声,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将军, 不如趁此良机拔去眼中刺” “仆有乡人在军中为疡医, 疏通一二, 定能” 趁他病,要他命 亲兵话还没说完, 等来的是一句低斥,“自作聪明” “哼, 岂不闻画蛇添足曹公何等英明, 能为汝辈宵小所欺”朱灵神色狠厉, “荀忻未必熬得过此遭,再者说,我与此人并无深仇大恨,不须多此一举” 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亲兵赶忙诺诺称是,不敢再提。 只听他家将军沉吟,“若真死于此时,平白使竖子得盛名。” 这样想来朱灵还有些纠结,看不顺眼的人死了他当然开心,但假如荀忻真这么死了,好似还能得个英烈之名。 平时听同僚吹捧荀忻就让人厌烦,真死了那还得了 营帐中。 背着药囊的军医匆匆赶来,钻进帐中,嚯,十几双眼睛,一整帐的人。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军医愣是没看出来受伤是谁,这些人虽然愁容满面,体魄个顶个的康健。 “明公”军医不确定地望向坐在床沿的曹操。 曹操也发觉这么多人堵在这里不像话,“诸君且退,回营整军戒备,勿使敌有机可乘。” 将军们领命走了,营帐中顿时空旷下来,军医终于得以顺利走到床边,观察伤者的伤口。 “飞虻箭”伤者右肩上赫然立着一支短箭,比寻常的木羽箭更短,箭杆铁制而纤细。 荀攸坐在床沿里侧,半扶半抱着荀忻侧倚在床头,闻言应道,“冀州所造弩箭。” “能取否”曹操眉头紧锁,问道。 军医用手丈量,露出的部分箭尾有近一尺长。 飞虻箭的形制本来也就一尺来长,可怖之处在于这一尺来长都属于箭镞。 照理来说弩机一发,中箭者必然被洞穿,也就伤重不治。 像眼前这种射入肩头不深的情况,显然是流矢。 即使是流矢,遇到飞虻箭情况也不容乐观。 “明公稍候。”军医没忙着应曹公,他取出药囊里的匕首,看架势是想割开伤处的衣料。 “且慢。”曹操突然叫住他,只听铮的一声,雪刃出鞘。 军医差点没被吓得滚下床去,兀自冷汗涔涔,摸不清是何情况,“明公”这还没开始治,不至于当场砍了他吧 “此刀锋利。”只见曹操很诚恳地托刀在手,递给他。 战战兢兢接过曹公的匕首,军医这时候才想起来去关注一眼伤者的脸。 受伤那位一声不吭,脸色苍白,额上鼻尖沁着汗珠,纵然如此也是令人见之难忘的美姿容。 这般年龄,这般样貌,不用想就是那位荀君。 曹公如此看重军医心里绷紧了一根弦,拔箭这种事很大程度上听天由命。 拔箭很成功,伤者当场去世,这种情况很常见,虽然痛惜却也无法避免。 然而给上位者拔箭就不一样了,伤者一旦出事,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动手拔箭的他。 强自镇定地用刀划开衣料,伤者依然沉默,但疼痛引起的颤栗不是人主观上所能控制的。军医的心也跟着颤,还回曹公的佩刀后,不由抬袖抹了把汗。 趁着血还未干透,他赶紧揭除伤口处割开的衣料,仔细观察创口。 然而拿不准箭镞是否入骨,也不清楚箭镞有毒无毒,他不敢贸然下手。 “明公”军医不得不硬着头皮向曹操解释,他技艺不精,没有取箭镞的把握,希望您另请高明。 看曹操拧起眉头,军医忙拜倒,“军中有太医令弟子李当之,医术精妙,仆远不能及。” “如此”曹操狐疑,喃喃道,“华元化弟子” 他望一眼荀公达,见其点头,“召李当之。” 刚下完令,那边荀攸却唤道,“元衡”只见方才还倚床坐着的荀元衡闭目倒在了荀攸怀里。 “公达,元衡无事。”眼看荀攸心急,曹操叹口气。 与其清醒地硬熬,昏过去反而减轻一些痛苦。 他像是安慰荀攸,又像是自我安慰,“孤早年身披大小箭疮十余处,尚且无事,元衡素来为福将,必能逢凶化吉。” 荀忻睁开眼,坐在他床边的白衣青年取下银针,对他腼腆地笑了笑,“在下李当之,有幸得见荀君。” 右肩处熟悉的疼痛唤醒了荀忻的神志,意识到眼前应该是另一位大夫,“有劳足下。” 手上摸索,抓住了被他倚靠着的那人的衣袖,“公达” “攸在此。” 隐约能听到丝绳崩断的细微声响。 荀攸手上一沉,低头来看,手里被塞了一枚缀着红绳的玉韘。是他家小叔父用不上,却从不离身的那一枚玉扳指。 “元衡” 只听荀元衡道,“取箭之前,足下容我耽误片刻。”这话却是对李当之说的。 “惭愧。取箭凶险,荀君若有未竟心愿,自当与亲友一叙。”李当之拱手一揖,抱着药囊往外退,“在下于帐外等候。” “君何意”荀公达摊开掌心,尚有余温的玉韘静静卧在他掌中。 荀忻沉默,数息过后才开口,“雒阳辟雍,残垣之下,埋有昔日所藏典籍” “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望公达发掘典籍,令往昔礼乐重见天日。不必再耗费人力搜寻断篇残章。” “此韘烦请埋于我师墓前弟子有负所托,无颜再见。” “当年殷殷托付,岂可假手于人”荀公达打断他的话,把玉扳指塞回他手中,物归原主。 荀忻似乎是在回忆,语速放得很慢,“答应元化与刘元卓,刊印其所著之书,公达若无暇便作罢。” “庭中埋有三坛青梅酒,任公达处置记得送奉孝一坛。” “他日平定河北,邺城田庄,我名下田地赠与阿勉,余下归宗族所有。” “多年不见,不知谌兄长、衍兄长可好。” “曾于汝南设广厦抚育孤儿,我府中资财望尽予之” 荀公达静静听他说了一阵,从财产说到田地,从院子里埋的酒说到在河北养的黄犬,却自始至终忽略一个人。 他绝口不提的,是荀文若。 “时殊事异,叔父独不怜我”荀攸平静问他。 恰在这时李当之走进来,仿佛察觉到尴尬的氛围,悻悻道,“麻沸散起效尚需时刻,不妨饮药后再谈。” 荀忻就着李当之的手喝了那碗充满酒气的汤药,疑惑看他,“酒” “以酒行药,可助药势。” 李当之望向荀公达,“军师,若荀君昏睡如酒醉态,当即唤我。”说罢逃难一般忙不迭走了。 等等,荀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所以李当之把他扎醒又给他喝麻药 悲伤的氛围被李当之冲散,不过荀公达时隔多年的“叔父怜我”不可不答。无意间牵动伤口,荀忻眼前一花,倒吸一口凉气,慢悠悠道,“我与君名为从父子,情却相异。” “名礼不可废,然君年长于忻,忻敬君为父兄,友君如知己。” “既怜且愧。” “独愧于攸”荀公达拾起掉落在床沿上的玉韘,结好绳结,帮荀忻重新戴好,“亦负文若。” 荀忻有心辩一辩他做不了阎王爷的主,谁不想活着呢 自从随军出征起,他便做好了遭遇意外的心理准备。战场上本就是搏命,今日杀人,明日为人所杀。 此前箭矢于他仅仅是箭矢,是利器,是战术,也只有箭镞留在身体里时,才有切肤之痛。 等到军医相互推诿时,才知死亡近在咫尺。 同样受箭伤,比起那些已被黄土掩埋的士卒来说,他能抱怨什么 麻沸散起效,片刻工夫,他再次沉沉睡去人事不知。 药液清洗过伤口,置于火上烧红的匕首割开皮肉,鲜血溢出又很快凝住,滋滋作响,荀攸不忍再看,掀帐离去。 “来者止步” “违令者杀” 夜色里华佗忙从胸前摸出羽檄,“慢有司空召令” 两匹马轮换,披星戴月地赶路,又接受完严密的盘查,华佗终于抵达官渡曹军大营。 要不是与荀元衡交情颇深,华元化半道就得跑路。 这架势是要他去救人,还是去送命 被径直带往荀忻所在的营帐,途中就遇到了拢着外袍赶来的曹公。华佗定睛一看,曹司空两只鞋穿错了脚。做了几年太医令,圆滑不少的华元化只当没看见,拱手便拜。 曹公不拘礼,拉着他疾走,“元化至矣幸甚” 华佗心下一沉,曹公如此失态,难道荀元衡果真伤重到奄奄一息 匆匆赶入营帐中,华佗随手抓住迎上来的自家弟子,气势汹汹杀到荀忻床边。 床上之人昏睡不醒,脉象微弱。覆手额上,热度明显超过正常人。 睡在一旁的荀攸被惊醒,起身行礼,“元化至矣。昨日箭疮崩裂,流血不止。” “逆徒,汝如何治的伤” 站在老师身边的李当之如同被揪住后颈皮的小狗,三十岁的人如同小学生,愧疚道,“弟子学艺不精,荀君箭疮日甚一日,清洗、敷膏均无济于事。” 听着弟子竹筒倒豆子般的叙述,华元化洗完手,在荀公达帮助下把伤患翻了个面,解开纱布察看伤口。 纱布揭开时,在场的人大多不忍地移开视线。 华佗皱起眉头,受伤至此不过六七日,荀忻肩膀伤处竟溃烂流脓,猩红肉芽在肩背处白皙肌肤的对比下,愈发触目惊心。 帐外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忍不住哭出声的是跟随荀忻已数年的亲兵。 “箭镞在何处” 李当之忙应声,从偏帐捧来一个托盘。他的老师拾起那一尺多长,箭镞与箭身浑然一体的短箭,“飞虻箭。” 摩挲手中三棱形的箭头,医者仿佛发现了什么,举到眼前细视,半晌放下弩箭叹道,“有铁刺存于血肉中,箭疮如何能愈” 李当之忙再细看弩箭,果然发觉几处微小的碎裂。如果他老师的猜测不错,这些掉落的碎片还留在荀元衡的伤口之中。 曹操闻言定定看向华佗,重燃起希望,“能治” “能治。”淅淅沥沥的水声中,华元化洗完手,“设法取出铁刺,荀君无碍。” 刚刚穿戴好的荀公达长揖及地,“救命之恩,活人之德,攸没世不忘。” “需少食使体瘦,疮口敷以毒物,待铁刺自现方可取出。”他扶起荀攸,摇摇头,“还须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