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救不了大汉朝》 第1章 序 熹平四年春,南阳涅阳县。 张氏是南阳郡的大族,近三百口人聚族而居,在涅阳县东边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此时,族坊内的一间小院落里,一个裹着厚厚细麻衣的秀气男童蹲在花圃边。他嫩生生的两条小胳膊支着下巴,看上去像在对着返青不久的花苗发呆。 没有人知道,一场激烈的争执正在这个男童的脑袋里展开—— 左边的小人抱头咆哮:熹平石经,蔡伯喈立熹平石经,熹平、熹平,啊啊啊玛德原来现在是东汉末年!东、汉、末、年、分、三、国!谁能告诉我熹平到底是汉灵帝的年号还是汉献帝的年号啊啊啊啊啊啊!药丸药丸!! 右边的小人咸鱼瘫:急啥,你一个三岁小孩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左边的小人惊恐脸:怎么没用!不管黄巾起义三国之乱还要多久上场,总归就是接下来几十年的事情了,乱世将至,人命如草芥,我当然要提前做打算! 右边的小人眨眨眼:没听说有黄巾军的消息,乱世还早呢吧……再说,就你现在的身体素质和生活质量,说不定活不到那时候就死、不,夭折了,想那么多干嘛。 左边的小人愤怒握拳:屁!遇到点事就想死,你以前的医学课都白上了,你爹你娘这辈子白对你好了!如果不早做准备,一旦事到临头你哭都来不及!我们要想法子高筑墙,广积粮,找大腿! 右边的小人翻了个身:好嘛,好出息哦,早做准备……你现在是能自由出入族坊还是能保证接下来一个月里都不生病? 左边的小人涨红脸。 左边的小人哭得好大声! 左边的小人哭累了,学着右边小人的样子躺下了。 “那就这样吧,我回去以后就向伯喈修书一封道贺……小五,你怎么蹲在这里?婢女呢?虽说今天出了太阳,但风吹在身上还是冷的,可别又着凉了。” “阿耶,大伯,二伯。”张易仰起头,朝书房里出来的几个美中年美青年卖萌笑,扒到他爹腿上求抱。 既然大汉朝一时半会儿看上去还完蛋不了,那他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 第2章 举丧之家 熹平六年改元光和,光和七年改元中平,一晃就过去了十年时间。 张易穿着孝衣跪在灵堂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十年前他在大伯书房外偷听到蔡伯喈立石经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条标准咸鱼,刚掌握自己穿越的历史节点,没心没肺的想着天塌下来也会有高个子顶,现在却不得不跪在这里送走那场书房谈话中的最后一个“高个子”,他这辈子的爹。 光和二年大疫,二伯张桦染病身亡; 光和五年大疫,大伯张梁、祖父张圻染病身亡; 然后就是这一次,中平二年的疫病,倒霉的落到了他爹头上。 不过短短十年,他们这一支的成年男丁就只剩下了在章陵做官的四叔张桥和大伯张梁家的两个堂兄。不止他们这支,整个张氏族里也有不少人在疫病中倒下,整个南阳郡、整个大汉……满街满巷俱挂缟素,家家户户自顾不暇。 疫病汹汹,张易头几次直面这种糟糕世情的时候还有心情怀念下上辈子经历过的几次全国抗疫,上辈子的抗生素吊水瓶板蓝根,现在却已经连怀念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守灵,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有睡觉。今日出殡,前来吊丧的人一批又一批,他在同族近支叔伯的帮助下应付着一个又一个客人,只觉得头痛欲裂。 或许真正的少年这时候心里只有对于至亲去世的伤心,但张易在伤心之余还忍不住要担心后堂躺在床上病到没法起身的他娘,要发愁近年几次丧礼后被掏的空空如也的家底该怎么维持,要担心日渐没落的家族该怎么度过接下去的艰难时期…… “小五,你小时候身体就不好,莫要哀毁过度。去后面歇一会儿吧,我让你四伯给你开副方子安神。” “是,多谢从祖。” 一个大家族里到处亲连着亲,说话的是他爷爷的兄弟,算是他们一支如今最近的亲戚之一。对方话里的四伯张易也熟悉,是小时候经常来给他诊病的隔支伯父,也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医圣张仲景。 张易哑着嗓子谢过他和几个帮扶的长辈,有些发飘的慢吞吞回到后堂。在看望过他娘和两个妹妹后,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在榻上艰难的放松下僵了两三天的身体。 甫一放松,一股酸胀难忍的疼痛便从四肢百骸加倍传递到中枢神经。张易龇牙咧嘴的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所谓答拜迎送、哭踊如仪,他的腿都快跪废了。 张易单知道古人一向有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却不知道东汉末年这时候流行的风俗居然是死更重于生,必须竭尽所能的给过世之人置办冥器风光大葬才能称之为“孝”,只有肯结庐守坟居丧念亲到哀毁销骨的子弟才能称之为“孝”! 大汉以孝治天下,孝是人才选拔的重要条件之一。在治丧之孝上能做到后一点的傻缺极少,这也间接导致了前一点“风光大葬”的门槛越来越高,高的张易简直想骂娘! 如果说在接二连三的丧事之前他们一支还能称得上有钱有人,现在却是真正的人去财空心慌慌。 张易咸鱼一样摊在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脑子里却不停转着关于日后的想法。世情不由人,他以前那个高筑墙广积粮的计划必须废掉了,他娘不是个能掌家的性格,好在他爹病重时直接提前给他取了字,勉强也可以出去支应事务。 首先,父丧子孝斩衰三年,这三年里他最要紧的两件事就是整顿家业和养护身体……养护身体还要排在整顿家业前面。 想到祖父去世那几年他爹斩衰的惨样,张易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不客气的说,他爹会在这次的疫病中倒下,绝对有斩衰日久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这副身体出生时就不顺,及至长大后也是三天两头便得问诊喝药,要是在服丧期间倒下就可笑了。 至于家业,他家的家底虽然已经耗了个精光,但最根本的几十亩良田还在,族中主支也靠得住,如果接下去几年时局稳定,他们一家五口只要熬过一阵就能缓过来。 如果接下去几年能时局稳定的话。 其次,服丧的这三年里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满郡乱晃,必须多和以前结交的那些友人保持书信往来,紧跟住洛阳城内的政局变化…… 听到门外靠近的脚步声,张易整个人一醒,揉了把脸从榻上翻身起来。敲门声骤响,他应声过去开门,来的正是他的医圣族伯和隔房堂兄。 “小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伯父说要来看看你,你可还记得西坊的仲景伯父?” “大兄,伯父。”张易一边说一边把他们迎进屋内,“小时候每看到一回伯父就要喝一回药,我这里的两本医书也是伯父赠的,怎么会不记得。” 头一次见到历史名人,就算不是他最崇拜的那几个三国英雄,张易当时也兴奋得不行,整天就想着要好好瞻仰一下历史上的医圣,不仅他开的药方他说的医嘱一个不拉的执行,还一有空就想去他家围观一个医圣的日常。亏得当时他还是个小不丁点年幼可爱,对方也不嫌弃他心性不正。 张仲景看着眼前面色憔悴却亲近之意依旧的子侄,内心叹息,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喜欢在他家院子里玩草药的小孩。 “几年不曾回来,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现在这种情况,你若能振作起来,你父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我会的,伯父。伯父这次回来能在族里待几天?” “大约能住上两、三日,之后就要去汉中上任。”张仲景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张易的面色,“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个脉。你自幼心脉不足,大喜大悲都易伤身……” 顿了顿,他换了个话题:“服衰艰苦,你要注意身体。若是实在为难,我可以去跟族长说一下,尽量为你免除一些禁忌。” 张易心动了一瞬,点点头,假装没看到堂兄的欲言又止:“如此,拜托伯父了。” “无妨。你父若尚在,也定不愿意见你因哀思过度而毁伤身体。”张仲景有些欣慰。若换成陌生的病患,他绝不会劝这种冒犯时下忌讳的话。 张暄看了看已经开始问诊的伯父,又看了看双目通红面色惨白的堂弟,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插话。 一边问症一边切脉,在心里下完诊断,张仲景正准备起身去外间拟药方,就见一旁的矮案上已经准备好了纸笔。 “这是……蔡侯纸?看起来不像。” “这是家中工坊以前根据蔡侯纸改进的一种纸,凝墨的效果略胜蔡侯纸几分。” “原来如此,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极喜欢这些百工之术。”张仲景恍然,一手抚过黄纸的细腻表面,一手下笔如飞,又想起了这侄子以前追在自己脚边要学草药辨认的事情。 不止医术,这孩子小时候看到什么都好奇,上到风流雅致的斫琴辨星,下到百姓赖以为生的泥瓦活木匠活,什么都想学一学试一试,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墨汁凝而不散,润滑如绢,这确实比蔡侯纸好用许多。” “百工之术别有机巧。若伯父用得惯,我叫下仆过会儿装几刀纸给您送去。”张易一点都不想回忆他为这种纸在工坊里到底填了多少钱,也不想回忆他刚得到新技术就不得不把工坊卖掉办丧事的悲剧。 他提壶给三人续了温汤,凑过去看张仲景拟的药方。 “你的心疾乃是先天病症,平日里只能以温养为主。看得出来你这几年没有疏于调养,但最近一阵子忧思过重、哀劳过度,脉象上已有轻急无力的气滞之感,在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损伤根基。”张仲景一边认真拟药方,一边说着自己的诊断。 “我给你开一副补气化瘀的方子,一日两副先喝半个月,之后再看效果。你自己也要注意起居,安心守孝,切勿再加重思虑。” 心阳不振,久耗伤寿,这种病只能时时调养,张仲景实在不希望再听到这一支的坏消息。 穿越前就是医科生,穿越后又学了好几年的中医,张易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里也有数,像小时候一样认真点头应下医嘱。 又陪谈了几句送走两人,张易拿着药方出门去找家里仅剩的仆从。为了节省开支筹办丧仪,他家的仆从数量从原本的十余人缩减得只剩下了两人,一个负责打理家里上下并外边雇农的一应杂事,一个则和他爹的妾侍李氏一起负责照顾家里的一个病人和两个小孩。 张易非常自觉的把自己剔除出了需要照顾的小孩行列。 秋日里天高云淡,阳光却吝啬的没有多少温度。张易把药方和给张仲景送纸的事情交待给老仆,在前院的喧闹声哀哭声里疲惫的回到卧房,却见他堂兄张暄正端坐在房内。 “大兄不是去送伯父了吗?” 第3章 郡内情况 张暄回来本来是想教导一下他这个堂弟的。 子为父丧,本就该泣血稽颡才能表达孝心。像易弟这样的做法,知道内情的人能理解他是因为心疾而必须养护身体,但世上更多的人是不知内情甚至知道内情也不想理解的。到时候万一有有心人推波助澜,他的声名平白就会沾上污点。 张暄想的很仔细,可在堂弟疑惑的抬眼看过来时,他迟疑了一瞬,只克制的说了一句“人言可畏”。 “人言不足畏。不过我知道大兄是为我好。”张易不愿讨论这种三观上的差异,整了整衣袍在张暄对面坐下,“待养足精神,守孝一应事务我不会懈怠的。倒是大兄,这次累得你又要从郡衙里回来齐衰了。” “怎可如此言说!”张暄眉头一跳,就知道他这堂弟不会乖顺。 虽然是再亲近不过的同支兄弟,但张暄足足比张易大了十余岁,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为人行事再熟悉不过。 从小他这堂弟就不同于寻常孩童,同辈里他被长辈训诫的最多,却又格外受到长辈们的喜爱。他一向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屡屡会做出口上受教但行迹不改的事情,祖父夸他是卓然独立天赋奇才,张暄却还想在这条评语后面加个“外平内倔”,叔父给他取的“子恒”一字再贴切不过! 除了祖父和叔父,家里没人能劝动易弟改主意,他费再多的口舌也没用。张暄在心里念叨了几遍长兄如父,就当自己没听到他的胡言。 “叔父往日里一向照拂我如同亲子,文章处世托赖指点。而今他骤然辞世,我自然应当全尽哀孝,有何劳累之说?” “……我知道。”张易眨了眨有些刺痛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代的宗族牵系远超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这个时代的人的情感也尤其浓烈。张氏族风朴厚,他爹照拂侄子,大伯二伯生前对他也是视如亲子般的爱护。 想了想,他换了个话题:“大兄你新从宛城回来,郡衙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秦太守勇武善谋,郡里现在最主要的两件事就是剿除黄巾残部和劝归农桑,”张暄顺着他的话开口,“前者尚好,但后者……张曼那群恶匪去年盘踞宛城大肆放粮,郡里的几个粮仓到现在还是空的。” 张暄在郡衙里负责的虽然只是些文书统计的琐碎事务,能接触到的信息却着实不少。见易弟对这些感兴趣,他细细给他分说起郡里的情况。 去年黄巾贼在天下各处起事,南阳正是受害最深的地区之一。十余万贼军祸害郡中,郡治宛城被贼匪占据长达半年之久,连前太守褚贡也不幸殉国。幸好当时有新太守秦颉和右中郎将朱儁及时驰军来援,才能将全郡局势扭危为安。 然而,黄巾易剿,人心难聚。郡里经历了这么大的一场劫难,朝廷又没有什么安抚救济的行动,从世家大族到升斗小民都是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的那根神经都是绷紧的。 “二月时京师大火,朝中诏令加赋,亩税十钱,又下诏要求各郡采运材木文石送到京师。郡里的钱粮二仓全部空的能跑马,今年的秋赋估计都凑不齐。”张暄的眉心重重打起一个结。 “陛下富有四海,真不知行事却为何如此、如此……现在就连刺史、太守和茂才、孝廉的迁除都要交纳一份修宫钱粮!” “竟有此事?”张易以前只知道朝中的官位明码标价必须花钱赎买,却不知道现在竟到了连官员升迁调任都要出钱的地步,“看来朝中清流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这也正常,不愿意花钱买官做的人都在朝堂之外,花钱登上高位的人肯定不会在钱上给灵帝找不痛快。 “如今陛下受小人蒙蔽,朝野败坏……” “说说郡里吧。”张易把这件事丢到一边,打断张暄的愤愤,“秦太守可有准备再增加税赋?” “今年秋赋,太守下令亩税加两钱,我已经跟族里说了。” 张易吐出一口气:“两钱,加的不算多。” “是,秦太守向来体恤民力,只是郡衙上下及军中都有钱粮缺口,才不得不忍痛加赋。”张暄对新太守的印象很好,若不是他及时荡除黄巾之祸,紧抓武备,或许涅阳县早不得在贼害下保全。 张易无语。 皇帝要钱摊派给官员,官员要钱摊派给各地大族,世家大族也不可能良善的掏自己的库房承担横征暴敛,转而摊派给雇户小民。这么层层加赋下来,南阳的黄巾军剿得完才怪。 不过他现在也是世家一员,靠着张氏才不用真正为生计发愁,大哥不笑二哥,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想着,张易将杯中的温汤一饮而尽:“大兄需齐衰一年,一年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左右不过是治经教子打理家业。回乡前我已经在上官那里打点过,若日后衙内有缺,他会再来征召于我。” 想起他那个胖墩墩还不会走路的大侄子,张易点点头。 这时候的人普遍结婚较早,世家子弟较为宽松,但像张暄这样年近三十才得一子的情况也已经算是晚的。这几年重重孝衣加身,也难为他还能抓住时机成家生子。不过,这样就不好托他去洛阳看看朝廷的情况了。 也怪他以前翻看演义的时候总是囫囵吞枣!知道曹操发迹自黄巾之乱却不知道他是在哪一路立的功;知道十八路诸侯酸枣结盟讨伐董卓却不知道董卓进京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却不知道刘备是怎么混进的讨董联盟…… “易弟,你对日后可有什么计划?如果走举荐一路,切记要提前准备好钱粮,出孝后多多参加文会;如果想投奔族亲,仲景伯父那里倒是可以多多联系。” 听到张暄的问询,张易摇摇头,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我打算先去颍川、陈留等地游学。” 张易的回答让张暄有些意外,不过他想了想,倒也赞同他的打算。他们南阳虽是帝乡,但要论文风之盛还是得数汝颍等地为先,世家林立人才辈出,是个求学游历的好地方。 若知道张暄的想法,张易怕是只能给他一个诚恳的微笑。 颍川之地可以说是曹魏谋士的大本营,先不说他到底能不能在那么多智谋之士中打出声名,就算真能做到这点,到时候大概黄花菜都要凉了。游历汝颍只是一个顺带的目的,他真正的目标是找到酸枣! 酸枣之盟的时候曹操还没有真正发迹,他一个识文断字通经晓史的士族子弟投靠过去,应该还能搭上对方班底组建的末班车。只要站在曹营这边,他、还有整个张氏,至少可以太太平平的苟到东西两晋时期……说起来他身体再好也活不到几百年以后。 想到这里,张易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果然就不是个能做事的人,其他穿越者穿越以后想的都是振臂一呼征伐天下,再不济也是金榜题名青史流芳,就他只想着能苟一段日子是一段,最多也就带着全族一起苟。 “易弟,你在想什么?” “苟……没什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们去前堂吧。总不能一直劳累四叔他们帮我们。” 狗? 习惯了张易总是神来一笔的思路,张暄一边默念着长兄如父,一边回忆着亲友中谁家有豢养好狗,一边起身同他往前头走去。 旷野荒茫,青山埋骨,葬礼结束后,张易住进了他爹新墓旁仓促搭建起来的简陋棚屋里。医圣伯父以心疾需要调养为由,给他争取到了一块小小的蒲草席,以及棚屋内壁可以涂泥挡风的待遇。 对着前来送他的几个兄弟,张易拱手致谢:“这段日子,小弟家里就托赖几位兄长看顾一二。” “易弟且放心。你我两家相邻,你家有什么事我都会注意着的。” “说的没错,我听我阿母说叔母早上已经能进一些糜粥了,易弟你在这儿也要照顾好自己。守孝哀苦,我在庐里给你放了几卷书,但是久读劳神,还是得以身体为要。” “多谢子升从兄。”张易有些感动。 像是都约好了似的,以张子升为首,这个说会送一副围棋过来,那个说会按时将族里县里的消息传信与他。轮到张暄,他招手唤来远远候在一旁的仆从,从他手中接过一个藤篮,张易眼尖的发现篮里的布包似乎自己扭了一下。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 “前阵子你不是想养狗?我给你寻摸了一只两个多月大的幼犬,已经被训练的粗通人性了,正好养在庐前看家护院。”见张易一脸意外之色,张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托着藤篮递过去,“你放心,它每日的饭食我都会让送饭的仆从一并给你送来的。” …… 这是饭食的问题吗!? 他为什么要在守孝的时候伺候一只狗? 他住在破茅庐里每天吃糠咽菜,却还要看着一只狗在他面前吃肉啃骨头? 张暄木木的接过藤篮,看了眼篮子里睡的正香的肥嘟嘟的小黑狗,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它压垮了。 第4章 倚庐守孝 转眼,又是一年开春。 守孝的日子既难捱又过得飞快,虽说是在远离人居的墓旁结庐,但张易的小破棚屋也没有真正冷清过,每天都有仆从早晚两次给他送药送饭,时不时还有亲朋好友过来探望。也多亏了他们,才让张易没有感觉自己彻底沦为野人。 春日渐暖,眼见今天的太阳好的不行,张易草草束好自己的头发,干脆把屋内的寝席和薄被全抱到了屋外向阳的地方晾晒。 原本的破草棚在孝期满一年后被改建成了一间白灰涂墙的小屋,总算有了点适宜人居的样子。可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张易依然感觉自己现在身体虚的风一吹就能倒,抱个寝席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 他可是个还在生长发育期内的青少年! 一屁股坐在席上,张易一边缓气一边挥开凑过来讨好的旺财,把笔墨黄纸摊到面前,又拿出昨天仆从送上来的两封信件。 这条小黑狗一年多来吃好喝好满山撒欢,早已长成了一只健壮活泼的半大狗子,也没有辜负张暄“通人性”的赞语,挥开两次就不会在人做正事的时候凑上来捣乱。 见它同样没有要乱跑的迹象,张易看着新收到的两封信件,思索起自己的回信。 一封信来自他最近在河南尹游历的同县好友郑伯平,这家伙倒霉的撞上了河南郡治下荥阳、中牟等地的一支起义反贼。虽然贼乱很快就被河南尹何苗平定,他在躲避贼军逃命时受的伤却没那么容易好全,最近正在雒阳好友家中休养,写信给他既是叹苦也是解闷。 润了润毛笔,张易提笔给他回信。先关心慰问了几句他的伤势,接着和他一起声讨反贼几句,然后向他询问一番司隶各郡的情势,尤其是京中情势……最后对他抒发几句自己倚庐守孝的空寂悲苦以及对他的思念担心,再回顾一番去年此时南阳反贼的作乱情况,表达一下天下兵祸四起,希望他珍惜小命,不要再随便乱跑的态度。 如果说先前张易对自己先趋酸枣再投曹操的计划有八分满意,那现在这份满意就直线降到了三分,原因无他,这种兵祸四起的乱世对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们张氏虽说也是南阳世家,但整个家族其实早已日趋没落,中央无官,地方无名,手中无钱,只养了少少的一支族兵作为机动力量,无论是之前的黄巾军造反还是上次的江夏郡兵造反都全靠县城死守、州部兴讨才得以苟全。他若要前往酸枣,一切行程都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南阳两次遭劫,连太守都死了两个,族里的气氛却依然太平无事,张易不知道那些主事的族老们是真的心宽如海的以为庶人不敢犯士大夫还是破罐破摔,但他总不可能像他们一样蒙着心眼相信大汉还能再来一次光武中兴千秋万代。 史书上只有一笔黄巾起义天下大乱,只有真正经历过,张易才知道这种每天入睡前都在担心第二天家附近会不会就冒出来一股杂兵对你打砸抢掠的日子是有多难熬,他可不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组,他还有个宏伟的计划等着在自己寿终将寝的时候实践! 写完最后一笔,张易看了看满卷墨文,小心放下笔。 为了传递保存方便,他和一众亲友之间的长途通信用的还是竹简,此时简上墨痕未干,他小心的把它摊到一边,拿起另一封信。 另一封信来自张仲景,写的是前阵子关于张易自拟的一个调养药方的点评,洋洋洒洒深入浅出。张易昨天刚收到信时只是简略的看了一遍,现下日光正好,他回屋把对方先前托人带给他的《五藏论》和信中提到的《素问》、《阴阳大论》几卷书翻出来,对照着研读起其中的不解之处。 张易对医学的兴趣只能说是一般,但无奈他的这副身体注定常要寻医问药,又有那么好的学习资源千古名师在身边,不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张易是个知福的人。 对张仲景的回信,张易写的很慢,一直到洒在身上的阳光由盛转凉,一直到手边的竹牍用的七七八八—— 孝期里长日无聊,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张易去年给自己开发了一个每隔十日挂名坐诊的活动,打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名义给附近乡亭的郡民免费看病,积了一堆的病症疑脉想问。 想来仲景伯父应该也已经习惯了他每次的大卷信文,这次在信尾还跟他提了年中可能要调任到长沙,信件寄送改地的事。 从新野到零阳,再从武陵到长沙,这时候的中低级官员的为官之路基本上就是每隔三四年换个地方待,也不容易。 整理完这些日子积攒下的疑难病症,写了一些最近他知道的族内消息,张易想了想,又添了几句对长沙郡治的好奇。 收集各地消息,勾勒天下地图是张易从小就在努力的事情。前者还好,后者的进展却一直很慢,毕竟他接触不到属于机密的官方地图,纯靠自身游历和行商亲友的言语描述,只能零零散散的对信息进行拼凑,犹如盲人摸象一般。 给张仲景的信完成,张易一边收整简牍一边从席上起身。不知不觉保持了同一个姿势太久,他只觉得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旺财,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张易看了眼天色,朝眼见就要晃着尾巴扑棱过来的小黑狗指了指远处顺坡而下的小道。不用催第二遍,得到指令的小狗立刻四足生风的朝那个方向跑去。显然,它也知道它的晚饭一向是从那里过来的。 收整简牍,搬回寝被,打扫一遍房间,这些事一一做完,张易就见仆从俞大的身影远远在小道尽头出现。 “公子,小人给您送饭食来了。这顿有今春刚下来的野荠,您尝尝看可还合口?” “放这边——呿,呿!”张易头疼的看着在俞大脚边乱蹿的旺财,伸手拎过食盒。 “你先把它的东西给它吧,一会儿你把案上的几卷竹简带走,一份送到仲景伯父家里,一份送到南坊郑家。” “是,公子。”和张易相处日久,俞大也不拘束,递过对方的食盒和药盒,蹲下身给黑狗捣弄起拌了兔肉糜的狗食,“公子,您这有什么缺的吗?衣裳、笔墨、干柴或是木牍什么的?” “明日送一些木牍过来吧,”张易想了想,“还有灯油。” “好嘞。” 食盒里的饭菜余温正好,但绿葱葱的一片看着就让人没什么胃口,哪怕是他以前最喜欢吃的野荠也一样。张易在案前坐下,祭了祭自家老爹,在黑狗香喷喷刨食的背景音里挑了几筷子塞进嘴巴,三下五除二的填饱自己肚子,留下几块素油的糕点当做宵夜。 “外面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有,听说北边,凉州那边又闹起来了!”知道易公子喜欢听人说外头的事情,俞大早早就点亮了相关的技能,此时便一股脑说出自己的消息。 “那个姓韩的反贼,在凉州那边闹得可厉害,听说朝廷好像也制不住,连张大太尉都被免职了。” “凉州韩遂不是从去年就在闹,还没有平定下来?” “是啊,北边的人都凶啊。而且大家都说那地方太偏僻了,不好管,还是我们这里有官大人镇着的好。” 韩遂,凉州军。张易回忆了下韩遂的名字,确定对方在自己的记忆里毫无姓名。 不过,能闹到朝廷需要免职一个太尉的地步,对方显然不是像黄巾贼、江夏贼那样的杂牌军。涅阳县在中平元年那阵经历过几天黄巾围城,张易远远看过黄巾军的阵势,队伍里老弱病残俱全,除了人多势众以外几乎一无是处——那就是一帮被盘剥的负债累累,没地可种没有生计的流民。 至于凉州军,他记得好像有支赫赫有名的军队就叫凉州铁骑?能在边疆抗住各种异族攻伐的军队,肯定不是州郡地方上的寻常军队可比,董卓吕布拉自并州军的家底也是如此。 想到这点,张易把韩遂的名字在心底标了一个高亮。 说起来,他一直都在关注董卓这个人,可这个给大汉朝砸响最后一锤的历史名人此时也不知道窝在哪里。张易只查到董卓曾经担任过并州刺史,可并州地处边疆胡马之下,刺史太守换的比翻书还快,现在的并州刺史是张懿,吕布的第一任干爹丁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场,董吕这对豺狼虎豹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组队。 千万要等到他出孝以后才好。 张易回过神,就见俞大已经开始在小炉子上温药,随着炉火的升腾,一股微苦回甘的中药味渐渐在小屋里弥散开来。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他内心底的焦躁渐渐散去, “这服药喝完以后要换个药方,一会儿我给你写下来……对了,你家阿母现在怎么样?” “好多啦,这两天已经能下地走两步了。”俞大嘿嘿笑起来,声音里透着喜意,“多劳公子费神。” “不碍事。家里的银钱还够吗?” “够,够,夫人预支了我两个月的月钱呐。公子您不知道,我们在里乡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要不是我母那病,我家可以算是除了里正家以外日子最好的一户了。不过现在好了……” 俞大的絮叨声不断传入耳际,夹杂着旺财呜呜的娇声,张易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安稳。 第5章 南北皆乱 夜色深深,一弯新月安静的悬在天际,薄雾般的幽光照拂四方。 踏着月色回到家中,张机径直往书房方向一路疾走,也不管家中仆从的仓促问安,只指了一个面熟的老仆叫他去后院喊长子去书房候着。 男主人回到家中,主院里的灯火立刻渐次亮了起来。等张机更衣净面回到书房的时候,就见他的夫人许氏和长子张时正一并等在里间。 “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夫君今日这么晚才归家,一归家就有仆下来报你神色匆忙,我当然得来了。”许氏一边说一边给张机倒了杯柘浆,“外边发生什么事了?今天家里收到了成阳兄和你子恒侄儿寄来的两件信,我还没拿给你看呢。” “信等我日后再看吧。”张机摇摇头,“前阵子我跟你说过收到了迁任长沙的诏令,行李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不是说还有一月期限吗?”许氏惊诧出声,看了眼儿子,又看向夫君。 “阿耶,是长沙出了什么事还是又有了新的调令?” “是长沙。”张机摇摇头,说出白天在郡衙得到的消息,“长沙区贼反叛,聚众万余攻围城邑,太守挂印而逃,郡丞受流矢身亡,整个长沙郡现在就靠当地大族撑着,所以王刺史令我尽早往长沙上任。” “这、这……” 句句消息都是轰雷,许氏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张机扶住夫人,看向长子,满意的发现他在最初的面色骤变后很快恢复了镇定。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准备,阿耶?阿母这几日已经在带人陆续整理行装,但很多事情都还只开了个头,刺史可有说能宽限到几日?阿耶迁任郡丞,那长沙郡的新太守又是何人?” “王刺史给了我十日时间。至于长沙郡的新太守,是议郎孙坚孙文台。” “孙文台?那是何人?”敏锐的在父亲的语气中察觉到他对这个陌生议郎的赞赏之情,张时有些疑惑。 张机抚了抚颔下长须,对长子解释道:“几年前黄巾大闹,带兵驰援南阳解宛城之困的朱公伟朱将军你可还记得?孙文台当时就是他麾下的一名将领。” 见长子恍然,张机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也是在当年事后和南阳郡衙内为吏的好友通信时才知道这个名字的,据说当时率先登上宛城城墙的先锋军就是由这名将领带领,其人亲冒矢石,独当一面,有万夫不当之勇。张机不知道这样一名勇将能不能做好长沙太守的职责,但平定郡内叛乱、扫除匪盗这些肯定毫无问题。 张机向长子解释着孙文台当年在宛城力破黄巾的战力,心下决定等到任长沙后就竭尽全力辅佐对方平定区贼之乱。 “我明白了,阿耶。明天一早我就和阿母尽快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 “不,这些让你阿母来做。”张机摆摆手,“我让你来是让你把你弟妹们先护送回涅阳,我向太守借了一队郡兵,之后你若愿意,再到长沙和我们汇合。” “我自然是要侍奉大人左右的。”张时愣了愣,伏下身认真向父母应承道,“武陵至南阳旬月可至,还请大人在临湘等我。” “路上不用着急,万事以安稳为要。不止是长沙,零陵、桂阳等郡也有叛军的迹象,南郡等地现在看着还好,但你一路仍当以警惕为上。”张机一边叮嘱,一边拍了拍夫人的手,“夫人先去歇息吧,我还要写几封信给族亲好友。” 小小的府邸之内,灯火一夜未歇。 在张家看来,长沙之乱是一件切身攸关的紧要大事,但在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当今汉天子刘宏看来,这个南地报上来的消息只能算是芥藓之疾,让他真正觉得糟心的还是北边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无论是多番征讨都未能平定的凉州韩遂,还是莫名其妙自举为帝的幽州张纯,都让他心力交瘁。 政事纷杂,只有待在西园里,他才能得到一丝清净。 听着舒荷台上婉转传来的歌舞声,刘宏慢吞吞翻着钩盾令宋典报上来的修缮南宫玉堂的花费,就见张常侍正从一侧小步的快走过来。 “陛下。”张让的腰弯得低低的。 虽然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休息,但来的人是向来待他如父如母般尽心的张让,刘宏分了几分注意示意他起身:“张常侍,有事?” “是,陛下。尚书台传来的消息,南匈奴兵讨伐张纯不利,惧陛下天威,逃往北部反叛了……这是尚书台的上表。”说着,张让小心观察着帝王的神色,把手中的简牍奉到他面前。 “咻!” 一道疾风掠过面颊,不等张让反应过来,他便听到了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水台上的歌舞乱了一瞬,张让的心却定了不少。 “南匈奴……此等不忠不义之辈,亏得朝廷还年年花钱养着他们!”刘宏黑着脸丢掉一个耳杯犹不解气,恨恨的把手里的书简拍到案上。 “张纯这种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人,难道就没有臣子可以为朕分忧了吗?崔太尉怎么说?” “这,奴不知,幽州战报才刚刚传至尚书台,崔太尉他们大概还在商议。” “……崔太尉虽然忠君有节,在这种军国大事上面却还是差了一分。他是前年进的司徒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刘宏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转移了。张让向来在揣摩帝王心思上花费十分力气,刘宏也不是个喜怒难测的帝王,他立刻明白了他话底下的意思,眼睛一亮:“陛下好贤求治,崔司徒确实是在中平二年进的官,今年四月迁为太尉。” “我记得他当时只出了五百万钱……张常侍,你觉得大司农曹嵩可堪配太尉一职?” “曹巨高平时素有清名,在大司农任上这几年兢兢业业,兵马调动粮运不息,想来是可以升任太尉的。只是,陛下,三日后的大朝会,朝中还要商讨如何处置贼子张纯一事,此时临阵换将……” “好了,朕知道了。”刘宏不耐烦再听,一挥手打断张让的话,“你说的也有道理,等过了这阵再说。现在别扫兴了,这曲韶舞现在正到最精妙的时候,一起赏舞吧。” 赔笑应了声是,张让悄悄打出手势,让一旁的小黄门把他手里的竹简送回尚书台。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南匈奴那帮子家伙到底是因为什么叛逃的就不重要了。他把原因改成是因为征讨张逆不利,也不过是为了陛下的心情着想。 洛阳两宫内歌舞升平,洛阳宫外仿佛也同样被传自天子禁中的混混安逸之感所浸染,三市太平,内外和乐。无论如何,南疆北地的烽火都是烧不到天子脚下来的。 开阳闾里,曹氏宅中,今日休沐的曹嵩曹司农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在袍袖里摸起绢帕。 “近几日早晚寒凉,阿爷可要保重身体,省得染病了。” “闭嘴,我不被你气病就该要好好告谢祖宗!”瞪了眼面前的长子曹操,曹嵩没好气的从他手里接过绢帕,“你就不能像你二弟那样让我省点心……这又是哪个女人给你的东西?” 看了眼素色绢帕上的缠枝绣花,曹操望天。在谯县住的久了。许久没回老父跟前接受教导,他也不可避免的松懈了很多。 挪动双腿换了个姿势,他耐心的做好了再听一场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曹嵩没有再对他多言。他看着曹操叹了口气,摆手让他滚开:“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连昂儿都有了,总不能天天继续在乡里混着。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个差事,你可千万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给我犯蠢!” “我……” “你什么你!到时候必须给我去,不许再和王芬那种胆大包天的恶徒混在一起!” “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眼见他爹已经要拍桌子了,曹操一边往屋外退一边还是忍不住辩了一句,“我也没答应王芬、许攸他们的邀请。” 曹嵩冷笑,向来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怒意:“要是你当时答应了,那就不是我把你捉回洛阳的事了!” 天知道他刚听说王芬那伙恶徒想拉曹操一起去做谋划废立这种事的时候有多惊悚!谁的儿子谁知道,他这长子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如果说他托病回乡之前还对这天下的君父纲常怀抱敬畏,可推开议郎之位不受回乡以后,曹嵩已经完全不敢去想曹操在谯县中每日想的都是些什么了。 人都说生子肖父,曹嵩却不知道曹操到底是像了谁。曹家以后交到他手上,简直就像是把一枚鸡蛋杵在木棍上! “老爷。” 不待曹嵩缓过气,一个下仆匆匆穿过庭院而来:“大公子牵着一匹快马出门去了,说是去城外访友。” “……随便他。”叹了口气,曹嵩摆摆手,“下午去丁家的时候……” “老爷。”又是一个老仆匆匆而来,递上一份名帖。 “这是张常侍府上送来的。” 第6章 期满出孝 发自洛阳的诏书想要传遍天下,最少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当张易在县衙的布告上看到曹嵩这个熟悉的名字时,他已经脱下灰扑扑的孝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 虽说父孝三年,但很少有人真正的守满三年之期,一般只要度过第三年的第一个月就算孝期结束。 站在街边,张易对着布告看了半晌,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一定是因为在山里待了太久所以和大汉社会脱节了吧,他翻来覆去想了那么多年的曹营线索就这样轻易的出现在了眼前? 三公等级的高官,应该不会有重名? 曹嵩出来了,曹操又在哪里?还有汉献帝,现在洛阳皇宫里的那个灵帝在位已有将近二十年,虽说是少年登基,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公子,公子?” “嗯?”在俞大的轻喊下回过神,张易才发现自己想得入了岔道。 虽说没什么要敬崇天子的想法,但也没有无缘无故就盼着别人死的道理。灵帝御极日久,行事再荒唐也有一份威望撑着,也能给天下多一些准备的时间。 “咱们还去郑家找郑公子吗?之前帖上约的是未时,再不去的话怕是不得不迟上一会儿。” “去,走。”看了眼天色,张易迈开脚步。 张易和郑安郑伯平是在幼年进学时就发展起来的情谊,互相拜访都是常事。今天只有郑安一人在家,也就免去了拜见长辈的麻烦,张易进门后直奔他的院子而去,就见对方已经在院中的樟树下摆好了席位浆饮。 “这次是我对不住,本来说好了该我去拜访你的,结果前两天我又把脚给扭了。”见到张易进来,郑安苦笑着抬手作揖。 “又?和你在荥阳那时伤到的是同一只脚?”张易绕着人走了半圈,有些咂舌。 不说别的,郑安的右脚腕肿胀的着实厉害,他没有穿鞋,被袜带系住的脚腕看上去几乎跟小腿肚一样粗细,红肿如丘。 “看过大夫了没?” “看过,就是在荥阳时受伤的那处,都说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养着。” “得养得精细些,平时多多按揉,这样的伤要是变成习惯性的旧伤就麻烦了。”这种说病也算不上病的外伤最是麻烦,就算张易在穿越前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知道。在你面前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自上次受伤后我就一直不敢用这只脚用力,没想到还是这么倒霉。”郑安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坐回席上,“你这段日子看上去倒还好,没有上次我见你那般瘦的吓人,眼见玉树凋败,实在令人痛心。” “守孝么,现在也在慢慢调养。”知道郑安是在调侃自己,张易也不恼,给他倒了杯醴浆,“我这枯枝败叶如今即将随风远行,你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你真要去?”郑安脸色微变,抬眉望向好友。 先前他就曾听张易说过等出孝后就去汝颍之地游学的想法,但如今外面到处乱成一锅粥,他没想到他居然还没改主意! 张易不可能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诸于人,此时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扯一些类似反省自己学识不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兖豫两州帝国腹心,不至生起兵祸之类的理由安抚。 要不然,他总不能说荆州此地以后会是刘表的地盘,刘表此人在真正的乱世枭雄眼里不过是一冢中枯骨,固守自闭,三国未分便将荆州带成了别人的盘中之食吧? “去年我碰到那伙反贼的地方可是在荥阳,近畿之地,天子脚下。”郑安对张易的安慰颇有微词,“不过,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的话那便去吧。我去年打算去洛阳求学的时候也没几个人支持,最后不还是去了……虽然还没见到洛阳风光就逃了回来。” 郑安叹了口气,认真道:“我懂你的心思,如今天下动荡,总是要去亲身感受一番才能为下一步做好打算。你素来比我厉害,到时候一定能挣得名望进奉天子。” “……托你吉言。”张易陪他饮尽一杯醴浆,“你又何必灰心丧气,不过时势未至罢了。” 张易对三国历史上最初入主荆州的刘表了解不深,但现在的刘表作为汉室宗亲,秩比两千石的高官,却可以说是个誉满天下的名流之士。 刘表此人先是因为抗争宦官乱政的缘故遭受党锢,逃亡乡里,后又受外戚何进的征辟再次入朝,长袖善舞,交友广阔,名利兼得。张易特地注意过,与刘表同受宦官之害,并称八俊、八及的一应清流名士少有像他一样能复起得意的。他说不好刘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以郑安这样素有郡望的家世人品,如果主动去投,他觉得多半能在对方手下得到任用。 酒过几轮,郑安的兴致恢复了一些,叫仆从捧来笔墨,给张易勾画起从涅阳去往豫州的道路。南阳郡地处荆州最北部,西邻益州,北接司隶,东邻豫州,路程并不难走,出涅阳至宛城沿淯水到博望,再绕堵阳出叶县,便是豫州的汝、颍两郡。 “我没去过豫州,只是曾听一个伯父说过,叶县往北是颍川郡,叶县往东是汝南郡,到时候该怎么走你得自己去问当地耆老了……颍川离雒阳倒是很近,你走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留几件书信。日后若想取道河南、弘农回南阳的话,你可以到我在那里的两三亲友家暂歇。” “得友如伯平,我是不必再愁什么了。” 郑安给出的路线有张易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张易一边默记,一边感激的又给郑安斟了杯醴浆。这种米酒看上去酒相混浊不上高堂,却是他至今十几年来唯一喝的顺口的一种酒,清口微涩,就跟酒酿差不多。 郑安笑了他几句,却是提醒道:“你还是想想该怎么跟伯母说这件事吧。” 张易:“……” 张易确实还没跟他娘说这件事,一开始是觉得时日尚早,后来家中事务繁杂,又避居守孝…… 好吧,他就是不敢说。 倒不是怕他娘,张易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和生养这副身体的姜氏差不多,只是姜氏一向把他这个独子看得极重,事事都把他想在前头,偶尔他碰上小病小痛的时候更是泪水涟涟衣不解带的昼夜照顾,张易完全不敢想姜氏知道他准备远游以后会给出什么反应。 有了这件事牵着,下半场酒也索然无味起来。张易在郑家用完飧食,带着仆从沿街回到族坊,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和姜氏说这件事。 春分未至,天还黑的早。张易踏进家门,却发现属于他的院子里居然亮着烛火。看到自房里迎出来的姜氏,他头皮一紧。 “阿母,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俞大回来说了今晚在外面用食吗?” “我不是为了这事过来的。”姜氏一边说一边帮儿子脱下外袍,“你先去净面,一会儿坐下,阿母有事要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事要说与阿母。” 油灯昏黄,幽亮的灯光照的整间室内影影绰绰,张易留心了一下姜氏的神情,心下稍定,粗粗洗漱后坐到姜氏面前。 “你之前是想跟阿母说什么?” “阿母你先说,我不着急。” “也好。”姜氏舒开眉头,从袖里摸出几枚简牍推到张易面前,张易一眼扫过,就见上面列的全是同郡士子的姓名,十几个姓名里有的他认识,有的他只知道个名字,也有的陌生的很。 “出了孝期,你两个妹妹也愈发大了。阿胧还好,阿胭再过大半年就该及笄,是时候该操办相看人家的事。这些都是我托你叔伯姨娘们找的郡里合适的郎君名姓,你看看哪几个更好?你若在外遇到合适的,也上点心,李氏在家里一向恭敬,阿胭也温柔和顺,我是想给她找个……” 给、给他妹张胭相看人家? 搞明白姜氏的意思,张易已经完全听不进她后面的话了。先不说相看人家这种事到底要怎么操作,他妹现在才不过十四,初中生的年纪,就算及笄之后也不过十五,这种还在青少年发育的年纪就要嫁人? 简直、简直他妹的都是什么事! 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最多也就是在心底叹息两句,轮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张易实在接受不了。 “还不到十五岁,阿母也太着急了,让阿胭在家里多陪你几年不好吗?”张易一边飞速动着脑子,一边组织语言,“我研读医经,之前有看过前人说法,女子十五身量未成、气血不足,成婚生子百害无益,等到二十岁也不晚。” 姜氏一番话听得嗤笑:“傻孩子,谁说阿母现在就要把阿胭嫁出去了?” 嫁娶之事向来讲究门当户对你情我愿,光是相看人家这一步就少不了时间耗费;等定好人家,为示矜持,女方总是要留姑娘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其后又是三书六礼纳采问名,就算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也得小两年时间才能成就好事。 “这还是你父早丧,阿胭又是庶女,所以省下很多名礼的缘故。等到我儿成人,阿母必是要花上几年功夫给你找一位名门淑女的。”说着,姜氏慈爱的抚了抚张易微散的衣襟。 在姜氏关怀的目光下,张易整个人都有些僵硬:“那就好,这些人里我会尽快给阿母一个看法。我的事不急,下月我准备去出发汝颍等地游学一段时间,也不会误了阿胭的婚嫁。” 第7章 游历出门 家里最近的气氛不对,就连家中最小,刚满六岁的阿胧都发现了这件事。 但她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找阿姐,阿母说阿姐最近很忙;找夫人,夫人这两天不让人进屋;找阿母……阿母只会哄着她去玩,阿胧决定去找大兄。从后院侧间溜到前院,她发现她大兄正在看着仆从搬东西。 “大兄,阿胧想找你。” 嫩嫩的童声突然在屋里响起,张易循声看去,被自家藏在案后的小妹吓了一跳。 “这里人多手杂,阿胧怎么来了?你阿母呢?”一边说,张易一边过去把小姑娘抱到矮榻上。 “阿母在陪夫人。我有事想问呢,大兄。”小姑娘乖乖回答完,拉着张易的衣服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一骨碌把自己这些天的发现告诉她信赖的大兄。 耐心听完一切,张易无奈的露出一个笑容,拍拍小姑娘的脑袋:“是我惹得夫人不高兴,连累阿胧了。” “为什么夫人对大兄你不高兴?” “因为我很快准备出门一段时间,夫人担心我。”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出门?你能不出门吗?” “不能。”被连着几个为什么问的头疼,张易不耐烦再应付小孩,牵着小姑娘的手绕开正在来来往往整理东西的仆从往后院走去,“放心吧,很快就会好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张易完全能理解姜氏对他的担心和责怪,但他也不可能在明知日后时局变化的情况下还安安分分蹲在家里随波逐流。对方最艰难的眼泪攻势已经熬过去,现在的冷战态势张易有信心不会维持太久——毕竟再过几天他就要出发了。 送回小妹,张易揣着自己给自己列的行前清单跪坐到姜氏屋堂檐下,认认真真给她禀报这两天的成果:“阿母,出发的行李我已经差不多打点了两车,还望您帮我查补一下是否有什么缺漏……” 这时代要出门远不如现代来的便捷轻松,张易以前只跟他爹一道在郡内游历过几处,眼下整理手里的清单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参考了不少人的经验,从换洗衣服到夜宿郊野可能需要的被褥,从干粮火折到用来就地猎食的弓箭小刀,从从投宿交友用的名刺籍验到以防万一的药包毒包…… 张易说的嘴巴都快干了,终于听到屋内的姜氏有了反应—— “你说的这些都有用也都没用,最要紧的还是人!你打算带几个人同你一起出去?” “有的,儿打算带上俞大和胡黑两个。胡黑是家里的雇农,以前当过几年郡兵。”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家了对不对?”姜氏扭身看向儿子,话语间止不住带出泣音,“阿母知道不该拦着你的前程,但这些年到处都有贼子叛乱的消息,家里又只有你一个,你若是在外出了什么事,让阿母怎么办呢!你再长几岁,我也不会这么担心!” “阿母——”张易深吸一口气,努力解释,“我选的游学之地不远,只是在南阳附近的颍川等地绕上一圈。从涅阳到颍川几日必至,我可能过几个月之后就回来了,阿母且安心。至于年纪,这又能算什么,我已取字,待在家里不经历练也只是徒长齿岁而已。” “几个月就能回来?” 张易硬着头皮:“是,我会一直给阿母写信的。” “……什么时候走?” “定的是三日后。” “你这孩子、这都是哪学来的臭脾气,如果我不允,你也就狠心走了是不是?” 姜氏恨恨的剜了一眼儿子,不住拭泪,良久才点头,“带我去看看你打点的行李吧。” “多谢阿母体谅!”见她点头,尽管有所把握,张易仍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时人重孝,姜氏若硬是不允,他还真不能简简单单一走了之。 过了姜氏这关,一切便都容易起来。张易由着对方把他的行装几乎重新打散再整饬了一遍,拜访了几家好友亲朋,匆匆的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长亭送别,又是一番离愁别绪。 今天的天气本就阴沉沉的不知何时会落雨,张易强硬拒绝了郑安几个送了一程还想再送一程的要求,钻进骡车里,透过车厢壁上的小窗同他们挥手告别。 缓缓目送一众人消失在车壁之后、行道尽头,张易揉了把脸倒回车厢内,莫名有种身上的衣裳都轻了三分的错觉。离愁犹在,但他却只觉得一阵轻松,轻松到他想打两个滚好好舒展舒展身体,轻松到他想放开嗓子嚎两句歌,轻松到他想顺着车厢的震动使劲蹦跶两下。 只可惜他这辈子也没点上吟歌长啸的技能树! 默默在心底发泄完自己终于踏出第一步,终于可以出行游历的兴奋之情,张易吐出一口气,推开车厢门坐到胡黑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把腿架在车辕上。直道两旁,春日萋萋,阡陌连天,令人心胸为之一阔。 习惯了公子偶尔会在他和俞大面前做出一些没那么有公子风范的举动,胡黑也不多话,小心往旁边让了几寸:“公子,郑公子他们送的这匹马,就让它这样一路跟着走吗?” “先跟着吧,日后若是拉车的这两匹骡子有个不好,再用它来替换。”张易也没想到郑安、文驰他们会凑起来买匹马送给自己,马价居高,他家里是买不起的,这次出行也只是准备了两头更加耐劳价贱的骡子用来驱车赶路。 两辆骡车,一辆装着大部分的行李杂物,由俞大赶着走在前面,一辆则装着一些零散的东西和他这个人,由胡黑赶着跟在后面。 胡黑是真的黑,一身在田地和郡军中打熬出的好身板。胡家两辈都是张家的雇农,张易知道他家负担重,又听说了他的本事,便请对方护送自己这一路游历。可惜,他事先没多询问一下对方的性格,现在两个人坐在车厢外,除了最初的一句对话外竟是一路无言。 找了几个话题都没法在对方嘴里听到超过几个字的回应,张易只好不再打扰对方,盯着两边田地间忙碌春耕的老农自我放飞思绪。 *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就要起身,洗漱用食整备出发,过午不停,直到申时才停止前进准备飧食,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赶在县城闭门前进县投宿,梳洗用饭睡个好觉;运气糟糕一点,就只能在驿站旁边借片瓦遮身,角落里打个地铺随便对付一晚;运气再糟糕一点,不小心跑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天吃饭,在车上轮番守夜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 当然,这是在离开南阳进入颍川之后发生的倒霉事情。人生地不熟,他们三人莫名就偏离主道迷路到了一个小山坳里。 风尘仆仆多日,张易再真切不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不过要是让他回到跪在姜氏屋前那天再选择一次,他肯定还是选择出行。 “公子,我看这天快要下雨了,这样下去肯定到不了临颍,我们就在前面那个驿亭歇上一晚行不?” 看了眼出现在前方视野尽处的那个小小驿亭,张易放下书简望了望天色,提声同意了俞大的征询。 斜阳隐没钩云漫天,的确是雨水正蓄的架势。 两辆骡车渐渐加快了速度。 一天下来坐的浑身僵硬,眼下又被颠得厉害,张易干脆整个人在车厢里躺下,扒着木壁透过厢门缝隙去看外面的景象。小十分钟后,骡车在驿亭一侧停下,旁边更有许多先来者的推车马车,行李木担。 “公子,小心。” “没事,这亭里怎么这么多人?”张易小心跳下骡车,也不急着上前,“俞大,你去亭里看看还有没有位置,如果人太多的话就问亭长买一壶热汤,我们还是在车上休息;胡黑,你把两辆车停远一点儿,别碍到别人。” 等待两个仆从忙碌的同时,张易也没歇着。他从第二辆骡车上抱了一包在定陵买的马料下来,一捧一捧给三只喂食。人吃马嚼俱是花费,他从家中带出来的钱已经花了一小半,有出无进,如果再这样下去,万一事有不顺,他就要靠卖马赚钱了。 亭外驴马鼾鸣,亭内密密一群人的动静却比驴马声还小。一部分乡民庶族畏缩安静的聚在亭外树下,一部分行商模样的车队半围着驿亭聚在一起轻声交谈,一部分士族正襟危坐在亭内避风处沉默休息,偶有絮语,三者泾渭分明,一个赛一个的小声。 作为后来者,张易权当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是空气,同迎出来的亭长陈氏寒暄几句,带着俞大和胡黑回到车上。 不过耽搁了这么短短的一会儿时间,空气中的水汽就愈发浓郁了起来。 “公子,事有不好!”甫一上车,俞大就打开了话闸,“你知道为什么这颍南亭今天聚了这么多人吗?好多都是听说了南边的汝南郡那里又有了黄巾,才从召陵、上蔡那边跑过来的!公子,我们该怎么办?” 第8章 夜遇狂生 该怎么办? 张易知道俞大两人最想听的肯定是掉转方向返回南阳,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神色轻松的露出一个笑容,示意两人别傻着不动:“慌甚,上一次的黄巾闹事不也被朝廷平定了吗?南阳郡内自有张太守镇压,我等若是贸贸然回去,多半正好撞上那些从汝南郡北上而来的乱匪。” “那,那我们怎么办?” “黄巾往哪走,我们也往哪走就是了。”张易一边说一边在厢底寥寥几笔画了个简单的地图示意。这一路一边赶路一边探访,他的个人地图扩大了不少地方。 “我们渡汉水去颍阴,一边走一边多打听消息,实在不行就过长社、新郑到司隶去。黄巾人多势众,但人一多就行动的慢,闹出的动静就大,追不上我们。而司隶是天子禁中,再多的黄巾也不敢去那里闹,我们可以取道洛阳回乡,我在那有认识的人,可以借住两天。” “哎哎,能回乡就好。”俞大凑在一旁连连点头。 张易笑了笑,看向胡黑,就见他一直在手下不停的准备干粮,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倒是省心。 车厢外已经响起了雨滴坠在顶棚上的声音,张易擦干净手,弯腰转到厢内另一侧,开始为晚上睡觉的地方努力。一边干活,他一边琢磨着黄巾的消息,内心底全是疑惑。 农民起义这种东西他还从不知道是可以一次不行再来第二次的,莫不是有人冒了那什么大贤良师的名义挂羊头卖狗肉……不,时人重名,应该不会有人犯这种劣行,更可能是上次起义的余党没有被官军清剿干净…… 脑内搜索一无所获,张易有些头痛的放弃了思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他刚刚说的那几个理由一样,他不觉得自己会逃不过几股黄巾乱兵。 急雨嘈嘈,两辆骡车并排而停,张易和俞大一道卸下骡车中间的两面木壁,一面搭在棚顶,一面搭在厢底,将两辆车厢改建成了一个小小的薄木车屋。 “幸好有公子改造的这种车厢,不然我们雨天在外可是要吃苦了。” “我只是出个主意,真正的好手艺还是傅老丈。” 张易也对这种能拆卸改建的车厢很满意,可更满意的还是有这种木工手艺活的傅老丈。他虽然学了点木工活,但只能勉勉强强刨块平板,还是多亏有傅老丈和他带的徒弟,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才能实现一二,比如曾被他爹斥为骄奢玩物的摇摇椅,比如曾让他爹叹息沉迷小道的晾笔架…… 纵观他从小到大不成功的发明史,基本就是一部他和他爹互相伤害的心酸史。这年代的父杀子都不算犯罪,他爹对他这个时不时就忍不住找事的儿子也算可以了。 想到这些,张易的心情低落了下去,用过胡黑温好的干粮热汤便合衣躺进车厢里部闭目养神。 雨声淅沥,睡意渐起。 正在睡意朦胧间,张易恍惚便感觉身边好像有人凑了过来,但很快就离远开去,一边有冷风透入,一边有声音传来—— “……已经睡着了,等明日我会将公子您的……” “俞大?谁?”艰难地掀开眼皮,张易起身扒着车壁向外看,却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没看见。 车厢另一头,胡黑摸索着点亮一支蜡灯:“是一个不认识的士族公子。” “我起来……” 不待张易真正起身,俞大便探头进来:“公子,外面那位姓戏的公子说想见您一面,并借宿一宿。” 这是,驿亭内一个人都住不下了? 借着胡黑手中的烛光,张易隐约能看到一个擎着伞做文士打扮的人影站在俞大身后。他揉了把脸,示意俞大赶紧把对方让进来。夜雨势急,帮人一把也是应当,他们的骡车本就是一车两人的大小,改造之后再多躺一人也宽松得很。 文士道过谢,收拢伞面矮身钻进车厢。伴着一阵寒凉的雨意,车厢里多了个人,张易让了点地方,睡意立时被驱除的七七八八。 “在下南阳张易,字子恒,途径颍阴,请问兄台大名?” “看来你刚才是真睡着了。”文士话音带笑,言语却毫不客气,潦草一拱手,“在下戏忠,颍川人士,字志才。” 戏忠……戏志才?与鬼才郭嘉同列的曹魏谋士戏志才? 张易心里一咯噔,剩下的几丝睡意也立刻惊的不翼而飞! 文士自上车后就一直动作不停,张易看着他褪下湿漉漉的履屦,脱下半干半湿的外袍,束紧不安分的宽袖,下意识递给他一块干净的面帕。 “哈,多谢子恒。” “无事,这种天气不好取暖,戏兄你赶紧擦擦吧,免得受寒染病。”张易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这个自称戏志才的文士,对方面上微有风霜,看上去约莫三十许的年纪,身形消瘦,面貌寻常,唯有一对精光内蕴的眼睛和恣意无忌的行止让他显得有些不同。 “我车上尚温有姜汤,你一会儿也喝上一碗。” “好。子恒你这辆马车可着实是奇巧之思,我在亭内远远就见你用它遮风挡雨,羡慕得紧,便忍不住过来探一探它的主人了。”终于打理完自己,戏志才任由仆从收走自己的衣履,颇感新奇的敲了敲车厢上下,笑眯眯看向张易。 张易挑眉,怎么也没想到是几块木板吸引来了人,作势一抬手:“我就在这,戏兄可探出什么?倒是戏兄,难道就一人在此?” “另有家中老仆,我让他待在驿站里了。子恒自南阳来此可是有什么事要做?得你一屋之谊,我久居颍川,倒是或许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戏兄好意,但我不过是随意游历至此……也不尽然。”突然想起一件事,张易转过话头,也无所谓对方到底是探出了什么,“颍川诸地,戏兄可知道现在有哪个地方更安稳些?” 戏志才顿住:“黄巾?” 张易点头。 “这你是问对人了,我正从与汝南邻近的郾县而来。”接过一旁俞大递来的姜汤一饮而尽,戏志才继续说道,“汝南黄巾此次气势汹汹,颍川也不一定就是安全之地,子恒你若想暂时找个地方落脚,首推颍阴、阳翟二地。” “颍阴之地有大族,荀氏、刘氏、陈氏等族中多有俊彦,抚民有力,吏令通畅,黄巾军在那里闹不起来。” 张易点头,荀家一门大佬,刘氏常列九卿,陈氏陈寔年前去世,海内众望所归,得谥文范,这些都是能安定天下的人物,安定一个县城自然没什么问题。 “至于阳翟,阳翟乃是颍川郡治,周陈重兵,李太守治县安民亦颇为有方,只要不是大股黄巾过境,当可保此地无恙。” “安民,治县?”张易歪头看向戏志才,确定他没有讲错,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太守治县,也就是说颍川郡内的其它县地基本没啥指望,或者说只能指望当地大族的影响力和良心,这还比不上他们南阳。他们南阳郡虽说经一次叛乱死一个太守,但好歹这些太守都还有保郡平乱之心,也有做出一些实迹。 听到张易这话,戏志才哂笑:“五十步笑百步,都不过是一群苟且庸碌之徒。” “五十步为何不能笑百步……啊,在下失礼了。” 大概是气氛太轻松,张易莫名有种回到大学寝室夜谈的感觉,聊着聊着就忍不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倒下。如今骤然发觉自己仪态不对,他挣了两下,瞥了两眼戏志才的神色,还是没舍得起来。 想了想,张易体贴的将烛台往自己方向挪了挪:“将至夜半,戏兄不如也躺下说话吧?” “噗——子恒果然是个妙人咳咳咳!”一直注意着张易动作的戏志才像是终于被戳中了笑穴,即使极力压低声音也笑得整个人前仰后合,甚至岔了气咳到眼角泛泪。 听得戏志才咳嗽起来肺音有异,张易眉头一跳,连忙起身给他拍背倒水,好一阵折腾才平息下去。 “戏兄,我见你咽干声哑,舌红脉细,怕是肺阴不足之症,可有按时服用调养药剂?” “没想到子恒还通医理。”反手将张易压坐下,戏志才舒了口气,“放心,为兄一直注意着的。倒是子恒贤弟,你我今晚都将抵足而眠,怎还如此生疏的叫我戏兄?莫不是嫌我冒雨扣门不请自来?” 张易无言以对,只好换了称呼:“志才兄。” 他现在有点确定眼前这个戏志才就是三国中留名青史的那个戏志才了,言笑间一针见血,喜怒随心,直让人觉得难缠,却又开阔旷达异于常人。 “志才兄,你先前说是择地暂居可选阳翟、颍阴二处,那我若是想常住上几个月,又该去哪个地方呢?” “怎么,你游历颍地之后还不打算回南阳吗?北上司隶?”戏志才正色。 “不瞒志才兄,我确实有这个念头。” 听到黄巾又起的时候,张易脑子里就一直转着北上司隶的念头,可北上司隶之后,他是不准备立时转道回南阳的。人之本性大概就是得寸进尺,在灵帝驾崩、董卓进京之前,在这个帝国真正进入倒计时之前,洛阳还有一段安全期,张易真的很想过去看看…… 虽然他也不知道该看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第9章 直入洛阳 看着坐在对面抱着一卷左传看的如痴如醉的戏志才,张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就莫名其妙同意了和对方一同上路的邀请,怎么就稀里糊涂坚定了前往洛阳短住的决心。 他甚至连解释的家书都已经托同乡的商队带回去了——本来是想让胡黑带信加入商队好回去安安他娘的心,结果胡黑木着脸坚持要护送他全程,于是人选只好换成了俞大。 出发前说好只在隔郡来回的路线拐了个大圈,原定的行程又要拖后几个月,张易简直不敢想自己下次出行的时候又该怎么取信姜氏。 人果然不能在晚上不理智的时候做决定! 戏志才这个人简直有毒! “子恒怎如此看我?”又听得一声叹息,戏志才放下手中装样的书简,挑眉看向张易,“颍阳未至,若子恒你又改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本就是我多事才累你同行一路的。” 张易摇头。他知道自己身上一直有点拖延症和选择困难症,这两种毛病跟着他穿越了一回也没治好多少,所以他从来很理智的不会把责任推到其他人身上。更何况,在确定要前往司隶的前提下,与戏志才同行无疑是让他多了一重安全保障。 “前往司隶是我一直便有的想法,志才兄你只是为我分说了一下利弊,之后也是我自己权衡做的决定,又有什么好怪你呢?只是我计划骤改,迷茫前路,心下不安又无处排遣,所以借志才兄宽慰一下心绪,还请志才兄不要见怪。” 戏志才:“……” 话都被新交的易弟说了怎么办? 失笑摇摇头,戏志才把手里的书简丢到张易怀中:“子恒未免也过于忧虑了些,眼下虽说四处动荡,但天柱尚在,司隶还不至于有旦夕倾覆之危。” “志才兄可还记得昨日在汾丘看到的布告?”张易随手整理着书简,拉开侧厢的木窗,“改刺史为州牧,拥一州军政大机,选派列卿、尚书出任,代天子牧民……这下对那些有心人来说正是名正言顺的好事。” 张易以前就奇怪自己记忆里的三国各方拥兵军阀都是类似荆州牧、兖州牧之类的名号,时下却只知刺史不知州牧,现在总算被中央朝廷的这番骚操作解惑。 “地方贼寇群起,朝廷无力辖之,分设州牧也是顺理成章,我倒好奇到底是谁向天子提奏的废史立牧一议,如今丹陛之上那位可有好一手帝王制衡之术,此事非亲信之人不可议。” 戏志才不以为意,说着说着,却又起了兴致:“不如我和子恒作个赌吧,就赌何时天子会下诏整顿洛阳军备,如何?” 张易懵了一瞬,才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汉灵帝素来喜欢以宦官制外戚,以外戚制宦官,这次把大权下放到地方,肯定又要以中央来辖制地方,不拘是外戚还是宦官,拉几个人出来招一支中央大军,保他在洛阳皇宫内稳掌皇权……汉末的“西园八校尉”之名多半就是由此而来。 不愧是青史留名的谋士,戏志才对时局变化的敏锐程度令人心惊。 “左右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情,有什么好赌的。” 要说赌,张易更想把自己的记忆和盘托出,然后让对方赌一下汉灵帝驾崩到底是哪年哪月会发生的事,省得他每天看着如今正在发生的历史一点一点靠近他记忆里的那个三国乱世,却又像孤身行路于夜间那样辨不清危险来临的时机。 不过,他若真这么干了,大概只会被人斥成是目无尊长,狂言乱世。 春日景和,骡车顺着颍水边岸慢悠悠往司隶方向行去,微熏的春风顺着小窗荡过车厢内部,一方小小的阳光也随之落了进来。张易收拾了一下心情,想起另一件事。 “先前志才兄曾言及几次游历洛阳,可有什么故事吗?” “确实有不少经历可以一说。”戏志才想了想,从善如流的换了话题,“我第一次去洛阳时,和你现在的年岁差不多。那是光和元年,天子在洛阳开设了鸿都门学,由州郡选送学生。” 张易应是,鸿都门学这事他曾经在族里听人说起过,由宦官主持,多选平民子弟,戏志才的出身他虽没探问过,却也看得出家底平平,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 “然后呢?我听说如今有不少官员都是自鸿都门学,其间与太学可有何差异?” “天、差、地、别。”见张易对鸿都门学感兴趣,对那里没什么美好记忆的戏志才吐出四个字,翻了个白眼,“其间所授无一经史子集,多为辞赋书画,媚上之技,我在学堂里待了三天就回乡了。” 也就是艺术学校。 张易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听戏志才怒喷了一通庸常俗流的趋炎附势,士林清流的外勇内怯,以及十常侍之流的混乱朝纲,总结:就因为在鸿都门学艺术专校里待的那三天,他在洛阳的时候被清流士子鄙视,回乡以后被同窗学子排挤,简直是天下第一倒霉人。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场无妄之灾,张易表示同情,并且给他倒了一杯清水润喉。 “至于第二次去洛阳,是应我同郡友人之邀,他的名字子恒或许听说过,出身颍川荀氏,名彧,字文若。我这次去洛阳就打算住在他家的别馆。他这个人也是极妙,若是日后得见,你应当能与他为友。” 戏志才不想说自己一开始其实觉得张易和荀彧很像,君子端方又无拘小节,但真正相交后,他才发现张易内心底远要比荀文若恣肆逸放的多! 张易还沉浸在能见识一下王佐之才的期待中,完全没注意到戏志才看自己的微妙眼神。 * 借着经史棋弈和谈天说地消磨时间,张易和戏志才两人在骡车上沿颍水一路行至登封,经轩辕关过两山进入司隶,又走了几天,终于进入了洛阳地界。 傅毅的《洛阳赋》中曾以“被昆仑之洪流,据伊洛之双川;挟成皋之岩阻,扶二崤之崇山”的磅礴之语形容都城洛阳伟貌,直到真正来到洛阳,张易才知道其言不虚—— 洛阳城外,双川交汇高山据险,车马如云;洛阳城内,南北两宫复道行空,人流如织,各闾各道内的屋舍远远看去称不上规整精致,但相比钢筋水泥的城市更有一种蓬勃苍劲的生命力。 唯一出乎张易意料、但其他所有人都显得习以为常接受良好的一点,整座洛阳城周围居然都没有营建城墙,只依靠几条河渠作为天然防线,几乎是一轮骑兵冲城或是劲弓齐射就能越过的距离。 住在这种城市里,万一哪天大军压境,平民百姓们几乎只有四处溃逃等死一条路可走,安全感不大于五,张易简直想不通当初规划洛阳城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就连涅阳这样的小县城这两年都加固了好几次城墙! 张易坚定了绝不在洛阳久居的想法。 等参观完这座古都,该办的事情都办了,他就启程回南阳。 作为京畿天下之都,洛阳满大街都是人货车马,人车在洛水浮桥上来来往往,通行极慢。戏志才不知道张易在想什么,向驾车的胡黑指点清楚荀家别院的方向,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恒你真不和我一起去荀家别院住?” “不了,你不是说荀文若此阵不在京中?总不好贸贸然上门,我在洛阳亦有几个友朋需去拜访,等安定下来就去找你。”张易能接受戏志才和他尚不相识时就敲门借宿的举动,自己却是没法如此坦然做事的,尤其还有别的选择。 “也罢,那我等你来,到时候介绍公达给你认识,他现今可是天子近臣。” “好。” 骡车经过宣阳门逐渐进入城中,张易和戏志才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从行李里取出出发前郑安带给他的书信。 郑安在太学当过一年学生,更有长辈曾在鸿胪寺做官,对洛阳比他熟悉得多。他给他的两封信,一封打头的名字是崔宁崔公致,另一封则是李涪,尚未有字。 眼见天色还早,送别戏志才后,张易沿着郑安给的地址慢慢寻去。 第10章 洛阳诸事 两封信,两个人,张易最终却只找到一个崔宁。至于另一个李涪,郑安给的地址人去楼空,却是早已经启程回乡了。 “涪弟为人好义,先前在党锢之祸时受到牵连,差点就被投入狱中。后来虽然逃过了牢狱之灾,举荐进仕却屡屡不顺,故而心灰意冷,年前就已经同我等告辞回乡了。”听到张易的疑问,崔宁叹了口气。他面容圆润,眼神清稚,叹起起来莫名给人一种强说新愁的感觉。 “涪弟家住益州,路途遥远,怕是伯平还没有收到消息。且不提他,张兄你我同郡,伯平与我又是把臂之交,今天就在我家安心住下吧,我这就叫下仆去整理房间。” “如此,叨扰崔兄了。”张易松了口气,向崔宁道过谢,安心等着对方的安排。 这年头交通传讯皆不便利,人情浓厚,士人在外游历投亲访友,甚至找亲友的亲友帮忙都是常事。张易那些族亲在洛阳城内其实也不乏友人,只是他仓促无备,若崔宁这里不行,他就不得不回头去找戏志才了。 反正对城中的郡邸厩置能免则免。 这些地方虽然也承担旅人投宿的功能,但是既费钱费力又良莠不齐,对他这种普通人来说算不上友好。 洛阳居大不易,崔宁家房舍的位置很好,正在上西闾里内外城相交的街角,占地却不大,前后两进,此时已被张易带来的骡车占据了大半空地。崔宁给张易安排的临时住处位于后院东间二层,此时斜阳未坠,掀开苇帘隔窗看去,他远远还能看到南北两宫相连复道的一小段,每隔几步便有侍卫持戟而守,精良的甲胄隐隐反射着光芒。 至于南北两宫,那更是两座庞然大物。北宫与南宫呈“吕”字形遥遥相对,崔家离南宫较近,据小宴上崔宁的讲古,南宫追溯至最初其实天下未统时便已有之,曾经是秦朝始皇分封给吕不韦的城池,后又历代修建,才有如今长宽近三里,居高临下,气势雄浑,重轩镂槛的整个南宫。 张易总有种在听旅游景点介绍的感觉。 或许是在这年代采光糟糕的普通砖木楼里住得太久了,此时遥遥仰望那渐次升起灯火的宫阙高楼,他确实感受到了几分震撼。 不过也就小小的几分,横竖里头那个位置跟他没什么干系。 旅途奔波日久,张易整个人都累得不行,在宴上应酬完主人,现下又抒发完感慨,他在胡黑的帮助下费了两大桶热水好好更衣洗漱了一番,早早便灭了油灯歇下。终于可以重新躺回平坦舒适的正常床榻,他感觉自己浑身从骨头里就开始散发出懒意。 * 一连几天,张易都在洛阳城里四处晃悠,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带着胡黑,有时连带和愿意出门消磨时间的戏志才一起。 洛阳城分内外,内城虽好,但宫禁处处,名义上只有南北两宫,其实东西各处还有很多外人分不清用处的宫楼,夹杂着重臣贵族的府邸,让普通人无所适从。与之相比,更有生活气息的还是外城,张易在城东的马市卖了马,在城西的金市凑了个热闹,在城南南市大杂烩一般什么都有的各条街上走遍,买了不少蜀锦干酪之类的东西作为回乡礼物。 “志才兄,我来找你了。这是我早上让胡黑在南市买的含桃,滋味甚佳,带了一份给你尝尝。” 人未到声先至,戏志才有些讶异的看着张易自廊外提着个篮子走过来,放下笔迎出去。 明明昨天他们于上东门分开的时候,对方还在自省这阵玩得太过,说要在住处静心休息一天。 “子恒怎么来了?坐。” “我借住的那家主家今日轮到休沐,不好让他再把难得的休沐日费在我身上。” 张易落座到席上,对上戏志才了然的视线,眨眨眼。 崔宁为主,他是客,人家愿意对他热情招待,总不是人家的错处。只是,他和崔宁两个实在是合不到一处去—— 他喜欢逛逛坊市,买点特产,跟来自各地州县的小商小贩闲扯几句,崔宁听说了就总要劝他做些正经事,治经研史或是结交同道;崔宁一休沐就想带他去太学抄经录文修养身心,他虽然不反对这个,但谁想把一次难得的远游经历全耗在简牍里面? 崔宁是个好人,但是他们不合适,所以他只好先找个诸如“今日已经先与好友有约”之类的理由请对方自便了。 背后谤人非君子所为,张易严肃的挡回戏志才的探问,挑了两个连枝的含桃塞进嘴里。 见问不出什么,戏志才也不在意,唤仆从备来蜜水,将手里的帛文递到张易面前。 “这是……” 张易一眼扫过帛文内容,发觉这上面全是洛阳两宫内新出的政令任命! 想到此地别馆的姓氏,张易便明白了戏志才这些消息的来源,来不及羡慕,他专注心神从头看起,第一条便是朝廷任命各州牧的内容,以太常刘焉为益州牧,以太仆黄琬为豫州牧,以宗正刘虞为幽州牧。 天下十三州,第一批的州牧只有三个任命,都是贼乱频发,郡县连连告急的州地。 “黄琬这人是什么来历?”张易对刘焉、刘虞两个名字都有些印象,却对这个人毫无记忆。 “此人出自江夏,家中亦是世代为官,曾被诬为朋党遭二十余年禁锢,你没听说过也正常。”戏志才一边说一边看了眼素白色的帛布,“他曾经还做过一段时间青州刺史。” 听到这种出乎意料的履历,张易忍不住赞叹了一声:“看来这是个心智坚定之辈,应当能改善一些豫州的处境。” 可能就是年纪大了些,才没等到在三国里出场。 掠过第一条,张易继续往下看,却发现一溜的竟全是坏消息,太原、河东两地起黄巾贼;益州绵竹三郡起黄巾贼;凉州刺史、并州刺史亡于盗寇;南匈奴左贤王叛乱,杀羌渠,与故中山太守张纯并起作乱幽州;青、徐两州起黄巾贼…… 光是看这上面的消息,就感觉大汉要完。 “天下情势纷纷乱乱,子恒可有什么想法?”戏志才看着张易毫无动容的将帛文从头看到尾,下意识把玩着手中的杯盏。 “想法?” 张易心里一咯噔,有些不明白戏志才的意思,含糊道:“天下纷乱,易想的自然是该如何于此乱世苟全性命。” 轻嗤一声,戏志才白了眼张易,几乎就把扯淡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本来没想这么快就向自己新认识的这位小友探问志向,但对方总是沉稳的不像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这次的机会又太好,他干脆就顺势问了出来。 “我观子恒心中别有丘壑,就没想过寻机入仕,扶大厦于将倾?” “朝中诸公都难以为之的事情,易小小一介白身又何敢妄言?”张易跟戏志才绕圈子。 “如此,子恒此次回南阳后就要隐居乡间?” “我原就是南阳乡野之人,谈何隐居?” 戏志才“……” 戏志才发现自己跟张易来委婉的就是个错误! 叹了口气,他干脆轻声直言而道:“当年秦失其鹿,天下群雄共逐之,高祖有人主之相,又得萧相国、留侯佐助,得以以汉代秦鼎;如今天下尽知汉鼎已移,生民倒悬,子恒既无出仕朝堂之意,又无隐居乡野之心,兄鲁莽,敢问子恒亦有留侯之志乎?” 听到戏志才这一番话,张易、张易头皮都要炸了! 到底是哪里的天下尽知汉鼎已移,他的临时房东还在一直琢磨着精进业务投上司所好好加官进爵,他的族内长辈亲友,他交好的那些同郡年轻士子,顶多也就愤懑几句朝中奸佞横行以至蒙蔽天子,哪有那么多真正胆大包天的人会想到、会直言大汉要完!? 到底他是穿越者,还是戏志才是穿越来的? 张易绷着表情看了看左右,欣慰的发现离他们最近的仆从也在十几丈外的另一头廊下。 “子恒?” “志才兄,慎言……”张易心累的正想劝对方几句,却听到一声响彻洛阳的沉闷钟声突然自南宫方向传出。 钟响一声,是朝廷大朝结束的标志。 被钟声打断了对话,张易和戏志才两人面面相觑,倒是谁也没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的意思。张易是本来就想让戏志才闭嘴,戏志才则是已经通过张易的反应摸清意思,得到了满意的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戏志才重新放松身体歪到席上,向张易推了推他带来的含桃:“你这次来的还是不巧,公达回来以后怕是不会有多少心思招待你,我是改日再为你二人介绍还是如何?” 张易想也不想的摇头:“择日不如撞日,况且我也想知道这次朝中又发生了什么。” 虽然自进洛阳后戏志才就一直说要介绍他和荀攸认识,但他们的时间还真没凑在一起过。荀攸为黄门侍郎,专门负责侍候天子笔墨、传达诏令,就算当今不是什么勤政天子也忙碌的很,而上回他休沐的时候,张易正在瞻仰城外太学讲堂前的熹平石经,难得这次朝会早散。 汉廷五日一朝会,据张易在崔宁那里听到的说法,几乎次次都要到日昳之时才能结束每次的朝会,散朝后官员各自归家,张易倒是真的很好奇现在南宫中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荀氏别馆正在洛阳内城比邻两宫极近的开阳闾里,张易和戏志才两人没等多久,便听到了正院传来的动静。 * “这位想必便是志才这些日子里经常提起的子恒贤弟,在下荀攸,颍川人氏,可称呼我字公达。” 一回家就听说在自家客居的戏志才有人拜访,又见对方携着一个颇为俊秀的年轻士子从侧院过来,对他行礼,荀攸立刻明白了陌生士子的身份,敛容回礼。 “公达兄长。” 张易对荀攸有所耳闻,但更多的不是源于荀攸自身而是颍川荀氏和王佐荀彧的名声,此时观察了几眼,却有些疑惑对方的声名所在——但凡才智过人者,无论古今,或内蕴精神,或气质出众,总能让人感到一点不凡之处,但他的眼前的荀攸……不得不说,看上去很普通,无论是面容还是举止都很普通。 不管怎么说,张易早过了凭借外表评价一个人的年纪。他安静的听着戏志才询问对方朝会早散的原因,跟在两人身侧回到堂中。 “今日朝会,陛下震怒,因而提前结束了听政。”荀攸回答着戏志才的问题,不急不缓的在席上坐下。 “天子震怒所为何事?” “大将军何进与常侍蹇硕争执不休。” “他俩这次又是为什么争……”戏志才皱起眉头,突然敲了敲桌案,“西园军?” “是,陛下决意组建新军,设八校尉,其中上军校尉统帅天下兵马,位于大将军之上,属意由蹇常侍任职,大将军何进不服。” 呼—— 听完整个前因后果,坐在一旁的张易忍不住悄然长出一口气,不是因为戏志才和荀攸的对话内容,而单纯是因为他们的对话—— 荀攸这种、这种问一说一的方式,还真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才是。要说蠢笨,他精准又完美的回答了戏志才的每个问题,不漏一点,也不多泄露一句;要说机智,他这样慢吞吞的应对听着就让人觉得木讷,替他着急! 不过张易算是看出来了,这位荀家子弟远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普通,指不定就喜欢看别人替他着急又干不掉他的样子。 张易运气的时候,戏志才和荀攸的对话还在继续,戏志才已经半倾半倚在了案几上,荀攸却还是坐得端端正正。 “既有八校尉,其他几个校尉又是何职,选由何人担任?” “中军校尉由袁家公子袁绍担任,下军校尉为鲍鸿,典军校尉是故太尉曹嵩之子曹操,左校尉夏牟,右校尉为你我同郡的淳于琼,助军左校尉和助军右校尉还未有提及。” 啧啧有声的掂量了一番这些个校尉的来历,戏志才摇头长叹:“当今天子也太过专宠宦官。” “何大将军也是这么说的……何事?”看到匆匆而来的仆从,荀攸停下言语。 仆从入内一拜,递上一张请帖:“荀君,这是何进大将军派人送来的帖子,来人现在就等在门外。” 堂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那张帖子上。 荀攸接过帖子打开,慢吞吞的看了眼,敛袖起身朝张易、戏志才两人行礼致意:“大将军邀我尽快去往将军府一行,说是有事相商。我眼下立刻得应邀出门,却是不能再陪同两位了。” “且去且去,本来就不用你多作陪。” 戏志才挥挥手权做应答,张易却没法像他那样无谓,拿出了从小到大最标准的礼仪教导才和荀攸互相拜过,目送他带着仆从匆匆出门。 看着荀攸的背影,张易有些不解:“无论何大将军筹谋的是什么都很难成功,荀兄何必要应邀呢?” “何进是他的举主,他若不去,有失情面。”戏志才撇撇嘴,又爆出一个张易不知道的消息。 张易恍然,除非征辟不就,举主和受其征召、受其举荐入朝为官的人确实一般都会被默认为是联系紧密的同党人士。 “别管公达了,他看着憨,其实能让人被他卖了还替他说话。” 戏志才回到屋内,找了几片木牍将对方刚才说的一串职位和人名写于其上,盯着呵呵笑:“若是蹇常侍真能坐稳这个上军校尉的位置,天子怕是就该着急了。” 张易不接他的话,看了会儿木牍,提起刚才荀攸的一句话:“故太尉曹嵩,此人是出了什么事吗?我记得他才继任太尉一职不久。” “不知道。”想了想,戏志才摇头,“曹家的府邸离这里不远,既然其子曹操还能当这个典军校尉,想来不是什么大事,或是战事不利,或是天子想多挣点钱。” 这种语气……也就是说,戏志才现在还不是曹操的谋士。 张易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按捺住自己刚才脑子一热跑出的爬曹家院墙、投西园军当兵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别的不说,面对这种人精,若是不能在见到对方前收拾好自己瞻仰奇观的心态,他一定会被先一步整个收拾掉的吧。 主人离去,两人自然不好继续堂而皇之的待在主院,一前一后往侧院走去。 不得不说,荀家这座别馆建的着实不错,东西两院前后四进,各处都以长廊相连,间以一池清泉,花木错落有致,显然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第11章 离京返乡 荀家很好,不过自家也不差;洛阳繁华,但果然还是南阳更好。 离乡越久,张易越是能真切理解到这时候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乡土情结,远道漫漫的空间距离、家书难递的时间距离和世事变化的匆匆之感让人总是会更倾向于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眼见秋风萧瑟,天气日渐寒冷,在洛阳该逛的该看的也都已经逛过看过,张易决定启程回家。 前来洛阳时从颍川兜了个大圈,回乡时自然不必,南行出伊阙关后只需一路南下,旬月即可进入南阳地界。 洛桥送别,张易和前来相送的戏志才、崔宁以及一干新近相识的南阳士子敬过临行薄酒,安安心心的钻进骡车里,探头向他们劝回:“此地车马扬尘,诸君还是快回去吧。在洛阳月余,我多承诸君盛情,他日若诸位有暇路过涅阳,可千万别忘了我还在等给诸位接风。” “涅阳距郦国不远,改日定会找子恒登门再叙。” “你我同乡,何必言此……” “是极,听说如今新城等地盗寇未平,子恒一路切须小心。” …… 一一应完同乡的关心,张易看向站在人群外侧有些融不进诸人的戏志才,向他拱了拱手:“志才兄,我先走一步。” 戏志才点头:“我接下去也不会在洛阳待太久,你若想传信给我,就送至颍川襄城。” “易记下了。” 别过众人,张易坐回车内,骡车缓缓启程。 * 即从伊水向汝水,便过新城下南阳。卖了一辆骡车,同路的又只有一个半天聊不上几句的胡黑,饶是张易归家心切,也觉得回南阳的路途委实难熬。好在一路走走停停多有休息,偶然还能认识几个投契的士子,总算顺利抵达了宛城。 南阳大郡,郡治所在更是人来人往。既已到了熟悉的地方,张易就不打算马上直回涅阳,进城寻到去年找门路重新进入郡衙为吏的张暄,准备先在他家住上两天,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回去也好哄姜氏。 兄弟两人久未见面,秉烛夜谈,张易的想法听得张暄连连摇头:“在外游历这几个月,你比先前消瘦了许多,真当叔母会看不出来,会不心疼?” 远行几个月,他这从弟脸上先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没了,整个人风尘憔悴衣饰潦草,若不是像叔父那般有美玉之质,说是出身落魄也有人信。 摸摸自己的脸,张易不置可否。他这是本来就还没长开,再加上青春期长高才一时瘦的厉害。用他学医的专业眼光来判断,他现在瘦归瘦,远比守孝那阵苍白虚弱的不正常的时候健康多了。 和张暄分享了几样洛阳见闻和汝颍黄巾的消息,张易关心的询问起南阳局势。虽说他一路行来感觉沿途的县乡里亭都还算安定,但南阳毕竟不是只有北部一地。 “郡内各县的情况尚好,虽也有小股黄巾越境而来,但最多只是骚扰一些行商野村。”口中说着尚好,张暄的面上却不见舒展。 “张太守派兵清剿过几次,可惜一直没有什么作用,唉……汝地黄巾气势汹汹,号称有十万之众,遍山盈野,如今既听你言朝廷已组建西园新军,只希望能早日遣军将汝地平定。再这样下去,我真担心江夏等地黄巾又起。” “朝中诸公攻讦不休,西园军怕是没那么容易建成。”反正张易是想不起来西园军曾打过什么大仗。 夜寒露重,屋内已经点起了熏炉,暖香阵阵,四壁的门窗都被下了帘,挡的严严实实,把所有暖意都拦在室内。张易掩面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困意被催得一阵一阵上涌,他一边听着堂兄的絮叨,一边活动着腿脚准备换个地方躺。 “无论如何,朝廷都应该尽快有所应对才是,汝颍两地太守已无力控制局面,若等黄巾势成,遭害的就绝不只是两郡之地了。王刺史曾想请长沙孙太守迁治江夏,可惜却被孙太守回绝……唉,要是孙太守能答应,你我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张易挪到榻上,踢走被窝里的小炉:“看来这位孙太守颇有武勋?” “然也。其因战功被朝廷封为乌程侯,以一力平定去年的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之乱,堪为表率。” 想起来自家仲景伯父此时就在长沙为官,张易起了点兴趣,可眼下还是床榻的吸引力更胜一筹,他让了点地方给张暄,喟叹一声钻进被窝,舒舒服服躺下:“天下乱自有英雄出,我等在家里愁白头发也是无用,大兄快上榻吧。” 一夜好眠。 * 从人生地不熟还埋着炸.药包的洛阳回到家乡,张易顿觉如鱼得水。在宛城休息了几天,拜访完一轮亲友,他悠悠然坐在骡车里,让胡黑直穿小道返回涅阳。 已经快到农闲的时候,田亩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还在活动,村人都闲了下来,于是这辆在埂间行走的骡车就显得分外显眼。好在胡黑曾经在乡间浪荡,认识他的人不少,倒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情。行近傍晚,他们顺利的在一户乡人家中借宿。 张易一直没法习惯这时候的普通乡民对他士族身份的敬畏谨慎,投宿这种事向来是胡黑出面同主家交流,只是这回有些特别,胡黑回来到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汉子。 见那汉子一进来就对着他深揖,张易连忙站起身回礼:“这位……” “小人钱信,拜谢公子看顾家母之恩!” 张易茫然,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一边茫然,他一边也没落下请对方安置落座,疑惑的看向胡黑。 “钱大是我以前在军中的同袍,他老母先前生恶疮,是公子诊治的。” 一说到恶疮,再加上回阳里村钱姓,张易立刻想起了来由!面上生疮的老妪是他诊到的一个极少病例,肠胃亏损太过又骤积酒肉,饮食热毒发于外,简单来说就是饿久了以后仓促补的太过,补过头出了问题。 “令堂如今可好?我记得那时给她开的是柏连散方,可得吃一阵子苦药。”想起一角,张易连带想起的就越来越多,当时被这钱信带来求诊的老妪在确诊后立时便是又哭又笑的,引人发噱。 “早就已经好了!我老母去前饱食酒肉,脸面无疮,在地下想来也是能开心的,多谢公子治好恶疮,解她心结。” ……张易一时竟是反应没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 他差点就想提去回访一下他家老娘了! 然而眼下说节哀好像也不对,对方看上去是真的很为他娘去世前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而高兴,那老妪也确实岁数颇大,平民百姓又没有士族之间那么多表面功夫……张易僵着嘴角向钱信回了个礼。 “我久不回涅阳,竟是才知道此事,能让老人家安心便好。如今君家中日子可还过得?” “欠了些债,勉强还过得下去。”钱信笑笑,面上闪过一丝无奈,“本以为小人能靠在郡里学到的本事让我老母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去年县里又加重了田税,忙活一年也只能勉强支应过去,还好有吴统领愿意帮忙。” “吴统领?”张易有些奇怪的品味着这个称呼。 “是,是和公子一样的神仙人物,他说是黄天道人派他来救人的,只要信他就可以借到粮食!” 见神仙般的张公子似乎对这个感兴趣,钱大来了精神,一口气把他结识吴统领手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吴统领那手下原先姓戴,据说是被从隔壁汝南郡派来拯救南阳的太平信众,不仅肯借粮借钱,手上还有一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水,神水即是吴统领所留,对方在汝南有好大一片地方,仓里的钱粮花都花不完…… 钱信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张易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不就是黄巾太平道的标准传道流程? 天公将军死了,所以又来了个黄天道人? “你,你向他借了粮……那什么时候要还呢?”看着钱信神往的神情,张易换了个委婉的问法。 钱信挠头,脸上挤出几丝讨好的笑意:“那个戴小统领说只要去帮他们要粮就行,小人想着汝南那地方太远了,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这不是又碰到了公子您来……” “钱大!” 胡黑涨红着脸骤然暴起,钱信骤然被他压制,吓得紧紧伏在地上连连叩头,隔壁响起了幼儿啼哭的声音。 “我、小人,小人没别的意思!小人就是想问问您家还要不要雇人种地!小人种地可是一把好手,什么活都能干,乡里乡亲都知道您是好人,胡黑是走了大运,我就是想问问……” “我知道了,你停下,胡黑你把他扶起来!”被面前这骤然的变化惊的眼晕,张易赶忙避让到一边。 “你先起来,现下也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你过两天且等我消息,如何?若是确实有需要人做工的地方,我再来遣人喊你。” 第12章 乡间忙碌 在钱信家借宿的令人头大的一晚仿佛是个预兆,回到涅阳后的日子远没有张易想的那样平静—— 妹妹张胭的及笄礼以及她未来夫婿的考察,家中田产的账目清算以及积蓄投资的选择,雇农之间你占我一个鸡蛋他累坏了耕牛的恩怨调解,冬日农闲修理水渠调养土地的工程安排,南阳郡内黄巾动向的调查关注,同郡同县受到邀请的文会宴饮…… 与这种种相比,他先前担忧的,来自姜氏的过度关爱可以说是所有麻烦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也是奇怪,他先前守孝、出游的时候很多事无人处理,一直也就像隐身了似的风平浪静,现在却都一骨碌凑到了一块儿,忙得张易团团转。 正旦刚过,但空气里残留的新年欢喜早已被一连几日的冻雨压下。今日难得放晴,也没什么事需要出门,张易叫俞大把坐席搬到院里的向阳处,设了屏风小案,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给自己前段时间的工作做总结。 首要紧的是雇农雇工一事。 在他爹去世前后的那两年里,他家的经济状况一路下滑,珍玩工坊之类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不过张易当时宁愿多卖几件玉器也留下了工坊中的几个熟手,像极擅木工的傅老丈和陪他一起改造蔡侯纸的文伯之流,都是这时候难寻的技术人才。 前几年条件困难,张易把些也安排到了雇农之中,眼下情况好转了些,他决定重新让他们投入到技术研究这件事里来……别的不说,必须尽快让文伯研究出一款价廉物美,用来擦屁股也不会肉疼心疼的纸! 此外,那些雇户家的情况在这几年内多有变化,还有像钱信一样希求能投过来的破落农户,各家的雇田份额都需要做一个调整。这件麻烦事张易已经在年前那阵子里解决,但他还是一有闲暇就忍不住拿出刻录着具体分田明细的竹简看。 连年动乱,各家各户的壮劳力几乎都是有减无增,光看竹简上记录的各家人口各家田产就能看出不少东西。张易这次新收了包括钱信在内的三户人家,赶在年前一并发下节礼,但也只收的下三户而已。 相比雇农,倒是雇工不用考虑太多。天知道还有多久司隶就会乱起来,这时候不是心疼钱的时候,张易招了十来个家中困难的农汉组成一支小队,让胡黑带领着,半天和雇户们一起修整水渠,半天在野外进行训练。 每过十天,张易都会去检视一下胡黑的训练成果。组队至今两个多月,这伙由庄户组成的临时队伍依然看不出一点锋锐之气,但好歹已经能做到最基础的令行禁止。 队伍逐渐成型,眼下的问题是缺少武器,也是张易这段时间内最烦恼的事情之一。 南阳产铁,武帝时设立的四十八铁官之一就在南阳,但冶炼场里大部分出产的还是农具,只有少量精工作坊出产兵器,却并不对外售卖。当年武帝取桑弘羊的建议采取盐铁官营,雷霆手段触之即死,虽然现在已经转官营为专税制,但仍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就张易打听到的,冶炼场里诞生的每一件兵器都有单独的编号,经铁官督造后一应供于中央。他相信这种种环节中肯定藏有私下里的交易市场,可他摸不到门道,也没胆子大肆求购,就只能花大价钱去买那些流传到市面上的二手货—— 一柄长刀千余钱,比他用来装门面的佩剑足足贵了一倍有余;更甚,就算他想买,也找不到足够的货源。 除了胡黑之外,张易这支队伍里的人平时训练用的都是木枪,还有乡野间打猎自用的猎弓。 他大概也算是给穿越者丢脸了…… “易儿,你怎么坐在院子里?地上寒凉,我让香兰给你再添一层软席。” “阿母。” 环佩叮当,张易却居然没发现姜氏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看了眼对方和婢女香兰手里的温汤点心,张易在心底叹了口气,秉承着丰富的经验,毫不反抗的任由她把自己的地盘一阵折腾,塞了自己一肚子吃的。 “阿母,儿这边还有事,你这次来是?” “你舅舅家的人前些日子从新野过来,跟阿母说了件事,阿母想找你聊聊。”姜氏坐到张易身边,脸上止不住的露出几分喜色,“新野邓氏你可知道?” “知道,和熹皇后的母家,高密侯邓家。”张易一边回答,一边忍不住莫名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姜氏平时感兴趣的事情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现在最大的兴趣则是…… “邓家嫡枝有一女,据说年方二八,姿容秀美,其父有意同吾家结亲,我儿觉得如何?” 如何?不如何! 邓家的人什么时候知道他了?郡衙里那个脸颊方阔的邓延? 张易一边使劲回忆,一边正色看向姜氏:“阿母尚没有答应此事吧?” “知道你的脾气,阿母又怎么会随便答应这种事?”姜氏轻嗔的看了眼儿子。 “更何况,邓氏虽是世代名门,如今却一年不如一年,难说能扶助我儿多少。我儿才赋机变名扬郡县,他邓氏日落……” “阿母,慎言!”一听到姜氏又要拐到对他毫无理由的得意中,张易头都大了。 自己有几分能力自己知道,连支队伍都拉不起来,靠着上一辈子的经验捣腾点小玩意儿,光是一个戏志才就能震的他常常目瞪口呆,一点浮名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也不知道姜氏是不是平日里太无聊了,一个女儿还消耗不了她做媒的热情。 想了想,张易决定一劳永逸的在今天把事情掰扯清楚。要不然,眼下的节骨眼上再有姜氏时不时添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万一今天刚给他妹订婚明天就要举家逃跑,那这婚以后结是不结?这时候的礼仪可是真的能压垮人的。 “阿母,男儿立世当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儿尚是白身,这两年内是不准备成亲的。如果您信得过儿,就且等两年再为儿寻觅淑女,如何?” “阿母自然信得过你,可你族中这代兄弟出仕者也不过几个,等两年若是不成,难道你就不准备成亲了?” “那自然不是……阿母,我这么说有我的道理。”张易揉揉额角,叹了口气。 “儿这次洛阳一行,所获甚多,又得贵人亲眼,已经找到了出仕的机会。儿原先不想跟阿母说,阿母也知道,如今朝廷做官需要缴纳一笔不小的费用,儿正为这个发愁呢……” 姜氏面色一变,立刻紧张了起来:“家里的钱不够?这、这可怎生是好,我这里尚还有一些,你还差多少?若是不行,阿母去问你舅家借!” “没到那地步,阿母。儿虽说已加冠取字,毕竟年纪还容易让人看轻,所以说尚有一、二年时间。”张易绷着脸往下编,“等儿出仕之后,我家门第不同以往,不只是我,阿胭也能找一个更好的夫家。” “如此,阿母听你的!”姜氏面色变了数变,最终点头。 目送姜氏高高兴兴的来又高高兴兴的走,张易长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居然庆幸起姜家女儿一向接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导。 要是他上辈子的彪悍老娘,绝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蒙骗走。 要是他上辈子的老娘在这,他也不至于在家完全没个人可以商量事情。 要是以后他的老婆他的女儿也是姜氏这幅模样…… 张易一个激灵,把注意力回到竹简上。 第13章 惊雷骤起 原上青青草,张易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自家田地绕了一圈,对胡黑他们一冬的水渠修整工作表示肯定。 涅阳县县名本就自地处涅水之北而来,弯弯绕绕伏在田地间的沟渠连通着远处的涅水,清澈的河水顺渠而下滋润田地,间或还能在里面看到一些优哉游哉的蝌蚪游鱼,让人心下陡生安定之感。 “做得很好,今春的灌溉应该可以省下不少力气。苗种都发给每家了吗?” “发了。”胡黑沉默的点点头,一把扶住脚下有些打滑的公子。 瞥了眼脚上已经被湿泥沾满的屐履和足袜,张易放弃了深入进田埂内部看看的想法,扭头看向被他点来做临时向导的老人:“老丈,这次的苗种比上年感觉如何?” “比上年要肥些,苗杆壮,壮苗容易长成,公子挑的都是良种呐。” “那就好。劳烦老丈平时多留神,等到秋收的时候再来看看粮产能比去年多多少。” “这可不敢胡说,这可不敢胡说呐。”花白头发的老丈一听,连连摇头,“这地里的活,能收多收少都是看天吃饭。公子善心,我家那两小子下地也是好手,可眼下这时节刚下苗,是绝不敢说今年一定就能有个好收成的。” “老丈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在农事方面,张易两辈子都没什么经验,只能听从熟手的建议。饶是能把上辈子袁大司农发明杂交水稻的过程倒背如流,可真正埋头在田里操作……放过他吧。育苗这事张易也只是出了个主意,实际去做的还是俞大一家。 视察过一圈满意而归,张易找了片青草繁盛的地方蹬掉木屐上的泥块,一前一后和胡黑慢慢往县城方向走。除去口舌笨拙这点,胡黑实在是个做事靠谱的家伙,张易现在渐渐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了他。 “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你且放半天让你队伍里的那几个回家下苗。等这阵过去,可以试着带他们去附近的林子里打打猎……那是什么?” 自秦朝传下,横贯荆豫两州的滨海驰道就在涅阳县郊左近,远远见一道扬尘自洛阳方向沿驰道而起,张易有些诧异的眯起眼细细看去,心下犹疑:“是大汉骑士?” “不知道。” 不用胡黑回应,张易自己便能肯定想法,大汉骑士的盔翎在奔马疾驰中扬扬而起,看过去再显眼不过。 虽然不知道洛阳那边出了什么事,但张易一下就没了欣赏春光的心情,快步返回县内。 涅阳县内,一切看似如常,唯独县衙大门紧闭。张易看了眼县衙旁已经好几日没有更换的布告,踏进家门,立刻唤俞大去找自己在县中为官的友人仆从打听消息。 大半个时辰后,张易在书房中等到了面色迷茫的俞大,他好像并没有理解他说出的是什么,他整个人却下意识矮了一截—— “公子,那王季说,说当今天子没了,崩了。” 说完最重要的一节,俞大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王季说,说成公子叮嘱说这个消息最好先不要传出去。县衙那边在忙着挂白,成公子这几日怕是都没什么空闲,公子,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不用,等族里的反应,到时候我们跟着做就是。”一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张易怔怔出了会儿神,摆摆手,“有说继位的天子是哪个吗?” “这,小人再去问!” “别了,安分在家里待着吧,也别把这件事再告诉第三个人。” 挥退俞大,张易一口饮尽手边杯中的凉水,匆匆从席上起身,在堆满简牍纸张的架几上翻出一卷系有黑巾的旧牍。 拿着旧牍回到书案边,张易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气都在朝头部涌去,两耳隐隐发热。墙角的瓮中尚有清水,他大步走过去探手沾水拭了拭面,在扑面的凉意中深吸一口气,回身“哗啦”一下打开竹简! 旧牍之上,细细的刀笔墨痕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正是张易这些年搜肠刮肚列下的前世记忆。 [灵帝死,灵帝死后宦官失势被诛,然后董卓进京?董卓进京杀死太后何进外戚,然后胁迫新帝?宦官应当死于外戚朝官之手,那董卓如何进京——?宦官死于董卓?] 盯着刻满疑问标记的竹简,张易陷入深深的沉默。 天子晏驾,山陵崩,四海泣。洛阳都外,天下有识之士的眼睛都盯着洛阳;洛阳都内,波诡云谲的局势变幻却几乎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皇宫内外、朝堂上下的争斗愈发激烈起来。 从大将军府上走出来,荀攸眯着眼看了看天色,正准备走回家中,却被身后赶来的何颙喊住。 “伯求?”荀攸转身,面露疑惑。 一路疾行,何颙有些微喘:“公达,怎不见你家仆从?” “我叔父近日自颍川来京,我让他在城门那里候着。” “可是文若?若文若来此,大将军的谋划就更有把握了。”何颙不过是找个话题把人留住,他一边说,一边邀荀攸上自己的马车,“我这阵子得了一张杜伯度的草书,想来公达应该有兴趣。” 慢吞吞看了何颙一眼,荀攸抬脚上车。 马车骨碌碌的离开大将军府门前,车厢微微摇晃,荀攸正襟危坐在一边,眼神微微放空,不发一词。何颙早已习惯他的作风,话语滔滔不绝,也不管有没有回应,明显是在何进府上憋得厉害了。 “何太后与遂高公之间也不知有何嫌隙,遂高公几番进谏都得不到太后意旨。到底是女流之辈,强敌当前还只顾惦念眼前那点微末小利,假以时日,只怕又是一个邓皇后!” “也不知道遂高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太后能稳坐宫中,所凭不过她这两位同宗兄弟在朝堂上的支撑。遂高公本就受先帝遗命统率禁兵,又无第二个蹇贼再行掣肘,为何偏偏就是不能下定决心,着实令人心焦。” “失去上军校尉一职,十常侍张让之流不过宫内阉宦,探囊可得;与之相比,董仲颖此人先有违诏领军一事在前,又有拒赴并州一事在后,为人处世颇有蛮胡之风。尤其,此人麾下兵强马壮,如若遂高公真召他入京,我只恐日后有干戈倒持之危!” …… “这几日我准备找元图、孔璋等人商讨一番该如何劝解大将军,公达以为如何?” 如何? 荀攸回过神,一边顺着何颙的示意下车进府,一边快速回忆了番他先前一路上慷慨激昂的言论,心下无语,面上却只能微微点头:“可以一试。” “如此,公达可有什么主意?” 公达一点都不想出主意,也不认为能有什么主意对袁绍、何进这两个家伙管用。 荀攸垂下眼,决定稍在何颙府上坐一会儿就找个理由马上回家:“我觉得,这件事可以从袁本初处下手,也可以从太后处下手。” “大将军素来信服袁本初的话,借四方将领之力胁诈太后本来就是他向大将军的谏言,若能说动袁本初则事半而功倍。”说到这里,荀攸顿了顿,看了眼何颙。 “本初那里……”何颙叹了口气,摇摇头,“本初做事总是求一个尽善尽全,他能说动遂高公向宦官动手已是不易,我之后再去劝他一次吧。” “嗯。”荀攸略一点头,面上木愣愣的依然没什么表情,“如果实在不能说动大将军,可以试试能不能说动太后。大将军之所以会有此番种种举动,都不过是碍于师出无名而不愿与宦官动手。若能让何太后下旨,眼下的问题皆可迎刃而解。” 听到何太后的名字,何颙的脸色立刻更难看了。 一介屠户之女窃据尊位,不仅不思效贤仿能还庇护小人,鼠目寸光,难道他们还能学那些奸宦的做法去贿赂舞阳君,贿赂一个只懂杀猪收财的老妪? “要是太皇太后尚在就好了……若不是何氏跋扈,大将军也不至于如此草草就奏请太皇太后移宫。” 荀攸愣愣的看了何颙一眼,怀疑大概是自己听错了。若无大将军这种兄长在外支持,何氏一介女流,又如何能逼杀董骠骑,董太后二人? 宦官之害固然严重,但有这样的太后,有这样的外戚在,朝中远无清明之日。 他或许应该去跟文若说一声,现在还远不是个可以出仕的时候。 第14章 急雨二三 来自洛阳的消息纷纷扬扬,一日三变,今天还是何大将军遣并州牧董卓带兵前往北疆平定匈奴之乱,明天就成了董卓不听号令进逼洛阳,欲取何大将军地位而代之。 张易一路朝颍川、陈留方向慢慢行去,一路让胡黑派人打听洛阳情形,听到的就全是些这种荒谬无稽甚至自相矛盾的消息——是的,张易又一次出远门了。 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或许是见他这次带足了的钱粮人手,或许是有他能入仕为官的期望吊着,姜氏这次意外的没有多少阻拦。 自涅阳横穿颍川,再越过河南前往陈留,张易熬过刚出发那几天因为前途未卜、信息混乱而产生的焦躁不安后,渐渐养成了把胡黑收集来的那些消息当做睡前故事琢磨的习惯。 无风不起浪,现在毕竟不是几千年后那个谣言水军充斥朋友圈的年代,追根究底起来,这些漫天横飞的消息背后显然都有着明确的变化根源。 秋二月,张易途经颍川时,整个颍川境内上至士子下至平民,人人都能叹上几句宦官和朝臣两方在宫中对峙的情形,何进、袁绍和十常侍的争斗显然已经尘埃落定—— “那一晚内廷大乱,两宫火光冲天!何大将军率军破入宫禁,遇到宦官侍人起卧之处便以火油浇之,据我叔父说,他在几十里外的驿亭里都能看到从洛阳城内飘出来的浓烟……” “十常侍被大将军逼到极致,临死反击,南宫宫门处血流漂杵。随后,眼见事不可为,他们假意向太后投降,趁机毒杀了太后及大将军,胁迫新帝逃出洛阳……” “十常侍火烧宫门,皇宫内情势大乱,我族亲说亏得是两个袁氏子弟及时发现事态不对,领兵护驾,将奸宦们的叛乱镇压下去……” ……各方传言真真假假,说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击节点头,甚至还有人当场争论起来到底是何大将军烧的宫门还是内廷奸宦烧的宫门,仿佛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宫变当晚的那场恶斗似的。 由此,皇宫大火和宦官的落败大概是真的,至于宦官到底落败于何人之手,张易在听到袁绍的名字后简单粗暴的直接把他填了上去。 秋三月,彗星扫尾,张易一路听着流言,一路慢悠悠从颍川境内进入司隶河南,顺路拜访了一下去年在回乡路上结识的好友杜畿。 作为府丞官吏,杜畿能得到的一手消息远比张易多得多。两人相坐长谈,在对方口中,张易终于第一次听到了董卓的消息。 “前月末,何大将军与袁校尉召董州牧带兵进京,董州牧、如今该称董太尉了,董太尉的五千兵马上个月一直停在夕阳亭那边。后来南宫大火,城内沸沸扬扬,董太尉率兵护卫,一群兵士在洛阳御苑和北芒山之间跑了好大一个来回。” 杜畿说得言简意赅,脸色却非常微妙,混杂着怒气、惶然和叹息的复杂神情最后在他脸上凝结成一股早有预料般的无奈:“宫中起火那天,中常侍段珪之流挟持陛下一路窜逃至北芒山,汉家威仪尽数扫地。” “如此,朝中现在是董卓秉政?”秋尽风寒,张易陪着沉默了一会儿,拢拢袍袖,问出自己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正如子恒所料。”杜畿点点头,给自己的好友细数了一番京中这段时间的人事变幻,“何大将军兄弟皆殁于十常侍之手,十常侍被尽数族诛,袁校尉诛尽宦官,最后却在董卓的威胁下和骑都尉鲍信一样弃官而走,执金吾丁原为部下吕布所害,那吕布随后便带着并州兵马投了董卓。” “一干领兵将领逃的逃叛的叛,洛阳几万兵马如今尽归董卓一人之手。我听说,昨天的朝会上董卓已经提出了废立一事……朝上诸公无人敢应。”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这是京中前些日子里兴起的童谣,眼下倒是一一应验。”说着,杜畿叹了口气,“依我看,洛阳接下去几个月大概都太平不了,你既然只是借道河南,那就快点离开吧。” “我确实不打算在司隶久呆,现下听你这番话,明日就准备启程了。”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张易感觉有些头脑昏胀。无论如何,他决定明天就尽快出发。 “既然洛阳将乱,伯侯可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再观望一段时间。假若董公真有伊尹、霍光之能,我这小小的汉府中丞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如若事有不妙,那我大概就要带着家里的老母幼子一起去荆州投奔你了!” “那倒也不错,我当给你留一份手书为证。”张易和杜畿撞了一盅薄酒,心下不由得盘算起到时候把他拉到曹营来的可能。 虽然不记得杜畿这家伙有在三国群英中显名,但就张易对他的了解,这人脸厚心黑又极有原则,断的一手好案,是个不可多得的内政人才。 ……还没被批准加入阵营就开始考虑该怎么帮老板吸纳人才,曹老板可千万得给他留一个钱多事少点的好位置。 * 被人惦记着的曹老板此时日子并不好过,孤身在外家财散尽,就连手下几千乡勇的粮饷都有一部分要靠好友卫兹资助。 董卓在洛阳倒行逆施,祸乱纲纪,残害百姓的斑斑恶迹一天天不断传至陈留,曹操憋足了气,面上冷静无比的窝在陈留操练着自己的新军,心下却一直压着一团火,等待着袁绍、鲍信几人的消息。 汉家养士几百年,而今朝堂昏暗,他却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董贼一手遮天! 结束一天的练兵,曹操从临时划为校场的郊外一路回到家中,还未在门前下马,便见好友方奇匆匆自另一头赶过来。 “正则,可是又有了什么消息?” 方奇在郡中任职,又交游广阔,总是能最早接触到各方的信息。每次看到对方,曹操总不知道是该喜该悲,他常能给他带来很多新消息,但那些消息里多半都是坏消息。 “是有消息……我们进去说。” 方奇看了看左右,催着曹操下马进屋。等到周围再无旁人,他不待坐定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卷薄帛:“京中三公发书各州各郡号召义兵,这是我私下抄来的一份,孟德你看看吧。” “果真?”曹操心中一动,顾不得礼节当即展开帛书,却是看了几眼便紧皱起眉头。 “……这不是朝中发下的诏书。” 身为公卿子弟,虽说少时一直不务正业,但曹操从来见熟了前朝内廷发于诸公、发于天下的各种文书,手上这张诏令天下起兵讨董的文书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可堂堂天子,衮衮三公,下令诸郡发兵的时候又如何会用“盼兴义兵”这种下臣才有的语气?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做的这种大不韪之事,如果最后没有人出头兴兵,这勉强也可以做一个借口……也不知本初眼下在渤海准备的怎么样了。 方奇不知道曹操的想法,他整个人都被曹操的判断震住了,被北风吹得泛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何人敢矫三公诏书?孟德你确信这是假的?张太守已经决定亲点郡兵,若、若……” “废立天子,擅杀朝公,劫掠京都,董卓的暴行天下皆知。即使没有诏书,我和天下同道也一样已经决定去讨伐董卓。在这种情况下,诏书的真假又有什么要紧呢?” 见方奇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面色惴惴的样子,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换句话说,有仁人义士宁愿做出矫诏的犯上之举也要通令天下起兵,这岂不是正说明洛阳城里的局势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 几番安慰仍不见方奇缓和面色,曹操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在确认对方不会去张邈那里自找麻烦后任由他无精打采的离开自家。 虽然结交为友,但曹操其实很搞不懂方奇的想法。或许是常年埋首经文的缘故,方奇对世间诸事的看法总有一种痴气,而董卓大概正和他相反,豺狼心性不通理义,才会时常狂性大发的做出种种违逆人伦之事。 发散了一会儿思维,曹操捞起手边几案上堆着的几张拜帖,一边草草翻看,一边准备回后院去梳洗一番。 虽说在陈留郡中认识不少大族子弟,但曹操此次停驻陈留是为募兵,又和太守张邈不睦,这些天以来向他投递拜帖的人还真是不多。少有几个,要么是想试探他深浅的当地士人,要么是方奇这样不闻世外事的奇人。 消遣般的琢磨着几张拜帖背后的意思,曹操突然便翻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南阳张易。 南阳帝乡,大族世家数不胜数,张姓士族曹操也能数出两三家,却对张易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想了想,他把这张拜帖放到另一边,叫随侍的仆从喊来守门的兵士,准备探一下对方的究竟。 第15章 陈留初识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在离开涅阳之前,在一路北上的路上,张易曾无数次认认真真,反复推敲的想过该如何完成和曹操的初见,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却发现他先前想好的那些东西全是狗屁。 “公子,跟曹府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我知道了……你别动,别动!一动伤口就要裂开了。”张易伸手按住榻上挣动的人,轻而快的擦干净他左肩狰狞伤口处渗出来的脓水,敷上伤药,用布条牢牢绑出一个燕尾式的绑带。 尺许大小的伤口只是用普通针线勉强缝合,包扎的布条只在沸水里消过一遍毒,张易尽人事,能不能治好对方却只能听天命。 “公子,小人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人一条贱命,不敢误了公子的事情……” “行了。好好躺着,你有没有好我说了算。”张易说着,不忍去看这对苦命夫妻的满脸感激,一边擦手一边走出房门,“让珍娘照顾你,我先走了。” 他现在住的这处小院本来就是借别人的地方,厢房狭小,他们一行十余个人连车带马挤在一起,又有几个伤员,施展不开,出门便是临街。 “曹公的回帖带上了吗?” “带了。” “那走吧。”跨上胡黑牵来的马匹,张易吐出一口气。 钉了铁掌的马蹄扣在路上,一路发出嗒嗒的闷声。随着速度逐渐加快,冽冽寒风一个劲的灌进张易的脖子,张易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不由得更清醒了三分。 张易本以为曹操是在酸枣起兵,可一路打听,却辗转来到这座小县城。前天才递上的拜帖再快也没有的得到回应,眼下就要赴会,他此时心里却没有丝毫忐忑之情,只觉得身体里像是憋着一团正在缓慢燃烧的郁郁火气。 县东曹府。 曹操今天特地没有前去校场,捧着一卷兵书百无聊赖的坐在正堂。听到逐渐在门外停下的马蹄,听到兵士进门通报的名姓,他精神一振,立刻丢下竹简迎了出去。 眼见刚才进屋通报的护卫跟在一个身着燕服的黑脸男子身后出来,张易马上明白是见到了正主。把手里的缰绳递回给胡黑,他上前一步,郑重的向对方拱手行礼:“南阳末进张易,拜见曹公。” “君自南阳远道而来,快快请进。”曹操为面前这名士子的年轻略一皱眉,笑着示意他跟自己进屋,“我可否唤你子恒?” 刚一照面便被抢走主动权,张易匆匆应是,被曹操带着一路往正堂走。 刚才骑马跑得太快,他现在脸上又觉得僵冷又觉得麻痒,可是主人已经出来,他没法失礼的伸手去揉一揉……不得不说,曹操出来的实在是太快了,仿佛就等着他上门好逮住似的,他甚至连跟胡黑确认一下自己的发型是否还好好的没被北风吹乱的功夫都没有。 乱七八糟的,令张易分神的念头飘过脑海,更令他分神的则是一步之外的曹操。 也不知道哪来的印象,张易总觉得曹操的形象应该是个矮个白脸的中年发福模样,可眼下看到真人,他才知道刻板印象实在错得离谱—— 对方的身量确实不高,但也称不上矮,正值壮年的男子身形矫健,面色微黑,神蕴精光,外露几分游侠意气,任谁都能看出是个难缠的厉害人物。 曹家府内颇有几分空荡之感,张易在主人的招待下落座正堂,立时便有兵士奉上酒器。 “我少时游历南阳,曾多番在新野、安众一带停留,与何颙、许劭等出身南阳的骄杰亦曾交好,却不想今日还能见到子恒。子恒如何会自南阳来此?坐,这是陈留有名的东阳酒,且请子恒一尝。” “多谢曹公盛情。”张易对酒不感兴趣,却也只能随之饮下一盅,“我家住涅阳,与安众一水之隔,此次出行本只为游学洛阳,后来听得曹公在此兴举义兵,于是便过来了。” “哦?我这里这点动静竟是已传至京师了?”曹操面露讶然。 顶着对面投来的炯炯目光,张易沉稳摇头:“京中上下而今自顾不暇,不过有心人总是可以留意到各方消息的。力破黄巾,清肃贪枉,曹公之名在下早已关注良久。” “子恒此言倒是让我汗颜。”曹操笑了一声,抬手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在颍川大破黄巾、在济南一地为相的那段时间确实是他人生至今最得意的几年,可惜大汉颓靡日久,日渐西山,纵是周公在世也有心无力。 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倒是与他同道之人。 “我在陈留招兵月余,已经组建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子恒年少有志,若是不嫌条件简陋,倒是可以帮我分担一些军中文书。” ……这么简单就被批准入伙了?没错吧? 张易心中诧异,下意识的动作却不慢,拱手向曹操行了一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好!” 苦闷了这么多天难得有些高兴,曹操一抚掌,长出一口气:“在陈留窝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洛阳的消息了。子恒既是从洛阳而来,可有什么见闻能与我说说?” “……我虽一路经颍川、司隶,却并没有进入洛阳。”新老板亲切待人,虽然知道不应该,张易仍是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洛阳宫变,火光冲天,早几个月便已闹得司隶内外人人皆知;董卓擅权,操纵朝纲,麾下几万兵马闹得京畿周边民生哀怨。我见事态不对,早早便避开洛阳绕道豫州了。” 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没能完全避开凉州铁骑的兵锋。 本该在边境之地护卫国疆抗击胡虏的百战骑兵如今却在国家的腹心重地纵马劫掠,烧杀奸/淫,张易觉得这很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滋味。然而,他并不是隔着史书在分析这一切,他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他眼皮底下正在发生的事。 自离开杜畿家中后,张易就一直催着队伍加快行程,每日不到天黑绝不休息,可他和杜畿还是低估了董卓在彻底掌控洛阳之后表现出来的边地蛮气……不,跟地域没关系,是正常人跟变态的思维区别。 正常人绝不会刻意破坏别人的坟墓,甚至把已逝的对手从坟墓里拖出来分解鞭尸,正常人也不会仅为了立威就将一个大活人活活打死! 朝堂之上,董卓肆意横行,乡野之中,他那几千嫡系兵马就像是魔鬼的爪牙,同样肆意散播着恐惧和黑暗,今日破一村,明日破一乡,所过之处尽是血泪。张易带着几个护卫专走小路,幸运的没有碰上什么波折,但一路却着实见了不少惨象,被当头肩颈一刀的钱三,被凌/辱至昏迷的珍娘,被打断腿抢走所有财物的商诚…… 这些是他能救的,张易带着他们从司隶一直到陈留;可还有许多在各种各样原因下他救不了的,车上待不下许多人、伤势过重只能等死、不能被并州骑兵发现、不能过度耽误行程…… 那几天,张易没睡过一个好觉。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大争之世风起云涌,谋臣武将璨压群星,横槊赋诗一世之雄,张易一直被这些惊世光辉吸引着目光,却是直到这一程才看清,这些背后的黑暗之处,是累累血泪,是万家痛哭,声声都让他感觉到切肤之痛。 “人祸如此,有识之士莫不痛心,还望曹公早日起兵,解生民于倒悬,还天下以安宁。” “子恒切莫如此!”一把扶住正想再拜的张易,曹操半是动容半是喟叹,“你的志向同样是我的志向,你我志同道合,再这样就见外了。我如今在这里日日练兵,所等的正是一个合适的起兵时机。” “被董卓迁去做渤海郡太守的袁本初是我好友,他已和冀州牧韩馥约定起兵。与他同族的袁公路正在南阳募兵,豫州孔刺史、兖州刘刺史等各方也陆续联系。子恒耐心等上一阵,各方义士很快便能聚拢起来,我等与之一道勤王发兵,祭董卓于太庙!” “曹公说的是。” 虽然说的是两个目的,但前期操作起来反正没有什么差别……张易暗地留意了一番曹操脸上的神色,完全没找到除了慷慨忠心以外的第二种情绪。 大概,曹老板现在的目标还是做个辅弼忠臣? 和曹操一番长谈,一同用过一顿飧食,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两边的小商小贩悉数收摊归家,行人寥寥,更添寒意。 张易不想在饭后骑马,牵着马缰,和胡黑一前一后慢悠悠走向借宿的地方。 回顾着在曹府的一天收获,张易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胡黑:“你愿不愿意从军?如果愿意,曹公说可以安排一个小都统的职位。” “不愿。” “那好吧。”张易顿了顿,有些头大的皱起眉。 万里长征踏出第一步,无论如何,这些一路跟着他过来陈留的人他总要安排妥当。 第16章 安排明白 张易觉得最近的日子过得有些不对。 他用心周到的安排好了胡黑、赵四他们这些一路跟随他离乡的人的前途生计;他费劲巴拉的和曹操如今麾下曹纯、卫兹等大佬兄弟打好关系;他用最快速度熟悉了曹营上下从军粮采买到探报来源的一切运作方式…… 他发现他好像一天比一天忙,每天做了什么在做什么要做什么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连回家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而曹洪、曹仁那几个家伙,一天天都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有空在校场上聚众斗殴? “胡黑,你去请、请曹洪过来。”张易辨了辨不远处校场擂台上那几个在一干兵士包围下雄赳赳气昂昂擎刀提枪战成一团的大汉,头大的揉了揉额角。 “是。” 目送已由家兵转为随侍的胡黑走出帐中,张易深吸一口气,苦大仇深的继续盯着眼前这份军中钱粮账簿,草稿打得飞快。 原本负责这大几千人吃穿住行账簿统计的是曹纯从老家带过来的两个账房先生,不能说他们不尽心履职,但时下流行的账簿记法本来就是最粗糙的流水账,这两位先生大概又习惯了曹氏一体,全营几个月的钱粮进出搅的想是一锅粥,左右中营不分,收支手续散乱,预算总结直接没有,就连张易这个门外汉都知道不行! 发现这个漏洞以后,他马上给曹老板打了个报告。 ……然后这份棘手的工作就落到了他头上。 他一开始申请的工作明明是辅佐练兵顺带干点老本行,抓抓卫生纪律,有可能的话再拉支军医队伍出来之类的技术岗位。 “子恒,你找我?”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不及张易回应,一个黑脸的雄壮汉子便挺着肚子钻进帐中,正是曹操的从弟曹洪,“有什么事?” “子廉。曹公让我整理一番营中至今的钱粮账簿,子廉你是军中粮官,这事可得靠你帮忙。” “哈?”曹洪眉毛一顶,本就不小的眼睛看上去更圆了,“弄这干什么,不是一直挺好的?都是自家兄弟,出不了问题,我只是帮着大兄买过几趟粮,别的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他大咧咧凑到几案旁,也不管身上被胸甲咯着难受:“子恒,你造的那个马蹄铁确实好用用,平时控马都能省下不少力气。既然现在是你管钱粮,那就帮忙快点让军中都换上呗?反正有马的也就那百十来号人。” “我只是提了个建议……这事曹公好像交给了元让,你可以去找找他。倒是你,看来最近没少骑马?” “嘿嘿,有了新东西总得尝试看看好不好用麽。” “你先看看这两卷新旧账簿有何不同。”张易摇摇头,不再陪曹洪发散话题,把案上的两卷竹简推到他手边。 打开瞥了几眼,曹洪眼前一亮,举起其中一份:“自然是这份新的好,朱出墨入,条理有序,一望既知。子恒,我能抄一份寄回家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既然觉得好,粮秣那份的账就劳烦子廉来清算。现在军中人少,沿用原来的账簿自是无忧,可你总不会以为曹公手下会一直只有这么点兵马?” 见曹洪面色终于松动,张易趁热打铁加紧劝说:“我先前与曹公商议,曹公也是更属意子廉你来做这件事。你多找几个人,只要把前期留下的乱账理清,后边因循旧例,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大兄真这么说?”曹洪不仅眼睛亮了,身板也挺了起来。 “我骗你作甚?”张易眼也不眨,反正曹操也确实同意了他的这个建议。从那几次粮秣采购的手段来看,曹洪绝对有理财的天分。 “军中以粮秣为要,这方的账务交给你,银钱一方交给原先两位先生。我手头诸事繁杂,最多也只能在每月小计前后来帮点忙,平时可就托付子廉了?” “那行吧,交给我。”突然深感自己当仁不让的曹洪很是痛快的一点头,“那我先去跟妙才说一声,他还在擂台那里等着我呢。至于这新账簿里的门道,子恒你一会儿给我好好讲讲。” 张易点头应下,正打算提议让胡黑再去跑趟腿,就见曹洪三步两步起身跑到账外,对着校场撒开嗓子就是一声大吼:“妙才——!” 隆隆男声轰然响起,张易头皮一紧,感觉连四周的帐布都好像被这声大吼震了一震。 张易说自己手上的事务繁杂不是在忽悠曹洪,就算终于将账簿整理这一大摊事都分了出去,但他还要负责一部分曹老板和各郡各州官员的往来文书、要参加每隔几天曹老板主持的外部局势分析会议、还要负责自己的本职工作,对新兵营纪律卫生的督管和对专业军医队伍的扫盲培养…… 除此之外,满营兵将谁有个什么难治的头疼脑热训练折损都会找他,偶尔灵光返现想到什么类似马蹄铁之类的“发明”也要试着改进普及,总之,张易是真的忙,白天的时间一半泡在曹府,一半泡在军帐,偶尔晚上也不能按时休息。 这种忙碌的日子就好像毕业应聘的时候不小心进了家创业型公司,老板同事都好说话,但事业前途没有待遇只有前景,没有权责分明只有啥都要做,若不是清楚的知道这家公司以后确实能闯到上市套现那一步,张易很怀疑自己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多久。 曹老板现在帐下文武两列,甚至只有他一个是全职文士! 夏侯渊、曹洪、曹仁等几个前后陆续带兵带粮过来投奔的家伙都是一往校场走就想不到回家的天生武将,唯二两个称得上文武兼修的曹纯和夏侯惇更是天天被曹老板支使得满郡跑不着家,张易有时候感觉自己简直像是个到处找事又到处补锅的大管家。 多番相谈,曹老板大概也被他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承诺等出发讨董、真正成军以后就迁他为军中主簿,张易听言,只能假装自己同样感动,并且努力压住心底希望他能多多招揽文士分担工作的请求。 在曹营混了这么段日子,张易已经发现了日后风光无限的曹操此时的窘迫。当初曹操离开洛阳的时候是弃官而逃,有素有美名、四世三公的袁家公子在前,董卓并没有给曹操过多关注,这也导致他不像现在的袁绍一样又被董卓补了官。 出身有瑕,一介白身,就连如今驻兵的地方都是在别人地盘上,除了他这个意外以外,自然只有同族曹氏子弟和与之世代姻亲的夏侯家人才会迫不及待投奔曹操。 自己选择的在这个时间点投奔曹营,随之而来的,与好处并存的麻烦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唯一能做的只有积极自救。 作为一个聪明的下属,张易自然不会不懂眼色的去戳弄老板的痛点。想了两天后,他直接给他认识的几个士人好友送去了信件。 送信重点当然是历史上就是曹营谋士的戏志才,但是像长于文辞的郑安,善于理政的杜畿,再不济只要是有心做出一番事业的家伙,总能在现在的曹操手下找到地方。 “公子,酉时已至。” “啊,好。”从文书中抬起头,张易看了眼漏壶的刻度,放下手中的毛笔,一边按揉着脖颈一边站起身。 “这些帮我收了吧,前天刚开过会,也不知道曹公又有什么事。你腿脚还需要养着,若是回来的晚,不用等我。” 胡黑在外,商诚守内,叮嘱完自告奋勇帮他掌家的商诚,张易披了件大氅往主院走去。知道他在县里没有住所以后,曹操直接把他府内的两间厢房分给了他,不得不说非常贴心。 冬季日短,尽管才刚至酉时,西边天际已经只剩沉沉一片的霞光。暗淡的夜色压着热烈的霞色,府中的石板地面、漆黑木柱和表面微显粗粝的大片墙壁上处处亮晦分明。 张易沿着长廊走进主院,就见正堂里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烛火,曹操手下算得上号的亲信几乎全数在场,分坐两席,就连先前专负责联络渤海袁绍的曹纯都坐在右首席上。 心中一动,张易打了圈招呼,快步走到左首的席位上坐下,低声问向一旁的夏侯惇:“元让,子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刚歇了一晌就被叫来了。” “两地奔波,实在辛苦,不知道冀州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新消息。” “听说孟德拉着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夏侯惇话中的主角就从侧边的门口大步走了出来,脸上的神情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振奋欣然。 第17章 兵发酸枣 “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冀州那边的回信,子和今天带回来的。” 曹操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卷牍递到张毅手里,迈坐到上首,话语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天下诸州郡牧守如今终于达成一致,推定盟主,定下了讨伐董卓的起兵时间。我等起兵之日,就在正旦之后!” “可算到这天了!” “好,过完这个年,我们兄弟一起,把董卓赶回他边地老家!” “那些家伙的动作可真够慢的,等死老子了!” “从兄,到时候我愿为先锋!” …… 曹操话音刚落,厅堂内的一众武人便轰然闹开,有兴奋的击节道好的,有立时战意蓬勃的,也有胡乱瞎起哄的,七、八个汉子闹得比几百只鸭子更甚,连周围的烛火都扑扑直闪。 顶着周围的吵闹,张易仔细看完简牍中的内容,把它递给旁边的夏侯惇。这长长一卷的简牍完全是一篇战前檄文,半是声讨董卓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行和宣扬各州郡起兵勤王的忠义,半是介绍联盟队伍,以渤海袁绍为盟主,冀州、兖州、豫州各地,曹操、袁术等各军响应,带甲十余万,声势浩大! 作这篇檄文的人颇有水平,字里行间极能挑动人的情绪,整文行发天下,即是给己方壮势也是号召各地义士响应。 坐在上首,曹操笑看着众人各抒了一阵豪情,抬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压下闹音:“虽是结盟,但各路发兵地点不同,我已经与刘刺史,张太守和东郡桥太守,鲍允诚等路约定共同屯兵于酸枣。” “等兵至酸枣,我们到时候自荥阳直插洛阳,与本初汇合。子孝,刚才你喊的最响,若是等到阵前还有这份先锋之志,我就点你为先锋!”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曹仁闻言,立时一喜,话语掷地有声,锋芒毕露。 “好!”曹操点头一赞,接着看向曹洪和夏侯惇,“我已与本初说好,此次本初会给我部提供粮秣,交由允诚代转,到时候就由元让和子廉你们俩负责接收清点。” “是。” “是,大兄!” “唔……”听到熟悉的喊声,曹操眉头一动,突然想到一件事:“讨董大事,不可再像乡间游猎那般随意。私下另说,到了前线以后,可不能再以大兄唤我。” “兵出有名,本初前阵子信里说给我封了一个代奋武将军的官职,就暂时用那个。”奋武将军不过一个杂号名位,不过曹操也不在乎这个,拍板定下。 “这样,就以子恒任我军中主簿,子孝、妙才任骑都尉,元让、子廉你们暂作偏将,等这次行之有功,再进洛阳各作封赏!” 升官发财,转至明路是每个人都高兴的事情,堂内又是一阵嗷嗷乱叫,张易也随大流的改称将军行礼致意。 “子恒,此去洛阳行军艰苦,却是只能委屈你在马车里多待几日。” “无碍,曹公。”张易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历次出行,他在马车上下的功夫是最多的,就算搞不出减震弹簧这种黑科技,杜仲胶也是不要钱的在轮轴上下抹,再在车厢里铺上一层皮毛,日子还是能过的。 就是不知道棉花这东西到底是哪朝哪地出现的?如今正值严冬,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用丝被火炉取暖,但白天却只能裹上一层一层的衣服和压人的裘衣防寒,要是能找到棉花,一切就都容易多了……也可以把军营通铺里那些都快睡烂了的稻草垫子统统换掉。 制定路线,整顿军伍,收拾行李,押送粮草,临行前的桩桩件件事情多如牛毛,张易很快就把对棉花的想念抛到脑后。 在所有人迫不及待的几日努力下,过完正旦后的第二天,驻扎在襄邑县郊的曹营五千兵马便正式起行,目标酸枣! * 酸枣小县,但地势着实称得上得天独厚,背靠连绵山脉,面朝滔滔汴水,尖刀一般直抵司隶河内郡腹心。河内太守王匡亦是此次结盟的几路势力之一,此时正与袁绍一同屯兵河内。也就是说,沿汴水直下,酸枣和河内两路讨董兵马可以直接逼入洛阳城百里之内! 再加上西南两路豫州太守孔伷和后将军袁术的兵马北上策应,整个讨董联盟已呈半包围洛阳之势! 就是一直没哪路兵马真正行动。 来到酸枣已经快有十天,就连由广陵功曹臧洪主持的开坛盟誓都已经过去了三天,张易却总感觉自己一直轻松的不像是在战争第一线,而是在什么大型活动交友现场—— 大前天盟主袁绍来巡查后方参加盟誓,曹老板招待小伙伴,张易就招待跟着袁老板过来的几个文士谋臣;昨天刘刺史对酸枣一路的营地排布有意见,曹老板过去开会,张易就满营溜达着认认面孔画画营图;今天据说后将军袁术那面会派使者过来送礼联络感情,轮不到张易过去,但他也挺好奇对方派过来的会是哪位。 盟誓那几天跟着袁老板过来的可是荀彧! 每论曹魏必会提及的王佐荀彧! 历史总是猝不及防,张易一开始真的很震惊为什么曹老板以后的谋主现在会出现在袁绍阵营里,虽然从表面来看荀彧的选择毫无问题…… 不愧青史美誉,荀文若的确是个端方君子,行止从容温文和煦,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度既清且贵,难得的是并不会给人什么压迫之感,倒是和荀攸异曲同工。 初初照面,张易和荀彧唯一深聊了几句的话题就是尚还陷在洛阳城内的荀攸。也是这样,他才知道荀攸居然因为筹谋行刺董卓而被下狱了! 虽然在知道曹老板是灰溜溜逃出洛阳、从没干过献刀刺董之事以后就知道自己这段记忆不靠谱,但张易没想到它又在这里改头换面圆了回来……而且,也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又受了记忆干扰,张易总感觉荀彧一路的话语行动里对他们营地隐隐透着几分估量之意,是和他同行的许攸等人不同的估量。 反正这种事情上报上去,自有曹老板操心。张易敢拿自己这辈子精心保护的绝佳视力发誓,在听完他汇报这件事以后,曹操那张脸上几乎是立刻便绽开了光辉,大概也就顾忌着他的心情才努力憋着喜色。 张易也很开心! 他看到了长假的希望! 虽然很想多为这个乱世做些什么,但让一条咸鱼来担任一方势力的总揽实在太不人道了,根本就是一种互相伤害。 “主簿,我打听到了,袁术那方来的是他儿子袁耀和一个叫李丰的老将。”曹仁卷着一阵风进来,看上去整个人都在躁动,“就为了招待这么两个使者,中帐今天又开酒宴,简直不知道这群人都在想什么?董卓近在眼前,难道靠天天设宴就能把他吃死?” 张易没憋住,笑了一声。曹仁虽然性喜好战,却一直是最尊奉军中法纪的一个,眼下这么抱怨,显然是憋得狠了。 “子恒!”曹仁瞪了一眼,“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能做什么,帮忙把粮草吃空?”张易摇摇头,“等曹公回来看看他的意思吧。各路牧守按兵不动,光我们一路是决计无法成事的,至于整个联盟……三个和尚没水喝啊。” 注意到曹仁的疑惑,张易给他解释了一番和尚挑水的故事。 且不提他记忆中的十八路诸侯讨董结局,就看大前天代表整个联盟设坛盟誓的是什么人?广陵臧洪,无兵无势,甚至在一众高门子弟封疆牧守间只能算个后进,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能代表整个联盟向天宣誓? “这就好像曹公要同陈留太守结盟,结果全程只有你我出面一样,其心不诚。其心不诚则人心不聚,盟主担不起事,盟员各怀心思。依我看,这趟讨董,最后只能看曹公和其他三两路有心的人马。”孙坚不好说,张易想了想,点了鲍信的名字。 虽然这位济北相在历史上没有名声,但张易接触过几次,听言观行,还是觉得他是个人物,比袁绍好多了。 可惜,但凡袁绍能和曹操换个脑子,当起这个盟主大任,或者更之前收拢何进的兵马解决董卓,后面也便不至于开启几百年的纷争乱世。 直到现在,张易还能一字不漏的背出盟誓当天臧洪所宣的誓言——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正当帐中沉默的时候,守门的兵士匆匆进来报告:“主簿,曹都尉,将军有请!” 第18章 出讨洛阳 曹操觉得自己真要被袁家两兄弟气死了! 一个袁公路,整天抱着主支嫡子的身份自矜自傲,看到死对头做了什么就一定要比他跳的更高,本初来劳军,他就紧跟着派儿子来一次,也不看看眼下到底是什么局面。同盟兄弟离心离德耽误大局,别人看的还不是袁家的笑话? 一个袁本初……曹操不想在人后刻薄自己的好友,但本初这人面上永远想占的最好,胆子却实在没多大,连对付一个才略远在其下的袁术都要思前想后,坐在盟主的位置上却一天天只知道和稀泥,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顾虑? 想想刚才席上那些人各怀心思虚与委蛇的丑样,曹操很怀疑他们到底还记不记自己都是来干嘛的。 竖子不足与谋! 眼见曹洪、夏侯惇几人跟在令兵后面陆续进入大帐,曹操按捺下心绪坐回上首,示意等人来齐之后再一并开口。 小一刻功夫之后,帐中满满当当坐齐了人。先来的人不敢作声,后到的人摸不清状况,主心骨坐在上头黑脸,整个大帐中的气氛奇奇怪怪。 扫视着众人的神情,曹操重重吐出一口气,开口:“我从洛阳跑到陈留散尽家财起兵,大家从各个地方过来聚到这里,所为的,都是讨伐董卓这件事。但我们如今在这里,在这里和我们的盟友一起呆了十天,却是至今没有向洛阳前、进、过、一、步。” 本就以轻便为主的将军案被曹操扣的砰砰作响,险险没有从中折断。 “我先前与允诚约定过同进共退,刚才我自宴席上中途离开,允诚又私下派亲兵来找了我。我决意与他合兵一路,两日后举旗西进!” 曹操丝毫没有商议的意思,而是直接下令,整座帐中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子孝,你领前锋营于后日一早出发,与允诚麾下兵士合作一路;后日辰时三刻,大军拔营,子和你做好准备;子恒、妙才,你两人带三百兵马驻守这里,监督好运粮一事……” 点到一人便一人出列应是,张易一边看着曹操打开地图确认行军路线一边算着两方的兵力,怎么也没法安心。 他们一方兵多,鲍信所率有两万余号人马,再加上曹操手下的五千人马,拉起来肯定比如今董卓手下能派遣出城的兵马多,可董卓一方的兵强,都是历经战阵千锤百炼的兵士。与之相比,鲍信的两万余人马都是散漫郡兵,而曹操手下那些人满打满算也只受过不到半年的训练,连身上的泥土气都没蜕干净! 一条条都是人命,谋划战局这种事在游戏里玩起来很爽,搬到现实里却听着就让人压抑。 然而,箭在弦上,现实的局面不会因为任何一个微小因素而转移。一天两夜之后,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营里的浩浩兵马便陆续起行。 凌晨时埋锅造饭的烟火气还徘徊在营里没有散去,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整座酸枣大营便空了一半。远远看着长长的行军队伍一点点向西行进,张易吐出一口气,热意在面前的空气里腾起一阵白雾。 “子恒勿用过于担心,将军、子孝他们的一身武艺都是从小练就,这种阵仗出不了事。” “看得出来?”张易看了眼一旁执枪而行的夏侯渊,有些意外。 夏侯渊点点头,伸手虚指了指自己的眼眶:“你看上去这两天都没有睡好的样子。将军临行前还跟我说要好好安抚一下你的情绪。” “……劳曹公挂心。”张易心里一跳,眨了眨久疲的眼睛。 他收到出兵命令后确实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睁开眼就是一群群已经相处过几个月的,有名的无名的马上要上战场的人,闭上眼就是冷兵器战场刀箭无眼招招见血的残酷景象,这让他怎么睡得着? 不过,真正要上战场的人镇定自若,他一个文士却替人家焦虑到失眠,听上去确实好笑……反正张易也已经习惯他的心理素质和某些观念在这些古代人里格格不入了。 或许吕布能和他有一点共同语言?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像曹操和两家子弟那样舍生取义、以战搏名是一种选择,像那些投军百姓一样觉得活着太苦不如用命一搏也是一种选择,但无论如何,只有活人才能创造价值。 这时候虽然还没有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说法,但临危不乱、遇事不慌总是对文臣武将常有的要求,他这场的表现大概完全不及格? 也就是他现在没在出征的队伍里,所以才能杂七杂八想这么多。 “我久居乡间,从不曾经历战阵搏杀,一时胆怯,让大家见笑了。”说着,张易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希望曹公能早日凯旋。” “子恒爱民,吾不及也。”夏侯渊摇摇头,“按照战前的推演,将军他们会在行军第三日抵达旋门关;无论旋门关处战事如何,袁将军和王太守都会在五日之后派遣大军从温县渡汴水攻袭洛阳。两路夹击,董贼逃不了的。” 张易对曹操的气运还是很有信心的,只要不倒霉到在行军路上碰到董卓的大股凉州军,和袁绍一路进逼洛阳没什么问题。 “就是后将军袁术和孔刺史那两路,不知道还要按兵到什么时候。” 连袁绍都在曹老板的带动下动了兵马,袁术按得住,他手下的孙坚也该按不住了吧? * 不知道几百里外还有盟友惦记着他,但孙坚确实感觉自己快按捺不住了。 他当时就不应该被袁家四世三公的名头迷惑而投到袁术帐下,以至如今处处受制于人,白白错过一个可以重挫董卓的机会! 可如果没有袁术顶在前面,他手下日日人吃马嚼的粮草就能让人头大。 “将军,我们出击吗?” “不出!”看着城下远远退去的几队敌兵,孙坚无奈的拍了一掌城墙,“公仇,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袁公路那里催军粮,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谁把我们的出兵计划泄露出去的。” 还没出兵就被听到风声的敌人堵住老巢,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差点让所有同僚被敌人堵在城门口,为的还是给自己送行,公仇称到现在仍是惊魂未定。听到孙坚的喊声,他重重行礼:“是,将军。” “幸有将军坐阵,否则情势不可想象。” “我之所以最后一个进城,怕的就是将士们会因为恐慌而骚乱起来,那样大概所有人都进不了城了。”孙坚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煞气,“对面那支队伍打的旗号是胡,也不知究竟是董贼手下何人所率,实在胆小如鼠,一吓就退。” “哈哈哈哈将军说的是。将为兵之胆,能带出这样的兵,想来洛阳城里的那董贼也不过是一无能鼠辈!” “依我看,袁将军实在谨慎过头……” 眼前敌人已经全数远退鲁阳城郊,孙坚任由手下将士们在城上胡侃,跟当值的韩当叮嘱了一声守城谨慎,便带着长史公仇称回到城中县衙。 自他率兵抵达鲁阳没几天,袁术便带着他的人手退居到了后方的雉县。孙坚一开始还以为是对方体谅于他,谁知道……大概其实是不敢跟他同居一城?奢姿无厌,钞掠百姓又心胸狭隘,每每借粮草之事对他施加威胁,若袁术此时正在鲁阳城中,孙坚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时火起砍了他。 反正他早就已经杀过一个南阳太守了。 一想到过会儿又要去雉县跟对方扯皮,孙坚就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公仇,去雉县运粮的队伍重新组织好了吗?” “属下正派人去叫那几个什长。”公仇称匆匆从县衙侧间出来,怀里还抱着几份竹简,“将军,这几份是司隶那边新来的消息,酸枣那边已经朝洛阳发兵了,还有河东郡黄巾余部叛乱,董卓派兵征讨失利,万余人马丧于河东!” “好!”听到这个消息,孙坚精神一振,看向案上的地图,就见河东、河内两郡已于北方对洛阳形成夹击之势! “把这份消息也带上,催底下人动作快点,我们立刻去找袁术!” 虽是严冬,但孙坚此刻的心里却如同水泼热油一般滚烫。 第19章 西迁定局 丹陛之上,不过八、九岁年纪的大汉天子穿着全套朝服规规矩矩端坐在正中,两边丈许高低的鹤形香炉中散着凉州盛行的茵犀香。 香炉左近,一张硕大的长案连带着案后的高壮人影几乎将天子遮的严严实实。其人剑履不卸,佩相国印、侯印,方脸长须,正是如今在洛阳城里一手遮天的董卓董仲颖。 正是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坐于丹陛之下,大殿里却只有董卓一个人的声音。 “今日所议仍是一件事,关东诸贼近日势盛,为朝廷上下着想,我欲请陛下与诸位同僚东迁长安,诸位可有意见?” 掷下话音,董卓等了片刻,一一扫视过底下默不作声的人头,嘴边露出一丝森然笑意。 他算是懂这帮所谓士人的臭脾气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非得抓几个人下大狱才能杀住他们的气性,把敢出头的、不识好歹的全抓了,剩下的才能知道听话两个字怎么…… “侯爷,臣有异议。” “侯爷,臣觉得迁都之事在眼下不妥。” 先后两个声音响起,董卓看着开口的两人,一瞬间脸色黑如锅底:“……两位校尉,有何异议?若还是像昨日杨彪和黄琬那两老匹夫说的几个理由,那就不用再议了!” “请侯爷听下臣一言。”伍琼和另一个开口的周毖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起身出列。侯爷看上去似乎是铁了心要朝廷东迁,昨天甚至为此直接将黄太尉和杨司徒下狱,可如今实在不是什么东迁的好时机。 深吸一口气,伍琼以自己打好的腹稿婉劝:“关东叛军来势汹汹,又有河东作战不利,朝廷东迁势在必行。然,长安久做陪都,不比洛阳繁华,臣以为可以先迁一部分百姓过去修整宫殿,充实籍口,而后再安排两宫和诸臣的东迁事宜。关东叛军其势虽盛,群龙无首,酸枣、河内、鲁阳等地所屯兵马旬月不见动静,朝廷可以……” 劝的认认真真的伍琼没有注意到一旁周毖拼命打的眼色,也没有看到上头董卓越来越冷的笑容,直到他的话终于被传自丹陛之上的一声暴喝打断。 “左右来人!” 一听到伍琼还在为关东军辩护,董卓立刻想起年前就是他和周毖在他耳边不断提议给袁绍迁封的渤海太守,以至如今,那袁绍小儿竟召集起那么多路人马迫近洛阳! 新恨旧账相加,董卓的眼睛都有刹那泛红。不愿见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继续到处得意,他把腰间的佩剑丢到台下,直接命心腹亲卫将两人斩杀当场! 几声短暂的挣扎惨叫过去,殿中死一般的沉默,四周侍立的宫人们像鹌鹑似的一个个紧低着脑袋,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消失。 两颗头颅骨碌碌掉在地上滚开几尺,腥红的液体像泉涌一般溅满大片地面,董卓有些惬意的闻着熟悉的血腥味,无趣的看着下面这些家伙各自作态,越发想要找些事情做做。 丹陛之上、万万人之上的这个位子是很好,但坐久了也就这么回事,还总有些家伙爱蹦出来碍他的眼,有时候还不如在凉州的时候痛快,他费尽心思站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再看人脸色的! 想了想,董卓看向兵败河东退回来的女婿牛辅。偶尔一次在战场上受挫不要紧,凉州铁骑的兵锋血气必须给他养回来。 “刚才伍琼说的也有点道理,统领百姓迁都之事就交给牛辅。我再划一万兵马给你,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半个月之内,我要看到洛阳城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出发前往长安。”说完,董卓一敲面前的案几,长身而起,“今日朝会就到这里,陛下先回去休息吧。李儒到后殿来见我。” 在董卓大踏步离开的咚咚脚步中,随侍御前的小黄门面容麻木的上前一步,提起嗓子宣布朝会结束。 满堂衣冠尽散。 昔日肃穆的德阳殿如今早已成为董卓的地盘,周围侍立之人皆是心腹。李儒从侧间小心翼翼进入殿内,还未看到人影便听到了董卓甚为开怀的拍桌大笑之声,心底立时一松。 悄声走近几步,他弯了弯腰,视线避开正跪在董卓身后给他捶背的侍女。做的是侍女的活计,但对方身上的衣饰打扮无一不是公主才能有的待遇。 “相国?” “看看这个,徐中郎真为吾之良将也!”那么多天终于有了个好消息,董卓先前的阴沉面色一扫而空,满是喜色,“那袁绍小儿想派酸枣一路的兵马偷袭旋门关,结果被徐中郎提前发现,尽数击破!连领头的那几个小贼都被杀了七七八八!可教袁绍小儿能掂掂自己的斤两!” “恭喜相国!相国慧眼识人,稳坐中枢,袁绍之辈不过一、二跳梁小丑……” “行了,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事的。”董卓一皱眉,挥手打断李儒的话。 “迁都长安之前,我要你给我办好两件事。”说到这里,董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身后的少女扯的一个踉跄,示意侍卫先把她拖出去。直到殿内再无旁人,他才继续道:“第一,把那个废物刘辩给我解决了。” “相国的意思是……”在董卓冷冰冰的目光中,李儒强撑镇定,浑身紧绷的连连点头。 “很好,事成之前,你的行动不要让多余的人知道。第二点……” * 汴水滔滔。当年楚汉相争之时划界而治,这条汴水据传就是当年的界线之一。 营内兵马几乎尽数出征,张易这两天的日程里大半都是空闲时间,不知不觉就养成了每天去水边溜达一圈的习惯。冬日草木荒芜,鱼虾尽潜,水边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避开空荡荡的营内,多少能稳定一些情绪。 已是出征第四日,张易例行算了算曹老板他们今天的行程,思绪飘到今早从各处传来的文书上。袁绍、王匡手下的将领已经厉兵秣马准备好出发,袁术那方也派出了孙坚自鲁阳北上,如果攻城破关一路顺利,董卓在洛阳抵抗不了多久。 无论如何,是时候该考虑讨董之后的事了。张易记得历史上讨董联军得到的成果并不算好,可他们曹营既占首倡讨董之义,又是几路人马中第一支兵发洛阳的队伍,这两项功劳怎么着也足够让曹老板换一块自己的地盘…… 远眺汴水上游,张易正默默盘点着眼下天下十三州的各地势力,却发现几道黑线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远远看过去人马相随。 这时候从洛阳方向大批而来的,会是什么队伍? 张易脑海里闪过几种可能,无论哪种都让人心头一紧。 匆匆赶回营地,张易就见营里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不止他们,就连东面张邈军的营地中也连连奔出几匹快马。 “子恒。”看到张易回来,站在帐前的夏侯渊眉头紧锁,“东边来人,我已经派了两支小队过去查探。对方的动静看上去不像大军调动,但以防万一,若到时候势有不好,还请子恒暂时跟着卫队去刘刺史那里待上一阵。” “既然不是大军,流民百姓的可能性也不大……”张易语气一顿,脸色难看下来,扭头吩咐胡黑去叫伙房里的人多烧点热水。 帐外一时沉默,两人在沉默中难耐的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了探马仓皇来报的确切消息——四天前的出征队伍大败而回,主将尽皆负伤,兵士死伤近半! 虽然先前已经有所预感,但张易仍是为这个消息脑袋空白了一瞬。眼见夏侯渊正急急准备带人去迎,他立马喊了一声:“我去带人设伤兵营,妙才你一会儿直接把人送到北营!” “是!” 有袁绍和鲍信这一大一小两壕时不时的资助,营地里的各项物资相当充足。张易带着几个卫兵赶到北营由一溜粗布帐篷草建成的通铺兵舍中,换稻草的换稻草,铺白布的铺白布,洒石灰水的洒石灰水…… 在这种野外简陋的条件下,伤病房的布置好像永远都不能令人满意。而不待张易准备完全,一批批灰尘血迹满身的伤兵残将便被陆续送了过来。一见到张易,打头护送的卫兵连行礼都顾不得:“主簿,将军和鲍太守也都受伤了。将军腰腹中箭,已经被送至中帐,都尉唤您急去!” “知道了,将军人可还清醒?” “将军一开始醒着,不过后来好像睡了。” 睡了?张易神经一跳,随手拉了个眼熟的军医学徒在临时伤兵营里暂顶,揣起医包大步朝中帐走去。 第20章 帐中败军 中帐里挤满了人,除了躺在上头的曹操,一溜灰头土脸的人围坐在左右。最外侧的曹洪半靠在旁边人身上,头往下一点一点,眼看马上就要去会周公。一个左臂缚着白布巾的军医学徒正半跪在曹操身边给他脱甲,张易看了一眼,记起来对方是第一批跟着他学习的学徒之一,姓吴,长得五大三粗,手下的功夫却很细致。 脚步声惊动众人,张易一边应声一边往里走去,在看到曹仁枪尖刃槽里的污泥血肉时再也忍不住,挥手把这些人往外赶:“都别挤在这里,一个个脏的要命好歹出去洗洗,别挤在这里污染地方!还有哪个受伤的?曹公的伤势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张易问的是学徒,回答的却是曹操。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短,但比张易想象中最坏的情况好了无数倍:“子廉,元让,你们都各自去休息吧。我记得子孝的胳膊受伤了,子恒你给他看看……” “将军——” “腰腹处下藏脏器,一旦受伤更险于手臂伤口,我先给您看过以后再去为子孝包扎。”不想再耽误时间,张易直接打断了曹仁的开口,在学徒的帮助下暴露出曹操腰间的伤口。 曹操所受的是箭伤,箭杆已经被折断,但大半个箭头都陷在血肉之中,伤口最外部分的血痂已经泛黑,凝了又裂,渗着微微的脓水和血水。 张易凑近,小心翼翼的按了按伤口边缘,问向学徒:“曹公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先前是怎么处理的?” “大约是十个时辰前。刚中箭时将军在马上颠簸了一阵,后来撤退到安全的地方,我给将军敷了止血消炎的白药,用绑带尽量固定住箭头,一直到现在。” “做的很好,有同种箭头吗?” “我这就令人去拿!”站在角落里的曹仁一边说一边撩开帐帘,“董贼军中用的箭支跟鲍太守那里送来的是同一制式。” “再让人送两个火盆进来。”张易补了一句。受伤之人最是需要保暖,曹老板如今整张脸几乎都是青黑色的。 帐外喧闹声不断,帐里却安静得很。在等待箭头的功夫里,曹老板闭目养神,张易检查了一番曹纯手臂上的伤口,顺带从他嘴里听得了他们这次失利的始末——还没见到荥阳城墙,见到旋门关,他们就在离荥阳还有四十余里的野外遭遇了董卓手下的一支部队。 仓促相逢,两军对垒,足足厮杀了一整个白天,他们才在第三支军队的出现下勉强分出胜负。 “如果继续下去,输得会是我们。”似是休息够了,曹操哑着声音开口。 “子孝,你一会儿叫妙才点数一下我们这次的人手折损,然后让子廉他们继续去募兵。青冀之地战乱不休,让他们到南地去。募到兵马之后,将子恒的军医营再扩充一倍。” 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张易从曹仁的话中回过神,和他一起应是。这时,帐外的兵士送来箭支和火盆,张易一边让学徒接手曹仁的换药,一边熟悉着箭支的冷铁头部,走到曹操身边打开医包。 “曹公,我这就准备拔箭了,是否要让子廉他们来一个帮您按住?” “不用!”曹操偏头瞥了眼张易医包中一溜奇形怪状的器具,眉头一跳,呼吸一错,立刻感觉伤口处又疼得重了些。 “除了子恒,所有人都出去。” 大帐里只剩下两个人,火苗舔舐着空气,张易一边给刀具消毒,一边拉拉杂杂的向曹老板汇报着这几天里收到的各种文件,既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也是排遣他自己的紧张。 距离他上次干这种在人身上拉口子的事,已经有一个世界那么久远了。 “……刚才听子孝说有第三股兵马出现,想来应该便是袁术手下孙坚率领的队伍?曹公可知道那支队伍如今的动向?河内的袁将军那边不消多久就能收到我们这一战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按原计划出兵。” “豫州、兖州两地的其余兵马只顾观望态势,袁将军举棋不定,我观他也是另有心思。只靠我们和孙坚两路……”眼见曹操/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张易用一块白布半挡住伤处,右手将一把细刃紧贴残箭送入伤口内,“曹公,依易浅见,讨董之事怕是难有什么结果。” “就算除去一个董卓,焉知袁将军、孔州牧他们不会拥兵自重,变成下一个董卓!” 伴随着肌肉的抽搐和几声压抑痛呼,张易口中声音骤然提高,手下不停,一勾一拉便将整个血腥狰狞的箭头成功拔出曹操体内。 “好了好了,曹公您千万忍住别动。箭头已经出来了,看情况还好,正从肠器外面擦过。我现在给您缝合,用的是羊肠线。这种宝贝我可没多少,曹公千万别动,一动就是前功尽弃。” “……宝贝?”既要忍受腰间的剧痛还要忍受张易在他身上的折腾,就算知道对方现下的反常啰嗦是好心,曹操也忍得咬牙切齿。 “是啊,羊肠线可被人体吸收,到时候不用拆线,省了一步麻烦,可惜就是太贵了。我用的可是牛肠,三头牛的肠子才能做出一根,费了不知道多少劲……曹公勿要乱动,屏气凝神,很快就好了。” 张易的全副心神都在伤口上,话语间少有的没注意什么细节,也就完全没注意到曹操脸上那瞬几乎能强压下痛楚的震惊之色。 羊肠、不,牛肠……把这种东西用在他身上,还敢说是宝贝!? 曹操用尽了自己三十余年来的全部控制力让自己继续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相信自己没看错人。 就算不幸看错了,对方今日也走不出这个营地。 缓过一口气,曹操感受着腰部一阵一阵的刺痛,回忆着张易先前的话,皱紧眉头开口:“孙坚那支队伍应该是去追击董贼残军了。他自汴水南面赶来,匆匆渡河,我当时防备着他们,也并未多留。” “从口音看,孙坚一部上下俱是吴越人氏,也不知道如何会归到袁公路麾下。至于本初……” 曹操吃痛沉吟,略过这个话题:“若日后事态真如子恒所料,子恒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据一地以自守,再看时局变化。” 张易小心翼翼打好最后一针的结,长出一口气,从心底佩服曹老板。关羽有刮骨疗伤的传言,曹老板这次也差不了多少,拔箭缝针一套下来居然真能躺的住,还能转的动脑子。 一边处理着后续的清洁上药,他一边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建议原因。事实上,不用多说,光是这一阵的募兵经历就能证明一块地盘的重要性——无论需要的是人、是粮还是兵马财货,一个势力想要可持续发展,必须先拥有一块地盘。 “天子孱弱,汉室衰微,各地牧守都已不是原先的汉家牧守,曹公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见曹操沉默着没有反应,张易也不多说,用干净的白布给他包扎好伤口,又在热水里拧了条毛巾示意他擦脸。战败受伤的打击加上近一天一夜的疾行,不管曹老板日后会有多大名声,现在的外形都挫的可以。 “曹公的伤势我已经处理好,每日换两次药,平时尽量不要牵扯伤处,吃食上注意些,应该很快就会痊愈。”毕竟只是皮肉伤,他的处理也丝毫不错。 曹操慢慢撑坐起身,一手接过毛巾,一手拉开衣服看了看自己的伤处。伤口上的针头线脚密密齐整,却令人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这就是那个,那个什么牛肠?” “不是牛肠,是牛肠上的一层绒毛膜,刚缝上的这几天可能会有点炎化反应,但我已经用了……” “我这伤,总之就麻烦子恒了。”尽管已经从先前的胡乱疑心中醒悟,曹操仍一点也不想听这个,摆摆手打断张易,“你那军医营,名为军医,个个却是在阵前悍不畏死,阵后亦能救治许多性命,我竟是没看出来子恒还有练兵的天分。” “曹公谬赞。我不熟兵事,只是给妙才他们出过几个主意罢了。” 哪个男人没个参军梦,张易倒是能把前世了解的那一套套军队训练方法搬出来,可就外面营地里那参差不齐的兵员素质和贫瘠到可怜的营养保证,谁忍心?若真全部套用下去,大概没先练出铁军就会先把人练废,最终也不过旁观一二,出几个主意。 不得不说,刚穿越过来那几年的小打小闹还好,这几年真正做起事来,张易只觉得处处都是掣肘。想弄点羊肠线,只能一年年等官府淘汰宰杀下来的老牛病牛;想造个望远镜,稀罕的天然水晶买不起,便宜的石英砂熔不掉;想改建高温炉,理论有一堆,但至今还没找到熟手的匠人…… 张易已经把望远镜的希望放到曹老板身上了。等曹老板什么时候发家了,奖励他几块水晶或是几个炉匠,他都不挑。 第21章 探马消息 在荥阳郊外一仗打掉半数兵马,要张易说,这代表他们差不多已经半只脚离开了联盟,无论这个名不副实的讨董联盟接下去会有什么动作,都再轮不到曹老板出场。 只是,他低估了曹老板的能力,也高估了联盟其他几路的能力。 二月中旬,荥阳之战结束没几日,河内袁绍、王匡一路的万余兵马在平阴县被董卓兵马全歼;与此同时,孙坚那路的消息传来,其在梁东被董卓手下一名徐姓将领打得全兵溃败,就连主将孙坚都不知所踪。 “姓徐,穿乌金甲,绝对就是那天跟我们撞上的那个家伙!”听到最新的战报,曹仁粗眉一拧,立时便道,“下次若在碰到他,我绝对要奉还当日之耻!” “我们那天至少已经把董贼的兵力消耗了六、七成,孙坚此人素有长沙猛虎之称,连捡漏都不行,难道徒有其名?” “或是用计设伏,或是又有兵马驰援,这都说不准。”夏侯渊一边摇头一边接过战报,“无论如何,我等联盟三战皆败,实在是……” 张易正忙着在记忆里搜找徐荣的名字,但听到夏侯渊的话,仍是不由得点头赞同。 大好的三面包围洛阳之势转眼变成现在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说是董卓太强还是诸路讨董人马太弱。有此三场前车之鉴,也怪不得其他几路人马袖手到底,最后只有曹操和孙坚两人出头——虽然这两路眼下俱都败在同一个人手下。 孙坚不知如何,但经过几天修整,战败的颓色已经在曹营里淡去了很多,尤其又有了新生力量的加入——不是募来的新兵,承担着募兵重任的曹洪和夏侯惇两人刚出发才没几日——而是来自袁绍营中的友情支援,两千名兵卒连带着十日的粮草。 天知道曹老板是怎么从袁绍那里要到这支兵马的。 “本初……本初没遇上事的时候还是很愿意大方的。”听到这个问题,曹操苦笑着摇摇头,“我也是正好抢了个时机,在平阴兵败前找他叙了一场,他现在大概正在心疼呢。” “连挫我军三阵,董卓之势如今极盛,再指望本初或者孔伷他们出兵是不可能的。多往洛阳方向洒几批探马吧,打探一番孙坚的下落,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探清董卓的动向。” “这两天陆续有消息来报,洛阳周围的成皋、野王诸县百姓都在向洛阳迁移,县内十室九空……”说到这里,曹操的视线从地图上移开,看向众人,“大家都猜猜,董卓这又是想做什么?” “把所有百姓都迁到洛阳?洛阳城里缺人了?董卓要扩兵?” 曹仁的第一反应就是征兵,可随即便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也不对,董卓如今在洛阳城内外的名声可止小儿夜啼,谁肯为他效力?就算真的能拉出一支洛阳军,也有阵前倒戈之忧。” “何必征兵?”实在没想起来徐荣的名号,张易回过神,冷笑一声,“到他们与我们两军对阵之时,驱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在前向我们冲阵,我们打是不打?” 第二次行经司隶时,凉州军给张易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恶劣,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董卓的动作。然而,这种后世常见的战争手段大概实在突破此时士人的礼义廉耻,张易话刚一落,就发现周围从前方的曹老板到和最角落里的曹纯,个个的眼神都落向了他,个个的眼神都不对劲。 “……当然,董卓毕竟仍承认他是大汉子民,应该不至于会做此等遗臭万年之事。” “……嗯,子恒说的不乏道理。”曹操第一个回过神,敲敲几案,“数万、数十万百姓齐聚处,光衣食两项就是小的负担,绝非什么长久之计。除去征兵一项,再想想有什么可能?” 没有虎牢关也没有三英战吕布,连一挑二杀败曹操、孙坚两路的徐荣也没有,张易已经对自己的记忆彻底绝望了,眼下也只能顺着曹老板的话,代入董卓的想法努力思索。帐中一片沉默,他想了想,谨慎开口:“董卓有没有可能是想逃跑?” “你是说逃回凉州?” “不,东迁长安。”听到曹纯应声,张易松了口气,思维越发活跃起来。 首先,董卓是个什么样的人?军阀国贼,本性暴虐,骄忍无亲,但与此同时,他在这种种极恶本性之下又保持着一丝理性。他知道他的本心和世间道理格格不入,所以他重用名士、平反党人,所以他在占据片面兵力优势的情况下也不曾主动出袭讨董联盟,尤其他还在河东之地经历过一场败仗。 所以,他一定会逃。 “逃也有逃的说法,董卓重用过的那些人,例如袁将军、孔州牧,如今对他兵戈相向;董卓平反过的那些人,比如如今的荆州刘表,左中郎蔡邕,没有一个支持与他。他在洛阳做下的桩桩恶行乡野尽知,如果眼下再灰溜溜的逃回凉州,他岂不是成了天下笑柄,又有何颜面在凉州立足?” “与凉州相比,旧都长安显见是个更好的选择,既能解洛阳之困又与凉州极近,奉天子西还旧都也是一块不错的遮羞布。甚至,如果我是董卓,我必会在迁都前毁尽洛阳宫城,卷走所有财物人马,声讨袁绍有不臣之心。” 依董卓的性格,必定觉得这么做解气之极,且有雷霆之威……虽然张易觉得这么做真是又毒又蠢。 若理智尚在,贪欲可遏,董卓就应该看得清他现在最好的路其实是杀了幼帝北上并州。并、凉两州相接,董卓的凉州豪族出身加上手下并、凉两州兵马足够让他占住这两州之地,等中原一干州牧公卿推立新帝或者相互攻讦的时候,天知道又会出现什么机会。 不过,假若不贪不蠢,董卓也不至于把一副好牌打成这样。 见曹操不住点头,显然赞同他的话,张易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洛阳既下,讨董诸路是否还会西进长安犹未可知,曹公当早做准备。” “有子恒这席话,我便感觉前路雾障尽消,再没有疑虑之处了。”曹操长出一口气,目露精光,“我明日再去本初那里一趟,营中诸事就交给大家。一旦有洛阳动乱的消息送到大营,就由子孝领兵,直驱洛阳!” “是!” 最重要的事情解决,又一一商议过几件各人手上的营内杂务,这场临时会议才终于结束。 春寒料峭恍如冬日,但春天总归是到了。走出帐外,张易只感觉细细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到脸上,也不知已经下了多久的雨。 雨天路滑,但雨天的寒意总是让人清醒,张易清醒过来,一个激灵,终于发现自己刚在在帐中到底滔滔论述了多少不该说的话! 最近真是忙昏头了他,他怎么就鬼迷心窍自我膨胀到敢给曹老板出主意的地步了?敌人下一步是想干嘛这么主观的事情,他怎么就敢言之凿凿的找论据作证明?要是曹老板本来可以在董卓身上得到的东西被他这一翅膀扇飞了,他该怎么给他补回来? 张易你怎么就飘了!? 都怪董卓! 对着空中的蒙蒙细雨出了一会儿神,张易努力遏制住自己想回去找曹老板补一句“本次分析纯属虚构,如有差错再正常不过”的补丁。这种话如果说出去,那他的脸真是不用要了。 “子恒,你在看什么?” “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心虚的紧,张易朝夏侯渊摆摆手,忽又停住准备离开的脚步,“我记得,军中探马之事一应都是由妙才负责?” 夏侯渊点点头,朝张易投去一记疑问的眼神。 “这两天的探报,我可否到妙才那里一观?” “自然可以。就算子恒不提,我改日也是要请你过去商议的。子恒大才,对局势有洞若观火之能,同样一个消息,我便没法想到后续的种种变动。” 要不是知道董卓肯定会输,他也不敢那么编。张易抽抽嘴角,硬着头皮连连推却。可推也不能真一推二六五的把自己的责任全洗到别人身上,无论如何,他一个挑唆蛊惑的罪名总逃不了……两辈子以来,张易第一次感觉那么难熬。 他这几天大概要一天三炷香的保佑董卓选择东迁了。 告别夏侯渊,张易有些消沉的接过胡黑送来的伞,朝伤兵营走去。 夏侯渊站在原地,盯着张易的窄窄一个背影看了会儿,感觉自己总算明白了几分孟德对子恒“外怯内勇”的评价。 平常看着普普通通,从不争先的一个瘦弱文士,狠毒谋划起来却完全没有他们武人什么事了。 第22章 洛阳城变 曹操不在,营里的一应诸事也没什么变化……事实上,自出征后,他不在营中才是常态。 探马一批一批的出去,张易天天去夏侯渊的帐里转一圈,眼见坏消息一个一个的传回来—— 离洛阳较远的京县、怀县等地还好,虽说县城内外家家户户都因东西两边的大军对阵之势而紧守门户,连最精明的探子也得不到多少消息,但这至少说明这些地方都还有人,而离洛阳较的成皋、巩县等地早已尽数都是空城,炊烟断绝,田野无声,只有凉州军中的骑兵每天在四下里纵马巡查。 董卓的动作一天比一天明显起来。 很快,不止曹营,讨董联盟的其他几路兵马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可真正更快一步的还是董卓,曹老板离营后的第三天夜里,张易在伤兵营转过一圈,正打算回帐入寝,便就赫然发现西边天际亮起一片熊熊红光! 在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一片夺目红光,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张易却只觉得自己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他匆匆穿上衣服往主帐赶去,就见曹仁已经叫人牵来了他的马,盔甲加身,腰佩长刀,看上去下一刻就能出发直扑洛阳。 “将军本就已经下过令,战场上的时机稍纵即逝,动作自然越快越好!等齐集好队伍我便出发,子恒你伤寒未愈,不宜快马,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营里的篝火早已被点上,曹仁的脸在四下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血气勃发,张易怎么看都觉得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接应曹操,而是去抢劫董卓。 虽然不知道洛阳方向到底在闹什么事情,但董卓现在的心思肯定不在拒敌上,就算曹仁真的去上抢两把也无关紧要……想了想,张易咽下准备劝说的话。 “夜里行路艰难,洛阳情况莫测,子孝切以小心为要。” “我知道,子恒且放心。” “我只不过关心则乱罢了,子孝做事从来稳妥。”张易捏了捏眉心,往左右的友军营中眺望了几眼,拧起眉头,“鲍太守、张太守他们的营中怎么都没什么动静?” “西边火刚起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人联络过他们了。去往张邈、刘岱那边的传信兵还没回来,鲍太守回言说他准备明早出发。” “那正好,我到时候等鲍太守的队伍一起过去。” “子恒你也准备去?这是何必,野外行军条件艰苦……” “没事,我一两天还撑得住。”这回轮到张易打断曹仁的劝说。 张易这两天其实也一直在犹豫,犹豫董卓若是真的像他猜的那样决意西迁长安,他到底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事态如何。几番犹豫,他给自己找了千万个不去的理由,却仍抵不过事到临头时的那一把火。 “既然这样,我叫人留一队护卫给你。”曹仁盯着张易的面色打量了一下,皱起眉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急奔过来的令兵打断。 “曹司马!” “怎么在刘刺史营里待了这么久?他们有何回信?” “司马容禀,刘刺史那边正在宴中,不见任何人。”传信兵脸上的紧张神情显而易见,“小人实在找不到机会,最后把消息交给了那边营中的一名都尉。” 听了令兵的话,张易和曹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发现了一抹相同的无奈。 * 遥遥观测时尚不觉得如何,可跟在鲍信军中一路深入司隶直往洛阳,张易便发现洛阳方向的火情之盛其实远超他的预料。 一连几晚,只要视力不差的人都能看到洛阳上空那片几近燎天之势的烈烈火光,而到了白天,盘旋在那里纷纷扬扬不舍离去的黑灰色烟烬又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阴云。 越靠近京畿之地,鲍信的行军速度就越快,张易整个人就越发沉默,沉默的看着道路两边的炊烟和新苗尽数被废墟和野火替代,沉默的面对再无一丝人迹的郊野荒村。 他是应该骂自己一句乌鸦嘴还是夸董卓一句有创意? 正常人果然揣测不准变态的心理,他以为毁掉洛阳皇宫已是董卓发泄和掠夺的极限,结果对方一把烈火,竟是处心积虑的一直烧到了洛阳城百里之外,一把火烧的这片昔日的繁华沃土只余残烬! 一乡一县,少则千余人、多则几万人,方圆百里之内的各处乡县加起来怎么也有个几十万百姓,再加上洛阳百万人口,百余万人被刀兵驱赶到一处—— “主簿小心!” “唔。”张易回过神,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护着脑袋,险之又险的避过一截倒在路边的树冠。 正值初春,树冠的枝桠结节处已经冒出了细小的嫩芽,但它们再不会有真正舒展芽苞长成新叶的机会;就像洛阳,看似已经在这一场大火之中结束了全部的劫难,但也难说真的能在火势消退以后得到迅速的好转。 扫了一眼周围的零星火势,张易缓缓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心肠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冷硬了很多。当意识到可能有百万余人口被董卓驱到一地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重新思考一遍董卓到底有何图谋,然后才是担忧这百万余人到底会受到何种对待。 都是空想而已。 远远看到前面的中阵处突然跑出来两骑传信兵,张易打起精神,就见其中一骑竟是直直朝他迎了过来。 “张主簿。”传信兵在马上抱拳一礼,“刚才探马来报,袁将军、曹将军两路的兵马就在前面四十余里外的平县驻扎。鲍公决定全军今晚暂缓扎营,直至平县。” “我知道了,多谢。”张易目送传信兵调转马头跑远,在心底默默算着脚程,什么感时伤怀都在一瞬间飞远了。 看天色眼下已近酉时,四十里路走下来……也许他们能赶在半夜前吃上饭? * 就在鲍信一路准备连夜赶路的同时,平县之内,收到信报的袁绍已经吩咐好下面人去准备给友军过夜的住所。县城之内十室十空,虽然绝大部分房屋都已经被烧得破破烂烂,但找几块避风的地方搭几个临时营帐还是不难的。 “这样行了吧?” “当然行,只要有个能让人躺的地方,怎么都行。”曹操笑着斟满袁绍面前的空杯,“等允诚到了,我一定拉他过来向你道谢。” “免了罢。你俩倒是投缘,可自洛阳一别,他就与我有些心结。” 曹操知道袁绍说的是哪件事。董卓当年刚进京时立足不稳,袁绍则为司隶校尉,鲍信曾向他谏言过最好先下手为强除掉对方。后续两人意见不合,除董之事无疾而终,鲍信独自带人回乡征召兵马,袁绍则被逼的不得不挂印离京。 “当年事,当年毕,如今他不还是以你为盟主,一道在为讨伐董卓之事出力。” 看着袁绍在他这话后露出的洒然神情,曹操轻抚着酒杯外沿,心底有些复杂。他总是自诩对本初了解甚深,实际上却可能还不如子恒旁观者清。两人相交十余年,袁本初的胆子一直没变,可他的野心却不知何时膨胀到了如今叫人心悸的地步。 “董卓眼下劫掠朝廷奔逃长安,我等未竟全功,本初真就不准备再继续西进了?”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袁绍摇摇头,叹了口气向人诉苦,“孟德你只到看我如今居讨董盟主之位,威风八面,却是没看到我的难处。我不过一渤海小郡太守,兵马粮秣皆受韩文节辖制,偏偏又以太守的身份压在他一个州牧头上,他又如何容我将联盟长久下去呢?” “不瞒孟德,我营中现下的粮草已经不足十日所需了,还须得留够回程的耗费……用这盟主的名头给这次的有功之臣立完封赏,我就准备立刻回渤海。” “原是如此。韩馥手下兵多将广,本初可要谨慎。”一心虚就喜欢长篇大论,这个习惯倒是也没变,曹操听着袁绍的种种述说,一时只觉得杯中的酒液寡淡无味。 只可惜了孙文台死地还生又连夺两城的惊世之功。 第23章 联盟之内 面朝洛阳背靠北芒山,平县在一个月前也是一座极为热闹的小县城。而在被董卓野火燎原式破坏过一通后的现在,它又一次热闹了起来,从前的百家灯火变成了如今大军营盘里的簇簇篝火。 终于抵达目的地,张易强振精神打量着面前这座陷在重重大军严密包围下的小县城,恍惚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 他是谁?他在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在亲兵的帮扶下艰难跨下马背,双腿一软,差点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去打听一下我们的队伍驻扎在哪里……罢了,我和你一起去。”摔清醒了一些,张易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觉得还是应该自己过去跟鲍信道个谢。 对方一路上实在给了他不少照顾。 军阵前后人挤人连成一片不好挪动,也很难看清前方的动静,张易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等待,一直从过会儿该跟鲍信说些什么思考到曹老板这阵在袁绍那有什么收获,直到开始考虑是不是该重新上马等待的时候,才感觉到了队阵的移动。 路障被挪开,篝火被添上燃料烧的更旺,这支晚来的兵马鱼贯而入平县县城内,一部分被引到残存的民居里安置,一部分被引到空旷处卸车扎帐。由此,剩下一小支两边不靠的队伍便分外显眼起来。 “曹公。”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张易在城门口看到了曹老板的身影,却没找到另一个人。 “允诚刚才和本初不欢而散,我已经代你先谢过他了。” 注意到张易行动间比平常要慢上两拍的模样,曹操上前扶了他一把,“快随我回营休息吧,子恒你真是……这样勉强自己又何必,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先前的叮嘱我早已都放在心里了。” “曹公误会。”张易扯扯嘴角,努力露出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洛阳、酸枣两地相隔几百里,消息传递终究不便,所以还是过来这里好些。” 面上的话语冠冕堂皇,至于他一路反省出来的真正理由……张易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吃瓜必要抢前排,有热闹跨越几百里也要凑的庸俗之人。 他下次绝对再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子孝前两天与我汇合的时候说过你也会来,我已经叫人在你帐中备好了饭食和热水。子恒你今晚先洗漱一番,好好休息。” 看着眼前风尘满面的张易,想想他平时安定闲然的模样,再想想他比自己长子大不了多少的岁数,曹操不由得心下慨然。 一感动,他的话就更多了:“明早子恒你也不用急着起来,叫你的亲兵好好给你按按腰背,多少能舒缓一些劳累。我们虽说全数驻扎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却是动不了兵马的……” 张易听得连连点头,也只有点头。他现在又累又饿,浑身上下都难受的紧,被曹老板再次扶住的手臂尤其觉得难受,实在是只想躺平当一条咸鱼,不想再动脑子了。 “就是这里,子恒你进去歇息罢。我的主帐就在左近,我明天再来看你。” “多谢曹公!” * 行军在外,军帐这种地方无论再怎么布置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味道。然而,张易沉沉一觉醒来,盯着头顶的麻褐色帐顶,怎么看怎么觉得帐中处处顺眼。 身下的床很舒服,虽然木板还是很硬,但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絮垫,软硬适中,随便怎么翻身都不会被硌痛; 帐侧的炉子让人很舒服,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三脚铜炉,但终于不再是乱糟糟一堆木炭堆的小山,不用再担心什么安全隐患; 干净平整的地衣同样也让人舒服,一并还有四面的帐墙、靠墙的几案……就连帐中的空气都让人觉得舒服,苦后回甘的中药香气提神醒脑。 “主簿,药来了,如今辰时已过半。” 眼见一名亲兵撩开帐帘端着药碗进来,张易终于想起来他昨晚曾托他在今天巳时之前帮他煎一副药。 密不透风的帐帘被卫兵高高挂起,明晃晃的阳光伴着隐约的兵卒呼喝声从外头传来。虽然实在快不起来,但张易还是尽量忽视腰股间传来的磨人酸痛感,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完成了从翻身下床到穿衣洗漱的一系列的动作。 一口灌完药,他看向候在一旁的亲兵:“外面是哪路兵马在训练?曹公可在他帐中?” “是左营的袁将军手下。”亲兵一板一眼的答道,“曹公小半刻前来问过您,知道您没醒就离营了。” “……以后记得要先把这种事跟我提一声。”张易说着,算了下时间,立刻消去了大半的急躁,“他带了多少人?” “只有几个亲兵。” 那看来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性的小事。张易心里有了底,仔细漱完苦涩的口舌,放下药碗走出帐中。 曹营人少,在这座县城里所占的地盘也是最少的,左右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看到曹仁和夏侯渊两人正并肩在十几丈外巡视,张易扬手喊住他们,快步赶上。 “子孝,妙才,我正想找你们呢。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夏侯渊笑了笑:“我和将军只不过比你早到两日,正好在路上碰到子孝。” “那子孝一路岂不是日夜兼程?” “尚好。” 张易看了眼曹仁,发现自己完全在他脸上找不出什么连日急行军残留下的痕迹,除了眼里的小片血丝,以及……针对他的一点忿忿? 注意到这点,张易立刻就问了出来,得到对方的一声冷哼。 曹仁其实称不上真的生气,他也犯不着对一个手上连几斤力气都没有的文士生气,他就是有点郁闷——明明是这人自己要求的过来洛阳,也是这人自己表示的跟不上急行军速度要换个队伍,为什么将军不满的却是他? 两人关系好,曹仁也不拘泥,哼了一声便统统抱怨向张易:“你这人这么多心眼,鲍太守又是个沉稳可信之人,还能在路上被人害了不成。” “是我的不是,害得子孝受累了。”张易心念一动便能明白曹操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家底尚薄,暂时只有他一个谋士的缘故,曹老板对他是真的好,也是真的有意无意会带他避开一些人,一副总担心他会跳槽的样子。 曹老板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不过,看在曹公昨晚也寻我谈过一番话的份上,子孝就包容一二罢?” 话音刚落,张易便见曹仁脸上的郁闷之色一扫而空,不由失笑。 三人行了一阵,张易说到正事上,才知道袁绍军中日前已经派过一支队伍前往洛阳。 “那阵里洛阳两宫还在起火,城中也四处都是火场,去的人并没有深入洛阳,只是在两水之间绕了圈,确定董卓他们已经带着天子和朝廷诸官、满城百姓撤离了洛阳。”夏侯渊向张易娓娓道来,“先前将军还和袁将军争论过是该将驻军地点选在洛阳郊外还是平县这里,最后定了平县。” “此外,我们还救回了一部分百姓。可惜他们的家资已被董卓手下抄掠一空,暂时被安排在县内另一头,在辎重军里做活换粮。” 听到这里,张易皱起眉头:“以工换粮不是长久之计,曹公和袁将军对这部分百姓可有什么安排?大概有多少人?” “将近千人之数,其中的青状不足三分之一。眼下孙坚那路还在紧咬董卓不放,袁盟主却迟迟不肯出兵增援,联盟前途未定,谁又顾得上他们呢?” “军中的粮草可还充足?”张易想了想,提起另外一个问题。 “尚够一月所需。” 张易算了算,放下半截心。既然他们自身还有余力,他是决不愿放任这些可怜人不管的。 暂时放下这件事,张易才注意到夏侯渊刚才话中一个熟悉的人名,好奇之心骤起。 夏侯渊和张易先前的话题曹仁插不上嘴,直到这个才振奋起来。于是,张易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中拼凑出了一部不断险象迭生又不断峰回路转的“孙坚逆袭记”。 “孙文台此人世所奇也,我带兵的本事和他在伯仲之间,我冒险的本事确实要差他一筹。”虽然承认差距,但曹仁还是很有些不服气,“不过,他最强的一点大概得数他的运气才是。也是董卓手下废物,人在眼皮底下也能硬生生让他跑掉。” 一时间,张易竟辨不清曹仁在这句话里到底是怎样一个立场。 第24章 各路各走 “兖州、豫州境内眼下兵乱又起,孔伷无力分/身,刘岱意欲自守,南阳袁术那边则是只来了一封信,联盟人心已散。本初决意拱幽州牧刘虞为帝,我不欲掺和此事,你们有什么看法?他已答应上表我为东郡太守,如若退守,我们可以直接返回东郡。” 曹操回营的时候已近中午。张易、夏侯渊等人被亲兵匆匆召至主帐,还没坐定便听得他放了一连串的雷,如曹仁等人仿佛被震的头晕耳鸣,对张易来说却是“终于来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张易想也不想的发言赞同曹操:“与袁将军等人相比,我方如今势小力弱,正该回军休养以待来日。至于另立新帝……这与曹公一太守有何干系?” 袁绍的主意想的是挺好,不过大概就是把别人全当成了傻子。刘虞此人出身没落宗室、手无兵权而又誉满天下,看上去的确是个当傀儡的好对象,可对方既能在幽州这种遍地悍民悍兵的地方掌稳州牧之位,又怎么会理不清眼下的形势? 刘虞、刘岱、刘焉……算上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刘备,这种世道下,凡是能扬名天下的刘姓宗室没一个是好相与的;至于随便找个小透明宗室,张易不信袁绍能拉的下这个脸。 “东郡地方不错,离谯县也不算远。我记得将军前两年就拒绝过一次朝廷迁东郡太守的任命,这回也是巧了。”曹仁没什么看法,已经开始回想自己对东郡的了解了,“不过我听说那里最近正在闹黑山贼,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所以诸路将军、牧守就这么放置董卓不管了?”虽说认同曹操和张易的观点,但夏侯渊仍是有些意外。 “董卓尚在洛阳时便只曹公、鲍太守等寥寥几人有进取之意,如今他西避长安,诸路将军的注意力自然就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这时候,曹公也不能强出头。”张易说着,不由得想起了此时正在追击董卓不放的孙坚。如若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他打的就不只是董卓,还是各路将军牧守的脸了。 天下汹汹起兵讨董,最后真攻破董卓腹心的却只有一个小小的长沙太守? 也不知道孙坚背后的袁术袁将军能扛到几时。 夏侯渊其实也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听到张易的话,他抓了把胡须点点头,很是干脆的换了话题:“那我们何时拔营?” “就定在后日吧。”见几人达成一致,曹操点点头,在袁绍那里被梗到头疼的感觉终于缓和了几分,松开眉心,“我一会儿跟子和去封信,让他即时整备酸枣兵马,到时转做前锋。妙才,你也选一队人。把这个消息尽快通知到在外的子廉他们。” 众人应下,纷纷行事。 东郡一地属兖州治下,就在酸枣以北。其地形狭长,北接冀州,南连陈留、济阴等郡,六川之一的河水穿郡而过。以此地为争霸立业之基,说坏不能算怀,但说好……张易觉得还真不能说是好。 张易没去过东郡,但他翻过汉书,东郡一地的赋税人口在中原诸郡中只能算是中平,更是会经常遭受水患之灾。虽说河水在永平年间被王景王太守治理过后已不复年年夏漏,但这条大河可是已经有个逐渐出名的俗称叫做黄河! 面对这么一条在后世大名鼎鼎的,时不时就会抬手抽她孩子一耳光的母亲河,张易怎么轻松的起来? 真不知道袁绍怎么会给曹老板这个地方……难道想让人帮他守住冀州的一条边?他想谋夺冀州? 张易把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转了转,越转越觉得靠谱。袁绍和现在的这个冀州牧韩馥本就时有不合之闻传出,韩馥这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又没什么印象,虽说他的记忆不甚靠谱,但多少也能侧证一点问题。 张易一边胡乱转着脑袋里的想法,一边慢悠悠散出营地。 今天天气极好,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融融的有几分暖意,北芒山地势起伏平缓,宛如一只卧兽似的伏在平县后方,山上的满山林叶尚未返绿,黄褐一片,衬着远远近近的遍地焦痕废土,颇有一种人世沧桑的感觉。 遥遥盯着远处洛阳城内的两宫宫顶看了半晌,张易终于从“袁绍会怎么做”这个问题里回过神,哂然揉了把脸。 他就不是适合想这个的脑子,他现在想那么多冀州的事情也没用,曹老板眼下的地盘只有东郡一地,勤练兵广积粮才是正事…… “曹公?” 张易扭头看去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再定睛一看,那山岗之上面对洛阳而坐的家伙分明便是曹操! 见曹操没有发现他,张易收拢动静,换了条路线绕过一个缓坡避开对方。 会特地不带一个亲兵的出来爬山,对方现在明显只想独处,他还是不去打扰了。 说起来,洛阳应该也是曹操的生长之地,曾经的雄心所寄之地,这次挥师而来却只能见到一片火场废墟,对方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袁术在南阳据说是同样的横征暴敛,要是他敢把涅阳烧了…… 张易心有戚戚焉的在心里扎了一遍袁术的小人,盘点了一下自己在洛阳认识的亲友。 他在洛阳的联系不多,杜畿早在年前便传信与他说是已经辞官南下荆州,戏志才和荀攸完全不用他担心,也就崔宁一干南阳士子,他先前去信提醒过一次京畿将乱,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有平安逃出来。 乱世将至,却是天地如烘炉,众生如鸟兽,汲汲营营各趋西东。 作为汲汲营营的一份子,张易结束完又一次自省,脚步轻快的往县内走去。 * 东郡郡治濮阳据洛阳足有八百余里,以平常速度行军,曹营上下直走了近一个月的功夫才靠近了濮阳地界。 与已经彻底衰败下来的洛阳相比,东郡境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张易混在曹老板身边,几乎每天都能接到传自前锋曹纯一营的战报,不是今天碰到了一股流民就是上回撞上了一伙劫匪,甚至还有过两次击破小股黑山军的经历。 眼见曹操的斗志被这一封封战报激的越来越盛,瞬间回到了出兵酸枣前的模样,张易简直不知道是该为那些乱军劫匪默哀还是先向他们致谢。 一群人先前只知黑山军肆虐郡中,前太守王肱平乱不力,却没想到现在连郡治濮阳都已被贼军占据。发现这点后,曹操急命前军转向,却是又经冀州境急行了一日一夜才抵达东武阳,在这座小城里暂时驻扎了下来。 强敌在侧,只休息了一晚,众人便被召集了起来。 “子和,你具体说说黑山军的事。” “是。”曹纯对这个问题显然已经早有准备,拱手应声,片刻停顿也没有的便将这几日收集到的消息一一分说。 天下乱自黄巾始,黑山军也不例外,它的贼首起自于冀州黑山,号称有百万之数。这伙不知为何从冀州流窜入东、魏两郡的黑山军的首领是于毒、白绕、眭固等人,号称十万大军,但真实的兵力应该在五、六万左右,在东郡连占濮阳、甄城、都关等县。 “这伙黑山军的贼首于毒、白绕等人似乎懂一点练兵之道,我远远观望过濮阳城头兵丁,他们的巡逻换防都颇有章法。” “出发之前就听说过东郡的贼乱猖獗,却没想到竟是已糟糕到这个地步。”曹操越听越是眉头紧皱,“如今我军久疲,且时近春耕,不是什么开战的好时机,先任他们猖狂两日也罢。子和,你继续派人打探黑山军的动向和底细,妙才和子孝你俩先以东武阳为基,务必扫清周围诸县诸乡的流匪贼寇。” “子恒,这两天你随我到周围乡县走一遭,先摸摸东郡其它地方的情况。春耕秋收乃为一年大计,只有先保证这点,才能保证东郡日后真正无忧。” “是!” 张易一边应声一边回忆了一遍地图,地图上的濮阳和东武阳两地沿河而立,濮阳位于上游,他们如今所在的东武阳则位于濮阳东北方向。若将眼下正被黑山军所占的几座县城一一分列,很明显便能看出他们此时算是和黑山军各分东郡南北各治。 哪怕只有东郡北地也是很大一块地方了……张易心神一恍,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又即将没日没夜加班的黑色未来。 第25章 东郡新客 文书在手,兵马在侧,声名在耳,即便没有正式的任命,曹操接管东郡北部阳平、东阿等地的过程也相当顺利。 或者说,各地县令都巴不得有个上马能拒匪下马能安民的太守顶在他们前面。毕竟,濮阳县城中上上下下被黑山贼血洗过一通的官吏队伍殷鉴不远。 有了这么一群熟悉地情的县衙文吏帮忙,自己身上的担子显然便可以轻松不少——张易本来是这么以为的,可现实很快就狠狠打了张易的脸,告诉他他实在是太天真了——汉灵帝这么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卖官鬻爵聚敛钱财造成的影响力可不仅限于朝堂大员之间。人家是真的用心在做生意,哪怕连苍蝇腿都比不过的一点利益也不会放弃! 凡诸县衙里随便拎一个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出来挖挖老底,通不通名刑算经之类的当官必备知识在两可之间,但却十有八九身后都站着一个当地大族。 以南阳士子张易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张易已经相当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世家大族把持地方而又人治大于法治。这种情形在中央强盛时还出不了大问题,但如今纲常崩坏,法纪废弛,地方官的作为便完全成了一件无有督查,各凭良心的事。有的世家讲究家风名声,他们治下县乡的情况就好些,有的大族自恃权威武力,他们治下县乡的情况就坏些。 然而,无论哪种情况,劳力和土地永远是这些世家大族们立足的根本,“好”好的有限,“坏”却可以坏的让人背生寒意心生怒意。 偏偏这群人暂时还牢牢掌握着话语权。 偏偏曹老板暂时的势力只有这么一点大,还要谨防隔壁的恶客趁虚而入。 为了大局稳定,张易暂时唯一能做的只有精挑细选清理掉几个实在心黑手狠的家伙杀鸡儆猴,然后巡逻暗访各地督促加紧春耕,其次收拢流民规划基建安排工作,再有继续加紧培养一批识文断字能说会写的后备力量,以及寻访乡野到处上门看有没有靠谱的当地名士可以出来干活…… 又是一次紧赶慢赶的终于赶在县城门落锁前回到东武阳,张易在县衙后门处下车,由着胡黑把马车牵去衙侧安置,借着昏黄的天光往自己房里走去。 东武阳城只是一个普通县城,县衙不大,但多住下曹操一伙人不成问题,原县令也极为乖觉,主动腾出了一侧的排院,原来的官吏全都归在北院,曹操一行则住在南院。 曹仁等人这阵子领军在外到处跑,曹操这两天则正带着县令一一拜访当地大族,整个南院里灯火幽微,除了曹纯的房间外……他的房间里也亮着灯? 张易怀里抱着一堆简牍文书,瞬间感觉自己的手更沉了几分。 行军在外一切从简,他们几个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在房内侍候的婢女仆从,这时候他房里居然亮着灯,唯一的可能就是又有麻烦上门—— 聊城的文家这两天刚被他骗出来几百亩土地,这是醒过神来上门追讨了? 茌平张家那伙人也有可能来报仇,毕竟他之前搞死了他们家那张县令,听说最近被同县的对头家落井下石打击的厉害; 岑、杜几家至少面上还算老实,他也已经允诺过一点小利,应当不至于如今强出头…… 张易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种种念头,果不其然,他一走过游廊便迎来了守门兵卒的低声报告:“督邮,今天中午有一位自称是您故人的文士上门,眼下正在您房中,小人阻挡不力……” “姓甚名谁?何地人士?可有拜帖?”张易看出了身边兵卒的忐忑,放在平时他或许会安慰指点对方一二,但这两天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快累成死狗,实在没心情再去多管一个半天说不到重点的蠢货。 “是、他没有拜帖,自称姓戏,听上去像是颍川口音。”被张督邮难得一见的冷脸激的一个激灵,兵卒磕绊了一声,紧张的低下头等待斥责。 他等来的是一声惊喜难抑的气音。 “……你说的是真的?” 张易嘴上还在怀疑,脸上却已经无可自抑的显出了笑意,多年的养气功夫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不受控制的向房间走去! 这是他十几天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不吝于拨云见日,涸鱼得水! 有那么一瞬间,张易甚至觉得自己胸口忽痛,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督邮?” “没事。”张易深呼吸平复下心绪,透过卫兵打开的房门看了眼室内,就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歪躺在一边的小榻上好梦正酣,有些消瘦的脸在幽幽的烛火下半明半暗,“这确实是我一故友,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瞥见张易脸上少见的欣喜之色,卫兵在心底大松一口气。 太守和将军都不在郡衙,曹司马只命他将人好生招待,他也不知道怎么三绕两绕的就把对方放进后衙来了,又不敢强硬的把人拖走,只好提心守在这里,万幸没有出什么事。 夜色昏黄,张易反手轻掩房门,放轻动作把怀里的竹简安置到长案上,一边净手净脸,一边打量着榻上似乎睡的不甚安稳的戏志才,琢磨着一会儿是不是该给对方把个脉。 距离两人上次洛阳一别不过两年,别后寥寥通过几次信,张易也不知道戏志才在这两年里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眼下竟是面容消瘦,鬓边白发添生,平白显得疲惫了许多。 不过一睁眼就能看出来,戏志才还是那个戏志才。 对上对方的目光,张易眨眨眼,擦干净手上的水痕:“志才可有用过飧食?” “先前已经在公厨用过了。” 没想到好友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戏志才掩面打了个哈欠,顿时更不想从榻上下地了。他翻了个身,懒洋洋的看着张易挂好面巾,看着他在香炉里撒了点什么,看着他那个黑脸的侍从拎个食盒进门。 “久别重逢,子恒看上去竟是憔悴不少,曹太守这里便忙碌到这种地步,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么?” “憔悴?我?”张易摸了把脸,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没到戏志才的地步,顶多就是黑眼圈重了点。 不过眼下这不是重点。 “以几千兵马平一郡之地,以寥寥人手理半郡之政,曹公府中的大家现在确是连吃饭的时间都紧,也不独我一个。”张易一边说一边在手边的简牍堆里抽出一份民情报告,“不过,志才能如此奔波而来,想来也愿意帮我、帮曹公偶尔参详一二?” 戏志才盯着人轻笑一声,还是有点不甘心,也真的想不通:“北有袁绍,南有刘焉,南阳一地此时亦有袁术、刘表相争,子恒为何偏就早早选定了曹孟德?” 为何? 张易憋了片刻,怎么也没憋出来一个能令戏志才这种聪明人满意的回答。 这不是他也没想到曹老板的开局居然会是这么一副崎岖局面么! 讨董前的窘境不必多说,就说如今,袁绍已经反客为主将冀州收入囊中,刘焉早早占据益州,刘表虽说是单骑入荆,却也早已在州郡几大世家的帮助下坐稳州牧之位,只有曹老板还在为了一郡之地打生打死…… 张易深吸一口气,令自己赶紧想点好的,比如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刘皇叔,再比如不知何时就会死于阵前的孙州牧——故豫州牧孔伷殉难,袁术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直接上表荐孙坚接任豫州牧一位。 “……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哈,我怎么不知道子恒你还信这种阴阳鬼神之说?” 不出意外的,张易的回答得到了戏志才毫不客气的一声嗤笑。 “你不愿说也罢。我虽应你与文若之邀来此,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投效一方,等曹公回衙,子恒可愿为我引见一回?” “易早已等你这句话许久了。”尤其居然还有个荀彧掺和其中! 张易努力不把心底的狂喜乱舞之情表现出来,但他整张脸都是骤然一亮! 第26章 郡内情况 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百般考验,增益其所不能,但要张易来说,那老天爷降大任前好歹也该跟那被它选中的倒霉蛋商量一下,人家愿不愿意被它这么考验。 至少张易是不愿意的。 所以,面对曹操在惊喜的见过戏志才,以及知晓后面还有个更大的惊喜在路上以后对他的委婉保证,张易认真向他表白了一番。 他是那种恋栈权利贪心无度整天只想大权在握的人吗? 他不是; 他是那种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见谁都要挑两下刺的人吗? 他不是。 “非是诉苦,曹公。”反正屋里也就他们两个人,张易很直白的向曹老板点了点自己的黑眼圈,“易才能有限,忝居堂上,受公重托,战战兢兢,已是很多日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日日盼的便是有能人名士来投,可助曹公一伸壮志。” 可惜他发给南阳那些亲朋好友们的邀请大多都被推拒,甚至还有反过来想拉他去刘表那边的。 对这时候的普通士族来说,同乡抱团同地为官乃为正道,他才是那个不合群的家伙。 幸好有荀彧! 多亏了正在路上的荀彧以及他身后那一大票颍川智士,张易才一直保持着对生活的希望。 “等东郡平定以后,我还想向曹公告假一阵,回南阳整理家资,将家里人都暂迁到东郡来。” “子恒养心寡欲如此,倒是教我汗颜。”曹操摇摇头,心底既是慰怀,又有几分哭笑不得,“到时候我让子和送你回去。你两年岁相近,平时便玩得好,也不用急着回来。至于郡内这许多杂务,子恒实不必再事必躬亲,很多事情交给下面的县吏去办就行了。” 这段日子里他们对郡北各县世家的敲敲打打不是白费,纵使曹操在内务上只是总览一二,也能感觉得到如今政令下行的通畅。 “眼下的这种政令通畅不过表面功夫而已。”张易按着眉心摇摇头,无法认同曹操的话,“乡里之民只知县吏,县吏所从唯县令、大族之命。慑于曹公威势,各县各族如今无有不从。然,以势压人终非长久之计,若不改变眼下的局面,曹公他日一旦势弱,便是各地大族开门献城之时。” 张易故意说的有些严重,但他是真的希望曹老板把这个问题重视起来,即便今天没有发散到这里,他也会另外找个时间提出此议。 在曹老板眼里,他们或许已经稳坐郡北;可在张易看来,他们现在就是一群收保护费的无牌杂军! 代入本地这些钱粮满仓良田遍野下奴成群的大族看,张易就是这样想的。既然曹军眼下兼有朝中文书和厉厉兵马,那他就暂且顺服对方,上供点钱粮草秣买个平安,慢慢等他和黑山军的相争结果。若曹军胜,他就活动钱粮人脉让子弟加入曹营,若黑山军胜,他就联合同乡审时度势,等着看下一波来的是哪路神仙。 反正,除非暴民乱军,一般的州郡兵马极少会对世家下手。 想了想,张易又问了一个问题:“听说妙才最近正在各县招兵,所收兵卒中有多少流民,又有多少是当地良家子?” 曹操的脸色终于彻底严肃了起来。 * 久坐伤身,张易走出正堂,在廊下无人的地方狠狠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悠悠走回自己办公的东间侧房。 听到脚步声,戏志才抬头看了眼,一挑眉,放下手里的几张纸:“曹公总算舍得放你出来了?快过来,你在这纸上写的圈圈绕绕都是些什么?我看着像是算式?” “什么?”张易懵了一瞬,瞥到纸面上的几行字,顿时恍然大悟。恍然之余,又有几分终于遇到伯乐的感慨,“志才所料不差,确是算式,是我以前从一胡商那里得来的计数符号。” “可有更详细的解译?” “有,不过在我涅阳家中,我默录一份给你。”张易爽快应下,当即便翻出几片新的木牍蘸墨笔书,细细几行交到戏志才手里。 天知道张易想在数学上推广这些1234abcd的符号有多久了,可除了那些一批批跟着他从头扫盲的兵士,士人之辈里对它们要么避而远之,要么一笑而过,只有少少几个愿意接受这套“难登大雅,然甚为奇巧”的玩意儿。 他都没敢给这群人看标点符号。 见戏志才兴致勃勃的沉浸在草稿解译中,张易走到墙边专门堆放资料的案架前,上下找了会儿,抽出几卷最新的各县数据抱到对方旁边,又兑了一壶蜜饮,从角落的私人箱柜中拿出几卷一直未有回复的书信,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至于原定的发干县一行,他决定过两天带戏志才一起去,也算快速带领新同事熟悉环境了。 蝉噪树苍苍,当戏志才终于从初看繁杂,再看简单,继续看下去却又令人只觉奥妙难言的满纸算式中回过神的时候,就见他的好友,他的同僚张子恒正坐在一旁案几后悠悠然的写着什么,半点看不出他前晚抱怨的公文繁重,案牍劳形。 “怎么样,可觉得这种符号还好用?”注意到他的视线,张易停下笔看过去。 “虽不适用于公文,但简单明了,私底下用来写写算算很是便利。不过,我实在看不出这上头的算式都是在算些什么,还望子恒为我解惑。” “且拿来我看看。” 草稿一大摞,张易自己也不是对每一张都有印象,但戏志才手里的这两张他还真的记得,这也是他一项得意之举。 “志才可知马伏波当年聚米为山一事?” “曾在一杂记中看过。”戏志才想了想,点点头,坐到张易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蜜水,“马伏波跟随光武帝东征西讨,在庙筭中以米粮聚画出当时的山川地形之势……” 响鼓不用重锤,联想到纸上种种算式的目的,戏志才立刻明白了张易的潜台词:“你是要测量山川、不,是在准备重绘地图!?” “东郡地图已经完成了一小半,山川河流悉数可辨,山高河深一眼可知。”虽然肯定有误差,但相对老地图来说就是3d打印建模和灵魂画手的区别! 戏志才此刻的表情就跟当初曹操刚听得他汇报此事的表情一模一样,张易乐了一会儿,在他的连连追问下摆手讨饶:“沙盘……哦,此种地图以沙土堆置盘中制成,故我称它为沙盘。那东西在曹公那儿,志才若是想看,一问曹公便是。” “那我就等曹公出兵之时一探究竟了。”戏志才犹豫了一番,觉得自己还可以忍耐。 为了辆马车拜访车主一探究竟还没什么,为了看眼机要沙盘去找才刚刚投效的府公,这就太蠢了。 张易点点头,敛下了脸上的笑意:“不会要志才等上多久的。子廉他们前些日子传回消息,已经带着新募的兵马行至彭城,再有一月便可返回。” “这么想来,若黑山军那边没有应对,秋收之后或许就是发兵之时。” “或许吧。” 张易是打定主意不掺和军事的,此时也不想跟戏志才讨论这些,拿起手边刚才抱出来的一卷公文便丢到对面这个已经半躺半倚下的家伙的肚子上。 “离秋收还有几个月,志才你新至东郡,正好趁这几个月的功夫了解一下郡内上下的情况。这是我这段日子以来做的总结,你且看看,有什么疑问的地方正可你我二人探讨。” “可曹公先前还说今晚给我办个洗尘小宴……” 洗尘宴跟现在就开始干活有什么关系? 虽然张易没有说话,但戏志才从他茫然又疑惑的脸上读出了这句话。 两年没见,他这个易弟的气势却是今非昔比。 第27章 夏日短憩 戏志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自可在一个决定后立刻从家里启程, 荀彧却是有一大家子需要照顾的人, 车马粼粼,直到小半个月后才真正来到东武阳。 “这对文若来说已可算是轻车简从了。”发现张易对衙外一溜马车的诧异, 戏志才站在墙角轻笑一声,解释了两句。 “荀氏大族, 文若一支又是其中大宗, 上下产业仆从无数。去年他举孝廉后没多久便自京中辞官回乡, 力劝全族迁入冀州,那时才叫车马无数。” 张易算了算时间,立刻明白那肯定是董卓凉州兵掳掠各地前发生的事。 真正的聪明人大概就是这样, 即使没有剧透, 也能完美规避掉所有危险的选项。 “那他这次是只带了他那一房的人过来?” “应该是。冀州境内毕竟还算安稳, 他大兄友若又在袁本初帐下为官,足以护住一族上下。” 县衙内住不下这许多人, 曹操提前给荀彧备下了离县衙极近的一处独院。独院上任主人听说是要给颍川荀彧腾住处, 几乎欢天喜地的接受条件搬到了别处,如今一小队兵卒仆从在马车和独院间忙忙碌碌搬运家私,显见马上就会热闹起来。 张易看了会儿他们搬家的景况,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有点想念姜氏的唠唠叨叨了。 果然人就不能闲下来。 “文若出来了,走吧?” “走, 且去跟他一叙。”见到人影,张易眼前一亮,精神立刻回来了大半。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而且他此时正有许多疑问想让荀彧解惑! 刚到东武阳没两天, 荀彧上下安顿,却是还没来得及熟悉县衙内的情况,办公的地方也暂时和张易挤在一处。好在夏天白日里门窗大开,内室敞亮,就算时有小吏进出也不至觉得憋闷。 更觉心底敞亮的是张易。 右手边一个戏志才,对面一个荀文若,这种感觉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三人坐定,稍稍寒暄了几句,话题绕到袁绍头上,张易立刻问出了困惑他许久的一个问题—— 袁绍到底是如何兵不血刃拿下冀州的? 东郡与冀州近在咫尺,冀州的袁绍又是曹操目前最重要的一个盟友,曹操和张易对冀州的变化自然关注。可冀州一夜易主,他们几番打听,能得到的消息都只有“前冀州牧韩馥自愿退位让贤”这个官面答案……一两个回复还好,所有渠道得到的都是这个答案,傻子也知道这里面有问题了! 曹操和张易谁也不信韩馥会做这种将自家生死系于他手的蠢事。 尤其前阵子河阳那边还有过调动兵马的痕迹。 听到张易的疑惑,荀彧静默了一瞬,摇摇头:“子恒有所不知,韩州牧素性仁弱。” 虽说当时还暂附在袁绍帐下,但荀彧在看清袁绍本性后就一直韬光养晦,只从荀谌那里听说得这鸠占鹊巢一事的些微始末。如今各为其主,他便详细向张易和戏志才两人说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内情。 “四个月前,韩馥帐下一名名叫麴义的别驾反叛。袁本初瞅准时机,内联麴义,外引辽东长史公孙瓒侵袭冀北,引得州治之内人心惶惶,而后又请友若、高干作为说客。内外交困,韩馥一时无主,便同意了友若他们出让冀州的建议。” “就没有忠心与他的部下进行劝说?” “自然是有的。韩馥府中的长史耿武、治中李历在袁本初进入高邑前便弃职而去,领兵在外的将领中亦有赵从事一路自孟津驰兵东下。” 可奈何那时候的韩馥早已在荀谌等人的劝诱下铁了心退让州牧之位,最后只不过白白死了几个意图通过刺杀袁绍来解决此事的忠心臣子。 张易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讨董结盟之时候张易便感觉韩馥不是什么能做大事的人,可这样挣扎也不挣扎一下的就拱手大权…… 是他和曹老板输了。 “没想到居然是友若出的这个头,看来他在已经袁本初那里站稳跟脚了。”戏志才对已经过去的事情无甚兴趣,满举一杯敬了敬两人,“大好时日,就不要再讨论这些不相干的事了。” “左右衙内最近没什么急事,这几日一天比一天热,眼见就要进入酷暑时节,何不趁这最后的机会放松一下?我知道县东二十余里外有一清潭,潭边林木秀美,甚可一观,我们找个日子出去游玩一圈?” 见张易和荀彧两人想也不想的将要拒绝,戏志才一桩桩掰着手指头给他们算:“等再热一点,别说出门游玩,连出门都不一定有兴致了。之后秋收,秋收过后曹公多半便要讨伐郡南乱兵,等战事结束,郡南诸县收复,又是千头万绪的事会摆到案上……” 若不趁着眼下的机会松快一二,下次再有这样的时机可能就要等上一年了! “文若也正可趁此机会一观东郡诸县诸乡的民风民情。曹公大才,子恒大才,不过短短数月便将郡北诸地治理的豪猾屏迹,也可慰人心怀。” “呵。”戏志才一张口张易就觉得不对,等到全部听完,他心底的冷笑直接浮在了面上,向看过来的荀彧微一致意,同样朝戏志才掰手指。 “上月末郡内小计,志才一回说要去买街西祝媪家的酱饼,一回说有东西忘在了后院,之后便一去杳无音信;六天前巡查漯水河防,志才于途中忽称劳累腹痛,脉象却毫无异常;昨天文若的接风宴前我便与你说过要复查聊城那桩冤案,宴后你看上去却醉的不省人事……” “可让你找到机会给我灌了一大碗醒酒药。”虽然不在意自己的种种劣行被一一清点,但戏志才仍是忍不住驳了一声,“我那时都已经说过我醒着。” “醉酒的人一般都觉得自己醒着。那醒酒药里我特地教人放了些安神的黄连,要不然你今天怎么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张易面无表情。 要是继续闹下去,戏志才不觉得有什么,可张易就这么停下细数,他反而不自觉冒出了点心虚。 有一说一,虽然子恒故意给他灌了碗苦药,但他昨天在三分醉意和三分药意下确实睡得挺好,早上起来,卷宗也都已经一一处理结束…… 不,再怎么心虚也当不了酒喝,抵不了休憩。事关紧要,他是绝不会放松防线的。 “若郡中一应曹事实在繁重,彧亦愿尽微薄之力。”荀彧看得出来面前两人的语意至多半真半假,但他作为初投之人也有自己的立场,总得表个态度。 尤其是向张易。 虽说这个年轻士子对他的态度一直诚恳而热情,年岁又不过才将弱冠,但荀彧半点都不敢小视对方。 张易偶尔能感觉到荀彧对自己的打量,半点没放在心上。但凡新同事入职,新旧交融时总是难免会有一段磨合期,更何况他们大概率会一起共事很长时间。 “曹公创业艰难,先时的确事务繁多,不过如今已是好多啦。”至少不用他顶着督邮的名头,却连掾史的活也要顶起一半。 “仓曹、尉曹、法曹相关的文书案卷我已经叫人整理出来了,文若尽可取用,兵曹、贼曹诸事由妙才负责,不过志才也知道不少,你有需要可以问他。一人之力总抵不过两人、三人之力,抵不过众人之力,志才可不能推却。” “志才又怎么了?”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紧跟着,一个矫健的身影大步走入室内,正是曹操。 “曹公。”戏志才行了一礼,先行开口,“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眼下诸事平顺,我刚才正提议和子恒、文若他们一道出去游玩一圈。我看子和他们这两天也难得空闲了下来,不若大家挑个日子一起去?” “可!” 来不及阻止,张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曹老板欣然拍板同意下戏志才的提议。 * 仔细算算,灵帝驾崩至今方不过两三年,他却已经在这两、三年里走出了人生前三十余年从没走过,甚至从没想过的路。一路跌跌撞撞到如今,每每深夜感怀时,曹操也不得不感叹世事变幻—— 昔年避居谯县之时,他不是没有设想过一旦天下战乱,汉廷崩塌以后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设想过各州割据,设想过宗室中兴,甚至还设想过若是由自己主持朝政,又该如何扶大厦于将倾……然而,直到真正事到临头,他才知道,那些设想终究都不过是纸上谈兵。 说易行难。 自他复起为西园校尉之后,无论是挂印东逃还是酸枣起兵,无论是汴水之战还是赴任东郡,处处危机处处险。 但他还是闯过来了。 虽然百里之外还有一伙黑山贼军亟待解决,虽然彻底掌控东郡还需要不短的一段时日,但曹操感觉自己自起兵后的状态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好过。精兵良将在侧,谋臣良佐来投,这一切都证明他正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以后也会否极泰来的顺利下去! 有了这样的觉悟,曹操最近看什么都高兴,别说戏志才的提议正深入他心,哪怕他们要的是别的什么,只要不过线,曹操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张易不知道曹操这阵子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此时看向他们三个的目光带着股微妙的……慈祥? 他抖了抖鸡皮疙瘩,努力抖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诡异想法。 出去玩一圈就玩一圈吧,总不可能当面反驳老板的想法,而且最近的政务确实比月前轻松了一些。 曹操过来找他们也是有正事商议,定下出游之事,他把刚收到的一份信报传给三人。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什么的……认真地说这太难了……本来就手残,这篇文还尤其慢。 我努力本周加更一章。 然后下周再加更一章。 抱头给各位看官递充气锤了qwq 另,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的,对某些看官来说的雷点,女主是二嫁张易的,在这里先排下雷哈。 第28章 二袁相争 这封信报来自豫州, 盖的是袁术后将军印, 红漆点点。 虽然如此, 信中的内容看上去却着实不像一个后将军,一方雄主会有的言辞宣告, 骄矜公卿之意满溢于字里行间,短短几行字句不知所谓。 “也不至于就到不知所谓的地步。”张易听着戏志才的评价, 看着他把帛书抛回案上, 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袁公路的意思在信里表达的还是很清楚的,想要曹公投效于他,想要招揽天下英才……就是太过自以为是了些。” 也不知道袁术这家伙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大概从小的作风就是个二世、不, 五世祖, 整篇函告看着像是在招揽人手,目的也在招揽人手, 可实际上却满篇只有无能狂怒, 一边大贬袁绍为奴仆之子,一边斥责天下人毫无眼光;一边宣扬自己麾下兵强马壮,一边表示对曹操的冒犯既往不咎…… 虽然从未与袁术照面,但透过这封信报,张易几乎可以想见对方在堂上怒极跳脚的样子。 “袁术那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催人去探,但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曹操早已习惯袁术的这种做派,对方向来以出身为傲, 又一直看不惯他与本初交好,这回信报上的言辞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袁术向来看不惯他,一旦生事,曹操毫不怀疑他会冲东郡下手。 “袁术居于南阳而窃豫州,最近未曾听闻豫州境内有动乱发生。若是豫州外部变化,无非出于荆州刘表想夺回南阳,抑或是袁绍在轻取冀州后终于按捺不住。”想了想,戏志才看向张易,“子恒最近可有与家中通信?” “易曾在两个月前送寄过多封家书,可至今未有回音。” 如今行道艰难,张易也不知道他的信被送到哪里了,不知道南阳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只能推测一二:“南阳乃荆州精华之地,刘表万不可能放任袁术那里长久驻军。但我不曾听说刘表手下有什么长于攻伐的将领,怕是不会轻易动手。” 在确定刘表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荆州牧之后,张易便在记忆里反复抠挖过刘表留下的印象,但唯一的印象就是曹老板手底下日后负责训练水军的两个将领都是从刘表那里跳槽来的。除此之外,一直到刘备入荆,中原各场战役里都查无刘表此人。 这种人显然更适合当个太平宰相。 听得张易对刘表的评价,戏志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既然如此,曹公何妨把这封信报传于袁绍知晓?” 袁氏兄弟交恶,两方必有一争。眼下他们一占冀州,一领豫州,无论哪方都比曹营强势,这种情况下,曹操最好的应对当然是作壁上观。然而,东郡正处冀、豫之间,糟糕的地理位置已经正将这条路提前堵死。 想退一步而不可得,那就只能进一步尽快挑动二袁的矛盾。 “不管袁术藏着什么目的,只消让这封信传扬天下,袁绍便会是第一个跳到台上对付他的人。届时两虎相争,自不会再有心思来关心东郡的变化。” “志才所言有理。” 见自己的谋士们意见一统,曹操定下决心:“好,我这就着手让人去办这件事。” “以防万一,收复郡南之事还需要加紧进行,最好是能赶在袁公路反应前一举建功。” 荀彧皱眉提醒了一句,曹操闻言,郑重的点头应下。 他手下兵马如今也有近万,但除了一路跟随他转战酸枣、汴水的三千余精锐外,剩下的都由原先的东郡溃散郡兵和新招兵卒组成。曹操相信夏侯渊他们日日操练的成果,但要想以尽可能少的代价、尽可能快的速度将眭固、於扶罗等乱贼扫出郡南,他们还需要从长谋划。 “我马上叫人将妙才他们召回来,就趁这次一同出游的机会,提前谋算黑山军一事!” * 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八月其获,当各县各乡陆续都开始组织农人收割田间早熟黍稷的时候,一直在前线巡防的游骑终于传回了曹营等待已久的消息—— 于毒、眭固两人率三万兵马围攻范县! 在接到急报的同时,张毅也收到了曹操、夏侯渊、戏志才他们已经即刻点兵出发的消息。 “于毒他们的动向尽落在你和志才的谋算之中。”看了两遍急报,张易不由得感叹一声,对站在他们对面的黑山军产生了真挚的同情。 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预料之中,甚至你之所以做出这些举动的原因也是敌人在暗地里引导,你还怎么可能打败这种敌人取得胜利? 黑衫军眼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敌人。 因为袁术造成的紧迫感,曹营上下与黑山军的这一仗几乎可以说只许胜不许败,甚至最好是一场大胜。为此,从荀彧、戏志才定下诱敌深入这一计开始,上至曹操,下至范县的每一个小吏,所有人都为这份急报忙碌了月余时间。 营造兵马调动的假象,安抚控制范县上下吏民,往黑山军中散布流言,在范县西北提前设伏……桩桩件件,为的就是引诱黑山军出兵范县! 一个多月前,张易从头到尾旁听了荀彧和戏志才两人在沙盘旁的出谋划策。说实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理解,理解其中环环相扣又面面俱到的因果逻辑,可与此同时,他一点也不理解他们这样言辞恳切的自信是哪儿来的。 曹操手中的兵马有九成如今都集中在范县、平谷亭和东武阳三处,倘此计有一处料错,有一处行差踏错,他们基本就可以收拾收拾各奔东西了。 好在一切悉如荀彧、戏志才所料。 这大概就是咸鱼青年和千古名士的区别。 无论如何,张易终于结结实实的放下了他自定计后就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脏。庙筭到这种地步,黑山军若是还能逃脱埋伏,那就不至于先前一直龟缩在郡南闭城自守了。 “五日之内,此战定能分晓胜负。”荀彧对此消息期望已久,此时也同样放下手里的公文,“现下袁绍、袁术两人互相牵制,正是曹公大力发展的一个机会。” “可刘州牧……” 把现在的曹老板跟袁氏兄弟放一块儿可谓越级碰瓷,张易总忍不住琢磨他到底是通过什么办法翻身上州牧一位的。如今的兖州牧刘岱看上去活蹦乱跳的还能再战五百年,曹营里也没有什么暗地行动的念头,难道曹老板最后抢的是袁术的豫州? 袁绍也没人傻钱多到这种愿意替人做嫁的地步。 张易揉揉额角,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揉散,回到正事上来:“西有刘表,北有袁绍,文若你说袁术在这种两相夹击下能坚持多久?” “南阳或许难以为继,但他尚可退守豫州。袁绍僭命周昂为豫州刺史,想来孙坚很快便会回师救援,一时胜负犹未可知。” 孙坚……若不是荀彧提醒,张易还真把孙坚的存在忘得干干净净。 所谓讨董联盟,一开始闹得轰轰烈烈,后来虎头蛇尾,直到如今,却是最后一路还在坚持目标的人马都不得不半途放弃了。 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孙坚的身影,张易的注意力回到手上的政务上。 一开始戏志才过来,他把手上的事务分出去三分之一,后来荀彧来投,他的担子又被接走一半,前两天巡视东阿发现一个名叫程立的人才,张易继续把政事往外分…… 人多好办事,纵使有戏志才时不时的偷闲,张易现在的工作量与先前相比也是一个天一个地,而且更多的是他所擅长的方面,一些实在不放心别人接手的事项。 和还在忙碌的荀彧通了个气,张易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巡视一番他前阵子新建的安民曹。 顾名思义,安民曹就是一个专门安顿流民、贫民的曹衙。张易先前兴修水利劝课农桑的时候就经常组织流民到处干活,等到郡内日渐平稳,他便干脆将整支队伍正规化了起来,以安顿流民,帮扶贫民,抚育孤老为目的,成立了这么一个安民曹—— 其实张易更想把这个曹衙挂牌做扶贫创业曹。 天知道他为了曹下这些以千以万计的流民是找了多少项目,又是打了多少秋风。从打井挖渠到开垦荒田,从物流慢递到匠人培训,从山林野猎到曹老板这次出兵的辎重押送……张易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查探下后勤辎重的准备。 这种政策在后世叫以工代赈,他拿到这里改良一下,既是好叫这些可怜人有片瓦遮身,片食果腹,也是给曹老板刷一层爱民的光环,能有个渠道绕开当地大族发展耳目。 安民曹上下没几个吏员,更多的还是在流民之中拉拔头目。张易赶到武备库时,就见商诚、库下吏和两个眼熟的流民老者正一车一车的清点辎重,统一穿着灰麻衣的老老少少们你推我拉,拉着无数兵器帐篷南下,像一匹匹沉默的牛马。 “成翁,这些都是要紧东西,延误军机都是要杀头的,不像你们平时在乡里送货送信,你可得千万着紧着些!” “嗳,嗳,蒋公放心。”老者连连拱手弯腰,满脸都是小心的笑容,“我们这些家伙不像青壮那般有力气,但我们也能干活,一定日夜不停的给您送到将军那里。我们分了好几个队伍,有足足的人手来干这活,一定小心。” “行吧,反正东西交给你们以后就是你们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啖桃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鱼儿 10瓶;竹叶青 5瓶;乐初夏 4瓶;桃桃 1瓶; 啖桃魔和桃桃哈哈哈哈哈,桃桃快逃! cp戏份不多的。 几个小时里电脑卡了三次,我连念三句我佛慈悲… 第29章 郡南平定 张易并未改换装束, 一靠近便被几人发现了身形。 库下吏不知道来人具体身份, 但看着商诚毕恭毕敬的样子, 瞬时噤若寒蝉,被他唤为成翁的老者却是见过张易好几面的, 喜不自禁,想要上前却又觉得自己一身哪哪都不妥当:“张公……” “成翁, 葛翁, 我们且到一边说话, 别挡着他们出库清点。”看这样的老人给自己鞠躬行大礼简直就是折寿,张易扶住两人,一边说一边给商诚使了个眼色, 带着人往一侧走。 整个安民曹都是张易从无到有一手建成, 他对各支的流民首领再熟悉不过, 成翁、葛翁两人自青州逃荒而来,成翁还曾任过乡间三老, 聚集了一批同乡同县在身边, 在一应青州流民间颇有声望。 流民之中的青壮大多已被招入军中,在安民曹下做工为生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虽然张易突巡武备库的主要目的是让这里的库吏们提心醒神,但面对成翁两人,他也不得不强调了一遍这次押运的重要性质。 “黑山贼祸害郡南, 曹公这次出征所为便是一举平定濮阳等地。大军出征,辎重补给是重中之重,我在曹公面前一力担保安民曹能做好此事, 还望成翁、葛翁千万上心。” “只有东郡全境安定,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过起来,如果这次能开个好头,我以后也有底气在曹公面前给大家找更多的生计。” “我们全族全乡的生路都是张公和曹府君给的,必不辜负张公与曹府君。” 成翁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一个侄孙如今正在军中,另两个年纪小些的都在这次押运辎重的队伍里,除了实在那些分不开身的,体虚力弱的家伙,他们几乎把能动员的乡人都动员了起来。 “老葛把所有人分了六支队伍,一支现在出发,另外几支都到前头等着,日夜轮换,绝不会让辎重车在路上停顿片刻!” 葛翁的嗓子在逃荒路上被搞的半哑,平素极少说话,此时也是认真点头附和。 几千流民轮番负重赶路……张易看着十几丈外的长长车队,第不知道多少次的觉得自己就像个黑心包工头。 他用流民代替一部分辎重兵的提议虽然在曹操那里得到通过,但其中的问题也不是没有,一者担心延误战机,二者担心军情泄露,只不过郡北一带早已在阵前被经营的铁桶一般,让流民来押送军资亦可迷惑黑山军误以弱小,所以安民曹还是得到了这份活计。 一份做好了能得到小半月口粮,做不好却可能丢命的活计。 事先定好的报酬很难再增加,若是流民决心用堆人力的方法来确保质量,这份报酬只怕会愈发显得稀薄。 “张公可别这么说,小老儿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懂一些恩怨道理。” 听懂了张易的提醒,成翁连连摇头,“一路从平陵走到这里,小老儿经见过许多府官,从没有一个是像府君和张公这样真正在想法子帮我们活下去的。我们一条贱命背井离乡,只要能报答府君的恩情,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能活着还是好好活着吧,总会好起来的。”看着老人干瘦脸庞上难得舒展的深纹,张易默然。 想了想,他提起另一件事:“曹公已经定下了你们的里址,两处都离范县西边的清丰县不远。” 清丰县邻近冀地,当年正倒霉的挡在黑山军的行军路线上,好好一个县城被破坏一通,周围乡里十室九空,正适合迁些人过去。 “那地方原本叫长阳里,已经废弃有大半年,不过屋舍田垄都是现成的。等平定郡南,你们之中就可以自选一部分人先搬过去,入籍造册安定下来。”说着,张易看着两老怔在当地的样子笑了笑,“如果战事顺利,大家或许在冬天来临之前就可以住进新家。” 不管长阳里如今再如何破败,也总比流民们现在住的草棚木棚好上很多。 “这、这真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张公大恩,曹府君大恩……” “成翁可以开始想新里的名字了,日后在那里好好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 再一次的在探报上看到一个自己根本不想见的名字,袁术心头骤然火气,只觉得这段日子哪哪都不顺,好像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 “曹操的消息拿给我作甚,东郡那里他自己还乱着,难道也敢来攻击我吗?” “非是如此,府君。”长史杨弘早已习惯顶头上司最近愈发暴躁易怒起来的脾气,看也不看被他挥手砸到墙上的白玉酒樽,微微压下头伏低身体,以免被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 与此同时,杨弘在心里第一百零一遍的为自己叹了口气。 他当初怎么就看的入眼这样的主公? 要不是乡土难离且不好临阵叛逃,他真想直接跑去南阳投靠刘表。 叹完气,杨弘整理了一下思路,委婉劝进:“府君容禀,袁绍以周昂为豫州刺史挥师南攻,几番败阵不退,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他也要能先胜过我再说!”袁术冷笑几声,快意的把手里的信报丢到案上,“他装的倒是人模狗样,自比孟尝招徕门客,招的却也不过尽是庸碌之徒,连我一个孙坚都挡不住!” 这时候倒是又信起孙文台了。 杨弘腹诽一声,捧了两句,继续自己的进谏:“孙州牧驻守阳城,袁绍、周昂正面不敌,必然会要借助盟友的力量,一则刘表,二则曹操。” 顿了顿,杨弘观察了一眼袁术的脸色,接着开口:“自府君退出南阳至今,刘表军中不曾有一兵一卒越界,显然只想据荆自守,而曹操则正与之相反。曹营如今只有半郡之地,能在兖州立足全靠袁绍支持,一旦让他平定黑山军和南匈奴,袁绍下一步便极有可能借道东郡来攻豫州。因而,府君,我们决不能坐视东郡一统。” “你说的有些道理。”一听到是要对付曹操,袁术立刻来了兴致,唤来亲随,“我这就修书一封给孙坚,让他派人到东郡去走一圈……” “非也,非也,府君!” 杨弘被袁术的出乎意料搞的头都大了,顾不得臣礼,也顾不上袁术的黑脸,急急便开口阻止。这时候率先出兵攻曹,东郡肯定抵挡不住,但这也代表给了袁绍名正言顺的机会跨州动兵,更何况还有兖州牧刘岱的面子! “再者,曹操不过一鼠窜之辈,何用府君出兵?依下臣浅见,我们只需向盘踞在濮阳、韦乡一带的乱军多提供几批粮秣,便足够拖住曹操的兵力。” 杨弘以为自己的进谏已经足够小心,可谁料,他刚落话音,堂上的袁术便是勃然大怒的一脚踹上了案几! “砰”的一声响,嵌金案几重重砸在一旁的铜炉上。感受着足底传来的隐隐痛意,袁术像是困兽一般反复踱了几步,犹不解气,宽袍大袖“啪”的一记打在铜炉顶上。 “这不行那不行,不过一阉宦子孙,难道就必要我扒下脸面去请几个蛮夷庶民才能对付吗?曹操小人,刘表匹夫!若不是刘贼阴毒断我粮道,我何至于会丢掉南阳?一个两个倒是帮着我家奴婢,你先前劝我结盟的公孙瓒他们又在做什么?全是废物!废物!” 一时激动的胡乱发泄完一通,袁术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盯着伏在堂下的杨弘:“既然不能对东郡下手,那就让孙坚给我盯紧刘表。我给他足够的粮草供应,我要看到刘表被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是,袁君。” 亲随应声行礼又起身退出室内,脚步声飞快远去,杨弘硬着头皮等了几息,开口询问:“那东郡这边,府君可有决意?” “就按你的办法去做,你自己去找人。不过一点粮秣武备,我袁术还出得起。” 袁术面色黑沉的说完,瞪了眼杨弘,大袖一挥走进侧门,竟是再不耐烦议事下去。杨弘看着对方的身影在一众婢女簇拥下消失于门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开。 袁术出身高门又性喜奢华,堂内的一切布置都是最好的,价值千金的冷沉香日夜不散,但出得室内,杨弘只感觉室外天宽地阔的寡淡空气更胜沉香百倍。秋日已至,廊下穿过的秋风里带着一丝寒意,他一边收拢袍袖琢磨着豫州如今的战备,一边往同僚张勋处匆匆行去,只觉得心底的寒意也越来越盛。 几番历经黄巾和董卓的劫掠破坏,豫州府库这几年来一直不甚充盈,袁术强占州牧之位以来又是时常抄掠加赋,杨弘真心希冀府库里的存粮能足够提供两面行动所需。 * 袁术手下在为粮秣发愁,濮阳城外的曹操却已经令曹纯去城门下叫城,好让自己的兵伍能尽快吃上飧食——从范县一路几十里追击到濮阳城下,几乎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西边残阳如血,东边战场横尸,曹操放松的坐在马上,一边看着手下的兵卒们在尸堆里割耳收集军功,一边向身旁的夏侯渊叮嘱:“濮阳已定,黑山军在郡南再无凭依可守。妙才你这两天与子和一道驻守濮阳,尽快把战场清扫干净,贼人的这些尸首就按子恒先前所言,堆在一起直接火焚。” “是。” “范县那边留下的粮草让人直接送来濮阳,后续辎重也是一样,我再给你留两千兵马,尽量将周围的寇盗一一拔除……啧,人手还是太少了。” “曹公何用忧心。”夏侯渊笑了笑,宽慰曹操,“有子恒、文若之助,东郡既定,只要我们好生发展两年,自然可以强盛起来。” “只是忽觉时不我待而已。”就看于毒、白绕这群乱贼,辗转百里聚众几万,看起来也算一支不弱的兵马,只是目光所限看不到明日忧患,在东郡白白浪费掉一年时间,现在便轻易被人打垮,只能狼狈逃窜。 想到这里,曹操遥遥看了眼曹洪等人追击的方向,皱起眉头:“都说穷寇莫追,妙才,你遣一支快马去找找子孝他们,只要于毒他们的败军逃出东郡,就切莫让他们再跨郡追击,以免授人以柄。” 自酸枣一别,曹操就未曾再见过刘岱,可东郡正为对方的兖州属下,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欢迎他这个不听调不听宣的东郡太守。 夏侯渊点点头,立刻调转马头去后军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笑瑶、阿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一郡秋冬 以万余兵马对阵黑山军、南匈奴几万乱兵, 最终以折损千二百人的代价斩首近万, 俘虏三千余人, 溃逃乱兵尽数被驱出郡内,这是一场毫无疑问的大胜。 郡南的捷报传来, 府衙上下每一个人都是欢欣鼓舞,各县大族的请帖贺仪一时间纷纷飞进衙内。 与这些大族世家打交道的活大半都已经分交给荀彧。虽然令人无奈, 但荀彧出身海内名家又素有贤名, 他唱一句白脸的效果抵得上三个张易一起上阵……毕竟他先前在这些大族面前扮的一直是红脸角色, 信誉几乎跌破谷底。 见到荀彧案前厚厚堆起来的一叠帖子,张易凑过去看了几眼,赫然在里面发现了聊城文氏、茌平张氏几家的名姓。 “墙头草随风摇, 曹公这一场胜利, 总算把郡内各路小鬼的心思都压了下去。” “人心如此。”荀彧摇摇头, 捏了捏眉心,“等过两天府公大胜归来, 我预备邀请各家开次大宴, 子恒到时是否有暇?” “我若上席,怕是所有人都没心思吃喝了。”张易自嘲了一句,把头摇得飞快。宴无好宴,他是傻了才会给自己找事情做,跟一群相看两厌的家伙凑在一起推太极。 真有那闲功夫, 他不如去看看安民曹下新设的学堂,去看看此战中退下来的伤兵,去看看郡南诸地如今的情况。 说起来, 荀彧果真不愧是荀彧,军政谋略无一不通,更重要的是还不叫苦不叫累,一个人能顶几个用。自他来了以后,张易案上的公文一下子减少了大半,就连在最近这段战前战后本应有的忙碌期内也能抽出空来到处活动。 就是实在有些辛苦对方。 注意到对方眼下的两抹青痕,张易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发现它居然有点痛。面对戏志才那样一阵不监督就爱偷懒的家伙,他可以天天给他找事八百遍,但面对荀彧这种自动自发爱岗敬业的十佳人才……张易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决定以后尽量不再来打扰对方。 把手里的两份公文向人交代清楚,张易遛达回自己的左间。一应外务如今都有荀彧负责,他最近的工作重点只有秋收冬藏两项。 东郡遍地沃野,今年无有天灾,春夏两季郡内又收编了许多流民开垦荒田,郡北诸地的田赋估量下来起码能比去年多出两成。与之相比,口赋算赋的变动不多,新编流民三年免税,而各地的大族土豪们显然没那么轻易甘心将自己锅里的肥肉吐出来。至于其它关赋市租之类的小项,东郡乱了一年,一度商旅绝迹,这类的收入是最低的。 右间的荀彧案前不断有书佐小吏来来往往,幸而都把行走间的动静放得极轻。忽略这些背景音,张易和几十份文书纠缠半晌,终于得出一个勉强的数字。 盯着纸上的数字看了会儿,张易揉了把脸,继续列支下年的支出预算—— 军饷军备和各级官吏的薪俸支出绝对列在第一位,其次是继续招抚流民半耕半役的支出,亭驿邮传之类的公共项目也要分上一块,还有郡南各地显见需要的修修补补,底层百姓需要的赈济抚恤…… 张易列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因为统计出来的钱粮数已经明显超过了衙仓的赋税收入。等到全数估出结果,看着理想预算下的巨大亏空,他只能祈祷曹老板在挥师打仗的同时千万别忘记往家里扒拉东西。 战报已经传回,也不知道他们的大军什么时候能班师。濮阳城虽是昔日郡治,但眼下肯定已经不再适合驻守,更不可能让整个郡衙都迁过去……如果没有被破坏的太过,那里现在倒会是片很适合安置流民休养生息的地方,托黑山军的福,那里的大族世家已经被削弱的七七八八。 要是于毒、白绕等人能帮他们把郡南的土豪全解决掉就更好了。这种违逆世风的无道之事,也只有乱民暴徒做出来才不会引众非议。 幻想了一下曹老板在百姓间打土豪分田地一呼百应美名远扬的场景,张易揉着有些酸疼的脖子起身,喊来旁间一个小吏,让他把案上自己挑出来的几份文书送回来处。 “这几份里面的数据对不上,你让杨曹佐他们各自再查验几遍,后天给我……现在何时了?”一眼看到外头已经日渐西行,张易眼底受光,蓦然一酸,抬手按了按,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伏案很久。 “刚过未时三刻,督邮。” 那就来不及去城外来回一趟了。 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张易打消了出城的念头,一边收拾笔墨,一边决定在下市前去街上转一圈。 仔细算算,自来到东郡以后,他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东武阳城,最不熟悉的地方却也正是东武阳城,除去被戏志才拉出去喝酒的几次,每每都是在郡衙和南城门间匆匆而过。 * 郡衙重地,卫卒守门,周边几乎没什么人影,但只要走过两条长街便是县城内最热闹的官市。官市之中,人流熙攘,粮铺挨着布铺,酒肆挨着食肆,摆个摊子就开始吆喝的小商小贩更是数不胜数,少有人面上像青徐流民那般仓皇憔悴。 对耳边的各种兖地、冀地乡音半蒙半猜,顺着人流边走边看,张易在心底对比了一番县城内这大半年以来的变化,莫名竟升起一种老农收获的感觉。 春天得到一座城,施水除虫精心照料,等到秋天,城里就能收获很多人。仅这官市一街,张易能辨认出来的,就不乏有陈留、魏郡、济北口音的士子百姓,甚至还听到了两个司隶口音的士子在临街的食肆里商量要不要去濮阳等地找寻出仕机会。 “两位也有意南下濮阳?”张易走进食肆,在两人旁边挑了个座。 “你这?” “还请两位勿怪。在下姜易,来自南阳,本在河洛等地游学,突逢战乱避到东郡。这两日我听说郡南乱军已定,一直想着南下回乡的事。刚才听到两位谈话,一时不自禁便……” 见两人的神色随着他的解释逐渐和缓下来,张易适时停下话题,向他们探问起南下的打算。 搞明白张易的目的,这两个士子倒是很大方,同样介绍了自己一通,大略托出他们的打算。这两人同出一族,自司隶大乱前就在东郡,小两年以来一直住在县内亲戚家。眼见如今或许再过三五年也难以回乡,他们就琢磨起先行立业的事来。 “郡南之地初定,百废待兴,听说各县的县衙里空出不少吏职。我们在东武阳难以出头,到那里肯定能好些,夏侯将军长于武事,总会需要能打理民政的属下。” 所以到底是要从官还是从吏? 张易没有问出这话,因为他已经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一般二般的士族子弟还是决不肯委屈自己屈居小吏身份的。 也不知道死抱着一个身份有什么用。 在心里叹了口气,张易感谢过两人,把注意力专注到店家端来的汤羹上。这年代里连口铁锅都没有,食物的做法上自然没有后世那样花样繁多,好在张易这方面的要求本来也不高,炖煮面点之外时不时有顿烤肉就满足,多年下来倒还适应。 呼噜噜干掉两碗鲜羹,张易叫来店家收账。 虽说发髻尽数花白,但店家的动作却不慢,一边麻利的过来收拾碗筷擦拭食案,一边用别扭的官话算价,“郎君点的是羊羹,两碗算六大钱,若是小钱……嘿,瞧我说的!郎君这样的贵人,自然不会用小钱来糊弄。” 看着张易掏出的大钱,他笑容满面的讨了几句口彩。 “小钱是什么?”店家说得噼里啪啦,张易听得却是一头雾水。 “新从洛阳那儿传过来的东西,郎君也不知道?”店家打开身上的褡裢让张易看,“就这种钱,大把大把的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还好轻得很,要不然装在身上都没法干活了。” “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小钱。”张易皱紧眉头看了两眼,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这种钱县里人用的多不多?我可否跟你换上两枚?” “不多,就这一阵子才出来的。郎君你想要就拿去,这么两三枚的根本花不了啥。” “多谢店家。” 虽然店家热情洋溢,张易却高兴不起来,回应了一个笑容,摸着两枚小钱走出店内。 除去相似的形制,张易从食肆店家手里拿到的这种小钱摸上去和大钱天差地别,钱币表面无有铭文,掂在手里轻若无物,甚至两枚小钱的孔方大小都不一样,上头几乎明晃晃的戳着“假冒伪劣”四个大字。 铸币艰难,店家说这种钱传自洛阳,张易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董卓手笔。这人即使逃到了长安也不消停,今日清洗大臣,明日大造郿坞,想方设法的搜刮钱财。 逛个街也能逛出事来,真是……幸好他今天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axiya 1瓶; 第31章 新旧交替 小小一堆铜钱堆在地上, 刚从前线回营没两天的曹仁坐在武将一列, 看着对面几个文人围着曹操长篇大论, 满脸迷茫的靠近一边的曹洪。 “子廉,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懂啊, 不就是董贼害人!” 正皱紧眉头听得起劲,曹洪的口气显得很不耐烦, 可曹仁怎么可能怕他这个, 用力顶顶他腰间, 示意他赶紧给自己解释。 “别捣我,我正在听呢。”曹洪无奈,心不在焉压低声音, “子恒前两天在市上发现的这种小钱, 几百几千个还比不过几枚五铢钱的价值。如果这种钱流行开来, 那大家很快就都不会用五铢钱了,东西则会越来越贵, 平白叫人吃亏!” 曹洪的解释相比起张易他们的话语平易近人, 曹仁恍然,却旋即又不是很能理解自己恍然的到底些什么:“为什么说会吃亏?” 一枚五铢钱能换多少小钱,以前用五铢钱买,以后大不了用差不多数的小钱买就是。 “你自己看看这些小钱。”曹洪的全副注意力还在张易、荀彧他们身上,随手将自己手里的一把铜钱塞给曹仁:“这种轻飘飘的破烂玩意, 董卓那里不知道一口气铸了多少,你信它能用得出去?” 倒是董卓打的好算盘,用这种东西来搜刮民间的五铢钱。就当百枚五铢换一万枚小钱, 这笔小钱今天到手能买一石谷,明天或许就连半石都买不着,但一百枚五铢还是能买一石谷的那一百枚。 “昔年贾长沙在铸钱论中便曾有言,奸钱日繁,正钱日亡,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僇。万幸眼下在东郡各县市集上流通的小钱尚未有造成太大影响,还望曹公早做决定,禁令小钱入市。”张易一边说,一边把这两天收集的资料放到递上曹操案头。 曹操一开始还对张易大张旗鼓要求所有人重视这个问题的举措有些疑惑,但他毕竟不像曹仁那样对民生经济一窍不通,按张易的话稍一设想便能理解其中的危机。然而,若是这种小钱到处流传至各州各郡,他们一郡之地又怎么可能真正禁住它的入市? “……曹公所虑正是切中要害。”张易和荀彧对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前阵子大军未归,张易在发现这个陷阱以后的第一时间便通告县乡往下各级严禁流通小钱,又拉着荀彧几番商议,却是谁也没什么能彻底填平陷阱的办法——他们既不可能挥师解决掉在长安造成这一切的董卓,也不可能在东郡铸发一套新的钱币代替旧钱流通各州,唯一能做的只有严防死守。 “虽然孙文台已经回师豫州,但董卓之势绝难长久。即使重新采用绢帛作价,我们也必须限制住小钱在郡内的流通,否则只能徒耗民力。” 曹营如今的地盘就这么点大,好处是不会被各方势力真正待以严阵,坏处是自己也干不了、干不成什么大事,先求自保,再提日后。 曹操按了按额头,同意下张易的提议,把手里一直在摩挲的一枚小钱丢回钱堆:“等日后情势好转,我们就把这些小钱都收拢起来,重铸五铢。” “曹公明见!” 最后的结论曹仁听懂了,他琢磨了一番,向曹洪求证:“以后这种小钱我们就不能用了?” 曹洪点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除去打仗,在他心里排第二的就是赚钱这件事,他得马上捎书一封回老家才行。 “你手上有这种钱就赶紧花出去……找商队花到别的州郡,能补一点是一点。” “五万钱才能买到一石谷,这不是费事么。”曹仁随口抱怨了一句,看满地的小钱终于不顺眼起来。 他正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得上首的曹操一扣几案,语调重新振奋起来:“好了,既然有意做出一番事业,那就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难事缠身。无论如何,大家今年的心血都不算白费,一战平定东郡……” 黑山军一众残兵逃入东郡南部与陈留、济阴两郡相交的边界之地,夏侯渊屯兵濮阳,曹纯领兵日夜布防,其实还称不上真正平定东郡,可曹操这么说,自然也不会有人不识趣的提出来,各自放松了几分,看着侍人把堂中的小钱堆撤下,搬了小案酒食上来。 吃吃喝喝。 今天本来预定的事项就只有吃吃喝喝庆祝大军班师一项。 时已深秋,侍人端上来的醴酒也被温过,喝下去的口感更近似于汁饮而不是酒液。张易敬了曹操、又和诸人互敬了几回,听到几个武将的话题已经转到这次出兵的斩获上,便坐回位席开始填肚子。 吃着吃着,张易案边又凑过来一个人影。 荀彧的修养决计不会允许他做出这种事,张易不用看也知道是戏志才。他避了地方,一手挡住对方伸过来的酒壶:“吃菜要紧,我今天的酒已经喝到量了,你这是第几壶?” “年纪不大,做派倒是古板。”戏志才也不勉强,看向另一边的荀彧,“文若,这可是我特地问府公要来的宜城醪,可要一尝?” 食不言寝不语,荀彧示意了一下,摆摆手,如圭如璧。 “你俩真是,一个比一个……” 张易忍不住,瞅准时机抽走戏志才手中的酒壶,打断他的抱怨:“你也少喝点吧,你这阵子里来回随军奔波,本就看着清减了一些,还是多调养几日为上。” 体会过随军的苦处,又见戏志才回来以后整个人都显得黑瘦了一圈,张易这两日便天天放任这人迟到早退,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又总摸鱼到临近宵禁时分才回,可现在看起来,有些人果然不能放纵。 “难得放松几天。”戏志才的嘀咕声淹没在对面夏侯惇的大笑里,“说起来,子恒,我昨日在县内一户人家中看到了一种叫火炕的东西,深秋寒冬夜里甚是有用,据说是你那安民曹下的流民帮忙改砌,我们郡衙里是不是也该有一个?” “已经叫人准备了,只是衙内的屋宇排布和平常百姓家中不同,需要一段时间设计火道。” 夏侯惇、曹仁几个也不知道是在闹些什么,声音一阵比一阵响,张易也不得不提高了几分音量。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荀彧家中应该也已完成了改建。 “是在前一旬建好的,又按匠人的话晾了两天。”荀彧放下筷子,点头肯定了张易的问询,“昨夜露重,家人第一次试用,于寒夜之中亦能暖如春日,确实是样好东西。” 自然是好,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前几年就叫人进行火炕砌造的技术储备……可惜就是没有早知道这东西已经在冀州北地使用开来,平白浪费了一番人力。 这年代天南地北不通,对寻常人来说几十里地外便是远方,偏远之地偶有什么技术发明也很难传开,若不是张易这次在黑山俘虏堆里多问了几句,发现有人会砌火炕的手艺,荀彧和东武阳县里的人怕是得等他回涅阳县搬来全部家当后才能用上这种过冬神器。 至于现在,那几个技术人才已经直接被张易提到安民曹里,升格成为技师,带着几队流民学徒在东郡自北朝南的到处做生意。 “你准备回东郡了?”宜城醪被抢,戏志才抱着张易的醴酒不放,很快错了重点,“定下时候了吗?” “还没有,不过大概就在这两个月。” 前几个月送出的信件终有回音,虽然姜氏在信上把家中近况写的一片静好,但张易用头发想也知道那都是套话。更何况,别看豫、荆两地眼下风平浪静,天知道底下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夜长梦多,张易打算等这阵的战后收尾工作结束就问曹老板借队护卫回家接人。 顺道也可以看看豫、荆两州如今的真实情况如何。 想到这里,张易转头看向戏志才:“我此行当会经过颍川,志才可有书信需要带送?” “无。”戏志才干脆利落的摇摇头,“若是方便,子恒到时就给我带两壶襄城陶家酒肆中的青酒吧。” “我记下了。文若如何?” 张易这句原本只是随便问问,谁都知道荀氏一族已经全族搬至冀州,可没想荀彧却是出乎他意料的点了头。 “彧实有几封信要寄于颍川友人。子恒定下出发日期以后,且请告知一声,我到时提前将信送来。” “好。” 见张易应下,荀彧道了声谢,开口还要说话,却被堂中突起的一阵鬼嚎声打断—— 心思没在宴上的张易、戏志才两人跟荀彧一样齐齐都是一震。 一个激灵抬头看过去,张易发现嚎声来自曹仁。这位老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闭目摇头抑扬顿挫嚎的起劲,而夏侯渊、曹洪几个敲着碗碟给他伴奏,已经坐到下边来的曹操也摇头晃脑满脸欢乐,连堂外树上的一对飞鸟都被这群人惊的扑棱棱振翅远去。 “子廉唱的这是什么?”面对对面投来的热情邀请,张易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当是高祖的大风歌。”戏志才跟着哼了两声,哈哈大笑出声。 ……好的,对面这几个家伙包括曹老板在内大概都已经喝上头了,他身边这个也是。 当他没听过大风歌吗? 但凡多吃几口菜,曹子廉也不至于有自信在外人面前亮嗓子。 眼见戏志才已经舒展身体走到堂前手舞足蹈,张易和荀彧对视一眼,无奈跟了上去。 无奈之余,亦为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少 3瓶;小道童今天炼丹了吗 2瓶; 看到有关于更文时间的问题,一般都是晚十点,然后一般日更,偶尔请假的话会在最新章的最新评论(当时)下留言~ ——因为还没攒出加更所以最近几天很严肃的本章说。 第32章 郡南诸县 赶在立冬之前, 张易向曹老板提出了回乡的请求。 秋收计赋的工作已经结束, 战后的安民迁土一切顺利, 正好趁在这段相对清闲的时间里把家里人都迁到东郡,日后也能安定下心。 “这时候出发, 应当正能在大雪封路前回到涅阳?” “是。”张易点点头,“一来一回约莫两个多月功夫, 回族里过一个年。” 曹操先前便曾听张易说过这事, 此时自然无有不允:“冬日天寒, 子恒这次路上可要多做准备。我让元让派一队人护送你回去,到时代我与令堂问好。” “我在文若那里多借了两辆马车。”张易也为这点感到头疼,但总不能再拖下去。按曹老板目前的事业进度, 怎么都还得等上个六七八.九年才能等到他势力范围扩展到荆州的那天。 另外, 还有一个潜藏的隐患—— 聊了两句南阳如今的情况, 张易顺势一拐,推己及人的把话题拐到曹操的高堂妻子上。 徐州牧陶谦手下杀死曹嵩以至曹操愤而挥师攻伐, 屠尽满城, 这事实在是太有名了。如果能提前把曹嵩接来东郡,这桩公案十有八九便可以回避过去。 剧透不能,但张易劝的很认真。可惜,还没说上两句,他就见曹老板脸上露出了一副纠结为难的神态。 “不是我不想把家父接过来, 实是……”曹操苦笑了一声,也不介意提及自己的家丑,“因当初决意在陈留招兵买马, 起事讨董,我和家父闹得几乎形同路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眼下我小弟奉他在琅琊避世,却是看不上这里的。” 要不是惹火了他老爹,他这两年也不用如此苦哈哈的过日子,还需要子廉、卫兹他们接济。 琅琊……这都跑到黄海边了? 搜找了一下自己的脑内地图,张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曹嵩这是比他还能苟,若没有曹操和陶谦交恶这一出,对方在那犄角旮旯里待着,还真是大概率能躲过各场天下乱战。 “曹太尉避居琅琊倒也合宜。只是徐州牧陶谦敌友难辨,青州刺史焦和又是个无能之辈,一旦到时青州生乱,还请曹公早做准备。” 青州局势早在他们一批批接收青、冀流民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青州变局就在眼前,琅琊郡与青州接壤,张易也只能这样委婉提醒曹操注意此事。 走出堂内,便是一阵冷风灌袖。拿到了假条的张易没心思再去公衙里干坐,回到后衙的住处,遣胡黑去找了一趟荀彧,自己对着单子最后清点起这次的行装。 寒冬将近,什么都要多准备一些,尤其一路上的情况、族中眼下的情况不知道如何。若是南阳实在被袁术祸害的不成样子,进一步,张易已经做好了劝亲长将全族都迁家东郡的准备,退一步,家里那些匠师雇工和十几年积攒下来的牍卷一定要搬过来。 “郎君。”胡黑从门外进来,“荀君说他晚上会把东西送过来。” “好。”张易点点头,犹豫了一瞬,看向对方,“这次回乡以后,我应该很久都不会再回去,你考虑一下,是愿意继续跟着我还是回家侍奉高堂。” “小人愿意跟着郎君……如果郎君还需要的话。” 胡黑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答,只是最后的语气有些迟疑。先前郎君虽为士族,仍是白身,他鞍前马后的能帮上不少忙,可现在郎君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能做的事也越来越少…… 胡黑一向少言寡语,张易有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听到对方的应承,他还是不由得松了口气:“那你这次可以问问家里人愿不愿意东迁。” 自陈留以来,他的一应内务胡黑都处理得很好,张易也是真不想再换个人来重新磨合。胡黑主内,商诚主外,便是他用的最顺手也最放心的两个帮手。 说起来,他当年救下商诚,却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投效于他,正好他之后会有许多产业经营上的事需要人来代管。 在纸上记了几笔,张易收拾好东西起身:“带我去看看行李收拾的怎么样了,把书架左上的那几卷地理志都拿上。” 路途漫漫,也只有自己多找点事做才能打发时间。 * 五日,通胜卜宜修造,宜出行,忌嫁娶,张易从东武阳出发。 张易本来是打算早两天出发的,可最近戏志才莫名其妙迷上卜卦,硬是卜出来这阵前后几天里只有今天适宜出行。几番辩驳,他敌不过戏志才的满口胡言,便只好从善如流的改换了一个日期。 幸而,一连几日阴雨,到四日下午却开始转晴,等到五日出发,连着三天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张易一路顺顺畅畅的到了濮阳。 虽然如今稍显破败,但濮阳城仍是郡南大县,夏侯渊领两千兵马驻扎城中,既是为了维持郡南秩序,也是给还在韦乡等地的曹纯一路压阵。 几经兵祸,城中凋败,濮阳城给人的感觉明显要比东武阳沉寂很多,城门查验的兵士满身披甲,街上行人寥寥,一些土墙上甚至还残留着暗褐色的不祥痕迹。张易在城中转了两圈,有些后悔没有投宿到新阳里去。 即使是流民们在长阳里基础上改建的新阳里,其坊间风貌也比濮阳城中好上不少。 听到张易的这种疑问,夏侯渊叹了口气:“我也正为这头疼呢,可是没办法。” “前月刚打下城池的时候要好一些,可后来原在旧衙里当官的那几家跳出来,每天轮着番到我面前找事。我按府公说的扣了几个,审了几个,总算没人再敢出头闹事,可城中的气氛就一直这样。” 这件事张易倒是知道,对方前阵子为这个问题连发几封奏报到东武阳,荀彧还因此不得不在安抚郡北各族上多费了番力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黑山军把郡南大族割了一大批,但也总有些零星力量残留,只能慢慢消化。 “好了,且不提这个。”年轻人就是经见的少,见张易陷入沉默,夏侯渊大手一挥,给他的车队里多加了一支人马。 “黑山残部眼下还没剿尽,韦乡、匡亭这些地方都不太平,子恒你最好先往北绕一段,然后再转向西进,一路务必小心。” 谢过夏侯渊,张易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以后上路的时候按行军标准先设一路前锋。 濮阳城旧衙颇大,只是跟这座县城一样显得冷冷清清,张易在夏侯渊那里用过飧食,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座原本该是郡衙的大院。与东武阳县衙相比,这座大院的布置明显看起来宽阔很多,后衙正中布着一处水道,四下里俱是常青乔木,夏侯渊麾下的人占了一角,衙里的十几个吏员占了一角,剩下的大片空屋紧闭,到处都有兵卒侍卫。 不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 “这位……上官。在下格允,表字元新,忝为曹佐,不知如何称呼上官?” 张易早就注意到有响动的那几间房内一直有人暗戳戳的注意着他,却没想到最先跳出来的居然是一个满脸紧张的年轻人。他做了个自介,拦下警惕的胡黑,好言将这位格曹佐请进自己客房内。 两人坐定,张易发现对方好像更紧张了。 “想来格曹佐是有事要与我说?” “是,是。”想到乡里乡亲的哀怨忐忑,格允深吸一口气,“下官想问督邮,自太守收回濮阳、白马等地至今,郡内不断将青州流民迁来此处,可否是我等乡人有什么地方惹得太守不满?” “……嗯?” 面前这个年轻人的问题实在出乎意料,张易愣了一瞬才摸到他的思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你我年岁相近,我还是唤你元新好了,元新何出此言?” “许多乡里都住进了流民,下官知道那些都是已经荒下来的地方,但别州流民可有屋土居住,有郡里发放农器粮种,我等郡南之民屡遭贼匪洗劫却无有郡内扶助,此岂非不均也?”格允豁出去一口气说完,紧张的等待着张易的反应。 “元新谬矣。”张易一边说一边摸了把自己的良心,庆幸这时候还没什么测谎仪,“观曹公自来到东郡后的一言一行,元新觉得他可是一个爱民之人?” 格允想了想,点头。 “元新为濮阳官吏,所爱所护者为濮阳乡民,曹公为一郡太守,所持却是兼济天下之心。青州疲敝,流民四散,无家无业,故曹公尽力安抚流民;郡南为乱军所占,日受其苦,故曹公尽力引兵退敌,这点上都是一样的。” 张易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格允的表情:“流民虽然无家无业,但他们自进入东郡以来就一直自食其力,以垦荒工役为生,修渠平路无数。这一点,元新可以随意询问郡北乡民。事实上,不止如此,夏侯将军麾下此次击退贼军的兵马里也有不少青州士卒。曹公怜流民坚忍,所以才选了几处已经荒废的里乡给他们立足,他们的钱粮都是他们挣到的。” “再说郡南乡民,曹公亦是怜之,只是黑山军势大,把他们赶走容易,把他们剿清却实在困难,更别提追剿到他们劫获的财物。这一点,元新想必应该也知道?曹纯都尉至今还在韦乡等地追击贼军。” 看到格允再次面露羞惭的点头,张易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看来元让他们缴运战利品的行动做的还是很隐蔽的。 虽然如此,张易还是打了个补丁,无论是兵马耗费还是抚恤伤亡都需要大笔花钱,府库一时大笔支出,偶有的缴获也全填了进去。 “已经做到这种地步,曹公还减去了多项杂税,郡南乡民却没有感觉自己受到郡内爱护,或许是底下小吏办事不力,或许是曹公的心意受到扭曲……” “非也,非也,是我一叶障目,万望督邮海涵!”格允窘迫的脸都红了,连连顿首。 “元新这是何必!小民艰难,正有元新这样仗义忠心之人,才算有一可申之处。至于上下传达不力,这不是曹公的责任,这却有我的错误。”张易在心底唾骂着自己的虚伪,面上却再诚恳不过。 “原先也不曾说过,但我已奏请曹公,之后会逐渐将流民引到郡南来兴修水利,营建工坊。到时候我还要请元新帮忙上下协调,好教尽量能让乡民们满意。” “允代郡南乡民多谢督邮,多谢府君!” 作者有话要说:青州本来也是块好地方,sr等级开局,可惜刺史焦和跟冀州的韩馥一样根本没想过上牌桌,理政又很有南北朝名士风范,好清谈好巫祝,黄巾都闹得漫山遍野了还不理军务不设抵御——没有侦察就等于没有发现敌人就等于没有敌人——于是整州就这么硬生生萧条了下去。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酱油白送哒t_t 66瓶;蹦哒的五花肉 26瓶;二少 3瓶; 第33章 路见之景 在濮阳城多待了一天, 张易继续启程。 自决定出发以来, 一路上东一下西一下的耽搁了不少功夫, 再度启程时,张易便让队伍加快了几分速度。 连年混乱, 西行的路况一段比一段糟,加速行驶的马车在大大小小的土路上一颠一颠, 颠得人只想弃疗躺平。 张易躺平了。 “郎君, 前面是松丘亭, 要歇一会儿吗?” 胡黑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张易揉了揉被颠得发胀的脑袋,支着身体坐起来, 应了一声好。 这两天对方问他最多的话就是要不要休息, 大概是看出了的他心绪低落。不过, 不管面对什么情况,张易都不会拿自己的身体来折腾, 更何况他这回只是因为格允的事闹得有点心累而已。 濮阳一战, 黑山军大半年来搜刮自民间的钱粮财物尽数被曹军缴获,可这些钱粮必须用来填补郡衙岌岌可危的财政。面对格允的询问,他不仅将真相瞒的严严实实,还拐着弯的趁机蒙骗对方收拢民心…… 张易这两天回顾当时场景,觉得自己的应对妥妥可以打一个高分。 可他以前明明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官僚。 他就是在用郡南百姓的损失帮扶青州流民, 夯实曹营势力没错。 他甚至在第一反应下,毫无迟疑的做下了这种颠倒黑白的、所谓顾全大局的事情。 为了大局,一定的牺牲是必须的, 所以钱粮最重,民心次之,而事实真相最是虚无缥缈。如果真的把所有财物还归原主,曹营上下万余人撑不到明年的田税赋算就得统统去喝西北风,而那时,郡南几万户百姓里又有几家会倾囊相助? 人财两收,黑锅送人,一箭几雕,政权巩固,眼下的郡南局面才是最稳最好的结局,只等格允活动开来,想来濮阳城内的紧张气氛很快就能消弭。 道理他都懂…… 张易跳下马车,在瑟瑟寒风里打了个颤,打量了两眼面前的松丘亭,皱起眉头:“这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见亭长?” “禀督邮,此处驿亭已经荒废许久,我们在周围侦查过一遍,方圆五里皆不见人烟。” “可是最近有大军经过?” “属下并未发现附近有行军痕迹……” 刚问出来就发现这是个蠢问题,张易摆摆手,小心的踏着台阶走进亭内。松丘亭外的水井还能用,亭内的地面、四壁上尽是一片片湿漉水痕,显然是被先行的队伍打井水清洗过一遍。即便如此,张易也能在角落里看到一些残存的厚厚积灰,显示着这里确实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衰败到如此程度的驿亭,好像还是我们这一路以来第一次遇到?”东郡、陈留两郡内一切如常,司隶河内与两地相比萧条许多,常常大片大片不见人烟,但位于各路要道处的驿亭却大半都还能正常运转,没有一座是像临近颍川的这座松丘亭一样被彻底废弃的。 兵卒们已经纷纷下马四散松快起来,张易问的是正跟在他身边的胡黑,不过他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四下里看了看空荡荡的亭内,随意找了块干净干燥的地方铺席坐下。 连日行来,他们已经快到颍川地界,袁术的地盘之下。昔日河颍繁华,如今荒凉一片,虽然早从荀彧那里听说过颍地连番遭受兵劫的情况,但现下真正目睹,张易仍是有些戚戚—— 透过被顶起的窗格,他能看到松丘亭左右景象。驿亭左边是一大片连绵的荒田,细长的田埂伏在地上交错相接,田地间枯草丛生,裸露出来的泥土表面是历经风霜磨砺的灰黑颜色;与之相对的,驿亭右边,几间土屋隐隐从远处的枯树林后边露出一角,应该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曾经应该是一个小小的村庄。 收回目光,张易看向胡黑:“我们还需几日才能到达新郑?” “按现在的速度,只要一日。” “等进入颍川以后大家必须分散行动,免得被此地太守发觉。”张易的眉头皱了一瞬,旋即松开,“先进新郑,看看那里城内的情况如何,然后我们即刻南下长社。” 虽说荀彧要他代交乡友的书信着实不少,但他也极善解人意的将那些书信统统分做两堆,只需要他跑上两个地方就能全数送出,一为长社钟氏,一为许昌陈氏,倒也不必要绕上多少弯路。 长社钟氏,祖辈高行,党锢清流,许昌陈氏,自陈寔陈太丘起海内闻名,再加上荀氏的荀淑荀神君,三家便占“颍川四长”之三,张易几乎就是听着他们的名声长大的。饶是一直对荀彧的交游广阔有所印象,这次点清书信,张易还是不由得为对方的豪华人脉圈震惊三秒。 不过也对,毕竟荀彧自己也是颍川大佬圈中的一员,或许是因为平日里处得融洽,张易时不时便会忘记这一点。 荀彧乡友,许昌陈纪、颍阴郭兴、长社钟演……一堆信简的封名或耳熟或陌生,其中一个却是最如雷贯耳又最默默无闻——阳翟郭嘉。 说如雷贯耳,是因为张易上辈子不止一次被人塞过他谋人谋心三国第一的安利;说默默无闻,是因为张易这辈子至今小二十年都不曾听闻过对方的名声。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张易实在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私开竹简看看荀彧会给对方写些什么的冲动。 张易记得郭嘉是在戏志才去世后才被荐到曹营里来的,可他时常给戏志才诊脉,怎么看怎么不觉得他会是个短命的迹象,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还能在曹营看到这位鬼才吗? “郎君,热水。” 亭内灶间还剩着小把木柴,胡黑一边听着张易的计划,一边麻利的翻出铜壶架起一个火堆。烟火升腾,室内平白添了几分燥意。 思绪被打断,张易呼了口气,道了声谢,起身关拢两边的窗格。 “我来看火,你去找禹康他们问问要不要进来歇一会儿。这两天天气不好,我们过会儿要加紧赶路。” “是。”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打折歇业。 明天努力粗长。 昨天搞得太晚了,苦哈哈,大家晚安qwq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心有铭刻 94瓶;岚帝亚 5瓶;灰长裤、远去的铃铛 3瓶; 第34章 回到涅阳 又是一年新雪时。 早上起来就见庭院里铺了一层薄雪, 北风啸啸, 姜芸立刻打消了前天定下的今日去集市采买的计划, 左右家里如今只有两个未嫁女儿,正旦里也不会有什么亲友特意上门。 若是阿易在家, 倒应该去郑家、艾家拜访一二,那几个年轻人这两年来照顾她们不少。 想到这里, 姜芸轻叹一口气, 放下苇帘, 往暖炉中又添了一份炭火。 “夫人,热水来了。” “阿胧、阿胭他们都起了吗?” “已经起了,夫人。婢子过来的时候正见二娘子带着三娘子踩雪玩, 不过很快就被喊回屋了。”婢女放下怀里的小水瓮, 一边回应一边服侍姜氏洗漱, “俞媪正在厨下准备朝食,夫人到时想在哪里用餐?” “就在这儿吧, 天寒地冻的, 让李氏自个照顾好孩子。”姜芸犹豫一瞬,还是改了习惯。她和李氏的关系这两年称得上一声融洽,可随着阿胭年岁渐长,对方三天两头就要来探问几句择婿的事情,活像是她平白要耽搁女儿似的。 都是她那好儿子给她找的麻烦! “墨团那里怎么样?” “婢子早上去看过, 还在睡呢,傅老丈给它做的窝棚极好。” “等它听到响动就会过来的。”转到这个话题,姜芸脸上终于松动了几分, “过会儿上餐的时候别忘了拿碗碎肉过来。” 婢女抿了抿唇,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夫人最近市上的肉价几乎是翻着倍的往上涨,可夫人向来看重那只黑狗…… 她小心地应了一声。 张易不知道自己家里快被一只狗吃穷了,遥遥看到熟悉的涅阳县城墙出现在视线之内,他抹了把脸上的细雪,长出一口气。 总算快到了! 颍川、南阳这一路行来,路上所见把张易的侥幸心理击得一干二净。两地皆是大郡,世家豪门无数,他本以为他们多少能在兵锋下保住几分当地元气,可事实上,整个颍川境内,松丘亭那样的景况竟是成了常态,大片良田被人废弃,几十里内不见人烟,铠甲生虮虱,白骨露於野,只有有兵马驻扎的几座大县内外还聚集着几分人气,却也到处惶惶—— 长社钟家的主事人钟繇如今陷在长安城内,族坊内只有几家老幼留守,陈家相比要好些,但许昌破败更甚,他们已经搬到了颍阴暂居,看上去跟普通小姓没什么两样,让张易一顿好找。 万幸,南阳的情况比起颍川还是好上一些。 或许是因为颍地盛文风而南阳多游侠,也或许是因为袁术、孙坚一路前期的驻守,南阳诸地虽然同样冷清,但还保存着一股生气,还有百姓四下里为生计奔波。 “督邮,外面冷,你快坐进去吧,很快就能进县了!” “没事。”张易眯着眼远眺,大袖半掩住口鼻,“我好像看到了几个熟人。” 即使是在雪天,涅阳县城的城门口也热闹得紧,行人寥寥,但一会儿功夫便有两批快马奔出县内。 自进入涅阳地界,张易便让胡黑带着小批护卫先回其乡里安顿下来,他则带领另一批返回家中,驾车的人随之更换了人手。颍川境内还好,刘表治下的南阳郡内外松内紧,每次出入县城都要盘查一通,先前有胡黑应对,这时张易只希望不要再生波折。 两年未归,乡音无改,守门的县兵应该还记得他这张脸? 看到城门守卫投来的惊讶视线,张易露出一个笑容。 “张郎君怎么回来了?怎么在这时候回来?这时节的路可不好走——”中年汉子挎着腰刀迎上来,脸上又惊又喜,一把拍开旁边的小兵。 “林城卫别来无恙?”张易笑着示意护卫们拿出验符。 “都好,都好哈哈哈哈,郎君可好?”发现张易还叫得自己的名姓,林城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这小子是外县新进来的,不识得人,郎君勿怪,哪里用得着查您的符……” “无碍,按规矩来是应该的,这几个是我在外地招的护卫。” “哎哎,郎君放心,很快就好。”口上说的爽快,手上动作更快,林城卫一一看过符传,很快叫小兵让开道路,“最近听说到处都在打仗,上边管得严,郎君别叫他们乱跑就行。” 谢过城卫,一队人进入县内。 目送几辆马车走远,平白挨了一下打的小兵凑到林城卫旁边:“队长,这又是哪位?” “益安坊张家的五郎君。”林城卫缩着脖子跑回避风处,白了对方一眼,“再有下次给我看清楚点,人家可不是一般人,从小就在县里里里外外做事的。” 就是不知道这位现在怎么回来了? * 写歪了结尾一笔的酒旗,路口处高大常青的枇杷树,以及表面上刻着道道勒痕的石敢当,张易一路回到族坊,只觉得这片地方好像从来没什么变化。 天寒地冻,坊间几乎没什么人在外活动,唯一迎接这支陌生车队的只有大大小小的犬吠声。张易指挥着车队在自家门前停下,怎么听怎么觉得叫得最响亮的几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几位这是……子恒?” “从兄。”循声望去,张易对上对面青年一脸的意外之色,笑着抬手行礼,“是易回来了。” “怎么也没有提前捎封信来,我还在想是谁来拜访叔母一家。”青年回过神,正有满肚子话想说,却见易弟身后的院门被一下从里拉开。 “子恒你且与叔母团聚,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是,还要多谢从兄一直看顾我家。” 离归家只差一步,更没心思在风雪里傻站,张易对这种体贴的感激简直无以言表。他朝对方拱拱手,又朝门后惊呆的俞大笑了笑,甩手将安排车马的事情丢给他,匆匆大步跨进门口。 “阿母,儿回来了——” 后院,姜芸手一抖,下意识地急忙按住掉落桌边的铜镜,就见原本只是蹲在廊下大声吠叫的墨团四足矫健的奔了出去,吠声越发响亮起来。 “这是、是阿易回来了?” 婢女香兰满脸喜色的应道:“是郎君的声音!” “快跟我出去、不不,你先去厨下要瓮热水来,再赶紧让俞媪做份新鲜的汤食!这么冷的天,他可真是,真是!”姜氏一边说一边脚步匆匆,嘴上不停埋怨,脸上却尽是喜意,连腰间叮当乱缠的环佩都顾不得看。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前院,就见她已有两年不见的亲子正坐在堂中卡着墨团的前肢不放,一人一狗相视而瞪。 “阿易你这是在做什么!快把墨团放下,过来让阿母看看……有几分你阿耶的样子了,像是长高了些?脸怎么这么冷……可怜我儿……” “阿母,我挺好的,真的,只是连赶了几天路有点累。”张易忍耐了片刻,终是在姜氏的泪眼攻势下再忍不住,尤其脚边还有个旺财凑热闹。 “我身上脏,阿母你别抱了,家里可有能沐浴的热水?” “知道你要这个,我已经叫人去准备了。”姜氏依旧拉着人不放,横看竖看看不够。 上一次母子通信已经是快小半年前的事,这小半年来她无一时不在想自己的孩子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在外吃苦,有没有在外想家。如今终于见到真人,教姜氏一时怎么放得下手?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配方,张易无可奈何,揪了把旺财的后颈肉。 这狗也是笨得很,一开始居然没认出他这个主人,狗胆包天的朝他汪了好几声,连旺财这个名字都不认了。 “你别招惹墨团。”旺财不发声,姜氏却忍不住替它开口,“你一走两年,它自然认不出你这个原主。至于这个新名字,是阿胧她们起得,哪家郎君养宠会像你似的起那样的俗名?” “阿母说的是。” 只要能把姜氏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出去,她说什么都对。张易应和了几声,感觉对方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阿母,这次跟随我一路过来的还有两什护卫,一什我暂且安置在胡黑乡里,一什随我归家。这两支人还要托阿母帮我照顾一二。” “家里哪能安置下这么多人马……我去问问你伯母,她家的院房比较空落。”姜氏犹豫了一瞬,点点头,又问出冷静下来以后最关心的问题,“你先前信里说等东郡稳定后就把家里人都接过去,现在可到时机?” “东郡那里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接阿母过去。”张易撸着旺财的狗头肯定道。 虽然回来的目的不止接人一个,不过其它的就不用跟姜氏再说。 “阿母,你跟我说说这两年郡内发生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失败的过渡章。 我记着的我还有两次加更,算上这次两次半。 有事烧纸:) 郭嘉没那么快出来,他这段时间刚在袁绍那溜达完一圈,跟隐士一样把自己藏得很好。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宰治 10瓶; 第35章 亲友朋交 迁家之事不急于一时, 南阳如今的情况才是张易所关心的。好在, 能稳坐荆州多年, 刘表在施政上确有其过人之处。不过把南阳从袁术手里拿回没几个月,他迁治襄阳, 减半税赋,招抚大族, 更替官员, 几番政令下来将郡内安抚的一派太平。 这也让张易说服族内迁宗东郡的成功率直线下降。 作为南阳本地士族, 张氏虽没有像襄阳蔡氏、庐县蒯氏那样一飞冲天,却也很快从袁术的肆意征敛中缓过气来。族中子弟陆续入仕,主枝扎根涅阳靠近州府, 一支分与长沙, 一支进入桂阳, 而张易这个离经叛道跑去外州的子弟……眼下只能算是后备力量中的后备力量。 人微言轻。 张易已经有一阵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若说族内亲长不看重他,他是唯一一个在这年纪里就能参与族老议事的小辈, 但若说看重, 他的建议在议事中又基本少有人听。 “若不是你执意要投别处,叔祖他们或许早已为你谋划好出仕郡中的办法。” 为准备旦日祭祖之事,张暄从宛城返回。此时听到张易的感叹,他一边笔下忙碌不停,一边不认可的瞥了他一眼。 “袁将军东归, 如今这位刘荆州乃是当世长者,爱民养士,据地千里。与之相比, 子恒难道还是更看好你那曹太守?” “大兄当是知道我的,何必再劝。” 张易应了一句,懒洋洋的半趴在案角,伸手帮人磨墨。 刘表或许很好,但曹老板更好。且不说这两方之间到底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曹操身上还真让张易感受到了一些大概可以称之为人格魅力的东西—— 褪去青史上的光环,对方胸襟开阔、自成丘壑又不拘一格,他偶尔冒出点什么出格的举动想法,对方也能全盘吸收,言谈间快速切中利弊,相处起来轻松诚恳,让人打心底里想帮他成事。 反正张易是服了,不知不觉间就在曹营里上下操心到现在。 “子恒,你发什么呆。”眼见砚里的墨汁已经快被磨的不成样子,张暄忍不住伸笔撩开张易的手,“你家一应的年节事物都准备好了?” “本来也没有多少需要准备的。”一别两年,音信难托,张易和那些原本就是泛泛相交的南阳旧友断的七七八八,剩下的郑安几人也在前些天一一拜过,此时正是落得清闲,不比张暄应酬良多,“桃符神牌,大傩诸物,家里这两天都备齐了。” “我是说祭祖!”张暄叹气。 “迁支是件大事,虽然族老们都已应允,子恒也不可就此大意,祭祖的时候需得精心,最好能单独写篇祭文上告祖宗,跟大父、叔父他们好好解释一番决意迁支的原因。还有,你日后长居兖州,祭扫不易……” 张易:“……” 见张暄大有滔滔不绝长篇大论下去的架势,张易只得点头应是,连连拱手投降:“多谢大兄提点,易这就回去作文,就回去了,大兄且忙。” 啰嗦起来的老实人真是太可怕了。 * 祭文是不可能认真写的,但这个年却确实值得好好过。细算一番,自守孝开始,张易已有四、五年没经历过一个完整太平的新年。 两家邻近,张易顶着寒风回到自家,就见俞大和禹康两人正凑在门前忙活着什么。他走近看去,发现他们是在门上的桃木板上勾画神像,左神荼,右郁垒,黑乎乎两团丑的不行,上方挂了一条手指粗细的苇绳。 看到来人,俞大停下动作,收拾着零碎让开地方:“郎君,您看这神像还成吗?” “可。”这时候的习俗就是驱鬼逐疫的东西越丑越吓人越好,张易面不改色,“叫厨下备两碗姜汤,你们过会儿一人喝一碗,驱驱寒意。这两天可去看过谭三他们?” 最后一句问的是禹康。自归家至今,张易四处拜访,一直到最近才歇下来,却是已经很久没有关照过一路护他回乡的这队兵卒。 “前天刚去看过一回,都好着,就是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待不住。”知道张督邮不是严苛的人,禹康也不拘束,稍稍说了两句谭三他们在乡里的活动,天天往林子里寻摸猎物。 “年关将近,你一会儿跟俞大抱两坛酒,割几斤肉送过去吧,也算同庆。”说着,张易补了一句,“勿要受伤,年后我们很快就会出发。” “是,多谢督邮!”禹康眼睛一亮,当即抱拳应下,连手上沾着的墨汁都忘了。 目送张易进入庭院,两人继续挥毫忙碌,效率却渐渐有所差异起来。俞大神思不属的涂着墨块,涂两笔便忍不住瞅向旁边哼着小曲的汉子。 “老丈有事?” “啊。”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俞大吓了一跳,干巴巴的点点头,“我就是……你们都是东郡来的,是吧?” “是啊。” “那我想问问,东郡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比咱这边,是好还是坏?” 禹康手下不停,粗眉一挑:“怎么,老丈还没定下是否跟督邮回东郡?” “定了,定了。”俞大一边说,一边为难的摆手,“郎君和夫人都好,但像我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伙,怎么能走得开去。等年后郎君一家离开,我便回乡,我大儿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至于刚刚那问……我就是有点瞎担心。” “老丈一片心意,不过这点上倒真不用担心督邮,督邮在东郡可是最厉害的那撮人物。老丈是不知道……” 不知道身后有人在八他的卦,张易一踏入正院就被婢女请到了姜氏那里。冬日苦寒,熏笼散发的暖意聊胜于无,姜氏额角却渗着密密的细汗。 厅堂里挤挤挨挨没有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各种箱笼包袱铺陈满地,正是姜氏连日来的成果。 “总算回来了。阿易快来看看,这些物件里有哪些是你想留着的?” “阿母,你这收拾的也太多了。”望着满地箱笼,张易只觉得一个窒息,“阿母是不是忘了,我们只有四辆马车。” 两辆马车是要装人的,剩下两辆,再怎么改装也不可能把这堆东西全塞进去。 “像这个,这个,那些,都用不着带,大部分东西我们都可以等安家东郡以后再添置,儿不会让阿母吃苦的。” 也不知道姜氏脑海里把东郡想象成了什么样,上到笔墨简牍下到衣衫鞋履,上到胭脂首饰下到家具铜器,指挥着婢女和俞媪,她几乎把家里所有日常所需的东西都打包了起来,堆成一座座小山包。 听到张易的话,姜氏皱起眉头:“等到东郡以后是东郡以后的事,如果没有这些,我们路上怎么办?” “先前回来的路上,儿早已与沿途各家打点好到时的借宿。”一家几口妇孺,再加上门下的老少匠人,张易怎么可能没做好相关的准备? 没与姜氏提前通过气倒是真的。 发现了自己的疏漏,张易摸摸鼻尖,拉着姜氏在熏笼旁坐下,把自己的计划和准备跟她分说了一遍。虽说预计年后启程,但他们的时间不会安排的那么赶,总得避开大小寒天最不利外出的时候,行程也不会那么快,尽量每天都能在县乡或者亭驿中投宿。 “阿母可以多带些首饰衣衫,取暖用的手炉也可以多带几个,其它东西实在是用不上的。” “那、那我难道就把它们全放在这里?这也太可惜了。”在张易的劝说下,姜氏的神情明显安定了许多,但仍极是不舍。 “不可惜。屋宇田地到时都将托给族中,这些杂物又算得上什么。除非有阿母心爱之物,不然这些就都分了吧,也算是遗泽他人。等到了东郡,儿再给阿母买新的。” “……那我明天去问问你三叔祖母。” “还有家里的雇户和俞大他们。”总之,该扔的扔,能送的送,轻车简从上路,决不能让车马在半路上被行装压垮。 姜氏再次忙碌起来,张易松了口气,避让到一边看着几个女人到处折腾。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侧院那边家里另外几个人的情况。 除去在他回来的第一天相互拜见过一面,他与侧院再无交集,也不知道李氏和他那两个妹妹有没有做好迁家的准备。 “还有旺财呢?它平日里这时候早应该蹦跶出来了。” “我让阿李暂时把它带走了,要不然尽是添乱。至于阿李她们几个,若不跟着走,还能去哪?”说到这里,姜氏横了张易一眼,“等在东郡定下来以后,你赶紧给阿胭牵一门婚事。你们几个的事一日不定下,一日教人心烦。” “我知道了,阿母。”听得姜氏话音不对,张易满口应下,随即便找了个由头回到前院。 被姜氏扫荡式的收拾了一通,又逢年关洒扫,此时的前院整个干净冷清的惊人。左右看看无事可做,张易钻进书房。 这里是姜氏唯一没有动的地方。一堆堆资料堆在墙边,正等着它们的主人整理。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有看到昨天的请假条。 白天捉虫,公子一称改郎君更合适,于是张公子就成了张郎,张郎君…… 我在张郎的支配下陷入了贤者时间。 以后尽量避免连名带称,实在不行就张君、张公qwq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方 3瓶;随玖 1瓶; 第36章 忽闻战报 腊祭前日, 起傩礼, 炬火彻夜不休, 众民绕城相随,驱除瘴疠疫鬼。 傩毕, 正旦大祭,新旧相接之日, 田猎禽兽以祭先祖, 聚族宴饮。 除去驱傩祭祀, 张易小时候还常能在正月里看到各色乐人戏子的表演,有时是在族里的大宴上,有时是在县里的几条主街上。可随着连年战乱, 今年的正月新节上却没了这群人的身影。 节后, 又等了大半个月, 等到连绵的阴寒天气过去,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候。 长亭送别, 或许是知道这一别之后以后再难相见, 张易在县中的同辈亲友几乎全来了,倾酒祭别,好半晌才依依惜过,车马起行。 来的时候只有张易一人,眼下离开, 却是几辆马车都塞得满满。门下各家有像俞大那样自请留下的,也有傅老丈那样决定举家跟随的,人数比张易一开始预计的多出小一倍。 这意味着他们行路的速度也被大大拖缓慢了。 马车里挤满了人, 张易宁愿选择裹严实点骑在马上被冷风吹。最后挥别众人,他束紧裘衣,策马小跑跟上马车。女眷乘坐的车辆被安排在车队中间,张易一路追上,正好与车窗里探出来的小脸对上眼。 “大兄!” 女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细,满满都是兴奋,张易戳了下小妹的脸颊,示意她赶紧缩回车厢。明明车厢外头尘土飞扬,探头出来只能吃到一嘴的灰,偏偏还高兴地像什么似的。 这时候大概也只有小孩子才能没心没肺乐得开心,张易都已经听到车厢里对她这般举动的训斥声了,听声音像是李氏。 小姑娘缩回身子乖乖坐定,张易和车内的姜氏打过招呼,夹紧马腹跑到最前方。两什护卫中的小半人都在前头清道探路,车队这边的领头人是禹康。见对方要降低速度来配合自己,张易连连摆手,示意他照旧行事:“今天预定是在哪里歇晚?” “定的是二十公里开外的平波亭,因为您说一切安排尽量以安稳为主……” “不错。”张易点头肯定了一句。 此至东郡一路遥远,满车的人又以妇孺老弱为主,要是万一路途匆忙休息不好有个头疼脑热,半道上能把人愁死。与之相比,快点慢点都不重要,只要能安安稳稳的回到东郡就是最好。 “督邮放心,我会让兄弟们都打起精神的。” 禹康说是这么说,做也是这么做的,同来时一样将众人一路的起行歇息安排得无不周到。自涅阳行至堵阳的七、八天路程下来,姜氏、李氏一干人的情绪彻底恢复安定,多少都习惯了这种白天在马车上颠簸,夜晚在厩置、在驿亭或者在张易故交家中投宿的生活。 眼见众人适应良好,张易松了口气,心里的担忧终于放下大半。大批人马的行动在南阳郡中颇受约束,等再有两天跨州进入颍川境内,他们一队的行动便可以自由很多。 离两州相交处的叶县尚有三十余里路,车队这晚仍是歇在驿亭,张易巡过一遍各家的安顿情况,正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就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正是今天白天负责探路的两个护卫。除去他们,原本应该和他同房休息的傅老丈等人皆不见身影,只留了一个禹康和地上的铺盖。 烛火幽幽,看到门口的张易,禹康忙让开地方:“督邮,谭三他们几个探路回来有事要禀,我就先让其他人避开了。” “何事?” 张易看到屋里的人员构成就知道不对,皱起眉头。如果是一般的小事,他们绝不会做得如此郑重…… “你说什么?”听到护卫的禀告,张易一时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前面有大军行进的动静?” “是,我等是在叶县城南的祟丰里打听到的消息,来自几个从颍川逃过来的流民。他们说昆阳县内前两天有一支大军扎营,看方向是从颍川郡北而来,不少于万人。”见张易面露惊疑,两个护卫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报上他们探听到的详细信息,“那几个流民于三日前在昆阳附近,若消息属实,那支大军现在应在舞阳一带。” “督邮,我们是否要避让一二?” “不必。”张易一边在心中勾勒大军路线一边摇头,“我们离叶县尚有一段路程,等行经昆阳之日,怕是连大军的尾巴都不会见到。辛苦探路的兄弟们这几日多放十里,小心行事。” “另外,尽快派两个人去涅阳报信,拿上我的帖子。” “是!” 护卫们领命退下,没过一会儿,先前避让开的傅老丈等人便陆续回到房中。张易安抚了一下众人,熄灯躺下,脑子里却不停转着那支大军的消息。能大摇大摆一路横穿颍川,对方显然是袁术手下的军队,可是……袁术为什么就盯准荆州不放? * 张易在琢磨袁术的思路,几百里外,曹操帐下,接到袁术麾下孙坚一路兵马动向的信报,众人心中也是为之一松,纷纷议论起来,心直口快如曹洪者更是拍腿叫好。 “且让那孙文台先和刘表斗上几场,要不然我真担心子和他们!” “是,袁术承受不起两面开战的代价,但子和那边……若是张太守肯帮忙就好了。”夏侯惇口中的张太守指的是陈留太守张邈,昔年他们在陈留起兵讨董,便是与张邈等人合作一路, “陈留离豫州更近,孟卓也有他的难处。” 想起至今还没能剿尽的黑山军残部,曹操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次会议的重点不是这个,他瞥了眼左手边空荡荡的第一个座位,一边向其下的荀彧示意,一边将两封信报递给右手边的曹仁。 两封信报看上去有着明显的差别。 “这两封消息一封来自袁绍,一封来自青州的探马。”荀彧在众人传阅信报时开口解释道,“来自袁绍的这封,讲的是公孙瓒又欲南下攻冀,陈兵于冀北之地,望府公协助戒备豫州袁术的动向。至于青州这份,是关于黄巾乱民的消息。” “如今青州境内黄巾群起,聚而啸之,三十万乱民声势浩大。乱民主力盘踞在济南、乐安一带往西北方向行进,极有可能乘势西进侵入兖州,我们必须要防备起来。” 青州动乱的消息堂中每个人都不意外,他们去年一年接收的万余流民里有十之七、八都是青州百姓,只是这个数量还是将所有人震住了。 曹操环视一眼,开口:“我已向泰山郡应太守和刘州牧去信。到时候无论州中应对如何,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封封信报,封封传递的都是金鼓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最讨厌铃铛、nice葵 1个; 辜负了两位看官的打赏,趴地。 今日份杂七杂八:刘备任平原相时据说把平原郡治理的很好,但是同年,青州黄巾一大票攻打冀州的渤海郡,想从南往北攻渤海必经平原,我不是很能想通这时候盘踞了一大票黄巾的平原会好到哪里去…… 他这时候算是公孙瓒部下的部下。 另,在渤海(冀州属地)抗击黄巾的主力是公孙瓒,为什么呢?因为二袁相争时公孙瓒的一个弟弟在袁术军中被袁绍的人杀死,公孙瓒远交近攻准备报复袁绍,袁绍飞快的把公孙瓒另一个堂弟任命为了渤海太守以作求和,于是这个渤海太守愉快的带兵带地背叛袁绍投到他哥阵营里去了…… 我也不是很能想通袁绍下这个任命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或许袁绍那时候已经预见到了青州黄巾会来攻打渤海,害怕左右受敌,于是灵机一动,送地与人,让北边的公孙瓒和南边的黄巾军相约渤海,自己隐居幕后成为最大赢家(。理道有很是不是 第37章 青州动向 一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一个多月, 当他们终于踏入东武阳地界时, 路旁田间已有辛勤的农人在垦田翻土, 准备春耕事宜。 眼见东武阳城遥遥可见,张易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回头看了眼车队,又看了眼身旁的带甲骑士:“冉都尉, 如今东武阳城已近, 一路太平。如果夏侯将军没什么别的命令, 都尉便回去复命吧。” “将军命我等护送督邮一行入城,等抵达城下,督邮入城, 我等再行返回。” ……行吧, 军令最重。 前一阵途径濮阳入城休整, 张易在夏侯渊口中更新了不少东郡内外的最新时局消息,其中最引人重视的一条就是青州黄巾之乱。黄巾其势汹汹, 青州的平原、济南两地与东郡离得极近, 一旦闹起事来难免牵连郡内,这支兵马便是夏侯渊增派的护送人手。然而,之后一路东行,张易丝毫没在郡内发现什么黄巾痕迹,民间也无有乱象一派安定—— 显然, 黄巾之乱还没蔓延到东郡,而他们过去一年的治政理事卓有成效,郡内清平。 无需镇乱, 身边再围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就颇令人苦恼了,不仅一路惊扰百姓,车队里的部分家眷也放松不下来。 还是尽快入城为好。 张易一夹马腹,稍稍加快了几分速度。 马蹄声重,即使是在车厢里,众人说话的时候也必须加大几分音量,更遑论是要跟车前十几丈外越跑越远的人说话。见自家大兄完全没听到自己的喊声,张胧眨眨眼,扭头看向夫人。 “也罢,等进城以后再说吧。”姜芸收回视线,拢了拢小女儿的发梢。 “你大兄先前跟我说,他已经提前托人在城里找好了房子,想来不会有错。” 姜芸其实也没什么事要喊张易,想把人喊住说几句话不过是因为心中的忐忑难消。纵她一生至今,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一路看来,这里又比之南阳凋敝许多…… 姜芸看了圈车里的众人,小女儿年少不知愁,阿胭和李氏同样面露不安,另一边的傅家母女等人看上去却只有新奇期待之情。姜芸在心底叹了口气,遥遥望向车窗外越来越近的城墙。 巳时过半,车队一行人终于进入东武阳县内。 既然把家小都接了过来,张易自然不会让人跟他一起挤郡衙后院。衙中后院那点地方住一群单身狗还行,不过也有家在外县的官吏拖家带口一起住,日子过得看起来极为窘迫。早在出发之前,他就已与邻近街上的一户人家谈妥买卖屋院的意向,只是后续全托给了戏志才代为交易。 眼下,张易便让马车停到新家门口。 “阿母,我们以后的住处就是这里。你们且先在车上坐会儿,我去看看里面被打理的如何。” “好,阿母知道了。”隔着车窗,姜芸朝张易一点头,打量着眼前这座屋院。 因为没有预料到会来这么多人,张易买的这座屋院不大,不过让所有人暂居几天也是够的。院分前后两进,东边一排厢房,西边两间矮屋并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树下屋旁原先净是杂物,现下全数都打扫的干净。甚至,戏志才还留了一个兵卒在这里守门。 在兵卒的带领下检视过屋子里外,张易点点头,让对方去给戏志才送了个口信,又让马车上的一干人等入院进屋安顿。 至于他自己……张易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先在衙里歇几天。就新家里现在什么物什都没有的架势,想彻底安顿下来势必还要好些天,他还不如住在衙里省事。 “家里阿母随意安置,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可以找胡黑,他对县里的情况都熟。至于傅老丈、殷匠那几家,只是暂时让他们这里住两天,我回衙后再会安排。” “我知道,阿易你且去,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虽然心里还不甚安定,但姜氏更心疼儿子来回奔波辛苦,替他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褶皱,催着他回衙休息,“我让香兰跟着你,过去以后先沐浴更衣,用些热汤热饼再憩。过两天等这边收拾好了,阿母再让人喊你。” “若是衙里不忙,我今晚就回来。”告别姜氏,张易重新翻身上马,往县衙方向行去。 * 一别几月,县衙内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不,还是有的。曹老板平常所住的主屋大门紧扣,连个侍卫都没有,显然正如夏侯渊先前说的那样因青州黄巾之事被召至州中商议,到现在还没回来。 张易瞥了一眼记在心里,却没心情现在就去探究。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到自己屋里,看着婢女香兰跟在卫兵后面进进出出的忙碌,任由他们安排着洗漱沐浴。一切折腾完,他只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从头到脚都舒服了不少。 身心舒畅之下,张易倒在榻上结结实实的睡了一个下午…… 应该有一个下午? “几月不见,子恒难道是认不出为兄了?” “……几月不见,志才兄看来过得颇为闲适。” 戏志才的朗声调侃终于将张易头脑里的迷蒙睡意彻底驱散,张易盯着他在阳光映衬下似乎白胖了一圈的脸孔看了会儿,按了按额头掀被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眼下是何时了?” “将近酉时。我让公厨里给你留了饭。”见人清醒过来,戏志才啪的一声收拢手里的竹简,将一边架子上的外衫递给张易,“子恒看上去清减了一些。” “途中不幸生了一场风寒,不过已经痊愈半月有余。”张易不想讨论生病的事情,一边穿衣一边看向戏志才,头一件说的是陶家酒肆,“我去的时候他家早已关门闭店,青酒不得,只讨来了两壶杂酿的果酒。” “襄城也被波及了?” 提到家乡变故,无人能不动容,张易也不瞒他,略说了几句自己的路途所见。颍川一郡,襄城的地理位置几边不靠,情况其实算是好的,虽然粮食紧张一些,但县城里还有人气。 当然,这是在孙刘相斗之前。张易能确定刘表这次一定会赢,却不确定这两方的战场会波及到哪些地方,南阳首当其冲,可江夏、颍川等地也不安全。 东郡也收到了孙坚南下进攻荆州的消息,听到张易的话,戏志才从襄城变故中收起心,交流了几句,面色有些意外:“孙坚之勇天下皆知,没想到子恒竟是更看好刘表?” “孙文台勇则勇矣……” 张易脸色不变的摇摇头,虽然他也不知道是在摇什么,后边该接什么话。 沉吟就对了。 孙坚和刘表是最典型的一武一文,张易也觉得孙坚在纸面上的胜率更大,可两人的结果偏就是就是一人英年早逝,一人稳坐荆州……反正坐了挺久。 “孙坚军中行事确喜冒进行险,但刘表帐下的那些将领无一是他敌手,除非刘表精心设伏,或者袁术又出昏招。”戏志才讲着讲着自己收了声。袁氏这兄弟二人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他还真不能直接定论。 “不提孙文台,志才可知青州之事?” “那里如今一团乱,袁绍、公孙瓒两方角力,谁也顾不上黄巾,怕是要耗上几个月才能稳定下来。”戏志才知道张易是想问什么,以指蘸水为墨,在桌上弯弯绕绕的画了幅一分为二的青州地图。 “青州前刺史焦和病逝,现下却是有两个青州刺史并存,一者田楷,为公孙瓒所属,一者臧洪,为袁绍所属……” “公孙瓒如何能觊觎青州?”张易越看越糊涂,忍不住打断道。 臧洪这人他知道,讨董结盟时站出来对天盟誓的正是此人,会附到袁绍旗下并不意外,可公孙瓒和田楷,幽州之地并无与青州接壤之处,要块飞地作甚? 戏志才瞥了张易一眼,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看的张易有些莫名。 “年前,袁绍表麾下公孙范为渤海太守,公孙范此人与公孙瓒同族,叛归幽州。” “……”张易的表情不自觉和戏志才同步了。 “也罢,那现在平原国的国相是谁,又是哪方属下?”青州再乱,东郡现在除了被动抵御外也插不上手,多关注几分相邻郡地的情况才是正经。 青冀局势尽在戏志才脑中,他想也不用想:“刘备刘玄德,据说亦是宗室,为田楷所表。”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张易转过身背对戏志才,假装要找铜镜梳理发髻。 只是短暂离开东郡几个月而已,他到底是错过了多少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琼庭、小道童今天炼丹了吗 1瓶; 孙坚死的也就比孙策好看点,攻打刘表一路势如破竹,最后在山里追击败军的时候被一箭射死…… 虽然讲“跟我冲”的领导比讲“给我冲”的领导更值得追随,但如果是在战场上,“跟我冲”真的需要点幸运值护体。讨董的时候孙坚幸运逃过一次,这次就栽了。 曹操也有这毛病,不过一个是病情不重还知道找好护卫,一个是幸运值真ex。 像刘备那样兄弟护体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多好。 第38章 兖州应对 昌邑。 一州州治所在, 昌邑繁华远胜济北、东郡等地。如今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昌邑城中人来人往,各色喧闹不绝, 一派太平和乐。然而,道旁酒肆之中, 鲍信却没有欣赏这副太平景象的心情, 一口饮尽盏中酒液, 神色疲惫的叹了口气。 “允诚兄何必如此忧心。青州黄巾纵使气势再盛,也不过一群蜂合蚁聚之辈,不通战阵, 不事生产, 翻不起多大风浪。”曹操一边说, 一边把鲍信的酒盏重新斟满。 在刚刚结束的州府议事中,对方算是受了大气。 需要安慰。 “孟德无需安慰。”鲍信把视线从街上几个打闹而过的孩童身上收回, 摇摇头, “难道你也看不出来,一旦真等那几十万黄巾乱贼侵入兖州境内,无论我们如何抵御围剿,必将引起州内上下震动。可叹刘公只想隔岸观火,却不知道这把火随时会烧到自己身上。” “刘州牧决心已定, 不是你我能劝回的,眼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与鲍信不同,曹操从来不对刘岱的行动抱有期望, 只是他这个太守毕竟属兖州治下,夹在对方和袁绍之间,总该走一趟表个态度。 没有期望,自然不会有失望。事实上,也不怪刘岱这个州牧一令不发,兖州整州上下基本就是一团散沙,各郡离心。算上他、鲍信和应劭三个毗邻青州首当其冲的份,阖州上下五郡三国,州牧府这次召令,仅只召来了五个太守、相国,剩下几人个个告病。怕是只有等黄巾真正乱到他们的地盘上,他们的病才会好起来。 “我来昌邑前已让郡里扩展军备,允诚最好也趁早做些准备。” “我今晚就向国中去信……你我两地好在还有泰山可做屏障,仲瑗治下才是真的艰难,刘公难道就真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鲍信点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看向街道另一头的州牧府。 州牧府外,正有一群挂剑佩印的官员相聚而笑,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顺着鲍信的目光看去,曹操放下手中的酒盏轻笑一声:“我们也过去吧。我来东郡一年有余,政事忙碌,竟是还不识得几个州中面孔,可要允诚替我引见。” * 家中衙中两头忙了几天,张易总算理清了眼下东郡内外错综复杂的局势。公孙瓒借渤海地利占据青州的平原、乐安、济南三郡,袁绍却借与曹老板和刘岱的交情绕道遥控臧洪占领位于公孙瓒腹背的济南、北海等地,两方僵持不下,谁也没那心思去管州中的黄巾乱贼。 左右青州也不是他们的基业之地。 显而易见,这样下去倒霉的只会是大片土地与青州接壤的兖、徐二州。 郡中,原本窝在军营里练兵的曹仁、夏侯惇两人已经率军前往博平、茌平这邻近青州的两县驻扎;州中,兖州牧刘岱的应对只能等曹老板回来之后才能知晓。左思右想,张易还是决定把他的东郡振兴计划放缓步调。 “年前那些开设工坊的准备都暂停一阵,我们换个方向……濮阳附近我记得有几个半废的窑炉?” “是。那处原本是当地章家的陶坊,后来章家被黑山贼重创,陶坊就被郡中收归所有。” “现在还在制陶?”张易眉头一跳,也不等商诚的答案,把手里的旧简推到桌上,“你从流民籍册里挑一批窑工石匠过去濮阳,看看那里的窑炉能不能改进,再让石匠在郡内各地找找有没有好矿。我过阵子让人采买一批石灰石送去……找矿的时候不拘是石灰石还是其它,看着好的都可以烧两天看看,若有所得,郡中不吝重赏。” “督邮想要石灰?”商诚不解。 行商十几载走南闯北,商诚知道石灰是个好东西,上可入药下可涂墙,但看张督邮话中的意思,却是要燔石煅烧大量采取…… “我想看看能不能把它用在别的地方,筑墙建屋,城防铺路。还有烧砖。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会砖瓦手艺的匠户。” 张易的话说的有些跳跃,因为他对这些也只有个大概的概念。他知道石灰这种材料在建筑上广泛使用,拌点水就是涂料,再拌点别的就是黏合剂,继续多拌点别的就能成为水泥,但落实到具体怎么做,张易就是两眼一抹黑。不说多回忆几个分子式,就连这个想法,他还是靠家里这卷旧竹简想起来的。 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拼音密文别无分号,全是他刚穿越那几年整理的记忆。 当年的张易刻下这些只是未雨绸缪,现下的张易翻着竹简挑挑拣拣,便挑中了石灰作为眼下的第一步计划—— 就他这些年翻阅过的乱七八糟的杂书来看,这上头的技术门槛是最低的,随便挖几个本朝本代的王侯高官墓就能在墓室里看到整套的青砖白泥造房技术。 有些人死了也能住上由青砖条石垒砌而成的好房,但更多的人一辈子活着只能在泥草棚屋中弯腰打转。 张易也不求青砖白泥,只要那些匠人们能给他研究出红砖水泥,他就去劝曹老板从城墙棚屋开始慢慢把东郡境内的建筑都替换一遍。 见商诚明白了他的意思,张易挥手示意对方先到一边等待,看向门外轻手轻脚进来的眼熟小吏,对方屐底的水渍在地板上留下几道湿痕。 “何事?” “禀督邮,司马请您到正堂议事。” 司马是将军之下常见的副手官职,但在郡衙之中,司马只指荀彧一人。听到小吏这般传话,张易不由得怔了一瞬,才发现好像确实从今早开始就没有看到过荀彧的身影:“文若可有说要议何事?” “荀司马未曾言说,下官不知。” “我知道了,这就去。”张易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手下仔细收拾好笔墨起身。 他和荀彧的做事风格、做事手段完全不同,两人的权责范围早在一次次磨合中分割清楚,互相协助又互相独立,平日极少有共议的时候。眼下这般,对方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又问了下戏志才的动向,张易更肯定了。 迷蒙小雨不断,也用不着撑伞,张易沿廊穿过两道门进入正堂,就见少少几个还留守在东武阳的郡内中坚已经齐聚堂中。 真的人很少,武将一列更是只有一个曹洪和新近提拔上来的秦邵。 “这封是公台自昌邑发来的急信,快马刚送到郡中,子恒你且一阅。”见到张易,荀彧一边说一边将信简递出,“公台乃是年后新投效府公的才智之士,出身县内陈氏,子恒或许认识。” “曾经见过几面。” 张易一听就知道是谁,陈宫陈公台,在他记忆里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他们刚到东郡那阵,郡内人手匮乏,张易冲这个名字代曹老板招揽过他,对方当时一口回绝,两人再无交集,不想兜兜转转大半年以后还是成了同事。 由他陪曹操一起前往昌邑倒再合适不过。 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张易很快就看完了整卷信简,信简里的内容不出他所料,州中根本没打算就青州黄巾一事给各郡什么帮助。 “这是州中的消息,我那边这两天又收到了元让的消息,济南等地的黄巾军已经绕过泰山向平原行进。平原相刘备据城而守,乱民久攻不下,下一步显然不是继续北向渤海就是转向东郡。”戏志才对沙盘爱得深沉,拿着根细木棍不停戳着盘中代表博平县城的棋子。 东郡、济北两地边界犬牙差互,博平是最容易被卷进黄巾冲击的地方。 “不是说子孝已率三千兵马在博平驻扎,难道情势不好?” 曹洪盯着沙盘急急发问,戏志才坐回位上,不急不缓的摇头。 情势没变,只是黄巾军的人数实在出乎意料的多,多的让人怀疑青州境内还有没有剩下安分守己的百姓。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固守城墙只是下策。守城只能守住那么大点地方,可黄巾一旦漫山遍野,难道指望他们谁也不敢绕过县城扫荡乡里吗? 同样的,他们东郡的家底也承受不起乡里遭劫,延误春耕的代价。 “志才意欲主动出击?”两相比较,显然是戏志才的理由更有力,张易飞快接受了他的主张,但还是有所疑问,“郡内骑兵如今大半都在子和麾下,子孝那边的三千兵马守城尚可,若要出剿黄巾……”靠刀盾兵做这种事,多少人手也不够用的吧。 张易没把话里的意思说透,但连曹洪都能明白他的意指,曹洪当即一拍大腿开口:“营中还有两部新兵,再将各地县兵游勇收拢一番,总还能凑出支三四千人的兵马。还有妙才那里,我记得他手下也有支骑兵,把这些兵拉上去,子孝那里肯定能稳!” 对上荀彧和戏志才在曹洪开口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张易福至心灵,莫名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点点头:“郡内百姓人心可用。” 即使郡衙的防卫力量一时空虚,他也能保证不会有人跳出来作妖。 听到张易的话,两人齐齐松了几分神色,荀彧更是立刻便对曹洪和秦邵分派起任务。张易听了一会儿,为他的大手笔感到咂舌——这样七七八八一套兵马征召下来,整个东郡几乎变成了一只鸡蛋,只要能把外层的坚硬蛋壳敲开,里面就是一团软液。 他眼下要做的,也是一直在做的,就是让这团软液安安分分壮大自身。 议事结束,各自忙碌。张易一边听着滴雨声往回走,一边把最近这阵的工作计划重新排列组合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小猫、小道童今天炼丹了吗 1瓶; 最早的砖头发现于周代遗迹内,但普及到民居上却是在明代。 另,这阵事情真的多,大家可以早上来刷刷有没有更新,别等晚了。 ——来自被g砸胖十斤的我qwq 第39章 明流暗流 又是一队郡兵往博平方向而去, 成梁看了两眼, 正准备继续锄地, 却见旁边的闵三拎着锄头蹭了过来。看在他手下没停,给自己帮忙的份上, 成梁给了他一个眼神。 “梁哥,这是今天的第四批队伍了吧?” “地里的活还没忙完, 你倒有空数这个?” “嘿嘿嘿, 这不是……”尽管左右无人, 闵三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一双小眼睛里露出几分活泛的精光,“咱们老家那里听说又乱起来了, 成翁在郡里有人面, 要是有什么消息, 成哥可别忘了透给兄弟几分。” “有消息了又能咋样?”一锄头狠狠扎进地里,成梁抬臂抹了把额上的汗, 心里很有些看不起闵三:“想带着你妹继续跑?你觉着你能跑到哪去?还有哪家府公会给你这种家伙分地建屋?” “还是说, 你想重新去信道当黄巾?忘了去年那阵你是怎么鼻青脸肿饿着肚子跑回来的?” “怎么会呢成哥,你这就看不起人了!” 闵三听到成梁的话,立刻急了起来。他眼下最恨的就是被人戳穿他以前当过黄巾的事,当年他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谁知道黄巾军里的那些大帅小帅都不干人事呢? 从老家逃出来这两年,千辛万苦才在东郡落下脚, 要是能留下,傻子才想跑,今年新种的苗他都还没吃上一口。可现在, 谁知道郡里那些官兵能不能撑得住事? “总比你撑得住。”看在对方曾背过他叔祖逃乱的份上,成梁也不好翻脸,歇过一阵力气继续干活,“一批批正经官兵上去,有刀有马,没有制不住几个大帅小帅的道理。去年那群黑山军,你看现在又咋样?” 一想到黑山军,闵三立刻想起了去年他帮官府押运大车送军械到濮阳时顺眼看到的那支大军。大群汉子安安静静窝在一处,手里尽是铁亮的枪戟,煞气重的怕是连鬼都能吓死。 往常想起那个场面,闵三心里只觉得发怵,现在却是怎么想怎么安心,连连赞同成梁的话。 成梁由着闵三啰啰嗦嗦说完,锄头一拐,在他脚边敲了一记。 光顾说话,连手里的活都不干了! 讪讪一笑,闵三也不生气,一边琢磨着心里的念头一边回到另一片地里。 能不离开东郡那自然是最好,但他现在承包的这几亩地离青州太近,更是倒霉催的和成梁分在一处,最好还是想个法子去郡南做工。 听说郡里在濮阳那边新开了一家工坊…… 底下的小小暗流无力泛到面上便被消融,一派平静,张易要的也就是这份平静。窑炉改造和学堂扩张两桩事在禀过曹操后下放各方,按部就班的在郡内推行。百姓的注意力很快被开立蒙学、采石悬赏之类攸关生活的种种政策分散。 有关青州黄巾的各种传言如风过境,最后全数聚集在郡衙之中。 东武阳郡府内每隔几天就会收到来自博平和茌平快马递送的黄巾动向和两地军情。 四月廿一日,青州黄巾前军横渡河水; 四月廿五日,博平一地出现黄巾别部,斩首四百余级,俘虏两千余人; 四月廿八日,黄巾前军进入渤海境内; …… 五月一日,博平一地出现黄巾别部,斩首近千级,俘虏千三百余;茌平俘虏黄巾两百余人; …… 五月三日,公孙瓒率步骑两万人于渤海东光县迎击黄巾,大胜,黄巾军弃辎重而逃。 “往东光方向行军,黄巾贼首果然是想和冀州境内的黑山军汇合,曹公可以放心了。”看完手里这封最新信报,戏志才面上露出两分笑意。 “皆如志才所料。”曹操笑叹摇头,承认自己的推测错误—— 上次军议青州黄巾动向,戏志才坚持他们会一路进入冀州会合黑山军,他则以为他们更可能从泰山郡进攻兖州。眼下,这场争执尘埃落定,却是他略输一筹。 “黄巾主力如今被公孙瓒所挫,几十万人败退般县一带,势必再次渡江。若公孙瓒想得清楚,一定会在江边设伏。等到那时,我东郡的危险就算解除了。” “遭逢大败,乱军难免四下逃窜。”开口的是陈宫,在座众人,唯有他的神情依然严肃,“这时候更需要两位将军紧守防线,免得让乱军有机可乘。” “公台说的是,我一会儿便让令兵给子孝他们去信。” * 连在第一线驻扎了两个多月,曹仁对黄巾军败走般县的变化再关注不过,收到曹操信简的时候,他正在听手下探马的汇报。就在昨日,黄巾败军在下商渡口缓慢渡河,却被公孙瓒亲领兵马半渡而击,一通厮杀杀得江河浴血! “确定是公孙瓒亲自领兵?” “中军旗帜打的是公孙名号,属下几人还看到有白马骑士轮番向渡口黄巾骑射,很有可能是公孙将军麾下的白马义从。” 从幽州一路奔袭平原,倒也算是个豪杰之士。曹仁品了一番传言中白马义从的声势,挥挥手让人下去休息。随即,他喊来门外的亲卫,一边叫人去厩中牵马,一边取下架上的轻甲穿戴。 “把兄弟们都叫上,一会儿随我到附近乡里去看看巡防的情况。” “是!” 亲卫领命而去,曹仁回想着这几日下面巡防队伍报上来的搜捕情况,发现竟是正应了信简中的提醒,自黄巾军兵败东光后便日日能截住百十来个乱贼。这次又来一渡河之战,不知道公孙瓒斩获如何。 在那之前,黄巾军的行进目标是渤海,除去几支不知道抱着什么目的的杂军之外,博平县基本没受到过什么像样的攻击,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等着……想到这里,曹仁停下动作,又草草写下几封给附近几个小县县令的文书。 他这边若不能一竟全功,就只能靠他们来查缺补漏。 虽然安排上谨慎小心,但曹仁并不觉得一帮残兵败勇能在他这里掀起风浪,不过一群土鸡瓦狗之辈,抓去给子恒当劳力正好。 事实也正如他想的一样,接连经历两场大败,侥幸保住一命的黄巾兵大半都已被吓破了胆子,无头苍蝇似的四下奔逃,正撞进他和元让布下的罗网之中! 一月之后,时近夏季,曹仁、夏侯惇留下小半人手驻扎两地,率着剩下的兵马和长长的俘虏队伍返回东武阳。郡内一众出城相迎,上下欢庆。 可青州黄巾的骚乱却不像郡里大部分人设想的那样就此沉寂下去。 转眼十月,泰山郡告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道童今天炼丹了吗、远去的铃铛 1瓶; 第40章 州中骤变 泰山郡是兖州境内数得上的大郡之一, 兵强马壮粮秣充足, 纵使郡界与青州相连几百里, 纵使不得不顶在第一线面对浩浩荡荡几十万黄巾大军威胁,也能悉数从容应对—— 当是时, 应太守亲率文武与之作战,前后斩首数千级, 俘虏老弱万余人, 横戈跃马, 勇退贼首,护住一郡清平! 至于那贼首带着大军到底退向了哪里,是退回青州还是以进为退深入兖州, 就不关泰山郡什么事了。 泰山郡十月告急, 十二月全郡平定。随后, 鲁国告急! 鲁国告急不到一月,济北国告急, 黄巾之势愈演愈烈! 济北告急的文书还在案头没有撤下, 紧接着又有州中快马送来东平、任城两国告急的文书。任城相郑遂阵前殉国,任城王刘尚一家罹难! 沉甸甸的消息压在每个人心头,堂中气氛一时凝滞。 “州治所在与任城、东平两国邻近,想来刘公山这次很快就会出兵。”曹操坐在上首打破沉默。 “连克两地,黄巾贼眼下怕是气势正盛。刘州牧此时动兵……实是祸福难料。” 兖州牧刘岱在张易这里的印象早已一路滑坡跌到谷底。他如今已经可以肯定曹老板的起家地盘正是兖州, 只是不知道刘岱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姿势退场。 张易的话没有说尽,一旁的戏志才却毫无顾忌的直言:“府公该考虑东郡下一步的动作了,是自扫门前雪还是出兵襄助州中。若要出兵襄助, 又该做到何种程度。” 曹操早便想过这个问题。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援助州中是他肯定要走的一步。只是,他也实在不愿就这么眼巴巴贴上刘岱这个蠢货,毕竟东郡力薄,一个不慎就可能得不偿失。 领会了曹操的意思,堂下的谋划也就有了方向,想要刘岱正视、甚至重视东郡一路,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先让他看到绝境。 “黄巾势大,百姓惶恐,州府应对无力,又无良将带领,刘岱麾下必然军心涣散。且等刘岱披挂上阵败上几阵,才是府公奔赴助力的时机。” “还当与州内联系表明缘由,尤其是济北鲍国相和州府内的万治中、范别驾等人。”荀彧点点头,不疾不徐紧接着开口,“刘州牧胸中自有成略,但万治中等人在州郡事务上亦有担当。” ……为什么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微妙? 张易眯了眯眼,视线投向旁边的荀彧,就见对方袖手端坐一派高华,和更另一边整个人松松垮垮的戏志才形成鲜明对比。 确认过眼神,确实是话里有话。 以现在兖州全境大半陷落的态势,州牧之位已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势必需要快速平叛才能压服人心……或者说,谁能站出来取得州中支持平定叛乱,谁就能趁势抓住州牧之权。眼下放弃刘岱联络州中,明显是准备着釜底抽薪鸠占鹊巢的暗计。 干得好! 想通这点,张易立刻开口附合。 见自家几个谋士在意见上达成统一,曹操心中一定,望向坐在下面的陈宫。若论与州府众人的往来,哪怕是荀彧也不及出身本地的陈宫来得便利。 坐在堂下,陈宫拱手一应:“臣,领命。” * 散会之后各奔各处,一众武将匆匆出发调兵布防,张易混在文臣堆里回到办公之所,却发现竟是没多少事急着处理。郡中的大部分细务都被他自学堂简拔起来的乡吏安排的井井有条,衙内的各曹官吏在这两年里也学会了按他的规矩做事,最后能摆到张易案头的文书里只有寥寥几份还需要费心。 看看右边,荀文若与陈公台相对而坐,正面色严肃的商讨着什么;看看左边,戏志才一一对照着几份信报沉浸其中,难得认真。犹豫了一瞬,张易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喊来门下的小吏帮他做出行准备。 一人一马走出郡衙。 东平等地黄巾动乱的消息还没在郡内公告,但小道消息的风传从来不少。张易在街上走了一阵,欣慰的发现无论何种风传都没有影响到县内的人心安定。市集人流相比以往要冷落一些,但为的不是黄巾消息,而是小钱的限令和五铢钱的缺少使得市集中的交易大半倒退回了以物易物的地步。 东郡不能铸币,眼下也只能采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穿过市集,走出县城,张易策马奔向十几里外的阳平。 与东武阳相比,阳平县城更小,但它却是东郡这两年发展最快的小县之一——因为这里建起了东郡第二座,也是最大的一座砖窑,窑火日夜不息,每个月都能出产一大批建筑材料。 相较之下,濮阳那边的第一座窑炉则彻底转为了一个实验窑,十几个干了一辈子石匠窑工的匠户在那里专门负责烧炼新矿,研究石性。 阳平砖窑建立在阳平县外临近漯水的缓坡处,恰值春日,窑坊里的气氛却热烈的仿佛已经转入盛夏,火土气息浓郁不散。曹老板特地安排了一支人马常驻砖窑,张易单薄的一人一骑在这些守卫眼里再显眼不过……虽然刷脸就能进,但轮值的守卫还是尽职尽责的查看了张易的符传和印信。 “督邮,您手下的商书佐如今正在坊内。” “商诚?他来这边做什么?”听到守卫的话,张易一边收回符传印信一边下意识问了一句。就他所知,商诚这两天一直都在濮阳那边跑,半是监督濮阳窑炉,半是和胡黑一起打理他妹以后的新家。 “属下不知,商书佐是今早将近辰时来的。” “我知道了,多谢。”张易把自己的马交给守卫,小心走进窑区。 堆满砖土木石的地方再怎么折腾也干净不到哪去,但因为下方的地面都是碎石水泥打底,所以行走起来还算方便。张易找了个挑夫领路,很快就在一处窑炉旁边发现了商诚的身影。对方用短打换下了长袍,身边围着几个同样身穿短打的匠师,他晃眼过去差点误认。 说实话,若不是怕太惊世骇俗,张易也很想把自己衣柜里的宽袍大袖全数换成方便行动的短打衣衫。 “督邮。”见到张易,匠师们纷纷行礼避让,商诚一拱手,上前几步正想说话,却发现张督邮的视线紧紧盯在他手里的琉璃片上。 “督邮,这是昨天濮阳那边试烧出来的琉璃片,品相上最接近您要求的无色透光。我刚才正与陶匠等人商议此等琉璃是否可以量产,本想随后便去东武阳报与您知。” “琉璃片……此物清透无色,与琉璃迥异,换个名叫玻璃吧。”张易感觉着手下冰凉坚硬的触感,一时竟有些迷茫。 他只是最近几个月没有关注而已,濮阳窑炉那边就这么快拿出了新东西? “制出玻璃的人是谁?” “是宋大匠,他的学徒宋实和闵三也有出力。” 听到商诚口中的名字,张易立刻想起了一个脸庞黑红的老者。如果是宋匠,那就不奇怪了,水泥这个神器也是经他手里鼓捣出来的……还是很惊喜啊! 张易反复看着手里这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板,它和他记忆里的玻璃还是有着少许差别,不够平整也不是真正清透。他不确定这种质量的玻璃能不能磨成望远镜所需的镜片,可即使做不成镜片,镶在窗框上当窗玻璃用也绰绰有余。 他的玻璃窗!他的采光!他的垄断市场! 水泥神器被曹老板列为战略物资限制流出东郡,玻璃板这东西又脆又贵,寻常人也发现不了其中的隐秘,他的市场总算可以铺开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去的铃铛 1瓶; 最近没有本章说……因为比较忙……日更都维持不了…… 而且这段时间几路诸侯的智商情商都在线。 除了袁术。 他自己腹背皆是强敌(刘表&a;曹操+袁绍),他给自己找的仨盟友,一个北边的公孙瓒对上智商上线的袁绍屡战屡败,白马义从对上八百先登死光;一个南边的陶谦远隔千里打酱油被曹操拍回去还委屈;还有一个就是之前被曹操赶走的黑山军南匈奴边角料……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单挑中原各方。 另,八百先登不是部队号,先登死士指那种攻城时能最先登上城墙的勇武精兵,这一支是袁绍让麹义挑出来专门应对轻骑兵白马义从的强弩手。 第41章 急转直下 院里的地面在年前被重新平整过铺上青砖, 看上去确实齐整了许多。见到从门外踏进来的儿子, 姜氏放下手里的针线自廊下起身, 招着他赶紧进屋:“飧食已经准备多时了,偏你回来的那么晚。” ……这不是你也没提前跟我说今天必须回家, 不然怎么会在阳平耽搁到现在。 张易心里抱怨了一句,面上却不敢说什么, 抓过在姜氏脚边跟前跟后不甩他一眼的旺财揉了把。或许是到了更年期, 姜氏这阵子的脾气风一阵雨一阵, 不是他能招惹的存在。 “别总是招惹墨团!你这是从哪里回来,身上沾的一身脏?” “在阳平的砖窑里待了一阵,一回衙就看到胡黑, 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快先跟香兰过去净手, 我去叫人给你找身外袍出来!” 顺着姜氏的安排团团转忙了一圈, 张易终于落座,却发现同座的居然还有李氏和两个妹妹。姜氏对他爹的这一妾两女向来宽容, 但安排如此一起用餐却是少见的举动。久未照面, 张易看了下两个妹妹,小的那个一天一个样,依然活泼得很,至于大的那个…… “你终于记起来该到阿胭请期的时候了?” “请期?”张易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词,骤然反应过来, “格家那边择定吉日送过来了?” “今天送来的,选了几个日子,最近的是下月初三, 最远的是五月廿六。人家还等着我们回信,阿易你总该上点心。” “最近郡中多事……就下月初三罢,我晚上就给格家回信。”拉拉杂杂的三书六礼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张易朝对面的李氏点点头,应下这桩事。 此时的婚义是合两姓之好,要嫁人的是张胭,挑人的主力却是张易。张易尽可能的想在东郡本地士子里挑一个品貌相当的年轻人,同时对方也得有意结亲,于是挑来挑去挑中了格允——濮阳县衙里的那个年轻曹佐。 接触过对方几次,张易觉得哪怕自己倒了,张胭也能在格家过得平顺和乐。 这样就行了。 “初三会不会急了点?许多摆宴需要的东西都还没有准备好。” 张易摇摇头:“就初三,之后衙里又要忙起来了。” 外面的事姜氏一向不管,闻言皱了皱眉,答应下来。 家里的众人为结亲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张易本来也想帮一把手,可他算了一下自己这两天的日程,光是全郡上下的战前准备就是一项大工程,还有钱粮的统筹和东阿、谷城等要地的关卡修整……随着夏侯惇等人奔赴郡界,许多杂事都移交到了他的手上,他根本抽不出精力来再兼顾家中。 上层忙碌,下层也同样忙碌,在整个东郡上下都忙着积极战备除旧陈新,忙着深耕易耨开山劈石的时候,临近东平国的寿张县城内,气氛一片沉凝。 将近知命之年,刘岱的身形早已发胖笨拙,但穿齐铠甲后仍能显出几分英武气概:“我意已决,允诚不必再劝。黄巾贼子已向寿张方向移动,若继续任由他们横行下去祸害州中,我到时又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可如今敌军势大,我方却军心涣散,正当避其锐气……” “毋需多言,允诚,我自当亲自领兵出城以振士气!” “黄巾贼号称百万,然军中兵眷混杂,尽是老弱妇孺,府君亲自上阵,自无不克之理。” “公俨说得有理,允诚,我等亦可在城墙上为府君助威。” “如此……”发现自己竟是州府中唯一一个反对立刻出兵的人,鲍信心下一沉,也只得向刘岱拱手,“信预祝州牧旗开得胜。” “允诚且在城墙上看着吧。”刘岱哈哈一笑,召来亲兵佩上宝刀,大步朝衙外走去。 州府一干人目送着刘岱被搀扶上马往军营而去,一时沉默。鲍信很想说点什么,但看看周围的一圈侍卫下吏,只能无声轻叹一口气。 * 从城墙上俯瞰,任何一个人都会为了下方漫山遍野头扎麻条的黄巾军感到头皮发麻。鲍信的目光在黄巾军中睃巡一圈,落到城下疾驰而出的先锋快马和层层大军上,右手紧捏着拳头。 阵阵箭雨从他身边飞出,拦出一点点涌动起来的黄巾,给州兵们留下了列阵的空间。 刘岱骑着高头大马,在亲兵的护卫下站在最前方。 “叫阵了!” “是左营的耿将军,骂得好!” “痛快,惜乎这些黄巾乱贼本就是无耻无义之徒。” “……” “允诚?” “万兄,你看刘公这架势,你真觉得这区区几万州兵能挡得住黄巾乱贼如山如海般的围攻?”鲍信再也忍不住了,叫阵斗将的这一套对正规路数的兵马有用,可他们现在面对的是黄巾,由流民草寇组成,勇莽无礼的黄巾! 人家都已经准备顶着箭雨强上了,数万州兵却连最基础的排阵都没有做好,还谈什么惜乎痛快! “公俨不通军事,你又何必责怪。”万潜的话说得很轻,相比鲍信,他的神情要好看些,但也同样紧绷,“至于府君,你难道不知道他的脾气吗?他已经做下决定的事,外人劝言再多也是枉然。” “对府君来说,如今这情势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若按允诚你的谏言守以待时,只会使得他威仪大损。” 那也总比尽带营中精锐莽撞出击的好! 鲍信不再说话,右拳用力敲了下城墙,紧紧盯着下方的两军冲击。箭雨已经停了,因为黄巾的前阵已经和州兵的前营刀盾手重重撞成了一体! 厮杀之声撼动耳膜。 就个体而言,黄巾军中的乱贼自然比不过青壮州兵,两军甫一接触,黄巾那方就犹如被烈火舔舐般倒下了一大块,但这些乱贼一个个都仿佛毫不畏死般前赴后继的挥舞着刀枪、挥舞着农具甚至木棍往前扎,刘岱军议时定下的两翼包抄的战术对他们而言完全无用。 一个错眼,鲍信甚至便找不见了刘岱的身影。 “府君、府君掉马了!” 一声倒吸气的声音惊醒了墙头上的所有人,鲍信顺着同僚的指点往乱军中看去,头皮一紧:“快,快挥旗让左军的钱将军领兵去救!” “怎么会这样!” “刚刚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也不知,我就看到一群乱贼没命一样的朝府君涌过去,然后府君身边的亲卫就打开了一个口子!” 有人兵荒马乱,有人目眦欲裂,鲍信紧趴在城墙垛口上盯着刘岱所在,心中的那根弦骤然绷紧。 不曾想却是让孟德早早料中—— 作者有话要说:讲到联姻,三国时期的联姻关系真的很乱,有故意的也有无意的,比如张飞夫人是夏侯渊的侄女,十三、四岁出城捡柴被张飞掠走成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洛克代维诺 2瓶;远去的铃铛 1瓶; 第42章 飞信求援 仓促鸣金收兵, 险险打退一轮进逼到城门口的黄巾乱贼, 最后轻骑们抢回来的只有刘岱的尸体。 “禀别驾, 南门处也出现了黄巾贼的踪迹!” “报,黄巾乱贼正在城下叫阵!” “别驾, 黄巾贼如今已包围了县城东、南两面……” “叫、叫人在外面守着,不许放人进来!”气急攻心, 别驾周松连话都说不顺了, 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直教人担心他会不会厥过去,尽失往日名士风范,“除非黄巾已经破城, 别的事一律给我拦住!” 黑着脸朝门外过来报信的卫兵吼了一通, 他仿佛困兽一般坐立不安的在原地转了几圈。刘岱的尸体在被骑士奉回后就一直安置在堂上, 浑身上下遍布尘土血迹,致命伤则是颈上的一道豁口。纵使在慌乱中, 周松的视线仍是下意识的避开了那一块。 “寿张县如今有旦夕之危, 大家都商量下该怎么办吧。伯阳,公俨?” “寿张小县,就算黄巾贼军中没有攻城器械,城中也坚持不了多久。”万潜紧紧皱着眉头开口,“为今之计, 一是立刻调派精兵突围出去向求援,二是请周兄暂代州牧之位,整顿军中主持守城。” “伯阳说得有理, 如今州中只能指望别驾主持大局!” “依我看,还是得早做准备。” “别驾得尽快拿出个办法来,无论是求援还是换防……” 有人挑头,剩下一些六神无主各怀心思的人便纷纷鼓噪了起来,浑然不顾周松一张难看的老脸。鲍信在一旁旁观着这场闹剧,看了两眼万潜,心下叹息,又想到了前阵子里接到的曹孟德的来信。 有人身处卑位尚不忘忧国,有人忝居高堂却怯于履任。 “州牧之职向来由天子所任,老夫又如何能僭越犯上!”周松一边斩钉截铁的推拒,一边急智陡生看向鲍信。作为济北国相,对方算是堂中的唯一一个外人,也是唯一一个有过领兵出阵经历的官员。 “鲍相,你有什么建议?济北国中可否派的出援兵?” “当可分派三千兵马过来。”鲍信点点头,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堂中的焦点,“我这就写封调兵文书。不止济北一国,还有东郡、陈留等地。只是还望别驾尽快派出求援人手,一旦等到黄巾乱贼彻底围城,便是徒增事端。” 周松一怔,面皮一跳,连连点头:“若州中能渡过此劫,老夫当上表奏请鲍相为本州州牧!” “在下德薄才浅,济北国亦国小力弱,却是担不起别驾所望,不如另选贤能。”鲍信一拱手,在短短的一瞬里下定决心,提出曹操的名字。 “曹太守昔年与皇甫将军在颍川大破黄巾,是为勇也;又有首举讨董义旗挥师洛阳,逼迫董贼西迁,是为忠也。忠勇两全,其治下东郡又兵强马壮,正是担当大任的不二之选。” 鲍信只不过短短几句话,周松的心情却着实经历了一轮骤惊骤喜骤悲。他一开始以为对方愿意开口就是有意这个州牧之位,后来一颗心跌倒谷底,却不意他竟是真的要举荐贤能。 周松听说过几回曹操的名字,据说是个能人。眼下他也管不了他到底能不能,只要有人愿意把兖州这摊烂摊子挑起来,让他做什么都行。 “伯阳,你看如何?” “可行。若是定下,我这就让耿都尉派兵联系?”万潜一边说一边瞥了眼鲍信,对陈宫所说的他和曹操的交好再无疑虑。清楚周松瞻前顾后的性格,他又强调了一句兵贵神速:“若我等继续拖延下去,难保四面城墙能在黄巾乱贼的围攻下维持多久。” 此话一出,不止周松,堂中的其他人俱是肃下了神情,有几个明显面露异议的属官也只得安分下来。 终于定下应对之策,周松松了口气,深觉自己这个别驾当的不易。 * “伯阳。”陈宫朝门外进来的万潜一招手,伸手添置了一个酒盅,“等你多时了。” “公台好雅兴,我这一天到晚的却是焦头烂额。”城中已经戒严,厩置里冷冷清清,万潜看着陈宫在窗边自斟自饮,叹了口气过去坐下。 他倒是想忙一些,结果却跑到这来当说客。陈宫笑了笑,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万潜几眼:“仓促收兵,城外战况如何?” “不妙。”万潜面沉如水。 走到这一步,万潜再没什么可踌躇的,三言两语将整个上午发生的事同陈宫说了一遍。从州兵的低迷士气到迎击黄巾的惨败,从刘岱的身亡沙场到州府众人的心思……作为唯一的听众,陈宫听得不由得面色几变。 全城戒严,他被困在厩置中无处活动,竟是不知道州府中的事态已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 “求援的几路轻骑已经全部突围出去,去往东郡的那一路带着周松和我一同用印的文书。事到如今,只望东郡曹太守真如公台所言,能一举扫清敌寇,将州内拨乱反正。” “曹太守早已有所准备。”陈宫应了一句,和万潜一样遥遥看向东郡的方向。 东郡,东阿县。 正如陈宫所料想的那样,寿张求援的骑士一联系到东郡吏员,便被以最快速度送到了曹操面前。看完骑士呈上来的两份文书,曹操抚慰了两句,挥手叫人把他带下去休息。 “恭喜孟德,总算等到了时机!” “此仗关键,我们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曹操面露振奋的将文书递给夏侯惇,盯着地图上的寿张县城看了两眼。 “元让,去信让子孝他们立刻整军拔营,我也写一封给子恒。允诚信中说济北一路会从遂乡进发,我们届时在富城会合。” “好。”夏侯惇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先前子恒传信,说是已经清点好了新一批的粮草辎重,就让他直送谷城?” “嗯,由妙才带兵押送。” 由上到下大批兵马奔赴邻地,最麻烦的粮草押运事宜由夏侯渊接手了过去,张易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唯一紧要的事便只剩下外宽内紧紧守门户。背靠冀州,东郡郡内安定,郡外需要防备的也只有西边那群死而不僵的黑山残部,倒是异常省心。 除去前线一封封传回的战报和库房内一批批送出的辎重,一切都于往日无异。 没有参与过东阿军议,张易留守后方,只知道州中眼下的混战是以东平一地的寿张县城为风暴眼。确信曹老板的胜利,张易等消息的很耐心,然而,他自开战后收到的第一个重量级消息却不是来自东平,而是来自荀彧。 “长安传来的布告,王司徒和吕布等人设计使力,董卓伏诛。” 第43章 涤荡州内 董卓伏诛, 天下人额手称庆, 但长安的形势却并没有变得明朗多少。张易看完布告, 盯着上面的“奋威将军吕布”这几个字眼看了会儿,摇摇头。 “凉州兵在京数年, 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王司徒有严惩的想法是件好事, 可董卓手下的李傕等人尚在军中, 又素来目无天子……且等上一段日子再看吧。” 左右京中的事如今跟他们都干系不大, 张易唏嘘过两句就算:“下一批传信兵明日出发,我这就叫人把它添进去。” “还有彧草拟的一份贺表。”荀彧点点头,随之又拿出来一份表文。 事实上, 两份文书还是次要, 他来找张易主要为的是另一件事—— 先时董卓秉政, 各州自行其是,青州、兖州的黄巾动乱闹了一年多也没有人给京中上报;如今董卓已毙, 朝政清肃, 他们是不是该把兖州的动向正式奏于朝廷? 会这么问,荀彧的意思显然是偏向于上奏。张易眉头一动,瞥了两眼对方,最终还是没点头:“此事当由曹公决断。” 叫张易来说,他是很不愿意头上再顶个连吉祥物功能都做不好的汉家天子的, 但他也摸不清曹老板这时候的志向还落在哪一步,摸不清荀彧的想法到底有多坚决。如今州内一头乱麻,还不是把一切都摊到场面上来的时候。 张毅收拢几份文书, 当着荀彧的面把它们递给门下小吏,着令安排最近的一趟人马寄出。 知道自己的长处与短处,张易素来不太在意这些事情,但见眼下荀彧如此郑重,他也不由得好奇起曹老板看到这几条消息时的反应。 漆封严整的信件经令兵之手层层到达曹操案前,曹操一眼扫过其中的内容,面上毫无反应。 不是与军情有关的事,他现在分不出丝毫的心力去应对。 天色已晚,玉兔东升,堂下此时却坐满将士。通明的烛火映在众人脸上,尽皆肃杀。见到原属好友麾下的两名司马走进室内,曹操终于开口:“允诚……已经安顿好了?” “是。多谢曹公体恤,我等暂将相国的棺木安顿在左院里。” “军中诸事从简,等击破乱军之后,我再送允诚回归济北。”说到这里,曹操顿了顿,提高了点声音转变语气。 手下的地盘和人手在一时之间由一郡之地膨胀到大半个兖州,曹操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兴奋,而是压力。尤其眼下首战失利,更是内忧外患如火焚林。 先说外患,黄巾之势闹到如今,剩下还能活跃起来的乱贼余党无一不是久经战阵,再加上双方人数悬殊,远不像当年的波才他们那样容易镇压;再说内忧,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心不齐。首战失利,死伤万余,眼下看上去堂中的将领济济一堂,真正能让人放心信任的却还是只有自家那几个兄弟,以及济北一路的几名将员。 曹操心里的念头转的飞快,面上却丝毫不露。他回忆着鲍信每仗勇武当先的身影和他对自己的多番支持,带着几分哀意的开口激励众人。白天的损兵折将导致现在堂下众人的士气相当低落,但若能将众人的心神引领一致,亦可取哀兵之道! 几十万黄巾俱是久疲之兵,老弱齐聚,他有精兵强将,谋臣良佐,必能得胜! 曹操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稳定住军心之后,他把州中的一应事务尽托于陈宫、万潜等人,打出为鲍信报仇、为刘岱报仇,平镇兖州的口号,整顿兵马,明设赏罚,亲身上阵! 战场仍在寿张城外。 此时的天刚擦亮,从城上看去,乱兵营中密密麻麻的各种布置就像一群黑乎乎的蚂蚁似的围拢在城下,黑云压城。与此同时,出阵的前军如同潮水一样从城门口涌出,令行禁止,不过几息功夫就在乱军和城墙之间筑起一道厚重的防线! 两军相交,鼓声震震,黄巾营中的乱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像样的挣扎便和州兵撞在一起。 “将军,曹都尉已经突破敌军大营!” “下令,右军进攻。侧翼也做好准备……”曹操一边紧盯前方局势,一边对亲兵下令道。 论攻坚拔营,再多一倍的黄巾贼也不会是州郡精兵的对手。但黄巾乱贼最麻烦的一点就是人数实在太多了,牵一而动十。若不能抓紧时机扩大战果,前军的五千兵马很快便会被这些前仆后继扑上来送死的乱军拖入泥潭。 兵戈争鸣,杀声震天,两只刀甲齐备的精锐兵士遥遥呼应着扑向乱军。在两路偏将的带领下,他们将整个战场分割成几块,对着包围圈里的敌兵鲸吞蚕食。一层又一层士兵倒下,乱军的中帐大营很快就暴露在冲击之下。 “着令大军,随我冲阵!” 敏锐的意识到战机,曹操高喝一声夹紧马腹,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握紧马边长槊,当先朝战场正中央冲去! 城头上的隆隆鼓声愈发响亮起来,却压不住战场中的漫天厮杀。乱军久疲,虽逢新胜,士气上却比不过经受过彻底整顿的州郡兵马,战术上更是彻底被州郡兵马压制,一层层头扎布巾的乱兵像是被伐倒的树木一样倒下。天上的太阳或许也不忍直视这种兵祸惨像,巳时已过,州郡一方的前锋军已经换了几轮,天色却依然阴沉沉的令人压抑。 一路冲杀到现在,虽有亲兵护持,但曹操仍觉得有些气喘。将刺出的槊尖从敌人身上抽回,他用力勒住马缰,抬头扫视了一圈战场,心中一定。 跟他想的一样,后方的戏志才他们把一部分负责压阵的城中守军也支了出来投入围剿。他们和乱军的人数差距实在太过悬殊,难得这次全军用命,一举击溃几十万乱军的阵脚,就算无法一网打尽,也必须以雷霆手段尽可能杀得他们胆寒,杀得他们再无法提振士气。 “将军,左路那边有敌人在逃跑了!” “会有人去拦截的。”曹操顺着亲兵指的方向看了眼,乱糟糟的一团人影里尘土弥漫,“干好我们的事,随我再冲一波!” “是!” 一路打杀到现在,亲兵队伍里已经倒下了十来个人,但显见他们此时正是占据上风的一方,所有人的精神都很亢奋,挥舞着枪戟冲杀向乱军密集的方向。乱军之中兵甲难得,战马更是罕有,一行人可谓所向披靡。 一场战斗几乎持续到近夜时分。 作者有话要说:_(:3」∠)_ 第44章 一扫倾颓 身为一州治中, 身为做主迎东郡曹操暂代州牧之位的人, 万潜这阵子所感受到的压力远超过州府内的诸多同僚。城下厮杀不止, 他在城上也一直从大军列阵时分站到胜负终显之时。 “主君小心……” “无碍!”大半天看下来,万潜整个人都累得有些发木, 一动便是一个踉跄。借着仆从的搀扶稳住身体,他朝旁边的军中小将行了一礼道别, 慢慢走下城头。 若这场战斗结束在一个时辰之内, 他能激昂涕零的临阵赋诗;若这场战斗结束在半天之内, 他能安心调度下属做好收尾;可这场战斗从早到晚足足持续了一天,饶是万潜心志坚定,也颇有一种历劫余生的虚脱感。 寿张城中的兵员几乎尽数走上了战场, 只留下基本的人手把守四方城门, 城中各处空空荡荡。万潜回到自己临时下榻的小院, 就见屋中正列坐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万公回来了!” “伯阳,现在外头的情况到底如何, 为什么僵持了那么久?” “伯阳……” “诸君稍安勿躁, 还且容我歇上片刻。”看了一天的军阵厮杀,万潜眼下的本心只想洗个脸换身衣服小憩一会儿,可屋中这几人都有寿张本地的大族背景,成事不行,乱事却绰绰有余, 必须先安抚好他们。 就着打理仪容的功夫,万潜思考着说辞,一边让仆从更换案上的点心浆饮, 一边想念起现下大概在县衙里忙碌的陈宫来。 他宁愿与聪明人再周旋一场,也不想跟这些家伙对谈片刻。 县衙之内,陈宫心底的想法却和万潜相反。没有张易和荀彧两人珠玉在前,看着衙内一众小吏在他的安排下把战后诸事梳整的井井有条,他颇有种一展壮志的豪情。听到门下来报曹操他们领军回城的消息,陈宫收起案上的文书,朝对方叮嘱了几句,快步赶到衙外。 夜色之中,一众高头大马的骑士沿街缓缓而来,冲天的血腥气扑面淋漓。在众人拱卫下一马当先的是曹操,白日里的战场厮杀耗尽了他的所有气力,直到陈宫发声,他才注意到衙门旁阴影处的人影。 “是公台啊。”曹操招呼了一声,有些僵硬的压低身体翻下马背,“劳公台久候,城中如今的情况可还好?” “请曹公放心,各坊各市一切安定。曹公,还有几位,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热水还有酒食,赶紧歇息一二为上。” “那就各自回房休息罢,元让别忘了给伤处敷药。” 过于漫长的这场战斗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曹操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摆摆手,将手中的马缰交给仆役。 寿张城外还来不及打扫的战场上一片狼藉,但寿张城内,大部分百姓迎来了久违的一夜安稳。 解开寿张之困只是曹操掌控兖州的第一步。第一步迈开,只休息了一夜,曹操第二天便精神奕奕的出现在县衙堂上。从一郡之地骤然跨越到一州之地,需要处理的事情千头百绪,他扒拉了一下手上的人手,赫然发现现在最该做的一件事是把张易和荀彧两个从东郡调过来。 想起先前从东郡最新寄来的几份文书,曹操犹豫片刻,自案上翻出荀彧的奏文重新看了一遍,提笔在最后添了两句这次的捷报,又飞快手书了一封信简,盖上印记,交给一旁的亲卫。 办完这些,他的心思才回到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上来—— 兖州六郡二国半数落于乱军之手,他们下一步的方向在哪里? 对于州内郡国的情况,一直在州中任职的万潜远比曹操来的熟悉。听到他的问询,万潜上前一步:“黄巾贼子闹得最严重的地方当属任城、东平、济北三地。如今托赖府公威能,东平之困已解,贼子其势受挫,想来再成不了什么气候。” “依属下之见,府公可以以济阴、山阳和东郡等地为依托,整顿州内养精蓄锐。”僵持的时间越久,彼消我长,对他们便越是有利,“到时府公再择机出兵,必可一战扫清乱贼!” 万潜的建议和他先前与戏志才商议的结论相差无几,曹操点点头,问出自己的重点:“等到回师昌邑,伯阳可否为我引见山阳、济阴两郡郡守?” 万潜俯首应下。 “如此,就再辛苦伯阳一回。还有公台,妙才他们领兵上阵是把好手,但真正的治理军务尚差了几分。眼下营中兵力紧张,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把一连串事情都交代下去,曹操看着众人各自退开忙碌,心里却还在不住琢磨着州内的事情。刚才万潜建言的时候把州内各郡国一个一个点过去,独独绕开了陈留与泰山两郡。曹操明白对方为什么独绕开这两郡不谈,事实上,他也觉得有点棘手。 泰山郡应劭,若论功过赏罚,他坐视黄巾乱贼攻进州内腹地为祸乡里,显见是过大于功;可若要惩过于他,泰山郡西接徐州,北邻青州,又是州内有数的大郡…… 陈留郡张邈,对方与他识于微时,早有情谊,关系却一直时好时坏…… 曹操盯着公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无论这两人在知道州牧之位落入他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都不信他们敢在明面上作弄什么手段。 合拢公文,曹操决定去后堂看看戏志才的情况。他的身体本就不甚康健,连日奔波下来似是又犯了肺病。 * 东郡。 曹老板的书信永远是会被小吏在第一时间放到案头的东西,张易和荀彧一道看完信上的内容,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不出所料的,他们赢下了这场与黄巾乱兵的战役。虽然堪称残胜,但夏侯惇他们几个都全须全尾的赢到了最后。 按信上所言,曹操的中军不日便将出发前往昌邑,除了一贯的需要东郡提供钱粮人手之外,还点名了需要荀彧也尽快过去。至于张易,则是跟着水涨船高升官发财,登上了东郡太守的位置……暂代的。 “既然如此,郡内的一应事宜就交于子恒了。我手上的那些事,宋佐吏都是清楚的。只一件呈交长安的奏文,我今晚再润饰一二……” “文若放心。”张易点点头,一边听着荀彧的交代,一边心里极是复杂。 虽然他确实不想现在就跳到兖州这个千疮百孔的大坑里去,但对比一下曹老板给他下达的留守东郡要做的几件任务,他为什么觉得去昌邑好像反而更好一些? 说完自己的事,荀彧的话题又绕回信上:“府公这里说一并要送一批安民曹下辖学堂出身的乡亭小吏过去,子恒可有举荐人选?” “那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学堂。”张易下意识解释了一句,想了想,回忆出十几个名字,“也不知道州内其他地方的情况现下如何,我让人挑一批行事老道、身强体壮的人过去。” “我打算后日出发,若子恒在那之前能决定人选,不妨让他们与我一路。” “好。这两日阴雨连绵,文若到时候路上也要小心。”既然荀彧都这么说了,张易自然尽力促成此事。哪怕看在他是郡内少数几个支持他办这扫盲学堂的文士大家的份上,他也无所谓对方的这一要求下有什么目的。 又商定了一系列事情,荀彧回去收拾东西,张易看了眼墙角的漏刻,反手锤了锤僵硬的腰背,叫门旁候命的小吏去喊人过来干活。 “……再遣人去我家里报一声,就说我这两天都准备歇在衙里,不回去了。” 要找钱!找粮!找人! 张易把曹操的信放到一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大了一圈。 休养生息一年多,努力吸收周围地区的养分补充自身,东郡的钱粮人口数在众人的努力下称得上是富裕,但要说以一郡之力供大军镇压乱贼横扫州内,那也绝对是不够的。 张易不知道眼下州府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但曹老板既已能在昌邑开府,进一步调拨州中仓廪府库的资源显然也不是难事,真正的缺口或许只有人这一项。 尤其是跟着曹营走的,既上的了战场也下得了农田的青壮年。 送走押着几十车钱粮兵甲前往昌邑的队伍,张易心事重重的回到郡衙:“瓦亭那边可有回信过来?黑山残部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禀张公,曹校尉派人送来的信是这份。” 一摞摞尚待审阅的文书在案旁堆成一座小丘,张易从小吏手里接过他抽出的一卷竹简打开,入目正是曹纯那横平竖直的字迹。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中内容,张易在其中提到陈留郡郡兵动向的几句上顿了顿,忍不住摇摇头。 陈留郡的张邈张太守倒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先前任黑山军残部如何在两郡郡界处来去如风四下劫掠都雷打不动的装聋作哑,如今曹太守变成曹州牧,他立刻便派了他的宝贝兵马在郡内换防巡逻…… 左右张太守这番动作也不是做给他看的,黑山残部的问题能彻底解决就是好事。张易把这人抛到脑后,思量片刻,提笔给曹纯回信。 既然不用再追剿黑山残部,曹纯这支兵马就可以换个地方安置了。 至于停军休整,鉴于他堂兄曹老板对东郡的各种压榨,休整是不可能休整的。他可以算是东郡内部唯一一支还能灵活安排的兵马了,只有多多派出去打家劫舍才能维持住郡内的生产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