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来做女丞相》 第一章 油菜花田不能随便进 “咔!”杨无端甩上车门,翻下室内后视镜照了照,镜子里的女人眉眼漆黑,愈显得一张脸白得吓人。 “杨姐!杨姐你听我解释!”车门外扑上来一个人,拼命拍打着她的窗玻璃,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呵出的热气迅速在玻璃上蒙上一层白雾,遮住了那张清俊的脸。 杨无端面无表情地发动汽车,松离合踩油门,心想,有什么好解释的,都抓奸在床了,难道能让她相信他们是在纯洁的盖被聊天? 强奸了她的感情不够,还要强奸她的智商,这年头的小男孩儿,该说他们是因为天真所以残忍呢,还是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杨无端旋过方向盘,suv漂亮地甩过车身,将碍眼的人和事都抛在了屁股后头。 后视镜里那孩子追了几步,怔怔地站住了脚,小风吹动他白衬衣的衣角,倒颇有几分被抛弃的寥落感。 有没搞错,明明被抛弃的是她好不好!杨无端冲自己翻个白眼,姐弟恋有风险,入场需谨慎啊。 她心情郁闷,整整三个月时间都在忙案子,一天假都没放,就怕冷落了男朋友,硬是挤了个下午来给他惊喜,没想到这“惊喜”大到她都承受不住。 说不愤怒不伤心是假的,不过杨无端痴长了二十七岁,职业又是理性大过天的律师,早就过了为男人要生要死的年月,连喝酒她都嫌胃疼。 但是不想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四壁和难看的电视节目,她只得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顺着道路指示,开到哪儿算哪儿。 渐渐地便偏离了大道,接近城郊,拐过一个弯,面前赫然是大片的油菜花田。 正春初,黄灿灿的油菜花像锦垫一样铺到天边,先不谈美不美香不香,便是生机盎然之极。 杨无端精神一振,刹住车,推开车门跳下来,昨天刚下过雨,地面稀泥软土,她也不在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花田中。 油菜花栽种得很整齐,纵横都是直线,高度超过一米三四,杨无端行走在空隙间,入目一簇簇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粉蝶翩翩,头顶上方的太阳也不温不火晒得人很舒服。 她也不知走了多远,隐约有种逃避的心理,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尽头……只有这种没有人看得到的时候,她才允许自己脆弱和失神,她才肯卸下骄傲的面具,对自己承认,这段感情她付出了很多,对这样的结果,她很痛苦,很不甘心。 脚下踢到什么东西打断了她的迷茫,她滑了一下,揪住旁边一株油菜花站稳了,摊开手看,手心中全是花粉。 她拍了拍手,蹲下身,想看看踢到的是什么。 一阵轻轻的风打着旋儿从静谧的油菜花田上空刮过,一簇簇的油菜花们随着风向弯腰俯身,像在鞠躬,又像在跳一种奥妙的难解的舞蹈。 === 头疼得要命,她蠕动着口唇,却只能让嘴皮开裂流血,发不出一点声音。 心脏的跳动变得强劲,曾经失去的生命力再度通过新鲜血液流淌到四肢百骸,杨无端挣扎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徐徐开了一条缝,灿然金光争先恐后地射进来,她唬得飞快闭眼,隔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再度睁开。 明晃晃的大太阳无遮无拦地高悬在空中,阳光肆无忌惮地四下飞射,仿佛纯金色的利箭,沾之即伤。杨无端本能地低下头,往水里沉了沉。 ……水? 她的意识尚在混沌中,垂眸看着齐到腰际的暗黄色泥浆,迟钝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水面上映着她的倒影:脸上身上糊满泥巴,湿的干的半干不湿的,像个被高温烤化了的泥人。 “泥人”想动一动,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这才发觉她除了下半身浸泡在泥浆里,上半身趴在一块木板上,而这块木板正栽在略高一层的,更厚的泥浆上。层层叠叠的泥浆一直延伸到数十米外……终于出现干的陆地。 杨无端呆呆地望着地平线的尽头,一望无垠的除了稀的烂泥浆便是干的烂泥浆,片刻前的油菜花田仿佛只是美妙的梦境。 现在是……噩梦吧?虽然极度缺乏真实感,杨无端还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没有晕过去,她就是这种人,拥有杂草般强韧的生命力,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先求活。 她站直身,在脚底尽是浮泥的情况下这动作费了她不少功夫。她试了试,要保持平衡离不开那块木板,于是拽着木板,深一脚浅一脚,拖泥带水地往岸边移动。 没走两步,左脚踢到东西。 杨无端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攀住木板,右手右脚拼命找回平衡。好不容易站稳了,她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半天,虽说她这模样肯定没少在泥浆里打滚,但昏迷的时候是一回事,眼睁睁地栽进散发着恶臭的泥浆里是另外一回事。 歇了一会儿, 杨无端想起来了,在落到如此诡异的境地之前,她最后的记忆也是脚下踢到了东西,她蹲下身想察看一下,四周围高大的油菜花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鼻端嗅到花粉的腥味。 所以她是在蹲下身的时候“穿越”了?杨无端想起新来的实习律师强烈推荐给她的网络小说,不得不对号入座,这年头穿越已经泛滥到这种地步? 她考虑着,依照穿越小说通用定律,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是不是再蹲下去摸摸那个绊脚的东西,又能穿回去? 这么想着,杨无端振奋了一点,真的半弯下身去摸脚边的东西,这样又发现自己的身高和手臂长度与大脑熟悉的尺寸有很大差别……完了,她灰心地想,还是灵魂穿。 她已经接近河边,混着泥浆的河水并不深,她伸手下去便摸到了害她差点摔一跤的东西。嗯,软的,又有点硬;凉的,又有点热;戳一戳,还会动! 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五指抓握的力道虽轻,仍是惊出她一身冷汗,居然是个人! 这种时候遇到人总比不遇到好,杨无端是大半个无神论者,也不相信这么毒的日头底下能跑出什么妖精鬼怪。她一惊之后镇定心神,牢牢握紧那只手,拼尽全力将人拉了起来。 “波”一声,那人像个大萝卜一样被她拔出水面,软软地倒向她,杨无端连忙撑住他,幸好水有浮力,才没有让两个人都被拖倒。 那人在河里泡了太久,被泥浆包裹得连人形都没了,眼耳口鼻全看不到,也不知他是怎么呼吸的。杨无端由他手臂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哪坨泥是他的脑袋,托着摇了半天,那人一点反应没有。 她琢磨着不知是昏是死,又拿手掌贴住他胸口试了试,泥壳里的心脏倒是跳动稳定,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距离上岸只几步路,杨无端暴发出生命的潜能,将那人推到木板上靠着,拖着木板死命游到岸边,挣得脸红脖子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总算脚底下踩到硬地。 她跌坐到地上喘着气,现在暂时死不了了,她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噩梦也好穿越也好时空转移也好,人类最害怕的是未知,再糟糕的境地也好过什么都不确定的境地。 泥浆粘在皮肤上的感觉非常难受,酸臭味扑鼻,如此清晰的细节她不相信是梦境能够生成的,再不情愿也好,她只得第一个排除了“噩梦”这个最有利的可能性。 “穿越”的话,是平行还是纵向?她放眼望去,头顶上只有一个太阳,形状大小都是看熟了的,看轨迹也是东升西落,那么好,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她还在地球上。 进一步确认需要更多线索,杨无端沉吟着,目光从光秃秃的泥浆之野转到脚边,那里正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泥人。 她伸手去那人应该是脸的地方抹,想先看看他长什么样,谁知她手上的泥和他脸上的泥混在一起,越抹越稠,非但没有露出他的脸,连他本来的透气孔都给糊住了,那人很快抽搐起来,虽然在昏迷中,依然本能地抬高手在脸上抓挠,发出“呵呵”的喘气声。 杨无端急了,这要是憋死人就是她害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泥,稀搭搭的还在往下滴,便用力甩手,将一坨坨稀泥都甩掉。 终于能看到手指了,她连忙去帮那人刮脸,这次很快刮掉了厚泥层,露出口鼻,那人昏睡中呼吸到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杨无端继续耐心地甩泥、刮脸、甩泥、刮脸,也不知多少次,总算能让那人的大半张脸破壳而出。 这样的皮肤真的像破壳而出的鸡蛋……杨无端不由自主停了手,怔忡地望着那人露在外面的面容。 非常年轻,或者该说年幼,男孩子的年龄在*岁和十一二之间差别不大,她往大了算,这也只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 可是,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初中生,杨无端的职业也算是阅人无数,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男孩子见过许多,却没有哪个男孩子能够漂亮得让她眼中的世界都跟着变得美好,即使在这样的烂泥堆里,她一瞬间也有繁花盛开天使歌唱的错觉。 第二章 穿越成灾民,有比她更惨的吗? 眼见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精致得雌雄莫辨,杨无端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这真是个男孩儿? 杨无端的父亲是军人,她从小和大院里一群男孩子在严训下长大,是颇有行动力的人,向来想到就做,既然怀疑这孩子的性别,当即采取最直接的验证方式。 她去脱人家的裤子。 那孩子在昏迷中没有抵抗力,但厚厚的泥壳成了保护层,杨无端摸索了半天都无从下手。 她正在契而不舍地努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你在做什么?” 杨无端没想到会听到人声,吓了一跳,急转头望去,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人,乍看去都像网络红人潇洒哥,衣着褴褛,最差的一个简直衣不敝体,露出瘦得干巴巴的肋条。男人都蓄着长发,稀疏地挽在头顶,有的人甚至捏不拢一小撮。只有走在最前方的两个人稍为齐楚些,穿着蓝色的长衫,薄底快靴,头上的帽子后面还有两条往上翘的雁翅。 杨无端看过一点《神探狄仁杰》,这两位分明是衙役的装扮! 她不死心地希望是遇到了剧组,但平原上一眼能望到天边,这种大场面,不可能既看不到工作人员也没有一台摄影机。 她的心越来越凉,排除了其它可能性,她不得不接受“穿越”这个最后的选择。眼睁睁看着那两名衙役抛下其他人,快步向她走来。 一瞬间的沮丧过后,不死小强杨无端又振作起来,乐观地想,狄仁杰是武朝的名臣,那么她是穿到了唐朝?那也不错,有机会见识一下万邦来朝的大唐盛世。 两名衙役越走越近,杨无端站起身,模仿着古装片里的角色,胡乱向他们行了个礼。 等她直起腰来,发现自己必须要抬头再抬头才能望见两人的脸,但这两人据她目测也就一百七十公分左右,所以她果然不在原来的身体里…… 左面那名衙役年轻较轻,大约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睁大眼睛打量了杨无端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他一开口,杨无端便认出头一句问话也是他,而他说话的腔调很像普通话,微带点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 唐朝的时候官话不是西安话?杨无端历史学得很烂,只记得明朝的时候才迁都北京,难道她穿的其实是明朝? 心里不知多少荒唐的念头转来转去,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于是不出声,埋下头盯着自己满是泥巴的脚尖。 那衙役还待再问,右方的另一名衙役比他年长许多,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抬手阻断他的问话,叹道:“还问什么,这八百里洪灾,信阳一带除了灾民还能有什么人?你看他们的样子,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发了慈悲。” 年轻的衙役黯然道:“还说什么慈悲,我看老天爷是没长眼,要真的慈悲,怎么不保佑端王朝?元和二年蝗灾,元和三年雪灾,元和四年洪灾……这几年竟是没一年消停。再这样下去,你我都没法儿活了,何况百姓……” 八百里洪灾?信阳?端王朝?元和?杨无端猛抬头,盯住那名年轻的衙役,他的话里透露了太多重要的信息,而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端王朝是什么朝代?! 那年轻衙役感慨了一会儿,也正向她望来,遇上她的目光。 杨无端浑身上下都裹满泥浆,根本分不清男女长相,一双眼睛却仍是黑白分明,眼白晶莹得泛着浅蓝。人家形容漂亮的眼睛黑如点漆,他却觉得这双眼睛真正难描难画。 == 时近中午,高空中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将气温烤得灼热,太阳底下是望不到边际的平原,河流改道带来的泥沙将原本的千里沃野覆盖成了荒原。 杨无端一行人在荒原中跌跌撞撞地前行着,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在天灾面前,人类与蝼蚁同样渺小。 洪灾过后已是连续十日不雨,大毒日头晒干了灾后余生的灾民身体内最后的水分,每个人都嘴唇皲裂流血,头晕眼花,麻木地挪动着双腿,不时有人倒下,再也喊不起来。 这支小小的队伍分成两截:两名衙役当先开路,青壮年在前,老弱妇孺在后。杨无端缀在灾民队伍的尾端,那名好心的年轻衙役叫来两名较强壮的灾民,一个人背她,另一个人负起她从河中救出那个孩子。 杨无端根据周围成人的平均身高,大概判断出她现在的身体还是个孩子,便也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照顾。 她趴在那灾民泛着酸臭的脊背上,依然在琢磨着穿越这回事。 杨无端的律师职业工作繁忙,读书的时候却是个爱好广泛的人,读过《时间简史》,对爱因斯坦-罗森桥和虫洞理论也算知其然。理论上而言,空间折叠的两个点之间,如果有巨大的能量能够打开虫洞,时空旅行便成为可能。 先不谈这比彩票头奖中奖概率还低的可能性,但时空旅行应该只会穿行至真实的时空,她历史学得再不好,古代史的歌诀还是背过的:“夏商周秦西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辽宋夏,金元明后是清朝”,这个“端王朝”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 不对,她又想,历史是人写的,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史,不知有多少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短命朝代,或许端王朝也是其中之一? 探头看了看,两名衙役离得远,应该听不到后方的对话,杨无端清了清喉咙,对背着她的灾民道:“大叔。” 这是她遭逢大变以后第一次出声,虽然喉咙干涩,声音却是娇嫩之极,连她自己都受不了的打了个寒颤。 那名灾民应声回头,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深黄色的牙齿和黑乎乎的牙龈。 “谢谢大叔帮忙。”杨无端强忍着对新声音的不适应,甜甜地笑了笑,脸上的干掉的泥垢却噼呖啪啦往下掉。她尴尬地顿了顿,道:“大叔是哪里人?” “俺们都是雁翅村的。”那灾民哑着嗓子道:“大水把整村都淹了,就逃出俺们几个。” 这一句话便是多少生离死别家破人亡,杨无端恻然,旋即想起自己现在没有资格同情人家。苦笑了下,她又问:“大叔知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灾民老实地摆了摆脑袋,差点撞到杨无端,道:“差大哥要俺们去哪里,俺们就去哪里。” 这……真是统治者梦寐以求的顺民,杨无端哭笑不得,要是现代的人民对政府工作人员有这样盲目的信任,她这样的律师哪还有生存余地。 “我们是去信阳府。”那名年轻衙役却忽然冒出来接口,也不知他耳朵怎么这么灵。 信阳?杨无端……还是没听过。她眨了眨眼,学着那灾民的称呼道:“差大哥怎么称呼?” “我叫马汉。”他也是咧嘴一笑,年轻的脸庞虽然谈不上英俊,却非常爽朗,在这样干渴的时候让人消解了几分烦躁。 “那另一位是王朝?”杨无端脱口而出。 “那是我们的班头严豪大哥。”马汉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王朝是谁?” 杨无端干笑两声,假装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马汉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左瞧右瞧,杨无端本就心虚,被他盯得慌张起来,但她向来有个脾气,越是慌乱的时候越要撑着架子不倒,于是也瞪着眼睛去看他。 马汉与她四目相对,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又挠了挠后脑勺,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兄弟?杨无端大怒,身为一个有前有后的女人,这是侮辱!不对,等等-- 她低头看了看平坦的前胸,惊恐地感觉了一下两腿之间,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吧? 马汉等不到她的回答,又问了一次:“小兄弟?” 杨无端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穿越了她都没这么害怕,眼前尽是虚影,视线都落不到实处。 马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愣呆呆地一点反应没有,以为她大难过后惊魂未定,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却只摸到一手泥沙。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信阳府城门外。 杨无端远望见巍峨的城楼,这个她没有听说过的信阳府似乎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城市,城楼上还设有箭垛,几名铠甲鲜明的士兵来回巡逻,斜阳照在他们冰冷的金属盔甲上,反射着温暖的红光。 严豪和马汉却没有领着灾民入城,他们沿着城墙根向东疾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一大片狼藉的窝棚区,杨无端心下了然,这才是收容灾民的地方。 古时候的赈灾可没有现代那么好的条件,细菌滋生也快,大灾过后通常便是大疫,为了防止传染病扩散,各地的地方官都不敢放灾民入城。负责任的官员就会在城外给灾民搭建临时的居住地,再派人定时舍粥,尽量让灾民少死一些。 确认活着的人都到齐了,两名衙役互望一眼,严豪肃然道:“这里是府尊大人特意为大家准备的栖身之所,登记完户籍即可入住,每日卯时和酉时舍粥,一人只食一碗,过时不候。” 户籍?杨无端深吸一口气,考验她的时候到了。 第三章 新身份 信阳府的地方官还算好官,虽然不允许灾民入城,却也在城外搭建了可遮风挡雨的草棚,每日早晚亦在棚外舍粥,灾民们勉强能维持生存需要。 杨无端被背她的灾民放下地,她乖巧地连连道谢,那灾民心中高兴,自己去喝了水,还给她和那昏迷的孩子打了水回来。 她接过那只脏兮兮的碗,转了一圈,勉强找到一处缺口较少的地方,闭着眼睛凑上唇去。 水没有经过沉淀,有些混浊,但或许是因为太渴了,喝在嘴里的味道还能忍受。杨无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清凉的水气沁润了五脏内腑,似乎思考也变得容易了,杨无端昂着头,透过人群的缝隙打量四周的环境。 他们这群灾民正在排队等待录入户籍,窝棚区的其他灾民却漠不关心,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一个看向这边的都没有。倒是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瞪着黑澄澄的眼珠子,怯生生地好奇张望。 杨无端心下叹气,倒也理解那些成年灾民,这样糟糕的环境,多一个灾民就等于抢了自己多一份存活的机会。 从干渴中缓过劲,“饥饿”的感觉便像嗓子眼儿里伸出的一只小手,不停地撩拨着她,杨无端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将碗里剩下的水喂给那个昏迷的孩子。 那孩子在昏迷中依然顺利地吞咽,杨无端松了口气,情况应该不严重,这时候不可能有太好的医疗条件,但愿他能靠自己捱过来。 她考虑了一下将来怎么办,为了减少麻烦,这个身体原来的身份她是不打算要的,那就需要她在户籍那关好好表现,给自己争取一个较好的身份,身为一个法律工作者,她当然知道人治社会的身份有多重要。等到洪灾过后,官府有余暇进行善后处理,最好的情况,她能分到一小块田地。 她心情复杂地想着那块未来的田地,她有自知之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让她种地跟放她饿死没什么区别。 在生产工具不发达的古代,劳动力才是第一生产力,而且独身女人也容易惹来他人的觊觎和骚扰……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看那孩子漂亮的脸,洪灾过后十室九空,如果能把他留在身边,倒也不失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她想得出神,连马汉什么时候来到身边都没发觉。马汉撩开长衫下摆,蹲下来平视着她,杨无端蓦地转头,被近在咫尺的大脸唬了一跳。 “喝!”她惊跳了一下,碗里剩余的最后一点水和沉淀的泥沙全泼到人家脸上,马汉及时闭眼,总算没让水进到眼睛里。 他苦笑着抹了一把脸,道:“小兄弟,你反应也太过了吧。” 杨无端也有点尴尬,嗫嚅道:“对不起。” 她脸上的泥壳脱落的七七八八,露出的皮肤粉白中透出一点晕红,像极了成熟得恰到好处的蜜桃,马汉看着手痒,忍了又忍才没有捏上去。 他爽朗地笑了笑,道:“我要走了,来跟你道别哦。” “啊?”杨无端有点错愕,“差大哥不帮我们录户籍吗?” 马汉摇了摇头,指了下不远处的几名吏员,道:“我和严大哥的任务是寻找幸存者送到这里,以后的事情就由他们负责了。” 杨无端转头看了眼,那几名吏员穿着绿色的袍子,头上戴着一梁冠,她不知道这是九品小官吏的标准配制,只觉得这些人比马汉严豪多了几分官相,不太好糊弄的样子。 马汉又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帮她拍掉头上的泥沙,杨无端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被那双难描难画的黑眼睛望着,心头一软,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摸出半个硬邦邦的饼子,塞到她手里。 “走了。”他直起身,拍了拍衣衫下摆沾到的泥土,背对她挥了挥手。 杨无端捏着那半个饼,知道这时候粮食比什么都重要,心里感激,大声道:“谢谢!” 马汉又挥了挥手,没有回头,直走到等着他的严豪那边,两人结伴离开了。 杨无端一直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萍水相逢却被人家善意对待,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的信心。 “加油!”她握紧小拳头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她低头看看那孩子,虽然还在昏迷中,但他呼吸平稳,表情也很平静,倒像是舒舒服服地熟睡着。 “你也是啊,”她低声道,“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 几名差役在窝棚区前面摆了条长案,户籍官坐在案后一个接一个地为灾民登记,旁边侍立着里正和地保,协助他们确认灾民的身份。 杨无端跪坐在那昏迷的孩子身旁,两人自然便排到了最后,她强忍着饥饿,故意与排在近处的几名灾民攀谈。 “大嫂,您也是雁翅村的人吗?”她挑了一个看起来面容慈和的妇人道:“我听大叔说,雁翅村逃出来的人多。” “可不是嘛,”那妇人一拍大腿,叹道:“俺们村运气好,听说东边的青芦村全村都被淹掉了,造孽哟。” 排在妇人前面的中年汉子也跟着道:“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青芦村,谁不知道杨家,可怜杨家上百口人,一个都没逃掉。” 杨?杨无端心头一动,小声问:“杨家很出名吗?” 中年汉子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道:“杨家的大儿子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听说二儿子满十二岁就要去考童生,小儿子也是四岁就开蒙。一门的读书种子,将来是要做大官的,方圆百里谁不知道!” 还是书香门第……杨无端这次是心中大动,在封建社会,真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能得到的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 “原来杨家这么有名,我都不知道。”她腼腆地道:“大叔您见多识广,认识杨家的人吗?” “那倒没有。”那中年汉子老脸一红,干咳两声,掩饰地道:“杨家是大户人家,规矩严,轻易都不出门的。” “哦……”杨无端失望地道,什么资料都没有,冒充起来可不好办。 中年汉子见她的粉仆仆的小脸皱成一团,怎么看怎么不忍,又咳嗽了一声,道:“我虽不认识,但我家老表在杨家打过短工,倒是跟我讲过一些。” 杨无端立刻瞪大双眼,闪闪亮亮地望着他。 === 灾民们登记完户籍,便由差役分配到准备好的草棚,中年汉子和那妇人临走前都对杨无端颇多叮嘱,担心她们两个小孩子照顾不了自己,杨无端谢了又谢,一直目送他们的背影被重重叠叠的草棚遮住,再也看不到。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一别再见无期,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也会被按户籍遣送回乡,彼此姓名不通,过几天连模样都忘了,便假装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人。 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可以付出善意,却吝啬更多的感情,是这样一个朝生暮死的时代最好的选择。就连马汉也是这般。 杨无端心里叹着气,却不知道她那张稚嫩小脸上露出这样凝重的表情有多可爱,负责登记户籍的吏员微微笑着,摆手阻止其他人去催促她。 等杨无端回过神,端端正正地向他长揖到底,又跪下去磕了个头,那吏员才讶异地挑了挑眉,心道,惭愧,原来是个小子。 杨无端古装片看得太少,不知道拱手作揖是只有男子才会行的礼,这也是当初马汉叫她“小兄弟”的原因。不过就算她知道也会故意这么做,反复思量后,她决定不论这个身体是男是女,她都会选择以男人的身份活着。 她行完礼,爬起来侧身站着,等待户籍官问话。 那吏员见她举止颇有规矩,捋着胡子点了点头,问道:“姓名?” “杨无端。” “年龄?” “十二岁。”杨无端看过的古装片里似乎男子十二岁就可以成婚,她猜测这是古代男子成年的标准线。 “籍贯?” “信阳府……”杨无端抿了抿唇,道:“青芦村。” “青芦杨家?”那吏员果然听过青芦杨家的名声,笔端微微一顿,偏头问身旁的里正,“她是杨家的人?” 那里正走前几步端详她,杨无端眼观鼻鼻观心地任他瞧。里正看了半天不得要领,退回去和地保低声嘀咕了几句,为难地道:“回禀大人,杨家人口众多,家规甚严,家中小儿甚少外出,小的也不敢肯定。” 地保道:“请大人容小的问她几句。” 户籍官点了点头,暂时搁了笔,那地保便走到杨无端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问道:“你说你是青芦杨家的人?” 杨无端沉默地颔首。 那地保又道:“你且说说杨家的情况。” “是。”杨无端先向那户籍官行了个礼,又对地保拱了拱手,道:“杨家早在本朝开国之初便定居青芦村,这一代的家主同辈共有三人,家主杨旭排行居首,共育有三子,长子杨征,年十六,承乾二十一年考中禀生……” 她的资料真假掺半,是在中年人告诉她的小道消息中又掺了水,反正律师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口才,她面色坦然地侃侃而谈,对不知情的人确实颇有说服力。 尤其她年龄尚小,却懂得引章摘句,明显是读过书的人,古时候的教育程度没有后世普及,读书人的地位却远远高过后世。年幼而读书,便意味着前途无限,任谁都要高看几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得罪读书人。 那地保向户籍官打躬作揖,讨好地道:“大人,小的验过了,这位小哥确是青芦杨家三房的公子。” 见户籍官挥毫在纸上录下:“青芦杨无端”五个字,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这才感觉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 第四章 性别危机 杨无端胆大心黑,说得好听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说得不好听,则是只管蒙头蒙脑地往前冲,每次都是事后才晓得后怕。 户籍登录完毕,她回到那昏迷的孩子身旁,这时候才觉得背上全是冷汗,双手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划破,紧张得微微颤抖。 冒认户籍在任何时代都是大罪,杨无端稍微想了一下如果被拆穿的后果,打了个寒颤,又赶紧把这事抛到一边。 肚子饿得发疼,她将马汉给的半边饼子捏碎了,一点点放进嘴里,虽然滋味像是嚼木屑,她也香喷喷地吃了许多。 还剩下小半个饼,杨无端犹豫了许久,是留着自己保命,还是…… 那孩子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在昏沉沉中咂巴了一下嘴巴,吞了口口水,发出响亮的“咕嘟”一声。 杨无端暗暗叹气,她毕竟是从来没有挨过饿的现代人,就算理智上知道该吝啬食物,情感上却也没办法独享。尤其面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一边掰了饼子喂那孩子,一边自嘲地想,或者这孩子长得难看些,她的心肠还能硬些。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点夕阳余晖在西边天空被黑乎乎的乌云遮挡,不死心地从缝隙间透出淡金色的光,看起来倒像水粉勾勒的乌云轮廓。 杨无端想起一句西方的谚语:“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金边”,感慨了一会儿,四周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不同于光污染严重的现代,古代的夜晚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天上云层厚重,不管是月亮和星星都看不到,只有不远处的城楼上挂起了两盏“气死风”灯笼,红红的在夜风中摇晃,像两只窥探的眼睛。 杨无端有点着急,她是最后录入户籍的,却没有差役过来领她去分配好的窝棚,难道把她忘了? 她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终于有一名差役举着火把走过来,跳跃的明火映得他的脸上阴影丛生,看来颇为诡秘,就连嘴角的笑容都似乎不怀好意。 ======== 杨无端两人被请上了一辆板车,那差役在前领路,一个较强壮的灾民拉着板车出了窝棚区往西走,杨无端方向感强,默认路径,正是她们随着马汉严豪从信阳城楼下绕行那条道,果然不片刻便见到了高大的信阳城门。 借着火把和“气死风”灯笼的光,杨无端目测信阳城门大约有六七层楼高,上方有“安德门”三个端正的大字,是从右往左读的宋体繁体字。联想到户籍官也是一笔稍嫌呆板的馆阁体,她便在心里排除了唐朝,这个端王朝起码是在宋朝以后的朝代。 这时分城门早就关闭了,侧方一道小门却还留着一条缝,一名守门卒在门后探头探脑,望到杨无端一行,如释重负地赶紧迎上来,道:“赵哥再晚两步兄弟就留不住门了,今儿监门官要来查岗。” 那名差役便拉住他的手,塞了什么东西过去,火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他笑道:“便查了也不打紧,是宁大人要的人,程监门总会给几分面子。” 那守门卒拈了拈手里的东西,笑得见牙不见眼,附和道:“谁说不是,就是府尊大人对宁大人也是客客气气的。” 两人再不多话,守门卒将门缝开得大些,杨无端不等他发话便自己下了车,又去扶那尚在昏迷中的少年。姓赵的差役看了她一眼,暗暗点头,转身打发那灾民拉着板车回窝棚区。 等到三人进了城,守门卒将小门关得严丝合缝,又加上数道锁链,指头粗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听着分外响亮。 杨无端回身望向城内,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个时代的城市风貌,真想好好见识见识……可惜只看得到一团黑暗。 古时候的夜生活颇为贫瘠,几乎天刚抹黑街上就没有了行人,据杨无端所知,唯一的例外应该是号称商业社会的宋代,《水浒传》的东京夜市让她向往了许久。 眼前忽然大亮,还有暖乎乎的热气扑到脸上,杨无端侧过头,原来那姓赵的差役把火把递过来,她不假思索地接住。 火把的柄上缠了几圈布条防止手滑,粗糙的布料勒得她手疼,杨无端不是第一次觉得古怪,她这个新身体娇嫩得完全不像贫民出身,这也是她够胆冒充杨家人的原因之一,但愿将来不要有什么后患。 姓赵的差役空出了手,将那孩子背起来,低声道:“宁大人的府邸就在城南,咱们走几步就到了。” 杨无端乖巧地应了一声,迈着两条小短腿拼命跟上他的步伐,不过一刻钟时间,停在一处四合院结构的宅院前。 她不知道官员宅前挂匾也是讲究品级的,想着古装片里的官都会挂个“x府”的匾额,这家却没有,便仰头张大眼望着姓赵的差役。那差役瞧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莞尔一笑,道:“对,这里就是宁大人府上了。” 他说着拎起铁环扣了扣,门内应声道:“来了,是赵戟吗?” “大人,是小的。”赵戟道,在台阶上退后了一步,那黑漆门板悄没声息地向内打开,一个耋耄之年的老仆提着灯笼颤巍巍地跨出来,满嘴漏风地道:“大赢(人)括(去)府衙了,夫赢(人)起(请)赵头儿进括(去)。” 赵戟偏着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总算是听懂了,大声道:“宁伯替我谢过夫人,既然大人没在府中,那我改日再来拜访。” 那老头宁伯作势掩耳,抱怨道:“那木(么)大声煮(做)啥子,耳朵动(痛)。” 赵戟哭笑不得,杨无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又连忙紧紧地闭住嘴巴。 但这一声已经引得两个大人的目光都向她望来,宁伯虚着老眼上下打量她,杨无端也顾不得手里握着火把,朝他作个了揖,朗声道:“杨无端见过宁爷爷。” 她不知道这种对老年仆役称的“伯”只是个客气的称谓,并不指辈份,心想着赵戟三十来岁管老头叫伯伯,那她只有喊爷爷了。 杨无端这个新身体长得好,小脸在火光下红仆仆嫩生生,大大的眼珠子亮亮地瞧着人,宁伯一看之下先有三分欢喜,再听她甜甜地叫了声“爷爷”,孤伶伶大半辈子的老人就像冬天里喝了一碗暖汤--受用啊! “哎!”宁伯满脸皱纹笑成了花儿,连牙都不漏风了,道:“这位就是杨家的小公子吧?” 赵戟点点头,接过火把,顺势摸了摸杨无端的头,道:“赵戟遵宁大人的吩咐将她们接来府上,就交给您了。” 马汉就算了,怎么人人都爱摸她的头。杨无端郁闷地偷偷瞪了赵戟一眼,却被赵戟逮个正着,“哈哈”大笑着故意又摸了把。 他将背后那昏迷的少年放下地,道:“还有这个孩子,在他醒来之前录不了户籍,因为是杨公子将他救回来,宁大人也关照暂时让他与杨公子待在一块儿。” 交代完,赵戟再次谢绝宁伯的挽留,向杨无端挥了挥手,返身走下台阶,那点跳跃的火光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深沉夜色中。 ======== 杨无端被宁伯领着去拜见了宁夫人,却是个三十岁出头慈眉善目的妇人,温和地安慰了几句便命令下人为她们准备洗浴。杨无端大喜,她也不信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反正磕头不要钱,憋足一口气磕了十七八个,倒把宁夫人逗笑了。 东厢房的门一开,白乎乎挤满了整间屋子的蒸腾热气一团团地冒出来,杨无端两三步进屋,一面走一面扯着身上的衣服,恨不得立刻就跳进桶里。 刚把上身的衣服脱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奴婢侍候杨公子沐浴。” 杨无端一呆,迈出的一只脚悬在了半空,从另一只脚为轴,慢慢地旋过身来。 身后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正抿嘴笑着看她,红通通的脸蛋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羞的。 杨无端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当然,以这个身体现在的年龄,不管是男是女都一马平川,目光再往下,亵裤松垮垮地挂在腰胯间,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肚脐眼。 她镇定地抬起头,道:“出去。” 那小丫鬟愣了一愣,不服气地道:“夫人吩咐奴婢……” “我说‘出去’。”杨无端淡淡地道:“夫人没有吩咐你听我的?” 小丫鬟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地瞧着她,杨无端没那么多怜香惜玉的情怀,冷冷地瞪回去。杨律师擅长刑事官司,多少负隅顽抗的重刑犯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哪里是一个小丫头扛得住的。 “……是。”小丫鬟蹲身福了福,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杨无端掩住门,上好门闩,又拉了一把,确定从外面不能轻易打开,这才三两下扯脱了裤子,“扑通”一声蹦进浴桶里。 效果立竿见影,浴桶内清亮的水面浮起一层泥沙,又缓慢地沉了下去,杨无端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心满意足地想:幸好,还是女的。 第五章 美少年vs美少年 泡在温热的洗澡水里,杨无端舒服得仿佛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所有饥饿疲累、前路彷徨,甚至连倒霉穿越这回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她事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境遇了,差役赵戟刚开始告诉她户籍官宁大人邀请她去暂住,她做过最坏的打算。作为一个邪恶的成年人和接触人类太多阴暗面的律师,她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歪处。 譬如,某些人对像她们这样的小孩子有特殊的嗜好……所以她向赵戟恳求带上那漂亮的男孩儿,嘴上说是她救了他就要救到底,心里想的却是必要的时候靠他挡灾……惭愧,杨无端脸颊发烧,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对那孩子好点。 但这又确实是一个好机会,灾民区那样糟糕的环境,她现在只是抵抗力低下的孩童,没有大人照看,存活下来的机率实在太低。所以反复衡量过后,她毅然同意随赵戟前来, 算是一次冒险的赌薄吧,杨无端对户籍官的印象很好,记得那是位温文亲切的中年书生,虽然衣冠禽兽在所多有,但另一句话叫相由心生,她依然觉得自己赢面较大。 到目前为止她赌对了,宁夫人和宁伯看来都是好人,好人堆里要出左冷婵的机率太小,就算宁大人是岳不群,她相信自己也能顺利敷衍到他暴露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叩叩”,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杨无端抽了抽鼻子,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因为她太久没有动弹,水里的泥沙沉淀到桶底,上半截还算清亮的水和下半截的泥沙泾渭分明。 门外那人又敲了一次,小丫鬟的声音细细地道:“奴婢给杨公子送换洗衣物。” “来了。”杨无端应了一声,笨手笨脚地从一米来高的浴桶里翻出来,用两根手指拈起她那件脏兮兮的外衫,皱着眉,当浴袍披在外面。 她赤着脚“啪嗒啪嗒”地小跑过去,取下门闩,开门。 ===== 小丫鬟翠儿今年十三岁,四岁的时候被人牙子领着卖到宁府。宁大人只是九品小吏,宁夫人慈和宽佑,府内规矩比不了大家森严,她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少了约束,便有些不安分。 怀里抱着衣物,她站在东厢房门外,心却早就飞到了门内,心里满满都是那位杨公子。 她想起偷听到的老爷和夫人的对话,那位小杨公子是书香世家出身,不但年少聪颖,长得亦是龙姿凤表,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乘他现在落魄,老爷和夫人打算先与他结下善缘,将来他荣达了,也好提携一二。 “落难公子中状元”,这不是戏曲评话里最常讲的吗?就算当不了状元夫人,当个状元爱妾此生也不枉了……翠儿只觉得双颊发烧,不禁在怀里的衣物上蹭了蹭,又偷偷闻了闻味道。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翠儿先是觉得一阵晃眼,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一个白得发亮的玉娃娃,比她矮了大半个头,却已经有细腰长腿的身姿。沾满泥沙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肩头,腰部用根带子细细地一勒,下摆分叉处,一双白生生的腿若隐若现。 还来不及看对方的脸,翠儿已经觉得鼻腔里有一股热流奔腾而出,她发出“嘤”一声似喜似嗔的泣音,将脸死死地埋进衣物里。 杨无端拉开门,便见到这小丫头双眼发直双颊通红,傻笑着在疑似她的衣物上……擦口水。 发花痴?她疑惑地抬起头看天,然后肯定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果然是油菜花开的季节啊。 不等小丫鬟从臆想中回神,她抽出翠儿怀里的衣物,半点也不迟疑地关门上闩。 衣物有些旧,但洗涤得很干净,闻起来有股棉布特有的温柔舒适味道。杨无端猜测这是宁公子少年时的旧衣,她没那么多讲究,心怀感激地拿起来就穿。 现代的汉服爱好者不少,杨无端却从来不是其中之一,所以看到抖开后一块块前后都分不清的布片,她当场傻了眼。 花了好半天功夫,总算勉强将衣裳都穿好,杨无端满屋子没找到镜子,只好忐忑地再次开门,接受翠儿的检阅。 翠儿早就醒过来,想起刚才的丑态被小杨公子看过,羞得恨不能躲到地缝里。 她正在东厢房外团团乱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吱”一声响,门又开了。 翠儿背对着房门,双手捂住脸,十指却悄悄分开了条缝,慢慢慢慢地转回头。 她看到一个……金童。 面前的孩子年龄在十岁左右,穿着六成新的青布短衫,一双小脚踩在大两号的鞋子,晃悠悠地煞是可爱。 她的脸上还有没有消掉的婴儿肥,圆圆的大眼,瞳仁更是又黑又大,几乎看不到眼白。粉白的脸蛋两边嘟着两团红晕,像极了刚熟的蜜桃尖,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捏。 好可爱好可爱 ̄比画上观音娘娘座下金童还要可爱!翠儿捧着脸在心里尖叫,杨无端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到她的心声,不然她就不用紧张兮兮地担心自己是不是穿错了衣服,这位小姑娘已经萌翻了。 她久等不到翠儿表态,不耐烦地用脚打起了拍子,暗暗心想,要是一首歌完小丫鬟还没发完花痴,她就、她就……她就回房睡觉! “啪啪”,与拍子不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杨无端转过头,是另一个和翠儿年纪相仿的小丫鬟,红着一张包子脸,两眼直愣愣地“飘”过来。 救命!杨无端好想扶额,宁府这些丫鬟都怎么了!发花痴还会传染吗! 那小丫鬟梦游一般飘到她面前,福了福,道:“杨公子,那位公子醒了,想要见您。” 杨无端一怔,随即明白她说的是那个一直在昏迷中的孩子,她先是大喜,又有些自己都不太明了的淡淡不悦:她救回来的人,却在别人面前清醒过来。 她莫名想起了海的女儿、怜星公主等前辈的悲惨遭遇,那份不悦又深了几分,忍不住瞪了那丫鬟一眼。 小丫鬟被她冷冷的瞪视激得打了个寒颤,连粉红泡泡中的翠儿都吓醒了,长得像画上金童的杨公子瞪起人可半点不可爱,那目光刀子似的会割人。 那边杨无端却在没好气地想,真无聊,她跟人小丫头生什么气,那孩子又不是她什么人。 ==== 那小丫鬟叫莺儿,比翠儿胆小许多,自从被杨无端瞪过一次,吓得再不敢多看她,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将她领到了西厢房。 西厢啊,“也不要香积厨,枯木堂。远有南轩,离着东墙,靠着西厢。”杨无端忽地忆起《西厢记》里这一段,还是大学时读过的本子,想不到穿越一次,她记忆中犄角旮旯的片段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算是“祸兮福所伏”?杨无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分散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推门而入。 门向内打开,门轴发出“呀”一声叹息,西厢内与东厢一样红烛高烧,一个少年站在烛火前,在门开的同时转头,与她四目相对。 杨无端怔住,身后的翠儿“嘤 ̄”了半声也忽然消音。 一个人能好看到什么地步?倾国倾城虽然只是传说,但也能说明人类的感官刺激中,极致的美带来的并不仅是愉悦的享受,更是……压迫感。 杨无端有些恍忽,她见过这孩子沉睡中的脸,当然知道他有多漂亮,但她怎都想不到,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来会将整个人的气质改变得如此彻底。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貌,五官精致是其次,乍眼看去你会忽略他的长相,更不会注意到他穿了什么,而是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团灼烫的火、一束灿亮的光……像是看到了太阳…… 无月无星的夜空之下,杨无端不由自主地抬手遮在眉间,像是要档住太刺眼的阳光。 那少年也是愣愣地看着她,秀气的眉毛轻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很为难的事。他的唇色红润,嘴唇的形状长得很有趣,上唇微微撅着,杨无端心里一个闪念:适合接吻的唇形。 他撅着的红唇忽然咧开,露出白生生的一线牙齿,眉间的褶皱也平平地展开来,笑得眉弯眼弯。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光芒万丈的压迫感便消失了,恢复成一名平凡的漂亮少年,一个小男孩儿。 他笑着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上,神神秘秘地道:“我知道你是谁哦。” 杨无端讶异地挑眉,这是他们第一句正式对话,她却没搞懂这个天马行空的话题开端,问道:“什么?” 那孩子又烦恼地歪了歪头,一绺黑发软软地覆到光洁的额头上。杨无端看着手痒,忽然理解了马汉他们摸她头时的想法。 他道:“可是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是谁呀 ̄” 尾音上扬的说话方式让杨无端有点恶寒,心想,这孩子不是脑子撞坏了吧? 她试探着问:“那你说我是谁?” 那孩子睁着那双天真无辜的眼睛,嘴唇上挑,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姐姐。” “你是姐姐。” 第六章 新鲜出炉的杨家姐弟 “开门!开门!” “来了!” 夜深人静,吆喝声和拍门声都像漆黑天空中的乌云一般压得低低的,宁伯提着灯笼匆匆地穿堂过户,一边答应着,一边拉开了宁府西侧门。 门外是信阳府的推官宁完我和他的贴身小厮均墨,宁完我低埋着头,软绵绵地挂在均墨身上,后者用单薄的身体拼命支撑他,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宁伯,快,快来帮忙。”均墨急道,宁伯连忙扶住宁完我另一边,贴近了便闻到两人身上都是刺耳的酒气,埋怨道:“肿(怎)么喝成这样?” “府尊大人夸咱们老爷处理灾民事项得宜,赐宴来着。”均墨缓过劲来,掩不住得意地道:“连我都在偏厅里有位子!” 两人说着话,远处又是一点灯笼的红光摇摇曳曳地过来,不多时便能看清是宁夫人的贴身丫鬟翠儿。 翠儿显得有些神不守舍,慢吞吞地道:“夫人听到声音,让我来接老爷。” 三人合力将宁完我送回房,小户人家也没有那些内宅外院的规矩,宁夫人就守在床头,温言询问均墨几句,便打发了他,自己亲自侍候夫君。 下人们都识趣地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宁氏夫妻,宁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宁我完滚烫的额头,用凉水浸了毛巾给他敷上。 效果立竿见影,宁完我舒适地长叹一声,缓缓张开眼睛。 “夫……夫人?”他的嗓音干涩得让自己都吓一跳,顿了顿才接着道:“我到家了?” “你还知道回家?”宁夫人不再是人前的贤良温婉模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水,自己先喝一口,觉得温度适中,这才徐徐地喂给他。 “夫人饶了这次,”宁完我喝了两口茶,喉咙舒服许多,笑眯眯地道:“你家老爷今天露脸,难得高兴……” 宁夫人轻叹一声,也微笑了,柔声道:“我知道,府尊大人亲自为老爷道贺,这是多大的面子。能得府尊大人赏识,老爷前途有望。” 宁完我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推开唇边的水杯,坐起身来,道:“夫人忘了,我素习易理,自己的命是怎样心中有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不谈那些,我是举人选官,芝麻大点前程也是一眼看得到头的。” 宁夫人又叹一声,握住宁完我的手,低声道:“都说我们妇道人家心眼多,我是不懂你们男人的弯弯绕绕。我只知道,老爷您升官发财当然是好的,就算一辈子当这个推官,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好好地过日子……” 宁完我见妻子嗓音中带着哽咽,心下了然,反掌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揽在她肩上,道:“夫人又想郁儿了?” 宁夫人轻轻点头,抽泣道:“郁儿已经大半年没消息了,苏道长惯了独自一人云游天下,哪里会照看孩子。我可怜的郁儿,要是冻了饿了病了,可怎么办?” 妻子的眼泪一滴一滴都像坠到他心上,宁完我皱着眉头,揽住宁夫人的手紧了紧,将她环进怀中。 “别哭了,郁儿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宁完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首望向窗口,烛火跳跃着印在糊窗户的高丽纸上,将他和宁夫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 “夫人,郁儿出生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和你这一世的福运都转给了他,他从此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青云之路上更有贵人相助。” 他微笑着想,这两位贵人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 同样欢快活泼地烛火照着西厢房里的两个孩子,却没有大人们温馨的气氛,两双漂亮的大眼睛你瞪我我瞪你,两张各有千秋的可爱小脸气鼓鼓地变成了包子,足以令第三者感叹暴殄天物。 “我不是你姐姐,我是男的!”杨无端忘了这是第几次重复,她充满鸡同鸭讲的无力感,开始后悔自己救回一个大麻烦。 那孩子果然又立即反驳道:“你是的,我一眼就知道你是我姐姐!”说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红艳艳的小嘴扁了扁,软软地道:“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杨无端又是一阵恶寒,第三次了!这孩子争不过她就开始哀兵政策,装可爱装哭,跟倒带一样重复,连顺序都不带变的! 果然,那孩子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晶莹的泪珠开始“扑嗒嗒”地滴下来,都不带酝酿的! “姐姐,”他扯住她的袖子轻轻摇晃,两人一般高矮,他却生生做出仰视的样子,抽抽咽咽地道:“要是我做错了什么,姐姐告诉我,我一定会改的,别不要我 ̄” 烛光下这样美貌的一张小脸对着你哭,杨无端不得不承认我见犹怜。不过“怜”是一回事,跟着他夹缠不清是另一回事。 “好了,别闹了。”杨无端严肃地沉下声音道,虽然听起来依然娇嫩得不得了。她到门边张望了一下,确认翠儿被宁夫人叫了回去,莺儿远远地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她稍一沉吟,故意将两扇房门推得更开些,又拖了条凳子过来,朝着门口大马金刀地坐下,这样有人接近第一时间便能看到。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那孩子一直牵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跟着,他只有刚见面那会儿气势逼人,以后就露出了真面目,表情丰富多变,尤其是一双小鹿斑比的纯真大眼睛,真是杨无端生平仅见。 尤其她当想到这双眼睛下头的复杂心思,想到这个人并不像她一样是穿越者,真真正正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初中生,或小学生。 她心情复杂地抬头望着那孩子,他脸上还挂着泪,讨好地对她笑了笑。 “好吧,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我不是你姐姐,我也知道你知道。” 说完这句绕口令一样的定论,杨无端抬起手,阻止那孩子再张口,头疼地道:“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们让事情简单一点行吗?莺儿不是你的对手,相信你醒过来这一会儿对咱们的处境也有所了解。已经是寄人篱下了,就该互相扶持,我既然救了你,不会随便放下你不管,你用不着拿我女扮男装来威胁我。” “威胁?”他像是吓了一大跳,小嘴扁了扁,又露出受到极度屈辱的委屈表情,大滴的眼珠子滚落下来,“姐姐觉得我在威胁你吗?” 杨无端低下头,眼看着那滴泪珠坠到她搁在膝头的手背上,“啪嗒”一声溅开成一朵小小的晶莹的花,在烛光下五彩晶莹,美得如梦似幻。 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了:“你咬死了是我弟弟也行,我明天就去告诉宁大人:我弟弟打出生脑袋就有问题,有时候还会伤人,请他赶紧找间空屋子把你关起来。你猜他信我还是信你?” 头顶上方沉默了许久,她瞧着那两根勾住她袖子的指头:骨节比例完美,皮肤白得半透明,指甲盖又是淡淡的粉红色,精致得简直不像真的。 “可是……”那孩子依然用那种尾音上扬的软绵绵拖腔,嗲兮兮地道:“可是我的脑子好像真的出问题了……” 杨无端抬头看他,那孩子终于没再哭,只是鼻头粉红、眼睛里包着两泡亮闪闪的眼泪,欲哭不哭的样子看起来更凄惨。 “我不记得我是谁了……”他小小声、细若蚊鸣的道。 失忆?杨无端木着脸盯着他看,心想,没这么戏剧化吧? 那孩子含泪与她对视,大约知道杨无端不爱见他哭,拼命忍着不哭出来,一滴泪没忍住从眼角划过,他急忙抬高袖子抹掉。 “喂,那是我的袖子。”杨无端无奈地道。 她半点也不相信这只小狐狸,但是没办法,对方不知怎的一眼看穿了她女扮男装,既然他以这个作为砝码,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 “你要当我弟弟就当吧。”她考虑明天再编一套瞎话去骗宁大人,对一个有恩于她的好官连下毒手,她愧疚了……嗯,十秒钟。 “我弟弟可是姓杨的,你叫什么名字?”不等那孩子回答,她扬了扬眉,截口道:“对了,你不记得了。那我起一个。” 那孩子乖乖地闭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期待地看着她。 小狐狸,别指望叫杨逍杨过那么好的名字。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你就叫杨小康吧。” === 夜色深沉,旷野里却充斥着各种古怪声音,轻盈敏捷得一听就不是人的脚步声、风将叶片吹翻的悉簌声、呜呜咽咽的鬼哭声…… “少、少爷!”年轻的小厮一把抱住他家少爷的胳膊,牙关打战地道:“明天肯、肯定能到家,咱们一定要连、连夜赶路吗?” 他家少爷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俊朗的容貌比起杨无端和杨小康只能算是普通,但眉宇间有一股温和坚毅的感觉,令他的气质很舒服,任何人一眼见到都会心生好感。 “怎么,佐茶害怕了?”他爽朗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小厮的头,道:“别怕,咱们快到有人的地方了,你看,前面不是能看到灯火吗?” 小厮佐茶战战兢兢地探头看了一眼,下一瞬,旷野间响起他足以吓退任何邪祟的鬼哭狼嚎:“少爷,那是鬼火!” ------题外话------ 昨天老爹六十大寿,忙了一整天,今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第七章 血淋淋的惊喜 “啾啾!啾啾!”一只叽喳的喜雀翘着长长的尾巴在枝头忽上忽下地跳跃,早春天气,新发的细幼枝条经不起它踩踏,可怜兮兮地摇来荡去,几次在半闭的窗户上刮擦而过,发出“刷刷”的声响。 杨无端便是在这有规律的声音中张开了眼睛。 入目先是水湖色的帐子顶,还绣着燕子扑水的图案,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暗暗叹了口气。 没有变回去,她还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这具幼童的身体里。 她动了动脖子,抬手上来按揉,她在现代社会的时候颈椎不好,这几乎是电脑时代办公室族群的职业病,所以养成了早晚护颈运动的习惯。现在换了新身体,一时也改不过来。 手却没有抬动,袖子被什么重物牢牢地压在了下面。 她一愣,蓦地醒神,飞快地转过头,果然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漂亮小脸,她只要稍一抬头,嘴唇就能亲吻到对方挺翘的鼻尖。 她想起来了,昨晚上为了串供,她坚持要留下来和杨小康同床共枕,莺儿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反而主动为她送来另一床被衾和枕头。 实际上,由于两个孩子的身量太小,到了最后,她们还是睡了同一个枕头,滚进了同一床被子里。 杨无端将呼吸放轻放缓,细细地打量着杨小康,这孩子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和睁开眼睛的时候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当他睡着的时候,怎么看怎么乖巧。清秀的长眉底下是乖乖闭着的眼睛,长睫毛微微向上翘,鼻尖也翘,再加上嘟着的红唇,显得他又有一点娇气。这乖巧和娇气结合起来,给他平添出纯真不知世事的味道。 杨无端“哼”了一声,心道:睡着的时候是小天使,醒来就是小狐狸。 她不小心真的发出了声音,对面的孩子立时被惊动了,眉梢轻蹙,睫毛扇动几下,徐徐地睁开了眼。 他模糊的视界里出现了一只桃子……啊,不,是一张桃子样的粉嫩小脸,忽闪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婴儿肥的两团脸蛋上各有一团晕红,随时都在吸引别人捏上去。 他觉得手指痒痒的,勉强忍住,又眨了眨眼,灿烂地笑出来:“姐姐 ̄早 ̄” 杨无端听到他这种尾音上扬的说话方式就起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醒了就快起,你压着我袖子了!” 杨小康“哦”了一声,杨无端以为他要坐起来,便先往她睡的床里侧挪了挪,那小子却同时朝外侧一滚,杨无端猝不及防,整张棉被都被他卷了去。 “喂!”她生气地叫了半声,就看到杨小康裹在厚厚的棉被筒里,像毛毛虫一般蠕动蠕动再蠕动,只有一颗小脑袋露在外头,小脸因为使力涨得通红。 她“噗哧”一声又笑出来,忍不住扑上去,抱住那孩子兜头兜脸就是一阵乱揉,揉得他双目含泪,凄凄惶惶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起来杨无端这个人,表面看着是女强人,其实心肠忒软,总是对貌似弱者有保护欲。用她某位损友的话来说:剩得太久了,母性泛滥。 算了,不就是一个孩子嘛。杨无端自觉宽宏大量地想,既然认了他当弟弟,就不计较那么多,好好地对他。 === 房内传出嬉闹声,门外的莺儿便知道两人起了,进来服侍两人穿戴好,又领他们去向宁夫人请安。 宁夫人依然是慈眉善目的老样子,杨无端一边规规矩矩地行礼,一边心下感叹,她才不要在这个时代当女人,一辈子困在四面墙里,不过三十来岁,就得假装自己已经活够了活明白了,摆出五六十岁无欲无求的架式。 宁夫人哪里知道底下的小不点肚里在想什么,她笑眯眯地看着杨无端和杨小康:两个孩子都换上了半旧不新的青色袍子,头发都先编成小辫儿再攒在头顶心,用青布条扎得结实。虽然是这样素净的打扮,孩子们却显得黑眸灵动、唇红齿白,一个个耀眼得像观音娘娘座前的金童。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宁完我的易理相面之术又信了几分,这两个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家出身。 宁夫人温和地道:“杨公子年庚几何?” 翠儿侍立在旁,星星眼地看看这个又舍不下那个,听到夫人问话,笑着抢着答道:“老爷昨天提过,十二岁。” 杨无端在下头涨红了脸,她只记得十二岁隐约是古代男人的成年线,相当于现代的民事行为能力基准线,过线的人才算是法律上能够承担义务和享受权利的主体,所以毫不考虑地给自己报上这个岁数。 可昨天一比对才发现,她的新身体比杨小康大不了多少,最多也就十岁。事到如今,她也只有硬着头皮扛到底了。 她走前一步,拱手作了个揖,道:“小子是承乾二十九年生人,今年确是虚岁十二了。” 宁夫人点了点头,微笑道:“比我家郁儿小四岁,你若不嫌我,就叫我一声宁伯母吧。” “宁伯母!”杨无端应声叫道,她反应快,拖了懵懵懂懂的杨小康一把,两个孩子同时跪下地,齐整整地给宁夫人磕了个头。 额头触到冰凉地面,杨无端在心里嘀咕,这宁大人一家把人情做到绝,要不是彻头彻尾的烂好人,所图谋的利益必定很大,不知道她和那小子值不值得起价钱。 当她直起腰,已经是眼含热泪、感激涕零的模样,她没费事去看杨小康,那小子使这招比她有经验。 她深情地道:“宁伯母说哪里话,您和宁伯伯的救命之恩,杨无端没齿难忘!” 宁夫人又点了点头,满意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才转到杨小康身上。 两个孩子前后只差半个身位地跪着,杨小康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贴着杨无端身侧,宁夫人一眼看过来,杨无端立刻感到那孩子身子一颤,又往后缩了缩。 宁夫人本是看着杨小康长得比杨无端还要好,有心也跟他套套近乎,还一句话没说呢,那孩子就害怕地缩到杨无端身后,倒让她感觉讪讪的。 她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小公子终于醒过来了,身子可还有不适?翠儿,让均墨去把程大夫请过来。” 翠儿答应着,依依不舍地小碎步向门边移动,杨无端心想这倒是个机会,连忙道:“宁伯母,他叫杨小康,其实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门外忽然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粗喘的呼吸声,堂内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同时望向门口。 杨无端只得闭上嘴,也跟着看过去,垂在侧方的右手袖子却往下沉,她转眸瞥了一眼,果然是杨小康又扯住了她的袖子,怯怯地藏在她身后。 这孩子在怕什么?这念头一闪即过,下一秒,杨无端的全部心神也集中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副书僮打扮,原本清秀的脸因为惊慌而扭曲变形,他扶着墙拖着步子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少……少爷……不……不好了!” === 宁郁,字致远,宁完我夫妇的独生子,自小爱逾性命。十岁那年宁郁从私塾归来,一个游方道士跟着他追到宁府,硬要收他为徒。 那道士姓苏,宁完我与之交谈一番,深感其人学问堪比大儒,不顾宁夫人的反对,毅然将儿子托付于他。 宁郁随苏道长游走各方,定期会传讯息回来以解母亲的忧思,但今年翻年过后,不知为何已经两月没有消息,宁夫人忧心忡忡,直到现在才从书僮佐茶嘴里知道,原来儿子是想赶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但宁郁被一刀砍中胸膛、半死不活地抬进来的模样怎都算不上“喜”…… 宁夫人只看了一眼,便当场晕了过去,翠儿着急忙慌地扶住她,一迭声连叫“夫人”。杨无端在旁边心有戚戚焉,看来“惊喜”这东西真的不能搞。 堂上乱成一团,翠儿只顾得宁夫人;佐茶摊在担架旁边哭嚎;抬担架进来的都是他临时雇来的乡民,一个个憨头憨脑,估计怎么回事都没搞明白;莺儿在门外探了一次头,又被这一团乱糟糟吓得缩了回去。 “莺儿,”杨无端眼尖,高叫了一声,快步走到门边,杨小康扯着她的袖子亦步亦趋。 莺儿怯生生地又露出半边脸来,还是额头带刘海的半边。杨无端看看她,又看看杨小康,没好气地道:“你叫个人去请大夫……程大夫,请他尽快来家里,顺便带点刀剑伤的止血药,我家少爷被歹人伤了,等着他救命。明白了吗?你说一遍我听。” 莺儿磕磕绊绊地复述了一遍,好在意思没错,杨远端点点头,道:“快去吧。” 小丫鬟转身飞奔出去,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杨无端不放心地看到她的身影转过拐角,这才回过身来。 杨小康却已经不在她背后,他正蹲在宁郁的担架前,犹犹豫豫地朝他伸出手。 第八章 天上掉下个苏道士 杨小康伸手将要触到宁郁的脸,斜刺里伸出一只手逮住他,他一个激灵望过去,杨无端凶霸霸地瞪着他道:“你做什么?” 表情很凶恶,声音却压得很低,圆鼓鼓的桃子脸紧张地东望西望,既要阻止他,又深怕有人看到他意图不轨。 杨小康强忍住微笑,装出惊慌的样子,硬是往眼角挤了两滴泪,也跟着小小声道:“他的脸这里,有个好可怕的图案。” 他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指,指着宁郁左眉上方的位置。 杨无端顺他所指看过去,宁郁的眉毛长得茂盛,男孩子也没有修眉的习惯,虽然看上去是清爽利落的剑眉,凑近了才知道杂毛挺多,看不清楚。 隐约是有个刺青……骷髅?杨无端低着头越贴越近,不自觉地伸出手,拨开他的眉头。 宁郁在昏沉沉中忽然感到一点凉意,像是有一只凉凉的手在他额头上轻柔地抚摸按摩,让他觉得很舒服。 所以,当他发觉那只手要离开,慌忙一把抓住,睁眼叫道:“别走!” 宁郁睁开眼,看到上方极近处的另一张脸,似乎是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小男孩儿,圆滚滚的大眼睛,婴儿肥的脸颊,一边还有一团红晕。 他看到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儿正惊恐地瞪着他,而他……他的视线下移……他正抓着人家的手。 怎么就是个男孩儿呢?宁郁懊恼地想着,又晕了过去。 === 杨无端被吓得不轻,昏迷的人忽然大动作产生的恐怖感跟诈尸差不多,尤其还被牢牢地抓住手,简直就是恐怖片啊有木有! 宁郁叫的那声他以为很响亮,其实沙哑难辨,杨无端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睁眼、翻白眼、再次昏迷,一气呵成,还不肯放开她的手! 堂上依然乱成一团,宁夫人怎都醒不过来,翠儿急得只知道哭。另一个哭得眼泪鼻涕糊满脸是书僮佐茶,呆呆地看着他家少爷醒来,又呆呆地看着他晕过去,神智不知道飘到了哪个次元。 杨无端像拔萝卜一样使劲拔自己的手,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就是拔不动,憋得她脸红脖子粗。杨小康咬着唇在旁边看着,神色变幻不定。 几个抬宁郁进来的乡民窃窃地商议了一阵,推了一个领头的出来,那人挠着脑袋在堂上环视了一圈,没得选择,只好悄悄靠近唯一看起来有空的杨小康。 “这位小公子,”他陪着笑道:“原先答应我们一百钱的工钱,您看,是不是先结了?” 杨小康背对着他,埋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那乡民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壮着胆子碰了他一下,又道:“小公子……” 杨小康蓦地回头,漂亮的小脸板得死死的,当他没有刻意多变的表情的时候,那种杨无端见识过的火焰一般的压迫感便复现。 饶是那乡民憨厚到迟钝的地步,在他的逼视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听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低声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现在很不高兴,别惹我!” 不高兴?那乡民“哦”了一声,看着杨小康回过头去,表情又恢复成苦恼地思索着什么的模样,编贝一般细碎的小米牙咬着红润润的下唇,眼角潮湿,确实看起来不怎么高兴,让人的心也跟着软软疼疼的样子。 他挠着头又想,自己刚才到底在怕啥? === 正当杨无端觉得这一通闹剧不知该如何收场,忍不住要发飙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哎呀,老道又来迟了!” “什么人?” “谁在说话?” “苏道长!” 堂上几个人同时发声,佐茶是惊魂未定,乡民们只觉得疑惑,宁夫人刚刚醒转来,听到这声音却喜上眉梢,脱出翠儿的搀扶,挣扎着自己站起身,颤声道:“来人可是苏道长?” 杨无端听得分明,这声音并不大,似乎就是说话的人在耳边以平常的嗓音说出来,但古怪的是,你仔细再听,才恍然发现说话的人远在屋檐之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功高手?作为一个看武侠小说长大的天朝青少年,她不合时宜地兴奋起来。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粗大的房梁,青瓦安静地伏在顶上,没有任何脚步声。下一秒,一个身穿道袍,大袖飘飘的老道士从门口大步跨进来,向着宁夫人执礼道:“无量寿佛。” 那道士看着只有四十来岁年纪,面白无须,两条长长的眉毛尾端向下耷拉着,显得有点苦相,当然,也有人美其名曰寿眉。鼻若悬胆唇若涂朱,漆黑的头发挽了个道髻,衬着一身白色道袍,看起来颇有几分……神gun的架式。 观其形,杨无端先有三分佩服,果然术业有专攻,包装最重要。 “苏道长!”宁夫人顾不得男女之嫌,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哀哀求告:“救救我可怜的郁儿……” 苏道士拍拍她的肩膀,叹道:“夫人莫非忘了,郁儿亦是我的爱徒。我十天前为他卜了一卦,算出他近日有大难,遂日夜兼程赶来,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嗯,杨无端听得暗暗点头,果然是神gun。 “那郁儿……”宁夫人已经泣不成声。 “放心,”苏道士慨然道:“老道既来了,便是从鬼门关里,也誓必抢得人回来!” 哟,神gun好大口气。杨无端最鄙夷这种把话说死的行销手法,万一牛皮吹破了,以后就没得混了。 她一个人在那边腹诽,苏道士轻轻挣脱了宁夫人,缓步走到担架旁边,只瞥了被宁郁抓住手的杨无端一眼,便再也无视她的存在。 他俯身扯开宁郁衣衫的前襟,一道狰狞的刀口便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从左胸斜向至右腰侧,几乎将整个人斫成两半。刀口血肉绽裂,红的是血,白的是脂肪层和筋络,肋骨空隙间的脏腑也隐约可见。 宁夫人乍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景象,非常干脆地向后一仰,又晕了过去。 翠儿也吓得小脸惨白,扶住宁夫人转过头不敢多看,乡民们也都避到角落里,佐茶捂着嘴眼泪直掉,也不知是怕还是忧。 只有杨无端还留着原地,杨小康踌躇了一会儿,挨过来扯住她的袖子。 她有点意外,自己不怕很正常,学法律的就算没有选修过法医课,当律师以后也免不了接触尸体,这种程度的活人伤口真算不了什么。但杨小康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居然也胆子挺大。 她回头看,杨小康勇敢地对她笑了笑,亮晶晶的眼睛里却分明含着两泡泪,紧贴着她的孱弱身躯还在微微颤抖。 虽然害怕,但是更不愿意离开她吗?杨无端承认自己被这孩子感动了,柔声道:“别怕,伤口看着吓人,其实不严重,连一根骨头都没断。” 她怕打扰了苏道士诊治,话说得很轻,只顾着安慰像怯弱小动物的杨小康,却没注意苏道士右耳动了动,抬首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宁夫人二度醒来,虚弱地问了一句,翠儿大声复述道:“夫人请问苏道长,少爷的伤还能治吗?” 问的是“还能治吗”,可见当娘的心都死了半截,除了杨无端和杨小康,堂上所有人屏息以待苏道士的回答。 他却一言不发地沉着脸、皱着眉,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倒了颗金灿灿的不知有毒没毒的药丸塞进宁郁嘴里,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心道,完了,没救了。就连杨无端也诧异地想,不是吧,一般神gun都有几分医术,这老道士难道真是个不入流的? 眼看宁夫人摇摇欲坠地又要晕过去,佐茶哭得快闭过气去,苏道士又伸指搭了搭宁郁的脉搏,这才慢悠悠地道:“侥天之幸,郁儿只是皮肉伤,休养数月便能痊愈。” 所有人同时“啊”了一声,且不提声音里惊讶喜悦错愕的感情各有多少,杨无端眼一眨,便有数条人影扑上来,她动作俐落地闪,再闪,站定了一看,却是宁夫人和佐茶一前一后扑到宁郁身上喜极而泣,也不怕病人没被砍死,反被他们压死。 翠儿松了口气,连念几句阿弥陀佛,那领头的乡民这次学聪明了,知道去求她,顺利拿到了工钱。 几个乡民一走,堂上的人便没剩几个,杨无端觉得她和杨小康有点扎眼,等下宁大人下班回家,正是人家合家团圆的欢乐时光,似乎不需要她们在这边碍手碍脚。 可是宁郁是学过武的人,昏迷中抓着她的劲道并不大,手势却很巧妙,她已经证明单靠自己是挣不开的。她求救地看了一眼杨小康,略过,又望向苏道士。 “道长道长……”她使劲回想杨小康的做派,努力在脸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惜泪腺不发达,挤了半天都没有眼泪:“我的手……” 她吃力的举高自己被抓住那只手,虽然有演戏的成分,但也有三分真实,十六七岁的宁郁已经算成年男人,而她现在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女童,挂着这么一只胳膊确实挺沉的。 “小子想老道为你脱出困境?”苏道士凝眸瞧了她一眼,双手负在身后,大袖飘在身侧,神仙道骨、高深莫测地道。 点头点头。 “那就先拜老道为师吧。” “行啊……啊?” ------题外话------ 汗之,神gun敏感字了…… 第九章 不甘心 宁郁一直被灼烧的幻觉包围着,他昏沉沉地梦见自己躺在火焰中间,亮丽的蓝色的火苗舔着他的身体,梦中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很热很热,就像身体内部也被引燃了,从嗓子眼儿里伸出火舌来。 所以他睁开眼睛的同时无意识地发出呻yin:“水……” 真的有清凉的水被送至嘴边,宁郁干裂的唇瓣触到水面,一瞬间真觉得从地狱到了天堂。 他贪婪地把头埋到碗里,喝光了整碗水,喉头发出“骨嘟骨嘟”的声音。喂水的人怕他呛到,歪着身子坐到床边,轻轻为他拍抚脊背。 将碗里最后一滴水都饮尽,宁郁总算稍微恢复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沙哑地道:“谢谢”,一边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出乎他意料,照看他的既不是娘亲,也不是家里的丫鬟,而是一个漂亮得有些晃眼,浑身都像在发光的小男孩儿。 又是男孩儿……宁郁暗自嘀咕,这年头小男孩儿都长这么好看干什么?不对,没听说家里有长得特别好的亲戚啊……难道是爹瞒着娘偷生的? 那孩子当然不知道宁郁已经天马行空地将他认了兄弟,他腼腆地笑了笑,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笑涡,细声细气地道:“宁伯母身子不好,宁大人劝她回去休息了,本来是莺儿在这儿守着,怨我不争气,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刚走开去给我拿晚饭,没想到宁大哥你就醒了。” 这一番话歪打正着地解答了宁郁的疑问,他不由地对这个孩子心生好感,开心地笑着,也不理会胸前的伤口扯得发疼,又道:“我记得醒过来一次,当时也看到一个孩子,她是和你一起的?” “嗯。”那男孩子跳下床,把空碗放到床边的小几上, 头也不回地道:“那是我姐……大哥,她和苏道长一起出门了。” “我师父也来了?”宁郁大喜,旋即又是一惊,道:“那孩子和我师父一起走的?坏了,他们莫非是去……” “嗯 ̄”那男孩子用尾音上扬的古怪语调应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头地道:“苏道长说,他们要为你讨回公道!” === 人影像纸鸢一般轻飘飘地在空中滑翔了一段,又“咻”一声划出一条下垂的弧线,这才重重地坠到地面上,溅起泥沙草屑无数。 却是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摔得四肢百骸都软成了烂泥,滩在地上只懂得“哼哼”。 其他人看到这架式,哪还起得了心反抗,纷纷跪下来哭求,一时间丑态百出。 “大侠饶命,小人瞎了眼烂了肚肠才会抢劫您的弟子!您就放过小的一条贱命!” “不是大侠,是道长!道长饶命啊道长,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要不是这场洪灾淹了田地又冲垮了房,实在快饿死了才干出这等下贱勾当……” “道长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以后再也不敢起黑心了!小人在这里向三清帝尊起誓,要再干这等没卵子的事,就让我、让我没卵子!” “这位小兄弟,求求你,看在我儿子和你一般大小的份儿上……” “呜哇啊!娘亲,我怕!” …… 杨无端瞧着面前磕头如捣蒜的一群犯罪嫌疑人,乍看去与她初穿越时遇到的灾民没什么两样,都是不知道多年没洗的打着结的头发和破烂布条似的衣物,像足了行为艺术家。 小孩子都长着火柴棍儿似的大脑袋小身子,明显的营养不足,其中一个孩子上身的布条没遮住,露出胸腹间干巴巴的肋条,令她即刻联想起电视上见过的非洲难民。 她侧过头不忍再看更多,轻扯了扯苏道士的袖子,道:“算了,反正宁大哥也伤得不重,就饶了他们吧。” “哦?”苏道士像是有些意外,长长的袖子一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拂尘来挥啊挥的,道:“你的意思是,不将他们送交官府?” 杨无端埋下头,轻轻地摇了摇。 一般人觉得律师就该守法,就算日常生活中亦要努力维护法律的尊严。而事实上,从事这个行业越久,她越来越能感觉法律并不需要冰冷冷的尊严。毕竟法律要规范的主体是复杂多变的人。很多时候,法律与人情之间的那道隔膜薄如蝉翼。 苏道士淡淡一笑,拂尘从左边挥到右边,另一只手牵着杨无端,一老一小转过身,背对着夕阳走上归途。 身后的人们千恩万谢,两个人却都没有回头,杨无端先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小的脚上穿着不合脚的黑布鞋,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发出轻微的“咜咜”声。 “道长,”杨无端道:“您为什么硬要带我出来看你打怪……打坏人,又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苏道士但笑不语。 杨无端等了一会儿,仰头望向他,她现在的个子太矮,这个角度看去只看得到苏道士刮得光溜溜的下颚,身上的道袍却没有远看那么光鲜,胸前还沾了几点油污。 杨无端莫名地想起王安石,她曾经读过关于这位伟大的学问家、不成功的政治家的逸事,其中就包括他极之不修边幅,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读书,油渍溅在衣服上,经常就穿着脏污的衣服去见皇帝。 更年期的中年男人,她想,怪怪的。 苏道士似乎猜到她的胡思乱想,笑着朗声道:“小子不要乱想,老道欲收你为徒,因为你命格奇特,前途大凶大吉只在一念之间,老道是要救你。” 神gun又来了。受过多年无神论教育的杨无端才没这么好骗。 “道长这话说得有意思,”杨无端偏着头看他,这个动作被她做来格外可爱,有卖萌的嫌疑,“天命本就无常,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世人谁不是这样?” “咳、咳咳。”苏道士一时语塞,只好干咳了一声,又一声,可惜咳得太假,杨无端眼也不眨,仍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苏道士瞧着她那桃子似泛着两团红晕的脸蛋,手指总觉得痒痒,在衣襟上擦了擦,默念身为人师者举止有度,转开了头。 两人在信阳府城之外,不知何时接近了江边,远处青山隐隐,混浊黑黄的江水滔滔,苏道士牵着杨无端走到江岸之上,迎着江风默然而立。 “老道在出家之前是个举人,我现在还记得,中举那年正好是二十岁及冠。”他笑了笑,自己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嘲笑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日隔得久了,真像是别人的人生。“从那以后二十年间,再没有进阶。” 杨无端看着他脑后几绺颤巍巍的白发,生出一点同情心。古代社会的科举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且也不是你才学够高就一定能考上的,她毕竟曾是出社会的成年人,当然明白这里头无可奈何的原因太多。 “道长满腹经纶,岂是区区科举可以衡量?况且庙堂之上身不由己,每天不知要防着多少鬼蜮伎俩,反不如江湖中悠游自在。”她不知道老头儿为什么突然提起辛酸史,只好搜肠刮肚地想出几句文绉绉的安慰话,自己正得意,苏道士脸上的神色却古怪,面皮一抽一抽,眼角也一抽一抽,怎么都不像被感动的。 老不修盯着她看了许时,终于没忍住手痒,闪电般伸出四根指头,一边两根牢牢钳住她脸蛋上两团红晕,道:“你这孩子,哪来这么些四平八稳的场面话。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哎哎,放手!非礼啊!” “黄毛丫头有什么礼不礼,何况老道是你的师父!哈哈,得英才而育之,果然是世间一大快事!” “我还没答应呢!你再不放手,英才就变成大小脸了!” “丫头,老道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将来定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没有老道给你指路,怕你会走得艰难坎坷许多。” “……道长,你在暗示‘我将来要造反,而你会帮着我造反’吗?” “若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改天换地,亦是一大快事!无量寿佛!” “喂喂,我今年才刚十二岁、十二岁!还有,我是男的!” …… 站在江岸远眺,一艘帆船在天边徐徐驶过,斜阳映在白色的风帆上,看上去便成了淡红色。 杨无端依然被苏道士牵着手,耳边嗡嗡的,也不知是小孩子的身体经不得江风吹拂,还是苏道士说的那番话。 “为师今年五十岁,已到知天命之年,但天命是什么呢?为师看了五十年,只看到灾劫频频,民不聊生,却看不到上天对黎民有一分的垂怜。为师身在红尘外,心中却有挂碍。为师不甘心的是,读这数十年书,从垂髫读到白发,学的是经世治民之道,却都是纸头上的纵横大道,从来没有于国于民做过一点实事!为师不甘心啊,五十岁了,每天睁眼就见前路越行越短,如果就这样走到尽头,为师死都不甘心啊……” 不甘心吗?她心道,读了这么多年法律,却被丢到这个封建人治社会的时空里,她果然也是不甘心的。 第十章 青云第一步 端王朝元和六年,今年是个早春的季候,二月过半,去年冬天的雪将将化尽,路边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已长出了茸茸的野草,空气中渐渐变得潮湿,刮在脸上的风也不再锋利得像刀子。 天刚蒙蒙亮,信阳县衙门外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以及他们的随从人员几乎占满了整条街,来往行人却都毫无怨言,默默地绕道而行。 因为这些人一水儿穿着象征童生身份的白衫,排队等待的目的是报名参加今年的童子试。 端王朝承袭了前朝的惯例,童子试设定为三年两试,一次“岁试”,一次“科试”。所谓“岁试”,通俗地说就是童生考秀才的考试;而科试是童子试合格的秀才争取更进一级乡试资格的考试。端王朝遇到“寅、审、巳、亥”年举行“科试”,“丑、未、戌、辰”年举行“岁试”。今年是已丑年,所以信阳县衙主持举行岁试。 名为“童生”,其实没有通过童子试的都统称为“童生”,有第一次参试的,也有屡试不中的,所以参试的人员年龄从少年到中年不等。 就在排队的人群中,年龄最大的那位须发已经花白了,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抬头纹,每一道似乎都在诉说他人生的沧桑,看起来一脸愁苦相。而年龄最小的那位也排在队伍末端,前头的人们频频回顾,半是惊叹他的年轻,一半是因为--他太可爱了! 那是个只有十岁出头的男孩儿,还没来得及发育,个子小小的,只及排在他前面的童生肩膀高。他像模像样的穿着小号的白衫,鸦青色的头发絻得一丝儿不乱,半垂着头,从上方望去只看得到露出领口的一截颈背,和一对白生生的小耳朵。 最可爱的是他的脸颊,或许因为年龄太小,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尽,他的两边脸蛋圆嘟嘟的,各有一团红晕,让人看着就好想伸出手指去狠狠地捏一把。 众人瞧着他的样子都忍不住发笑,善意的笑容居多,但也有那么几个是鄙夷的嘲笑。虽说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但这样一个观音座前金童似的小孩儿,发蒙能几年,恐怕四书五经还没背全,要说他能一举中的,也太瞧不起其他童生经年的苦读了。 排在小童生前面那位的年龄便正常得多,是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已经逐渐长出青年的轮廓,气质很沉稳,一双眼睛的眼珠子是深褐色,看着很温和,笔直的鼻梁下嘴唇弧度微向上挑,仿佛随时都在微笑,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小童生低垂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他便知道这孩子今天起太早,瞌睡还没醒呢。 他唇边的笑意温柔,悄悄退了半步,那孩子便一头栽到他背上,嗅着柔软的棉袍上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县衙八字门开,长长的队伍从衙内排到衙外,许久不见挪动一下。 要知道,科举考试不仅能令被统治者一飞冲天成为统治者,甚至关联到封建王朝的根基,所以其受重视的程度不压于被称为国之大事的祭祀和战争。因此县试的报名有严格的审批程序,每组进去的童生都会受到仔细盘问。 为了预防舞弊,童生在报名的同时必须提供保人。保人可以是已通关的禀生,也就是童子试中考了第一等的秀才;也可以由同批报名的五名童生互相作保。无论采用何种方式,保人的风险都是极大的。童生舞弊,为他作保的禀生会被革除秀才的功名;而五童互保的,一荣不一定俱荣,一辱肯定皆辱。 由于如此严苛的连坐制度,通常禀生都不愿意为人作保,现在排队的诸童生中,大都是五人一组来的,正是预先商量好的互保组合。 又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队列只向前移动了半步,饶是童生们都是读书人,讲究养气功夫,脸上也不禁出现焦躁的神情。 那小童生却补足了觉,小脸舒服地在同伴背后蹭了蹭,偷偷擦干净口水,这才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 杨无端没有考虑多久就决定了她将来的路:她要考科举,做大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些。 “造反”当然也可以列为备选项,但是破坏总比建设容易,这个时代的人民历经苦难,在还有其它选择的时候,她不愿意走这条最糟糕的路。 她做这些考虑的时候,丝毫没觉得有多么惊世骇俗,反而觉得很理所当然,谁让她来自一个女人也能上大学、考公务员、做律师的年代,她受的教育里包括了完整的世界观和对社会的责任感,以及主人翁精神(汗)。 还有说不出口的另一个理由:因为除了读书她什么都不会,好歹曾经寒窗苦读将近二十年,也算是熟手…… 她的打算与苏道士不谋而合,两师徒总算是欢欢喜喜地确定了关系。 正式拜过师,她才知道苏道士本名苏庭嘉,道号静虚,是名门正派龙虎山天师教的弟子,不但儒学没丢下,还精通医、卜、星、相,武艺也精绝,在江湖上名声遐迩。 无意中拜了个牛叉师父,杨无端也有捡到宝的欣喜,且她现在算是宁郁的师妹,不,师弟,冲着独生子的面子,希望宁大人夫妻将来能少讨一些她和杨小康欠下的人情。 不过起码到目前为止,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宁氏夫妇确是把她和杨小康作子侄看待,不但帮杨小康上了户口,还毫无怨言地养着他们。 苏庭嘉分门别类授课,宁郁和杨无端听课,杨小康作为隐形人旁听,这样悠闲而有规律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杨无端午夜梦回,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而是回到了大学里。 直等到元和六年的新年过后,宁府上下全体进入备战状态,因为苏庭嘉突然宣布:宁郁和杨无端可以参加今年的县试了! 佐茶跟均墨暗自嘀咕,自家少爷参加童子试很正常,且不说他幼年时的底子,后来在苏庭嘉的教导下又勤勤恳恳地学了五年,一个禀生早已经十拿九稳。但那长得像个女娃娃的杨小公子,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秀才的样子? 要知道,秀才虽然只是功名的最低一级,却算是质的飞跃,象征你这个人从此由被统治者晋升为统治者,见官可以不跪,不被上刑,免钱粮免徭役……各种好处足以让升斗小民羡慕嫉妒恨啊。 不管旁人怎么想,宁完我夫妻欣然同意了苏庭嘉的提议,由佐茶和均墨陪着两人去县衙报名。 信阳府衙和县衙同在一城,彼此相隔不远,宁完我通过府衙的关系给两人找了禀生作保,又坐马车亲自将两人送至去往县衙的路口,这才转方向到府衙上班。 也是宁大人从不负责礼房的事务,若是稍有经验,就该想到报名的人数众多,而走后门给两人插个队。 杨无端小手捂着嘴,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醒了?”前方的宁郁回首道,微笑地拉着她跨前一步。 杨无端探头望了望,苦着脸道:“这么多人呀。” “嗯,”宁郁依然笑微微地道:“门外有一百二十三个,门内看不清。” 得,都数上了,可见有多无聊。杨无端蠢蠢欲动,很想拉着他玩点游戏来打发时间,但转瞬又想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谁让古时候的科举不仅考校学问,对考生的仪态和品德也有诸多要求呢。 她只得学习其他考生,看似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其实放空了视线,脑子里在胡思乱想。 据她这两年来的全方面多角度研究,这个时空是在明朝的时候走岔了路,准确地说是明朝中后期。嘉靖皇帝沉迷修道,不知服用哪颗金丹暴毙,消息走漏出去,朝中一时混乱,各地野心勃勃的朱家子孙乘机举起了反旗。天下混乱了数十年时间,最后的胜利者却是一个姓百里的地方小军阀,他领着一支军队,以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整个中原,建立了这个不存于历史书中的端王朝。 随便这位仁兄打哪儿冒出来的啦,杨无端兴趣缺缺地想,第一,不管国号是端还是明,反正都是落后的封建制度。第二,没有清朝她高兴还来不及。 不过想到清朝,她倒想到一则有关清朝官场的笑话。据说到和绅府上行贿的官员太多,管家收了钱就要为之引见老爷,但是和大人多忙啊,根本见不过来这许多人。于是机灵的管家就去找了个身材相貌与和绅有几分相似的人假扮他,与真和绅各自端坐在一间房内。官员送的钱多,管家就领他们去见真和绅;送的钱少,就只有资格见假和绅。至于他们所求的事情嘛,倒也不分真假,都会记录下来过后处理。所以,这个“真假和大人”的把戏玩得顺顺当当,直到和绅倒台才被拆穿。 杨无端想到这里,自言自语道:“其实不过是增设一个权限相当的分理处,只要定好标准,自然就能把人分流。一个贪官的管家都能想到的主意,怎么县衙的官吏就想不到?” 她的声音虽小,但她本就受人瞩目,几个一直在注意她的人立刻就听到了。 第十一章 小心眼的县令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县衙里走出来一名衙役。 县衙里出来衙役自然是再正常没有,正常得完全可以被无视的场景。但这名青年衙役却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只见他木无表情,肩后扛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隐约还有字。 那衙役笔直地向队伍这边过来,排队排得心浮气躁的童生们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斜了过去,看着他将那块牌子往人群前方一竖。 童生当然不可能不识字,齐刷刷的目光投过去,几乎将那块牌子扎出个洞来。 杨无端个子太矮,前方的童生纷纷歪出半个身子,无数的后脑勺和脊梁骨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她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 她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宁郁的腰眼,问道:“说的什么?” 宁郁“嗯”了一声,探头看了一会儿,道:“是说礼房增设了一处报名点,考生也可以选择在那处报名。” “太好了!”杨无端小小地欢呼一声,急不可待地道:“另一处在哪里排队?是在牌子前吗?” 宁郁点点头,脚下却没有移动。 杨无端稍有奇怪,随即想明白了:古人在各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要讲究礼仪,尤其是读书人。像这种分列重新排队,现代人肯定是一拥而上,谁抢先算谁厉害。古人则要矜持许多,说不定是将队伍切开,按原有顺序移过去之类的。 她自以为想得透彻明白,就安心等待那衙役进一步地指示。谁知等来等去,那衙役返身回进了县衙大门! 杨无端有些傻眼了,她看看那边空荡荡的牌子前,又看看这边丝毫没有移动迹象的诸人,没奈何,又捅了捅宁郁。 “怎么个意思?” 宁郁头也没回,却也听懂了她的问话,身体向后靠了靠,低声道:“以前没有先例,国家抡才大典,最忌异想天开。” 杨无端一怔,“先例”?“异想天开”?就因为增设了一处报名点?不是吧! 虽然觉得啼笑皆非,但她和宁郁同学日久,了解这位师兄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都有这种顾虑,其他考生只会比他想得更多。 比如,在另一个报名点报名的考生会否受到区别对待?更好还是更坏?就算实际上两边完全一样,旁观者是不是相信? 杨无端冷静地思虑,竟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步步皆留痕迹、处处均需谨慎”的科考之路上,真是丝毫也放松不得。若等到日后考中了进士,却被人说嘴县试的时候有猫腻,那可是个洗不干净的名声,而德行的瑕疵对任何时代官员的前途都非常致命。 她遗憾地叹口气,最后望了眼那块牌子,便转回头,继续目不斜视地与其他考生一起排队。 === 信阳县衙的二堂,上首安坐着一位身穿浅绿色鸂鸂补子官服的中年官员,他长着一张狭长脸孔,眉眼间距有点近,鼻峰隆起,嘴唇薄利如刀。若是苏庭嘉或者宁郁在场,一定会说这样长相的人性情必定刻薄寡恩。 他看似淡定地喝茶,唇边却漏出一丝笑容。下首坐着一名书吏打扮的青年,最会察言观色,当下佯作不知,拱手道:“县尊大人,不知礼房那边进行的如何了,小人且去看看。” 那中年官员正是信阳县的县令,姓张,名讳志敬,两榜出身的正牌官员,现年才三十八岁,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分。 张志敬微微颔首,那书吏便返身快步出去。 二堂内只余下县令一个人,张志敬望着那书吏的背影,唇边的笑容也无需再掩饰,随手撂下茶盏,捋了捋下颚的两绺长须。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县衙外报名童子试的长队占满了整条街,礼房上下一筹莫展。 一帮蠢材!他肚里暗骂,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要他出马。明明只需要略施小计……他脑中浮现出那张圆嘟嘟的孩子脸,又笑着点了点头,心道,那孩子倒机灵,年纪也小,若是信阳县出了端王朝史上最年轻的秀才,倒也是一桩佳话。 他想到得意处,又捋了捋长须,端起茶再饮。 一口茶刚喝到嘴里,刚才那名书吏脚步匆忙地回来,远远就道:“大人,礼房那边尚有百余位童生在等候报名,请大人示下,是否请后来的童生先离开,明日再来?” “哐”一声,茶盏被掷到几上,茶水和茶叶乱糟糟地泼了出来,张志敬愕然道:“怎么还有百余人?” === 终于轮到宁郁,不等他招呼,旁边抻着脖子一直在看的佐茶急虎虎地把作保那位禀生拉了过来,两人互相作揖,相携着走进县衙的礼房。 后面的杨无端抬头望了望天色,今天他们出门的时候是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现在应该过了酉时,也就是下午五点,足足站了十二个小时,难怪腿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她想,得亏今天抵死不让杨小康跟来,那小子娇滴滴的模样,比她更像女扮男装,怕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又想,这站功可得练起来,以后得站着听上官训话,站着上朝,站着觐见皇帝……可是腿粗了怎么办?大问题啊,赶紧问师父,最好传她一套能够塑身的导引术什么的……等等,那不就是瑜珈? 她胡思乱想得给劲,宁郁缓步从容地从礼房里出来,一眼便望见她小脸上变幻多端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顶。 “终于是我了!”杨无端顶着他的手欣喜地道,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手心。 有点痒,宁郁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进吧,我吩咐了佐茶去请陆学兄。” “陆学兄”就是指为杨无端作保的禀生陆严,一直在附近的茶楼坐候,本该是由均墨负责请人,不过嘛,杨无端四下一望,毫不意外地没有找到均墨。 “我回去教训他。”宁郁抱歉地道:“那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无端没接这个话茬,宁家下人的职业素质堪忧,与主人们的纵容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不过与她何干呢,她不过是个将要离开的客人。 对了,她要走这件事,还没有机会告诉宁家人。 宁郁敏感地发现杨无端目光闪烁,眼珠子可疑地溜来溜去,问道:“怎么了?” 杨无端摇摇头,为防他追问,大步进了礼房。 礼房内空间并不大,人却不少,上首除了坐着书吏,还有一个狭长脸孔的中年男人,穿着绿色的官服。 杨无端对官服补子的等级没什么认识,她只知道宁完我原来是九品,胸前画着鹌鹑,后来升了从八品,图案也换成了黄鹂。 知道是一回事,就她的眼力来看,没觉得所谓鹌鹑和黄鹂有什么区别,都够印象派的……所以她也没认出上头这位的鸂鸂补子,想都没想过此乃堂堂七品知县大人亲临,看到绿色官袍,就当他是和宁完我一样的芝麻绿豆小官。 当然,七品县令在庞大的国家官僚机构中确实只算芝麻绿豆小官。但品级虽小,权限却大,比如童子试,只要县令运作得法,确实能一手遮天。 杨无端可不晓得自己无意中已经得罪了张知县,她充分发挥了无知者无畏的精神,睁着大眼睛溜了上首诸位一圈儿,还甜甜地笑了一个。 她的模样可爱,笑起来眼角漏出点顽皮,堂上坐着的无论县令、书吏、贴书都是有儿有女的年纪,当下就想起了家中承欢膝下的娇儿,心头都不由地一软,连张志敬的目光都不再那么气势汹汹。 又是一名蓝衫的书生走进礼房,那种蓝色的长衫叫做青衿,也就是诗经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明朝秀才的制服,本朝完全沿用了下来。 杨无端连忙向他行了一礼:“陆学兄。” 那人回揖道:“杨学弟。” 这就算见礼完毕,然后便开始报名的程序。 杨无端有被面试的错觉,上首的一排面试官依次向她提各种问题:姓名、年龄、籍贯、家庭状况、政治属性……尤其是这个政治属性,三代以内贫下中农没问题,三代以内有从事下九流行当的则没有考试的资格。 杨无端也是在充分了解科举报考资格的变态之后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有些家长不肯让自家的寡妇女儿改嫁,宁愿一条绳子勒死她。家有再嫁之女,如果邻里间风言风语过多,便算不得家世清白,而家世不清白,则整个家族的考生都可能丧失报考资格。 至于像她这样女扮男装又假冒户籍的,如果被发现,不止宁完我一家倒霉,陆严倒霉,连允许她报名参考的信阳县上下官吏都算是倒了血霉。 哎呀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努力不被拆穿的。杨无端动了动脖子,感觉肩膀上压力山大。 问得差不多了,书吏便填写浮票,贴在她的考牌上,也就是对考生外貌的描述性文字,类似准考证上的照片。 同理还有一番疾言厉色地警告,也类似于每次考试前高音喇叭嚷嚷的什么“不得夹带、传抄……违者取消考试资格……”杨无端愈听愈觉得像参加了二次高考。 最后,陆严再在考牌背后签名作保,杨无端的初次童子试报名就算正式完成了。 陆秀才一笔漂亮的小楷,两个字写出来书吏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啧啧称赞。陆秀才谦虚了几句,杨无端又累又饿,急着回家,心道,哥们儿少装了,蹲家里练很久了吧? 两人正要转身出礼房,全程沉默旁观的张志敬开口了:“且慢。” 第十二章 美妙的误会 信阳县令张志敬莫测高深地盯着杨无端看了许时,不说话也没有后续动作。堂上堂下所有人表情古怪,看看前者又看看后者,最后彼此面面相觑。 刚为杨无端签字作保的陆严心下最惶恐,他是个近视眼,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县尊大人,生怕县尊大人对杨无端有什么不满,他这个保人会受到牵连。 礼房内唯一还能保持平常心的,恐怕就剩下杨无端。 作为另一位当事人,杨小妞没心没肺地睁着大眼睛与张志敬对视。律师都善于察颜观色,她根据周围人的态度发觉张志敬身份特殊,因此也没有对他叫住自己却不出声表示异议,起码从面上看,她是真的无辜。 “你姓杨……”张志敬终于道,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竖起耳朵听他继续道:“户部杨侍郎是你什么人?” 杨无端心下一凛,冒认户籍的事一直是她的心头刺,对这个时代越熟悉越后怕自己当初的大胆妄为。若遇到的户籍官不是宁完我,后果不堪设想。 但宁完我既然已经为她录入户籍,收留她在家中居住,宁郁与她现在又是师兄妹,某种程度上,她与宁家的命运早就密不可分。她不相信宁完我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她的真实身份,但时至今日,有些事情不必明言,宁完我自然会去抹平可能存在的漏洞。 “大人明鉴。”她不慌不忙地行礼道:“学生出身青芦杨家,现寄寓信阳府推官宁大人府上,户部杨侍郎是学生的族叔。” 张志敬心道侥幸,幸好多问了一句,没有上来就为难她。 他打听得一清二楚,按他的命令增加的第二处报名点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一个童生排队报名。虽然礼房的官吏没胆嘲笑他这位县尊大人,他自己却怀疑别人都在腹中偷笑,进而恼羞成怒地恨上了杨无端。他的逻辑是:别的考生也就罢了,杨无端这个出主意的人都不过去,岂不是故意戏耍本大人! 张志敬向来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他自己当然不觉得,反而认为童生杨无端年纪小小却品性恶劣,自己应当早日为国为民剪除这个毒瘤。于是到礼房坐镇,专等着给杨无端挑刺儿。 孰料杨无端提前找宁完我熟悉过报名程序,宁大人虽不负责礼房事务,但毕竟是老资格的秀才,前辈经验传授下来,杨无端举一反三,准备得妥妥贴贴。 她是准备充分了,张志敬瞪得眼睛酸疼也没在报名过程中寻到错处,眼见杨无端二人要离去,他情急之下开口叫住人,却不知该说啥。 别人瞧着县尊大人面色沉肃,误以为他在酝酿情绪,一开口便会风雷激荡……其实张大人激荡是激荡了,却是在激烈地内心斗争:他没有理由就为难杨无端,会不会被士林鄙视为仗势欺人?但若是就这样放她走,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由此可见张志敬气量虽小,却也是个天真无邪的人物,若他真是奸险小人,大可以面上不动声色,等着在杨无端的考卷上做手脚。 可爱的张大人终于下定决心要仗势欺人,难得多了个心眼,先探探杨无端的底,得到的结果令他再次缩了回去。 户部杨侍郎就罢了,杨氏大族族人甚多,杨侍郎日理万机,不见得记得这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但宁完我则不同。 信阳府衙与信阳县衙都在城内,相隔不过两条街,张志敬当然知道宁完我。端王朝的惯例,府推官通常是七品,宁完我当初却以九品的身份就当上信阳府推官,并且深得知府信重。官场上“不怕现官,就怕现管”,张志敬怕自己得罪了宁完我,有朝一日在知府大人面前上谗言…… 众人眼巴巴地等了半天,张志敬问过一句话后又沉默了,别人当然不知道他想象力丰富地演起了脑内小剧场,只得拼命琢磨两人那一问一答,生怕自己错漏了什么。 片刻后,陆严头上率先亮起红灯,自以为了解了真相,放下悬在半空中那颗心。 随即有书吏面上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几个人目光闪烁地相互望了望,同时绽放出神秘地微笑。 这微笑如此坚挺而持久,等到张志敬和颜悦色地让杨无端退下,礼房内剩下的男人们再度向对方抛起了媚眼,笑容中更添了一层暧昧。 === 宁郁双手环胸,背靠在墙壁上,眼睛一直盯着礼房的门口。 杨无端小小的身影出现,他立刻站直身,大步迎上去。 “这么久?”他先向陆严作了个揖,微笑颔首,又转向杨无端道:“有事不顺吗?” 陆严抢着道:“没有不顺,顺得不得了!” 宁郁讶然看他一眼,陆秀才脸上还残留着那样神秘暧昧的笑容,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愚兄在这里预先恭喜两位学弟了。” 陆严手劲过大,宁郁怕护身真气反弹伤到他,忙侧身卸掉力道,陆秀才也不以为异,保持着笑容,摇摇摆摆地自顾去了。 两人目送着陆严的背影,似乎还能透过后脑勺看到那古怪的笑容,宁郁道:“怎么回事?” 杨无端继续睁大眼睛扮无辜,见宁郁不为所动,知道敷衍不了,只好鼓着包子脸做严肃思索状。 张志敬能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礼房,不是礼房的负责人教谕就是上一级县丞,要么是县衙最大的县令。她瞧着众人恭敬的表现,觉得县令的可能性最大。那么众人的反应她就大约能猜到了:他们听到张志敬和她的一问一答,以为张志敬有心讨好户部侍郎,给宁完我也卖个面子,所以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她对话,暗示别人她与众不同。而在起点相同的县试中,与众不同的只有被特别关照的对象。 杨无端苦恼于怎么跟宁郁解释,似乎……好像……仿佛……千里之外的户部杨侍郎与宁完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走了一次后门……她和宁郁的秀才功名……被稀里糊涂地内定了…… ------题外话------ 这章字少些。这几天跟家里人劳动,更新时间太少,明天开始会早点更新了,我争取把更新时间固定下来。 第十三章 惨烈的考前夜 一面说国家对科举考试有严格到苛刻的规定,一面又近乎儿戏地赠送出去两个秀才名额,乍听来似乎很矛盾。 其实不然,就像前面讲过的,七品县令虽然是芝麻绿豆小官,但职权非常大。这一点从县衙的设置就能看出来。 端王朝沿用了前明的旧例,在县衙里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与中枢的六部职权对应,象征着县衙“小朝廷”的地位。作为“小朝廷”说一不二的掌权人,县令对该县的生民可谓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具体到童子试,出题人本来就是县令,考官取中的卷子也要交他审阅,最后的三甲更须由他拍案而定。县试不用糊名、监督松散,县令又手握如此集中的权力,要照应某名考生可说是十拿九稳。因此,也难怪礼房书吏们和陆严会有那样的表现,若是张志敬真有心循私,只要杨无端的卷子不是狗屁不通,一个秀才功名确实已经稳稳到手。 可是张县令真的会循私吗?误会再美妙,那也只是个误会。 === 县试前的最后准备阶段,苏庭嘉停了课程,每天为两名考生进行考前押题,杨无端头晕脑涨,做梦都在破题。 第二天便是正式考试日,杨无端悲哀地……失眠了。 她徒劳无功地在被窝里滚来滚去,从一只羊数到七千九百四十二只羊,终于决定放弃,翻身坐起。 窗户半开着,没有风,一片月光静静地投进来。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按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心里埋怨自己,真没用,活了两辈子都没摆脱这个考前失眠的毛病。 “叩叩。”房门被轻敲了两下,传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杨无端低头看了下自己,衣服穿得好好的,什么都没露,道:“进来吧。” 虚掩的门向内打开,月光像水一样淌进来,从门外的少年头发上流到他的脚边,柔顺地拥着他的影子。 那是个美貌的男孩子,正处于雌雄莫辨的少年期,那美便带了一丝过于精致的阴柔,一分新发嫩芽的脆弱。甚至因为美到了极致,使看到他的人平生出压迫感。 杨无端抬起一只手遮在眉间,实在因为那少年的美貌太耀眼,月光苍白,他也白,却仿佛从身体内部透出光来。 两年来每次见到杨小康她都会想,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真不敢相信有男人能够美成这样,令女人自惭形秽。转念又想,据说动物界里最美的也是雄性,因为雌性拥有选择权,而雄性只有靠华丽的外表才能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吸引到优秀的雌性。 她不怀好意地想,穿越文里男主要辛辛苦苦建功立业才能养得起后宫,这孩子单靠这张脸,怕是有一个后宫的女人抢着来养他。 杨小康一看她的笑容就知道她没想好事,也不会傻到去问她,过来坐到床边,眉尖轻蹙地道:“姐姐,我睡不着。” “你也睡不着?”杨无端已经懒得纠正他的称呼,反正他只有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么叫她。 “嗯 ̄” 杨小康年纪大了两岁,提早进入变声期,还是莫名地爱用这种尾音上扬的语调说话。 杨无端没好气地道:“你明天又不考试,凑什么热闹。” “我也不想的。”杨小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红润的小嘴一扁,两颗亮闪闪的眼泪召之即来,在眼圈里滚啊滚,“睡不着好难受,我还想明天陪姐姐去考场。” 杨无端叹口气,这两年她是真把这小子当弟弟看待,早没有当初的铁石心肠,做不到对他的眼泪无动于衷。 “那你要怎样?” 杨小康低着头,偷偷伸出小指头去勾她的衣袖,期期艾艾地道:“我想和姐姐一起睡……” 杨无端翻个白眼,就知道是这样。 就像她把杨小康当弟弟,这小子好像也是真心认了她这个姐姐,极为依赖她。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他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放现代也是在爸妈面前可着劲儿撒娇的年龄,何况又“失忆”了,不得不寄人篱下,自然会对境遇相仿的她更亲近一些。 想到这里,杨无端往床的里侧挪了挪,柔声道:“上来。” 杨小康展颜一笑,大眼睛弯成月牙,眼泪立刻消失无踪,欢欢喜喜地脱了鞋跳上床,又往杨无端被窝里钻。 杨无端索性抖开大被将两个人都包裹进去,两年间的变化还是很明显,同样一床被子,两年前能将两个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此时却有些顾此失彼,遮得了头就顾不了脚。 “咯咯。”杨小康被她东扯一下西拉一把的手忙脚乱逗笑了,道:“姐姐,我不冷,你别忙了。” “不对呀,我明明记得上个月尺寸还是够的。”杨无端不信这个邪,干脆在床上站直了,辛辛苦苦地把整张被子展开来,从半空中缓缓地覆盖下去。 杨小康乖乖地躺着,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床绣满不断头福字的藕荷色锦被像一朵云,像一朵遮天蔽日的云一般落下来,愈来愈接近,最后温柔地将他整个人包围进去。 他藏身于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黑暗中,那一瞬间,鼻端尽是杨无端的味道。 杨无端居高临下地张望,懊恼地看到杨小康的两只脚十个脚趾全露在外面,白生生的脚趾头忽然抽搐了两下,又像受惊的蚌壳似地紧紧缩成一团。 “抽筋了?”杨无端不以为意,成长期的孩子都会遇到这些情况:频繁抽筋,躺在床上却会产生走楼梯一脚踩空的错觉。 杨小康没有回答,她盘腿坐下来想了想,又道:“被子没变,只能是我们变了,我昨天量过,这个月没怎么长,肯定是你。说吧,你瞒着我偷偷长高了多少?” 杨小康还是不出声,他的脸还蒙在被子底下,隔着厚软的棉被,能看到他胸膛的起伏,频率稍稍有点快。 杨无端赶紧给他揭了被子,“傻小子,觉得憋气就出来啊。” 锦被一把揭开,杨小康面红耳赤地躺在那里,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上方的杨无端,那两滴眼泪又回来了,颤巍巍地挂在他的眼角。 “怎么了?”杨无端倒被他吓到了,“身体不舒服?” 杨小康使劲摇了摇头,眼泪划过脸颊,像是白玉上沾了水痕,又仿佛梨花瓣浸染露水,他哑着嗓子道:“姐姐,你不要讨厌我……” “啊?”杨无端对他话题的跳跃性一直有些适应不来。“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杨小康吸了吸鼻子,抽抽嗒嗒地又道:“你也别不要我……” 这更是从何谈起?杨无端失眠都没这么头疼,想骂他几句吧,看孩子哭得可怜;要不理他吧,事实证明,这小子的耐性总是比她好。 她叹了口气,趴过去跟他头挨着头,拿脸贴着他的脸颊蹭了蹭,又抬高手,用手指轻轻擦掉他的泪水,柔声道:“别哭了,姐姐怎么会不要你呢,姐姐心疼你还来不及……”她被自己恶心地顿了顿,好不容易挺过去了,接着道:“乖,告诉姐姐,哪儿不舒服啊?” “我、我、我……”杨小康看着她紧紧挨在近处的脸,近得能数得清每一根睫毛,细嫩的皮肤在月光下呈现淡淡的玉色。 他“我”了半天,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终于面红似血地迸出一句话来:“我尿床了……” “……啊?”杨无端瞬间蹦下了床。 === 所谓“尿床”,经过二次考证,应该正名为……那啥那啥。 “‘那啥’是啥呀?”听说不是尿床,杨小康总算不那么羞愤欲死,眨着澄澈若水的大眼睛追问道,怎么看怎么纯洁。 “贫僧法号……那啥。”杨无端含含糊糊地把那个词带了过去,她现在才是羞愤欲死那一个,就算她是个成年女人吧,也没有义务给小男孩儿进行x启蒙教育! “‘那啥’是--”她不等杨小康再把“是啥”问完,截断道:“明天问宁郁吧,我跟他说,让他告诉你。” 杨小康微微一怔,“宁大哥也知道?” 杨无端点头,“他知道,所以你不用问我,问他。” “哦 ̄”杨小康点了点头,大眼睛缓慢地眯了起来,慢吞吞地道:“也就是说,姐姐知道,宁大哥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在今天之前,你们都没有想过告诉我。” “呃……”虽然意思是这个意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杨无端的头更疼了,有气没力地道:“宝贝儿,别闹了。” 杨小康眼睛亮了:“姐姐叫我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口误,杨无端扶额,一激动上辈子的口头禅都出来了。 “哦。”杨小康听出她的敷衍,也不再追问,闷闷不乐地撅起了嘴。 “总之这件事不要再提,你有什么不懂的以后找机会问宁郁。”杨无端瞧了眼自己温暖舒适的被窝,又看了看窗外已经开始发白的天色,这下正好,彻底不用睡了。 还能找到比她更惨烈的考生吗? 第十四章 书生意气 一大早,宁郁收拾停当,问道:“杨兄弟起了吗?” 佐茶在旁边紧张兮兮地检查考具,随口答道:“她就没睡,我听莺儿说了,她们兄弟不知道在房间里做什么,折腾了一晚上。” 宁郁皱了皱眉,不禁担心起来。 他又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放心不下,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朝东望去。 也真巧,杨无端姐弟正一前一后迤逦往前院而来,两人身高仿佛,穿着款式差不多的白色衫子,远看去两张精致面孔,一模一样的黑发白肤,倒像是一对双生子。 一阵清新的晨风由西向东扑过去,两人同时抬手遮脸,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宁郁悬着的心不知为何放了下来,面上带出笑容,笑吟吟地大声道:“早啊!” 两个孩子看过来,有气没力地齐声道:“早 ̄ ̄” === 吃过早饭,宁完我依然用马车将宁郁和杨无端送至考场,杨小康硬要跟去陪考,也不管两个书僮佐茶和均墨目光幽怨,抢了两人的位置。马车行驶没多久,他却第一个睡死过去。 杨无端也觉得眼睛酸涩,眼皮沉重得像放下了机括的千斤石闸,一路轰隆隆摧枯拉朽地奔着地面而去。 宁郁坐在她身旁,杨无端身子一歪,他及时伸臂托住她,那孩子便软软地偎进他臂弯里,脑袋拱啊拱的,自动在他胸膛上寻了处舒适的位置。 杨小康睡着的时候还牢牢地紧攥杨无端的衣袖,当下也被拖了过来,一骨碌滚进宁郁两腿之间。 宁完我也在闭目养神,偷偷睁开一条缝,便见到儿子哭笑不得地僵着身体不敢动,那两个孩子倒“呼呼”地睡得香甜。 他暗自微笑,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 杨无端呵欠连天地下了马车,几乎是闭着眼睛被宁郁牵着走,宁完我对两个孩子有信心,也没有请假陪考,至于杨小康那个没出息的,还在马车上睡着呢。 信阳县算是个中等县,又是府衙所在地,虽然比不了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能够修建固定的考舍,却也比一些连考棚都搭不起的穷困县好上许多。 县衙早就在信阳城内提前选址,征募壮丁搭建起能容纳数百人的考棚。杨无端迷迷糊糊地张眼望见绵延不尽的草棚,吓了一跳,还以为回到当年的灾民区。 考棚与灾民的草棚确实很像,都是四面漏风,不过考棚是为了敞亮,灾民的草棚则是为了节约材料,而进棚的人更是有天壤之别。 杨无端心情复杂地感叹了一番,睡意全消。 这时候已经能看到陆续赶来的其他童生,大多穿着胸前没有补子的绿色官服,头戴乌纱帽。这是前明的规矩,考生必须身着仿制的官服才能入场。本朝虽然没有相关规定,但也没有明令禁止,考生们便穿了讨个吉利。 先到的考生在衙役地指挥下稀稀拉拉地排成队列,反正这辈子他们也不可能上阵为兵,所以也没人指责他们站姿不准确,只是一眼望去十人九驼,实在有点煞风景。 宁郁拉着杨无端也站了过去,两人按高矮一个分到队头一个分到队尾。不知道等下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宁郁便把杨无端的考篮取下来递给她。 那考篮重得出奇,杨无端接的时候没有心理准备,双臂猛地往下一沉,考篮脱手坠落! “小心!”宁郁练武的人反射神经快,右脚上挑,脚尖在考篮底部一点,沉甸甸的篮子便如没有重量一般轻盈地飞起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他再伸出左手,那考篮不偏不倚地落进他掌心,稳稳当当,一丝儿不见摇晃。 “好!” “漂亮!” “荒唐,这是杂耍的地界吗!” 童生们乱纷纷地吆喝起来,有喝彩的也有阴阳怪气说酸话的,宁郁好脾气地微微一笑,拱手作了个团揖,这次倒回应一阵真心的掌声。 他把考篮的盖子揭开,查看里面的笔墨纸砚有没有折损,杨无端讪讪地过来帮忙,两人都没把这段小插曲当回事,也就没发现不远处有人盯着宁郁看了又看,目光中异彩涟涟。 别误会,不是美女,而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人穿着朴素的布衫,方脸大耳,肤色是长年日晒造成的古铜,乍看去似乎与信阳城郊附近的乡民没什么区别。但若再仔细观察,便能看出他身形挺拔,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两边肩膀却端得平整,从头颈到脚跟,整个身体的侧面绷成一条直线,像一杆笔直标枪。 毫无疑问,这是百战军人的姿态,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似乎便有一股淬火沥血的凶煞之气扑袭而来。 === 考试时间将近,童生们的队伍也越来越庞大,可怜杨无端依然是个子最矮的,被固定在左首第一位。 与所有的重大活动开场一致,必然有领导出来讲话,不管有史没史,过去未来,这一点中国特色倒是从来没有变过。 这次出来的当然是信阳县的话事人张志敬,杨无端看到他穿戴整齐的站在诸官吏中央,仔细对比,县令的七品官服除了补子图案不同,头上戴着的二梁冠,腰带上配的玉,似乎也与宁完我有区别。 那个奇怪的大叔果然是县尊大人,她暗自嘀咕,不知道他当时问她那两句话到底想干嘛,难道真是觉得她可爱,要给她开后门? 除非剧透之神附体,否则杨无端就算想破头,也不会想到张志敬曾经被她摆了一道。 她的位置靠前,张县令当然也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杨无端装可爱地笑笑,小心眼儿的张大人心里还记恨,“哼”了一声,傲娇地撇过头。 张县令的讲话没什么出奇,总归在领导“我简单讲两句”那两句范围内,他讲完以后也没有二把手上来“我再补充两句”,于是这道程序在杨无端走神中顺利走完。 她只听进去一件事:原来乡试不只一场,这场称为正试,考不过的童生还可以再补考三次,称为复试,补考过的一样能拿到毕业证。 她想,不知道这里的补考收不收费呢? 领导讲话完毕,书吏便开始点名,被点到的考生就带着准考证,不,考牌准备入场。 入场之前是要搜身的,杨无端打听过,端王朝比前明更优容读书人,认为前明科考的时候对读书人搜捡的手段太极端(据说有脱裤子扒肛门的),十分之有辱斯文,便都废除了,只允许隔着衣服简单搜查。也正是因为这点,她才敢放心大胆地来参加科考。 说来也巧,负责搜检的差役她还认识,正是信阳府衙门的赵戟。宁完我说起这几天县衙人手不足,找府衙借兵,没想到借到了他。 杨无端与赵戟目光交汇,她轻轻颔首,对这位当初送她和杨小康到宁完我府上的差役,她一直心存感激。 赵戟面无表情,目光中却透出暖意,随意搜了搜便放她进去了。 考棚搭得并不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人恐怕就得弯下腰,但光线还可以,杨无端这时候觉得自己的矮个子也成了优势,也没觉得低矮的棚顶有压迫感。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默算了下序号的排布,便转头去找宁郁,正望到他皱着眉落座,头发上还横七竖八地插着几茎干草。 折腾老半天,杨无端都快睡了一觉,总算所有考生都入座,考题这才发下来。 === 虽然童生报名的时候没有年龄限制,但在实际考试中,及冠的童生和未及冠的童生却是区分了不同的考题。 杨无端兴趣缺缺地摊开看了看,还能有什么,不出所料得是做两篇八股文。 端王朝的科举完全照搬了前明,包括这个八股文。而前明的八股文,又是从元朝的“八比”这种文体发展出来的。固定的形式分成:“破题”、“承题”、“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和“大结”八部分。各部分的作用看名字也大概能称出来。“破题”、“承题”、“起讲”三部分又称为“帽子”,说明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要开门见山的点出题意。第四部分“提比”则把中心思想与文章的题目硬扯到一起,叫做引入本题;后面的“虚比”、“中比”、“后比”和“大结”四个部分则是文章的阐述性文字,每个部分必须有两股相对偶,一共有八股,因此称为八股文。 说起来复杂,其实练习惯了就知道,这不过又是一种固定格式的议论文,或者说是win7版的申论,也就那么回事。 中国的应试教育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到明代可谓集大成,甚至进入现代以后的升学历程也是换汤不换药。所以百考成精的杨无端同学非常淡定,虽然免不了考前失眠,但一坐进考场,手握考卷,她便自然而然恢复了优等生的自信,可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第十五章 童子六七人,太守两千万 杨无端上辈子就是文科生,尤其擅长语文,不论什么形式的作文都能拿高分。到后来做律师,纸上官司打得多,笔头更是勤练不缀,写出的东西不但逻辑清楚、条理分明,且文辞流丽,颇能给人阅读的快感。 她文思敏捷,审过题目以后微一凝神,提笔就开始草稿。不到一个时辰,洋洋洒洒两大篇文章的初稿已经出来,她又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改正错别字,将一些句尾咬口的字词换成压韵的同义词,删掉意思重复多余的句子,该留白的地方留白,使整篇文章显得更简洁利落,读起来又余韵十足。 她再读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摊开正式的稿纸誊抄。 杨无端以前是练过毛笔字的,她本性冲动急躁遗传自她的军人父亲,杨父退休以后练字怡情,人果然变得温和许多,杨无端见贤思齐,也跟着学了一段时间书法。 她临摹的是欧阳询的《化度寺牌》,一笔楷书典雅端庄、秀气圆融,用苏庭嘉的话说:算是很看得过去了。 两篇文章都抄完了,她最后再检查无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交卷。 “吱嘎--”拖动板凳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考棚中显得异常刺耳,这时候距离开考才没过多久,题目有些出乎意料,其他考生尚在咬着笔头苦苦思索,听到响声不禁惊异地看过来。 看到是年龄最小的杨无端,有人暗自羡慕地嘀咕:这小子难道真是天才?有人想起及冠和未及冠的考生题目不一,嫉妒地想:看来那份考题要简单得多。 无数道目光扎在杨无端背后,她觉得有些痒,强忍住伸手挠一挠的冲动,目不斜视地朝张志敬走过去。 张县令端坐在考棚正中间,面前摆着一张长案,大约就是给考生放卷子的地方。杨无端朝他作了个揖,双手捧着卷子放到案上,转身就想离开。 “慢着。”张志敬忽道,翘着下巴用眼角乜了她一眼,“你就这么走了?” 杨无端愕然,不然还要怎样?买路钱?她瞧着张志敬翘下巴上两绺翘翘的长须,谨慎地问道:“学生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她当然不明白,张志敬故意叫住她,是打算指责她的文章拙劣不堪,当众羞辱于她。 张大人想得美美的:杨无端年龄尚小,文采有限,要挑毛病还不是手到擒来。而县试阅卷本就是县令的职责,既报了仇,杨侍郎和宁完我也不能因此记恨自己。 他很有气势地冷冷一笑,粗鲁地扯过杨无端的卷子,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两人对话的声音并不响,但考棚内实在太静,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多各式各样的目光汇聚过来,杨无端觉得背心更痒得厉害,干脆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张志敬一页一页地翻着考卷,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开始的时候声音很急,像是瀑布从高处坠下击打水面;渐渐地,翻页变得缓慢了,声音也隔许久才响起,轻柔得像是河水拐过浅滩,平缓地流入大海。 现有所有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县尊大人,考生们心思各异,却都偷偷地屏住呼吸,生怕漏听了一句评语。 只有宁郁不为所动地继续答卷,唇边甚至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张志敬终于出声道,他的脸藏在卷子后面,看不见表情,“你走吧,下一场不用考了。” “是,谢大人。”杨无端微微一怔,随即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底,正好是放牌开门的时辰,她回座位收拾了考篮,便施施然走出考场。 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众考生才后知后觉地发出各种声音,考场内一时间嘈杂不堪,监考的礼房书吏厉声斥道:“肃静!都懂不懂规矩?!” 喧哗声迅速平复下来,考生们心中震惊的情绪却是久久不息。也难怪他们接受不了,要知道,县试的正式考试不止一场,而是连考三场笔试,再由县令将前三场的优胜者组织起来进行第四场面试。 只有一种人会考完第一场后面不必再考--即在第一场考试中成绩优异,被直接录取为一等的秀才--禀生! === 赚到了!杨无端挎着考篮,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在大街上蹦蹦跳跳,好几次差点撞到其他行人,好在别人看她可爱,也没难为她。 真是意外的惊喜呀,虽说她对自己考中禀生有信心,但能少考两场却是想不到的好处,这能睡多少好觉啊!杨无端打个呵欠,眼前模糊一片,一夜未眠的倦意缓慢地攀爬上来,她恨不得立刻就扑到床上。 正琢磨着抄哪条近路能最快到家,迎面跑来一群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杨无端侧身避了避,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了上方。 她本能地抬起头,还什么都没看清呢,那东西已经重重地砸在额头上,砸得她原地转了三个圈圈,“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发生了什么事?杨无端坐在地上还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脑浆都像是被翻搅了一通,眼睛看出去更是大光圈套着小光圈,画面抽象得像隔着变形扭曲的玻璃。 有人从背后将她搀起来,准确地说是双手叉在她腋下将她提起来,她被迫悬在半空,脊背紧紧地贴住那人的胸膛,听到他停不住地一直在笑,胸膛也随着笑声震动。 “哈哈,父亲,我逮到一个。”那人笑着,声音像玉石轻击一般清朗明澈:“这孩子被同伴的球砸到头了,哈哈。” 这人声音好听,幸灾乐祸的脾性却不怎么样。杨无端腹诽着,双眼的聚焦缓慢地恢复正常,看到面前出现一位缙绅打扮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团团和气的圆脸,细长的眼睛,像富家翁胜过读书人。 她心下大奇,怎么是他?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信阳府的知府丁豆豆。你没听错,府尊大人姓丁,名讳就叫豆豆,据说如此别致的大名是丁大人不识字的亡母所起,所以丁大人得志以后亦不肯舍弃。 宁完我既是信阳府的推官,他的家人也免不了进出府衙,杨无端和杨小康便曾经随着宁郁去府衙为宁完我送饭、添衣、带话之类,有机会远远地瞻仰知府大人的尊容。当然,丁知府却是没有见过她。 认出了丁知府,杨无端便挣扎着想下地行礼,身后那人却不肯放。脚在半空中徒劳无功地蹬了半天,她无奈地转回头。 她被那人拎在半空,脚不着地,背靠着那人的胸膛,头转过来,脸却正好与那人的脸平行。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怔了一怔。 杨无端看到一个极俊美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年纪,一张脸长眉秀目,眼梢微向上挑,一对深瞳明明是浓郁的黑色,顾盼之间却光华流转,长睫半掩之下,像是藏了一整条银河。 那年轻男子则看见一张白嫩的孩儿面,额头上被砸伤的红印显得触目惊心。或许还在疼,那孩子秀气的眉毛轻蹙着,微红的眼角沾着零星的泪水,小巧的鼻子皱着,便像是湖面荡起一层涟漪。 “请放我下来。”杨无端低声道,虽然还没搞懂怎么回事,但身为女性,对帅哥总是忍不住客气几分。 年轻男子依言轻轻地将她放到地上,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小鬼,以后别这么皮了,看你长得好眉好眼的,要伤到了多可惜。” 他动作虽轻,还是擦到了她额头上的伤口,杨无端“咝”地倒抽了口凉气,哪里还顾得什么帅哥,没好气地道:“关我什么事?我好好地走着路就天降横祸,我还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怎么?”年轻男子俯下身来看着她,“你跟那些蹴鞠的孩子不是一伙的?” 那张俊美的脸又突然极近地贴过来,杨无端看得更清楚,这人认真来说比不上杨小康长得好,但他意态闲适,举止之间有一种风流旷达的气度,却是成年男子独有的魅力,杨小弟还差得远。 杨无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上一只灰仆仆脏兮兮的皮球,想起刚才就是这玩意儿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她决定回家就洗头。 她摇了摇头:“不是。” 年轻男子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双目波光潋滟,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信。”他忽道,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童子六七人,唯汝狡。’” 你不信就不信好了,谁管你啊?杨无端心里正翻着白眼,听到后面一句话,倒愣住了。 那句话的意思是“六七个小孩儿里你最狡猾”。骂人还在其次,重点是这句话正好是个对联的上联,这人的意思,莫非要她对出下联? 年轻男子已经直起腰,嘴角噙笑地缓步踱回丁知府身侧,他穿着一袭水湖色的长衫,显得有几分宽大,浓黑茂盛的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走动之间发丝和衣袂一起飘扬……真是要多骚包有多骚包。 杨无端撇了撇嘴,好胜心被他激起来,她本来就是冲动的个性,当下也不多想,朝着丁知府作了个揖,道:“太守两千万,唯您廉。” ------题外话------ 呃,怎么回复留言啊,不会啊……愁…… 第十六章 亲爱的小孩 太守这个官职最早出自东汉,以后更换了各种名称,到近代就成为知府。杨无端这下联的意思是:从古至今就算有两千万个太守,您也是最廉洁的! 红果果的马屁拍出去,杨小妞脸不红气不喘,睁大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望着丁知府,那副向日葵朝向太阳的姿态,要说仰慕也行,要说孺慕也差不离。 丁知府微有点讶异,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认识他,然后便是志得意满: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都知道称颂他廉洁,看来本知府在百姓心目中官声很是不错嘛 ̄ 杨无端眼见着丁知府的眯眯眼乐成了一条缝,心里也暗松口气,这下联原句为“太守两千石,唯您廉”,意思是:“太守的俸禄每月两千石,你有什么资格自认廉洁?”,本来是铁齿铜牙纪晓岚少年时皮里阳秋的代表作,她给改了两个字,毕竟丁豆豆君确实算个好官,而且宁完我还要在人家手下混饭吃。 “啧!”那年轻男子却没那么好糊弄,发出嫌弃的一声。杨无端以为他要发难,警戒模式全开,“刷”一下转过头去盯住他。 出乎她意料,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丁知府开口道,杨无端连忙回过头,恭敬地肃立聆听。 “你这孩子认得本府?” “回大人话,”她作了个揖,道:“学生寄寓在宁推官府上,曾往府衙一行,远远地见过大人。” “哦,原来是公甫家的人。”公甫是宁完我的表字,看来丁知府确实很器重他,当下态度愈显得亲切,笑眯眯地问道:“你自称‘学生’,小小年纪就已经进学了?” “回大人的话,”杨无端有点愁,按理得秀才功名到手才有资格见官不跪自称学生,但是她珍惜自己膝盖得很,能不跪当然不想跪。“学生……小子刚考完乡试第一场……” 丁知府也真是个好脾气的,不以为异地又点了点头,道:“既是刚从考场出来,自然不可能与刚才那拨小儿蹴鞠为戏,看来确是本官父子冤枉了你。你且回去歇息,还有三场要考,莫要松懈。” “是,谢大人教诲,小子告退。”杨无端长揖到底,又转向那年轻男子。已经知道他是丁知府的儿子,想不到长得跟无锡阿福似的丁豆豆能够生出这么英俊的儿子,基因改良得真成功。难道他叫丁瓜瓜? 她忍住笑,也向他作了个揖,抬起头时,看到疑似丁瓜瓜君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眼尾斜斜上挑,长长的睫毛半掩住眼睛,眼波每一个流转,都似乎有闪烁星光从眼睫的缝隙间偷漏出来。 她想起李碧华当年形容电影《霸王别姬》中段小楼的扮演者张丰毅,说他面容端正,眼角却自带一点桃花。 要这么说的话,这家伙该是从头到脚每一处能看到的地方都贴满桃花了,她心道,就差在头上顶着“大众情人”四个字。 倒不是说他一定会花心,而是以杨无端前世的经验,这一款风流贵公子型的男人最容易吸引女人,简直通杀八岁到八十岁的雌性生物,就她现在的小身板儿,心还跳呢! === 望着那娇小的背影转过拐角,丁知府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笑道:“新语,这孩子怕是跟你当年乡试的时候一般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为父看到他,又觉得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丁新语冷冷一笑,道:“父亲怎么拿我跟那小儿比。” “怎么?”丁知府“呵呵”乐道:“咱们的状元郎嫌弃人家小朋友?我看那孩子挺好,长得一脸聪明相。” “长得好有什么用,小小年纪就知道阿谀奉承,将来也是一个俗物。如今的官场上,俗物当道,竟寻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来。” 丁新语将双手拢进袖中,又是半开半合地垂着眼眸,眉间萦绕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这话疑似将他老子也骂进去了,丁知府一向拿儿子没办法,只摇了摇头,斥道:“狷介!” 丁新语歉意地看了父亲一眼,他当然知道老父是个好官,也是个慈祥的父亲,但说话的没想那么多。 目光一掠而过,却在墙边看到一个倒扣的篮子,篮口半压着一方墨砚,已经碎成了四块,浓黑的墨汁正缓慢地淌出来。 他也是科场前辈,认出这是考生携去考试的考篮,联想到刚才那个孩子,他皱了皱眉,忽道:“父亲,您今天还要接着私访吗?” “怎么?” “孩儿想去拜访一个人。” 丁新语道:“孩儿对这个人慕名以久,奈何他行踪不定,一直缘悭一面。这次听说他暂居信阳,孩儿特意请了假千里迢迢赶回来。” “怎么?你不是念着我和你娘?”丁知府吃醋道,“到底是谁这么大的面子?” === 走出百来步,杨无端的心跳总算恢复正常,耳鸣也不再嗡嗡不绝,她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没留神差点又撞到人。 “小心。”来人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及时救下了她的鼻梁。 杨无端的鼻尖距离人家的胸膛只有零点零一公分,呼吸间尽是熟悉的味道,她往后一仰,眼睛看着那人的喉结,再往上是轮廓开始变得刚硬的下巴,隐约还有几点胡茬。 “宁郁,你也考完了?” “嗯。”宁郁将左手扶在她腰间,右手抬起来握住她的下巴,皱眉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处,道:“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又伤了?” 杨无端也很冤枉,“天灾、横祸、不可抗力,随便你怎么说--咝,疼啊!” “忍一忍,瘀血散了才好得快。”宁郁柔声道,按揉她伤处的力道却一点不温柔,疼得杨无端哇哇乱叫。 “不治了不治了!”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你个庸医,我回家让师父治!” 一会儿又叫:“我知道你妒嫉我,师父更喜欢我,将来师门秘笈一定是传给我的!你是李莫愁我是小龙女 ̄哇啊 ̄疼死我了就没人跟你抢了!” 硬的不行也来软的:“宁郁我求求你啊,我们关系不是很好嘛,你怎么舍得我疼啊 ̄求你放了我啊,就算要散瘀血也有其它办法……” “没有其它办法。”宁郁俊挺的眉毛在眉心打着结,如果杨无端不是死死地闭着眼睛忍泪,肯定会奇怪为什么他显得比她还疼。 “有的有的!”她听出他的语气松动,急忙接口道:“师父肯定有其它办法的!” “没有。”宁郁叹口气,轻声道:“你忍耐吧,回去我给你煎一副活血化瘀的药。三天之后就是知县大人面试,你总不想顶着一块青斑去见人吧?” 当然不想!那是青面兽杨志!杨无端赶紧摇头,乖乖地不再作怪。 安静下来才觉得,也不是那么疼,宁郁的手掌是温热的,在她凉凉的额头上按揉,其实很舒服,虽然每揉一下就有抽搐似的疼痛牵扯着她的泪腺…… “好了。”宁郁放开她,俯低了身子平视着她,温和地道:“我背你回去?” 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真当她是小孩子啊。杨无端胡乱抹着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愤愤地想。然后又有些羞愧,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宁郁面前容易以小卖小,不由自主地就撒娇耍赖齐上。 或许,就像杨小康总忍不住要依赖她一样,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不可能永远坚强,她也需要在某个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也想要依赖某个人。 宁郁虽然年轻,但性情沉稳得完全不像一个少年,或许就是因为这份沉稳吧,所以她选择了他。 杨无端点了点头,趴在他背上,任由他稳稳当当地将自己背起来,徐徐走上回家的路。 她很快就渴睡起来,一边晃着脑袋,一边小声地哼起了歌:“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宁郁安静地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至无声。这首奇怪的歌他却是听过的,杨无端刚拜了苏庭嘉为师,和他这个师兄并不亲近,他某次经过庭院,远远望见她独自坐在水池边,摇晃着脚丫,小声地哼唱这首歌。 他当时想着,这孩子小小年纪,却被洪灾害得家破人亡……平日里看着她似乎一点不在意,可是,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从此决定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托着杨无端小小柔软的身体,在心里将她的歌接着唱下去。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 从清晨到日暮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我愿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亲爱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亲爱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 从清晨到日暮” ------题外话------ 好吧,我爱这首歌 第十七章 女状元 杨无端这一觉睡得香甜,还做了些色彩缤纷的梦,据说人类的梦境都是黑白的,若是梦中出现色彩,证明这个人极有绘画方面的天赋。 她在半梦半醒间想着,或者去学画画?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却被骤然出现的一张大脸吓得往后一缩。 “喝!”她一骨碌滚到床内侧,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是杨小康把下巴搁在床沿上,正幽怨地看着她。 她这一觉大约睡了两个时辰,时间才到傍晚,夕阳淡红色的光从朝西的窗口映进来,正照在杨小康脸上。 刚从梦中醒来的杨无端有些恍忽,在这样的光线底下,那孩子的皮肤光洁如美玉,五官细致柔和,每分寸都仿佛由最优良的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符合一切美学定律,找不到一丝瑕疵。他就像一尊完美的玉像,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好吧,事实证明,再漂亮的脸也是会吓到人的。 “又怎么了?”她挠了挠头,裹着被子坐起身,虽说被裖都换过,但经过昨天夜里的事,她看到杨小康不由得有些尴尬。 而那孩子又是最敏感的,表情愈发泫然欲泣,红润的小嘴扁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随时都像要嚎啕出来。 “姐姐嫌弃我!”他控诉地道:“你不喜欢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杨无端觉得自己头上垂下来三道粗粗的黑线,她真的要每天进行这种低幼的谈话? 她不出声就仿佛默认,杨小康眼睛一眨,“刷”一下流出两道宽宽的面条泪,在他如玉的小脸上闪闪地反着光。杨无端叹为观止,真是变戏法都没这么快。 “好啦好啦 ̄”她无奈地挪过来,学着宁郁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顶,安慰道:“姐姐没有嫌弃你,没有不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叫醒我?”那小子顶着她的手掌蹭了蹭,就像一只撒娇的猫,口气也像极不讲理的猫咪,“说好我要陪姐姐考试的!” 合着还是她的错?杨无端觉得头上那三道黑线变成了四道,再度无话可说。 杨小康双手趴在床沿,头顶着她的手,努力在下面翻着眼睛看她。见她不答话,他又炸毛了,愤愤地道:“我就知道!姐姐喜欢宁大哥,不喜欢我了!” 愈想愈觉得这果然是真相,他蹦起身,杨无端的手从他头顶滑下来,他抓住了,留恋地握了一会儿,忽然跺了跺脚,返身跑出屋子。 “喂……”杨无端的手在空中徒劳无功地挥了挥,没有抓住那孩子一片衣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茫然地想,比起杨小康,自己是不是真的比较喜欢宁郁? 啊!她抱头呻yin:智商!杨无端!认真思考这种问题简直侮辱你的智商! === 有时候杨无端也觉得,这具孩子的皮囊让她的个性或多或少有所改变,但人从来是对自己了解最少,每日三省吾身,她却说不出变化具体在什么地方。 唯一最明显的,就是她变得孩子气了。 比如现在,她和莺儿一起满院子找杨小康,远远望见苏庭嘉在亭中会客,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大大方方地请安或者走开,而是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 如果是二十七岁的杨无端,她想,肯定做不出这种事。 宁府的这个花园只有几亩大小,修得却别有洞天。院门处堆砌假山,藤萝小径绕山而过,沿途花木葱笼,一步一景,丝毫不让人觉得地方逼仄。 等到从一处拐角出来,面前蓦地一阔,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出现在眼前。这池子引得是活水,春天种浮萍,夏天植莲,秋有残荷冬有雪,四时都不荒凉。这时分夕阳余光剔透,水面下一群群小鱼儿骤散又聚,鳞片反射着红光。 亭子只是普通的单檐八角亭,却是个石亭,且没有像普通人家那样漆成喜庆的红色,而是厚重的石材原色,顶上覆着青瓦。杨无端不懂什么园林景观,去年心血来潮,硬拖着宁郁在其中一个亭角挂上铜铃,风吹起来“叮铃铃”乱响。 她惭愧地想,自己有什么资格鄙视杨小康,人家可没这么胡闹。 信阳城邻近江边,空气潮湿,那铜铃早就绿锈斑班,正巧一阵风来,铜铃在风中略带沧桑地响着,引得亭中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对话,凝神倾听。 杨无端这时候正隐身在一株腰围粗壮的梨树后,梨树正是开花时节,风把白瓣绿蕊的梨花纷纷扬扬地吹落,洒了她满头满脸。 她抬起头,西边天空斜晖未尽,头顶上方白花纷飞,铜铃像在低诉一般轻轻响着……她忽然有种奇怪的伤感的情绪--这样的时分,或许是她人生中难得的美好画面,过去了便再不会回来。 她旋即自嘲地摇了摇头,明明是个普通青年,装什么文艺。 就在这时候,亭中的人说话了,不是苏庭嘉,而是另一个熟悉的、她刚听过不久的声音。 杨无端大奇:怎么是他? === 亭中只有一张小小的石桌,桌上一壶冷酒,两只冻石杯。 丁新语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执着酒杯,他依然是半开半阖着眼眸,似看非看地对着杯中酒,酒面是浓稠的金黄色,隐约映出他俊美的脸。 坐在他对面的苏庭嘉却不敢以为他在打瞌睡,要知道,丁新语在官场上有个诨号叫“睡状元”,便是形容他这副德性。而“状元”二字,既是点明他万中无一的出身,也是暗指他行事精明,并不愧对这状元称号。 老道士将丁新语带来的册子摊开来,发现无论纸张、装订、印刷都颇粗滥,但封皮上四个大字:“佑康逸语”,四个大字倒是法度严谨,颇有欧阳询的风骨。 苏庭嘉暗暗点头,杨无端练欧阳询的字雍容宽和,却少了些嶙峋,倒可以让她观摩一番。 他见猎心喜,忍不住提手在空中将这四个字虚临了一遍,这才依依不舍地往下翻。 册子的第一页是几行目录,分别注明剩下几页的内容,他也懒得细看,一目十行地匆匆掠过。 目录紧接着的第二、三、四页话题都比较严肃,几篇文章要么是嘻笑怒骂官员、要么是借古讽今评论朝政得失。第五页开始轻松起来,介绍了几位当今著名的文人与他们的新作,几首诗虽然够不上让人眼前一亮,倒也中规中矩。第六、七页被划分成细碎的条目,各条目之间特意空出一列,每一条目却是一条单独的广告,什么“翠微楼新酿翠微新酒,老客八折”、“某某公子还记得大明楼的某某姑娘吗”、“百年老店转让,有意者请联系掌柜某某某”…… 苏庭嘉觉得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条目倒比前面有趣,兴致勃勃地把每一条都细细读了。翻到最后一页,则是连载中的传奇故事,这一回的回目颇香艳,用的是李后主的词:“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他刚合上册子,丁新语便道:“苏道长觉得如何?” “嗯。”苏庭嘉作思考状,半晌,道:“字写得不错。” “苏道长说笑了。”丁新语说着真的淡淡一笑,随即抿了抿淡红色的唇,长睫一掀,一双粲然星辉的眸子望定了苏庭嘉,道:“李状元亲笔所书,当然好字。” “嗯。”苏庭嘉又随意地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似乎疑惑地问:“恕老道愚钝,本朝开国至今一共三十七位状元,有姓李的?” 丁新语平静地道:“有,佑康三十二年,殿试一甲状元李逢春。” 苏庭嘉笑着摇了摇头,道:“丁公子想是记错了,佑康三十二年的状元是秦辅之秦相爷,举国上下谁人不知。” “佑康三十二年,殿试一甲状元李逢春,年十九,御赐入禁中侍读,时人皆慕其年少才高。佑康三十三年,李逢春擅自离朝,不知所终,天子震怒,褫夺其功名,贬为庶人。”丁新语一面缓缓陈述,一面给自己斟了杯酒,他垂眸看着酒面,道:“李状元与睿王相交甚密,离朝后创办《佑康逸语》暗中支持睿王变法,士林莫不景仰。可叹愚民善忘,从佑康朝至今不到百年,世人已只知秦相不知李状元,睿王一旦薨逝,他推行的新法也被逐一废除。” “呼……”这位俊美的贵公子长吁出一口气,却像是消不掉胸中块垒,眉头紧锁地满饮了那杯酒,又道:“睿王新法利国利民,当今却畏之若蛇蝎。人亡政息、人亡政息,不知我朝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人亡政息的怪圈。”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苏庭嘉也为自己浅浅地斟了一杯酒,叹道:“圣人都没有办法,何况你我。” “啪”,丁新语蓦地将酒杯掷到桌面上,断然道:“圣人没有办法,我有。” 他张大眼目光炯炯地望着苏庭嘉,神情中透着狂热,哪里还有半分“睡状元”常态。他急急地道:“只要将《佑康逸语》重新办起来,让更多人知道新法的好处,若是民间的呼声够高,朝廷必然不能无视。” “嗯,这也不失一个办法。”苏庭嘉又是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道:“丁公子果然天纵之才,老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老道不明白的是,丁公子为什么找到老道头上?” 丁新语看了他一眼,沉吟着垂下眼睫,神色又恢复平静无波。他的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着,道:“明人不说暗话,丁某这次来,是因为收到两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他抬眼看了看苏庭嘉,见他不为所动,暗中咬了咬牙,接着道:“第一个消息,李逢春李状元是个女人。第二个消息,李状元曾经收下弟子,她的弟子姓苏,名字嘛……” 丁新语随手敲着节奏,忽然吟起诗来:“庭中有嘉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第十八章 忆昔午桥桥上饮 “啊!”杨无端情不自禁地惊呼,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惊讶居然有一位前辈也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还考中状元!或是惊讶苏道士居然是女状元的徒弟! 她甫一出声,亭子里的两个人立即发觉了,丁新语蓦地起身,厉声道:“谁在那里?” 苏庭嘉也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劣徒,还不快出来!” 杨无端磨磨蹭蹭地从梨树后面探出头,还有些神不守舍,她没料到的是,石亭右侧的芍药花丛中也举起一只如玉的小手,花丛摇晃了几下,露出杨小康怯生生的小脸。 “是你!”丁新语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名士风流状元风度一时都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杨无端没空搭理他,默默地走进亭子,朝苏庭嘉作了个揖。 “徒儿给师父请安。” “嗯。”苏庭嘉点点头,又看向杨小康,那孩子埋着头钻进亭子,缩到杨无端背后就再不肯出来。 苏庭嘉也不理论,等了一会儿,再道:“还有一个,莫非要老道亲自去请你?出来!” 还有一个?亭中另三个人同时怔了怔,还有谁? 苏庭嘉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风来,亭角的铜铃沉郁地响着,遮蔽了衣袂振动的风声。众人只见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半空中姿态伸展地落地,轻盈灵巧得像一只鹤。 那人转过身,俊朗的脸上略带窘色,摸了摸鼻子,躬身向苏庭嘉一揖到底:“徒儿拜见师父。” 好嘛,连宁郁也来凑热闹。饶是杨无端满腹心事,也差点笑出来,果然都是老道士教出来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哈哈!”却真有人在这时候笑出了声。 所有人看过去,只见状元郎伸掌在石桌上一击,袍袖鼓荡,他仰天长笑,又道:“好!好!好!” 风把丁新语的长发和宽大的袍子吹得扬起来,他狂放地连道三个“好”字,低下头,眸光从众人身上徐徐掠过,所有人被他风采所摄,只觉美人如玉气势如虹,真称得上神仙中人。 他也向苏庭嘉作了个揖,洒然道:“今日一见,不但苏道长名不虚传,阁下徒儿亦是文武全才。李状元后继有人,我士林后继有人!” 他斟满两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道:“与君一晤获益良多,丁某所议别无半点私心,望君深思。” 他不等苏道士答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过身,袍袖和发丝又是随风扬起,杨无端站得近,只觉一绺发丝拂到她脸上,有点痒。 她抬手上来抓了抓,丁新语正从旁擦身而过,大袖飘飘、风姿卓然,等她醒过神来转头望去,只看到粉蝶翩翩、枝叶摇曳,那人的背影已隐入花丛深处。 杨无端微微出神,衣袖却被重重地扯了扯,她回过头,杨小康咬着红润的嘴唇,清秀的眉毛皱成一团,小声道:“姐……哥哥,我不喜欢这个人……” 他声音虽小,又怎瞒得过苏庭嘉的耳朵。苏道士缓慢地点了点头,端起丁新语斟给他那杯酒,沉声道:“‘不喜欢’好。像他这种人,我也不喜欢,师父……我的师父,更是不喜欢的。” 但他一仰脖,饮尽了那杯酒。 === 丁新语脚步匆匆地出了宁府,门外候着的是他从京城带回来的两个随从,一个叫方图,一个叫织文。 见他出来,方图连忙迎上去,织文则去牵马。 “公子,您这打哪儿沾……”方图见自家公子肩上还有一片不知什么花木的叶子,伸手要帮他摘掉。丁新语一把抓住那只手,截断他的话,道:“我的印鉴还在你那里?” 方图怔了怔,但能做到贴身小厮,都是心思灵透的角色,立即应道:“您的私章小的一直收着,‘别峰主人’那方和‘雪江寒钓’那方。” “用‘别峰主人’。”丁新语低声道:“你拿着它连夜骑快马回北郢,上次咱们逛过那个书斋,你进去以后求见主人,亮出我的印,记住,一定要见到他家主人,面对面传话给他。” “是,不知那家主人姓甚名谁?公子要小的传什么话?”方图谨慎地问,都问到点子上,丁新语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织文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过来,马上鞍辔都是彩绣辉煌、镶金嵌玉,端的是奢华无比,方才衬得起他清贵的身份。他一时有些恍忽,白马雕鞍、年少状元,本该是倚马桥头红袖招的好时光,他却困囿在庙堂争斗间,值得吗? “公子?” “那主人姓洪,你记住这点就行了。”丁新语闭了闭眼,长睫微微颤抖,那双眼睛中的星芒不知为何显得支离破碎,便像是搅碎了银河。 “你传话给他:‘排行第三那位,藏在信阳宁家。’” === “我师父确实姓李,但我拜她为师的时候,她叫李去非,而不是什么李逢春。”苏庭嘉袍袖一拂,示意孩子们都坐下。 石亭内只剩下两个空坐墩,杨无端老实不客气地占了一个,宁郁便让杨小康坐,后者摇了摇头,紧挨在杨无端身后不肯动,宁郁只得自己坐下。 大半个夕阳已落到西天外,石亭中的光线变得朦胧不清,池水轻悄地荡漾着,水光映到亭中,水面下的鱼儿吐出无声的泡泡。远远传来莺儿呼喊杨小康的声音,翠儿也加入进来,叫着众人去前厅吃晚饭。 没有人愿意动,杨无端紧张地盯着苏庭嘉的嘴唇,屏住呼吸,生怕漏听了那段传奇往事的任何一处细节。 苏庭嘉缓缓地给自斟自饮,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往事潮涌而上,也让他心神不定。 终于,他淡然地开口道:“我是个孤儿,据我的师父,你们的师祖言道,我们这一门收徒只收孤儿。师父捡到我那年我只有六岁,家人都丧生在洪灾里,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自己也离死不远。” “师父精通医术,那次是为预防洪灾过后的大疫而来,偶然救下我的性命,看我还算堪造就,便收了我为徒。我上面还有一位师兄,师兄不但惊才绝艳,长得也是……嘿!”他美滋滋地品了口酒,环视几个孩子,最后指着杨小康道:“也就是他,有资格和师兄比一比。” “但我师兄男儿气概、武艺精绝,又是你这孩子比不上的。”他摇了摇头,面上露出憧憬向往之色,一张老脸隐隐发出红光。杨无端却不服气,心道,这老道士一辈子没结婚,难道初恋情人便是他的师兄? “我还有个师叔。”苏庭嘉接着道:“师叔也是精彩人物,虽然比不了师父,却远胜世间庸庸碌碌之辈。我跟着他们悠游江湖,管一切不平事,度人间万般苦难,每天都觉得自己活在梦中,就算后来知道师父是女扮男装,师父曾经考中状元,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在那时候的我心里,师父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观自在一念生百种变化,男女不过是色相虚妄,又有什么她做不到的?” 他苦笑了下,摇了摇头,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直到师父感染时疫,不治身亡,我才惊醒过来,原来她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师父逝世以后,师兄没多久也去了,师叔不告而别,我再度变成孤伶伶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了数十年,屡试不第,我寻思该另找个出路,就到龙虎山入了天师教。再后来便遇到你们几个小猢狲。说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无端向宁郁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杨无端先转回头,道:“我们这门派到底叫什么?” 苏庭嘉乐了,道:“这问题我也问过师父,据说师父当年也问过师祖。不过师祖和师父都偷懒,咱们这派还就没有名字。” 杨无端汗,果然不是一般懒。宁郁也问道:“师父,那位丁公子提到什么‘佑康逸语’,那是什么东西?真的是师祖创办的?” 苏庭嘉微微颔首,将桌面上的册子随手一推,道:“丁新语说对了一半,师父创‘佑康逸语’并不只为了宣传睿王的新政,据她言道,更为了普罗大众。” 宁郁接过那册子翻阅,杨无端凑过去看了眼,越看越惊:这、这这这、这不是报纸吗!? 那位女状元,师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也是穿越前辈!? 宁郁专心地读着册子,杨无端一时震惊失语,石亭中骤然安静下来,杨小康微不可闻的提问也就显得异常清晰。 他缩在杨无端身后,小小声道:“我听说睿王是奸雄,想要谋夺皇位,道长你的师父和睿王交好……她在民间做这些好事,焉知不是为了收拢人心?” “啪!”苏庭嘉掷了酒杯,杨无端猛然回过头,因为用力太急,听到脖颈发出“咯嘣”一声响,她完全顾不得,只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住了杨小康。 这孩子……这只小狐狸,他终于不再装傻了吗? 连宁郁都惊讶地望过来,杨小康却又深深地埋下头,一截晶莹玉润的脖子粉红粉红的,死死地贴住杨无端,怎都不肯再抬首。 “罢了。”苏庭嘉心灰意冷地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三个孩子起身,参差不齐地向他行礼退下。杨无端走到石亭边那棵梨树下,又忍不住驻足,回过头去。 苏道士也在怔忡地望着她,不,或者说他通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师父,”她扬声道:“你收我为徒,是不是因为我和你师父一样,也是……” 苏道士不答,摇手让她走开。杨无端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身后传来苍凉悲郁的歌声。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俱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杨无端握手成拳,低声自语道:“有朝一日,我的故事,也会是渔樵闲话吗?” 第十九章 案首? 杨无端早有所料,所以隔天翠儿惊慌地跑来通知大家苏庭嘉不告而别,她丝毫不觉得诧异。 所有人团团围坐着吃完早饭,宁完我去府衙上班,宁郁赶着考乡试第二场,杨小康还在闹脾气,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 圆桌上只剩杨无端与宁夫人相对而坐,看着宁夫人安详淡定地喝茶,空气中弥漫着六安茶静谧的茶香。 她拿一只手撑住头,望向窗外如洗蓝天,心里有个预感:这一世的安乐童年看来是彻底结束了。 === 乡试的三场过后,在张榜公布成绩之前还有第四场面试。与后世的公务员考试面试一样,你说它重要吧,只要长得平头正脸、说话不结巴基本都能过,也就走个形式。你若说它不重要,有多少笔试优异的考生就栽在这关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面试地点在信阳县衙,一大早的,县衙的八字门大开,门板和门前地面都刷洗得干干净净,一群衙役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外迎候。 接连几个晴天,这一天天亮得早,不少信阳城居民也早起来看热闹,三三两两地对着童生中的年轻英俊人物指点赞叹。也有几个大胆的年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满面通红地躲在人群后面,头都不敢抬。 前三场过关的总共一百五十名童生,一水儿穿着白色整洁的布袍,队列整齐地走向县衙,每一个都神色镇定、面带矜持的微笑,可谓仪态从容,无懈可击。 信阳府衙的衙役赵戟又被县衙借调,他挺胸凹肚地立在门前,看着童生们的表现暗自点头。要知道,在端王朝,做官除了要科举考试成绩好,还要长得对得起观众,必须有“官相”。 中国古人对宿命论比较推崇,认为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决定了,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命运。而要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就看他的长相,是贫贱还是富贵,一望可知。而面相学里说的“官相”,就是指能从五官的排列组合看出这个人适合当官,或是享有超乎寻常的富贵。 再简单一点说,就是这个人需要五官端正、气质忠厚,一看就是好人,就算不漂亮,也得是浓眉大眼朱时茂那样的,而不要长得像陈佩斯。 杨无端觉得这个事儿吧其实也合理,公务员总是面向大众的职业,假假算个公众人物,要求一下长相仪态也无可厚非。要都像后世那些中层干部,走出来一个个秃头啤酒肚,一副酒精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嘴脸,老百姓管你是不是好官,胃口先倒尽了。 这次的队列也是有讲究的,并不是原来的按高矮排序,而是根据前三次考试的成绩。所以杨无端……依然在左首第一位。 每排只有两人,宁郁排在后面第五排,杨无端算了下,录取为一等没有问题,便放下心来。 她与右首那童生一起领队走到县衙门前,见到赵戟,杨无端微笑颔首,后者也点了点头,躬身一引,两人便同时跨进了县衙大门。 信阳府的县衙是上百年的老建筑,据说最早是前明的一所寺庙,战乱期间荒废了,端朝建国以后就改成衙门,修修补补也用了这么些年。 老建筑都有个毛病,因为总有角落是长年不见天日,所以采光和通风再好也显得阴暗潮湿。杨无端前脚跨过门槛,面前骤然暗下来,迎面一阵寒嗖嗖的风,气温起码降了五度。 她是空调房里呆惯了的现代人,心理上就怕冷畏热,突然被冷风这么一激,禁不住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双手环在胸前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听到旁边传来“哼”一声,有人拿腔拿调地道:“杨学弟这身子骨也忒弱了,秋闱三天,别要竖着进贡院,横着出来。” 秋闱说的是乡试,因为是逢子、卯、午、酉年八月在京城和各省省城的贡院内举行,所以也叫“秋闱”。童子试三关:县试、府试、院试,这三关都过了才有资格去考乡试。不过本朝比前明优容读书人,县试考了一等的童生府试和院试通常都能过关,也就是说,站在头排的杨无端二人是一定有资格去考秋闱的。 乡试一考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贡院里,环境糟糕,确实有体弱的读书人熬不过去的。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大好日子,这家伙说这种话来咒人,就纯属是嘴贱欠抽了。 杨无端微微一笑,难得拿正眼看了下旁边的人。 这位单从外表来看也是第一等的:长身玉立,面目俊秀,一脸书卷的清气,杨无端前世看戏,昆曲《西厢》里扮张生的各路名角儿加一块儿,都没有他长得像。 不过像张君瑞也不是什么好事,杨无端心里冷笑,在那个年代跟人家姑娘搞婚前性行为,还不忘挑逗俏丫鬟,不是衣冠禽兽是什么? 她上下打量那人一番,拱手道:“请教尊姓台甫?”反正别人都叫她“杨学弟”了,她也懒待再做自我介绍。 那人却是大怒。他是世家子弟出身,从小被誉为神童,养成目下无尘的性格。这次县试本以为自己拿定了案首,却不料横里杀出个杨无端,只考了一场便被县尊大人选入一等。他将杨无端视为劲敌,恨得牙痒痒,托人买来她那场的考卷天天研究揣摩,就憋着在第四场上跟她一决高下。 在他想来,杨无端也该是同样如履薄冰地准备对付他,却不成想,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恨得脸上青筋暴起,俊脸变成狰狞,杨无端被吓得退了一步,以为这人有突发性神经病。 又到油菜花开的季节了啊,她恍然而悟。 “敝姓张,单名环,表字子瑜。”张环强忍住没有即刻发作出来,草草地回了个礼,也不再多话,憋着气大步往里走。 “原来是子瑜兄。”他走得快,杨无端只好迈开小短腿急追。后面的童生一看领头两位突然加速,不能落后呀,赶紧也小跑起来。衙役们刚觉得眼前白影闪了闪,忽喇喇一阵衣带生风,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就冲了过去。 至于嘛,衙役们又妒又慕地暗自嘀咕,又不是比谁跑得快…… 转过一处假山,杨无端追得火起,看前面那位还昂着头跑呢。显腿长是吧,她恶从胆边生,左右看看没人,蹲身、倒地、一个干净利落的扫堂腿! 开玩笑,杨无端的师父是文武双全的苏道士,就算她吃不得苦学不了什么高超的武艺,几式花拳绣腿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一腿扫过去,张环应腿而倒,惨兮兮地在地上翻滚了三周半,难度系数起码二点零,最后腰侧硌在假山石上停下来,疼得他呼爹喊娘。 “你!”他又疼又气,脸色阵青阵白,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要告诉……县尊大人……” 杨无端过去蹲在他面前,脸上表情关切,后面追上来的童生远看着还以为她要救助他。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声道:“是你先惹我的,算你运气不好,我这几天心情很差。你大可去告,我不会承认的,你咬定是我,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否认,咱们要么闹下去,直到县尊大人忍不住将你我除名。要么,你吃了这个哑巴亏,将来能不能报复回来,各凭本事。” 张环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有棱有角的假山石还抵着他的腰,疼得他连爬起身都没有力气。他心中对杨无端的恨意涨到最高,真是一刀杀了她都不过。但他毕竟是县试能考一等的聪明人,略一思忖就知道杨无端没有撒谎。 读书人之间意气之争事小,发展到动手就落了下乘,就算县令不将两人除名,传扬出去也是士林笑话,他这辈子别想抬起头来。像他这么骄傲的人,失面子比杀了他更难受。 “你好!”张环怒极反笑,狠狠地盯住杨无端,怨毒地道:“此仇不报,张某誓不为人!” “给你十年时间。”杨无端耸了耸肩,她个性冲动,但忘性也大,压根儿不信有人会永远惦记这点小仇。出了气她也大度起来,伸手要拉他。 张环“啪”一声拍开她的手,也不知打哪儿生出力气,竟自己挺身站了起来。 其余童生这时候才追到近处,七嘴八舌地询问,有安慰的,也有兴灾乐祸的。 张环强忍住疼痛一一回应了,对付杨无端以外的其他人,他面上功夫其实甚好,温文尔雅笑容和煦,怎么瞧怎么……衣冠禽兽。 杨无端看到人群中宁郁向她投来关心的眼光,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 县令张志敬也正在二堂内哀声叹气,面前的小几上一堆白纸黑字,全是他熬夜拟定的第四场考题,都不能令他满意。 张县令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恨恨地想,那个杨无端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凭她的卷子考个禀生绰绰有余,他若是硬把她擢落了,将来她喊起冤来,士林会怎么看他?他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将她取了,而且是第一场就取中,因为若她再考两次,他岂不是还得再阅两次她的考卷?! 但是!张志敬握拳向天,对着刚爬上县衙屋檐的太阳发誓:杨无端取个禀生没问题,但案首绝对不能是她! ------题外话------ 掉收藏了……泪水…… 第二十章 案首。 考生人数众多,礼房书吏便把人都领至县衙后花园内,观景亭前。 信阳县衙这个后花园比宁家的花园阔出一倍有余,显然经名家设计,虽然才二月春初,却已是花木扶疏、流水潺潺,颇有一番景象可观。 众人在观景亭前列队站好,杨无端无聊地东张西望,见亭子的横楹上用大笔书着“慕才”二字,字写得端正有余,看不出一点个性,正是时下流行的“馆阁体”。 所谓馆阁体,就是古代科举考试的时候流行的标准字体。与现代的高考一样,古代科考中每个考官都需要大量阅卷,考生如果字写得太有个人特色,用眼过度的考官容易认错,或是心生反感。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童生在报考之前便要学会使用馆阁体。对馆阁体的要求是“乌、方、光”,而且大小一致,不能超出答卷的格子。 当然,也有像杨无端这样胆子够大、自信心爆棚,硬是不肯采用馆阁体的,反正没有硬性规定,别的考生倒佩服几分。 如何将实用的馆阁体写出艺术性,是大多数科举出身的官员毕生的事业。杨无端认出亭子上的字出自张县令手笔,心想,这样的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难怪叫“馆阁体”,果然符合做官人的心态。 她这边腹诽着,后排的童生忽然小小地骚动起来,行礼请安声不绝于耳,她回头一看,果然是县尊大人摇摇摆摆地走进来。 === 张志敬依然是穿着乡试第一天那全套制服:浅青色鸂鶒补子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腰带上还有玉扣。如果信阳城不是一城两衙,他这身装备也算得上极品,足以秒杀全城白丁。 但读书人又不在其列。要不怎么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考科举,在封建人治社会,有功名傍身才有安全感。比如此刻,仅在这县衙的一亩三分地内,张县令想要秒杀某个看不顺眼的童生,还得迂回曲折,搅尽脑汁想办法。 他屹立于慕才亭中,底下童生乱纷纷地行礼,他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回应着,眼睛瞥过来瞥过去,忍耐不住地要在杨无端身旁打转。 杨无端也随着大众在行礼,她做梦都没想过知县大人会算计她,心里还觉着张县令对她挺不错的,暗中感激呢。 抬首时对上张志敬看过来的目光,杨无端赶紧又作了个揖,笑得见牙不见眼。 谄媚!张县令内心怒斥,看到她嫩乎乎桃子尖儿似的小脸就来气,傲然撇过头不理她,又去看她右首的张环。 张环正睁大眼睛等着他,两人目光交汇,瞬间擦出火花。张环说起来跟张志敬有些九拐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是自己人,自己人看自己人,自然是愈看愈亲热,两人眉目传情、一个媚眼换一个媚眼,场间的气温节节上升。 杨无端擦了把汗,悄悄朝旁边移开一步,心道,真是冤枉了人家子瑜兄,原来人家跟张生兴趣爱好相差甚远,相差甚远哪。 首轮厮见过后,张县令举手一挥,示意考生们入座,众人便依次走到早就排布好的桌椅前坐下。 这桌椅自然也是按名次排列,杨无端麻木地坐到左首第一位,心酸地想,以后如果有机会再看选秀,一定要给零一号选手多投几票。 考生都坐好了,张志敬清清喉咙,开门见山地道:“诸位都是我县精英,本官对你们的才学是极有信心的。之前三场考过你们的文章,今日春光正好,便不依常规,让本官看看你们在诗词之道上的造诣。春来不分南北,这样,便以”春光“为题,各写一首南国和北地的风景。” 写诗?底下考生面面相觑,自从八股文兴起,诗词便被贬为末流,除了中规中矩的试贴诗,正经读书人根本没在诗词上花过心思,突然要他们写诗,都有些茫然起来。 “大人,”有考生壮起胆子问:“格律是……” “没有。”张县令笑得狡猾狡猾滴,慢悠悠地道:“诸位自由发挥。” 看着童生们愈发显得彷徨,一个个手足无措,张志敬心中大爽,狂吼:就是这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原来张县令冥思苦想了一整夜,最后就想出这个题目来刁难杨无端。在张县令考虑过后,这题目有三大好处:第一,题目太宽泛。只要写过命题作文的人都知道,越是不着边的题目越难写好文章,因为你自己都很容易迷路,抓不住重点。第二,自由度太高。对从发蒙开始即接受应试教育的童生来说,在框框里写文做诗是常态,突然没有了框框的约束,就像在黑暗中生存了一辈子的田鼠,突然被强光照射,只会吓得到处乱窜。第三,他将杨无端的考卷研究得很透彻,自认比杨无端的座师更了解她:此生文采是有的,基本功却谈不上扎实。而做诗这回事,在大家天资差不多的情况下,说到底就看得是基本功,要不怎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不枉张志敬一番苦心,他确实很了解杨无端的劣势,也正如他所料,杨小妞现在很苦恼。 但与张县令暗爽的不同,杨无端不是在苦恼怎么写诗,而是……怎么抄? 好歹是穿越人士,不抄一回诗词好像人生都不完整。杨无端自嘲地想,对不起啦,她也不想的,下不为例。 她跟着苏庭嘉学习不过二年,基本功与其他童生不能比,写固定格式的八股文还能仗着小聪明,诗词这回事却要讲天分,她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自己现场写不出来,就只得另寻办法,杨无端对案首不案首并不执着,但是她必须考中禀生,这是底线。 她沉吟了一会儿,第一个摊开桌面上的白纸,县衙准备得很周到,墨砚内早就磨好了墨汁,她蘸饱了墨,提笔疾书。 写的是清代袁枚的两首诗,杨无端没怎么接触过明清两代诗词,但袁随园此人极为有趣,她读大学的时候专找他的书来看,什么《随园诗话》、《随园食单》,也连带着就看了他几首诗。 穿越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她记性更好,当下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出这两首诗来,一气写在纸上。 她刚提笔张志敬就发现了,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捂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肝,张县令面上带着僵硬的微笑,脚踩凌波微步在考生中穿行,挪啊挪地就到了杨无端背后。 杨无端写得专注,也没发现他,张志敬翘着下巴,眼珠使劲往下转,一眼便看尽了两首诗。 《咏春·北地·沙沟》 沙沟日影渐朦胧,隐隐黄河出树中。刚卷车帘还放下,太阳力薄不胜风。 《咏春·南国·鱼梁道上》 初笄蛮女发毵毵,折得溪头花乱簪。一幅布裙红到老,不知人世有江南。 平心而论,这两首诗要谈“咏春”这个主题都有点不知所谓,但确是写活了北地和南国的风光。前一首中的“太阳力薄不胜风”已经是令人口齿噙香的好句,后一首以人喻景,在写江南美景的同时感叹了江南贫家女的命运,可说立意深远,境界又更进一层。 张志敬虽心胸狭窄,却也是天真烂漫的率直人物,实在昧不下良心说袁枚的诗不是好诗。 杨无端写完搁笔,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字,忽然发现周围的考生都在看她,或者说看向她身后。 她急转头,讶然地发现了县尊大人。 “大人,”她连忙站起来行礼,道:“学生交卷。” “这、这……这就交卷了?”张县令双眼发直,嘴唇发乌,哆嗦着道:“不再改改?” 多好的人哪!杨无端感激得眼含热泪,县尊大人和她非亲非故,却一直都这么照顾她,到这时候了还生怕她大意出错,提醒她复查修改。 她真心诚意地又作了个揖,双手捧上写了诗的考卷,深情地道:“多谢大人关心,学生已经复查过了,若再有错处,请大人秉公处置。” “好、好……”张志敬抖着手接过卷子,求助似地在场中环视一圈,又对上张环的目光。张生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中的热切满得简直要溢出来。 张县令突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就流了出来。 “大人!”杨无端大惊,这县官怎么也学会杨小康的法宝了,说哭就哭。众童生也惊骇地望过来,张环“啪”一声捏断了手中的笔。 “好湿!好湿!”张志敬掩饰地捏着卷子抖了抖,一边埋下头哭得唏里哗啦,一边颤抖着拈起笔,在杨无端的卷子上首画了一个不那么圆的圆圈。 === 端朝元和六年,信阳县县试,案首:杨无端。 因为县尊大人被感动得潸然泪下,杨案首的诗名与她的制文之才一并流传开来。 番外 官场现形记之演技 元和十七年,春。 上书房位于宫城西面宣德楼,紧邻天子寝殿延福宫,是端王朝真正的中枢之地。 而这本该庄严肃穆的所在此刻却热闹得紧,隔着薄薄窗纱,紧闭的朱红琐窗内人影晃动,传出数十人激烈争吵的声音,堂堂政治中枢,竟嘈杂得如同坊间一般。 “咣当”,瓷器清脆的碎裂声过后,所有声音像是被利刃截断,顷刻沉寂下来。 守在门外的几名内侍听着这一声响,心里甚是可惜定窑新呈进的贡品,陛下极喜爱那茶杯的“芒口”,自己都不舍得用,巴巴得送来博丞相大人一笑……几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却又不敢出声,只好苦着脸无声地对视,在同伴身上找点安慰。 内侍甲细声细气地对内侍乙道:“早告诉你把好东西收起来,明知道睿王和丞相大人是死对头,只要一碰上就免不了‘刀光剑影’。睿王是天潢贵胄,丞相大人又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这两位神仙打架,遭殃的永远是咱们这些凡人。” 内侍乙耷拉着眉毛,带着哭腔道:“谁知道王爷他们来得这么快!还说是武将呢,欺软怕硬,专挑宁大人不在的时候来欺负文官。若是宁大人今儿在,谁敢对丞相大人不客气,管保一个个丢出去!” 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推开,几名内侍怔了怔,慌忙闭紧了嘴巴肃立两旁,正见着两名华服锦带的男子肩并肩举步而出。 左边那人身着皇族的杏黄袍,头戴象征武将的獬豸冠,冠后簪着一支白羽,身形颀长,面容温润如玉,眉眼间却无时无刻似笼罩着一层倦意。 右边另一人穿的却是三品以上文官的紫袍,没有戴幞头,露出束得齐整的乌发和嵌着指甲盖大小红宝石的玉簪,腰间悬一只织锦灿烂的金鱼袋。这人以他的品级来说年轻得不可思议,而且长得很秀气,漆黑的眉眼,淡红色的唇微微地抿着,秀气得几乎像个女人。 此二人正是端王朝武将之首的睿王百里顼,以及文官之首的丞相杨无端。 === 百里顼与杨无端并肩出了房门,杨无端较百里顼要矮上半个头,跨过门槛的瞬间,百里顼的右肩与杨无端的左肩有意无意轻轻一撞,又都不着痕迹地迅速退开。 紧随而出的是文、武两列泾渭分明的官员,毕恭毕敬地随在两人身后,脸上神情却大都带着与内侍相似的苦闷。排在最末位的文官也没有戴幞头,不时偷偷举高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 百里顼与杨无端同时顿住脚,杨无端先退一步,躬身道:“王爷事务冗偬,下臣忝居高位,也不敢尸位素餐,请恕下臣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待百里顼发言,极标准漂亮地长揖到底,立刻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后面一串文官显然料不到他胆大至此,丝毫不给睿王留面子,都在原地傻傻地怔愣了片刻,随即乱七八糟地行礼告退,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擦汗的那位只觉整只袖子都被冷汗湿透。 一众武将看不过眼,有人重重地“哼”了声,怒道:“王爷,姓杨的欺人太甚,什么鸟丞相,不过是仗着陛下宠幸的佞臣!看他那张脸,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不得无礼。”百里顼漫声打断他,似乎无奈又似极倦地笑了笑,单看他的神情,绝想不到他适才在上书房中与杨无端是如何得针锋相对,一怒之下甚至摔了御赐的茶盏。 武将们不服气,端王朝以武力夺国,明面上称文治立国,却时刻不忘抓牢军权,武将大多是勋贵子弟,一向不把科举出身的杨丞相放在眼里。众人还待进言,百里顼不耐烦地挥挥手,竟背转身自顾而去。 === 百里顼施施然行至宫城西门,略想了想,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绕行了一条小道。 这条小道就在西门偏南不远,专供南边厨下采办往来出入,途中还经过御厨们经营的一小块菜田,鲜嫩如滴水的菜叶看着煞是喜人。 睿王爷站在田坎上袖着手看了半天,愣是认不出这菜叶是他筷下挟过的“半月沉江”,还是“南海金莲”。 好在百里顼不是个执着的人,虽然认不出来,吃总是会的。这样想着,睿王爷袍袖一拂,负着手绕过菜田继续前行。只是此行的目标,由原来的睿王府修正成了“素馨楼”。 再拐了一小弯,前方两棵并生的经年老槐,二月槐花正盛,枝丫间挂满一串串白生生的槐花骨朵。 斜刺里蓦地蹿出一人,百里顼武艺不弱,当下也不显露惊容,暗里凝神戒备,从容发问道:“何人拦阻本王去路?” 那人斜倚住槐树干,半身掩在槐树荫中,只一片阳光照在他没有戴冠的发上。 他笑道:“王爷且猜猜看?” 他的声音很清,隐约含着笑意,句尾却带着软软的拖腔,像是南边的人。 百里顼眯起眼,不由得想起适才和杨无端争吵的话题之一:本次会试中取录的南人过多。 杨无端祖籍江南,不免偏向南方的学子,百里顼虽也承认江南人文荟萃之地,文风昌盛,但治国之道首重平衡,北人刚劲南人阴柔,互为辅助方能刚柔并济,朝中南北官员无论哪方压倒另一方,皆非朝廷之福。 心里再默默算了算,百里顼有点恍惚,原来今天便是殿试的日子了。 那人耐性极好,百里顼久不开腔,他也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等待。 终于,百里顼淡淡地道:“杨丞相,我们时间不多,你要玩到什么时候?” 那人又发出一声极清极轻的笑声,这才慢慢、慢慢地直起身,脱出槐树的荫蔽,抬头看向百里顼。 百里顼目光倦然,也正看着他。 === 阳光从头顶泼洒而下,照着端王朝这两位身居高位的权臣,与人前的势如水火不同,两人神色自然,目光中却隐有默契。 不远处的皇城之内,年轻的皇帝正在写字,“嗒”一声,墨汁从笔端滴落,污了白纸。 === 微风几许,吹落几许槐花。 ------题外话------ 今天轻松一下,更个番外,杨小妞以后当丞相的日常生活碎片,以后有机会都放一些。明天继续正文。 第二十一章 离魂夜 深夜,一弯下弦月颤巍巍地挂在天边,月色苍白单薄,洒在地面的月光倒像是一块块的秃斑。 “吱呀--”宁府内的某扇房门被推开,白日里根本不会注意到的门轴摩擦声此时却清晰得可怖,门后的人被唬得不敢动,屏住气息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惊动旁人,这才踮着脚尖迈过门槛。 纸片似的月光映在这人小小的身影上,他回过身,小心翼翼地拉拢房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满意地拍了拍手,这人系紧背上包裹的带子,转身一溜烟儿跑到宁府西侧门。 他观察了几天,这边守夜的家丁秉承宁府仆役一惯的偷奸耍滑精神,每到三更天便溜回去小憩,四周风吹树低,一个人影也不见。 轻轻拔下门闩,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宁府,黑暗中亭台楼阁轮廓温柔,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都曾留下温暖的回忆。 “再见了。”他伤感地低语道,声音娇嫩,稍带点软软的南音。 毅然回首,他拉开门,大步踏进未知的黑暗中。 “终于出来了,”左边墙根下有人笑叹道:“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嚓”一声火折子摩擦的微响,一朵暖黄色的火焰燃了起来,在浓黑的夜色中劈开一片光明,他站在光明的边缘,看见宁郁英挺的眉、深褐色温柔的眼。 === 自从杨无端得到信阳县试案首,宁府就没消停过。 按理说三年一个案首,也没什么值得稀罕,但奇就奇在,杨无端现在的官方年龄是虚岁十四岁,实岁十二岁半,比当年丁新语拿案首的时候还小半岁,在端朝历史上更是绝无仅有,荣膺年龄最小的县试案首。 世人总是爱少年,少年光洁脸孔、青春活力,单看着就舒爽。少年做错事容易被原谅,少年有一点点成就则被夸大百倍,美誉为“天才”。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便是这个道理。 杨无端当然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天才,但挡不住信阳父老的热情,士林聚会的帖子经常一收一叠不说,每天都有士绅耆老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拜访,琳琅满目的礼品堆满仓库,甚至媒婆都踩断了门槛! 既然不能闭门谢客,杨无端干脆溜之大吉,反正她本来就打算走,现在也只不过把时间提前。 只是现在看来,她这只猴子,到底还是逃不过宁郁这位佛祖的掌心。 “好吧,”杨无端沮丧地举高手作投降状,“你怎么知道我要偷跑的?” 宁郁只是微笑不答。单纯论容貌,他比杨小康差出老远,杨无端的男装扮相也胜过他许多,但这少年有一种温和沉稳的特质。当他微笑的时候,便如春风拂柳,又像一双燕子撩着尾巴在镜子般的水面上轻盈地掠过,任何人看着都会想到生命的美好,觉得很舒服,只想要信任他,能被他保护是一件安全而幸运的事。 杨无端不无嫉妒地想,上门替宁郁提亲的媒婆比给她提亲的多出一倍有余。 “我知道我不对。”她叹了口气,道:“我不该不告而别。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你们不开心……”在这个陌生的时空生活了两年,不管宁完我夫妻最初到底存了什么用心,人总是有感情的,她早就成把他们当成亲人,她一直说不出口,便是舍不得他们伤心。 “我明白。”宁郁点了点头,他背靠在墙壁上,盯着手里的火折子,道:“我也知道阻止不了你,你早晚会走。” “嗯。”杨无端严肃地点了点头,努力把小脸板得紧紧的,红肜肜的两腮却鼓起来,有一种小朋友扮大人的可爱。“我将来要做的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虽然现在说这个有些晚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少连累你们一点是一点。” 宁郁不出声地盯着那朵火,深褐色透明的眼珠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能看到最中央那一圈黑色,像是烧制方法奇特的罕见琉璃。 杨无端抬头看着他,诚恳地道:“宁郁,让我走吧。” 火焰终于燃至尽头,眼看要燎伤手指,宁郁轻轻一弹,那残余的一小截火折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还未落地便已彻底熄灭。 四周又恢复黑暗,杨无端眼底却残留着一道火弧的幻影,她闭了闭眼,耳边听得脚步声轻捷,从容地走到她身侧。 是他故意让她听到的,她心想,宁郁的武功尽得苏道士真传,尤其轻功出众,真正可以做到踏雪无痕,行动间一点声音也没有。 头顶被熟悉的力道揉了揉,耳边一个声音温和地、仿佛承诺一般道:“你可以走。我和你一起走。” === 与此同时的江边,江岸之上江风凛烈,吹得人站立不稳,抬首望去,惨淡的下弦月侧方浮着一朵水滴状的云,被月光照得透亮,倒像是月亮洒出的泪水。 三条人影立在江堤上,江风将他们的衣衫吹得鼓荡起来,当中那人衣着单薄,二月的夜晚春寒料峭,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公子。”旁边一人连忙为他披上披风,道:“不如您到避风的地方先歇一歇,我们在这儿等着……” “咳咳、咳咳……”那人咳得止不住,却摇手阻止了仆人的提议,只紧了紧披风的带子,继续眺望着远方。一双眼眸光华闪耀、炯若寒星,将空中的月亮都比了下去。 终于,江面上驶来风帆,因为是顺风而下,眨眼间便由远而近,船底破开水面的声音极轻,比江浪轻抚堤岸的拍击声大不了多少。 另一名仆人走上前,双手举着火把左右挥舞,灼热的带着松香味道的烟气在三人脸前掠过,那位公子又忍不住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他咳嗽着,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模糊地看着风帆靠了岸,数十条人影悄没无息地跃下来,每一个都穿着连身的黑色劲装,脸蒙黑布,便像是这夜色所化、又终将融入夜色的鬼魅。 当先一名黑衣人走过来,他明明身形魁梧,却予人一种轻烟般虚幻的感觉。他拱了拱手,沙哑地道:“我家主人问候丁公子。” “咳咳,”那位公子将白皙的手掌捂在唇前咳嗽着,闷声闷气地道:“我那小厮方图呢?” 那黑衣人举手一挥,另两名黑衣人便从船上抬下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包裹,若不是月光下能看到胸口的位置还在微微起伏,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个活人。 公子身旁的仆人发出小声惊呼,连忙扑过去松绑,那黑衣人木然道:“请丁公子见谅,我家主人曾亲自召见过贵仆,我等不得不小心谨慎。” “嗯。”那公子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又道:“洪先生这次可有来?” 那黑衣人似乎笑了笑,他的眼睛以下全包裹在黑布中,根本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声音中带出嘲讽的笑意,“此等大事,我家主人当然要亲自坐镇,但他老人家事务繁忙,会晚到几天。” 那公子明知他这番话不尽不实,只是为了掩盖洪某的行踪,但也不便再追问。又“嗯”了一声,他似乎不经意地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黑衣人道:“今夜。” “何时?” “此时。” 那公子蹙紧一双秀挺的眉,长睫闪了闪,半掩住眼底神情。 “……宁家的人你们怎么处置?” “什么时候丁状元也开始做此等妇人之仁?”那黑衣人又笑了笑,声音中的嘲讽之意更浓,在漆黑的夜色里,血腥气随着他的回答静静地弥散开来:“宁府上下,无分老幼,格杀勿论!” 第二十二章 火 三更,惨白的下弦月在夜空中冷冷地向下俯视,信阳城沉酣未醒,黑暗深处传来清脆的梆子声。 杨无端快步疾走,不时回头看一眼,宁郁悠哉游哉地在后头跟着,看着似乎速度不快,却怎都甩不脱。 她挫败地叹口气,暂时只好让他这么跟着。 信阳城天黑便关闭城门,杨无端也没有打算出城,她预先在附近的“福全”客栈订好了房间,特意让伙计替她留着门。 她极目远眺,果然看到一星灯火在黑暗中摇摇曳曳,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她干脆小跑起来,一口气跑到近处,一边喘息一边回过头,宁郁站在背后三步远的位置,正气定神闲地往里看。 好吧,杨无端恨恨地想,本姑娘是文官!文官! 她站直身也看过去,客栈的屋檐底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里头的蜡烛估计没剩下多少,明明没有风,火光却跳跃个不停。 排门并没有上满,角落里一扇门板虚地倚着,宁郁走上前,屈指叩了叩。 “来了来了。”门内即刻有人答应,脚步声“噼啪”响了一阵,探出一张圆滚滚的胖脸来。 杨无端认出是当时答应给她留门的伙计,那小二眼前一亮,也笑呵呵地叫道:“杨案首,您可来了,掌柜的嘱咐了小的好几次,一定要把您伺候好了。” 自从杨无端得了案首,这知名度就“噌噌”往上涨,虽然不堪其扰,但因此得到一些便利,她也不至于迂腐地拒之门外。她客气地笑了笑,道:“多谢小二哥。” 小二连道“不敢”,又给宁郁行了礼,拎着一盏油灯把两人引进店内。 油灯的光也是昏暗微弱,比外面那盏灯笼强不了多少,杨无端跨过门槛的时候便趔趄了一下,宁郁伸掌托住她后腰,轻轻松松地将她送了进去。 小二转身去安上最后那块门板,杨无端半回头,看着宁郁放在她腰上那只手,他的皮肤是浅麦色,因为练武的关系,手上有不少茧和伤痕,但骨肉匀停,指节形状完美,依然是一只好看的手。 “宁郁,我……我是想回青芦村看看……”她顿了顿,忍住对他说谎的罪恶感,“我想一个人回去……” 青芦杨家,杨无端户籍上被洪灾灭顶的家乡,她的“断肠之地”。她话音刚落,宁郁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情,柔声道:“抱歉。” 杨无端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关心我,觉得我孤身一人在外不安全,可是……我是男人,有些事想自己去面对。” 宁郁似乎叹息了一声,杨无端又想回头去看,他抬掌按在她头顶心上,手指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好。”半晌,她听到他淡淡地道:“明天,我送你离开信阳。” 这就自由了?杨无端连忙点头,心里的感觉却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松了口气,而是对未知的前路、孤伶伶的旅程充满惶恐。 “啊!” 正想着心事,那边去关门的店小二却发出一声惨呼,杨无端一个激灵,头顶上宁郁的手挪开,她睁大眼看了过去。 === 宁府的三更,多有未眠人。 宁完我在窗下翻着书,却根本没有看进去,宁夫人来回进去,都见他一直盯着同一页书在发愣。 “老爷。”宁夫人款款走过去,纤手轻抚他的肩膀,柔声腻道:“该歇着了?” 宁完我“唔”一声,抛下书卷,转头望着自家夫人脉脉含情的美目,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这时候说出口。 但宁夫人与他夫妻多年,早就熟悉到如同一人,当即问道:“怎么?老爷有话要说?” 宁完我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方才道:“郁儿今天下午来向我辞行,他和无端在府试之前要去游学,此时应该已经离家了。” “什么?”宁夫人花容失色,疾转身便要去爱子房中察看,宁完我早有所料,连忙张开手臂搂住她的腰,一面切切地劝道:“儿大不由娘,他学成一身文武艺,难道你还要将他锁在家中一辈子?” 宁夫人挣脱不开丈夫的怀抱,低声啜泣起来,“可是,他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飘着,谁来照顾他?我还想着先给他娶房媳妇……” 媳妇……只怕难。宁完我欲言又止,心道,这儿子像我,是个实心眼的,一辈子只认准一个女人。 他只顾着哄老婆,没留神窗外人影一闪,一个矮小的身影钻进庭院的花丛中。 那是一排蔷薇架,距离蔷薇花开还有些时候,架子上只有柔软的长茎和带刺的嫩叶,那人四肢着地在架子下面爬行,娇嫩的手掌很快被杂物扎破,蔷薇的茎叶挂在他的衣襟上,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扯断,满地零落。 惨白的月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在地面上,他偶然爬进一束光里,照见一张精致的小脸,虽然年龄尚小,却不属凡间该有的美貌,怕是月宫嫦娥也比不了的绝色。 你竟然抛下我和他一起走!他麻木地爬行着,面色冷峻,比月色还要白几分,心里却在委屈地呐喊,在向某个人激烈地质问----你真的不要我了!? 月亮再往西移,照见宁府的西侧门,那名偷懒的守夜仆人打着呵欠慢吞吞地往回走,疑惑着今天溜回家为什么睡不着,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莫不是管家心血来潮来查岗?他还是辛苦点,老老实实守一夜门吧。 几乎在他刚走到西侧门前,那扇杨无端只是虚掩的门向内打开,他本能地举灯笼照了照,看见一个奇景:深黑的夜色在浮动,便像是水面有了波纹。 他想了想:原来是一群穿黑衣的人。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 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跨进客栈,左手高举在空中,叉着那个店小二的喉咙! 杨无端和宁郁对视了一眼,她堆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地道:“大叔,大叔有话好好说呀,为什么把小二哥举这么高?你看他都吓哭了!” 那中年人抬头看了眼,店小二喉咙说不出话,双手胡乱拍打着他的手,眼泪鼻涕乱甩。 他嫌恶地随手一抛,店小二在空中翻滚了一圈,眼看就要砸到柜台上,宁郁张开四肢跃过去,像一只敏捷的豹,及时将他接住。 “是你。”那中年人瞥了宁郁一眼,目光再也移不开,赞赏地道:“好身手!” 杨无端定睛打量他,只见他穿着平民的布衫,但身形魁梧,以后世的计量单位来看起码有一百九十公分,手臂上大腿上鼓鼓都是肌肉,将衣裳撑得紧紧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站姿,笔直得像一杆标枪,又绷紧得随时都会离弦而出的箭。 “大叔是军人?”杨无端试探地问:“小二哥得罪您了?我替他道歉,您饶了他好不好?” 那中年人这才正眼看了看她,讶然道:“你这小娃子眼光倒好,怪不得能考到案首。” 杨无适时腼腆地笑了笑,看他似乎没有恶意,便向宁郁打个眼色,先别轻易妄动。 宁郁把店小二安置在柜台后,那盏油灯早不知摔到了哪里,但练武的人能夜视,他借着气死风灯细弱的灯光,另捡了个油灯点上。 那中年人道:“这小二没有得罪我,他要是得罪了我,老子不跟不懂功夫的人计较,但他得罪了我的生死之交,我的拳头可就不听使唤了。” 生死之交?杨无端往他身前身后看,却没看到别人,那中年人像是看出她神色疑惑,撩开布衣的下摆,伸右手进去掏啊掏。 杨无端大窘,这位不会是溜鸟侠吧? 宁郁伸掌在柜台上一按,纵身跃到她背后,与她一起戒备地盯着那中年人的……胯下。 那玩意儿似乎终于被他掏出来了,中年人直起腰,满脸欢欣地举高右手。 蒲扇一般的掌心里当然不是毛茸茸的“鸟”,而是一只毛茸茸的……呃,狗!? 杨无端目瞪口呆地瞧着那只从中年人裆下掏出的狗仔,她没养过狗,猜测也就个把月大,刚长齐一身短毛,肉滚滚的胳膊腿儿,转来转去的小耳朵,睁着一双黑豆似的湿润的小眼睛,湿嗒嗒的圆鼻子抽了抽,蔫头蔫脑地打了个哈欠,又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巴。 “哈……哈、哈士奇?”杨无端惊得都不会说话了,一把夺过那狗仔凑近了看。不会错,这黑白灰的毛色,眼睛上头两截白毛短眉,下头自带黑眼圈……最重要的是,这种看似一本正经、其实从骨子里透出“二”字的气质--不是小哈是什么?! 那中年人任她把狗仔拿走稀奇地看个不停,只笑了笑,转头看向宁郁,道:“娃子,你身手不错,有没有兴趣当兵?” 宁郁紧贴杨无端站着,随时防备他出手伤人,闻言怔了怔,反问道:“当兵?” 那中年人点点头,道:“我姓邱,是睿王帐下的兵,你要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你引荐给睿王。” “睿王?”杨无端分神听到半句,她对这位女状元故事中的睿王还留有印象,奇道:“睿王还活着?” “废话!”那中年人凶霸霸地瞪她一眼,杨无端吓得赶紧缩到宁郁背后,听他又道:“王爷求贤若渴、赏罚分明,凭小兄弟的武艺,不过三五载,必能赚得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哟,还会成语,这兵当得挺有文化嘛。杨无端这时候也想明白了,睿王想必就是个封号,老的死的传给小的,现任睿王不过是故事里那位的后人。她仗着宁郁护着她,在他出声前抢先道:“我大哥文武全才,秀才的功名马上就到手,往上举人进士什么的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好好的文官不当,凭什么要去当兵?” 那中年人一时语塞,回想起来那次看到两人是在县试考场,若人家真的考中了秀才,文贵武贱,哪怕只是个七品小官,也比军中的游击要体面得多。 宁郁也歉意地道:“多谢大叔提携,小子父母在堂,不敢从军。” “不从就不从。”那中年人没好气地道,又冲着杨无端吹胡子瞪眼:“还不把我的生死知交还来?” 杨无端捧着那狗仔越瞧越爱,也不计较是从裆里拿出来的,正畅想着要给它香喷喷的洗个澡,被他这么一喝,总算醒过神。 “还你就还你,凶什么……”她不情不愿地从宁郁背后转出来,举着双手要把狗仔递回给中年人。 这一抬头间,中年人背后是那块始终没有上好的门板,漆黑的夜色深处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一片明亮得炫目的光。 是火光!那个方向-- 寂静的街巷间沉睡的人们被惊醒过来,推窗声、开门声、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的声音,最后不知是谁飙出一声惊呼,彻底打破凝固一般的夜色。 “着火了!宁大人府上着火了!” 第二十三章 宁郁(一) “呼、呼、呼、呼……” 杨无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在黑暗的天与地之间,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一团灼热的光在牵引她,催促着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在奔跑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不像是这个孩子的身体所能发出的声音,又纤细得像一丝随时都会断绝的线。 宁郁和那中年人脚程比她快,早就赶到了她前面,连背影都看不到,杨无端中途脱力摔倒了一次,爬起来辨了辨方向,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跑。 她离得越近,越能感觉到扑面而来夜风的温度,二月春寒,夜晚的气温足够霜冻,这风却是灼烫的,吹到脸上,能感觉到汗毛在高温中卷曲起来,甚至闻到焦糊的气味。 这场火灾恐怕比她想象中更严重……杨无端不敢多想,在救火的人流间来回穿梭,焦急地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宁伯、翠儿、莺儿、佐茶、均墨……她曾经嫌宁府的仆人奸猾、懒惰、花痴,想过要撺掇宁完我撵走他们……到这时候,她却觉得那些仆人每一位都无比可爱,只盼在人群中见到一个,不管是谁,她都会立刻扑上去把他紧紧抱住。 可是没有,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宁家的仆人,也没有宁完我夫妇和……杨小康。 终于,杨无端喘着气停下来,她站在人群的前列,瞪着眼前的场景,张了张口,又突然害怕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不假思索地将左手食指塞进嘴里,死死咬住。 在她前方不足十丈开外,是宁府原先所在的位置,此刻却只剩下滚滚浓烟和映红了半边天的深红色火焰。 === 深灰色的浓烟低沉沉地压在半空中,随着火焰蒸腾翻滚,被它盖在下面的宁家宅院已经只剩下几堵被烧得通红的墙,火光中不时发出响亮的爆裂声,救火的人一盆水泼上去,还没落地已经蒸发成青烟,对火势没有丝毫影响。 杨无端除了在电视新闻图片里,并未见过真正的火灾,但就算她再没有常识,也能看出这场火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力所能控制,只能等它燃尽了一切可以燃烧的物质,再自然熄灭。 人群渐渐地不再来回奔忙,都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火光,脸上不约而同写满畏惧,那是远古人类血脉中遗传下来的对强大的自然之力的恐惧。 杨无端不知何时跌坐到地上,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所见的火灾画面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怎么看都觉得模模糊糊,不像发生在真实的世界里。她知道这是人受到强烈刺激后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了让自己清醒些,含着左手食指又是狠狠地咬了一口,却也不怎么觉得疼。 她混沌地想着,要不要再咬一口?右手无名指的指尖却微微一凉,接着像是浸到了凉凉的水里,在高温灼烤之下,这感觉很舒服,也让她瞬间精神一振。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那只狗仔还在怀里舒舒服服地窝着,大约因为她刚才摔倒了,狗仔背后和头顶的白毛上都沾了些泥土。它看起来一点没受伤,也不在意那小小的破坏形象,黑豆样圆圆的眼珠看着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手指。 杨无端打了个寒颤--宁郁! “宁郁!”她抱着狗仔挣扎起身,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满面恻然地对她说着什么,她却只看到人家的嘴唇在动,耳朵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现在仅有的念头就是找到宁郁!宁府没有了,她两年来熟悉的一切,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唯一能感到安全的地方,她的--家没有了,宁完我夫妇和杨小康下落不明,她只剩下宁郁了! 她紧搂着狗仔在人群中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张脸都满怀希望地去看,又一次一次失望。眼睛被熏得生疼,鼻端满是硝烟的味道,说不清窒息还是心慌的感觉让她越来越难承受,她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不由自主地带着哭腔:“宁郁,你在哪里?听到了答应我一声!宁郁!” “这里!他在这边!”不远处传来回答,杨无端应声转头,果然看到宁郁熟悉的背影,还来不及反应,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 “小娃子,快来拦住你哥哥,他想冲进火场,命都不要了!”那中年人大呼小叫着,拳脚生风,醋坛大的拳头大开大阖地向宁郁砸过去。 宁郁脸上却是木无表情,只目光中透出一股子狠劲儿,那中年人一拳砸向他的头顶心,他挡也不挡,依样画箶芦出拳击那中年人的太阳穴。那中年人横腿扫过来,他扎稳下盘,也是同样一腿跺过去,两个竟然硬碰硬死磕起来! “宁郁!”杨无端胡乱抹着眼泪,哽咽着叫了一声,宁郁仍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胆战心惊地观战,好几次中年人的拳脚都在最后一刻刹住,宁郁却不管不顾地下重手死手,逼得他节节败退,怒吼道:“小子,莫要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不敢伤你!?” 宁郁状若未闻,又是一个窝心脚踹过去,那中年人发出一声似狼似猿的嚎叫,单掌在心口一托,抓住了他的脚。 “宁郁!”杨无端失声惊呼,那中年人双掌一错,宁郁的身体在半空中横着翻滚了一圈,刚要落地,那中年人往前跨了一步,膝盖恰恰好担在他的脊梁骨与腰椎的交结处,双臂同时抡圆了往下疾劈! ------题外话------ 今天状态真差,抱歉了。 第二十四章 宁郁(二) 眼看那中年人两条铁铸一般的胳膊挟着疾风劈下来,杨无端惊恐到极点,竟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乱跳,想着那中年人这下要是砸实,宁郁的腰椎肯定断了,不死也成废人! 不行不行!宁郁绝不能就这样完了!她闭着眼睛,拼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 杨无端已经听习惯了她这个新身体的声音,小女孩子的声音是糯糯的、娇嫩的,因为前世是南方人,她的官话带点软软的拖腔,虽然没有杨小康那么夸张,却也仿佛撒娇一般,经常会雷到自己。 但此刻这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却如此陌生,因为带着童音特有的尖细,愈显得可怖。 “啊啊啊啊啊啊啊……”杨无端叫了一声不够,又叫一声,再叫……从她发出第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怀中的狗仔就吓得逃走了,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一直叫个不停,也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喉咙有多疼。 直到有人从脑后重击下来,她像根木桩一样向前栽倒,叫声嘎然而止。 杨无端并没有晕过去多久,她刚恢复意识便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闭着眼睛慌乱地叫:“宁郁!宁郁你在哪儿?”声音又干又涩,轻微得几乎听不清,喉咙疼得像被刀子割开了缝,汩汩得往外流血。 “我在。”她的手被握住,熟悉的触感,耳旁响起的声音也是熟悉的,甚至一如往日般温和得接近温柔。 她飞快地睁开眼,看见宁郁放大的脸离她很近,他在俯身看着她,健康的、完整无缺的、还活着的宁郁。 “你们这两个娃子各有各的讨厌。”那中年人站在旁边,两条差点做了凶器的胳膊环在胸前,余怒未消地道:“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打起来没完,一个叫起来也没完!老子像那种手下不知轻重的人吗?!” 那只狗仔大约在地上摸爬打滚过,脏得像团抹布,也被他像抹布一样软趴趴地搭在右肩上,闻言转头瞅了他一眼,不明所以地“呜哇”了一声。 杨无端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纵身就跃起来,整个人挂到宁郁身上,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 “你没事!你没事对不对?”她把脸贴在宁郁耳朵旁边,皮肤的触觉是温热的,最重要的是,她能感觉到他耳朵后面动脉的脉息,那里面奔腾不息的血液,他的生命。 “还活着。”宁郁简短地道,随即也展开双臂箍在她腰上,小心地直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杨无端这才放松下来,仿佛揪成一团的心脏重新开始供血。她感觉双脚落到实地,便想放开他,宁郁却忽然使力,双臂紧紧地将她压在怀里。 “宁郁?” 宁郁沉声在她耳边道:“我爹娘、小康、宁伯他们--” “--他们也都没事!”杨无端慌忙打断他,强笑道:“宁伯伯精通易理,搞不好早就算到今天有火灾,带着大伙避了出去。” 她只是为安慰他而胡诌,却感觉紧贴着她的身体僵了一僵,随即听到宁郁吁出一口气,低低地道:“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爹曾经告诉我们,他在四十岁上头有个生死关要过……” “爹当时言道,这一关极为凶险,过得了便能全福全寿。若是过不了……”他顿了顿,极轻地重复道:“若是过不了……” 他最终也没说全宁完我的预言,在场的另两个人却都明了他言之下意。杨无端心道:老天爷,我能从二十一世纪跑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来,证明你是存在的吧?如果你能听到,求你,我求你…… === 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祈求。 东边天空亮透之后,大火燃尽了所有能烧着的东西,火势渐弱,几乎整个信阳城的居民都赶过来,所有人齐心协力,终于将余火扑灭。 宁郁第一个冲进去,杨无端也想跟上,却被人拉住。她回过头,看到丁知府父子。 丁知府满面煤灰烟火色,他真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上级,最后多亏了他身体力行地指挥众人救火。丁新语也是大清早便带病前来,一直咳个不停。 丁知府顾不得朝廷命官的形象,又惊又喜地道:“你没事?那么公辅也……?” 杨无端缓慢地摇头,想解释给他听她昨晚没在宁府,却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 丁知府连声追问,她只是沉默地一揖到底,便轻轻挣脱他,转身进了火场。 她听到身后丁新语叹了一声,道:“父亲,别问了。” 她走出很远,脊背上都能感觉到丁新语冷若寒星的目光。 杨无端深一脚浅一浅地在火场中走着,府衙和县衙的衙役们、自愿组织起来的信阳居民们、受雇的民夫壮勇……她走得太慢,人们不断从她身旁抢过,一具具被烧成焦碳的尸体抬出来,她不得不避道在旁。 尸体上都盖着人们随手找到的布片,其实盖不盖都无所谓,因为她没有自信凭肉眼分辨出那都是谁。 那种茫然的不真实感觉又来了,杨无端想,她能拥有杂草般坚韧的生命力,或许便是因为这样强大的自我保护,让她以麻木来对抗所有负面的感情。 她甚至在这时候想起了早已逝世的父母。她的父亲装了一辈子硬汉,却在她母亲逝世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他第二次哭,是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宣布他癌症晚期。 她的父亲留恋生命,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和癌症战斗到最后一刻,至死都不甘心。 杨无端想,我也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没有办法…… 一阵压抑的泣音传入耳中,杨无端站住脚,她抬起头,按方位算,前方的废墟是宁完我夫妇卧室,此时却只剩一片狼籍。宁郁背对着她,肩头耸动,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微微地颤抖着。 只在这个时候,她才恍然觉得他也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 对不起。她无端觉得抱歉。 可是天不从人愿,谁也没有办法。 第二十五章 青杏小 两名衙役抬着一具被布蒙好的尸体从旁经过,杨无端眼尖,急忙道:“等等。” 两人顿住脚,她快步走到近前,没有错,这具尸体明显比较矮小。 她深吸一口气,喉咙还疼得厉害,努力了很久,才艰涩地发出声音:“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位伸手指出方向。 杨无端顺他所指看过去,正是杨小康住的西厢,当然,那里也只剩一堆断瓦残垣。 她抖着手想去揭那块布,手指却不听使唤,拈起来又从指缝中滑落,一次、两次、三次……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仓皇地抬头望那两名衙役。两人面露不忍,其中一位弯下腰,轻轻拉开了盖在尸体脸上的布。 ……杨无端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记得那孩子长着一张漂亮脸孔,因为年纪小,还带着雌雄莫辨的精致,像二十一世纪的小女孩儿们爱玩的洋娃娃。他有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因为爱哭,那眼睛总显得湿漉漉的,既清白又无辜。外国人管这样的眼睛叫做“puppyeyes”,他扮可怜装哭的时候真的很像那只狗仔。可是她知道,他其实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他说他失忆,他说他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他的姐姐,他有十岁?十一岁?在她面前却永远装傻卖痴,老是为了她亲近宁郁而吃醋,动不动就追着她问:“姐姐最喜欢我对不对?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若是她的答案合他心意,他便轻易地开心起来,漂亮的脸像会发光,笑眯眯地腻着她不放,似乎只要她在面前,就是坐着不动不说话也是好的。 而她上次的答案没有令他满意,于是他生气了,像个小姑娘一样别别扭扭地躲着她。 ……所有这一切,在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杨无端什么都没有看到。 === 宁府上下加上杨小康共有三十六个活人,火场里找到三十六具尸体。一个也没有少。 === 丧礼过后,宁郁去县衙报了丁忧,将他的名字摘出府试的名单。 端王朝的规矩,为父母居丧守制的童生三年内不得参加科考,杨无端与宁完我夫妇没有实际上的亲戚关系,不在此列。 但他们又是同样的没有了家。 两人在客栈赁了两个相邻的房间,白天一起出去应付诸多事宜,晚上再一起回来。时时在一起,却越来越少交谈,甚至并肩走了长长一段,根本没有转头看对方一眼。 可是杨无端知道,宁郁有话要对她说,这是她的直觉,又或者是他们相处这么久以来的默契。 这天夜里,月亮刚出来,窗框被轻轻敲响,她看了看印在窗纸上的身影,道:“就来。” 拉开门,宁郁就站在融融的月色里面,低着头,背对月光的脸藏在阴影里。 他温和平淡地道:“我要去从军。” 杨无端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惊异,她轻声道:“你同邱大叔说好了?” 那姓邱的中年人不知为何留在了信阳城,也住进这间客栈里,杨无端见过他和宁郁在大堂一角对坐着聊了许久。 宁郁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杨无端走前几步,也站进月光里,抬起头望着他。 从这个角度能看清宁郁的脸,他变得邋遢:头发乱糟糟地扎着,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青色,下巴上还冒着胡茬,显得既憔悴又疲倦。不过几天时间,那个温和沉稳、让人看着就舒服的少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杨无端想,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多久没照镜子了? 她平静地问:“什么时候走?” 宁郁道:“明天。” 杨无端点点头,道:“明天走,你这时候才来告诉我?” 宁郁不出声,歉意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依然是深褐色,虹膜的颜色更深一圈,在月光下透明得像琉璃珠子。 杨无端又想,总还有一些是不会变的。 她张开双臂拥抱他,像一个弟弟抱住哥哥那样,轻轻抱一下,拍拍他的背,然后在他伸手还抱之前退出来。 宁郁伸出的手臂便僵在空中,他慢慢地放下来。 “保重,要平安回来。” “你也是。”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最长的对话,最久的注视,因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逃避对方。这是一种幸存者的愧疚感--如果火灾发生的时候他们留在家中,事情的结果会不会改变? 没有人把这样的假设说出口,但是他和她都清楚地知道彼此的想法,也都知道,他们忍受不了对方的存在,因为只要看到对方,那样的假设就会蠢蠢欲动,像成千上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他们的良心。 这很傻,很白痴,杨无端暗骂道,简直他妈的莫名其妙。 但是没有办法。就像这穿越,像这火灾,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该发生却发生的悲剧一样,他和她都没有办法。 === 今天晚上有很好的月亮,十五或是十六?杨无端不知道。但她记得下月便是府试,她会好好地考,然后去宁完我夫妇墓前焚香请他们保佑。 然后她会带一篮鲜果给隔壁的小小坟头,坐在那边陪里头的孩子说说话,或者讲个故事,她有满肚子的好故事,可惜早没有讲给他听。 死去的人已经安息,活着的人只能活下去。 杨无端抬头看了看圆满的月亮,又低下头,望着宁郁缓步离去的背影--她似乎经常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在月光下面微微地反着光。 她退回房内,轻轻掩上房门。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 “我小时候喜欢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我小时候怎么知道?” ------题外话------ 明天的字数能正常了。 第二十六章 金风玉露 经历过各种灾劫,仿佛否极泰来,端王朝的运势终于有好转的迹象。元和十年整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元和十一年的春天也甚为合心意,春日暖暖,雨落得不多不少,站在高处眺望,江水温驯地东流,丝毫没有肆虐的迹象。 这天清晨又落下几点雨,雨后初晴,道旁的庄稼像听了号令似的整齐地拨出嫩乎乎的茬来,远望去茸茸一片,叶梢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亦不知是雨是露。 一位老农背着双手在田坎上来回走动,巡视长势良好的禾苗,乐得眼都眯成了缝。 这条大道与江水平行,由西向东笔直平坦地延伸,初升的太阳还在缓慢地攀爬着,阳光正是最值得亲近的时分,望去一点也不刺眼。 老农偶然向东看了眼,衬着朝阳东升的背景,一辆马车被金光笼罩着,正不疾不徐地行驶过来。 这条是交通要道,每天无数车辆经过,老农也不以为意,随意地看着,蹄声“的的”,那辆马车便在他的注视中驶到近处。 那是一辆很朴素的旧马车,车马行常见的样式,拉车的是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车厢连门都没有,只悬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棉布帘子。 老农眼前一亮,认出坐在前头的是“姚氏”车马行的车把式,姓郑,绰号“大老郑”,素日与他有些来往。当下高声招呼道:“郑老弟,送货呢?” 大老郑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缰绳,道:“送货哪能用这车,送客呢!” 那老农又道:“几时有空,来家里喝酒!” “来的来的!”大老郑舔了舔嘴唇,满脸恨不得立刻跟了他去的表情,乐呵呵地道:“回头定来叨扰老哥!” 老农憨厚地笑了笑,还待再说,忽见蓝底白花的车帘被撩开一条缝,里头的人露出半张脸来。 那是个很年轻的少年,皮肤是一种看起来又细又腻的白色,他没有见过象牙,否则会说是象牙白。衬着这样的皮肤,什么样的头发都会显得顺眼,何况这孩子有一头浓黑茂盛的头发,齐整整地束着,戴了一块纯阳巾。他露出那只眼睛也漂亮,是杏仁形,眼白白得泛蓝,瞳仁又黑又大。 哎呀,那老农看得都呆住了,这是谁家的小哥,长得比姑娘都好看! 他呆呆地愣在那里,马车行得虽慢,这会儿功夫也渐渐远去,大老郑回头冲他挥了挥手,嘴里打个唿哨,老马便加快速度小跑起来。 前方,帝都北郢。 === “姚氏”车马行的客运马车慢腾腾地沿着官道驰向北郢的南门,车把式大老郑眼见快到目的地,抖擞精神连甩了几个响鞭,鞭子的破风声不但令拉车的老马奋力跑起来,也让车厢内昏昏欲睡的乘客精神一振。 车厢内总共不过五个人,四只手同时去掀车帘,脑袋都挤在窗户边,迫不及待地眺望端王朝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传说中流光溢彩的繁华之地。 “看!”一名娃娃脸的年轻人指着西面的湖泊道:“是烟波湖!” 众人随他所指望去,那是城外的大江绕北郢而过形成的一湾湖水,大白天的,那湖上却似笼罩着一层轻雾,阳光照不透,看不到湖面波光粼粼,只隐约能看到雾中有画舫徐徐行进,舫上层楼飞檐,乐声缥缈,似真似幻。 那年轻人看得入迷,双手托着下颌,满脸向往地道:“听说烟波湖上有最好的歌伎,这乐声必是姑娘们在排演曲目。什么时候能亲耳听上一曲,总算不枉此生。” 他的隔壁是一条昂藏大汉,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还只能低头含胸委委屈屈地坐着,一张长方脸上浓眉虎目,皮肤黑得像生铁,闻言咂了咂嘴道:“没出息,老子起码得睡她十个八个这辈子才不亏!” 车厢内的另两名乘客和大汉相识,看打扮都是来大城市闯荡的乡间青壮,对他们来说,再怎样好听的曲子都比不得怀里的美娇娘,大汉这话一出,两人拍掌大笑,一边出言附和。 “我就不耐烦小邱这点,你说你也不是读书人,成天酸溜溜的。还是徐大哥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就是,徐大哥这才是真爷们!” 那年轻人脾气甚好,被两人挤兑也不生气,娃娃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看他们,就像在看什么稀奇好玩的事物。 车厢内众人说笑间,马车已经汇入南门外临检的车流,大老郑探头望去,长长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头。他皱了皱眉,又看天色,时辰却也还早,应该赶得及在原定时间入城。 他索性把鞭子插回腰间,舒舒服服地倚住车厢,随意在两匹老马的屁股上各踢了一脚,任凭它们带着马车慢吞吞地往前蹭。 这一等,便是三个时辰。车厢内众人由兴奋而平淡,由无聊而烦闷,长途跋涉的疲倦重新占据上风,一个个东歪西倒地打起了瞌睡。 那娃娃脸的年轻人睡相很规矩,端端正正地坐着,脊背靠在车厢壁上,半闭着眼睛呼吸轻浅地打瞌睡。旁边姓徐的黑大汉则和他完全相反,睡得呼噜山响口水横流,大约是梦中觉得身体伛偻着太难受,铁塔般的身躯扭了扭,陡然向侧方倒去! 那大汉挟着疾风倒过来,娃娃脸的年轻人几乎是同时睁眼,伸手去挡。但他低估了那大汉的体重和力量,被那沉甸甸铁铸一般的躯体压了个结实,像纸片一样紧紧贴住车厢壁,呼吸困难,他再要下狠劲去推,却又根本发不了力。 那大汉睡得死沉,睡梦中还在咂巴嘴,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那年轻人被他压得浑身骨头“格格”作响,眼看着他的口水在空中牵出长长一丝,就要滴到自己脸上,吓得他脸青唇白,差点被晕过去。 他绝望地想:难道我这个大好青年竟然是被压死的?还是被个男人压死的! 侧方忽然有人扯住他的手臂,使力一拉,娃娃脸的年轻人终于从那大汉身下脱出来,身不由己地摔到救命恩人身上。 他大口呼吸着美好的新鲜空气,泪眼朦胧地回头看了眼,那大汉毫无所觉,兀自靠着车壁甜甜地睡着呢! 年轻人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忽然听下方传来声音:“兄台,该起来了。” 他怔了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还压着救命恩人,慌忙爬起身,伸手去拉对方。 那人也甚大方,握住他的手借力坐起来,慢慢地抚平衣服的褶皱、掸去头脸、身上的灰尘。 他举止从容,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子读书人的文雅,低着头,头上的纯阳巾洗得干干净净,雪白的搭在黑得发亮的头发上。 娃娃脸的年轻人想起来,这人是中途上的车,自己与那姓徐的大汉三人一路高谈阔论说个没完,这人却只是安静地坐在光线不及的阴影里,连样子都不怎么看得清。其他人见他一身秀才打扮,以为有功名的读书人大多性子傲,不愿与平民为伍,也都不主动搭理他。 那年轻人转瞬间脑子里已经过了这么些念头,他与那人一左一右分坐在车窗两侧,他偷偷看向对方,车帘随着风轻飘飘地上下晃悠,一片片光斑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在那人身上。 外面的时辰大约是未时,万物在明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纤毫毕现。 “姑……姑娘……” “我是男人。” 那人没好气地道:“你看我哪点像女人?” 哪点都像啊!那年轻人不敢搭腔,瞪大眼细细地打量他的救命恩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秀才的青衿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颇有几分弱不胜衣的荏弱。他皮肤极白,头发和眉眼却又漆黑,衬着那张脸清秀到十分,就像用工笔只蘸着墨色细细地勾勒而出。他虽然没有脂粉气,但五官确实很像女子,且要比年轻人家中的母亲和姐妹都美得多! 美少年不出奇,据说端王朝南边的襄国就专出姣如好女的美少年,但眼前这位美少年自有他出众之处。 娃娃脸的年轻人左看右看,明明在强光底下,这美少年却给他一种月色冷冷,娇花映水的错觉。 “咳,”那少年咳嗽一声,年轻人蓦地醒过神,自己盯着人家看个没完。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抱拳行礼道:“在下邱亮,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姓邱?那少年沉吟了下,回他一礼,“我姓杨。” “杨无端。” 第二十七章 一相逢 邱亮愈瞧愈觉得这个叫杨无端的少年真好看,他孩子心性,总是喜欢有趣的事物和好看的人,立刻下定决心要和她结交。 可是说些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没话找话地搭讪道:“杨兄弟……我看你比我小,我叫你杨兄弟你不介意吧?” 杨无端心道,叫都叫了还问什么?她歪着头看邱亮,觉得他比她现在这个身体大不了多少,因为灵魂阅历的差异,甚至显得更稚气,满脸的跃跃欲试,不笑的时候都像在笑,眉弯眼弯,唇边一左一右还各有个笑涡。 他的皮肤颜色很深,接近焦糖色,却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一笑一咧嘴,像是满天阳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更像极了牙膏广告。 感觉是jump漫画里的元气少年,真的没有走错片场?杨无端有点窘,但她这两年接触的多是苍白嬴弱的书生,很久没见过这样充满活力的人物,心里也生出些好感,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点头便像是个开关,邱亮大喜,即刻启动自来熟模式,长臂一张,直接揽住她的肩膀。 “杨兄弟是哪里人?来京城做什么?有亲戚朋友在北郢吗?以前有没有来过?找到地方住没有?你一身秀才打扮,若是早几天遇到,我肯定猜你是来赶春闱的……” 他一口气不歇地接连发问,杨无端找不到回话的空隙,便干脆闭紧嘴巴,斜瞥了眼放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 她用两根手指拈住邱亮的衣袖,将那只手从她肩上提溜开,然后随意地拂了拂被他弄皱的衣物,气定神闲地问:“为什么?” 被嫌弃了……邱亮缩回手抱住自己的膝盖,伤心地往旁边挪了挪,听到问话又忍不住接口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就不像来赶春闱?”杨无端好奇地问,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在邱亮脸上,让他有一刹那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像水一样清凉。 呜呜呜,她真好看!邱亮瞬间满状态复活,偷偷地挪着屁股又蹭回来,笑道:“我虽没有考过科举,但总见人家考过。哪个秀才举人不是早早就赶到京城备考,各处投帖子、印书、拜座师寻年兄,巴不得在考前就把名声传得满城皆知。今天都初七了,初九就是礼部会试,哪有人紧扣着日子上京的?” 杨无端只是笑着不说话,邱亮见她听得很有兴趣,又乐呵呵地补充道:“若真有这样不通世故的傻子,肯定考了也是白考,这辈子都等不到金榜题名的一天!” 杨无端还是笑,她笑起来也好看,淡红色的唇轻轻扯开,有水样的光泽。邱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容,听她闲闲地道:“我确是来参考春闱的。” “……” “……” 嘤嘤,他现在跳车还来不来得及? === 又过了半个时辰,车厢里的其余乘客陆续醒转,发现马车离城门口依然遥远,耐性差的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徐姓大汉是最后一个被吵醒的,丝毫不觉自己差点吃上人命官司,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用蒲扇大的手掌抹脸。也不知他的手和脸都怎么长的,每抹一把发出一下刺耳的“嚓嚓”声,倒像用砂纸摩擦铁器。 他抹了两把脸,忽然侧过头,表情像在倾听什么,杨无端坐在他的对面,立时便发觉了。 邱亮的目光像长在了她脸上,她看着哪里,邱亮的目光便转向那里,因此也见到那大汉举止有异。他是最耐不住性子的,出声问道:“徐大哥在听什么?” “嘘!”徐姓大汉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瞪了他一眼,道:“噤声!没长耳朵啊,自己听!” 车厢内安静下来,乘客们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不片刻,果然都听到了声音。 “嗒、嗒、嗒、嗒……” “我听出来了!”徐姓大汉旧识的乘客之一兴奋地道:“是马蹄声!” “嘘!”不等徐大汉出声,其余乘客全都作势嘘他,他的另一个朋友悻悻地道:“就你知道得多,谁听不出来是马蹄声!” 话虽这么说,乘客们还是继续扯直了耳朵聆听,因为这马蹄声是从马车左侧后方传过来,也就是说,骑马的人走的是中街。 端王朝帝都北郢的南大门叫怀远门,是一个外瓮城门,也就是说,在进门不远处还有一道门,是配套的内瓮城门。顾名思义,建这种城门的目的是为了麻痹敌军,当他们以为攻破了城门,顺利进城,守军可以把内门一关,来个瓮中捉鳖。 怀远门高达三十三丈,其中城台就有四丈高,门洞开在城台正中,跟信阳城门一样,也是拱券式,但不同的是,这个门洞平时是不开的。老百姓称这个门为中门,只有国家大典或者大军出征时才洞开,专走龙车凤辇。直通中门那条平坦笔直的大道名为“中街”,大圣朝律例,平民误踏“中街”者“笞二十”,除了十万火急军报的信使,只有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和皇亲贵胃才有资格在“中街”上行走。 怀远门另有左门和右门,平民要进出只能走这两个门,左侧门行人,右侧门行车马。 “嗒、嗒、嗒、嗒”,那清脆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宽阔的中街上似乎只有十数匹马在不紧不慢地踱步,与右方堵成长龙的临检队伍形成鲜明的对比。 穿越这些时日,再没有比此刻更深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里,杨无端暗暗叹息,这是个连遮羞布都不需要,特权阶级嚣张得天经地义的时代。她忽然有些怀疑:她的未来会是心安理得地变成特权阶级的一份子,还是螳臂挡车,演出另一个堂吉诃德? 车厢内气氛诡异得沉静,连最爱说话的邱亮也安静下来,众人默默地听着那蹄声越来越近,也不知那马蹄上的蹄铁是何种金属打造,每一下敲击地面的声音都像重重地响在众人心上,刺激血流加速。 蹄音更近一些,乘客之一忍不住撩起窗帘偷窥,他的朋友吓得低喝道:“你不要命也别连累我们,要是惹怒了贵人……” 偷窥那人忽然低呼一声打断了他,颤声道:“是、是睿王……” “睿王?” “九王爷?” “当今睿王?” “废话。”七嘴八舌中,徐姓大汉突然发声,铜锣一般的声音在窄小的车厢内回荡,嗡嗡作响:“这天下哪还有第二个睿王?” === “嗒嗒”的马蹄声在极近的侧方擦过马车,车帘上映出一点淡淡的影子,浮光掠影,很快又保持着匀速逐渐远离。 车厢内众人在蹄音最接近的一刻不约而同地都屏住了呼吸,徐大汉似乎甚为崇敬睿王,黑铁样的面孔上居然浮起了红晕,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哪怕蹄音远去仍不肯起身。 其他乘客的表情也显得很激动,大有现代粉丝见到偶像的感觉。杨无端观察了一番,低声问邱亮:“这一代的睿王很出名吗?” 邱亮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杨无端失笑,她问个孩子干什么,她前世像邱亮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知道人大常委会主席、国务院副总理都是谁。 睿王啊……传说中那一位的后人……杨无端悠然神往,忽然抑制不住好奇,她转过身,抬手掀开窗帘。 她望出去,先觉得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眯着眼睛再看,中街上是一队结束整齐的玄衣骑士,她数了数,正好十九个,当先一位领头,其余人与他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十九个人都骑着比人还高的高头大马,每一个的右肩后面都悬着弓,左腰上则挂了一把镶珠嵌玉的刀,刀鞘上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的鞍具也是金丝银线堂皇闪亮,光看着就一股子富贵之气袭人。马鞍后面担着梅花鹿、野猪之类动物的尸体,伤口的血珠还没凝结,看样子是刚刚狩猎归来。 领头那位骑士就是睿王了,杨无端的视线从人堆的缝隙里找到他,却只看到一个背影。 仅就这个背影,他似乎年纪甚轻,骨骼还保持着少年的纤弱,虽然肩宽腰细,是标准的倒三角身材,却没什么分量感。他没有戴冠,一头顺溜的黑发束在头顶上,系了一根青色的绦子,那绦子的尾端还缀着一颗明珠,随着马背的起伏,那颗明珠在空中微微晃荡,像一团小小的晕光。 他生得甚白,和杨无端自己的白不同,他是玉一样半透明的颜色,又穿着黑衣,衬得露在外面的一截后颈白得触目惊心。 杨无端看得入神,心道:回头呀,让我看你一眼,回头呀…… 肩后突然被拍了一记,她一个激灵转过头,邱亮两只眼睛亮晶晶,期待地道:“杨兄弟还没找到住处吧?等下进了城,先到我家去呀,我保管你住得舒舒服服的,考试的时候超常发挥,一准儿考中进士!” “哦?”杨无端放下车帘,笑道:“你不是说我这辈子都不要想金榜题名吗?” 呜呜被记恨了!邱亮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道:“咱能忘了那句话吗?要不,我请你吃饭赔罪?” === 杨无端不知道,也就在她转头的一瞬,中门前的睿王蓦然回首。 阳光暴烈,蓝底白花的车帘在风中轻轻摇曳。 第二十八章 都不是普通人 赶在戌时城门关闭之前,“姚氏”车马行这辆客车终于驶入帝都北郢。 “姚氏”的京城总行就设在邻近怀远门不远,大老郑没有赶得及预定时间到达,憋了一肚子火气,骂骂咧咧地把马车停在车行门口。一名伶俐的伙计立即迎上来,笑容满面地催促众人下车,向那些初至京城的乘客推销与“姚氏”有私下交易的客栈。 “这‘福记’老店开了足有三十年,那是做惯了八方生意,最可靠不过。咱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住的地方,不就图一可靠吗?再说了,那价钱也公道,上房住一个晚上才20个钱,还包三餐!您三位挤挤不就住下了?不愿意住上房也成,有通铺,通铺更便宜……” 姓徐的大汉和他的两个朋友被那伙计口若悬河的功夫震住了,那伙计说一句他们点一下头,那伙计笑眯眯地领路,三人便背着包袱乖乖地跟着走了。 杨无端是倒数第二个下车,身后跟着嘴皮子动个不停的邱亮。 “杨兄弟你听我说呀,你年纪小,又长得好,孤身一人在京城太危险了!就先跟我回家吧,我保证我不是坏人。” 邱亮絮叨了半天,见杨无端只是笑微微的不说话,知道她心中另有主意。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毅然道:“杨兄弟若是肯跟我回家,我就介绍妹妹给你认识,我有三个美貌的妹妹,三个哦!”说着还竖起四根手指,想想不对,连忙收起一根。 杨无端失笑,转头看他一眼。这话她倒是信的,邱亮有一种年轻男孩子特有的漂亮,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笑起来深深笑窝,他的姐妹想必也是美人。 她这么展颜一笑,比微笑的时候更动人,眉梢眼角都像有光在跃动。邱亮看得呆住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她的脸,口中喃喃道:“杨兄弟喜欢的话,可以把我三个妹妹都娶了,她们也定是愿意的……” “胡闹。”杨无端更是啼笑皆非,拍掉他的手,嗔道:“你妹妹摊上你这么个哥哥,真倒霉到家了。” 邱亮羞涩地道:“我妹妹也常这么说……” 杨无端摇摇头,懒得再理这傻小子,她辨了辨方向,抬首向北望去。 入了怀远门只是进入北郢的外城,北面是内城的方向,而内城中央还有一座城中之城,正是端王朝最尊贵和最核心的所在--九重帝阙。 北郢城地势平坦,所有房屋按规矩不得高于两层,所以杨无端这样远远望去,在栉比鳞次之间,隐约还能看到皇宫的一角飞檐,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华彩流光。 她想,不知道住在里面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很快她就要为他打工了,或许该先去了解一下老板的性情和喜好。 “杨兄弟?”邱亮转到她身前来,上蹿下跳地想吸引她注意,陪着笑道:“杨兄弟,我家就在北边,离贡院不远,你要先到贡院看看也行,我带你去。” 杨无端摇摇头,这孩子粘上就甩不脱的牛皮糖精神几乎把她感动了,她沉吟了片刻,考虑怎么才能拒绝他又不至于太打击他的热情。眼光一扫,忽然看见车行门口又进来两个人。 那两人做仆役打扮,穿着制式相同的青布衣裳,脚下也踏着厚底布鞋,但这附近车来人往,到处都是尘灰,两人通身上下却保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两人面目端正,神情倨傲,走路时极力避开其他行人,偶尔被人碰到,脸上立时露出嫌恶的表情,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骄仆。 杨无端看着他们,两人目光在车马行内扫了一圈,也定在她身上,快步走过来。 “这位公子,”其中一名仆人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问:“可是姓杨?” 杨无端点点头,另一名仆人满脸堆欢地道:“七少爷旅途辛苦,我家老爷命小人等来接您回府歇息。” “你是什么人?你家老爷又是什么人?”邱亮从杨无端背后冒出来,怒瞪着两人道:“杨兄弟莫要被骗了,随便跟人走。” 那仆人白眼一翻,理都不理邱亮,依然对杨无端毕恭毕敬地道:“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七少爷请随小人暂行几步。” “你!”邱亮气呼呼地揪住他衣袖,喝道:“你这奴才好生无礼!” 那仆人依然不理他,扯回自己的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 “没事,我知道他是谁,他家老爷是我叔叔。”杨无端安抚地拍拍邱亮的肩头--她本来想拍他脑袋,后来发现这厮颇高,还拍不到!怒! “看来今天是没福结识你的美人妹妹了。”她向邱亮拱了拱手,笑道:“后会有期。” 邱亮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跟在两名仆人后面朝外走,心中万分舍不得,却又想不出什么留下她的借口。眼见她的背影要消失在门外,他陡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急忙扬声道:“杨兄弟,我以后要去哪里找你?” 杨无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道:“杨侍郎府。” === 杨无端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了,邱亮依然傻乎乎地不肯动,直到西面传来整齐响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车行里各行其事的乘客、伙计、马夫全都被脚步声惊动,齐齐转头望去。 西面地平线上出现一行人,由于背光,众人只能看清这行人差相仿佛的身形轮廓,令他们震惊的是:这行人每迈出一步,皆是同时抬脚,同时落地,步伐间距一致,以至于只发出一声脚步声! 在众人瞠目结舌地注视中,这行人来到近前,隔得近了,每个人的面貌长相也都能看清,明明是极平凡乃至朴实的脸,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凛然的威势,让人瞧了一眼便急忙转开目光,胆小的更是吓得心头“怦怦”乱跳。 一行人停在邱亮面前,排在左端第一位的那人上前一步,立定,右手握拳敲在左胸心口的位置,面无表情地道:“恭喜三少通过试练,十二虎狴恭迎三少回府。” 那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壮年汉子,个子并不高,但显得很敦实,透出一股彪悍之气,脸上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一处早已愈合的刀疤。 邱亮像是才醒过神,看了那汉子一眼,又望了望围成圈子看稀奇的诸人,苦笑了下,伸出右手抓了抓耳朵,凑到那人跟前,小声道:“我说赵虎,五年没见,你们还是老样子。由此见,家里那老头儿也过得不错?” 赵虎目视前方,依然面无表情地道:“老太爷身子康健,时常念及三少。” “难怪我耳朵老痒。”邱亮嘟囔着,又抓了抓耳朵,道:“赵虎,回家的路我还认识,不用你们这么兴师动众。不过来都来了,帮我个忙吧。” 他清了清喉咙,小小声问道:“京城有几个姓杨的侍郎?” 赵虎脸上首次出现表情,疑惑地道:“就一个呀,户部杨侍郎,三少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咳。”邱亮干咳了一声,扭扭捏捏地道:“本少爷新结识了一个兄弟,说是杨侍郎家的侄子,从信阳上京来赶春闱的--”他越说发现赵虎的眼睛瞪得越大,本就是一双铜铃大的虎眼,这下子看上去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三少,”赵虎“啧啧”叹了两声,道:“难怪老太爷常夸您运道好,这随便结识一个兄弟都大有来头。户部杨侍郎家的侄子,从信阳来的,那是刚拿了小三元的杨解元啊!” ------题外话------ 昨天回复的留言还没刷出来啊…… 第二十九章 杨侍郎 户部杨侍郎府是御赐的宅第,坐落在北郢东面,邻近皇城。马车在长街上缓行,杨无端掀开车帘,观看一路街景。 北郢城不愧为帝都,比起信阳更有一番繁华景象:宽达数丈的道路是黄土铺成,压得结结实实,两旁俱是商铺和作坊,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牌匾映日生花。有铁匠作坊,填足了碳的火炉雄雄燃烧,几条彪形大汉在春寒的天气里*半身,胳膊上肌肉贲起,抡翻大锤砸得火星四溅;有绸缎商铺,从铺子里走出来的人挟着精美绝伦的绸缎,每一样花色都不重复;有书画商铺,山、水、花、鸟应有尽有,用色大胆喜庆,五彩绚烂得从店内摆到门口;还有一家似乎是准备开业的新店,门口扎起了齐檐高的架子,做成百花齐放的图案,架子上挂满流苏和色彩鲜艳的小饰品,风一吹叮叮当当响得热闹…… 街道上来往车马行人不断,杨无端前世是个车迷,这时候不禁多看人家的马车几眼,发现古人在这方面的创意可谓层出不穷:有把车厢漆成绿色的,远望去像一棵大白菜;有用两匹白马拉着白色车厢的,也不知坐在里面的人觉不觉得晦气;最多的是在车厢顶上也扎了花架子,什么古怪样式都有,杨无端见到一位极有创意地扎了个迎风而立的美人,还给“她”穿上真的衣裳,马车跑动起来裙带飘飘,说实话有点惊悚…… 如此“珠玉在前”,侍郎府这辆黑色的马车真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杨无端开始畅想,等她当了官买了马车,就在车厢顶上扎个大大的阿斯顿·马丁车标,再给拉车的马头上也弄一个兰博基尼。 这个梦想实现起来应该比较容易,据她所知,端王朝实行高薪养廉,本朝官员的俸禄与前明可谓天壤之别,而且一改发米粮的老皇历,工资是现钱哦。 马车由商业街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各种嘈杂声响逐渐远离,杨无端也从幻想中回到现实。她远望见巷子深处一座白墙青瓦的大宅院,侧门开着,门前几名仆役打扮的人在探头探望,便知道侍郎府到了。 候在门前的是侍郎府的二管家杨福,名字起得吉利,长相也吉利,一张脸像是大白馒头切了两条缝,一团和气的样子倒有点像丁豆豆知府。 杨无端刚下马车,杨福便笑眯了眼迎上来,一面拿袖子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一面亲亲热热地道:“七少爷清减了,这一路上没少吃苦吧?不怕小的说您几句,您就是太倔强,老爷送了那么些人侍候您,您随便留下一个,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不是?” 杨无端只是笑,那些美貌少女送过来干什么的她用脚趾头也能猜到,留下来被拆穿西洋镜吗? 她向杨福抱拳行了个礼,唬得杨福急忙还礼,连叫“使不得”,她问道:“二叔在家?” “在的在的。”杨福摆手挥退了其他下人,亲自接了她的包裹,又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替她撩起长衫下摆,口中还忙忙地回话道:“老爷知道七少今天进京,特特儿地跟部里请了假,各位大人听说新科杨解元是老爷的侄子,都恭喜羡慕老爷呢!” 杨无端又笑了笑,杨福一路絮叨个不停,他也确实颇懂得说话的艺术,每句马屁都拍到点子上,听得人如沐春风,连杨无端都有些飘飘然了。 京城之地寸土寸金,侍郎府并不大,杨无端没走一会儿便到了书房所在的院子外,隔着一人来高的围墙,能看到一棵正在发出新芽的老槐树巅。 杨福进去通报,她便缓步走到月亮门前往里看。确实是一株经年的老槐树,脖子都已经歪了,树皮斑驳、虬枝盘曲,枝丫间挂满了一串串的槐花,像是白色的小铃铛,风一吹就脆弱地落下瓣来,将空气浸得甜甜的。 苍老的树和新鲜的花,杨无端心想,倒是一幅寓意深刻的好图画。 她的目光顺着老槐树一根斜伸的树枝看过去,那枝子恰恰好对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内有一个人在长案前凝神书写。 那人穿着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深紫色团领衫,却没有束带,头上也没有戴乌纱帽,只用网巾将一头乌发一丝不苟地兜住。他低着头,看不见脸,从杨无端的角度望过去,只见他鬓角齐如刀削,肤色白皙,一只握住翠色笔管的手指骨节修长,干净得像是刚刚濯洗过,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是的,干净。杨无端还没看到这人的脸,就觉得他干净得不可思异,就像是还没有下雪的干冷冬天,枯萎的草木早已经化作尘埃,又被秋雨洗得不留痕迹,于是冬天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遍荒芜但干净的景象。 她远远望见杨福顺着墙根一溜小跑到窗前,躬着腰说了什么,窗户里的人就抬起头看过来。 这一下四目相撞,杨无端看见一张极清秀的男性面孔,清秀到带了一股子萧索之色,仿佛元人的曲子、倪云林的画。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那么年轻,至多不过三十岁! 杨无端有撞墙的冲动--这就是她“二叔”!? === 户部杨侍郎本名杨瓒,杨无端与他的接触始于四年前,她院试再度夺魁,成功拿下“小三元”。 所谓“三元”,是指科举考试的时候在乡试、会试、殿试这三级考试中都能考到第一,即“解元、会元、状元”三元附体。这当然是极有难度的,状元三年出一个,“三元”三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个,其珍贵堪比大熊猫。所以有些羡慕眼红的人又搞出一个“小三元”,就是指县试、府试、院试三次考试都能夺得案首,由于这三次考试都不是全国范围内的,考生基数较小,要夺得“小三元”的难度就相对低得多。 具体到杨无端,她觉得县试能得案首是知县大人人太好(傻丫头还蒙在鼓里,咱不告诉她);府试考第一她怀疑丁知府加了不少同情分;院试的题目偏,她拿到卷子有些傻眼,干脆也来了招剑走偏锋,在文章里加入不少现代的观点,文辞也故意晦涩,弄得读卷的人像在爬山,时高时低,眼前尽是怪石嶙峋。 端朝的惯例,府试的案首在院试是肯定会过关的,所以她敞开了玩,也没指望考个太好的成绩。不成想她歪打歪着,出偏题的学政就好这口,读着她的卷子拍案叫绝,毫不犹豫地就把她选成第一。 “小三元”虽然较真的“三元”易得,却也算是万中选一的机率,杨无端头天硬着头皮去簪花游街,被姑娘们掷的瓜果打得头晕眼花,第二天躺在客栈休养,杨氏一族现任族长--京城杨侍郎的信使便找上门来,就是那位杨福。 昨天放榜今天就上门,杨福肯定早就到了,就等着成绩出来再决定态度。杨无端内里的灵魂可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日久,这点门道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真情还是假意都无所谓,中国人自古就背靠家族面朝人情,杨无端需要一个背景,她前世虽然没有做过官,但当律师的总免不了和官员打交道,在官场上,没有背景寸步难行。而杨氏大族也需要一个前途无量的新秀,一个家族的荣衰不过数十年,就像红楼里的贾家,显赫一时,如果后继无人,总会没落下来。 因为各自存了心思,所以两招郎情妾意剑、情意绵绵刀过后,杨无端与杨氏一族算是干柴遇到烈火,淫妇泡上奸夫……咳咳,好得那叫一个蜜里调油。杨无端现在想起自己写给杨瓒表忠心的话都要脸红,也怪她懒,没去打听清楚杨瓒的详细情况,别人以为她是杨家的人,也没谁多事跑来告诉她。她不知多少次深情地表示“二叔”带给她父亲般的温暖,令她长夜不再孤单,少盖两床棉被也不觉得寒冷--拜托让她自杀死回营地吧! 杨无端这些年来日演夜演,演技突飞猛进,此刻内心活动丰富,表面看来仍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双手捧着一杯茶,垂眸望着茶汤,蒸腾的热气冒上来,她的睫毛在白雾中微微闪了闪。 在她震惊于杨瓒的年轻英俊时,杨瓒其实也颇意外。 青芦杨家只是杨氏一族的支系,杨无端冒充的是三房的嫡子,那孩子从胎里带了毛病,生下来便命若悬丝,常年拿人参吊着。因为怕养不活,所以没有录入族谱,也没有起大名。谁都以为这孩子会短命,没想到他八岁左右,父母倒因为一场疫病先去了,临终将他托给大伯看顾。再等他十岁左右,江水改道,将整个青芦村淹成汪洋,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或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被信阳府的宁推官收留,后来又拜得苏庭嘉为师。苏道士在未出家之前便颇具才名,且有一手枯木回春的医术,或许是他治好了这孩子的病,又悉心教导,才没有埋没这孩子的天分。 杨氏大族,杨瓒虽然身为族长,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青芦杨家的惨事他晚了半个月才听闻,当时以为没有幸存者,直到杨无端县试、府试都拿到案首,名字籍贯报到礼部来,同僚向他贺喜,他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小三元之后又是解元,这么年轻……杨瓒凝目注视了杨无端一会儿,见她举止从容有度,长得有如粉雕玉琢一般,如此才貌双全的士子,杨家的未来……他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各种怀疑,各种不靠谱? 上首坐着的杨瓒,下首坐着的杨无端同时在心里埋怨:都怪这厮,长得太漂亮、太年轻了! ------题外话------ 我错了,修改了三次…… 第三十章 桂英姐姐 “嗒”一声,杨瓒将定窑的白瓷茶盏搁在酸枝木的小几上,淡然问道:“后天便是会考,你准备得怎么样?” 连寒暄都没有,一上来便直入正题,杨无端心中讶异,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放下茶盏,朝着上首俯了俯身,恭恭敬敬地道:“谢二叔关心,侄儿勉力而为。” “嗯,”杨瓒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微微侧目看她,他的容貌带一股孤寒之气,就这样看着她,杨无端都觉得周围温度降低。他道:“我本不赞成你赶这一科,你可知道为什么?” 杨无端头埋得更低,道:“侄儿太年轻了。” 杨瓒点点头,叹道:“确实,太过年轻了。” “科举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做官。”他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房内踱了几步,道:“现如今有些人本末倒置,被短暂的风光迷住了眼,以为得意不过金榜题名少年时。他也不睁开眼瞧瞧,三年一个状元,连丁新语那样的人才不还窝在翰林院熬资历?” 乍然听到一个熟人的名字,杨无端忍耐不住动了动,杨瓒看到了,以为她心中不服,沉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去,‘端朝史上最年轻的秀才’,‘最年轻的举人’,‘连中四元’,这些花呼哨罩在你头顶上,你就找不着北了。” “侄儿不敢。”杨无端赶紧否认,道:“二叔教训的是,侄儿年轻识浅,有些事想不周全。” 杨瓒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主意多得很,这次赶在初七才上京,就是不想听我这老头子唠叨吧?若我不派人去接你,你怕是连家门都不会进。” 喂喂,哪里搞错了吧,有你这么年轻的老头子吗?还有,这副老子教训儿子的天经地义口吻是怎么回事?杨无端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成了贾宝玉,上头还站着位贾政。 既然演了就只有演到底,杨无端立即起身、跪下,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做出一副辩无可辩的模样。 她跪在地上,偷眼瞄着杨瓒的长衫下摆和鞋,不出所料,上面别说一点泥渍,连灰尘都没有,看来她这位二叔是真有洁癖。 杨瓒被她这么一跪,后面的话倒不好发作出来,居高临下地望向她,却不小心瞥见她敞开的衣领里一段腻白的肌肤。他蓦地撇过头,心中有种古怪的尴尬感觉,好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你……”他清了清喉咙,续道:“你非要去考,我也不拦你,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进不了一甲,这辈子的前途就不过如此,到时候别说我这二叔不提携你。” “是。”杨无端磕了个头,期期艾艾地道:“二叔都是为了侄儿好,这一番金玉良言,侄儿谨记在心。这次上京参加会试,是侄儿乡试的座师和府学的师傅一致同意的,侄儿也觉得年纪轻,怕担不起朝廷命官的重任,但老师们觉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侄儿过两年再考便失了锐气……” 她不伦不类地把《曹刿论战》的典拿来用,杨瓒正喝茶,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好容易咽下去了,又怕失了长辈的体面,不敢呛咳出声,憋得一张脸通红。 杨无端低着头也看不到,还跪在那里罗里罗嗦地解释:“侄儿想着,这做官不是一上手就会的,熬资历的过程也是一种学习,侄儿年轻是坏处也是好处,年轻便有大把时间和精力,可以多看、多学,将来才能做一个像二叔这样的干员能吏。” “行了行了。”杨瓒听她越说越起劲,马屁拍得山响,没好气地道:“你确是见得广学得多,这拍马屁的功夫都赶上杨福了。” “起来。” 杨无端涎着脸笑,依言爬起身,她也不坐回原位了,壮起胆子蹭到杨瓒旁边,垂手立在身侧。 杨瓒看到她那副惫懒模样就有气,偏她实在是长得好,眉眼间那一点点狡猾只显得精灵可爱,半点不让人生厌。 他又有些忧愁,长得漂亮就算了,还是男生女相,这在官场上可怎么混啊?若然皇帝对她稍假辞色,难免又重蹈当年他的覆辙…… 杨瓒闭了闭眼,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停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冷淡:“从信阳到京城路途遥远,你车马劳顿,让杨福带你去见过你二婶,就早点回房歇息吧。” 这是要赶人了,杨无端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长揖到底,应道:“是。” 她转身往外走,一瞥眼间却望到右侧方的书案,上面铺着白纸,纸上是杨瓒刚才在窗前写的字,写什么没看清,字倒是一笔漂亮的欧阳询楷书。 她微有点惊讶,没想到二叔跟她的性趣爱好,哦不,兴趣爱好这么一致。 ……好吧,她承认她想入非非了,作为一个灵魂二十七岁的成熟女性(她就没往后算过),她还是比较中意杨瓒这类有事业、有相貌、有内涵的“三有”熟男。 可是动心有什么用?她跨过门槛,心灰意懒地想,好男人都是别的男人的,要不就是别的女人的。 === 幸运的杨夫人姓穆,杨无端第一反应是:桂英姐姐? 不过这年头的女人只有小名,且不能让夫君以外的男人知晓,所以尽管她心痒难挠,也只得磕了头便起身,做正人君子状,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拜见二婶的地方是一间花厅,陈设颇精雅,杨无端放眼望去全是“钱、钱、钱”,可见户部侍郎的薪水丰厚,要不就是捞公肥私。 杨穆氏端坐在一串水晶帘后,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天,丫鬟早早燃起了蜡烛,烛光映在打磨得浑圆的一颗颗水晶珠子上,五彩斑斓,如梦似幻。 厅内似乎还焚了香,暖洋洋的香气让杨无端有些昏昏欲睡,她暗暗咬着自己的舌尖,心想,桂英姐姐怎么还不说话? 正想着呢,帘后传来一个柔和轻软的声音:“把帘子收起来吧,他一个小孩子,我还怕他看了不成?” 真是把好声音,杨无端却有些失望,有这样声音的女人,定然不会是巾帼英雄穆桂英了。 地上铺了地毯,光线并不明亮,地毯上细枝蔓叶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花。杨无端只看到地毯上映着影子,影子说水晶帘被拢起来,露出坐在高背椅上的一个女人。 那把好声音又道:“端儿,抬头让二婶看看。” 杨无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端儿”是叫她,鸡皮疙瘩又冒出来,依言缓缓地抬高头。 光线不是一般的暗,花厅里朦朦胧胧的,隔得也远,她又有点近视,只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似乎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身形丰腴,面容娇艳。 她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眉睫,心里叹口气,也就这样的女人味才配得上杨瓒那般人才。 杨无端前世今生都自负美女,但有些东西是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没有就是没有。 杨穆氏却轻笑了一声,柔柔地道:“哎呀,吓我一跳,端儿生得可真像老爷。” 旁边的丫鬟凑趣道:“可不是,奴婢也唬着了,知道的是老爷的侄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嫡亲儿子呢。” 像杨瓒?杨无端愕然,她还真没发现。不过转念一想,难怪她看着杨瓒觉得眼熟,两个人都是尖脸、肤色白、头发眉眼漆黑,五官也都秀气。杨瓒冷淡,杨无端这几年女扮男装混在府学里,为了避免其他同学近身,成天摆一张冷脸对人,久而久之,气质也有些偏冷。 要改!一定要改!她暗下决心,做官人缘太重要了,对待同志一定要像春天般温暖,别人才愿意跟你。 她也不管时间对不对,跟那儿自我反省,没留神杨穆氏说了句什么,待人家再问一次,她便有些傻了眼。 杨穆氏道:“端儿可有定下亲事?” 怎么提起这茬!杨无端心头警报大响,不过她早有准备,答道:“父母在的时候,为了冲喜,曾经订过亲。” “曾经?”杨穆氏追问道:“那现在呢?” 还没完了,杨无端心道:我到哪儿去给你找一个适龄小妞回来?只得含含糊糊地道:“洪灾来得突然,他们举家逃难,后来再没见过。” 杨穆氏像是满意了,轻点螓首,左手纤纤五指搭在丫鬟手上,让丫鬟将她扶起来,莲步姗姗地行至杨无端身旁。 走近了一对比,杨穆氏婀娜多姿的身材还挺高,比杨无端高出半个头,杨无端心头又中一箭。嘤嘤,她也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了,但要扮男人,这样的身高难免寒碜了些。 杨穆氏绕着杨无端走了一圈,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她,末了又点点头,笑道:“这般好人才,怕是公主都娶的,一般人家的姑娘哪里配得起。那户人走了也就走了,赶明儿二婶做主,再给你寻一头好亲。” 那丫鬟又适时捧哏道:“夫人忘了,明儿留园里有一场赛诗会,七少爷可不正好赶上?” 啊?啊!杨无端苦笑:怎么都穿越了,还是逃不掉相亲啊? 第三十一章 相亲大会(一) 虽然累得浑身发软,杨无端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醒了,躺在床上发呆。 因为怕被识破真身,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嗯……自从宁府火灾,她的家没有之后。 这样下去会神经衰弱吧?她望着头顶上方的帐子苦笑,那上面是活泼的金鱼戏水图案,五彩丝线绣的鱼儿活灵活现。 杨穆氏拨给她的丫鬟全都被她赶出房去,至少这一刻,在这张床上,她是安全的。 她懒洋洋地坐起身,开始往身上一件一件套装备。 男女的生理结构相差甚远,平常人或许不觉,稍微学过医术或者阅历丰富的老江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所以当初苏庭嘉教她制作了一些辅助品。 比如能够将肩膀变宽的贴身皮马甲、掩饰腰臀的皮护腰、缝在裤裆处的生核桃……杨无端以一个大夫的眼光审视自己,她的体形还好不是亚洲女性常见的梨形,而是接近男性的长条形,腰细臀窄,胸部也不大……其实是根本没有。 她又叹了口气,苏庭嘉毕竟只教了她两年,她的医术比宁郁相差甚远,只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这具身体。从四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在服用延迟发育的药物。 她估计这具身体的实际年龄比她当初报上的少两步,今年应该在十六岁左右,由于长期服药,第二性征几乎没有发育,仅看上半身绝不会露馅。 但药物并不是万能的,自然的规律太强大,这也是杨无端不顾杨瓒的阻拦非要参加本次会试的原因,她怕再过三年,她连搜身那关都过不了。 她穿好贴身衣物,下床的时候觉得小腹一阵坠涨,这种似乎陌生又熟悉无比的疼痛……她坐在床沿上扶额头疼--不会这时候来大姨妈吧? 老天爷,她真想哀嚎,你玩我啊!明天就是会试,她要在贡院里待十天,万一弄出血染的风采来,怎么解释?痔疮吗?! 她在里面头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又传来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对话声。 “菊蕊,你怎么守在外面?七少爷起了吗?”这声音杨无端想忘都难,正是昨天陷害她那位杨穆氏的贴身丫鬟。 菊蕊便是杨穆氏指来服侍她的,看外表倒是安静本分,慢声细气地回话道:“翡翠姐,七少爷没起呢。老爷吩咐了奴婢,七少爷身子弱,长途跋涉休息不好容易累出病来,让奴婢晚一个时辰再唤她。” 另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道:“翡翠姐,七少爷古古怪怪的,不肯让我们伺候沐浴,也不留我们在房里伺候,是不是瞧不上我们……” 杨无端听到这里苦笑了下,她记得这丫鬟一直缩在菊蕊身后,头也不敢抬,她立时便想起了莺儿。 不等翡翠答话,菊蕊抢先喝道:“琴儿闭嘴,这是做奴婢的该说的话?夫人既将我们给了七少爷,七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主子的脾性有你多嘴的余地?” 那小丫鬟琴儿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三人静了一会儿,翡翠讪讪地道:“你们估摸着时候到了便叫起吧,夫人还等着七少爷呢,今天留园的诗会听说京城有头有脑的人家都会参加,就咱们七少爷的人品,往那儿一站,那些个姑娘小姐还不都疯了……” 杨无端再听不下去,她扬声叫道:“菊蕊!琴儿!” 外头一阵慌乱,房门被急急忙忙推开,那两个丫鬟袅袅婷婷地福下身去:“奴婢在。” 菊蕊直起身,发现翡翠不知躲去了哪里,她壮着胆子往屋里看,只见她家七少爷披着一袭单衣坐在床沿,单手支着下颌,淡淡地道:“过来替我梳洗齐整了,今儿还有的是仗要打呢。” === 端王朝帝都北郢的“留园”与后世的苏州名园“留园”同名,实际上当然不是同一个,杨无端甚至怀疑,这个偏差的世界里还有没有苏州这座城市。 有趣的是,北郢城的留园与苏州留园同样划为四个部分,主题也同样分别为:山水、田园、山林、庭园。 整座园林环绕一个活水营造的湖泊而建,所以园林中部的主题是山水,是整个园子风景最美,最花心思的部分。 东园的主题是庭园,这部分占地面积较小,却修得曲廊回转、亭台飞檐,每一处琐窗上的花纹都精致到十分,可称是人类的技艺夺天之造化的代表。 南部的主题是田园,有点红楼里稻香村的感觉,人工修筑了茅草房、水车、田亩,村外的山坡上种满菊花。南园的美景要等到秋天,天高而蓝,金黄的稻谷沉甸甸地垂着头,水中白毛浮绿水,还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园林西部的主题是山林,以太湖石堆砌出形状各异的假山,山上遍植林木,山下花草茂密。这部分园林的盛景要到夏天最热的时候才能体会,山石阴凉、古林森森,攀到假山顶上下望,一遍繁花似锦。 因为现在是春初,南园和西园的风景都没什么看头,东园地方又小,容不下许多人,所以留园诗会选在中园的水榭中举行。 杨无端陪着杨穆氏坐车前来,为了避嫌,分成两辆车,杨穆氏和翡翠坐的车在前面,杨无端独自坐一辆车跟在后面。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抵达留园门口,杨无端肚子仍然在疼,而且一阵一阵地抽搐起来,她怕杨穆氏请大夫,不敢表露出来,若无其事地掀帘下车。 她站在车前顾盼了一番,留园建在京郊,却半点不显冷清,门口附近陆续有马车和小轿过来,每一幅绣帘掀起,便露出一张难描难画的芙蓉美面来。 不惯是京城啊,土包子杨无端赞叹地想,美女真多,而且还都有辨识度,不像现代的人工美女,一个个长得都跟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一样。 她目不暇接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个俏丫鬟怒目相视,才恍然自己现在是男人,不该盯着“异性”这么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 她歉意地对小丫鬟笑了笑,又风度翩翩地长揖为礼,那小丫鬟这才红着脸转过头去。 杨无端四下一望,找到杨穆氏主仆,连忙快步过去。 她没有看到,刚才那个小丫鬟正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小丫鬟身旁的小轿垂着蝶戏牡丹的锦绣轿帘,那帘子微微动了动,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只搽了蔻丹的玉手,五根纤指白嫩得水葱一般。 杨穆氏似乎在下车以后遇到熟人,与几位环佩琳琅的贵妇言笑盈盈,杨无端不好立时上前招呼,便等在一旁。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她又怕重蹈覆辙,目不斜视地往僻静处疾走,不提防一脚踩到地上的碎石,滑了一滑。 也就在同时,一阵剧烈的抽疼猛然袭来,疼得杨无端像是浑身上下的筋都同时缩了缩,不由地伸手撑住一棵树干,埋着头忍痛。 真痛,妈的!杨无端痛得只想骂粗话,她喜欢当女人,前世职场搏杀忍血忍泪都没问题,就这痛经实在是忍不了。怎么这该死的毛病还跟到这辈子了? 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拼命吸气、呼气,挺过这一波疼痛。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位公子,借过一下。” 杨无端下意识抬头,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到一个身影。 她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是你!” 第三十二章 相亲大会(二) “是你!” 杨无端很想这么大声喊出来,不过也只是想想,她今天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见人,尤其是这个人。 --丁新语。 丁状元升官了,披着五品官才有资格穿的绯红罗袍,因为是常服,所以腰间没有束织锦绣带,头上也没有戴幞头,只是这样散穿着宽袍大袖,把鸦青色的头发抿起来,用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固定。 四年不见,丁新语的气质似乎又有变化,当年在信阳府的他更像个风流旷达的贵公子,言笑无忌,某些时候还故作狂生之态。 可是现在的他,“官”的味道更重了,只这么站在那里,便如同立于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俊美的脸上神情古井不波,却从骨子里透出高人一等的倨傲。偶尔斜着眼看过来,长睫半掩星眸,目光却凌厉锋锐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杨无端被他盯了一眼,有种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的错觉,她定了定神,侧身让开道路。 丁新语却并没有认出她,俗语说“女大十八变”,杨无端与之前的小孩子模样相差甚远,丁新语毕竟只与她见过三次,称不上熟悉。 他只是觉得那年轻的士子容貌出众,且有点眼熟,所以领着两名小厮走过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回过头时,杨无端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两人目光相对,杨无端反应甚快,立即俯下身去,深深做了个长揖。 她是今科举子,丁状元是声名遐迩的科场前辈,这礼也算应当。 丁新语微微颔首,算是回了她的礼,心想,可能是哪次士林聚会见过。 杨无端背靠住那棵树,望着丁新语进了留园,心中八卦的*高涨:难道丁状元到现在还没娶到老婆,所以要来参加相亲大会? === 被这个意外相逢一扰,杨无端的肚子疼似乎也没那么夸张了,起码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心里有数,这痛经恐怕是心理的原因大于生理。 她等到杨穆氏应酬完,上前与她们主仆汇合,一行人也款款走向留园门口。 留园四园各有一道门直通,这道当然是直通中园,杨无端走上阶梯,看了眼漆成朱红色的大门两边,各有一联。 上联是:白云芳草疑无路,下联是:流水桃花别有天。 杨无端便知道,这是用的《桃花源记》的典,这留园的中园里想必种满桃花,三月落英缤纷,自有一番人间天上的美景。 可惜啊,现在还不是桃花开的时候。她摇摇头,随着杨穆氏迈进大门。 进门便是一处花廊,是由搭好的花架子遮掩了三面形成,架子上缠满了不知名的藤萝,这时节藤萝刚刚发出新芽,细嫩纤弱的柔丝从架子的各处空隙伸进来,偶尔沾到来客的衣裾之上,便不肯脱落,似有诉不尽的脉脉衷情。 头顶的阳光被藤萝半遮半掩,长廊内便显得阴郁,似乎人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绿意森森。 几人转过一处拐角,前方是长廊尽处,却被一块高大的石屏挡得严严实实。 石屏上刀斫斧劈的痕迹被经年累月的青苔和缠绕的藤蔓遮掩了,便像是天生天养一般屹立在那里,抬头往上看,那石屏与长廊顶部的缝隙只有一线,一线青白的天色可怜兮兮地蜷缩其间。 这大概就是所谓“白云芳草疑无路了”,杨无端心道,随着众人向左绕行,踏着一条碎石小径绕过石屏,眼前豁然大亮,正是“流水桃花别有天”。 她看到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放眼望去只是水波粼粼,每一条波纹都反射着灿然金光。 杨穆氏在一旁柔声道:“当日修筑此湖的巧匠特意将此湖与烟波湖相通,却无法仿出烟波湖烟蒸云蔚的美景,也不知是何缘故。” 翡翠立时笑着接口道:“奴婢也不知,不过想来,到底是人力,总比不过天工造化。” 杨穆氏点了点头,扶着她的手摇曳生姿地走上前去。 杨无端跟在两人身后但笑不语。在她想来,烟波湖雾气终年不散也没什么稀奇,不外乎就是湖水底下有股暖流,与冷水相冲形成蒸气。在现代人眼中这是很简单的常识,古人却觉得是感天时造化的仙境了。 一行人再分花拂柳地走出一段,前头出现一处廊桥,桥的那端连接着湖心中的一座水榭,杨无端便知目的地到了。 这时分人更多起来,杨无端有些诧异,据她所知,端朝的儒学并不完全推崇程朱理学,而是将王阳明的心学也揉合了进来,所以男女分界并没有前明那么严苛。但未婚女子抛头露面却是一样的受人唾弃…… 她愕然举目四顾,湖畔燕燕轻盈、莺莺娇柔,多是梳着代表未婚的三丫髻发式的少女,偶尔有一个两个做妇人打扮,却也是杏眼桃腮的美貌少妇,空气中的脂粉香气浓郁得要让人打喷嚏。 要说这些姑娘们大胆吧,杨无端眼光扫过,被她看到的少女立即娇呼一声直往丫鬟和女伴身后躲;她行走之处人口密集,姑娘们宁愿表演各种高难度的柔软体操也不肯让她碰到一片衣角……杨无端真是想不尴尬都不行,手足无措地站住脚,不敢再往人堆里进。 “哎呀!”杨穆氏像是刚才想起来,掩口娇呼一声,嗔道:“翡翠也不提醒我,怎把端儿领到这边来了!” “奴婢错了!”翡翠也做恍然大悟状,过来扯着杨无端出了人群,陪笑道:“奴婢糊涂,忘了给七少爷指路,男子应在那头聚会。” 杨无端顺她所指看过去,却是湖水的东面,从水榭那头也接出一条廊桥,桥畔隐隐绰绰确是有不少轻袍缓带的身影。 她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去想杨穆氏主仆到底是真有意还是假无意,拎起青衫下摆,快步就往回走。 走出很远,身后还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 二月天气,也不知这园子里哪儿找来这些长绿的茂盛花木,杨无端站在一株开小白花的草本植物前观察了片刻,实在认不出品种。 她摇了摇头,绕过这株花木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放越慢,不一会儿又停下来。 她在想,是不是趁这时候开溜? 是的,杨无端今天肯乖乖地跟杨穆氏出来相亲,其实是打着半途开溜的主意。她打算乔装改扮去找间药铺,赶在明天考试之前把初潮给解决了。 是现在溜,还是去意思意思做首诗再溜?杨无端拿不定主意,杨穆氏拉她过来确是存着相亲的主意,杨瓒的想法则比较复杂,若她没有猜错,在会试考前一天命令她参加所谓“诗会”,杨瓒是想让她扬名。 连邱亮那样的愣小子都知道会试不止是场内的文章,场外的名声经营同样重要。她上京时间太晚,这场诗会倒是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杨无端不知不觉又停住脚,发现自己绕着那株小白花走了一圈,不禁失笑,一时心血来潮,弯下腰凑到花前嗅了嗅。 也就在此刻,侧方的花木轻摇,分开一条道,几名年轻男子低声交谈着走出来,抬眼便都看见了她。 这时分大约是巳时,灿亮的阳光不偏不倚地从天顶上方投注进花木葱笼,在一片深郁的碧色中间凝成了一束,恰恰好照在杨无端身上。 她穿着一袭青衿,蓝色的交领长衣有些偏大,轻软地从肩膀两侧滑下来,柔滑的缎子面料反射着阳光,那光也是亮的,却柔和许多,便如同她给人的感觉。 她举着一只手握住花茎,凑过鼻端去嗅那朵小小的白花,宽大软滑的袖子褪到肘畔,露出她一整只小臂来,与她的脸、她的手指一样,是极细极腻比那朵花更纯粹的白,让人就只是这样看着,仿佛都能感觉到手指抚过她肌肤的触感,那一定是从心脏深处传来的颤栗。 几个年轻男子愣在原地,“咕咚”一声,不知是谁吞了口口水,包括当事人在内,谁都没有空去分心留意,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粗重的呼吸着,死死地盯住杨无端。 几个人的影子重重叠叠地遮暗了阳光,杨无端立时发觉了,她放开花茎,直起腰,回过头。 众人看着她微微蹙眉地望过来,光线是如此的厚爱她,她站在那里,眼睛忽闪着,每一下都像是有金色的粉末从睫毛上抖落下来。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年轻男子突然伸手揪住同伴的袖子,颤着声音道:“王兄,我是不是在做梦?” “王兄”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沈兄,冷静一点,她跟我们一样,是男人……” 姓沈的年轻男子依然痴迷地望着杨无端,幽幽地道:“原来是个噩梦……” 几个人的目光太过炽热,杨无端硬着头皮上来作揖,又互通了姓名,听说都是参加今科会试的举子,众人才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有那姓沈的沈侗依然拿*裸的倾慕眼光看她,弄得她又起一身鸡皮疙瘩。 “王兄”本名王大均,是个憨厚人,几个人结伴往湖那边集会地走,他便老老实实地地对杨无端道:“不瞒杨兄,小弟来的时候心如鹿撞,一路上都在想象湖那边的姑娘如何美貌。及至见到杨兄,小弟忽然心灰意冷了。” 杨无端听出他言下之意,这话不好接口,只得笑了笑。 她这么一笑,几个人都觉得一阵目眩,尤其是沈侗,脚下顿时趔趄了一下,差点摔个大跤。 有这么夸张吗?杨无端这下真是笑都不敢笑了,这几位真是少见女人的书呆子,稍微遇到平头正脸的,就找不着北了。 她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小弟初到京城,被家里的长辈领着来参加诗会,其实什么都不懂,几位兄长可愿解惑一二?” 第三十三章 睿王妃 留园中园的这个湖名曰“镜湖”,顾名思义,水波平滑如镜,明澈见底。 静湖西面的女眷区莺莺燕燕蔚为壮观,杨穆氏扶着翡翠的手,一步一摇,娉婷多姿地走进水榭。 进门光线先是一暗,随即又大亮,竟不比外面晦暗几分。 原来这水榭别出心裁地修筑成浑圆形状,里头打通成阔大的一间,上半截是窗,下半截才是墙,环绕四周的窗扇全都开着,湖风和水色透窗而入,印得天花板上、窗格上、墙壁上、水磨地面上尽是明暗起伏的波光,一时竟有种置身湖底的错觉。 圆形的大堂正对门的位置高悬着一块匾,上书“澄圆性海”四个大字,意思是澄净无垢的心灵像一轮明月在海面上的影子,随着海波淌漾。这四个字禅意深重,字也写得中正平和,看着就觉得心都静了下来。 杨穆氏站定了细细地瞧了一会儿那块匾,然后才继续往前。这水榭修筑得别致,里头布置却也平常,就像普通大户人家的厅堂,放着一溜高背椅和茶几,角落里的小案上还立着个美人耸肩瓶,里头斜插着一枝梨花。 这时节也只有梨花,但这花不经看,风一吹便纸屑一般往下落花瓣,一会儿功夫,那花梨木的小几上下已经铺满。 杨穆氏抬手掠了掠云鬓,先带出三分笑来,娇娇柔柔地冲上首坐着那人飞了个眼,半喜半嗔道:“王妃娘娘真会享福,原来躲在这里看风景,倒让妾身好找。” 上首那镶金嵌玉的高背椅上铺着厚厚的锦垫子,上头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佳人,看起来比杨穆氏还小几岁,但神色雍容,唇边似有若无地含着一丝笑意。要说她美,比不了杨穆氏牡丹一般的娇艳;要说她不美,她就这样目光淡淡地看过来,便让人觉得高华出尘。 杨穆氏蹲下身去福了一福,道:“妾身拜见睿王妃,娘娘安康如意。” “咳咳,起来坐吧。”睿王妃看到杨穆氏像是真欢喜,笑意变真了几分,用一块锦帕掩住嘴咳嗽,声若游丝地道:“姐姐又取笑我,外头风大,我是不敢出去……” 杨穆氏收起脸上笑容,忧心忡忡地问道:“怎么,高御医的药还是断不了根?” 睿王妃摇了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初春天气已经回暖,她却依然捂得严实,蝙蝠纹滚紫缎边的袄子外面还披着夹棉的半袖。 杨穆氏眉头皱得紧紧的,双手搅着帕子,倒像是比睿王妃自己更焦心,喃喃道:“竟连高御医这样的国手都治不好,可怎么办……” “咳咳咳咳……”睿王妃捂着唇又是一阵咳嗽,末了厌恶地看一眼锦帕,身后伺候的丫鬟立即收了去,又给她和杨穆氏各端上一杯茶。 热腾腾的茶香袅绕而上,睿王妃深吸口气,觉得好受许多,微笑道:“还能怎么办,熬着呗,哪天熬不下去,也就到头了。” 杨穆氏端着茶正要喝,闻言放下茶盏,叹道:“娘娘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睿王跟您伉俪情深,您若是有个好歹,王爷可怎么办?看看外面这些花骨朵儿似的姑娘,做什么要出来抛头露面?说白了,咱们女人一辈子不就求个如意郎君,好不容易求得了,就该死死地霸占住了,甭给外头的花花草草一点机会。以前娘娘最爱读那首词,什么‘郎君千岁,妾身常健’的,说得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睿王妃细声和丫鬟对答了两句:“明前的新茶?”“是,咱们自己的茶园子供上来的。” 她喝口茶润了润喉咙,笑道:“姐姐打小就不爱读书,偏道理比谁都多。‘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睿王妃吟罢,心中却更感凄凉,暗道,这首词叫做《长命女》,却无人知晓故事里的女人,是否真的得偿所愿。 === 原来这场相亲大会是由睿王妃主办,杨无端有点意外,她还记得在怀远门外见过的背影,那么年轻的少年,居然就有老婆了! 万恶的封建社会啊……她悲愤地想。 沈侗忽道:“我还听说,睿王妃沉疴难愈,办这诗会,是有意想在……前为王爷选定下一任王妃。” 他含混不清地带过关键字,所有人却都听懂了,王大均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京城的姑娘这么难嫁,非得靠诗会才能选到丈夫。” 另两名士子也道:“难怪各位大人趋之若鹜,争着抢着把自家闺女送来。”“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成了香饽饽,原来邀请我们不过为了掩人耳目。” 几个人都是今科高中的年轻举子,正值春风得意之时,满以为“金榜题名”适逢“洞房花烛”,却被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杨无端有点好笑,心道,不过是个举人,京城这地界,一块砖落下来砸死十个,九个都是举人,中了举就指望有美女送上门,孩子们真会yy。 她也不好相劝,就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几个年轻人愤愤不平地你一言我一语,却越说越得劲,渐渐地开始偏题,犯了读书人的老毛病:针砭时弊。 一名姓郑的士子道:“太子懦弱,睿王又与三皇子走得太近,非朝廷之福。” 王大均不服气地反驳道:“你自己都说太子懦弱,三皇子虽然年轻,却是聪明果决,连皇上都一赞再赞的,睿王与他走得近有什么不好?” 另一位姓余的士子道:“王兄错了,太子再不好,那也是太子,怎能不顾长幼尊卑?” 沈侗冷不丁插一句:“当今皇帝当初排行第几?” 连杨无端都知道,当今皇帝未登基之前也是行三,是先皇力排众议,越过两位兄长将皇位传于他。 余士子被噎得翻了个白眼,拂袖道:“就是有你这等奸佞,朝纲才会不正,天罚不断,我朝才会多灾多难!” 沈侗一个更大的白眼翻回去,不阴不阳地道:“支持三皇子就是奸佞?你有本事指着睿王的鼻子骂去,骂我,你倒是柿子尽捡软的捏。” “你!” 眼看两人变成意气之争,王大均和余士子又上去和稀泥:“算了算了,大家同年,无谓为这些事伤了和气。” 沈侗仍是不依不饶,他偷眼看杨无端,其实他本性温和,今天是想在她面前表现,所以热血冲上头。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胆子,他扯了扯杨无端的袖子,道:“杨兄觉得我俩谁有理?”就扯那么一下,他飞快地缩回手,两根手指指尖腻滑,倒像摸到的不是她的袖子,而是她腻白的肌肤。 “刷刷刷”,几个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在杨无端脸上,却不知是急着想听答案,还是趁机多看她两眼。 “嗯……”杨无端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睿王新政是什么?” “啊?”几个年轻人齐声道,又面面相觑一番,沈侗犹犹豫豫地道:“杨兄说得可是佑康和承乾年间的新政?那是前代睿王主持的,因为民怨沸腾,今上即位以后下诏废止了。” 民怨沸腾?杨无端冷笑,真好借口不是?所有被推翻的变法几乎都适用。 或许是因为相似的经历,杨无端信任那位前辈女状元,连带着对前代睿王也颇有好感,既然他们认为变法是好的,那她也愿意相信是好的。而据她数年来亲眼所见,这个国家的病或许没有睿王妃那样严重,但如果放任不管,却也同样九死一生。 她不再开腔,几个士子见她肃容立在当地,容颜依然姣好如美貌女子,却似有一股凛然之气透出来,令他们心生颤栗,不敢亵渎。 几个人边走边谈,行动缓慢,却也接近镜湖东面的集会地,有相熟的士子望见沈侗和王大均,喜出望外地奔过来。 “沈兄、王兄!”那士子一手一个,揪住两人的袖子几乎是拖着走:“你们来得正好,湖西那边有才女出了个上联,我们都被难住了,两位仁兄定要替我们找回场子!” 姓余的士子和姓郑的士子听出了兴趣,追着问道:“只有对联,没人做诗吗?” “有啊!”那士子得意洋洋地道:“姑娘们做的诗虽多,哪及得上咱们这边的精品。不过听说吴尚书家的小姐雅擅丹青,咱们这边倒是没有国手在……” “破坏总比建设容易”,杨无端在心头将这句话默念了数遍,呼出一口长气,抬头望了眼瓦蓝的天空,快步跟了上去。 === 几个人背影渐远,旁边花丛中发出“悉簌”声响,过一会儿,转出几个人来。 领头的两位一眼看去便知是贵公子,一位穿着绯红罗袍,面如冠玉,一双长眉斜飞入鬓,凤目里闪着阳光都遮掩不住的光华,仿佛一整条银河。 他负着双手,神色淡淡地望着几人的背影,最后目光停在杨无端身上。 “我知道她是谁了。”他平静地道:“四年不见,她变了许多。” “你又何尝未变?四年前的丁新语,与今日的丁新语,已经是两个人。”另一位道,他披着一身杏黄袍,这是端朝皇族的标志,胸前却没有龙纹,他便这样随随便便地散穿着代表端朝人臣之巅的袍服,仔细看的话,袍脚上还沾着细碎的花叶。 从背后看,他没有带冠的乌发挽得也很随便,倒像是个道士的高髻,插了支桃木簪,簪头扁扁的,连丝花纹都没有。 站在修饰得一丝不苟的丁新语身旁,他简直随性得有些邋遢,肩膀也有点塌,像是随时随地都背负着太沉重的东西,压得他直不起腰来。 就是这样一个背影,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光,偏偏让人觉得,他便是天上地下,最受不得委屈,最不该受委屈,最尊贵的那个人。 第三十四章 不就是露脸吗? 那揪走沈侗和王大均的士子姓汤,杨无端几个人快步跟在他后面赶到镜湖东面的集会地,这里青年男子的人数不比湖西的姑娘们少,却显得有条理许多。 湖畔果然植满桃树,这时节桃花未开,桃树是在开花的同时才长叶,所以现在还只剩光溜溜的树干,年轻人们在树干之间牵起长绳,绳上挂满花花绿绿的纸片,仔细再看,哪里是纸片,有些根本就是刚展开的嫩绿色树叶。 杨无端心生好奇,凑到一片树叶跟前看了看,却见上面用尖头的利物细细地刺了一首诗: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这样刺字当然看不出书法的好坏,却依然透出一股子娟秀来,杨无端又看下首,果然有署名:唐大。 “是吏部唐侍郎家的小姐作的咏芭蕉诗,”沈侗在她身后道:“唐小姐在家里行一,所以自己取了别号‘唐大’。”他偷觑杨无端的脸色,深怕她看上了唐小姐,咬咬牙,又道:“传说这位唐小姐性子极傲,等闲人家的男儿都不放在眼里。啊,当然我不是说杨兄,似杨兄这样的人品,就算唐小姐也必定要青眼的……” 沈侗实在不擅长说人坏话,没说两句自己倒讪讪的。杨无端没搭理他,放开那片树叶,又去看长绳上其它纸片叶片,旁边的青年们也大都像她一样,在长绳在挑挑拣拣,许久才选中一张细读。 有个穿绿衫子的年轻男子在读一片心形树叶上的字,沉吟片刻,忽然面露喜色,急急转身奔进湖畔的石亭里。 杨无端随着那年轻人的背影望向石亭,原来亭子里的石桌上铺着纸墨笔砚,那年轻男子拿起笔一挥而就,脸上的喜色更浓,捧着墨汁淋漓的宣纸颠颠地又跑到桥头,那里有数个小厮等候,小心地接过来,快步走进水榭。 那绿衣青年焦灼地在桥畔踱步,不时抬头望向湖西,脸上的渴望之色掩都掩不住。 没多久,湖西那边随风飘来一阵笑声,姑娘们热热闹闹地嚷着什么,再过一会儿,那名小厮又从水榭里匆匆地跑出来,脸上也堆满笑容。 “恭喜莫公子!”他远远便中气十足地喊道:“马小姐赞你和的诗好,比她的原诗更好!” 那姓莫的年轻男子欢喜地原地蹦了一蹦,连读书人的体面都顾不得了,周围的其他人也是齐声喝彩,纷纷上去拍肩打背,喧哗声响丝毫不输给对面那边。 原来如此,杨无端算是看明白了,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所以想出这么一个隔湖传情的游戏:姑娘们各展所长,将作品写在纸上或刺在叶片上送过来,挂到长绳上,男子则可以挑选自己心仪的姑娘的作品回复。如果双方都有意思,姑娘见到男子的回复会委婉地赞美。如果男子的表现异常出众,也可能打动本来对他无意的姑娘。 杨无端微笑,不管怎样,她还是个女人,女性总是会为这些微小的浪漫感动。 她想,就算这场诗会的初衷是为睿王选妃,但睿王妃和老大人们算计得再深,也挡不住青年男女天然的异性相吸。谁说今天没有桃花盛开呢? 她也息了做诗扬名的念头,这是属于年轻男女的节目,她这个假货还是甭抢风头了。 乘着人多混乱,杨无端四下一望,打算溜之大吉。 这一转头,又看到沈侗,这小子眼巴巴地望着她,无辜地问:“杨兄,你在找什么?” 找机会溜!杨无端没好气地道:“那位汤兄不是让你们去帮忙对下联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沈侗一张方脸红通通的,垂头丧气地道:“那上联太过刁钻,我和王兄对不出来。” “哦?”杨无端心头一动,出如此难对的上联,看来这位姑娘不是诚心来征友的,她倒是可以借个势。 “上联在哪里?”她道:“我来试试。” “不用试,必然是行的!”沈侗对她已经开始盲目崇拜了,闻言大喜,拉着她就往人群里钻。 “都让开让开!”他霸气十足地吆喝道:“让杨兄来对!” 本来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硬是被他挤出一条缝来,杨无端阻止不及,只好埋着头尴尬地跟在后面,听得周边的人们窃窃私语:“这是谁?”“她能对上?就凭她?”“连张兄都被难住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谁?”“你也不认识?”“没见过啊,长得跟女人似的……” 无数目光灼灼地注视过来,杨无端倒镇定下来,抬起头微微一笑,又举手作了个四方揖。 众人看清楚她的脸,所有议论的声音瞬间消失,隔了一会儿,又带着比刚才更热烈的情绪嘤嘤嗡嗡地响起来:“你看到了吗?”“别掐!死人才看不到!不,死人看到她都能活转来!”“是姑娘吧?这是个姑娘吧?”“男人,没看她有喉结的!”“可是男人能长成这样?我、我要走上不归路了!”“邱兄,挺住!要不你离我远点……” 杨无端……觉得更尴尬了。 好在王大均也挤过来帮着开路,低声问道:“杨兄真的有把握?” 她半点把握没有!杨无端苦笑,她现在哪敢这么说,这都逼上梁山了,没有也得有啊。 见她点了头,王大均活像他自己已经对出下联,立马挺胸凹肚得神气起来,这厮跟沈侗倒是一对活宝。 三人挤到人群中央,却是系在长绳上的一张条幅,那姓汤的士子和另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年轻男子并肩而立,正各自蹙着眉头苦苦思索,连人群的喧闹声都没有注意。 杨无端打眼一瞧,啊哈,那位月白衣衫的年轻人生得“宜嗔宜喜春风面,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别误会,不是崔莺莺,是张生。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张环,笑嘻嘻地上去作了个揖,道:“张兄,久违了。” 张环正绞尽脑汁思考下联,猛听到有人叫他,下意识地回礼答道:“杨兄有礼……”杨兄!?他“蹭”地倒退一步,颈后的毛都竖起来了,十万分警惕地瞪着杨无端,道:“怎么是你?” 也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杨无端越想作弄他。当下笑着反问道:“怎么不能是我?” 张环张口要驳,却又想起什么,呐呐地说不出话。这留园诗会当然不是谁都能来的,园内的年轻人虽说大都还没授官,但家世显赫,才有资格肖想大家的闺秀。能达到这样条件的同榜举人,据他所知只有自己,杨无端不过是个乡下小子,背后的靠山宁推官早就家破人亡,她有什么资格进留园?张环憋屈就憋屈在读书人要讲体面,这些话谁都明白,却不能说。 汤士子这时候也醒过神来,见了张环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的模样,解围道:“这位……杨兄是吧,小弟是对这个上联甘拜下风了,杨兄请。” 他将那条幅捧在手里递过来,杨无端道谢接过,见上面写着的上联是:“春雨连绵,檐前如奏九霄音,丁丁当当,惊回幽闺淑女梦,梦不成,夫戍边关。” 杨无端愕然,不是因为太难,而是因为--太简单了! 她已经做好准备是“此木为柴山山出”之类玩弄文字游戏的所谓“绝对”,没成想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上联,唯一值得称许的地方不过是文采还不错,写得挺优美。 见她发愣,汤士子失望地道:“杨兄也对不出吗……”张环更是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连中四元的杨解元也不过如此!” “连中四元?”“啊,‘杨无端’‘杨无端’,我说这名字这么耳熟,她是拿到‘小三元’的杨无端!”“笨,都说是杨解元了,人家秋闱也考了第一。”“连中四元,本朝第一位啊!”“这么年轻,原来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天才!”“不止年轻,还长得这么好看……”“邱兄,你死心吧……” 张环悔之莫及,他本意是想嘲讽杨无端,没想到倒引起众人交口称赞,毕竟这是端王朝史上第一位“连中四元”的举子,又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秀才、最年轻的举人,对大部分平凡考生而言,这样的人物简直是头顶光环的传说。 但也有如张环一般不止羡慕,还嫉妒恨的人开始冷言冷语:“连中四元,信阳府一向文风不盛,难怪。”“你们乡试凑够了一百个人?”“连个小女子的上联都对不上,我看人家姑娘去考,说不定也能连中四元。” 沈侗先是与有荣焉,兴奋地张红了方脸,后来愈听愈怒,返身就想唾那些说怪话的人,王大均张开双臂拼命扯住他,一边辛苦地道:“杨兄,真的对不出来吗?” “谁说我对不出来?”杨无端这一声出口,所有乱糟糟的声响又一次嘎然而止,她上身微向后仰,目光冷冷地扫视一圈,所有被她看到的人都是一凛,只觉这人好清的目光,清凉透澈,如同山泉涓涓。 她揭下那张条幅,从容自若地步入石亭内,众人犹疑了一会儿,以沈侗为首,一窝蜂追了上去。张环咬着嘴唇恨恨地想了想,一跺足,也急忙跟上来。 亭内石桌上的文房四宝只有一套,不知多少人用过,砚内墨汁已干,毛笔笔尖也叉了,杨无端耐心地舔平了笔端,又慢条斯理地磨足一砚墨。 石亭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差点连光都透不进来,众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看着她执起笔,先赞叹一声好白好美的手,然后才凝神看笔端漏出的字迹: “彩云缥缈,空中似放五毫光,往往来来,动起京都游子思,思无穷,友留故里。” 对得非常工整,无懈可击的下联,甚至文辞也同样悠远伤怀,不,更妙的地方在书法,好一笔秀逸隽永的欧阳询楷体! 不等众人醒过神来夸赞,杨无端又扯过一张纸,笔下不停地写道:“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好!”这时候有人从喉咙里逼出一句“好”来,倒把看呆的众人吓了一跳,杨无端转头,见是满头热汗的沈侗,微微一笑,换一张纸,提笔又写:“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好!好一曲《懒画眉》,谁来唱!”又有人禁不住高声喝彩,其他人却都憋着气,因为杨无端还在写:“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好是好……”终于有人犹犹豫豫地发表不同意见:“可为什么作此丧音……”人群中不少人立时点头附和,大好日子高高兴兴的,尽写些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的曲儿做什么,像“乌衣巷”,在场的多是世家子弟,谁也指不定王谢旧事便是他们的将来,听着晦气。 嫌晦气?杨无端心里冷笑,蘸了蘸墨,写道:“相亲,风流俊品,满座上都是语笑春温。梁愁隋恨,凭他燕恼莺嗔。榴花照楼如火喷,暑汗难沾白玉人。” “这《八声甘州》好!”那姓莫的青年兴高采烈地道:“姑娘们肯定喜欢!”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就有人自告奋勇要抄了送过去。 至此杨无端心下透亮,这帮所谓世家公子一肚子草包,连曲子里嘲讽之意都读不出来。既然暗示看不懂,那就来个直截了当的吧。 她扯过一张大纸,蘸饱了墨,也不用楷体了,改写酣畅淋漓的草书:“戎马纷纷,烟尘一望昏;魂惊心震,长亭连远村。弃甲掠盾,抱头如鼠奔;无暇笑晒,大家皆败军,大家皆败军。” 也不管众人是惊是怒,她趁势写下今天最后一首:“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哈哈!痛快!痛快!”杨无端转过身,使尽全力将毛笔掷出,那支笔落入湖中,在湖水里洇开一片墨渍,缓慢地往下沉。 她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第三十五章 玉女心经? 比起湖东的热火朝天,镜湖西面又是另一番悠闲景象。姑娘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结伴徜徉于山水间,只偶尔浮现在眉梢眼角的娇羞能泄露她们的心思,并不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 三位少女远离人群,聚在一株还没有长叶的桃树下闲聊,看起来最年幼那位只有十三四岁,系着绿罗裙,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另一位,娇憨地问道:“马姐姐,莫公子写给你的诗真的有那么好吗?” 被她问的那位姑娘大约十六七岁,正是当嫁之龄,穿了一身桃红的衣裙,头上也簪了枝惟妙惟肖的绢桃花,她长着一张甜甜的心形脸孔,闻言霞飞双颊,埋着头不出声。 另一位姑娘掩口轻笑道:“傻清清,莫公子的诗当然是好的,最好的地方就是它是莫公子写的。” 她与马小姐年龄相仿,却是一身淡黄衫子,连系发的丝绦也是鹅黄色,映着她肤光如雪,娇嫩得像一枝迎春花。 “唐大,你就笑我吧!”马小姐恼羞成怒,抬头横她一眼,咬牙跺脚道:“早晚有我笑你的时候!” “我倒是想。”唐大背倚住那株桃树干,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自己袖子上的花边,懒懒地道:“外头怎么说我你当我不知道?人家嫌我呢,我递过去的诗,怕是人人都避之不及。” “怎么会呢?”清清小姑娘惊讶地道:“唐姐姐这么有才华,我爹以前常说,姐姐若是男儿身,考秀才举人都没问题。” 唐大嘴角勾一勾,似是骄傲又似是自嘲:“能得周学士这一句评语,我也算是没白担这个才女的虚名。” 她沉声道:“诗词歌赋只是小道,八股文章才是大道,因为八股文写得好能入仕途,入仕途才能为天下做一点实事。” “你又来了,”马小姐无奈地叹息一声,摇头道:“你一个女儿家,成天想着做官干什么?这天下的事自有男人去管,跟我们女人有什么相干?” “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唐大侧过头,看着桃树旁边一丛常绿灌木,新长出的叶片是小小圆圆的鲜绿色,与沉郁的旧叶片对比鲜明。她幽幽地道:“想到端朝的未来会交到对面那帮草包手里,我就觉得前途渺茫。人人都说如今是盛世,当年的宋、前朝的明何尝不是盛世?佑康和承乾年间北狄两次犯边,如果不是老睿王爷,指不定局势就坏成什么样。这才几十年前的事,人人就假装忘得干净,成天歌舞升平、锦天绣地……若战事再起,难道指望他们?那些蛮夷真的攻进来,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女人。” “别说了!”马小姐蹙紧一双秀眉,怕冷似的搓了搓双臂,嗔道:“听着怪吓人的。” 唐大笑了笑,不再出声,三人间即刻沉默下来。 清清小姑娘有些忧心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心想找个话题,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撅着小嘴费思量,忽然听到湖对面传来好大一阵喧哗,几乎要把整个园子都闹醒,林梢的鸟儿、水中的鱼儿似乎都被惊动了,好奇地飞到近处、浮出水面。 三位少女同时转头望去,东面湖畔的石亭内走出一名青衿的书生,远远望去看不出他的形貌,只觉得阳光仿佛特别爱他,他的头发上、衣衫的缎面上都反射着明亮却又柔和的光芒。 他转过身,像是看向了这边,虽然明知他看不到,三位少女却都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起来。 那书生扬起手,掷了什么东西进湖中,然后旋身而去。一阵风来,他宽大的衣衫迎风飘飞,他整个人便像是一步步踏在虚空中,电光火石间便隐入草木不见了。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知为何,唐大心里忽然浮现这句佛偈。 “唐大!唐大!”湖西这边却也随着湖东沸腾起来,另一位三人都熟识的姑娘挥舞着右手,左手拎着裙摆飞奔过来,一面跑一面激动万分地嚷嚷:“有人对上了你佚名送过去的上联!” “还有还有……”那姑娘停下来喘了喘,依然兴奋得满面通红,颤声道:“他写了诗、词、曲,每一首都是极好极好的!他、他一个人,把我们和湖东边儿的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 杨无端想:不就是想我露脸嘛,这下露大发了吧? 当时是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刺激,有些冲动,不过她冲动惯了,而且也不爱后悔: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抛下被她刺激傻了的人群,三两步蹿进花木丛,猫低了腰往外溜。 不过她对自己认路的本事太有信心,却没料到留园的设计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走了一阵子,杨无端悲惨地发现--她迷路了。 二月的花草再茂盛也有限,所以她几乎是手足并用地在灌木丛中爬行,一边透过缝隙偷看,确定附近没有人迹,这才敢直起腰。 她拍着手上的浮泥四下打量,逛过园子的各位都有过类似经历,不走正路的话各处风景都差不多,甚至这棵树跟刚才那棵树看起来也像孪生兄弟。 杨无端挣扎了一会儿,承认自己迷路了。 不过迷路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从小到大的军训不是白受的,抬头瞧瞧太阳,方向对了总不会偏差到哪里去。 她折向西边走了一段,忽然听到草丛中传来“悉悉簌簌”的声响,听来倒与她刚才爬来爬去的声音差不多。 她狐疑地转头看,那声音却消失了,风吹草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倒像刚才是她自己的幻觉。 杨无端再往前走两步,那小动物翻滚似的声响也来了,这次她假装没听到,目不斜视地又走出一段,猛回头! 啊哈!果然被她逮住了! 杨无端一眼盯住草丛中可疑的一团,几茎狗尾巴草理直气壮地竖立在名花异草间,风都停了它还摇个没完。 她安步走过去,那团狗尾巴草摇得更厉害,下面居然还长出一双大脚,居然还敢偷偷地往旁边一株桃树后挪。她双手环胸,冷冷地道:“我看到你了,出来!” 摇来摇去的狗尾巴草停住了,那双大脚也不再动,慢慢慢慢地,草堆里探出一个头来。 杨无端差点破功发笑,她有种看无厘头搞笑片的感觉,又有点紧张,像是小时候学唱的英文民谣:十个小印第安人……她咽了口口水,定睛打量那人。 然后她怔了一怔,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停了一拍,这人长得好像--好像杨小康! 杨无端“刷”一声蹲下来,双手捧住那张脸,也不管那人会有怎样的反应,目光一寸寸的在这张脸上探询。 确实有三分相像,那样的眉毛、眼睛、鼻梁,但是没有杨小康那样精致,线条要刚毅许多,毕竟杨小康还只是个孩子。最不像的,是神韵…… 杨小康的漂亮是一种光芒万丈的漂亮,像是高空中的太阳一般夺人眼球,即便在她面前他总是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只要他稍微放松了脸上的表情,她就能感觉到那种因为极至的美而产生的压迫感。 而这个人……这个人长得像他,却没有他那么美,就显得平易近人起来,而且他眉眼间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这倦意并不使他憔悴,却让他看起来柔和而温暖。如果说杨小康像是盛夏的太阳,这个人就像冬天的小火炉。 红泥小火炉,可以在上面坐一壶水等着沏茶,三五知己围炉夜话;也可以在炉上温酒,写信给朋友:晚来天欲雪,来饮一杯无;在最寒冷的夜里,只有一个人,也可以坐在炉旁读书,炉火温暖地映在书卷上,它会陪着你。 杨无端脑子里一个闪念,已经知道这人不是杨小康,因为他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而杨小康就算活到现在,也不超过十五岁。 就算他……活到现在……她将手指一根根从那张脸上挪开,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明知不是真的,依然留恋不舍…… 那人一直很安静地看着她,任由她摆弄,表情温和镇定,待她转过身平复心情,他才轻声道:“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声音也是完全不同的,偏低的声线,醇厚的成熟男性的嗓音。 杨无端背对着他摇了摇头,吸了口气,她抑止住过多的念头,问道:“你为什么躲在草丛里?你是什么人?你……”她蓦地想起来,刚才好像看见这人脑袋上顶着个道髻,奇道: “你是道士?” “啊……我是……我是道士,”那人顿了顿,难为情地道:“贫道除去衣衫在草丛中练功,不料学艺不精,走火入魔,只得多走动来发散经脉内的邪火,没想到惊扰了公子……” 杨无端回过头,什么别的情绪都忘了,又是惊讶又觉得好笑,怎么这世上还真有种功夫是需要脱了衣服躲在野地里练的?《玉女心经》!? 第三十六章 我只想做个好人 杨无端蹲在那草堆前面,看着那个头顶狗尾巴草的年轻道士,他虽然只与杨小康有三分相似,但她每看他一眼,都能感觉到心脏在微微收缩。 她定了定神,好奇地问道:“你练的什么功夫?” 那道士眼睛亮了亮,兴致勃勃地道:“贫道这门功法叫做‘五斗神功’,公子有兴趣学吗?入门很容易的,只需要每天子时对着北斗七星吐纳一刻钟时间,等到外呼吸转入内呼吸,再……” “停停停!”杨无端果断截住他,坚决地道:“我没兴趣。” 开玩笑,每天子时起床,那时候她睡得正香好不好?而且她是最吃不了苦的,从小到大老爹每次军训都整得她叽哇乱叫,所以大学毕业以后连家都不敢回。 那道士像是有点失望,从草堆里伸手出来挠了挠头,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 杨无端有点恍惚地想,如果杨小康长到这样的岁数,应该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她的目光顺着这双手移到他的头上,发现他头发上沾着一片草叶,想也不想便伸手去帮他摘。 她的手指触到那道士的头发,他似乎怔了下,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杨无端也没觉得异样,不但摘掉大片草叶,还轻轻拍掉他头发上的渣滓,又替他把散乱的一缕头发拢到桃木簪后面。 她收回手,那道士依然看着她,杨无端自然而然地又对他笑了笑。 那道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有一双和杨小康长得极相似的眼睛,深刻的双眼皮,睫毛既长且密,但他没有孩子那样大大的瞳仁,他的眼睛只是黑,因为黑而显得幽深。 他用那双眼睛盯着杨无端看了许时,然后也笑起来。 他笑起来却又不像杨小康了,是另一种冰雪初融的好看,那股倦意依然淡淡地渗在他的笑容里。 两个人傻瓜似的对着笑了一阵,那道士笑着道:“贫道跟随公子有一段时间,观公子的神色,心里似有愤懑,人的七情六欲之中以‘怒’最伤身,若是公子信得过贫道,不妨将心事向贫道略诉一二,以消胸中块垒。” “嗯……”杨无端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又转着眼珠子瞧那道士,她对他有一种亲切感,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像杨小康,或许因为他和苏庭嘉一样是道士,再或者,只是因为他无厘头的出场方式。 她笑:“你不需要走动发散了吗?” 那道士狡猾地笑一笑:“贫道已经发散得七七八八了,正好歇息片刻。” 杨无端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明知他说的不是真话,也生不起气来。有什么关系呢,她想,她们根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我本来没有生气的,”她打算席地坐下,又想起例假期间害怕湿气,只好换一个姿势蹲着,伸手揉着发酸的腿,慢慢地道:“虽然我今天并不想来留园,但来都来了,也无谓再闹情绪。” 她今天本想着打混一会儿就溜走,后来看着机会不错,胡乱对个下联写首诗,也就算达成杨瓒的期望了。 “可是后来……看到这群……人,”杨无端强忍住没把“草包”两个字说出来,冷笑道:“这些人大都身具功名,却连如此简单一个上联都对不上,真让我怀疑,他们的功名是怎么来的?就算是真刀真枪考的,难道除了八股文什么都不读,什么都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就是我们的士子,端朝的未来!” “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他们心里只有湖对面的姑娘,美色、权势,或者还有金钱,没有一个人肯睁开眼睛看世界。他们在这个园子里享受春光,却不知道沿江的大堤根本脆弱得不堪一击,农人每天夜里不敢安枕,战战兢兢地害怕洪水一朝淹没他们的家园;他们不知道北狄在边关蠢蠢欲动,我们的大好男儿流血奋战,呈上来的军报却被当成废纸。他们不知道,这美景良辰随时可能变成虚设,只要走错一步,端朝就是下一个宋,下一个明……”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不好意思地道:“或许我太苛刻了,他们还很年轻,难免天真一点。” “那么你呢?”那道士用那只大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地问:“你难道不比他们更年轻?说起来你这样的年纪忧国忧民才让人奇怪吧?” “我?”杨无端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才不是忧国忧民。我只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小时候父亲总骂我是‘妇人之仁’。我害怕见到一切苦难,那会让我不舒服。所以是为我自己,我必须让眼前所见的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她想起大学时候的导师曾经说过:“学法律的人不要去理什么法律尊严法律神圣,那都是放狗屁!你只要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良心,有没有社会责任感?” 要她说,连良心和社会责任感都是太虚无的东西,她其实是一个普通的自私的人,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 “怎么办?”她把脸埋在膝盖上耽了一会儿,闷声闷气地道:“越想越觉得我这气生得好没来由……”只能解释为例假期,所以情绪波动剧烈。 “呃……”那道士搔了搔头发,问道:“现在还生气?” 杨无端摇摇头,双手在地上撑了下,借力站起身。 “谢谢道长,你说得对,心里不舒服讲出来就好了。”她踢了踢蹲太久了酸麻的双腿,笑呵呵地拍了拍那道士的肩膀。 那道士还蹲在那里,藏在一团草中间,头顶着几根狗尾巴草。他抬首道:“公子是今科的举子吧,明天便是会试,考中进士就能做官。贫道虽然没有做过官,却也知道做官是一件两难的事,夹在百姓和朝廷之间,心肠太软可是做不好官的。” ……他仰头看她的样子真像杨小康。 杨无端闭了闭眼,轻轻地道:“我小时候的偶像是吉尔菲艾斯大公,那时候觉得大公真是圣人。可是长大了才知道,大公也是有私心的,如果让他在人民与皇帝陛下之间选择,他再痛苦也会选择皇帝陛下。我庆幸我从未面临这样的选择,也但愿将来不会。” === 杨无端前脚刚离去,看似无人的树丛中立即奔出两名侍从,急慌慌地将那道士从草堆里扒拉出来,服侍他换掉脏兮兮皱巴巴的杏黄袍。 丁新语随在两人身后缓步而出,依然是双手负在背后,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那道士笑眯眯地道:“怎样?” 问的没头没尾,丁新语却似听懂了,淡淡地道:“天真。” 他顿了顿,斜瞟一眼,又道:“王爷何以要委屈自己亲自与她对答?”还装道士,什么“五斗米神功”,亏他想得出来。 那道士,或者该说是端朝除了皇帝之外的第二人--睿王百里顼依然是那副不正经的死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道:“在我小时候,父王曾经教导过我:‘要了解一个人不能通过别人的眼睛,别人的耳朵,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给你最准确的答案。’” 丁新语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道:“那王爷有什么高见?” “你说的呀,她太‘天真’。”一名侍从想取下粘在睿王发间的叶片,手刚伸出来,便被他轻轻挡开。 百里顼自己摘下那片叶子,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笑微微地道:“不过天真有两种,譬如有一条路上布满陷阱、前有强盗,后有猛兽,有人说‘我不怕’,于是去走这条路,这是‘真天真’。但另有一个人,她明知道这些危险,她也知道怕,但她清醒地衡量过,觉得自己有必须走上这条路的理由。这,叫做‘假天真’。” 丁新语皱了皱眉,直接道:“下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睿王随手将那片叶片弹到草丛中,道:“我没什么意思,但是她很有意思,我很想看看她能在官场上走到什么程度。” “王爷……你明知道……她是女人。”丁新语目光灼灼地盯住百里顼道,四年前杨无端还是个孩子,可以瞒住他的双眼,但今天她已经是个女人……男人都是兽,只要时间足够,他们总有一天能扒下猎物的伪装。 “更好。不但有趣,而且安全。”睿王伸了个懒腰,笑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如果手中没有捏住一个人致命的把柄,又岂敢托以腹心?” 他背转身,又道:“当年父王与李逢春结义,又何尝不是如此?” 丁新语不赞同地看着他的背影,李逢春李状元虽是女儿身,却是他一向景仰的士林前辈,哪里是杨无端这样的小丫头能比的。 睿王却已越过这个话题,摸着下巴苦苦思考起别的事。 “我说……”他放弃地摇了摇头,回转身来,满脸疑惑地问道:“‘吉尔菲艾斯大公’是谁?本朝有这位公爵吗?” 第三十七章 会试 元和十一年二月初九,会试当日。 一大早的,位于北郢城东南的贡院街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各地的提学竖起牌子,吆喝着考生们按地域排队等候入场。 江北省与江南省虽然只隔大江一线,文运却大不相同,江南省文风蔚然,这次来参加会试的举子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反观江北省这边,不但只有寥寥十数人,还有几位是三年又三年的老面孔。 两省的队伍相邻,晨间春寒,江南省的提学袁大人披了一件银狐大氅,怀揣着暖炉笑眯眯地过来找江北省的提学孙大人闲话。 “哎呀,”袁提举大惊小怪地道:“为何老兄这边的举子这么少?” 这二人同榜出身,袁大人的名次只比孙大人差一位,故此没事也要刺他几句。孙大人心头恚怒,又不肯让他看出来,淡淡地道:“比不了老兄地方人杰地灵。” “不然。”袁提举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洋洋得意地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咱们学官的职责就是作育英才,江北省一直这个样子,当心别人说老兄你没尽责。” “哦?袁大人的意思是要参我一本?”孙提举脸色变了,心道:这贱人,真是佛都有火! 袁提举故做吃惊状:“老兄误会了,你我同榜出身,哪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过嘛--”他口风一转,又道:“别人可就不一定了,如今世道人浮于事,眼红盯着老兄那个位置的可大有人在。” “你!”孙提举气得浑身发抖,他是老实人,比不了袁提举口齿伶俐,当下就想不顾一切地撕破脸皮发作出来。 “大人,学生来迟了。”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那声音声线偏低,说官话的时候带着南方人特有的一点点拖腔,音色却清凉得像一汪山泉。 孙提举立即被这清凉泉水浇熄了怒火,他旋转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乍瞧去秀致纤巧得像个姑娘。 “杨无端,不,杨解元!”孙提举这一下心花怒放,暗怪自己怎么把她忘了!他绽开满脸笑容,亲切地道:“杨解元怎么站到后面去了,来来来,就待在本官旁边。” “是。”杨无端也笑了笑,朝他行个礼,又向袁提举作个揖,这才乖乖地站在孙提举侧后方。 李提举看到杨无端也是心头大乱,暗恨自己怎么把她忘了!这小子一个人连夺四元,江北省有她一个顶江南省一百个!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生在江南,羡慕嫉妒恨啊…… 他强笑了笑,道:“杨解元脸色不好,莫不是在紧张?” 杨无端神色自若地颔首道:“大人说的是。” 紧张?所有人看她的样子,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跟往常别无不同,半垂着眼睛,睫毛都不闪一下--她会紧张?笑话! 孙提举捋须笑道:“解元之后再是会元,倘若本朝能得一个‘六首’,才是千古难寻的佳话。” 杨无端微微一笑,当仁不让地又向孙提举作个揖,孙提举大乐,什么面子都找回来了,连眼角也不看李提举。 李提举也无心再哈啦,一声不吭地回到江南省队前,来时的嚣张气焰半点不剩。 恰在此时,队伍那头喧哗起来,不知多少个声音不约而同嚷道:“门开了!” === 杨无端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倒地晕过去。 昨天她溜出留园,换了身女装,蒙着脸去药铺抓药,请伙计煎好,立时喝进肚子里。 女性的月经其实是子宫内膜在新陈代谢,杨无端感觉到肚子疼,那说明代谢已经完成,只是血还没来得及排出来。而她给自己开的那副药,就是在一天之内将所有血排尽……可以想象她受了多大的折磨。 不幸之中的万幸,她这是初潮,第一次的量并不多,总算没让因为她失血过多而亡。 这种状况下,她不敢光明正大地回杨家,会试期间京城内的客栈又都人满为患,她只得在外面可怜兮兮地游荡。直到寅时,所有人都睡了,她才换回男装,偷偷翻墙进杨府,回自己的房间小睡了一会儿。 她睡得也很差,怕错过贡院开门,又怕被两个丫鬟发现,几乎每十分钟惊醒一次。卯时的时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推门出去,守在门外的菊蕊和琴儿吓得惊声尖叫,惊醒了全府的人…… 杨无端是逃到贡院来的,这次考得好就算了,若然考不好……杨瓒打板子的手艺怕是不弱于荣国府政二爷。 她发愁这一会儿功夫,江北省的考生已经进入贡院大门。端朝的贡院沿用了前明的建筑,杨无端前世在北京也参观过,墙壁上两行标语,从右到左分别是“明经取士、为国求贤”,数百年沧桑风雨,这八个字却最终流传下来,无论时空如何变幻,它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永恒。 进入大门,在二门前是一条狭窄的甬道,所有考生一个接一个地挤在这里,等着被搜身。 端朝的搜检比之前明已经宽松许多,尤其禁止对考生的身体进行带有侮辱性的搜查行为,宽衣解带可以,但是不能露出皮肤,搜身的兵丁也不能用手接触到考生的皮肤。 杨无端在乡试的时候已经进过一次贡院,会试虽然更严格,但只要不剥光她的衣服,她相信不会出现纰漏。 所以说,有时候人不能太自信。 “啪!”杨无端一个耳光甩到负责搜查她的士兵脸上,响声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立即引起注意,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那士兵看来不过十*岁,一张脸上稚气未脱,被打得愣愣的,捂住脸也不出声。 “什么声音?” “是杨解元……” “解元也不能打人啊!” “杨解元不是这种人,肯定是那当兵的手脚不干净。” “你是说……也难怪,杨解元长得那么像女人……” 考生们窃窃私议,嘤嘤嗡嗡声像无数只苍蝇盘旋在半空,负责搜检的龙门官铁青着脸喝道:“都安静,像什么样子!” 嘤嘤嗡嗡声慢慢地平复下来,龙门官走过来,看了看杨无端,又看了眼那士兵,问道:“怎么回事?” 杨无端面色惨白如纸,光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摇了摇头不答话。那小兵却慢慢地涨红了脸,眼见着红色从脖子上升到额头,一张脸简直鲜红欲滴。 那龙门官若有所晤,多看了杨无端几眼,心中更是了然。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本朝选官样貌也占分数,考生大部分都长得白皙清秀,而当兵的又久不近女色,有耐不住寂寞的,难免讨些手头便宜。大家都是男人,考生大多忍气吞声,没料到这位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那龙门官想明白了,挥挥手,轻描淡写地道:“换个人搜她,你,记一顿军棍。” 那小兵惟惟喏喏,红着脸退到一边儿去,另上来一个老兵代替他搜检。 这老兵果然是熟手,轻手轻脚便将杨无端的衣物翻查清楚,她的考篮是菊蕊早就准备好的,里面放了几枚鸡蛋,老兵也挨个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 好不容易搜完放行,杨无端吁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随着人流准备进二门。 这二门又称“龙门”,取“鲤鱼跃龙门”的吉利意思,进了龙门才是正式的考场。 考生们鱼贯而行,轮到杨无端,她前脚刚迈进门槛,后方又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声浪一层一层递进来,杨无端耳边嗡嗡作响,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只觉得头脑发昏、天旋地转…… 她一把扶住门框,侧方也正好有人从门内挤出来,肩膀和她撞了撞。 两人同时一顿,四目相对,门里出来那人却是丁新语。 杨无端猝不及防,惊得发愣,丁新语百忙之中盯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但目光流转,似有星芒从长睫间漏出来。 他走得极快,绯红的袍子在杨无端眼前闪过,视网膜里留下的影像久久不散。 她转回头,看到丁新语一身鲜亮的五品官服,从乌纱到玉带,胸前想来是白鹇补子,雁翅幞头伸展开来怕有两尺,随着他走动的频率上下摇晃。 杨无端喘了口气,苦中作乐地想:戴着这玩意儿可不能到人多的地方,一转头“横扫千军”,再转头“高山流水”…… 这时候她总算听清了考生们在喊的话:“圣旨到,元和十一年戊庚科副主考——丁新语接旨!” 第三十八章 奇事 丁新语是副主考?杨无端愕然,这么年轻就能当副主考,杨瓒还说他在翰林院熬资历,人家混得不是一般得好。 端朝的制度沿袭前明,在会试中设一正一副两名主考官,十八名同考官。主考官需要皇帝亲自指定,同考官则由翰林院的翰林充任。 科举时代的考官不仅是一个监考和阅卷的角色,被他们录取的考生还将成为他们的“学生”,只要一日为官,就与老师关系密切、互为呼应。 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套近乎和互相利用,进士初入官场,没有背景寸步难行;主考官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也需要更多的支持者。这样郎有情妾有意的情况下,从有科举制度开始,便有了因科考结缘的“师生”。 据说在会试过后为什么要设殿试,一是为了防止考官勾结起来科场舞弊,蒙蔽圣听;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打破百官以师生名义的结党。可惜收效甚微。 作为一个历考弥新的老手,杨无端当然研究过端朝历年来的会试考题和终极boss--皇帝陛下挑选主考官的口味。答案非常之乏善可陈:陛下乐此不疲地执行着轮换制。内阁五位老大人,陛下他老人家便按内阁的排序挨个点主考,数十年风雨不改,除非遇到内阁辅臣换人,皇帝才跟着换人。 就这样一位似乎只懂得执行循环命令的皇帝陛下,这次怎么突然卡壳了?还是说,丁新语将要成为新的内阁辅臣? 内阁辅臣又称为伪相,自从佑康和承乾年间的秦辅之以后,端朝再没有设过丞相,内阁其实行使的便是相权。丁新语虽然不到三十岁,但比起二十三岁便拜相的秦辅之,也算不得太年轻,只要皇帝和内阁五辅臣协商一致,确实可以选他入阁。 杨无端一脑子别人的事,倒把自己的难受给忘了,慢慢地循着人流进入考场,找到贴有她名字的考舍。 北郢不愧是京城,贡院比江北省的贡院条件好太多,杨无端在一长溜号子中看到自己那间,只觉得墙壁干燥、地面平坦、走进去只需要低头无须弯腰,角落里的马桶没有异味……可怜孩子欣慰得差点流下泪来。 她实在是太虚弱了,进了考舍先把床铺好,然后往上一坐,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要等考生都安顿好才会发卷,杨无端坐等了一会儿,昏昏欲睡,为了提精神,便随手在考篮里乱翻。 这一篮子沉甸甸的不少食物,是准备给她吃十天的,杨无端哪管那么多,找到什么往嘴里塞什么。 她吃了几块芝麻糖,甜甜的感觉好受些,翻东西的劲儿更足,竟被她寻到一大坨红糖。 杨无端喜出望外,将裹在铺盖里的一只紫铜小手炉拿出来,打开炉盖看了眼炭火,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又找出一个铁皮碗来,眼巴巴地就等着发卷。 也没等多久,一名同考官和一名监考士兵的组合便开始逐排考舍发卷,考舍的隔板又薄又透,丝毫没有隔音效果,杨无端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气呼气声,甚至还有人大声地嚎哭起来。 有这么难吗?她暗自嘀咕,她的考舍位于同行的末端,要最晚才能拿到考卷,听着这些鬼哭狼嚎,倒让她先忐忑起来。 发卷人终于走到她的号舍前,杨无端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同考官穿着官靴,脚步声较轻,监官士兵却是穿着马靴,脚后跟还带马刺,每走一步都“呛啷”声响,非常有震慑作用。 杨无端“噗”一声笑出来,她突然有在坐牢的错觉,可惜没有一位帅哥舍生忘死来带她越狱。 她埋着头笑得肩头乱颤,直到发卷的两人走到,同考官将卷子抽出来放到案上,出声核对姓名。 “杨无端。” “正是。”她连忙止住笑,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去接考卷。 她趁接考卷的机会看了眼考官身后的监考士兵,一怔,怎么是他?却是那个在搜身时对她不规矩的小兵。 那小兵也认出她来,脸色又飞快涨红,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那同考官等杨无端接过考卷,在手中的册子上画了一个圈,又察看了她的考牌和考舍的标号,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走了不要紧,后头那个别走呀!杨无端眼看那监考的小兵跟着同考官的步子开始巡逻,再等他绕回来又不知道几时,她一急之下,随手在腰里掏出块碎银,“啪”一声扔在那小兵背上。 那小兵倏地回过头来,准确地望定了杨无端的方向,让她有点惊讶,这混账小子像是学过点功夫。那么,她当时打他耳光,他为什么不躲不架? 那小兵看到杨无端,脸红得让杨无端怀疑他的脑袋都快爆掉了。她伸出食指勾了勾,他犹豫了一会儿,偷偷回头看同考官,见他已经转过拐角,这才慢腾腾地朝这边走来。 “你……”他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做什么?” 离近了看,他脸上的五指印还没消褪,杨无端知道自己是下了狠手的。她又掏出一块碎银,连同那只铁皮碗一起递过去,道:“给我打碗清水。” 她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那小兵惊愕地睁大眼,两片嘴唇抖了抖,碰了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不”字。 杨无端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心道:要爆掉了要爆掉了,十、九、八、七、六…… 那小兵的脑袋当然没炸掉,他只是乖乖地接了那只铁皮碗,却没有碰那块碎银。 对面考舍的士子正在愁眉苦脸地阅卷,实在没有思路,只得将卷子颠来倒去横着看竖着看。刚竖起来,一眼瞅见对面杨无端的小动作,这位老实人惊得心头“突突”乱跳,暗道:“这是科场舞弊?难道被我亲眼见着一次科场舞弊?怎么办?我是报呢还是不报呢?” === 相比四面漏风、寒如冰窖的考舍,考官们的办公间可称得上温暖如春,角落里碳盆燃烧着昂贵的银丝碳,一丝儿怪味没有。 “丁大人。”同考官沈艺向上首的丁新语作了个揖,左右看了眼,房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又走近一步,悄声道:“大人可知周学士所犯何事?陛下为什么急着在贡院封门前拿下他?又为何不另派主考,而是只设大人一位主考官?千年以降,这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奇事!” 丁新语斜靠在椅上,手握一卷书似读非读,头也不抬地道:“哦,沈最良不知吗?”最良是沈艺的字。 “下官不知。”沈艺心想,这不废话嘛,知道还问你做啥? “不知便好。”丁新语冷冷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周大人便是前车之鉴。” “是……是!下官不该多话。”沈艺羞惭欲死,他和丁新语是同批选入翰林院,多年同事,以为关系不同才出言打听,没想到被人当面打脸。 他没脸再多待,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辞出去,打起夹棉帘子,正巧丁新语的贴身小厮方图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沈艺理都不理,几乎是疾奔出去。 方图倒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又是个被他家公子削面子的倒霉鬼。 他走进暖融融的室内,环顾一圈,明明能容纳十来人的阔大房间,却只有丁新语一个人孤伶伶地坐着。 方图叹口气,公子的官越做越大,圣眷越来越深,脾气却也一年比一年古怪,同考官们宁愿冒着寒风在外面监考,也不愿意跟公子待在一间房里。 他不敢相劝,只走上去行了个礼,默默地站在侧旁。 丁新语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继续在读那卷书,室内安静得只听到他翻页的细碎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图被暖气熏得眼睛都快要合上了,忽然听到他家公子坚冰碎玉一般的声音:“她怎么样?” 这个“她”是特指一个人,他家公子安排他跟进来,就是因为他学过武艺,方便高来高去监视这个人。 只是这个人……实在是有点古怪,不,是很古怪。方图偷觑了丁新语一眼,虽然与他家公子的古怪方向不同,程度倒不相上下。 丁新语没听到小厮答话,微有点不耐烦,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回公子,”方图被吓醒了,赶忙答道:“那人刚拿到卷子便使银子买通监考士兵,让那士兵给她端了一碗水。然后……然后……” 他又断了下文,丁新语听出了兴趣,出言问道:“然后她做了什么?” 方图昂起头想了想,到现在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他犹犹豫豫地、极之没有自信地道:“她在考舍里煮了一碗糖水蛋……” “糖……水蛋?”丁新语翻页的动作一顿,像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脸上神情茫然。 下一秒,他纵声大笑起来。 “有趣!王爷没说错,这人真是大大的有趣!哈哈,在贡院里煮糖水蛋,真该让沈最良那个俗物听听,这才叫‘千年以降从未有过先例的奇事’!” 他笑起来眉舒目展,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一双星眸里的光华像是活水一般流动,映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方图陪着笑了笑,心里颇有些感慨:他家公子似乎很久没有真正开心的笑过了,就从……四年前宁府大火之后…… 第三十九章 山雨将来风满楼 杨无端被关进贡院考试,吃糖水蛋吃到想吐;同一时间,她的声名随着她在留园的惊艳表现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女人们爱着那些脂粉气息浓腻的雕章美词,上至学士府的小姐,下到花楼里的姑娘,都能心醉神迷地哼几句“榴花照楼如火喷,暑汗难沾白玉人”。男人们则各有所好,有对着“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畅想的;有因为“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心生感悟的,有被“大家皆败军”刺激得拍案而起的……但这些都比不上最后那曲《古轮台·走江边》引起的巨大反响。 这支曲子描绘了一位困守孤城最后自杀殉国的将军,他曾经愤愤不平地问:“满腔愤恨向谁言”,他也曾“使尽残兵血战”,好不容易“跳出重围”,却发现已无力回天,“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国将不国,他还能做什么呢?只得站在鏖战过后的江边遥看“寒涛东卷”,绝望地投水自尽,“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端朝承平日久,朝堂和民间都以歌功颂德、奢侈享乐的风气占主流,但人们也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彻底忘记战争。尤其佑康和承乾年间北狄两次犯边,最严重的一次大军长驱直入打到了北郢城下,城中驻军被老睿王调空,无数贵胃子弟被迫像平民一样上了城头,用血肉之躯阻挡北狄攻城的步伐。等到老睿王回军驱散来敌,城中的青壮已经死伤近半。 不过是数十年前的惨烈往事,当时的幸存者如今尚在壮年,午夜梦回,他们仍然一次次重临当年那个血肉披沥的修罗场,体验着亡国灭种就在一线间的绝望心境……这曲《古轮台·走江边》正是写出了他们的心声,据说连邱老爷子听完都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支曲子甚至不知随着哪阵风悄悄地飘进了皇城内,连端朝最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也会闲闲地问一句:“那位‘使尽残兵血战’的杨无端,是卿的什么人?” 皇帝陛下问这句话的地点是在御书房,又名“宣德楼”,位于皇城西面,紧邻着天子寝宫延福宫,维持这个庞大王朝顺利运转的大部分决策都是在这里完成,并一层层传达下去。 御书房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奢华,皇帝陛下本就不是一个太注重物质享受的人,这只是一间光线充足的阔大房间,四壁刷得雪白,悬着几幅线条清淡的画卷,也并非什么名家手笔。紫檀木的长案上摆着一座江山别景图的和田玉笔架,或许便是这间屋子里最昂贵的东西。 皇帝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大约四十岁出头,一张线条柔润的英俊面孔保养良好,看不到一丝儿皱纹。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丝袍,团领,光着头不戴冠,连头发也只系不绾,从脑后直垂下来。 他问话的对象是御书房里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且仅剩这个人,连陛下的贴身太监、皇宫的总管大太监韩福都被撵出去守门。 这个人一身紫袍,冠带整齐,帽沿下鸦青色的鬓角齐如刀裁,衬着一张冠玉般的脸,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清之意,却是户部侍郎杨瓒。 杨瓒本来坐在御案下首的一张圆凳上,闻言起身,拱手道:“回陛下,此子是臣的族侄。” “嗯。”皇帝点了点头,又随意地挥手道:“坐下,恒生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说都不听,咱们总角相交,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还闹这些虚礼做什么?” 杨瓒面沉如水,既看不出受宠若惊,也没有坚拒,只道:“是。”又默默地坐回原处。 皇帝似乎对他这样的态度已经见惯,不以为意地从长案后方踱出来,沉吟了一会儿,居然亲手捧起一杯茶给杨瓒送过去,道:“新上的贡茶,我记得你喜欢六安。” “谢陛下。”杨瓒双手接过,仍是不卑不亢地道:“陛下忘了,昨日宫中来人,已经赐了新茶给臣。” 皇帝伸手一拍脑门,道:“朕还真忘了,亏得韩福那个老狗自作主张。” “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忘了何足为奇。” “不是小事。”皇帝摇摇头,来回在屋子里兜了两圈,叹道:“朕小时候的朋友就剩下你一个,当年咱们是苦出来的,如今日子好过了,朕恨不得把朕有的好东西都分你一份,你要是没有,朕一个人享用有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份儿上,杨瓒只得二次起立跪下谢恩,皇帝没拦住,又赶忙来扶,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总算都站了起来。 杨瓒站起身,眼角扫过敞开的窗户,刚才似乎有人影一闪,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又想歪了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瞟一眼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这位正殷勤地替他拍着官袍下摆沾上的尘灰,杨大人头疼,很头疼。 就是皇帝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才害得朝中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可是他能怎么样?推开皇帝说“不要”吗? “恒生,”皇帝陛下亲热地叫着,伸手抚平杨瓒衣袍上的一丝褶皱,两个人离得极近,他的声音似乎也因此压得甚低,就算房间里有第三人也不可能听清,“‘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卿确定杨无端是杨族中人,与前明余孽无关?” 仿佛一道霹雳当头劈下,杨瓒如此冷静的人都浑身一颤,倏地抬头直视皇帝,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被他清冷的目光盯住,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脸,干笑道:“锦衣卫来报,天地会最近频繁动作,似有重大图谋……” “臣是问,”杨瓒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他,道:“陛下何以认为杨无端与前明余孽有关?” 皇帝嗫嚅了两下,小声道:“你看她写的这支曲子……” “陛下!”杨瓒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当即第三次跪倒在地,道:“我端朝宏扬文治,从未有过以言论罪,以诗词歌赋断*福之举。士子乃我朝基石,未来之栋梁,望陛下慎言,勿要自毁长城,令天下士林惶恐不可终日。” “恒生你这是干什么!”皇帝连忙又去扶他,这次杨瓒铁了心不起来,皇帝没办法,手足无措地绕着他走了两圈,叹道:“朕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你一向心肠软,朕担心你被人骗。你信得过杨无端当然好,朕也信得过你。还不快起来,地上凉,当心你的寒腿又犯了!” 杨瓒这才谢恩起身,果然已经觉得寒意从双腿向上攀爬,背心全是冷汗。 他看了眼已经恢复言笑自若的皇帝,他太了解这位至尊,知道他对杨无端的疑心并没有消除。 只因为一支曲子?杨瓒垂下眉睫,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 御书房敞开的窗户扑进一阵风,风中湿气甚重,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聚起大团乌云,沉沉地压下来,似乎就挂在皇城的玉宇飞檐之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题外话------ 不好意思更晚了,这章没有小辈的戏份,皇帝嘛,当然要给面子。 第四十章 男儿心 连考十天,窝在小小的考舍里吃喝拉撒睡,每天只有倒马桶时能够出来溜达一圈……这样的日子,杨无端真受够了。 连续十天没洗澡,她睡觉的时候连头发都不敢拆,就怕再也梳不直,起床以后看到枕头上那个深深的印痕,她就愈发觉得头皮刺痒难当。 终于到了贡院开门的日子,三声锣响过后,杨无端长出了一口气,她对面的考生直接哭倒在座位上。 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杨无端挎上变得轻飘飘的考篮,又伸手去够捆扎好的铺盖卷儿,旁边却另伸出一只胳膊来,先拎走她的铺盖。 她回过头,还是这几天跟她打交道的那个小兵,脸上仍然红红的,但总算不再红得像是随时可能炸开。 那小兵不肯把铺盖还她,杨无端只好默默地跟着他出了贡院,一路上注目无数,她也只好当没看到。 前面便是大门口,那小兵终于停住脚,将背上的铺盖卷儿取下来递给她。 杨无端接过来,看着他,她知道他有话说。 那小兵似乎不敢接触她的目光,埋下头在怀里掏摸了半天,又把那只手伸到她面前来,嚅嚅地道:“还你。” 杨无端看到他掌心里是一小块碎银,她想了想,想起这是她当时掷在他背上那块。 这块银子的份量居然不少,约莫两钱,以端朝的物价,足够平民一个月的伙食了。杨无端有点惭愧自己的浪费,主要她自穿越以来没怎么缺过钱。在宁府时宁夫人便按宁郁的月例供给她和杨小康,考中禀生以后府学每个月有补贴,更别提直接发工资的预备公务员举人。 她不缺钱,所以只是道:“不用了,多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你留着吧。” 为了防止舞弊,贡院监考临时调的是北郢城郊西山营的兵,兵饷微薄,这小兵穿着的号褂子打满了补丁,杨无端早就不气他非礼,想着这点银子对他不无小补。 那小兵却大力地摇了摇头,头盔上的缨子都被摇散了,红艳艳地撒了一圈。他走上一步,一把捞住杨无端的手,将那块碎银塞进去,然后转身跑走。 他动作太快,杨无端连反应都来不及,手心中便多了那块银子,并没有金属的凉意,温热的、粘腻的,还沾着他皮肤的触感。 “我……”她听到声音,抬头望去,那小兵远远地大声喊道:“我叫常余!” “常庆有余”吗?真好名字。杨无端笑笑,朝他挥了挥手,心道:祝你人如其名,年年有余,早点娶个漂亮媳妇……呃,男的女的都行…… === 杨无端本来还发愁租不到马车回杨府,谁知道前脚刚出贡院门,杨福那张大白馒头脸就迎了上来。 “七少爷您出来了,七少爷您辛苦了!”就见杨福嘴皮子翻飞,手一挥,两名小厮利落地接过杨无端的考篮和铺盖卷儿,他本人则亲自为杨无端拍抚着身上的灰尘,心疼地道:“瞧把咱七少爷给瘦的,都落形儿了!” 杨无端看到他还挺亲切,感动地道:“难为杨管家想着来接我,我实在是没力气走回去了。” “瞧七少爷说的,何止小人想着您,”杨福眯缝眼笑得都快看不到了,朝身后指了指,道:“老爷可是下了朝就过来等着,亲自接您回府呢!” 杨瓒?杨无端顺着他所指望去,果然是杨府那辆朴实无华的黑色马车,拉车的牡马温驯地低着头,半天不动一下。 杨府的车厢板壁厚实,小小的车窗也被挡住,杨无端撩开车帘,只觉得里头阴暗得什么都看不清,眯了眯眼,才看到杨瓒端坐在角落里阖目养神。 “进来。”杨瓒闭着眼斥道:“探头探脑像什么样子。” 这位二叔实在很有当爹的架式,杨无端缩了缩脑袋,乖乖地爬进来坐到他旁边,看他眉头皱了皱,立刻醒悟他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又连忙挪开。 杨瓒却蓦地睁开眼,伸手抓住她手腕,不高兴地道:“躲什么?二叔是洪水猛兽吗?” 冤枉啊大人,有您这么帅的洪水猛兽吗……杨无端哭笑不得,这不是怕您的洁癖吗…… 好在杨瓒并没有深究,放开她敲了敲了板壁,马车轻轻摇晃了一下,便平稳地向前行驶起来。 车帘一放下,车厢内唯一的光源便只剩下窗户那边露进来的一线阳光,杨无端的眼力渐渐适应,能够看清杨瓒的表情,让她吓一跳的是,他正一直目光复杂地盯着她。 杨无端与杨瓒本人打交道的时日不多,但她能感觉杨瓒对她的关心出自肺腑,在古代宗族社会中,同族里优秀的年轻人失去父母,族长便有教养指导的职责,况且杨瓒自己膝下尤虚,所以两人的关系说是父子也没差多少。 可是,一个“父亲”是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引以为豪的孩子,杨无端做过律师,最擅长察言观色,她能从杨瓒此时的目光中看出估量、警戒、怀疑…… 在她被困贡院的十天里,发生了什么? “二叔,”杨无端转念间便下了决定,杨瓒是聪明人,而且是她这边的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直截了当比什么都好,“二叔对侄儿有什么不满吗?” 杨瓒仍然盯着她,车厢随着马车的行进在微微摇晃,他却坐得稳稳当当,他淡淡地道:“你有什么地方会令我不满吗?” “嗯,”杨无端居然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道:“侄儿年轻识浅,性子鲁莽,给二叔添了不少麻烦,比如那天私自溜出留园,半夜里又翻墙回府……” 她不提还好,一提杨瓒心中疑云更重,截断她道:“你那天跑去了哪里?这么大人连个交代都没有,你二婶找不到你,差点没把留园翻过来!” 去过哪里当然不能说实话,杨无端眨眨眼,小声道:“侄儿去了烟波河……”她说到这里嘎然止住,后面让杨瓒自己去想,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去红灯区还能干什么? “荒唐!”杨瓒果然大怒,喝道:“这要是让御吏知道,你这功名还要不要了?” “侄儿知道厉害,没敢上船!”杨无端连忙摆手道:“只在河边看了看,后来有位姑娘要拉侄儿上去,侄儿就跑了……京城这么大,侄儿实在找不着路,不是故意要耽误到半夜才回家……” 她说“回家”,显见得是真把侍郎府当成了自己的家,杨瓒心中一动,先已原谅了她三分,又看她苦着脸抓耳挠腮的样子,有点好笑,再原谅了她三分。想着她少年冲动,却一直不肯收他送过去的丫头,只顾着埋头苦读,到了京城花花之地一时把握不住也属平常……杨瓒思来想去,心里已经偏向她,冷冷地道:“没出息的东西,留园的千金小姐不要,偏要跑去那等腌臜之地。” 杨无端知道要这位二叔和颜悦色是不可能,不暴怒已经算心情很好,当下只厚着脸皮傻笑,也不再多说,以免多说多错,编漏了谎。 杨瓒打量了杨无端许时,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长得过分秀气,像闺女多过像小子。他心里忽然一阵酸软,若是当初杨穆氏那个孩子保住了,也该有这么大,生得也这么像他……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了一阵,马蹄声“的的”,杨无端这十天提心吊胆怕被人戳穿身份,没睡过一个好觉,渐渐地便犯起困来。 杨瓒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觉得膝盖上沉沉地压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杨无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脑袋枕在他膝上,呼吸声均匀轻细,已经睡熟了。 她睡着的样子恬静乖巧,从额头到下颌的弧线柔和,愈发像个女孩儿,杨瓒注目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摸到一手发油…… 他嫌弃地在杨无端的衣摆上擦了擦,又怒视了片刻,却到底没舍得叫醒她。 这么一个孩子,他是怎都不信会与前朝余孽扯上关系,而皇帝那边语焉不详,他也不信仅仅是因为一支曲子如此儿戏。 到底背后隐藏着什么?杨瓒眉头紧蹙,只觉疑云重重,不得要领。 第四十一章 会试放榜 杨瓒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等待会试放榜的半个月内没有任何大事发生,不,或许有一桩。 在贡院封门前被抓走的原会试主考、大学士周燮经过三法司会审,定下了贪污、怠职、陷害同僚……等数十桩罪行,周燮本人被圣旨恩赐自尽,家产没入官中,族中男丁发至北疆军中效力,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奴。 周燮官拜礼部尚书已逾十年,为内阁五辅相之一,是端朝开国以来因罪下狱的级别最高的官员,天下为之震动。 也有人说,三法司议定的不过是欲加之罪,周相唯一的罪过就是他出身革新派,曾经是老睿王变法的坚定支持者,守旧派秋后算账,有杀错没遗漏。 睿王妃病重,这一代的睿王告假已逾三个月,在此案中缄口不言。 === 三月初,春天的绿意已经染遍了整座北郢城,每场春雨过后,墙角和石板间的野草便长高一截,每条小巷深处的槐花已经开至最盛,风中满是甜甜的槐花香气和令人防不胜防的柳絮。 就在这样的好时光里,礼部放榜了。 在会试的正式榜单张贴出来之前,早就有那等专门吃喜钱的小吏提前收到消息,纠结城中的泼皮组成报喜小队,一个个打扮得五颜六色,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地满城寻着上榜的举子报信。 这一天,城中所有参加了会试的士子都在坐立不安,有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急切,天还没亮便起床,时不时朝大门外张望;有的貌似镇定地与人聊天,却经常答非所问,好在与他交谈那位同样神不守舍,两个人居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讲了半天。 相比之下,户部杨侍郎府的上下人等便显得大气许多,不但主母杨穆氏指挥若定,下人们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不被会试放榜扰乱了节奏。若有新来的仆役稍显紧张,老人们就会鄙夷地斥道:“没出息,府里又不是头一次出贵人,当年咱们老爷可是一甲探花郎出身,什么没见过!” 是啊,探花郎,殿试的一甲第三名,能够与状元、榜眼一起簪花披红地从皇城的正门而出,行走在只有皇帝能踩踏的御街之上,接受万千民众的欢呼和景仰……天下读书人的野望,他们在最美的梦里能想到的最风光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杨无端微微抬起眼睫,偷看了对面的杨瓒一眼,心想,少年探花,俊美无铸,杨瓒当年怕是比状元榜眼都更风光。可是风光过后呢?他是经历了多少才会变成如今的冰封样子?还有丁新语,丁状元何尝不是士林偶像,但她每次见着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像一个官而不是一个人,明明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他还有明朗的笑声…… “啪,”杨瓒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别开脸端起一旁的茶盏啜了一口,淡淡地道:“你输了。” 又输了?杨无端定睛看向棋盘,杨瓒那一字落下,黑子将白子整条大龙截杀,不用数子也能看出她输得彻底。 “本来就是一手臭棋,还走神。”杨瓒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口气里并没有怒意,闲闲地道:“再来。” 还下啊,都输了七局了……杨无端嘴巴发苦,又不敢拒绝,只得老老实实地一颗颗捡棋子。 今天是杨瓒难得休沐的假期,二叔没有趁此机会与二婶来个二人世界,反而将杨无端拎到园子里下起了围棋。 考中禀生以后,别的秀才拿着府学的津贴各地游学,比如张环这样的有钱人干脆连津贴都没来领过,杨无端则不敢那么浪费时间。她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基础差,所以在府学认真学了四年,可以骄傲地说一堂课都没逃过。 府学的课程除了主讲四书五经和八股文,便是“君子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好吧,罗嗦一堆是为了说明,她就没有学过围棋啊啊啊啊! 围棋是易学难精的东西,杨无端也就停留在知道规则的入门阶段,杨瓒则明显是位高手高手高高手,所以她被虐得很惨,真是哭都没地儿哭…… 京城居大不易,侍郎府的后花园比之当初宁府的花园其实大不了多少,他们下棋的地方亦是一座石亭,亭畔有一小池水,水边是一株三色桃花,白的、粉的、红的花瓣同一时间绽放,虽然不符合杨无端的美学,但胜在热闹。 她又分神想了下,留园镜湖旁的桃花应该都开了吧…… “哎呀!”一颗黑子砸在她的脑门儿上弹开,杨无端疼得龇牙裂嘴,捂着头委屈地看过去,杨瓒拈着另一颗棋子,若无其事地道:“还不快捡回来?” 呜呜呜,二叔是坏人!杨无端敢怒不敢言地出了石亭,猫着腰在花木草丛中扒拉,就差没有“喵喵”地叫两声了。 那么一颗小小的黑玉棋子儿,能找回来的机率太低,不过对着二叔更可怕,杨无端觉得能耽误一会儿是一会儿。为了装得卖力一些,她也不管什么形象,撩起青衫下摆扎在腰带上,四肢着地钻进了一丛芍药花里。 杨瓒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先还只是微笑,渐渐地越笑越厉害,等杨无端真的开始边爬边“喵喵”乱叫,他笑得浑身发软,手里的棋子儿直接撒了一地。 “别跟那儿闹了,像什么样子!”他强忍住笑,板起脸道:“不用你下棋了,回来。” 杨无端大大地松了口气,暗中得意地一笑,她摸索出一整套对付这位二叔的办法,中心思想就是:装傻逗乐。杨瓒的坏脾气和冷性子大约是常年心理负担太重造成的,没事儿逗他乐一乐,他开心了她的日子才能好过。 她笑嘻嘻地跑回亭子里坐着,刚在花丛中钻进钻出,头发乱蓬蓬的,脸侧还沾着一点粉色的桃花瓣,映着她腻白的皮肤,倒像是羊肌玉盘上的一抹调色,杨瓒瞧得怔了一怔。 他埋头喝茶,将这一瞬间的怔愣掩饰过去,慢条斯理地道:“还有心情胡闹,看来你对会试的名次很有信心。” 直接说名次,根本不考虑她不上榜的可能性,杨无端微笑,轻松地道:“二叔对侄儿也没少信心。” 被她说中心事,杨瓒干咳了一声,瞪着她又道:“今次若考不中会元,在殿试前就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准去。” “还来?”杨无端愁眉苦脸地道:“二叔,我都跟家里宅半个月了,京城长什么样我到今天还没好好逛过呢!放宽到前三名?” “不行。”杨瓒断然拒绝,又拿那种让杨无端暗自警惕的复杂目光审视她,冷冷地道:“等中了进士,有你逛的时候。” 他的表情恢复冷淡,杨无端不敢再多说,只在心里奇怪:杨瓒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她关在家里? === 户部管着天下钱粮,从古至今做什么事都要钱,所以户部衙门在六部中最为繁忙,杨瓒虽然放假,上门来拜访的人却络绎不绝。丫鬟来园子里请了几回,似乎这次的客人推脱不掉,杨瓒只得更衣到前院见客。 杨瓒走后,杨无端一个人愈发无聊,杨府的这个小园子她足足逛了半个月,可以说每个犄角旮旯都熟悉,实在没有再赏玩的兴致。 可是又没有其它事可做……太阳慢吞吞地在东边爬啊爬,这一天还很长很长,她却已经无聊得想回房睡觉了。 她趴在冰凉的围棋盘上,用指尖写了两个字:会元。 哪有那么容易的,她苦笑,地区的高考状元和全国的高考状元是两回事,她再有自信也不敢保证自己能脱颖而出,何况是第一名。 她叹了口气,她不表现出来不代表她没有压力,怕三年后再考被识破身份的压力,怕被张环这样的对头嘲笑的压力,怕远在他方的宁郁担忧的压力,怕杨瓒失望的压力……这些压力沉得她的肩膀都快挺不直了。 挺不直也得拼命挺着,她想,这还只是刚开始,以后当官压力只会更大,或许她也会变成丁新语或者杨瓒那样的冰心人…… “哎哟!”杨无端正想得出神,又是一颗小石子儿砸到她脑门上,好死不死是同一个地方,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又气又急地:“没完了啊,我又做错什么了?” 眼前却没有杨瓒的身影,她眨了眨挂着泪珠的睫毛,愕然转头四顾,石亭中、水池边、桃树下……整个园子里除了她并没有旁人。 “咻!”破空声响,又一颗小石子照准了飞过来,这次杨无端疾闪,总算险之又险地避过。 她循着石子飞行的轨道转身走了几步,却是花园一人多高的围墙根下,墙头上露出一棵老槐树的半边挂满槐花的树冠。 她站定了盯着那棵槐树看,果然,树冠很快剧烈地颤动起来,细碎的槐花瓣像下雪似地扑撒,落了她满头满脸。 树冠里探出一张熟悉的脸,兴高采烈地冲她使劲挥手:“杨兄弟!好久不见!” “哎呀 ̄”杨无端眯了眯眼,双手抱在胸前,慢吞吞地道:“这不是雕兄吗?” 第四十二章 烟波湖 槐树的老枝嫩叶间露出来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焦糖色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颜色更深了一层,依然随时随地都活力十足,两只发亮的眼睛里写满跃跃欲试……这样带着手指勾一勾就会摇尾巴属性的少年,不是邱亮是谁? 从进京的长途马车上相遇分手以后,杨无端没想过还能见到邱亮,她这几年有意无意地也结识了不少有意思的朋友,但江湖浩瀚,每个人的人生里似乎都有那么些不得已的必须去奔赴的未来,所以常是萍水相逢又各奔东西,邱亮竟然是头一个没有忘记她的。 她有点高兴,又有点头疼,是真的头疼,死小子乱丢什么石子儿! “我不姓刁,我姓邱,”邱亮抱着一根粗大的槐树枝子上下晃荡,苦着脸地道:“杨兄弟你忘了我了?” “废话,”杨无端仿佛看到他身后的尾巴沮丧地耷拉下来,翻了个白眼,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邱亮。”她心道:谁叫你要管我叫“杨兄弟”,我就得叫你“雕兄”。 “那就好!”邱亮简单地又开心起来,一咧嘴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让杨无端看得暗恨,头更疼了……咝…… “都怪我家老头儿把我关起来,不然我早就来找你玩儿了。”邱亮抱怨道:“杨兄弟,我太惨了,被锁在一个巴掌大的院子里,什么都没得玩儿,只好数蚂蚁打发时间。足足数了半个月啊,害得我做梦都是一堆蚂蚁爬来爬去!”他打了个寒颤,显然那样的梦境并不美好。 原来他也被家里大人关了起来,杨无顿起知己之感,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做了什么才让你家老头儿放过你?” 邱亮使劲摇了摇头,因为用力太大,那根槐树枝子往下沉了沉,一嘟噜槐花骨朵泼雨价撒下来,全淋在杨无端头上。 “我家老头儿才没那么轻易放过我,”邱亮欢快地道:“我是逃出来的!” 好吧,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她不能模仿这一举动,虽然听起来很诱人,非常诱人……杨无端默默地抖了抖,像小动物抖落皮毛上的水珠,她抖落了一身槐花骨朵。 邱亮没有发觉她的失望,他骑着那根枝子忽上忽下玩起了荡秋千,脸也在墙头忽隐忽现,叫道:“杨兄弟,我好不容易出来了,咱们出去玩儿吧。” “你是出来了,我还没出来呢。”杨无端失魂落魄地道,“再这样下去,我也只能数蚂蚁了……” 邱亮没有听到她的话,那根槐树枝子再次把他弹到高处,他吹出一声响亮袅绕的口哨,兴致勃勃地建议道:“咱们一起去逛烟波湖!” 烟波湖?杨无端眼前一亮,等等,她上次编来骗杨瓒的谎言就是去了烟波湖,但事实上她对烟波湖上的花舫一无所知,这可不好,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她应该尽快补上这个漏洞,将谎言被戳穿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杨无端呻吟一声,蹲下身惭愧地捂住脸,对自己道:“你承认吧,你只是找借口想遛出去,你闷得快疯了!” 她反省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耐心地等到邱亮骑着那根槐树枝弹了上来。 她道:“雕兄,拉我一把。” === 北郢城西的烟波湖是大江绕城而过形成的一湾湖水,湖面开阔平静,即使在大风天气也少见浪头。 但这湖有一桩奇处,即不论一年四季、何种天气,刮风下雨落雪大太阳,湖面上都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将湖心的景象遮掩得疑幻疑真,便似雾里看花,别有一番神秘的美感。 也不知是前代哪位大才先发了雅兴,形容在湖中行船如同漫步云端,导致各位文人雅士争着抢着要来感受,似乎没在烟波湖上坐过一回船就被潮流抛在了后头。而有这帮“才子”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佳人”,几代经营下来,烟波湖上的画舫堪称京城一景,烟波湖也就成了声名遐迩的……红灯区。 杨无端的头还在疼。她揉着被杨瓒的棋子儿掷过又被邱亮的石子儿丢过的脑门儿,愤愤不平地想:我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来*!?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即使是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不,或许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杨无端想,这个问题估计到她进棺材的时候也不见得有答案。 总之,事实上,她来了,屁颠屁颠地跟在邱亮小盆友后头,穿行了大半个北郢城,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吸着吸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烟波湖畔。 放眼望去,烟波湖非常大,比之留园的镜湖简直是十倍乃至二十倍的面积差,她根本看不到湖的边界……好吧,或许也有雾气的影响。 她和邱亮站着的湖畔算不上热闹的区域,但仍是有一些小小的茶寮,挂着迎风招展的布招子,旁边还有一串串漂亮的灯笼,当然是红色,在白天并没有点亮,但可以想象夜晚湖畔红灯一线的盛况。 沿着一个不算陡的斜坡往下,可以看到简陋的码头,几乎就只是一个拴桩,一艘带蓬的尖头小船泊在旁边,船头坐着一位荆钗布裙的船娘。 “我打听过,”杨无端正在观察,邱亮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道:“画舫白天都不靠岸,客人只能由她们送上去。” 他的下巴往前送了送,朝向那位看起来非常良家的船娘。 杨无端多看了几眼,那船娘似乎发觉了,抬头瞧向这边,见是两位俊俏的小公子,眼睛亮了亮,大大方方地一人送了个媚眼。 邱亮从头到脚审视了她一番,公正地评价道:“杨兄弟,这姑娘还没你好看。” “废话。”杨无端瞪他一眼,内心激烈地挣扎着: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她甚至幻想了一朵花出来一片一片地数着它的花瓣,单数去双数不去…… “别去了。”邱亮挑剔地道:“万一她带我们去的舫上都是庸脂俗粉,我倒也罢了,杨兄弟你就太亏了。”他口风一转,无限期望地道:“咱们去那边看看,换个漂亮的。” 他转身想走,被杨无端一把扯住。 “雕兄,”她严肃地盯着他,慎重地问道:“你数了这么久蚂蚁,有多少只?” “啊?” “多少?” “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七……”邱亮对她的问题完全摸不着头脑,呆呆地道:“后来下雨了,它们跑乱了队形,我就数不下去……” 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七!杨无端重重地点了点头,单数! 她撩起长衫下摆,带头朝那船娘走去。 === 同一时间,一艘画舫从杨无端她们站立的码头近处、极近处轻悄地滑过,水波温柔地包围着船体,任由它撕开自己,却强忍住不发出痛楚的呻吟。 画舫共分两层,上层的窗户很大,极适合在有月亮的夜里推窗望月,或者在白天的时候隔着缥缈轻雾远眺红尘人间。 一位年轻人正站在窗后,似乎看到了感兴趣的景观,目光牢牢地定在一个点上,画舫行驶的速度并不慢,他转过头,依然不舍得移开视线。 身后的舱门被拉开,来人躬身道:“殿……公子,客人到了。” “嗯。”年轻人平静地应了一声。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他伸出一只玉雕般的手扣了扣窗框,手背的肌肤简直白到半透明,指节修长、线条完美,只是这样一只手,便美得不像人类的血肉之躯,而更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没有丝毫欢悦,那是冰冷的、残忍的,充满了他自己才知道有多深的恨意。 他又柔软地叹息,便如同在情人耳边甜言蜜语一般,款款深情地道:“你终于来了。” 第四十三章 勾引游人醉赏 上了船才知道,为什么烟波湖上的画舫只用船娘拉客。 那船娘立在船头摇桨,每一下使力,浑身上下的线条都紧绷扭曲,愈发显得乳浪臀尖、纤腰一搦,三分姿色倒出了七分魅惑。 杨无端摇了摇头,虽不齿于男人的恶趣味,却也不至于深恶痛绝,毕竟,前世的她也是热爱观看男子跳水运动的…… 每艘画舫都有专属的船娘,两人也不知这位船娘会将他们拉到哪艘船上,这种未知而期待的过程或许也是一种乐趣。 杨无端有些无聊地坐在小小的船篷里,看着邱亮和那船娘搭话,那小子自来熟的本事老女老少通用,一会儿功夫就让那船娘娇笑连连,改口唤他“小官人”。 小船驶进烟波湖的雾气中,三米以后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杨无端伸手拨动湖水,一层层清澈的水波安静地漾进雾气深处。她发现这个湖还有一桩特性:非常的“静”。如果说静湖的静是形容水面,烟波湖的静则是全方位的,雾气似乎兼具吸音的功用,此时此刻,杨无端只听得到船娘的木桨划破水面的“唉乃”声,使她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偌大的烟波湖上只有她们这一只小船在行驶。 这种错觉很快被打破,前方的雾气深处传来丝竹声,随着小船地行进越来越明晰,杨无端张目望去,影影绰绰也能看清一艘两层高的画舫。那船娘朝邱亮俯下身,饱满的胸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在他右臂上蹭了蹭,腻声道:“小官人,奴家将二位送到了,官人莫要见着姐姐们比奴家貌美,便忘了奴家 ̄” “不会不会!”邱亮那小子嘴上答应着她,眼睛却溜溜地直往画舫上瞧,一脸恨不得甩脱她飞上去的表情。 男人……杨无端暗叹口气。 小船再驶进一些,已能看清画艇的全貌,与杨无端想象中小巧精致的画舫不同,两层足有十几米高,简直是庞然大物。 她坐在低矮的小船里仰头上望,那画舫的船舷又平又低,仅高出水面尺许,乍看去仿佛漂浮在水面的二层小楼,还是江南富家小姐绣楼的样式。朱红的廊柱、雕栏画栋六角飞檐,为了观景方便,四面都没有门,而是悬着细细的湘妃竹帘。 二层大约是雅间,相比之下要封闭许多,只有两扇落地长窗,窗外是观景台。 船娘依依不舍地摇着小船靠住画舫,亮起嗓子叫了一声:“有客到!” 竹帘轻响,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先伸出来,掀开泪痕斑斑的湘妃竹帘,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少女脸孔。 杨无端微微一怔,她以为出来迎客的会是半老徐娘的老鸨,没想到是这样一位清秀少女,看来也不过十五六岁,长得也并不艳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左眼下方的一颗泪痣。 邱亮不等小船停稳,一个箭步就蹿上了画舫,紧贴在那少女身旁,惊得她往后退了一步,湘妃竹帘摔下来,差点打到邱亮的鼻子。 “姑娘!”他丝毫不关注自己,急急地撩高了竹帘钻进去,叫道:“姑娘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竹帘在他进去以后又放了下来,在静谧的空气中微微地前后摇晃着,里面断断续续传来邱亮低声下气讨好那少女的说话声。 杨无端瞥了一眼那船娘,她依然强笑着,眼睛里却渐渐泛起一层泪雾来,低下头使劲地眨了眨,又抬头对她笑道:“公子,请移步上船。” 杨无端点点头,掏出小串铜钱来递给她,那船娘先是一惊,继而真心地笑出来,冲她飞了个媚眼,嗲嗲地道:“谢公子赏 ̄” 上了画舫,杨无端望着那船娘喜滋滋地摇着小船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她满意地笑了笑,心道:这才对,男人算什么,这世上有的是比男人重要的东西。 她轻松地哼了一段不知什么调子,抽出腰间的折扇打起了帘子。 === 画舫分成了几个隔间,大约是为了方便多招待几拨客人,但娱乐业的高峰期永远在夜晚,现在青天白日头底下,四周静悄悄的,刚才那阵若有似无的丝竹声也彻底消失了,整艘画舫上仿佛只有杨无端和邱亮两名客人。 那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的衫子--又一个误区,并不是所有老鸨都裹着绫罗绸缎戴着粗如手指的黄金链--她的黑发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坠在肩后,从背面看愈显得清秀绝伦。 杨无端侧目睨了邱亮一眼,那小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那少女原来是赤着一双白莲般的小脚,右边脚踝上还套着两只银环。 “咳,”杨无端干咳一声,展开折扇挡在邱亮眼前,后者愣呆呆地朝她望来,被她狠瞪了一眼。 端朝民风虽说不如前朝保守,却也有限,理论上女子裸足和裸露私处没什么两样,良家女子的赤足被男人看了,意味着这女子再算不得清白之躯,只有嫁给他或者谁都不嫁两样选择。 杨无端心里又叹了一声,现在她能肯定,这位看起来清纯得不得了的少女果然是风月中人。 邱亮禀性还算纯良,被杨无端瞪一眼,焦糖色的脸庞瞬间变成了猪肝色,眯缝着眼睛看天看左看右,再不敢往下看。 杨无端这才收拢折扇,在掌心中拍了拍。 这一拍,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前方忽然响起繁复明亮的音乐,像是数种乐曲同时演奏,能分辨出来的便有琴音、筝音、箫音、琵琶音…… 然后有个女声细细地唱道:“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 杨无端刹时间惊得顿住了脚,怎么唱的是她的曲子? ------题外话------ 抱歉更晚了,守着sherlock看得太忘我了…… 第四十四章 粉丝疯狂 杨无端刚一停步,前头领路的少女就发觉了,回首抿唇一笑,柔声道:“杨公子请移玉步,我们姐妹盼你盼得久了!” 与她清秀到清淡的容貌不同,她笑的时候极之妩媚,灵活之极的眼瞳在人面上溜溜一转,便勾得你心痒痒。 当然,你首先得是个男人。 作为一个性取向应该正常的女人,杨无端镇定自若,顺便右臂一拐,狠狠地给了旁边流口水的邱亮一肘子。 “姑娘认识我?”杨无端“唰”一声甩开折扇,在胸前虚晃了两下,风度翩翩地道:“请恕在下眼拙,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姑娘。” 那少女撩起一缕发丝在指头上绕了绕,调皮地道:“公子再想想,二月初八,留园门外……” “啊!”杨无端折扇在掌心一拍,她记性好,那少女提醒一下便想起来了:她和杨穆氏一起到留园,杨穆氏与相熟的贵妇寒暄,她在旁边无聊地东张西望,被一个小丫头以为她偷窥,瞪了她一眼。 “原来是你。”杨无端恍然道,“你和你家姑娘也是留园的客人?”不对,留园请的是门当户对的公子小姐,妓女去干什么? 那少女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扮了个极之可爱的鬼脸,道:“可不就是我,我家姑娘本是应邀为睿王妃弹琴解闷的,可惜睿王妃身子不适,一直没叫我们进去。我们就在外头看那些小姐公子们耍花腔,没成想看到了你。我家姑娘后来骂我呢,说我得罪了文曲星君,下辈子还要受苦……” “哗啦”一声,走廊尽头那扇竹帘被掀起,一位红衣女子莲步姗姗地走出来,一边笑骂道:“多嘴多舌的臭丫头,又在背后编排我什么?” 她一开腔,杨无端便认出正是刚才唱曲的那把女声,她前世非常复古地热爱昆曲,《桃花扇》里的名段被无数名角反复吟唱,这女子在没有前人可以借鉴的基础上自行揣摩,居然也唱得似模似样,倒让她有几分佩服。 杨无端不歧视妓女,同样也没必要喜欢她们,但她欣赏任何行业的专业人士。 那红衣女子向她裣衽行礼,杨无端颔首回礼,在她抬起脸以后,旁边邱亮发出响亮的抽气声,杨无端淡定地又补了一个肘锤。 这位红衣佳人当然是美女,即使杨无端以同为女性的不客观目光去挑刺儿,仍然不得不承认她很美,且是难得的能把红色这么俗气的颜色穿得超凡脱俗的美女。她大约有十*岁,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恣意美好的时分。 柳眉杏眼,琼鼻樱唇,瓜子脸白皮肤,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儿瑕疵的美貌。不过也正因为这种符合量化标准的完美,使杨无端有一种见到后世“韩国制造”的错觉,还不如那小丫头令她印象深刻。 所以她并没有露出万众期待的惊艳神情,只是把玩着她的折扇,平静地问:“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那红衣女子脸上掠过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再度深深地福下去,莺声燕语地道:“奴家李香君,见过杨公子。” “李香君?”杨无端大惊,幸得没在喝水,这口水能呛死她,“你叫李香君?” 别以为她的反应算夸张,邱亮直接双脚离地蹦起来,惊得舌头都打了结:“你、你是香君姑娘?北郢第一的香君姑娘?” 白衣少女掩嘴偷笑,不知是不是在嘲笑两人大惊小怪,红衣女子横她一眼,柔和宛转地道:“奴家正是李香君,区区虚名贻笑大方,当不得真的。” 北郢第一名妓?好大的名头。杨无端被邱亮这么一惊一乍,倒回复过来,反正这个古怪的平行世界总是给她够多惊喜。 李香君都出现了,候方域还会远吗? === 在留园里杨无端大展神威,将《桃花扇》里的名曲弄了几支出来,她是作好了扬名的准备,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名头先在风月场中如雷贯耳。 李香君和丫鬟岚儿将两人领进画舫里最大的隔间,隔间内坐了十来位各有千秋的美貌女子,邱亮看得目不暇接,杨无端也在心里赞叹,二人没美完呢,这些女人便像饿狼看到肥羊,甚至等不及行礼厮见就眼冒绿光地扑上来! 这个环住杨无端的脖子说:“杨公子,我是绿莺,来嘛,来听我唱一曲你的《懒画眉》。” 那个勾着杨无端的右臂直往怀里拖,腻搭搭地道:“杨公子,奴家是云儿,奴家做梦都想要您的一支曲儿,您就从了我吧 ̄” 更有人牵住她的袖子娇羞无限地道:“杨公子,奴家没有奢望,但求春风一度……” “怎么回事?” 旁边的邱亮被彻底无视,他瞪着应接不暇的杨无端,嫉妒地道:“杨兄弟,你可真受欢迎……”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他沮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杨无端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她和邱亮都被关得太久,错过了城中的热门新闻,也就不知道她已经凭借那几支曲子成为新一代的才子偶像,未来的柳三变、秦少游。且由于她年纪尚幼,姿容绝世,还有一个连中四元的噱头,众人更看好她的前途比那二位脂粉丛中的英雄、仕途上的输家要光明得多。 年少、俊美、才高,无不是妓女想要出名或者从良的最佳选择! “放开杨公子!你们还记得答应了我家姑娘什么?”李香君主仆无措地站在外围,岚儿气鼓鼓地跳脚道:“你们说了不会骚扰杨公子,我家姑娘才让你们过来!” 有人反唇相讥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岚儿妹妹,好事儿也不能都让你家姑娘霸占了,杨公子初来乍到,又没有指定要见你家姑娘,凭什么大伙儿就不能跟她亲近亲近?” 巴在杨无端身上的几个女人立即出声附和,看来李香君的名头给她招来不少嫉妒,都指望杀她的威风,故意闹得更欢。 不对!杨无端这时候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上了什么当,那个船娘绝不是随意将她拉到某艘画舫上的,她早就认出了杨无端,然后不知用何种方法通知了她的这群……粉丝,让她们聚在一块儿、张好了网等她送上门。 她回想那船娘梨花带雨的小样儿,演得可真像,枉她自负聪明,被人骗了还倒给人钱! 杨无端绝望地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掉进了融化的橡皮泥里的蚂蚁,四面八方全是温热柔软的*,浓郁的脂粉香气和看不见的微小颗粒充满了她的鼻腔,让她呼吸困难,还痒痒…… “啊、啊、啊--啊欠!”她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同一时间,外面有个声音道:“有人在吗?我要见清清姑娘。” 第四十五章 黑幕啊黑幕 “原来是你。” 杨府的会客厅内,当来人掀开风帽,露出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孔,杨瓒眼不眨地喝了口茶,道:“坐。” 不等他出言吩咐,杨福乖觉地将所有下人都遣了出去,自己也和客人带来的小厮一起出了厅堂,轻悄地掩上门,默契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守在门边。 来客果然依言坐下,甚至自在地翘起了腿。他散着一头乌黑光亮的头发,只在额头上勒了条玉带,身上穿一件丝绸常服,领口和袖边的刺绣花纹精致繁复,衬着他难得一见的轻松神情,颇有当年烟波湖上风靡万千佳人的少年状元的影子。 当杨无端得知杨瓒年仅二十二岁就高中探花的时候,曾经试图想象少年探花的风光过去,杨瓒此刻看着丁新语,也在回思着当年初初高中的年轻状元郎。 丁新语任由他看着,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先深深地吸口气嗅闻茶香,又揭开看了看茶汤的颜色,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道:“这是南边儿新贡进宫的六安?杨大人圣眷非常啊。” 杨瓒没理他,又啜饮了口茶,放下茶盏,骨节修长的清瘦手指在几上敲了敲,道:“丁侍讲,你是今科会试主考,我家中住着举子,当此嫌疑之时,你乔装改扮而来,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道喜。”丁新语顺口接道,懒洋洋地笑了笑,“恭贺贵府杨小公子拿下五魁,荣膺本届会元。” 杨瓒眉毛都不动一根,似乎不管杨无端连中五元还是会试考第一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继续敲着花梨木的小几,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响,平静道:“你选了她?” “确切地说……”丁新语向后仰了仰,盯住杨瓒的眼睛道:“是睿王选了她。” 就这么一句,八风不动的杨瓒却瞬间被激怒了,他改敲为击,“啪”一声重重地砸在那可怜的茶几上,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无耻!” “好说。”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丁新语极有风度地欠了欠身,道:“杨大人也不是第一天为官。” “你还知道你是官?”杨瓒清峻的面孔上寒霜笼罩,冷冷地道:“为官之道,本该上承天心、为陛下分忧;下顾民意,为生民谋福祉。而不是像你们一样,陷入党争不可自拔。” 丁新语长眉一扬--他的一双眉生得极好,浓黑而锋利,便如同一对打磨得锃亮的箭--他扬了扬眉,忽然便笑起来。 他笑得很大声,很肆无忌惮,或许比不了之前贡院里那次笑得真心,却更为酣畅淋漓。仿佛脱掉那身官服,深藏在某处的那个恣意放达的丁新语便活了转来。 笑声传了出去,厅外的杨福和丁新语的小厮织文不禁对视一眼,又同时若无其事地转开。 “杨大人,”丁新语笑道:“原来不止你那小侄子天真,你也这么天真。” “放肆。”杨瓒冷淡地道:“丁新语,莫要不穿官袍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官的品级可是高过你。” “杨大人,”丁新语收敛笑意,一双眼眸冷若寒星,望定了杨瓒道:“你这么天真的人物,若没有陛下撑腰,是不可能在官场上平平安安地走到现在,想来你自己心中也有数。可惜我不是你,你教我做‘官’,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做官,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若是不争,周学士的今天也就是我的明天。” 他这番话胆大妄为之极,杨瓒却一反先前的激动,沉默地听了。半晌,他淡淡地道:“这个人情算我欠你们的,我不管你们革新党和守旧派之间想闹什么,别把杨无端扯进来。” “放心。”丁新语斜倚在椅上,拿右臂支住头,黑长的直发从身侧垂了下来,他有些傲然地笑了笑,道:“还轮不到她。” === 那声音娇嫩得像一片掐得出水的新叶,连李香君的嗓子都被比下去了,所以隔间里全部的人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来人是一名穿着白衫子的美貌少年,但在场的女人都是看人的老手,一眼便认出她是女扮男装,就连杨无端这位同类也颇有不忍卒睹之感--这扮得也太不专业了吧! 耳朵眼没塞,胸没填平,腰肢太细,肩膀太溜,那身男装起码大了两个号!再细瞧,这姑娘甚至脸都没洗,还留着脸上的水粉和唇上的胭脂!天! 乘着众女被引走注意力,杨无端飞快地挣脱出来,迎着那姑娘拱了拱道:“这位……兄台,请问有何贵干?” 那男装女子闪了她一眼,杨无端注意到她目光中瞬间变幻了好几种情绪,先是“了悟”,然后“鄙夷”、“羞怒”,最后却便成了“踌躇”……这姑娘认识她,杨无端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无奈地想,怎么她在杨府坐了半个月牢,外面却人人都认识她? “来窑子里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嫖了!”那女扮男装的少女故作粗豪地道,可惜由她娇嫩的嗓子说这等粗话愈显得不协调,她自己大概也发觉了,窘迫地干咳了两声,又道:“码头上的船娘说清清姑娘在你们这艘朗月坊上,叫她出来见我。” 她话说得难听,有当着和尚骂秃驴的嫌疑,一众女子脸上的神色都变了变,岚儿当即就想发作,被李香君拦了下来。杨无端微有点奇怪,邱亮那小子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揎起袖子护花,斜瞥一眼,却见他盯着那男装女子痴看,口水都快淌下来了。 杨无端翻个白眼,看来这小子怜香惜玉的情怀与性别无关,只和美貌等级有关。 “这位‘小公子’,”李香君不愧是北郢名妓,不卑不亢的说话几乎让人听不出嘲讽之意,“朗月舫上并没有叫清清的姑娘,烟波湖上倒是有,且不只一位,请问您到底要找到的是哪位?” 那男装女子被李香君完美的容貌惊住了,呆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地道:“我不管,那船娘说清清就在你们船上,她姓周,你叫她出来,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李香君似被她蛮横气乐了,她涵养甚好,也不再理她,向杨无端福了一福,道:“本想与杨公子浅论词曲之道,看来今天不是时候。香君先行告退,若公子改日有暇,香君必备清茗一盏,恭候公子大驾。” 岚儿也跟着施礼道:“今日会试放榜,奴婢祝公子前程似锦、官途亨通。” 两主仆又对着邱亮也福了福,邱亮连忙还礼,恋恋不舍地目送二人行至门前,岚儿打起竹帘,瞪了旁边的男装女子一眼,又狠狠地摔下帘子。 杨无端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暗道不好,偷摸地环视室内,果然其他女子眼光中期盼之色更浓,不知多少双美目眼巴巴地瞧着她,随时可能再扑上来! “兄台!”杨无端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男装女子的手,语不加点地道:“香君姑娘说这船上没有你要找的周清清就是没有我们到别处找我帮你找肯定能找到事不宜迟快走快走!” 也不管那姑娘什么反应了,她扯着她就钻出了隔间,一边向后招手让邱亮自己跟上,一边急匆匆穿过走廊。 回到他们登上画舫的入口,果然旁边泊有送客人上岸的小船,船上还是刚才那位船娘,一脸笑意盈盈,抛媚眼的方式都不变化一下。 杨无端没空找她晦气,扯着那男装的姑娘登上船,一迭声催促道:“快开船!” “哎!”船娘清脆地应道,摇起木桨从画舫旁边漾开,邱亮差点一脚踏空,在半空中硬生生侧身旋了半圈,衣袂飘飞,总算平安落到船上。 “雕兄好样的!”杨无端见众女没有跟着追出,彻底放松下来,出言赞道:“难度系数虽然低点,完成的很漂亮!” 邱亮明显不懂她说什么,但这小子有个好处,从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很容易满足,当即傻呵呵地乐起来。 “啪!” 看来杨瓒是对的,杨无端最近都不宜出行,这才刚高兴了不到一分钟,又有不幸降临。 “你……”她错愕惊讶太过,根本想不起来生气,只本能地捂住被打的半边脸颊,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 “无赖!”那位打人的男装姑娘自己倒双目含泪,看起来比被打的杨无端更委屈,甩着手带着哭腔道:“还不快放开我!” 杨无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抓着那姑娘的手,依言放开,仍然没想通这两者的逻辑联系--牵个手就要被打?有没有搞错? 那男装的姑娘立即将自己的手浸入湖水中,像要洗去什么脏东西似的搓个不停,一面恨恨地道:“杨无端你这登徒子,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 啊?啊?啊!啊!这一棒比刚才那一掌打得杨无端更懵,她甚至晕乎乎地求助于邱亮,两眼问号地望着他道:“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第四十六章 唐大 邱亮的脸色却变了,这小子瞬间收起了没心没肺的傻笑,下颌紧缩,两腮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愤怒的光像是会刺人。 他伸手扳过杨无端的脸察看了下,动作太快,她还来不及反抗,他已经放开,一把将她揽到背后。 这只小小的船儿承受不住这样的大动作,剧烈地左右晃荡,半边船身几乎倾到湖里,船娘和那男装的姑娘吓得齐声惊呼。 那姑娘的叫声嘎然止住,整个人被邱亮抓住领口揪了起来,那小子单手拎着她的感觉就像逮住一只无力反抗的兔子,他轻松地抡圆了胳膊,就要将人甩出去-- “不要!”杨无端急忙出声阻止,从背后死死抱住邱亮那条胳膊,叫道:“她是个姑娘!” “啊?”邱亮一个急刹车,手臂停在半空,那姑娘的双脚已经触到湖面。他疑惑地转过头:“她?” 那可怜的姑娘大约被吓傻了,在半空中僵直着一动不动,杨无端连连点头,控制住自己没有翻白眼,也只有邱亮这傻小子看不出她是女的。 然后,就像看变脸特技或者剪辑得太差的电影镜头,邱亮的表情飞快地软化下来,简直就像一块冰砖眨眼间融成了冰淇淋,上一秒还酷得让人刮目相看,下一秒又变回傻瓜。 “你不早说!”他居然还有胆埋怨杨无端,小心翼翼地缩回爪子,将那姑娘毫发无伤地放回船上,傻笑着凑过去道:“你没事吧?” 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杨无端到底还是翻了个白眼,忍不住一掌拍到他头顶,亏她刚才还感动了一下。 那男装的姑娘眼睛都直了,呆呆地看了邱亮一眼,又移开目光,望住他背后的杨无端,嘴唇颤抖,像是要说什么。 “姑娘,”杨无端抓紧时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认识我?为什么不嫁给--不,你为什么说我要娶你?” 那姑娘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继续翕动着,杨无端屏住呼吸,不敢漏听她吐出的每一个字-- 她身子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 她醒过来的时候,先听到喁喁的说话声,有一个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若说是女子,声线似乎有点偏低;若说是男子,则又过于柔和,尾音还带一点南方人说官话的软软的拖腔。 她模模糊糊地想,听说江南的男子与北地男儿全然不同,他们挺拔俊秀像竹,温润谦和如玉……她小时候读《诗经 卫风 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曾经梦想着,有一天她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个声音在问:“船娘,我什么都不追究,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另一个应该是船娘的声音娇滴滴地应道:“杨公子要知道,奴家本不敢隐瞒,但奴家的主人曾严令不得将传讯机密外泄,还望杨公子体谅。” 问话的人似乎有点失望,那声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是用这盏雾灯打信号对吧?你家主人能想出这个主意,定非常人……” 而且图谋不小,她在半梦半醒间附和地想,这人想出如此聪明的通讯手法,不可能只用在风月场中,若是能用在行军打仗上…… 那船娘笑道:“主人就在前面不远的摘星舫,杨公子可要过去一会?像您这样的人物,主人见着肯定高兴。” “嗯。”那声音随意地应道,仿佛是在考虑去还是不去。 去!她越来越清醒,使劲地点着头,她虽然对那位神秘的主人有一种没来由的戒惧,却想到可以通过他寻找清清,说不定还能救走她…… “姑娘,姑娘你醒了吗?” 那个好听的声音近在耳畔,她徐徐地睁开眼,先看见一张极清秀的脸。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活着的人能长出水墨画卷一般的清秀,那样白的皮肤、漆黑的眉眼,看着她的时候目光微微地闪烁,就像是一条清澈小溪水面的波光。 真的是男子吗?她心里闪过这个古怪的念头,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男儿吗? 那人目不转瞬地观察了她片刻,似乎感觉她镇定得不合常理,迟疑地问道:“姑娘,你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吗?认得我是谁吗?在下杨无端。” “我当然知道你是杨无端。”她已经恢复常态,讥诮地笑了笑,道:“连中四元的杨解元,‘留园炫技动京城,天下谁人不识君’?” 杨无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姑娘好利的口舌,赞人跟骂人似的。她从眼皮底下偷瞄了她一眼,小心地问道:“那请问姑娘你是?” “我姓唐。”那姑娘坐起身,也没费事再假扮男人,皱着眉头抻平衣服上的褶皱,道:“别‘姑娘’、‘姑娘’的没完,你可以叫我唐大。” 唐大!杨无端不自禁地多看了她几眼,原来还是熟人啊! 她想起沈侗对唐小姐的八卦评语:“是吏部唐侍郎家的小姐……在家里行一,所以自己取了别号‘唐大’……传说这位唐小姐性子极傲,等闲人家的男儿都不放在眼里……” 她上下打量,唐大的男装扮相实在不怎么样,但身为这个年代的官家小姐,有胆量女扮男装跑来逛妓院,已算得一位奇女子--别跟她比,她是开了挂的。 旁边的邱亮倒抽一口冷气,道:“这么说……你真是位姑娘?” 杨无端斜瞥了他一眼,那小子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一副受惊过度的傻样子。他也算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怪人了,居然被唐大吓到,可见其行为有多么惊世骇俗。 杨无端再看回唐大,发现那姑娘也在注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深深浅浅诸多情绪,与杨无端四目相对,又在瞬间都沉潜了下去。 杨无端有些郁闷,她宁愿一辈子女扮男装混在男人堆里还有一个原因: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年代的女人相处。她在现代都不太明白某些女性千回百转的心思,何况古代。 “唐姑……唐兄,”她斟酌着叫了一声,见唐大没有抗议,又道:“刚才在下和友人得罪之处,望唐兄海涵。” 唐大被她提醒,瞧了眼邱亮,邱亮龇着牙冲她傻笑,她余悸未消地打了个寒颤,扭头道:“算了,谁叫我先打你。” 这姑娘忽然变得讲理且好说话,杨无端倒不敢置信起来,心想,难道是刚才摔坏了脑袋?不管,她趁机追问道:“刚才你说什么‘不嫁给我’……到底怎么一回事?” 唐大眼波流转,别有深意地盯了她一会儿,刚要答腔,那船娘忽然欢声道:“到了,主人要奴家传话:他在二层恭迎诸位大驾。” 小船上另三个人同时一怔,齐刷刷回头,这才发现面前又出现了一艘画舫。 ------题外话------ 有点卡文,这点字码了很久…… 第四十七章 神秘主人 “摘星舫”与“朗月舫”是完全不同的样式,朗月舫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二层小楼,风雅而精致。摘星舫则完完全全是一条船--一条大船。 杨无端她们乘坐的小船泊在船头附近,她抬首仰望,几乎把颈骨折成九十度,总算是望到船头甲板上隐约有人影在活动。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这艘船的高度超过二十米、十来米宽、一百来米长,按它的体积,船深也超过十米……她收回刚才评价朗月坊的溢美之辞,这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杨无端有一种在古装片中见到电脑的荒诞感:这样一艘大船,几乎达到后世远洋货轮的标准,在这个年代光是能把它造出来就已经算得上匪夷所思,而造它的目的居然是拿来当画舫?有没有搞错! 不过这艘大船(原谅她实在不愿意称它画舫)看来也并不像朗月舫那样喜迎八方来客,它甚至连舷梯都没有,光溜溜的船身沉默地矗立在烟波湖终年不散的雾气中,仿佛一条逐渐步入老年的巨鲸,威严而诡秘,却缺乏活气。 船娘把小船挨着它停稳,船头甩下来一卷绳梯,居然是要他们自行攀援而上。 杨无端迟疑了一下,唐大像是害怕她反悔,积极地第一个抓住绳梯往上爬。这姑娘胆子不是一般大,攀爬的动作虽然生硬,全程却哼都没哼一声。 因为这艘与背景格格不入的大船,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连邱亮这样粗神经的孩子都不再多话,只询问地看了杨无端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上。 邱亮跟个猴子似的灵活好动,那身手应该也学过功夫,所以杨无端半点也不惊讶地看着他踩绳梯如履平地,一眨眼功夫便上到顶部。 最后轮到她,邱亮和唐大都从船头探出脑袋往下瞧,旁边还有另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手里举着和船娘相似的橘黄色雾灯。 杨无端和船娘打了个招呼,她又“咯咯”笑着朝她飞了个媚眼,杨无端没好气地想,每天抛这么多媚眼,也不怕眼抽筋! 她攥着绳梯开始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地往上爬,偶尔还停下来歇歇脚,那团橘黄色的晕光一直悬在头顶上,杨无端总觉得它像一只古怪的眼睛。 她是故意落在最后,也故意放慢攀爬地速度,因为她在观察这艘船的结构、用料,每次歇息的时候都用脚尖踢一踢外壳,听声音有什么变化。 她做这些的目的当然不是想偷师学造船什么的,她只是想确认一下这艘船是真的,还是空有唬人外壳的仿冒品。 终于接近顶部,邱亮早早地伸出了右手,杨无端会意地握住他,只觉得身子一轻,便被提了上来。 瞬间的失重感觉过于刺激,杨无端呼出口气,从船头垂直下望,下半部的船身浸在云烟缭绕的雾气里,湖水静悄悄地拥着船体,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刚才偷偷检查过,这艘船确实是一艘结结实实、保养良好,随时可以沿着大江远航,甚至扬帆入海的货轮。 可是据她所知,端朝对船舶的管制比前明更严,或许是因为不禁对外贸易,所以在对内许可上就设置了诸多限制。像这样的大船按规定只能在北郢城外的码头卸货,根本不允许进入内城河道。所以,它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烟波湖上的? ……有意思,杨无端把关于唐大那句话的疑问抛到脑后,现在,她对那位神秘的主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 在船头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驼背老人,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两截布衣,戴着*帽,伛偻着身子,做了个示意众人跟着他的手势。 杨无端又被那种荒谬的感觉击中了,她甚至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天空,时辰近午,瓦蓝色的天空中艳阳高照,一片云都没有。 云都在烟波湖上……杨无端环视四周,或许是她的错觉,这艘船上的雾气又要更浓一些,原来三米以内还算清晰,现在三步以外就只看到得一团白色。 她边走边喃喃道:“怎么搞得跟凡尔纳的小说似的……” “什么?”邱亮走在她身后,凑上来小声问道:“杨兄弟,你也觉得这船有古怪?” 杨无端侧过脸,邱亮离得极近,几乎是贴在她肩头上发问,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湿漉漉地像极了好奇的小狗。 她差点笑出来,事实上她真的出了声,前面的唐大和那个驼背老人同时转过头来,“啪”一声响,那老人失手将雾灯落到了地上。 杨无端抢先捡了起来,她早就想研究一下这盏能打信号的灯。拿在手里却发现与普通的灯笼没什么不同,只是外围糊的不是纸,而是防水的稠布,类似于纸伞的材料。 “谢杨公子,老奴可以自己拿。”那老人沙哑地道,他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伸出一只皮肉松弛、青筋凸起的手来接灯笼。 杨无端依言将灯笼递回给他,两人的手指碰触,她微微一惊,这老人的手指冷得像冰柱。 那驼背老人也顿了下,持着他的灯笼转过身继续领路,他腿脚似乎也有些不太灵便,走得算不上快。 邱亮已经忘了他刚才问过什么,杨无端又朝船上其它地方看,虽然不太清楚,仍能看出这艘船共分两层,船舱外与朗月舫一样没什么人,那老人领他们去的地方是二层一处船舱的入口。 他敲了敲门,不等门内的人回应,便“吱嘎”一声,稍嫌粗鲁地推开来。 “杨公子,诸位,请。”老人颤巍巍地说完,自顾自转身踽踽行开,橘黄色的雾灯摇摇曳曳,慢慢地湮没在雾气中。 进不进?杨无端看了眼邱亮,邱亮也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又看唐大,唐姑娘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义无反顾地先踏了进去。 杨无端再一次暗赞了唐姑娘的胆量,也跟着走进昏暗的船舱,她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关拢舱门。 这船舱非常大,进门先是一处小小的拐角,便像是玄关,三人转过拐角,眼前却骤然一亮。 === 老实说,杨无端感觉今天的红灯区一日游非常玄幻,本来以为是小黄片,却有往魔幻大片发展的危险。 在这种完全不正常的氛围下,她就算见到杰克船长本人也只会打个哈哈,而当她眼前出现的只是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客厅,她反而错愕了。 真的是客厅,就像杨府的接待外客的会客厅一样,呈长条形,有两扇大大的窗户,靠墙排着两行花梨木的高背椅,配套的茶几,茶几上还放着热气腾腾的茶。 唯一与杨府的客厅不同的是,这个厅堂的角落里置着一座高大的大理石屏风,分成五扇,善用大理石天生的花纹勾勒出一副万里江山图,显得极之雄壮。 三个人又互相看了看,用眼神交流意见,唐大表现得很坚决。杨无端叹了口气,先选了一张椅子坐下,揭开茶盏的盖子瞧了眼,茶香四溢,她又放下盖子,并没有喝。 邱亮坐在她旁边,就像屁股下面有钉子似的磨来蹭去,逼得杨无端又瞪了他一眼。 三人刚坐好,脚步声从她们进来的方向响起,不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个人。 那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方脸长须,穿着团花图样的绸衫,戴着四方平巾,打扮得像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缙绅,甚至还凸出一个圆鼓鼓的小肚子。 他在室内环视了一圈,然后犹豫地向杨无端拱了拱手:“杨公子?” “在下正是杨无端。”杨无端起身回了他一礼,心里嘀咕道:就是他? 那中年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怀疑,“呵呵”笑道:“鄙人李岁庆,久仰杨公子才名,今日有幸一晤,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他又与邱亮和唐大厮见,假装没有看出唐大的女儿身,称她为“唐公子”。一番各怀心思的寒暄过后,那中年人李岁庆作了个四方团揖,这才踱到主位坐下。 “李老爷,”唐大几乎是抢着开口道:“你在烟波湖上人面广,能帮我给清清姑娘赎身吗?多少银子我都给。” 她这话说得颇不得体,李岁庆皱了皱眉,问道:“这位清清姑娘是……” “姓周,周清清。”唐大踌躇了一会儿,续道:“她是近日获罪的周学士的女儿,按律发放教坊司为奴,我派人去教坊司问过,说是已经送到烟波湖上……” 原来如此。杨无端总算明白唐大为什么女扮男装出现在烟波湖上,为了闺蜜能做到这份儿上,她不禁对这个大胆的女孩儿又多了几分敬佩。 李岁庆的脸色变了又变,显得很是为难,他沉吟片刻,吞吞吐吐地道:“唐公子,请恕鄙人有心无力,帮不了你这个忙。周学士一案牵涉甚广,鄙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 “啪嗒”,那大理石屏风后突然传出的声音打断了李岁庆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去,只听得“嗒、嗒、嗒、嗒……”,从屏风后蹦出来一颗珠子,滴溜溜地滚出一条直线,恰好停在杨无端脚边。 第四十七章 我的猫 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杨无端俯身看了看,那是颗浅黄色的琉璃珠子,背后的窗户大开着,阳光穿过雾气白茫茫地投进船舱内,在那颗珠子上反射出七彩光芒。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捡了起来。 入手微温,有点粘,就像之前贡院小兵还给她的碎银,有刚经过人手的触感……杨无端心里一个闪念,看向那座大理石屏风问道:“有人在后面?” 李岁庆茫然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到屏风后看了眼,道:“没人,鄙人爱清静,摘星舫上只有船员和鄙人的一名老仆。啊……”他弯下腰,半身隐在屏风后,声音隔着屏风传出来:“是你这淘气的小东西 ̄” 就一个庄重的中年男性来说,这语气有点过分活泼,杨无端打个寒颤,不禁朝邱亮望了一眼,那小子也正好奇地盯着屏风。她又看向唐大,唐姑娘咬着嘴唇,自顾想她的心事。 李岁庆终于走出屏风,杨无端三人望过去,却见他怀里多了只巴掌大的白毛小猫。 “见笑了。”李岁庆笑道:“这是鄙人养的小玩意儿,经常到处乱蹿。” 他伸手宠溺地摸了摸猫头,那只猫打个了小小的呵欠,眯缝着眼睛看过来,眼珠的颜色是一只绿一只黄,黄色那只与那颗琉璃珠子很接近。 杨无端拈着那颗珠子走过去,近看发现那只猫的毛色并不是纯白,额头上还有小戳浅黄色的毛,也是那颗珠子的颜色。她没养过猫,不过这猫的特征明显,应该是一只纯种的波斯猫。 李岁庆拔开猫脖子上的长毛,三人这才发现它还戴着一圈细细的丝带,带子尾端缀着一个小小的中空银球。 杨无端拈起那只银球轻轻一捏,球体立即绽开呈莲花形,花芯是一个底座,她将那颗琉璃珠子嵌进去,刚刚好纹丝合缝。 那只猫大约是怕见阳光,一直眯缝着眼睛歪着脑袋打量她,这时候突然抬高一只前爪拍在她的手背上。 据说猫科动物的利爪是可以收缩进肌肉里的,所以这一下杨无端只感觉到毛茸茸的肉垫子,温温热热,不算太舒服,也不讨厌。 李岁庆又捋着胡须“呵呵”笑道:“我这小淘气最怕见生人,没想到今日和杨公子有缘。” 有缘吗?杨无端看着那只猫,猫咪也瞧着她,两只软趴趴的小耳朵动了动。 李岁庆又转头看了一眼唐大,正色道:“唐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大怔了怔,旋即脸上浮现欣喜欲狂的神情,连连点头,先走到一边的角落里。李岁庆刚要跟上,犹豫了一下,双手举起那只猫递给杨无端。 他的动作极之自然,杨无端下意识地就接过,等到反应过来,李岁庆已经转身走开,背对着她不知跟唐大在说什么。 她只得又转回来看着那只猫,那只猫也无辜地看着她,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地眯着,黄色那只已经看不清眼球,绿色那只还能看到半个澄亮的眼珠子,映着她的脸。 她……其实不太喜欢猫,她更喜欢忠诚憨厚的狗,像哈士奇那样二乎乎的最好。猫咪……太过狡猾,太擅于伪装,你永远不知道它们是真的爱你,还是只是谎言,而你最怕的是,当你有一天相信了它的谎言,它却突然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邱亮忽道:“杨兄弟,你怎么哭了?” “嗯?”杨无端奇道:“我没哭啊,无缘无故为什么……”她抬手抚到面上,指尖却触到一点湿润,右眼角不知何时滑下一条泪线来。 “奇怪,”她随手将那只猫递给邱亮,抬高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有点窘迫地道:“奇怪,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能我猫毛过敏……” 她又看了眼那只猫,它抬高下巴,发出“喵”一声轻蔑的长音,似乎在鄙视她拿自己当借口,那只绿色的眼珠子冷冷地盯住她。 这一次,杨无端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眼眶发热,就像是身体内存贮的水分多到需要溢出,一滴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趁邱亮还没看到,急忙别过脸擦掉泪水,无可奈何地想,今天真是玄幻到家了。 那边李岁庆和唐大已经谈完,唐大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眼角也是红红的,不过看来应该是喜极而泣。 李庆岁倒还是标准缙绅的老样子,他的相貌并不英俊,却也没有能让人记住的缺陷,普通模糊到了极点,杨无端甚至怀疑北郢城里超过一半的中年缙绅都长这模样。 这样一个人,怎都不像能在这个时代凭空发明出雾灯传讯的天才,也不像有那个恶趣味弄艘货船浮在烟波湖上……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岁庆走过来拱了拱手,道:“久等了,鄙人与唐公子商量了一个办法,大约能帮到清清姑娘。” 唐大点点头,向李岁庆作了个揖,想了想,又裣衽福了下去,低声道:“李老爷大恩大德,我替清清妹子谢谢你。” 李岁庆虚扶了她一把,假装没有看到她自承女子身份,慨然道:“唐公子不必多礼,周学士为相多年,天下百姓莫不受他恩惠,此次他蒙冤受屈而逝,鄙人能为他的后人做一点事,份属该当。” 他这番话可算是说得情义深重,唐大感动得低下头默默饮泣,李岁庆又好言安慰。杨无端听着却有些疑惑--方才唐大求助,他的表现分明是想推脱的,为什么突然来个反转? 她不由地又看向那座大理石屏风,李岁庆正是从屏风出来才改的口,屏风后面真的没有古怪? 那座大理石屏风沉默地屹立着,淡薄的阳光照着大理石纹的万里山河图,有一种森严的美。 杨无端心中又是一动,古代不比现代,这样逾制的东西,似乎不该是一个商人有资格使用的吧? 邱亮在旁边举着那只猫浑身不自在,他也没养过猫,只在亲戚家中女眷那里见过,连怎么抱都不知道,看刚才杨无端两手掐在猫的前腿后边儿举着,他也依样学样地举在半空,时间久了,手臂酸麻难受起来。 “杨兄弟,”他两手不得空,拿肩头来撞了撞杨无端,发愁地道:“这玩意儿能放到地上不?” “唔?啊,我来。”杨无端被他一撞,蓦地醒过神来,伸手去接那只猫。 那猫一直懒洋洋地瘫在邱亮手中,无论他怎么蹂躏都没反应,所以两人就放松了警惕,邱亮先移开一边的手掌,单手举着猫,等待杨无端替补他的位置。 但杨无端的指尖还没触到猫毛,那只猫陡然发作,两爪子挠在邱亮手背上,发出响亮的划破皮肉的“嚓嚓”声。 “哎呀!”邱亮虽然皮糙肉厚,猝不及防之下还是受了伤,痛叫着甩手将那只猫扔了出去! 他手劲奇大,那只猫简直就是在空中飞出一条直线,眼看就要撞上那大理石屏风! “糟了!” “小心!” 李岁庆和杨无端同时脱口惊呼,又都抢步上去,杨无端叫的是“小心”,她这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出这句话,明明那是猫,又不是能听懂她示警的人。 那只猫在空中四肢展开,奇迹一般翻滚了半圈便重新找回平衡,轻巧地落到大理石屏风上,回头看向众人,“喵”了一声。 这一声“喵”里说不清还有多少对愚蠢人类的轻蔑,杨无端只是注意到,它的两只眼睛都睁得溜圆,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闪闪发亮,像两颗无机质的宝石。 它转过身,跳到大理石屏风后。 这是个机会!杨无端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你不是想知道屏风后面藏着什么吗? 别过去!另一个声音在警告她,我预感你不会喜欢那答案。 杨无端的直觉在挽留她的脚步,她想,我还不信了,这玄幻的一天还能发生什么更夸张的事? 她抢在李岁庆阻止之前,快步绕到大理石屏风侧方,睁大眼睛看进去。 === 其实她设想过她会看到什么,人的思维速度快过电光火石,刹那间她已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反正穿越这种小概率事件都发生了,她还怕什么? 她没想到她真的会怕,就算看到丧尸都没这么怕。 她看到一个人,一个她亲眼见过他的尸体,四年间每个月都会坐在他的坟头讲故事,临行前还去向他告别过的人。 这个人,她曾经防范过,与之勾心斗角过,也曾经真心对待,将他视作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亲人。 在他“死前”,她尚不敢完全地信他爱他,而在他“死后”,这份感情涤去杂质,她只记得他的好处,他可爱的地方,他追着她叫“姐姐”,他撒娇地问:“姐姐是不是最喜欢我?” 啊……她想起来了,为什么她觉得那只猫如此眼熟,原来它像他,或者说他像它,猫咪一样猜不透的、神秘的、却会让你不知不觉宠着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少年。 她做梦都没想过会再见到杨小康。 === 这真是玄幻的一天。 ------题外话------ 不好意思啊,本来昨天该更新的,被sherlock第二季结局给虐了,我明天也会更新补上。 第四十九章 故事 “姐姐,”那孩子鼓着一张包子脸,漂亮的五官变得有几分滑稽,他拉着她的手说,“你每次给我讲故事都没讲完,你挖的坑越来越深,我都爬不上来了!” “呃……”她心虚地挠了挠头,蹲下身平视着他,小声问:“真的很多坑?” 那孩子使劲地点头,伸出右手,竖起三根手指,强调道:“三个!足足三个!” 这么多……她干笑了两声,想了想,又小小声问道:“都是什么?” “姐姐你不记得了!”那孩子控诉地指着她,亮闪闪的泪珠迅速在眼圈里打转,跳着脚道:“所以你根本就不记得每次讲了什么故事!你不关心我!你不喜欢我了!” “没有没有!”她开始头疼,连忙举手投降,用生平所能想象得最恳切的声音承诺道:“姐姐关心你,这个世界上姐姐最喜欢你了!” “真的?不骗我?”他怀疑地斜眼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每眨一下,那些破碎的泪珠就在睫毛上闪亮,像是许许多多的小星星。 他的鼻头是粉红色的,一抽一抽,白白的小细牙咬着红润润的嘴唇,唇色一会儿就发白。 她瞧着他,心头越来越软,伸出手指在他的粉红色的鼻头上轻轻一点,微笑道:“真的,不骗你。” “可是姐姐记性不好,”她装出一副愁眉苦脸,道:“每天要背那么多书,脑子里空闲的地方实在太少。要不你告诉我都是些什么故事,我把每一个的结局都告诉你。” 他又眨了眨眼,黑亮的眼珠子快速的左右动了动,终于爽快地道:“好。” 她松口气,干脆席地坐下,他也坐在她对面,或许是发现自己坐着依然比她矮,他不服气地皱了皱小鼻子--顺便一提那还是粉红色的--,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讨好地笑笑,问道:“第一个故事是什么?” 他仰着下巴想了想,道:“有一位异族的大侠从小在别国长大,后来他被坏人陷害,所有朋友都背叛了他,他喜欢的姑娘也死在他掌下。他伤心地回到自己族人生活的故国,他的义兄是这个国家的皇帝,皇帝命令他带兵去攻打他以前待过那个国家……” “啊……”她想起来了,接口道:“大侠拒绝了,他热爱他生长过的地方,对他来说,那才是他的故乡,梁园虽好,终非故乡。皇帝要砍他的头,以前背叛他的朋友这时候醒悟过来,千里迢迢赶来救他。他们跑啊跑啊,来到两国交界之处,皇帝的大军在后面追赶,前方是故国的关隘……大侠忽然觉得很迷惘,那里真的是他的故乡吗?如果那是他的故乡,为什么他的血管流的是异族的血液?如果那不是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又在何方?如果他选择了故国,是不是算背弃了他的族人和皇帝?大侠觉得他这辈子都得不出答案,他是个爽快的汉子,决定不再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下了悬崖。”、 “死了?”那孩子先是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又拍掌道:“死得好!这样抗旨不遵的逆臣,只有死路一条。” 她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愣,旋即自嘲地笑了:是她的错,怎么能强求这个时代的人理解萧峰的痛苦与矛盾…… 她心平气和地问:“第二个故事是什么?” “有两个小孩子从小被异族养大,他们的师父互相之间有个约定,要在他们十八岁那年让他们比武分高下。其中一个傻小子运气好,遇到一个机灵姑娘,学了好多厉害的功夫;另外一个聪明小子的父亲是异族的王爷,他当王爷世子当得很开心,半点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聪明小子决定不认他的亲生父母,一辈子都当他的王爷世子,傻小子因此很生气……” 她淡淡地接着道:“聪明小子害怕傻小子坏他的事,想方设法陷害他,每次都被那机灵的姑娘破坏了,终于有一次,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害死了自己。” “又死了?”那孩子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扁着嘴道:“真没道理,要死也是那傻小子死啊,聪明小子什么都比他强,就差了点运气,太不公平了!” 她奇道:“你喜欢那聪明小子?他为了荣华富贵连亲生父母都不认了,你喜欢他?”按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杨康不是该千刀万剐才对吗? 他撇过头,顿了一会儿,冷冷地道:“那对父母只是生他出来,一天也没有养过他,那位异族的王爷养了他十八年,若他为了一点血缘便弃之而去,那才叫忘恩负义。” 她第一次听他用这样冰冷刻骨的语调讲话,他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少年的微微沙哑,没有了撒娇一般上扬的尾音,听起来更像一个成年人。一个成年的男人。 两人间静了片刻,直到她试探地问:“第三个故事?” “……有一个女人,可是她不想当个女人,她想像男人一样考科举、当官,当很大很大的官,因为她发现她的国家正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捩点,如果选对了方向,她的国家和这个国家的人民都能够继续和平安宁地生活。反之,若是走错一步,她的国家和人民将会被血火淬炼,甚至有亡国灭种的危险……” “等等,”她打断他,吸了口气平复震惊的心情,怀疑地道:“我讲了这个故事?我怎么完全不记得了?” “姐姐,你的记性果然不好。”他慢慢地转过头来,那张脸却不再是她熟悉的稚气孩儿面,就在刹那间--一弹指多少刹那--在她亲眼目睹之下,他飞速地长大了。 他现在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依然拥有半透明的玉一般的肌肤,因为白得太过分,显出一种无机质的冰冷,简直不像活人。他依然精致,五官的每一处线条转折都无懈可击,那样极致的美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他的气质在褪去了少年雌雄莫辨的柔弱之后,竟变得有些慵懒,同时又优雅得炫目,仿佛随时都有一层蓝莹莹的晶光在他头发和皮肤表面流动。 像一只皮毛华丽的大猫!她骇异地盯着他,他看她的方式也像猫一样,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眼珠的颜色是黑的,却又并没有那么黑,在明亮的光线下是透明的,仿佛染了色的琉璃珠子。 他轻轻地笑了笑,嘴唇挑起一边的弧度,他的声音柔软滑腻,听在耳朵里的感觉仿佛丝绸滑过皮肤。 他狡猾地道:“姐姐,你不是从四年前就一直在跟我讲这个故事--你的故事吗?就在我的坟头上?” === 杨无端从梦中惊醒过来。 ------题外话------ 不好意思更晚了 第四十九章 站队 杨无端眨大眼睛,她被黑暗笼罩着,无论怎么晃动头部、眨眼,干涩的眼珠转得生疼……依然什么都看不到。这黑暗仿佛是固体的、凝胶的物质,而她深深地陷在了里面。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体触觉才随着意识的恢复醒过来,她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床褥之上,脑袋下面好好地安放着枕头,丝被一直颈部,只要微微低头,就能闻到若有似无的熏香味。 这些都是熟悉的,或许也不是那么熟,但时间已经长到足够令她找回安全感--这分明是她在杨府的房间! “醒了就起来。”黑暗的深处有人安稳地道,这个更为熟悉的声音适时抚平了她残余的恐惧,“我以为你胆子够大,怎么,还怕黑?” “……二叔?”杨无端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她睡了不知多久,腰有点酸,伸手在背后按揉着,试探地问:“我怎么回来的?” “嚓”一声轻响,黑暗中忽然亮起一小团橘红色的光,这光是如此之微小,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又如此得强大、足以令她不敢直视。 杨无端抬手遮了遮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线变化才慢慢地移开手掌,看到杨瓒指尖拈着那团火去点蜡烛,那小小的光亮将他长身玉立的身影拉扯成巨大,诡异地投在墙上。 “咝……”火焰与烛芯接触,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房间里的光线一瞬间明亮了数十倍,杨无端不由地又挡住了眼睛,眼珠在闭合的眼睑内快速地移动着。 鼻端闻到一丝硫磺和烧焦的味道,她猜想杨瓒已经熄灭了火折,他的声音依然平缓安定地响起:“是邱家的三少爷送你回来的,我竟不知你还识得邱老将军的嫡孙。” 是说邱亮?杨无端考虑了一下,小心地答道:“是在上京的马车上认识的,他还是个孩子……” 杨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邱三比你还大两岁。” 杨无端只好不作声。她不出声杨瓒似乎也不急着说话,室内静了许时,杨无端到底憋不住,又问道:“我晕倒了?” “嗯。”杨瓒轻描淡写地应了声,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通,烛光摇曳之下,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莫测。 “邱三说你在街上差点被一辆马车撞到,吓晕了过去。” 杨无端大大地松了口气,邱亮那小子总算没有傻到家,还知道编瞎话。 她从床上下来,发现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白天的衣服,心又放下几分,垂首站在杨瓒身前,嗫嚅道:“侄儿……侄儿实在是在家里待闷了,邱亮说出去走走,侄儿拗不过他……” “嗯。”杨瓒随意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不置可否地又应了声。 杨无端咬咬牙,干脆地道:“总之是侄儿做错了,二叔要怎么责罚侄儿,侄儿绝无怨言。” 杨瓒“哼”了一声,上下瞄了她一眼,道:“新科的会元,端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位五魁,谁敢罚你?” 会元?又考了第一?杨无端只觉得狂喜像浪潮一样涌上来要淹没她,这可与之前四次不同,之前她有十足的把握,得第一是实至名归,这次完全是撞大运!等等,真的这么好运? 她抑止住满腔欢喜,这实在太难,逼得她不得不咬住下唇,睁大眼睛望住了杨瓒。 杨瓒一直在观察她的表现,见她没有喜极忘形,眼睛里赞赏之色一闪而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掌,道:“怎么,不相信?” “二叔说的话,侄儿不敢不信。可是……”杨无端又咬了咬下唇,因为用力太过,舌尖尝到血腥的咸味,“可是侄儿对自己的本事心中有数……侄儿何德何能?” 杨瓒依然低着头,不让杨无端看到他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他淡淡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丁新语为人骄傲,他肯取你为案首,起码你的卷子入得了他的眼。” 杨无端听出他言下之意,挑眉道:“皇上没有阅卷?” 杨瓒摇了摇头,道:“陛下近日的心思只在周学士的案子上,内阁几位大人也跟着忙得连轴转,丁新语报上去是什么名次,诸公便原样送还。” 杨无端总觉得他话音里透出一股嘲讽意味,脑子里转来转去想了半天,突兀地问出一句:“丁新语以后岂不是我的老师?” 杨瓒放在膝上的双手瞬间握紧了,他并没有抬头,声音却变得严厉:“举朝皆知,丁新语是革新党新一代的中坚人物,他背后站着睿王,站着革新一派盘根错节的势力,你既是他亲点的会元,仕途必然平顺许多。” “二叔真当我是小孩子,”杨无端苦笑道:“革新党要捧我,守旧派肯定要打压我,看周相那件事,现在朝中守旧派的势力可是强过革新党。” 杨瓒发出一声嗤笑,道:“难道你想加入守旧派?” “不站队行不行?”杨无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要不我入二叔你这一党?” 杨瓒终于抬起头,在烛光的映衬之下,他的黑发白肤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显得没有平日那般冷峻,仿佛时光回流,萧索寒肃的冬变成了温暖丰饶的秋。 他唇边还带着没有完全消失的笑意,连这丝嘲讽的笑意都显得柔软真实了许多。 “傻小子,”他轻声道:“只要一日为官,此身便由君不由己。二叔没有党,满朝文武百官,或许也就二叔一个人没有党。” 杨无端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杨瓒的神色中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如果硬要分辨,竟接近凄然了。 === 杨瓒临走的时候说,为了怕人嘲笑新科会元喜极晕倒,杨府并没有请大夫来看护,只是由他亲自给她把了脉。 杨无端一颗心又提到嗓子眼儿,杨瓒却只是皱着眉斥责她不爱惜身体,搞得身体阴阳不调、脉息紊乱,如果再这样下去,会耽误将来娶媳妇。 喝了这么多年延迟发育的药,能不搞乱了内分泌吗……杨无端脸涨得通红,一声不敢吭,毕恭毕敬地把二叔送出门。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坐到杨瓒坐过的位置上,盯住那点缓慢燃烧的烛火,这才敢放任纷乱的思绪淹没自己。 她中了会元!天,连考五个第一,如果再考中状元,仅凭这个非人的履历,她今后在官场上就将风光无限!谁都要让她三分,甚至三十岁之前入阁为相也不是不可能! ……今天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还是她的梦? 她怎么能考中的?虽然她的卷子答得是不错,她估计自己考个二十名以内问题不大,可是会元,第一啊,全国高考第一啊! ……李香君和朗月舫的事情是真的吗?唐大是真的吗? 二叔说得对,或许她太看轻自己,说不定丁新语就看她的卷子顺眼,看她的字顺眼…… ……摘星舫,那条古怪的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的大船,仿佛凡尔纳小说中的场景,驼背的老人、传讯的雾灯……这些都是真的? 不对,她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会试能够完全杜绝舞弊,丁新语再骄傲,他有新党的背景,就意味着他永远不可能白得一尘不染。所以,是新党选中了她?冲她还是冲二叔?革新党确实好过守旧派,反正她想做的那些事,和新党可算是殊途同归…… ……杨小康,是真的吗? 所有其它念头都消失了,杨无端的脑子里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个名字,那张脸,那张从孩童迅速变成少年的脸。 那是杨小康,她无端地确定这一点,丝毫没有怀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能够分辨谁只是长得像而谁肯定是本人。就像留园里那个道士,她多看两眼便知道他不是。而大理石屏风后面的少年……真的是他,只能是他。 杨无端将手肘放在案上,双手捧住头苦苦地思索,她只看了那少年一眼便晕了过去,但他在她的梦中有如此清晰的影像,清晰到她能看到他右边太阳穴有颗浅浅的痣--她记得那孩子在那个位置有颗痣--这真的不是她的大脑欺骗她的游戏? 如果是幻觉,那她真的离疯不远了,她不觉得在那孩子过世多年后的现在她会因为思念而疯狂。她是说,她当然爱他,像爱一个亲人、一个可爱的弟弟那样。但人们并不会因为亲人的逝世而疯狂,她没有那么感性,或者说,她对他尚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那么,只能是真的了? 杨无端放下双手,再次愣愣地盯住蜡烛,真到眼睛刺痛,泪水渗出,眼前除了晕光再也看不清其它。 --杨小康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题外话------ 这一卷快完了,其实我想把前面的某两章合起来的,但是提示我不能那么大幅度修改……我只好弄两个相同的章节号……第五十章第二卷完。 第五十章 水晶帘 杨无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当她再次醒来,先听到窗外的雨声。 北郢不是一个多雨的城市,如同后世的北京,它多数时候只是单调的晴天、晴天、晴天,直到银灰色的水泥地面被灰尘蒙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直到故宫的朱红色飞檐在阳光下都显得黯淡,天空中才会施恩似的落下几滴雨。 如同这世上所有的事一般,稀少,所以值得珍惜。 时辰大约尚早,丫鬟并没有进来叫她,杨无端自己动手换好了衣服,推开窗户望了一会儿。 透明的雨水淋淋漓漓地从灰白色的天空落下来,连接到地面,空气中弥散着土腥味和新鲜的潮湿味道。 她深吸了口气,浸凉的感觉便润入肺腑,有一种这时候才真正活过来的错觉。 她开门出去,站在廊下继续观雨以及雨中的景致。 杨府分配给她的这个院子非常袖珍,却有一种玲珑的精致,窗外有廊,廊下还有个小小的或许该称为天井的院子。院子里光秃秃的,只种了一棵槐树。 有意思,杨无端说不清第多少次在心里想,杨瓒书房所在的院子里也只种了一棵槐树,杨府后花园的围墙外也有一棵槐树,槐树或许算得上北郢城内最常见的树种。 她院子里这棵槐树要幼细得多,但是槐树是那样一种树种,你知道,没有青春,似乎从它长高到能够开枝散叶,便一直是佝偻着垂垂老矣的身体在世间苟延残喘,虽然每年都会长出连气味都新鲜的白生生的槐花来。 现在雨水落下来,打在这棵树和这些花上,脆弱的花骨朵和花瓣便听话地坠下来,沉甸甸地,玉体横陈地躺了一地。 杨无端忽然有种微妙的既视感,她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一幅画面--那些落下就再也回不到枝头的花,那种没来由的怅惘--感觉她的人生当中,再也不会有这般美好的时刻?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丫鬟菊蕊匆忙地走入院门,抬首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锁定她,脸上的神色却平静如恒,似乎杨无端早起观雨早在她意料之中。 有意思,杨无端近乎叹息地想到,她现在的情绪不太对头,看每个人每样事都有琢磨的余地。 “七少爷,”菊蕊蹲身福了福,双手捧着一张烫金字的大红拜帖,脆声脆气地道:“门上有客人求见。” === 杨府的会客厅当然不只一个,来人的身份不高不低,略有些尴尬,所以外门上的管家自作主张,将之领到一间偏僻的小花厅。 一名眼熟的小厮沉默地为杨无端指路,在花厅门前躬了躬腰,继续沉默地退了下去。 雨并不大,所以两个人都没有打伞,杨无端站在花厅外的台阶下,抖了抖衣衫外层细碎的雨珠。 距离台阶不远处有一株蔷薇科的花木,刚刚长出锯齿形的叶片,并没有开花,所以杨无端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看着雨珠打在嫩乎乎的刚展开的叶片上,有一丝不忍。 然后她转头来,拾阶而上。 花厅的门半掩着,她试探着推了一把,那门带起一连串轻盈的“叮铃铃”声响,刮过门后的一串水晶帘。 这串帘子与杨穆氏当初见她那间花厅里的帘子很像,同样是说不清多少颗浑圆的透明珠子穿到一起,每一颗上面都投射着她小小的倒影。 杨无端拈住一颗珠子在指尖捏了捏,微带嘲讽地想,富贵逼人? 她脚步不停地往里走,水晶帘在身后晃荡着彼此轻击,悦耳的撞击声此起彼伏,花厅内的客人果然听到了,飞快地旋身望过来。 “其实我想过会有客人上门,毕竟我刚走大运考中了会元。”杨无端说着,一面随手拖了张椅子过来,她也懒得管什么主位客位上首下首,沉腰坐下,慢吞吞地接着道:“我也想过你会来找我。但没料到是这种方式。” “说真的,”她拈着那张俗气得不得了的拜帖晃了晃,强憋着才没有暴笑出来:“拜帖?” “想笑就笑吧。”邱亮懊恼地挠了挠头发,几绺不听话的头发立即从他束得整整齐齐地发髻中脱落出来。他今天装束得异常隆重,虽然没有戴冠,身上却穿着绿色的官袍,居然还有个八品武官的犀牛补子。就这小子成天游手好闲的德行,杨无端不信他有正式官职在身,猜测大约是世袭恩荫的散官。再联系到杨瓒都为之动容的“邱老将军”,邱亮的身世果然非同一般。 她笑了笑,随手将那张拜帖抛到角落里,问道:“你没被你家老爷子关起来?” 邱亮焦糖色的肤色几乎掩盖不住汹涌而上的红潮,他眨了眨那双可怜巴巴的小狗眼,解释道:“差一点,若不是我说我要来见你……就这样他还非逼我礼数周全地正式上门拜访,说是‘不能让杨侍郎和杨会元以为我们老邱家的兔崽子没教养’!” “……”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杨无端忍下了吐槽,也忍下了关于邱亮身世的探询,她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的只有那件事。 她直接问:“那天我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话题转换得太快,邱亮眨了眨眼,似乎不太反应得过来,回忆着答道:“没什么啊……你突然晕过去,怎都叫不醒,我和唐大只好向主人家告辞。我们把你弄上岸以后,唐大说天色不早,她必须赶在午时之前回家,我便让她先走,再自行叫了辆马车,把你送到侍郎府上。” “就这样?” “就这样啊……” “没了?” “没了。” 杨无端翻了个白眼,轻轻地在茶几上击了一掌,微怒道:“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在船上的时候,我晕了过去,就没发生点奇怪的事?” “最奇怪的事……”邱亮口唇翕动了片刻,瞅着杨无端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道:“就是你莫名其妙晕过去啊……” “……”不管这小子身世有多了不得,她早晚会把他掐死!杨无端耐住性子,将问题分解得再细一些,问道:“我是说,我晕过去那时候,你们也看到了屏风后面,那里有没有……有没有……” 她一时语塞,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某种纤维细密的物质堵住了喉咙,同时阻塞了思想的通路--如果思想真的需要通道的话。 她突然很害怕,她问自己,你希望他答“有”还是“没有”? “有一个古怪的少年?”邱亮却干脆地应道:“有啊,长得还很好看呢!” 杨无端喉咙里和大脑里的纤维物质瞬间融化掉了,她听到自己心脏鼓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如大江入海,如此的奋不顾身、纵马由缰。 ……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活生生的杨小康真的出现过。 邱亮挠了挠头,又疑惑地道:“可是很奇怪,虽然他长得很好看,但是我第一眼看到就不喜欢他。我猜他也不喜欢我,他瞪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危险……” 这小子像是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和简单直接的思维方式--危险,所以我不喜欢他,所以更没必要为他烦心。 他耸了耸肩,又道:“不过他留了东西要我交给你,我今天来就是专门当信使,还有唐大的一封信。” 邱亮掏出两只锦囊来,左边那只织锦灿烂,绣得极之精致,虽然花纹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材质绣工均是一流。右边那只则要素净许多,只是普通的白缎面子,上面却别致地绣了一杆墨竹。 杨无端几乎立刻就猜出这两只锦囊分属何人,她先拿起那只白缎荷包,拉开来,里面是一张揉成一团的丝绢。 她将丝绢抽出来,摊开,皱巴巴的白绢上果然有字迹,看得出是用眉笔在匆忙的情况下书写的,虽然潦草,但不失娟秀。 只有一句话:“东方千余骑。” 这耳熟能详的句子出自南朝的《陌上桑》,杨无端立时在心中接续了下去:“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什么意思?她惊疑不定地想,唐大想暗示她什么?难道--肯定是这样,换位思考,细想来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她该怎么做?唐大会是她的盟友吗? “杨兄弟?”她发呆的时候大约有些久,邱亮伸爪子在她眼前挥了挥,又叫道:“杨兄弟?” 杨无端定了定神,没有理他,又捡起另外那只锦囊,触手丝滑,那上面的花纹也不知是怎么绣的,摸起来连凹凸不平的感觉都没有。 锦囊里只有一张纸,比唐大的丝绢更揉得稀烂,杨无端费了半天劲才算是没有撕碎地将之摊平。 比唐大的留言更简略,纸上只有两个字: “我的。” “‘我的’?”邱亮探着脑袋瞧了眼,嘀嘀咕咕地道:“真是怪人,没头没脑的,谁知道他的什么啊?杨兄弟,你知道吗?杨兄弟?” 不,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那孩子真正的心思。 她只知道这是一句宣言,无理而霸道的宣言。他就像是高踞云端点石成金的仙人一般,随意伸出一根手指决定某人的命运,只要冠上了他的所有格,便永恒地、没有拒绝余地归属于他…… 杨无端闭了闭眼,再睁开,对面的水晶帘上无数颗浑圆的珠子,每一颗都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第五十一章 殿试 寅时刚过不久,东边的天空便开始翻出鱼肚白,西面的半边天幕却仍是夜幕深沉,深蓝近黑与白色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隔线,那是一个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渐变过程,只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蓝色被漂洗成白,还是白色被层层晕染成黑。 帝都北郢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大半个城市尚停留在呼吸规律的深眠中,白日里永远挤得水泄不通的大街这时候显得异常空阔,空阔而寂寥,马蹄踏上去,铁掌与地面敲击的回声像水波一般向四面扩散开去。 那是一辆私人出租马车,与车马行里常见的出租马车不同,这样的马车只提供给长时间租赁的固定用户,相应的,价钱也更高。 响应着北郢民众装饰马车的古怪口味,这辆出租马车的车厢顶上也顶着一个纸糊的标志,是一口白纸糊成的棺材,取“升官发财”之意,因为既有噱头又有意头,在上京赶考的举子中颇受欢迎。 赶车的车把式绰号“小棺材”,他还有个爹叫“老棺材”,俩父子靠着这辆出租马车做起了家族营生。小棺材年轻虽轻,手艺却绝不含糊,一条马鞭挥舞出去,仅靠手腕灵活的转动来调整方向,将两匹拉车的牝马训得服服帖帖。 车厢内面对面坐着两名士子,会试放榜以后他们已经由举子荣升为贡士,但两人都不是崇尚奢华的人,所以还是一身秀才打扮,穿着蓝色的青衿。 面向东方而坐的是一个身形矮壮的方脸士子,身穿的青衿略微偏小,紧紧地绷在他的肩膀上。他脸上的神色颇着急,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看,马车已经行驶得很快,他却恨不再它再快一倍。 坐在他对面的士子体形是与同伴正好相反的长条形,同时长着一张长脸,非常瘦,浑身上下的每个骨节都显得特别突出,让人一眼看去便印象深刻。他看着同伴坐立不安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沈兄,这条路复试的时候咱们又不是没走过,再有一刻钟才到呢,你急什么?” 那矮壮的士子沈侗放下车帘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让王兄见笑了,我是想着又能再见到杨兄了,心里高兴……” “是‘杨会元’。”王大均纠正他,面上也露出憧憬之色,叹道:“没见过杨会元之前,谁能相信世上真有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你我生逢其时,生逢其时啊……” 沈侗拼命点头,又忍不住掀起车帘朝外望,狂热的目光穿越了北郢城的栉比鳞次,循着前路投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同一时间,在北郢城纵横交错的道路之上,不知有多少辆这样的马车在疾驰,便如同趋光的虫蚁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命中注定的未来。 紫禁城要到了。 === 正式的殿试在三月初一举行,之前有过一次复试,算是殿试的预演,既能防止舞弊,也能让考生提前有所准备,避免在皇帝陛下登场的时候出丑。 宫门卯时才开,寅时刚过,宫墙外便候满了人,来应试的贡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谈论。三月比之二月又要温暖许多,但这时分还是有几许寒意,不少考生袖着双手轻轻地跺脚举暖。 据说前朝的贡士在殿试时必须要换上鲜亮的没有补子的官服,以保持君前的仪态,端朝的皇帝却并没有这些讲究,所以放眼望去,宫门外的考生穿什么的都有,有钱人绫罗绸缎毛皮领子,手上还戴着玉石扳指,也不知道他写字的时候怕不怕硌手。环境差点儿的也不用,秀才的青衿是标准制服,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好来。 当然,并不是说穿青衿的就一定是穷酸,现今北郢士子中最流行的风尚就是:身披青衿,手拿折扇,时不时打开来地摇一摇,扇出一脸清鼻涕还得强装潇洒。 因为这是端朝史上最年轻的秀才、举人、贡士、第一位连中五元的“五魁”、“留园赋诗惊四座、天下何人不识君”的--杨无端杨会元的标准装束,你要是不整一套,都不好意思说你是在士林混的! 将近卯时,天色越来越亮,沈侗和王大均下了马车,打发小棺材先回,两人随意一望,在扎堆的贡士里看到几个熟人,便漫步走过去。 还没走到,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拔高的尖叫,毕竟是在宫门前,立即便有守门的大汉将军瞪过来,尖叫声又迅速地嘎然而止。 但这边的异样已经引起了正无所事事的贡士们的注意,无数双眼睛看过来,那是连风都停止了的静谧瞬间,紧接着的却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强压着兴奋的嘈杂低语。 “是她吗?” “是她是她,我见过香君姑娘的画!” “我也有,我买了三张!” “快掏出来!” 不知多少人同时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便像是有成千上万只春蚕在同时啃噬着桑叶,聚沙成塔地汇成巨大的杂音,宫门前的大汉将军又投来威严的一眼,负责监督百官上朝秩序的御吏也厉声喝道:“安静!” 沈侗和王大均在初听到尖叫声便回过身,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人背后刚刚还空荡荡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贡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蠕动着,外围的拼命向内挤,里侧地誓死保卫自己的有利位置,人群的缝隙像海涛中的礁石一般时隐时现,两人极目看去,竟看不清被围在中间的是谁。 其实不看也知道,沈侗与王大均对视一眼,还能是谁! 恰又在此时,宫墙内传出一声雄浑绵长的钟鸣,带着所有经历了长久岁月的物件特有的欲说还休的韵味,震颤了所有人的耳膜。 所有声音都消失,所有的瞩目都转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带着最崇高的敬意与胸中不明所以的激荡情怀,看着那两扇高达数丈的朱红色宫门徐徐打开。 连人群之中的杨无端也不例外,她为什么要例外? 她拢了拢半袖披风,将脸半埋进领口那圈白生生的绒毛里。 不这样做,她掩饰不了那一瞬间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朦胧的目光投进宫门深处,仿佛看到了那条条永巷,金水桥下干涸的河床、承乾宫内的老树、保和殿外层层递进的汉白玉栏杆、日精门前不大不小的风…… ……无论时间空间如何变幻,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她在心里喃喃道,我再不会离开你。 我的北京。 第五十二章 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殿试在皇城的谨身殿举行,谨身殿也就是后来的建极殿,也不知到底是前明哪位皇帝改过名字,端朝哪个皇帝又心血来潮改了回来。不过杨无端更熟悉它在清朝时候的名字--保和殿。 东边的天色已经越来越亮,窄长的甬道中却仍甚是昏暗,所以引导官身后还跟了名小内侍,半躬着身子边走边举着盏宫灯照明。 杨无端是会元,走在贡士队列的第一位,她现在当这个领头已经习惯了,倒没有小时候那么在意她的身高也是从低到高排序的首位…… 她只是出神地望着前方那盏摇摇曳曳的暖黄色宫灯,自顾想着心事。 这个时空与她原来的时空总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杨无端本没有指望北郢就是北京,它们是那样的不同,从城门到地理位置,包括那个神秘的烟波湖。会试的时候见到贡院,她吃了一惊,依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贡院的制式本来就差不多。 而现在,她进入了紫禁城。 这毫无疑问是紫禁城。杨无端在北京读的大学,足足四年,她花了大量时间逛故宫,同寝室有位北京姑娘家里长辈是故宫博物院的文物鉴定顾问,有时候还会带她溜进没有开放的区域参观。 很多年以后,杨无端对于北京的全部印象,除了从二月到十月一路撒落不停的槐花,便是晚霞满天的背景里,挂在太和殿檐角的夕阳。 她抬头望了望,甬道两侧的墙壁高达丈许,挡住了太和殿。 可是没关系,她看着那盏暖黄色的灯,听着众人的脚步踏在地上微微作响,伸手碰向右边的墙壁,指尖触到冰凉的砖石、细碎的墙灰、干枯的苔痕……这些全都是紫禁城的一部分。 对此刻的她来说,紫禁城在哪里,北京就在哪里,即使时空再如何变幻、时间的洪流如何将她淹没至顶,她也必不至流离失所。 西北望,是长安。 === 其实杨无端很希望能进太和殿里考最后一场,后世的太和殿长期修缮,她没有机会见到原貌,一直引为憾事。 可惜太和殿殿试好像也是清朝初期才有的规矩,明朝除了嘉靖皇帝死都不肯回宫,其它时候都是在谨身殿外的广场上举行。端朝也极端没有创意地沿袭了明制。 当贡士们站在谨身殿阶下,顺着层层叠叠、云龙缠绕的汉白玉栏干仰头上望,看到的是朱红色的巍巍宫阙。朝阳东升,金光映射在黄色的琉璃瓦上,整座雄伟的殿堂倍显威严肃穆,还有一种授命于天的神圣感。 皇宫内严禁喧哗,但杨无端仍听到身后的贡士们发出小小的低呼和抽气声,好在领路官似乎也体谅到众人敬畏的心情,并没有出声喝止。 以龙凤呈祥的丹墀为中心,两边已经铺好了红毯,中央的高台上摆放着龙椅,想必就是皇帝在开考前训话的位置。 红毯两边分站着文武官员,端朝虽然文贵武贱,但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出现的都是第一等的勋贵,放眼望去全是绯红袍和紫袍,还有一两位穿杏黄袍的皇亲贵胄。 贡士们被引到文官身后站好,杨无端满心想要偷窥对面方阵打头穿杏黄袍的皇族,不知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睿王。但她的位置太靠前,又是众人瞩目的对象,连列队的文武官员都时不时转头来看她,实在不敢乱瞟。 等人都站好了,不知藏在哪里的乐队就奏起乐来,表示仪式正式开始。 这音乐大约就是传说中在重要场合才会演奏的“黄钟大吕、八音齐鸣”,杨无端对古典音乐的爱好止于西贝柳斯,也听不出好坏来,只在心里恶作剧地想着,如果这是部电影,然后皇帝每次出场就播放这个背景音乐,倒也好玩。 她还来不及偷笑,前面的官员们齐刷刷都跪了下去,没有了人头森林的遮挡,她一眼看到高台上站着位身穿明晃晃龙袍的中年人。 她有点近视,模糊看到皇帝的目光正投向这边,吓出她一身冷汗,赶紧随众跪下,跟着齐声大喊:“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是殿试这样的重要活动,贡士们又是头次觐见,所以要行完整套的三拜九叩礼,之前复试过后礼部官员专门就此对贡士们进行培训,现在看来倒也似模似样。 杨无端麻木地跟着起身拜倒、山呼万岁,心里余悸未消,不知道刚才到底有没有被皇帝注意到,要是真扣了印象分……她的状元梦就彻底拜拜了。 其实杨无端并没有多少把握再考一次全国第一,虽说科考之路一路行来畅通无比,但她对自己有多少斤两还保留着清醒的认识,能够考到会元已经算意外之喜。 不过都走到现在,要说她不向往“六首”也是假的。而且她也有天然的优势:端朝崇尚文治,她现在已经身为本朝第一位五魁,若是能拿到“六首”,堪称文治的巅峰,后世的史书说起来,必然也不会忘了大大地夸奖当今皇帝。就冲这点,只要她的卷子不烂得离谱,她也有把握皇帝会优先考虑点她做状元。 可惜,被刚才那一下扰的,这点把握她也没了…… 行礼完毕,音乐也停了,高台之上皇帝讲话,底下的官员贡士们鸦雀无声地听着,杨无端欲哭无泪,一个字没听进去。 她今天本来就精神不济,因为她非常倒霉的--又来例假了。女性来潮的初期并不规律,所以她也没什么话好说,只能对老天爷翻个白眼。 因为身体不舒服,她换下了青衿,在半袖披风里改穿杨穆氏安排府里的针线上人为她赶制的对襟长袍,虽然样式有点老气,选的衣料倒挺厚实,保暖效果一流。 她恹恹地站在人群中,被这还没开考就遭遇的意外给打击得心情低落,没注意上头的皇帝什么时候讲完了话,直到现任礼部尚书古斯通颤巍巍地高声喊道:“元和十一年戊庚科殿试,开始!” 人群又一次拜倒山响万岁,乐声奏响,皇帝陛下踏乐而归,列队的文武百官也跟着散场,只留下监考官和贡士们。 退场的文武官员要从贡士们队伍前经过,杨无端精神一振,趁此机会望向那几个杏黄袍的身影。 嗯,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个子挺高,长得也五官端正,可惜没有传说中的龙姿凤表,连英俊都算不了……等等--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本来侧对着她的那名杏黄袍的年轻人转过头来,目光与她相接,他突然单起一只眼睛眨了眨,又慢慢地泛起一个可以说是无赖的笑容。 杨无端蓦地转过头来,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怎么回事?那不是、那不是留园的道士吗? 第五十三章 师生 监考官催着贡士们入座,杨无端满头都是冷汗,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本就混乱不堪的脑子里像有个声音在尖叫:“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一只手在她肩后轻拍,她蓦地转过头去,身后站着一名绯红袍的官员,因为离得太近,又遮挡了阳光,她只大约看清一个黑乎乎的背光轮廓。 杨无端退后一步,这才看清对方的脸。 那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官员,披着五品官的绯红罗袍,腰束玉带,一张俊美的脸上漠无表情,凤眼斜飞,冷冷地瞧着她。 --丁新语。 丁新语现在的官职是翰林院侍讲,又是本科会试主考,出现在这里必是来监考殿试。杨无端定了定神,躬身向他行了个礼。 丁新语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之下,眼光冷若寒星。他微微颔首回礼,背负着双手顺着谨身殿前的台阶往上行,杨无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无关人员都已经清扬,留下来的只有贡士和监考官们,为了彻底杜绝舞弊,连内侍、宫女都被赶走,几名铠甲鲜明的金吾卫背朝这边,远远地守在甬道口。 杨无端跟着丁新语走到谨身殿前的殿试场地,桌椅都已经布好,她不用看也知道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属于自己。 等贡士们依次入座,监考官开始发卷,杨无端第一个拿到,只有薄薄的两张,一张题目一张答题纸。 她当然不会觉得意外,因为殿试按惯例本来就只考一篇策论,这对考生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当然是耗时短、难度低;坏处则是考生没有办法像会试那样全面地展现自己。会试的题目多,一道题没考好还可以用另外一道来补足,而殿试如果倒霉遇到不擅长的题目,很可能十年寒窗的辛苦就尽赴东流。 虽说考上贡士就一定能做官,殿试不会再行黜落,但科举时代的残酷就在于:殿次的名次基本上就决定了官员未来的前途。 三榜出身的进士一辈子只能徘徊在末流,仅有一榜和二榜的前几名才有资格入翰林院,踏出将来入阁为相的第一步。所以考生们也都憋足了劲要为自己的人生搏一把。 今天虽然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事到临头杨无端倒平静下来。她并不急着看题目,先闭上眼睛、调匀呼吸,直至确定将所有杂念都摒除在外,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卷子。 === 现任礼部尚书古斯通是旧党的前辈,周燮下狱以后被临时召回。这老头早已过古稀之年,还染上了令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绝症,即使穿着一身崭新鲜亮的紫袍依然挡不住由身体内部透出来的死气,单是站在那里都不停地浑身颤抖。吏部尚书楚巨才守在他旁边,每当古斯通抖得站不住,便偷偷伸手扶他一把。 更麻烦的是,古斯通是监考的主官,开考前还得讲几句,但他的牙早就掉得差不多了,瘪着嘴哆哆嗦嗦地说了半天,在场的监考官和考生们愣是没有一个听懂的。看到众人面面相觑的傻样子,楚巨才硬着头皮在身后扯了扯老头,乘他分神住嘴,赶紧宣布开考。 丁新语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这幕活剧,吏部尚书楚巨才也是旧党,在场的监考的部堂级高官中,旧党竟占了大半,与新党的诸名品级较低的官员站得泾渭分明。 他心知这是皇帝陛下在搞平衡:拿下了新党的周燮,便让他独自主考会试,有机会为新党补充血液;怕新党势力过于膨胀,所以殿试又迫不及待地卖给了旧党。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丁新语厌恶地想,杨瓒有什么资格鄙夷官员结党,那都是被皇帝逼的! 想到杨瓒,他连带着想起那个女扮男装的杨无端,阴暗的心绪竟稍微好转,目光向她望过去。 那家伙就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位置,那是当然,她可是他亲点的会元。丁新语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点点,这次却不是因为嘲讽。 他瞧着杨无端笔不加点地在纸上书写,嘴唇紧紧地抿着,两道秀气的眉头皱到一起,三月东升的太阳斜射过来万道金光,映在她腻白的皮肤和淡红色的唇上,当真称得上色如春晓。 丁新语放肆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却又有些犹疑,她……真的是女扮男装? 丁状元少年的时候风流不羁,没少眠花宿柳凭红偎翠,最荒唐的时候,他瞟一眼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就能执笔绘出她的不着寸缕的春宫图,尺寸相差不过毫厘。 像他这般眼力,自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在他面前假扮成男人,却在四年前遭遇了生平唯一一次上当受骗,就是因为这个杨无端。 他事后安慰自己说当时的杨无端还没有发育,根本还是个孩子,看不出很正常。留园的时候他也很肯定地告诉睿王她是女人……而事实上,他依然存疑。 杨无端登记上来的年龄是十七岁,以丁新语的目力,她至多十五岁。不管十五岁还是十七岁,在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怎么可能依然没有发育? 丁新语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往杨无端胸前遛,越遛越迷惑……他能看出这家伙在肩膀和腰臀的衣物上都动了手脚,但这个胸……听说增高的,没听说有填平的啊! 而且这家伙除了长了张女人脸,举止作态半分不像女人,耳朵上也没有穿孔,除非她从出生开始便被当成男孩儿教养,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再说那张脸,长着女人脸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杨瓒跟她还有几分相像……不对不对,丁新语举手捶了捶脑袋,将自己从怀疑的深渊拉回来,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坚信直觉--这家伙一定是女人,只能是女人! “丁侍讲,”楚巨才隔着远远的距离故作关心地道:“可是身子有所不适?” 丁新语的手还停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闻言又揉了一会儿,这才放下来,若无其事地行礼道:“下官只是犯了头疼旧疾,谢楚尚书关心。” “那就好,”楚巨才“呵呵”笑了两声,皱起一张老脸道:“在场的都是会试选出来的英才,按官场的陋习,都算是丁侍讲的学生,若是丁侍讲没法子瞧着他们考完,可算不得善始善终啊。” 他话音刚落,周围无论新党旧党的监考官们全都惊愕地看过来,抽气声此起彼伏。 官场上的师生联盟有结党嫌疑,所以从来只能做不能说,而会试之上更要设殿试,正是为了将进士笼络到皇帝袖中,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更何况现在是紫禁城内、谨身殿前,“卧榻之侧,岂若他人酣睡”,楚巨才这番暗示丁新语结党营私的诛心之言,是要把他架到火上烤啊! 丁新语长眉一挑,那双眼睛里的星芒闪闪烁烁,最终凝为寒冰一般的目光,定定地扎在楚巨才脸上。饶是楚巨才老奸巨滑,脸皮也不禁僵住,再也笑不下去。 那边的考生们在一无所觉地答卷,这边的监考官们心思却并不在他们身上,旧党的官员们满脸幸灾乐祸,不知多少人在为弹劾的折子打着腹稿;新党的寥寥数人焦虑地围拢过来,他们比丁新语品级更低,即便有心相帮,却也没资格插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丁新语盯了楚巨才一阵子,却并没有出言辩驳。 相反,他垂下眼睫,唇角轻挑,姿势标准漂亮地作了个揖,道:“楚尚书说的是,下官为国选材,本就该善始善终。” 居然是认同了楚巨才的指责!在场所有官员又是一阵哗然,声音大的甚至惊动了那边的考生。 杨无端被打断思路,有些不满地循声望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丁新语一个人站在一群紫袍的高官之前,虽然在拱手行礼,从后脑勺到腰背却挺得笔直,身体语言里有一股子掩都掩不住的狂傲之态。 她不由地放下笔,撑着头看了一会儿,心道,也罢,有他做老师总比别人要好。 ------题外话------ 我是夜行生物…… 第五十四章 睿王 只考一篇策论,当然不可能考整天。午时不到,监考官们呜锣收卷,考生们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耐着性子等古斯通又讲了一通,依然一个字没听懂。 听不懂也无所谓,反正不过是老生常谈,在场的无论考官考生都将规矩背得滚瓜烂熟,知道卷子收回去以后会在两天内交由皇帝陛下御览,第三天传胪大典上再当众公布名次。 古斯通终于咂着嘴巴停下来,楚巨才挥挥手,一众考生会意,先整齐地向监考官们行礼,又跪下地来,朝着皇帝陛下曾经坐过的龙椅叩首。 这个头的象征意义与殿试前的仪式不同,并不是臣子叩拜皇帝,而是代表你从此算是正经的“天子门生”了,所有非进士出身的官员一辈子只能仰望你,哪怕他的品级比你高,你也有资格白眼看他--这就是所谓士林的混蛋规矩。 杨无端出了宫门,一个接一个呵欠简直停不住,因为例假的关系,她昨晚上基本没睡,答卷的时候又耗神过度,现在放松下来,倦意整个接管了身体。 还是早点回杨府补觉吧,她渴望地想着,一面却不得不向沿途遇到的每个贡士颌首微笑,偶尔停步寒暄几句。 谁叫她现在成了继丁新语之后的新一代士林偶像,且她所营造的形象又不同于丁状元的恃才傲物,而是一位春风化雨般平易近人的……伪君子。 杨无端觉得脸笑得有点僵。 今儿又是个晴天,三月了,满城风絮似乎能钻进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杨无端常常觉得鼻尖痒痒,伸手去挠又什么都没有,只把鼻子搓得红通通。 她也不知道自己红着鼻头眯着眼睛的样子有多惹人怜爱,几名围着她的贡士本来争先恐后发言,说着说着却又一个个都没了下文,只傻乎乎地盯着她看。 她只是略觉诧异地扬了扬眉,便顺水推舟地摆脱他们,快步朝杨府平凡无奇的黑色马车行去。 今次杨福虽然没有跟着,派来的也是府里的老人,杨无端掀帘上车,马车稳稳地向前行驶,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当她再次醒来,车厢内看起来与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光线依然是昏暗的,微风吹不动厚重的车帘,阳光只从缝隙里透进来窄窄的一线。 但是有什么东西肯定和刚才不一样了……杨无端带着刚睡醒的迷蒙眨了眨眼,然后渐渐地想起来--耳边没有了马蹄的敲击声、身体也感觉不到车厢晃动--马车停下来了。 从皇宫到杨府并不远,但杨无端不觉得马车是因为到家才停止,如果是那样,早就有人过来叫醒她。 堵车?她想到一个最可能的假设,掀开窗帘看了眼,外面却并不是繁忙拥挤的街道,正相反,马车不知什么时候驶入了一条静谧的小巷道,不远处便是覆满潮湿青苔的巷壁,墙后似乎住着人家,不高的墙头攀出几枝青嫩嫩的细条,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 杨无端怔了一会儿,又爬过去朝车夫的位置看,不出她所料,那里也没有人,拉车的马儿安静地低着头,轻轻喷了个响鼻。 她坐回车厢内想了想,这情景虽然诡异,却又不像有什么恶意,再说她只是个连进士都还没考下来的小小贡士,要对付她完全不必装神弄鬼。 那么,这是个恶作剧?还是某人克制不住自己的戏剧化天性? “叮铃!”就像头顶上突然冒出一盏红灯,杨无端感觉思绪被点亮了,她忽然有一个不算太离谱的猜测。 她跳下车,环视了一圈,在那堵攀着漂亮小白花的墙壁上找到一扇角门。 几乎在她刚看到这道门,门便开了。 至此,杨无端心中仅剩的那点紧张都被抹平了,她扯了扯半袖披风的前襟,将双手袖起来,脸埋在绒毛领子里,慢吞吞地迈进门。 墙后是某户人家的园子,沿着门后的小径走了一小段,穷人杨无端头一次见到无须对每寸土地都锱珠必较的修筑法:一大片花海。 准确地说,那是比三个足球场还要大的平地,上面整齐地规划种植着金灿灿亮汪汪的……油菜花。 杨无端呻吟了一声,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油菜花! “你不喜欢?”有个半熟不熟的声音传来,“我可以让他们改种点别的。” 杨无端看过去,那个长得有五分像杨小康的青年无辜地蹲在油菜花田旁边,看起来就像一个在午后的阳光下偷懒晒太阳的农夫。 虽然他的发结系得像个道士,身上还穿着代表端朝皇族身份的杏黄袍。 还是这么无厘头和戏剧化啊……杨无端轻轻吁了口气,想着,要不要行个礼?又想,她居然还觉得挺高兴,传说中的睿王是这样一个人。 === “你知道,我后来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你那位吉尔菲艾斯公爵是何许人。” 说这话时,睿王百里佶依然悠闲地蹲在油菜花田的一角,双手拢在袖子里,脖子也缩进领口,模样很有些委琐。 “因为他是上古传说中的人物,知道的人很少。”蹲在他旁边的杨无端面不改色地撒谎,她到底还是厚着脸皮没有行礼。 睿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接道:“在我小时候,李逢春李状元也是传说中的人物。” “嗯,”杨无端自然而然地接口:“对我来说,睿王也是。” 他们都知道这里的“睿王”指的是那位故去的老睿王爷,两人同时静了一会儿,望着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油菜花,遥想前人风范,那些辉煌壮烈的往事。 日光浸透在风里,暖洋洋地吹着他们,杨无端转过头,百里佶也正看着她,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 睿王的笑容依然是那样倦意深远,仿佛白雪皑皑的远山,见过真正的杨小康以后,杨无端已经能忽略他容貌上的相似之处,她看着他,也只是看着第三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 但他们又不是全然的陌生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他是李状元与老睿王意志的传承,他们是天然的盟友、荆棘路上亲切的同行者,更别提同时延续的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在故事里,他们倾盖如故,义结金兰,她从此抛弃辛苦考到手的功名,由万人敬仰的状元被贬至平民,只为了漂泊江湖宣扬他的新政。 是理想吗?杨无端审视着百里佶,试图在他脸上看出前代睿王的魅力,或是爱情? 就像在留园那样,睿王满不在乎地随她看着,他甚至还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把鼻头搓得通红。 讨厌的柳絮。杨无端被他传染了,也跟着揉了揉鼻子,将本来就红的鼻头揉得更红。 两个红鼻子继续傻呵呵地蹲着看油菜花,一条腿麻了就换另一条腿支撑。 “我看过你的卷子,”睿王带着鼻音道,“从县试到殿试,每一份。” 殿试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杨无端对睿王的能量之大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感兴趣地问:“评语?” “有意思。”他又揉了揉鼻子,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有那么一刹那杨无端以为他会用那张纸来擦清鼻涕,结果他只是笨手笨脚地摊开来。 “最有意思的是院试这一份,许多东西我竟没有读明白。” 杨无端早就认出来那张纸上是她在院试写的策论,因为当时的学政出了一个生僻的偏题,她无可奈何之下勉强凑了一篇更晦涩的怪文,没想到却投其所好,被选为案首。 她已经不记得那个让她挠破头的题目是什么了,但记得自己破题的时候提到“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并且非常大胆创新地将之解释为孔子支持变法……而且文中还乱扯了些改成八股文的西方谚语、哲学思想,从尼采到黑格尔都被她拉出来溜了一圈儿…… “忘了它吧,”杨无端在睿王张口要提问之前打断他,诚恳地道:“我并不比你明白多少。” 这打击有点太大,睿王一个踉跄,差点没栽到油菜花田里,杨无端连忙拉住他。 百里佶转回头看她,表情竟是有些佩服地道:“都是假的?” “真的,”杨无端道,“我只是没法儿跟你解释,或许将来有一天可以。” “哪一天?”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杨无端看了看他,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却仍有那份倦意浮在眼瞳的表面,像一层薄雾。 她道:“等我们也成为传说那天。” ------题外话------ 还是老话,太忙了……对不起…… 第五十五章 传胪大典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三月初三这一天,北郢城再度沸腾起来。 杨无端寅时便被菊蕊和琴儿唤醒,服侍着洗涮梳头,换上了一整套鲜亮的绯红色无补官袍。这是端朝给新科进士准备的制服,只能在传胪大典穿着,如果进士被取中一榜,则还要在官帽上簪花。 因为是崭新的纻丝袍,披在身上的感觉轻飘飘的,腰带也束得很紧,逼得她不得不把往常裹在里面的那层偷偷解掉。 好不容易打扮好了,杨无端在那个黄澄澄的铜镜里照了照,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得询问地看向两个丫鬟。 菊蕊抿唇笑了笑,拖着不知何时又在发呆的琴儿退后一步,两人齐齐地蹲身福下去:“恭祝七少爷金榜题名,再占鳌首。” “起来吧,承你们吉言了。” 可惜,她的好运气似乎到头了。 杨无端无声地叹口气,又在两个丫鬟没有发现之前挂起一个微笑来,伸手推开房门。 === 天还黑着,杨府的正堂内点起了粗如儿臂的巨烛,照得明如白昼。这间一年到头只有祭祀、恭迎贵宾等重要时刻才会启用的堂屋被清洁得一尘不染,深紫色的紫檀木家私表面锃光发亮、简直能照见人的脸。 府中有头有脸的仆人全都换上了新衣,分男女在堂下排成两列,一间房内聚了五十余人,却静得一声咳嗽不闻。 杨瓒和杨穆氏并肩坐在居中的位置,杨瓒一身官服,杨穆氏也换上了全套三品淑人的命妇装束。 两夫妇都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杨瓒的孤寒之气板起脸时更甚,杨穆氏娇艳不减,却像一朵层层叠叠的重瓣牡丹,因为极艳而生出庄严贵重来。 杨无端跨过大堂高高的门槛,用眼角偷瞄了两人一眼,心中如是想。 杨瓒高踞在大堂之上,看见那少年一身罗衣款款行来,远远望去蜂腰一搦,广袖轻拂,明明只是普普通通地稳步前行,却给人一种分花拂柳、蝶绕莺缠的错觉。 她走进大堂,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只那一眼间,黑发白肤、粉颊红唇,北郢三月的妍桃娇李统统不及她三分颜色。 杨瓒心头剧震,眼前的画面与过往中的一幕重叠,他仿佛一瞬间神魂离体,高高地漂浮在空中,观看着多少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天色未白的时分,同样有一名红衣的少年踌躇满志地走进来,深深地拜下去。 在杨瓒眼前心上,两个少年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 === 传胪大典,科举时代的读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紫禁城的午门洞开,御街两侧排满了文武百官,杏黄袍、紫袍、绯红袍像不要钱似的铺了满眼,金吾卫全都换上了新甲,头盔和护甲在东边破晓的微光下闪闪发亮,腰间的绣春刀柄上嵌满五彩宝石,也反射着斑斓彩光。 大典的仪式在太和殿外举行,元和十一年戊庚科的四百名新科进士过了金水桥,站在太和殿外的广场上,紧接着文官方队,数百上千人在开阔的广场上仍显得稀稀落落,渺小如蚂蚁。 进士们站在御街右侧,垂涎三尺地望着汉白玉铺就的御街。这条御街与怀远门外的中街相通,却比中街更甚,中街还可以允许皇亲贵胄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行走,这条御街除了皇帝本人,皇后也仅能在成亲当日走这条街被从午门抬进紫禁城。 但是,请注意,但是,还有一种例外情况:科举考试中考取一甲头三名的进士,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位可以获得从御街步行走出午门,然后骑马在中街上溜一圈,任由北郢的父老乡亲们瞻仰--也就是所谓“御街夸官”的至高荣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对于大多数出身寒微的士子,这短暂的风光胜过虚无飘渺的封候拜相,真正是他们耐以支撑过悬梁刺股的寒窗十载的力量。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逛了无数遍紫禁城的杨无端…… 杨无端终于如愿近距离见到太和殿,初升的朝阳正挂在东边的檐角上,金色的琉璃瓦映日生花。但她却根本没那个心情观赏。 她很紧张,非常紧张,她没吃早饭,但现在一点也觉不着饿,实际上她的胃里就像有一块铅在往下坠,口干舌燥,浑身都不得劲儿。 到此时此刻,她不能骗自己多么坦然,她想要那个状元,想要得不得了,如果可以,她愿意拿之前的五次第一来换这一个状元,如果掌管她运气的大神还能再帮她这一次。 她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双腿不要颤抖,但袖子里的双手还是默默地抖个不停,渐渐的,她的身体也开始发抖,皮肤表面起了鸡皮疙瘩,就像是发高烧或者受到了冷空气刺激。 耳朵里一直在嗡嗡作响,传胪大典上奏乐无数,她一首也没听进去,前方的文武官员嘤嘤嘤地说着小话,那声音听在她耳中,却像海潮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劈头盖脸扑下来、彻底淹没了她! “出来了!”身后一名进士颤着声音道:“谢天谢地不是古尚书!” 杨无端像是被人从深海区捞了出来,肺部终于能接触到空气,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抬头望向太和殿前,那里远远地站着一个紫袍的大佬。能有资格在传胪大典上宣布最后名次的,若不是礼部尚书古斯通,那就只能是现任的兵部尚书、内阁五位辅相之首的刘廷玑。 刘廷玑此人也是个奇人,杨瓒当日说百官中可能就他一个人没党,杨无端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却也没有把这一时的感叹当真。不说别人,就这位刘廷玑,举朝上下,甚至北郢城内关心时事的贩夫走卒,谁不知道刘相是一心只忠于皇帝陛下的直臣。 刘廷玑也是进士出身,年轻的时候却投笔从戎,在北疆很打了几次胜仗。今上即位以后,亲自将刘廷玑调回来,从兵部侍郎干到兵部尚书,刘廷玑在兵部经营二十来年,将个兵部弄得铁桶一般,除了他和皇帝谁都不认。 据说刘廷玑铁面到什么地步,当年他从北边儿刚回来,新党和旧党都想拉拢他,新党怀柔,几个同年、同乡和天知道什么亲戚上门送礼拜会,跟着刘廷玑回来的亲兵直接就大棒子打出去,谁的面子都不卖。旧党则仗着位高权重在上朝的时候告刁状,刘廷玑也不辩解,脱了帽子问皇帝,要我还是要他?就这样逼着皇帝将旧党的大佬们骂得狗血喷头,再不敢轻言挑衅。 当初杨无端听说刘廷玑的事迹还感叹过,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管你他妈的什么党,手中有枪才是硬道理。 但刘廷玑也不是一味强硬,自有其聪明的地方。他几乎不碰民政,虽然做到内阁辅相首位,除了一心扑在兵部,其它几部的事务却是不闻不问,所以新旧两党忍气吞声过后,倒能与他和平共处。 这些八卦说起来多,其实只是刘廷玑出现的一瞬间在杨无端脑中掠过,她急促地呼吸着,瞪大眼想把视野里模糊的人影看清楚些。 她的努力收效甚微,那紫袍的人影往前走了几步,依然看不清面貌,音乐又换了一种节奏稍快的奏起来,鼓点敲响,每一下都像击在她心上。 刘廷玑开始伴着音乐讲起话来,杨无端一个字都没听清,太吵了,音乐声、人声、太阳在高空中爬行的声音、透明的风吹过的声音…… 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呼吸调匀过后,心跳声和耳鸣声果然都降低到她能够忽略的地步,她开始能听到刘廷玑的声音在太和殿前广场上空干巴巴地响着,太微不足道了,每一个字几乎刚出口就可怜兮兮地撒落在偌大的广场上,再也寻不着。 “……殿试一甲第一名,张环!” 刘廷玑身侧站着两列二十名大汉将军,最上方的一对齐声喊道:“殿试一甲第一名,张环!”余音未歇,第二对紧跟着重复道:“殿试一甲第一名,张环!”这样一对一对地传递下去,足足喊够十遍。 “唰”一声,不知多少颗头颅转了回来,杨无端站在她的老位置--第一排第一位,所有人都先看到她,目光却都视而不见地掠过她,在她身后的人堆里急切地搜寻着真正的主角。 “……臣在!臣张环在!” 第五十六章 张环 新科进士唱名并不需要应答,所以张环这声突兀的答应引起一阵压抑的低笑,众进士羡慕嫉妒的目光也转为嘲讽,立刻有人不客气地嗤笑道:“真是上不得台面。” “咳。”一位鸿胪寺的接引官员走过来,轻咳了一声,众进士连忙收声埋下头去,那官员目光扫了一圈,停在面红耳赤的张环脸上,堆起笑道:“状元公,请移玉步。” “啊……噢,是!”张环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乍然醒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迈步出列,腿脚也不听使唤,差点踩到自己的袍角摔个大跤。 那官员面上带笑,心里也有些不耐烦,暗道这状元真是金玉其外,哪有半点宠辱不惊的风范。 张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列,擦着汗向那官员躬身行礼,那官员连忙侧身闪开,道:“状元公客气了,下官区区末吏,受不起大礼。还请状元公随下官进殿谢恩。”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太和殿,殿内传来山呼万岁之声,这边众进士又是一阵艳羡,伴随着对张环的鄙薄,嘤嘤的低声议论起来。 “就他也能得状元,我不信!” “不信也得信啊,人家都在里头谢恩了。” “哎,我听说他是信阳张家的人,那是楚部堂夫人的娘家……” “我也听说,旧党这两天轮着参丁侍讲,说他在取贡士的时候存了私心。” “皇上怎么想的,若是信不过丁侍讲,又为何让他一人主考?我们这些人辛苦考下来的功名,若是这辈子都遭人背后说嘴,还有什么意思?” “放心吧,轮不到你我这样二榜三榜的头上,大佬们盯着的不过是那几个顶尖位置,可惜了杨五魁……” “可不是嘛,千年以降第一个六首,就这么没了……” 窃窃的低声偏又刚好放大到她能一字不漏收入耳中的程度,杨无端心道,看来她的人缘也没有自己想象中好。 一旦确定失去状元之位,她反而迅速地平静下来。那种感觉就仿佛坠入水中,在最初的慌乱过后,掌握了正确的呼吸和划水法,自然而然便会浮出水面。 皮肤表面的鸡皮疙瘩逐渐平复,颤抖还在继续,但那种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战栗没有了,杨无端缓慢地吁出一口气,苦笑着想,谁拿状元都好,怎么偏偏是和她有仇的张环。 墨菲定律: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想到一辈子被张环踩到脚底下,真是比拿不到状元还让她苦涩。 太和殿里的状元的谢恩仪式大约完了,刘廷玑又走出来,进士们瞬间停止议论,屏住呼吸无限期盼地望住他。 刘廷玑也并没有让众人等太久,他浑厚的声音朗声道:“一甲第二名,杨无端!” 无数的目光又投过来,这次都集中在杨无端身上,一半是冲着榜眼的名头,一半则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五魁。可惜,仅止于五魁。 大汉将军们还在重复地传话,杨无端应声出列,跟在接引官身后朝太和殿行去。 === 这还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迈入太和殿正殿大门,在明朝的时候这里名为未央宫,端朝和清朝一样将之改名太和殿。杨无端要克制再克制,才能阻止自己贪婪地东张西望。 她维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仪态,缓步从容地拾阶而上,跨过高高的门槛,眼睛却忍不住盯住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纵横间严丝合缝,完全不似后世资料片里残缺的模样。 实在心痒的厉害,她从眼睫毛底下飞快地抬眼偷看了一眼,入目却是一片灿然金色,无论是柱子、屏风、鼎炉都是一水儿灿亮的金。杨无端瞄到九龙宝座安置在金色的台基之上,旁边的宝瓶内香烟袅袅,云遮雾绕之下,倒有几分凌霄宝殿的境界。 这就是所谓的天家富贵了。她心里颇有些鄙视这样暴发户的品味,历朝历代的领导层似乎都爱搞形而上这套,偏又搞得不伦不类。 心中腹诽着,杨无端随庄严的音乐声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她可怜的膝盖最近是倒霉大发了。 行完礼,接引官领着她站到状元张环的身后,又去通知刘廷玑喊下一位,殿内暂时安静下来,连背景音乐都跟着变得绵软如丝。 杨无端老老实实地站在张环背后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么好的机会,她不信张环会放过她。果然,接引官前脚刚出殿门,张环头也不回地从齿缝中挤出声音来:“连中五元又如何,拿不到状元,你也不过是笑柄。杨无端,手下败将的滋味如何?” 她微微抬首看了眼张环的背影,他也算是修炼出来了,嘴上说着刻薄话,身体却是纹丝不动。 杨无端抿了抿嘴,心知他说的是实话。 状元才是科举时代的至高荣誉,在状元之外她能拿到任何一个第一都会被称为佳话。反之,连拿五个第一却没拿到最重要的状元,只会被那些羡慕嫉妒恨的士子挖苦嘲笑,不但不再是荣誉,倒成了拖累的包袱。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杨无端不算是乐观的人,却也从来不会陷在自己的不幸里打滚,榜眼同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状元不是张环,她现在应该欢呼自己的好运。 如果状元不是张环。 “杨无端,”张环又道,“从县试到会试你都压我一头,留园赋诗,你名动京城,我却成了陪衬你的小角色……你辱我甚深,此仇不报非君子。从今往后,再没有士林在你背后撑腰,你欠我的,我会慢慢都讨回来!” 他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恨意深重,杨无端稍有点吃惊,她虽然几次作弄张环,想来都不过是小玩笑,没想到对方这么记仇。 ……记仇就记仇吧,她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她也没打算能跟张环交朋友。 她偷偷向前挪了半步,确定张环能听到,且只有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清楚我是什么人,如果不想在这金銮殿上再重演当年县衙的一幕,就给我闭嘴。” 张环脊背一抖,瞬间消音。 ------题外话------ 稍有点卡文 第五十七章 簪花 一甲过后是二甲,比之一甲三位需要单独入殿谢恩,二甲则是宣读名次以后集体进来远远地磕头,三甲则更低一级,直接在太和殿外叩首。 等到足足四百人的名次都读完,刘廷玑声音都沙哑得听不清了,进殿向皇帝叩头缴旨,皇帝亲自接过皇榜,再命人将之誊抄了公布天下。 传胪大典到这一步皇帝的事儿就算完了,全体人员跪下三拜九叩恭送皇帝踩着背景音乐消失在后殿,杨无端头都磕晕了,今天她汲取了教训,硬生生顶住了诱惑,没有抬头看一眼皇帝长什么样儿。 等到皇帝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那仿佛在耳边萦绕了一辈子的音乐终于也停下来,杨无端发誓听到几位紫袍的大佬同时吁出一口长气,声音中的如释重负简直催人泪下。 天子近臣不好混啊,她同情地想。 内阁首辅刘廷玑先站起身朝这边走来,杨无端趴着的视线看到暗紫色的袍角下若隐若现的云头履--停在张环面前。 她撇了撇嘴。 “状元公,”刘廷玑似乎是亲手将张环扶起来,后者的紧张和颤抖能够通过空气波动传来杨无端这边,语无伦次地道:“不、不敢,刘部堂请、请吩咐!” 刘廷玑的嗓子疲惫得像是一条紧绷过头的橡皮筋,甚至给人一种他下一秒就会咳出血的虚弱感。“三位请起,请三位随本官这边请,咱们要准备‘御街夸官’了。” 这里的“三位”自然就是指的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名,杨无端不等人再催,慢慢地站起身,双手贴在身侧,恭恭敬敬地垂首道:“是。”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刘廷玑胸前的补子居然是麒麟,这是一二品官员或者超品的爵爷才能使用的图案,而且极少适用给文官。 这才是圣眷啊,她心想,比之宫里不间断赏赐杨瓒的小恩小惠,皇帝真正的信重明显给了这位掌兵的刘尚书。 想到杨瓒,杨无端偷偷朝文官方队望过去,杨瓒的位置倒也靠前,同样一身紫袍,他穿起来比周围的老大人漂亮一万倍,只是一张脸面沉如水,黑而深的眼瞳无焦距地盯着前方,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不当状元也有不当状元的好处,杨无端头一次不再是所有人第一眼关注的对象,她安稳地跟在张环身后,一面保持着垂首四十五度,一面开始打算以后的事。 无论如何榜眼也是好名次,虽然不像状元那样直接是六品官,也能有个七品,而且肯定会入翰林院,这便走出了她的大官生涯第一步。对了,既然要入翰林院,不能不先拜码头,丁新语那里不能再拖了,她回头得先去拜会恩师…… 她又偷摸着在文官堆里找了找丁新语,这次没那么容易,今天穿绯红袍的实在太多了,而且刺眼,多看一会儿都眼花。 几名宫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杨无端连忙收回乱晃的眼光,乖乖地向下望着自己的鞋尖--开玩笑,这些是皇帝的女人,被参一个言行不谨就完了。 人家宫女明显没她想得多,大大方方地近前,杨无端看到每人手里都挎着一只编得很精致的竹篮,篮中是几朵花瓣肥厚颜色浓郁的牡丹。 三月确实也有牡丹花开,她稍有点可惜,看着几名宫女散开来,张环左右侧站了两位,她和探花面前各站一位。 三名宫女柔声细语地齐道:“奴婢侍候簪花。” 三鼎甲连忙都躬腰低头,杨无端眼前一亮,那宫女白嫩嫩的手指拈着花茎,牡丹的多层花瓣似绽非绽,一时真说不清是手美还是花更美。 她不敢多看,微微阖上眼,觉得左边耳朵的外廓微微一凉,耳边听得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道:“郎君真是俊,这朵花簪上,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啊?杨无端以为自己听错,睁开眼时,那宫女已经笑嘻嘻地退了开去,和其他几位一混,她立刻分不清谁是谁。 这算是……被调戏了?杨无端哭笑不得地想,被同性?喂喂,这是古代,姑娘们要不要这么给力啊? 也没时间给她感叹,刘廷玑领着内阁诸位过来,几位老大人把三鼎甲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都频频点头,目光中尽是赞赏之色。 楚巨才叹道:“当年丁新语高中魁首,周相引《世说新语》赞曰:‘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令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今日我们张状元的卖相,丝毫不输给丁诗讲啊。” 杨无端迅速抬头看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心道,这厮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埋汰丁新语。 她这一眼虽然隐蔽,却似乎仍被有心人捕捉到了,刘廷玑向前迈了一步,他个子高大,这一步就逼到杨无端身前不足一尺,整个人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杨无端呼吸一窒,不由地又看向他,这还是第一次她正眼看刘廷玑,目光与他对个正着。 出乎她意料之外,刘廷玑看起来很年轻,几乎和杨瓒一样年轻。随即她悲惨地想起来杨瓒的真实年龄曾经大大地打击到她,由此可知,刘廷玑也必然有符合他履历的年纪。 他长着一张刚硬的脸,浓眉利目,五官的线条几乎都是直角,锋利得像是摸上去会割伤人。眼瞳深黑,左眼皮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只有垂眸的时候才会显出来,那让他显得更加危险并且……血气浓郁…… 那疤痕倒像一柄剑。杨无端的思维一瞬间偏离轨道,记起小时候她和杨小康发现宁郁眉头里隐藏着小小的刺青,这件事后来探索无果,宁郁本人似乎也不知道,她便没有再深究。此刻见到刘廷玑的疤痕,让她又想了起来。 刘廷玑垂眸和她对视了一眼,这一眼间杨无端胡思乱想到十万八千里外,他却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抬手轻触了一下她鬓边的牡丹。 “咱们的榜眼也是一表人才。”刘廷玑拉开两人的距离,光线又回到杨无端身上,她听得他沙着嗓子低低地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所有的目光又都汇集过来,杨无端连忙低头,说不清是被那些目光,还是被那性感的声音逼得从耳根开始红上来。 ------题外话------ 下一章就要有大事件了 第五十八章 御街夸官 三鼎甲打扮妥当,音乐又奏起来,由金吾卫中精选的最英姿勃发的大汉将军开路,三人踏着御街步行出了午门,没多久就走到长安街上。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杨无端记得前世步行不过几分钟,这次却足足走了一刻来钟。 没办法,前头领路的状元张环却恨不得一步分成三步,那小碎步扭得比女人还妖娆,后面跟着的榜眼和探花自然不能逾越。 到了长安街口,杨无端一眼望见三匹刷得干干净净的白马,心头大喜,她折腾了半天,两条腿都快转筋了,总算能换乘别的交通工具。 “君子六艺”中有“射”这一门,端朝将其解释为骑射,所以府学的课程中包括骑马和射箭,三人都是一路考上来的精英,骑术虽然比不了骑兵人马如一的彪悍,却也看着很像那么一回事儿。 接过缰绳,杨无端伸手攀住马鞍要往上爬,眼角扫到旁边的鸿胪寺官员,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假装只是在调整马鞍的位置,同时暗自警醒:她现在的排行变成了第二,做什么事都不能再抢着出头了,要等张环在先。 她一边顺着那马被修剪整齐的马鬃,一边等着张环先上马。 张环的帽子两边一左一右簪着两朵牡丹,每朵都似乎比杨无端那朵还大一圈,艳红的花瓣里杂着金线,瞧上去富丽堂皇,衬着他面如敷粉、唇如涂朱,比她这个真女人还要娇媚三分。前提是……只看他半张脸。 啧啧,杨无端再讨厌他都被激起了同情心,这花戴的,跟蒙面似的…… 提供给三鼎甲的马都是被阉过的牡马,看起来高大雄骏,实则温顺得跟大狗差不多,张环顺利地爬了上去,肩背挺直地坐在金丝银线的马鞍上,渐至正中的日光投射下来,照着他鲜衣怒马、年少风流,长安街两侧看热闹的民众立刻大声喝彩。 杨无端仰头望了张环一眼,他轮流向发出声音的四方拱手为礼,姿态大方潇洒,显然已经从最初的惊喜失态中恢复过来,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状元郎。 站在科举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他骑着马的阴影投下来,正好把杨无端笼罩其中,她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有那么一瞬间,嫉妒像万千只蚂蚁同时啃噬她的心脏,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把他狠狠地拉下马,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个大丑! 身后传来一声清咳,杨无端蓦地醒过神,她回头看了一眼,探花郎腼腆地笑了笑,做了个示意她上马的动作。 杨无端吸了口气,利落地翻身上马,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们又是齐声欢呼,那声音比之对状元郎似乎也并不逊色,杨无端微笑着回礼,心里却知道,那不一样。 不一样的,状元榜眼,看似咫尺之隔,却是云泥之别。她错了,她以为她没有那么在乎,现在才发觉,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要在乎得多。十余年的寒窗苦读,艰难地升级考试,她的某些部分已经不知不觉与这个科举时代同化。没有拿到状元,必将成为她终生的遗憾。 === “御街夸官”当然不可能只有他们三骑,他们三人骑着马走在中街上,两侧的便道上还走着吹拉弹唱的乐队和琳琅满目的仪仗队。 大汉将军不能离开宫门,开道的换成了铠甲鲜明的金吾卫,这是专属于皇帝近身卫队,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奢侈得在甲衣上镶嵌铁片。金吾卫们每向前一步,擦得雪亮的铁甲便变换角度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斑,看热闹的孩子们觉得好玩,追着这光斑大呼小叫地嬉戏。 杨无端脸上保持着快要变僵的笑容,心里试着考虑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嫉妒这种事太不习惯,也太难受。 她先是因为金吾卫的铠甲想起了北疆的边情,宁郁从军之后只给她来过一封信,这唯一一封信还是两年前她在府学的时候收到的。 信里说他还没有见到睿王便去了北疆,在与北狄相邻的边城里,短短半年时间,北狄主动挑起了大小数十战。北狄人骁勇善战,端朝将士却连基本的补给都不能保证,每战都是险死还生,几乎是由血肉之躯来填补城墙……那封信带给杨无端极大的震撼,她能看到端朝盛世之下的隐忧,却是第一次知道它是如此的迫在眉睫。 让她稍觉欣慰的是,宁郁在那封信的末尾报了平安,说他由于军中的出色表现被一位大人物选中,得以活着返回中原……仅凭这句话,虽然从那以后再没了宁郁的消息,杨无端也始终相信他还活着,她和他终有一天能重逢。 想起边事和宁郁,杨无端的心情比刚才更低落几分,快要撑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她晃了晃脑袋,真想把这些烦人的思虑都抛开。 这一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探花郎。 三人并不是按品字形行走,而是一字形,张环领先杨无端一个马身,杨无端领先探花郎一个马身,但她心思转得快,走得慢,探花郎不知什么时候便追了上来,只差半个马身。 她这一侧首,两人端端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探花郎比杨无端和张环的年龄都要大几岁,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虽比不了杨无端清秀,也比不了张环脂粉气浓重的俊美,却也算是个看着很舒服的学院派帅哥。 杨无端一边想着“刚刘廷玑报的探花叫什么名字呢”,一边冲他微笑颌首,探花郎也笑着点点头,然后陡然惊觉自己的位置太靠近,连忙勒住马缰缓一缓。 在“御街夸官”的游行途中当然不能随便停下,探花郎这一下情急之间勒马,那牡马乖乖地便停了脚,四蹄不动,低垂着脑袋一点声儿都不发。 几乎在马刚停下,探花郎就知道“坏了”,“丢脸丢大发了”,杨无端眼看着他白皙的面皮上蒸出一层浅红,变成大红,又变成深红……那股子恨不得从每个毛孔往外散发热量的劲儿,让她想起了贡院那位叫常余的小兵。 杨无端很过意不去,说到底这事情是她走神引起的,所以她赶紧催马往前,只要她和张环的距离对了,探花和她之间的距离便能恢复正常。 这白马钉着银蹄,马蹄声敲在平整的中街上清脆悦耳,居然没被看热闹人群的喧哗声压下去,张环即刻发觉了,回头看过来。 见是杨无端策马小跑,他被两朵大花遮住的双眼轻蔑地往上一翻,唇角还带笑,说出来的话却已带刀:“怎么?想追上我?晚了!你这辈子都只有跟在本状元屁股后头的--命--” 太阳爬到了天空正中,大约是午时,一天之中最暴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投射下来,幸好春天的阳光还带着刚脱去棉衣的欲露还羞,只是娇怯怯地、羞答答地温暖着万物,它还不好意思畅开了烘烤它们。 就在这样温暖而舒适的阳光底下,杨无端大睁着双眼,世界在她眼中纤毫毕现。 她看到张环的胸前,左边心脏的位置--突然出现一点红,那点红色比他绯红的纻丝袍要深得多,湿得多,如果要她说得话,那是鲜血的红色!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指头大小的血红色洇开来,她没有眨间,但她估计那也就是一眨眼间,那点血色扩散成拳头大、碗大…… 张环没说完那个“命”字,他把那个字含着尾音扔了大半出来,像是还有小半咬在他紧紧的牙关间,再也没有可能释放。 他一头栽下了马! 第五十九章 恐怖活动 杨无端没浪费什么时间,她很快发现张环胸前的是血,她从电影电视或者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画面--前一秒某角色还在发贱,下一秒已经被穿心而过。 致命的可能是子弹、剑尖、箭头、飞刀……任何东西! 所以她飞快地伏倒在马鞍上,耳边听到“嗖”一声轻鸣,脸颊微微一凉,她闻到血腥气,梳理整齐的鬓发垂了下来,流水一般从脸侧滑过。 张环的躯体沉重地倒地,溅起灰尘和铺天盖地的惊呼声,杨无端的耳朵几乎被长安街两侧民众恐慌的叫喊声音震聋了,她把脸埋在白马的鬃毛里,透过缝隙看到无数人奔跑践踏,金吾卫们也行动起来,铁甲在阳光下的反光不带一丝温度。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杨无端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血液流动的声音……噢,她深深呼吸,知道那万能万恶的自我保护机制又开始运作,她的世界缩小到仅剩自己,所有的感官功能被百十倍的扩大,眼睛摄入的画面变成了一帧帧的慢镜头,而思维再次提速。 她敏锐地想到自己并没有逃脱危险--只有三鼎甲高高地骑在马上,简直是引诱攻击的靶子--她将双脚脱出马蹬,就着俯卧的姿势滚鞍下马,身体着地以后继续翻滚了两圈,减少坠地带来的伤害。 几乎在同一瞬间,她的马仅靠后蹄着地,前蹄扬起,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马头剧烈地摇摆,长长的鞭子似的马鬃撒开来遮暗了天空,尘土和鲜血四溅。 一名金吾卫将杨无端捞了起来,其他几位将她团团簇拥在中心,杨无端喘着粗气,靠在冰冷坚硬的铠甲上,迎着阳光望过去。 耳边各种嘈杂的声响又回来了,她的眼睛被阳光刺激得只能眯成一条缝,她眨了又眨,勉强看清她的马脖子上插着什么东西,露出体外的短短一截是适合手掌弧度的勺形。 ……飞刀,她居然有余暇想着:“小李飞刀,例无虚飞”。 “御街夸官”的游行队伍两侧本就有大批顺天府衙役维持秩序,再加上金吾卫的威慑,片刻骚乱过后,惊慌失措的民众被弹压下来,推搡奔逃变成了像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喊叫变成了低微的啜泣、窃窃的难掩恐惧的低语。 杨无端的马还在一声接一声地痛嘶着,它实在被驯服得太好,在极端痛苦之下也没有发疯跑进人群,只昂着头泣血。 一名金吾卫举步上前,“嚓”一声拔出腰间的绣春刀,他侧过狭长的刀身,刀脊反射的阳光是沁骨的蓝色。 刀光自上而下划过,杨无端闭了闭眼,血腥味儿通过嗅觉长驱而入,浸染了她整个大脑。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顺天府衙役轻捷的薄底快靴的声音,也不是金吾卫走动间全身铠甲摩擦的声音,更不是看热闹的普通民众乱糟糟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有点重,却是令人安心的重量,稳稳的、不疾不徐的、有节奏感的。那明显是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却协调统一得仿佛一人。 杨无端睁眼,她的马已经倒在了地上,她让目光避开张环和马的尸体,却望见了探花郎脸朝下的拦腰担在马鞍上,她又移走视线。 然后她看到了从午门方向过来的一行人,他们的步履看起来不快,顷刻间却已经由丁点大的人影变得清晰,她轻易地看清了他们身穿的金色蟒服,精绣鸾带,腰间悬着与金吾卫规格相同、却朴素许多的绣春刀。 ……锦衣卫。 杨无端喉咙干涩,无声地喃喃自语。 === 端朝沿袭前明,也设有锦衣卫,但权责与前朝大不相同。 端朝的锦衣卫由金吾卫中精选而出,直接隶属于皇帝陛下,其权限却大大弱于前朝。简单地说,端朝的锦衣卫仅有两项职责:对外搜集敌情,对内镇压叛乱。锦衣卫分有南、北两个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对外,北镇抚司对内,拥有单独的侦缉、刑狱权,但没有审判权。 要杨无端来说,端朝的锦衣卫职权已经比较像后世的国安局,对内的管辖范围仅涉及危及国家安全的重大犯罪行为,对普通民众的约束力还不如派出所。但前朝锦衣卫酷烈的名头实在太深入人心,端朝小民提及“锦衣卫”三个字依然人人自危,可止小儿夜啼。 那一行锦衣卫越走越近,刚平静下来的民众又开始小小骚动起来,顺天府的衙役们大约是祭出了鞭子,她听到“啪啪”的着肉声和千奇百怪的痛呼声。 这声音让她想起自己也刚受过伤,她冷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与被切断的头发呈一条直线的飞刀轨道上,她的脸颊大约多了一条浅浅的血痕,伤口不深,已经凝结了。 她一向很幸运--与死在人生巅峰的另两位相比,简直算得上命运之神亲生的。 杨无端冷冷地牵起一边唇角,食指的指尖来回抚摸着脸上那条血痕,肾上腺素还在她的血液里奔腾,她感觉不到后怕,头脑飞速运转。 ……谁干的? 这绝不是一次理智的行动,三鼎甲貌似风光,不过是三个连官场的边儿都没摸上的新科进士,狙杀他们得不到任何实际利益。 那么,目的是泄愤?报仇?挑衅? 或者都有--以暴力手段危害他人性命和财产安全,仅仅为了造成群众性恐慌,并像散播瘟疫一样扩散这种恐惧情绪--典型的恐怖主义行为。 这已经属于危害国家安全的范畴了,难怪锦衣卫会出现。杨无端分析出他们的来意,便将目光从一行人身上挪开,缓缓地扫向长街两侧的民众。 她见识过这个世界所谓的武功,苏庭嘉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所以她大约能算出手掷式武器的射程,如果真的是飞刀,那出手的人就在这些人中间。 不,他不可能跑掉,这个世界的轻功并不像电视里那样完全无视地心引力的飞来飞去,倒比较像跑酷,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最合理的推测:他射杀了两人之后,迅速将自己隐没于看热闹的民众当中。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他甚至不会跟着吓坏了的男女老幼到处乱跑,他会比顺民更顺民,缩在人群深处力求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他。 杨无端个子不高,几名金吾卫魁梧的身躯谨慎地封住了各方位可能的袭击,她安全地躲在人体盾牌之后,透过他们肩头的缝隙在人群中张望,想象如果她是凶手,会选择哪一条合适的逃跑路线和支点。 她的目光很快凝注在东北方向的一堵墙上,那墙后大约是哪户人家的宅院,院子里种了一株槐树,沉甸甸的树冠压在墙头上,挂满小白花的枝丫耷拉下来,在风中颤巍巍地落着瓣儿。 她脑中闪过邱亮骑在树枝上敏捷地翻过杨府院墙那一幕,同时视线下移,在墙边那一溜人中挨个看过去。 几乎只是一眼,她便找到了。 那人就蹲在那株槐树的花枝底下,头上和肩榜上还飘了不少花瓣,他穿着青布衣服,连头脸也用青布包得严严实实,本来高大的身躯极不舒服的伛偻着,被左右两个壮实的平民紧紧地夹在中间。 等等,杨无端的视线又移到那人的左边,那条像是生铁铸成的黑大汉她也见过,就在从信阳进京的马车上,他姓徐,徐什么? 不等她想出来,那青衣人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陡地抬首望来。 猝不及防之下,杨无端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像飞刀一般剜过来,刺得她双眼剧痛,本能地闭眼! 不好,他要跑!杨无端心中一个闪念,闭着眼睛拼尽全身力气大喊:“徐大个子,抓住他!” ------题外话------ 我发现xx也开始有缓存问题了,这章更新以后怎么清缓存前台都看不到。还有那个新页面是什么意思?看不懂…… 第六十章 天地会 徐大石来北郢“大宏”米铺打工足足一个月了,大部分时间他出卖力气的生涯还算愉快,因为身高体壮,他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的活儿。如果非要说不称心,就是他的食量也是三人份,吃大锅饭时经常半饥不饱。 他们的老板人还不错,因为今天“御街夸官”的路线离米铺很近,掌柜就放了伙计们半天假,让他们来看看热闹。就算伙计们都是粗人,也不妨碍他们对着三鼎甲未来的荣华富贵羡慕地流流口水。 徐大石便是这样懵懵懂懂地随大流过来,随大流望了几眼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状元郎--他认为连人带马都没他高--在张环意外落马,人群短暂的骚乱过后,他又随大流老实地蹲下来,避免顺天府衙役的鞭子落在自己身上,虽然他觉得那玩意儿只够挠痒痒,但“民不与官斗”他还是知道。 “徐大个子,抓住他!” 那声喊叫传进他耳中里,徐大石那个巨大的需要用一整座风车塔楼才能推动的磨盘脑袋只转了半圈,但他从来是行动快过思考! 他的眼角瞟到有什么东西急速地往高处蹿,就如同所有热爱追逐移动目标的野生动物,他本能地扑了上去,凭借身高体重的绝对压倒性优势将所有挣扎扼杀于萌芽状态。 “轰”一声巨响,他和他的猎物纠缠着从半空中惊天动地地摔下来! 他不是垫底那个。 === 闭着眼睛的杨无端听到了那声巨响,一瞬间让她错觉脚下的地面都颤了颤。等泪水稍微缓和了眼珠的刺痛,她连忙睁眼望过去。 这一眼看过去了,她先是以为那青衣人已经跑掉了,因为只看到姓徐的黑大汉一个人灰头土脸的仆倒在地面多出的浅坑里。 然后她眨了眨眼,明白过来--可怜的青衣人。 顺天府的衙役围了上去,杨无端急叫:“小心!” 几乎同时,也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小心!” 两帮子数条人影同时飙向徐大个子,迅疾堪比离弦之箭,杨无端毕竟没学过武功,眼力不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但她认得衣服的颜色,那在阳光下堂皇的暗金色,她转眸望向那行锦衣卫,果然发现人数少了几个,剩下的人也都手按绣春刀柄紧张地凝视着空中。 事实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无论是长安街两侧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战战兢兢的小民,还是如临大敌的金吾卫,或者不由自主脸露恐惧的顺天府衙役。 或许只有杨无端乘此机会在人群中又扫视了一圈,这很明显是有组织的恐怖活动,青衣人是一拨,接应的他是第二拨,不排除还有第三拨。 这一次她的运气比较坏,没有发现惹眼的角色。 半空中的人影疾合疾分,同时坠地又再度冲天而起,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双方都来不及祭出武器,沉默地进行着拳脚往来。 杨无端能听到头顶的风声,她没有时间抬头看,也没有时间把心思浪费在上头,她继续在人群中搜寻着任何让她直觉可疑的角色。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她能听到自己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幻想中那齿轮和履带的声音与半空中的打斗声渐渐汇合出相同的节奏,就像一支宏大繁复的渐渐攀升至*的交响曲-- “锵!”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打破了和谐,就像音乐在*部分出现了一个突兀的休止符。 一道明晃晃的刀影被阳光投在杨无端眼前,她眯了眯眼,知道两拔人终于兵刃相见。 也就在那一刻,她的目光顿在人群中。 不可能……杨无端难得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抬手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寄希望于刀光影响了她的视力。 再看过去时,那个人依然在那里。 他穿着一袭蓝布衫,头上戴着个遮阳的草帽,帽沿尽是横七竖八的乱草,和整个帽子一起组成一大块乱糟糟的阴影将他的脸遮掩得看不清。 但她不需要看他的脸,她只需要看到他的身体--他又长高了,肩背也更宽厚,少年时期稍嫌单薄的骨架上覆满形状美好的肌肉,这使他显得很沉稳,虽然他以前已经足够沉稳。如果说少年时的他像一棵可以让任何人放心倚靠的树,现在的他则是一座山。 杨无端几乎是无意识地动了动口唇,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 ……宁郁。 === 苏庭嘉曾经讲过,武功高手六感的灵敏远远超于常人,他们甚至能根据目光感应看他们的人心中强烈的感情。所以那青衣人会发现杨无端识破他的行踪,而当杨无端一瞬不瞬地盯住宁郁,他僵了片刻,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右手还按在草帽的帽沿上,拇指关节处有一个小疤,杨无端当然记得那只手,他当年没少背她,他妈的连她的屁股都记得! 不行,宁郁的妈是宁夫人,不能骂不能骂……就像遭遇了不可抗的病毒攻击,杨无端脑子里的生产线彻底瘫痪,她像个傻瓜一样张着嘴瞪着宁郁,全副心神都用在猜测他藏在阴影里的脸上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苦笑、为难、皱眉、叹气!不看他的脸她也知道,她就是瞎了闻到他的气味她都能知道! 就像拨开了什么错误的机关,杨无端只觉一股邪火沿着她的脊梁骨一节节地烧上来,她什么都忘了,什么死掉的状元探花飞刀客徐大个子头顶上方战斗正酣的锦衣卫和恐怖分子统统被她甩到一边,她现在就想冲过去揪着宁郁的衣领把他扯下来然后把口水喷到他脸上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四年不见,丫还出息了,都敢混黑社会了! 她真的迈出了一步,几名金吾卫注意力放在那边的打斗上,居然被她挤出一条缝。 但也就这一步,杨无端虽然禀性冲动,但并不蠢,这一步的时间足够让她清醒过来,再度看向宁郁。 他按在草帽上的手往下压了压,看不到他的脸,但她能认出那个不赞同的表情。 杨无端停滞的大脑又开始运转,她相信宁郁,她和宁郁的关系经历了青梅竹马和劫后余生,这两样都足以令两个陌生人建立比血缘更紧密的联系,何况他们同出一门,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怀疑论者杨无端信任,只有宁郁。 所以她吸了口气,又退回来。 这前进后退的一步间她假设了数种可能性,关于宁郁是否和恐怖袭击相关,以及为什么相关。 --宁郁被某不靠谱大叔拐去当兵,睿王的兵。 --宁郁没有见过睿王便去了北疆(可疑点一)。 --宁郁被不知名人士调离北疆,考虑到他当时并非自由身,此人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可疑点二)。 --宁郁从此与她失去联系,她连中五魁名扬天下,只要他想找不可能找不到她,所以是他有不能联系她的理由。 --宁郁,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医术高超、沉稳可靠……现在再加一个神秘,这样的宁郁出现在恐怖袭击现场,别告诉她他只是打酱油路过。 思考的过程说是迟其实不到千分之一秒,杨无端隐约得出一个结论,这时锦衣卫和恐怖分子再度从打斗中分开来,屏息观战的众人这才顾得上吸气,又突然听得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细听才能辨出是不知多少匹马同时踏落的马蹄声。 应该是朝廷的后援来了,杨无端心算了下,从张环倒地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算是反应快了,不过还是逃不脱那条“警察永远都事后出现”定律。 恐怖分子大约也猜到来的是什么,出手更快,似乎急着摆脱锦衣卫,后者则狡猾地将攻势放缓,双方演变成缠斗。 马蹄声愈来愈近,杨无端也不费那个劲再去跟宁郁眼神交流,她定睛看向那帮恐怖分子,打扮得都像是普通的平民,居然还有个穿花布衣服的大婶。 那位大婶似乎还是头领,当马蹄声近到足以盖下其他所有的声音,营造出铺天盖地插翅难飞的压迫感,她突然尖着嗓子发出一声难听的哨音,向后跳开。 其他人也随着哨声同时跳开,大婶的武器是一条长鞭,她扔掉长鞭,换成一把匕首。 “不好!”杨无端顿然醒悟,那大婶将匕首高高举起,其他人也跟着抬高手中的刀剑,锦衣卫以为他们又要攻上来,纷纷凝神戒备。 杨无端张了张口,一个念头疾闪而过,她并没有真正出声。 那群人齐声高喊:“天父地母,复我大明!” 所有的武器毫不犹豫地招呼到他们自己身上,血光飞溅,数具失去生命的躯体同时倒下。 马蹄声如滚雷一般碾过来。 === “天地会……”杨无端用指尖抚过自己脸颊上的伤痕,“原来是天地会。” 第六十一章 锦衣卫 虽然大部分现代人对“天地会”的认识都来自金庸小说,但真实的历史天地会确实是存在的。 杨无端读书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中国历史上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历史演变的论文,其中天地会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天地会出现在清朝,最初是一个带有明确的政治目标的地下抵抗组织,传说其建立者为明朝朱家的后人,因为“朱”是红色的意思,所以内部将带头大哥伪称姓“洪”。 按照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天地会在日渐膨胀以后出现了分裂,清朝中后期已经不再有明确的以“天地会”名义进行的反清活动,取而代之的是三合会、小刀会等较大的分支。建国后三合会移居香港,他们保留了入会者给洪老大上香的仪式,对外偶尔也自称天地会,对内则称洪门。 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篇天地会的资料,杨无端鄙夷自己,她早该想到的,既然如今是端朝代替清朝接续了明朝,那么出现天地会也算是合情合理。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猜测那人对天地会有多少了解,是多么或是少于她? 坐在杨无端对面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男人,这年纪的男人说青年好像多点沧桑,说中年好像又太早,她只能根据相貌来将人划分为“叔”或者“哥”。 这位大哥的相貌长得很平凡,勉强可以算是端正温和,让人看了不起反感,却也不能留下太深的印象。据说这是选择情报人员的通用标准,杨无端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他正穿着一身锦衣卫的金色飞鱼服。 如果要让此刻的杨无端选择她今世短暂的一生中最精彩的一天,她肯定会投今天的票:中榜眼、游街、遭遇恐怖袭击,在死里逃生之后,又被直接带进了传说中有进无出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无端觉得她完全可以提前写回忆录,然后后半生都借着回忆今天来打发无聊。 === 与人们的思维定式不同,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并不是一座阴森恐怖弥漫着血腥味的老建筑,相反,它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北方民宅,四合院套着四合院,木料和瓦砾之类的建材都是新鲜的,地面的青砖完整无缺,砖缝里没有长草,甚至深黑色的瓦片上还没来得覆盖青苔。 杨无端跟在那位据称姓牛的锦衣卫千户后面跨过高高的门槛,慢慢地走进北镇抚司衙门,闻到一股因北郢降雨稀少而久违的湿润气息,不禁精神一振。 她前世就是南方人,穿越以后的大部分时间也住在临江的信阳城,所以对空气湿度很敏感,这时稍有些奇怪,她感觉到的湿度就像正站在水边,但眼前的四合院里干巴巴的,别说贮水池,连个水缸都没有。 不过这点疑惑也就是一掠而过,并没有在她的思绪里停留很久,她要烦心的已经够多了。 牛千户推开东面的一扇房门,先迈步进去,杨无端脚步不停地也走进去,她身后本来跟着的锦衣卫却驻足,四个人分成两边守住门。 这房间布置得像一间书房多过会客室,门窗都在南墙上,空荡荡的北墙上悬着一幅黄绫,下方香案供奉,应该是皇帝的御笔赐字。其余的东墙和西墙都密不透风地嵌着书架,上面摆满了厚厚的书籍。 或许不是书,杨无端推测,档案的可能性更高。 牛千户先至香案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杨无端想,果然是御笔。又想起杨府也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供着皇帝的赐字和圣旨之类,长年香火不断。但杨瓒明显比人家牛千户少了敬畏之心,每次都只草草作个揖。 她也不费那个事去看黄绫上到底写的是什么,通常为了尽可能的防止墨迹褪色,都会在黄绫外头再蒙一层厚重的纱,就她那近视眼儿,算了吧。 杨无端习惯性胡思乱想这会儿功夫,牛千户已经拜完起身,伸手一引:“杨公子请安坐。” 这是他自我介绍以后第一次开口,声音和平凡容貌相比却突出许多,浑厚低沉,每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腔内震颤着发声,自带立体环绕效果。 西墙的书架前方摆着一溜长椅,他示意的位置正是上首的一张,自己却撩起长衫,先坐到下首。 锦衣卫千户是五品武官,杨无端的榜眼授职应该由七品翰林开始,但文贵武贱,翰林又是文官中最清贵的,官场上的武官遇到了都会谦让一二。不过这是说通常的情况,锦衣卫名头太响,又直接隶属皇帝陛下,还真没那个文官敢在他们面前摆架子。 但是杨无端想了一想,他称她为“杨公子”而不是头衔,那便是冲着杨瓒的面子,她也无须太谦虚。 向牛千户作了个揖,她侧身慢慢地坐进椅子里,到底不敢表现得太托大,屁股只沾到椅子边。 再看牛千户,脸上的神情却是恭谨中透出一丝钦佩,赞叹道:“杨公子年纪轻轻,遭逢大变能够临机应变,事后还能镇定自若,这养气功夫实在让卑职自叹不如,难怪人人都说杨五魁是当今世上最绝顶聪明之人。” 这马屁拍的不但莫名其妙,而且质量堪优,杨无端心里吐槽:聪明不聪明的跟胆子大有毛关系?“绝顶”前头怎么还有“最”? “牛千户折煞晚生了,”杨无端苦笑,“晚生当时是骇破了胆,若非至圣先师在天有灵,早就被那些逆贼……唉,不怕大人笑话,晚生的双腿现在还抖着呢。” 牛千户面色惭愧,叹道:“是卑职等办事不利,才让逆贼有可乘之机。侥天之幸杨公子无恙,否则卑职真要以死谢罪了。” 他始终把姿态摆得很低,杨无端越来越觉得诧异,如果这些都是因为杨瓒,杨瓒这个小小的户部侍郎……也太有面子了吧? === “哗啦!”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御书房里传出来,宣德楼内的几名年轻内侍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却望到御书房门口站着那位五十来岁的老太监,老太监穿着一身灰仆仆的布衣,比起诸内侍身上鲜亮的绸衫子简直寒酸得不像话,整个人也没精打采地缩成一团,像是揉干了的腌咸菜。 但诸人看到这个老太监,即使他根本低着头闭着眼像在打瞌睡,依然吓得飞快移开目光,就像不小心正面遭遇了猛兽的弱小动物,恨不得抹掉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所以就没人注意到,老太监听到御书房内转来的动静虽然依然闭着眼像在打瞌睡,右边的耳朵却微不可觉地动了动。 然后喉咙里“咯”一声轻响,既像咽口水,又像吞回了发出一半的叹息。 就像往常需要这老太监守在门外的情况,御书房内依然只有两个人。 摔了茶盏并不能让皇帝陛下消气,他对着跪在地下的杨瓒怒喝:“恒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茶盏就从杨瓒身侧毫厘之差错过,六安茶淡雅宁素的茶香弥漫在室内,杨瓒深紫色的官袍被茶汤淋得湿漉漉,清峻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惊。他磕了个头,平静地重复道:“请陛下恩准臣辞官。” “轰!”皇帝这次一脚踢翻了书案,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奏折到处散落,价值连城的和田玉笔架沉重地摔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就是要存心气朕是不是?”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颤抖的手指指着杨瓒,“因为朕没有点杨无端做状元,你就恨上朕了是不是?天地会那帮逆贼闹得朕举国不宁,你也要帮他们气死朕是不是?” “臣惶恐。”杨瓒脸上可半点看不出所谓“惶恐”,而且对皇帝的指责没有半句辩解。 “杨瓒!”皇帝一个箭步冲到杨瓒身前,提起脚像是想踢他,却又硬生生停在空中,“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杨瓒蓦地昂首,双眸冷冷地盯住了皇帝:“陛下是要臣剖心明志吗?” 皇帝一怔,像是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然后脸色变得更加可怖,英俊的面孔扭曲得狰狞起来:“你用性命来逼我?为了那个杨无端,你居然敢拿你的命来逼我?你疯了!杨无端不是枚儿!” 杨瓒有刹那间的恍忽,杨枚这个名字已经快有二十年没有听到了……那个他此生唯一拥有过的孩子,那个在母亲腹中尚未出世便惨遭不幸的孩子…… “她当然不是枚儿。”杨瓒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杨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杨无端……也是臣的孩子。” 他又磕了个头,淡淡地道:“陛下待臣恩厚,臣断不敢以此残躯要挟逼迫陛下,臣所言皆出自肺腑。朝中诸事繁杂,臣才具有限难担大任,勉强为之也不过是尸位素餐,反而有伤陛下知人之明。至于杨无端……此子禀性柔弱,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并不适宜为官,也请陛下褫夺她的功名,让她随臣归乡吧。” 皇帝听着他这一番解释,虽然明知不尽不实,到底比刚才消了些气。他绕着杨瓒走了一圈,感觉怒火又平复了些许。深思地凝视着杨瓒低埋的头颅,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 “朕的三鼎甲死了两个,再把唯一剩下那个夺了功名,朕成什么人了?”他摆摆手,无奈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上次朕不过是那么一说,锦衣卫没查出杨无端和天地会有什么联系。你放心,我特意叮嘱过,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为难她。” ------题外话------ 最近太忙了,第一稿昨天才交,所以没来得及更新。今天开始又要修第二稿了……我会尽量保持隔日更新的。 第六十二章 流血夜 元和十一年戊庚科注定将在端朝的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在这个平行世界的历史长河中也是一朵确确实实能够掀翻小船的浪花,不仅是因为参考的有一位、且上下五千年仅此一位的五魁;更因为天地会在御街夸官过程中血腥狙击,三鼎甲仅余其一。 天下震动。 === 杨无端并不知道锦衣卫的友好是杨瓒冒着激怒皇帝的危险九拐十八弯求来的,她只是略有些奇怪,旋即释然--原来端朝的锦衣卫一点都不可怕嘛,以后再不相信没根据的传言了。 不过她是知轻重的人,虽然心态放轻松了,表现出来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牛千户的问题,深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精髓。 牛千户的问题挺多,涉及各方面各种细节,杨无端搜肠刮肚地逐一答了,说得嘴巴都发干,渐渐地不耐烦起来。牛千户这样的问法,好像她不是某个从恐怖袭击中生还的幸运路人,而是负责搜证的csi什么的…… 她不知道的是,牛千户面上平静,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本来只是循例问了几个与环境相关的问题,没料到杨无端答得比现场勘察的锦衣卫更全面和详细。他试探着多问几个,杨无端都能答上来。再后来牛千户已经是存心刁难,杨无端却像脑子里装下了整条长安街,至多是闭上眼考虑一会儿,就能给他一个答案--她居然清楚地记得那段路上超过两百个看热闹的百姓、金吾卫、锦衣卫、天地会帮众……每个人的位置!讲得兴起怕他不明白,还能顺手画出来! 看着那张线条简单却一目了然的现场模拟图,即便杨无端的记忆存在误差,已经足以震住牛千户了。他先前夸杨无端“绝顶聪明”主要是谄媚讨好,指挥使狄大人专门传话下来,此子是皇帝陛下新看上的红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锦衣卫千万得罪不得。而见识了杨无端的真本事以后,他虽然没有说出口,看她的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变得钦佩。 可惜这小子注定是文官系统的人,不然倒是个锦衣卫的好苗子……牛千户憧憬地吸了口口水,瞄向杨无端的目光又变得贪婪。 杨小妞打个寒颤,无辜地望回去。 牛千户也就是做做梦,就算锦衣卫是武臣当中最有实权的,老百姓怕他们比怕黑白无常更甚,却吓不倒科举正途出身的文官。从前明开始,能够被锦衣卫传讯便成了文官扬名的捷径,若是能在北镇抚司衙门的监牢里住上那么几天,恭喜你,整个士林都将顶礼膜拜,就算不幸玩脱了性命,大名也会众口相传流芳百世。 别问为什么,这依然是操蛋士林的操蛋规矩。 牛千户又问及姓徐的大汉,被他擒下的青衣人是本次事件中唯一存活的天地会成员,虽然也被压得半死……牛千户叹道:“杨公子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此贼形迹可疑,又能当机立断命徐大石将其擒下……幸得如此,此贼才没有随众自尽。锦衣卫能得这条线索,真要多谢杨公子。” 原来那姓徐的大汉叫徐大石,杨无端听出牛千户话里藏着疑惑,青衣人这件事她纯靠直觉蒙的,确实不好解释。她眼珠子一转,胡诌道:“学生命大逃过那贼人的飞刀,飞刀却射到了学生骑的白马脖子上……当时学生吓得魂不守舍,不觉朝着飞刀过来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其实是认出了以前的友人徐大哥,谁知那贼人做贼心虚,才给徐大哥机会将他拿下。学生没做什么,徐大哥才是真正的英雄。” 这话后半截倒是真心的,徐大石那样好的身体条件,搁现代是多天然一运动员,就算在古代,怎么也该有个比扛大包更适合的活儿吧? 由此可见杨无端是真放宽了心,她居然有空替萍水相逢的某人操心起前程。 === 锦衣卫请走杨无端半是为了保护半是协助调查,到天色昏暗,将将黑下来的时分,杨无端终于全须全尾地走出北镇抚司衙门。 牛千户派了那四个锦衣卫贴身保护她,四位金色飞鱼服的制服帅哥跟在她身后,走起路来一顺边的胳膊腿儿,怎么瞧怎么拉风。所以杨无端高高兴兴地笑纳了。 她站在北镇抚司衙门回首望去,四合院的两扇大门都是新漆的朱红色,在夜色里深浓许多,既像凝固的血,又像是沉下去的黑。她又感觉到那股新鲜的水气,仿佛能让她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来呼吸。 杨无端尝试将她的想象力延展了一下:要么北镇抚司衙门的围墙那边紧邻着一个大水池;要么在她看不见的薄薄一层地板底下有个水牢。 她又打个寒颤,发现自己对真相没那么执着,自嘲地想,她可是未来的丞相,而不是开封府尹或者提典刑狱司。 杨府那辆朴实无华的黑马车在外面候着她,杨福亲自跟车,见她缓步走出,连忙迎上来用一件长披风将她整个包裹进去。他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脸难得板得紧紧的,两只小眼睛依稀闪烁着泪花。 杨无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杨福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唠唠唠叨,而是仔细地审视了她一番,然后颤着手像搬什么易碎物品似的将她扶上了车。 车帘放下来,马车徐徐地前行,今夜整个北郢都戒严了,盛怒的皇帝陛下调了西山营的兵进京,与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一起,紧闭城门来个瓮中捉鳖,挨家挨户搜查清洗天地会余党。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罪人伏法,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便端朝的刑罚比前朝相对宽松,一人谋逆,亦将株连三族。 车厢里的黑暗如有实质地包围着杨无端,保护着她,她把自己缩进那宽大的披风里,拉拢风帽,盖住脸。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允许自己哭出来。 第六十三章 楼呀么楼台会 宁郁在江水一般冰凉彻骨的夜色里奔跑,他脚下是栉比鳞次的连绵屋脊,不远处能看到燃烧的火光,迎面而来的风带给他各种气味和声音,出现的最频繁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和西山营士兵马靴脚后跟上马刺的响声。 整座北郢城被实施了最高等级的戒严,锦衣卫、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西山营组成的搜寻队伍像铁篦子一样细细地由南至北筛过去,很快连根拔起了天地会在北郢的几处据点,无论是帮众、眷属、不知情的收留者、熟识的邻居……相关人等一律现场格杀。 此刻,宁郁站在东城的黑暗中遥望北城的火光,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见过这样几乎照亮了半边天际的火光。 又是一个流血夜。 === 东城的户部杨侍郎府今夜没有主人,紫禁城夜未眠,狂怒的皇帝端坐在金銮殿上等待刮地三尺的结果,三品以上官员都进了宫伴驾。杨夫人穆氏则被难得从昏迷中清醒的睿王妃请走。 杨府的下人中悄悄地传着一个流言:老爷和夫人不在家是因为家里不安全,家里不安全是因为七少爷回来了……天地会要杀三鼎甲,七少爷是唯一逃脱的,俗语说狗急跳墙,难保那群逆贼不会在临死前再舍命一击。 或许因为这流言的缘故,杨府今夜没有安排仆人守夜,整座宅院里黑乎乎的,遥远的北方传来星点火光,将老槐树的影子拉扯得光怪陆离。 但杨府外的警戒并不含糊,五城兵马司直接封锁了附近的街道,宁郁潜进去的时候很花了一些功夫,差点被一名坊兵发现,只得将他击晕过去。他想了想,剥下那身官皮给自己换上。 在围墙外静听了一会儿,确认里头没有埋伏,宁郁悄没声息地纵到空中,手掌在墙头按压借力,折断了几枝新芽,压扁了几簇不知名的花骨朵。 他落地时听到极轻极轻的“嗒”一声,运气不好,正巧踩在杨府花园内的石子小径上,那碎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隐在长草间,就算练武的人能夜视亦看不清。 这声音虽然轻,却瞒不过真正高手的耳朵,宁郁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沉稳的人,这意味着他非常谨慎,从来不小觑对手或高看自己。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刹那,他立刻收缩身体再弹开,利用腰腹的力道使自己像豹一样无声无息地扑进草丛中,着地以后再翻滚半圈,伏在地上静止不动,连呼吸都屏住。 他听到了风吹拂过草丛的声音,长草的前端扫过他的脸庞和耳后,有点痒,他坚持着不肯呼吸,心跳也尽量放缓。 然后他终于发觉了脚步声,轻微得像是他小时候见过的巴掌大的蝎虎从墙缝里掉到地上,比他刚才落地的声音更轻。只一下,脚步声倏然隐去,那人似乎也是不经意地踏到了石子路,又和他一样反应迅速地退开。 宁郁一动不动地趴着,他学得是道家的武功,外呼吸转内呼吸能撑很久,心跳也能放缓到极限,他有信心,如果黑暗中的陌生人要和他比耐性,输得一定不是他。 他真正忧虑的是,杨府内如此藏龙卧虎,不知天光大亮之前他有没有可能找到杨无端。 === 整个杨府都被笼在沉甸甸的黑暗里,杨无端睡不着,本来想点灯看会儿书,被随她回府的锦衣卫禁止。 也对,在一遍黑暗中燃起唯一的一盏明灯,等于在安静的课堂上敲锣打鼓--其意义都是找死。 虽然杨无端认为天地会不可能再对她出手,但“万一”呢,她可不想当传说中那个机率小于万分之一的傻缺。 睡不着,又不能挑灯夜读,杨无端哀怨地想念她很久没有想起来的电脑、psp、手机……哪怕是香烟也好,总也能打发这漫漫长夜。 而现在,一个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她只能思考,不得不思考。 带来奇迹的肾上腺素一旦退却,恐惧便占据了杨无端的头脑和身体,她在回府的马车上失声痛哭,由身体内部向外不停地颤抖,杨福将她扶下车的时候,她的两条腿甚至站立不稳,最后要靠杨福将她背回房间。 杨无端并不因恐惧而羞耻,她很珍爱她的性命,不仅因为她是小概率的穿越者,更因为她刚刚千辛万苦考完科举,她想做的事情还很多,她无耻地觉得自己对这个时代很重要……她的生命不能以这么黑色幽默的荒诞形式嘎然而止,像是丢进水塘泡都不冒一个的石子,或是扔出去听不到响的哑炮。 更因为她在临终的父亲病床前承诺过,她是比野草更坚韧和惜命的杨无端,她必须在任何艰难的境况下活下去。 回到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上,锦衣卫和杨府的下人都离开,杨无端一个人在黑暗中待到现在,恐惧也终于一点一点退去,她开始感到疲惫,精神却亢奋得根本睡不着,只得继续她现在最不想要的思考。 她先想着张环和探花的无妄之灾,她讨厌张环,这种讨厌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变成别的什么感情,所以此刻也不会假惺惺地掉眼泪。但她有点可惜他,张环能够被点做状元,文采起码不在她之下,他和探花郎这样的人才如果实心做官,就算不能泽被天下,造福一方百姓总是可以的。而这样的人才却成为天地会挑衅朝廷的牺牲品,于国于民都是极大的损失。 杨无端皱眉想,所以在人类的犯罪活动中她最厌恶恐怖活动,无论出于何等高尚的目的,一旦实现它的过程是肮脏血腥的,是对由普罗大众组成的整体社会不利的,那就是错误的。杨无端自知是一个温和的改良派,就像她经常说的:“破坏总比建设容易”,端朝的现实的确存在诸多问题,天地会想要复辟的明朝却也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朝代。在废墟上重建辉煌的新大厦听起来确实充满诱惑,似乎强对旧房子修修补补,但算上两者分别需要付出的代价,杨无端很朴实地觉得,少流一点血,少死几个人比什么都强。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妇人之仁的心肠很软的人,所以她不能理解和接受马基雅维利主义。同时她又是一个法学生,所有的法学生都很天真可爱地信奉着程序正义,对她来说,只有结果是不够的,过程也必须保持某种程度的清白。 杨无端叹口气,心想,都说官场是个大染缸,不知道她将来会变成怎样,会不会有回想当年嘲笑自己天真幼稚的一天?如果真有那一天,说不定她会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地死在天地会手上。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杨无端却突然有所觉,这样的感觉像是被钩子扯住腰带一把拖出思维的泥淖,她陡然一个激灵,发现房间里多了什么。 有人进来了! 杨无端翻身而起,本能地缩进帐子的角落里,黑暗让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那个人在缓慢无声地接近,新的恐惧涌上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颈后汗毛直竖。 她探手在枕头下面摸索了几下,握住一柄匕首,那是锦衣卫牛千户赠给她的防身利器,剑鞘和剑身契合得非常之好,她在被子底下轻轻拔出匕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帐子被掀开来,依然看不见,但她的皮肤能感觉到空气流动,杨无端眯起眼死死地瞪住前方,分神想了想自己是不是该补充点胡萝卜素怎么一到晚上视力就这么差虽然本来就有点近视…… 她撩起被子兜头罩向那人,跟在被子后头扑了上去! ------题外话------ 题目是我的恶趣味,本来昨天该更新的,结果又改稿去了……保佑我第二稿能过吧,我再也不想改了! 第六十四章 英国文学时间 月黑风高杀人夜。 紫禁城里的金銮殿虽然是整个端朝最高权力的象征,但就像其它一些诸如此类从诞生起就不能选择地担负着莫名其妙职责的人或事或物件一样,金銮殿也仅仅只是个象征。 大多数时候它是空置的,那些为了显示天家富贵而金光灿烂玉宇呈祥的布景不但被杨无端嫌弃,皇帝本人也是不喜欢的。太和殿只在一年中的节日、祭祀、科举之类必须倾举国之力以示庄重的情况下才会开启,与之相伴的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冠冕堂皇的皇帝,以及皇帝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背景音乐。 锦衣卫指挥使狄大人回头望向灯火通明的金銮殿,在心里非常不恭敬地同情着皇帝陛下,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狄大人狄更斯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好当官的年纪,长着一张非常英俊阳刚的面孔,光凭着这张脸,端朝以貌取人的文官集团对他的印象就比他的前任好那么一丝丝,虽然也仅有那么一丝丝。 天生这么一张绝不适合锦衣卫黑暗生物属性的面孔,狄更斯必然不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踏实人物,他也不可能是。从前明到端朝,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都是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要做到心随意转如臂使指,则只能是久经考验的心腹,皇帝陛下活着的时候最信任的人。甚至是唯一信任的人。 而皇帝这个职业偏偏又意味着他应该不会信任喘气的生物,所以历任锦衣卫指挥使,包括狄更斯前任的下场都充分体现了人性的阴暗。 年轻的时候狄更斯去过南疆,每当他战战兢兢地侍候着表面看起来很温和的皇帝陛下时,就忍不住想起南疆某个神秘民族养的毒蛊。对皇帝陛下来说,看着每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从新官上任到艰难摸索到渐渐上手再到终于得获了本该只忠于皇帝的锦衣卫们的忠诚--毒蛊养至成熟,如果不拿去害人,就会反噬到养蛊的人身上--狄更斯胆大包天地想着,在皇帝陛下眼中,他这个毒蛊离成熟还有多远呢?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金銮殿,悠悠地想,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干了十年了。 “大人。”一名锦衣卫躬身道,他站在半边檐下,阴影笼罩了脸和上半身,声音也阴冷飘忽,倒像是由黑暗凝聚而成的某种怪物,而不像是人。 “大人,兄弟们掀了天地会的老巢,十五个当家的死了十个,留下五个活口,姓洪的龟儿子跑得快,连根*毛都没漏下。” 狄更斯皱了皱眉,甩手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那锦衣卫的脸上,模糊重点地道:“说了多少次了,正经应对,咱们是官身,你那江湖脾气就不能改改?” 那锦衣卫把腰弯得更低了点,惭愧地道:“请大人恕罪,属下今夜里见了血,有点亢奋……” 岂止有点,狄更斯睨着那锦衣卫看似静止实则微微颤抖不停的身体,能看出他亢奋过了头。也难怪,他幽幽地想,锦衣卫这阴微缺德的差使干久了,连他都快忘了痛快淋漓地放血是什么滋味。 狄更斯怀念地舔了舔嘴唇上一小块干燥的皮,叹道:“姓洪的抓不到,陛下憋着这口窝囊气,最后倒霉的还是咱们爷们儿……你们就真没发现一点线索?jb毛没有,屁股上的毛也没有?” 那锦衣卫摇了摇头,在怀里悉悉簌簌地掏摸了一阵,双手捧过来一张纸。 “弟兄……属下等翻了个底朝天,只翻出这张纸来,五当家的招认是姓洪的亲笔写的。” 天空中无月无星,这是个适合杀人而不是读书的夜晚,但狄更斯的夜视能力却又被宁郁要高出一筹,他张大一双虎虎生威的利目往纸上一望,看到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啧,”他不屑地弹了弹那张纸,“这笔字真不咋样,还不如我。” 纸上写着:榜眼杨无端。 === 杨无端扑出去的时候,当然没指望自己突变成了不穿内裤的蜘蛛人内裤穿在脸上的蝙蝠侠或者穿在紧身裤外的外星人,她心里预想的方案是:能够无声无息地潜进她的房间,来人肯定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棉被至多能够出其不意地将他阻上半秒,匕首和她再虚张声势地跟上去巩固这半秒,她已经做好被人挥出去摔个四脚朝天筋骨断折的下场,只要给她这一秒时间,她就能发出电影里谋杀现场必然会出现的高频率尖叫,引得屋子外面的四名锦衣卫进来救命。 至于为什么早没叫,杨无端一是不敢肯定黑暗中真的有人,二是怕尖叫声还没出口便被人灭了口。 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最坏的打算,所以当她扑出去,发现自己连人带棉被都非常顺利地压在某具躯体上方,并且听到身下传来“咚”一声闷声,非常像是某个倒霉蛋的后脑勺和地板死磕了一下……杨无端怔了怔。 “嗤”,锋利的匕首刺破了棉被,结结实实地扎入木地板里。 就好像奥特曼准备好了要和哥斯拉浴血奋战,却发现对手换成了暗恋他的小怪兽,被他随便一拳就轻松摁倒还自动翻身后背位……是的,杨无端现在就是这样复杂的心情。 她在最不该迟疑的时候怔了一怔,张大的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个错误让杨无端终其一生都不敢或忘,每当她因为什么事犹豫不决时,就会想起这次的教训,从而使她变得更具行动力,或者说更冲动……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这个错误造成的现实就是--被杨无端和棉被压在下头的那个人迅速地翻了个身,于是情况逆转,杨无端变成仰躺在冰凉地板上那个,身上压着那条不忠不义的棉被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棉被和黑暗双重遮着杨无端的眼,但她知道那是个男人,不仅因为他的力量胜过她许多,也不止是他准确地扣在她嘴巴上那只宽大的手掌,更因为他伏在她身上将她完美地包裹住的躯体…… 眼睛看不见,其余的感官敏锐度则相应的有所提升,杨无端甚至能感觉到他是骑在她腰间,臀部微微后倾,一双大腿有力地夹着她,标准的骑乘位…… 天上有没有哪个神专门保佑色女? 杨无端在棉被底下拼命挣扎,她能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人体重很正常--如果是徐大石那样的怪物她早就被压死了--而且那人似乎也跟她一样不会武功,否则他就该先压制住她的关节和一些身体活动的重要部位。那人只是像叠罗汉一样外行地用身体压住她的身体,一只手还要按在她嘴上防止她出声,仅剩的另一只手便显得不够用,杨无端使劲拉扯棉被,居然把他弄得左支右绌的狼狈起来。 “嘘--”那人突然把上半身也伏下来,嘴唇私密地凑到她的耳畔,带着气音轻柔地道:“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不能把爱情阻隔……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给他眼睛,我不会操舟驾舵,可是倘使你在辽远辽远的海滨,我也会冒着风波寻访你这颗珍宝……” 杨无端陡然停止挣扎,该刹那,她几乎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人到底是谁?! 第六十五章 噢罗密欧 杨无端穿越到这个新世界的头一年,她有诸多不习惯的地方,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书写。 离了键盘,她几乎提笔忘字,虽然学过书法,但陶冶情操和手腕绑着沙袋每天一个半时辰的强制临摹也是两回事。头个月的练习下来,她的右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只得换用左手拿筷子。 苏庭嘉是个好老师,学识渊博,讲课却是随心所欲,想起什么讲什么,有次从课室外的一块玲珑假山石一路讲到前朝覆亡的原因,旁征博引,思维奔腾如渭水东流。听他讲课与其说是授业,不如说是清谈。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嫌弃他的听众是三个半大不小的豆丁,他把杨无端三人当作智商对等的成人,并不强制将自己的观点作为真理推销给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去思辨,并且耐心而认真地倾听他们的答案。 杨无端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位女状元的存在,她只是觉得苏道士是个真正的牛人,而真正的牛人都是跨越时代的存在,她为自己能够遇到他感到庆幸。 到下半年的时候,她已经真正把苏庭嘉当成老师,将宁府隔绝世事的求学生涯视作自己大学生活的投影,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穿越并且再也回不去的事实,适应了新的世界。 当曾经脱离轨道的生活重新又上了轨道,虽然不是同一条,目标也不是同一个,但总归是回去了,新奇刺激恐惧慌乱紧张激动……这些强烈的情感全都退却,生命又开始了固定模式地重复。 杨无端厌恶重复,她从来有一个不安分的灵魂,而这个不安分灵魂困在孩子的躯体里,更让她多了几分孩子气,少了一些自制力。 好在她的智力并没有减弱,所以不至于干出太胡闹的事来,大不了是在宁府里做点无伤大雅还颇得众人好评地改造,比如牙刷、淋浴、蔷薇架、后园石亭角上的铜铃;又比如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下午,强迫厨师做出卖相堪忧的菜肴,却让壮起胆子尝第一口的苏庭嘉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再比如,领着宁郁和杨小康干些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怪事。 === 杨无端回忆起来,如果说帝都北郢给她的印象就是槐树和槐花,那么信阳府便是榕树。 信阳府南边有两棵粗达丈许的老树,一棵是榕树,另一棵还是榕树,圆片叶子层层叠叠搭满了枝丫,丝丝缕缕的须根从叶片的缝隙钻出来,有的虚悬在半空,有的一路直接钻进地里。 那些在信阳府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都说,这两棵榕树是有灵的,有它们镇守,信阳才会在历次洪灾中安然无恙。有了这两棵榕树把关过滤,似乎信阳的阳光总比别处要温柔,风比别处要轻悄,蝉鸣不像别处那样歇斯底里,铺地的青条石、房屋上的青砖黑瓦,青和黑都浸润着一股子经年累月的湿气,就连时间,也像被这湿气打湿了变重了,比别处行走得缓慢了。信阳的居民们似乎也比别处的人过得心平气和,甚至舒服得都有些懒洋洋了。 杨无端便在这股子懒洋洋的空气里浸泡着,每天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小小的手和短短的腿,仿佛看不到长大的希望,不由自主地焦躁着。 她泄气地挥了挥手,坐在宁府门槛上的小小身体向后仰到空中,把旁边站着的宁郁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 她避过宁郁的手,跳下门槛,叫道:“卡!卡!不对啦,台词全错了!” 宁府西侧门外也长着一棵榕树,据说信阳府所有的榕树都是那两棵老榕树的子孙,先不管是不是,这棵榕树明显新鲜稚嫩许多,只有碗口粗细,枝叶虽然繁茂,却还远远达不到遮天憋日的效果,所以当树下站了人,不经晒的杨无端只能坐在门槛上,贪图屋檐横过来那一小片荫凉。 不过现在她可顾不得晒不晒了,从门槛上蹦下地--惭愧,她的脚尖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她气冲冲地跑到榕树荫下,扯着个子比她还矮的杨小康,怒道:“你到底有没有看台词?” 她的声音绵软娇糯,再生气也听不出生气,杨小康倒也不怕,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 杨无端一怔,这孩子一向在她面前扮演乖巧,说什么听什么,这倒是第一次当面顶回来。她怒极反笑:“我明明每人发了一份台词,你手里现在还拿着,为什么不看?” “我看不懂。”杨小康仰着一张粉雕玉琢的精致面孔,继续说着一击即中的老实话。 杨无端又是一怔,她身后的宁郁“噗哧”一笑,赶紧心虚地咳嗽了两声,欲盖弥彰地妄想混过去。 杨无端翻个白眼,也不知是对谁,那点气早就消了。 其实她知道的,杨小康说得对,他和宁郁都是纯粹的古人,学的是之乎者也那一套,让他们背翻译过来的半文不白的台词,看不懂也正常。 她只是……发疯一般地想家,于是任性地想要在这个世界里增添一些熟悉的东西,不论是日常生活中她习惯的小物件,还是那些早就镌刻进她灵魂深处的,属于另一个世界人类的集体精神财富。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悲哀,杨小康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杨无端看向他,那孩子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榕树圆圆的叶片间投下碎片一般的亮光,那些光消融进他半透明的皮肤里,就像他也是一个发光体。 “姐姐,”他说,“别哭。” 她哭了吗?杨无端不明所以地眨着眼,杨小康伸出小手从她眼下抹过,她没有感觉到湿润,他的指尖也只有破碎的亮光。 一阵轻轻的风吹过,杨小康小小的脸孔仰了起来,榕树的圆叶片们在风中簌簌地发抖,光落如雨,他在光雨中像猫一般地眯起了眼睛。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他在背诵台词,童音带着冰棱尖端一般透明的亮度,冰冰凉地刺破耳膜顺着血液的脉动以誓不可挡之势攻破她的心脏。她打了个寒颤,没有提醒他那是罗密欧的台词,而他应该扮演的是朱丽叶。 她只是慢慢地、踮着脚一步一步退开,憋住呼吸,像是怕惊醒了美梦,惊散了岁月,惊碎了那些最美、也最脆弱的所有。 杨无端又坐回了门槛上,小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听着杨小康的朗诵,信阳府的阳光再温柔,她这么小的孩子还是有点晕了。 晕乎乎的,像是听到那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没有受过伤的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你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既然她这样妒忌着你,你不要忠于她……她欲言又止,可是她的眼睛已经道出了她的心事……天上两颗最灿烂的星,因为有事他去,请求她的眼睛替代它们在空中闪耀。要是她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变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样呢?她脸上的光辉会掩盖了星星的明亮,正像灯光在朝阳下黯然失色一样。在天上的她的眼睛,会在太空中大放光明,使鸟儿误认为黑夜已经过去而唱出它们的歌声……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 ” …… …… 小小的杨无端笑眯眯地想,等她当了大官,就把白话文和古今中外的戏剧都普及了,这样,就算以后杨小康不肯让她养,总还有莎大爷可以靠。 === 长大了的杨无端被一床被子裹着压在一个男人身下,那人刚在她耳边吟完一段罗密欧的台词,感觉到她停止了挣扎,他捂在她口唇上的手掌缓缓地移开,掀起那床碍事的棉被,他的手指颤抖着、颤抖地抚上她的脸。 他说:“姐姐,别哭。” ------题外话------ 这样都不到三千字!我败了! 第六十六章 礼物 他说:“姐姐,别哭。” 她哭了吗?杨无端不知道,她拼命地睁大眼,但黑暗无情地阻隔着她的视线,她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起船上那匆匆的一晤,在晕过去之前她只看了他一眼,但在她的梦里,过往岁月慷慨地在她面前重演了一遍,就像明明已经退场却又在观众“安可”声中二次谢幕的魔术师。 在那个梦里,她亲眼见着他是如何地从小小的孩童长成少年,像是一朵晶莹的花在高速摄影中舒展地开放。 她的脸上能感觉他的触摸,轻轻地、颤抖地、温暖却又冰凉地……她抓住那只手,用脸颊蹭了蹭,确定那是真实的。 面前的黑暗中、她看不见的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你……”她说出一个字,却只说得出这个字,喉咙哽咽着让她呼吸困难,杨无端使劲吸气,静谧的夜里能听到她尖锐的呼吸声,以及极近极近距离的、另一个人呼吸的声音。 “嘘--”他又将手指放在她的唇边,贴在她耳边细细地道:“我知道你想看我,我会让你看到,答应我,别出声。” 杨无端毫不迟疑地点头,她有满腔的困惑满腹的疑问,不让她问出来她恐怕自己会爆掉……但这些都比不上,不可能比得上让她看看他--亲眼看着他还能对着她笑、讲话、呼吸。 压在她身上的躯体又覆了一小会儿,带着明显的依依不舍翻到一边,同时卷走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棉被,杨无端稍稍觉得有点冷,她只穿着单薄的亵衣。但很快的,那具温热的人体又贴过来,紧紧地巴在她身侧,棉被像个小小的帐篷架在他们上方,包容着他们这小小的私密空间。 杨无端觉得呼吸加速,这很正常,棉被阻挡了新鲜空气的流通,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那混合了她长年服用的药味和衣物上的熏香,这是她早就熟视无睹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气味……杨无端先觉得那是甜味,然后发觉那味道很甜很甜、太甜了、甜得发腻,甚至因为甜到了极限所以闻起来舌根都会泛苦…… 杨无端很惊讶,怎么可能有人身上带着这样的气味?她勉强算是个大夫,却从来没闻到过或者听说过什么东西能发出这样的气味! 她并没有发问,因为她答应过他不出声,也因为被窝里亮起一团小小的光。 杨无端小时候,是说真正的小时候,小学生们流行玩儿一种弹力球,直径一厘米左右的橡胶小球,在制作过程中掺入了荧光粉,所以日光下看着是绿色,上课的时候孩子们把它塞进抽屉里然后探了脑袋进去看,它会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 此刻杨无端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的光,发光体的体积要更小一些,大约只有小指的指甲壳大小,那绿色的光像绒毛一样覆盖着它、包围着它,照亮了它周围微小的区域。 杨无端忽然明白这东西算什么--夜明珠,端朝称为随珠,并不像现代人的古装连续剧那样泛滥成灾,天然夜明珠是极稀有的宝物。 一个念头从杨无端脑中闪电般疾掠而过--端王朝律:随珠为贡品,民间私藏者以谋逆论罪。 她来不及多想,那颗夜明珠缓缓地向上移,骤眼看去像是一团光在空中慢慢地攀升,杨无端把眼睛都眨得发疼,总算借着这朦胧的光照看清了持珠的手,当夜明珠停下来,她又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他允许她看到的-- 杨小康。 不、不是她的杨小康,杨小康在她的记忆中定格成孩童的形象,她见到的是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少年。 朦胧绿色的光线像是花纹繁复的毛玻璃,将他的五官映得模模糊糊,杨无端不能像梦中那样看清他,她只得凑近一些,再近一些。 等到近得呼吸交融,她闪动的睫毛甚至能擦到他的脸,他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那甜中泛苦的气味在密封的小小空间内凝聚得越发浓郁,几乎能让她窒住呼吸。 夜明珠被举在他们之间,绿光中他看来幽暗且白得渗人,她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瞳仁……她一眼望去就能望见深渊。 “姐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而带着短促的气音,与她记忆中任何阶段的声音都不一样,也不同于梦中少年华丽的嗓音,听在她的耳中,像是粗糙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沙砾划过玉石,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 “姐姐……”他又叫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一只手擎着夜明珠,另一只手轻缓地从她的肩后抚下去,经过手臂、脊梁、腰……杨无端不适地动了下,那只手便停在她的腰上,安分地贴在右侧。她又动了一下,不知为何有种被伺机而动的蛇类盯上的感觉。 “你吓到我了,”他低低地道,说话时暖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我听说了白天的事,你没受伤吧?” 除了脸上那道应该不会留疤的刀线,身上还有一些跳马在地上滚的时候弄得青紫瘀痕……杨无端想,应该不算受伤吧。她摇了摇头,那绺被飞刀斩断的头发软软地从她和他的脸颊滑过。 随着年岁的增长,杨无端散发的时候女性特征愈发突显,她已经不敢在睡眠的时候解开头发,而是随意地扭成结挽在头顶。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那只放在她腰后的手倏地抬高,一把扯脱了她束发的绦子,杨无端的头发立刻垂散下来。 端朝并没有洗发精护发素,好在杨无端的头发与她的个性相似,天生的硬,并不容易打结,所以还算得上顺滑,这样垂下来像水幕一样轻轻地荡漾着,黑色的发上映着绿色莹莹的光。 杨无端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形象,她只能猜测那是与平日不同的……柔弱,因为面前的少年眼睛里满满都是怜惜,以及一些阴暗的她不太喜欢的感情。 她是个女人,或者说她曾经是个成熟的女人,她见过男人这样的目光,她很清楚这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不对……杨无端想着,那少年的身体不知不觉又压在了她上方,她能感觉他分开双腿紧紧地夹住她,棉被下空间狭窄,他们几乎每寸肌肤都贴在一起……她不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大被同眠,却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姐姐……”他又叫着她,每一声都让杨无端觉得心头像是被划过一道,这声音是武器吧,她想着,翕动口唇,用口型示意:我能说话了吗? 她知道他看得到,他的眼睛正定在她的唇上,像是贪婪的猛兽牢牢盯住猎物。 这次重逢的场景以惊人的速度滑向不可测的方向,杨无端很难得觉得脑子不够用。 她曾经花了四年时间告诉自己:那个她当作弟弟的杨小康已经死了。她在他坟前哭也哭过祭也祭过,将他们相处的每一帧回忆都掰碎了细细筛选,只允许自己记得他的好,忘掉了他所有不好。 上次毫无预警地看到他活生生出现,她差点以为自己疯了!她又花了长长的时间重新建立对自己的信任,接受他还活着这个可喜的事实……她受了惊吓,九死一生回到家里,本来就满肚子不爽,却硬是憋着一堆问题制止自己发问,只因为他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出现,因为她现在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被锦衣卫抓走,因为他不许她出声! 真是够了,杨无端想,这家伙从小就是这样,总是故意装傻卖萌来挑战她的容忍极限,现在他长大了,这种行为居然也跟着升级了! 夜明珠滚落在她耳边,带着锋芒的晕光照亮了她的脸,他低垂的眼帘缓慢地张开,她又看见了那双深黑的瞳仁-- 像是一眼望入深渊。 他吻了下来。 ------题外话------ 好吧,今天,或者说昨天3月6日是我的生日,这章作为礼物给自己也给各位辛苦等着男主角出现的读者~虽然晚了十分钟…… 第六十七章 欢迎归来 距离杨无端上一次吻某个人或者被某个人吻,足足六年零三个月二十一天,她不记得多少小时。 她还记得最后一个接吻对象,那个最终被她甩掉的小子……好吧,毕竟是他劈腿在先,或者她才是那个被甩掉的人。 但是杨无端有一种良好的品质,她很少去牢牢记住人们的坏处,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试着在记忆中忽略他,如果忽略不掉,她就说服自己只关注他好的方面。毕竟人类是一种复杂到即使细胞切片以后用显微镜观察都没办法研究彻底的物种,谁都同时拥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六年前分手那一刻,她真的恨过那个人,后来她就忘了。 她不再记得背叛的痛苦就如同她不再记得她爱他,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太强大,如同白细胞对待病毒一样干净利落地消灭了这段会令本体不适的情感。但它保留了一些好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初识、相恋、第一次亲吻……那些能让她在回忆的同时温柔浅笑、眼眶湿润、心脏微微牵扯--那些能证明她真实爱与被爱过的甜蜜而无害的痛楚。 她记得那年轻人接吻的技巧很差劲,他太年轻,她似乎是他的第一个真正的交往对象,而且他非常紧张,死死贴住她的嘴唇以后就哆哆嗦嗦地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她当时大约是笑场了,于是那年轻人恼羞成怒,抱着她将脑袋埋在她肩上再不肯抬头看她,他的耳朵擦在她的脖子侧方,滚烫的温度从相贴的地方传过来,同时传递的还有那青涩而滚烫的心意。 ……杨无端仰面望着另一个年轻人--他甚至要更年轻--那双眼睛,他带着同样毫无章法的慌乱吻了她,这个吻像是某种机括,开启了她心底那道严丝合缝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闸门,于是关在后面那些尘封的情感便如同早就超过临界点的洪水一般疯狂地咆哮着奔流出来。 原来她依然爱着他。杨无端惆怅地想,爱情是多么美好,可是不堪一击*。 === 光线微弱的缘故,少年的瞳孔放得很大,深黑色的眼瞳内侧是深黑色的虹膜,这营造出一个视觉陷阱,让她错觉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 杨无端老老实实地躺着,也没费劲去反抗,反正那孩子也只懂得用嘴巴堵住她的嘴巴,然后就眨巴着眼睛没有下一步。 与其说这是个吻,杨无端宁愿装可爱一点管它叫“亲亲”,亲她的还是个闻起来甜得发苦的孩子呢。 他眨眼的频率明显超过平均值,呼吸急促,体温上升,这些都是明显的焦虑征兆,而杨无端爱莫能助,她还在被强吻不是吗? 心数到一百二十下,她有点不耐烦了,抬手想推开他,那孩子却暴怒地抓住了她的手--两只手,事实证明他那双漂亮的指节修长的手并不仅是漂亮,他用它同时箍住她两只手的手腕,使用的力道大得肯定会产生瘀痕。 杨无端没有再挣扎,那是自讨苦吃,她也不认为那孩子是故意要伤害她,他只是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与女性相处,两性在身体官能上的差距只有长时间的切实体验过才能真正把握。 她继续躺着,感觉自己的手被压在身侧,姿势有点别扭,所以慢慢觉得酸疼,那孩子终于有点进展,他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她的下唇,像只好奇的小心翼翼的猫。 “呼,”杨无端实在忍不住了,她隔着他的嘴唇闷声闷气地笑出来,越笑越厉害,尤其在注意到他愤然地把眼睛瞪至最大,长长的睫毛颤抖个不停,在眼窝里投下小小一片阴影。 他终于挪开了嘴唇,背负着那床被子撑起上半身,随珠的光照不到那么远,杨无端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仍能看到那双亮得渗人的眼睛。 “好吧,”她开口,因为忍耐了太久,声音干涩得厉害,她清了清喉咙,学着像他一样压低嗓音道:“第一个问题:我不想再叫你杨小康,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我喜欢你叫我杨小康。”他固执地停在这小小的被窝里所能达到的最远距离回答她,声音里的沮丧那么明显,杨无端都要愧疚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又欺负了他。 “名字?”她重复问,加重了声调暗示她没有耐性再问第三次,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 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不情不愿地一根根移开,杨无端赶紧缩回来替自己揉了揉,疼死了,明天的瘀青跑不了。 “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在静夜中听起来倒像一声尖利的哨音,“……百里昕。” 杨无端点了点头,果然是皇族。 她又不是傻瓜,这小子长得与睿王有五分相似,又能随随便便揣着颗贡品夜明珠跑来夜袭,再加上烟波湖那条船舱内的江山万里屏风,种种细节都指向他非同一般的身世。 “第二个问题……”杨无端想问他当初到底有没有失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狗血的追根究底不是她的风格,皇族内部污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就算他肯告诉她实话,难怪将来不会被锦衣卫灭了口。 她改变主意,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问得狡猾,可见杨无端的理智虽然提醒她不该问的别问,她的感情却仍是忍不住要偷偷摸摸夹带点私货进去。杨小康……不,百里昕可以把这个问题理解为“当年你为什么要装失忆”,也可以理解为“当年宁府火灾你为什么能活下来” ? 杨无端问得依然平静,她本就不是个情绪太激烈的人,而且往事最难以接受对她冲击最大的阶段早已经过去,她现在只觉得疲倦,唯一想要的只是答案。 百里昕依旧用那双很亮很亮的眼睛盯住她,杨无端后知后觉地发现重逢以来他看她的目光总是过于专注,像是下一秒她就会消失在他面前,又像是他的目光能够幻化成绳索或者钩子或者别的什么实质的东西,牢牢地锁缚住她。 他动了一下,然后朝着仰躺的杨无端一点一点地俯下身,棉被随着他的动作沉重而缓慢地压下来,她睁着眼,便像是看到整个世界在靠近她、覆盖她。 他再次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贴住她,他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鼻尖擦着她的鼻尖,她歪了一下脖子,于是他的嘴唇没有再碰到她的嘴唇。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的眼睛,而是闭上眼睛沉默地吸气,吸入咫尺之间对方的气息。 “我忘了。”百里昕的声音不可思议地压得更低,乍听去像蛇类发出的“嘶嘶”声,他停了一下,在几乎触到她的唇的距离缓缓绽开一个微笑,重复道:“怎么办姐姐,我又忘了。” 他无辜地睁大眼睛撅起嘴唇,那适合接吻的上唇便轻轻地、轻轻地碰到她的唇。 “……”这感觉比刚才的亲吻要更强烈,杨无端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因为她在拼命忍住不去掐死他。 她生气地推了他一把,那小子明显也是个不习武的肉鸡,居然就被她推得翻到侧边。不过他反应也快,杨无端刚坐起身,他又翻了回来,羞恼地再次抱住她,长手长脚像章鱼一样吸附盘踞在她身上,让她错觉自己在他的包裹中被揉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的下颌搁在她的左肩上,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她颈间,他气哼哼地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那样掩饰不住的孩子气。 这孩子气熟悉到令她心悸,就像是四年前的悲剧根本没有发生,一切从未改变,他和她依然是两个人小鬼大的孩童,分享同一床温暖的棉被,头碰头睡在一张床上。 百里昕忽然感到怀中的人又开始挣扎,他略为犹豫,再使力他怕伤到她--这犹豫的刹那就足够她把一双手臂抽出来,慢慢地环住他的腰。 这是重逢以来杨无端第一次主动地亲近他,百里昕僵了一下,狂喜的情绪涌进心脏,一瞬间甚至让他觉得有点疼--原来过于喜悦和过于悲伤同样会心疼。 “谢谢。”杨无端轻轻地说,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那么生机勃勃,充满了生的喜悦。无论他隐瞒的真相是什么,活着本身已经是压倒一切的美好。 “谢谢你还活着。” 第六十八章 试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帝都北郢又下了一场雨。 或许是对这一夜流火的补偿,雨丝粉粉,东边的天空被彻底染亮之前便停了,只为静止的风染上一点春意和湿意。 杨无端站在床后,抬头望着屋顶上多出来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天窗”,她有点好奇那些被取走的瓦片去了哪里,转念又庆幸这场雨并不大。不大不小的雨伴着新鲜空气从天窗里灌进室内,如果不考虑打湿的地板,倒是令人精神一振。 她后来大约是睡着了,不记得百里昕是什么时候走的,直到看到这个洞,她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从天而降的罗密欧,挺浪漫不是吗?杨无端微微一笑,伸手推开卧室的门,慢慢地踱步出去。 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昨天夜里锦衣卫打过招呼,杨府的下人们这时候估计还躲在房内发抖。杨无端走出自己的小院子,心有灵犀地回过头,那四名锦衣卫不知何时已缀到她身后,一串儿制服鲜明手脚同步,倒像是量产的小号。 她又笑了笑,文官与锦衣卫交往是大忌,所以她没有去寻他们攀谈,而是转过身继续散步,就当他们不存在。 雨已经停了,地面的水迹也干得差不多,新生的槐花骨朵青嫩嫩地在枝头摇晃着,杨无端偶尔顿足欣赏一下,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触摸。 微凉而柔软,脆弱得不忍伤害。 她缓步行至后院,踏足隐没在长草丛中的碎石小径,雨水将它冲刷得干干净净,硬底的布鞋踩在上面,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轻轻地“嗒”一声。 那株三色桃花依然盛放得热热闹闹,东升的朝阳在净化过的空气中投射万道金光,映着花瓣上未干的雨滴和花畔的小水池,石亭内置着一局残棋,黑白纵横间飘满了零花碎瓣,不知从何处传来婉转多情的鸟鸣声…… 杨无端绕着杨府这小小的后花园行了一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似乎全心沉浸在清新的晨间景物里,四名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都没发觉她某次停步时脚边正好有个碎石排列的图案,也未曾注意她在拖着步子继续往前走的同时踢散了那个图案。 那图案巧妙地隐藏在草丛中,只有正上方的人低头才能看到,是由几小块色泽暗淡的碎石拼凑而成,乍看去像一个“十”字,除非你识得简体字,才会认出那是一个简体的“宁”字。 那是宁郁留下的“到此一游”讯息。 阳光有点刺眼,今天应该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晴天,杨无端昂起头望向北面皇城的方向,再次暂缓了脚步,这一次没那么多花样,纯粹是心有所感。 她不认为端朝的体面会让步给小小的天地会,所以昨天中断的庆祝仪式总要继续下去,新科进士们今天想必很忙,作为三鼎甲唯一幸存的那个,她将代行状元的职责,忙上加忙。 然后呢?这一场荣华盛景便能埋藏昨夜的血与火吗? 杨无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想,虽然她是当事人,但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得知真相。 === “杨大人,”杨瓒登上自家的马车,没预料到会听到这个声音,他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敲了敲车壁。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车厢内光线昏暗,杨瓒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一侧,理平了官袍下摆,又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这才转首望过去。 车厢内侧坐着一个人,几乎整个人都隐在光线不及的阴影里,以杨瓒的目力也仅能看清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不过他并不需要看清,杨瓒只瞥了一眼便转回头直视前方,神色冷峻,满朝文武怕是没谁敢认错这个人。 “狄大人,”他淡淡地道,“听闻狄大人府上的座驾是京城一景,怎么有兴致乘坐杨某这粗陋的代步?” 来人“嘿嘿”一笑,吊儿郎当地道:“杨大人,我没你们文官那么好兴致,说什么话都喜欢绕弯子,咱是粗人,就懂得直来直去。” 他顿了顿,又道:“我今天来,是想和杨大人做个交易。” 交易?杨瓒皱眉,此人身份特殊,手上捏着朝中不知多少大臣的把柄,他说要做交易,必定不是红口白牙的空话。 杨瓒慢慢地又转头看住他,依然看不清,但他准确地找到了对方眼睛的位置,清明锐利的目光直视过去。 那人也确是像他说得那样爽快,并没有卖关子保持悬念的爱好,直接道:“昨晚上清剿天地会的逆贼,小的们在贼窝里找到点东西,我看过以后觉得不太好处理。” 他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抛过来,杨瓒自重身份,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任由那团物事软塌塌地落下来。 那是一张被揉得稀烂的纸,纸上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榜眼杨无端”。 杨瓒抬起头,平静地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当然不能说明什么。”来人又是“嘿嘿”地笑道:“坏就坏在这是姓洪的贼首亲笔所写,杨大人知道陛下的脾气,咱皇上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若是把这张轻飘飘的纸交到他手上,眼前可见又是一番祸事。就算最后查不出什么,新科榜眼的前程也堪忧。杨大人您想想,考个榜眼容易嘛,就这么毁了……” “你要什么?”杨瓒冷冷地打断来人的唠叨,他伸出一只干净得像是随时会往下滴水的手,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纸。 “一句话。”来人干脆地道:“我说过,咱皇上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什么时候他疑心我了,求杨大人替我说一句好话。” 杨瓒沉默地望着他,半晌才道:“狄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杨某。” 来人叹道:“杨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处境,屁股在这个位子上坐得越久,脑袋就越不牢靠。不瞒您说,这样的交易我不是第一次做,所求也不多,不过是一个善始善终。” 杨瓒又默然一阵,终于点头:“好。” “谢杨大人!”来人大喜,如释重负地道:“前方堵车,我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果然行车的速度缓下来,杨瓒朝前方看了一眼,再回头时,昏暗角落里的人已经消失了。 车窗前的布帘还在微微晃荡,杨瓒轻蹙眉尖,想起杨无端兴致勃勃讲过的乡野怪谈中似乎有什么“缩骨功”,看来这位当朝的第一武功高手也是会使的。 他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车厢壁板,扬声道:“回皇城。” 外头的车夫发出长长短短的吆喝声,指挥着马儿掉头原路驶回,杨瓒依然拈着那张烂得像是一口气就能吹成碎片的纸,目光定在右下角。 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小小的“试”字。 杨瓒一面将写有那个字的角落撕下来,并且耐心地制造毛边,掩盖过于明显的痕迹;一面想着,皇帝陛下的疑心病确实越来越重了,居然派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试探他。 第六十九章 喜剧人生 “……臣等薄劣,得陛下宠荣……”杨无端站在太和殿的丹墀下口干舌燥地背诵着谢恩表,身后齐刷刷跪了一地共三百九十七名进士,文弱书生们历经了一整天的折磨,每个人都精疲力竭,在春日暖阳的余晖中摇摇欲坠。 杨无端穿着全套整齐的朝服,勉强维持住昂首挺胸的端正仪态,两边肩膀和腰杆却都酸疼得厉害,双腿也颤得站不稳,虚汗湿透了帽子里面绾得太紧的头发,正慢慢地顺着额头往下滴……她使劲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些,太阳正在西下,阳光从太和殿的侧后方投射过来,将丹墀上方诸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拉下来,几乎到了她的脚边。 谢恩表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文言文最大的好处在短小精悍,若是换了后世长篇累牍的演讲稿,杨无端怀疑自己会在背到一半的时候直接晕死过去。 不过现在也好不了多少,杨无端机械地背诵着谢恩表最后几句话,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麻木了,只剩下小脑在指挥行动。她和众进士今天补完了被意外中断的庆典,又一口气不歇地参加各式各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仪式、祭祀、礼仪训练……排山倒海的信息量工作量,堪称对众人脑力和体力的究极考验。 “……不任欣跃之至……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无端千辛万苦地念完最后一句收尾,喉咙痛得像在被砂纸狠狠地摩擦,她跪下来山呼万岁,身后的三百九十七名进士也振作起来跟着喊,虽然每个人的声音听着都像垂死的惨呼,总算凑在一起还不算太糟。 杨无端终于能跪下来,她在震耳欲聋的山呼声中舒适地吁了口长气,让自己饱受折磨的双腿与地面多亲近一会儿,至于肿胀刺痛得像是有几千根针在扎的膝盖,她已经顾不过来,该是之后再操心的事。 终于……她几乎要热泪盈眶地想着,终于把这堆他妈的破事儿糊弄过去了……谢完恩就能散场回家,她要在马车里先睡一觉,然后回家再洗头洗澡,杨府没有淋浴,但愿她不会洗到一半被浴桶里的热气熏得昏睡过去……怎么早没想到呢,她早该抽时间给杨府也设计出简单的淋浴系统。 杨无端那运转速度明显降缓的大脑这才意识到,她之前并没有把杨府当成可以久留的地方,随时都打着考中进士以后便搬走的主意,所以从来没想过改变它,而是漫不在乎地忍耐--无论杨府还是杨瓒。 但她现在改变了,她已经把杨府当作“家”。穿越以后她只有过一个家,她在府学待了足足四年,感情却比不上在宁府那段日子来得深厚,这很好解释,人是群居的社会动物,而重要的从来不是居住的地方,而是与之朝夕相伴的对象。 被那一夜的大火吞没的不只是宁府,不只是三十六条活生生的人命,不只是她和宁郁尚未萌芽的青涩情感……还有杨无端二次童年全部美好的回忆,和她在现代曾经失去,穿越以后又意外获得的“家”。 如果说有什么比失去本身更令人痛苦,那便是让你重新得到再剥夺,一次又一次。 杨无端深吸一口气,心想,她愿意把杨府当成了“家”,是因为杨瓒吗? === 春天的日头已经不算短,但等到冗长的谢恩仪式结束,天已经黑透了,丹墀上方的皇帝先行退走,吵吵嚷嚷的背景音乐也跟着消失,众进士却直到许久以后才发觉,因为这一整天的噪音荼毒下来,每个人的听力都受损严重,耳朵里一直嗡嗡不绝。 主持的鸿胪寺官员一声令下,四周都有内侍打起了宫灯,杨无端稍微费心琢磨着宫殿檐下挂不挂灯笼的糊涂账,很快又被指挥得晕头涨脑,恨不得将这多余的念头抛到地上跺几脚。 宫灯暖融融的黄光照不见太远,北郢白昼和夜晚的温差大,不可避免地起了风,风声在逼仄的宫墙长廊间辗转反侧,发出兽一般的咆哮,几名胆小的进士低低地叫起来,杨无端甚至听到了他们牙关打战的声音。 好在他们也不用在这恐怖片现场忍耐太久,皇宫入夜是要下匙锁门的,若不是新科进士需要用今天一天补足两天的工作量,太阳下山之前就该被撵出紫禁城。 “各位辛苦了,”鸿胪寺那位负责的官员姓谢名采,也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陪跑了一天,他那张亲切的小白脸同样累得皱成一团,龇牙裂嘴地笑道:“咱们先散了吧,回去好好休息三天,三天之后别忘了到吏部报道。” 草草完成最后几步,杨无端终于听到赦令,她心里很想立刻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并且肯定自己能秒睡,表面却仍要维持着沉稳持重的表象,带头躬身向谢采行礼。 她一整天都在代行状元职责,其他进士已经习惯或者说麻木了,当下也跟着她作了个揖,割麦子似的一大片腰弯下来,谢采看得直乐,不知怎么又扯到酸疼的肌肉,笑到一半转成痛呼,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谢采一手扶在腰后慢慢地蹭在前头领路,两名内侍举着宫灯照明,后面的进士们分成两列默不做声地跟着走,杨无端恍忽地想,这倒像是殿试那一幕的重演,人生或许便是由这样那样似曾相识的镜头组成的老套连续剧。 怎么不是情景喜剧呢?她遗憾地叹口气,那样她也不用遭这个罪受这些累了,只要和宁郁百里昕杨瓒丁新语这些帅哥你睡睡我我睡睡他,轻轻松松就能撑过一季。 新进士们拐进一条夹道,端朝的紫禁城与后世的故宫多多少少有些差别,杨无端不太认得清这是哪里,她也没精神去仔细辨认,只是拖着两条沉重的石头腿跟随,同时下意识地记路。她的记性虽然不错,却是文科生那种联想式的记忆,能够轻易背诵一篇优美的文言文,却很难记住一个枯燥的物理公式。幸好她前世的几何学得不错,这使得她对空间和图形也很敏感,哪怕她根本没有试图去记,潜意识仍然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后门程序,不断地将她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绘制出准确的地图,密密地贮进大脑皮层深处。 转过拐角的时候,前方的阴影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榜眼杨无端。” 昏昏欲睡的杨无端陡然刹住脚,她身后是二甲第一名的传胪,大约走着路就打起了瞌睡,先是踩到杨无端的脚后跟,紧接着一头撞到她背上。 这记人间大炮威力无穷,杨无端身不由己地往前方踉跄了几步,正好冲到那阴影里,若不是被人阻住,差点直接撞上墙。 可恶的是,那人并不是扶住她或者拉住她,而是竖起一只蒲扇般的大掌,用掌心抵住她的头顶心,像遏制发疯的马匹一般硬生生地将她在一臂距离之外。 额头好痛……杨无端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那边的内侍也举高了宫灯,小小的暖黄色的光照入黑暗中。 她看到一个容长脸、浓黑眉、大眼睛,长得英俊端方,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非常像我党政委,就算穿着敌军军装也肯定是地下党的……古代人。 她退后一小步,目光往下一扫,看清了他身上的飞鱼服。 古代锦衣卫,她在心里补充,暗暗叫苦:刑诉法草案不还没通过吗,锦衣卫的出镜率怎么越来越高了? “榜眼杨无端。”那锦衣卫虽然长得像正派人,姿态却很有些惫懒,脊背靠在墙上还蹭了蹭,像是要蹭掉背上挠不到的痒痒肉。他的声音也好听,没有牛千户环绕立体声的效果,勉强算带混响:“陛下要见你。” 第七十章 面君 揉着掉了块油皮的前额,杨无端默默地猜想那位锦衣卫的手掌到底是什么质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铁沙掌? 她抬起头,目光绕过那人高大的背影、更庞大的阴影,借着宫灯那一小点暖和的光,大胆地打量着宣德楼--御书房。 那是一幢木制的二层小楼,与周围宫殿的建筑风格不太一致,显得过于朴素,暖黄色的灯光照上去颜色有点偏,却也能看出白墙青瓦的底色。 这不是紫禁城的建筑,准确地说,不存在于她所知的紫禁城里。天边慢慢地爬上来几颗星,浅淡的星光和灯光眨着眼睛交相辉映,御书房的门缝里也透出闪闪烁烁的烛光来。 杨无端回忆了一下,她的历史学得实在不怎么样,清朝皇帝的书房大约是和他们的寝宫相邻,也就是乾清宫或者养心殿附近,明朝皇帝则完全不知。“宣德楼”这名字她唯一的印象来自《水浒传》里徽宗的书房,所以该是端朝皇帝借鉴的……吧? 那名相貌堂堂的锦衣卫在前头领路,他并未自我介绍,先前谢采恭敬地称他“狄大人”,谢采是六品文官,锦衣卫的飞鱼服看不出品级,杨无端只能猜测他起码比谢采高出三品,即便不是指挥使,也是个同知。 想到可能是和秘密部门数一数二的档头打交道,杨无端胆子再大也禁不住小心肝扑通乱跳,一句话不敢多说,乖乖地假装小红帽,跟在大灰狼屁股后面摇摇摆摆地进了宣德楼。 推门声轻到可以忽略不计,杨无端迅速抬首瞥了眼,没看清楼内的格局,却发现超过二十名眉目清秀衣饰华丽的内侍眼光灼灼地盯住她,瞬间心旌摇曳,赶快又低下头。 宣德楼内并没有金吾卫,那群内侍大约承担着守卫的职责,每个人都定在某点并不动弹,目光却像是粘在了杨无端身上,随着她的走动而缓慢地转过头颅。灯光昏暗,前方的锦衣卫步履悄无声息,杨无端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徒然四壁和高耸的屋梁间,她打个寒颤,不知怎的想起前世看过的某部关于蜡像馆的恐怖片。 狄姓锦衣卫突然止步,杨无端预留了一段距离,总算没有再一头撞上去,她有些小惊慌地抬头看去,狄某停在一处暖阁前,厚重的帘子遮住朝内窥探的目光。 那姓狄的锦衣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臣狄更斯并榜眼杨无端求见陛下。” 狄更斯?杨无端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耳朵--说真的,狄更斯? 没等她消化完这荒诞的感觉,暖阁内传来回应:“杨无端进来,其他人出去。” 那帘子的隔音效果甚好,声音颇有些模糊,杨无端支着耳朵勉强能听清,连忙随着狄更斯退到一旁垂首恭立。没多久,帘子被从里面撩高,透出一大片明亮的灯光来,几位紫袍的老大人鱼贯而出。 那片炽亮的橘黄色灯光在光滑的条状木地板上映出一块方形,杨无端低着脑袋翻起眼睛朝那块儿猛看,虽说同样是紫袍大佬,看影子大约也能分辨出谁是谁。 走在前头却躬腰缩背抖颤得像随时都会瘫倒那位必然是现任内阁首辅古斯通,旁边扶着他的应该便是他以前的学生、现在的忠实拥趸楚巨才。两人身后那位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背负着双手昂首阔步,文官却有武臣的做派,想来是兵部尚书刘廷玑。刘廷玑右侧那位颌下长着三绺长须,修剪得有型有款,应该便是现任内阁辅臣中她唯一没有见过那位--刑部尚书汤尚任。 周燮被问罪以后,内阁五辅臣便换成了这四位和户部尚书冯柏。杨无端在杨府关禁闭期间有幸见过冯柏,那是位须发皆白的和气老头儿,已经老得有些口齿不清,对户部的各色账目数字却依然门儿清,连杨瓒这样的聪明人都自叹弗如。 看这架式,她是扰了皇帝和内阁商议国家大事。杨无端咽了口口水,能够亲眼见证这个庞大帝国的运转,不由她不激动。 她料到最后出来的是户部尚书冯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着平静的心态等待那老头儿的影子出现在光幕中。 方形的光幕中显现出最后一个人的投影,却并不是有点驼背的冯柏,恰好相反,那人的影子体态偏瘦,颀长峭拔,像是一株直挺挺地沐浴在冬日干冷阳光下的白杨树。 杨无端蓦地抬头,惊讶的目光与那人瞥过来的一眼相交,微触即分,两人都同时转开。 她再次低下头,疑惑地想:内阁开会,冯柏没来就算了,杨瓒这小小的户部侍郎凑什么热闹? 帘子内又传出一声呼唤:“杨无端进来。” 狄更新转身轻轻地在杨无端肩头推了一把,她被打断了思绪,忙忙地应道:“是!” === 暖阁前垂着的帘子果然很厚很重,杨无端自己打帘子,差点因为用的力道不够而被扫到脸,幸好横里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地帮了她一把。 杨无端只觉手中沉甸甸的分量骤然变轻,讶然转眸看去,却是一个比她还矮了寸许的老太监,低低地埋着头,她只能看到一个没剩几根毛的头顶,一小绺白头发胡乱地挽着,粉红色的头皮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瞅着既有点吓人,又有点恶心。 她不敢多看,规规矩矩地盯住自己的鞋尖,双手揪紧衣衫左右的两条缝,挪着步子“飘”到暖阁中间--她估计是中间的位置。 然后扯着下摆躬身、弯腰、屈膝、跪地,一气呵成地趴到冰冷的地面上,捏着喉咙细声细气地道:“进士杨无端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声音从偏南的上方传来,杨无端赶紧循声调整了一下方向,总要让头顶心对着皇帝而不是屁股,听到皇帝陛下淡淡地接着道:“起来吧,读书人至要紧是风骨,天天跪啊跪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朕不是那等讲究的皇帝,起来看着朕说话。” “是。”杨无端依言起身,还不敢起来得太快了,按照鸿胪寺教授的礼仪,这下跪和起身都是有步骤有节拍的。她肚里暗骂皇帝,当谁愿意跪啊,她这一天折腾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跪下起立很辛苦的!要免礼不早说。 心中有气,既然皇帝让她“看着朕说话”,杨无端便大胆地抬起头睁大眼,目光扫了一圈,将整间御书房的格局和陈设纳入眼底。 ------题外话------ 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明天开始有时间好好更新了,我尽量恢复日更,做不到也会事前通知的。 第七十一章 皇帝的心思你别猜 第一感觉是“大”,杨无端目测整间书房约为15米乘以12米,实在大得有些离谱。 因为空间极大,书房内的陈设又不多,南面那一排窗户便很是显眼,杨无端想象白日里晴空方好,开窗迎风接光,倒是一派令人胸襟广阔的好景致。 不过那是白日里,夜晚照明条件有限,这样阔大的书房就显得有些浪费,杨无端目力所及,整间书房都被高高低低的烛台包围着,大大小小的烛火将房间照得通明,却又带有一丝不定的摇曳,烛泪静默且缓慢地由高而低淌下来。 杨无端看着四壁上挂了几幅线条清淡的书画,有几分倪云林的味道,烛光中深紫色的书案更接近黑色,乌沉沉的像是盘踞在室内正陷入酣睡的怪物,背上驮着一座江山别景图的笔架,通体呈现柔润的乳白色,大约是珍贵的和田玉。 那和田玉笔架缺了个角,生生把一座高山削掉半边,杨无端瞧着心疼不已,暗恨暴殄天物。 那位暴殄天物的嫌疑人正站在南面的窗前,以右侧对着她,穿着一袭团领的明黄色龙袍,外头似乎还笼着一层纱,烛光下雾蒙蒙的也看不太仔细。皇帝长着一张稍嫌女性化的脸,相貌比杨无端想象中更英俊,而且并不像杨小康,不,百里昕。 她在心底松口气,那天到底没有问出百里昕的真实身份,幸好故事没有狗血到这份儿上。 她这样明名张胆地盯着皇帝瞧,皇帝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龙目也从窗外的景致慢慢转过来,纾尊降贵地朝杨无端瞟了那么一眼。 这一眼让皇帝愣了下,不禁又看了一眼,杨无端后知后觉地低头装羞涩,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红衣雪腮、蜂愁蝶怨的美少年,不可思议地想:这也太像了吧! 这里的“像”当然指的是杨无端像杨瓒,虽然锦衣卫几次三番报告,杨穆氏进宫时也曾开玩笑似的提起,皇帝却并没有当回事。殿试和谢恩时他远远地瞅见杨无端,只觉这小子个头矮小、进退失据,哪里及得上杨瓒半分风采。 此刻真人到了面前,皇帝才恍然悟过来,所谓“像”还真是不打折扣,杨无端不仅脸型、五官都长得与杨瓒有三分相似,连气质风韵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也有共通之处! 尤其是现在,她穿着新科榜眼的绯红罗衣立在暖黄色的烛光中,置身于人间最大的名利场锦绣堆,一眼看去却只觉得她肤色腻白、眉眼清秀有余,整个人仍像是仅用水墨的黑白二色勾勒而出,丝毫不沾入世的烟火气。 半敞的南窗外透进来一阵风,皇帝的背心被风吹得有些凉,他又向后靠了靠,在窗扇投下的阴影中眯起眼睛狠狠地盯住杨无端。可惜杨无端看不到,那目光与百里昕真有几分相似,都像是猛兽无意间发现了弱小无依的小动物,或许它还不饿,或者它需要点娱乐,于是先悄悄地、慵懒地藏起爪子。 “榜眼杨无端,”长久的沉寂过后,皇帝终于开了尊口,声音不大不小平平常常,或许是心理作用,杨无端硬是听出威杀之气来。她憋的一口气这才敢小小地透出来,一边竖着耳朵谨慎地听着,“我朝史上唯一的五魁……朕没有点你做状元,你可知是为什么?” 显然皇帝并没有真让杨无端回答的意思,接下去道:“你那篇策论写得不错,很不错,四平八稳砌面生光,单看文章,还以为你是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楚巨才报上来的时候很夸了你几句,就差没明说你是状元之才。” 楚巨才?他不是旧党的人吗?杨无端诧异地偷瞄了皇帝一眼,却见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她郁闷地想,古代人真是把这招自带阴影打码玩得出神入化啊…… 殿试的卷子杨无端把这些年恶补的基本功都用上了,一个字一个字的扣字眼掐韵脚埋典故,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最后出来的通篇文章行云流水一般,读起来字字珠玑。可惜文藻是美好了,内容未免沉闷,没办法,谁都知道登顶的最后一步要求稳,她也不能免俗。再说了,她一个根本没有从政经验的现代人,能提出什么既有建设性又不惊世骇俗的意见?就算她敢写,皇帝也敢杀。 杨无端不尴不尬地冲着皇帝躬了躬腰,算是谢他的夸奖,如果那算夸奖的话。 皇帝被她别别扭扭的样子逗得一乐,无声地笑了笑,喟然道:“为官须谨慎小心,但少年进士,却不能一点锐气没有。朕取张环不取你,便是这个道理。” 杨无端又弯了弯腰,殿试的卷子早就颁行天下,她看过张环的文章,那厮大胆地提出几条“改革”,准确地说是“倒退”的意见,大笔一挥便将承乾年间至今的新法残留抹得干干净净,倒是不愧他旧党嫡系的身份。 至此杨无端心中警觉,杨瓒说起来皇帝在新旧两党之间摇摆不定玩平衡,但观他所作所为,分明是偏向旧党的。 皇帝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杨无端,南窗进来的夜风将墙边的一排烛火吹得同时晃了晃,那光便如同水波一般从杨无端脸上身上漫过,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斜下方的墙角,睫毛无意识地颤了颤,嘴唇抿了抿,或许是因为紧张,上唇凝着细细的汗珠。 皇帝又眯了眯眼,转身望入夜色深处,远处的宫殿高阁之上点着了灯,黑暗中那灯光像是孤独无依地漂浮在半空。 既然皇帝陛下背转身,杨无端就大胆地由偷看换成抬头光明正大地看,却不料皇帝忽然出声:“今年多大了?” 又是一个突兀的问题,还欠缺主语,鉴于室内除了那老太监就两个人,杨无端不敢装听不懂,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恭敬答道:“臣虚度十六载光阴。” 这就是君前奏对,皇帝可以表示亲切胡说八道,臣子却不行,好好一句“我十六岁”必须说得不像人话。杨无端心里七上八下,今天这事儿不对头,皇帝放着内阁的诸位大佬不理,总不会就拉着她唠家常吧? “嗯,也不小了。”皇帝阖目思索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道:“朕的七公主今年虚岁十五,她母妃去得早,由皇后教养长大,性子温良恭俭,不失为良配。” 什么意思?杨无端瞪着皇帝陛下的背影,如果目光是剑,恨不得就在那上面捅出两个窟窿:“承……承陛下错爱……臣惶恐泣零……但臣早有婚约,人无信不立……” 皇帝一摆手打断了杨无端结结巴巴的解释,声音里带上了点笑意,语气却是决然地道:“这事杨瓒跟我提过,说是为你看好了吏部唐侍郎家的小姐,但两家尚未媒定,算不得什么婚约。朕意已决,怎么,朕的七公主还配不上你吗?” 早在唐大用“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这句诗藏头露尾地跟她通气,杨无端就料到杨瓒和唐侍郎在打什么主意,她这段日子忙着殿试,也没时间多想,却不料事情只有更糟没有最糟! 杨无端简直想呻吟出来:她明明只是唱了一出《孟丽君》,怎么又串场到《女驸马》了?! 娶公主和考进士同样是必死的欺君之罪,数罪并罚也不过是死,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可也不能毁了别的女人一辈子。以及,端朝外戚不得干政,她要娶了公主,从今后便归入坐吃等死的末支皇族,别提政治抱负了,连个七品小县令都当不了! 不行,这个驸马绝不能当,死都不能当! 杨无端当机立断,“扑通”一声,不顾肿大刺痛的膝盖,重重地跪了下去。 “陛下!”她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满头冷汗地抽了口气,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声音来:“臣死罪,臣不能接旨!” 第七十二章 各有所思 不远处某支蜡烛的烛芯过长,发出小小的“哔剥”声,烛火惊慌失措地跳跃起来。 皇帝慢慢地转回身,背靠住风声盈耳的南窗,垂眸盯住杨无端。 或许是风,或者是惊慌的情绪蔓延开来,整间书房内的烛火忽然同时闪烁不定,角落里的纱帘也轻轻地晃动着、扇动着。 杨无端趴在地上,膝盖和双腿在第一波的剧痛过后便得麻木,她背上全是冷汗,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烛光将皇帝的影子拖下来压在她身上,沉重得像一座山。 她背不动。 背不动也要背。杨无端横了心,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中国的历史从宋以后就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她现在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有老师有同年有长辈,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并不真的能够为所欲为,她也不是没有谈判的资本。 何况,杨无端很容易就能把这里面的猫腻想明白--皇帝也是要脸面的,封建社会哪有亲自问人家肯不肯娶自己女儿的父亲?杨瓒和唐侍郎商量亲事还要瞒着她和唐大,皇帝总不能比臣下还不如。这样的反常行为只能有一个解释:皇帝确实跟杨瓒提过这门亲事,却被杨瓒拒绝了。 杨瓒当然不会同意,他还指望杨无端未来光耀杨氏一族的门楣,怎么可能让她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沦为外戚。但皇帝明显不甘心,于是直接向杨无端下手。 真是柿子捡软的捏啊,杨无端咬着牙冷笑,这段日子她也看出来了,出于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杨瓒圣眷非常,皇帝并不愿意太强迫他。但杨瓒毕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如果她扛不住皇帝的高压,答应要娶公主,杨瓒也没什么立场再继续反对。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就在她自己身上,就在此刻。 皇帝久不说话,杨无端伏在地上汗流浃背,敏锐地感觉皇帝在看她的后脖子,说不定心里还计算着一刀下去能切出钝角还是锐角。 那就来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切。杨无端深深地、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一声不吭地将头伏得更低,却止不住两股战栗。 皇帝发现了杨无端颤抖得一片风中的落叶,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累的,以为她胆怯了,心里冷哼了一声。 与杨无端猜想得不同,皇帝并没有向杨瓒提过七公主的事,杨瓒和唐侍郎私底下商定婚约也只是锦衣卫探回来的消息,在见到杨无端之前,皇帝对她并没有过多的兴趣。 他本来是想杀掉她的。 === 南窗外又进了一阵风,那老太监踏着无声的步子慢吞吞地绕着房间转圈,举高青筋突起的手背,一支一支地剪断过长的烛芯,将烛火安抚得温驯下来。 烛光再度变得安稳,像是贴身的棉衣、墨迹干透的宣纸,有种毛绒绒得舒适的感觉,皇帝在这样的烛光照耀下浅浅地呼吸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一点点小小的杂音反而显得夜色更温柔静谧。 他心情不错。不想杀人。 皇帝是一个很多疑的人,即便他大多数时候都装出宽仁大度甚至柔和可欺的模样,但亲近的人都心知肚明,能够从承乾年间的夺嫡中脱颖而出、一步不错地笑到最后,皇帝从骨子便是个多疑而过分小心谨慎的人。 皇帝爱他的皇位,爱他的江山,对于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和江山的人或者事,皇帝从来是防范于未然,宁杀错不放过。他对此没有什么心理障碍,这是皇帝的天职,以史为鉴,哪个皇帝都是这么做的。 但皇帝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遇到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的名字就是“杨无端”。 皇帝从南窗前站直了身体,他蹙紧了眉头,双手负在背后,绕着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杨无端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猛兽了,正在举着爪子,犹豫不决地看着爪下眼泪汪汪的小动物--是吃呢是吃呢还是吃呢? 杨无端该死的原因与天地会无关,那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皇帝不屑地想,他还不至于为了一帮乌合之众杀了他的榜眼。 此子真正的可疑之处,恐怕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偏他还不能解释给杨瓒听。不,杨无端自己都不知道,她还太年轻…… 皇帝的心动了一下,极温柔酸软地牵扯,是这样的铁血时刻绝不该有的感觉。他怔怔地停下脚步,看着地上的杨无端,大约是因为压力,她不自觉地将自己缩成一团,抖得愈发厉害,却倔强地不抬头,也不肯出声求饶。 红色的官袍领口之间露出她一截晶莹的颈项,只是一线,再往上是深青色的发线,也只露出窄窄的一条,便被帽子裹得严实。 她看起来荏弱无助得像个女人,皇帝皱了皱眉,杨瓒绝不会如此,杨瓒任何时候都坚韧而不是荏弱,隐忍而不是无助。 但是杨无端长得像杨瓒,皇帝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明白为什么杨瓒如此维护她,面对这样一张肖似的面孔,杨瓒就算没有把她当成杨枚,却也很难不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那个他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孩子。 皇帝又心动了一下,他为老友感到难过。皇帝虽然是皇帝,但他亦是个人,而这个世界上,杨瓒是少数提醒他还是个人的人。 他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突兀地在安静了许久的室内响起,他看到杨无端的肩胛夸张地抖动了一下,大约是受了惊吓,这让他又不满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皇帝停下绕圈子的脚步,在此之前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绕了多久,他站回南窗前的老位置,伸出手指在窗框上烦躁不安地敲击着,“笃笃笃、笃笃笃”,他有些郁闷地想,他都已经让了一步了,抛出一个女儿试图保全杨无端的性命,这小子为什么非要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呢? === 今夜多事,内阁诸位大佬忙着开会,杨瓒却留了下来,他和狄更斯一左一右站在暖阁厚重的帘子外面,不知从何而来的烛光茫茫地照着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杨瓒和狄更斯都是宣德楼的常客,自然知道这里面守卫的内侍都是由里面那位深不可测的老太监亲自调教出来,耳目灵通身手高强不在锦衣卫之下,若是他们表现得稍有异样,一时三刻便会传入老太监耳朵里,也就是传到皇帝耳中。 所以他们很默契地装不熟,确实也不熟,前后加起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有些事并不需要王见王。 光线太暗,杨瓒也没兴趣去看狄更斯脸上的表情,他也不用问皇帝为什么要见杨无端,早在狄更斯拿了那张天地会匪首写的字来试探他,他便知道皇帝早晚会见杨无端一次。 他太了解皇帝,他已经多疑到惊弓之鸟的地步,杨无端身上的巧合太多,而皇帝不会认同那是巧合。当然他不至于对杨无端怎样,但他会警惕她,他宁愿放弃青史留名的机会都不肯点她做状元,以后也不会重用她。换而言之,只要皇帝在位,杨无端绝没有出头之日。 无所谓,杨瓒冷漠地想,反正杨无端还很年轻,她等得起,自己也等得起。 那边的狄更斯突然动了动,杨瓒虽然不习武,却五感灵敏,迅速抬头看过去。 狄更斯面向北而立,昏昏然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脸上是纯然的喜悦欣然之色,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英俊得很正派的人,这明显的喜色简直是有些阿谀了。 杨瓒是多聪明的人,一转念间便明白过来,连忙也急转半身,几乎是与狄更斯同时躬腰拜了下去。 “臣杨瓒(狄更斯)参见太子殿下!” 第七十三章 太子 外面传进来的声音让皇帝和杨无端都怔了怔,杨无端有一瞬间惊讶得忘了自己的处境,半抬头瞪大眼,期待着见到这位极少在人前出现的太子。 当今太子百里……百里什么来着?杨无端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可见他有多缺乏存在感。据她所知,太子是已故的前皇后周氏所出,皇帝登基之初,定年号“明道”,为了安定民心,将年仅周岁的嫡子立为储君。孰料周皇后产子以后染上了不足之症,太子也从胎里便带着病,两母子常年缠绵病榻,把皇帝急得焦头烂额。拖到了明道三年,周皇后薨逝,太子成了没娘的孩子。 平心而论,杨无端相信皇帝对周皇后是有感情的,就看周皇后死后,皇帝硬是又拖了三年才重新立后,并将年号改为元和,大有忘掉不开心的事重新开始的意思。 不过相比皇帝对前皇后无庸置疑的深情,皇帝对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无论在士林和民间都是个未解之谜。反对派,其中以支持三皇子的新党为主,这帮人横看竖看皇帝都不喜太子,证据是皇帝甚少允许太子出现在公众场合,比起到处乱蹿贤名远播的三皇子,太子唯一能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懦弱”,这还多亏了天下八卦人士强大的脑补。 而支持太子的一派,惭愧,这派人不但人数少质素也不高,大多是些读书读得脑子僵化的学究,或是天天梦想着太子登基后能够鸡犬升天的投机之徒,他们当然认为皇帝非常满意太子,理由就是至今还没废掉他…… 剩下的就是骑墙派了,这是目前最大的一派,朝中的旧党、无党派人士、民间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小民都默默地归属于这一派系,对他们来说,皇帝还年轻,太子可暂养,三皇子可长线投资,还不到站队的时候。 杨无端自己也属于骑墙派,虽然从丁新语将她点为会元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身上也贴上了新党的标签,对了,她还和著名新党党魁睿王一起看过油菜花,真是水洗都洗不干净的一身新党味道。也就是说,她该是三皇子的人,也就是说,她是这位圣德太子--不对,没有圣德,就是太子--的敌人。 丝毫没有与人为敌的自觉,杨无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暖阁的入口,好奇地等着见到那位神秘的太子殿下,因为动作太快,僵硬的脖子还发出“咯咯”的骨骼摩擦声。 那老太监不知什么时候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伸出一只枯干瘦弱的胳膊,却轻而易举地打起了厚重的帘子,就像那帘子只是一张薄薄的毫无分量的纸。 那帘子当然不是一张氏,杨无端还记得那出人意料的重量,也不知锦缎面子中到底夹了什么,起码超过五十斤。她忍不住又看了那太监一眼,心下暗暗警惕:传说每个寺院里都有一位深不可测的扫地僧,每个皇宫里都有一名深不可测的老太监,前辈诚不欺我! 她胡思乱想这当儿,那边帘子底下有人慢慢地走了进来,宣德楼的规矩是不允许从仆入内,所以他虽然身份尊贵,却独自一人。 杨无端心头一个闪念:皇帝在这边见人,没叫进太子就随随便便进来……要么这太子是白痴,要么支持派的人真相了,皇帝对太子满意得不得了。 终于,她的目光终于从老太监身上移向太子,因为还趴在地上,视线只及他的腰间,看到一条明晃晃的绣带,叮里当啷悬了不少东西,其中一个平金彩线锦囊在烛光下显得光华灿烂,即使这么远看着,也能感觉绣得极之精致。 杨无端愣了一下,刹那间她真切地感觉到心脏蹦到嗓子眼儿并不只是形容,她差点当着皇帝一骨碌爬起来,幸好双臂根本没有力气,只撑起半身又摔了下来。 更幸运的是,皇帝的注意力全都转到了太子身上,大步跨过她--是的,就像她是什么挡路的石头或是碍事的死尸那样直接跨了过去--就向太子迎上去,一面埋怨道:“这么大的风,你出来干什么,别又病了。岁庆真是越来越不晓事了。” 明明是埋怨,声音却掩不住的欢喜,显见他也是高兴见到太子的。这样慈爱和蔼的皇帝反而让杨无端打了个寒颤,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位喜怒无常的人君是精神分裂了, “父皇莫要怪他,岁庆也是拗不过儿臣。儿臣病了有些日子了,今儿个好些,想着很久没有跟父皇请安,忍不住要过来……父皇若是要怪,就怪儿臣不懂事……” 太子的声音低而含混,带着虚弱的气音,说一句话要歇三次,符合他众所周知的病夫身份,若杨无端是第一次见他,或许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是的,如果杨无端是第一次见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如果她不曾与他青梅竹马、劫后重逢、肌肤相亲……如果她不知道他是谁。 但她知道,或许这个世界上,她是比大多数人都知道得多一点。 杨无端慢慢地撑起她的身体,她的两只胳膊从骨头到肌肉都在叫嚣着要休息要罢工,她能感觉到心脏堵塞到嗓子眼儿,鼻子呼吸困难,还有眼睛,什么东西糊住了眼睛…… 她狠狠地闭眼再睁开,上下眼睫毛纠缠着,眼皮像是长到了一起,睁眼的过程就像是撕裂皮肉一般痛楚。 这就是真相的感觉吗?她想着,固执地将眼睛睁得更大,看到了皇帝与太子……皇帝与百里昕……皇帝与杨小康。 === 皇帝与太子絮絮地说着话,两个人的声音像是某种背景音乐或是余波一般在室内回荡着,杨无端却一个字没有听进耳里,她只顾着看百里昕。 烛光下的百里昕比那天夜里又清楚了许多,让她看出了他与小时候的诸多不同。小时候的杨小康完美无缺得像是按黄金比例雕刻而成的玉像,极致的美貌甚至带来压迫感,当他没有故意装傻而表情丰富的时候,他就像七八月的骄眼一般的耀眼之极,令人不敢逼视。 与那时的杨小康相比,此刻的太子却显得……平凡了。他依然俊美不可方物,烛火朦胧的光影抹去了所有他容貌上可能存在的瑕疵,他看来依然完美得不像一个真实的活人。但那种感觉不一样了,不得不说,气质风韵虽然虚无飘渺,有些时候却真正决定了一个人带给他人的观感。在杨无端的梦中,少年杨小康变得华丽,而现实中,长大了的杨小康却像个脸上刷了三层白灰、唇上涂了紫色口红,品味奇烂还弱不禁风的娘娘腔。 真讽刺,杨无端心想,看不清楚的时候她明明没这许多感慨,也没这些不知来由的失望。 按例太子的服色也是明黄,百里昕却穿着一身杏黄的团领衫,只在腰间扎了条明黄色的腰带。头上也没有戴冠,光光的只系了一条绦子,绦子尾端缀着一颗明珠,骤眼看去倒像是一团晕光……杨无端第二次恍然大悟,入京时她在马车里见着那个背影根本不是睿王,而是百里昕,太子与睿王相貌有相似之处,也难怪被错认。 不过,她恶意地想,就连睿王那个怪人,现在想起来都比百里昕有气质,古里古怪也可以理解为特立独行遗世独立啥的。 她又开始习惯性的乱跑思维,没留意那边与皇帝表演着父子情深的百里昕瞥过来一眼,只一眼间便读出了她表情的涵义,那刷过三层白灰的墙皮脸僵了一僵,眼睛里竟藏不住得有些恼羞成怒。 第七十四章 背后的秘密 杨无端定了定神,偷听皇帝和太子讲话,发现大多是皇帝在询问太子的病情,吃了什么药,有多少起色,咳嗽得怎么样,心慌胸闷有没有少一些……听起来像是先天性心脏病的症状,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太子的脸色过白,鼻尖和嘴唇的颜色都微微偏紫。 不对,她随即发现疑点,先天性心脏病是遗传病,她认识杨小康这么久不可能一点都没发现。而且得这种病的患者会出现杵状指,也就是手指第一个指节肥大,但她昨天才见过的百里昕,他的手指岂止正常,还很漂亮。 不过杨无端也不敢就百分之百认定太子是在装病,毕竟她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大夫。她狐疑地继续偷窥太子,看着他用孺慕的眼神仰望着皇帝陛下,不时以西子捧心之态捂住胸口蹙紧眉尖,偏还要露出一个温和平静的微笑--将一个深受病痛折磨却不愿让父亲忧心的好儿子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堪称影帝水准。 等到皇帝陛下的关心告一段落,室内终于稍微静了那么一瞬,即将有冷场危险时,太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慌不忙地柔声道:“儿臣此来除了请安,还有一事要禀告父皇。” “哦?”皇帝一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向杨无端望来,幸得她脖子抬得太酸,正好埋下头去歇息。 皇帝只看到一个头顶心,又迅速转回来,和颜悦色地道:“你说。” 几乎在他刚回头,杨无端又鬼头鬼脑地偷瞧过来,感觉这两父子相处的方式真古怪,就站在门口说了这半天话,太子身体不好,皇帝居然连个座位都不赐! 太子喘了一会儿,眉尖似颦非颦,眼睛里隐约还有点水气,慢慢地道:“端木医官今儿个告知儿臣,说是找到医治儿臣病的办法。” “哦!?”皇帝又叫一声,比之刚才声音里只剩下全然的惊喜,一连声道:“什么办法?端木呢?韩福,快去把端木传来!” 那太监应声弯了弯腰,可能是弯了弯腰,反正他一直佝偻着身子,杨无端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她想着,原来他叫韩福,和杨府的杨福倒是同名不同姓。 “韩总管,”太子喘吁吁地补充道:“端木医官就在楼外。” 老太监韩福又疑似向太子也躬身行礼,然后便撩起帘子出去,他动作依然缓慢,慢得让杨无端禁不住把视线移下去看他的脚才确定他真的在移动中。 帘子打高下落这一瞬间,杨无端眼尖地望见了门外站着两个人,杨瓒她不会错认,另外那位狄……狄更斯和杨瓒隔出一臂距离,两人明明是面对面门神似的站着桩,偏偏都做面瘫状假装看不到对方,要多假有多假。 就装吧!杨无端快要对这个人人都是影帝的世界绝望了。 那厚重的帘子扑进来一阵冷风,吹得旁边的太子脑后的发丝都浮了起来,他大约是有些怯冷,缩了缩肩膀,慢腾腾地向侧方移了一步。 这一步移得巧妙,皇帝先前是背对着杨无端,理论上而言杨无端被他挡在了身后,当然这是理论上,皇帝又不是树,杨无端也不是小印第安人。但做官也好,做人也好,有些事要的不过是个姿态,皇帝卡住太子眼光的死角挡住杨无端,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太子应该看到什么,不该看到什么。 而如今,太子一个滑步,便打破了这光学折射的奇迹,正大光明地对上她的双眼。 “哎呀,”太子假装刚刚才发现趴在地上那一坨红衣小进士,耷拉着八字眉,愁云惨雾地道:“原来父皇在见人,儿臣打扰了父皇的正事了……” 那样脸白唇青欲言又止的小模样,还应景地咳嗽了两声,皇帝陛下能说什么,只好但笑不语,潜台词是:不想谈,换话题。 当然,以杨无端对这厮的了解,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弃。但如果这时候她还不做点什么,那连她自己都会鄙视自己的智商。 “臣杨无端,”她用“酸疼麻软抖”五感俱全的双臂抬起半身,又姿势标准地朝太子拜下去,沙哑却吐字清晰地道:“参见太子殿下。” “杨无端?杨五魁?榜眼?”太子果然被她“吸引”,兴致勃勃地几大步过来,连他爹在背后是什么脸色都不看了,背着手垂着头绕了一圈,口气过分活泼地道:“孤见过你的画像,说是你的红颜知己香君姑娘亲笔所绘,抬起头让孤看看像不像。” 太子这一站,就像先前皇帝卡位的翻版,精准地插入皇帝和杨无端之下,而且他离得更近,确实能挡住皇帝看向她的视线。 杨无端抬头,差点失声笑出来--百里昕拼命冲她挤眉弄眼,那鬼脸也是杨小康以前常扮的,没想到他年龄大,熟练度也增加了。 她强憋住没有笑出声,脸色稍微有点红,太子微微一笑,面容恢复正常,又对她眨了眨眼,他睫毛浓密修长,烛光投映之下,眼窝里依然有一段浅浅的阴影,看起来柔和之极。 “嗯……”他捂住嘴轻声咳嗽了一会儿,杨无端怀疑是真咳,因为他的脸色随之更白了几分,这简直是她平生难以想象的奇景。 “……形似而神不似,”太子掏出一块明黄色的丝绢按在唇上,闷声闷气地叹道:“也罢,如榜眼这般人才,本就难描难绘。” 他顿了顿,杨无端琢磨着该不该谢恩,又听得他浅吟道:“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却是杨无端在留园中一战成名的那阙《古轮台》。他轻轻拈着那块丝绢,淡淡地道:“好句子,好曲子,孤自负文采,生平甚少服人,当初听到这句子却忍不住击节而赞,恨不能浮一大白。上苍不公啊,世间既有榜眼这样才貌俱全的人物,却也有孤这般宿疾缠身、命不久矣……” 他朝着杨无端俯下身来,毫无顾忌地侵入她的领域,脸得极近,逼得她不得不向后仰退,早已过劳的颈骨脊骨腰骨全都愤怒地咆哮起来。 虽然有点花拳绣腿的基本功,杨无端身体还算柔韧,到底没有敢在御书房里表演一把下腰,只是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太子贴近来,近至呼吸相闻的地步,皮肤上似乎能感觉那浓密的长睫扫过。 她被迫盯着他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比昨天夜里明亮的光线,她能更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晶莹的眼白、深黑的瞳仁,同样是黑色却能看出分界的虹膜--他的眼瞳上映出她有些扭曲变形的容颜。 她又闻到了那股甜得发苦的味道,像是从他每个毛孔里发散出来,浓郁得让她有刹那间本能地关闭了呼吸。 他想做什么?杨无端稍有点惊慌地想,从他们相识以来杨小康的行为模式就是个谜,他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干出她意想不到的事来。 她不由自主地溜着眼珠子想去偷看被他们遗忘在了后方的皇帝,还没看到呢,就听到那位太子殿下用低得不能再低却还能听出其中咬牙切齿味道的气音说:“姐姐嫌弃我了?” 几乎说话的同时,他形状优美的颈项也微不可觉地向前探了探,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镇定自若地直起腰,将他和杨无端的间距恢复成正常的人臣与储君之间该有的距离。 正常你妹!杨无端低下头猛喘气,心脏跳得飞快,不用伪装她都快吓出心脏病了! 哪家正常的储君会当着皇帝偷亲臣子?! ------题外话------ 卡文了,唉,这章写得不怎么样,将就看吧…… 第七十五章 还京乐 万幸,皇帝似乎没有发觉太子的小动作,杨无端鼓足勇气偷看了他一眼,皇帝紧紧地锁着眉头盯住帘子,等得有些不耐烦。 帘子被掀了起来,那老太监韩福将腰杆弯得更低,慢腾腾地钻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红袍的五品官。 距离不近不远,杨无端没看清那官员的长相,只觉得他隐约长了一张严肃的国字脸,正是考评中最具“官相”的容貌。 “臣--”那官员拜了下去,“太医院令端木广仁拜见陛下、殿下。” 他对着皇帝磕了个头,又朝太子随意地颔首,便直起身端端正正地跪着,等待皇帝叫起。 太医院令是太医院的一把手,与平民百姓臆想的不同,太医院令并不是天下医术第一的神医什么的,而是正牌子科举出来的行政官员。 杨无端心中微微一动,端朝读书人的地位极高,远远超过在另个时空里同时期的清朝,尤其是这些科举出身的文官,眼睛里只看得到皇帝,对于其他凭着血缘关系便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皇族,他们貌似恭谨,心底其实颇瞧不上。 不过太子应该不在此列,毕竟太子便是未来的皇帝,对直属管辖的boss预备役,怎么都该留几分余地。这位端木广仁态度如此轻慢,要么他对太子的前途不抱任何幻想;要么他和太子近而相狎,双方都不在乎这些虚礼。参考太子殿下求医问药的频率,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起来,”皇帝随意地一挥手,像是终于想起来房间里还是有凳子的,踱到那方长案后面坐下,又示意太子坐在旁边。 不等皇帝吩咐,韩福端了张靠背椅放在皇帝指定的位置,又用袖子假模假式地拂了拂,这似乎是所有太监的习惯动作,杨无端每次看到都会困惑:他们为什么不随身带块抹布? 太子依依不舍地离了杨无端,过去坐在皇帝旁边,杨无端偷偷摸摸地瞧过去,这两父子挨得挺近,偶尔含笑互望,称得上气氛融洽,太子大约长得比较像前皇后,相貌比皇帝要漂亮得多。 端木广仁调整了一下角度,躬身站在长案前,皇帝看了眼他,刚要说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向杨无端道:“你也起来。” 这下杨无端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夹着点爬山时一脚踩空的怅然若失,为了拒婚,她可是把脑袋摘下来使出吃奶的劲儿甩,就等着抛出去呢--这下算是过关了? 附近连个支撑都没有,她艰难而缓慢地起身,两条腿颤个不住,全靠意志力才能勉强站稳而不是再摔下去。 皇帝没再理她,回头对端木广仁道:“听太子说,太医院找到了根治他的办法?” “这个……”端木广仁躬了躬腰,期期艾艾地道:“是,不过……” 他还没“不过”个所以然,皇帝一掌击在书案上,倏然起身道:“太好了,朕从此可去了一块心病!” 他兴奋地踱到长案前方,居然亲手去的搀端木广仁,和声道:“爱卿辛苦了,等到太子痊愈,朕一定好好地谢你!” “陛下!”端木广仁看这误会大发了,赶紧又跪下,诚惶诚恐地道:“不敢有瞒陛下,臣是在别处看到了一个方子能够根治太子的病,但此人并非太医院中人。” “哦?”皇帝微觉诧异,随即不在意地挥了挥,“民间多有隐世的高人,那也不足为奇,好好地将人请来便是……莫非需要朕亲自去请?” “不不!”端木广仁连忙摆手,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急道:“岂敢有劳陛下!臣早就派人去寻过,只是此人行踪飘忽,臣暂时还没有找到……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再去想想办法……” 这下连杨无端都看出来了,这位太医院令是个顶不会说话的老实人,太子叹了口气,也跟着起身走过来,咳嗽了两声,轻言细语地道:“端木医官,你不妨将那《元和新闻》给父皇看看。” 《元和新闻》?杨无端蓦地一愣,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一瞬间进行了读音近似的多种组合,最后定位成她不敢置信的四个字,她紧接着联想到那个梨花胜雪的午后、一座石亭,几个顽皮的少年……一段沾上了历史尘埃的传奇。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端木广仁,呼吸的节奏在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眼熟的纸张以后变得越来越急促,她贪婪地张大眼,想要看清纸上的哪怕一个字。 她看清了最上面那张纸的右上角,“元和新闻”四个坚硬挺健的大字像是刀斧劈斫而出,偏又带着淋漓的墨迹,生动地、恶狠狠地,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上头。 --那是苏庭嘉的字。 === 四年前,丁新语来宁府拜访苏庭嘉,杨无端三个小辈都在花园的石亭旁边偷听,他们提及了李逢春的往事,丁新语期望苏庭嘉将李逢春当年所创的报纸类刊物《佑康逸语》重新办起来,继续替新党占据舆论高度。 杨无端翻看过那份“报纸”,在端朝的背景下,那已经算是非常完备:主版是热点预读及目录,紧跟着的第二、三、四页话题都比较严肃,几篇文章要么是嘻笑怒骂官员、要么是借古讽今评论朝政得失,比她想象中君主专政下的言论尺度大许多。第五页开始轻松起来,介绍了几位当今著名的文人与他们的新作。第六、七页被划分成细碎的条目,各条目之间特意空出一列,每一条目却是一条单独的广告,什么“翠微楼新酿翠微新酒,老客八折”、“某某公子还记得大明楼的某某姑娘吗”、“百年老店转让,有意者请联系掌柜某某某”……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广告。最后一页则是连载中的传奇故事。 杨无端当时便惊叹于李逢春超越时代的想象力与行动力,她不但设计和主编了这份报纸,并且通过名下的民信局每月定期发行,足足坚持了十三年,直至李逢春染病身亡,《佑康逸语》才消失在端朝上下民众的视野中。 也是从那时候起,杨无端真心诚意地将那位女状元奉为前辈偶像,且不管她的来历是否像自己一样离奇,这番折腾的本事目前看来她是远远不及。 当然,她考虑过要将《佑康逸语》办下去,文明社会不可能没有舆论监督,而且因为读书人的地位高,端朝对言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管制,办报的风险不大。之所以没有立刻行动,是因为要考科举,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其他想法都暂且搁置。没想到啊,那时候对丁新语的提议表示不感兴趣的苏庭嘉却先行了一步。 杨无端感叹着,觑着皇帝的脸色却很平静,慢慢地翻阅着那一叠墨汁散发着酸味的粗糙纸张,拢起的眉峰居然淡淡地平复下来,杨无端不知道是《元和新闻》里的内容无关紧要,还是皇帝的养气功夫出类拔萃。 翻到其中一页,皇帝露出点感兴趣之色,两根手指拈着抽了出来,迅速扫了一眼,问道:“就是这个药方?” 端木广仁虚着眼睛朝半透明的纸张背后看了眼,埋头道:“是,《元和新闻》里有一栏名为‘千金方’,苏道长每期都会在该栏公布一些疑难杂症的药方,民间大夫多有试验,确能药到病除。这方子臣召集了太医院上下研读日久,一致认同其对太子的病不无裨益,惜乎臣等学艺未精,若是寻到公布此方的神医,或可根治顽疾。” 这位太医院令还算没有傻到家,记得把全院的太医都拉下水,这倒也能进一步看出他是太子的人,不然依着“宁少一事不多一事”的官场潜规则,拖着让太子不死就算完成任务,哪还管能不能根治。 杨无端来回看端木医官和皇帝,想起来了又望向太子,太子脸上的神情比较古怪,垂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唇角却轻柔地挑高,乍看去像是挂了个讽刺的笑容。 “苏庭嘉……”皇帝喃喃念着药方底下的署名,若有所思地道:“这名字倒像在哪里听过。” 或许是杨无端的错觉,除了皇帝之外,室内另三个人的目光都隐蔽地扫过来,她暗叹口气,她和苏庭嘉的关系并没有想要隐瞒,任谁到信阳城去打听一下都能清楚,更逃不过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的耳目。 “回陛下,”杨无端实在跪不动了,学着端木广仁躬了躬腰,尽量轻描淡写地道,“苏先生是臣的恩师。” 说也奇怪,苏庭嘉是正式出家的道士,偏偏每个人都用俗世的姓名称呼他,真正的道号反而不为人知。 皇帝明显僵了一下,他正高举那张药方就着一支粗些的蜡烛细读,闻言陡然回首,笔直地望向杨无端。 杨无端埋着头没敢看他,但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两股灼然的射线,几乎可以将她可怜的头发引着火。 室内一时无人敢出声,紧绷的氛围仿佛自皇帝身上辐射出来,夜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烛火静静地燃烧着,长长短短的影子铺满地面,所有人甚至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倾听着皇帝一个人粗重得有些异样的喘息。 “原来是他……”皇帝终于开口,连那位神秘的老太监韩福在内,所有人同时透了口气,杨无端吓得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今天她算是遭够罪了,谁说“伴君如伴虎”?面对老虎她还有一搏之力呢! “……是他,”皇帝继续听不出什么感情地叹道:“朕倒也记得,他确是医术超群,‘起死人,肉白骨’……” 他感慨了这么两句,又静下来不再出声,这次比上回更久,杨无端终于忍耐不住,壮起胆子抬头偷瞄了一眼。 她看到皇帝背对众人,手里依然拈着那张药方,却并没有看,从他后颈的角度来看,皇帝其实盯着对面的墙。 墙上有什么吗?她看不出来,本能地瞧了眼太子,那小子也望着皇帝的背影,敛去了讥讽嘲弄之色,显得和她一样困惑。 “都下去吧,你们全都走,让朕一个人待会儿。”良久,皇帝说出这句话来。 === 杨无端走出宣德楼的时候想着,当初苏庭嘉也是提出要自己待会儿,第二天便不知所踪。皇帝当然不会像苏道士这么不负责任,但人同此心,想来他和苏道士一样,在心底藏着许许多多的过往,一旦被搅动起来,就需要时间和独处的空间,才能将那些或许酸涩痛楚、或许甜蜜忧伤的回忆再度深埋下去。 杨瓒和那位狄更斯已经先行离开,韩福守在楼内,等到端木广仁也乖觉地告退,宣德楼外便只剩下杨无端和百里昕。 太子殿下出行当然不可能不带从人,他吩咐几名仆役远远地跟着,独自和杨无端优哉游哉地漫步。 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杨无端浑身酸痛,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会散成碎片。太子将就着她的速度,落后半步,距离恰好在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感觉到不远处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支持。这样熟悉的步调,杨无端微有些怅然地想着,就像他们小时候。 走在前面的只有太子和她两个人,杨无端只得成了掌灯那个,她是生平头一次亲手握住宫灯,竹制的长柄这端已经被摩挲得温润滑腻,仿佛还带着上一位掌灯人手心的汗液。 她将飘飘悠悠的宫灯举得很低,那一小片温暖的黄光照亮了他们腰部以下的位置,脸却隐在波纹一般的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谁都没有说话,这里是宫闱,在看不见的黑暗中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耳朵,多少双狼一样狠毒的眼睛。 不知沉默地行了多久,杨无端忽然顽皮地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轻声吟诵道:“……怅画烛摇影,易积银盘红泪。向笙歌底。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 那光影晃当着将两人的前路照得斑斑驳驳,他们转出一条永巷,月亮终于爬过宫墙的高度,月光从背后淡淡地追过来,铺着他们的影子,看上去亲密地挤在一起。 太子停住脚,幽光抹去了他脸上那些奇怪的色彩和线条,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超凡脱俗的杨小康了,平静地接道:“方千里的《还京乐》。” 杨无端点了点头,仰首看向深蓝近黑的夜空,在这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夜空之下,是不同的北京,不同的紫禁城。却有她这样一个相同的人。 前路多忧惧……她的宦途听起来美妙,实则坎坷。就像这一阙名为《还京乐》的词,却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不快乐。第四卷·还京乐 完 ------题外话------ 这章特别长,写了我两天啊……还是需要修改,咳…… 第七十六章 狗牌 北郢的秋天或许是这座城市一年四季中最宜人的时分。秋光潋滟,不大不小的风徐徐吹拂,从二月开始盛放到如今的槐花终于掩盖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态,碎碎的骨朵还没来得及开放便被吹落下来,一半鲜嫩一半倦惫,像是经历了彻夜狂欢,还来不及在黎明之前妆扮齐楚的勾栏女子。 元和十一年的秋天乍看来与往年并无不同,北郢城外的烟波湖依然若即若离地隐在烟笼雾罩间,白日晴光方好,幽幽细细的歌声伴着丝竹传到岸边。 “秋愁正满落花天,不见王孙又几年。添得湖山今日泪,玉箫吹断鹧鸪烟。” “东望停云结暮愁,千林黄叶一江秋。最怜霜月怀人夜,鸿雁声中独倚楼。” 歌声飘渺空灵,如同高天之上传入凡间一般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细听来能辨出是十数名少女娇嫩的嗓音合唱。一名书生久久地伫立岸边聆听,只觉得这一曲合该只能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散穿着一袭浅绿色的袍子,因是常服,胸前并没有补子,头上光光的并没有戴冠,一头油光水滑的乌发倒是束得整齐,衬得露在领子上方的一寸肌肤又白又腻,在阳光下明晃晃地扎眼。 单瞧这身打扮,任何一位在皇城根儿下住了一辈子、精明老练的北郢人立刻便能指明此人的身份:七品以上官员,属于端朝庞大的文官系统最底层那一阶。 在北郢这个“武官多如狗,文官满地走”的帝都,七品文官当然算不得什么惹眼的人物,但若再仔细多看几眼,瞥见他漫不经心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那根丝绦,再沿着绦子注意到底端那块素银的腰牌,牌子的阳面端端正正镌着“翰林”二字,那可就不得了了。 本朝宏扬文治,即使是目不识书的白丁也知道翰林院是国家养士之所,科举考试头榜出身的天之骄子: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才有资格进翰林院,而只有履历上写过翰林院这一条,未来才可能爬到文官系统的顶端--入阁为相。 翰林院是养士之所,更是储相的福地,所以七品翰林与其他七品京官品级虽然相同,含金量却大大不同。就算不谈那光辉灿烂的前程,单是眼前可见的福利,翰林院也远远优于其他部门。 这块阳面镌刻着“翰林”二字的素银牌--顺便一提此乃太祖皇帝亲笔--历界科举以后由工部尚书亲自监制打造,新科进士进翰林院报到时由掌院学士发放。银牌的阴面用瘦金体小字刻着领牌人的姓名,新科进士拿到这块银牌,才算是有了正式的被承认的翰林身份。 凭着这块牌子,翰林们的衣食住行从此便由翰林院,或者说朝廷包揽了。不但每月与俸禄定时发放大到木材布料,小到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如若有其它需要,北郢城大大小小的商铺饭馆都可以亮牌签单,老板自然会找到翰林院的相关负责人员结算。 翰林有在端朝境内观政、采风的义务,或者说权利,所以有时候翰林也会出京,只要带着这块能证明身份的银牌,便能自由入住各地驿馆,地方官员也会无上配合巴结。 正因这银牌有如许多说不尽的好处,其他清苦的京官们羡慕嫉妒恨之余,亲切地称之为“狗牌”。 这位绿袍的七品官在烟波湖的堤岸边站了有些时候,大白日头在天上挂着,其他官员们都规规矩矩地待在衙门里办公,也只有清闲的翰林才能把珍贵的时间浪费在发呆上。近岸徘徊的几位船娘不约而同都向他抛过媚眼,有大胆地还唱起了软绵温存的小调,他一一微笑回应,却又不肯登上她们停靠过来的小艇。 他斜倚着一株绿杨树,纤长而柔软的杨柳枝轻轻地抚着他的发,拍着他的肩,缠绵地牵扯着他广大的衣袖,他的脸被树荫遮得半明半暗,依然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又懒洋洋,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绦子,慢悠悠一圈一圈地甩着丝绦底端的狗牌。 素银牌反射着秋日明亮温存的日光,青色的绦子在他白生生的指间滑动,斯人斯景赏心悦目得不像真人,而像是只在闺阁少女沉酣春梦中才会出现的少年郎君。 李因笃沿着长街缓缓行来,一眼见到便是这幅令他心跳加快的画卷。 “无端兄,”李因笃怔了片刻,喃喃低声道,像是生怕大声一点会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但愿对方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可惜对方应声回过头来,夹着狗牌的那只手随随便便地拢起遮在脸前的杨柳枝,浅笑道:“子德兄。” === 有点倾斜的日头恰好将明亮的光线投在杨无端脸上,她晒了小半个时辰,脸上薄薄出了一层汗,被阳光一照,愈发白得半透明一般,但又不是某人那种玉石般无机质的白,偏奶油色,显得细腻而生机盎然。 她微微笑着道:“合着就咱们两个闲人来得早。” 杨无端眼中的李因笃也是一身浅绿常服,头上比她多戴了块纯阳巾,手里捏着柄折扇,这时分还略有几分燥热,拿扇子倒也不全为了风度。 李因笃与她同科出身,是二榜头名传胪,翻译成杨无端更习惯的白话,就是全国统考第四名。因为元和十一年的戊庚科没了状元和探花,传胪李因笃便递补了上来,和杨无端同批进入翰林院。 两人这小半年来混得熟了,李因笃对她姣好如女子的相貌也算有了抵抗力,暗叫一声惭愧,从刚才惊艳一瞥的怔忡中清醒过来。 他掩饰地甩开扇子使劲扇了扇,半真半假地埋怨道:“我说无端兄,你赶紧把字呀号的都给起了吧,每叫你一声无端兄,我都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他把几片杨树叶子扇得飘起来拂过杨无端的脸颊,有点痒,她侧头躲着,笑道:“再等几天,回头我送帖子上门,你可要来观礼。” “哦?”李因笃眼前一亮,“杨侍郎定好日子开祠堂了?” 杨无端点点头,也不算什么新闻了,杨瓒膝下尤虚,她年少无依,“杨五魁正式过继给户部杨侍郎当儿子”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太过理所当然,连那位看她不顺眼的皇帝陛下都找不出理由反对,可以说整个京城都乐见其成。 等到杨瓒开伺堂禀明祖宗,或者再走一些她搞不懂却至关重要的程序,她从此便要改口管二叔叫“爹”,还会多一个能登上族谱的大名。杨无端想好了,到时候就把无端当作字好了,号什么的,可以叫“青芦”,算是纪念那个被淹没在洪水中的伪故乡。 她瞟了一眼李因笃眉清目秀却显得有几分憨拙的脸,有点坏心地想,先不告诉这小子他还得叫“无端兄”,不然他又唠唠叨叨。 李因笃是典型的书呆子,文章写得好,为人处事却颇有几分迂阔,也正因为这样,杨无端倒不防他,真心交了这个朋友。 李因笃替杨无端开心地眼都眯了起来,他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凡这些人家出身,精明与纯良都是两个极端,李因笃正是后者。他这时候认真地替杨无端打算着,借了杨瓒的势,杨无端的仕途必定更为平顺,眼前这些小小挫折就能举重若轻地过去了。 杨无端看他那张白纸黑字一般清楚的脸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心里也有点感动,同时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除了那位莫名其妙的皇帝陛下,遇到的尽是好人。 她倒是没想通这好运气并非偶然,说到底还是因为皮相长得好,以貌取人几乎是人的天性,何况她是女扮男装,荷尔蒙的作用是巨大的,周围的适龄男性就算看不穿她的真面目,本能地也会对她有所好感。 该到的人还没到,这也是早就料到了的,毕竟除了他们两个翰林,其他人可没办法在上班时间正大光明地跑出来摸鱼。两人无可奈何地边等人边扯了一会儿闲篇,李因笃不经晒,扇子越扇越热,杨无端被他引得也心浮气躁起来,差点失手把狗牌抛出去。 这一惊真是不小,堤岸下就是雾蒙蒙的烟波湖,这么点距离已经看不清水面,狗牌落下去想必是难以寻回,她可不想苦巴巴地写检讨申请重领。 杨无端不敢再耍帅,她今天是没系腰带,只好把狗牌挂到脖子上,塞进衣领里。 虽然觉得都是男子,李因笃还是不明所以地撇开了头,不敢看她露出来的颈子,眼角瞟到一点白,赶紧再转一回,脚下不稳地踉跄。 这两下回头差点扭伤脖子,李因笃有点窘迫的红了脸,却在下一瞬又变得刹白。 “来了!”他叫道,折扇差点失手坠地。 ------题外话------ 不好意思久等了,最近动了个小手术。 第七十七章 丝丝弄碧 要离开北郢城南下有两条道,一条便是杨无端当初入京的陆路,另有一条水路,却是沿着烟波湖往南行,在南门码头处坐船。 相对于陆路,端朝的水路交通更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且船舶载重较马车方便许多,所以选择乘船南下的旅客远远多于坐车。 李因笃和杨无端所处的恰是通向码头那条必经之道的转角,这并非凑巧,而是整个戊庚科留京的进士们事前约好了,一起到这里等着送别今日离京的某人。 杨无端手心里不知怎地攥着一片杨树叶子,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条石铺成的大道上,这时分行人并不多,所以她看过去,一眼便望见了李因笃先看到的一行人。 来人有七个,走在最前方和最后面的各有一对脚步轻捷身形彪悍的大汉,脸目模糊,虽然是青衣布履的僮仆打扮,但明显是武功高手。杨无端现在辨识这类人算是很有眼力,目光往他们腰间一扫,便注意到他们悬着的细长如剑的刀很眼熟。 绣春刀……看来是便装的锦衣卫了。这也不算在意料之外,端朝优容文官,被贬离京的高品官员只要不是一点起复的希望都没有,皇帝总会意思意思赐几名锦衣卫随行保护,毕竟锦衣卫名义上是皇帝亲军,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被四名锦衣卫夹在中间的有三个人,但任何人一眼望去只能看见一个,或者说这七人一行在平直的大道上踽踽走来,所有的目光都只会聚集在那一个人身上。 因为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端朝最惊才绝艳的状元郎,科举史上唯一一位单独主考会试的翰林院侍讲,革新党实际意义上的领袖……按照科场的陈腐规矩,戊庚科尚存的三百九十八名进士都该尊称他一声“老师”。 杨无端迎着光眯了眯眼,无声地吁出口气。 她和李因笃同时长揖到底。 “学生拜见老师。” === 丁新语换下了绯红的五品官袍,披着一件黑色对襟长衣,走近一点看,却是深得像黑色的紫袍。他没有绾发,漆黑得几乎没有反光的头发就这么垂到腰际,只在额头上勒了条玉带,衬得俊美的容貌愈发清华,一双长眉下浓睫半掩,顾盼间却像有星光闪烁。 杨无端半躬着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下垂的视线里出现一双云履。比起杨瓒的洁癖,丁新语几乎算得上不修边幅,鞋子和衣摆上灰尘泥点什么都有。但这人的气质偏于华贵流丽,穿着官袍的时候还能收束住,只要换了常服,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倜傥不羁,一般人看着他的时候自惭形秽都来不及,哪有空注意这些。 京官临行前有人送别亦是常事,所以四名锦衣卫并没有阻止,相反,四人悄没声息地退到一侧,留给他们师生叙话的空间。 “起来。”丁新语在头顶上方淡淡地道,“我挑这时候走,就是不愿有人来送,没成想还是避不过你们两个二愣子。” 一开口没句好话,杨无端与李因笃直起腰来相视苦笑,李因笃不擅言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见丁新语面露不耐,杨无端只得厚着脸皮陪笑道:“老师冤枉我们了,听说老师要走,在京的诸位同年全都约好了来送行。只是这时分他们官身不由己,我们两个二愣子闲人先到,不巧就被您逮着了……” 她说着飞快地抬头瞄了丁新语一眼,丁新语双目似阖非阖,眸光闪动,两人居然就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旁边的李因笃来回看看两人,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佩服。他口舌笨拙,心思却是机敏,自然听出这一问一答间的机锋。 丁新语这次离京,所有人都知道是新旧两党又一次党争到白刃相加的结果。起因正是皇帝陛下命丁新语单独一人主考戊庚科会试,自科举制度诞生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殊荣,亦是破坏规矩的异举。 但凡这种陈规旧矩,自然是维护的人多于胆敢破坏的人,皇帝陛下开了这个很坏的先例,引来强烈的反弹,首当其冲的不可能是他老人家,便只能是胆敢有为天下先的丁新语。 从殿试结束以后,丁新语便被铺天盖地的弹章淹没,他倒也光棍儿,索性学睿王告了病假在家闭门谢客,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同僚上官,说不见就不见。 当然,他就算不在朝中,依然稳稳地执着新党的牛耳,虽说旧党占据了朝中大半的话语权,却也无法忽视笼络着大部分中小官员的新党。而且即便旧党撕破脸皮想要痛打落水狗,将平衡之术玩儿得出神入化的皇帝陛下也不肯。 这群人正事不干,来回扯皮了几个月,总算得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处理决定:丁新语由正五品升至从四品,离京出任梧州知府。 这条任命的妙处在于,表面上看来丁新语升职了,但被迫离开政治中心北郢,他本来光明的前程却又似乎蒙尘。转念再想,毕竟丁新语是升职而不是降职,梧州地面繁华,只要他政考上佳,回京的机会大把,而且再度回京,他手上有了实实在在的政绩,就算入阁也不是没可能。 杨无端当初读到这条任命,怔忡片刻以后失声大笑,要不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呢,文官政治便是这么阴微小意,雷声大雨点小,闹到最后居然能得出这么一个旧党和新党都满意的“双赢”局面,真是比讽刺喜剧更可乐。 不过,与她料想中不同,新科进士里没几个人像她一样敏锐地发掘了真相,这次她和李因笃约着同榜进士来送丁新语,除了确实走不开的在职官员,还有几个四处钻营还没落到实缺的进士,居然找借口搪塞拒绝,把老实人李因笃气个半死。 虽说官场上踩低捧高是常态,但他们也不想想,丁新语三十岁不到便能做到知府,哪里轮得着他们这些一辈子前程也不过五品的三榜进士大小眼? 何况,科举考试的同年和座师是约定俗成的利益共同体,他们这些身上盖了新党戳子的戊庚科进士,就算想要改投旧党门下,人家也不敢收啊。做人最忌三心两意,既然上了这条船,只能横下一条心顺风逆风驶到港。 再说了,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杨无端肚里“夸”了丁状元一句,新党党魁不是白当的,跟着丁老师,应该、或许、可能……还是有肉吃的。 不远处有座石亭,想来便是设置给旅人迎来送往之用,灰仆仆的亭子座落在一株歪脖子柳树旁边,长条在略有些圆弧形的顶端扫来扫去,底下的间隔却是木制的,四面轩敞,正中央还悬了一块匾。 丁新语打头走进亭里,四名锦衣卫散开来守处亭角,另两名大约真是丁新语的仆人,麻溜儿地扫净了石桌石凳,安放好垫子伺候他坐下来。 杨无端和李因笃随后踏入亭中,杨无端抬头望了一眼,那亭上的匾却是仿的赵孟頫,得其形不得其神,秀而无骨,比她这个真女人的字还要媚俗几分。 写得是“丝丝弄碧”四个字,落款“晶宫道人”。 ------题外话------ 一天怎么只有二十四小时啊,真觉得不够,看会儿书就没时间更新了…… 第七十八章 论政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棉送行色。”这匾出自周美成的《兰陵王·柳》,有名的送别词。 “噫,”李因笃善解人意地在旁讶然道:“是三皇子的题字。” 三皇子百里扩,比名正言顺的太子呼声更高的皇位继承人,新党拥护的对象,杨无端迄止为止仅闻其名,还没那个荣幸会上一面。不过她也没什么兴趣见就是了,杨无端不屑地撇了撇嘴,见微知著睹物思人,起码杨小康的字是她亲手教出来的,比百里扩这笔字强多了。 她将藏在杨树阴中的一只柳条篮子也拎进石亭中,笑吟吟地揭了盖,取出一壶酒,三只红花冻石杯。 李因笃小小地“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她准备得这么周到,慌慌张张想过来帮助。杨无端摆了摆手,先将他按到石凳上坐好,又遣退了丁新语的仆人,这才慢条斯理地亲自动手煮酒。 帝都的秋还尚未完全退了暑热,所以黄酒不用煮得太热,杨无端轻车熟路地加入姜片、冰唐,估摸着加热至五十度,便拎起酒壶,细细地斟入斑斓的红花冻石杯中。 酒是好酒,帝都刘伶居的鲜酿酒,阳光斜斜地从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枝叶和石亭的檐角照进来,红花冻石杯口有点浅,酒液亮得如琥珀一般。 “老师,”杨无端先举杯朝向丁新语,诚挚地道:“此去山长水远,学生善祝善祷,愿老师一路平安。” 李因笃连忙也跟着端起酒杯,两人微微躬了躬身行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中国人从古至今的应酬往来早已成了规矩,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丁新语再目中无人,毕竟也混迹官场,当下爽快地喝干了酒。不等酒杯落地,杨无端眼明手快地又给他斟上,同时朝李因笃打了个眼色。 “……老师……老师为一方太守,为君分忧,代天子牧民,”李因笃到底是百里挑一的人中之杰,紧张得稍有点结巴,一旦说开了便顺畅起来:“学生观政于朝堂之上,但求早日与老师重会,亲聆教诲。” 他先干为敬,鲜酿酒入口绵软,后劲却足,李因笃空肚子两杯下去,脸上薄薄得浮起了一层酒晕。 丁新语看了他一眼,也喝了满杯,他的脸色却是越喝越白,沉默不语的样子竟有点杨瓒的凛烈孤寒味道。 事不过三,照规矩要饮足三杯。杨无端还要斟酒,丁新语却倏地捂住了杯口。她微微一怔,丁新语抬起头,长而秀气的眉毛像展翅一般扬起来,浓睫下的凤目晶光闪烁地盯住了她。 “出去。”他向后仰了仰身,平静地道。 这突然一句冒得有些突兀,他的两个僮仆却像是心领神会,弯腰行礼,二话不说地便拖走了可怜的李因笃。杨无端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出了石亭,也不知使了什么办法,居然连守在亭角的锦衣卫都心甘情愿地跟着撤走。 几个人远远地隐在堤岸那头枝繁叶茂的杨树背后,风吹着软软的梢头,烟波湖上轻雾飘渺、歌声柔细,秋日的阳光暖里掺着凉地照下来,所有的景物都仿佛泛着怀旧的毛边儿。 杨无端恍忽了这么一瞬,再转回头,丁新语却不知何时站起了身,逼到近处。 身高大约是她永远的痛,这强烈地对比之下,她仅能够到丁新语的肩头……杨无端不自在地想要退开,丁新语却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把捏住她的下颌。 ……疼,杨无端从来不吃眼前亏,立马乖乖地站定了不动,眨巴着眼睛,努力在不抬头的情况下把眼珠子翻到上半部去看他。她甚至还能苦中作乐地想,这跟翻白眼有技术上的共通性,实质却是不同。 她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本来眼瞳就大,这清清楚楚的白眼翻出来,倒把猝不及防的丁新语吓了一跳,本能地松手。 很好,杨无端不等他反应过来,原地往后一蹦,顺利退到安全距离外。 “你……”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把丁新语震住了,丁状元俊美的面孔上难得露出不协调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点傻。好在他恢复得挺快,赶在形象尽毁前眨了眨眼正过脸色,明智地不对刚才发生的事再作评论。顿了顿,他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用那副杨无端已经习惯的居高临下腔调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杨无端发现自己右手还拎着酒壶,她用左手环住外壁取暖,反问道:“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让女子混迹考场还连中五魁殿试榜眼,真相暴露出来不知多少人要丢了乌纱帽,端朝文治更会成为千古的笑柄。丁新语眯了眯眼,双手负在身后向杨无端迈了一步。 杨无端立刻退后一步,两人这一来一回倒有点像探戈,她有趣地想。事到如今,牵涉的人越多,她的小命危险,身份反而越不容易曝光。理由也很简单,朝廷和皇帝都丢不起这个脸。 “数年前,老师在宁府与我苏师畅谈,学生隐身树后,也听了几句。”杨无端随手敲着酒壶,悠悠地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老师当时感慨睿王殁则新法废,叹息我朝摆脱不了这人亡政息的怪圈。自那时起,老师此论在学生心中生根已久,日思夜想终有所得。老师觉得,比之这个答案,学生是男是女,真的重要吗?” 丁新语停在她一臂之外,半暖半凉的风轻轻地拂动他垂到腰间的直发,睡状元蓦然睁大了双眼,杨无端一瞬不瞬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挑起一边嘴角。 一绺发丝从丁新语颊边擦过,他缓慢地吸气、呼气,那绺头发随之上下起伏,竟似是有些颤抖。他牢牢地盯住了杨无端,对她所说的话半分也不敢相信,不,或许有半分他想要相信。 太久了,在混乱无序的政局中摸索,就如同驾船行驶在烟波湖上,永远看不清前方,不知道下一刻会遭遇什么。朝中有识之士早就看出端朝已经到了不变法则亡的境地,丁新语天纵之才,却比诸人体会得更深。他担忧的已经不仅是变法一时的成败,而是这其中的“规律”。 就算这一次革新变法成功,譬如前朝睿王李逢春那般,短期内让王朝枯木逢春,但主持变法的中坚人物逝世,旧有势力又会卷土重来,将新事物再度拖回陈腐的深渊。 这仿佛是诅咒,又像是轮回,历朝历代的灭亡几乎都逃不脱这一规律。丁新语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想要破解这一规律,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所以即便是杨无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小丫头片子说她有办法,丁新语理智上半点不信,深心里却禁不住要相信那么一星半点。 他连呼吸都加快了,瞳孔张大,眼睛都不敢眨地瞧着杨无端,像是生怕睫毛扇一扇,她就会被那点小风吹跑。 被丁新语这级别的帅哥满眼饥渴地看着,脸皮厚如杨无端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挠了挠脸颊,也不吊胃口了,竖起三根手指头,清晰地道:“理论、制度、平衡。” ------题外话------ 这三点倒也不完全是无的放矢吧,下一章又要上政治课了,哈哈 第七十九章 忧生乐死 回想起来,杨无端决定要考科举当官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诚然她读过很多书、不愿意只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古代女人,但除此之外的,她应该也是有其它选择的。 在那些埋头苦读准备科考的辛酸日子里,杨无端也曾经懊恼,她一辈子都吃亏在这个冲动的禀性,如果再给她一段仔细权衡利弊的时间,等她对这个世界更多了解,她可能就不会走上这条吃力不讨好的科举正道。而是选择出海寻访新大陆、或者游历江湖行医、或者从商……即便实在舍不得学了一辈子的法律,也可以去当个神棍一样的幕僚,攀附上某位大有前途的政治明星,每天莫测高深地为主家出些馊主意,而不必承担任何失败的后果。 可惜一切都晚了,杨无端冲动地选择了最近在眼前的一条路,而她所有与生俱来的品质里,还有一条“不后悔”。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不管前方有多少险阻,她也只会昂着头走到底。 她并没有对丁新语说谎,丁新语和苏道士的那一席话真正启迪了她今世所有与政治相关的思考。在此之前,她并不热衷于政治游戏,她所谓的做官只是想像知府丁豆豆那样干点实事,比如遇到洪水的时候好好地赈灾救民,平时疏通疏通沟渠,监督一下环境卫生,不强拆强迁、不扰民、不打杀小商小贩、不乱种树……按照儒家的理论,“轻徭薄役,与民休息”,能够做到这些的官员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但苏道士与丁新语的对话,确切地说,是丁新语那句“人亡政息”打动了她,接着又是李逢春那份报纸,她可以说是震惊了。 杨无端第一次见识到充满前瞻性的古代知识分子,她既钦佩于他们的智慧,更敬仰他们在中国古代史那混乱的迷雾中锲而不舍地寻找规律、希求进步的精神。对比自己,放着五千年跨越古今的精神财富却得过且过,她不由得惭愧万分。 也是从那时起,她决定要做得更多,既然这个世界里没有诞生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这样的思想家,那么她自觉有义务将人类社会共同的精神财富传承下来,更甚者,西方工业革命迫在眉睫,端朝既然代替了前明站在近代史的转捩点上,她也有义务让端朝的知识分子们知晓海的那头正在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杨无端思考着,她并不是一个思想者,而且她还要准备科考,幸运的是她同时又是一个懒人和轻度拖延症患者,每当死赖着不肯去背书练字写文章的那些许时间,她都会发着呆想一会儿,然后掏出小本子记下来。 数年时间,那个潦草得用炭笔写就的小本已经被她整理誊抄过无数遍,她甚至学了一点手工制作线装书,将最近的版本装订成册。 丁新语拿到的便是这本册子,封皮上像模像样地题着杨无端那笔已经颇成气象的欧体字:“经世致用”。 “好!”丁新语情不自禁地先赞了起来,“字好意思也好,学问之道就该以治事救世为急务,现在的读书人只知道夸夸其谈,简直是舍本逐末!” 他一口便道出了顾炎武“经世致用”四字的真义,熟极而流地就像日日挂在嘴边,杨无端惊讶地眨了眨,随即无声地吁出口长气--不服不行,这就是真天才和伪天才的区别。 丁新语翻开那本小册子一目十行地读着,他本来站得笔直,渐渐地却往后退;本来神色中七分怀疑两分轻蔑还有一分忍耐,渐渐地变成了震惊、狂喜、惶惑、豁然开朗! 他扫到页面底端,微微闭了闭眼,勉强把所有的神色变化都掩了下去,却止不住两颊激动地抽搐。少顷,他抬目又将那一页重新读了一遍,这次读得很精细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碎了咀嚼,偶尔还要反刍。 这样一来耗费的时间成倍增长,那边杨树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几次探头望过来,李因笃和丁新语的仆人也就算了,四名锦衣卫可不那么好打发。 杨无端放下酒壶,笑着朝他们打个手势,回头对丁新语道:“书我送给您,不急这一时。大概意思我刚跟您说了,就分成三点:理论、制度、平衡。第一理论,是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并且按步骤详细地记录下来,让后人依此而为。第二制度,变法不能依托在某人身上,而应该形成完整的制度记录流传。第三平衡,变法不能一直施行,说到底还是破坏了原有的利益分配方案,只要旧的利益阶层不死,他们总会卷土重来。所以要让新的制度和法律能够存活,必须扶植起适应它们的新的利益阶层,与旧的达成相互制约的平衡……” “闭嘴。”她说得嘴巴都快干了,丁新语却头也不抬地斥道:“吵死了。” 杨无端翻了个白眼,她可不是丁新语的僮仆,半点不怕他:“老师,您该启程上任了,再晚你的学生们可都下班了。” 丁新语不肯让戊庚科的进士们来送,也有保全的意思,免得他们在旧党的打压下难做人。杨无端找准了点提醒,他一个激灵,总算不情不愿地把注意力从书里拔//出来。 丁状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在杨无端身上那么一转,如冰似雪,阳光底下也让她打个寒噤,莫名其妙地看回去。 丁新语瞧着她无辜的小动物一般的表情--这是学自杨小康--秀气得近乎孱弱,看起来只是个青涩的小丫头或者姣若处子的少年。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怎么可能写出这样一本其深若海的著作!? 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丁新语自负天才,此刻却有高山仰止之感,舌根不由地泛上一丝苦涩。这不是嫉妒,嫉妒只在差相仿佛的两者之间,而不是蚂蚁妄想撼动大树。他蹙紧眉尖,一瞬间千头万绪乱糟糟地在脑中缠绕成一团。 好嘛,这位不看书改看人了。杨无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丁新语依然盯住她不知在想什么,她那死不正经的脾气上来,举起左手挥了挥,喊道:“哈罗 ̄老师 ̄回魂啦 ̄” 丁新语瞪她一眼,依然欺霜胜雪,冻得她缩了缩头。 不过这下互动总算让丁新语恢复了正常,他低垂着长而浓密的眼睫,伸指轻抚封皮上“经世致用”那四个字,听不出什么感情地道:“这书除了我你还给过谁?” “老师就是老师,我都不知道您怎么看出来不只一本。”杨无端笑嘻嘻地道:“今儿早上遇到睿王,还有一本我就随手献给他老人家了。” 丁新语扬眉,唇边噙上了点笑意:“果然是他。也就是他了。” 杨无端知道他说得是睿王亦是新党的中坚,且一向开明通达,这册子里某些东西有心人看了或许会招致祸端,睿王却不妨。 “老师放心,”杨无端正色作揖道,“学生胆子小,您和睿王一天没点头,这些东西断不敢再给人看。” 丁新语赞许地颌首,旋即微讽地笑道:“你若算胆小,这世上便没有胆大的人了。别以为换了假名就没人能认出来,我且问你,《元和新闻》上之前连载的《幽梦影》,什么‘读经宜冬,读史宜夏,读诸子宜秋,读诸集宜春’;还有最新一期的《石头记》,可都是你的手笔?” 这下杨无端可真是震惊了,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名侦探丁新语,摸了摸鼻子,尴尬地不知该认还是不该认。 不知怎的,看她那副不知所措的呆样,丁新语心里好受了些,他不肯承认是自尊心受创,板起脸拿出老师的架子义正辞严地斥道:“聪明不用到正道上,尽搞这些歪七拧八的杂碎!翰林院让你修《明史》,你倒好,自己先弄一本野史秘闻,那《石头记》里多少妨碍的东西,哪天被人捅给锦衣卫,杨侍郎都保不住你!” 杨无端喏喏称是,心里却道,这世上最没资格说我的就是你,满京城谁不知道丁状元擅绘春宫图…… 师生两个阳奉阴违地演了这么一遭,丁新语爽了,又道:“听说皇帝陛下有意召你为驸马,所以唐家的婚事吹了?” 杨无端点点头,这事儿也怪,明明皇帝提亲的时候一屋子里就他俩再加一个肯定不会说漏嘴的老太监,转天却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唐侍郎灰溜溜地过府和杨瓒私聊了半个时辰,前脚送客出门,后脚杨瓒就摔了御赐的一只撇口瓶。请罪的折子呈上去,皇帝陛下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总之折腾来去,这件糟心事对杨无端而言还成了好事,等于她身上从此又多盖了一个“御用”的朱红大印,也就是说,除非公主先嫁给别人,否则杨无端不能够另娶,也没有其他人敢嫁。真是阿弥陀佛,做梦都要笑醒。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丁新语明显是误会了,哼了一声,道:“莫以为陛下真会把公主嫁给你,当年点选我为殿试第一名,陛下也是即刻就放出风来要召驸马……如今又如何?” 难怪!杨无端一拳捶到掌心,总算是又解开了一个谜团!她就说嘛,丁新语一等一的人才文采,就算花了点,也不至于就蹉跎成了大龄青年,原来背后又是皇帝陛下的黑手。 她稍一转念便想通了皇帝陛下在防范什么:她和丁新语这样的人杰,旧党想要拉拢他们唯一能靠的就是姻亲,若是他们一个把持不住投了敌,朝中势力平衡顷刻就会打破。再者,就算联姻的不是旧党,而是中立的世家,也极易改变现有局面,使新党的势力往纵深发展。皇帝现在小心翼翼地打压着新党不要坐大,绝不可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真无耻啊……”杨无端叹为观止,丁新语凤眼斜挑,睨着她一字一顿地接道:“谁说不是?” 杨无端坦然与他相视,丁新语眸光中带着审视的味道,但他不像杨瓒那样严谨,而只是倨傲地任意一瞥,仿佛对自己的判断极之有信心,丝毫不考虑出错的可能性。 他把那卷册子拢进袖中,又随意地将散乱的头发拨到肩后,负着手走出石亭向杨树那边行去,边道:“你不用跟来了,这世上大把有为之事可做,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阳光倾泄而下,不远处的烟波湖里歌女们还唱着她写给李香君的新诗,杨无端望着丁新语大踏步洒然而行的背影,垂到腰间的直发在风中轻扬,魏晋风范名士狂态,丁新语比她更不像是中规中矩的科举之路上走出来的人物。 然而“士”到底是什么呢?韩非子说:“非下也,权重也”,儒家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不只是一个阶层,更是一种精神。 她蓦地扬声道:“老师,若是我错了呢?若天下因此大乱呢?” 丁新语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书里那些尖锐得足以开天辟地的新思想,他头也不回地长笑一声,阳光照在他黑色的长发和深紫近黑的长衣上,连一点反光都没有。 “那就乱吧,”他斩钉截铁地道,天地间刹时响彻了他傲然决然的朗朗清音:“‘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 ------题外话------ 这章特别长,写得我好久啊…… 第八十章 夜会佳人 由于旧党的阻挠,戊申科进士中京官并不多,连杨无端的老相识沈侗和王大均都被分到了地方,算上尚未谋到实缺的几个三榜进士,在京的共有十七位。 丁新语走后不久,他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赶到,杨无端默数人头,最后来了十二位。除掉她和李因笃,只剩三个人没来送行。 “彭孙藜、江皋、宋劳,”她轻描淡写地笑道:“三位年兄另有要事待办,咱们就不用等了。” 在场所有人都是晶莹剔透的琉璃肚肠,自然明白她言外之意--这仨王八蛋以后就再也不算自己人了! 众人也没有异议,一是因为科举制度下的座师与门生关系本就是利益结合,要想令这种实质薄弱的关系变得牢固可靠,只能凭借某些强加其上的道德义务以及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再直白一点,就是某人今天可以对丁新语这个老师无情,明天想必也不会对各位同年有义,像这等有害无益的危险分子,当然要第一时间从组织内部剔除。 第二则是因为杨无端。状元是同科进士中的天然领袖,既然戊申科的状元张环英年早逝,在庆典上代行状元职责的杨无端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带头大哥。 天色近黄昏,烟波湖畔无论是拉客的船娘还是寻欢作乐的客人都渐渐多起来,湖面上有画舫迫不及待地燃起灯笼,那点明亮的红光隔着雾气被晕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倒像是西天里斜阳余晖的重影。 一群士子所站的地方既是通往烟波湖的必经要道,来往行人不免多看几眼,被注目得多了,李因笃这样胆小的就有些战战兢兢。虽然本朝从来没有因狎妓而落了处分的官员,反而流传着才子佳人的风流小传,但事实上,端朝沿袭前明的律例,文武官员严禁眠花宿柳,难保不会有哪个御史吃饱了撑了参他们一本。 杨无端也看出他们的不自在,微笑着拍了拍手,不紧不慢地道:“诸位年兄请了,今次就让小弟做东,大家多饮几杯水酒,权当遥祝老师一路顺风。” “好啊!” “无端兄慷慨!” 诸进士大多是二三十岁离乡背井的年轻人,京官又较为清苦,听说有免钱的酒喝,也顾不上什么读书人的体面,当即就热热闹闹地喝起彩来。 杨无端目光扫过,瞧见连李因笃也跟着没心没肺地乱叫,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身领着这群人往鹿鸣楼行去。 所以喽,无论什么样的带头大哥,都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随便当的。 === 鹿鸣楼坐落在北郢南城与北城的交界处,那条街名字叫……大屯路,是的,与后世北京那条大道同名,搞得杨无端第一次听说的时候面皮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大屯路东段是繁华的商业区,北郢城严格说来没有宵禁,所以一入夜便是小商小贩们的活跃期,鹿鸣楼被淹没在琳琅满目的夜市中央,若不是那个标志性的飞檐闪亮地反射着星光,杨无端还不敢确定能找对路。 一行人千辛万苦地挤到楼前,路上也不知碰乱了几个小贩的摊子,和几位大姑娘小媳妇摩肩接踵地擦身而过,端朝妇女多奇志,看到他们这样的士子就双眼发亮娇笑频频,都不知道谁调戏了谁。 杨无端就被一位大姑娘在胸前狠狠地掏了一把,可怜她最近开始发育,胸口不碰都隐隐作痛,这下真是疼得狠了,忍不住从齿缝里“嘶”地抽了口凉气。 “无端兄,”李因笃狼狈地扶着头上被撞歪的纯阳巾,好心地问:“没事吧?” 杨无端摇摇头,伸手进去摸了摸,扯出一块精绣的锦帕来。就着鹿鸣楼内透出的微弱灯火,那帕子上的重瓣牡丹色泽颇为鲜亮,还分出几个渐进的层次。 另一名进士眼尖看到了,调笑道:“不愧是无端兄,这位姑娘好一手绣活儿,收来当个丫鬟也不错啊!” 其他进士也跟着七嘴八舌地笑谑,端朝文风蔚然,民间也爱慕少年士子,他们平日里遇得多了,并没认真当回事,一面笑谈着一面走进了鹿鸣楼。 杨无端和李因笃落在后头,等众人被领上了二楼雅座,她向李因笃偏过身去,几乎凑在他耳畔悄声道:“我有点事儿要去做,你先帮我招呼他们,如果我回不来,随便编个借口。” 她的吐息热热地喷在李因笃耳朵上,他本能地缩了缩,那只耳朵迅速变得绯红。他觉得脑子有点晕乎乎的,挣扎着抗议道:“无端兄是要去会刚才那位姑娘?莫要怪小弟扫兴,我辈翰林毕竟不同于他人,风流才子之名此时看来无伤大雅,将来却难免成为说嘴的把柄,老师不就是……无端兄既有经天纬地的抱负,还须谨言慎行才是。” “子德兄……”杨无端向后仰了仰身,有些讶然地看着他,虽然一直知道李因笃是口拙心诚的君子,但被他这样当面不留情的规劝还是头一次。 当然他说得是至理,从古至今,无论东西方都把官员的私德看得与能力同样重要,尤其是他们这些将来要统领一国中枢的翰林,“风流”的名头背一辈子可算不上什么好事。丁新语绝迹青楼都多久了,早年那点子事还被人说个没完,这里头恶意的成分明显大于八卦。 她眼珠子转了转,诚心诚意地抱拳为礼:“谢子德兄提醒,子德兄不愧是小弟的诤友,小弟一世的令名可就看你了。” 说完,她到底还是改不了欺负老实人的禀性,张开双臂将李因笃轻轻一抱,然后不等他反应过来,三两步轻快地蹦下楼,边叫道:“酒账先欠着,明儿还你!” 留下可怜的李因笃呆呆地瞧着她的背影,这下子不止耳朵,整张脸都一水儿的红通通。 === 杨无端冲出鹿鸣楼,抬头看了一眼,淡淡的星光照在楼前的匾额上,写得不怎么样的三个大字看起来也多了几分神韵。她又低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她的目标。 她从一个卖桃木梳子和另一个卖切糕的小贩之间挤过去,站在那位背对着她的姑娘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出声道:“你是唐府的人?” ------题外话------ 过渡章节 第八十一章 女儿悲 睿王府别苑隐在北郢城郊的一带山水间,并不起眼,玲珑的楼阁被掩在遮天巨木间,推窗望去,天空也只是翠枝碧叶间稀稀落落的几抹。 “这棵是梧桐,”丫鬟看她神色有异,讨好地回道:“说是老王爷年轻的时候亲手种的,几十年下来就长成这样了。娘娘爱这楼里清静,每次来都住这儿。” “唔。”杨穆氏不置可否地应了声,依然抬头痴望着窗外那株梧桐,她和睿王妃虽然自幼交好,睿王与杨瓒的关系却不宜太近,所以这别苑她是第一次过来。 星光为梧桐树镀了层浅淡的银边,所以夜风虽然簌簌地吹着,却也并不会令人产生奇形怪状的恐怖联想,她倒是想起来近日里在女眷间流行的读物--《石头记》,那里面提到了“引凤来仪”,大约是说:不是所有的鸟都能栖在梧桐树上,只有凤凰可以。 杨穆氏读书不多,她也不知道“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出自《闻见录》,其实是一种暗喻。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原来这就是梧桐树,看来也没什么出奇。 她终于看够了,将目光自窗外收回来,正巧对面的一扇房门也轻悄地由内向外打开,一个还没留头的小丫鬟探身出来,奶声奶气地道:“娘娘醒了,要见杨夫人。” 杨穆氏不等人催,自己将手帕子捏了捏,便快步跨了进去,硬底的布鞋敲得木头地板“哐哐”作响,那小丫鬟睨着她扁了扁嘴,没敢开腔。 室内光线更暗,说不清多少重帷幕后来透出一点子光来,黄不黄红不红,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杨穆氏随着那小丫鬟进了数十步,忽然转了个弯,眼前才算是亮堂起来。 这也就是和外面比,其实仍是不尴不尬地只点了一支蜡烛,还被病床上的睿王妃亲自执着,另一只手里摊开了一张纸,她无声地咳嗽着,脸色惨白地在看那张纸。 “娘娘,”杨穆氏蹲身福了福,柔柔地嗔道:“什么要紧东西非得这时候看?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可怎么好得了?” “姐姐来了。”睿王妃像是倏然醒过神,扬起脸笑了笑,又向四面示意,几个丫鬟便默然地退了下去,“姐姐来这边坐。” 杨穆氏依言起身,慢慢地走过去挨着床边坐下,隔近了看着睿王妃的脸,觉得她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已经看不出昔日秀雅的姿容,这样昏昏然的灯光照着,倒像是只比骷髅多了层人皮。 她和睿王妃相识日久,并不觉得怕,只是心酸无比,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空着那只手,触碰间冰凉彻骨,冷得她打了个激灵。 这哪里还像个人……杨穆氏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忙侧转头使劲地眨了眨眼掩饰。 睿王妃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只微微地笑了笑,却反手将她握得更紧,细声细气地道:“姐姐来得正好,我这里犹豫不决,姐姐来帮忙出个主意。” “呃……嗯……”杨穆氏飞快地拿手绢在眼窝里按了按,挤出一个娇艳的笑容来,顺着睿王妃的目光凑过去看那张纸。 纸上的字倒也浅显,没有她不识的。杨穆氏默念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名字?” 睿王妃紧挨着她轻轻颌首,微笑道:“这段日子瞧了这么些人家的小姐,看谁都合适,我算是挑花眼了。姐姐你看人最准,你说谁好,我听你的。” “你这是……”杨穆氏呆了一呆,慢慢地反应过来,双唇哆嗦着抖了半天才问出声:“替睿王选妃?” 终于出声并没有消减她胸中狂涌而上的痛楚,相反的,那股子粘稠而密不透风的痛苦继续像水波一样漫了上来,深沉难测地淹没了她,浸染着昏然惶然的光影,将这间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房间牢牢地密封在内。 眼泪不停地掉,杨穆氏觉得透不过气,她睁大眼看着睿王妃依然镇定自若的笑容,也不知这泪是为了她……还是为自己。 === “你是唐府的人?” 那姑娘打扮得像个丫鬟的样子,杨无端也说不清是什么头什么衣裳,依稀跟她房里的菊蕊差不多,应该算是有身份的大丫头了。 夜市里噪音嘈杂,那姑娘大约还是听清了,背对着杨无端的身子僵了僵,颤巍巍地转回来,深深地福了下去。 “奴婢清清拜见杨公子。” 清清?周清清?杨无端记性好,刹那间便将初识唐大时的情景重温了一遍,记得当时她女扮男装跑到烟波湖去逛妓院,就是为了寻一位叫周清清的闺蜜,那姑娘却是新党前辈……周燮周学士的家人。 按律犯官家眷是不允许赎身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民间瞒天过海的伎俩多了去了,所以杨无端想了想,没有追问这姑娘是不是那位周清清,好奇心太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 “清清姑娘。”她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没提防身侧又是一名高壮的行人挤过,差点没把她撞进旁边卖糖炒栗子的砂锅里。 她狼狈地稳住脚,连连道歉,又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才算是把那名怒火冲天的小贩打发走。回头见清清丫头抿着嘴直笑,杨无端没好气地道:“别笑了,好在那人撞的是我,要是你捱那么一下,早就变‘糖炒清清’了。” 那丫头笑得更厉害,埋着头单薄的肩头耸动,杨无端也懒得再理她,找了个稍微安全的位置站着,慢慢地嗑着糖炒栗子。 清清终于笑够了,揉着眼睛抬起红红的小脸,小声道:“奴婢无状,请杨公子恕罪。” 杨无端斜着眼睛看她,发现她长着一张心形脸孔,最多也就十四岁,不笑都带三分笑意,唇边还有两个甜甜的笑涡。 这稚气十足的酒窝让杨无端立时就想起邱亮,那小子被家里老爷子丢进西山兵营,目前为止还没找到机会溜出来。 “这样,”她将装着糖炒栗子的纸包递过去,“替我剥了它我就原谅你。” 两人移师到一位卖纸伞的小贩摊子后方,杨无端也不管身上披的是不是官皮,找了个角落就蹲下来,随手戳着一柄撑开的纸伞,闲闲地问:“不是唐大让你来的吧?” 那柄纸伞上绘的是蝶恋花,星光下也能看出牡丹和蝴蝶的色彩鲜艳,虽然匠气了些,总算是费了心思的作品。杨无端想起怀里那块手绢,那上面绣的牡丹水准就要高出许多,简直称得上艺术品了。 “杨五魁果然绝顶聪明,”清清一面剥着栗子壳,一面低低地道:“我家小姐不知道的,她也不肯让我出来,我是自作主张偷偷跑来的……” 这哪里用得着绝顶聪明,杨无端讪讪地想,就凭唐大那样护着你,也绝不可能放你一个小姑娘大黑天的跑出来找男人。她不禁又摸了摸怀里那块锦帕,帕子的角落里绣了个“唐”字,若不是她多看了几眼,又识得唐大的笔迹,也不可能发现这隐蔽的讯息。 她瞧着埋头剥栗子剥得鼻尖冒汗的小姑娘,有些头痛地想,这到底还是不是古代啊,怎么少女们一个个都这么生猛,招架不住啊。 “你家小姐出什么事了?”杨无端蹙眉问道:“若是小事,你不可能病急乱投医到我身上……跟她的婚事有关?” 她直言不讳地提及人家女儿家的婚事,清清“咝”一声小小地抽了口气,抬起一双怯怯的大眼睛,不知怎么居然是敬慕地望着她,“这样你都能猜着呀……我家小姐偷偷打听到,老爷又要将她许人了……” “又要”啊……杨无端略微有点怅然,唐大算是她在这个时代遇到的最有意思的女孩儿,而且有本事,如果她真是男人,娶这样的老婆对未来想必大有助益。不过就算她真是男人,也得人家姑娘愿意。唐大当初托邱亮带给她的那个锦囊,里头只有一句出自《陌上桑》的“东方千余骑”,下句是“夫婿居上头”,既点明了唐侍郎和杨瓒那点小阴谋,又明确地拒绝了她。 再没有比“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更疾言厉色地拒绝了,杨无端当时非常佩服,唐大不愧是妇女解放的先驱,自由恋爱也不落人后。 “为什么找我?”杨无端也不去问唐侍郎看上了哪家儿郎,反正他女儿看不上,“那一位呢?” 清清亮晶晶的大眼睛黯淡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细不可闻地道:“他没有考中,一句话没留就回乡了……唐姐姐……小姐说他算不得男人,以后都不用提……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想着他的,她不愿意嫁给别人。杨公子,小姐常说你是好人,难得的真君子,你帮帮我们……” 她声音中浓厚的期望与信任足以令杨无端惊讶怔愣,她挺了挺腰,抬头看着那小丫头,发现她脸上的神色在星光和夜市闪烁的灯火间明灭不定,显得暧昧而晦暗,却又被另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情绪点亮了,光亮得无法逼视。 她看着杨无端,却又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人类仰望星空,因为广大无垠的宇宙触手可及的繁星赞叹并且……渴望的神情。 杨无端忽然想起一句话:“奇迹在相信它的人眼里才是奇迹。” “歌德……” “什么?” “我说,以后别自称‘奴婢’了,反正你也不习惯。” “……哦……栗子剥好了……” “都吃了我就帮你。” “啊?” 第八十二章 兵灾 赶在午夜之前,杨无端把清清送回了唐府。为了避嫌,她躲在街对面的拐角后方,远远望着小姑娘走进角门。角门缓慢地将要合拢,清清突然又推门而出,探着头羞怯地朝自己挥了挥手,大大的眼睛里映着漫天星光。 杨无端抱着手肘倚在墙边,微微地笑了笑,鼻端似乎能嗅到墙内传出的花香。 她并不是随口敷衍小姑娘,而是诚心想帮唐大,哪怕清清没有来求她,只要她知道这个时代还有另一个女人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她便不能坐视不理。 何况这是小事,要破坏唐大订婚太简单了,杨无端怎么说也是半个大夫,或许治病不行,装病却是得心应手。 天色已晚,北郢城虽然不设宵禁,但有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派出的人马来回巡逻,杨无端没走几步便遇到两拨。她干脆从衣领里把狗牌扯出来,攥在手上一圈一圈地甩着,巡逻队看到那炫目的银光,便知道她是翰林,不会过来查问。 唐府和杨侍郎府都在东城,相距也并不远,杨无端慢悠悠地走进侍郎府所在的南槐巷,出乎她意料,这时分巷子里居然灯火通明。她疑心病重,当即就在巷口停住脚,眯起眼睛朝里张望。 她的近视大约在两百度到三百度之间,觑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侍郎府的正门大开着,二管家杨福领着一队装束齐整的青壮仆人规规矩矩地守在一侧,另一边儿是几名她没有见过的陌生人,虽然也是仆役的短打扮,却一眼就能看出与杨府的仆役迥然不同。 怎么说呢,杨无端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身形、高度、站立姿势什么的也并不出奇,个别人还驼着背塌着肩膀,像是腰杆根本挺不直,但就这样,杨无端仍然敏锐地发觉了这几人身上淬血的彪悍之气。 她有过这样的体验,见过这样的人:那个姓邱的拐走了宁郁的混蛋老兵。 当兵的来侍郎府做什么?杨无端紧紧地抿住嘴唇,胸腔内的心脏缩了一缩,难道杨瓒出事了? 不对,她立刻纠正自己,以杨瓒三品文官的身份,就算真犯了事,上门来的也只会是锦衣卫。她和锦衣卫没少打交道,虽然锦衣卫号称皇帝亲兵,但没有上过战场的兵算不得真正的兵,养尊处优的锦衣卫与百战余生的士卒完全没得比。 她又看了一阵子,那几个老兵显得甚是轻松,互相揽着肩膀神侃,说到高兴处拍打大腿纵声大笑,丝毫不把对面杨府的众人放在眼里。杨瓒治家甚严,杨府的仆人们挺胸凸肚地默立着,也假装对他们发出的噪音充耳不闻。双方竟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杨无端这时候看出来了,这几个兵应该是随从某位大人来访,正在等主家出来。至于哪位大人,她顺着这条思路想了想,轻易就得出答案:带着上过战场的老兵作为随从,又当得起杨侍郎大开中门迎接的,只能是兵部尚书刘廷玑。 她念头再转,没听说刘廷玑和杨瓒有私交(他和谁都没私交),而且从正门入,不是传旨便是正式的部务……兵部尚书和一个户部侍郎之间能有什么部务?杨无端咬了咬牙,思维至此可以说一遍豁亮,她这些日子分析“邸报”作出的结论终于得以验证-- 要打仗了。 === 严格地说,端朝一直在打仗,北大门就没消停过。杨无端原来那个时空的历史上,明朝中期以前还在与宿敌蒙古人缠斗,永乐帝因此迁都北京,又数度御驾亲征,称之为“天子守国门”。 而端朝所在这个时空的蒙古人早就不成气候,威胁更多来自草原上的另一个国家,端朝称之为“北狄”。 “七少爷回来了!”杨福见到杨无端立即颠颠儿地迎上来,一张白白胖胖的馒头脸笑得看不到眼,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杨无端关系密切,直凑到耳朵根儿前悄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老爷刚问起您不在,那脸一下子就沉了。” 杨瓒的脸色有好看的时候吗?杨无端都懒得搭这个茬,她瞟了一眼那几个老兵,几人也正明目张胆地打量她,大约是看她长得不男不女,彼此之间挤眉弄眼,神情颇有些不尊重。 杨无端也不生气,回头问杨福:“是刘部堂来了?” “是,”杨福惊了一下,旋即释然道:“七少爷真是交游广阔,连刘部堂的家人都认识。” 杨无端一笑,也不解释,只道:“我进去找二叔,你忙你的。” 难得有这机会,她举步直接从洞开的中门进去,穿庭过户拐向杨瓒的书房,一路上光线充足明若白昼,全府的仆人似乎都动员了起来,大量的蜡烛同时燃烧,空气中氧气急速消耗,温差又使得夜里起了风。 杨无端觉得有点胸闷,停在杨瓒书房的月洞门外长长地吸了口气,说来也怪,这小园子像是沾染了杨瓒本身的味道,平日里总是遗世独立,不管再热再潮再闷的天气,这里也是萧然冷寂。 门外守着人,杨无端认得是杨瓒的亲信,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也没有为难他们硬要进去,而是返身退了几步,仰头向墙头望去。 这倒像是她头一次上京,初初来拜会之前只有书信往来的二叔,传说中的朝廷高官…… 杨无端因为回忆而微有点失神,北郢的夜空比她熟悉的北京的天空明净岂止数倍,密密麻麻的星子逐次地闪现出来,星光散漫地投映着,像是银色,又像是透明度极高的白。 她望着那株高出墙头的老槐,夜里看着倒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半截槐树枝子伸出墙来,上面成串的槐花谢了大半,连气味也是蔫搭搭,倒有点像是生肉的腻味。 杨无端百无聊赖地又开始玩她的狗牌,她突发奇想,试着要用牌子去砸那串槐花。这并不难,她几乎每下都能中的,每击中一下便落下一些零零碎碎半开不开的槐花,气味还是那样没精打采。 杨无端心里得意,看来她还颇有修炼软兵器的天分,以后一定要让苏庭嘉教她几手,就算是花拳绣腿,光用来耍帅也行啊。 她想得太美,一个走神,甩狗牌的力量用大了。 “糟!”杨无端脱口而出,银光闪烁,那狗牌同时飞越了围墙,里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响起“啪嗒”一声。 这下玩脱了……杨无端苦着脸,蹑起脚尖想溜,刚转过身,墙后面已经传来杨瓒冷若寒泉的一声。 “无端,进来。” 第八十三章 屁股决定脑袋 一脚跨进月亮门,杨无端遏止住探头探脑的冲动,端庄矜持地微微抬起半边脸,学着丁新语用下巴对人,从眼睫毛的缝里飞快地瞟了一眼。 那棵老槐树半边在星光底下,另外半边被黑暗吞噬成奇怪的形状,地面上还铺着它张牙舞爪的影子,非常抢镜。 但她仍是一眼便看到了杨瓒。 他穿戴着鲜亮的全挂子高品文官的衣饰,从幞头到脚上的云履一件不落,全都平整洁净得像是刚从针线女工手上制成且只过了一道水。淡薄透明的星光映在他正紫色的官袍上,那紫色便接近黑色,胸前的补子却又反着白,这明暗分明的颜色对比使得杨瓒那萧然的清秀愈加突显出来,像是远山含雪,又仿佛寒塘鹤影。 杨瓒和刘廷玑一高一低地站在书房门外仅剩的半截台阶两端。那是块年深日久的青条石,据传是从杨瓒当年读书的宗阳书院千里迢迢运来北郢的纪念品,以示杨侍郎惦念师恩的诚心。石面上青苔纵横,旧痕未尽新苔又生,说是台阶,杨府的人知道其对杨瓒的意义,却也从来没人真去踩它一脚。再说了,那厚厚的青苔铺着,踩上去滑倒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站稳,像杨无端这样不明就里的新人,当初头一次进书房也是自然而然避开。 而现在,刘廷玑就立足那块条石之上,一双大脚生生在长势喜人的青苔上跺出两个大坑。 与院子外面的烛火喧天不同,小院里头一盏灯都没有点,杨无端就着远处的火光和头顶的星光,模模糊糊看着杨瓒白白的脸,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没来由的念头:二叔过去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比如弄丢了他的基友“没头脑”,所以才会变成如今这个“不高兴”的模样? 这接近恶搞的假设她也没细想,闪了杨瓒一眼她就心虚地转开,定睛望向刘廷玑。 每次见面刘廷玑,她都很难相信这位真是两榜出身的正牌子文官,他站在杨瓒一臂之外,只比杨瓒高出小半个头,肩膀却要宽出去三分之一,宽袍大袖的文官制服紧紧地缚在他身上,肩膊处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 杨无端记得他的皮肤是麦色,或许还要深一点,面部线条刚硬,对了,左眼皮耷拉下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一道锋利的剑一样的疤。 说了一大堆,其实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看清了两人,杨无端便老老实实地拜下去,先拜客人,再拜二叔。 不等杨瓒开口,她嗫嚅着先道:“小子无状,扰了二位长辈,请二叔责罚。” 她也不提刘廷玑是不是以兵部尚书的名义到访,兵部尚书没道理要见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杨瓒既然敢叫她进来,自然是得到刘廷玑首肯,那她索性倚小卖小,先混过去再说。 她这点小聪明自然瞒不过另两位人中之杰,刘廷玑剔起两道浓眉盯了她一眼,杨无端低着头被他盯得打了个寒颤。上一次让她有这种感觉的是皇帝,封建君主一念可决生死,她想不怕都不行。而此刻的惊惶……她想,或许便是俗称的“杀气”。 这人好重的煞气。 杨瓒没有说话,两人既然是正经公事往来,上官没有发话前他也不好先开口,只在旁边也拿凉浸浸的目光刺杨无端。不过他那套杨无端已经吃皮了,相处这么久,杨瓒看起来再冷情,杨无端也知道他心里是真疼自己,难免就有恃无恐,还有些恃宠生娇。 “杨榜眼,”刘廷玑从身后抽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里明晃晃地躺着杨无端的狗牌,他垂眸看着,咬字清晰地道:“现在翰林院?” “是。”杨无端站在下首,隔着他和杨瓒还有接近一丈的距离,也看不清他眼皮上的疤,但仍是大气不敢透一口,规规矩矩地答道:“七品翰林院编修。” “唔。”刘廷玑昂首想了想,忽然咧嘴笑道:“修《明史》?” “是。”杨无端微惊,随即醒悟地抬头望他,刘廷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中又有一丝性感的沙哑,他笑着又道:“建文帝传的后半截是不是还空着?” “是。”杨无端也笑了,瞥了旁边唇角也轻轻挑起的杨瓒一眼,“孙学士坚持:‘史家不以逸闻为据,寻不到真相不如留待后人’。” 这个孙学士是指翰林院侍读学士孙继长,他是修明史的领头人。此君也是个怪人,他是前朝的进士,入翰林院以后就一门心思扑在修史上,当今皇帝几次想调他出来实任职官,硬被他寻死觅活地给拒绝了。端朝的官场上无论敬佩还是轻蔑,都公认孙继长这辈子只想做好修明史这一件事,而他必将因此名垂千古。 修史几乎是新进翰林的必修课,探花杨瓒当年也受过孙某的荼毒,如今刘廷玑这么内行一问,也就意味着他也是翰林院出身的……自己人。 “这个老孙,一辈子脾气是改不了了。”刘廷玑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抛了抛杨无端的狗牌,眯起眼睛又道:“留在翰林院也好,如今官场上污烟障气,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多了,像他这样直肠子的真君子可斗不过人家。小无端,你说是不是?” 小……无端?杨无端愕然地起了鸡皮疙瘩,大哥我跟你没这么熟吧……她求助地又望向杨瓒,二叔微不可觉地颌首。 这是要她说实话?杨无端摸摸鼻子,壮起胆子道:“刘部堂说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真君子无论是遇到伪君子还是真小人,都是容易吃亏的。” 刘廷玑又笑了笑,这次笑得颇有深意,待到这一丝笑意收敛,他那掩不住的煞气又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滴血的刀锋一般扑面而来。 “不,君子斗不过小人,是因为‘君子不党’。”他沉下声音吟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这段话出自《尚书》,杨无端当然是学过的,但她当初着眼在“王道”上,这时候却从刘廷玑口中听出了他对党争的厌恶和指责。 可是为什么冲着她?杨无端脑子转了两圈,后知后觉地想通一件事:丁新语离京以后,作为他的得意弟子,她依稀、仿佛、似乎、或许……也算是矮子里头的高个儿,新党内的大人物了? 不知为何,她脑中一闪而过丁新语倨傲不屑的神情,然后是皇帝陛下看起来柔和真诚的脸。 刘廷玑果然是帝党,杨无端想着,屁股决定脑袋,他只会站在皇帝陛下的视角看问题。丁新语有一点说对了,当今这个官员不结党不能存活的局面,并不能说都是文官集团的错,皇帝难辞其咎。 道不相谋啊……她有点遗憾地又冲着刘廷玑拜了下去,也没有再攀谈的心思,只指望着刘大人赶紧走,她还能赖着二叔问问是不是真要打仗的事。 ------题外话------ 这几天在北京,我尽量保持更新。这章没用排版器,回头修改一下。 放一个微博地址,不嫌弃的各位可以勾搭一下,催催文什么的…… http://weibo/u/1061227905 第八十四章 老杨和小杨 杨瓒领着杨无端将刘廷玑送至中门外,那几名老兵立即端肃了神情迎上来,牵过一匹通体赤色的高头大马,伺候刘廷玑蹬鞍上马。 端朝并没有规定文官必须乘轿,且君子六艺里有“御”这一项,正途出身的官员在府学里都曾经系统地学习过骑术,所以也有的官员会选择马匹而不是马车或者轿子代步,这大约也就跟现代人买车,有喜欢买suv的,也有喜欢muv的,纯属个人自由。 但刘廷玑这马一看就不是凡品,杨无端目测它大约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高度,看着有些野性难驯,站在那里喷着鼻息,每一下都响亮无比,灼热的气息连不远处的杨无端都能感觉到。马身肌肉匀称,毛皮油光水滑,最难得是红得一根杂毛没有。 她对马匹不是太懂,但就算再不懂,《三国演义》里的赤兔马和《射雕英雄传》里的汗血宝马还是听过的,这样的马堪比跑车里的玛莎拉蒂,身为一个公务员,即便是高薪的端朝公务员,骑这样的马,似乎也有些过于高调了。 有句话叫“见微知著”,又有说“一叶知秋”,杨无端心思电转,就在刘廷玑利落地拎起缰绳,那红马微微扬高前蹄的功夫,她对这位兵部尚书有了一层新的认识:他可能并非传言中那样忠君爱国无懈可击,好面子、喜享受、欲奢侈,无论哪一项都是正常人类的正常*。但只要一个官员有*,那便给有心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她并没有发觉自己在下意识间已经计划要挖帝党的墙角,或许是宣德楼中那一夜被皇帝欺负得太狠,又或许是不满皇帝消极不作为的施政态度,更或许是因为丁新语的潜移默化,她没怎么抗拒就把自己放在了皇权的对立面。 还有一个或许,或许,在数年来朝堂民间纷纷赞颂三皇子贤德、曰太子可废的舆论之下,皇帝一声不吭……她替百里昕不平。 刘廷玑催马将行,忽然又掉转马头,居高临下的目光从杨瓒身上一掠而过,停在杨无端脸上。她正微微地仰面,若有所思地眯着眼,周围的不知多少支火把雄雄燃烧,火光映着她饱满的脸颊,皮肤表面细细的茸毛都清晰可辨。 刘廷玑的利目也缓缓地眯起来,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顽皮的手张开五指揪了一下,又安抚地摊平手掌用掌心温柔摩挲……有点疼、有点酸,还有些没着没落的空…… 杨无端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与刘廷玑对视一眼,竟是兵部尚书先半垂下眼帘,眼皮上那利剑一样的疤痕在火光中愈发煞气浓重。 她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弹指的刹那之间,她曾经无限接近刘廷玑藏得最深的隐秘,可能是他最堪利用的弱点。 刘廷玑不再看杨无端,他又转向杨瓒颌首示意,沉声道:“明日朝会将有定议,户部重责在肩,杨侍郎务要早做准备。” 杨瓒点点头,微微躬身为礼,杨无端也跟着拜下去,两人听得一声压抑的长嘶,然后是马蹄声暴响,刘廷玑带来的随从也都整齐划一地滚鞍上马,一行不到二十人的骑队,发出的蹄声却有风雷之音。 杨无端直起腰,看了看前方,又转头看杨瓒。 马队扬起的尘灰尚未平复,正如杨瓒此刻纷乱的心情。他沉默地望着刘廷玑远去的方向,炽热的火光似乎也不能融化他身上生人勿近的冷峻。但杨无端不偏不倚不依不饶的目光却让他有些无奈。终于,杨瓒无奈地转过脸来。 “二叔,”杨无端期待得两眼放光,也不管两叔侄是在家门口旁边还一堆仆人看着,迫不及待地问,“刘部堂是不是为北边儿的事来的?陛下总算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冯尚书的病好点没?您这是临危受命要掌总?”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几乎每一个都切中要害,杨瓒听得双目越来越亮,两片薄唇却紧紧地抿着,脸上神色不动,袍袖一拂,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回进自己家门。 “二叔!二叔您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还不行吗?我这阵子读‘邸报’,北边儿的情况越来越危急,朝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杨无端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弃,赶紧拔腿追上去,反正杨瓒要保持家主的风度,不可能把步子迈得太大,他又是个有洁癖的,走路的时候极小心地避开地面的污渍,那就更慢了。 所以门外的杨福等众仆就看得这二位一前一后的背影,老爷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在前面走,七少爷虽然个子不高,却是连蹦带跳速度甚快,一边在后面追着一边不停口地嚷嚷些他们听不太懂的问题,最后更是乍起胆子去拉老爷的袖子。 老爷依然跟没发觉一样,任由七少爷扯住衣袖,两人相连着一起拐了个弯,众人便看不到了。 杨福先回过神,转头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仆役们,轻咳一声,拿出二管家的威严来,叱道:“看什么看?都不想睡了?快把东西拾掇好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散开来一阵忙乱,杨福站在台阶上指挥若定,看着火把一枝枝地熄灭,地面扫净,细土铺平,侍郎府两扇大门沉重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得严丝合缝,发出“吱--嘎--”一声悠长的叹息。 杨福的馒头脸上两条细缝一般的小眼睛亮亮地望着这生机盎然的一切,他抬起头,又看了看匾额上那个亮锃锃的“杨”字,终于还是没忍住,傻傻地咧开嘴直乐。 === 杨无端并不知道杨家的奴仆因为杨府的未来后继有人而真心地感到快乐,她对这个时代的宗族并没有太强的归属感,她尊敬杨瓒,也不过是因为他值得尊敬。 而杨侍郎也没有让她失望,她一路跟到书房,杨瓒并没有赶她,却也严守了公务员的保密条例,任她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套出一句话。 不过有时候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杨无端知道自己的猜测*不离十:朝廷是真的要大规模地对北狄用兵了。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户部尚书冯柏半个月前请了病假,授权杨瓒代理部务,刘廷玑没有去冯府而是直接来找杨瓒,说明冯柏真的没办法视事,杨瓒想必要担起后勤的重责。 谁都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后勤,但后勤又最不显能,输了共同担负,赢了却也不见得能分润功劳。何况,帝国现在的财政已经是左支右绌,杨无端实在想不出杨瓒能从哪里筹出军费…… 最初的激动过后,杨无端开始替杨瓒着急,又良心发现地觉得自己很烦人,看了看二叔依然面无表情的脸,闭上嘴巴作了个揖,就想灰溜溜地退出来。 “等等,”杨瓒蓦地开口,杨无端脚后跟着地,“吱溜”一声就旋了回来,两只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 杨瓒的话却与公事无关,他背对着门口,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卷书翻阅,淡淡地道:“你二婶从西山别苑传话回来,睿王妃快不行了,你明天去见月寺,把睿王请回去。” “哦。”杨无端失望地应了一声,随即惊醒过来,抬头瞪着杨瓒的背影,愕然地想:不对!二叔怎么知道我跟睿王有私交? 第八十五章 悯忠 帝都北郢城里城外共有上百座寺庙,如果算上王公贵族们的家庙,数目还要上升不少。但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位于西城的见月寺。 见月寺始建于明末端初,与其它历经几朝屹立不倒的古寺相比,它那仅仅百余年的历史实在不值一哂。真正让它天下知名的并不是历史,也不是在对佛经的注经释义上有所建树,而是一些世俗的功绩。 传说见月寺的初任方丈曾是本朝太祖的挚友,伴着当时还只是一位小军官的太祖皇帝征战南北,一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太祖皇帝得国以后,感念这番恩情,便投桃报李地将见月寺赐封为国寺。 当然,这只是传说,传说总是寄托着人们对美好感情的向往,因此难免显得天真单纯。杨无端此刻站在见月寺一百一十一级台阶底下,仰望着寺门上方“见月寺”三个端正得有些矫饰的大字,想起翰林院的档案里那位初任方丈真正的下场。 “绞立决”。罪名是大逆不道地行刺皇帝,本该凌迟处死,太祖皇帝念及以往的交情,开恩给他留了具全尸。 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却是当时震惊天下的腥风血雨。杨无端将一柄折扇松松地握在掌心中转动,唇边挂上一丝嘲讽的笑意,眯起眼睛又看了看那三个大字--太祖皇帝的亲笔。 昨天夜里落了点小雨,虽然地面还没湿透便停了,空气中却总算有了几分润泽,阳光也清透许多,柔和地照着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匾额,让那字里收束不住的锋芒也显得不那么刺眼。 睹字思人,杨无端想,太祖皇帝付出了后半生众叛亲离的代价,坐拥这万里江山,想来他是不会后悔的。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笑,释然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替古人操这份心,真是闲得脸蛋疼。 时辰尚早,见月寺的山门外并没有什么人,杨无端施施然拾阶而上,双手负在背后,右手依然闲闲地转着那柄李香君赠她的折扇。 山门青灰色连绵的围墙背后,朝阳一跃而出。 === 见月寺接待贵人有一套熟极而流的规矩,迎客僧打听清楚杨无端的身份,也没问她找睿王做什么,便客客气气地指派了一名小沙弥为她带路。 小沙弥将杨无端引得跨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槛,越进越深,门窗紧密的殿堂内,仅仅从纸糊的窗缝透丝丝缕缕的光来,鼻端尽是年深日久的灰尘和燃烧不充分的香油的味道,她记性再好,最后也有些搞不清东南西北。 “呀--”小沙弥推开一扇门,杨无端眼前一花,习惯了昏暗的眼瞳被突如其来的大放光明刺激得差点流泪,她连忙闭上眼,也就没看到小沙弥合什向她深深鞠躬,又踮起脚尖悄悄地退了出去。 杨无端慢慢地睁开眼,星星点点的光芒随着她掀开的眼帘由少至多,从模糊变得清晰。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看到了星空。 那并不是北郢昨夜的星空,这是从低到高足有数十米的高阁,每一层阁板上都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灵牌,每一座牌位前方点着一盏长明灯。 杨无端向后仰到脖子疼,终于望到了高阁的顶端,那里同样挂着一块太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匾额:“悯忠阁”。 “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睿王声线偏低,有些懒洋洋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杨无端目不暇接地瞻仰着人力所成的奇迹,顾不得回头去看他,只用眼角瞟到他拖着步子走近来,与她肩并肩站到一起。 “其实我经常在想,”睿王百里佶也不管她有没有回应,又道:“太祖皇帝建悯忠阁,又将悯忠阁修在见月寺内,是不是意味着……他最终还是后悔了?” 真巧,睿王想的和她想的是一回事。杨无端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就算太祖皇帝后悔了,他有能力建最高的阁楼将所有人的灵位都供奉起来,昼夜香火不断……就算是这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回来。” 她微微一笑,最后仰望了一眼宏伟的高阁,转眸看向睿王,轻声道:“不过是权位之争,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会认为这里面有是非、有感情。” 睿王换下了代表皇族的杏黄袍,却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道袍,他昂首凝望着太祖皇帝的题字,头上的高髻都耷了下来。百里佶眯了眯眼,缓缓地漾开一个倦意深远却又温柔缱绻的笑容,像是一位智者看到了云卷云舒,又像是一位老人爱怜地瞧着自己的小孙女。 “你还记得我也姓百里吧?”他平静地道,“当着我的面,给我祖宗留点面子。” “好。”杨无端耸耸肩,改换话题,直截了当地问:“你多久没回府了?躲在见月寺里有意思吗?王妃现在的病情,你该守在她身边才是。” 这话题显然更让睿王无言以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前跨了一步,执起油壶为一盏长明灯添注香油。 杨无端望着他的背影,悯忠阁内燃烧了太多盏灯,虽然有专门的通气孔,依然显得氧气不足,她的视野总有些旧胶片电影似的模模糊糊,在这样的效果之下,她隐约觉得睿王比之前瘦了许多,却又怀疑是错觉。 但那件又轻又薄还有点脏兮兮的道袍之下,睿王的肩胛骨确实突兀地显现了出来,他驼着背、塌着肩膀、缩着脖子的样子像一个老道士--一个风烛残年即将孤伶伶地走到人生尽头的老道士。 “我并不是躲在见月寺,你忘了,昨天我们还在路上遇到?你那本《经世致用》我读了一天一夜尚未读完,哦,我做了笔记,回头你可以先拿去看看。”睿王背对着杨无端,举重若轻地道:“丁新语那里你不用担心,我早就派了人过去梧州打点,上下人等不敢难为他。他又是个聪明人,从小在丁知府身边耳濡目染,年终大考拿个‘卓异’不过是举手之劳。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我就奏请陛下将他调回来……” “王爷,”杨无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沉默地闭上了嘴巴。她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现代人,谨守着人与人之间的那条界线,哪怕作为一个女人,她此刻只想怒吼:“你老婆快死了,你还有空谈这些,你他妈是什么男人?你还是不是人?” 她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只是紧紧地咬住牙,瞪着睿王的背影。 但就像以往一样,睿王与她之间有一种无需多言的心有灵犀,他猜到了杨无端未说出口的话。 百里佶依然背对着她,他继续提着油壶加注香油,丝毫不觉那盏油灯已经满溢,清油无声地沿着杯口淌下来,灯芯被冲得东倒西歪,火焰闪烁着燎到睿王手上。 睿王浑若未觉,他依然平静地低声道:“王妃并不想见我,我这一生负她良多,至少这最后一个愿望,我该满足她。” “为什么?”杨无端几乎下意识地问,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问的是“为什么不想见”还是“为什么负她”? 悯忠阁内静了许时,杨无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氧气不足,所以她的呼吸很急很重,听起来甚至很痛。 “我很尊敬李状元,但事实上……”睿王突然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油壶,将那只被烧伤的手缩进袖子里,“事实上,李逢春是一个叛逃者。她并不是为了我父王才挂冠离朝,在父王的计划里,朝堂中的李状元作用明显大于隐逸乡野的李状元。她离开是为了自己。因为在一个宏大的理想面前,她胆怯了,她选择了逃走去追寻另外的东西,一些可能更温暖甜蜜却微不足道的东西。” 杨无端一怔,苏庭嘉讲过的当年往事在她脑中疾掠而过,她福至心灵地捕捉到其中一段:李逢春只收过两名弟子,在苏庭嘉之前,她与那位大弟子孤男寡女结伴漂泊江湖,李逢春病逝,她的大徒弟没多久也跟着过世。 “……你是在说爱情?” 她隐约明白了睿王提及李逢春是想说什么,不赞同地问。 睿王无声地笑了笑,再度仰首望向太祖皇帝的匾额。 “我是在说爱情。” ------题外话------ 悯忠阁是真的有的,唐太宗为征朝鲜时牺牲的将士所建,那座寺庙就叫悯忠寺,后来改名法源寺。 第八十六章 文渊阁群相 所谓“廷议”,也即“廷臣会议”,是端朝沿袭了前明的旧例,遇到关于“位号、祭祀、官制、人事、财政、军事”等干系国本的大事件,由内阁学士召集相关部门群臣进行的合议。延议由内阁首席大学士主持,皇帝陛下列席旁听,参加延议的官员人数多则上百,少则数十,如果最后没有办法达成意见一致,则要皇帝陛下裁决。 到了本朝,由于皇帝陛下怠政,或者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近十年一次都没有召开过廷议。好在国家已经上了轨道,内阁诸位大佬也都是经验丰富善于调和阴阳的聪明人,渐渐便用文渊阁会议代替了廷议。 所谓文渊阁会议,顾名思义,指的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实际掌舵人--文渊阁大学士们坐下来开会商量,无论是闭门造车还是集思广议,只要能就问题得出一个看得过去的解决办法,使生锈的国家机器能够维持运转,不至于在诸公手上散了架--那便是皆大欢喜。 儿戏吗?当然儿戏。但摊上了这么个皇帝,做臣子的又有什么办法? 辰时过半,明亮得恰到好处的阳光从文渊阁外大片大片地洒进来,穿过永巷的风也不大不小,不凉不热,带着几分从御花园荷塘而来的清凉水气。 也或许是因为昨夜的雨。杨瓒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一片倾斜的天空,那蓝色浅得仿佛要融化进白色的云堆里。北郢的天空真少见这许多的云。 杨瓒甚至还数了数,单从窗口就能望到五朵云,被风吹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于是投下来的阴影也瞬息转移、变幻多端。 “杨侍郎,杨侍郎,”楚巨才不耐烦地叫道,“杨辋川!” 杨瓒回眸,清隽的脸上神色波澜不惊,半点看不出开小差的心虚。他朝楚巨才微微躬了躬身,不慌不忙地道:“恒生位卑,诸公拿主意便是。” 楚巨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点了点头,倏然起身道:“那诸公便随我移步宣德楼,请陛下亲自定夺吧。” 另几位内阁大学士却没有跟着他起身,互相望了望,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又有几分无奈。 杨瓒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本朝的内阁学士与前明有一点不同:前朝内阁学士不能兼任六部尚书,起码最初有相关的规定。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内阁诸臣公务繁忙,力有不逮;另一条也是为了防止内阁权柄过重。不过人性自私,由六部尚书而入阁的大学士很少愿意让位,久而久之,前明此条规矩便形同虚设。到了本朝,更是从一开始便没有设限,甚至还进了一步--六部尚书排队轮流入阁。 本朝的内阁大学士共五位,正好是吏、户、礼、兵、刑五部尚书,工部尚书轮空,不过古斯通和冯柏同时病倒,看看哪位顶不住了先出缺,工部尚书便能取而代入。 见诸位大人坐着不动,杨瓒本来绷紧了的躯体又放松下来,也跟着安稳地坐回椅中,他不好再望向窗外,便随手捞起几上的定窑白瓷茶盏,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凝脂般温润的表面。 定窑的白瓷热而易损,并不适合用来泡茶,但他独爱其清雅净洁,皇帝陛下多年来被他潜移默化,宫中所用也皆为白定。 他看着阳光穿透了“胎白如雪、壁薄如纸”的茶盏,在青绿色的茶汤表面打着转,心想,以皇帝陛下性子,这事儿就算是到了他面前,也只会被原滋原味儿地扔回内阁来。 正想着,耳畔听到刘廷玑深深地叹了口气,毅然道:“没有别的办法,诸公,这一遭咱们只能劳烦陛下了。” 刘廷玑是次辅,首辅古斯通不在,其他诸位大学士便以他马首是瞻,他开了尊口,刑部尚书汤尚任即刻起身,杨瓒用眼角瞥了僵立在原地的楚巨才一眼,也跟着慢吞吞地站起来。 楚巨才倒也应变得快,连忙拱手道:“在园公说得是,咱们做臣子的理当为陛下分忧,但此事干系巨大,须得陛下乾纲独断……” 此人倒是个真小人,是人都敢腆着脸叫别号,刘廷玑心思重重,也没空跟他一般见识,不等他说完便擦身而过,大踏步向宣德楼的方向去了。 楚巨才脸上有点挂不住,脸色红了一半又白了一半,汤尚任看得有趣,低声对杨瓒道:“我还以为脸皮这么厚看不出脸红,真乃奇景。” 这汤尚任也是旧党人物,内阁排名还在楚巨才之前,但楚巨才仗着自己是首辅古斯通的弟子,自以为旧党中坚,很让汤尚任看不顺眼。 狗咬狗的笑话却是不能随便笑的,杨瓒神色不动地躬了躬身,又伸手一引,让汤尚任先走,自己落后半步,循着刘廷玑的前路而行。 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哐”一声巨响,杨瓒皱了皱眉,并没有回头,而是仰首望向光影交错、云来云往的天空。 可惜了定窑的茶盏。 === 皇帝正在宣德楼内写字。 杨瓒偏爱欧阳询的楷书,皇帝却最喜赵孟頫,一笔字颇得赵子昂七分风韵。可惜他最心爱的小儿子在书法上没什么天赋,三岁练字,到如今也只学到赵氏皮毛。 韩福进来传话时,皇帝临摹赵孟頫的《道德经》正写到关键之处:“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皇帝今天状态好,下笔如有神助,堪称字字珠玑。不但书法有所进益,思想上也若有所悟。 他想着,这段话的意思是:“天生万物都有其道理,如果天下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则万事万物都会各安其所,就连马匹的粪便也只会拉到合适的地方。如果天下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没有规矩,人们就只会互相争斗,万事万物都会流离失所,连怀孕的母马都找不到地方生小马,只能生到战场上……” 而这个道理是什么呢?皇帝看着笔端流泻而出的:“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着,天下人最大的祸端就是“不知足”,最大的过错是“贪欲”。所以世间的真理就是:“如果天下人都能够知足,没有得失心,那么,就再不会有争端,万世太平之业可期矣。” 皇帝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时刻不忘治国之道,真是一位敬业的君主,不禁搁下笔,得意地笑了笑。 他拎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志得意满地看了半天,决定让人裱好了挂起来,以纪念今天的顿悟。 “来人呀。” 声尚未落,暖阁的帘子被打起来,韩福弓着身子钻进来。 “怎么是你这老狗?”皇帝笑道:“腰还疼不疼?朕不是放了你一天假吗?” “老奴谢陛下关心,都是老毛病了,死不了。”韩福颤巍巍地俯了俯身子,虽然他已经快弯成个球了,从皇帝的角度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行礼还是就点了点头。 “陛下,”韩福接着道:“老奴过来的路上遇到了内阁诸位大人,观他们的脚程,这时分应该在宣德楼外求见了。” “哦,”皇帝今儿高兴,也想着把刚才悟到的至理和大臣们摆谈摆谈,一挥手便道:“你去,把他们都叫起来吧。” 第八十七章 浮出水面的邱家 皇帝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没等刘廷玑把话讲完,他的脸色已经飞快地沉了下来。 内阁诸臣都被赐了座,楚巨才在下头坐着一直偷看皇帝,皇帝的脸色一变,楚大人的屁股立刻坐不稳,开始左摇右晃既搓且摆,假装咳嗽了两声,想要打断刘廷玑的话。 刘廷玑却无视了这点不上台面的打扰,他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向皇帝讲北疆的形势。今年草原上大旱过后紧接着瘟疫,北狄国内粮食减产严重,牲畜也大批地饿死和病死,为了活命,就算原本安分守己的牧民也被迫加入了南下的军队。北狄逾十万人的大军在我朝北疆一带肆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往常他们还会留下一些青壮年男女的活口带回去作为奴隶,今年为了减少粮食消耗,大军所过之处焦土遍野、寸草不生,连刚出娘胎的婴儿都惨遭屠戮……北疆总督任闲庭上书兵部哀哀求告,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朝廷设在北疆的兵马是为了守卫隘口,不敢轻易出动,只得让周遭的百姓举家都避入城内,以避北狄大军锋芒。但怕就怕北狄人抢不到足够过冬的粮草,或是胃口越来越大,朝夕之间就会来攻城掠地…… 刘廷玑是说得口若悬河酣畅淋漓了,楚巨才接连咳了几声,越装越逼真,最后咳得喉咙都快痛死了。他偷眼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头一寒,捂住嘴不敢再吭声。 杨瓒是代替病假的户部尚书冯柏出席,端坐在最下首的位置,垂目盯住摊开在膝上的手掌,旁边的汤尚任瞥了他几眼,硬是看不出他的神色变化,半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汤尚任禀性圆滑老练,深知当今皇帝陛下的性子--最是公私不分、做事待人只按亲疏远近。而在座诸臣中,要论在皇帝面前的情分,首推刘廷玑这个皇帝的心腹,铁杆的帝党;其次便是皇帝儿时的旧友杨瓒。至于他和楚巨才,皇帝不过留了几分对外臣的客气,真要细究起来,怕是他们当场碰死在柱子上,皇帝陛下也不会多眨一下眼。 所以,汤尚任心安理得地想,犯颜直誎什么的,就让该上的人上吧,他们这样的小角色,还是不要火上浇油,弄巧成拙得好。 他目光一瞟,正与对面坐着的楚巨才对个正着,两人素来面和心不和,这时有志一同,居然极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色,旋即醒悟过来,又都飞快地转开。 他们自以为隐秘,却不知皇帝高踞上方,一眼扫过,便将下头诸人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心头厌恶,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一下声音虽轻,却不比楚巨才的咳嗽,冰凌般笔直地刺入刘廷玑耳中,瞬间让他打了个寒颤,惶然地闭上了嘴巴。 刘廷玑抬起头,像是这时才看到皇帝不愉的脸色,他稍一迟疑,便起身跪了下来。 杨瓒一声不吭地也跟着起身,撩起衣摆,跪在刘廷玑下首。 汤尚任和楚巨才呆了片刻,连忙手忙脚乱地也跟着跪下,为了争抢先后差点还跪错了位置。 皇帝先是一怔,随后大怒,看到下头一溜四位大臣直挺挺地跪着,刘廷玑那脖子梗着下巴扬着,这到底是求饶还是威胁? “你们……”皇帝气怵怵地来回踱了两步,抬手欲打,又收了回来,转而一脚蹬翻了紫擅木长案,案上的陈设物件稀里哗啦全往下滑,“你们这是要逼死朕!” “臣等万死!”四人齐声唱着官样文章,杨瓒用眼角瞟了眼那副可怜的和田玉笔架,那玩意儿正活生生地从半空中砸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本来就缺了个角,这下不知又缺胳膊还是少了腿儿。 有本事一脚就踹翻沉重的长案,看来皇帝早年练的功夫还真没搁下。杨瓒嘲讽地想。可笑的是,年轻的时候任侠好武的皇帝,像是过早的耗尽了勇气,中年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不堪。 “这才太平了几年,你们就忘了当日兵临城下的惨况?”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嘶声叫道:“轻启边衅,倘若再来一次北郢之围,你让后世如何看朕?你让朕异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臣等死罪!”四人又是齐声道,刘廷玑磕了个头,直起身,生硬地道:“臣等争议不决,怕的就是一步不慎,重蹈邱老将军当年覆辙……还请陛下圣裁。” “你们就会把事推到朕头上,”皇帝刚刚松了口气,脸色又是一变,不耐烦地摆手道:“不用多说了,通通驳回,让任闲庭管好自己的事,别把手伸得太长。北狄又不是第一次来抢粮,就让他们抢好了,抢够了他们自然会走。”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的回答太不把端朝子民的性命当一回事,又试探着道:“要不,朕特旨允许北疆互市,让北狄人用货物来换粮食?” 他久不理事,这句提议真是荒谬到石破天惊的地步,刘廷玑倏然抬头,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 “有时候,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杨无端差点说成“你们这些男人”。她及时改口,顿了一顿,望着睿王的背影又道,“儿女私情与理想又不是非此即彼的东西,你也不是李逢春,王妃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明正言顺你该对她好的对象,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是你太天真。”睿王将目光从太祖皇帝的匾额上移开,垂下脑袋笑了笑,低声道:“头一次在留园遇到你,丁新语就说你过于天真,我当时并不觉得那是弱点,现在,或许我该重新考虑。” “哦?”杨无端倒是真不知道这俩曾经躲在暗处对她评头论足,她双手环胸,防御地道:“就算我天真吧,王爷容我多问一句,王妃和您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深沟海壑?” 睿王回过身来,袖着手无奈地看她,杨无端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用眼神传递“不问出答案誓不罢休”。 也罢。睿王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道:“王妃是邱家的人。” 邱?杨无端一愣,这姓氏出现的频率还真高,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邱亮是……” 睿王目光闪了闪,缓慢地点头道:“邱亮正是王妃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个……杨无端眼大无神地望着前方,脑子里像有一排齿轮在疯狂地转个不停,每一声咬合都在尖叫着同一句话:雕兄果然来头很大,大有来头! 第八十八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上) 关于邱亮口中的“老爷子”,杨瓒尊称的“邱老将军”,杨无端曾经好奇地向杨瓒打探过这号人物。 但杨二叔自律甚严,讲究一个君子敏于行而拙于言,尤其不爱在背后论人,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八卦对象。 邱亮那次会面后便被家里管束起来,杨无端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见到了,也不好意思当面问及人家长辈。没奈何,她只得把这事记在心里,从其它地方收集零碎的信息。 先是同年里有不少消息灵通人士,杨无端顾着榜首的形象,不好直接问,只在闲聊中旁敲侧击。却发现这些世家子弟所知的也不多,而且每一提及邱老将军,神色都变得奇奇怪怪,就是那种“我有一个小秘密 ̄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的奇怪。 杨无端的好奇心其实也并不是非常强烈,但她有强烈的逆反心理,除非她自己不愿意穷究,否则什么事不让她知道,她就偏要知道。 她去问丁新语。也问了睿王。 那是第一次,杨无端发现“邱”这个姓氏的背后……水很深。 丁新语当时从睫毛缝里瞟了她一眼,杨无端以为自己被鄙视了,缩了缩脑袋等着捱骂。丁新语却没说什么,只是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李广。 先不提杨无端因为这个名字有多少心潮起伏,睿王相较之下厚道许多,不带感情se彩地对邱老将军进行了一番详尽的描述。 再后来,杨无端进入翰林院,这个庞大帝国的大部分文献资料都向她敞开来,她这时已经谨慎了许多,以修明史为掩饰,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进行了一番资料收集。 最后,她只能感叹:丁状元不愧是天纵之才--他只用一个名字,便真正说尽了邱老将军的一生。 === 邱老将军本名邱赞,是佑康九年生人,曾在老睿王百里颉麾下效力。 邱赞的一生,与汉时的李广有太多相似的轨迹。譬如他也出生于将门世家,祖先是曾经追随太祖的将军邱一同,得以世代荫袭武职。佑康三十二年,北狄犯边,时年不过弱冠之龄的睿王百里颉自请出征,率军将北狄的虎狼之师逐于大漠之北,终使其溃不成军。从此天下皆知睿王。 也就在那一役里,邱赞积功升至三品武义都尉,时年也不过二十三岁。 就如同飞将军李广一样,邱赞是公认的忠诚勇武的猛将;却也如同李广一样,邱赞老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栽跟头,用杨无端的大白话说,就是邱赞站队的嗅觉不够准,老是跟错上官。 因为这些不大不小的麻烦,邱赞的官职在佑康年间一直上上下下不停起伏,立功的时候能一朝升至武显将军,犯了错又被一捋到底,打回四品昭武都尉,甚至比他统御的部下品级还低。 好在邱赞多年镇守北疆,名头响亮到北狄人闻风丧胆的地步,所以朝廷虽然时不时敲打他,却也从来没有动过换将的念头。 等到中宗皇帝驾崩,文宗皇帝即位,改元承乾。彼时朝中有秦相秦辅之和睿王百里颉,这两位一文一武都是百世不出的人杰,有他们坐镇廷上,即便文武官员相互间斗得不亦乐乎,朝政却前所未有的清明。睿王信任邱赞这位老下属,力挺于他,邱赞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些许。 承乾七年,北狄大军八万人意图偷袭回雁关,邱赞及时封闭城门,一面紧急送出求援信,一面召集全城军民誓死御敌。求援信送至兵部,内阁也是争论不休,生怕北狄人声东击西,若是朝廷尽遣大军去救回雁关,其余诸隘口防守薄弱,不免落入北狄人算中。 内阁诸相争议了三天,又召集百官廷议了三天,始终得不出一个结论,只得交由文宗皇帝圣裁。文宗皇帝性格柔和,苦思达旦,仍犹犹豫豫地不敢下决定。 最后,睿王百里颉越众而出,愿以千金之躯亲临北疆统御防务,并立下军令状,若是他判断失误,被北狄人赚开了北大门,则愿一死以谢天下。 睿王意志坚定,文宗皇帝无奈之下只得应允。为了节省时间,睿王轻车简从,仅带了心腹的百余人便奔赴北疆。 但此时距邱赞求援,已足足过去一个月。 回雁关地处端朝极北之地,传说中冬去春来的大雁北飞至此亦将回转,由此可知其恶劣的自然环境。城中并没有多少存粮,包括百姓家中的余粮,也在被围困后的十天内消耗殆尽。那么,剩下的二十天里,这一城的军民吃什么呢? 吃人。 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基本的生存条件不能满足的情况下,人和禽兽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杨无端读史至此,不得不掩卷,深深叹息。 老睿王昼夜兼程,仅花费了三天两夜便赶至距离回雁关最近的元象关,顾不得休整,遣出斥候探查北狄的动向,同时燃起狼烟向回雁关示意。 回雁关那方不多久也升起了狼烟,风尘仆仆的睿王站在元象关的城头,远眺着净蓝的天幕之下那笔直向上升腾的烟柱,不知为何,竟泪盈于睫。 斥候回报,北狄人确实设下陷阱,在西南面发现伏军,人数比之围城的八万大军多出数倍。 睿王虽然急着解回雁关之围,却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又派了另一队斥候再去探查,同时向赶来的北疆各守将收集北狄朝中近日的动向。 也就在这时,睿王惊觉端朝对北狄这个卧榻之侧的宿敌了解却如此之少,这就为后来睿王立主恢复锦衣卫的建制,并将南镇抚司的主要职责设定为侦缉敌情埋下了伏笔。 后来的事情,杨无端对军事并不是太懂,文言文的记载也过于言简意骇,她只能理解到英明神武的老睿王确是军事奇才,充分利用手上的现有资源调兵遣将,以计赚计,又一次击退了北狄。 消息传回关内,大喜的文宗皇帝发诏大赦天下,于是举国欢腾,不但睿王的声望达至顶峰,邱赞困守一隅却誓死不降的忠诚也被交口称赞,就连一向和睿王不对付的秦辅之都夸了他几句,还提议给他封候。 北狄兵退,睿王携邱赞得胜回朝,文宗皇帝降旨温言抚慰,秦相率百官亲迎,北郢满城的百姓聚在道旁看热闹,鞭炮声盈耳,大白天居然还放起了烟花。 这或许是邱赞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时刻,他刚刚从尸山血海的阿鼻地狱中爬上来,回来这鲜花着锦的锦绣人间,满目都是真诚的笑脸,仿佛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爱他。 他并不知道,有一天,同样是这些人,同样是这样艳阳高照的晴空之下-- 此刻他们有多爱他,彼时就有多恨他。 ------题外话------ 整理了一下各事件的时间表,所以晚了 第八十九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下) 承乾十八年,这一年从年头便有了不祥之兆。当文宗皇帝率百官在天坛设祭,虔诚地叩拜下去之时,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霹雳,皇帝愕然抬首,清楚地看到青天白日被撕裂开来,裂缝中迸出一阵经久不绝的沉闷雷声,便像是有一支不堪负荷的车队从崎岖嶙峋的山路上连绵驶过。 当夜,北郢地震。 没等帝国的都城自百年一遇的天灾中振作起来,三月的桃花汛一发不可收拾,那条贯穿了整个帝国疆土的大江,似乎不再怜惜这些寄生在它的血脉之上蝼蚁一般的生民,泛滥的江水冲毁了条条大坝,淹没了无数的村庄、镇县、城市,硬生生杀出一条新的入海血路。泛着白沫的江水在烈日之下欢腾呼啸,昔日的千里沃野变成了一望无边的汪洋。 大灾过后又是大疫,文宗皇帝第三次下罪己诏,徒步走到天坛祈雨,许下了终生茹素的誓言……却也直到一个月以后,老天爷才降下了那场救命的雨。 如果说天灾尚未能动摇这个庞大帝国的基石的话,当六月过半,睿王卧病难起的流言传出京城,这一次,整个端朝的天下彻底被震动了。 由佑康至承乾两朝,睿王不败军神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且他自佑康年间便开始推行的新政卓有成效,小民尤其受惠。虽然圣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知之,但自古以来小民心里就有一把秤,在这杆秤上面,并没有秦相他们鼓吹的圣贤正道,也并不觉得睿王就是包藏祸心的曹操。他们信奉着一个朴素的真理:能让他们吃饱饭的官,就是好官。 睿王是好官,贤王,那他就不该死,也不能死。 一夕之间,从帝国最南端的红岩岛到最北端的回雁关,家家户户斋戒沐浴、昼夜焚香祷告,不知有多少人向多少神明许下宏愿,亦也不知有多少受恩深重的信徒,流着泪但求以身相代。即便是政治敏感的帝都北郢,只要一入夜,见月寺前的直道上香客络绎不绝,不时可见瘦弱的老妇人顶着三柱香,一步一磕头地攀爬上那一百一十一级台阶。 或许民心即是天心,等到九月,睿王的病终于有所起色。九月中旬,睿王勉强上朝理事,在站班时由于病后体弱晃了一晃,这么一晃,竟引得站在左侧文官方阵头位的秦辅之和高踞龙椅之上的文宗皇帝同时跃步近前,伸手欲扶。 君臣三人相视一笑,无论秦相与睿王过去多少针锋相对,这一刻恩仇泯然,下头百官无分文武也看得心头澎湃,有心思细腻的更感动得流下泪来。 所谓否极泰来,承乾十八年至此,一切灾劫似乎都告一段落,帝国上下在灾难面前反而紧密地团结起来,君臣一心、君民一心,一面暗暗咒骂着翻脸无情的老天爷,一面数着日子等这倒霉的一年赶紧过去。 没有人知道,九霄之上来自神灵的震怒还没有真正到达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没有人知道,将要撕裂帝国心脏的那只血淋淋的兽爪,才刚刚磨利了爪尖。 === 十一月,高悬在帝国上空的利剑终于斩了下来! 端朝立国已逾百年,太祖皇帝敬仰前明成祖“天子守国门”的豪言壮语,毅然定都北郢,让他的历代子孙与这个新兴的都城一起,牢牢扼守住夷狄南下的必经之道。 “回雁关被破,北狄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的急报送入宫中,比祭天当日的晴天霹雳更甚,生生把羸弱的文宗皇帝给震晕了过去。 北狄骑兵的速度并不比信使慢上多少,睿王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封闭九门,由陛下统御城内,召西山营兵马入京守卫外城,再敕令兵部尚书:集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金吾卫等各部兵马上城门迎敌。 睿王自己则领了虎符,带了几个从人易服而出,快马疾驰往各地征调兵马,重新布防京畿,以图解北郢之围。 相比邱赞当初困守回雁关,北郢城被北狄大军围攻的时日并不久,两军交锋的惨烈程度却是前者的数倍。 帝都北郢毕竟不同于普通的郡县,饶是北狄人习惯了旋风般来去的烧杀抢劫,对于攻城掠地没有过多的执着,也被即将攻陷一国都城的前景刺激得血脉贲张。 短短的五天里,北狄人发起了无数次攻城的冲锋,领军的是北狄大王子潞鄂森,麾下尽是历经百战的精锐,西山营三万兵卒如摧枯拉朽般败下阵来,更遑论从未上过战场的五城兵马司、顺天府、金吾卫等部。 到后来,数万人的尸体像山一样堆起来,成了城墙之外的另一道屏障,整个北郢城的上空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发臭的味道,红的、白的、黄的酱状液体顺着城墙缓慢地流泻下来,在平直的长街上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图案。整个城市所有的乌鸦都集合起来,凄厉地大叫着,黑压压地盘旋在北郢上空,乘着双方休兵的短暂间隙,扑下来啄食无分敌我的尸体…… 文宗皇帝昏厥未醒,秦辅之为六阁首辅,有实无名的宰相,只得挺身而出号令群臣。到这个时候了,也不用他多说,潞鄂森素有屠城的暴虐声名,北郢上下有志一同:守城便是保命,城破即是亡国! 所有人都动员起来,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还能动的青壮年都被驱赶上了城楼。由于没有时间对他们进行初级的军事训练,不少人甚至没有躲过第一波的箭矢,便懵懵懂懂地从。城墙牒口栽倒下去,成为尸山屏障的一部分。 为防逃兵,秦辅之亲自到城门督战,将新招募的守卒紧急编制成队,仿前明正统年间的名臣于谦,下令:“临敌队长不顾小队先行退却的,斩队长!队员不顾队长先退却的,后队斩前队!” 震天的喊杀声几不停歇地响了五天,北郢城青壮死伤过半,妇孺老人自发地组织起运输、后勤队伍,整座城市不眠不休地挣扎着、坚挺着,在血泊中苦苦乞求一线生机。 那是最黑暗的时分,最恐怖的时分,最绝望的时分。那是所有北郢人内心恒久的痛,那是帝国胸膛上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 === 五天后,睿王集各地勤王之师回转,潞鄂森率军仓皇逃窜,想要循原路而回,却被夺回了回雁关的邱赞来了一式关门打狗,尽歼其麾下精锐,并且生擒了潞鄂森。 当邱赞押着潞鄂森轻骑疾返北郢的途中,不知有没有做过封侯的美梦,但他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迎接他的不是荣耀,再也没有鲜花与笑容。 而是一座伤痕累累的都城,以及,整个帝国的怒火。 第九十章 真爷们儿 “邱赞并不是神,他防得住北狄人一次偷袭,并不代表他能防住每一次。潞鄂森攻陷回雁关时,他正在元象关巡视防务。回雁关易守难攻,虽然北狄人实在不擅守城,但要在区区五天内再将回雁夺回,即便是我父王也做不到。邱赞却做到了。”年轻的睿王半是惋惜半是赞赏地叹了一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已经度了。”杨无端冷静地道,她早就过了凭着史书记载的功过或者讲述人的感情se彩就评价某人的阶段,“我不懂军事,但关防失守,问责大将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睿王被堵个正着,脸上表情飞快变幻,恼羞成怒地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们这些书生,除了讲大道理还会什么?有本事你怎么不去守关?” “大家都是成年人,当然要讲道理。”他突然耍起无赖,杨无端倒愈发心平气和,安安稳稳地道:“你这话就跟写书的人对看书的人书说‘你怎么多话,怎么不自己去写’一样没道理,如果世间非要实践才有发言权,还谈什么各安其位?” 睿王又是语塞,张口结舌地看了她半晌,悻悻地低语:“我说不过你……” 又不是第一次了,杨无端耸耸肩,觉得站了太久有点累,随手撩起青衫下摆,非常坦然地就这么袭地坐下。 悯忠阁的地面铺着冰冷坚硬的石板,虽然比不上皇宫的金砖,但也是锃亮光滑,手指抚上去只有薄薄一层灰尘。 看到她坐了,睿王仿佛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也有那么一些些酸,他摸了摸鼻子,没怎么犹豫的也跟着坐下,反正那件道袍上红的绿的紫的黑的污渍堪比图画,也不少屁股墩儿上那一团圆。 圆圆的沾了薄灰的白色,像不那么干净的月亮。 月亮当然不总是干净的。 两人肩并肩肩挨肩地排排坐着,像两个幼儿园等着发糖的小朋友,又像两个傻傻地看着油菜花田的农夫。 “后面的事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杨无端忍不住卖弄她的小聪明,“邱赞不但无功而且有罪,朝廷和北郢民众都憋屈得狠了,指着他泻火。老睿王爷花了百般精神才保住他一条命。老王爷怕他身后邱赞再被算账,所以拼着降了自己的辈份,也要让你娶邱赞的孙女。” 她托着下巴想了想,转头对睿王道:“你爹真是好人。” 虽然这张好人卡的时间地点对象都不太对头,但杨无端发得诚心诚意,百里佶也收得与有荣焉:“谢谢。”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肩头擦着肩头,傍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就着接天高阁上密集如星的烛火,同时昂首看向太祖皇帝的匾额。 杨无端在心里把太祖皇帝“悯忠阁”三个字一笔一划地临摹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虽然她的字无论笔意气韵间架都远胜当年的小军官,却总是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呢?杨无端想不出来,她有点烦躁,进京后种种俗务羁扰,她的书法已经久无进益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想不通,于是老实发问,“邱老将军都多大把年纪了,就算北郢城里还有人记恨他,但王妃不过是个女人,你娶了她、辜负她,和狗屁的理想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嘴巴干净点,什么屁不屁的。”睿王皱了皱两道秀气的眉毛,平心而论他长得还是挺好看挺俊秀的,那一点点倦意浮在他亮亮的眼瞳表面,便像是一位写摆了长卷的书生,又像是看够了落花的才女,既清且郁且悒。 男人的忧郁总是能给相貌增色加分不少,百里佶扁着嘴巴垂着眼角像条受欺负的狗一样低垂了脑袋,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幽幽地道:“你不懂,这里头水太深了。” “废话,”杨无端不客气地道,“不懂才问啊,这都桃花潭水深三丈了,不在乎再深几尺。来嘛英雄,真要我祭出催坑利器?” “……那是什么?” “‘后来呢’?” === 宣德楼内阒无人声,敞开的窗户外面飞过一只灰溜溜的莺儿,小心翼翼地跳到开败了的月季花顶上,将沉甸甸的花盘压得更显垂头丧气。 鸟鸣婉转如歌,老太监韩福转过头去,一双被皱纹遮得连缝都快没了的老眼里透出柔和的目光。 皇帝和内阁诸臣也听到了莺歌,皇帝估摸着自己说错了话,有点尴尬;楚巨才和汤尚任慌张地考虑怎么打圆场让皇帝下台;刘廷玑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有杨瓒慢慢地回了一次头。 鸟鸣声嘎然而止,仿佛一曲尚未到*便落幕的戏剧,那只莺儿任性地蹦下花盘,隐入月季茂盛的长枝蔓叶间。 杨瓒收回目光,眼角瞥了皇帝一眼,见他脸色半青半白,知他将要恼羞成怒,这倒像是百里家的家传本事了。一门不靠谱的傲娇。 “陛下,”杨瓒向前膝行了一步,平平静静地磕了个头,淡定地像是在讲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而不是纠正一位皇帝的错误,“禁绝与北狄的贸易往来,乃是文宗皇帝订下的国策,北狄人天生悍勇,承乾年间北郢之围,我朝士卒以十敌一,仅以数胜。幸北狄乃穷山恶水之地,不得我朝供养,其民逾冬者十存其一,久之则不足患。” 他又磕了个头,也懒得抬眼去看皇帝黑得快赶上包龙图的脸,继续不带什么感情se彩地平铺直叙道:“陛下错了,若陛下特旨令北疆互市,北狄人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文宗皇帝、老睿王爷、秦相……先贤的一番心血尽付尘埃。” “咝!” “喝!” “咕嘟!” 杨瓒话音刚落,楚巨才吓得倒抽了一口气;汤尚任惊得出了声;连千军万马阵前尚能面不改色的刘廷玑,也忍不住大大地吞了口口水。 真是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这么胆大的! 打脸啊!当众打脸啊!快来看当众打皇帝的脸啊! 楚巨才和汤尚任提心吊胆地伏下身来--这时候哪来敢跪得直了就怕跪得稍高一点被皇帝看着不顺眼--趴在地上瞅着皇帝精致的绣着不知几条龙纹的鞋履,刘廷玑心情更为复杂地瞥了杨瓒一眼,他只是平静安稳地跪着,身躯显得有些瘦削,肩膀显得有些单薄,整个人显得有些孤清。 像刘廷玑这样的弃过笔从过戎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些武人的脾气,平常不太瞧得起单纯的文官,何况是这样一个文弱秀气漂亮年轻得简直像个弄臣的男人。 偏在此时,他服了。 这才是真爷们儿!刘廷玑惭愧地想。 第九十一章 要战 再爷们儿又怎样呢,既然杨无端不在现场,端朝也没有其他人能拍着杨瓒的肩头赞一声:“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boss的错误,敢于正视皇帝的怒火。” 君权就像那啥,不管你反抗不反抗,它都能撂倒你;皇帝的脸色就像那啥啥,增之一分太艳,减一分太淡,五颜六色真呀么真好看。 没有人敢抬头,即使用脊背和后脑勺也能感觉到皇帝的怒火,楚巨才和汤尚任趴在地上开始发抖,刘廷玑犹豫了一下,却缓缓地直起身。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余光先扫到对面的杨瓒,杨侍郎低垂着眉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能做到内阁辅相,自然都是千伶百俐的聪明人,刘廷玑目光闪了闪,闭上了嘴巴,又慢慢地伏下身去。 皇帝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三位大学士撅着屁股趴得跟朵花儿似的,只余下杨瓒一人还直着腰地跪在原地。 他瞪向杨瓒,有心大骂他一顿,却又一时想不出该怎么骂,毕竟杨瓒虽然没给他留面子,但说的每句话都是正理。端朝优容士大夫,就算皇帝也不好完全不讲理地乱咬人。皇帝素来没有急智,思来想去,只得不阴不阳地道:“杨侍郎,朕看……你这乌纱帽是不想要了?” 内阁诸臣既然面圣,自然都是一丝不苟的全挂子装束,四位一式一样的紫袍大佬,除了官服胸前的补子有所不同。杨瓒跪在那里,同样的衣饰,偏他就穿戴起来就显得比另三位齐楚鲜亮得多,无论官袍的肩缝长度、收腰窄度、袖子长度,乃至每一道平直的折痕都恰到好处。 端朝选官同选仪容,即便是最严苛的仪官,也挑不出杨瓒一分一毫的差错。 每天早朝时东华门外纠察百官的御史就常常恨铁不成钢地叫着:赵大人,您又把夫人纳的布鞋穿出门了!钱大人,您这官袍都馊了,一个月没洗了吧?孙大人,您怎么光着头就来上朝了……诸位大人都长长心吧,你们怎么就不能学人家杨侍郎? 百官楷模杨侍郎听懂了皇帝的威胁,他一言不发地向前倾了倾身,抬高手臂,正紫色的官袍宽大的袖尾流水一般褪了下去,露出他半截小臂。自然不是什么肤若凝脂看不到毛孔,只是瘦,且白,淡青色的血脉清晰得触目惊心。 他缓慢地举高手臂,将手掌按在官帽左右两端,碰到了展开的雁翅,那一双仿如翅膀的帽翼晃了晃,地上的影子也晃了晃。 刘廷玑三人不能抬头,只得盯住地上的影子看直播,杨瓒这一下动作,三人本就急促的心跳不由地又加快几分,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帝也是一愣,他毕竟不是傻瓜,立刻猜到杨瓒想做什么,惊得失声道:“恒生你……你别冲动……” 好嘛,地上爬着的三位不约而同地鄙视道,人还没怎样呢,皇帝陛下先萎了。 杨瓒动作虽慢,却并不迟疑,他摘下官帽,郑重地放置到身前的地上,又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 或许从官员开始戴官帽,这套动作的寓义便不言而明,刘廷玑微微抬眼看向杨瓒,心里颇费琢磨。冯柏病得快不行了,以杨瓒多年在户部的经营和他跟皇帝的关系,户部尚书之位眼见就是他囊中之物,再往后入阁为相,登至文官系统的顶峰不过是时间问题。杨瓒官声严谨慎微,也不是个热血求名的言官……要说他真的只为了皇帝一句话就要辞官,刘廷玑绝不肯信。 那边楚巨才和汤尚任也在嘀咕,皇帝不过丢了面子说句气话,当臣子的服个软就行了,这还不依不饶了,至于嘛! 诸位大臣的脑补皇帝当然看不到,事实上他连另外三位大活人都看不到了,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只看着杨瓒。 杨瓒现在光着一个青郁郁的头顶,那把头发下面是白生生的颈根,黑白分际清秀得堪比水墨画,又像是白玉棋秤上搁着黑玉的棋子儿。 “好……好……”皇帝气得浑身直哆嗦,又开始来回踱步,他多年习武,却被气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双拳不自然地抓握着,一脚踩上楚巨才的袍角,差点绊了一跤。 皇帝站直了身体,楚巨才直起腰作势要扶,瞥到一眼他的脸色,吓得又赶紧缩回手,扯着衣摆跪得离皇帝远一些,再远些。 皇帝眼角也没有扫到他,他依然用喷火的目光瞪着杨瓒,杨瓒愈是无动于衷,皇帝愈是恨得目眦欲裂,恨不得抬起脚,一脚踢死这恃宠生骄的混蛋! “杨恒生!别人不知道你,朕还不知道你!”他咬牙切齿地怒道:“你这哪里是怪朕说错了话,你是要逼朕出兵北疆!” 一句话惊醒满堂人,刘廷玑一愣,暗道惭愧,被皇帝缠了几句差点连正事都忘了。亏他还是堂堂的兵部尚书,竟连一个户部侍郎都不如。 杨瓒默认地磕了个头道:“北疆子民望王师,如大旱之望云霓,臣不敢言逼迫,惟愿陛下三思。” “陛下,”刘廷玑本就主战,连忙接着道:“任闲庭在北疆练兵数年,多次击退北狄来犯,锦衣卫南镇抚司安插进北狄国内的密谍定期送回消息,兵部对北狄朝中动向堪称了如指掌。先贤多方布置,正是为了时机成熟这一战。陛下,是时候了,我朝自北郢之围后便对北狄一味退让,长此以往,恐伤军心啊!” 杨瓒谈的是民心,刘廷玑说的却是军心,楚巨才和汤尚任互望一眼,先前文渊阁会议,两人都不赞成出兵,但两人一个管吏部一个管刑部,这事儿实际操作起来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不过就是个态度,或者说,站队问题。 站在皇帝那边,还是……另一边? 说起来倒稀奇,这次居然是两个公认的帝党和皇帝杠上了。汤尚任细细思量,他能做到刑部尚书内阁辅相,自然不可能仅靠党争,刚才刘廷玑苦口婆心的一番话,皇帝听没听进去不知道,他倒是听进去了。 军心啊,汤尚任想着,只要是有点见识的文官,谁不知道端朝的军队从承乾年间开始,渐渐烂得不成样子,他掌管刑部,地方上各种魑魅魍魉更是见得多了,现在还能弹压下去,再往后,恐怕就…… 汤尚任心里已经偏向主战,有心想要声援刘廷玑,又踌躇地想,那一位只让他看着办,这主战,应该也不算违了意吧? 他还没想通透,先听到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角落里一直悄没声息,几乎像是不存在的韩福突然一个闪身掠到暖阁的帘前,利落地挑高了锦帘。 这老太监平日里慢吞吞的,这一下动起来却快得只在皇帝眼中留下抹残影,他没好气地皱了皱眉,却也知道,能让韩福如此诚惶诚恐的,只能是那个人。 也罢,皇帝有点不耐,又无奈地想,既关乎北狄,又关乎邱赞的事,那个人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韩福佝偻着枯瘦矮小的躯干,一只手却高高地举在空中,将那沉重的锦帘撑得稳稳当当,绝不可能撩乱了来人精巧华贵的发髻。 阳光从侧方的窗户投进来,照在暖阁入口,锦帘下方,照见一滴在空中摇摇晃晃、欲坠未坠的……泪珠。 ------题外话------ 十二点以后更,又得明天才能出来了,唉 第九十二章 所有故事中都有女人 所谓水深水浅深潭浅滩,有时候不过是当事人身在其中不那么准确的感觉,这世上最易的便是事不关己,而一旦关了己,再聪明人的也会有其局限性。 睿王拗不过杨无端,两人并排坐着头碰着头深聊了一会儿,悯忠阁内烛火无声,两人又都是胆大妄为惯了,对话中涉及不少敏感词,也没人想要加上马塞克。 话一旦说开,杨无端很快便明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真的没有那么复杂,她窘窘有神地想,只是世袭君主制的王朝里,没有任何事大得过储位之争,所以前朝的政事牵扯到宫闱,再到皇帝百年之后那张椅子的归属,所有人就习惯性的将之神秘化复杂化。 是的,睿王故事里的女人不仅包括邱王妃,还牵涉到另一位,仅就目前来说,在整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女性-- 郑皇后。 === 郑皇后在没当上皇后之前是郑贵妃,她这个皇后身份稍微有点尴尬,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皇帝的填房。 民间能被扶正的小妾,通常不但拥有家主的宠爱、且娘家也有其根基,在皇宫这座大宅院,故事的走向也差不多。 端朝虽然崇尚文治,但立后一向由武臣世家中择选。当今皇帝的元后周氏便是开国元勋周益的后代,宫妃李氏、温氏、韩氏等也均为家世清白的中下级武官家庭出身。郑氏贵妃却不同。郑氏是承乾年间大学士郑经的嫡女,既有这个家学渊源,自然是精于诗书且仪容端雅,自十四岁起在京中就颇有才名。不同于官员们欲说还休的闷骚,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北郢民众最津津乐道的,便是皇帝老子的家事床事多情事。一个个都像亲眼目睹似的,绘声绘色地讲着皇帝是如何听闻了郑氏的芳名,心痒难耐之下,趁着佳人出门踏春赏花,躲在花丛中偷看了一眼,自此念念不忘。郑氏入宫以后深受帝宠,没多久便封为贵妃,地位仅在周皇后之下,宠爱却犹有过之。等到周皇后薨逝,郑氏正位皇后,更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元和三年,郑皇后产下三皇子百里扩,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后位,帝后恩爱逾恒,传为一时佳话。 “我就知道,‘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生活’,于是童话结束,正剧开始了。”杨无端双手向后撑在冰凉的地面上,舒展地抻了抻脖子,懒洋洋地道:“我虽然只见过皇帝陛下一次,对他的性子还是了解一点。咱们这位陛下,喜欢谁呢就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双手捧着献给他,那人想干什么都由着,简直没有底线。做男人做成这样,女人就是想不当家都难。” 睿王苦笑了一下,捡起她扔在地上的折扇,慢慢地一点一点展开,端详着扇面上李香君那笔娇柔连绵一树繁花的小楷,沉声道:“皇后干政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陛下这些年一直不理事,内阁维持艰难,有些朝政由皇后代劳总比放在那里不管要好,即便是专事弹誎的言官,也不会没眼色到这地步。不过,人心总是不足的,权柄这种东西,一旦握久了,总会生出些多余的想法。” “三皇子?” “三皇子。”睿王又是一笑,这次的笑容颇有些自嘲的味道,伸指在纸扇面上弹了弹,侧首对杨无端道:“你问过我,新党为何一定要支持三皇子,为什么不是太子?” 这确实是杨无端一直不通的事情,她没见过那位传说中贤能的三皇子,但她偏心着杨小康,所以不管三皇子再好,她也是不感兴趣的。她迎着睿王的目光眯起眼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今皇帝对新政没有丝毫好感,自登基起便在清算新党,扶植旧党。”睿王叹息道,“若是新党不与三皇子虚与委蛇,焉能存活到今时今日……” 至此,杨无端终于理清了所有人和事的因果联系:睿王是新党人所共知的真正党魁,皇帝陛下要灭新党,睿王只能想办法拖延他或者改变他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睿王瞄上了对皇帝有深刻影响并且觊觎储位的郑皇后,双方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新党支持三皇子夺嫡,皇后在皇帝面前周旋保全新党。 基于这种互利的合作关系,双方都必须做出一些违逆己方意愿的妥协和让步,无论公私都不例外。公事不谈,私事上,郑皇后只对睿王提出一点要求。 “王妃不能有嫡子。” 睿王“啪”一声合拢折扇,面色沉静,杨无端要定睛细看他,才能看出他右侧脸上的颊肉在神经质地颤抖。 她安静了一会儿,轻轻地问:“皇后与邱家有仇?” 睿王不答,她抿了抿唇,正要想个委婉一点的方式再问,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把软绵绵甜腻腻的声音: “见面不如闻名啊,杨五魁亦不过如此,郑后与邱赞的过节,连小女子这个域外之人都曾经听闻。承乾十八年的北郢之围,郑后的长兄、幼弟均丧生在大王子军中神箭之下,中年丧子,郑学士心神俱伤,逾年也染病而亡。一门三条人命,这个血海深仇,你说,郑后又岂能不报?” === 那声音甫传入耳中,睿王展臂将杨无端护在身后,两人同时抬首向上望去。 无数盏长明灯摇曳的烛火将仿佛连天接地的悯忠阁照得纤毫毕现,杨无端迅速地环视了一圈,零碎的阴影里根本不可能藏人,而那阴影又确是从高处传来,还能清楚的听出说话的人是个女人--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她不由地低头瞥了眼睿王,这时那女人的话音刚告一段落,杨无端算是明白了百里佶的苦衷,难怪他要说自己有负王妃,而王妃年纪轻轻就得了不治之症,很可能也是长期积郁……这笔胡涂账,还真说不清谁对谁错…… 睿王忽然转向她,眉头紧蹙,眉眼之间那股轻郁倦色便又深了几分,他轻声道:“匾额。” 杨无端一点即明,再度抬首向太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匾额望去,果然那深黑底色的匾额之上白色的题字之间,隐约多出了什么。 杨无端眼力不够,太祖皇帝这块匾额能让她这么远都看得清楚,粗略算来每个字何止斗大,字与字之间藏个黑衣人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笑了笑,就像捉迷藏的小孩子终于逮到替死鬼,将双手括在嘴边,高高兴兴地嚷道:“出来吧美女,我看到你了!” “出出出来来来--看看看--到到到--” 柔和清亮的嗓音在环形的高阁间旋转、放大、回响,不知有多少烛火一瞬间弯了腰,整座悯忠阁的光线暗了一暗。 一条黑影应声而下,飘飘然翩翩然,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果然是一个女人。 果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第九十三章 血色的花 那女子扯着一根长绳从数十米高的匾额之上滑下来,广袖和衣裙翻飞,身姿优美仿佛壁画上的飞天女神。眼看将要落地,她伸出白莲骨朵般的足尖轻触,人便悠然如叶地坠到了供桌之上,那供桌仅仅是微微地摇晃了一下,香炉里抖落几点香灰。 如此高难度的表演,她却完成得轻描淡写,水葱一般娇嫩的纤指拈着长绳,就如一位娴雅的官家千金刚刚拈起一朵兰花,尾指还微微翘起,便像是兰花水灵灵的花蕊。 正当杨无端犹豫着要不要喝声彩,她转过脸来,对两人嫣然一笑。 === 一个女人怎样才算漂亮? 让男人来说,大约回答会是脸、胸、腰、腿、皮肤,只要综合评分及格,任意一项超过平均值;或者这些都不需要,只要这个女人散发出足够的只有异性才能接收的荷尔蒙,那她便是一位异性眼中的美女。 要是让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本身就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来回答……嗯,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就是现在这个场景。 杨无端双手环在胸前,歪着脑袋从头到脚,再由脚至头细细地将那陌生女人打量了一番。 或许是目光太过肆无忌惮,又在人家姑娘鼓囊囊的前胸停得稍微久了点,那陌生女子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渐渐维持不住脸上弧度刚刚好的笑容,红唇不知不觉地抿成直线,一双秋水明眸中荡漾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消失了。 杨无端看够了,直起腰,从睿王背后伸出头,遗憾地道:“脸太方,眼睛太小,鼻梁太高,嘴巴太大,皮肤也不怎么样……姑娘你不是吧,这样就想出来冒充中等偏上?” 虽然她用词古怪,但睿王和那女子明显都听懂了,睿王配合地笑了笑,轻轻挥开折扇,有意无意地挡住杨无端的要害。 “小子无礼!”那女子则不出所料地勃然大怒,一张粉面飞速涨得通红,也顾不得原本的打算,娇叱了一声,便从身后拔出一柄兵刃来。 悯忠阁内全方位无死角的烛光将那兵刃照耀得只剩一团寒光,根本看不清本来的样子,杨无端第一眼以为是剑,发觉不足三尺后又以为是匕首,待到那女子双手轻触即分,左右手都持着同样长短粗细的兵刃,杨无端仍是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峨嵋刺,”睿王就比她专业许多,沉声道,“是刺客。” 身随声动,他一把扯住杨无端往后疾退,两人不会武功,但腿脚灵活,且生死关头潜力发作,这一退连那女子都没反应过来。两人直退了丈许,双双贴住离得最近的门。正好是杨无端来时那道紧闭的侧门。 悯忠阁是六面塔形结构,只有这一扇门与见月寺其它房舍相连,杨无端脊背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悄没声息,不像是有后援能救命,不禁紧张地看了睿王一眼。 门缝里透进来亮晃晃的天光,这光线虽比不上烛火明亮,却减弱了暖色的烛光自带的ps效果,杨无端侧目看去,这才发现睿王的样子极之憔悴,皮肤出油、下巴长胡渣,眼睛下面还有深深的青痕。 杨无端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不然她真想问睿王到底有多久没合眼。 那女子也看出了他们的困境,脸上的神情再度变回从容不迫,她轻巧地跃下供桌,依然是脚尖先着地,便像是舞蹈一般莲步姗姗地向他们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陡然加速,像是由静止到时速一百公里仅需6秒的顶级跑车--没错说的就是杨无端最爱的阿斯顿。马丁--她甚至没敢眨眼,眼睛也根本来不及分辨残影和真实的人像--那女子已经近在咫尺,峨嵋刺的寒光将将触及她的眉心! “闪!” 杨无端和睿王同时向两侧闪开,她耳边听到一声被恐惧扭曲的怪叫,也不知是自己还是睿王发出的声音。她的心脏在“怦怦”地撞击着肋骨,血脉奔流,嘴巴却干得发苦。 我靠不带这么玩儿的!不是所有的杀手都要废话半天才动手的吗?抗议!没返场没花篮! 杨无端连滚带爬地往供桌的方向逃,根据她前世无数恐怖片积累的经验,她一次也没敢回头。 以创记录的百米速度跑到供桌前,她想都不想就抄起供桌上的铁枝烛台,也顾不得砸掉上头的蜡烛,举高沉重的烛台护住脑袋,这才壮起胆子转过身。 先前杨无端和睿王选择了相反的方向逃命,那女子稍稍迟疑一瞬,然后选择了睿王。脚尖在地面轻轻一蹬,坚硬的石板上瞬间迸出蛛网般密布的裂痕,她和身而上,无声无息地掠向睿王。 睿王在被刺杀上的经验远远胜过纸上谈兵的杨无端,避开那女子第一击的同时,顺势就蹬开了侧门。 大片天光投进阁内,门里门外像是两个世界,他并没有逃出门外,而是沿着那侧墙壁继续转圈跑,一面随手抓起路过的所有东西往后扔。 那女子左手的峨嵋刺随意地一划,睿王扔过来的一把椅子便断成了两截,她趁机伸长右手,不偏不倚地刺中睿王后心! 杨无端转过身来,正看到这令她心胆俱裂的一幕,下意识地又是一声惊呼! 她的声线比起一般女子要低一些,带着南方人说官话特有的柔和,再加上还在少年,所以从来没人觉得杨五魁的声音有什么异样。但性别特征总是在那里,一旦像这样突然拔高了音阶,任何人都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认出来,那是女人的声音。 那女子在尖叫声中怔了怔,手下放缓,睿王及时前仆滚地,再一次逃出生天。 “你是……”那女子没有去追击睿王,旋转身惊讶地望着杨无端,“……女人?” “女你个头!”杨无端死死地瞪着她的右手,那支峨嵋刺的寒光被血封住,终于能看出本来的形状,依稀各处细节都打造得甚是精致,但对她这个近视眼来说,就是两根加长版的筷子。 “没听过vitas,不知道什么叫海豚音啊?”杨无端的目光从沿着刺尖一滴滴往下坠的血珠收回来,只觉得满肚子的恐惧被更深重的愤怒替代了,攥着烛台的手指紧了紧,滚烫的蜡油流到手背上也没发觉。 那女子当然听不懂杨无端的话,她用眼角瞄了一下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墙边的睿王,确定刚才那一刺已伤了他的心脉,咽气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又转向杨无端,管她是男是女,反正不过是一具尸体。 她像跳舞一样原地转了个圈,又转了个圈,动作越来越快,薄纱的裙角也跟着由慢而快地飞扬起来,仿佛一朵渐渐展开花瓣盛放的花。 血色的花。 ------题外话------ 转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标点有问题,奇怪。 第九十四章 缠斗 那女子越转越快,已经看不清人影,杨无端目光下移,盯住她裙摆上一朵不知名的花,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 有病!杨无端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谁他妈杀人之前还跳舞?当拍电影啊! 趁那女人在发疯,杨无端将烛台交到右手,空着的左手又从供桌上捞了盏油灯,想想不对容易引起火灾,赶紧换成铜制小香炉,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她掷过去! “锵啷--” 泛着淡淡紫光的铜制小香炉被砸飞了出去,杨无端及时缩头,那玩意儿从她头顶上方不足一寸之处擦过,劲风如刀,一下便绞走她大片的发丝、割断了她束发的绦子。 长发即刻披散下来挡住了视线,杨无端眼前一黑,本能地继续往下缩,抱住脑袋来了个前滚翻。 “嗤!”一声轻鸣,随即是一连串爆裂般的炸响在她刚才停留的位置响起,杨无端不敢停留地继续往前翻,手臂胡乱扒拉到什么布幔一类的东西,她不假思索就钻了进去。 布幔后方是逼仄矮小的空间,杨无端撸了一把头发,眼前却依然黑得看不清,她蓦地醒悟自己是钻进了供桌底下,旋即想到一个更糟的可能性。 她飞快地挪到供桌角落,将自己蜷成球状,头埋在双膝中间,双臂抬高护住后脑勺。刚摆好姿势,头顶上方又传来一声微响,依然像是仅仅撕裂了一张纸般的轻柔,紧接着却变成“轰隆”巨响! 供桌被拦腰斫成两截翻倒在地,香烟、灰烬、蜡油、火星……四处飞溅,那女子也不得不横过手掌护住眼睛。 杨无端只敢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从缝里确认了那女子的位置就在她半步之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她一把抄起滚进来时扔下的铁枝烛台,那上面的半截蜡烛早在她狼狈地摸爬滚打过程中脱落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尖头铁枝--杨无端在漫天纷飞的暗红色灰烬中纵身扑了上去,使出全身的力气刺向那女子! 香灰和火星都是最易迷眼的东西,任那女子武功再高,也不得不闭上眼暂避,再加上供桌案上摆放的各类杂物坠地,接连不断的异响同样扰乱了她的听觉,杨无端敏锐地抓出了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锋利的铁枝尖端顺利没入那女子腹中! 杨无端打了个寒颤,这是她第一次伤人,铁枝戳进血肉的感觉让她浑身汗毛直竖,脑海中飞过地闪过无数张前世在刑诉案子里见过的受害者照片:被切开以后卷起来的皮肤、断裂的肌腱,油腻的脂肪,干涸的血管,像褪干净毛的死猪一般惨白的尸体……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干呕,双手无力,铁枝再也没办法深入一分。 那女子反应也快,吃痛的同时即往后飞退。但那铁枝尖端有两处小小的倒钩,她疾退之下,杨无端下意识地攥紧烛台,两头用力,铁枝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拔出来,两处倒钩不知道挂在了哪里,竟勾出一小截红红白白的肠壁! “呕!”杨无端这下真吐了,她早餐只喝了杯茶吃了块点心,消化得丁点不剩,呕出来的全是胃液。 那女子也是痛极,但她不同于娇生惯养的杨无端,受伤和忍痛都不过是家常便饭。她狠狠地咬住唇,贝齿在丰润的下唇上留下一圈渗血的齿印,又将右手的峨嵋刺插到腰后,拎起长长的飘带绕着纤腰紧紧地裹了两圈,便算是包扎完伤口。 那女子自救的同时,杨无端搜肠刮肚地吐了一番,用手背抹了抹嘴,扶住倒塌的半边供桌慢慢直起了身。 她还是觉得两条腿又酸又软,大约还在发抖,浑身刺痛得厉害,像是皮肤底下有无数的虫蚁在啃咬她的血肉,拼命地想要钻出来……心跳快得像刚跑过一千米,呼吸急得仿佛哮喘发作,可怜的胃拧成了湿漉漉的一团……很好,或许用不着人家动手,下一秒她自己就能倒地死过去。 那女子裹好伤,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慢慢地拔出腰后的峨嵋刺。 如果目光能杀人,杨无端觉得自己已经被切碎了又剁,剁完了再碾,完美地加工成稀巴烂的一团。 她将还挂着半截肠壁的烛台交到左手,右手在大腿上抹了一把汗涔涔的掌心。额头和背心也全是汗,分不清热汗或冷汗。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那女子忽然开口,她的声音也受到这场搏斗的影响,多了几分沙哑和不再掩饰的奇怪口音。“你会死得很久。” 杨无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敢移开视线,只哼了一声,清了清干得发疼的喉咙,涩声道:“彼此彼此。” 或许她只是以卵击石,或许刚才已经是她活命的唯一机会……但同样的,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胆敢伤害她的朋友。 她怎么敢? === 那女子又开始转圈,杨无端推测这是一种奇怪的内功法门。这个世界的武功并没有前世武侠小说里那样神奇,这女子的年龄看来比杨无端现在的身体大不了几岁,也不像有宁郁的武学天分,所以综合实力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之间的差距算不得天差地远。 杨无端故伎重施,弯腰捡起地上的杂物就朝她扔过去,什么香炉、烛台、油壶、灯座……,连插瓶的供柳都水淋淋地抛了一枝,不求伤人,只要能扰乱她运功。 或许她的策略真的奏效,当她一脚将供瓶也踢了过去,那敞口瓶在半空中翻了个绝纱之极的筋斗,瓶口对准那女子,将瓶内剩下的大半瓶水全都“骨嘟嘟”地泼出去时--她衣裾飘飞的倩影顿了一顿。 “嗤!” 杨无端早就竖着耳朵在听,声未落她便敏捷地扑向侧边,以往她每次都选右,这次灵机一动地挑了左面。 那只“羊脂白玉净瓶”被斜斜地削成两半,瓶中水仿佛慢动作一般泼散开来,与瓶口洒出的水交互呼应,在无数支闪烁的烛火照耀之下,每一滴水珠都折射着斑斓色彩,幻化出万千世界。 “噗噗噗噗--” 右侧地面上多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历经百年依然光滑如镜的坚硬石板被那女子像切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切开,露出底下混杂着石屑的黑褐色泥土。 好险,差一点这剑就能把她腰斩了……杨无端刚才那下扑得太狠,直接仆倒在地,用手肘支撑着翻过身,就看到这丧心病狂的一幕,差点连最后一丝勇气都消失殆尽。 我操,果然前戏多的都是大招,这他妈是峨嵋刺吗?这是手榴弹好伐! 她艰难地喘着气,拼命想要爬起身,双腿一软又摔倒在地。那女子转身朝向这边,面如金纸,呼吸也是不稳,看来发这一招对她伤后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 那女子紧紧地咬住下唇瞪着杨无端,杨无端一次次试着起身又跌了回去,两人对峙了许时,那女子脸上的神色变得决然。 她像是终于想通了,不再转圈启动,而是一个跨步,直接跃起身扑向杨无端! ------题外话------ 写了一章的打斗啊~ 第九十五章 伤心小箭 完了,一看那姑娘扑过来的架式,杨无端就知道这次彻底结束了。她本来还疑惑,明明近身战力就不是一个级别,那女子干嘛要搞得那么麻烦,不早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峨嵋刺扎下来的速度用快如闪电来形容也不为过,反正杨无端根本看不清来路,只能凭感觉在地上滚动着闪避。 她拼命地蹬动双腿,举高烛台胡乱地挥舞着,试图护住上半身的要害。显然这些行为的作用并不大,她能感觉自己被刺中了,因为沸腾的肾上腺素,并不是太疼,只是那种异物钻入肌肤分开血肉的异感清晰得让她想要颤栗。 第二下扎入了她的肩头,杨无端的眼角能瞟到峨嵋刺向后回缩的残影,这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像是在被一条伺机而动的蛇猎捕,只要露出一分空隙,狠毒的蛇信就会钻进她的身体,舔食她温热的血和新鲜的肉……直到只剩下一具千疮百孔的空壳尸体。 “噗!噗!噗!” 若是闭着眼睛听,这声音倒像是长夜里雨打荷花一般风雅,还带着闺阁少女或者文人雅士才有的寂寥味道。可惜现实里,每一声不过是峨嵋刺又一下无情地扎入杨无端的身体。 那女子用行动来响应那句“你会死得很久”,杨无端并没有被伤及要害,她甚至还有体力继续挣扎着爬行。峨嵋刺上刻有血槽,再细小的伤口亦开始往外冒血,杨无端身上薄薄的青衫迅速被鲜血浸透,地面也留下一条逶迤曲折的血痕。 她已经抛弃了无用的烛台,顾不得无遮无拦的情况下会多出几倍的伤口,她完全放弃了抵抗,把全部的体力都用来爬行。 艰难地、痛苦地、坚持不懈地爬行。 爬向睿王。 === 睿王横卧在邻近侧门的墙边,大片天光洒在他的身旁,一步之遥外的睿王却沉在烛光的深海里。 他像是早就晕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着,左手还握着杨无端的折扇,右手收在袖子里,只露出食指和中指的一点指尖。 杨无端爬到那片暖融融的阳光中,想着,我就要死了,没想到我第二条命是这么没的,也没想到,死的时候身边居然是这个家伙。 在杨无端今世相熟的诸人中,宁郁是被她依赖的,杨小康是依赖她的,苏庭嘉和杨瓒是尊敬的,丁新语是有那么一点点佩服的,邱亮和李因笃,勉强算是可以一起胡闹的。但他们都算不上她的朋友。 朋友是什么?朋友是你可以和他毫无压力的胡说八道的人。 所以,所有人之中,只有睿王是她的朋友。 这个结论来得自然而然,又理所当然。“白首相知,倾盖如故”,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她与睿王由初识开始就相处轻松,什么都谈,她从未在睿王面前掩饰自己前世的智识,睿王对此也并无异议,听不懂就问,问不明白再问,直到她不耐烦或者随意敷衍,他便轻轻揭过,识趣地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细究起来,两人能够如此平等平凡平常地交流,一部分原因是老睿王与李逢春当年的余泽,另外很大一部分,则是归功于睿王的性格。就像他们那次荒唐的初遇一样,这家伙的性格足够戏剧化,做事随心所欲不循常理,有着将日常生活变成小剧场实验话剧的恶劣趣味。 杨无端前世在文艺气息浓厚的北京待了不短的时间,而漂在京城的人们最常说的话是:这地儿尽出神经病,就算本来不是神经病,待久了也会变成神经病。 所以,杨无端觉着,她与睿王能够成为朋友,起决定性作用的最后一个原因是:睿王他……也是一个神经病。 “……喂,神经病,”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爬到睿王身边,伸出血淋淋的手捏了捏他露在袖子外面的指尖,气若游丝地道:“我快死了,估计你也快了……那妞就在我后面,如果你还有什么救命的招,别藏着掖着……快使出来吧。” 她没指望这番话能瞒过那女子的耳朵,她不在乎,因为那女子只会以为是她临死前耍的花招。 果然,耳畔又传来那女子一声冷哼,声音中的杀意让杨无端又打了个寒颤。 或许只是因为冷的,失血过多可真冷啊…… 她在阳光中颤抖着,看到了那支小箭。 === 前世的时候杨无端很爱看武侠小说,有一本的书名就叫《伤心小箭》,书里写着,那是一支小小的,红色的,很漂亮的箭。 杨无端当时对文艺青年的意淫嗤之以鼻,一支箭又何谈漂亮不漂亮? 但她现在亲眼见着了,才知道--那是真漂亮。 小小的箭在她还没有看清的情况下就飞过了,瞳仁上只留下一抹绯红色的残影,像是杨府后花园那株三色桃花,风起的时候会掉落深红色的花瓣,盯着看久了,闭上眼睛也只会留下一片绯红。 杨无端当然没有闭眼,她随着那支箭的去势转过头,看着它无声无息地没入那女子柔软的前胸,箭尾亦是绯红色,衬着那女子胸前飞快浸染扩散仿佛一朵花在盛开的血迹,便像是娇弱而无害的花蕊。 那女子的神色怔怔的,大约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前倾,握着峨嵋刺的双手向前伸出,那样的角度和距离,杨无端并不怀疑目标是她的心脏。 “咳,”她后怕地咳了一声,然后听得身后传来一长串的咳嗽,剧烈得像是要把肺撕成片咳出来,咳声中还夹着短促尖锐的抽气。 “咳咳咳咳……”睿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她耳边,“我忍得这么辛苦了……你还招我……咳咳……” 杨无端回过头,看到他捂着嘴咳得缩成一团,藏在袖中的右手终于露出来,扣着一把精巧的手弩。 咳成这样,他捱的那下峨嵋刺应该是刺中了肺部,杨无端稍稍有点欣慰,总比扎中心脏容易活。 就像她猜测的那样,睿王果然留了救命的大招,想必手弩的射程有限,所以他耐着性子装死,终于等到一击致胜的机会。 “混蛋……”杨无端有气没力地骂道,“你也不怕她杀了我……” “咳咳,你先跑的……”睿王咳得半死仍不忘还嘴,“没义气的家伙……” “当然要先自救才能救人,我撑了很久好不好,你丫忒没用了……” “咳咳,最后,咳咳咳,最后还不是要靠我……” 两人没营养地斗着嘴,一面互相搀扶着试图把对方扶起来。 “轰!” 那位可怜的、从中箭开始便被他们无视的女刺客终于倒下了,就像她舞蹈时那样,广袖和裙裾飞扬,宽大的纱裙铺陈开来,占满了整片阳光。 杨无端随意地瞥了一眼,目光却定在她的额角。 她俯下身细看,不敢相信地拨开那女子的发丝再看。 没有错。 那女子的额角,眉棱之上两指的地方--嵌着半颗黑玉棋子儿。 第九十六章 青天白日任翱翔 杨无端张口结舌地看着那女子脑门上嵌的围棋子,唯一的感想是:这不科学! 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个世界的武功并没有那么夸张,那这算是怎么回事?人体内最坚固的骨骼--颅骨,居然能被一颗普普通通的围棋子凿穿--这得要多强的臂力?! 她僵在那里太久,睿王强忍着咳嗽,扶住她的肩膀从后面看了眼,“咦”了一声,提出另一个疑问:“是谁出手?” 杨无端摇了摇头,这样的小动作此刻做出来却浑身剧痛,她痛得抽搐了一下,小口地吸气呼气调匀呼吸,半晌,总算把吃痛的叫声咽了回去。 “不是你的侍卫?” 睿王又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也是,杨无端想,如果是睿王的侍卫,不可能只杀人而不救人。这位神秘的围棋侠大约是在睿王发射小箭的同时出手,围棋子凿穿的颅骨下方是大脑前额叶,还真不好说那女子到底死在谁手里。 “我……咝……我开门示警……呼……侍卫却到现在还没出现……”睿王的咳嗽告一段落,拼命地抓住这点间隙呼吸和说话,声音中不时夹杂着风箱般响亮的喘息声,“见月寺……呼……恐防有变……咝……” 两人站在悯忠阁大敞的侧门内向外张望,于生死之间折腾这么一场,他们都感觉今天过了许久,其实时候尚未到午时,阳光正好,一小片空地之外是见月寺连绵的屋脊,白墙青瓦一片肃穆。再远些是宏伟轩昂的大雄宝殿,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映日生花。随风传来寺僧们早课的诵经声,仔细听却又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仿佛那些都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禅”,甫一出口便自动归属至天地万物之间。 看来不像有什么异常,杨无端苦笑了一下,就算有异常也没办法,他俩现在的情况,再遇到敌人必死无疑;蹲在悯忠阁内失血过多也是必死无疑。 “你有什么提议?”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侧过头去看睿王,他刚抹去唇边咳出的血沫,看来比死人也就多口气,而从他瞳仁里倒映出的影像看,杨无端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睿王一时还不能出声,只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 杨无端想了想,猜道:“第一步:把这女人拖出去?” 睿王颌首,身不由己地倚向杨无端,又换了个手势。 “第二步:捡支蜡烛?” 睿王虚弱地点头,他几乎是趴在杨无端背上,压得她趔趔趄趄地绊到了门槛,差点两个人一起摔出悯忠阁。 他做了最后一个手势。 “第三步……”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杨无端挑眉问:“你确定?” 睿王捂住嘴边小声地咳嗽着边点头。 好吧。杨无端耸肩,随即因这多余的动作痛得龇牙裂嘴。 “第三步:放火烧了悯忠阁。” === 火烧悯忠阁至少有三大好处。 第一,等救火的大批僧侣赶到,就算再有潜伏的杀手也不能构成威胁,杨无端和睿王的两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 第二,睿王被刺的背后指不定是什么党争或者朝堂阴谋,以本朝处理此类事件的惯例,从来是一床锦被遮掩,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歌舞升平,受害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既然要吃这个闷亏,那不如把事情闹大了,让朝廷没脸。 第三,还是要把事情闹大,这点杨无端和睿王的意见一致: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天下人都不好过。 杨无端和睿王互相扶持着背靠背地坐在台阶之下,翻着眼睛望向六面塔状的悯忠阁,那道侧门已经合拢了,一缕青烟正不引人注意地从门缝里钻出来,缭绕盘旋着看似缓慢实则快速地上升,一会儿功夫便直入云端,融化进湛蓝的天际。 杨无端的目光追随着那缕青烟,不小心迎上了渐至正午的太阳,晃得她眼前大圈套小圈,尽是五彩光晕。 她闭上眼睛,吞了口口水缓解失血过多的干渴,艰难地发声道:“我能想出无数个你要烧了悯忠阁的理由,但总觉得都不是最重要的。” 睿王扯着唇角绽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的左手居然还捏着那柄折扇,试图挥开它,却牵动背上的伤,痛得向前栽倒,连累杨无端也差点滚下地。 杨无端及时扯了他一把,两人总算恢复了相对稳定的塔形结构,互相支撑着大口地喘气,睿王抖着手小幅度地挥舞他的扇子,轻咳了两声,沙哑地道:“那女子虽做南襄仕女打扮,所用的武功却出自北狄境内的一个邪派,名为‘朝露’。昔日曹孟德曾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咳咳咳咳……” 该!杨无端幸灾乐祸地嘲笑他,都这样了还想吟诗呢。她现在的角度看不到被两人拖出来的女杀手尸体,除非扭转半身……还是杀了她吧。 不过她记得那女子长长的飘带和宽幅的纱裙,比端朝女子的常服更显飘逸灵动,原来出自南襄。杨无端在府学进修时才正式得知这个世界还有个叫南襄的小国,大约位于前世的云南大理一带,和宋代的大理国一样算是中原的属国,历代都臣服纳贡。 睿王的咳嗽歇了歇,接着又道:“北疆已经快守不住了,就在此刻,内阁正恳请皇帝陛下同意出兵,而咱们的皇帝陛下,他必然是不会肯的……” “于是你要推他一把?”杨无端渐渐明白过来,要让皇帝不得不战,只能以势来推动他,而想营造出举国皆曰可战的势头,要激怒端朝的百官和民众,再没有比散播“北狄刺客烧了悯忠阁”的消息更立竿见影的办法。 她一时竟忘了疼,抬头去看悯忠阁,就听得“砰”一声响,后脑勺与睿王的脑袋撞个正着。 两人又发出痛极的呻吟,杨无端眼泪都出来了,眯着眼睛隔着泪花觑向已经变得烟雾腾腾的悯忠阁,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鼻端除了两人身上的血腥味和供佛的焚香,也能闻到木料燃烧的焦臭。 并不是每位端朝的子民都关心这一代睿王的生死,但是没有人,没有人会不在乎悯忠阁。这座高阁是端朝太祖皇帝所建,阁内供奉着百余年来为国捐躯的忠烈之士,这些人正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基石。而他们所代表的精神,才是这个朝代得以延续至今的原因。 如果把端朝比喻成一个人,悯忠阁就是他最后的、仅有的,良心。 杨无端怔怔地望着连天接地的悯忠高阁,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间窜出的青烟,仿佛看到一个个欢天喜地逃出生天的英魂。 “人都死了,还把灵牌锁在不见天日的高塔之内,美其名曰供奉,说到底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还要继续为他保家卫国。现在多好,青天白日任翱翔……” “……咳咳,说了多少次了……那是我祖宗……咳咳咳……留点面子行不行?” 第九十七章 世上总有正义吧? 先赶到的不是见月寺救火的寺僧,而是睿王那些擅离职守的侍卫。 “王爷!”几名短襟仆从打扮的大汉脚步匆匆地出现,看到睿王的惨状,顿时脸色吓得比两个重伤员更糟,扑上来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王爷您受惊了!属下这就去请大夫!” “属下等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属下失职,求王爷责罚!” 睿王长出了一口气,眼前环绕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一点,险死还生的当下,哪有心情谈什么责罚。他漫不经心地侧眸瞟了眼,目光停在当先一名侍卫怀抱的披风上。 “李四。”睿王困难地抬手指了指那披风。 “属下在!”侍卫李四懵懂地望向王爷,随即以为领会了王爷的意思,连忙抖开杏黄色描金缀玉的披风,殷勤地替王爷披到肩后。 睿王的肩后却还有一个跟他脊背相抵的杨无端。杨无端的伤势其实比睿王更重,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那女子存心泄愤,也不知到底给她戳了多少个窟窿。随着失血越来越多,她的神智逐渐变得模糊,被李四轻轻一推,便要软绵绵地滑倒。 睿王立时发觉了,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飞快地旋转身,张开双臂将她接个正着。 “咝……” 两人同时倒抽口气,杨无端是因为睿王的手臂箍住了她的伤口,睿王则是被两人的重量一起压在胸膛上,压得他眼冒金星,破了个洞的肺尖叫抗议,差点就痛晕过去。 “王爷!” 一群侍卫又后知后觉地冲上来,七八只手臂同时粘在两人身上,总算又让两人颤巍巍地坐稳了。 闯了大祸的李四这下眼泪真的出来了,傻呆呆地拎着那件披风拼命发抖,嘴唇哆嗦着道:“王、王爷……属下该死……” 睿王无声地叹息,他这时候实在没有精力再和他计较,只是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杨无端,右手平摊着递出来。 如此明显的示意李四总算看懂了,他慌里慌张地把披风放到睿王手上,又跪下来拼命磕头谢罪。 睿王接过披风,慢慢地展开来,眼角扫到上面用同色针线精绣的龙纹,与杏黄颜色一样,是高贵的皇族身份象征。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将披风裹在杨无端破烂啷当的青衫外面。 === 时已近午,高天上原有的一堆云不知被吹去了哪里,只余下一个孤伶伶的太阳,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于秋日里营造出几分盛夏味道。眼前所见的景物似乎都被阳光扭曲出波纹,明明是无声,却由无声处隐藏喧嚣。 等等,或许并不是无声,是有声音,是真喧嚣。 杨无端觉得自己睁着眼睛,只是眼睛这个传感器与大脑的视觉神经处理器之间出现了偏差,或者说误读,所以她眼中的世界才会变得怪异而荒诞。 她看到了无数的线条、色彩,这些简单的线条和丰富的色彩构成了燃烧的悯忠阁,啊,它现在像是长出了脚来,在火光中扭着腰跳桑巴。 桑巴的节奏是什么?“恰恰嘣、恰恰嘣”,不对,这是恰恰,可是桑巴和恰恰有什么区别?它们难道不是同一群人发明的?真的不是? 好吧跳过这个知识范畴外的话题,回头继续看那美丽的火光。那是什么颜色?比艳红色更明亮,比绯红色更轻佻,比鲜红色更活泼……她觉得用photoshop也调不出这样的颜色,rgb不行,cymk更不行……那是莫奈的颜色,是梵高的颜色…… 对了,文森特梵高,这些仿佛有了生命的线条和颜色,或许便是梵高眼中的世界…… 杨无端无缘无故地笑起来,真好,她变成了天才 ̄哦也!伪天才终于成了真天才! 她“咯咯”地傻笑着,将目光扫过一个个面目模糊的灰衣人,哦,她记得,这些是睿王的侍卫。又扫过亮闪闪的光头和他们脚上的芒鞋、手上的水桶,啊啊,这些人她也认识,他们是见月寺的寺僧,看,那不是引她来寻睿王的小沙弥?哈罗 ̄小正太 ̄姐姐好想摸你的小光头,就摸一下嘛,好不好? 地上有一个人在磕头,讨厌,别人都有事干,磕什么头,最烦这种不做事尽表态的磕头虫。 “砰!砰!砰!”他头壳还挺硬,每一下碰到地面都发出带着嗡嗡回音的撞击声,杨无端不高兴地想捂住耳朵,两只手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只得任由那一下一下的声音冲撞着她脆弱的耳膜,震得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发抖。 停下来!停下来!杨无端想要高呼,想要打断截断斫断砍断这讨厌的声音,她没有办法,她只得向人求助--可是找谁? 宁郁,宁郁,宁郁。 宁郁不在,宁郁不管她了,宁郁讨厌她了……杨无端扁了扁嘴巴,她才不哭,她还可以求二叔……可是二叔被讨厌的皇帝抓走了…… 在杨无端的脑海深处,通常称之为潜意识的地方,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唤了一声:“姐姐。” 她无视了它,继续冥思苦想着,她还可以相信谁,拜托谁来帮她。那个声音却不甘被冷落,带着点少年尖锐的怒气,又大大地喊了一声:“姐姐!” 杨无端打了个寒颤,是谁?谁在叫她? 那声音气得发抖,却又在七分愤怒里还带着两分委屈,以及一分被抛下的绝望,它听起来哆哆嗦嗦,像是掉进冷水里湿透了绒毛,变得小小的,可怜兮兮的小猫。 它眨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大大的瞳仁在阳光和火光的折射之下变幻着颜色,该刹那似乎莫测高深,下一瞬又卖萌无罪。 “姐姐,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真的……不要了? === 杨无端蓦然睁眼,所有真实的疼痛和清醒的意识迅速重新涨满她的大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张开五指胡乱地抓扯,紧紧地揪住睿王的前襟。 “嘘--嘘--”睿王偏过头咳嗽了一阵,转头附在她耳边道:“你要醒着,你得醒着,我虽不通医理,也知道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我派人送你到我的别苑养伤,杨侍郎那里我去说,你安心。” 她能感觉睿王的手指在她发间动着,被那女刺客削乱的长发又重新挽起来,大约是用了睿王头上的桃木簪,因为他现在成了披头散发那个。 杨无端有些怀念那可笑的道士高髻。 睿王在替她掩饰女子的身份,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他没有问她,或许他早就知道,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朱丽叶遇到罗密欧的时候只有十三岁,罗密欧十五岁,”她低不可闻地说着,睿王镇静安静沉静地听着,仿佛在两人之外,所有喧嚣嘈杂人世风尘都只是布景,只是一片片迎风招展的油菜花。 “十来岁小屁孩儿的爱情,真的是爱情吗?不,他们变得太快,就像月亮,初一是上弦,十五是圆的,三十又变成下弦……”她绽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莎士比亚是骗子,我更相信钱德勒……马洛说:‘如果我不强硬,我就没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也不配活’。你知道我最喜欢这老男人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不等睿王回答,也根本没想要他回答。 “他说:‘世上总有正义吧?明天再说。’” 杨无端死死地攥住睿王胸前的衣襟,睁大眼睛与他四目相接,两人的余光里都映出灰飞烟灭的悯忠阁,见月寺众僧已经放弃了救火,围住火场俯首齐声颂佛。 “轰”一声巨响,不知是阁内哪一根历经百年的巨梁坠落。 所有这些鲜血、痛楚、牺牲,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睿王缓慢地颌首,看着她,仿佛承诺一般轻声地重复:“世上总有正义吧?” 杨无端重重地点了个头,顺势栽倒进他怀里,再度被拉回混乱的半昏迷世界。 睿王被她撞得闷哼了一声,众侍卫慌得叫道:“王爷!” 睿王竖起右掌阻止他们近前,目光锁住杨无端发间属于他的桃木簪,淡淡地垂下了眼眸。 “‘明天再说。’” 第九十八章 幕后 宣德楼内,老太监韩福打高了帘子,帘外的人尚未进来,众人先看到一头雾蒙蒙的云鬓,鬓边单插一支凤钗,钗头衔着颗水晶珠子。侧方占据了一整幅墙面的长窗将阳光投射进来,映在那颗打磨得光滑无瑕的水晶珠上,那水滴状的珠子怯生生、怕颤颤,欲坠未坠,半点不像死物,倒像是酒入愁肠的一滴相思泪。 来的是个女人,而能够不经通报随意进出御书房的女人,元和年间怕是只有一位。 众臣不敢抬首,将就着挪动膝盖朝向门口,眼角觑见一幅遮掩得密密实实、直垂到地的红罗裙,赶紧都磕下头去。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皇帝大步迈到门边,伸手扶住皇后的手肘,埋怨道:“你怎么来了,早上不是说晕吗,大太阳晒着,当心又犯头疼。” 虽说是埋怨,但皇帝声调柔软,言语里尽是细心呵护之意,半点听不出刚刚大发雷霆的痕迹。 众大臣忍不住相视苦笑,又有点庆幸,希望皇后这么一扰,能将刚才剑拔弩张的形势混过去。刘廷玑瞥了一眼杨瓒,他也随众向皇后行了礼,此时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一屋子冠冕堂皇中间,他那没带帽子的光脑袋看着实在碍眼。 “臣妾谢陛下关心,”皇后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很妙,既有少女的甜脆,又有一丝温柔牵扯的软绵,听在耳里舒服之极,像是盛夏暑天吃到一口冰得恰到好处甜得恰到好处偏偏还绵得恰到好处的瓜瓤。 “臣妾歇了一早上,身子爽利多了,就出来御花园走走。若不是刚才遇到顺天府尹,臣妾也不敢过来打扰陛下和各位大人。” “臣等不敢--”皇后既提到诸人,众大臣只有谦逊地接一句,把腰杆弯得更底,眼风更不敢乱扫。就算平日里大家伙儿和皇后也挺熟了,但当着皇帝的面,没谁敢多看皇后一眼。 “顺天府尹?”皇帝兴趣缺缺,但他和内阁诸臣一样,也存着换话题将刚才的争执混过去的心思,当即翻着眼皮想了想,“康景仁那厮进宫来做什么?” 皇后又是娇软清甜地笑了一声,像是粉嫩的桃花瓣落在清潭里打着旋儿,单听这声音,年富力强的楚大人都觉得膝盖有点发软,看来是跪得太久了。 “陛下忘了,康大人元和九年就已经放了外任,现任顺天府尹是解意解大人,他和恒生一样,是承乾二十六年的进士,还是二榜第六名呢。” 这番话说出来,还跪着的众大臣心头滋味复杂,既有些惊佩,又有些惊惶,总脱不了一个惊字。众人偷偷地互相张望,既惊佩皇后对朝政了如指掌,又惊惶于她比皇帝更了如指掌……以及,身为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居然不避嫌疑地称呼大臣的表字……这下不只刘廷玑,楚巨才和汤尚任都转过去看杨瓒,同时在心里嘀咕:难怪杨瓒敢和皇帝强项,他和皇帝这一家子的感情,真是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杨瓒依然半垂着一张无波无绪的脸,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朕记混了,”皇帝倒也光棍,或者他根本没把这当回事,随手一挥就让大错小错都随风,接着追问道,“那解意那厮又是进宫来做什么?看来顺天府不够他忙的,还有空来找朕闲嗑牙。”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比弱不胜衣更弱不胜衣,若说她的笑声足以让男人膝盖发软,这一声叹息出来,楚巨才只觉得心头热血上涌,恨不得冲上去扶危解困、降妖除魔……什么都行,只要能让皇后重新展颜。 “陛下,”皇帝果然也大是心疼地捏住她一双柔夷,正待要仔细地询问安慰,皇后轻摇螓首,那滴泪状的水晶珠子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她软软地道:“陛下,解大人来求见您,是为了京中出大事了。” 她似乎不忍看皇帝的脸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挡了潋滟的眸光和眼中的深意。 “就在今儿早上,北狄人派刺客行刺睿王,还……烧了悯忠阁……” “什么?!” 皇后的声音依然美妙,但已经没有人再会为之分神,她传递的这条消息仿佛高天之上一道张牙舞爪直拖到地的霹雳,撕裂天幕后滚出阵阵响雷,震得宣德楼内所有人都懵了,无分尊卑地齐齐喊出一声。 皇后无声地叹息,缓缓转眸看了眼角落里的韩福,老太监鬼魅般倏然消失,除了皇后,没人发觉厚重的锦帘曾微不可觉地荡了一荡。 午时过半,长窗里透进来的日光还残留着盛夏的酷烈,皇后迎着一天中最刺目的阳光眯了眯眼,她其实还有点头晕,若不是睿王传信进来,她本不该强撑着病体来见皇帝。 她的目光仿佛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掠过,经过杨瓒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停了一停。 杨瓒恰在此时抬首,即便沐浴在暴烈的阳光中,他孤寒清隽的气质依然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幅画,画上寒江覆雪万里茫茫,岸边却仍有几茎迎着风傲然挺立的芦荻。 杨瓒目光清明地与皇后对视了一瞬,时间短得除了他们,其余深受打击的众人没有一位发觉。 然后就转开来。 皇后低眉,杨瓒敛目,隔着空旷的宣德楼,隔着森严的君臣分界,便如同刚才那一眼不过是隔着苍茫时空的前后来者,于前因后果的短暂交汇间,碰巧赏了同一幅画。 不片刻,帘外传来一声通报:“顺天府尹解意求见陛下--” “宣!” 皇帝气急败坏的声音被风托起来,送出宣德楼,借了这阵好风的风力,愈升愈高…… 直达天际。 === 方图在跟踪那个人。 出了北郢城西门,大道两侧尽是刚丰收过的麦田,地里只留下短短的茬子,那人脚不沾地地奔了一阵,突然在疾奔中骤停,被他掠起的风“呼”一声恶狠狠地扑回他身上,将他穿的那件蓝布衫吹得烈烈作响。 他旋转身,伸手按压了一下头顶的草帽,帽沿上乱七八糟的草茎也在风中乱舞着,他的脸被遮得严实,只能看清一个阴影笼罩的下颌。 下颚方正,本该清晰的线条却又透出一分柔和,如果方图能够精于相面之术,或者他如他家公子一般聪慧,或许他敢大胆地推测:这人的个性坚毅狠辣,却又有心慈手软的一面。 “出来吧,”那人低声道,风有些大,他的声音却像他的个性一样坚定,并不如何响亮,但清清楚楚地传入方图耳中,让他想装没听清都不行,“阁下从城内跟着我到城外,此处四下无人,在下正要请教请教。” 方图藏在道旁的一株白杨树后,这树瘦得像是烟波湖上红姑娘的纤腰一搦,他躲得很是心虚,想了想,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在下并没有跟踪的意思,”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拱了拱手,谨慎地道,“只是见阁下武艺超群,心实羡之。在下的主人最爱招徕豪侠英才,不知阁下是否有意……” “你的主人?”那蓝衣人打断他,隔着草帽和阴影,他也并没有发出声音,但不知怎的,方图就是知道他笑了一笑。 “你是说,丁状元?” “你--”方图惊骇之下倒退了一步,随即醒悟过来,左手慢慢地摸到腰间的匕首,又向前一步,堆起满脸笑容,“什么丁状元,阁下真会开玩笑,我家主人不过是地方豪强,哪里扯得上庙堂之上的高官。再说了,那些个大人物又岂能瞧得上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 那人又是无声地笑了笑,他微微地侧了侧头,也看不出如何动作,方图便觉得自己握着匕首的手腕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痛得他“呀”一声,飞快地缩回来。 他低下头,发现手腕上多了一块瘀血的红印,地上则有一颗黑色的石子儿在起起落落地弹跳着,再定睛一看,不是什么石头子儿,而是一颗黑色的围棋子。 “你说得有道理,就带这番话回去劝劝你家主人,做官讲究得是走正道,大道朝天,就算走得再慢也有抵达目的地的一天。若是专门剑走偏锋,尽寻些偏狭小道来走,只怕事与愿违,欲速则不达。” 那蓝衣人声未落,干净利落地又返转身,轻轻一蹬便腾身而起,方图只见那蓝衣的背影疾如奔马,在一望无垠的平坦麦田上拉出一条笔直的尘烟,须臾便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 ------题外话------ 九十九章更了,但是显示比较慢,明天早晨能看。 第九十九章 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 那蓝衣人一路疾奔了小半个时辰,望见地平线前方一座小小的村落,他放缓了速度,发觉蓝衫外面多了薄薄一层泥,却是赶路途中溅上的尘土。 他隐在草帽下方的眉头微微皱了皱,顿足回首。 北郢附近皆是一马平川的旷野,他这一回首望去,入目尽是刚刚收割过的麦田,仅留下大片参差不齐的余茬。在这些麦杆余茬间,此时却多出一条清清楚楚的黑褐色直线,仿佛巨灵神执着他的劈天巨斧疾斩而下,锋刃深深地陷入土壤,砍出这道长而笔直的裂缝。 未时将尽,日头已经开始向西天偏斜,他抬头望了一眼,被依然眩目的阳光刺激得眯了眯眼,有点奇怪,今天的烈阳似有盛夏余威。 他慢慢地低下目光,转向东方远眺,这小半个时辰足够他跑出自己的视野之外,已经望不到北郢西门的城楼。 他又微微地皱了皱眉,口唇轻启,逸出一声叹息。 他本不是一个喜欢皱眉的人,也并不常叹息,这些年来,他改变了太多。 === 缓步行至村口,他一眼望见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蹲坐着个孩子的身影,那小小的人缩在槐树粗壮的树干与树下一座井台的夹缝间,小脸皱成团,可怜兮兮得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小桥,”他顿了顿,招呼道,“怎么躲在这里?” 那孩子抬脸看过来,含着泪的大眼睛亮闪闪地反着光,鼻头抽了抽,磕磕巴巴地叫道:“杨、杨大哥……” “哎!”他爽快地应着,伸手摘掉那不离身的草帽,随意地拍打着外衫上的尘土,微笑道:“别哭了,来,跟杨大哥说说,你受了什么委屈?” 那孩子扶住井台冰冷的沿,慢吞吞地站起来,等他站直身,大多数人都会大吃一惊--这孩子长着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得像个女孩儿,再没有想到个子有这么高!虽然他骨架纤细,但和端朝成年男子的普遍身高相比,隐约还要高出那么一分半分。 “又长高了,”那蓝衣人笑着摇摇头,“你才十五岁,再这么长下去,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怕是连我都比不上了。” “比杨大哥更高吗?”那孩子忽闪了下睫毛,眼睛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欢喜,“那就太好了!” 旋即他像是想起什么,发亮的小脸又黯淡下来,抿了抿嘴唇,小声道:“长得高有什么用,没有杨大哥的本事,还不是受人欺负……” 他勾着头沮丧地站在那里,腰背也弯了下来,本来就瘦,这样乍看来像极了一只长柄的勺子,一阵风吹来,他细瘦的身材随着风势歪了歪,竟有些站立不稳。 “杨大哥”像是很习惯他时高时低的情绪变化,也不以为意,捏着草帽走上前来,用空着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温和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只觉脚下踉跄,便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走。 两人沿着一条小道在村落中穿行,这时分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路人没遇到什么行人,倒是不断有柴火燃烧的气味和食物的热香传到鼻子里,两人不约而同都深吸了口气。 杨大哥摘下草帽之后,露出一张剑眉朗目的面孔,肤色较深,带着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算不得如何英俊,鼻梁挺直,薄唇抿起来或许还会透出几分无情的狠厉,但他常是笑着的,那双明锐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唇角轻轻一勾,整个人便如同扑面的春风一般,让人看着只觉心旷神怡。 且他还有一种特质,当他认真地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情诚恳到十分,再配合他挺拔的身高、宽肩蜂腰让同性都嫉妒的身形,经常令人产生错觉--面前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 小桥自惭形秽地想,我这座“小桥”,怕是一辈子都长不成杨大哥那样沉稳有担当的“山”…… 杨大哥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现在只比他矮大半个头,但这样夹着双臂畏畏缩缩地走在旁边,倒像是不到他的肩膀高,他又笑了笑,贴在小桥背后的手掌加了点力,那孩子打个激灵,瞬间就挺直了腰背。 “你不说杨大哥也知道,”他噙着笑闲闲地道,“又让石根儿他们把图纸抢走了吧?” 小桥点点头,委屈得眼角泛红,怕真的哭出来,倔犟地咬住嘴唇不出声。 杨大哥又拍拍他的头,宽慰道:“要杨大哥替你抢回来吗?” “不要!”小桥脱口而出,紧张地瞄了他一眼,怕他有所误会,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靠自己……” “放心,大哥明白的。”杨大哥赞赏地颌首,抬眼见前方出现一座茅屋,屋外的篱笆墙上攀爬着不知名的藤蔓,手掌大小的叶片贪婪地摊平在阳光下,颜色乍看上去不像绿色,泛着诡异的油光,倒接近墨色了。 他站住脚,连带着小桥也停下,懵懂地抬头看他,眼睛里只有一片纯然的信任。 杨大哥看着墨色的藤蔓,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慢慢地眯起来,挑高的唇角也定在那里,刹时间,紧邻他身侧的小桥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仿佛春天遇到最恼人的倒春寒,刚刚还拂面温柔的春风陡然变得刀锋般凌厉! “杨大哥……”他惊惶地张大眼,不知怎么开始瑟瑟发抖。 “嗯?”杨大哥笑吟吟地回过头来,那股子寒意便如出现一般倏然消失了,小桥愕然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若不是刚才一瞬间的感觉太过强烈,强烈到堪称他短暂人生里前所未有的恐怖经历,或许他真要以为是自己睁着眼睛做了个白日梦。 --真的不是梦? 杨大哥瞧着他呆呆的模样,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小桥,杨大哥有件事要托你帮忙。你信我吗?” 小桥蓦然抬头,毫不犹豫地道:“信!” 还带着一丝尖锐的清亮童音,贴合了他某段美好的回忆。杨大哥唇角的弧度勾得愈深,那样的笑容,让人看着只觉得整个胸膛都暖洋洋的,胸腔里那颗心蹦跶蹦跶,也像撞进了棉花堆里,怎都觉得舒服。 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 === 目送着小桥细瘦的背影走远,每到风来似乎还有些东倒西歪,杨大哥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走近那座茅屋,停在篱笆墙外。 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内已经有人出声问道:“是杨宁回来了?” 那声音很亲切,带着几分只有读过书的人才有的儒雅谦和,听在耳朵里颇为受用,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能令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卸下戒备,付出信任。 杨大哥,杨宁,或者该称呼他另一个深藏许久的名字--宁郁,他听着这声音,一双浓黑的剑眉却又淡淡地蹙起来,在眉间皱起一个小小的褶子。 只不过一息之间,那些墨色的叶片在风中簌簌地抖了抖,宁郁已经平复了眉头,照样挂起他春风一般的笑意,像回家一样自然地推开了篱笆,熟稔地答道:“是,杨宁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让洪先生久等了。” 他迈步穿过篱笆,没走几步,又将茅屋的门也推开一条缝,从容地闪身而入。 第一百章 王孙信 夜色深沉,行船破开水面的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也清晰得不容忽略。 “吱--”织文尽量放轻了力道推开舱门,没成想仍是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倍觉刺耳,他咬紧发酸的牙根,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头。 舱门打开,外面如洗的月光便水银泻地一般漫了进来,将织文手中灯笼的烛光一下子比了下去。 他想了想,吹熄了烛火,随手放下灯笼,又从床头捡了一件厚重的缎面斗篷,这才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出船舱。 这艘船并不算大,他沿着甲板绕了半圈,便找到那个独立船头的身影。 “公子,”织文抖开斗蓬,边走近边小声道,“夜寒露重,您是有病根的,还是披上斗蓬吧。” 直到他扯着斗蓬披上肩头,那人才像从梦中惊醒般浑身一颤,蓦然回首。 月光照见丁新语那张俊美脸孔,比起他眉宇间的华光流彩,月色竟是如斯苍白而憔悴。 “听,”他微微抬高了下颌,轻阖双目,长而密的睫毛遮掩了一双星眸,在眼窝处投下一段色调浓郁的阴影。 “有船来了。” === 确是有船过来,在子夜时分的江面上,一点灯火正摇摇晃晃地接近,“欸乃”的划桨声也越来越大。 织文指挥着船家,双方都手忙脚乱了一阵,幸得这天夜里月色正好,照得江面银光粼粼,总算是平安无事地让小船靠了上来。 他又放下软索,等在旁边,眯起眼睛捕捉着那点摇曳的暖黄色灯火,扬声问:“是方图吗?” 只是二次确认,第一次是辨认灯光的信号,织文在丁新语的仆人中是最耐烦不怕琐碎的一个,凡事谨慎,这也是丁新语选中他的优点。 “是我。”下面即刻传来应答,果然是方图那把熟悉的声音,“公子歇息了吗?” “还没呢,一直在等你。” 织文举高那盏还是被他拎出来的灯笼,烛火照亮了月光不及的船舷阴影,一条人影敏捷地顺着软索攀爬上来,双足落地以后,长长地呼出口气。 织文定睛打量了方图几眼,见他满脸倦容,知道是连夜南下追赶他们所致,同情地道:“要不要先洗把脸,喝口茶?” “不用了,”方图抬手抹了把脸,勉强振作起精神,苦笑道,“走吧,公子还等着我的消息。” 织文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大亮,月光平平地铺满了甲板。丁新语依然站在船头,河风从背后吹过来,将他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 织文熄了灯笼,默默地立在一侧,留心防备着不远处的船家。方图快步近前,撩起衣衫跪下,朝丁新语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公子。” “起来,”许是吹了太久的河风,丁新语觉得喉咙发痒,有些干涩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幸不辱命。”方图慢慢地站起来,垂着手恭谨地答道,接着细细地详述了整件事的经过。他是办老了差事的,最清楚丁新语的脾气,所以并不敢自己随意判断,而是事无巨细地都重演了一遍。 “洪先生说,他挑的是个新人,偏巧又是‘荣华门’的弃徒,一身货真价实的‘朝露’内功。洪先生说,只要是对北狄稍有了解,都不会认错她其实是个北狄刺客。”方图沉浸在当时的语境中,皱眉道,“小的也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都知道荣华邪教的厉害,那朝露内功专长于行刺,练到极致的高手,号称能在百万军中取得上将首级……小的当时觉得不妥,便大胆请问洪先生,睿王并不会武功,若是那女子真的行刺成功怎么办?” 他临时住口,犹犹豫豫地抬头看向丁新语。 “他怎么说?” 丁新语不知何时侧转了半身,目光望向辽远的江面,看不清面上表情。 “洪先生说,”方图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有点委屈地小声道,“说我真不像公子的人,让我有什么疑问,回来自己问公子……” 他短促地抽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公子,自从朝廷清剿……之后,洪先生的性子越来越古怪了,您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何必要与他打交道?我那天遇到一个人,他让我带话给您……” 他又重复了宁郁那番话,焦虑地道:“那人武功太高,小的生平所见,怕是只有洪先生可能强过他。小的没法子再跟踪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为何会得知公子您的身份,但小的觉得他对公子并无恶意,这番话也旨在规劝--” 丁新语倏然回首,睁开双目,眸光灿若星辰,月色顿时被压了下去。方图与他对视了短短的一瞬,唬得慌忙低下头,只觉得胸腔里心头乱跳。 “公子,”织文见方图跪在那里吓得双股乱战,忍不住出声解围,“方图年纪还轻,不懂事……” 丁新语摆了摆手,织文噤声,担忧地看了方图一眼,胆怯地低下头。 “不必说了,”丁新语淡淡地道,“我不怪他,但是那些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遍。” 织文躬了躬腰,方图则是又跪下磕了个头,这么短短的一瞬,两人都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那人用一颗围棋子打掉了你的匕首?”顿了顿,丁新语追问道。 “是,”方图擦了擦额头的汗,斟字酌句地答道:“不仅如此,他还用一颗围棋子杀了洪先生安排的女刺客。幸得他及时出手,不然睿王和杨五魁真要丧生在那女子手里……”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含沙射影地刺了一下洪先生。 什么人想要救睿王和杨无端的性命?丁新语略想了想:“不是苏庭嘉?” “不是,”方图肯定地道,“小的见过苏道长,那人虽然用草帽遮颜,但看身形举动,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难道是他?丁新语思忖了片刻,便不太感兴趣地将此事放到一边,又问道:“睿王和杨无端怎么样了?” “不太好……”方图面露不忍地回忆着两人的惨状,“睿王将计就计烧了悯忠阁,小的急着回来覆命,并没有多待,临走的时候看他们的样子,就算能保住性命,怕也要元气大伤。尤其是睿王,身伤加上心伤……小的听说,王妃也就这几天了……” 月亮缓慢地行至中天,江风不断,看似平静的江面上其实微波起伏,远望去尽是破碎的银光。丁新语再度转头望向江天辽阔的深处,心头微感燥热,像是这沁凉的夜风也吹不熄在他体内缓慢燃烧、却经久不熄的一把火。 他烦闷地想着,杨无端受伤并不在计划内,那本《经世致用》他尚未读完,若是她有个万一,他的诸多疑问真不知道问谁。 又轻蔑地想,什么时候轮到一介武夫来评价他的所作所为? 至于睿王…… “睿王最好能挺过去,”他如月色一般漠然的嗓音伴着水波荡漾开来,“新党有他好过没有他。若是挺不过去……也罢了。” 丁新语将双手负到背后,唇角噙起一抹冷冷的笑意,悠悠地道:“钟鸣鼎食帝王家,他既姓了百里,坐拥这江山万里,总不能白享供奉,却没有一星半点为此舍命的信念。” “罢了。”他又重复道,轻之又轻地叹出一口气,“且看着吧。” “且看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第四卷 王孙信 完 第一百零一章 秋天里的一场雨 毓庆宫中,百里昕醒来的时候,先听见淋淋沥沥的雨声。 他平躺在床上,光滑而浸凉的丝绸被面紧贴着他的皮肤,他心不在焉地蹭了蹭,微觉得奇怪,他午睡之前,明明记得窗外晴空万里。 而且北郢少雨,像这样能传入耳中的雨声,他已数不清多少日子没有听到。 他动了动因为侧睡被压得酸麻的手胳膊,慢慢地用另一只手揉着,因为躺得太舒服,不想起床,再赖一会儿也是好的。 他阖眼养神片刻,差点又要睡着,朦胧之间,忽然听得殿外传来人声。他本能地调集了所有剩余的意识去听,却听不清说得什么,只能辨出是岁庆的声音。 下一瞬,仿佛他的身体比头脑更快更敏锐地得知了什么,百里昕那颗温驯了有些日子的心脏陡地抽痛起来,比他早已习惯的疼痛更甚,简直像是有人在一下下地抡着大锤,将一支铁楔子钉进他的心脏! “啊!”这猝不及防的疼痛击垮了他的防御,百里昕失声呼出来,不由自主地攥紧胸口,将身体蜷成一团。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重新模模糊糊地对外界有所感知,听到的是岁庆带着哭腔的喊声:“殿下,殿下,端木医官马上就到了,您要挺住!” 百里昕想要张开眼睛,他的睫毛却被不知泪水还是汗水粘在了一起,只勉强睁开一条缝,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点岁庆的身形。 疼痛稍微缓和到可以忍受的地步,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耳朵里回响,震得他既晕眩又想吐。 “岁庆……”他听到了自己说话,这次的声音却是遥远而微弱,还有奇怪的变形,就像他被埋到了地下,或是沉在透不进光线的水底。“……出事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 没有回答亦是一种回答,百里昕能感觉一颗颗热烫的汗珠从他的前额滚落下来,枕头很快就半湿了,粘腻而冰凉地贴在脸上。 他呼呼地喘着气,再次将双眼睁开一条细缝,艰难地盯住欲言又止的岁庆。 “是……”岁庆熟知他的脾气,不敢再隐瞒,哭丧着脸道,“是杨五魁……杨无端出事了!” “……” 剧痛卷土重来,仿佛又是一锤抡圆了重击而下,百里昕咬牙闷哼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 所有的感官再次关闭,他像是被粘稠而深不见底的黑暗包裹着,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想不到,除了疼痛、姐姐、疼痛、姐姐、疼痛-- 姐姐。 === 杨无端听到了雨声。 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发高烧,意识浮浮沉沉,她只是很冷静地想:又下雨了。 都说北郢少雨,为什么在她的印象里,总是能见到珍贵的雨水,听到这熟悉的雨声? === 另一位重伤号,睿王百里佶强撑着交代了几件要事,亦陷入昏迷中。 === 邱亮擦了把冷汗,转向旁边愁眉苦脸的赵虎,数不清第几次嘱咐道:“你可千万要把老爷子看好了,他这一冲动起来,天知道又会干出什么。” 赵虎耷拉着眉毛,面部肌肉有点滑稽地抽了抽,挤出半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三少,您把老太爷就这么关起来,不是个事儿啊……” “呸!”邱亮跳脚大骂,“他关我就使得,我关他就不行?年纪大辈分高了不起啊?明明他才是最会给邱家招祸的那个!” 几点雨水正巧坠到他的鼻尖上,他一伸手抹到掌心里。透心凉。 === 见月寺外围满了北郢的民众,把山门前宽阔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颗头颅抬起,无数双眼睛盯住同一个方向,那里本来的接天高阁已经垮塌,只剩下大片空旷的蓝天,最后一缕孤烟安详地向上升腾。 奇异的,没有人大声咒骂,表现得义愤填膺或者同仇敌忾,大多数人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容肃穆,偶尔有小孩子发出半声嘻闹,很快便被掩住了嘴巴。 东边的阳光依然刺目,西天却下起了雨。 === 国子监祭酒﹑司业﹑监丞﹑典簿带着浩浩荡荡过百名监生上街,师生都披着麻衣,头上扎了白布,沉默地穿街过巷,与五城兵马司的坊兵和顺天府的衙役狭路相逢,后者自觉地为他们让开道路,目送他们笔直地走到东华门前。 守门的大汉将军为难地互相望了望,又挺胸凸肚地转回来,翻起眼皮假装看天。 这邪门的雨愈下愈大了。 === 刘廷玑、楚巨才、汤尚任、杨瓒都已退出了宣德楼,三位内阁辅相现在与杨瓒一样光着头,那顶象征着荣华富贵同样也伴随着沉甸甸责任的官帽被弃置一旁。 四人直挺挺地跪着,城府既深,面色不露丝毫端倪,没有人能从神情看出他们在想什么。 或许不用看,就连守在楼外的年轻内侍都知道他们在求什么。 雨水稀稀落落地从檐下飘进来,打湿了他们身上的紫袍,那正紫就变得更深,像是墨色。 === “陛下,听到了吗?”皇后立在敞开的长窗前,不时有几点雨飘进来,她的睫毛上也沾了一点,眨啊眨的,像是花蕊上新鲜的露珠。 她背对着皇帝,轻轻地道:“国子监叩阙,是哭声。” 确是哭声,并不如何响亮,却像这突如其来的雨一般讨厌!皇帝烦躁地道:“李梦阳身为国子监祭酒,朝廷命官,怎么这么不晓事!朕明天就撤了他,让他回苏州卖咸鸭蛋去!” 皇后抿了抿红唇,这时候不该提醒皇帝,李梦阳早在年初便因病请辞,回了苏州老家。现任国子监祭酒徐佳梁,是皇帝登基以后钦点的第一任状元。 “陛下,”她只是道,“这雨越下越大了,诸位大人和一众监生都还淋着……战或不战,请陛下早做决断。” 皇帝抽了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瞪住她娇怯怯的背影,大声道:“盈盈,难道连你也要逼我?” “臣妾不敢。”皇后低垂了螓首,露出一小截白如凝脂的颈背,鬓间那滴泪珠似的水晶坠子摇晃着,也碰上了些许透明的雨。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们都敢得很!到底还有没有把朕当皇帝!”皇帝大怒之下,又是一脚踹在已经倒地的紫檀木长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皇后却没有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跪了下来。 “你!”皇帝还待发脾气,看到这一幕却呆在当场,他张口结舌地望着双膝及地的皇后,在自己察觉之前,他又转头望向窗外,只能看到杨瓒半边身影。 “罢罢罢!”皇帝突然心灰意冷,挥手道:“要战就战吧,朕也看开了,大不了就当了这个亡国之君!” === 皇帝脱口而出那句半真半假的气话时,杨瓒似是心有所感,抬头望向宣德楼。 那长窗的角度考究,里面的人能看出来,外面的人却不易看清里头。 杨瓒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听到雨声有节奏地敲响着地面,感觉到一颗颗硕大的雨珠砸到他的发间,顺着发丝和肌肤的纹理缓慢地往下淌,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诗来。 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秋雨忆江南。 第一百零二章 你背起剑就没有想过将来 杨无端足足卧床了半月,昏迷的时候多于醒着的时候。就算睁眼的小部分时间,她也几乎陷在神智不清的混乱中。当她第一次完全清醒地张开双目,再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个人。 “……师傅?”她眨了眨眼,喉咙干得发疼,眼睛更是涩的像是有砂纸在摩擦眼角膜,她不禁闭了闭眼,勉强挤出一点泪水来润了润。隔了片刻,她再度小心翼翼地张开一条眼缝。 出现在视野中由模糊到清晰的人影--不是苏庭嘉是谁? “师傅!”杨无端觉得自己大叫一声,实际她发出的声音比幼猫被踩了尾巴尖的悲鸣大不了多少。她感觉眼睛变得更潮湿了,简直是干涸的泉水重新寻到水源,眼泪不受控制地想要汩汩流出。 就像所有受到委屈的小孩子会向被他们信任的大人诉说他们的委屈;就像所有受到委屈的小孩子终于找到了能为他们撑腰的大人;就像所有受到委屈的小孩子,他们在独自坚强过后,总要崩溃地哭一哭。 杨无端傻傻地张着嘴巴,她现在什么都想不了,空白的脑袋像是停止了运算的处理器,重伤过后的身体则是断开连接的外部设备,没有一样听使唤。 苏庭嘉似乎对她说了什么,杨无端被突发的耳鸣干扰,什么也听不清,或许就算她听清了,也没有心力理解语句的内容。 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唯一做得到,只是拼命睁大眼睛看着苏庭嘉。 然后流泪。 === 她大约是无声地哭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不远处的窗纱透进来明亮的光。而她清楚记得上次看到的只是沉沉的黑夜。 这是否意味着她的病情在好转?杨无端乐观地想,哭泣确实有利于减压,她现在心态好多了,即便依然软手软脚像个高位截摊患者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不得不说,这个比喻吓到了她自己,杨无端有那么一瞬间恐慌得差点又要晕过去--如果不是她及时感觉到她的手指和脚趾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蜷缩了起来。 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调匀呼吸,也让心脏的节奏恢复正常,紧接着,猝不及防的疼痛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疼疼疼……全身都疼……杨无端说不清她身上有多少处伤口,在那女刺客峨嵋刺下挣命的时候,她没机会想,也没空去怕疼,肾下腺素更是帮了大忙。直到现在,美妙的魔法消失,真实的疼痛带着喧嚣的愤怒不甘寂寞地回来复仇了。 “吱嘎--” 杨无端正痛得欲仙欲死,听到一声门响,透过床头层层叠叠的帷帐,她能看到室内多了一大片光亮。 脚步声微响,帐子被撩开,她又见到了苏庭嘉。 自从在宁府后花园向他们三人讲述李逢春的故事,已经过去接近五年。五年时间,足以令宁郁由大树般沉稳可靠的少年变为大山般顶天立地的青年;能够让软绵绵爱撒娇像个弟弟或是宠物的杨小康一跃而成深不可测的太子;还有杨无端,杨五魁,现在是杨翰林。 于杨无端,苏庭嘉并不是她穿越时空以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但他是真正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那个人,如果这样说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时光就像一只无情的手,不断地推动少年们在成长的道路上飞跑,而苏庭嘉,是最初领着他们踏足跑道,向他们展示无尽前路和广阔世界的那个人。 眨了眨眼睛,杨无端试着向他虚弱地笑了下,心想,五年了,师傅倒是一点没变。 五年时间能让成长中的青少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于苏庭嘉这样的中年人却没什么影响,他看来依然是那副仙风道骨的神棍模样,连皱纹都没多出一条。 许是看出杨无端在疼痛中挣扎,苏庭嘉将左手端着的药碗向前伸,简短地道:“喝了这个就没那么痛了。” 他单用一只右手把杨无端拎了起来,又在她背后塞了两只枕头,动作可半点称不上体贴温柔,杨无端折腾得差点又晕倒。 她晕乎乎地晃着脑袋--苏庭嘉没有给她弄个垫脖子的东西,她可怜兮兮的头只能在不堪重负的脖子上摇晃着--本能地张嘴喝下凑到唇边的药汤。 ……酸的,如果难喝的中药内部还要分级的话,酸苦应该算是究级。杨无端一下子被刺激得精神了许多,死死地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吞咽。 得亏她跟着苏庭嘉学医那段时间,什么药草都尝过,再难喝也习惯了,甚至还下意识地含着药汤品了一会儿分辨成分。嗯,有石膏,难怪这么酸…… “我是七天前到的,”苏庭嘉一边喂她喝药,一边不紧不慢地解答着她心底的疑问,“睿王传信给我,正巧我在赴京的半路上,便连夜兼程,提前了一天一夜赶到。也幸亏如此,才来得及将你和睿王的两条命从阎罗殿上抢回来。” 杨无端饮尽了碗里最后一滴药汤,见苏庭嘉随手便把碗搁到床边的小几上,那上面已经叠了至少三个干涸的药碗,看来都是她神智不清时段里消耗掉的。嗯,看来她不用指望苏庭嘉会替她擦掉嘴边正往下淌的药汁。 或许是心理作用,刚喝过药,头脑就好像没有那么迟钝了,杨无端整理了几个问题,清了清喉咙,试着要问出来。 没等她出声,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杨无端怔了怔,就听得那歌声由远及近,渐渐地由微弱变得响亮,直至震天撼地一般,像是成百上千,不,或许更多的人在齐声合唱: “总有杀不死的骄傲筑成炎夏的脊梁 从春流到秋的鲜血没入尘埃 长安的月 汴京的云 烟巷深处传出的故国悲恋 不过是乱世的文人将泪水深埋 战场是我永远的家乡 秦时的白骨至今固守着茫茫边塞 兄弟啊记得拜别哭泣的母亲 你背起剑就没有想过将来……” 歌声直白,音调铿锵,兵戈之气溢满字里行间……杨无端惊愕地看了苏庭嘉一眼,苏道士表情有些复杂,轻轻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今天是大军誓师北征的日子,皇帝陛下现身城楼,兵部尚书刘廷玑亲自朗读了慷慨激昂的檄文,北郢万人空巷,百姓扶老携幼地来送他们的儿郎一程……或许是最后一程。” 第一百零三章 历史并非必然 “战场是我永远的家乡,秦时的白骨至今固守着茫茫边塞,兄弟啊记得拜别哭泣的母亲,你背起剑就没有想过将来……兄弟啊记得拜别哭泣的母亲,你背起剑就没有想过将来……” 这大约是一曲军中小调,苏庭嘉和杨无端都凝神聆听着一遍一遍循环反复的合唱,歌声算不得多么整齐,但那股年轻生命特有的朝气是如此蓬勃满溢。隔着高墙深院,歌声伴随脚步声压境而来,仿佛永不停歇。 在这没顶的声浪里,杨无端浑忘疼痛和所有别的东西,耳朵和大脑都被这些声音涨满,没有留下丝毫空隙。 但这声音并非永无止境。大地的颤栗慢慢地平息,脚步声也由滚雷般震耳欲聋逐渐变弱,终至不可闻。歌声却比脚步声更久,直到脚步声引起的耳鸣已经消失,杨无端仍觉得那阳刚中隐含哀伤的调子依稀可闻。 苏庭嘉负手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时回转头来,盯住神色茫然的杨无端审视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不发一言地推门而出,大片金红色的光亮随之投到床前,杨无端本能地抬首望去,眯起的眼睛对上西天里一抹残阳。 残阳如血。 === 杨无端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明白,端朝与北狄之战不可避免,与其坐等北狄坐大以后南下,不如早早北上将他们连根拔起。 在她那个时空的历史里,草原民族对中原文化的侵袭从来没有停止,而造成的恶果也一次比一次严重。杨无端自认并不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她本质上依然是那个温和的改良派,比起大国崛起之类的梦话,更愿意关注民生。 但一切改革的前提必须是安全和平的大环境,这一点,无论她持何种政治观点也只能赞同。所以这一战不能不打,这些年轻人的性命,亦不得不作为牺牲摆上历史的供桌。她和睿王的所为,不过是推动了事情向正确的方向发展,令这个庞大的、生锈的、咯吱作响的帝国机器加快运作起来。 杨无端不觉得自己错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难过。 利己主义的倡导者和思想者安o兰德说过这么一句话:“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不过这并不重要。正是这极少数人将人类推向前进,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 杨无端读到这句话时想的却是:由谁来决定? 谁来决定谁的生命是有意义的?谁来决定那些没有意义的生命的……意义? 大时代总是波澜壮阔,历史记住了那些少数人,并不代表另外的多数人就该被漠视和遗忘。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决定别人该被牺牲。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昏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梦,许许多多飞快跳转的画面,还没看清便过去了。等到醒来,她只记得一片血红。 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无端艰难地喘息着,咬紧牙根忍痛,大睁着眼睛茫然地望向上方的虚空。 她忽然想起挂冠离朝的李逢春,想起第一次在留园遇到睿王,他煞有介事地说:“做官是一件两难的事,夹在百姓和朝廷之间,心肠太软可是做不好官的。” 而她当时自信满满地回答:“我庆幸我从未面临这样的选择,也但愿将来不会。” 杨无端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睿王和丁新语没说错,她确实太天真。 === 养伤这段日子,算是杨无端穿越以来情绪最低潮的时期。 很奇妙,即便是当时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一个流落灾区毫无自保之力的未成年人,她也没有沮丧过,而是选择适应环境,迅速挑了最有利的一条路,然后斗志昂扬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再没有想到,到了诸事顺遂的现在,她那些自己都不知道深藏着的情绪却头一次爆发出来。 表面上她依然正常地配合苏庭嘉的治疗,和睿王派来照顾她和丫鬟说说笑笑,这群姑娘甚至在替她抹身时也能面不改色地唤她“杨公子”,不由她不佩服。 但每天夜里她都做同样的梦,那些闪回的画面越来越快,有时快得让她在梦中都想要呕吐,那片血红的范围也愈来愈广,在她睁眼后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杨无端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她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自以为做得很好。 直到她终于能双脚着地,扶着床柱颤巍巍地站稳,苏庭嘉冷静地旁观,不但没有要援手的意思,且毫无征兆地问:“你想辞官吗?” 杨无端手上一软,跌坐回床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瞧着师傅。 “为师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苏庭嘉没好气地道:“这段日子你没有一句话关心睿王的伤情,没有给杨侍郎府送信,也没有嚷着要读朝廷邸报,就连你现在待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你都没问过……如此反常,难道不是琢磨着想走?” 他越说越冒火,伸掌在杨无端头发上狠狠地揉了一把,佯怒道:“你这丫头从小笨到大,又爱钻牛角尖,真不像你师傅我这名师教出来的高徒,倒像是……倒像是你师祖的不良遗传。” 原来她露出这么多破绽,杨无端自嘲地想,抗议道:“师傅,我可是‘五魁首’,天下就只有你觉得我笨!” “合着你还真当自己聪明?”苏庭嘉吹胡子瞪眼,“人家当官起居八座、建衙开府,你呢,小小的翰林就把自己搞出一身血窟窿!” “起居八座、建衙开府”起码是督府一级,这老道士太不讲理了,杨无端气急,她才多大点年纪,就算当今皇帝真是脑残也不可能任命她为封疆大吏。除非杨小康这个没存在感的太子继位,她靠裙带关系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等等!杨无端赶紧把跑偏的思路拉回来,最近动不动就考虑沉重的无解问题,她的大脑也是憋屈得久了,稍不注意就欢脱地乱跑。 “师傅,”杨无端深吸口气,低下头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轻轻地问:“您觉得我适合当官吗?” 顿了顿,苏道士却没有答她,而是将问题掷回来:“你自己怎么看?” 杨无端微微摇首,道:“我想了很久,想不出答案。有时觉得我当官总比一些贪官庸官要好;有时又觉得,贪官庸官至多祸害一地,而我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若是做下错误的决定,她怕自己真的会干扰历史进程,祸害了整个时代。就算她做了正确的决定,像今次这样,而变革需要如许多的流血和牺牲,她又背不背负得起? 严格地说,这个疑问在杨无端心中也并不是第一天产生了,在她将《经世致用》交给丁新语时,就忍不住问他:若是天下大乱怎么办? 丁新语答她“忧生不若乐死”,他显然是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洒脱人物,杨无端却做不到像他那样纯粹的精英思维。 就如这次的战争,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着那些大时代里苟延残喘的小人物,在她那个被尼采讥刺为“小布尔乔亚式”的道德观里,这世上不该有“为了更大的利益”这回事,她没有资格去剥夺小人物们或许不那么完满的生活。 她又沉入自己的思绪中,不知怎的,想起本科时的一位姓苏的同学来。因为性格偏男性化,杨无端过去没有什么同性的朋友,只有这位令她印象深刻。苏同学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怪人,所以她们并未深交,只是在某次模拟法庭上交过手,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 杨无端无聊地想着,苏同学是个比她更为小心谨慎的保守派,如果是她处于杨无端的境地,以其凡事三思而行谋定再动的脾性,或许除了教育,别的什么都不会碰。而杨无端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她个性里有冲动的一面,一旦决定做什么,只会倾力以赴, 不知隔了多久,头顶上方传来苏庭嘉十足笃定的声音:“且不论你适不适合做官,为师问你:‘若是这一世不为官、或是为一个庸官、贪官,什么都不去做……你甘心吗’?” 就是不甘心才会纠结……杨无端张口待要解释,苏庭嘉一摆手打断她,继续道:“为师再问你,你又怎知没有你,事情一定会更好?” 仿如醍醐灌顶,杨无端打了个激灵,豁然醒悟过来--她真是身在局中,居然这看不透最基本的一点! “虚拟可以求证,历史没有必然,”因为穿越者的身份,她潜意识里仍然把自己定位为历史的旁观者,焦虑于自己损害了正常的历史进程,却压根就忘了,她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无论她谨慎小心还是大刀阔斧;无论她自愿还是非自愿,客观上历史早就随着她的出现改变了。 或者更坏,也或者会变得更好--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崭新的拥有她的时空里,“历史”,不,“未来”已成为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必答题,只能由她亲自去书写。 杨无端怔怔地眨着眼,缓慢地,绽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题外话------ 这章难产了好久,而且没什么实质的内容,就是女主的心理斗争。过了这章就好了。 第一百零四章 鱼塘闲话 等到终于能够下地走动,杨无端才发现,睿王的这处别苑并不算陌生。 还记得殿试那天,杨府的马车将她独自抛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些许,便下车沿着一带攀着小白花的围墙前行,从敞开的门进去,见到了睿王和那片油菜花。 已经是秋末时分,油菜花早就过季了,油菜花田变成了同样大小的……水塘。 杨无端将双手拢到袖中,望着水塘边熟悉的人影微微一笑。 是因为曾经同生共死的关系吗?杨无端有点古怪又有点好笑地想,重伤初愈,睿王倒像是更帅了。 === 天气渐渐的由凉至冷,空气中已经开始有初冬的萧索味道,杨无端立在水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肺腑为之一畅。 她今天醒得早,大约是卯时,日头东升的时辰愈来愈晚,这时分刚露出大半张脸来,不咸不淡的透出一种浸过水的红。 杨无端歪着头照了照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有点子风,水波泛着浅纹,五官看得不是太清晰,只能看出她比之前苍白瘦弱了许多,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足。她不太满意地缩了缩脖子,又掸了掸身上难看的袍子,伤后体弱,丫鬟们提早给她换上了夹棉的厚衣,从颈项到脚踝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透不进。 “别照了,”睿王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再照也变不了天仙。” 杨无端翻个白眼,慢慢地挪动双腿走过去,看到睿王半躺在地上,身下铺着厚厚的锦垫,腰部以下还盖着被子。 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吃一堑长一智,她不敢相信睿王身边还是没带侍卫。 “坐,”就如往常一般,睿王总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头也不抬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若我在自己的府里还防不住刺客,不用刺客动手,我父王能从地府跑回来敲破我的头。” 杨无端耸了耸肩,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他旁边。这段时间都在房内练习行走,她很久没有走这么长的路,又吹了风,确实有点腿软。 睿王身下那层锦垫并不算宽,两人互相迁就着调整坐姿,不知不觉就像当日悯忠阁外那样,脊背相贴地靠到一起。 大约是穿得还不够厚,杨无端缩在袖中的双手依然冰凉,这时感觉到背后睿王的体温,让她舒服地叹出一口气。 “冷吗?”睿王向后仰了仰脖子,说话的声气轻轻地吹动了她一缕发丝。 杨无端摇头,两人后脑勺蹭来蹭去,睿王又用后脑撞了她一下,叱道:“别动。” 她便不再动,两个人像抽掉了骨头似得靠在一起,稳定的塔状结构,将自己全然交付给对方。不搀一丝杂质的信任。 如果说北郢冬天的寒风如刀,秋末时分的风已经像是没有开刃的、钝钝的小刀,刮在脸上有点疼,又不太疼,既干且痒。 杨无端将脸埋在镶着一圈毛毛的衣领里,眯着眼睛望定了水面,水塘里似乎养着不少鱼,一条条膘肥体壮,缓慢慵懒地浮在水面表层,太阳慢吞吞地爬高了一点,带着残余热量的阳光就照在它们身上,鱼鳞和水波都闪闪发亮。 “你在干什么?”杨无端的精神还不是太好,有点恍惚,没注意自己已将这句短信最常见的开场白问出口。 “钓鱼。”睿王歪了歪脑袋,杨无端艰难地扭过脖子看了一眼,水塘边果然架着鱼竿。 不过,看那鱼竿和睿王的距离,再想想水塘里鱼儿们脑满肥肠的模样,杨无端觉得他能钓上来才是奇迹。 “我想今天就回侍郎府。”她又道,“前几天送信回去,二婶带话说二叔已经忙得大半月没着家了,我有点担心。” 睿王沉吟了片刻,道:“不用担心,杨侍郎深受信重,陛下不至于难为他。他忙是因为督粮,南边儿的粮食再不运上来,前线就要断粮了。” “南边儿?”杨无端皱了皱眉,“去年秋汛又决堤,江北省不是免了三年钱粮吗?” 睿王摇了摇头,这次换杨无端用后脑勺撞了他一下,他笑了半声,淡淡地道:“岂止江北省,这几年每年都不消停,不知多少地方特旨免过钱粮。但朝廷要打仗,前线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也只好当那些特旨不存在了。” 朝令夕改,这也算是常例了,连睿王这样的开明人都不当一回事。杨无端抿了抿唇,将涌到喉头的话都咽了回去。也罢,端朝子民在抵御外辱上从来是万众一心,颇能替朝廷着想,只要地方官征粮时好生劝谕,应该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 “北疆怎么样了?”杨无端改口问道,她从躺在床上还动不了时就天天挂心这个,又不可能去问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丫鬟,苏庭嘉也所知有限。 “老样子,非一朝一夕之功。”睿王听起来也颇为忧心,沉声道:“北狄骑兵来去如风,我朝以十倍兵力围之,也不见得能全获。我听说,兵部定下的大计前方将校执行时似有不逮,昨儿刘廷玑很是发了一阵火,这时分估计已经去请旨要上前线了。” 杨无端习惯了他对朝局了如指掌,识趣地跳过这点,只道:“陛下不会让他去的。” 睿王打了个呵欠算是同意她的话。 当今的皇帝陛下极没有安全感,他大约也知道所谓无为而治让臣下的怨念很深,口头禅都是“你们还有没有把朕当皇帝”。因为胆怯,反而在不该强硬的时候瞎强硬,像一只小型的吉娃娃犬,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敏感地跳起来狂吠。 像这样的皇帝,绝不可能让既统兵又是忠诚帝党的刘廷玑冒险,一旦出什么差错,他屁股下面的龙椅就真要摇摇欲坠了。所以无论刘廷玑请旨多少次,皇帝当初不允他随大军出行,这次也不会准他奔赴北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杨无端有点同情刘廷玑,她和他虽然站队不同,但都是愿意做事,肯做事的人。想到前方将士流血,后方皇帝还带头搞党派倾轧势力平衡这一套,她就觉得一阵腻烦。 “哗!”一条鱼突然蹿出水塘表面,在空中停留了四分之一秒,又弯着身子落了回去,溅起一串亮晶晶的水花。 杨无端和睿王都循声转头,看着那条鱼悠然地甩着尾巴在散落的水花间游来游去。太阳又升高了一点,颜色似乎也深了几分。 “你多留几天,这边养伤比侍郎府要好,”睿王顿了一顿,杨无端听出他暗指她的女子身份回府诸多不便,“再说,苏道长也住在这里,何苦让他来回奔波。” 杨无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说到师傅,我正要问你。听你府里的丫鬟说,师傅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你知道他有什么事?” 她只是随口一问,苏庭嘉学富五车又有武艺傍身,这世上能为难他的人或事还真不多。 “知道,”睿王的回答也足够轻描淡写,“太子病危,他是被东宫请去了。” 太子?百里昕?杨小康! 杨无端陡地转身,睿王猝然失了依靠,向后倒在她身上,一路狼狈地滑到膝头。 他惊讶地仰躺着往上看,从这个角度,杨无端的下巴尖尖,伤后的脸色更像是刷了一层墙灰,惨白得没有一丝颜色。 第一百零五章 狭路相逢 “小道长走这边,这条路近。”毓庆宫的小内侍亲切地招呼着,推开一道不起眼的侧门,瞬间别有洞天,门外是一条砌得整整齐齐的青砖夹道。 “是,请公公前面带路。” 杨无端答应一声,拎起有点过长的袍角,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这时分已经卯时过半,偌大的毓庆宫却清静得异样,并没有什么人在走动,杨无端听着自己和小内侍敲在青砖地上单调的脚步声,不时抬头,焦虑地望向似乎没有尽头的前路。 她担忧杨小康,担忧得恨不能插翅飞到他身旁。 === 睿王并不知晓杨无端与百里昕的特殊关系,新党支持的又是对储位虎视眈眈的三皇子,所以杨无端并没有解释她突然的失态。 她当机立断地抛下睿王回房--苏庭嘉的房间--偷了一套道士的装束,然后从睿王别苑的侧门出去,拦下第一辆出现的马车,威逼利诱车夫将她载至紫禁城玄武门左近。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的行车途中,杨无端抓紧时间更换了道袍。幸好苏庭嘉崇尚俭朴,袍子上没有多余的纹饰,除了有些偏大,穿在她身上竟是看不出丝毫破绽。等她装扮停当走下马车,已经似足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僮。 借口也是早就想好的,杨无端向玄武门前的守卫表明身份,自称“妙手回春苏道长”的弟子,早上师傅急着赶来为太子诊病,却忘了捎上可治百病的万灵丹,弟子怕误了大事,巴巴地给送过来。 虽说端朝的几代帝王都不像前明嘉靖一般热衷于炼丹,但也并未限制。道教多年发展下来,民间信徒颇广,对那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也是宁信有莫信无。杨无端掏出一瓶货真价实的大补丸,本来是苏庭嘉配给她补血的药丸,这时拔了塞子倒在掌心里,红彤彤指节大小几坨,闻起来异香扑鼻,几名守卫当下就信了十成。 上次进宫时杨无端有意无意地记熟了大半个皇宫的布局,知道玄武门离太子寝宫毓庆宫最近。果然,一名侍卫慌里慌张地跑去通报,没多久便跟毓庆宫的内侍一起出来,将杨无端领进了宫门。 回想到这里,杨无端又按捺不住地探头往前望,她在另一个时空参观过未开放的毓庆宫,记得是工字形建筑,前后三殿,太子应该住在最深处的继德堂,那是一个划分了诸多转折区间的后殿,对不熟悉的人来说堪比迷宫。 她猜测这条所谓近路只是毓庆宫与隔壁斋宫之间的夹道,默算脚程,两人应该已经走过了毓庆宫的前殿惇本殿和主宫室,再过一段穿堂,应该就能看到继德堂。 正想着呢,前方果然出现一处转角,那小内侍也走得气喘吁吁,这时缓下脚步擦着额头的汗,欣慰地道:“快了,小道长咱们再紧几步,要是殿下吃了药能好起来,少不了你的功劳!” 杨无端重伤初愈的身体比他更不如,背心早就被虚汗湿透了,两条腿在宽大道袍遮掩下抖个不停,闻言苦笑了一下,连随口敷衍的力气都没有。 那小内侍以为她小孩子脸嫩,也没介意,两人不敢多歇,提着气快快地拐过转角,果然前方又出现一道与先前极之相似的角门。 那小内侍又上前推门,这次门内是一条短短的穿堂,尽头连着月亮门,杨无端抻长了脖子望过去,已经能透过月亮门望到继德堂外宽阔的空场。 两人精神都是一振,几乎是小跑着经过穿堂,那小内侍大约不过十五六岁,童心未泯,见杨无端几次抢步都差点快过他,便有些竞争意识,突然一个箭步蹿出月洞门,回头笑道:“你这小道士真没规矩,急什么?” 没等杨无端答话,月洞门内传出另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声音:“没规矩的是你吧,皇后娘娘凤驾在此,你急什么?” === “轰!”那小内侍吓得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连磕头都忘了,哆哆嗦嗦地不停嘟囔着什么,在场的诸人却一个字都没听清。 杨无端心底叹息,但她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办法再帮上他。 她也跟着穿过了月洞门,闪眼间见着一大群人,只用这一眼,她那堪比照相机的图片记忆力发挥了作用,她迅速分辨出哪些是穿红着绿的宫女,哪些是雌雄莫辨的内侍,而被簇拥在中间的红衣丽人应该便是皇后。 杨无端“扑通”一声朝着皇后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朗声道:“贫道明月参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顿了片刻,依然是刚才那个三伏天都能冻死人的声音道:“是苏道长的弟子?” “是。”杨无端猜测这发话的是皇后的亲信宫女,属于最得罪不起的阎王身边小鬼,连忙毕恭毕敬地将宫门前那番瞎话又重复了一遍,一面郁闷地想,难得最近没有下跪,看来今天人品耗尽,要一次跪个够了。 她边说边胸中打鼓,这番瞎话漏洞百出,用来骗骗没文化的守卫和内侍还行,听在聪明人耳朵里就是笑话。尤其是那瓶“万灵丹”,只要稍通歧黄之术便能辨出真伪…… 但事已至此,杨无端也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撒谎,然后提心吊胆地等着头上掉靴子或是落刀子。 四下里又静了一会儿,连那可怜的小内侍都不再发出牙关打战的声音,杨无端用眼角扫了他一眼,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大约已经吓昏过去了。 她转动着眼珠将目光收回来,顿时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一幅深红色的裙裾不知何时移到了她面前,近得几乎只要裙下的人莲步轻移,裙摆就会撞上她的鼻尖! 杨无端本能地想要抬头,理智却又及时阻止了她,将她已经昂起一半的脑袋死死地压了下去,她甚至听到颈骨发出清脆利落的“咯嚓”一声。 不能看!偷看皇后比偷看皇帝的罪更大,必死无疑……杨无端后怕地喘着粗气,又怕失仪,拼命地憋住过快的呼吸。 她将头埋得更低,却又使劲翻起眼珠盯住那幅裙摆,端朝后妃服饰有制,这样标准的红色只有正宫娘娘才有资格穿。她不知道皇后为什么对她感兴趣,总之是祸不是福。 漫长得仿佛一整年的时间过去,那幅深红色直垂到地、连脚尖都看不到的裙摆又飘了开去--真的是飘,杨无端算是服了古代的仕女,她们有本事走路的时候裙裾一丝不动,那女刺客的轻功算什么,这才叫凌波微步呢! 皇后优雅地退开,那名宫女适时又出声道:“留下一个人送明月道长进继德堂,再来人把这没规矩的东西拖走。” 衣衫窸窣作响,两个声音各自答应了,杨无端眼旁的余光看到其中一人粗鲁地攥住那小内侍头顶的发结,如字面意义一般将他“拖走”。 她不忍地闭了眼,趴在原地不敢动,仅用耳朵捕捉声响。皇后一行人毕竟前呼后拥,站着不动能够悄无声息,这一动起来就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怎样,杨无端想,女扮男装却能和一国之母的皇后狭路相逢,也算是奇遇了。可惜那飞快的一眼也没看清皇后的长相,感觉上很漂亮,而大部分美人因为五官较少瑕疵,都长得差不多…… 她有点感慨地睁开眼睛,偷偷抬起半张脸望过去,本以为至多看到皇后红衣的窈窕背影,却不防撞上一双睁得圆溜溜的大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值得震惊? 有那么十分之一秒,杨无端以为时空再次发生错位,她看到了杨小康--信阳府时还是个孩童的杨小康。 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她眨了眨眼,立即清醒过来。 那不是杨小康,只是个长得和他有三分相像的孩童,那双翘着睫毛、睁得大大的眼睛尤其似足杨小康扮无辜的样子。 这孩子哪儿冒出来的?杨无端觉得自己头顶上不断地出现问号,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也产生怀疑,她根本就没发现这孩子在场! 因为惊讶,她一动不动地与那孩子对视,那孩子接触到她的目光,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害羞地垂下来,却又忍不住从睫毛缝里偷瞧她。发现她还在看,他一下子缩回头去,两名宫女立时将他小小的身影遮得再也看不到了。 一行人消失在月洞门内,杨无端仍保持着张望的姿势,呆呆地也不知道起身。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一半的心思都飞到了杨小康身边,现在脑子不够用,越想越混沌。 “小道士,”皇后留下的一名内侍拖着声调矜持地道,“还不快起来,咱带你进继德堂。” “是,谢公公。”杨无端打了个激灵,连忙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大声道谢。 那内侍哼了一声,杨无端大胆地盯了他一眼,发现他的打扮颇像戏台上的宦官,衣饰华丽,手里还执着一柄雪白的拂尘。 前前后后她也进过几次宫,还曾经出入御书房,这样打扮的内侍倒是第一次见到。杨无端最擅于从细节判断人的性格,再联系刚才那毓庆宫小内侍的遭遇,她暗暗地想:看来与皇帝的粗枝大叶不同,皇后是一个很讲规矩和排场的人。 那内侍又不耐烦地催促,杨无端陪笑请他前面带路,自己小心地揉着酸麻的膝盖,慢慢跟在后面走。 行至继德堂虚掩的门前,那内侍命她稍候,然后自己闪身进去。杨无端瞄了眼他的背影,又抬起头,无意识地望住檐下一片不规则形状的阳光。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那片阳光的形状是由对面房屋投过来的阴影剪切而成,不由地背转身望过去。 就在这转身之间,仿佛她的意识深处有星星眨了眨眼,或者只是那孩子羞怯地从睫毛底下偷看她的画面一闪而过…… 杨无端悚然而悟--那是三皇子! 三皇子,百里扩。 === 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震惊的真相,天下人都知道郑皇后于元和三年诞下三皇子,今年是元和十一年,三皇子百里扩本就是个年仅八岁的孩童。 可是、但是,也不能怪杨无端自己给自己筑了个心理误区,从她听说三皇子开始,这孩子就被冠以“贤明、英毅、果决”之类怎么听都不像称赞一个小屁孩儿的颂词,再加上他威胁到太子的储位,杨无端偏心杨小康,自然就生出些敌对意识。在她的想象中,三皇子是个阴险狡诈兼具浮华佻脱的人物,外表聪颖斯文,其实满肚子坏水儿。哦,她还偷偷给树了个模型--就是乾隆那个悲催货的样子。 真是蠢透了!杨无端哭丧着脸用头撞门柱,只要稍稍留意就该想到的,百里昕自己也才十五六岁,比他更年幼的百里扩能老谋深算到哪里去! 她撞得“砰砰”作响,倒把从门内出来的人唬了一跳,惊问道:“你做什么?” 杨无端也被他吓得退了一步,定睛打量来人,正巧那人也努力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过来,双方都是一怔。 熟人哟! “是你!”那人提高了声调叫,又似乎被自己尖尖的嗓音惊到了,捂住嘴巴定了定神,谨慎地左张右望一番,才敢接着道:“杨……杨公子,您怎么来了?” 这声熟悉的“杨公子”传入耳中,杨无端吞了口口水,小声自语道:“没胡子差点认不出来……”她晃了晃脑袋,认真地道:“岁庆,你真的叫岁庆?你既是杨……太子的心腹之人,自然也能猜到我来做什么。” 那人正是当初烟波湖摘星坊上缙绅模样的李岁庆,没粘那把假胡须,倒让他显得年轻面嫩许多,从五官模糊的中年一跃而成……五官模糊的青年。 “小的正是毓庆宫总管太监李岁庆,见过杨公子。”他利落地朝杨无端行了个礼,又神情愁苦地抬起脸:“您来得不巧,继德堂里挤满了人,端木医官带着半个太医院的太医来和苏道长会诊,小的就有心,现在也不敢领您进去。” 杨无端飞快地往里看了眼,皇后留下那内侍大约也是被太医们绊住了,这会儿还没出来。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只一小会儿都不行吗?要不……要不你跟我师傅透个话,让他号称要单独诊脉,把其他人都赶出太子的房间。” 岁庆眼前一亮,击掌道:“我看行!”他鬼头鬼脑地又四面张了张,悄声道:“委屈您先找地儿躲会儿。” 杨无端点点头,看他回进屋里,自己也转过身,没多想便直接走向对面。 继德堂在修筑时便被规划得颇为细致,甚至细致得有些古怪。杨无端轻而易举地推门而入,发现这房间颇为逼仄,前后左右不过五步,换个魁梧壮健像徐大石那样的,恐怕转身都困难。 但光线很好,朝南的窗户上糊着薄而绵的白纸,阳光几乎没什么妨碍地透进来,将窗下书案上的文笔四宝和厚厚一叠卷宗都烤得暖乎乎的,摸上去挺舒服。 杨无端看出这是一间俭朴的书房,墙角有门与其它房间相连,门上垂着蓝花花的棉布帘子,窗隔把阳光裁成一溜斜射过来,与静静垂下的帘子形成角度,细小的灰尘就在这角落里纤毫毕现地翻涌。 她心神不灵地等待着,不知不觉地伸手翻开了案上的卷宗。出乎她意料,里面不是什么圣人的微言大义,而是用拙劣的字体书写的大白话。 “五月初七,卯时出房门,梳洗更衣,与丫鬟调笑,进食桂花糕半块。” 这什么?杨无端不由好笑,看起来倒像是小学生的流水账日记,杨小康躲书房里看这玩意儿做什么?她好奇地正要往下翻,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岁庆低低的呼声:“杨公子……杨公子……” 还真成做贼了……杨无端黑线黑线地想,自己也是脑抽了,明明是光明正大进宫来的,皇后都见过了,这时分还躲什么? 她抛下卷宗,大大方方地迈步迎了上去。 阳光安安静静地照在那卷白纸黑字上,就在她身后,卷宗悄然翻过一页,依然是那不堪入目的字体,杨无端刚才却并没有注意到每个字都力透纸背,甚至细软的毛笔尖梢都能戳出洞,写字的应该是一个惯于拿刀而非拿笔的武人。 翻页的纸上续写着:“卯时过半,往主屋拜杨瓒,叔侄闲话……辰时,入翰林院……午时与李因笃上鹿鸣楼……酉时归府途中购书两部,书名为……读书至亥时,歇灯睡下。” --赫然正是杨无端自己都遗忘了的,元和十一年五月初七,她一整日的行程! 第一百零七章 如何养一只猫 继德堂不愧迷宫之名,杨无端就像误闯了怡红院的刘姥姥,跟在庆岁屁股后头东进西退,一会儿一转向,到后来晕得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了。 路遇皇后留下的那名内侍,别看那内侍在杨无端面前趾高气扬,被打发来做这等差事,显见是地位低下的小人物,所以对着岁庆又是另外的模样,笑容夸张得脸都烂了,恨不得长出一条尾巴来摇给他看。 岁庆端起毓庆宫总管的架子,三言两语便将那内侍打发走了,杨无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的背影,问道:“皇后和三皇子来探过病?” “每天都来,殿下病了这些日子,娘娘担心得紧。”岁庆把声气儿压得低低地答道,隐约还哼唧了一声。杨无端听出他口是心非,肚子里的话必然不好听,只是碍着皇后的身份,不敢说出口。 这就是所谓的立场、站队,屁股决定脑袋,人性在利益冲突面前不值一提。哪怕是她自己,也没办法相信皇后是真心关怀杨小康。脑中又闪过三皇子那双羞怯的大眼睛,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名披着绯红袍的五品以上官员从一间房内相携而出,边走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挥舞的手臂差点打到岁庆,他连忙拉着杨无端退到一旁。 杨无端眼尖,认出其中有一位是太医院令端木广仁,宣德楼那夜曾与她打过照面,赶紧把脑袋埋得更低几分。 端木广仁的一张国字脸绷得死紧,沉浸在对太子病情和自身前途的深深忧虑中,双目茫然地瞪视着前方,眼角都没有瞄过来。 太医们应该是被苏庭嘉依计从太子房内赶了出来,脸色都不太好看,岁庆陪着笑过去点头哈腰地招呼,右手却背在身后向杨无端招了招。 她会意,瞅着没人注意的空当,踮起脚尖,闪身就钻进了半掩的房门。 杨无端身材瘦小……动作轻巧灵活,连门都没有碰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到屋内。谁知一抬头,苏庭嘉那张放得大大的占满了她的视线,吓得她差点就叫出声。 那无良的师傅毫不客气地伸手堵上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后脖子,像拎只小猫一样就把她从门口直接拎到了床边。 双脚落地时杨无端还惊魂未定,余光又瞄到一团雪白从床上扑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团东西在空中却轻盈得像个水泡,也不知怎么就避开了她的手臂,结结实实地砸到她胸前! 痛痛痛……她刚开始发育的胸……杨无端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样三天两头悲剧下去,她已经能提前预计这辈子平胸的前景…… 像是觉得她还不够惨,那团一点都不轻盈的绒毛玩意儿在她胸前蠕动着踩来踩去,似乎对脚下的触感很不满意,抻了抻脖子,抗议地“喵”一声。 杨无端抹了一把辛酸泪,低下头与它对视。太子寝室的光线不算太好,它的两只眼睛在阴影中睁得溜圆,一只绿色一只黄色,都澄亮透彻的不像有生命的东西,倒像两颗玻璃珠子。 “长这么大了……”她微有些恍神,上次见到这只猫还是在摘星舫上,只是巴掌大的幼猫,半年时间,体积膨胀了两倍,已经是一只成年……肥猫了。 那只猫又“喵”了一声,两只软趴趴的耳朵动了动,抬起爪子慢条斯理地抹脸,脖子下面的银球轻轻地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样不给点思想准备就随便扑上来了,理所当然地赖住撒娇,旁若无人、蛮不讲理……这就是猫吗? 杨无端托着那只猫,不自觉地偏过脸,在它头顶那绺唯一的浅黄色毛上蹭了蹭,收获一声不满的“喵呜”,那只猫蹬了蹬腿,挣脱她的怀抱蹦了开去。 这就是猫。杨无端想,她不知道它为什么选择她,也无法信任它的选择,因为它如此善变,不可捉摸。 --就像是你。 她撩开厚重的帐幔,目光静静地落在床上那张沉睡的容颜,时隔半年,终于再见太子百里昕。 不,他是杨小康。她在心底纠正自己。 此生一世,他对她来说,永远只是杨小康。 === 杨无端并不是一个把感情看得很重的人,像她这样在人格尚未健全的青春期就早早经历了丧父丧母的倒霉鬼,要她仍然对世界抱持着饱满的热情,未免太不现实。 当然,她也没有从此就反社会反人类,她依然健康成长,受到良好的教育,基本算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但就像发过水痘的孩子终生都能免疫一样,杨无端在懵懂中熬过了她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再往后,她的心上便长出一层厚厚的茧。 这样的茧或许每个成年人都有,它是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流过血结过痂伤疤好了不忘疼的证明,它能保护我们那颗在深处依然如孩童般易受伤害的心,隔绝外界太多复杂的情感,甚至不让我们自己敏感的情绪随意发散出去。 只是杨无端的茧要更厚实一点点,更坚硬一点点,更沟通不良一点点。毕竟茧只能阻挡感情,却不能制止感情产生。 杨无端一瞬不瞬地看着杨小康,忽然想起她的前男友。那小男孩儿在背叛她之前,也曾几次三番地来事务所探班,杨无端不是不感动,但实在太忙了,每次都是随便敷衍几句就将人打发走。 回想起来,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喜欢他,虽然她心里知道,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杨无端歪着身子在床边坐下,昏沉沉的光线从她身后投过来,被她的身体挡得更晦暗几分,暧昧不明地勾勒出杨小康脸上的线条。 昏暗的光线抹去了他脸上那些因病痛而生的瑕疵,他就如她梦里的模样,漂亮得像一块在角落里散发晕光的玉石。像是月亮。 可是不知为何,杨无端总觉得,这依然不是他本来应该长成的模样。她所熟识的杨小康,在不那么机灵古怪乔装怪样的时候,他的美是夺目而充满压迫感的,更像是半空中一轮光芒万丈的烈阳。 是什么让他变了呢?在他们失散的四年时间里,在那一夜大火之后,是那些改变了她和宁郁的东西,同样也改变了他吗? 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是凉的。 身后传来苏庭嘉的声音,老道士一辈子胆大妄为,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张口既骇人听闻。 “他不是生病,是中毒了。” “这毒我能解。” 杨无端觉得自己在他短短的一句话时间内乘坐了上升二十楼的电梯又毫无预警地直坠下来,心脏都差点蹦出嗓子眼! 不等她喘口气,苏庭嘉又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不过这些皇家的破事儿,为师不高兴管,让他死了也好。” 杨无端急了,转身吼道:“师傅你老糊涂了,他是小康--”她猛然刹住,飞快地转头看向房门,却见虚掩的房门不知何时被拴得严严实实。 “这么说,太子果然就是小康那孩子。”苏庭嘉捋了把胡须,眼睛里精光乱冒,盯住杨无端道,“我明明是被叫进宫给太子扶脉,怎都料不到会见着本该葬生火海的杨小康。到底是怎么回事?宁郁知道吗?你们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杨无端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傻傻地与苏庭嘉对视了半晌,忽然失笑。 她越想越好笑,慢慢地回过身来,看着床榻上睡得安详沉静的杨小康,不受控制地笑得浑身颤抖。 从来都是这样,她和杨小康之间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信任,他们彼此藏着秘密,互相比赛似的睁大无辜的眼睛,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杨无端并不是一个轻易敞开心扉的人,但杨小康是她穿越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第一个活物,她把他从淤泥里全须全尾地捞起来,还打过他裤腰带的主意……他醒过来以后,噙着一抹狡猾的微笑却可爱得无与伦比,软绵绵地追着她叫“姐姐”。 在陌生的世界吉凶未卜的宁府里,他是她自愿背上的责任,他们的关系就像猫咪和饲主,说着各自听不懂的语言,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试探,偶尔相互伤害,也有更多分享温暖、依偎共眠的好时分。 后来他好像爱上了她,而她并不能完全界定自己的感情。 只是,她失去过他一次,从失而复得那刻起,她就对自己发誓:绝不再有第二次。 第一百零八章 国、家 “糖葫芦:冰唐儿多呀哎 ̄” “豆汁:甜酸咧豆汁儿哎 ̄” “年画儿:卖哎画儿 ̄” “老玉米:您给来个嫩着点的!”(注) 马车穿过北郢的闹市区,车窗外传来阵阵京味十足的吆喝声,饶是杨无端心事重重,也被引出了兴趣。 她撩开车帘的边角,从缝隙里望了一眼外面,只见街道两旁尽是规则齐整种类繁多的店铺,除了出声吆喝的小摊小铺,也有不少经营奢侈品的经年老店,称得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来往行人如织,每一位都举止从容、神态安详。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风流。”杨无端喃喃道,将额头抵住冰凉的车厢内壁,心想:就像后世史家感叹的那样,在靖康之前,谁又敢说宣和不是盛世? === 医者有割股之心,苏庭嘉问不出答案,却也不可能真的不救杨小康。老狐狸和小狐狸僵持了一阵子,杨无端看穿师傅只是色厉内荏,也怕这样耽搁下去反而对杨小康不利,横下心抬脚走人。 她随意招了辆出租马车,故计重施地在车厢内换掉身上的道袍。这番折腾下来,她伤后虚弱的身体没有一处不难受,恨不得躺倒直接睡过去。 可惜想睡也不是那么容易,烦心事太多,无论杨无端怎么闭眼,都制止不了大脑继续飞速运转。 她想着许久未见的杨瓒,不知二叔会怎么罚她,因杨瓒又想起他正在忙的筹粮大事,想到北疆的边情;她想着早上还忘了问候睿王的伤和睿王妃的病;想着杨小康中毒,幕后黑手呼之欲出,朝局这时候可经不起动荡…… 抱头呻吟了一声,杨无端无奈地睁开眼。她不认为自己是这么伟大的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人物,只是不知不觉间,这个帝国的命运与她身边的人、她自身的命运已经牢不可破地交织在了一起。 马车的车速缓下来,不一会儿便停住。这下彻底没得睡了,杨无端只得振作精神,打起帘子跳下车。 她吩咐的目的地是侍郎府,睿王的话虽然在理,但她到底是女人嘛,偶尔也有资格感情用事一下。 马车停在巷口,杨无端还需要走几步。她将近俩月没见侍郎府的大门,这时远远望到那块低调的黑漆匾额都觉得格外顺眼,也不知打哪儿来的精神,迈开大步就冲了过去。 侍郎府前惯常有两名家丁站班,眼瞅着有人端着一副踢馆的架式风风火火地直奔自家门前,赶紧都凝神戒备。家丁甲先深吸一口气,把前胸和手臂的肌肉都涨得鼓鼓的,再配合最有威胁力的眼神,凶神恶煞地瞪向来人。家丁乙眼角瞟到他的全套动作,不屑地歪了歪嘴,慢条斯理地从腰后抽出根荆条来,潇洒地甩个空鞭,发出清脆响亮的“啪”一声。 德性!家丁甲瞧不起家丁乙那副轻狂样子,成熟稳重地扭头当没看见。 蛮牛!家丁乙哼哼两声也撇过脑袋,觉得自己跟个有胸无脑的搭档守门真是大材小用。 俩家丁争强好胜争奇斗艳,都憋着劲儿想把对方比下去,一时竟没留意那人已经奔到近处,脚步不停地一溜烟从两人中间的小门挤进去,同时还伸手一边一个拍了拍。 “杨八杨九,感情还是这么好啊。” 这句话的尾音尚在空中缭绕,对方的背影已经没入重重门户之后,跨步转折间熟悉流畅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般。 废话!这本来就是他的家! 杨八杨九不约而同转向对方,惊愕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动作划一地张大嘴巴,同时亮出破锣嗓子高喊:“是七少爷!” “七少爷回府了!” “七少爷回家了!” 仅一字之差,意义大不相同。 “家”吗?杨无端继续埋头疾走,只微微一笑。 “家”啊。 === 家里大人都不在。 工作狂杨瓒吃住都在宫内,杨穆氏又去陪睿王妃,二叔二婶好样的,抛下这一大家子仆人倒也放心。 杨无端没急着回屋歇息,而是把杨福找来。 “打住,”眼见杨福小眼聚光,要哭不哭的样子,她就知道他有满肚子肉麻思念之情要倾吐,赶紧给拦住了,“我等下还要回睿王那里,咱们长话短说。这些日子有没有人来找我?” 这是杨无端非要回来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她牵挂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宁郁,而宁郁只知道她侍郎府的地址。 杨福饱涨的感情硬被杨无端给堵了回去,哀怨地横了她一眼,难为他的馒头脸和眯缝眼能做出这等高难度的表情,杨无端生生打了个寒战。 “回七少爷,”杨福委委屈屈地道,“邱家的三少来寻过您几次。” 邱亮?杨无端挑眉:“他有什么事?” 杨福摇了摇头,回想道:“邱三少没说,不过小的猜想,他应该是来向您辞行的。” 无缘无故辞什么行?杨无端奇道,“他要去哪里?” “从军啊。”杨福理所当然地道,“邱老将军一门世代为将,这次朝廷发兵北疆,邱三少袭着武职,自然要随军出征。” “什么!”杨无端惊得拍案而起,“他连十八岁都不到,还是个孩子--” 话说到一半便难以为继,杨无端骤然醒悟过来:邱亮还是个孩子,那些即将要用血肉去筑长城的年轻兵卒们,谁又不是父母怀中的娇儿? 一阵绞痛从心脏开始席卷全身,杨无端咬牙握拳忍耐。比起头一次听到大军歌声那样失去了方向的迷惘,她宁愿直接对抗痛楚,疼痛使她清醒,提醒她做过什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闭了闭眼,将邱亮笑得阳光灿烂的影像牢牢地锁进心房。 “……七少爷,”杨福数不清唤了第几声,慌张地道:“您没事吧?脸色忒难看……” 杨无端平静地睁开双眼,摇了摇头,声音只略微干涩沙哑:“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没其他人上门,可收到不少您的信。”杨福从怀里掏摸出厚厚的一叠纸来,端朝没有统一制式的信封,所以这些信大小厚薄各异,折成各种形状,看来乱糟糟一团。 那些信堆在桌面上像是折纸工艺展,杨无端扶着桌角又慢慢地坐下,轻道:“你先去忙,我有事再叫你。” 说完,不等杨福回应,她拈起最上面一个叠得很漂亮的方胜,仔细地打开来。 注:那是作者百度来的老北京吆喝。 第一百零九章 读信 第一封信非常出乎杨无端的意料,居然来自唐大。 信里并没有署名,但唐大那笔秀丽中暗藏锋骨的字杨无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忍不住为对方的大胆抽了口冷气,紧跟着又会心一笑。 唐大顶着“私相授受”名声送来的信只有短短的三行字,说了三件事:第一,清清年纪小不懂事,私自跑来找杨无端,她已经教训过了。第二,不管清清说了什么,请杨无端不要往心里去。第三,她相信杨无端是真君子。 最后一点值得玩味,杨无端笑着摇了摇头,唐大还是怕自己将她的私情泄露出去,所以硬扣下这顶“君子”的大帽子。 她小心地将信纸沿着原先的折痕重新又叠回方胜,看着它发了会儿呆。虽然唐大明确地拒绝帮助,她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理,可最近又实在抽不出空…… 先记着吧,杨无端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一笔,暂时将此事抛开,伸手又拈起下一封信。 这封信被叠成长条形,包裹在一个白纸糊成的封套里,封口处用浆糊粘得结结实实,杨无端颇费了点功夫才撕开封套而没有伤到信纸。 封套上依然没有署名,杨无端摊开信纸以后目光直接扫到最末,似曾相识的字迹令她立即就挺直了脊梁。 是丁新语。 === 丁新语的字写得好。杨无端自己的字算是很不错,作为一个挑剔的书法爱好者,她对丁新语的字却只有心悦诚服。 与杨瓒和杨无端都偏好欧阳询不同,丁新语学的是王右军,他的楷书略多一点草书的不羁,明明只是白纸黑字,通篇看来却让人觉得华彩流丽,有神仙佳妙之姿。 这就是天赋,后天再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杨无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开的挂还不如老天爷给丁新语安的金手指。 她花了不少时间欣赏丁新语的字,差点没忍住把信纸当成范本跑去临摹,幸好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鸣唱出声,将她自沉迷的境地中惊醒过来。 “啾啾啾啾……” 杨无端蓦地转头望去,她此刻所在的正是当日接待邱亮的花厅,水晶帘安静地低垂,帘外那株蔷薇却早就谢了。 窗户半掩着,只听得鸟鸣,不见影踪。 杨无端将手肘抬到桌面上,支着头听了一会儿那只鸟的轻唱,然后转回来,从头开始细读丁新语的信。 丁新语字如其人,信亦如其人,一上来连浪费时间的寒暄都没有,直接切入主题-- 提问。 一个接一个犀利的问题,全是他读那本《经世致用》过程中不明白或者不赞同的地方,别看洋洋洒洒几大篇,却每句话都鞭辟近里,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简直像是再一次的论文答辩,杨无端苦笑了下,觉得单靠一只手已经撑不住自己越愈来愈沉的脑袋。突然想到什么,她猛抬头望向桌面上那堆信,伸手将它拔拉开来。 果然,像这样用白纸封套的信占了绝大多数,如果那些都是丁新语寄来的,如果每一封都像这封的样子……杨无端呻吟一声,让她死吧…… 好死不如赖活,杨无端鼓起勇气,打算至少先将手里这封信看完,谁知看到倒数第三行,丁新语提到“凯恩斯主义”,她实在忍不住狂化了。 有没有搞错!?她不过是写滑了笔,在《经世致用》里随意评论了一句:“她认为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注)是饮鸩止渴,只能带来虚假的繁荣”,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丁新语竟然也能挑出来!丫什么眼神儿啊!? 愤愤地将丁新语的信扔到一边,杨无端还不解恨,又在信堆里把疑似他的来信都刨出来,像洗牌那样砌吧砌吧,统统塞到桌脚底下。 虽然本来平稳的桌子变得歪歪斜斜,杨无端还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神清气爽地捡起仅剩的最后一封信。 这堪称今天最有常识,最体贴的一封信,叠成平整光滑的正方形,两层封套,外层是薄而透的桑皮纸,杨无端轻易地透过它看见内封上一个大大的 “宁”字。简体字。 她终于等到了宁郁的信。 === 窗外那只鸟儿依然不知疲倦地欢唱着,阳光渐渐变得明媚,气温稍有上升,接近午时了,秋末天气中最温暖怡人的时分。 杨无端垂眸盯住宁郁的信,并不急着拆开,而是伸出手指细细地摩挲,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温柔浅笑。 就像她没办法简单地用爱或不爱的二元论分清对杨小康的感情那样,她与宁郁的感情也称得上复杂。 她想,她有过心动,毕竟宁郁那样的好男人,要心动太容易。 可是心动容易,世间男女一生不知对多少美好的异性或同性心动过,再进一步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也就是俗称的缘份。她和宁郁之间的缘份便葬生在那一夜大火里。 最悲哀的是,她和他都不可能为此悲哀,因为他们同时失去的太多,以至于这点小小的附带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 杨无端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释怀地摇了摇头。 世间男女也并不是仅有相爱这一条路,她和宁郁做不了情人,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像兄妹那样相爱,看看她前世的下场,这样的关系或许比爱情更牢固可靠。 她拆开宁郁的信,珍惜地抚平了信纸,用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标着,慢慢地读起来。 多年之后才能发觉,杨无端小时候自以为无伤大雅的胡闹对杨小康和宁郁却影响至深。她让他们读莎士比亚,教他们写简化字和白话文,于是杨小康夜袭时用罗密欧的台词表明身份,而宁郁写给她的这封信通篇采用简化字和白话文。 信很长,与丁新语的辞锋如刀不同,宁郁的信写得安静温和,读起来就仿佛听到他在耳边娓娓细说,声音低低的,却像古琴上最低音那条弦,拨一下都能牵到人心上。 他用这样举重若轻的口吻述说的,偏偏是最惊险严峻的事态! 杨无端眉间的小沟随着信的内容越皱越深,呼吸渐渐地变得不稳,若是宁郁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她恐怕再也顾不得两人之前那点尴尬的暧昧情绪,先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只有抱紧他,她才能确实地相信:他是安全的。他还活着。 “无端吾弟: 见字如面。 你应该觉得惊讶,为什么会在御街夸官的时候见到我,其实我也惊讶,你怎么能一眼认出我?即使我乔装改扮,总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兄在北疆那段时日过得很惨,邱叔颇照顾我,但他也自身难保,朝廷大约在清洗睿王旧部,我们屡次被派到最危险的前线,最严重的一次,同去兄弟们折损过半,邱叔也失散了,我靠着师傅教授的那点粗浅的防身技艺才活了下来。 你还记得邱叔的”救命恩人“?你以为那是一条狗,邱叔说不敢告诉你,怕吓着你,那其实是一匹狼。邱叔以前在战场上受过重伤,多亏一条母狼的奶水救命,那条母狼被猎人打杀了,他就收养了它的小狼。 邱叔失踪以后,我将那条小狼养到大,把它放归了山林。我总觉得,跟着我这个朝不保夕的大头兵,还不如让它寻回它自己的道路。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密林深处去送它,我没想到的是,因这一趟,我也找到了我的路。”注:凯恩斯主义(也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是根据凯恩斯的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的思想基础上的经济理论,主张国家采用扩张性的经济政策,通过增加需求促进经济增长。即扩大政府开支,实行财政赤字。刺激经济。维持繁荣。 这个说明来自百度百科。 第一百十章 我亦飘零久 时值初冬,北疆的昼夜温差极大,夜晚的气温更要低几分,已经堪比南方人习惯的深冬。 宁郁在漆黑的树林中施展轻功疾掠,小心地避开横生的枝叶,嘴边呵出的热气化成一团团清晰可见的白霜。 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狼嚎,紧跟着又是几声附和,宁郁陡然驻足,抬头望了眼空中那轮冷浸浸的月亮,心里颇为牵挂刚送走的小狼。 他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转身继续疾奔。北疆军营纪律森严,他是偷溜出来的,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刚要迈步,忽然听到侧方极近处传来“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踩断了地面的枯枝。 这片树林中一贯有狼群出没,宁郁立即提高警惕,双掌交错护住前胸,脚下悄没声息地掩了过去。 那边早已恢复寂静,静得就像刚才那声只是他心神不宁的幻觉,宁郁侧了侧头,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胸膛无声而规律地起伏着。 他花了比正常速度多三倍的时间接近,将脊背靠住一棵粗壮的树干,慢慢地转过身,探头望向树后。 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毫无征兆的,宁郁仿佛听到自己的身体深处传来一声尖啸,他被这声尖啸惊得汗毛直竖,本能地旋踵退步! 他内功精深,双目在夜里视物堪比白昼,这一步退出,看到黄豆大小的一点东西在他面前直坠而下,差半分就擦到他的鼻尖。 宁郁闻到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儿,那东西坠到铺满落叶的厚软地面,轻轻弹跳了两下,每个动作都跟着一缕青烟。 危险!宁郁虽然没见过这东西,但他敏锐的直觉仍然不停地尖叫着,他想都不想,双足用尽全力在地面一蹬,整个人腾身而起! 满地的落叶枯枝被他蹬得飞溅了起来,仿佛无数只金黄色的蝴蝶同时展开翅膀翩翩飞舞,月光冰冷无情地照着这一幕。 “轰”一声巨响,焦糊味和青白交杂的烟雾弥漫开来。 宁郁手足并用地挂在那棵树一根横生的枝干上,心有余悸地望着下方,烟雾散尽,他之处立足的地面只剩一个黑乎乎的大坑。 “这样都不死?”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惊讶地道,黑夜里更黑的树阴下转出一个人,他似乎笑了笑,宁郁在一片漆黑中诡异地看到了白牙的闪光。 “这么好的身手,当兵太可惜了。”那人在宁郁怒而出手之前再度开口,语气极之无赖,简直就像一个习惯了收保护费的流氓,对占便宜和欺负人这种事都不太提得起精神。 他“啧啧”地感叹着,目光扫过宁郁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端朝军服。 “喂,当兵的,有没有兴趣干锦衣卫?” === “无端吾弟,兄四岁启蒙,本以为此身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幸得师傅教授武艺,也仍觉读书为主,学武作副,终有一日将远江湖而就庙堂。 但世事难料,在北疆这段时日,我见得越多,想得越多,也就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当初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却经常老气横秋地感叹国事艰难。 无端吾弟,弟天赋远甚于兄,而今国计民生多艰,弟既有报国之心,兄亦愿为附尾之蝇……此身既孤,一死而矣……” “啪嗒”,一滴大大的水珠坠到信纸上,模糊了字迹。杨无端放开信纸,将脸埋入袖中,咬牙强忍住汹涌的泪意。 宁郁遇到的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一个小头目,南镇抚司专职对外谍报,他刚执行完任务秘密归来,以为宁郁是追踪他的敌人,所以先下手为强。在信的后面,宁郁简略地讲了他加入南镇抚司后执行的几个任务,虽然他已经尽量描述得轻描淡写,杨无端仍是从每一条里读出了险死还生。 因为表现出色,宁郁在锦衣卫内声名鹊起,北镇抚司正打算查一个惊天大案,便向南镇抚司强行将人调走。那是杨无端和宁郁分开之后的第三年,她尚在府学埋头准备科举,苦等着宁郁的来信,而她牵挂的那个人,终于活着离开了北疆。 宁郁驻足回首,望见同一轮冰冷浸骨的月亮,听到一声似曾相识的狼嗥。 北镇抚司要查的正是天地会谋逆案,宁郁轻车熟路地利用假身份混入了天地会,一级级地积功升迁,花了大半年时间,最后由分舵推举进总舵,接近他的目标洪老大。 天地会总舵主洪老大,号称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可笑的是,另一位与之齐名的神秘人物宁郁和杨无端都熟得不能再熟--正是他们的师傅苏庭嘉。 宁郁天生的亲和力使得他在任何人群中都能如鱼得水,天地会也不例外。虽然洪老大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地会其余的当家却一个不漏地都跟他打过交道,且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样下去,似乎他见到洪老大的庐山真面目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就在一切都进展得异常顺利,北镇抚司摩拳擦掌等着将天地会一网打尽时,最大的意外发生了。 久未露面的洪老大猝然现身,下令天地会: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次日的传胪大典,狙杀三鼎甲! 三鼎甲是天下读书人的骄傲,狙杀三鼎甲,不仅是与朝廷为敌,更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洪老大的命令引起一遍哗然,天地会也并不全是莽夫,稍有些见识的纷纷出言反对,却被洪老大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律格杀,天地会内部先乱了起来。 宁郁想趁乱将情报送出,不料洪老大早有准备,安排了亲信党羽迅速将内乱平息,又把在场所有人都打倒禁锢起来。那是宁郁头一次与传说中的洪老大交手,堪堪在他手下撑了十招,已经被他刮目相看。 无计可施之下,宁郁只得假装投降,强烈要求参与行动,洪老大似乎对他颇为欣赏,不但立即同意,还亲手替他解开束缚。 宁郁就这样参与到天地会的恐怖袭击中,他这些年做着情报工作,却无暇关注自己最关心的人的情况,当御街夸官之时,他混在拥挤接锺的人群中,满心焦虑地想着要如何阻止这一切,如何保护无辜的民众,如何将情报送到锦衣卫手中…… 而他抬起头,天光耀目,他看到了白马雕鞍,人正少年。 他看到了杨无端。 === 在他人生的前十六年,他曾经拥有一切。 他有严父慈母,有明师,有可爱的师妹师弟。他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呱噪的小书僮,家里仆人们都没大没小,一个赛一个的爱偷懒耍滑。家里有满架的蔷薇,有新奇的淋浴,有一个小小的水塘,有一座朴实的石亭,亭角挂着绿锈斑斑的铜铃。 春天他们读书,父亲去衙门上班,母亲微笑着念叨着轻拍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夏天他们读书,师傅贪喝师妹亲手制成的冰镇银耳,堂堂神医居然拉了肚子;秋天他们读书,师弟差点摔进水塘里,因为师妹说梨树上结了果,他施展轻功上去摘下来一人分了一个,酸涩的味道连续三天难忘;冬天他们读书,所有人大年夜围炉烤火讲故事,师妹讲得绘声绘色,几个胆怯的小丫鬟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后来他什么都没有,只能靠回忆活着的时候,他常常问自己、问老天爷,那样的好日子,为什么说没了就没了? 师傅曾经讲过师祖的故事,师祖逝世没多久师伯也跟着去了,师傅一辈子都没想明白是为什么。宁郁却觉得,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 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么热闹,却又这么小这么冷清,如果你珍惜的人都不在了,你自己又有谁来珍惜呢? 此身既孤,一死而矣。 ------题外话------ 这章写了很久,我这个没用的人,觉得其实最难写的不是故事,而是人物的感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接旨 除了宁郁自己,没有人能知道他见到杨无端那一瞬间被逼入绝境的心情。同他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相悖,宁郁或许是世上最擅于隐藏自己真实心意的人,即使亲近如杨无端,也从未真正地了解他。 他就像一座山,山上植被丰满鸟语花香,没人能透过表象看到山的最深处,那里或许岩浆滚滚或许只是一颗最坚硬无声的石核……没有人知道。 他也不可能将心意诉诸纸上,杨无端捻着那页薄薄的信纸,觉得自己领悟了很多言外之意,又觉得那些不过都是她强加于宁郁的执念。 她最终知道的只是宁郁愿意告诉她的:他依然紧跟着洪老大这条线,发现此人与朝中官员多有勾结,联手策划主持了悯忠阁刺杀事件。 而幕后主谋,他认为是丁新语。 === 杨无端单手折好宁郁的信揣进怀里,另一只手按住桌面,手指无意识却有节奏地敲击。 “笃笃笃,笃笃笃。” 她当然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悯忠阁那场刺杀,当她困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这段日子,她几乎把朝中所有势力都怀疑了一遍。 她先排除了北狄。虽然那可怜的女刺客可以确定是北狄人,但北狄人有什么必要刺杀睿王?善良的端朝民众可能相信北狄人是为了报老睿王当年战胜他们的陈年旧怨,杨无端却觉得那都是放屁。两国交战,闹到刺杀元帅已经是儿戏了,刺杀元帅的后代,就算北狄朝廷全体脑残都干不出这种事。所以端朝的当权者们全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千百年来屡见不鲜的内斗,北狄人既当了障眼法又成了炮灰。 第二个被杨无端排除的是皇帝。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动了不少手脚削弱新党,可都坚持一个原则:使新党与旧党势力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一举除掉她和睿王,则会造成朝堂上旧党独大的局面,这对皇帝来说弊大于利。 然后是旧党。杨无端还没有资格和旧党正面交锋,但在她的印象中,旧党的成员大都是保守固执的老派官员,不像能做出此等大胆举动。况且旧党在党争中一贯占着上风,也没必要铤而走险。 思前想后,杨无端越来越发觉,她和睿王的死似乎对所有人都没好处。那么,如果她和睿王不死呢?若是刺杀的主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死,而是故意派一个武艺低微的北狄女刺客主动来送死? 杨无端改换思路,由结果得益倒推回来,第一个浮现的对象让她通体生寒--睿王。 毫无疑问,此次刺杀事件最大的得益者正是睿王。不但新党主战派扬眉吐气,就连睿王的声誉也水涨船高。现在北郢的民众尊敬睿王,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只是因为老睿王爱屋及乌,而是真心诚意地挑高大拇指,觉得睿王替端朝受过伤流了血,是条汉子。可以说,此次刺杀事件阴差阳错间将一向韬光养晦的睿王推到了世人面前,就像一竿迎风招展的烈烈旗帜,而无论是老睿王的遗泽,还是新党的新血,都因之找准了方向,即将前仆后继地涌到这面旗帜之下。 杨无端没有理由不怀疑睿王。但她仍是否决了理智的提醒。因为她亲身经历了那一切,她和睿王在那女刺客手下狼狈不堪地挣命,那是完全做不得假的千钧一发,若是那女刺客再冷静些许,再聪明一点,他们谁都不可能活下来。 更因为他是睿王,杨无端和他之间有一种无须言明的默契,她做不出来这种事,他也不可能去做。或许这样感性的认知在理性的判断面前依然稍嫌天真,杨无端觉得没什么不好,人生一世,若是连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都没有,未免过于悲惨。 排除掉睿王,杨无端的思路再度陷入死局,她想不出有谁会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地去完成这项阴谋。她只得将希望寄托到睿王身上,毕竟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无论阅历还是信息量都比不了对方。 她再没有想到,最终给了她答案的竟是宁郁。 而听到丁新语这个名字,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怎么可能是他”的惊恐诧异,而是一种历经四季终于等到白雪簌簌而下的坦然。 杨无端在桌面上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她眯起眼盯住桌脚下丁新语的来信,窗外那只鸟儿依然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原来是他。”她微微一笑。这确实像是丁新语会做的事,会做的选择。所以…… 果然是他。 === “七少爷!七少爷!”杨福冲进来时杨无端正执笔回信,他慌张失措地一头撞上了水晶帘,成百上千的水晶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清冽的声响。 杨无端被他打断了思路,微微蹙眉地抬起头来。 “宫里来人……”杨福白生生的馒头脸涨成粉红,说着话还大喘气,“……来人传旨……” 以杨瓒和皇帝的关系,侍郎府接旨早就成了日常,杨无端随手在砚台上舔了舔笔,心不在焉地道:“告诉他们杨侍郎不在文渊阁就在户部,让他们自个儿找去。” “不是。”杨福大胆反驳她,深吸一口气,神色颇有些古怪,既像是喜气洋洋又仿佛忧心忡忡,馒头脸差点扭成了麻花。 “七少爷,那公公说……让您去接旨!” 她?杨无端手抖了下,幸得及时甩开笔,那滴墨汁才没有毁了她写到一半的信。她怔了一会儿,瞧着那枝笔拖曳着墨汁在桌面上骨碌碌地滚动,留下一条蜿蜒的墨线。 “七少爷?”杨福舔了舔嘴唇,焦急地提醒她,“外面还等着……” “走。”杨无端如梦初醒,立起身大步往外走,杨福连忙跟在后面。 少主人以官身头一次接旨,这算是杨府的大事了,偏巧杨瓒和杨穆氏都不在,下人们难免有些紧张。杨无端一路行来,遇到的下人都跟杨福似得既兴奋又忧虑,好些许久不管事的老仆都战战兢兢地扶门而出,眼含热泪地望着她走过,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菊蕊领着琴儿候在正厅外,两个丫鬟手捧全套七品官服,既规矩又大方地蹲身福了福。 杨无端叹口气,站直了伸展双臂,任由两人替她套好衣服,束发整带,菊蕊甚至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鞋。 等到终于收拾停当了,杨无端应广大人民群众的要求转了个圈,收获一堆满意欣慰激动伤感的眼神……她只敢在心里翻个白眼。 举步跨进厅内,仆人们早就备好了鲜果香案,杨无端连头都懒得抬,随便瞄一眼认清了天使的方向,提溜着衣摆直接跪下来。 “臣翰林院编修杨无端接旨。” “杨翰林不必惊慌,是喜事。”与杨府众人如临大敌的气氛不同,那传旨的内侍在她头顶上笑呵呵地道,“皇上圣谕:‘杨无端即日起晋升詹事府左赞善,督导汾王学业,钦此。’” 汾王?杨无端慢一拍反应过来:怎么又是三皇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信使 杨福恭敬地送走了传旨的内侍,杨无端错眼看到他掏出什么东西塞给对方,猜着是官场上约定俗成称不上贿赂的小钱,她还不至于迂腐到这种地步,也没往心里去。 她现在心烦意乱,一半心思挂念着生死不知的杨小康,另一半心思还要分给没写完的回信,偏偏皇帝,或者说皇后,又给她下了这着不知深浅的闲棋。 杨无端左右手各一边地扯着黄绢制成的圣旨,盯住上面寥寥几个字,那不知是文渊阁哪位学士滕写,一笔炉火纯青的馆阁体,她却横看竖看不顺眼。 “七少爷,”菊蕊见她面色古怪,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该把圣旨贡起来了……” 侍郎府自有专门收藏圣旨的阁楼,杨无端哼了声,随便将圣旨扔过去,唬得菊蕊慌忙伸出两手来接,堪堪在圣旨落地之前攥住一角。 “七少爷!”这位一向最敦厚温柔的丫鬟难得怒了,“这么大人了,能不能懂事点!” 杨无端心虚地缩了缩头,冲她摆摆手算是道歉,怕她再唠叨,赶紧三两步蹿出正厅往花厅跑。跑路到一半,身后跟上一个人,听那呼噜噜的喘气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二管家,”她想起什么,陡然刹住脚,回首问道:“那封桑皮纸包的信是谁送来的?” 她问这个当然是有原因的,宁郁那封信里不能见诸第三者的东西太多,简体字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密码,所以送信的一定是宁郁真心信任的人。以宁郁那报喜不报忧的脾气,如果查明此人的身份,或许她能对他的处境更多了解,必要的时候也能有所助益。 “这……”杨福肿泡泡的馒头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心虚的表情,眯缝眼左瞄右瞟,就是不敢与杨无端对视,“这个……” 他只差在脸上写满“有内情”,杨无端就是傻子也能发觉不对头。她跟杨福打交道也够日子了,看出他一门心思要抱她这个少主人的大腿,半点不敢违逆她,当下皱着眉压低嗓音,微带警告地道:“二管家,送信的人到底在哪儿?你瞒了我什么?” “七少爷……”杨福打个激灵,喜气的馒头脸瞬间垮下来,带着哭腔道:“小的干了件蠢事,求七少爷饶了这一回吧……” === 以杨无端的身份,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见识侍郎府的柴房。此刻站在密不透风的窗户外,隔着窗户纸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簌簌”,仿佛春蚕噬叶的声音,她揉了揉酸涨的眉心,转头看向杨福。 杨福哭丧着脸,努力把眯缝眼瞪成豆豆眼,可怜巴巴地看回来。 “二管家,”杨无端顿了顿,试着说得不那么生硬,又能达到效果,“咱们家不算什么公卿世家,但二叔那个人我们都知道,最是讲规则不留情面。外头恨着二叔的不知道有多少,不过看他圣眷不衰,持身也正,一时抓不着他的把柄。既如此,咱们身为他的家人,更不该给二叔添乱,你说是不是?” “七少爷您别说了,是小的猪油蒙了心!”杨福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不大不知道,声音倒是响得夸张,杨无端都被吓了一跳。 杨福捂着也看不出肿没肿的半边脸,委屈地龇着牙道:“小的发誓,以往没干过这等欺负人的事儿,这是第一回,实在是里头那小子赖着不肯走……” “那你也不能就把人锁柴房里。”杨无端加重了语气,“上门即是客,他不肯走,为什么不好好地招待?杨家吃不起这口饭?” 她动了真火,杨福连忙波浪鼓价地猛摇头,不敢再多言辩解,只嘟嘟囔囔地小声认错,又轻轻地一下一下打自己的嘴巴。 杨无端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推门,门扉上小指粗的锁链和锁头同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杨福又赶紧掏钥匙开锁,殷勤地替她将门推开一条宽缝。 这一天已经折腾了不少,杨无端重伤初愈便劳心劳力,也懒得再跟他一般见识,跨进门之前只回头看了看天色。 午时已过,日头渐向西斜,柴房的西面恰好植着一株桂树,油花水滑的狭长叶片间满是星星点点的桂子。 是桂“子”而非“花”,因为那只是含而不露的淡金色花苞,空气中连香味都没有。 杨无端深深地望了一眼,转头步进柴房。 从光亮底下骤然进到暗室,眼前先是漆黑一片,杨无端适应了片刻,慢慢地又能看清楚。 她先环视了一圈,意外地发现侍郎府这间柴房环境还不错,和她想当然的“柴房”概念完全不同。 这里一根柴都没有,看起来就像小家子的客房,四壁萧然,但是刷得雪白,空荡荡地摆放着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床上也是被褥齐全。 起码不算是虐待了,杨无端宽慰地点点头,但不想让杨福知道,以免此人记不住教训。她又特意捏了捏床上的被子褥子,确实能够抵御这个季节夜晚的寒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等她逛够了,看够了,终于把目光投向这房间的主人,却意外地发觉,那人表现得比她更傲慢。 那是个年青人,或者还是个少年?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直缀,杨无端只能看到他骨架细瘦明显尚在发育的背影。他保持着她进门时一模一样的姿势,趴在桌面上画着什么,旁若无人的态度就像她和杨福根本不存在。 杨福觑着杨无端的眼色,开口正要叫他,杨无端举手阻止。她自己是个极容易分心的浮滑性子,所以一向很佩服专注的人,不愿意打扰他。 她想了想,踮起脚尖走到那年轻人背后,偷瞧他在画什么。 那年轻人用的不是她平常写字的宣纸,大约是更廉价次等的纸张,看起来偏黄还颇多杂质。但那纸显然比宣纸更厚实耐磨,他用削尖的炭笔在上面横七竖八地拉着线条,居然没有几处破损。 杨无端先没看出他画的是什么,有那么一秒钟,她几乎以为与自己的几何题集在茫茫时空中不期而遇,那一个个方块套圆形再杂以三角形,辅佐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错线条……真是想忘都忘不掉的梦魇。 再过十秒,她认出那是什么,同时觉得诧异和难以置信。 图不对,时间不对,人也不对。 极度震惊之下,她没控制住自己脱口而出:“这是横切图?是……钟的横切图!?”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在杨无端穿越之前和穿越之后的时空里,都存在过朱明王朝,中国历史在明代也都发生了同一件前无古人的外交大事:郑和下西洋。 由“郑和下西洋”可知,截至当时,中国无论是在制船和航海,乃至整体的科学技术水平都遥遥领先于世界,这样的优势一直持续到欧洲爆发第一次工业革命。 杨无端的历史学得不算好,死文科生虽然将古代史大事件背得滚瓜烂熟,但她熟悉的是公元纪年的历史,穿越后发现人们使用的是端历,她就傻眼了。 在她还小的时候,是说这具躯体年纪尚幼,她被迫困在信阳宁府那段时间,她曾经以前明覆亡的嘉靖年间作为分界线,进行刻板的加减运算。但她很快发现,按这样简单粗暴的算法,欧洲早已经历第一次工业革命,葡萄牙人的船也该到达澳门!现实却完全不是这样。 端朝立国之初,由于百废待举,不得已沿袭了前明现成的各项制度和政策,其中就包括备受争议的“海禁”。这些泥沙俱下的制度存在不少隐患,因此之后的历代皇帝和内阁都进行了修改和增补,动作最大的便是老睿王百里颉在佑康和承乾年间两次推出的新政。承乾年间那次,他力排众议,不但废除海禁,且规划了入海口附近的三座城市为相互勾连的通商口岸,给予一定的政策倾斜和税收优惠。 消息传出,被禁海令搞得苦不堪言的东南沿海民众奔走相庆,鞭炮声震天,甚至有人在海神庙里偷偷供上了老睿王的长生牌位。 正是由于百里颉的高瞻远瞩,端朝并没有延续前朝闭关锁国的悲剧。相反,丝绸、瓷器、茶叶换回来大量白银,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靠着庞大的贸易顺差补充了新鲜血液,依然坚强地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杨无端穿越以后待得最长的地方是信阳,信阳府位于江北省,与端朝最为富庶的江南省相邻,距离大江的入海口也不远。这样的有利位置,理所当然贸易发达。 等到杨无端年纪稍长一些,在府学读书那段时间,她经常去码头和商贸区流连,见过不少远道而来的外国商人。大多是大食、波斯等地的胡商,打扮得已经颇为中化,如果不看那卷曲的毛发和异色的瞳仁,很难从举止或者口音分辨他们的原籍。也有无孔不入的传教士,眼巴巴地等着和任何对他们的神有兴趣的人攀谈,所以她只是稍加留意,便能得知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 没有工业革命,来自英格兰的神甫完全没有听说过蒸汽机,整个欧洲还停留在黑暗落后的中世纪。 杨无端并未因此而放宽心,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世界与她熟知的那个世界运行轨道偏差不止一分半分,但同时,又有另一些迹象表明两个世界存在诡异的重合。 譬如,在那个世界的史学界里一直有种说法:明朝之所以覆亡,与当时小冰河期的糟糕天气息息相关。小冰河期造成天灾不断,粮食大量减产,农民吃不饱肚子更交不起赋税。朝廷收不到赋税,就拿不出钱赈灾,灾民为了不被饿死只得流窜为匪,朝廷更拿不出钱剿匪……种种恶性循环之下,终于被最大的流寇李自成断送了朱家江山。 先不说这种论断过于天真和简单,杨无端关注的点在小冰河期这个背景上。据她穿越以来的见闻,端朝历年气温偏低、天灾肆虐,尤其是大小洪灾,光是江水大规模的改道都有两回。这些迹象无一不符合小冰河期的气象波动。 所以,杨无端怀疑: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处于两条同一方向的并行轨道上,两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或许有偏差,有时还会走岔路,但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 这个假设在她进入翰林院接触更多历史资料以后得到进一步证明,她因此而愈发的焦躁,总觉得背后像有一头张着大口的噬血猛兽在追赶,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第一次工业革命就爆发了,或者南下的游牧民族取得统治权,将历史进程倒退百年…… 她将这样的忧虑和恐惧也写入《经世致用》中。尼尔·弗格森在《文明》一书里认为,西方之所以能在1500年后崛起并领先于世界其它地区,要归因于“科学革命、法治和代议制政府、工作伦理”等一系列的体制革新。杨无端也据此提出,现阶段的端朝就像一位重病患者,必须在休养和治病两者间取得平衡,大规模变法堪比成功率太低的手术,并不适合当下。目前最迫切的,是要在真正掌握着这个帝国命脉的千万读书人脑子里建立三个系统的概念:法制系统,经济系统,科学系统。 === 杨无端突然失声惊呼,那背对她画图的年轻人明显被吓到了,肩膀一耸,炭笔在纸上力道不轻地斜着拉出一道,立即将那张纸划成皮开肉绽的两截。 “哎呀!”杨无端和那年轻人又同时懊恼地叫出来,眼看那张横切图还差一点就完成,这下全废了。 “没关系,我记得。”都是她不好,做错事就要勇于承担,杨无端毅然道:“我赔你一张。” 她边挽袖子边绕到桌子对面,随手扯了张纸,又借用另一支炭笔和那年轻人摊在桌面上的各式度量工具,小心地画起来。 作为死文科生,杨无端只是见过钟表的横切图,这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画。但她图片记忆力超群,且长年练习毛笔字,一双手非常稳,所以居然画得很像样子。 不同于那年轻人绘图时的聚精会神,杨无端天性就爱开小差,画着画着又忍不住分心想起端朝的进出口贸易和她期望建立的科学系统。她有点疑惑地想,钟表在端朝尚未打开市场,西方商人为了保持贸易地位,把其制作工艺视为绝密,这年轻人从哪儿学会画钟的横切图?总不能又是个穿越者吧? 胡思乱想中,她已经追上那年轻人原图的进度,并且按记忆中类似的横切图进行了改良,删掉一些不必要的线条,把各部分的标注改用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她本来用的字母,想想还是改成了对古代人来说更易分辨的阿拉伯数字。 等到终于完成了,杨无端轻轻地拈着纸的两端将它托起来,闭上眼睛吹了吹,把纸面上炭笔弄出来的黑灰和纸屑什么的都吹开。她又端详了一小会儿,没发现明显的差错,这才揉着酸疼的脖子看向那年轻人。 她这边刚抬头,“咚”,那边年轻人跪下了。 “师傅!”那年轻人重重地一个头磕下去,大声道:“求师傅收我为徒!” ------题外话------ 这章前面都很枯燥,哈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收徒 这年轻人的声线偏高,还带着雌雄莫辨的尖脆童音,倒是个合唱团的好苗子。杨无端仍然没看到他的脸,听着这把声音,觉得他的真实年龄应该比自己猜测的更小一点。 “砰!砰!”那年轻人一点儿征兆没有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两个头,额头在光秃秃的地面上敲得山响,杨无端听着都替他疼。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没想好说什么,旁边的杨福先叱道:“你小子想得美,我家少爷是当今五魁,五魁首知道吗?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几千年才出一个!凭你,有什么资格--” “二管家,”杨无端打断他,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我想和他说几句话,请你从外面把门带上,谢谢。” “哎呀,七少爷这么客气干嘛,小的可当不起!”杨福受宠若惊地点头哈腰,依言退出柴房,拉上门--咦?哪里不对? 房门关拢,唯一的窗户也紧闭着,室内的光线刹时阴暗下来。 那年轻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杨福的话,依然直挺挺地跪着,梗着脖子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总算他没有再磕头,杨无端也就由他去。 她身上还披着菊蕊她们给换的宽大官袍,这时撩起长衫下摆,随意地坐到那年轻人对面一张凳子上,盯住他看了一会儿。 窗户纸糊得不太均匀,投进来的光线也因此浓淡分明,杨无端看着一块明亮的光斑正巧贴在那年轻人的侧脸,而他的全身则笼罩着扭曲的黯淡光线,这样清楚的对比,倒像是水平面以上和以下的区别。 以一个大夫的眼光,杨无端看出他确实比她第一印象更年轻,不会超过十八岁,发育中的骨骼细长脆弱,仿佛使力就能折断的芦杆。 “你不肯起来没关系,咱们这样也能聊。”她慢慢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斟酌着问,“派你来送信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回师傅的话,”那孩子立刻又磕了个头,答道:“杨大哥对村子里的大家都很好,难得他托我帮忙,我为他做点事也是该当。” 杨?杨无端怔了怔,随即醒悟宁郁用了假名,就像小龙女自称姓柳,因为杨过姓杨……她徐徐吐出一口气。胸中百味陈杂。 “他都让你做什么?”杨无端又问,“你能把他的原话告诉我吗?” “师傅请放心!”那孩子拼命点头,大声道:“杨大哥说你一定会问,我记得可清楚了。杨大哥的原话是:‘你把这封信送到户部杨侍郎府,务必要亲自交给杨无端,不可假手他人,切记切记。’”他的声音低下去,委委屈屈地道:“你们那个管家好凶,硬是抢走了我的信,我有负杨大哥所托……” 杨无端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原来杨福那家伙仗势欺人在先,难怪这死心眼的孩子赖着不走。 “不过杨大哥还说了,要是信被其他人抢走,也没关系的,只要我保住这个。”他伸手扯出一个系在脖子上的锦囊,仰起脸充满希翼地看向她:“你看,我藏得好好的!” 他这一抬起脸来,那块明亮的光斑便笼罩住他整张脸--好小的脸--稚弱幼嫩,比小时候杨小康更像个女孩儿。 杨无端惊讶地看着那双湿气弥漫的大眼睛,连这副楚楚可怜的求虐样子都比杨小康更进一步……这么可爱,真的是男孩子? “师傅!”那孩子将锦囊取下来,捧在掌心里朝她示意了一下,见她没有反应,又贴心地往前膝行半步,举着锦囊直凑到她眼前,“师傅,给。” “……谢谢。”杨无端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她愈发没办法确定这孩子的岁数了,这张脸有十五岁? 她捏了捏尚带着体温的锦囊,比起杨小康和唐大曾经给过她的,这只锦囊的绣工堪称粗糙,摸起来都扎手。她发觉锦囊里有个圆而硬的东西,好奇地拉开袋口,却先抽出一张纸。 纸张的感觉非常像她刚用来绘图的那张。造纸工艺并不复杂,按品级区分的价格却是天差地远,所以端朝下层民众经常自制纸张。杨无端捻着这纸,觉得它虽然不适合毛笔字书写,却极利于绘图,有机会应该推广。 纸上也是宁郁的笔迹,用炭笔书写显得线条较为刚硬,因为纸张折叠摩擦的缘故,有些地方已经糊了,要连猜到估才能读通。 “康桥近日有不测之灾,兄恐无暇顾及,故托庇于弟,望弟善待之。” 纸上留言并不长,并没有一个字谈及宁郁自己,全都是关于眼前的少年,郑重地将他托付给了她。 杨无端读完,缓缓放下信纸,神色不定地看向那孩子,他依然张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望过来。 “你叫康桥?” 他使劲点头,天真地道:“师傅你怎么知道的?啊,我真笨,一定是杨大哥在信里告诉你了!” 好名字,杨无端苦笑着摇头,反正狄更斯这种逆天的名字都有了,康桥真不算什么。 她隐约还有点嫉妒,宁郁结识这孩子的时间不知有多久,竟然这么关心,还生怕她对他不好。“善待之”,哼。 她使力捏紧那只锦囊,里面那颗浑圆坚硬的东西在指间滑动,她干脆倒转了袋口,对准手心抖了抖。 一粒黑色的围棋子滑入她的掌心。 === 这世上围棋子的数目或许比得了天上的星星,虽然骤眼看来所有的围棋子规格式样都差不多,但常下棋的人都知道,不同材质的棋子触感完全不同。 杨无端的围棋下得很烂,也不怎么下棋,除了刚到北郢那段时间,她曾经陪杨瓒对弈了总共一百二十七局,全部惨败。 她的指尖熟悉侍郎府那副玉石棋子,熟悉到即使闭着眼睛皮肤轻触,也能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认出来,如同与一个经年久别却未曾或忘的挚友重逢。 而且她记得这颗棋子。会试放榜那天,杨瓒和她在后花园亭内弈棋,杨瓒用一颗黑棋子掷她,那颗棋子从她额头弹入草丛,后来她再怎么找也没有找到。 她又想起来,全城清剿天地会的流血夜,当她和杨小康在房内耳鬓厮磨地纠缠,宁郁也曾经潜入杨府,被锦衣卫阻在后花园。隔天清晨,她在花园内找到他留下的标记:一个简体的“宁”字。 他是在那个夜里拾到这颗棋子吗?杨无端将黑玉棋子拈在食指和中指间,轻轻地举高了,追逐一线略为明晰的光线,似乎想要看穿它,透过它妄图看穿那个男人的心。 她想象着宁郁是如何地在戒严的北郢城里潜行,冒着暴露卧底身份,或是被朝廷的自己人误伤的危险。他终于摸进了杨府的后花园,却只能伏在夜寒露重的草丛中耐心等待,直到天明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他临别前用小石子标注记号,却捡到这颗围棋子,这是离她最近的东西,于是他细心收在身边…… “师傅!师傅!”那孩子康桥一声一声地叫着,尖脆清亮的高音让杨无端醒过神来,她默默地握紧那颗围棋子,不再多想那嵌入女刺客前额的围棋子与宁郁又有没有联系。 “师傅,我知道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没空收徒,”康桥热切地道:“可是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您只要教我画图,我只学画图就好!” 这一天劳累太过,又滴水未进,杨无端干干地吞咽了一下,慢慢地站起身,绕着康桥缓缓地行了一圈。 那孩子的脸就像向日葵一样跟着她转了一圈。 “你跟谁学的画这个切面图?”她指了指桌面上摊开的两张图纸。 “切面图是什么?”康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恍然道:“洪先生教的,原来叫做切面图吗?好怪的名字,跟切面有什么关系?” 他挺了挺鸡仔般削瘦的胸膛,带着小小的骄傲道:“洪先生教大家识字画图,我学得最用心,石根儿他们全不如我,洪先生说我比他画得都好!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师傅……师傅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那样画得又快又好?” 洪?杨无端眯起眼,天地会姓洪的?洪老大? 这么说,宁郁果然还跟那个天字第一号通缉犯混在一起。可是不对呀,这姓洪的不赶紧跑路,怎么还有闲心客串乡村教师了?而且,姓洪的又是打哪儿学会画钟的横切图? 问号越来越多,她又瞥了满脸崇拜地望着她的康桥,直觉这里头有玄机,不定就是宁郁所说的“不测之灾”。 杨无端没考虑太久,她一向是个决断力强到冲动的人,宁郁难得求她,她也不可能拒绝。 “好,”她忽然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古怪地看向康桥,挑起一边唇角,淡淡地道:“反正我今天已经被逼着收了一个徒弟,也不在乎再多收一个。”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学少年都不见 “吁!” 随着车夫的吆喝,拉车的马儿应声止步,朴素的黑色马车停在皇城的玄武门外。 守门的卫士警惕地瞟过来,这辆马车与北郢城内常见的出租马车不同,没有在车顶上扎有引人注目的纸标;也不像某些喜好与众不同的达官贵人家的代步,看着不起眼,细节部分却修饰得无懈可击。 这就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而已,可能年深日久,车表的土漆已经偏红,拉车的马儿虽称不上神骏,看着倒也精精神神的。那守卫在心里暗暗点头,嗯,这应该是某个有点家底的小文官新置办的代步。 果然,马车停稳没多久,车夫绕到后头去搁置脚凳,那卫士抻长脖子张了张,不一会儿就见一位绿袍的年轻官员缓步走上前来。 那卫士眼前一亮,这年轻官员实在长得好,负责守卫皇城大门的侍卫也算是百里挑一的英武人材,但与这年轻官员完全没得比,他是另一种……形容不出得好看。 那年轻官员不高,也不壮,但他的瘦小并不让人觉得羸弱,而是只觉文秀,就仿佛江南岸边一株腰枝柔软的垂杨,生来便与笔直坚挺的白杨不同。他的脸也长得秀气,如果不是那卫士经常见到户部杨侍郎,他怕是要说这人秀气得不像个男人。 想起杨侍郎,那卫士微微一惊,是了,这年轻官员确实长得有几分像杨侍郎,除了他没有杨侍郎那么冷冷得不好亲近,他走过来未语先笑,脸色虽然白得有点异样,笑容却是温暖宜人,那守卫心头慰贴,不由自主地也回他一个笑容。 “劳驾,”那年轻官员平平地作了个揖,气度闲适地道:“新任詹事府左赞善杨无端,求见汾王殿下。” 他举手之间,宽大的官服袍袖褪下去半截,露出羊脂白玉般一段小臂,皮肤光滑无瑕,黯淡的光线下都像是会反光。 君子如玉!那守卫心头蓦地闪过一句,不敢多看,连声答应着进去通报。转过头的瞬间,他突然有点古怪地想,这位左赞善大人,怎么像在哪里见过? === 漫步从容地跟在领路的内侍身后,杨无端左右环顾,这条路她昨天才刚走过,此刻行来,却有一种历经时光的错觉。 她特意换了身行头进玄武门,果然守卫都想不到今天的左赞善与昨天的小道士是同一个人,轻易便被她蒙混过关。但要瞒过头脑简单的守卫容易,想要蒙骗皇后,则属于痴心妄想。 皇后干政一事仅有内阁诸位大佬清楚,朝中只是隐约有些传言,结合皇帝那个任事不管的脾性,杨无端是相信的,她也因此给皇后贴上了精明厉害的标签。 但凡女人精明厉害起来,由于天生心细如发,比男人只有过之无不及,所以杨无端不殆以最高的智慧来揣测皇后,她怀疑皇后早就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昨天也认出了她,之所以没有揭穿她,是出于某种未知的考量。同理,那张任命她为左詹善的圣旨也是出自皇后授意。 杨无端想得头疼,她昨晚上又有点发烧,天亮才勉强降了温。她自暴自弃地想,说不定是自己想太多,皇后根本没有认出她,圣旨也只是凑巧,任命一个新党的新秀教导新党支持的三皇子,进一步将新党与三皇子绑在了一起,不是很简单的事嘛。 汾王百里扩虽然封了王,但年纪尚幼,王府也一直没有建好,所以暂时住在斋宫里。杨无端在毓庆宫与斋宫之间的夹道停了停,侧头望去。 长长的甬道尽头,是杨小康。 她昨晚宿在了侍郎府,派人去睿王别苑传讯,百里佶回信说苏庭嘉也没有回去。老道士在宫里守着太子。 杨无端心慌得厉害,她对苏庭嘉的医术有近乎盲目的信心,但关心则乱,再多的信心也阻止不了她在发烧的同时胡思乱想。 要是……要是苏庭嘉失手怎么办?要是杨小康挺不过怎么办?要是那毒根本解不了怎么办?她能在一秒内迸出成千上万最糟糕的假设,全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杨小康会在没有她的地方孤独而痛苦地死去--再一次,而她依旧无能为力。 杨无端的呼吸变得紊乱,脚像生根一样定在了那里,她死死地盯着重重门户之外的毓庆宫,她记得那处檐角,阳光映在檐上,将它投到对面的墙上,形成剪切状的阴影。 将近半年,她都在躲着杨小康。从宣德楼那夜得知他的太子身份,仿佛觑见了他身后必然存在的浓重阴影,她退缩了,她害怕那些阴影会干扰她真正想要完成的事业,她不愿意卷入无意义的宫闱斗争,她……又一次抛弃了他。 上一次她决心抛弃杨小康,他遭遇了宁府火灾,她很内疚,失去他的四年里,她对他感情反而更深。所以再次重逢,她纵容他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他想要她的爱情或者想要她的身体,她都任他予取予求。 可是这样深的感情,仍是阻止不了她第二次抛弃他。 杨无端觉得浑身发冷,理智上她仍然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错,但她的情感在胸腔内尖叫着撒泼打滚,蹂躏着她的心脏……如果杨小康真的……她不认为自己承受得起。 “杨大人,”那内侍回首见她站着不动,询问地叫道,“杨大人,走这边。杨大人?” 杨无端迟缓地转过头来,依言前行几步,却像双腿灌了铅般越走越是艰难,终于停住了脚,又忍不住扭头望向毓庆宫。 “杨大人!左赞善!”那内侍不耐烦了,心想这人怎么回事,看着挺正常挺聪明的,突然跟中邪似的,“走快点,别让三殿下久等!我可告诉你,咱们这位殿下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哦?”一个细细的孩童声音应声接道,“孤有什么不好伺候的?” === 杨无端浑身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大群人出现在夹道那头,当先的正是昨天见过的三皇子。那孩子今天穿着件小小的杏黄袍,胸前精绣的龙纹却是明黄色,或许是时近初冬,腰间和领口都缀上了零碎的紫貂,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三皇子领着一大群人昂首阔步地走近,那内侍“扑通”一声利落地跪倒,陪着笑道:“殿下恕罪,小的不过是说溜了嘴,您是天底下最好伺候的主子!” 看他这油腔滑调的模样,倒确实像是会“说溜嘴”。杨无端已经慢慢地收敛了心神,见那内侍当场被逮到也不慌张,看来与他说得相反,三皇子气量颇为宽宏。 心中闪念,杨无端也就没有跪地,而是俯身作了个长揖,不卑不亢地道:“新任詹事府左赞善杨无端,拜见王爷。” “不敢,”那孩子仍然细声细气地道,声音听着奶味儿未脱,内容却是完全相反的大人样,“母后说您是先生,该孤向您行礼才是。” 杨无端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那孩子当真就抱住双拳,似模似样地长揖到底。待他直起身,仰起一张小脸,眨巴着眼睛道:“杨先生,孤叫你杨先生行吗?” 他的睫毛似乎天生带着微卷,这样向上翘着的样子看来纯良到十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睫毛的遮掩下躲躲藏藏,像是害羞到不敢直视。 杨无端心头发软,不知不觉就点了头,也没留意那孩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 “杨先生,”三皇子神情仍是羞涩忸怩,行动却大胆,一步跨上来主动牵住她的手,仰着脸道,“皇兄卧病在床,孤实在无心向学,杨先生可愿陪孤往毓庆宫一行?” 说完,也不等杨无端有反应,那孩子使力一扯,杨无端猝不及防下被他拉得踉跄了两步,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疾跑起来。 ------题外话------ 其实不是“不见”,哎,不让我打那个jian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吾家有子初成长 一个八岁小孩儿力气有多大?被三皇子拖着跑的杨无端惭愧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好吧,她承认自己是半推半就,能有机会见到杨小康,她当然要抓住。 况且,她低头看了看前方跑得正嗨皮的小豆丁,让她随便刹车,她真怕踩到他…… 毓庆宫和斋宫间这条夹道算不上宽敞,两边高耸的墙壁裁出一溜窄长的天空,两人在前头跑着,后面跟着三皇子带来的一大群侍从,不时传来几声咋咋呼呼的尖叫:“殿下,小心脚底下!”“您看着点儿路!”“别朝墙根儿走,滑!”“殿下,您慢点,当心摔着!” 嘈杂的声响被墙壁反弹、过滤,又被夹道两端灌进的穿堂风吹得支离破碎,杨无端听着总觉得不真切,反不如她和百里扩的脚步声、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来得清晰。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夹道转进穿堂,跑过继德堂前的空地,把角落里觅食的麻雀都惊得跳起来,拍打着小翅膀叽叽乱叫。 三皇子毕竟是小孩儿,跑得力竭,双条小短腿互相绊了下,突然向前栽倒! 杨无端眼疾手快地往后拽他,百里扩小小的身体撞到她腿上,两股力道同时作用,她伤后的身体本就孱弱,竟被撞得一屁股墩到地上! 先没觉得疼,杨无端气喘吁吁地瘫坐着,只觉得从尾椎到脊柱一阵阵发麻,百里扩坐在她一条腿上,似乎有些余悸未消,怔怔地不停眨眼。 “殿下!”众侍从忽啦啦全都围上来,七手八脚去拉三皇子,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殿下您可真要吓死人啊!” “殿下,您就算为小的想想,这要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不剥了咱们的皮!” “小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殿下您悠着点!” “小的这就去禀告娘娘!” …… 谁说三个女人是菜市场的?一群男人堪比南非世界杯赛场,不用呜呜祖拉也能把人吵疯!杨无端头昏脑涨屁股痛,还要被他们挤来挤去,剧烈运动过后的男人体味熏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都走开!”百里扩大约也不堪其扰,抱着她的腿大声道:“走开走开!离孤远点!” 穿脑的魔音总算歇了,众侍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迟疑地缓缓退开一小圈。 “再远些!” 众人又磨磨蹭蹭地退开一大圈,杨无端终于又见着头顶青天,赶紧深吸了一大口气,那瞬间的感觉简直如获新生。 “谁要敢多事告诉母后,以后就不准再跟着我!”百里扩瞪大眼睛环视众人,用细细的童音极有威胁力地道,一边吭哧吭哧地从杨无端腿上翻下来,不小心踩到她的袍角,差点又要摔倒。 “小心!” “殿下!” “哎呀!” 众多惊呼声和伸出的胳膊中,杨无端一把揽住他的腰--或者说是胸--将他捞了回来,重又坐到她的腿上。 “噗!”看到百里扩又在那里可怜兮兮地眨巴眼,杨无端实在忍不住,肩膀耸动地闷笑出声。 咝……屁股好痛…… === 吵闹声显然传进了继德堂,几个小内侍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了张,随即飞快地跑了进去,杨无端料想他应该是去通报给岁庆。 她觉得尾椎骨应该没有受到什么不可自愈的伤,试着坐直了身,先把三皇子轻轻扶站好,再自己慢慢地站起来。 百里扩很贴心地伸出胳膊给她借力,杨无端也没拒绝,站直以后轻声道谢。 “是孤要多谢杨先生。”三皇子昂着小脑袋正儿八经地道,嗯,如果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没有沾灰的指印就更像样子了。 杨无端又忍不住微笑,随手拍打着官袍上的灰尘,将褶皱的地方拉直平整,等她弄完了,才发现整个过程中百里扩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昂头的姿势好奇地看着,微卷的睫毛不时眨动一下。 怎么?杨无端顺着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又询问地看向那孩子。 “杨先生,”三皇子将双手背到身后,这个老气横秋的动作被他做出来也稚气可爱得紧,他瞪着两颗黑澄澄的眼珠子,奶声奶气地问:“你是男是女?” “哗!”杨无端几乎听到围观群众脑浆沸腾的声音,依着端朝文官的地位,就算是皇子,问出这种侮辱性的问题,官员也有资格当面唾回去。 没人敢帮腔,生怕越帮越忙,只能指望用三皇子年纪小的借口混过去,杨无端一眼瞟过,好几个内侍都杀鸡抹脖子地拼命使眼色,外加打躬作揖地哀求。 她又看了看自己,她扮男装都快成本能了,不该有破绽,就算有,这么大点孩子也不可能看出来。 这么想着,杨无端镇定自若地微微一笑,答道:“是女。” “轰!”围观群众脑中的火山爆发,滚烫的岩浆飞快地吞噬掉所有的脑细胞,有一个傻一个,全部没放过。 “哇哦……”三皇子红红的小嘴张成“o”形。 “哇哦。”杨无端点点头,反正她又没加主语,鬼知道她说谁是女的,也不算骗小孩儿。她继续淡定地问:“cool吧?” “酷是什么?” “就是冷,有些人有些话你听了只觉浑身发冷,这时候你就可以说‘酷’!” “酷!” “……” 杨无端怀疑地瞧着三皇子,小盆友天真无邪地看回来--他是不会用?用错了?还是真的在嘲讽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一时都忘了这场闹剧的表演场地就在人家门口,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 “哟,这不是杨大人嘛,怎么有空来探望孤?啊,是孤会错意了,杨大人原来不是为孤,而是为着皇弟而来。” 杨无端转过头,看到继德堂门口不知何时也涌出一大帮人,被人群簇拥在中央的,正是面色难看的太子百里昕。 她的杨小康。 === 这么久不见杨小康--活的,会走会说话会做怪表情的杨小康,而不是昨天那个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的活死人,杨无端恍了下神,眼前出现重影。 她像是看到一左一右两个杨小康:左边那个只出现在她梦里,拥有难以形容的仅属于黑夜的俊美,像一头毛皮华丽的大猫;右边那个立于宣德楼内,脸上有奇怪的颜色和线条,使美好的五官变得庸常。 杨无端缓慢地眨了眨眼,两个影子便合二为一,变成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新的杨小康。 他的毒应该解掉了,因为皮肤底下的紫色消褪了,仅剩下白,惨白得是随时会倒地死掉……瘦削的肩膀上披着一袭黄袍,如此明亮的颜色也不能给他增添一分活气。但他又确是活着的,只要你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个死去或者濒死的人能有这样一双黑色却仿佛深处有火焰燃烧的眼睛。 杨无端看着他,他看起来糟透了,几乎比得上她重伤以后第一次照镜子的倒霉样。可他又那么美,就如同她头一次见到那个洗去了淤泥的小小少年,单只是站在阴暗的房间里,便足以令满室生辉。 他像是会发光。 像是太阳。 是了,她喘出一口气,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这才是他本来应该长成的模样。 ------题外话------ 前面几章节奏有点问题,我本来修了下,这边不能改太多,所以就把章节号重复了。不影响阅读。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的 杨无端觉得右手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她侧过头,看到身高只及她腰部的三皇子向她贴过来,小盆友把肉乎乎的小手塞进她手里,她本能地握住。 “太子哥哥,”百里扩像是有些怕杨小康,在他面前完全没有了小大人样,细软的童音也变得怯怯的,“杨先生是陪我一起来,你不要怪她……” 他的手掌在她掌心中紧张地抓握,孩子的体温本就偏高,杨无端只觉得又热又潮,汗津津地差点滑了出去。 她环顾四周,三皇子带来的人全都乖乖地匍匐在地上,看样子杨小康不叫起,一个也没胆爬起来。 视线转回杨小康,他依然瞪着两只像在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不知看了多久,只看着她。 哇哦。 “臣--新任詹事府左赞善杨无端参见太子殿下,”她作势要拜,而那厮居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跪了下去。“微末小吏,不敢称大人。” 膝盖刚触到地面,头顶就传来太子的声音:“都起来,”他顿了顿,像是呼吸困难地喘了片刻,接着道:“孤知道,你们都不是心甘情愿拜孤,又何苦装模作样?” 这句话说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了,杨无端忧心他的健康,就把刚才那点不快抛到旁边。 她随众起身,偷瞄了杨小康一眼,果不其然他依然在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目光肆无忌惮地集中在她这一点。 她顺着他的视线转头,聚焦在她的手,牵着百里扩那只手。 三皇子握着她的手,不安地又向她靠了靠,散发着热气的孩童躯体倾近她的右半身,压过来的重量很适中,几乎算得上舒服。 杨无端苦笑,她坦然地抬首与杨小康对视,以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方式,微不可觉地耸了耸肩。 杨小康的目光闪了闪,黑色的眼睛深处像是有熔岩在崩塌,不等她看清楚,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太子哥哥,”三皇子偏挑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你别不高兴了,要不、要不我们回去,改天再来看你……” “‘我们’?”百里昕蓦地睁眼,带着虚弱的气音厉声喝问:“谁是‘我们’?” 他抬手挥退正要给他披上斗篷的岁庆,因为动作过大,脚下不稳地趔趄了一下,周围的内侍连忙撑住他,杨无端也情不自禁往前踏了半步,攥疼了百里扩的手。 “哎呀……”三皇子小小声地呼痛,杨无端歉意地转向他,他扁着红红的小嘴,委屈地歪了歪脑袋。 太子顽固地挣脱了众人的搀扶,弓下腰又剧烈喘息了一阵,沙哑地道:“你们都走,杨无端留下。” 这下可好,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都扫过来,杨无端连苦笑都挤不出。 “不行!”三皇子尖叫着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她,好像她是什么心爱的不肯出让的玩具,“杨先生是我的!” “做梦!”而那位兄长摆明了就是要以大欺小强取豪夺,“詹事府职在辅导太子,她既是左赞善,当然该先顾着我!”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兄弟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左赞善红口白牙地吵起来,杨无端被众人的钉子般寻根究底的目光扎得浑身都是窟窿,摸了摸鼻子,悄悄地转过头,假装津津有味地看着空地上的麻雀觅食。 其实太子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最初设置詹事府确是为了掌管皇后,太子家族,也就是东宫事务。只是历朝历代演化下来,和其它类似的古老机构一样,詹事府统合了相关冗余部门的权责,早就偏离初衷,负责的范围也扩展到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皇子以及皇后在内的全部妃嫔。 三皇子毕竟只有八岁,脑子当然没有将近十八岁的太子转得快,张着大大的眼睛傻乎乎地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话来反驳,泪水委屈地涌了出来。 “太子哥哥欺负……欺负人……”他细细地哽咽着,一个转身飞扑到杨无端怀里,将小脸埋在她腰间。 杨无端没提防被他撞了这么一下,朝后退出两步,勉强维持住平衡,欲哭无泪地低头看看这孩子,又抬头望望那孩子。 “放开她!”杨小康果然大怒,“百里扩,你听到没有?” “我不!” “放开!” “就不!” 幼稚的语言交锋在空气中来回,已经不知该做何反应的众人表情呆滞地将脑袋转来转去,像极了现场观看网球比赛。 太子病后体弱,差点被自己过快的说话呛住,算是输掉这一局。他缓了缓呼吸,沉声道:“百里扩,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伎俩?你故意带着她来见我,不就是想我当面抢人,好给你机会去父皇面前告状?” 他傲然一笑,道:“我欺你又怎样?你们母子为了这个储位欺我多年,父皇又岂是昏聩可欺之君!?” 哦哦,情节到此急转直下,突然由小孩子的胡闹变成只能做不能说的宫闱秘辛,在场所有人都恨不得刺破自己的耳膜装没听到,一个个自觉地又跪了下来,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隔着跪了一地的人群,百里家的两兄弟和杨无端鹤立鸡群地直立着,她无声地叹口气,轻轻扯开抱着她不放的百里扩,也跟随众人跪倒。 三皇子站在她旁边,哭得一抽一抽的,吸鼻涕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或许是哭得太投入,他没有再出言反驳杨小康,继德堂前安静的空场上只听到他时断时续的哭声,不远处的麻雀们蹦跶着,偶尔歪头看过来。 像是过了很久,又可能只是短短的一刻,三皇子依然伤心欲绝地哭泣着,杨无端终于听到另一个声音。 “左赞善杨无端,”太子冷静地道:“过来。” 她磕了个头,前额在冰凉的地面上擦了擦,旋即直起身。 她的杨小康疲倦地站在不远处,看起来那么美又那么惨,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仿佛仅仅站在那里都需要他透支体力和意志力。但他的眼睛灼热地燃烧着,她看到了宁折不弯的骄傲和孩子气的得意。 他向她伸出手。而她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 当他和她规规矩矩地严守着君臣分界,一前一后踏入继德堂内,她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他压倒在门上。 那扇门被两个人的体重推得关拢,室内的光线顷刻暗了下来,地面铺陈着的阳光只剩下半片,她不自觉地挥动手臂,那阳光里便有她一只手的影子在舞蹈。 “‘我们’?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杨小康面对面地抱住她,他长高了一点,手长脚长的四肢紧紧地纠缠着她,严丝合缝地将她包围。 杨无端被他压得呼吸困难,憋着气没有提醒这位蛮不讲理的太子殿下,他也曾经将她归类为“你们”。 “姐姐,”他挤进她的肩窝,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间,叹息着宣誓一般道:“你是我的,我的,我的……” 杨无端想起很久以前那封没头没脑的信。她没有动,只是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七章 plan b 杨小康突然倒下去,杨无端连忙架住他,看向他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苏庭嘉。 仅一夜之间,老道士看着憔悴了许多,头发和胡须也不再是平日里纹丝不乱的样子,只一双老眼翻起来依然精光四溢。 杨无端张口欲呼,苏庭嘉抬手阻止,朝继德堂门外看了眼,伸出两根指头夹住杨小康的后领,若无其事地将他拎了起来。 他不发一言地旋身就走,杨无端怔了怔,抬脚跟了上去。 继德堂内布局仍旧恍若迷宫,但这两师徒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凭着昨日的印象,顺利回到太子的寝室。苏庭嘉手腕一转,也没看他怎么使力,杨小康整个身体平平地飞起来,被准确地抛到卧榻的绮罗丛中。 杨无端不放心地走到床边,替杨小康脱了鞋,解掉外面披那件黄袍,又拉过被子来密密地裹在他身上。 等到这些都做完了,她愣愣地站在床边看着杨小康的脸,他长长的睫毛似乎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地翕动着,也或者只是她的错觉。 苏庭嘉走到窗前,从这里能望到继德堂外的广场,三皇子还在,他带来的人和继德堂中太子侍从黑压压跪了一地。 “他的毒还没拔净,”苏庭嘉背对着杨无端道,“我昨夜里拼着损耗内力,用金针封住他的几处大穴,使毒暂时无法攻心,再慢慢地用药逼出来。不想这小子刚醒过来就下床走动,还被人激得血气上行,我一天的功夫白费了。” 杨无端听着他语气不像发怒,随意地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杨小康的头发,苦笑道:“师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脾气古怪,我也拿他没办法。” “岂止脾气古怪,”苏庭嘉顿了顿,又道:“心机亦深沉。” “师傅……” “为师不妨坦言,当初你和宁郁都想我收他为徒,也一直将他视作师弟看待,为师却坚拒,正是因为此子小小年纪,但心性狡诈多疑,胸有山川之险。”苏庭嘉回过头来,“时至今日,你难道还没看穿?” “看穿又怎样?”杨无端反问,“他总是小康。” 苏庭嘉不满地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看着杨无端披着过大官袍的背影,她受这次的伤又瘦了很多,端朝的官袍本就宽松,此刻肩线直接耷拉下来,比弱不胜衣更弱不胜衣。 他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只道:“为师志在江湖,只怕将来护不了你。” 杨无端听出他关怀之意甚挚,既感激又有些惭愧。或许是怨念老道士当初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在她心中亲近人物的排行榜,苏庭嘉还排在杨瓒之后。 “谢师傅关心。”她起身,真心诚意地拜了拜,微笑道:“江湖与朝堂似远实近,牵一发而动全身。” “师傅,徒弟正有一件大事要求您。” === 杨无端踏出继德堂时,三皇子早已离去,西天晚霞烂漫,广场上只剩那群麻雀不知疲倦地跳跃嬉戏。 她盘算着,任职詹事府左赞善的第一天过得甚是精彩,为了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还需要一个漂亮的收尾。 那辆新购入的二手马车还在玄武门外候着,车夫是杨府的家仆,倒是不敢表现出半点不耐烦。 “去睿王别苑。”杨无端轻声报出地址,放下车帘,向后仰了仰首,端正地盘膝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马车启动的瞬间,她忽然想到,这姿势倒是与杨瓒一模一样。 机缘不凑巧,睿王这处别苑杨无端还从来没由正门进出,这次难得正经上门,她还稍稍担心了一下:需不需要准备名刺或是拜帖? 等到马车停住,她撩起车帘看出去,顿时再寻不出半点戏谑的心思。 睿王别苑的正门洞开,顶上的匾额被摘了下来,白色的灵幡抛着长长的招子迎风飘飞,夕照红光映上去,仿如血色般凄厉。 ……睿王妃终于殁了。 === 没有人拦着她,睿王这处别苑里的仆人们都跑来跑去不知忙着什么,出自他们那种未言的默契,杨无端相信睿王还在这里,而不是像他更应该做的那样回府主持丧礼。她从正门进去,畅通无阻地一路前行。 她没走过这边,但所有大宅院的布局都差相仿佛,她来回绕了几圈,便找准了道路。 穿过一条长长、长长的走廊,她转向西面,最后一线阳光将要没入山外,她看到了那片水塘,以及塘前的睿王。 杨无端慢慢地走近,西面天空尚有泛红的云在翻滚,夜色却已悄无声息地掩袭而来。 入夜和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光。当她停在睿王身旁,天穹之下已无一丝余光,她眼前暗了片刻,什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也或许是仆人们点燃了无数的灯烛,火光隐隐透过来,黑色的水面反射着银色的光。 杨无端侧首看了眼睿王,光线仍不足够,她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我今天见了汾王,也见了太子。”她缓缓地道,“我很抱歉,以前没有告诉你我与太子有旧,我本以为这事只有我和他知道,但现在看来,皇帝和皇后、三皇子,或许更多人都知道。” “昨天宫里发了圣旨,越过吏部晋升我为詹事府左赞善,说是辅佐汾王。今儿我进宫,汾王带我去见太子,俩小孩儿吵了一架,太子硬把我要走。这事闹得不小,怕是早晚会惊动圣听。就算没有,太子这番表态,摆明了向朝中上下宣布我是他的人。”杨无端转过头,盯住水面淡淡地道:“但朝中上下皆知,我不该是他的人。我是新党的人。” 她静了片刻,忽然想起宣德楼那夜皇帝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态度,她那时候就该想到,而不是被“杨小康原来是太子”这件事扰乱了心神。 “我是新党的人,又是太子的人,皇帝容得下新党支持三皇子,却绝容不下新党勾结太子。因为,只要他尚未废储另立,太子便是将来的天子,咱们的陛下不会允许新党有死灰复燃的一天。” “今天三皇子的作为,背后若是皇后在指使,我猜不出她的目的是什么。”杨无端蹙紧了眉头思索,“或是因为我和太子的关系,觉得我的存在过于不安定,设计要将我逐出新党;或是要藉此与新党划清界线,转投他方。后者的可能性较大,毕竟旧党一直在太子和三皇子之间举棋不定,此次太子病危,帮助他们下定了决心。” 她点了点头,像是肯定自己的推测,又道:“皇后是聪明人,聪明人都多疑,并且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 一阵风来,风中携着浓郁的香烛味道,杨无端抬首回顾,平静地道:“王妃此去,皇后便知道,她和你之间必然仇深似海,再无转寰。” “喂,”她扭头看住睿王,“现在皇帝皇后三皇子都想我们死,有没有nb?” “比如起个兵、造个反?”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有泪如倾 秋末初冬的天气,寒意深重的夜风夹着水气从身后刮过来,拂动她的头发,宽袍大袖的官服被吹得簌簌作响。杨无端故意说了一大堆最不该在这时候说的话,甚至提出“造反”这样不着四六的建议,睿王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她的眼睛捕捉着虚弱的光线,看向睿王。然后再度转头,假装没有见到他脸上发亮的泪痕。 那条长长、长长的回廊深处,透起来泛红的光亮,像是火光。 杨无端凝视着那点似近实远的火光,听到水塘内传来细微的水声,想起不久以前,也就是昨天,他们千辛万苦地从鬼门关逃回来,背靠背坐在水塘边享受难得的清闲。忽见一条鱼跃出水面,银色的鱼鳞被浸过水似的太阳照耀反光,看来也是这般的颜色和光亮。 那真的不是一万年前的事? 她想,她不会劝睿王回王府送王妃最后一程,因为她和他都认同--他没有那个资格。 “好吧,nb你不肯透露。我们继续na。”杨无端稳了稳心神,依然只说正事:“我不能再这么熬资历干等下去了。如今的形势,皇帝一家三口深厌于我,别说准我中枢观政,恐怕想调外任也不可能。就算他们高抬贵手不除掉我,缺乏实在的政绩和声望,我这辈子也永远等不到入阁为相的一天。” “所以,我必须另辟蹊径,想出别的办法养望。” 她习惯性地去腰后抽扇子,摸空了才想起身上穿的是官袍,以及李香君赠的上把扇子毁在了悯忠阁的血与火中。 杨无端干脆将双手负到身后,接着道:“自我苏师重启《元和新闻》,这半年来,我在上面连续刊载《幽梦影》和《石头记》,不过是为了引来更多读者。今天我问过师傅,《元和新闻》的发行已经由半月一期加速为十日一期,每期印量过十万。就这样,每到出刊日,民信局外依然人山人海,洛阳纸贵。” 她欣慰地回想,当初在宣德楼惊见《元和新闻》,她回去立即模拟了一整套的现代报业流程,写信寄给发刊的民信局,请他们转交苏庭嘉。老道士没多久就回信,两师徒一面书信往来探讨,一面大胆地摸索创新,终于让《元和新闻》这个跨时代的产物在古老的端朝飞速发展壮大。 “是时候该用它做正事了。”杨无端坚定地道,“三年之内,在我二十岁冠礼前,我要藉它推广一套完整的理论系统……”杨瓒当初确是金玉良言,官场重视资历有时候还大过能力,她顶着个五魁的响当当名头,却因为年纪太小,很难让同僚敬服。二十岁以后则不同,在端朝的观念里,行完冠礼的男子便算是真正的成年人,再加上学术背景,她才有资格争取官场上的进步。 又回过头来看着睿王,杨无端耸了耸肩,一反刚才郑重的态度,轻松道:“我说了这么多,也不知你听进去几句。不过没关系,一句没听也没关系。那都是次要的。” 她顿了顿,轻声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想改变这个世界,我们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将要改变这个世界。” 睿王的身躯在黑暗中震了一震,这是他今夜头一次对她的话有所反应,杨无端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等着他缓慢地转向她。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她没有把她想说的话说完,但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他总是知道的。 “……除此之外,你还期望什么呢?” === 无月无星的夜晚,四下里阒无人声,黑暗像雾气一样茫茫地笼罩着他们。 杨无端看着睿王,她看不清他,只能凭记忆描绘那张脸上总带着深浓的倦意,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又像是辜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看着他发亮的泪痕,她没想到他会哭,可是也不稀奇,男人也是人。 她并不觉得同情,而是感同身受地理解。因为她和他说到底是一样的,再多的柔肠百转、情思缠绵,也敌不过家国野望。即便重来一次,睿王仍旧会选择抛弃王妃,就像她也会选择抛弃杨小康。他们会痛苦,但永不后悔。 “还记得你在悯忠阁里说过,”杨无端垂下眉睫,轻轻向睿王靠近一步,柔声道,“李逢春在一个宏大的理想面前胆怯了,她选择了逃走去追寻另外的东西,一些可能更温暖甜蜜却微不足道的东西。” “而你没有,你比她勇敢。”她抬头看着他,两人已经离得更近,她的肩头抵到他的上臂。杨无端迟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肩上。 这一点接触让睿王又震了震,他发出半声古怪的喘息,像是还没出口就被喉咙里的锯条断成两截,又或是带着尖利的棱角,听起来都觉得痛。 “你……”睿王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沙砾堆中硬挤出来,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听清。 “什么?” “你废话真多。”他重复了一遍,依然破碎而颤抖,却已经好上许多。杨无端侧头看着他的胸膛急剧起伏,不知是不是被她气的。 她耸了耸肩,漫不在乎地道:“你是没见过我真正废话多的时候。要不我给你背首词吧,张安国的,比起辛稼轩我更喜欢他。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 “闭嘴!” “不喜欢啊,我换一首……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你还没完了!?”睿王骤然爆发,气势汹汹地转向她,像是恨不得一掌将她推落水塘,还他一个清静。“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娘子死了!她留给我的遗言是一张续弦名单!我害死了她!你明不明白!?是我害死了她!” --是,我明白,你害死了她。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连累伤害我所爱的人,这就是我们想要改变世界的代价。 杨无端镇定地与他对视,手掌稳稳地停在他肩上,继续轻声地吟道:“……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这一切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是不是值得,我们只是凡人,只懂得依着本心去做那些想做、应该做的事。而牺牲如此巨大,爱情并不足够。 睿王停了下来,杨无端感觉自己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夜风太冷,那冰凉刺激得她浑身汗毛直竖,不由自主地战栗。 她颤抖着吟诵,内心却平静如恒。她想着,即便最后发现他们错了,他们倾尽全力并不能改变世界,而是作为失败者和历史的尘埃被轻描淡写地扫到一边,她亦不悔。他们都不会后悔。 因为他们努力过,就如张安国安邦定国的宏愿。千载之下,正是有了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人,像悯忠阁里供奉的那些人,家国才真正成其为家国。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谁知歌罢剩空筵 那一夜过后,睿王旧伤复发,而苏庭嘉必须守在毓庆宫中寸步不离,没办法赶回来救治,使得他的病情愈拖愈重。 睿王妃出殡那天,百里佶昏迷未醒,杨无端替他去送了最后一程。 她换了身白衣,独自寻了一处二层小楼,远远地眺望着从街头排到街尾的送葬队伍,绵长如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白线,又像是覆满了道路的无边落雪, 她想着,许多年前王妃小乔初嫁,那羡煞旁人的十里红妆,不知是否也经过了同一条街? 她想着,紫禁城内的皇后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不觉得她会有大仇得报的欣喜。 她想着,邱家的老爷子,那位曾经从地狱逃到天堂,又从天堂再度跌落地狱的邱赞邱老将军……此刻,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 “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狄更斯端方英俊的脸黑沉着,一掌击在茶几上,那花梨木的小几硬生生被他劈出条狰狞裂痕,“邱赞跑了?!” “是,大人。”他对面站着三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打头的那位长了张老实巴交的苦瓜脸,半点不像锦衣卫,倒是怎么看怎么像个种了半辈子田的农夫。只有他像此刻这样咬着牙翻起眼皮,才能从那双小眼睛里看出一点凌厉的凶光。 “邱亮临走的时候交待邱家的人把邱赞锁进后院,也安排了家丁看守,弟兄们想着这下他插翅难飞,也就不该当地放宽了心。谁知那老匹夫狡猾得紧,半夜里打晕了自己府里的管家,装扮成他的样子,天亮随着采买的马车混出去……等到弟兄们觉得不对劲去追,他已经劫了马车逃出安定门……” 那锦衣卫抬头纹极重,愁眉苦脸地说着,额头上的皱纹简直可以夹死蚂蚁。狄更斯越看他那倒霉样越气,毫无预警地抬脚就踹! “砰!”那锦衣卫当胸捱了一脚,重重地摔到坚硬的地板上,痛得他脊柱都快散架了。但就是这样,他脸上倒露出点喜色。因为锦衣卫内部都知道,狄大人肯揍你,那事情还不算糟到没法儿补救,若是他一根指头都不碰你……那才要洗干净脖子等死。 “大人恕罪!”那锦衣卫强忍住胸前和背后的巨痛,翻过身来扑在地上连连磕头,“是属下疏忽出错!属下这就去追!追到天边也要把那老匹夫逮回来!” 狄更斯这一脚踢出去,仿佛连他体内的怒火也一并发泄干净,脸色恢复了正常,看起来还是比大多数文官都显得正气堂皇。他没好气地叱道:“嘴巴放干净点,咱们北镇抚司经手的人命还比不上邱老将军手上的零头,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没见过世面,小瞧了真正的英雄人物,这回知道错了?” “知道知道!”听出他语气有所和缓,那锦衣卫爬过来狗腿地扯住他的裤角,仰起脸陪笑道:“大人就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别急。”狄更斯又虚踢了他一脚,咧嘴笑道:“我这人最是心善,邱老将军可以不顾念亲情,我可还记得今天是睿王妃出殡。冲着王妃的面子,我也得让邱老将军再多享一天自由。” 心善?锦衣卫指挥使?他这番说辞在端朝恐怕连傻子都骗不过,在场的几个属下虽然非常专业地伪装出心悦诚服的表情,狄更斯又岂能看不穿? 他也不戳穿,爽朗地笑了笑,向后仰靠到椅背上,一面习惯性地将双手指节按得“啪啪”作响,一面思索着邱赞的去向。 当初建城时为了内城紫禁城的风水,外城北郢并没有正北向的门,而朝东的安定门是北上最近的一道城门。邱赞连睿王妃出殡都不顾了,北上……十有*是冲着回雁关的前线去的。 几名锦衣卫面面相觑,再训练有素也不由地脸部肌肉抽搐,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实在过于喜怒无常,这不,突然又心血来潮地唱起了小曲。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狄更斯伸手在几案上打着拍子,感慨地想:杨五魁玲珑心思,这支曲子简直就是为邱老将军量身定做。 === 刘廷玑一脚踏进户部,出乎他意料,户部里并没有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的场面,而是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他本是憋了一肚子火来催粮的,这下子更有借口发作。他将那张不怒而威的脸绷得紧紧的,运了运气,抬脚就要跺下。他习武多年,两条腿钢浇铁铸一般,运足气抬脚跺下,就算是皇宫的金砖也得碎成八块,绝对能让那些不知躲在何处偷懒的户部吏员们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钻出洞。 眼见刘廷玑重逾千钧的一脚将要踏上地面,斜刺里却倏地伸出一只手,牢牢箍住了他的脚踝。 那人握得很稳,手上也很有分寸,并没有让刘廷玑使的大力反弹回去,所以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到一个后脑勺。那是一个看起来有点恶心的后脑勺,因为脱发太多,灰白的头皮大片大片露在外面,仅剩的头发只够挽起指头大小的髻,却也全都是惨白,找不到一根黑发。 这是一位老人的后脑勺,脑袋底下的脖子已经缩得看不见,就像是脑袋直接安在了枯干瘦小的躯体上,他驼背得太厉害,骤眼看去身形像极了钩子。 刘廷玑逐渐回神,又看清了这个老人,慢慢地吁出口气,苦笑道:“韩公公好身手。” “老了,不行了,”那老人--老太监韩福放开他,艰难地歪过身子翻起眼睛看他,颤巍巍地道:“刘相好脚力。” 虽然口称刘相,韩福对刘廷玑看来却恭敬有限,和他对答了这两句,径自就往里走,边道:“请大人稍安勿躁,随老奴多行几步。” 刘廷玑剔起一双利箭般的浓眉,不满地盯住他的背影。他毕竟是正途出生的儒生,虽然投笔从戎已久,骨子里仍有几分书生脾气,做事但求光明正大,厌烦锁碎细务和阴暗面。他向来反对皇帝与锦衣卫走得太近,而这个神神秘秘的老太监更是端朝唯一一位沿袭了前明宦官十二监官职的御马监掌印太监,也就是说,他可以掌兵!作为兵部尚书,刘廷玑对此如鲠在喉,几次上奏皇帝,却都不了了之。 “刘大人?”韩福的碎步似慢实快,不知何时进到里间,出声催促。刘廷玑眉头皱得更紧,“啪”一声泄愤似地拍了拍官袍下摆,这才抬脚跟进去。 第一百二十章 一点新一点旧 刘廷玑随着韩福进到里屋,不耐烦地刚要出声,老太监却像背后长了眼睛,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侧过半身,让刘廷玑的目光能够无遮拦地望进去。 这一眼看去,刘廷玑张开的嘴巴再也出不了声,怔怔地呆在那里。 六部衙门都是年深日久的老房子,房间狭窄逼仄,光线也不好,这内间里更挤满了堆着账簿和卷宗的书架,闻起来尽是陈年积灰的味道。 就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书架与书架之间连转身都困难的夹缝中,杨瓒站立着睡得正熟。 他应该是工作中突然睡过去的,左手里还捏着一本打开的账簿,前额靠在布满灰尘的书架上,那些灰尘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浮了起来,右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袍袖间只能看到他沾染墨痕的手指,地上躺着一支毛笔,笔端的墨汁早已干透了。 “杨侍郎已连续三日三夜未能阖眼。”韩福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入刘廷玑耳中,他第一反应是要喝斥他闭嘴,却见杨瓒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半点没有被惊动的迹象。 刘廷玑惊疑地转头,老太监弓着腰继续道:“户部的人是老奴赶出去的,杨侍郎国之栋梁,老奴不忍见他煎熬至此。” 那颤巍巍的说话声似乎被束成了一缕细细的线,神奇的只有他能听见。刘廷玑心中微微一动,这门功夫他曾经听军中某个异人提及,名曰“传音入密”,据说只有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才使得出。 难怪这老太监深得先皇和当今皇帝陛下信重。他又瞥了杨瓒一眼,心想,杨瓒与陛下自幼相识,韩福多年来照顾陛下起居,同杨瓒也算老交情了。杨瓒年轻居高位,朝中尽有人因为嫉妒而传些无耻谣言,真是可笑,且不论杨瓒才能品性均出类拔萃,单凭他和皇家的紧密联系,也不是区区几句流言能够撼动。 除非,刘廷玑皱了皱眉,不知杨瓒有没有听到朝中近日的传言:杨无端背弃新党转投太子……也有说她代表新党勾结太子……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陛下绝不能容她,而杨瓒身为杨无端的叔父,又该如何自处? 刘廷玑想得出神,韩福也不催他,两人沉默地守在门前,护卫着杨瓒得到一个久违的安眠。 === “啪、啪、啪……” 脚步声由外而内,来人未及出声便被韩福封口。刘廷玑就站在他身侧,目光如炬地瞪着他,仍是没看清老太监是如何于倏忽间蹿了出去。 他又看向那倒霉蛋,这才发觉韩福对自己已经算很客气了--那家伙被韩福枯干的鸡爪一般的手掌覆在口鼻之上,大约连呼吸都被堵住了,憋得脸色紫涨,额头青筋暴起。 刘廷玑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来人:穿着五品以上官员的红袍。端朝的六部设置依循前明,户部下设清吏司,各司设正五品郎中一人,从五品员外郎一人,正六品的主事二至七人。这人穿着五品官袍,该是一名郎中。 那户部郎中挣扎得渐渐无力,刘廷玑怕他真被闷死了,连忙劝道:“韩公公,手下留情。” 他嗓音浑厚,虽已尽力压低,这一开口仍显得颇为突兀,似乎满室灰尘都被震得颤了颤。韩福应声回头,一双常年眯着老眼骤然睁了开来,大片的眼白包围着细小的瞳孔,看来诡异恐怖之极! 刘廷玑自认铁石浇铸的心脏都被吓得漏跳了一拍,他不由自主地张大口,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嗬嗬”声。 身后传来响动,刘廷玑本能地回首,看到杨瓒弯腰拾起那支笔,顺便掸了掸袍角灰尘,直起身朝这边看来。 晦暗的光线中,他脸色雪白,双眸和眉毛漆黑,浑身上下修饰得一丝不苟,那件将近半个月都没机会更换的紫袍依然干干净净,没有多出不该有的褶痕或者污渍,头上的官帽与脚下的云履也是端正平整,完全看不出他刚在满布灰尘的密室里站着就打了个盹儿。 “刘大人。”杨瓒向他行了个礼,又对韩福淡淡地点了点头:“韩公公。” 韩福随手一送,那名已经翻白眼的户部郎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几步,扑倒在杨瓒脚边,地板上厚厚的灰尘顿时飞溅起来。 灰尘沾上杨瓒的鞋和官袍下摆,他眼也不眨地俯身搀起那名户部郎中,和声问道:“望山,没事吧?” 刘瓒被他提醒才想起来,这名户部郎中姓尹名文端,字望山,与自己还有同乡之谊。他心下惭愧,跨前两步也帮着扶住尹文端另一边。 尹文端拼命喘息了一阵子,慢慢地回过气来,睁眼见顶头上司和兵部尚书都扶着自己,唬得赶紧挣开,连连摆手道:“杨大人,刘相,下官受不起、受不起。” 杨瓒也不勉强,收回手负到身后,微微蹙眉道:“你来找我,可是江南省的粮食出了问题?” “正是!”刘廷玑抢着接口道,他也是为了此事才跑来户部兴师问罪的,“码头那边传讯回来,昨天就该运抵的军粮到现在还连个影子都没有!” 杨瓒不动声色地睨了他一眼,刘廷玑这个兵部尚书当得窝囊,仗打得鞭长莫及,想上前线却被皇帝扣着不放,满肚子火找不到地方发泄,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插一脚。 “刘相您别急,下官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尹文端苦笑着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了递给杨瓒,“江南省的胡庚子大人快马送了这封信来,指名给杨侍郎,说是杨侍郎看了信自然明白。” 杨瓒接过来,见外封上没有署名,却盖着一个胡兆骞的小印,不禁眉头皱得更紧。 端朝并没有沿袭前明分全国为十三承宣布政使司,而是改设为省,各省置平章政事两员,类似前明的布政使,便是一境之内最具权威的封疆大吏了。而江南省的平章政事正是胡庚子,字兆骞,这样一位显赫的高官,为何会随随便便地将私章印在信封上? 杨瓒心里转着念头,手上毫不迟疑地撕开外封,抽出信纸。等到看清了纸上字迹,即使孤寒清冷如杨瓒,也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刘廷玑立时出声询问,尹文端也焦虑地望定了他。 杨瓒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半晌,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胡庚子那笔严谨有余灵气不足的馆阁体,而是任何人只见过一次亦绝不会或忘的,丁新语的字。 === 与此同时,毓庆宫中的杨无端翻开最近的邸报,一目十行地掠过,刚要翻页,忽然觉得不对,又倒回来将刚才那条仔细地再读了一遍。 那条是说陕西省米脂县在征粮的时候出了点岔子,下头有个叫长峁村的地方整村人联合起来赶跑了征粮的吏员。领头的是一个叫李鸿基的家伙,据说以前当过驿卒,后来因为丢失公文被撤职。现在这个李鸿基把村民都拉进了附近的商雒丛山,看样子想占山为王顽抗到底。 连年天灾朝廷不免赋却要征粮,农民活不下去,各地抗粮事件层出不穷,也没法都算当地官员失职,所以邸报上也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长峁村因为没闹出人命,干脆连后续的“剿匪”事宜都懒得提,大有就这么不了了之的态度。 但杨无端将这一条来回读了数遍,又闭着眼睛背诵重温,越读越觉得不对劲,隐隐有什么极大的危机近在眼前,就像那只追赶在她身后的猛兽蓦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尖刀一般锋利的牙齿闪烁着令她汗毛直竖的寒光…… 陕西……商雒……李--杨无端一个激灵,陡然睁眼--李自成!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点旧一点新 “怎么了?”杨小康伸手环住杨无端的肩膀,凑过头来和她一起看邸报,“出大事了?” ……是,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杨无端心头突突乱跳,魂不守舍地看着他,杨小康难得见她这样子,只觉心痒难搔,忍不住再贴近一点,柔软地吻住她。 杨无端毫无反应地任由他亲着,隐隐约约听到窗外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响,似乎有人非礼勿视地转过背去。 他们正身处在毓庆宫的书房内,并不是杨无端曾在继善堂对面见过的寒酸小房间,而是符合太子尊贵身份的真正的书房。东墙的书架上摆着宋版书,紫檀木书案与宣德楼内皇帝的长案规格相等,上面置着的文房四宝也是御用,连镇纸都是御赐的和田玉狮子。 杨无端坐在长案后面,目光不可避免地投向对面的一件多宝阁,西窗透进来的阳光将多宝阁内的珍品异宝映照得晶莹璀璨,但她觉着,都不如眼前的少年来得光华夺目。 比起上一次,杨小康的接吻技术依然青涩,但他不乏钻研和创新精神,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感,轻轻含住她的下唇吮吸着,舌尖来回缓慢地舔过。 如此近的距离,杨无端阖眼,从睫毛的缝隙里仔细察看着他的脸色,确认那些中毒的紫色是全部褪尽不会再回来。 十天,她想着,苏庭嘉花了十天时间才算勉强清除了杨小康体内的毒素,却没有查出毒源。若是太子中毒的消息传出去,很容易就办成惊天大案,按以往的旧例,毓庆宫中所有内侍和宫女全都会被牵连,就算保得住性命,也绝无可能再在太子身边当差。而以杨小康今时今日的处境,正是“人不如故”,与其给执掌后宫的皇后清洗他身边人的机会,不如吃了这个哑巴亏,冒着再次被下毒的危险自行排查内奸。 所以苏庭嘉对端木广仁没有说实话,太医院令回禀皇帝的时候只以为太子的心痛顽疾得治,皇帝陛下也不知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除了欢喜还是欢喜,多余的一句没提。 “咝……”唇上的噬咬让杨无端倏然睁眼,杨小康深黑色的瞳仁近在眼前,最奇妙的是,同样是黑色的虹膜边缘依然清晰可辨。 “想什么?”他贴着她的唇道,声音听来也粘稠得像融化的糖浆又搅进了阳光里,“有时候真想钻进你的脑子里,看看到底哪来的这么些事要想。” 杨无端微微蹙眉,试图转开头去,却被他牢牢地捧住脸。所有的内侍宫女甚至岁庆都被赶了出去,书房里只有他们俩,杨小康因此肆无忌惮地巴着她不放。 “姐姐,”他故意拖长声调软绵绵地叫她,“只看着我,只想着我,就这么难吗?” 这声“姐姐”真是叫出她一身鸡皮疙瘩,杨无端瞪他,却只是更深地望进他眼里。 那双深黑的眼眸中并没有戏谑,也没有他惯用来伪装的天真无辜,那里面只有坦荡的情感,生涩的*,只有她。 算了,反正离别近在眼前,至少要教会这孩子什么是真正的接吻。杨无端横了横心,伸手揪住杨小康的头发,毫不客气地将这块牛皮糖从她唇上扯开。 然后重新吻上去。 === 杨瓒读完丁新语的信,沉思良久,刘廷玑和尹文端面面相觑,刘廷玑先问道:“杨侍郎,信里说什么?” 杨瓒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江南省的粮食没有按期运达,因为丁新语说服了胡大人无须征粮,而是截留海关税银向南襄诸国买粮。” “什么?”尹文端是户部郎中,又负责江南省,比刘廷玑先体会到此举的大胆妄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海关税银只能由户部统一提、提调,丁新语一个小小的梧州知府,他、他怎么敢?!” 他就是敢。杨瓒也不由地佩服,丁新语从来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不仅是私调税银,他还在信中解释了一种叫股票的东西,要求杨瓒再给他半个月时间发行股票,半个月后,他不但能补齐海关税银,并且保证再凑十万担军粮。 丁新语在信中说,如果杨瓒对股票有所疑问,可以向杨无端求解。杨瓒毕竟久历官场,一眼就看出丁新语是要藉杨无端来要胁他,逼他不得不援手。 未免太小瞧了杨某人。杨瓒心下微厌,这就是他始终不喜丁新语的原因。此人聪明尽有,用心亦公,但行事永远都是这样剑走偏锋不择手段。 不过,剔除这点让他不齿的阴微伎俩,丁新语这封信中的建议对缺钱缺粮的前线和杨瓒都可谓雪中送炭,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帮他。 也就是说,他得先把丁新语私截海关税银的大罪给抹了。 杨瓒想着,顾不得急得团团乱转的尹文端,匆匆向刘廷玑作了个揖:“刘相,下官有事要求见陛下,刘相可愿同往?” 他和刘廷玑并没有私交,这话说得唐突,但刘廷玑是聪明人,立刻反应过来与丁新语的信有关,也就是与军粮有关,最重要的是,与前线有关。 他当机立断地点头,与杨瓒一同迈步而出。 到得外间,刘廷玑突然想起那个诡异的老太监韩福,现在回想那双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睛还是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他左右环顾,却看不到韩福的踪影。 “刘相,”杨瓒像是根本忘了韩福这个人曾经出现过,淡淡地招呼了他一声,“请。” ------题外话------ 这章和上章的题目要配合起来看,李自成是旧,因为是发生过的历史。丁新语的改革是新。作者的趣味真冷…… 第一百二十二章 粉红 毓庆宫太子书房外,岁庆领着几名内侍和宫女守着门口,忽然听到房内传出“哗啦啦”一迭连声的脆响,似乎打碎了什么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门边,贴近了扬声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里面许久没有回应,岁庆不敢逾越,又生怕病体初愈的太子再出什么问题,等了片刻,壮起胆子大声道:“殿下,小的进来了--” “站住!”这次终于有了回应,百里昕的声音听着与平日里不太一样,有些含含糊糊,“别进来……孤没事。你们待在外面,没孤的吩咐不准进来。” “……是。”岁庆不情不愿地应了,狐疑地想:太子殿下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喘? === “……等等……” “……我说停下!” “杨小康!” 他被推倒在地,使尽全部剩余力量的杨无端也跟着跌了出来,衣衫不整地压在他身上。 但她动作还算灵活,抢在他伸手拉她或是翻身再压倒她之前爬了起来,一边往帷幕后钻一边道:“岁庆在叫门,你整理好了再叫他进来。” 整理?他脑子里还是一遍混沌,喘息声听起来像是坏掉的风箱,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杨无端从帷幕后面转出来。 她一眼便看到那深陷*的少年,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和一双红肿的嘴唇,眼角发红,隐约含着泪,却完全不像他曾经伪装的楚楚可怜,他盯着她的样子既贪婪又蠢蠢欲动,她绝不怀疑他下一秒就能扑上来。 “你……”她想要替他拉拢半开的衣襟,只走近半步便被他定在她身上的目光吓了回去,摇了摇头,她干脆迈步往外走。 门毫无预警地拉开,外面的岁庆吓了一跳,杨无端快步出来,头也不回地道:“照顾好他,我去见陛下。” “啊?啊!杨赞善怎么知道陛下召见?”岁庆又吃了一惊,后知后觉地大声追问。杨无端却没再理他,背对他朝皇帝派来的内侍浅浅作了个揖,两人寒暄几句,便一前一后地往宣德楼方向行去。 岁庆望着杨无端的背影愣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眼洞开的房门,想了想,始终不放心太子殿下,踮起脚尖蹭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很暗,所有的窗户似乎都关得严实,岁庆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找到坐在地上的太子殿下。 “殿下!”他急忙过去扶,一面忍不住埋怨,“您这身子刚好点,怎么就坐在地上,这地上多凉呀!回头要是再病了,苏道长又该说我们不会照顾您,杨赞善那里我也交待不了……” 百里昕一把攥住他的手,铁箍一般的力道生生止住了岁庆的唠叨。 “吩咐下去,”他顿了顿,沙哑的声音像是夹着冰凌,“把她身边的人都换掉。” “……是。”岁庆不明所以地应着,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太子的脸色,期期艾艾地问,“殿下,请恕小的多嘴问一句……为了什么?” 百里昕并未答他,只是无意识地捏着他的手腕,力量大的简直要捏碎他的骨头,岁庆死命地咬紧牙关不敢呼痛,看着太子若有所思地压低了眼睫,脸上的神情似乎满意,又似是喜悦,还有些春风得意。 但不知怎的,在这些底下,岁庆硬是多看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狰狞。 ------题外话------ 违规了,所以删掉半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二刷皇帝 时隔半年,再次走进宣德楼,站在暖阁厚重的帘子外面,杨无端已经能够做到心静如水。 那带路的内侍入内通报,丢下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总觉得身后有人窥伺,回过头,却又只看得一条空空的走廊。 走廊一侧半开着窗,窗口望是半边倾斜的天空,白茫茫的云遮雾绕。 帘子很快从里面被打起来,杨无端退后半步,侧过身等着暖阁内的人出来。 就如同旧日重演,她无意识地抬头瞥了眼,目光便再也收不回来。 出来的人……是杨瓒。 === 有多久没见二叔?感觉上又是一万年。 杨无端眨着眼,咧了咧嘴,想要笑,却觉得鼻子和眼睛都发酸,怕是笑得不会太好看。 二叔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眼睛下面青痕宛然,本来就宽大的紫袍空荡荡地披挂在身上,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堪称伶仃。但他的肩背依旧挺得笔直,雪白的脸上面无表情,愈衬出孤高冷峻的气质,整个人像是会散发寒气,阳光洒上去都要减淡几分。 杨瓒对上杨无端的目光,虽然一个字没说,脸色却瞬间变得柔和,简直像是冰雪消融。杨无端看在眼里,心里既委屈又感动。她前世的父亲也是一位面冷心热的严父,她早已习惯了从每处细节发掘他的关爱,因此杨瓒平日里对她不假辞色,她仍然愿意亲近他,依赖他。 “二叔……”杨无端嚅嚅地叫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想去抓他。 “咳,”杨瓒身后冒出另一个人来,既高且壮的身躯背对着窗口,阴影落下将她和杨瓒都笼罩其中。 杨无端抓着杨瓒的袖子,猛抬头看到刘廷玑那张脸,背光都没能模糊他脸上锋利的线条,眼睛和鼻梁间的阴影反而使煞气更浓郁,唬得她打个激灵,将杨瓒的袖子攥得更紧。 “杨翰……赞善,”刘廷玑因为杨无端吓成那样有点郁闷,耐着性子自觉好心地提醒:“御书房重地,仔细你的官仪。” 杨无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依然抓着杨瓒的手,顿了顿,满心不情愿地放开。她可怜巴巴地仰头望定了杨瓒,小小声问:“二叔,你什么时候回府?” 杨瓒先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杨无端还有一根指头勾在上面,指甲修得很光滑,使得前端的指节看起来圆乎乎,错眼瞧着不像成年人的手指,倒像个孩子。 杨瓒伸手包住那根手指,轻轻地从自己袖子上扯下来,又在掌心握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放开。他没有答她的问题,而是蹙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陛下召见你?” 杨无端点点头,侧首向他身后望了眼,那名领她过来的内侍已经出了暖阁,大约是看杨瓒的面子,没有敢出声催促。 杨瓒和刘廷玑也回过头去,那内侍连忙向两人行礼,尖着嗓子道:“二位大人恕罪,陛下还等着杨赞善。” 刘廷玑是实质上的内阁首辅,杨瓒入阁也是铁板钉钉的事,这内侍不怕皇帝,倒怕这两位实权人物。 杨瓒两条眉毛蹙得更紧,杨无端也跟着皱眉头,刘廷玑来回看两人,只觉眉眼之间其实生得并不相像,但那股子因为过于清秀干净而透出冷意的感觉,真是似了个十足十。 杨无端无奈地朝杨瓒拜了拜,软软地哀求道:“二叔,你再忙也要保重身体,记得给二婶捎个信回去,我和她都很担心。” 杨瓒看着她低下头行礼,脑后的发结扎得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这丫头刚跟太子鬼混过,以为自己久不在家,府里的下人竟敢疏于照顾,眼中掠过薄怒之色,破天荒温言答道:“知道了。” 杨无端又依依不舍地磨蹭了片刻,短短几步路一步三回头,杨瓒居然也站着不动任由她看,直到那敢怒不敢言的内侍撩起帘子,轻轻在杨无端背后推了推,将她推了进去。 帘子落下来,微微地前后摇晃着,杨瓒眉心紧蹙,回想刚才面君的过程无比顺利,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 比起上次,杨无端对当今皇帝陛下少了许多敬畏之心,但礼不可废,除非她存心找死。 不过她还记得上次皇帝说自己不爱讲究礼节,所以心安理得地省了三呼万岁那套,提起官袍下摆随便跪下去,长声道:“臣杨无端叩见陛下。” 果然,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起来吧。” 她虚叩了个头算是谢恩,慢腾腾地爬起身,半垂着眼睛偷瞄了一眼,将书房内的景象扫入眼中。 就如她上次的猜想,御书房白天的采光良好,所有窗户全都大大地敞开着,阳光几乎是无遮无拦地投进来。可惜今天的天气是北郢秋天少见的多云,若是晴空万里,书房内必定每个角落都充满金灿灿的阳光。 墙上仍旧挂着那几幅有点倪云林风格的画,不过杨无端在翰林院长了见识,知道那些都是皇帝陛下御笔。老实说她颇为惊讶,观当今皇帝的所作所为,容易错觉他不学无术,没想到人家是术业有专攻,只是不在“皇帝”这科。东墙上还多了幅题字,杨无端眼力不是太好,仅隐约看清头两个字是“天下”。她听说皇帝喜欢赵孟頫,看这幅字的长度,应该是临摹赵的《道德经》。 紫檀木书案上江山别景图的笔架不见了,不知是不是由缺胳膊少腿彻底变成粉身碎骨,杨无端有点可惜,更多是觉得这书案与太子书房里的长得太像,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这一下转眸,正与站在窗边回首的皇帝对个正着,杨无端连忙低下头,却把那个乱蓬蓬的发结露了出来,皇帝骤眼看到愣了愣,忍不住想笑。 这也是杨瓒没有出声提醒她的原因,皇帝本性其实颇为随和,不讲君前失仪这套,臣下有时候在他面前出点丑,他反而觉得你这人真实可爱。 “杨无端,”皇帝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尽量威严地道:“朕今天宣你过来是为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臣惶恐。”杨无端本想照着官样应对,说了半句,胸腹间突然一阵气血上涌,也是这阵子憋得狠了,蓦然抬头直视皇帝,脆生生地道:“臣知道,陛下要杀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好人皇帝 “胡说八道!”皇帝惊讶地笑起来,又看了眼杨无端乱得很有特色的发结,伸手道:“过来。” 杨无端怔了怔,直到皇帝不耐烦地又招了招手,她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贴近了才发现皇帝还挺高,虽然她为了表示恭敬一直半躬着腰,但连人家肩头都够不到还是有点丢脸。杨无端悄悄地挺直了脊梁,沮丧地发现还是够不到,皇帝的身高恐怕比刘廷玑还要高。 完全看不出来啊,她想着,偷偷吊起眼角窥着皇帝那张线条柔和的面孔,他的身高配这张脸居然并不突兀,大概是因为身形很匀称,既非肌肉纠结又不是干瘦狭长。杨无端后知后觉想起来--皇帝年轻的时候任侠好武,似乎还是个高手。 皇帝把她召到近处,随手扯开她头上的发结,杨无端受惊地抬头瞪了他一眼,旋即又飞快地低下头。但就这顷刻之间,皇帝还是被她披散头发之后姣若好女的相貌震得呆了呆,他惊疑地想,难道杨瓒散发的时候也这么像女人? 杨无端不敢抬头,她自己也知道散发的时候女性特征突出,根本装不了男人。她吓得心脏在胸腔内乱跳,脑子里像打地鼠似地不断冒出各种靠谱不靠谱的藉口和谎言。 出乎她意料,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她头顶上鼓捣了一阵子,放开她道:“好了。” 杨无端赶紧退开半步,伸手上去摸了摸,发现头发被重新束成发结,难为皇帝手艺精湛,没有梳子的情况下还能打理得纹丝不乱。 她心情复杂地又偷看了皇帝,被他逮个正着,微笑地拍了拍她的头顶,道:“你既是恒生的侄儿,跟朕的侄儿也差不多,朕能担待的也都担待了。” 什么意思?杨无端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干脆也不藏了,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了皇帝。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眸子盯着看,皇帝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他转头望向窗外,顿了顿,和声道:“杨无端,我再问你一次,你说实话,我今天宣你过来是为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他把自称从“朕”换成了“我”,杨无端心里嘀咕,这是要走怀柔路线?她不禁又摸了摸头顶那个发结,踌躇着该怎么回答。 算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做了初一,没必要等到十五再改。杨无端咬了咬牙,撩起官袍又跪下,这次半点也不偷懒,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她重复道:“臣知道……陛下要杀臣。” === 等了许久,上方才传来皇帝听起来倦意深浓的声音:“起来吧,朕说了不杀你。” 杨无端又磕了个头,慢慢地爬起身,再度仰首看着皇帝。 皇帝吊着两弯颜色浅淡的眉毛,单独看起来比杨无端自己的眉毛都秀气,在这样的眉毛映衬下,皇帝的目光柔和,神情总显得不够坚毅,像个遇事犹豫不决的女人。 或者说“像个普通人”,杨无端纠正自己,纵观皇帝的所作所为,也不见他有什么骄奢淫欲的恶习,比起历史上著名的暴君昏君们,皇帝简直是修身养性的圣人。如果他不是皇帝,杨无端或者还要夸他是个好人。 前提是--如果他不是皇帝。 皇帝也在打量杨无端,那件端朝最低层文官的浅绿色官袍穿在她身上硬是比别人清逸许多,身材虽然不高,看着仍然颀长纤细,仿佛一竿修竹。这孩子长得也好,虽然容貌有些过于娇美,但周身的气派弥补了不足,看着并没有阴柔之感,反而只觉文秀通透。 上次见面皇帝对杨无端存着偏见,仍不禁觉得她相貌出众,此刻更是越看越错不开眼,心下赞叹,就算杨瓒十几岁的时候,怕是都没有这孩子生得秀致。 如此才貌双全的人物,集端朝文治大成的天下五魁,皇帝叹了口气,他又怎么能杀? 皇帝袍袖一拂,转身抬掌拍在窗框上,那乌木的窗框发出半声脆响,裂开露出里面浅色的木芯。 “你不用疑心太子,你和他当年往来之事,他一个字也没跟我提过。”皇帝用手掌抚过窗框支楞出来的断茬,平静地道:“但我又怎能不知?他是我儿子,我儿子从宫中流落民间,差点丧生火海,回宫以后又缠绵病榻……我怎么可能真的闭上眼睛当这一切都没发生!?” “啪!”皇帝又是一掌击出,那断开的两截窗框竟被他生生陷进墙里! 杨无端咬住嘴唇,硬是咽下一声被吓到的惊呼。盯着皇帝怒气勃发的背影,她有种错觉,他身上宽大的明黄色龙袍都被激得鼓荡起来。或许不是错觉,因为她清楚地看着皇帝颈后的几茎散发无风而起,须发皆张。 “从你踏进京城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杨无端。”皇帝背对着她继续冷冷地道,“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但你也是苏庭嘉的徒弟,李逢春的徒孙。你天生是新党的人、睿王的人。朕若能早做决断,该在那时候就杀了你!” 原来自己早早就被一国之君盯上了,能活到现在还真是走运。杨无端苦笑了下,无言地对着皇帝躬下身去。 “可我下不了手。”皇帝半回首看着杨无端,目光中闪烁着挣扎和痛苦,最后化为无奈,“因你到底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还是恒生的侄子……我这辈子欠恒生太多,我已经害死了杨枚,不能再夺去你的性命。” 杨枚?杨无端愕然抬头,那是谁? 皇帝审视她的表情,见她确实茫然不知,也不多做解释,返身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抚向她的头顶。 那是刚刚拍断了窗框的手,杨无端本能地躲了躲,可惜实力相差太远,皇帝只轻轻一翻掌,依然准确地按住了她的天灵盖。 杨无端胸腔内的心脏又开始乱跳,她吞了口口水,在皇帝的手掌下翻着眼睛想看他,却只能看到他掌心的阴影。 别怕,君无戏言,他说了他不会杀你!杨无端拼命安慰自己,心脏却跳得更快,简直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垂在身侧的手掌也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要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强忍住不抬起手拍开皇帝。 “朕不杀你,但不能容你再留在中枢。”皇帝稍微抬起手掌又拍下,杨无端吓得呼吸都止住了,心脏重重地抽搐了一下,痛得她左半边身体不受控制,软软地歪倒过去。 但皇帝这下并没有使力,这一掌仅仅是不轻不重地拍在她头顶心,拍得她发懵而不是脑袋开花,晕得像是眼前所有景物都在转圈圈。 “去梧州吧,”皇帝收回手,理了理龙袍的袖子,垂首望着瘫倒在地上的杨无端,眼光中透出一丝怜悯,“去找你的老师丁新语,离北郢这滩浑水远些,离我儿子远些。” “臣……臣不服,”杨无端的心脏还跳得飞快,神智却已经从极度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变成了极度的愤怒,大声道:“太子重病初愈,孤身一人困守深宫,臣若离京,谁来护他周全?” 这话喊出来就算是撕破脸了,就差没有明说皇宫里有人要谋害太子。不过今天她走的就是大胆路线,既然确定皇帝不会杀她,更有本钱豁出去。杨无端努力把眼睛瞪到最大,眨也不眨地紧吸住皇帝的龙目。 皇帝与她对视了许时,眼中疲倦之色更浓,这时候就能看出他和睿王确实有血缘关系,英俊的眉目之间那抹倦色都如远山抹雪,清郁而忧悒。 杨无端蓦地明白了一件事:皇帝全都知道!他心爱的妻子背着他耍的那些阴毒伎俩,太子这些年遭遇的一切,他统统都看在眼里。而他什么也没做,就像他自己说的,他选择了“闭上眼睛当这一切都没发生”! 皇帝又一次先避开了她的目光,背转身去。他站在御书房那一溜长窗之前,迎着窗外漫天阳光,魁伟的身躯披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镶珠嵌玉的堂皇冠冕,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宝光闪耀,看上去无比符合他的“天子”身份--直如天神降世。 在杨无端眼中,皇帝高大的背影却怎么看都有些伛偻。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万年秋 赶在圣旨到杨家之前,杨无端先去见了睿王。 毓庆宫无事,苏庭嘉终于能腾出手来照看,百里佶的病也就一天天好起来,虽然还是困在床上恹恹地不能怎么活动。 杨无端推门而入,一眼看到正对着门的软榻。睿王在上面平平地躺着,薄被一直拉到下巴,目光涣散地望住西墙。 她跟着转头看了眼,西墙却也没什么出奇的物件,只是对面的窗户开着,透过来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斑,阳光将窗边的几株花木疏密有致地投了上去。 杨无端笑了笑,拖了张椅子沉腰坐下去,陪他一起盯着看。 窗外“啾啾”的鸟呜不断,天上仍然云遮雾绕,阳光并不刺眼,秋末初冬的天气,吹进来的风忽大忽小,凉嗖嗖地直往人脖子后面钻。 “你见了皇帝。”不知过了多久,睿王忽道,大约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暧昧,有些不像他自己。 “我见了皇帝。”杨无端颔首。 两人继续盯着那块方正的光斑,一阵风吹过,小片的碎叶阴影被卷动着从光斑前飘过,消失在方框之外。 “李香君又送了柄扇子给我。”杨无端托着下巴道,随手从腰后抽出折扇往床上扔。和以往一样,李大美人直接派人将扇子送到杨府,被杨福拦下来,拿出杨无端早就准备好的新诗交换。 睿王的目光终于从那块光斑移开,盯住那柄散发着墨香的折扇看了一会儿,慢慢地从薄被下面抽出一只手臂,单手抖开了它。 李香君的画艺还称不上大家,精细巧思是有的,过了便带匠气。这幅扇面却比以往多了意境,没有用她擅长的工笔,而是浓淡适宜的几抹写意山水,一叶孤舟,几点桂花。画旁边是题字,也非她平日里所习的卫夫人簪花小楷,而换用了行书。写的是刘过《唐多令》中的残句:“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睿王赏玩了一会儿,含蓄地道:“好画。” 字不怎么样,杨无端听出他言外之意,头也不回地道:“借花献佛,送给你了。” 睿王“刷”一声甩拢折扇,挑眉问:“算是临别纪念?” 杨无端微笑,有时候她也好奇这厮的耳报神到底是谁,朝中宫中的事没有一件能瞒过他。 “我不在京里的时候,”她沉吟了片刻,道:“你可以试着和太子联络感情。” “怎么?”睿王勾起一边嘴角,将另一只手臂也拿出来,两只手捏住折扇的两端徐徐展开,细瞧着上面的画和字,“你要拉我还是新党上船?” “你以为你还在岸上吗?”杨无端随口道,“图穷匕现了王爷!” 这四个字直白无误地说出来,即使是杨无端自己也不禁震了震,两人沉默了许时,沉思着目前的局面。 虽然表现得轻松,杨无端深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睿王扣着新党的底牌不肯给她看,她也不愿逼他到那份儿上,只能自己瞎琢磨。 皇帝碍着杨瓒的面子,把她赶离北郢而不是一刀砍了;睿王有老睿王留下的金字招牌护体,只要不谋反,皇帝也不敢动他寒了天下人的心;丁新语既然已经趟过北郢这滩浑水顺利到达梧州,证明皇帝没有杀他之心……他们三个或许没事,而新党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 杨无端能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不仅是北疆那场保卫战,也不仅因为横空出世的李自成,更来自帝都北郢的中心、那座玉宇琼楼的城中之城。 无论是皇后、三皇子对太子的谋害,还是皇帝、旧党对新党围剿,在这样一个秋末冬初的时分,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说真的。”杨无端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凌乱的线条,哑着嗓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活着。” “当然。” “替我看着太子。” “我尽力。” “还有我二叔。” “轮不到我。” “还有我师父、师兄。” “……你师兄哪位啊?” “还有李因笃。” “喂!” 杨无端拉着椅子旋过身去,反坐在椅上,下巴磕着高高的椅背,她定定地盯住睿王,朝他伸出一只手。 睿王半躺着看着她,头发乱得跟鸟窝似的,也不知多久没梳兼没洗,脸色白中泛着绿、绿里泛着黄,嘴唇浮着干皮,下巴上更满是青梗梗春风吹又生的胡茬。 就这样一副不敢恭维的面貌,他一双眼瞳却是异常宁静,如同深到湮没了星光的夜,如同寺院角落里泛滥的落叶,如同一万年前和一万年后同样永恒的秋。 他拉住杨无端的手,手指轻扣住她的手指,指尖微微地触碰她的掌心。 “昨儿夜里我梦到了我父王,”他平静地说着,“你知道承乾十八年的时候,我父王是因为什么突然病倒?” 杨无端隐隐猜到,但她摇了摇头,垂眸看着他们相连的手指。 “承乾十八年,洪灾过后疫病横行,当地官员不得已下令封城,要将上万灾民活生生地饿死在疫区。到第三天,一群大夫号称发现了治愈疫病的良方,擅自冲破关卡入疫区救人……灾民因为他们活了下来,而这群大夫劳累过度,竟有大半被疫病乘隙而入不治身亡。其中那位领头的大夫,所有人都叫她李去非,却不知她还有一个闻达天下的名字:李逢春。” 果然。杨无端的手抖了一下,她还记得苏庭嘉在梨花树下的那番话,他说李逢春是“感染时疫,不治身亡”,谁又能想到区区八个字背后有如许多风云诡谲、慷慨激昂? 不,她该料到的。杨无端骄傲地想,李逢春一生传奇,像她这样生荣死哀的人物,又岂能默默无闻地逝去。 睿王扣住她的手指,翻过手掌来也看着她的掌心,不疾不徐地接着道:“我父王因那场病落下病根,往后的日子身体愈发虚弱,尤其见不得雪。我原以为他是怕冷,后来才知不是。他临终之前只留了我在身旁,半夜下起大雪,雪花簌簌落低的声音屋子里都能听见,父王忽然睁开眼说:‘三弟,大哥答应你,这次一定带你去看雪。’” “叭嗒!”杨无端眼睁睁看着那滴大大的泪珠坠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她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眼睛,热烫的眼泪便顺着指缝不间断地滑下来。 睿王依然听不出什么感情地继续道:“我当时年纪还小,站在床头看着父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心里也不觉得难过,只是很奇怪,觉得他是为什么呢?好好的日子不过,亲手把心爱的女人推开,自己折磨了自己一辈子。我那时候警告自己,千万不要学父王做傻事,这世上可做的事那么多,无聊人做无聊事,快活人做快活事,为什么偏偏要去为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国事?” 他抬头看着杨无端,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你看,我并没有你们那些改变世界的宏大理想,我其实很嫉妒李逢春能够逃离这一切,而我没得选。” “你可以。”杨无端移开遮眼的手,红着眼眶与他对视,“没人能逼你。” “有。”睿王缓缓地摇头,指了指自己。 他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放着新党不管,旁观新政被废,老睿王牺牲一世操劳一世的功绩被抹平,端朝回复旧日轨道,慢慢地滑向腐朽灭亡的深渊--百里佶过不了自己那关,依然无法寻得内心安宁。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这些人都是自找的。杨无端感觉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着,她也不管它,吸了吸鼻子,绽出一个笑容来。 睿王看着她的笑容,知道她懂得了他所要传达的深意,也跟着微微一笑。 是,杨无端心想,她明白的。 睿王这番离别赠言不是为了让她感动于老睿王和李逢春的爱情故事,也不是缅怀睿王妃……不完全是。他是看出了她的沮丧和对未来的惶然,想要坚定她的心。 --前辈殷鉴不远,既然他们是自己选择了走上这条路,那就无需瞻前顾后,只管走到底。 杨无端歪了歪头,将脸贴住冰凉的椅背,望向窗外层云叠雾的天空。她想着,快下雨了,这一个仿佛长达万年的北郢之秋也终于要过去了。等她行船南下之时,想必载不了满船桂花,或许能载点酒,然后就着秋天的最后一场雨和送别的人们多喝几杯。 等到日暮酒醒人已远,方不负这漫天风雨、下西楼。 第五卷 万年秋 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熙熙攘攘 与一般人的刻板印象不同,梧州城虽然地处南域,天气却远远称不上和暖,每年甫一入冬便迅速降温,冷雨和雨夹雪都是常事,到了接近腊月,天上更是会落下斗大的雪花来。 不仅如此,还有件当地人都说不明白的奇事:无论天上再怎么飘雪花,环绕梧州城的水路都硬是不结冰。大大小小的船只扬着风帆从运河上疾掠而过,船上的客人经常披着厚暖的大氅,一边袖着手赏雪,一边俯视平滑如镜的水面。 就像此刻,一艘“姚氏”的客船顺风驶近梧州城,前方已能眺到青山翠障间的梧州城楼,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夹雪。 船上多是来往梧州的客商,这群见多识广的人精们早就不会因此而惊讶,就算讶异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他们聚在甲板赏雪、相互攀谈,一个个小心地掩饰着自己打量的目光,矜持地和对方聊些不相干的话题。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角落里一对年轻主仆的对话便显得异常突兀,即使声音不高,仍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进去。 “公子,这就到梧州了呀。”先开口的是那高个子的小书僮,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倒比普通人家的主人要好,一看就是世家大户的家生子。长得也是粉雕玉琢,一张小小的脸,眉目宛然如画,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尤其是他那双小动物一般怯生生引人怜爱的大眼睛,船上的客人里颇有几个好男色的,早就对他垂涎欲滴。 “唔。”被他叫着那位“公子”正扒着船沿往下看,随口应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怎么突然改口了,你叫‘师傅’不是叫得挺溜吗?” 他说着回首瞥了小书僮一眼,长睫微扬,一双眼瞳仿佛黑石子浸在清可见底的水里,明明也没有怎么样,便如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水波轻漾,勾得人心头一荡。 要说那小书僮单独看已经是惊鸿照影一般的绝色了,这位公子则胜在一个“清”字,清到了极致反而转出一点艳,冷冷的、不经意的,仿佛在下游听着上游传来一曲隔水轻扬的笛音,又见到顺流而下的绯红花瓣。 “杨管家说我不配,”那小书僮怕冷地缩了缩脖子,他个儿高,脖子也细长,领子外面还露出半截,被冰冷的雨点打在上头,冻得他鸡皮疙瘩乱冒。“我、我觉得他说得对,公子是大人物,我反正只想学画图,做仆人也可以……啊,公子,莫不是我当书僮就不能学画图了?” 他言语天真,声音也尖脆得像童音,甲板上所有人都听得莞尔,连他家公子也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再不见清冷,弯弯的眼角和唇角,带点无奈和宠爱,让人看着都觉得胸口微微发疼,像是被一双最柔软的手捧住了心脏。 “你什么时候又变得听杨福的话了?”那公子笑叹道:“当初那倔劲儿哪里去了?乖,我不需要书僮,你也当不了书僮,以后还叫我师傅。” 那声“乖”让几个偷听的人面面相觑,都只觉脸色精彩,定力差点的登时就闹了张大红脸, “哦。”那小书僮呆呆地答应着,被冻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像小狗似地大力摇晃脑袋,想要把落到头上的雪片都甩开。他抬首望向空中飘飞的透明雨线,又问道:“公……师傅,这才十月,梧州就下雪了,这地儿的天气为什么这么怪啊?” “这个么……”那公子在外袍外面裹着毛绒绒的裘衣,在场尽有眼力出众见过世面的人物,识得那件是紫貂,仅在领口处有少许尖端发白的杂毛。端朝在服饰上虽然没有前朝管得那么严,但也立有制度,其中紫貂这种东西不仅是贵重而已,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别说他们这些商人,等闲武官都不敢碰紫貂,只有清贵的文官或者世袭爵位的高品武臣才敢不当回事地穿在身上。 这也是那小公子主仆二人容貌出众却能安然无恙的原因,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大家子弟,指不定还是官身,区区商人敢打他们的主意,死你一个不怕,只怕延祸上门,全家老小都逃不脱干系。 见那小公子蹙着眉头,似乎对梧州古怪的天气苦思不解,偷听的诸人大为不忍,有胆大不怕死的又想趁机搭讪,甲板上小小的骚动了一阵子,几名客商不约而同地向主仆二人蹭过去。 还没等他们近前,那小公子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地理学得也不是很好,只能大概地猜一猜。以梧州的地理环境,属于下游的冲击性平原,又临近出海口,应该受海洋性季风气候影响,且梧州附近也没有高山,所以作用愈发明显。” 他拢了拢袖子,举高右手,翘起一只莹白的拇指测了测风向,接着道:“风向大约是西南风,偏湿冷。梧州地面水源众多,每天都有大量的水分蒸发到大气中,凝结为水成云或者冰成云,也就是云里包含着水滴或者冰晶。水成云和冰成云在对流层里受到上升气流的托举,直到它们累积足够的重量和密度,上升气流托不动,才会坠下来形成降雨或者落雪。照常理而言,究竟是降雨还是落雪要看季节和环境温度,而海洋性季风气候对四季的划分并没有内陆那么明晰,所以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提前降雪。” 他的声音也好听,声线低而柔和,口音里带着南方人说官话特有的软软尾梢,这么长一番话娓娓道来,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有些晕乎乎。 呃,不是陶醉,是真晕。 偷听的诸位再度面面相觑,这次看到的脸色更精彩,无数个眼色在沉默中激烈地飞来飞去:“他说什么?”“一个字没听懂!”“呸,还说你是读书人!”“老子要读书读得好早考状元去了!” “……师傅,”那小书僮期期艾艾的声音传过来,总算解救了众人跌到谷底的自尊心,“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全都听不懂……” “听不懂?”他家公子笑吟吟地看着他,把双手拢回裘衣的袖子里。 “听不懂。”小书僮老实地摇头,想了想,小狗一样的眼睛亮起来,“你会教我吗?” “聪明。就是要教你才会说这么多呀。”他家公子故意用那种逗不懂事小孩儿的语气调笑他,拢着双手向前倾了倾身,前额轻轻地撞在小书僮挺翘的鼻尖上。“好好记着吧,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但愿我这个师傅不会误人子弟。” 小书僮捂着鼻尖傻乎乎地看着他,明明个子比他家公子要高出许多,神情却稚拙无辜,真正像个仰望着无所不知师长的孩童。 那公子又是微微一笑,将脸半埋进领口的绒毛间,转眸望向越来越靠近的码头,人声鼎沸已经隔着水波和雨雪清楚地传过来。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吹走了半朵藏在绒毛间的雪花。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羽 在船上待得太久,踏上码头的地面,杨无端仍然觉得脚下起伏不定,不禁摇了摇脑袋,双手捂住耳朵。她记不清在哪里看过,这样有助于耳水恢复平衡。 “师傅,”康桥在背后叫着,尖脆的童音隔着手掌传进她耳里,听着有点点变形,像是潜在水底。“李侍卫有话要跟你说。” 杨无端放下手掌,侧身让过其他刚下船的旅客,看向杵在康桥身旁那愁眉苦脸的男人。 悯忠阁遇袭之后,睿王毫不留情地换掉了身边所有的侍卫,别人都惭愧无地地接受了这个处罚,只有李四憋着一股劲儿不服。他也不吵不闹,就每天早上跑到睿王房门外去跪一个时辰,从卯时跪到辰时,然后自己爬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等第二天再继续。 能够当上睿王的贴身侍卫,李四祖宗三代都是百里家的忠仆,睿王也不好拿他怎么办,只把这事儿当笑话跟杨无端讲过,杨无端就记在了心里。这次离京南下,睿王要安排几名侍卫给她,她便指名要了这位奇人异士。 “杨公子,您打算这样就进城去?”李四颇有几分锦衣卫的行事作风,打扮得越不起眼越好,身上穿着灰仆仆的两截短襟,腰间还扎了条麻绳,怎么看都像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所以他明明和杨无端二人同行,其他客人却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船上的短工。 “不然呢?”杨无端拖了康桥一把,免得他和一个搬货的码头工迎头撞上,“你有什么建议?” 李四皱着两条倒八字眉苦苦地思索了一会儿,奈何他本来脑筋就不太好,当然想不出头绪,只得愈发愁眉苦脸,嘟嘟囔囔地道:“当初就不该偷跑……我怎么就让你走……不对,我怎么就跟你走了……” 杨无端笑了笑,扯着康桥转身就走,心想,如果我没有偷跑,此刻仍困在杨福包下那条船上,被菊蕊她们管束得行动不能--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边走边四下观望,梧州地面繁华远胜信阳,商贸之发达由码头便能窥探一二。 丁新语南下之后,杨无端曾对梧州做过一番了解,得知梧州城有四个码头:其中白羽码头以南北交通为主,停靠的多是通行在运河上的货船和客船;黄旗码头和雁落码头遥遥相对,万里而来的海船便在这两处停靠卸货,或是满载货物扬帆远航;军台码头据传为当年太祖北上运兵所建,由于离城太远,现在多是附近渔村的渔民出海使用,梧州城内经营水产的店铺或是贪便宜的小民也常到码头上收购新鲜的海产。 “姚氏”客船由北郢直抵梧州,停靠在白羽码头,杨无端放眼望去,码头上停着的船只一溜儿排开,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大都是瘦长的独帆客船,两侧推拉长窗,样子很接近她以前在清明上河图里见过的汴河客船。像“姚氏”客船那样三帆的二层楼船杂在其中,非常之鹤立鸡群。 杨无端蓦地想起摘星坊,那艘船大约是杨小康的私产,她一直也没找到机会问他。可惜那艘本该征海踏浪的大船,却被困在了脂粉流波的烟波湖上。 那么你呢?耳边忽然有个声音问她,你本来应该亲眼见证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你又为什么选择了深陷泥淖? === 梧州城并没有北郢那样遍地可寻的出租马车,三人在码头雇了一个挑夫,说是担行李,其实杨无端偷跑的时候完全轻装,所以其实是拿他当作向导。 那挑夫大约三十来岁,满脸风霜侵袭的皱纹,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个子虽不高,肩膀却厚实宽阔,两条手臂上的肌肉隔着破烂的夹袍都清晰可见。 康桥好奇地跟他攀谈了一阵子,逗得他直笑,笑声像是由胸腔内震荡发出,还带着嗡嗡的回响。 杨无端安静地听着两人交谈,她一直觉得端朝的官话普及率很高,或者说南北差异不大,信阳人与北郢人说的方言除了少数用词和口音,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没想到梧州方言要复杂得多,发音既快速又简练,利落地像白刀子切开了红西瓜。她细细地品着,倒有点像后世的广东白话。 那挑夫用半咸不淡的官话杂着梧州话告诉他们,他姓历,这个姓在梧州是个大姓,十户人家倒有五户是姓历的,或多或少有点亲戚关系。他的大名是个“行”字,小时候住在隔壁的秀才给起的,他只知道是“走路”的意思,怪不得要当一世挑夫了。 “历行”,遍行的意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杨无端微笑,那秀才果然是个妙人。 四人沿着码头后方的斜坡往上行了一段,穿过一道拱门,前方又是看不到尽头的台阶。杨无端稍稍驻足,抬首望去,梧州城门如同南天门一般高悬头顶,斑斑绿痕的阶梯上爬满了肩负重物的挑夫,远眺着像是点缀在青苔间的蝼蚁。 “哎呀,这位公子,”那挑夫历行以为她走不动了,拍着大腿道:“你刚才怎么不叫个滑竿?” “滑竿?”康桥立时勾着小脑袋凑过来,兴味盎然地问,“那是什么?” 历行四面张了张,伸出蒲扇样的大手一指:“看,就是那个!” 三人顺着他所指看去,不远处两名大汉担着一样东西健步如飞地走过。再看那东西,越看越像一把普通的竹椅,只是扶手两边用长竿穿起来方便扛在肩上。可怜那颤巍巍地坐在椅子里的客人,连个抓握的地方都没有,脸青唇白地靠着椅背,十指紧扣住座位边缘,椅子每一下剧烈摇晃,他都要吓得惊声尖叫。 康桥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小脑袋转回来,伸出一根手指勾住杨无端的袖子,小声道:“师傅,我不要坐那个。” 李四也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杨公子,您也别坐。” 杨无端只是笑,真要告诉他们,她早在峨嵋就坐过这玩意儿,还自己顽皮滚了下来,岂不是要吓死这俩胆小鬼? 历行推销滑竿不成功,有点失望地咂了咂嘴,将绑着轻飘飘行李的扁担往肩后推了推,瓮声瓮气地道:“那就走路吧,别看台阶多,走起来也快着哩,我包你们酉时前能进城门。” 酉时啊,他不说杨无端还没注意,已经接近红日西沉的时分。她被康桥拉着爬了数十级台阶,停下歇息片刻,回首望向码头。 这一眼望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码头名唤“白羽”。 淡红色的夕阳半悬在西天,下方不远处便是宽阔的江面,因为临近入海口,几乎看不到浪潮涌动,平静得就像是海。那场与季节不符的雨雪早就停了,但码头上歇靠的船身上还是薄薄地洒了一层似盐似糖的白霜。由高处往下俯视,矶石驳岸,整个码头的形状仿佛一片羽毛。 白色的羽毛。 第一百二十八章 灯影情怀 正如历行所言,台阶看起来夸张,实际走上去才觉得并不费劲,倒像是在爬一个巨大的缓坡。 一行人顺利地在太阳西落前抵达梧州城的北门。排队入城的间隙,杨无端仰首端详着城楼上“雍恬”二字,只觉从笔风到词意都秀逸有余、庄严不足,似乎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触到了江南的温山软水。 随着人流进了城,康桥被新鲜的景致弄得目不暇接,好几次差点走丢,杨无端只得空出一只手专门牵着他,时不时还要转头确认他还跟着身边。 也不怪小孩子没见过世面,梧州城的繁华与北郢完全是另一番风貌。 先是精致,这条大约是商业街,街道两旁像珍珠一般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小巧玲珑的木制建筑,每一幢都别具一格,放眼看去竟没有完全相同的;然后风雅,每幢建筑门前都有帘子半掩着,洗得泛黄的白布帘子上饱蘸浓墨书写着零星的句子,或是诗词或是游记或是著名人物的签名;再是有序,迎面而来的行人脸上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略带阴柔的文秀,看起来谦和有礼,主动避道而行。 最让杨无端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干净。作为一座商贸发达、流动人口众多的大城市,梧州城并没有变得脏乱差,相反,它干净得出奇。不仅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干净得能看清上面纵横深浅的纹路,墙角和路边没有堆着垃圾,食铺和酒店门外没有泼出来的脏水,碌碌而过的马车骨碌上没有泥泞……甚至空气中都只闻得到静谧的刚被雨雪清洗过的味道。 路边长着一棵杨无端不认识的树,大约只有康桥那么高,树干还不如他的胳膊粗细,上面细弱的枝条更是瘦得好比他的手指。 但这棵不知名的树开出满满一冠花,淡红色,单层瓣,有时五瓣有时六瓣,极浅的黄色的花蕊,雨雪打散了些许花瓣,浸出幽幽静静的花香。 康桥停在树前,仰着小脸好奇地盯着一簇半开半谢的花,夕阳从西面投过来黯淡的光芒,这孩子的脸上便印出花瓣的阴影。 杨无端看着他,鼻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头一次觉得,皇帝把她撵出京城……或许并不是件坏事。 天色快黑了,依着李四的主意,他们就该直接往府衙去,杨无端却还想再逛一逛。她清楚丁新语的脾气,此君对人对己都要求甚严,而且不给第二次机会。如果她对梧州城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见他,以后做事的时候闹出什么笑话,丁新语可不会笑笑就放过她。 历行站在旁边听着他们争论不休,忍不住插口道:“你们现在去府衙也没用,梧州城里尽人皆知,府尊大人这时分都在瘦西湖上!” “瘦西湖?”杨无端一怔,忽然有不好的预感,犹豫地道:“莫不是……” 历行大力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 === 再一次! 夜幕已经彻底降下来,星月还没有升空,杨无端站在岸边,望向不远处灯火辉煌的楼船,船头上那些美目流波、翠羽霓裳的艳女,无力地扶住了额头。 为什么啊?她悲愤地想,别人女扮男装最多娶个公主,为什么轮到她就得*?嫖了一次不算,还来第二次! 经过朗月坊上那帮名妓的荼毒,她现在对红灯区生不出半点好奇。并不是她自视过高,端朝女子本就爱慕少年士人,她顶着五魁和榜眼这俩名头,再加上李香君将她的诗词唱红到大江南北……她毫不怀疑梧州名妓的热情会比当初尤有过之! 想到这里,杨无端生生打了个寒颤,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 “师傅?”康桥懵懵懂懂地追上来,“咱们不上船吗?” 杨无端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这孩子号称十五岁,但端朝习惯算人的年龄都是虚岁,康桥的周岁也就十三岁半,说句不好听的,毛还没长齐呢。 “不上。”她断然道:“咱们先找间客栈住下,明天再去府衙。” “哦。”康桥没什么意见地答应着,小心地偷觑她的脸色,大约没搞懂她在气什么。李四则松了口气,妓寮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如果杨无端真的进去,他怕护不了她周全。 只有历行大为失望,以他的身份地位,如果没有贵人提携,这辈子都别想到瘦西湖上见识一番。 他怏怏不乐地拖在三人后面走着,不时回头贪婪地多瞧一眼,抱着看一眼少一眼的心理。但或许是他的错觉,每次回首,都觉得灯光照不见的黑暗深处也有目光投射过来,仿佛伺机而动的猛兽。历行体会不到那种隐而不发的威胁感,却本能地起了一身鸡皮。 他虽然不怎么聪明,可常年在码头讨生活,自有小人物特有的狡猾,当即发觉不对。他抬头望了眼三人的背影,想了想,悄没声息地横挪了几步,闪到岸边一棵柳树背面,等了片刻,又换到另一株更远的树后。 连李四在内,杨无端三人并未发觉历行已经带着他们的行李消失,梧州城的瘦西湖与杨无端熟知那个瘦西湖有诸多不同,她也没心情去对比,只想着赶紧离开远远的。 已经是初冬时分,气温低得像深冬,杨无端将身上那件紫貂紧了紧。这是御赐之物,临行前杨穆氏亲自给打的包。哪怕杨无端对穿着别的动物的皮这件事很难适应,也不得不承认紫貂既保暖又轻便。 瘦西湖上画舫来回穿梭,不时有船近岸接送客人,绘着美人图的帘子卷起来,传出的丝竹声便如水波上的灯光一般若即若离、荡漾不休。 杨无端听着几个调子像是古筝名曲《小胡笳》,微微有点诧异。不是那乐手奏得不好,相反,虽然没听见多少,但那乐手把曲调中悲悯沉郁的情绪演绎得颇为到位,激得她心头一颤。 可古怪的是,谁会在寻欢作乐的地方弹这种煞风景的曲子?这也忒有情怀了。 没等她嘀咕完,前方人群中又传出一声吆喝,很明显是未变声之前的童音,因此异常的高亢清晰。 “卖报卖报!《元和新闻》《宗阳学刊》,《江南志》《梧州报》,新鲜出炉的朝廷《邸报》,应有尽有的啦!买任意一份报纸兼送《股票消息》的啦!府衙贴出来的公告抄录,一文钱一份的啦!” 杨无端彻底傻了眼。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暗战 卖报的报童大约和康桥差不多年纪,十三四岁,个子却比他矮出一大截,只好够到杨无端的肩头。 这一段岸边有几家相邻的酒肆,店门外也用白布围了半截,顶上挂着只摇摇曳曳的红灯笼,杨无端借着灯笼的光,快速地翻看了一遍报童所有的报纸--真正意义上的“报纸”。 除了《元和新闻》采用了她和苏庭嘉讨论过后确定的排版和分类,而《江南志》、《梧州报》能看出是借鉴了《元和新闻》,又聪明的自己做了些各具特色的改变。《宗阳学刊》则是一本小册子,杨无端匆匆扫了几页,顾名思义,是宗阳书院内部的一本学术刊物,里面的文章都比较晦涩,与几份报纸通俗易懂的行文方式截然不同。 有了两份新报纸的冲击,朝廷邸报和府衙的公告抄录相较之下并不稀奇,杨无端看也不看地随手撂到一边,终于找到被压到最底层的……《股票消息》。 那只是薄薄的一页纸,也是手抄版,而且抄录者的书*底远远比不上誊抄邸报和府衙公告的同行,但工整度尤有过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留白,隔着间距竖列每支股票的名称和下面的数字。新上市的股票单独分组排到最后。 只需一眼掠过,杨无端就能看出这张纸上记录的股票超过百支,仅是今天新上市的股票亦有十五支。 她长长地吸入一口气,清凉的夜风的味道在肺部盘旋着,稍微缓解了那不明所以的烧灼感。 杨无端拈着那张纸,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很难说清她此刻的感受是激动、错愕,还是更复杂一些的……嫉妒? 丁新语做得很好,哪怕她用尽全部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会这么好。 === “这位公子,你到底看够了没有?”那小报童等得不耐烦,粗鲁地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买报纸还用挑的!” 周围的阴暗中传来一阵大声轰笑,康桥被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过去,却都是一些陌生的大汉,像是刚从酒肆里豪饮了出来,一个个互相扶着肩膀,脚下踉踉跄跄。 他偷偷地往李四背后缩了缩,李四也警惕地瞪了一圈,沉声道:“公子,咱们走吧,再晚客栈也要下闩了。” “嗯?哦,好。”杨无端心不在焉地应着,掏出一串铜钱来递给那报童,“所有的报纸我都买了。” “啊?”那报童仰着圆呼呼的小脸有点傻眼,杨无端以为他嫌不够,又随手掏出一串来塞给他。 康桥乖巧地从李四背后探出半身,接过所有的报纸,意想不到的重量让他往下一沉,蹲着马步又艰难地蹭回去。 “公子,”李四练武的人眼利,已经看到那群醉鬼因为杨无端出手大方而愈发注意这边,慢慢地聚拢过来。他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伸手扯住杨无端,催促道:“快走!” 他语气中明显的焦虑让杨无端怔了怔,总算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疑惑地看了看他。 “公子你就听他的吧!”这次是那小报童急急地道,一边把杨无端给他的两串铜钱塞进怀里,一边转过身飞快地跑走,“快走!快走呀!” 那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杨无端这才发觉,刚才还亮着灯的几家酒肆仿佛在履行什么事前说好的约定,一盏一盏地相继歇灭了红色的灯笼。不过片刻功夫,这个无月无星的夜里,只剩下远处瘦西湖上画舫的烛火影影绰绰地映过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李四。黑暗太过浓稠,她看不清李四脸上的表情,只隐约看清康桥躲在李四背后,拼命地朝她招手。 她反应极快地旋转身,恰好避开一只想要搭在她肩膀上的熊掌,李四配合地往前跨了半步,横过手臂将她也护到背后。 “师傅!”康桥立刻贴过来,两条细胳膊紧紧地抱着那叠报纸,不知因为害怕还是重量浑身颤抖着。 “别怕。”杨无端伸手想揽他肩膀,因为身高差却只搂到他的手臂,她不满地“嗤”了一声,掏出一支火折子晃着了。 那小团火光实在微弱,但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也足够刺眼,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杨无端最先恢复过来,看清了目前的局面。 那一群醉汉都是青布褂子的短打扮,与他们白日里见过的码头工有点像又有所区别。剔除掉醉得歪歪斜斜站都站不稳这点,这群汉子身形都颇为慓悍,大冷天的穿着单衣还能精神抖擞,即使没有学过武,起码也是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才能锻炼出的体魄。 “喂,小公子!”那刚才想搭她肩膀的大汉醉熏熏地道,他一开口,酒气夹杂着腥臭的口气喷过来,杀伤力堪比化学武器,杨无端和康桥同时缩回脑袋捏住鼻子,连李四都把眉心皱成疙瘩。 “小公子,爷们也……也不想伤你,”那大汉口齿不清地继续说着,“就借几个酒……酒钱花花。要不把……把你那件衣服……留下也成……” 其余的醉汉轰然响应,团团围上来将三人挤在中心,虽然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但人数够多,酒气够浓郁,整体效果还算是有威胁感。 “师傅,”康桥闷声闷气地道,“怎么办?” 杨无端捏着鼻子忍下了一个呵欠。 === 五分钟? 嗯,大概需要五分钟。 杨无端有点遗憾没有秒表可以掐,幸好她这些年摸索了一套利用脉搏节奏来计算分秒的方法,与滴漏计时法互相对照,准确率可达百分之九十。 那支火折早就燃尽了,杨无端怀里还剩一支,这东西不像火柴,不能随身携带过多,所以要省着点用。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浓稠的黑暗,捕捉到的光线足以看清五米内的人形轮廓和动作。 她看到李四以一敌众,在人群中敏捷而快速地运动,简直就像一只俯冲进兔子窝的老鹰,无论是翻腾、击撞、出拳、蹬腿,每一下都发出结结实实的着肉声。伴着那听得人牙关发紧的声音,必定有一条大汉倒下,像重伤垂死的兔子那样在地上抽搐着滚动。 “哇……”康桥终于不怕了,惊佩地道,“李侍卫好厉害……” 睿王的贴身侍卫和这等市井流氓对战,也算是牛刀杀鸡了。杨无端笑了笑,她现在的心思还在康桥怀里的报纸和股票消息上,本想着晚点再去拜会丁新语,看过这些东西以后,她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他。 五分钟时间到,李四刚好一个利落地凌空翻身,稳稳落回杨无端两人身前,依然把她们挡在背后。 康桥抻着脖子往外看了眼,那群大汉无一例外地在地上翻滚呼号。 “杨公子,”李四半点都看不出得意,依然是那副愁眉苦脸的倒霉样子,“咱们赶紧走吧,这些家伙像是混帮派的。” “嗯。”杨无端点了点头,她也有此怀疑。 三人转身欲行,黑暗中却又传出一声:“且慢。” 李四动作迅速地护住杨无端和康桥,惊疑地瞪向声音来处--他竟从头到尾没发觉那里有人! “这位公子,”那声音接着道,“你伤了我的人,想走,是不是该先问问我--” 那人缓步从容地步出黑暗,挡在他们的前路。 “问我--是不是肯放你们走?” 第一百三十章 乱山如梦不离云 “嚓!” 杨无端又点着一根火折,看清了拦路人。 ……又是一个女人。 她为什么要说“又”呢?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再度飘起雨雪,那女人披着白色绒毛斗篷,里面是一袭妃色的襦裙,手上撑着一柄纸伞。 白色半透明的雪花夹着雨点散漫地撒在她的伞面上,她轻轻地转动手腕,细雪悄然滑落,露出伞面绘着的一双燕子掠水图。 她的脸被伞半遮着,只能看清一个小巧的下颌,头发既没有绾也没有系,蓬松地散在肩头和颈部,像是一朵簇拥着她的云。 “好。”杨无端甩手将快要燃尽的火折抛掉,眼看着那点闪烁的火星在黑暗中翻滚跳跃,终至湮没。 “那我就来问你:姑娘,我们能走了吗?” 那女子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笑,她的声音倒好听,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娇糯,却又并不会显得软弱可欺。 “公子贵姓?” “姓杨。” “小女子姓历。” 果然历姓是大姓。杨无端拱手:“历姑娘。” 那女子半蹲着还了一福:“杨公子。” “看来历姑娘是不肯善罢甘休了。”杨无端冷冷地道:“今天的事孰是孰非姑娘心里早有定论,杨某也不必多费唇舌。得罪了!” 她拖着康桥退后,直到靠住一棵粗壮的柳树,李四则箭步上前,抢先出手! === 一艘画舫从众人背后的湖面缓缓驶近,舫上似模似样地筑着二层雕栏画栋的楼阁。开阔的楼台之上,十数名高髻广袖的歌伎葱指划过琵琶弦,同时轻启檀口,唱道:“轻帆挂与白云来,棹击中流天倒开。五月江声千里客,夜深同到射蛟台。” 歌声与灯光飘过粼粼水波投至这边,杨无端回头看了眼,瞥见旁边康桥的小脸上尽是盈盈流转的红光。 李四与那女子战得不相上下,但杨无端能看出双方都没有尽全力。李四腰上的麻绳是他的武器,此刻还尽职地充当着裤带。而那女子跃高伏低之间裙裾翻飞,却尚有余暇用纸伞遮面。 连康桥都看出猫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师傅,那姑娘在拖时间。” 杨无端皱了皱眉,扬声道:“阿四,速战速决。” “是!”李四应着,劈手一掌斫向那女子颈间,乘着她后退闪避,另一手在腰间轻抹,便将麻绳抽了出来。 杨无端只听他提过用麻绳作为兵刃,还从未见他使过,想象中应该是类似鞭、索一类的软兵器,谁知那麻绳到了他手中,“啪”一声脆响,硬生生挺得笔直,竟变成一根接近两米的细棍! 李四抡着这根棍子,攻击手法也从以快打快的轻捷转为大开大阖,无论戳、劈、缠、滚、挑,棍法五字诀使得虎虎生风,每一下都能听到凄厉的破空声,偶尔棍头走空触到地面,湖畔本就潮软的泥地即刻爆开来,湿漉漉的土块四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土腥味。 那女子再没有之前游刃有余的状态,变得左支右绌,好几次差点被李四的“绳棍”击中,险之又险地躲开,却无可避免地踏上或者溅上泥土,本来光鲜的妃色襦裙迅速变得泥泞点点,连白绒的斗篷上也沾染了污渍。 饶是如此,她仍然牢牢地捏着那柄纸伞,伞上绘着燕儿掠水那一面顽固地半遮住她的脸。 看来一时半会儿还赢不了她,杨无端当机立断,拉了康桥一把,两人绕过那棵柳树,轻手轻脚地先溜了。 走出数百米,迎面来了三四十名气势汹汹的大汉,打扮跟之前那帮醉汉很像,也是青衣短褂,手里捏着长短不一的扁担,被落到后方的画舫远远地投射红光到他们脸上,看去像是每一个都杀红了眼,恨不得择人而噬。 这应该便是那女子拖延时间等待的援军了。康桥吓得双腿发软,一个踉跄,怀里的报纸堆垮塌滑落了满地。领头那名大汉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举手阻住同伴的脚步。 杨无端若无其事地俯身拾捡报纸,这群人来得太慢,那女子也没有机会发送信号,只能推测是她现身之前便派了身边人去求助。但光线昏暗,瘦西湖既是风月胜地,像她这样带着小书僮的公子哥儿不知有多少,就算这群大汉里有人曾见过她,也不定能立刻认出来。 果然,一直等到她把所有散落的报纸都捡起来,塞回康桥怀里,那群大汉依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站在旁边谨慎沉默地看着。 她继续无视他们,捡完报纸,拉着康桥就走。 “且慢!”领头那名大汉横身挡住两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杨无端一番,似乎还是不敢肯定,试探地问:“这位公子好生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杨无端心思电转,双手拢进袖子里,昂起下巴用眼白轻蔑地睨了他一眼,不耐地道:“本公子是瘦西湖上常客,你这小厮见过有什么希奇?快让开道路,别误了本公子回城去办正经事。” 她模仿历行的梧州口音有七分相似,另三分则带上了姚氏客船上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们特有的混合腔调,将一个年轻傲慢的本地富商扮演得惟妙惟肖。 那大汉显然已经信了,嘴上唯唯诺诺,神色却藏不住地露出几分鄙夷,退回到人群中,招手便要接着前行。 恰在此时,刚才那艘画舫已经沿着湖湾慢悠悠地追了上来,从众人身后极近处驶过,歌伎们整齐划一地弹着琵琶,莺声燕语地唱道:“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画舫上红彤彤的灯笼迎着夜风轻轻晃荡,明亮的红光划破暗黑夜色,那大汉眯起眼,目光不满地扫过来,却在掠过杨无端时陡然定住。 “紫貂……这梧州城内还没有哪个商人敢穿紫貂!老子差点被你骗过去了!”他蓦地转过身,脸上的肌肉因为兴奋和暴怒扭曲起来,显得异常狰狞,“来,抓住这俩小兔崽子!” 几乎在他神色刚变,杨无端就知道露馅儿了,拖起康桥想逃,那群大汉却颇有经验地收紧了包围,封住她们逃跑的所有路线,便如同群体合作猎食的豺狗一般,将她们逼至中心,只能绝望地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锵啷!”背后那艘画舫上的琵琶声和歌声忽然停住,顿了顿,响起一声激越的拨弦,却是有人弹起了筝。 在这样雨雪凄凉的夜里,软红千丈的瘦西湖上,即便这般孤劲的筝音,听起来仍是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那人只零落地弹了几响,未成曲调先有情,刚才那群唱歌的歌伎再度开口,却是用娇糯如莲子的清音齐声吟诵:“连宵雨霰苦纷纷,今上篮舆盼夕曛。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 杨无端咬了咬牙,扯着康桥转身-- 跃入湖中!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白娘子 好冷!这是杨无端唯一的感受。 她进了水才想起这具躯体不会游泳…… 幸好游泳这种技能是先天的,后天再学过更永远不会忘记,她在湖水里狼狈地扑腾了一会儿,吃了好几口水,慢慢地重新掌握住平衡。 斜刺里伸过一只手臂帮了她一把,杨无端从水面下冒出头,呛咳着一边吐水一边吸气,侧眸看向同样湿漉漉的康桥,感觉水珠顺着自己的睫毛不断往下滴。 “师傅,”康桥的水性要好过她,托着人踩水也踩得很稳,他扭头望了眼后方,焦急地道:“他们追上来了!” 不用他说,杨无端也听到了身后“扑通”“扑通”下饺子的声音,她又咳了两声,艰难地挤出声音:“……船……过去……” 康桥听懂了她的话,一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拼命划水,两人合力朝着那艘画舫游去。 看着那画舫像离岸不远,游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不回事。杨无端半靠在康桥肩上,精疲力竭地踩着水,听到后方传来喘气声和划水声。但奇怪的是,那帮追兵并未发出其它声音,连这种情况通常会有的威胁恐吓都没有。 她迟缓地运转着被冰冷湖水泡涨的大脑,猛地仰起脖子望向前方。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从她和康桥入水便安静下来,楼台上千娇百媚的歌伎不见了,嘈嘈切切的琵琵声或是筝声听不到了,她抬首望去,只隐约见着一个负手独立的身影。 或许是错觉,杨无端想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像是从锯齿上拉过,水珠仍然没有间歇地从她的额头滚落下来,打湿了她的睫毛。 “救……救人……”她有气没力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像扳动了正确的开关,身体里残余的力量全都向喉咙汇集聚拢,一次性迸发出来:“有强盗抢劫!救人啊!” 她的尾音还盘旋在湖面上空,那艘画舫已然“活”了过来。 “砰!” “砰!” “砰!” …… 数声响动隔得太近,乍听起来像是一声,两层画舫十来个窗口几乎同时从里面打开,绘着美人春兰或是山峦锦绣、涂金描漆的窗扇重重地撞到船壁,又颤抖着弹回些许。 每个窗口都探出一颗美人头,头上云鬓颤颤,耳边明月珠更是娇俏地晃个不停。 歌伎们或是趴在窗口好奇地张望,仿佛嗔问老天爷月亮为何不出;或是轻托香腮幽怨叹气,像是思念着负心薄幸的少年郎君;要么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柳眉轻颦地听着弦音;要么小姐妹贴着耳根笑吟吟地说悄悄话,另一位羞恼地推开她,手绢子挥出一阵香风…… 便在这闹哄哄、乱糟糟,情悄悄、意绵绵的氛围之下,画舫最当中也最阔大的窗户也被推开了。 一位徐娘半老的美妇人立于窗后,红唇轻启、贝齿微张,香舌悄吐-- 唾出一口瓜子皮。 “哟,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在我白娘子的地头抢劫呀?” === 康桥先搭上了画舫的船舷,喘着气想把杨无端也捞过来,画舫上却有人伸手攥住杨无端的衣襟,一把将她从水里提到空中。 “放……”康桥又惊又怒地试图阻止,一个手滑没抓住,自己先沉到湖里灌了几口水。等他挣扎着再浮上来,那不知名的人物已经带着杨无端消失在舱口,船舷上只有另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在等着他。 那少年长着一张上窄下宽的面孔,五官还算清秀,整个人的感觉非常“素净”。康桥其实没读过多少书,但他天性纯厚敏感,本能地分辨出那少年对他没有恶意。 “快上来,”那少年朝他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微笑道:“白娘子要发威了,当心殃及池鱼。” 白娘子?康桥很难一心二用,他集中精神划水,也就没听到那美妇的宣言,疑惑地张大眼睛看他。 那少年则细细地瞧着他被湖水濯洗过的容颜,只觉眉目之间难描难画,倒比画舫上的歌伎更美上几分,心里也不由地赞叹。 康桥迟疑地伸手握住那少年,借了对方的力攀上船舷。踏到实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当即瘫倒在地。 他躺平了伸展四肢“呼呼”喘着气,听着外面传来咒骂声和……爆竹声? 康桥有点好奇发生了什么,又有点担心不知去向的杨无端,但他实在动不了……他试着像毛毛虫那样蠕动,然后不知怎么的,在那少年啼笑皆非地注视之下……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他失去了意识。 === 杨无端在画舫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了将她拎出水面的人,她记得他是丁新语的小厮,叫织文还是方图? 他打扮得像普通人家的书僮,面容也并不出众,虽然还比不了锦衣卫或是李四那样轻易就能融入人群。 “方图?”杨无端猜测道,织文听起来更像捧墨伺笔的营生,而不需要单手拎着一个不停地往下滴水的人。 那小厮略有些惊讶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觉得不敬,半低着头恭维地道:“杨公子好眼力也好记性,竟连小的这等卑贱之人都记得。” 他自陈卑贱,行为上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杨无端垂眸瞅了眼他紧紧揪住她胸口的手,有点犹豫要不要提醒他可以放下她自己走…… 没等她做出决定,方图已经拎着她进了舱口。这画舫与朗月坊相似,都是两边排布房间,中间一条走廊分隔,方图推开左手第一间房门,轻轻地将杨无端放进去:“杨公子请先更衣。” 舱门又合上,但房间角落里也点着蜡烛,所以并不觉得黑暗。 杨无端盯着脚下顷刻间就生成的一小滩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一边脱外袍一边拖着沉甸甸的双腿往床边走。 虚掩的窗户缝里传来对话声,她认出是那领头的大汉。 “白娘子,那两个小子得罪了我们家姑娘,私人恩怨,还请白娘子高抬贵手。” “你说‘私人恩怨’就是‘私人恩怨’?”一个单听声音就很风骚很有劲道的女人懒洋洋地答道,“当初三帮四会分家当,说好了瘦西湖归我白娘子,我上上下下几千口就指着这地儿养活,你今天一个‘私人恩怨’,明天再一个‘私人恩怨’,搅得我做不成生意……不说别的,这些姑娘们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打哪儿挣去?你家历姑娘能掏腰包?” “你--”那大汉斗嘴斗不过她,恼怒地道:“我看你当家的面子叫你一声白娘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呸!老鸨子!兄弟们,给我上!” 杨无端听得一惊,跳上床推窗往外望,正看到那群大汉拔出腰间的短刃--远看不太像匕首,应该是什么她不认识的近身兵器--护住头顶,动作利落地往船上爬。 他们大约是看准了画舫上都是妙龄女子,只要上了船便没人能阻挡他们。杨无端还来不及着急,就听得那女人依然用那样懒洋洋的调子道:“姑娘们,动手!” 各个敞开的窗户后那些娇滴滴歌伎们便笑嘻嘻地伸出一只只白嫩的小手,红光映上去,所有的手同时摊开五指,倒像是无数朵白莲静悄悄地开放。 ……或许也没那么静…… 猝不及防的鞭炮声震痛了杨无端的耳膜,她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看着那些从姑娘们手中掉出来的鞭炮,有些尚在半空便炸开,有些落到水里蔫蔫地熄了火,更多则是照准了砸中那群大汉的头脸、肩背、手臂、胸膛…… 惨叫声、诅咒声、求饶声,再加上比除夕夜更猛烈的鞭炮声,杨无端不敢放开捂在耳朵上的双手,硫磺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子和眼睛,她不得已缩回头来,用手肘推上了窗户。 她放松地呼吸着,对那位不是蛇妖的白娘子颇有几分佩服,以她的手段,即使鞭炮攻击不能奏效,也必有后着,应付几个莽夫是绰绰有余了。 也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放下心,打算换掉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的湿衣服。 就如她预料的那样,准备好让她更换的衣物全都平平整整地摆在床上,可这是……女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再会丁新语 “哗--”方图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推开的房门,杨无端站在门内,张口结舌地拎着一件衣裳,“这什么意思?” “回杨公子,”方图恭敬地低下头,“这船上都是女人,实在寻不到男子的衣物。” 杨无端抄着手瞪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有意思。” 有意思?什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方图愕然地看向她,杨无端却已退回去,伴随着刺耳的拉滑声,房门再次关拢。 方图盯住门瞧了许久,心想,公子的这位学生,说话行事倒和公子一般的古怪。 === 杨无端翻弄了那堆衣服半天,感觉无从下手。 这倒有点像她刚穿越那时候,也是对着小丫鬟翠儿拿来的衣服探索来探索去,怎么看都只是布片。 翠儿……杨无端怔了怔,她已经很久没有忆起宁府的人和事。她因此有些愧疚,对她来说,宁府只是她生命中的一站,而宁郁……那是宁郁的全部。 她叹了口气,随手捞起一块布片往身上披。 来回折腾更换了几次,杨无端总算是穿好了一身衣裳,和那历姓女子差不多,那也是一袭齐腰襦裙。 角落的梳妆台上闪烁着半支小小的蜡烛,旁边立着铜镜,杨无端走过去拿在手里,就着烛光观察了一下,发现是仿唐制的单凤镜,镜子的背面铸着纹理清晰的凤凰图案,边缘环绕祥云。 她细细地摩挲着凸出的花纹,深深吸气又呼出,直到觉得自己鼓足了勇气,才猛地翻转面来! 铜镜因为她的大动作而扇起一缕风,旁边的蜡烛摇摇晃晃似熄未熄,杨无端紧紧地抿着嘴唇,一瞬不瞬地盯住平滑的镜面,等到风过去、烛光恢复平静,澄澈的镜面上终于映现出她的身影。 真……朦胧…… 杨无端皱眉,镜子里的她也眉心轻蹙,倒不能说照得不清楚,只是表面笼着轻纱薄雾一般,自带ps效果。 她后退了几步,镜子里的映像登时变得模糊,只能看清上半截是茶白色,下面的裙子是胭脂色。杨无端对女装实在没有研究,分不出什么领什么袖什么腰带,胡乱按男装的样子结束了,这时候照着镜子,也看不出好还是不好。 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扣下铜镜,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打散了湿发梳理,再松松地挽了个发结--已经懒得再照镜子看是什么样。 没人给她提供鞋子,杨无端不耐烦再穿她湿透了的棉鞋,赤着脚踏在地板上。或许是她已经被湖水泡习惯了,又或许是肾上腺素还在她血液里狂奔,地板的温度并不难忍受。 虽然如此,她仍然抖了抖裙裾,拖下来遮住脚掌,然后一把推开房门。 方图不知去向,走廊上空无一人。 这样一条笔直通往前方的甬道,也不愁会迷路,杨无端拎着裙摆,镇定地踏了上去。 走廊内昏暗的光线仿佛瘦西湖的水波一般起伏浮动,光源是两侧房门缝隙漏出的烛光。外面那场打斗像是分出胜负,早就没有其它声音传来,杨无端缓慢轻悄地走着,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偶尔抬头或是低头,能看到门缝上方或是下方光线里闪动的影子,像是有人贴住门板偷觑,伴着一声娇笑或是香风回转,那抹来如轻雾的影子便去如烟消。 杨无端猜测她们是那些打扮得像广寒仙子的歌伎,或许里面还有那位行云布雨、救了她和康桥一命的白娘子。 她继续往前,终于走到短短的走廊尽头,转过拐角,先看到一串珠帘。 比不了杨侍郎府那两幅水晶珠子的精雕细琢,杨无端也算是见过好东西,一眼掠过,就觉得这珠子的形状和颜色都不匀称,不大像水晶,倒像烧制得不怎么好的琉璃。 她心里稍稍嘀咕了一下,以端朝现有的工艺水平,琉璃并不比水晶便宜多少,这瘦西湖上的画舫敢悬着一整幅琉璃珠子,也算是富贵逼人了。 杨无端抬手撩开珠帘,冰冰凉凉的珠子刚触及肌肤,她忽然又听到了筝声。 “锵锵锵锵……” 不同于《小胡笳》的悲怆,这一曲虽然亦是筝作琴曲,却选了郁郁苍茫的《渔樵问答》。只是本来深长洒脱的琴音变为了激昂偏狭的筝音,听着硬是另一番味道。 杨无端驻足聆听,手指不知不觉地捉住一颗琉璃珠子。《渔樵问答》本是明曲,借了渔夫樵夫之口问答,配上好曲好词,府学教授君子六艺的时候她也学过。这时听到曲子,那些相应的词句便如同水波一般自她心底流过。 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到第十段,杨无端蓦地掀帘而入,朗声吟道:“渔道是:不图富贵荣华,任他悬那紫绶。带那金貂,闹丛中耳不闻。名场内心何有。着粗衣,甘淡饭,卧红轮直到西斜,把钓竿也,时时拿在手。” === 珠帘后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琴室,本是画舫中乐师练习的所在,侧方一扇半开半掩的窗户,能看到灯火映红湖面,听到水波拍打船身的细微声响。 丁新语端坐在窗前,手边焚着一炉香,缭缭香烟还没上升起来便被夜风吹散了,也闻不出什么味道。靠墙是一溜从高到低的架子,三季里或许可以用来摆放垂丝絮缕的兰花,此时却只是充当了烛台。 大大小小的蜡烛凝结在架子上,汩汩的蜡泪尚在不断涌出,明红色的烛火随着筝音的节奏跳跃不休。 丁新语低眉敛目,浓密的长睫覆在星光般灿亮的眼瞳之上,烛火映着他一管削直的鼻梁,薄而轻红的唇。他将头发不绾不系地散着,连额头那条玉带都没有系,黑得几乎没有反光的头发直垂到腰际,随着他身体的动作微微起伏。 他披着一件暗紫色的袍子,领口和袖口缀着同色的皮毛,隐约还有精绣的繁复图案,却根本看不清具体的形状,只觉得华光溢彩。 他听得杨无端走进来的声音,身后是琉璃珠子彼此轻敲的碎响。他没有停止拔动筝弦,长睫翕动了两下,缓慢地抬眼看过去。 “铿!” 丁新语又垂下了眼眸,但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他弹错了一拍。 他一直知道杨无端长得好,也一直怀疑她是女人,但他没料到她穿起女装……如此难以形容。 杨无端穿着一袭交领的齐腰襦裙,茶白和胭脂的底色,并不出奇的颜色,并不出奇的妆扮,梧州城内的年轻女子十有*都穿过这么一条裙子。但或许是见惯了她的男装,这样普通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就觉得格外与众不同。 裙子有些大,肩线松松地垮下来,露出颈项间一点肌肤,蜡烛的红光照着,她并没有白得那么触目,看起来是柔和的粉色,却愈惹得人妄想指尖流连。她腰带也系得很松,或许是不习惯,也或许是怕突显过于纤细的腰肢,但侧面看去,衣料紧贴住腰线软软地凹进去,无比适合伸臂一搂。 依然是杨无端的脸,嘴唇冻得发白,她年纪越长,那股子“清”气便越足,不同于杨瓒清中带着倔寒,她是清中带着艳,仿佛山涧里一泓积雪初融的泉水,碎玉寒冰间夹杂着上游浮下来的花瓣。 丁新语并不知道他对杨无端的形容隐隐合乎姚氏客船上众商人的观感,可见男人总是男人,当他看着一个女人的时候,无论他读过多少书,有多聪明,总有一些地方是相通的。 当然。丁新语不再有丝毫怀疑:杨无端是女人。 她必须是女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煮酒夜话 杨无端俯视着丁新语,听到他的《渔樵问答》已经弹至第十一段,与她吟诵的那段“渔道是”相呼应,算是樵夫对渔夫的回答:“樵道是:草舍茅蓬,胜似高堂大厦富家翁,松竹四时翠,花开也别样红。山深时时见鹿,寺远竟不闻钟。看飞泉挂壁空,登高山与绝岭,东望海水溶溶。笑一声天地外,身却在五云中。” 《渔樵问答》本是古琴曲,藉着渔樵问答表达高士超脱凡俗、淡泊名利的姿态,却被丁新语以极高的技巧奏成了筝曲。筝音全无琴音的温和旷达,每一响都带着尖锐浸寒的兵戈之气。 如果说琴是庙堂之上以德服人的君子,筝便是悠游江湖以武犯禁的侠。这一曲《渔樵问答》用古筝奏来,怎么听都有股子讥刺和反讽的味道,还有深入骨髓、睥睨众生的骄傲。 果然是丁新语。 杨无端笑了笑,也不管自己现在穿着女装,拱手长揖到底:“学生拜见老师。” “锵!” 丁新语随手划过筝弦,《渔樵问答》尚未收尾便嘎然而止。他抬头看了杨无端一眼,说是一眼,却是由下至上细致而缓慢地寸寸掠过,那感觉并不像没有实质的目光,而接近抚摸……甚至舔食……侵略性强得让杨无端打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丁新语终于把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依然半阖着双目,杨无端平生所见的人当中,他拥有最浓密的睫毛,足以潜藏眸中所有思绪和情感。 他抬手做了一个“坐”的手势,暗紫色的宽袖晃了晃,上面的精绣图案在烛光下层次分明地反着光。 “老师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杨无端大大方方地拎着裙摆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手撑住下巴,“这船上的姑娘随便哪一位歌艺都不在李香君之下。” “哦?”丁新语起身,杨无端随着他的行动转过头,见他从角落里的一个凿着梅花图样的小几上端了壶酒,又拿了两只杯子,然后缓步从容地踱回来。“既如此,你又为何要等她们唱罢三首才肯登船。” 杨无端抬高手臂接过酒壶和杯子,随随便便地搁在古筝上面就倒酒,苦笑道:“外面又是雨又是雪,学生前些日子才伤愈,能不下水当然还是不下水得好。” 她当时发现那艘奇怪的一直追着她们的画舫,舫上的歌伎唱的却是她写给李香君的诗,一首就罢了,接连三首,便猜到是丁新语以此传讯。可不到最后一步,她实在不愿意穿着那么昂贵的紫貂去泡水。 杨无端叹了口气,双手捧着酒杯奉给丁新语:“那可是御赐之物啊,又给了皇帝陛下一个杀我的由头。” 丁新语嗤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轻吟道:“‘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凭这一句,便值得起百件紫貂。” 哟,希罕啊!杨无端惊讶地看着丁新语,难得被这位严师夸奖。她想了想,笑道:“难怪老师坚持不懈地要弄清我是男是女,原来女学生有优待。这可是我头一回听您说句好话。” 她被逼着穿上这身女装,心里有气,不咸不淡地刺了一下。丁新语则宽宏大量地无视她的讥讽,捏着空杯子在古筝上敲了敲。 杨无端接了过去,拎起酒壶斟酒,一面又忍不住道:“学生本以为老师志存高远,不会像俗人那样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话音刚落,对面的丁新语忽然伸过手来,两根长长的手指准确地箝住了她的下颚。 杨无端一怔,旋即想起长亭送别那日,她也曾落入这般境地。只是这一次,没有机会也没有空隙让她逃跑。 大约是为了弹筝,丁新语指尖带着薄薄的茧,还留了一点指甲,掐在皮肤上隐隐的刺痛着。他只抬高拇指轻轻抚过她下唇的凹陷,便在杨无端反击之前收回手,淡淡地道:“事关女人,且是一个有意思的女人,我从来不觉得是小事。” 有意思?什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杨无端在心里重复了方图的三个问句,摇头苦笑,她倒是忘了,面前这位丁大人、丁公子当年便是花丛中的积年老手。就算如今开府建衙,貌似也是瘦西湖上常客,“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丁新语猜到她的想法,啜了一口杯中酒,难得解释道:“我夜宿瘦西湖,是为了借白娘子的地方躲一个人。” “谁?”杨无端大奇,谁有本事逼得府尊大人躲到妓寮里?念头一转,她恍然问:“莫非……是那位历姑娘?” 丁新语点了点头,仰首再度饮尽杯中残酒,指尖拈着那只浸红的冻石杯转了转,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漕帮历云。” === 漕帮? 漕帮! 杨无端差点被一口酒呛死。 好吧,天地会都有了,有漕帮也……也就有吧,她还能怎样? 她对漕帮在那个世界的历史远没有天地会那么清楚,只隐约记得是一个明朝时发起、清朝时成气候的黑帮。与天地会不同的是,漕帮并没有政治目的,它的雏形是在运河上下为朝廷维持漕运的青年船工组织,类似于现代的工会。但世事有时候就这么奇妙,基于利益起家的漕帮远比基于理想诞生的天地会更为组织严密,且由于成员的成分单一,掌握着大量旗语和暗语,漕帮才真正接近天地会企图营建的准军事组织。 杨无端关于漕帮最深的记忆,就是民国时漕帮改称青帮,出现了杜月亨这样一手遮天的大佬,比天地会分支出来的洪帮不遑多让。 她扶着额头,单手又替自己和丁新语都斟满酒,烛光映在琥珀色的酒液上,多了几分胭脂般的浅红。 丁新语继续说着他和漕帮的纠葛,并不如杨无端第一时间想象力发散的那般桃粉绯绯,而是正经又无聊的政事。 简短归纳成一句话:漕帮有产业想要入股市挂牌,丁新语不批。 “为什么不批?”杨无端奇道,她才不信比她更胆大心黑的丁新语是瞧不起对方的黑帮背景,朝廷现在缺钱缺得撕破了脸,连脸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节操? 丁新语扬了扬睫毛,今夜头一次,杨无端与那双亮得慑人的星眸四目相对。 “你那东西……股票,”丁新语盯着她,慢慢地道,“不可能永远往上涨,总有跌的一天。” 杨无端稍稍一愣,随后大笑。 不愧是丁新语!股票诞生之初,有多少人因为眼前可见的暴利搅得倾家荡产,别说这个世界的端朝,就算她前世那个国度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闹出股疯和股灾。 《经世致用》中只对股票做了最基本的名词解释,丁新语据此在东南沿海生造出一个股市已经很天才,而他能看出欣欣向荣的股市背后潜藏的危机,并提前趋利避害,拒绝漕帮这样关系国计民生的“要害企业”入市--这份眼光,这超越时代的触觉,可谓天才中的天才! “老师,学生可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杨无端举杯敬他,笑道:“可您老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知道的赞您一句识大体,避免在前线等粮的情况下和漕帮起冲突。不知道的,还当您堂堂朝廷命官怕了江湖帮派。” 她笑得神采飞扬,年轻饱满的脸颊像是会发光,丁新语目光灼灼地看了一会儿,举杯饮尽,问道:“朝廷邸报下来,你现在是我的通判。可有良策教我?” 通判是知府的副手,正六品,杨无端短短两个月又升了官。她不知该不该苦笑,也就忽略了丁新语咬得过于清楚明白的“我的”两个字。 “该立规矩了。”杨无端断然道:“老师您步子迈得太快太大,现今这个股市漏洞百出,一旦崩溃,整个东南的经济都会受到影响。咱们是没办法,为了揽钱必须铤而走险,那就趁着所有人还没琢磨透这新鲜东西,把规矩完善了,做好损害控制,盈亏之间的风险也跟他们说清楚。只要留下肯担风险的凭证,漕帮的产业也可以入市,但比他人限制更严。总之要把官府的责任摘出来,这样就算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也至少能保住您。” 丁新语想了想,道:“建立一个官府之外的审批和监管机构?” “证监会。” “除了股票之外还能发行别的?” “债券。” “有几家钱庄的老板想要入市。” “可以,条件成熟以后让他们代售基金。” “交易税能不能再涨?” “不涨,但以后官府不再作中间人,按《证券法》成立单独的证券交易机构,抽取佣金。” 丁新语连珠价的提问顿了顿,扬眉道:“《证券法》?” 杨无端知道他们这些儒生,听到一个“法”字就心生反感。她狡猾地笑了笑,将酒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酒全都倾进丁新语杯子里。 “若不是为了写这东西,从北郢到梧州这一路,学生又何须走足一个月?” 第一百三十四章 落雪时节又逢君 事实上,从北郢到梧州这一路,杨无端可不止草拟了一部《证券法》。 大约学法律的人都有点“制度强迫症”,当她从杨瓒那里听说丁新语搞出股市,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吓--没有一个完善的制度,没有系统的经济学知识,就像三岁小儿手捧黄金在闹市上把玩,这是要找死啊? 这次离京,杨福奉杨穆氏之命租下一整条船,菊蕊和琴儿随行,大大小小塞满杨无端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箱笼堆积如山。她老实地上了船,然后把自己锁进船舱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奋笔疾书。 带着康桥和李四溜下船之前,她不但完成了粗略的《证券法》,并且搜刮出她记忆里所有的经济学知识,准备了一本经济学教材。 可惜这些教材和草案都被历行拐跑了。 丁新语听完她们抵达梧州后的经历,认为历行应该也是漕帮的人。漕帮历云为了上市的事求见过丁新语几回,每回都被拒,姑娘到底是黑帮出身,不懂得官场面和心不和那套,就有些言语无礼。丁新语虽然禀性倨傲,对女人的容忍度倒高,又不想在敏感时期和漕帮撕破脸,于是来了招以恶治恶,索性躲到瘦西湖白娘子的画舫上,依她们三帮四会内部的规矩,彼此不得相犯,历云便再没办法骚扰他。 这时杨无端一行人现身梧州,历行刚开始或许只是受雇干活,忽然发现雇主与府尊有点关系,以漕帮严谨的组织方式,他不敢隐瞒,赶紧将此事报了上去。历云正对丁新语无可奈何,闻讯大喜,迅速召集人马搞出这场闹剧。 杨无端同意他的推测,历云大概只想绑架她,以她简单直接的黑帮思维方式,有了人质就能逼丁新语就范。却怎都没料到她身边会有李四这样的高手。 喝光了两壶酒,杨无端自告奋勇又煮了一壶,两人干脆抛弃了古筝,移师到角落里那张梅花小几旁,就着愈来愈发红的烛光继续夜谈。 虽然没有教材,杨无端仍是开始了她的经济学讲座。她对经济学其实所知并不多,只是学经济法的时候连带着感兴趣地读过一些有名的著作,比如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范如国的《博弈论》等。还有就是中国特色的教育成果:由中学到大学不间断的政治经济学原理…… 所以她讲解给丁新语的东西,如果要按经济学分类,应该属于宏观经济学、政治经济学,以及少量的法律经济学和货币经济学。 丁新语可能是世界上最好也最坏的学生。最好的是,你一句话刚说出来他就明白了,那些新鲜生涩的名词,他单靠联想就能猜出涵义。最坏也是因此,他让杨无端充满智商上的挫败感,难怪丫一直不肯娶妻,真不知道什么女人才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 架子上的蜡烛越燃越短,忽然有一支无声无息地熄灭,只余下一缕淡淡的青烟。 酒壶和酒坛都空了,空气中渐渐有了薄曦的味道,丁新语偶然回首望向窗外,东边天空已经发白。 他回过头来,杨无端却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睡着了,身体还窝在角落里,又厚又长的黑发披散了半身,显得整个人小小的,手肘撑着几案,头颅向前一点一点。 “公子。” 丁新语注意到杨无端在微微地颤抖,显然睡梦中酒并没有带给她温暖,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露出胭脂色裙裾下的赤脚,十个脚趾头紧紧地蜷着,显得圆嘟嘟又可怜兮兮。 “公子,”方图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寅时过半,该回府衙了。” 端朝规矩,除非休沐和年节,地方正印官员每日必须自卯时起就坐堂办公。 丁新语充耳不闻,他继续饶有兴致地观察杨无端,她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发出牙关打战的轻微声响。但她依然没有醒,双臂环在胸前,脸侧了侧,紧紧地贴住船舱壁。 ……他觉得有趣,那种超出期待的有趣。像是你偶然得手了一幅画,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觉得还不错,看习惯了觉得不仅不错还很好,对你的画技颇有启发。等到有一天,你有机会有时间,仔仔细细地将这幅画欣赏了一遍,你才恍然惊觉--这原是你渴望已久的大师之作。 丁新语垂眸看着梅花几案,那上面还残留着酒痕,是杨无端说到激动处,用手指攒酒写字画图留下的。 他慵懒地抬起一只手,手腕转动,指尖从那些痕迹上方低低地掠过。 既是大师之作,便该珍藏起来。由有资格的人珍藏起来。 === 杨无端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被冻醒了,睁开眼一片昏黑。她吓得不轻,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兜头罩着丁新语那件暗紫色的外袍。 她从衣服里钻出来,一边拍着宿醉过后昏沉沉的脑袋,一面拎起那件外袍看了半天,即使雨雪过后分外清透的阳光照着,依然辨不出上面的花纹到底绣着什么。 杨无端微觉诧异,以她对丁新语的认识,他不像是会做出这等小儿女姿态的人。难道真的优待女学生? 这点小小的感动很快就变成了埋怨:丁新语主仆真不够意思,他们居然就这么溜了,留下她和康桥在一条空船上! 大白天,画舫靠了岸,昨夜那些歌伎和白娘子都不见踪影,杨无端原路返回换衣服,找到了被扔在走廊上呼呼酣睡的康桥。 两师徒形容狼狈地下了船,没办法,都不会梳头,康桥的手艺还比杨无端好点。泡过水的紫貂可以不用想了,杨无端其它衣物也半湿半干地皱成一团,总算丁新语那件外袍够大,她穿在外面还能遮丑。 两人沿着岸边走了一段,昨天被历行逛骗,说瘦西湖离府衙不远,杨无端才傻傻地同意过来,这时她可不敢再信他。她打定主意先找家客栈安置了,然后等丁新语派人来接,她不认为解决历云之前丁新语敢抛下她在梧州城内乱走,漕帮的人又不是蝙蝠,白天就停止活动。 就像帝都的烟波湖畔,瘦西湖沿岸颇多茶寮酒肆,客栈也不少,杨无端和康桥偷偷摸摸地张望了半天,终于选中一间看起来既清静又干净的,最重要它门口没有疑似漕帮的青年壮汉出没。 走进客栈之前,杨无端很隐蔽地回了次头,觑见秋香色的衣角一闪,有个身影飞快地缩到树后,看身形应该是位姑娘。 杨无端暗暗点头,从离开画舫她就察觉有人跟随,看来应该是白娘子的手下,就不知是白娘子还是丁新语安排来暗中保护她们。 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按自己的步骤先在店门外留下李四一眼即明的信号,又到柜台要了两间上房,吩咐烧足了热水送进房,她和康桥都需要好好地泡个澡祛寒。 最后托店小二去成衣铺买两套衣衫,她终于精疲力竭,扶着楼梯慢慢地攀上楼,觉得自己沾床就能睡死过去。 这间看似冷清的客栈其实接近客满,所以她和康桥的房间并没有挨着,杨无端把楼下地字号的房间留给他,自己挑了楼上天字三号那间。 这客栈的房间只有一侧,按楼层单双号排列,也就是说,天字三号旁边是天字一号和天字五号。杨无端推开房门,眼角瞟到隔壁的隔壁、天字七号房门突然裂开一条宽缝,能看到一个正对着门的桃红色窈窕背影。 她没在意地进了房,蹬掉鞋子扑到床上,也顾不得一股子扑鼻的霉味,意识很快就变得模糊。 昏昏沉沉中,仿佛一道霹雳劈开天际,一个忽如其来的念头惊得她打了个激灵,翻身而起。 那是清清! 唐大的丫鬟清清!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百废待兴 端朝的大家闺秀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极少进行单独的长途旅行,更遑论投宿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客栈里! 杨无端敢肯定那个桃红色衣衫的背影是清清,她记性太好,上次送清清小姑娘回家,曾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走进唐府的侧门。 以唐大对清清的感情,不可能让小姑娘一个人从北郢跑到梧州来,而且这种胆大妄为的行为方式,怎么看都更像唐大本人的风格。 杨无端一边想着一边艰难地爬下床,真不该喝那么多酒,她现在只觉得脑袋里有两个小铁锤轮流不断地敲,两边太阳穴嗡嗡作响。 她推门出去,扶着墙走到天字七号房门,伸手敲了敲。 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与天字三号格局相同的另一间房,无论床上的寝具、门边的洁具,甚至房间正中的桌椅板凳,全都收拾妥贴,抹拭得纤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 ……任何人都能看出,房内的住客已经彻底离开了。 === 丁新语从堂上下来,守在门边的织文连忙凑近来道:“公子,历云又来了,方图把她请到花厅,按您的意思给她透了话。” “嗯,”他随意应了声,拢了拢官服过于宽大的袖子,一面跨过门槛一面问道:“杨无端到没有?” “到了。”织文跟在他身后答道,“巳时过半到的,白娘子安排了人一直护送她们主仆进府衙。杨姑娘现在签押房里。” 丁新语脚步一顿,侧眸睨向他。 他一双凤目尾梢微向上斜,这样侧眼看人便显出几分邪气,加之长睫半掩,唇角轻勾,根本猜不透他是喜是怒。 “公子?”织文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杨无端是正途出身的朝廷命官,梧州通判。” “是……是!”织文顷刻间明白过来,惶恐地躬身道:“小的不敢对杨大人不敬。” 丁新语不再理他,迈步到签押房前,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负着双手朝半敞的门内看。 签押房并不大,三面墙前方堵满了书架,架子上分门别类地堆着梧州府近年来钱粮、人口、土地、刑讼等重要事务的档案,只有南面一小块地方空着,摆放着写字的长案和丁新语从北郢远道带来的一把酸枝木圈椅。 南面靠窗,杨无端就坐在窗边那张阔大的圈椅内,手肘搁在已经摩挲得温润如玉的把手上,膝头堆叠着厚厚的卷宗。她聚精会神地阅读卷宗,两条清秀的眉毛皱了起来,眉心有个小小的褶。 大约是行李还没找到,她并没有换上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水湖色夹棉袍子,成衣店最常见的款式,绸缎的面料在阳光下俗气地闪着光。 丁新语屈指在门上轻叩了一下,依然没有入内,而是闲闲地开口:“通判对本府治下的梧州可还满意?” 倏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杨无端肩膀微微一颤,丁新语眼尖地发现了,眉梢轻扬,一瞬不瞬地继续注视着她。 杨无端歪了歪头,这似乎是她一个无意识的习惯,丁新语记得当年那个孩童也有这样的举动。她侧过脸像在思考,清清透透的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将颜色照得浅淡了几分,仿佛涂上了金粉。 “‘庆历四年春,’”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顽皮还有点不加掩饰的钦佩,“‘藤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这回答大大出乎丁新语的意料之外,硬把他逗乐了。他仰首大笑,甩着袖子跨进门去,一直走到杨无端面前,抵住那把圈椅,俯下身。 从这个角度,他身体的影子把她密密地罩住,甚至由窗外看起来,他像是将她搂入怀中。 杨无端安稳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眉心那小小的褶子现在表示着疑惑,她抬头询问地看着他。 丁新语按捺下碰触她的*,只是贴近她耳边,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调笑,吐气清晰地道:“那么我的通判大人,咱们就合力再做点什么,比重修岳阳楼更好,更值得‘作文以记之’的吧。” === 决心是下了,但治事并非空谈,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必须谨慎观察以后才能定策。 接下来的三天,杨无端搬进了府衙后方的官邸,就住在丁新语的院子隔壁,两人从早到晚却难得碰上一面。 一府的政务本就繁多,丁新语又试行着他的金融改革,竟是忙得连回后衙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困到不行也只能在签押房内和衣而卧。 而杨无端也好不了多少,丁新语好歹从小跟着丁豆豆,耳濡目染了知府的日常,她则完全彻底地没有地方官的经验,理论上一套一套,真上手了两眼一抹黑。 偏丁新语对她有盲目的信心,连个“顾问”都不肯借给她,她只得自己摸索着阅读各类县志档案,或者分别将六房的属吏叫进来名为述职实为偷师。 端朝沿袭了明制,府县的正印官之下仿中朝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设有六房,每房都有长官和熟吏。与正印官不同的是,这些人大多不是科举出身,且不必遵守太祖“官员必须异地为官”的铁律。府一级还好些,县一级的吏员优先选用本乡本土人士,好处是遇到征粮赈灾之类的琐碎事务,乡里乡亲的说话办事更方便;坏处则是给这些人与地方豪强勾结、实施瞒上欺下的恶行提供了有利条件。 杨无端慢慢地能够看懂卷宗里言在义外的东西,她善于观人,见过梧州府的僚属过后,更是对每个人的能力品格都有了大致的定位。 贪不贪的先放到一边,个人作风问题更是狗屁,杨无端很欣赏丁新语的用人之道,他手下有英才有怪才有鬼才,唯独没有蠢才。 她其实保持着现代职场人的处事态度:只要你工作做得好,不会拖同事后腿,其他所有事都好说。何况“过洁世同嫌”,政治这种东西有时候逼得你不能太干净。比如丁新语夜宿瘦西湖上,不单是因为漕帮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原因,皇帝开始清洗新党,他选在这时候自污,难保不是学管仲萧何,想让朝廷对他放松戒心。 当然这只是猜测,且只能做不能说,所以杨无端也没有傻到向丁新语求证。她和丁新语的关系亦师亦友,彼此都向对方学了不少东西,若说她和睿王的默契出自性情相投,而她和丁新语能和谐共处,则是由于对强者的尊重。 是的,强者。对他和她这样举世瞩目的天才而言,只有智力上的分庭伉礼,才能得以刮目相看。 杨无端觉得自己的好胜心被丁新语激发了出来,在北郢那潭子腻乎乎粘搭搭的污水里搅合久了,她都快忘了当初考科举时的雄心壮志。多亏了丁新语,他比她更像一个肆无忌惮的穿越者,毫不犹疑地将新的东西带到这个时代,他为梧州建立的新秩序震惊了杨无端,也打醒了她。 杨无端合上手中的卷宗,趁着签押房内无人,偷偷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因为太久不动而酸疼发麻的肩背。 她想,皇帝对她和丁新语算不错,梧州确是好地方,富庶繁华且地面平静,虽有一些世家大族和黑帮盘踞,但兔子不吃窝边草,非但没有捣乱地方,反而修桥铺路、舍粥施药,很是做了一些敦亲睦邻的好事。 她不禁回忆起南下时行船经过陕西,才刚刚入冬,两岸便呈现焦土遍野、寸草不生的惨状。运河在陕西境内只有一小段,并未停船靠岸,船老大仍然不放心地警告他们:陕西连年饥荒,而今匪患成灾,像他们这样的殷实人家,一上岸就会被流匪生吞活剥了。 杨无端那时候才知道,陕西省通省官员在邸报上那些轻描淡写的通告掺了多少水分。这还仅是一个陕西,端朝十三省,尚有多少糜烂更胜陕西? 天下大乱的征兆已现,她抚额叹息,凭她一己之力妄想扭转乾坤,不比堂吉诃德和风车作战现实多少。 但就像睿王说的,她没得选。他们都没得选。 “杨通判,”签押房外传来织文的声音,最近都是他跟在丁新语身旁,而杨无端更熟悉的方图不见了踪影。 “杨通判,”他恭恭敬敬地道,即使明知房内的杨无端看不到,仍是弯下了腰:“大人新接了个状子,今日开堂审案,请您去前方观审。” “观审?”杨无端感兴趣地推门而出,签押房里摆着炭盆取暖,她一出来就被温差激得抖了抖,问道:“刑案?” “是。”织文头也不敢抬地拱了拱手,“甲告乙伤人,乙请了个状师反告甲先打伤了他,两人都躺着担架被抬上堂,伤得动弹不能……” 还有状师!杨无端双目一亮,不等他说完,撩起下袍就往堂前走。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是非之间 尚未走进大堂,杨无端先听到说话声,她稍稍一愣:怎么这么耳熟? 她站在门边张望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屏风,上绘着海水出日的图案,堪堪挡在门口。 她想了想,回头去看织文,那小子表现得还是那么毕恭毕敬,躬着身子向屏风后方做个“请”的手势。 他当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室? 杨无端啼笑皆非,也懒得理他,直接从屏风旁边绕过去,迈入大堂。 大堂上审案正审到一半,她这么突然现身,数不清多少道目光“刷刷”地转了过来。杨无端连眼角也不瞟回去,浑若无事地走到公案侧旁,朝着后方端坐的丁新语长揖到底。 “参见大人。” “请起,”丁新语抬手虚扶了她一下,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杨通判来得正好。来人啦,给杨通判看座。” “谢大人。”杨无端又行了个礼,这才慢慢地直起腰,听到堂下观审的民众乱哄哄的议论声,显然对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又没穿官服的通判颇为好奇。 织文亲自给她搬了张椅子过来,安置在丁新语的下首。这小子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杨无端很想趁别人不注意给他个鬼脸,想想还是算了,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她握拳就唇,挡住一声咳嗽,拂了拂长袍下摆,正襟危坐入椅中。堂上的丁新语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惊堂木,各种嘈杂声响即刻止住。 杨无端暗自点头,看来丁新语上任不久,在本地却已建立威望。 她定睛打量丁新语,见他今天穿戴着全挂子五品官服饰,绯红的官袍在深蓝色公案的衬托下显眼异常,连顶上挂着的“明镜高悬”匾额似乎也被映出几许红光。 平心而论,虽然端朝选官也要选貌,丁新语的容貌对于官员来说仍然过于俊美了。这意思并不是他美得如何旷古烁今,而是他的气质。他有一种过于华贵流丽的漂亮,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所有规则和现有秩序的不羁,比起做官,怎么看都更像一位风流旷达贵公子。 这样的晋人风范,当他穿着官袍的时候勉强能收束住,表现为目下无尘的骄傲。但杨无端和他熟了,便能从一些小动作看出其下真正的丁新语来。 “堂下状师,”他再度轻敲惊堂木,“继续。” 譬如此刻,丁新语长长的手指捏着那块惊堂木缓慢地摩挲,微阖双目似乎聆听着那状师抑扬顿挫地读诉状。杨无端却知道,他在抓紧时间打瞌睡。 这也不是什么特殊技能,杨无端前世读大学时也试过在课堂上一边记笔记一边打瞌睡,甚至还能接口回答老师的问题。这样的多线程后台运行,对他们这种大脑停不下来的人早已熟极而流。 她带着一点小小的同谋的快感,藏起一个笑容,将目光从丁新语身上转开。 奇怪,她明明是来观审的,怎么看丁新语倒看上瘾了? === 杨无端把目光投向堂下,这还是她首次踏足端朝的公堂,趁机细细地观赏一番。 大堂两侧排列着两班衙役,统一的制服却是杨无端看熟了的,无论是最初救了她和杨小康的马汉两人,还是护送她们到宁府的赵戟,都是同样的打扮。此刻看到,让杨无端平生亲切感。 众衙役手里拿着半红半黑的水火棍,杨无端知道这也叫杀威棒,儒家治下不鼓励诉讼,所以无论原告被告,上堂先由衙役执棍把地面敲得山响,杀掉双方的胆气怨气,巴不得吓到原告立刻撤诉、被告俯首认罪。 作为一个专业打官司的诉讼律师,杨无端对这种幼稚的行为摇了摇头,眼光扫过众衙役,又从他们身后摆放的知府仪仗和职牌上一掠而过,稍微有趣地想象了一下丁新语前呼后拥出行的情景。 那状师读的状子似乎接近收尾,杨无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是个简单地互殴致伤案,也什么是非曲折好讲,五五担责就好。她并未在意,反而有点奇怪这么小的案子丁新语居然亲自审理,而不是发到同城的县衙。她随便瞟了眼猪头样的原告和被告,目光又转向堂外。 端朝审案通常情况下都是公审,堂官接了状子,简单的案子可以当堂审理,案子比较复杂或者没空的话,就需要择期再审。提前定下开审的时间,张贴到府衙门口专用来贴公告的照壁上,到时就会有当事人的亲朋好友或者梧州城内的闲人来观审了。 杨无端一眼看去,公堂是坐北朝南而建,日头大约正爬到当中,今天又阳光正好,她只能看到一群人黑乎乎背着光的身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围观群众看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抽气声此起彼伏,杨无端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句响亮的童言无忌:“娘,那位大人长得真好看,我要她当我媳妇儿!” 小孩子很快被捂住嘴巴,但说出口的话泼出门的水,堂上堂下所有人都听进了耳朵里。东南沿海自承乾年间便大开国门,梧州人见多识广,民智开化,对官员的威权远没有内陆来得敬畏。这小孩子一嗓子亮出来,围观群众并不害怕,反而发出一阵善意的轰笑声。 杨无端窘迫得双耳发烧,尤其察觉到堂上的丁新语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她赶紧扭过头不敢再东张西望,假装全神贯注地听着状师读状子。 端朝的状师与现代的律师完全是两码事,也不同于周星驰电影里那样颈后插扇子又贱又欠扁的模样,就是普通的秀才,为不识字的原告或者被告代写状子,然后在堂上字正腔圆地读出来。 完成这一步骤,状师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鞠躬下台--真是抢钱都没有这么容易! 杨无端羡慕嫉妒恨地瞪着伪同行,那状师一直半垂着脸,戴着四方平定巾,连鬓角都遮得严严实实,从她坐着位置愣是没看清他的长相。 “嗯,”堂上的丁新语及时醒来,声音依然平静镇定得就像府尊大人没有开小差,“堂下原告,被告状中所言,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大人……”那原告在担架上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顿了半晌,委委屈屈地抽泣道:“……状子里说的都是真话……小人认罪……” 观审的众人大哗,显然都想不到,刚上堂时还得理不饶人的原告这么轻易就遭被告反转,更弄不明白的是,他竟就这么认了! 只有杨无端惊得差点从椅子里站起来--是历行! 她在后堂听到的有些熟悉的声音,躺在担架上不成人形的原告,居然是拐跑了她行李的挑夫历行! === “既然你认了伤人之罪,本府就判你……”丁新语没有理会堂下喧哗,招手示意衙役从那状师手里接过状子,递到公案上。他随意瞥了眼,提笔在末端疾书,“挂枷十日。” 他掷了笔,起身道:“本府体谅你有伤在身,等伤好了再来领罚吧。” “退堂。” “威--武--” 两班衙役连忙挥舞着水火棍击打地面,围观群众吃这一吓,七嘴八舌的议论停了停,堂下就听得被告千恩万谢,原告历行却“呜哇”一声干嚎起来,声音难听得堪比冬天觅不食的老鸹。 杨无端也跟着站起身,百味陈杂地看着哭得凄惨的历行,也难怪她先前没有认出来,三日前的历行虽然衣着破烂,但精神抖擞,浑身上下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而此刻的历行,不但鼻青脸肿像个猪头,看他趴在地上的姿势,肩膀、手肘、膝盖的关节都被人用重手法粗暴地卸脱,夹袄露出来的棉花上又是血又是污渍,隐约还能从破洞里看到他背上的青紫。 杨无端只好算半个大夫,这样的伤在她看来并不致命,但极易留下后遗症。就算医药营养都跟得上,调治得宜,没有一个月也别想恢复正常行走,更甭提从事重体力劳动。 可她记得历行和康桥闲聊时讲过,家中尚有妻子老母要供养…… “杨通判,”织文在她身后小声道,“公子在等您。” 几名衙役合力将原被告抬出公堂,其他人忙着归置整理,驱赶闲人。见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群众也纷纷散去,只有那“痴情”的小男孩儿还频频回顾…… 杨无端慢慢地吁出口气,将目光自历行身上收回来,随着织文一起走进后堂。 丁新语在门后洒然而立,目光平静地盯了她一眼,便像长在了她身上,一直看着她越走越近,停在他身旁。 杨无端仰首也看着他。 “是你?” “是漕帮。”丁新语带着点倦意回道,他的倦意与睿王不同,睿王的倦意忧悒如远山抹雪,而丁新语的倦意像彻夜龙吟的宝剑在鞘内长出来的那一点点铜霜。 只要拔剑。 “不过,是我要他们把人抬到府衙来,就是让整个梧州城都亲眼看到漕帮服软,看到得罪本府是什么下场。” 拔剑。 他不用往下说,杨无端也能猜到:历云终于得偿所愿,为了表示诚意和歉意,无论丁新语有没有要求,她也会抛出历行这样的小人物给他消气。 她看着丁新语那张倦意也掩不住傲意的俊美面孔,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或许她不能说他错;但也或许,她永远也不可能说他是对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狮子楼上,黄旗码头 黄旗码头位于梧州的南面,与东南方向的雁落码头遥遥相对。当年老睿王百里颉废除禁海,在东南沿海的江南省选了三座城市作为经济特区,这三座城市又各自建立海关,梧州的海关便设在黄旗码头。 杨无端从马车上下来,一眼望见码头停靠着三艘庞然巨物,每艘的船身起码有三层楼高,还没有算上船舱和风帆的高度。几艘船距离太近,各自扯开的风帆在视觉上重叠在一起,遮天蔽日,根本没办法数清有几张。 这比烟波湖上的摘星坊更要壮观得多,杨无端张口结舌,她只听说百里颉仿前朝郑和宝船建造了海船,但宝船的图纸早就被毁,她根本料不到还原度有如此之高! 杨无端心头掠过一段明史资料中对郑和宝船的描述:“宝船六十三号,大者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中者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 如果这段记述属实,郑和的宝船吃水有八到十米深,吨位超过万吨,可以说达到了古代造船技艺的巅峰。而宝船的出现,也代表着封建时代的中华帝国生产力和综合国力的最高峰。 杨无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巨轮,竟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 “杨通判,”织文跟在杨无端身边,再不敢对她有半分的轻忽怠慢,小心地提醒道:“府尊大人今日召集了城内各大商家和商会首脑,准备在狮子楼宣布股市新规……这等要紧时候,你不陪在他身边……不太好吧?” 杨无端在来的路上买了柄折扇,拿在手里也不打开,只细细地摩挲把玩着。端朝市面流通的折扇其实多是空白扇面,回想起来,当初就是因为她把新买的折扇落到朗月坊,被李香君拾到,精心地绘了图画送至杨府,两人才开始了这段心照不宣的诗画扇缘。 她怀念地执着扇柄在手背上敲了敲,头也不回地道:“你知道通判的职司是什么?” 织文一愣,若是康桥,早就摇头坦言不知,他却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答道:“辅佐府尊大人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 “后面还有半句。”杨无端慢慢地道:“辅佐知府处理政务,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公事,须通判连署方能生效。” “……是。”织文没发觉有什么不同,迟疑地应了声。 杨无端笑了笑,并不多作解释。做过官的人才知道,有了后面半句,就等于赋予她监察之权,丁新语做出的重大决定她需要共同担责,而她不同意,丁新语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所以当初设置通判这一职官,明显是为了制约正印官手中的权力。 这就让她难以理解皇帝的用意,如果需要她监管,又为什么把她派来给丁新语当副手?她和他根本就在一条船上。不仅如此,这些天她在签押房里查阅梧州的官员档案,竟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新党出身!这梧州难道是新党的流放地? 转眼已经走进码头附近人潮涌动的商贸区,杨无端趁机转换话头,道:“我对你家公子有信心,此等小事,他无需我也能做好。通判既为知府副手,更该为的是拾遗补阙。” 她说着,将双手负在身后,兴致勃勃地钻进了路旁第一间店铺。织文阻拦不及,也只得提起袍角快步追上去。 这正巧是一家售卖折扇的店铺,杨无端甫踏进去,便被满墙挂着的折扇、柜台里摆着的折扇眩得眼花缭乱。 她已经取回了自己的行李,今天穿的是杨穆氏替她准备的一件天青色的缎面袍子,领口围了一圈白色的狐狸毛,无论剪裁还是面料均为上等。店里的伙计和掌柜都是千伶百俐,互相打个眼色,便由掌柜亲自迎上来。 “这位公子,”掌柜乐呵呵地拱了拱手,“这都是东瀛进口的扇子,刚送来的新鲜花样儿,跟咱们这边比,另有一番风味。您瞧瞧,可有瞧得上眼的?” 他不说杨无端也发现了,这些扇子比端朝市面上卖的扇子要大,扇面上的图画也分为两个极端:要么就过于清淡,比如整幅白底上只描了一点竹枝轮廓;要么就浓艳到十分,仿佛把所有能找到的颜色都堆到扇面上。这两个极端之间却又有一处共同:非常非常精细,比李香君的工笔更甚,画美女的时候恨不得把每一根头发丝都描出来。 见她注目那幅美女图的扇面,那掌柜赶紧取下来,双手捧着交给她。 杨无端示意织文接了,又问价。 掌柜报了个数,殷勤地道:“公子这等人品,敝东家见了定是要衷心结交的,小的就斗胆代东家做个主,”他屈起手指比了比,“您就给这个数得了。” 不便宜,但也远远称不上贵。折扇本就是附庸风雅的奢侈品,这样远道而来的新鲜玩意儿,就算再贵十倍也不愁卖。看来这掌柜是真心想收拢一个熟客。杨无端沉吟着点了点头,掏出钱来付账。 两人出了店铺,织文不明所以地瞄着杨无端深思的神色,想要唤她,话都到了嘴边,又默默地咽了回去。他乖乖地捧着那柄东瀛折扇,跟随杨无端在闹哄哄的人群中穿梭,心里实在惦记公子那边不知进行得顺不顺利。只有他和方图才知道,公子是多辛苦才在梧州城内站稳脚跟,东南沿海利益之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说不定比暗流涌动的北郢要更加凶险。 杨无端又毫无预警地蹿入一间丝绸铺,织文抬头看了眼招牌,认出又是一家进口行。他叹了口气,后脚也跟着踏了进去。 === “……第三十二条,新上市产业估值需经过审计所审核,再由上市的全体业主代表复审,最后无记名投票,过半数同意则允许上市。 第三十三条,审计所由各上市产业各派一名代表组成,每次审计由官府临时在成员中点选五人组成审计小组,负责新上市产业估值在内的各项审计。 第三十四条,设股市交易上限和下限,即一支股票在单个交易日涨幅不能超过十成中的一成,达此上限则暂停交易,称为”涨停板“。反之,一支股票在单个交易日跌幅也不能超过十成中的一成,达此下限则暂停交易,称为”跌停板“。涨停板或者跌停板的股票可在下个交易日恢复正常交易。 第三十五条,上市产业所募集资金只能用于扩大生产,如发现将所得资金重新投入股市、哄抬股价,罚以立即退市、永不得再入。 第三十六条,投资人购股自担风险,但上市产业应对投资人负责,每三个月必须面向投资人公布业绩报告,每年年底公布年度业绩总结。连续两年亏损的产业,其股票改称特别交易股。 第三十七条,设特别交易股。特别交易股,是指连续二年亏损,被进行特别处理的股票。特别交易股只要单日跌幅达到十成中的半成即跌停板。特别交易股产业第三年的年度业绩总结依然亏损,则予以退市处理……” 丁新语听着王推官朗声诵读他和杨无端合力定下的股票新规,一边游目四顾,颇有兴趣地观察在场诸人的脸色。 此刻在狮子楼上有一席之地的都是梧州城内巨贾,不少人的影响力甚至涵盖整个东南沿海,属于打个喷嚏,南中国都要咳嗽几天的狠角色。杨瓒曾跟他提过,去年江南省一省的税收抵得上端朝三分之二的岁入,东南之富,或者说海关之富可见一斑。 前线打仗要钱要粮,杨瓒清楚,丁新语也心知肚明,端朝十三省,怕有泰半都榨不出钱粮。就算能搜刮一点,也是剥开了穷人肚子刨食,量不多不说,倒逼反了陈胜吴广。丁新语不屑干那等徒劳无益之事,就算剥皮榨油,也该选面前这些脑满肥肠的富人。 他傲然一笑,还得要这些富人手捧银两自己跪下来求他。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逐利者,可以利之 狮子楼坐落于瘦西湖畔,三层高,盛夏的时候满楼湖风捎带荷叶的清香,听着歌伎们莲子一般软糯清甜的歌声,用梧州府首屈一指的缙绅徐丰宜的话说: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但那是盛夏。 现在是初冬时节,而梧州的初冬堪比北地深冬,寒风由四面大敞着门窗“呼呼”地灌进来,座中所有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除了主位上的府尊大人。 丁新语今天在官袍外面加了件赤狐披风,头上还戴着熊皮护耳,手捧着暖烘烘的紫金手炉, 旁边的小几上还搁着一盏热气氤氲的香茶。 事实上,为了取暖,座中的诸位不由自主地大口吞饮热茶,以至于《股市新规》尚未读完,好几位体面人不得不红着脸起身如厕。 好容易终于捱到最后,王推官哑着嗓子读完末条,缓缓合拢手中卷轴,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透出一口气。 徐丰宜--同时是梧州商会会长,徐家更是前朝丞相,梧州本地的百年世家--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义务头一个发言。 “咳咳……咳咳咳咳……”他习惯性地清了清喉咙,没成想被一口冷风呛到,变成了尴尬的真咳。 丁新语见他咳个不住,上楼的时候也不可能带仆从,竟连个帮他抚背的人都没有。他看向身侧的方图微微颔首,方图会意端了一杯新沏的热茶过去,替换了冷茶,又轻轻地拍抚徐丰宜的脊背。 旁边的另一位士绅忍不住抢先道:“丁大人,这‘股市新规’怕有些不妥吧?” “哦?”丁新语转向他,认出是“福隆布庄”的大老板陈恭尹,据说与工部侍郎陈维崧是同族,福隆布庄亦是首批上市的产业之一。 丁新语目光在他和徐丰宜之间一瞟,即刻捕捉到可堪利用的信息,他微微一笑,道:“今天请了诸位过来,正是为了集思广益。俗语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新规有何不妥之处,陈老板请讲,本官洗耳恭听。” 他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态度亲切,令人如沐春风。要是杨无端见到丁新语此刻与本性迥异的模样,想必会惊讶到下巴都掉下来。 “谢大人!”陈恭尹也有点受宠若惊,禁不住先得意地环视了一圈,接着才道:“譬如那个‘涨停板’和‘跌停板’,小人就不明白,‘跌停板’还好说,‘涨停板’是为什么?说句糙话,谁还嫌钱多烫手不成?” “唔唔,有理。”丁新语含笑点头,也不说他对或是不对,只是兴致盎然地问道:“还有呢?” “还有那个业绩报告!”坐在陈恭尹身后的一名商人出声道:“有的人就贪新鲜买了一股,掏几个铜子儿,小人也要三个月一年地向他们报告业绩?” “是啊,”另一个商人愁眉不展地接口道:“小人家祖传的生意,几代人都靠这份产业混饭吃。这每三个月对着一群陌生人做业绩报告,别人要是摸清了需实,小人的生意可怎么做下去?” “大人……” “小人有话说……” “特别交易股……” “审计……” “第三十五条未免太苛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旦起了个头,便七嘴八舌停都停不下来。不过转瞬之间,清静清凉的狮子楼上便喧哗嘈杂得像极了菜市场。那些衣冠楚楚的缙绅巨贾,此刻争先恐后的样子,怕是也与讨价还价的买菜妇人差不了多少。 丁新语斜倚在椅中一动不动,态度良好地聆听着发言,不时发出鼓励地轻声,频频点头,明明左耳进右耳出,却有本事装得诚心正意。 徐丰宜终于停下了咳嗽,他咳得满面通红,慢慢地喝了口茶润喉。到这时候他并不急着发言,而是冷眼旁观众人的表现,目光每掠过陈恭尹,都有一丝藏不住的怨毒浮至眼瞳表面。 丁新语依然将一切尽收眼底,直到他觉得时机成熟了,才又向方图斜斜地瞥了一眼。 方图端起徐丰宜手边的残茶,退至窗边,揭开盖碗,将碗底剩下的茶汤和余渍统统倾了下去。 他若无其事地冲洗了茶盏,又新沏了一杯茶,依然放回徐丰宜桌上,后者丝毫没有留意。 隔了片刻,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 有人顺着二楼的楼梯不疾不徐地登了上来,脚步声轻盈得像落花满径,又似燕儿点水。 这样轻的脚步声,在座的每个人却都奇迹般听得清清楚楚。徐丰宜最先反应过来,震惊地望了丁新语一眼,见他恬然安坐,唇边笑意未敛,不禁又惊又疑,倏然转头盯住楼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却依然轻盈得像是踮起脚尖在刀尖上舞蹈。徐丰宜的古怪举动终于引起众人注意,有些心思灵光的立即猜到了来者是谁,脸色也是一变。 那脚步声终于停在楼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去,看到一名翠色衫子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束素,面上蒙着淡淡的薄纱,露在外面的一双美眸灵动异常,顾盼之间仿佛脉脉地诉尽了千言万语。 丁新语懒洋洋地坐直了身,拢了拢披在外面的赤狐披风,笑着招呼道:“历姑娘。” “丁大人。”历云循声转首,福了福身,袅袅婷婷地朝他走过来,途经的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为她让开一条道,互相之间打着眼色,交换着彼此才懂的暗示……却没有人再出声。 由极闹至极静的狮子楼上,历云行至丁新语身前,又蹲身福了一福,娇声道:“民女历云,参见府尊大人。” “请起。”丁新语向后仰了仰,睨着历云发髻之上一枝绢制的杏花,做得极之精巧,花瓣上甚至还点缀着昨夜的雨珠。 历云依言起身,又转向满楼里呆若木鸡的男人,深深地敛衽一礼:“历云见过诸位叔伯。” 她是江湖出身,毫不在意地就报出闺名,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颇为窘迫。但在东南一带做生意,谁都逃不脱和漕帮打交道,甚至和历云的父亲漕帮历老大称兄道弟,所以历云叫他们一声“叔伯”,倒也没有错。 不少人含含糊糊地应了,脸皮薄一点地回礼点头,脸皮厚的悄悄侧过脸装没看到。 “历姑娘,”陈恭尹又是抢着当出头鸟,他既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朝中又有后援,便不太将总坛设在湛州的过江龙漕帮放眼里,“府尊大人驾临狮子楼,主持的是我们梧州商界的要事,你就这么不请自来……不太好吧?” “陈叔叔误会了,”历云掩口一笑,“小女子并非不请自来,而是应府尊大人所邀,为发行债券一事而来。” “债券?”徐丰宜耳朵动了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盯着历云,历云却又再度回首看向丁新语。 丁新语俊脸上满是为难,摊手道:“本官是打算说的,奈何诸位的意见还没听完。既然股市新规有如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债券一事,不如延后?” “啊?”历云惊道:“可是大人,小女子家中产业急缺资金周转,只有发行债券才能尽快筹到二十万两……” “没办法!”丁新语眉头纠结地叹了一声,犹豫地道:“本府做事向来求稳,股票还没做好,债券就先放一放……” “府尊大人!”徐丰宜拱了拱手,他眯起眼来回看两人,早就看出两人一唱一和在演戏。但历云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不由得他不怦然心动。 其他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们也都凑近来,连陈恭尹在内,全都眼巴巴地望定了三人。徐丰宜俨然又恢复他的领袖地步,掷地有声地道:“小人浅见,‘股票新规’虽有一些小小的缺陷,但瑕不掩瑜,大可先实行起来,再慢慢地予以修改完善,总比咱们在这里闭门造车来得好。” 他小小地刺了一句陈恭尹,觉得心头舒爽,又见丁新语一双凤目睁了开来,有光熠然,盯在他脸上,让他觉得一股子颤栗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徐丰宜知道自己做对了,也顾不得周围人的眼光,一鼓作气接着道:“小人对”股票新规“没有意见,不知能不能请教大人……这‘债券’究竟是何物?”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同行 杨无端和丁新语商量过后,决定用发行债券这个饵来钓那些贪婪的商人。其实债券不稀奇,从古至今政府白条就没少打过,只不过真正如约兑换的有限。相比无赖的朝廷,民间商人的信誉要高得多。所以杨无端的意思,但凡还能从其它地方捞钱,就先不发行政府债券。只要把民间债券纳入正轨,再允许入市流通,有股市赚得盆满钵满的前景在,不由得商人们不争先恐后。 杨无端也并非没有看清梧州表面平静之下的隐忧,但相比处处束手步步惊心的北郢,梧州天高皇帝远,民风开化,民众接受新鲜事物既快且易,同僚属下又多是新党,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有人掣肘--这简直是一座为了培养新事物而搭建的改革温房! 而且她相信,商人是比政客更容易取悦的一类人,天下熙熙天下攘攘,不过为了一个“利”字,只要大家都还在赚钱,那么她和丁新语就能维持住梧州平静安稳的繁华表象。 更甚者,趁着大家还处于蜜月期,她可以把步子迈得更大,做得更过分一些。 === 由后门甫踏进府衙,一名杨无端看着眼熟的丫鬟迎上来福了福,不敢抬头看她,细若蚊鸣地道:“通判大人的家人到了,丁管家已经领他们到通判大人的院子里安置,嘱咐奴婢过来禀告大人。” 杨无端连猜带蒙才算弄清她在说什么,忍不住拍了拍头,最近恨不得把一天切成二十四瓣用,竟忘了杨家人的船今天抵达梧州。 她犹豫了下,有点害怕被两个丫头碎碎念,抱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态度,敷衍地道:“知道了,劳烦大姐替我通知她们一声,说我今儿要晚回去,让她们自己先歇了。”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知道要误会,果然那丫鬟“腾”地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抬头抛个媚眼,随即扭着腰飞一般遁走了。 杨无端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地对身后的织文道:“我真想不明白,你家的丫头天天看着你们公子那张脸,怎么还适应不了我?” 织文抱着满满一怀的东西,埋头偷笑了一会儿,抬首道:“公子和通判大人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个这个,人各有所好……” 各有所好个头!杨无端没好气地拿折扇轻敲了下他的头,不再闲嗑牙,掉头快步往前院走。 他们在签押房外不远遇到了方图,织文赶紧打眼色求助,方图也被他捧着的那堆小山般的物件惊得一呆,直到织文出声招呼,才醒过神,赶紧帮手接了大半。 织文大大地松了口气,两条颤抖个不停的手臂总算能稍微歇息,他靠住墙支撑身体,替杨无端问道:“大人在里面?” 方图点点头,特意多看了杨无端一眼,没出声。 “还有谁在?”杨无端何等伶俐的人物,想了想,笑道:“莫不是历姑娘?这光天化日孤男寡女,还有你守门,老师艳福不浅。” 她本是随口开句丁新语的玩笑,不料见方图那老实人脸色顿变,讶然道:“真是历姑娘?” 方图缓缓地点了点头,定定地盯住杨无端,沉声道:“历姑娘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请杨公子莫要开出戏言,污了她的清名。” 哟,居然对她这么不客气。有奸情?杨无端眨眨眼,看了看他,又偏头去看急得脸色发白的织文。回头再看方图,他依然严肃地瞪着她,大有她不道歉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式。 “好吧。”杨无端好脾气地道:“我不好,历姑娘冰清玉洁,和你家大人光风霁月,天日可鉴。行了吧?” 这番话依然皮里阳秋,但方图读书少,就没听出来,点了点头便转开目光,也不在意织文无可奈何地猛叹气。 杨无端却不放过他,随手把折扇插到腰后,绕着方图转了半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末了忽尔一笑。 她实在是长得好,梧州的冬天大多数时候既冷且潮,微带点朦胧的光照底下,她这一笑,便像是景物都要清晰了几分。 饶是方图对她有所警惕,织文对她颇为戒惧,两人却都不由地被她笑容所感,齐齐地恍惚了那么一刹那。 就这刹那间,签押房的门开了。 === 杨无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历云,可惜还是看不到她的脸。 历云礼貌周全地先福了下去:“听说通判大人派人接济了我那不成器的属下,小女子代他多谢大人海量汪涵,既往不咎。” 杨无端随意拱了拱手便算是回礼,她是官她是民,身份差异太大,且她对这个心狠手辣的黑帮头目也没多少好感。 历云也不以为意,又深深地福了福才立起身,鬓边那枝杏花微微娇颤,新鲜得露珠仿佛还在滚动一般。 方图送她出去,杨无端和织文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织文忐忑地咬着下唇,道:“杨公子,织文有一事相求。” “我不会说的。”杨无端猜到他想要求什么,“但你真的以为他那点小心思能瞒过去?” 她回身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枉费你们跟他这么多年,你家公子是什么人,我看你们还没搞清楚。” “行了。”织文惭愧地低下头,丁新语的声音却忽然从签押房内传出来,“少跟那儿吓唬我的人。进来。” 被戳穿了,杨无端仰头大笑,看着织文那幅见鬼的样子,笑得更欢,谁叫这小子自从知道她是女子就轻视她,这下可真是什么仇都报了! 她随手从织文怀里抽走那柄东瀛折扇,几步蹿进签押房里,不等房内的丁新语发声,先笑嘻嘻地躬身一礼:“恭喜老师,狮子楼诸事顺遂,股市新规即日起实行,债券发行也开始纳入日程。” 签押房内摆着炭盆取暖,丁新语已经褪下了御寒的衣物,披着绯红的团领官袍随便倚在那张圈椅内。他被炭火烤得有些昏昏欲睡,单手支着头,挑眉道:“你消息倒灵通。” “有报纸呀。”杨无端自动自觉地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叹道:“老师好手段,梧州城内报业兴旺,从采编、撰文,再到印刷、发行,已经自成格局,并且拥有一套完整的产业链,有依赖其生存的大小利益阶层。凡事物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外力扶植,只要不多打扰,便能眼看着它成长壮大。” 她在梧州见得越多,就越觉得北郢那大半年几等于虚度,她想利用《元和新闻》做的事,丁新语不但已经做了,而且做得比她要快要好。 “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若非《元和新闻》珠玉在前,后人也不会争而效之。”丁新语困得愈渐厉害,微阖着双目,低低地道:“你才是那个拿灯笼的人……” 拿灯笼?杨无端怔了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大为感动。 实在地说,她叫丁新语一声老师,他们利益一致目标一致,但她与他之间从来都甚少私人感情。丁新语为人太不择手段,经过悯忠阁事件,杨无端总是会防他五分。 但也是这个丁新语,他是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唯一一个真正的同行者。 不是杨小康,他是她养的猫,是她无论如何必须担下的责任。 不是睿王,他是她的朋友,是她分享心情,互相理解宽慰的对象。 不是宁郁,他是她的兄长、亲人,她永远亏欠的那个人。 也不是杨瓒,不是苏庭嘉,他们是她敬仰依赖的长辈,是她有朝一日无路可走,还能哭着求助或者躲在他们身后伪装天下太平。 …… 在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上,唯一一个懂得她想做什么,并且与她一起胼手砥足,肩并肩为相同的目标奋力前行的--只有丁新语。 杨无端抑制住心头的感慨,微笑道:“可是,‘我手中的灯笼使得眼前黑暗的路途与我为敌。’” 丁新语已经侧头歪在自己的手臂上,闻言浓密的长睫颤动了一下,缓慢地伸手,轻若无物地抚过她的头发,手指带出一条长长的虚线,最后停留在她下唇的凹陷里。 他和她都还记得画舫上的那一幕,丁新语留恋地停留了一会儿,用带着睡意的鼻音轻轻地道:“没关系,你还有我。” “就像我还有你。” 第一百四十章 把信送给你爱的人 丁新语自舒适的安眠中醒过来,发现头脸上罩着件柔软的织物。 他冷静地扯下来,触手的感觉很熟悉,看起来就更熟悉。是杨无端那件镶着白狐毛的天青色外袍。 丁新语稍稍一怔,随即想起什么,不由地失笑。 方图忠心耿耿地守在签押房外,听到他的笑声,不知是喜是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自从那个杨无端来了梧州,公子笑的时候确比以前多了。 房内的丁新语边笑边摇头,眼角瞥到案头多了张白纸,纸上有字。 他慢慢地侧转身,发现那张纸是压在一柄折扇之下,纸上的字不多,仅有两个。 丁新语拈起那张薄薄的白纸,杨无端的字已得欧阳询五分精髓,法度严谨,于平正中见险奇。半点不像女子的字。 纸上写着:税改。 === 端朝的海关税制沿袭自前朝,而前朝的海关税吧……大多数时候都是乱来。 杨无端在翰林院修明史的时候,也不是全在偷懒,她阅读过的资料里,前明的海关税收分为两个阶段:正德以前为第一阶段,海关无任何税收;正德、嘉靖年间为第二阶段,征收20%实物税。 这个世界的明朝亡于嘉靖,所以嘉靖以后前朝会不会改革税制,杨无端永远不可能知道。不过她前世读过的杂书里,隐约提过万历年间的海关,也就是市舶司不但要收进口税,还要收出口税,而且收的是现银。 总之端朝现在实行的仍是实物税,而实物税的不方便之处也不必赘言,为了将实物变为现银,市舶司不得不耗费时间和人力将收回来的货物再折价卖给商人,这中间造成的损耗,有形和无形国有资产的流失,想起来都让杨无端心疼地直抽冷气。 所以税制改革誓在必行,她这几天到黄旗码头上晃悠,四处调查物价,正是为了得出一个合适的进口税率。出口税率可以暂定为十取其一,进口税率她打算分类得更复杂一些,起码奢侈品的收税,那是不宰白不宰。 趁着股市还在涨,债券尚未发行,丁新语和梧州商界仍在蜜月期,这时候稍微触动他们的利益,应该还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不过这件事不能由她和丁新语做,他们都没有那个权限。当今朝堂之上,有这个权限有这个能力,且不肯在风雨飘摇之际独善其身,愿意出来揽事儿的--只有一个人。 两个丫鬟不出所料地碎碎念个没完,杨无端直接把她们当了背景音,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在肚里嘀咕着:二叔,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侄儿这次可全靠您了! === 杨无端的信随着江南省的军粮抵达北郢之时,帝都下了第一场雪。 杨瓒收了信,随口问道:“杨通判共寄了几封信回京?” 送信的是一名最爱多嘴多舌的年轻内侍,闻言精神一振,高高兴兴地答道:“小的也打听过这事儿,听那带信上京的人说,共有三封,除了大人您这封,剩下的一封给睿王,一封进了东宫。” 杨瓒轻轻地“哼”了一声,这胆大妄为的小子,倒是真不避讳。 他并不急着拆信,而是站在文渊阁半敞的门前,看了眼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朱红宫阙被白雪覆盖,倒显得俗气尽消。 室内静了许久,那内侍眼望着杨瓒白杨一般挺拔削瘦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又道:“杨大人,陛下请您--” 杨瓒竖起一只手,阻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拆了信,就着窗外的日光雪光读了片刻,面色渐渐变得凝重。不等读完,杨瓒返身回到案前,提笔便要书写奏折。 他花了长久的时间写写停停,想一想,又抹掉刚才的句子。 那小内侍呆呆地看着,文渊阁内竟然连个炭盆都没有,寒风从门外扑进来,吹得他瑟瑟地发着抖。他不敢出声打扰,却也不敢就这么回去向皇帝复命。 杨瓒蓦地抬首,孤清倔冷的俊容竟隐隐地透出一层晕红,他紧紧地咬着牙,仿佛不这么做,内心激昂的情感就会像出柙猛兽一般冲出来。 他的声音却仍是极淡的,掩盖了所有情绪,便似包容天下覆尽万物的雪。 “我跟你去见陛下。” === 睿王依然蹲在水塘边,旁边还生着堆火,可以一边烤火一边烤鸽子。 替他烤鸽子的是睿王府中头号清客,或者说谋士。睿王当然养着谋士,即便杨无端从未见过,但这种事就跟睿王肯定有王妃一样,不用见,猜也能猜到。 虽然这件事儿吧,是有点奇怪,睿王垂涎欲滴地盯着那只被烤得金黄冒油的鸽子,心想,怎么他和杨无端都没想过见见他的谋士,他的妻子,或者她的家人? 他和她她和他交朋友,就只是和他和她而已。 睿王顺利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顺口溜,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撕下一只鸽子翅膀。 那清客念完了信,笑道:“这两个人还真能折腾,到梧州没多久,已经是旧貌换新颜。趁着朝廷缺钱这时候搞税制改革,朝中又有杨瓒斡旋,说不定真能成。” “是肯定能成。”睿王把鸽子翅膀嚼得咯嘣作响,毫不在意地在貂裘上擦了擦满手油,“味道还淡,再加点盐。” 他向后仰了仰,头上那个可笑的像道士一样的高髻垂了下来,他没看到天空,只看到为了供他赏雪,新搭建起来的茅草棚顶。 他扫兴地吐了口气,平静地道:“陛下自登基起便想着铲除新党,为什么拖到现在?梧州湛州定州为什么多是新党主持,旧党安插不进?” “因为新党善理财。”睿王凝视棚外落雪,缓慢地绽出一个笑容,“海关是父王一手所建,旧党不是没有染指过,结果税收大减,国库跟着变得难看。这个国家现在三分之二的岁入都来自海关,前线还打着战,皇帝陛下若是把新党动得太狠,那是在掘自己的根基。” “钱啊钱,端朝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在钱面前,什么党争都要靠后。”他瞟了一眼谋士手中的信,顿了顿,又不满地嘟囔道:“没良心的家伙,一句好都不肯带给我。” === 毓庆宫中也生起了取暖的炭火,当然,太子殿下远没有睿王那么胡闹。 随着太子病愈,皇帝下旨恢复了大学士授课,太子每日必须规规矩矩地在书房里待上大半天,聆听齿摇发白、话都说不清的翰林院学士们讲学。 岁庆在窗外忽上忽下地蹦来蹦去,太子转头看了一眼,那位老眼昏花的孙学士却奇迹般发现了,斥责道:“殿下,读书贵在专心,切忌三心二意。” “是。”百里昕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而起身恭敬地答应了,又深深一揖到底。 他毕竟是储君,过于谦逊臣子也受不起,孙学士连连道:“殿下不必如此。”又无奈地放下书本躬身回礼。 百里昕趁他低头时飞快地从窗缝里抽走那封信夹进书里,觉得心脏怦怦乱跳,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中毒发作那时候,又开始疼痛,还有些发热。 不,疼痛和热度不仅来自心脏,也来自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耳朵、他的眼睛鼻子、他的脖子肚子,手臂、腿、每一根指头,每一丝毛发…… 这疼痛和热度来自他的身体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声音让他永不安宁,因为它不停歇地叫着:姐姐,姐姐,姐姐…… 孙学士恢复了摇头晃脑地正常讲学,杨小康却并未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信,他只是竖起那本藏着信的书,偷偷地,将脸颊贴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青城天下幽 元和十三年的夏天来得相当温和,直至六月,天空中的太阳依然没精打采,全然没有往年恨不得烤干皮肤底下每一丝水分的气魄。 有经验的老人讲,这是逢四年一次的特大洪灾预兆。也就是说,自元和十一年来每年一期的洪汛,不过是相较之下的普通版本。 仿佛连天接地的巍巍雄峰挡住了太阳,杨无端放下遮在眼眉之上的手掌,闭了闭眼,视网膜内那块圆圆的亮斑残留了很久。 她想着,她在府学读书待考那几年,曾将朝廷邸报作为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元和十一年上京赴考,看到沿途庄稼齐整,她便真的相信端朝如邸报里说的那样风调雨顺,小民安居乐业,而她穿越时遇到的洪灾不过是个别现象…… 杨无端微笑摇头。果然人年轻的时候都难免很傻很天真。 === 宗阳书院坐落于青城山麓,当然,此青城山非彼青城山。 杨无端缓行至山门前,抬头望了一眼始建于前朝年间的牌坊。牌坊的位置很妙,恰在群山怀抱之中,四周青峦连绵如海,绿意深深地映在牌坊之上,竟透出一股子潮湿的蓝绿色来。 牌坊上题着“青城山”三个字,据传是前明时一位得道飞升的“希夷善应真君”留下的墨宝。杨无端见他一笔颜书气势磅礴,又透出几分古拙,无论成仙之事是真是假,此君心怀天地,确是一位真正的修行中人。 下方的楹联出乎意料,居然是丁新语所书,他那笔仙姿妙逸的行楷更偏行书一些,写在此等红尘中的神仙居,倒也相得益彰。 “曲径幽居神道迹;高山便是白云乡。” “晓钟历历,暮磬泠泠,细观个里机关,凡处境无非梦境;岚气重重,云身乙乙,饱看天然图画,不学仙也是真仙。” 杨无端背着手端详了两对楹联良久,唇角忍不住挂出一抹笑意。丁新语是怎么做到无论何时何地都“胸中自有褒贬,皮里暗藏阳秋”? 不过-- 她慢慢地旋转身,仰望万壑苍茫、郁郁森森,呼吸间尽是清甜的草木气息,层次分明的绿意浓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阵轻风徐徐拂过,满山翠叶絮絮私语,绿竹迎风款摆,几点光斑突破了枝叶的封锁,欣然地在牌坊前小小的空场上跳跃。 斯情斯景,果然“不学仙也是真仙”。难怪丁新语要酸几句。 “杨公子。” 杨无端回过头,见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道僮从牌坊左侧穿出来,行礼道:“山长有请。” 杨无端随着那小道僮沿一条曲径绕行,沿途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行人,空山中仅闻虫声细细、鸟语啾啾。杨无端踏过一道小小的拱桥,两边栏杆根部尽是经年日久的苔痕和新生的绿苔,已经被覆盖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桥下流水潺潺,她偶然往下俯视,正见着一只翠鸟儿从水面疾掠而过,抖蓬了一身泛着金光的蓝绿色羽毛。 据湛州府青城县的县志记载,青城山上共有一百二十二座道观,其中泰半为前朝所建。尤其是嘉靖年间。这位自称“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天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好喘)的道君皇帝痴迷道教,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终嘉靖一朝,道教受益匪浅。 宗阳书院的前身也是一座道观,原名宗阳宫,后在嘉靖末年的战火中荒废了。端朝立国以后,大批的前朝士子出于亡国之思隐居避世,又不忍一身所学尽归尘土,便在各地陆续兴修了不少书院。其中一位大儒将宗阳宫改建为宗阳书院,百余年经营下来,已隐然为端朝四大书院之首。 杨无端抬头看前方一道朱墙,红色已被雨水浸泡得寡淡,但满山皆绿中陡然见到朱红,仍是令她眼前一亮。 那其实也是一道门,门洞连接着百来级平缓的台阶,每一级都只有中间部分能够行走,两侧青苔养得肥厚鲜嫩,一脚下去必能深陷出一个坑来。 杨无端循着小道僮的脚印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她想起杨瓒书房门口被刘廷玑踏出一个青苔坑的台阶,杨瓒也曾在宗阳书院就学,杨府的下人传说,那级石阶还是他派人千里迢迢运至北郢,为了寄托思念之情。 是啊,杨无端想,如果她曾在这样的好地方度过少年时光,她也会终其一生魂萦梦牵。 是谁说的呢?乡愁并非真的思念故乡,而是对你得不到的、或再也回不去的一切美好事物的憧憬。 于是,“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 宗阳书院的山长邢灿,字韬冲,本是承乾年间的举人,考取举人后再无心进学,拜入宗阳书院当时的山长钟惺门下。钟惺病逝后,他便被选为继任。 杨无端远远望见一位布衣的中年人站在幽深的古木荫中,身后是垂手躬立的康桥,微微一笑,脚下加快了速度。 距离尚有丈余,那小道士先走到,向邢灿行了个礼,便径直走到那株古木背后不见了。若不是杨无端与他同行一路没发现半点异样,这时真要怀疑他是什么树精之类的。 邢灿先拱手作揖道:“杨五魁名动天下,学生久仰了。” 前明儒林读书人之间喜欢自称“学生”,并不是真有什么师生或者上下级关系,不过是自谦,端朝却没有这个习惯。杨无端听他这一句,便知这位邢山长颇有几分迂阔。 她回了一礼,笑道:“邢山长莫要折煞学生,学生不过空有几分运气,谈到学问之道,哪及得上山长。” 她不着痕迹地偷眼打量邢灿,见他虽然一身布衣,但洗得洁净熨得平整,在这深山幽林之中,倒显得比她身上的丝绸来得贴合入画。邢灿长得也好,宽额丰颊,鼻直口方,属于端朝相官最中意的那一类容貌,怎么看怎么公忠体国。 她和邢灿行礼厮见完毕,康桥也走上前来,撩起袍角跪地磕了个头,哽咽着道:“弟子拜见师傅。” 杨无端肃然受了他这一礼,并不急着叫起,而是看向邢灿道:“细思来,我这愚钝的徒儿入宗阳书院就学也已一年有余,多承山长教导,学生感激不尽。” 她又拱了拱手,康桥也跟着转向邢灿,又磕了个头。 “杨通判无须多礼,”邢灿还礼道,“此子禀性忠厚,又聪颖好学,人生极乐不过得英才而育之,该是学生多谢杨通判才是。” 他边说边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惊得树枝上叶梢巅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探了探头,扑扇着翅膀飞到旁边的另一株古木上,翘着尾羽钻进遮天蔽日的叶丛中。 杨无端心头一松,看来邢灿只是有几分书呆子气,还不至于太腐儒,要是让她这么知乎者也的跟他扯一天,真是满口的牙都要酸掉。 她先示意康桥起来,然后极自然地道:“山长有所不知,枉费这孩子叫我一声师傅,我教给他的只是一些杂学皮毛,只怕耽误了他。” 邢灿眼前一亮,道:“不瞒杨通判,学生这次斗胆邀杨通判至宗阳书院一行,便是因为这些杂学。” 来了。杨无端心头畅亮,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惑然之色。 ------题外话------ 那位希夷善应真君和两幅楹是真的有,不过青城山三个字不是他写的,楹联也不是丁新语写的。杨无端是自己心中有鬼,所以看着人家像在讽刺。 曲径幽居神道迹;高山便是白云乡。 ——佚名题青城山前山建福宫山门 (落款署:“戊宜署日周恢怀书”。) 晓钟历历,暮磬泠泠,细观个里机关,凡处境无非梦境;岚气重重,云身乙乙,饱看天然图画,不学仙也是真仙。 ——佚名题青城山前山建福宫丈人殿 第一百四十二章 道 早在当初抵达梧州不久,杨无端发现自己根本抽不出时间教导康桥,便请李四将康桥送至邻近的宗阳书院求学。同时附送的还有杨无端专门为他编制的一套现代科目基础教材,包括算术、地理、物理、化学、生物。 这些教材的程度都不高,仅仅是从零开始的入门。为了避免麻烦,她还进行了精心的编辑,去掉一些在现有条件下难以证明的或者与儒家学说有明显冲突的内容。 她的意图除了培养康桥,更希望藉这套教材敲开宗阳书院,或者说儒林主流的大门。 === 邢灿身为倍受尊崇的宗阳书院山长,竟然亲自来迎她,杨无端颇有一些受宠若惊。 她倒并不是轻视自己,六品官虽然算不得什么,通判却号称“分府”,与知府的行政职权差相仿佛,都是一境之内生杀予夺的人物。但她一个梧州通判,怎么也不可能跨界把手伸到湛州的地面上来,所以邢灿给她面子,不是因为她的官衔,只因为她是杨无端。 两人边走边聊,邢灿颇有几分头巾气,杨无端投其所好,没多久便被他引为知己。 “通判请看,”邢灿偶然顿足,指向西南方向,“那便是玄妙宫了。” 杨无端抬眼望去,青枝绿叶间隐约透出一带红墙、三重檐歇山的楼阁,以她的近视,都能看清匾额上题着“司神”二字。 她微笑道:“来的时候经过一道”五洞天“门,这里又有‘司神’阁,这青城山果然是神仙居。” 邢灿侧首看着她,笑道:“依通判看来,道是什么?” 这句一听就是引子,终于要考校她的学问了。杨无端四平八稳地答道:“道法自然,自然是天生万物,所以道就是万物的规律。” 邢灿捋了捋颌下短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呵呵地又问:“通判所著算术、地理、物理、化学、生物,可也是道?” “学生认为,求学与求道便如由这青城山麓攀至山巅,不过是路径不同,其心如一,求的仍是万事万物的规律。”杨无端笑了笑,“道法自然,可以从天得道,从地得道,从一花一叶得道。学生的微末杂学不过是管中窥豹,但既窥得一斑,也并非不能由一斑得道。” 邢灿想了想,依然不置可否,再三发问:“‘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通判如何解之?” 这段孟子的话杨无端当然是学过的,她对孟子的观感好过孔子,认为他是一位朴素的民本主义者。这段话的字面上的意思是:君子遵循一定的方法来学习,是希望自己有所收获。自己有所收获,就能够掌握牢固;掌握得越牢固,就更有利于学习新的知识,用起来的时候才能够左右逢源。所以,君子总是时时刻刻希望自己学得更多。 杨无端想了想,也回了他一句孟子的话:“‘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广博地学习,详尽地解说,目的在于融会贯通后返归到简约去。 这是一个很有些小聪明的回答,邢灿问话的目的大约是觉得她所学太杂,恐非正道,所以提醒她“学习的目的在于自得”,也就是儒家常说的“修身”那一套,而非学以致用。杨无端则假模假式地回答他“学得杂不要紧,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归于简约”,便如同百川入海,正道既然是天地间最正确的一条路,那么她早晚会循着指引踏上去。 当然了,如果她最终没有踏上去,反正孟子的话是不会错的,那便反过来证明所谓“正道”并非唯一正确和绝对正确的。 所以杨无端真的没脸说人家丁新语,她才是随时随地皮里阳秋的吐槽狂。 邢灿呆呆地捋着胡子思索了半天,似乎对她这个答案也不怎么满意,但要辩回去,这位成天做学问的端方君子又怎么辩得过经验丰富的诉讼律师。 杨无端也不催他,笑吟吟地负着手左右顾盼,蓦地见到康桥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向北望,她跟着看过去,只见一股浓烟从林叶间笔直地向上升起,烟色灰黑,隐约还有一丝刺鼻的气味。 “糟!”邢灿的目光也转了过去,面色骤然一变。紧接着,这位宗阳书院的山长、温文尔雅的书生--他居然拔腿就跑! 一边跑还一边狂吼:“这不听话的混小子,告诉他今天别做实验,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吼声震得沿途的树木枝叶抖瑟,簌簌地发着抖,不知多少只鸟儿抗议地啾鸣了一阵,将尾羽高高翘起的屁股转向他。 === 原来他所说的“实验”,真是就是实验…… 杨无端倏地转头盯住领她过来的康桥,那小子抿了抿唇,眨巴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回来,然后一笑,大眼睛弯成月牙。 顾不得多想呆萌的小康桥居然也变得腹黑了,杨无端又慢慢地掉回视线,依然沉浸在对眼前所见的震撼中-- 那应该是一座废弃的道观,因为还残留着部分围墙和半边大门。但门内又是与道观毫不相关的另一番景象。 透过低矮残缺的围墙望进去,先看到足球场大小的一大片空地,大约是清除了殿阁楼宇的废墟以后得来的。这片广场现在均等地划分为四个部分,各部分之间用半人高的竹篱隔开,篱笆外面还缠着白布,白布上分别书写着:“地理”、“物理”、“化学”、“生物”。 正如白布上标记的,四部分按科目分区,离门最近的是化学分区。篱笆并不高,所以依然能轻易地看清里面,化学区内用条石拼凑成实验台,台上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器皿,仔细看才能认出那是瓷制的试管、烧杯、量瓶,铜做的管道、铜锅……个头最大的一个器具摆在中内,像极了道士炼丹炉。而围在丹炉周围的年轻人里,大部分是和康桥打扮相似的布衣少年,却也有几个道僮,杨无端甚至又见到那个替她引路的小道士! 邢灿也在化学区里,正指着其中一名高个子浓眉大眼的少年高声斥责,大意是他身为师兄不但不好好管束师弟们,反而带着他们一起胡闹,明知今天有贵客驾临却跑来进行危险的实验云云。那小子唯唯诺诺地听着,忽然侧头发现了康桥,眼前一亮,也不理邢灿还在骂人,将手掌括到嘴边大叫:“康师弟快来,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那个绿巩油,不,硫酸!” 康桥摇摇头,也大声喊道:“不了邢师兄,我师傅来了,我要带她参观咱们的实验室!” 哦,他们还有实验室……杨无端觉得现在呆呆的那个变成了自己,她迟钝地与那位“邢师兄”四目相对,那小子居然还有兴致冲她大声招呼:“康师弟的师傅,你好啊啊啊--” 可惜招呼到最后变成惨叫,被邢灿拎着他的耳朵硬扯了回去继续教训,杨无端和康桥看着都觉得耳根子疼,同时打了个寒颤。 杨无端定了定神,问道:“小桥,你师兄说的硫酸,是我理解的那个硫酸?”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明 硫酸是一种基本的化工原料,最早有记载的硫酸在中国又名绿矾油,因为生产其的方法是用绿矾为原料,放在蒸馏釜中锻烧。在锻烧过程中,绿矾发生分解,放出二氧化硫和三氧化硫,其中三氧化硫与水蒸气同时冷凝,便可得到硫酸。(注) 此种制法既耗时间又费原料,且成功率极低,所以当时绿矾油的价格堪比黄金。 这样想的话,杨无端可以理解实验现场为什么会有小道士出现:熊孩子们的实验材料肯定是从人家道观里弄来的。 不过,无论成功与否,她只在教材里提到绿矾油的粗略制法,这群孩子就敢摸索着进行实验--看样子还不只一次--这份勇气和行动力、开创精神,才真正值得杨无端惊喜赞叹。 这份惊喜赞叹的心情在她随着康桥依次参观“地理”、“生物”、“物理”分区时愈发膨胀,到最后,杨无端只能拼命抓牢康桥的细胳膊,激动得说不出话。 相比化学区,另三区的动静远没有这么大,地理区的一群学生只是在绘测青城山的地图;生物区的孩子们则在制作昆虫标本;物理区稍为复杂一些,学生们搭起了两层高台,模拟那个最著名的比萨斜塔重力实验。 在广场后方还残留着原先道观里道士居住的两间平房,被改造成了实验室,杨无端在实验室里更见到一样她绝想不到的东西--钟。 那是一座接近两米高的大钟,康桥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在上面的布,露出尚未正式组装完成的内部,那些精心打磨的齿轮和机械暴露在空气中。 杨无端几乎是屏住呼吸靠近,眯起眼睛细细地观察、测量……她吞了口口水,轻声道:“是那张图……” “嗯!”康桥大力地点头,喜滋滋地道:“就是按师傅您教我画的那张图做的。邢师兄、苏师兄、孙师兄、农师兄、郑师兄……还有我,我们花了半年时间。邢师兄说,再要一个月便能完工!” 杨无端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光凭人力一个个打磨出来的齿轮,指尖将要碰到,却又忽然胆怯。 她吸了口气,又问:“你们这些……这些实验,有记录吗?” “有啊!”康桥转身跑去拿,解释道:“师傅您在书里说,要‘提出问题、作出假设、设计实验、进行实验、分析数据、得出结论’;又说实验应该按如下规则记录:题目、原理、步骤、数据、处理、总结。我们都照做的!” 杨无端瞠目结舌地瞪着几乎比她还高的实验记录,康桥手里还捧着小山样的一堆。她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翻开,先是仔细阅读,继而一目十行掠过,最后“刷刷”翻页至最后。 康桥没说错,他们确实每一步都照做了。一丝不苟,她所能料想得最好的程度。 杨无端用双手“啪”一声合拢实验记录,低下头,将前额抵在封面上。 康桥又千辛万苦地抱着实验记录送回原处,回来看她依然一动不动地保持旧姿势,奇怪地凑近看了看,惊问:“师傅,你在……哭?” ……哭了吗? 或许吧。 杨无端不在乎眼泪,反正她是女人,女人天生就有资格虚掷她们的眼泪。何况此刻并非虚掷。 她现在的感觉夹杂着喜悦、欣慰、激动、酸楚……有点像在黄旗码头见到宝船,又更要复杂得多。 她最大的梦想是改变这个世界,即在古代的端朝社会建立起近现代的文明系统,包括法制系统,经济系统,科学系统。一年多来,经过她和丁新语、杨瓒,以及大批新党官员的通力合作,法制系统和经济系统已经打下了一个不错的基础,而她料不到的是,她最大的心事、最没有信心的科学系统,竟然也在这一年里悄悄萌芽! 青城山,神仙居,多么讽刺又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科学与宗教彼此依存,相携共生。 什么是系统?并不仅是发明了什么创造了什么,五千年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古人们从来就不缺少发明创造。但这些发明创造最终却没有成为现代科学的奠基,原因很多,杨无端不能尽解,她只能采取最笨拙的办法--教会古代知识分子现代的基础科学理论,教他们用现代的方式记录、传承、进步,然后耐心等待,等到积累的量变催生质变,真正诞生出近现代科学,以及因此而生的--近现代文明。 那才是她所失落的世界。她的家国。 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面汝?以沉默,以眼泪。 --这是献给文明的眼泪。 === 原来邢灿邀她的原因正是为了这些实验。宗阳书院学风开放,杨无端为康桥所制的教材受到广大学生欢迎,邢灿和书院的先生们研究过后,也觉得有可取之处,便想在《宗阳学刊》上刊登相关文章,并且延请杨无端过来客串教学。 前者杨无端高兴还来不及,后者嘛,她最近真是没有时间,连湛州这一日游,都是磨了丁新语半个月才请到的假。 因为杨无端必须赶回梧州,邢灿只得遗憾地送客,康桥脸上也满是失望之色,嘟着嘴,眼角发红,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随时会哭出来。杨无端的心情却很好。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青城山麓,杨无端与邢灿并肩而行,微笑道:“山长多虑了,学生也多有拜读《宗阳学刊》,学刊愿意刊载学生拙作,或是依据拙作而行的实验,学生只会觉得荣幸。以后都无须就此再问过学生。至于授课,学生近期实在抽不了身。将来有缘吧……” 她顿足回首,眺望着东南方向,只见古木森森,将宗阳书院庞大的建筑群遮挡得严严实实。 杨无端自失地一笑,对邢灿拱了拱手,温言道:“学生若有离了朝堂的一天,怕是还要来寻山长收留。” “求之不得。”邢灿连训儿子的丑态都被杨无端见了,倒变得愈发爽快起来,携着她的手道:“杨通判今次过门不入,是书院和你的缘分未到,学生等着那一日。” 杨无端点点头,又留恋地回首望了一眼山林,轻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生明明是头回来青城山,却总有故土难离一般的惆怅。” 邢灿捋了捋胡须,理解地一笑。他转身和她站到一起,远望苍茫群山,朗声吟道:“来路弯复弯,去路山复山。故乡如在眼,行客几时还?” 这是清人莫友芝的诗句,杨无端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抄过。她咀嚼诗中之意,乡愁便如冰凉的水波漫上她的皮肤,浸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在邢灿的吟诵中长揖到底,起身洒然前行,隔了一阵再回望,邢灿仍在山坡之上目送着她,他身后的康桥却又跪了下来,遥遥地朝她磕头。 空山不寂,鸟唱虫鸣。 杨无端的目光缓慢地自连绵山林、道观、炊烟、溪流一一掠过,仰望蓝得不可思议的晴空。她想起很久以前,她等在紫禁城外准备参考殿试,彼时她告诉自己,紫禁城在的地方就是北京,而北京在的地方,就是她在这个茫茫宇宙中寻到的故乡。 ……故乡如在眼,行客几时还? ------题外话------ 注:这部分来自百度百科。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变 从青城县码头坐船回到梧州城要两个半时辰,杨无端在船舱内读了一会儿书,忽然听到雨声。 她推开窗户,看到千万丝透明的雨线从天而降,在平静的河面上溅出圈圈涟漪。 雨越下越大,天空变得灰蒙蒙,水面倒映着天空,整个世界似乎恢复到开天辟地之前的一遍混沌。 杨无端想了想,推开舱门,弯腰钻了出去。 “通判大人,”两名护卫守在舱门外,已经换上了避雨的蓑衣,头戴斗笠,雨水兀自淋淋沥沥地顺着帽檐衣角往下淌,“外面雨大,大人当心。” 杨无端摆摆手,旁边有人替她撑起了伞,又将一件蓑衣披到她的青袍外面。她轻声道谢,拢了拢不知什么材料编成的蓑衣,只觉轻软干燥,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毛乎乎的扎人。 这艘并不是官船,地方官擅离职守不大不小也算个罪名,所以这次她是以私人身份微服造访宗阳书院,乘坐的也仅是码头上临时租来的船。当然,船夫和舵手都换成了信得过的自己人,这些人以及她随身的护卫、小厮等,全都是丁新语按通判的品级为她增添的“法定”配置。 雨点“啪啪”地敲击着甲板,杨无端往边缘走了两步,几名护卫急得齐声叫:“大人小心!” 杨无端又摇了摇手,小心翼翼地靠近船舷,侧头朝西望去。 她这一站许久不动,姿态仿佛凝固,头上没有了雨伞遮挡,雨水毫不客气地湿透了她的头发,顺着乌青的发根细细地流下来。她本就白得如同凝脂,被雨水一洗,面孔像是会发光,将阴暗的天色都映亮了几分。 几名护卫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护卫黄五举着伞追过去,正要把伞遮到杨无端头顶,却见她蓦然回首,一双眼瞳黑而透亮,盯住他的感觉就仿佛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滑落。 “你听见了吗?”杨无端只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重又作侧耳聆听状,“歌声。” 怎么可能!黄五张了张口,刚想说这江面之上连艘其它的船都看不到哪来的歌声。话还没出口,便被闯入耳中的歌声惊得呆住了! 那真的是歌声,夹杂在雨声的背景里,仍能听出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苍劲沙哑,甚至断续之间的换气声都清晰可辨! 杨无端看他扭曲的面容,便知道他也听到了,并不是她的幻觉。她顺着声音地来路又急急地向北走了几步,双手抓牢了栏杆,几乎把半边身体探出去眺望。 “大人!”黄五自震惊中醒过神,慌忙跟在她身后,不拿伞的那只手虚悬在杨无端的腰间,以防她失足跌下船,“此处离海口不远,可能只是渔民出海归来……” 不,杨无端摇头,她只听清了一句歌词:“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什么样的渔民会在这样的天时唱《古轮台 沉江》? 黄五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离弦的箭一般自前方不远处的江面疾掠而过,杨无端和他四只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愣是没看清那是什么! 杨无端反应迅速,飞快地转身追了几步,穷尽目力,总算望到一个消逝在雨中的残影。 那似乎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只桨、一叶扁舟。 杨无端仰起头,从这个角落望去,铺天盖地的雨点垂直地砸下来,她仿佛踏足天际,脚下黑云翻涌,深处隐约闪过冰蓝色的电光。 要变天了。 === 确是要变天了。元和十三年的夏天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温和,六月初,六年一次的京察开始了。 所谓京察,是沿袭自明朝的一项考官制度,即吏部会同都察院、各部堂官、各地掌印官一起对五品以下官员进行考核;而五品以上官员则自行述职,拜折递交皇帝,由皇帝亲自考核。同时各科给事中可以对任何官员提出举报,作为正式考核的补充,称之“京察拾遗”。 按官场惯例,京察即“大考”,每年一次的考官则为“小考”,大考与小考最大的不同并非规模,而是责任的承担:小考由上至下、条理分理,主要是同系统内上司对下属工作能力的考察,且结果会在邸报上公布,若下属对上司的评价不服,可以向上司的上司申诉,甚至一直往上告到吏部;大考强调的却是“风闻奏事、言者无罪”,这通常是言官的特权,但每逢大考,所有官员都短暂的拥有此项权利,你能向主持京察的吏部等匿名举报任何人,理由再荒唐都不会被反过来追究。 端朝的京察与前明的京察在这点上并不完全相同,其中的区别,据说是承乾年间新党一党独大,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内部腐坏,老睿王震怒之下修改了京察成法,利用官员的私心,给他们机会相互攻讦。终承乾一朝,此法成效显著,新党的新贵们面对虎视眈眈的继位者、利益方,轻易不敢行差踏错。 但英明如百里颉恐怕也不会想到,他身亡之后,六年一次的京察却成了皇帝和旧党围剿新党的狩猎期。 丁新语单手支着头,瞟了一眼案头那叠高得将要歪倒的吏部公文,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杨无端回来没有?” 织文躬身答道:“算时辰应该到码头了,突然下雨,船行得慢些也是有的。” “嗯。”丁新语听不出什么心绪地应了一声,半阖着双目,浓睫在眼窝投下一段深郁的阴影。 “方图已经去接了,”织文自作聪明地又接话道,“杨通判若是知道公子在等她,必定不敢耽搁,至多再要半个时辰,……” “织文。”丁新语淡淡地截断他的唠叨。 “公子?” “这些日子,你跟着杨无端的时候多过跟着我的时候,”丁新语抬眼看向他,眸光灿亮如星,“我若将你赠予了她,你可愿意?” “啊?!”织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本能地便跪倒在地,叫道:“小的不愿意!” 他喊了一声还不够,手足并用地爬到丁新语脚边,伸手想要攥他的袍角,却又有一丝清醒的神智警告他公子讨厌碰人和被人碰触。他无措地昂起头望着丁新语,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公子,织文不愿意!除了公子我谁都不跟,您别不要我!” “你既不肯,换方图也罢。”丁新语料不到他反应这么大,眉头微蹙,无奈地站起了身。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织文不敢放松,膝行跟在他身后,见他一把推开窗户,潮湿的风伴着“刷刷”雨声即刻扑进室内。 “好大的雨,”丁新语凝视着茫茫雨幕,头也不回地道,“不知回雁关头,能不能见着这么大的雨?” 第一百四十五章 踏浪 雨越下越大,江面开始翻腾,混浊不堪的水波却镶着白边。 “大人,”黄五的声音都惊恐得变调了,横过身体想把杨无端护到背后,“属下誓死保护大人……大人……” 杨无端伸手搭在他手臂上,轻轻地将他拨开。 她挺身往前了半步,望向远处波浪之巅那一叶扁舟,它去后复返,径直朝着此刻江上唯一的一艘船疾掠而来。 朝她而来。 === 从穿越到端朝所在这个有些微偏差的中国古代时空开始,杨无端就对武术、武艺,或者说武功感到好奇。 苏庭嘉号称高手,但完全比不了武侠小说或者电视剧里那些无视物理原理的高手。宁郁也是高手,却在他们初次见面便一群灾民砍成重伤。 见识过他们之后,杨无端自以为是地对端朝的武林做了一番评估:这是一个武功高手比凡人强不了多少的正常世界。 第一个违背她结论的案例出现在悯忠阁,那位单凭腕力就能将围棋子嵌入女杀手颅骨的神秘人……有可能是宁郁。 第二个,便是现在。 杨无端依然站在甲板上,雨水已经将她湿透了,黄五却依然打着那把没什么用的伞,顽固地挡在她身前。在他身旁是另外四名护卫。 五人都是衙役出身,这时精神紧张,不自禁地按排衙的习惯一字排开,脚下不丁不八地站着,左手叉在腰间,右手牢牢地握住佩刀的刀柄。 一个浪头打在船侧,船身向左倾斜,所有人随之东歪西倒。杨无端觉得自己被甩了出去,幸得黄五及时扯住了她的右臂,惶急地叫道:“大人您没事吧?” 杨无端摇了摇头,说不出话,刚才那下算是让她体验到自然的威力,连反应都来不及。就算来得及,也根本无法抗拒。 她苦笑了一下,一边是五个连马步都扎不稳的护卫,一边是单人独舟嬉游于风浪中的来人,这场仗不用打已经输了。 那叶扁舟瞬息之间已经近到不足十丈,杨无端叹了口气,推开黄五,扶着船边的栏杆缓慢地迎上去。 “大人!”黄五还要阻拦,杨无端沉声道:“无需多言。此人若有意为敌,你们全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枉送了性命。” 她想,能够强大到违背自然规律的角色,不是周伯通就是神仙,无论哪一种,平凡人在他们的眼中跟蝼蚁都没什么区别。 所以与其不痛不痒的垂死挣扎,不如大方一点、大胆一点,假设对方是友非敌。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杨无端深吸口气,或者更多。毕竟这只是狂风骤雨之中,临近海口的大江之上,而不是茫茫宇宙的黑暗森林之间--相遇就注定你死我活。 那群呆得可爱的护卫又冲上来挡住她,杨无端被迫从他们肩头的缝隙望出去,看到那艘小小的船儿靠了过来,豆大的雨点敲得杨无端他们这艘大船都“啪啪”作响,仿佛随时能打出无数洞……那小船却随着波浪的起伏平稳而自如地上下。 船头立着一个蓑衣笠帽的人影,向着杨无端昂起了头。 雨水模糊了视线,杨无端只看到一片帽檐的阴影遮在他脸上。 高天上隐隐滚过一阵闷雷。 那人叉着手唱了个诺,依然是上了年纪的低哑嗓音,但别有魅力。 “这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小老儿年纪大了,经不起风浪,”他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黄五他们的如临大敌,极为自然地道:“不知贤主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小老儿上来暂避?” === “当然。” 杨无端在黄五肩后拍了拍,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地让开一条缝,露出她半边身体。 “相逢即是有缘,”杨无端对着那蓑衣人恭敬地长揖为礼,道:“老丈请上船吧。” “那小老儿就多谢小哥了。”那人也拱了拱手,没见他有什么助力,突然拔身而起,平平地在空中踏出两步,仿佛踩着一条看不到的栈桥,就这样“走”上了船。 这样的武功已经不能算武功,而应该称作“神迹”!几名护卫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人吓得拔出了刀,又手忙脚乱地插回鞘里,不由自主慌成了一团。 杨无端早有心理准备,表现得倒比他们好看些,只是也忍不住在那人头顶上和背后找“威亚”。确认什么都没有以后,她吞了口口水,接受了世界观再次被刷新。 她定了定神,再度行礼道:“天下竟有此等神技,小生开眼了!” “不过是人力。”那人轻描淡写地道,“与天地之力相比,算得了什么?” 看看,人家根本不提什么武功天下第一,而是直接与大自然较劲儿,杨无端又吞了口口水,仍觉得嘴巴发干。 “老丈说得有理,人力自然是比不了天地之力,但人力也有改天换地之能。”她搅尽脑汁想说句让那人刮目相看的话,“如先贤所言:‘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哦?”那人果然感兴趣地问:“是哪位先贤的哲言?” 东瀛的东野圭吾。杨无端避而不答,侧身拉开舱门,作势邀请:“老丈不如换了衣服,进来说话。” “也好。”那人微微颌首,随意在颈间一抹,那件蓑衣和斗笠便都到了他手上,在场所有人愣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 这人的本职其实是变戏法儿吧?杨无端苦中作乐地腹诽着,一面也脱掉了外面的蓑衣递给黄五。 那人先行躬腰钻进船舱,杨无端见几名护卫还想跟进来,摇了摇头,直接把舱门给拉上了。 平心而论,船舱并不算窄,容下*个人绰绰有余,但杨无端拉拢舱门以后,突然觉得逼仄得不能呼吸。 她面朝着舱门,小心地、缓慢地吸入一口气,又无声地吐出来。如此这般三回,凝聚了足够的勇气,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过身。 窗户还开着,舱内并不阴暗,她回转身,便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重逢 “啊!” 船舱内传出一声变调的尖叫,黄五几人顿时惊跳起来,着急忙慌地扑上去拍打舱门。 “大人,您没事吧?” “出什么事了?” “大人,请开门!” …… “我没事!”杨无端勉强稳住心神,脊背紧紧地靠着舱门,感觉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根不停地流进背心,冻得她瑟瑟发抖。 即便如此,她依然将眼睛睁到最大,一瞬不瞬地盯住前方,就像是害怕眨一眨眼,下一秒,面前的人就会消失在空气中。 她当然会害怕。她有理由害怕。 因为他有过前科。他曾经抛下她整整五年,让她每日每夜为他担惊受怕,既怕他伤身又怕他伤心,更怕他从此真的不再见她。那么她欠他的,欠他们一家人的,永世都还不清。 杨无端抬眼望入那双温暖的深褐色眼睛,无声地翕动口唇,几乎是虔诚地念出那个名字。 ……宁郁。 === 不速之客脱掉了蓑衣,掉下斗笠,露出的却是宁郁的脸! 杨无端根本不愿去想为什么发生了什么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从看到宁郁那一瞬起,狂喜已经颤栗着侵占了她所有的思维。 她的双腿像是生根了一般牢牢地扎在舱门前,只有目光贪婪地在宁郁脸上逡巡。窗口透进来的光被雨水和江水映得明暗不定,宁郁脸上的每处细节便在这样的光底下忽隐忽现。 御街夸官那惊鸿一瞥已经又过去两年,宁郁看起来又多了几分风霜之色,但就如有些男人看起来总比实际年纪年轻十岁,有些男人就算人过中年仍然仿佛白马玉堂的贵公子……宁郁从来拥有远超他真实年龄的沉稳,像一座顶天立地、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人依靠的山。 他和她同样湿透了,发结被斗笠压得扁扁地贴在头顶上,雨水汇成的细流从额头往下淌……他本该看起来狼狈不堪,还有点傻,但在杨无端眼里,他比风华正茂的少年时代更英俊。 她终于提起两条不听使唤的腿,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出半步,继续眼也不眨地盯住宁郁的脸,因为睁得太久,眼角开始干涩酸疼。 宁郁一直安静地任由她打量,随着杨无端跨出的半步,他微微地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迎上来。 “别。”杨无端抬手阻止他接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潮湿,仿佛也被雨水淋透了。“你别动。” 宁郁便真的不再动,立在原地深深地、深深地看住她。水光映着他棕褐色的眼珠,那样的颜色温柔得像要化开,让杨无端只能想起那些深藏于记忆深处甜蜜而温暖的东西。 巧克力。 摇椅。 宁府。 杨无端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缓慢而犹豫,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凝聚更多的勇气。她最后停在他半步之外,却不敢伸手碰触他。 “我……”她仍是睁着眼,眼泪成串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不信命,我也不信梦……可是收到你的信那天,我梦到你死了……” “我也不爱怀旧,”她颤抖着道:“但我会想念宁府,因为那段时光是最好的,一切都是新生而向上的,就像还没有爬到天空正中的太阳,像是刚刚开始的旅程……” “事情总会发生变化,一段旅途中会有人先落下,会有人互相扶持,也会有人从背后捅刀子……也许最后到达终点的时候,我会发现身后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你,我原以为,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也不会失去你……” “宁郁……”杨无端抽泣着语不成声,大哥…… 宁郁发出一声叹息,用他本来的声音,而不是伪装过后的沙哑。久违的醇厚嗓音听在杨无端耳里,又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他叹息着,却缓缓扯动唇角,绽开一个笑容。 杨无端记得宁郁的笑容。没有人能忘记他的笑容。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他的笑。 宁郁微笑着张开双臂。 杨无端毫不迟疑地扑进他怀里,使尽全身力气搂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 熟悉的体温和触感,虽然他的衣衫是湿的,她也是。 杨无端止不住她的眼泪,她觉得自己最想说的话或许永远都说不出口-- 大哥,你并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寂寞空旷的世界漂泊,请为我珍惜你自己。 === 同样是坐船,有像杨无端那样坐得高/潮迭起,也有人波澜不惊。 睿王立在半敞的窗前朝外望,烟波湖轻雾弥漫,看不清丈余外的景象,头顶的天空则一如继往艳阳普照。 身后脚步声微响,他头也不回地道:“吏部文书已经到了梧州。” 脚步声立即顿住了,睿王伸手搭在窗框上,有点无聊地轻扣着,又道:“楚巨才有陛下在后面撑腰,一口气黜落了新党三十二名官员,光梧州就有六名。这些人都是丁新语辛苦培养出来的心腹,他在梧州做那些事本就紧缺人才,一下子少了六个管事的,是要逼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叹了半声,伸手从腰后抽出柄折扇,无意识地打开,又慢慢地一格一格收拢。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百里佶返转身,带着他独有的清悒倦意面向来人,淡淡地道:“杨无端说得对,已是图穷匕现之时。” 与他相隔不足一丈开外的,正是他血缘上的亲侄,身份上的未来天下共主--太子百里昕。 百里昕,或者说杨小康怀抱着一只猫儿站在窗口洒进来的那片光亮中,白昼的天光之下,他白得近乎半透明,美得像一尊看不出瑕疵的玉像,除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颤抖的睫毛……冰冷的目光。 睿王轻轻挥动着他的扇子,心里奇怪,他没有见过杨无端和百里昕同时出现,很难理解像太子这样的人物,杨无端却总以为他柔弱无依,恨不能像母鸡护着小鸡崽子那样无微不至地保护他。 杨小康的目光移到他的扇子上,微不可觉地停了停,又再度移开。他垂下眉睫,玉雕一般的手指在猫毛中穿梭,抚弄得那只猫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丁新语为人杀伐决断,”他柔声说着,单听声音还以为他在衷心夸赞,“此次京察已经演变为党争,凭的是势而不是理。为了保下梧州的大好局面,他不会和吏部强项。” “‘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睿王吟道,又叹了一声,“堂上官不争,属官只能任人宰割。” “我不会让人动她。”杨小康收紧了手指,掌下的猫儿吃痛,“喵”地怪叫了一声,蹬腿从他怀里逃脱。 “只怕由不得你。”睿王回转身,仍是望向窗外,感受着摘星舫沉默地行在烟雾之中,“也由不得我。” 杨小康看着那只猫儿轻盈地钻进江山万里图的屏风后面,浅黄和白交错的尾巴在缝隙间晃来晃去。 “我和杨无端重逢之后第一回见面也在这里,”百里昕平静地道,“她什么不好学,学人*,被我派了人引到船上。我假扮一个驼背的老头,她硬是没能认出来。” “有时候我真恨她。”他交错了双手,互相握着,想象握着的另一只手更温暖、柔软,抚弄他就像他抚弄猫儿。 他想着,一辈子活到现在,他好像没遇过什么好事。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女人。 “母后在天之灵保佑。” “我什么都可以让,只有这个不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英雄血 “岸堂公,”楚巨才提着袍角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追上汤尚任,笑道:“岸堂公留步!” “楚大人寻我有事?”汤尚任回转头来,身子向后仰了仰,矜持地看着楚巨才。两人虽同是旧党,但素来面和心不和,他本就看不起楚巨才的为人品性,以前还碍着他的老师古斯通是内阁首辅,不得不虚予委蛇。自从古斯通病故,他又搭上了那位贵人,早就不把楚巨才放在眼里。 楚巨才恨得牙痒,但他城府甚深,面上一丝不露,反而亲亲热热地凑上去,携着汤尚任的手道:“岸堂公何须如此见外,叫我谦益就好。” 饶是汤尚任与他同殿为官日久,仍是被这赤/裸裸的厚脸皮惊得呆了呆,猛地抽出手来,面皮抽搐着道:“楚大人说笑了。” 两人相对着干笑一阵,汤尚任正要找借口开溜,楚巨才气定神闲地又道:“岸堂公这是要去往文渊阁?” “不是。”汤尚任只说了两个字,便闭上嘴巴再不肯多言,警惕地瞪着楚巨才,防止他还要作怪。 “岸堂公多虑了,”楚巨才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笑呵呵地理了理紫袍的袖子,左右张望一番。 两人正站在东华门内的便道上,前后通透不见来人,只有风声细细地穿越这百年宫阙。 “岸堂公不肯说,不妨让我猜一猜。”他刻意停了停,吊着汤尚任的胃口,直到对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岸堂公行色匆匆,莫不是赶着去见那一位?” 汤尚任心头差点漏跳了一拍,袍袖一拂,佯怒道:“楚大人,君子坦荡荡,你含含糊糊的,到底想说什么?” “岸堂公何苦明知故问。”楚巨才不为所动地继续笑着,那笑容憋得汤尚任恨不能一拳砸到他脸上! 但楚巨才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 “岸堂公,有幸蒙皇后娘娘召见的……可不只你一个。” === 杨无端从船舱角落里把那只小小的红泥火炉端到窗边,谢绝宁郁帮手,亲自升了火,又烧上一壶水。 两人紧挨着火炉坐着,一边烤火一边等着泡茶,宁郁侧头看了看她,见她还是冷得发抖,便伸手拉住她的左手,慢慢地将内力传至她体内。 “这是什么功夫?”杨无端只觉一股热流从相贴的手掌往上发散,非常像大冬天喝了杯热水,浑身一下子就暖起来。她感兴趣地问:“五年不见,你的功夫突飞猛进,我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 宁郁静静地微笑,低声道:“多亏了洪先生的指点。” “洪先生?”杨无端蓦地转头盯住他,“天地会洪老大?” 宁郁点了点头,坦然与她对视,道:“洪先生和师傅齐名,亦是江湖中不世而出的英杰。其人武艺精绝,且学问堪比大儒,无论道德文章,还是医卜星相都多有涉猎。” 他叹了半声,又自嘲地道:“我有幸追随他两载时光,获益匪浅。” 杨无端听出他对这位洪先生的感情复杂,竟是尊敬居多。她信得过宁郁的人品,并没有多言相询,而是默默从他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拎起烧开了的水壶为二人冲茶。 船上也没有准备精洁的茶具,不过是两只拳头大小的粗陶碗,茶叶倒是湛州府青城县特产的新茶,像几片刚摘下来的草叶子那样鲜嫩嫩地躺在碗底,沸水一冲,茶叶片缓慢地浮起来,叶片上的脉络都显得晶莹剔透。 她双手端了一碗茶递给宁郁,玩笑道:“听你这么说,这位洪先生倒比咱们师傅来得名副其实。” 宁郁也被她逗得一笑,接过茶碗道:“师傅他老人家可好?” “好着呢。”杨无端托着下巴回想,“能吃能睡能骂人,看起来跟五年前没两样。” “那我就放心了。”宁郁又笑了笑,安慰地道:“没能在师傅身边侍奉,我一直心里不安。” “你是放心了,我和师傅不放心。”杨无端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就你成天过那日子,还有空担忧别人。” 大约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宁郁理亏地摸了摸下巴,埋头喝茶。 杨无端却并没有喝茶的*,她捧着茶碗取暖,追问道:“一年前你写信给我,说你乔装改扮混在洪老大身边,你现在还跟着他?” 宁郁放下茶碗,细细地品着茶,点了点头。 “洪先生武功已臻化境,”他面色凝重地道,“这一年间锦衣卫设伏无数,每次都被他突围而出,枉自折损人手,却拿他无可奈何。” “那你……”杨无端转头望了眼堆在舱门后的蓑衣和斗笠,脑中像有灵光一闪,恍然道:“刚才唱歌那人不是你!你在跟踪他!” 宁郁点头又摇头,苦笑道:“上次围剿中,为了掩护同袍,我不得已暴露了身份。洪先生逃逸之后,我便装扮成他的样子追着他的足迹在江湖上活动,一是为了迷惑天地会余党,二是希望能引他出来。不管怎么说,我欺骗了他两年,若有机会,他该有意取我性命。” 所以他是以自身作饵……杨无端抿了抿唇,硬是吞回了劝阻的话。比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当诱饵已经算不得什么危险的任务了。 宁郁看了她一眼,轻易看出她的纠结,笑着用大掌揉了揉她的头顶,道:“放心,愚兄虽武艺低微,自保尚绰绰有余。” 他自承“武艺低微”,声音中透出的却是自信,那是绝对的实力才能生出的强大自信,与他本就沉稳厚重的气质混合在一起,愈显得高山仰止,年纪尚轻,已经隐然有宗师风范。 杨无端凝视着他温暖的棕褐色眼睛,茶汤的热气在两人间蒸腾而上,闻起来舒适怡人。 她放下茶碗,挪过去靠坐到宁郁身旁,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宁郁任由她靠着,感觉右边肩膀上重量正好,那一点点压力就仿佛他自愿背上的责任,既没有沉到不堪负荷,又不会让他因为空无一物而失落。 “抓到洪先生以后呢?”杨无端将脸埋在他肩窝里,闷闷地问:“你还要接着在南镇抚司当差?” “嗯。”宁郁轻松地应着,“你以前不是常说‘学成文武艺,售予帝王家’,我不像你能考出个五魁,只得另寻奚径,为国为民做一点事。” “可是好危险!”杨无端揪住他的衣襟,有些不讲理地道:“你就不能换个不那么容易丢命的事儿干吗?” 宁郁笑而不答,伸手拿下杨无端的爪子,将热乎乎的茶碗塞给她。 杨无端坐直了身,捧着那只茶碗垂眸看了看,又抬头看他。 他一个字都没说,就像那封将生死交关描述得轻描淡写的来信……杨无端却再度听出了千言万语。 她强忍住又升到眼眶中的酸涨,侧头望向窗外。雨还在下着,宽阔的江面比往常上涨了数尺,江水裹胁着泥沙翻涌,天光下看着是一种诡异的赭红色。 ……这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一百四十八章 美丽新世界 时间太短,他们来不及谈论所有的疑问,杨无端没有提到那颗围棋子,宁郁也没有问及康桥,他们更愿意把这些时间用来聊聊彼此的近况,做成了什么事,失败了几次,出了多少糗。 就像回到了宁府的少年时光,两个人用他们熟悉的方式轻松交流,为了一些并不那么好笑的小事放声大笑。笑声传出舱外,护卫们总算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脏。 杨无端好久没有感觉这么舒适和圆满。宁府大火过后,她和宁郁成了一对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就像两只大雨里紧挨着彼此取暖的弃犬……就算她后来又找到京城杨府这个家,但只有和宁郁靠在一起,才能寻回那种相濡以沫的温馨。她和宁郁,再加上意外生还的杨小康,仿佛有看不见的纽带在他们灵魂之中细密地编织,无论缺少了谁,生命都不再完整。 这一场风雨也似乎只为成全杨无端与宁郁的相会,船将近白羽码头,雨停浪息,宁郁飘然而去。 杨无端立在船头,望着那一叶扁舟迎着夕阳的方向前行,宁郁划桨的动作甚至是悠闲的,每划一下,小舟却能在浪头掠出近十丈。 宁郁或许回头朝她挥了挥手,或许没有。杨无端凝视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入铺满夕照红光的江面,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默默地垂下眼眸。 她觉得无悲无喜,也没有离愁别绪,只是空落落的。 仿佛一同离去的,还有部分自己。 === 方图在码头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到杨无端他们的船靠岸,透出一口长气,连忙迎上去。 杨无端也看到了他,有些意外。方图为人较为刻板,平日里和她相处得并不好,她本以为会是织文来接。 “通判大人,”方图也不管她是不是微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沉声道:“府尊大人有要事相商,请大人速回府衙。” 他没有避雨,因此被大雨浇了个通透,样子看着比杨无端他们更狼狈,杨无端过意不去,点了点头,顺从他的安排。 为了以最快速度回到府衙,方图带来了整队六品通判的仪仗,这时转身招了招手,立刻有人牵过一匹高头大马。 说是高头大马,其实不过是在南方那种比驴子高不了多少的矮马中选了个稍为高点的,只好算作不失朝廷体面。鞍辔倒是织锦绣花,在雨后天晴的晚霞光中显得既灿亮又华贵。 杨无端蹬鞍上马,仪仗队按规矩排列齐整,什么回避牌、肃静牌、职衔牌统统都打起来,因为杨无端是天下五魁和榜眼,单是象征她科举出身的牌子都有一长溜,包括五块某某年某某科第一……这总共数十块牌子布置在队列前方,就算小老百姓看不懂,也不得不感叹其威。 铜声敲响,码头上的行人纷纷避道,方图将黄五他们赶到一边,亲自为杨无端牵马,看他的样子,恨不得替杨无端骑马飞奔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他如此煞有介事,杨无端也不由地紧张起来,“秋汛有坏消息?” 方图摇摇头,杨无端顿时心头大松,只要不是这件“要命还是要钱”的大事,其它都能扛过去。 今年春汛的时候,梧州府下头几个县水利设施不够得力,洪水淹了几个村庄、上百亩田地,万幸没有人员伤亡。丁新语虽然把可怜的知县骂得狗血喷头,也不能不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待要拨款重修堤坝,却发现府衙的存银已经告罄。 一年多以来,丁新语与杨无端配合默契,丁新语是个极有控制欲的人,杨无端则不揽权,与其说她是二把手,不如说她是丁新语的谋主,两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杨无端比他更清楚梧州府的财政。朝中官员大都眼红他们捞钱捞得狠,谁又知道他们几乎是以一府之力支撑着整个帝国的财政?不仅是明面的税收和输粮,暗地里,为了改革不受阻碍,必须照顾从上到下每个关节的利益,相关的湛州两府不必说,江南省的两位平章政事对丁新语言听计从,也是一笔笔银子喂出来的…… 杨无端已经不是当年留园里随意向睿王吐露心声的天真少年,她并不畏言官场的*,当她想要做事的时候才发现,宁愿遇到一个贪官而不是顽固的旧党,贪官明码标价可以买通,旧党则只会告诉她此路不通。 这林林种种的折腾下来,梧州府只是看起来风光,银子流水价进来,还没捂热又流水价出去,事到临头,丁新语竟拨不出一笔小小的水利专款!杨无端跟着发愁了几天,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把彩票也弄了出来。 她一直觉得彩票是项缺德玩意儿,真正吸纳的是底层那些想要一夜暴富的穷人本就微薄的财产,若不是这次被逼到山穷水尽,她根本不愿意催产它。 不出杨无端所料,水利专项彩票再次引爆了梧州民众的热情,仅仅发行了三天,便凑足了兴修水利的款项。但随着暴利而来的,还有旧党雪片似的弹章和上官们贪婪地伸过来的手。 杨无端想到这里,在马上微微地笑了笑,这一年时间,她和丁新语已经成为旧党重点打击的对象,如果把弹劾他们的奏折砌吧砌吧,想必能垒起一堵墙。 那又怎样呢?她骄傲地想着,抬眼四顾,梧州貌似还是当初她由北郢南下,初次踏足而入的那个梧州,城市整洁,人物优雅,空气中充满东南沿海特有的带着点咸味的潮湿。 但她又知道,梧州已经不仅是那个梧州,证券市场引来了端朝所有排得上号的富商,通过股票和债券募集到的资金用于扩大再生产,意味着更多的就业机会,又引来了省内省外生计没有着落的贫民……生产出来的商品扩大出口,带回更多的黄金和白银;进口税的增涨并没有消减人们的购买热情,出口税由物改币则减免了损耗和无用的人力支出…… 梧州正在成为南中国,不,是整个帝国的金融中心,如果她有机会改革货币,梧州甚至可以是整个东南亚的金融中心!再进一步,欧洲工业革命之前,趁诸国的货币制度尚在雏形,凭借端朝现在压倒性的贸易地位,她能让端朝的货币走上美元的争霸之路,使梧州成为世界的金融中心! 想到这些,就仿佛有一幅波澜壮阔的长卷在杨无端面前展开,又像是那几艘宝船遮天蔽日的重影浮现出来,让她只觉得手心发热,心脏勃勃跳动。 杨无端想,她终于完完全全理解了老睿王的心情,比起亲手创造一个新世界的荣耀与成就感,什么都是次要的,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所有的牺牲都将永垂不朽 “牺牲?”郑皇后随手将书卷抛到地上,幽幽地道:“何必粉饰得如此堂皇,不过是利益取舍罢了。” 她斜倚在一张花梨木的长榻上,满头乌发松松地挽在肩后,散穿着一件洒金正红褙子,下系着马面裙,裙摆长长地拖到地面。 楚巨才和汤尚任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开。楚巨才最善于揣摩,朝皇后掷下的那卷书瞧去,却见封皮上头一笔极漂亮的欧体字写着:“经世至用”。 原来如此,楚巨才心下有了谱,难怪皇后不避嫌疑地将他和汤尚任都召至宫中,原来是读了这本书。 要说元和十三年的头一件大事,不是梧州又搞出什么新花样,不是海关又将多少白花花的税银运到京中,更不是胶着的前线传回捷报--正是这本《经世致用》! 五魁杨无端年未及弱冠,竟仿如有宿慧一般,于年初出版了这样一本文辞老练、鞭辟入里的著作,再度令天下为之震动! 书中巨细靡遗地叙述了新党在梧州施行的新政,回顾了老睿王历次改革为端朝带来的好处,并将这些革新行为与圣人之言结合起来,提出三大系统的概念。她大胆地斥责当今儒林思辩过甚,学风已走入异端,提出“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这一论点,硬生生地在当世儒学中又开出一门流派! 《经世致用》现世,必然有人斥为黄口小儿的荒言谬论,但收获更多的则是赞誉。如颜元、李塨、夏峰、唐甄、李颙、陆世仪、傅山、孙夏峰等,有当朝为官的学问家,也有乡野间闻名遐迩的大儒,居然都站出来为杨无端摇旗呐喊。孙夏峰尤其赞同杨无端倡导建立的科学系统,说:“良以天下无不可以学,可以不学之人,而农、工、胥、商,苟能用力于人纪,而尽其职之所当为,即此可以为人之学矣。” 还不到二十岁啊,楚巨才嫉妒地想,杨无端已然开宗立派,隐然为新一代宗师,怎能不让他们这些老人……心生恨意。 “娘娘,”楚巨才转念间已经想明白皇后在愁什么,躬身道:“杨无端乖僻邪谬,陛下逐她去梧州,好意让她学为官之道,她却勾连丁新语与民争利,搞得民怨沸腾。” 他故意顿了顿以作强调,汤尚任惊惶地看了他一眼,震慑于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 楚巨才翻起眼皮用余光偷瞄皇后,见她红唇轻启,目光迷离,依稀是在听着的样子,他胆气更足,义正辞严地道:“一直以来弹劾丁新语和杨无端的奏折不断,陛下仁厚,屡次留中不发,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后轻轻地“哼”了一声,楚巨才何等乖觉,赶忙躬下身去,快快地接着道:“不过是非自有公论,陛下也不能循私,此次京察,吏部收到举报丁新语和杨无端的奏折雪片也似,足足六十份……” “多少?”皇后倏地坐起身。 “六十!”楚巨才掩下一丝笑意,清了清嗓子,痛心疾首地道:“臣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杨无端表面上年少才高,私底下却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勾结商户与民争利……近日还搞出什么彩票,引诱无知小民倾家荡产去购买……此等奸猾贪墨之徒,不除不足以警同僚、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世听!” “哦?这杨无端竟有如许多罪过,”皇后慢慢地起身,流云一般的水袖垂到膝头,她鬓边仍然斜插着那支凤钗,凤头衔着的水晶珠子随她走动的步伐盈盈晃动,似露如泪。 皇后停了停,美眸睨向刑部尚书汤尚任,柔柔地问:“汤大人,此等罪官,依端朝律例该如何处置?” “这……这个……”汤尚任汗流浃背,那边楚巨才狂打眼色,他只得咬牙道:“若罪名属实,重则问斩,轻则流放……” 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要杀杨无端早就杀了,只要杨瓒圣眷不衰,皇帝绝不会冒着和他绝裂的风险去取杨无端的性命。 真的只是因为杨瓒吗?皇后轻摇螓首,那颗水晶珠子来回晃荡着,乍看去像一道流动的光。 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他看起来像一个在嫡子与继妻之间摇摆不定,埋着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的窝囊废……但他还是皇帝。天下有几个人能参透帝王心术? 你到底是贬她还是历练她?还不到二十岁,已经有这样学问见识,这样的政绩,这样的手段……你留着她,是为杨瓒,还是百里昕?皇后想着,遥望御书房的方向,心头疑惧渐生。 新党和丁新语都不足为患,他们选择三皇子或太子不过是一时的利益权衡,只要三皇子争得储位,有朝一日登基为帝,这帮人照样服服帖帖。只有杨无端……此子聪明天授,有辅相之才,却与太子情深义重,绝无变节的可能。 可惜了……皇后微不可觉地叹了声,道:“杨无端既如此罪无可赦,传旨丁新语,将她锁拿上京吧。” “啊?”汤尚任失声惊呼,六品通判虽小,杨无端却是实实在在的名满天下,就算弹劾她的折子再多,谁都知道京察水大,没几个人真把它当回事。而且皇帝还没发话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人锁了,天下读书人无论此前对杨无端是喜是恶,必定会同仇敌忾,一齐戳他这个刑部尚书的脊梁骨! 皇后明目善睐,一眼看得汤尚任双股战战,差点没当场瘫到地上。旧党与新党纷争背后的原因诸多,谁也说不上全然致公无私,汤尚任自己搭上皇后便不是为了党争,而是求一个三皇子继位后的未来富贵。想到这里,他平白生出一股狠劲来,瞪向旁边看热闹看得满脸堆欢的楚巨才,心道,怎么也不能被此等小人比下去! “是,”汤尚任不敢多看皇后的脸,深深地弯下腰去,“刑部即刻发文,锁拿犯官杨无端!” 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掠过他弯下的脊梁骨,又落到那卷《经世致用》之上。 她红唇轻勾,想着:豪言壮语再美好,轮到自己头上,才能知道个中滋味。既然你认为“所有的牺牲都将永垂不朽”,那就以身作则吧。 第一百五十章 下水船 杨无端平日习惯了微服出行,难得这次跟着队伍吹吹打打地回到府衙,一路上享尽了百姓敬仰慕羡的目光,令她深感欣慰,觉得自己官声还不错,一年多的辛苦经营总算没有白费。 队列停在府衙门口,方图扶着杨无端下马,又象征性地替她掸了掸袍角的浮灰。 哪有什么浮灰,她这身衣裳被雨淋过炉火烤过,半干半湿的,灰尘沾上去就别想下来,方图只拍到湿漉漉板结的衣料。 杨无端对他笑了笑,微觉诧异,方图一向看她不顺眼,今天不知穿了什么风,突然对她殷勤起来。 方图站直了身,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沉声道:“公子在里面等您,请您先进去吧。” 这一年来,方图和织文逐渐由小厮成长为丁新语的得力助手,代言府尊游走官场和商场,所以杨无端已经很久没听到他们以家仆的身份管丁新语叫“公子”。她愈发觉得奇怪,不由地多看了方图两眼,却只看到他埋得低低的后脑勺。 不过这点疑惑也仅仅是一个闪念,杨无端惦记着丁新语不知为何急着找她,一面搜肠刮肚地寻思,一面抛下方图,转身走进府衙。 在她身后,方图抬起了低垂的脸,脸色青白,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忍。 === 杨无端从府衙正门进入,刚跨过门槛,便听到“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严严实实地推合上。 她吓了一跳,见动手是两名熟识的衙役,笑骂道:“大白天的,着急关什么门?” 那两名衙役却板着脸不理会她的话,推拢大门后又上闩,挺胸凸肚地分列门后,右手按住腰间刀柄。 这副架式……杨无端再弩钝都觉出不对,惊疑地瞪着两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没退出两步,她结结实实地撞上一堵胸膛,那坚硬的触感,她宁愿相信自己是撞上了墙! 杨无端猛地蹦开,再抬头看时,这人并非衙役,而是当初皇帝赐予丁新语,陪他南下的锦衣卫之一。 杨无端将目光自他腰间的绣春刀移向左侧,旁边果然站着他的同伴,另外一名锦衣卫。两人服色齐全,暗金色的飞鱼服近看愈显华贵,不愧于天子亲军的身份。从两人身后走出梧州府衙的两班衙役,默不做声地将她密密地包围在中央。 至此,杨无端已能猜个*不离十。她吞了口口水,努力平缓呼吸,镇定地问:“我能不能先见见丁新语?” 两名锦衣卫和衙役都一言不发,杨无端坚持不懈地瞪着其中一名锦衣卫,良久,后方终于传来丁新语的声音:“你们都先下去。” 她飞快地旋转身,看到丁新语从侧方的夹道缓步出来,依然是轻袍缓带,通体的风流连官服都收束不住,脸色淡淡,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衙役和锦衣卫都躬身退下,丁新语侧首望着他们的背影,杨无端却只看着他。 “李四呢?”丁新语头也不回,忽然问道。 “……我派他去做事。”杨无端抿了抿唇,仍然盯着他。 丁新语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浓睫掀了掀,星眸与她对视了一眼。 “早知道李四不在你身边,”他若无其事地道,“我也无须准备这么大阵仗。” “是。”杨无端几乎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反正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那两个小厮随便哪个都能拿下我。” 丁新语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像是觉得有趣,唇角轻勾,轻声道:“你在生气?” “因为刑部谕令要我锁拿你进京,”他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回转身来,又道:“在生我的气。” 是!杨无端闭上眼,她很生气很生气,哪怕她明知道这件事里头丁新语的责任最小,他根本无力改变什么,但被他就这样双手捧着一点反抗都没有的献出去……她仍然控制不住地感觉愤怒和……背叛。 她觉得自己太傻,她不是没有告诫自己要防着丁新语,悯忠阁的前车之鉴在那里,那女刺客在她身体上留下的伤疤尚未完全淡去,她不该信任丁新语,他为人太偏激,太不择手段,只要有利于实现他的理想,任何人都能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和抛弃。 可是这一年来,她和丁新语并肩作战,或者说,丁新语为她遮风蔽雨,他干了所有她干不了或者不想干的腌脏事儿,她只需要提出改变世界的新点子新措施,而他负责披荆斩棘去把它们化为现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下心防,因为丁新语真的是用行动来证明他说过的那句“你还有我,就像我还有你”,于是她真就傻傻地信了他--并且直至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曾经信任他。 而这信任有多深,被背叛的痛苦就有多深。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唇上忽然堵上来一抹温热,脑后也被紧紧地扣住,逼得她无法逃离,不得不承受这个吻。 她蓦地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丁新语那双灿亮的星眸,他也睁着眼睛,而她被迫望入他眼中。比起唇上近乎嘶咬的凶狠,丁新语的眼睛里透不出丝毫感情,灿亮如星,也冰冷如星。 杨无端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她瞪着丁新语的眼睛,直到他松开她,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丁新语的唇角染上了一抹血红,他轻轻地用指尖沾了沾,笑道:“你有什么资格生我的气?杨无端,如果你要做个女人,我不介意把你束之高阁,好好收藏。是你选择了要做官,身在官场,却又妄想受人呵护垂怜,这天下的好事岂能让你一个人占全?” 杨无端知道自己的嘴唇被他咬破了,她本想用舌头舔一舔,接触到丁新语狩猎一般的目光,顿了顿,换用手背抹去血迹。 她侧身避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抖着声音道:“我明白,从头到尾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了保住梧州的革新成果,牺牲我总好过全军覆没……” “牺牲?”丁新语背负着双手,绕着她行了半圈,慢慢地道:“你并没有明白。你以为新党为什么落到今日任人宰割的地步?你以为我为什么随意抛出你和睿王?‘牺牲’,不过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悲到只能祈求虚无飘渺神明的牲畜……是你们自己选择成为牺牲!” 他脚步一顿,似乎终于触及他一贯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语速也变得快起来:“老睿王毕生经营,新党在承乾朝可谓一手遮天,文宗皇帝惟命是从,甚至无须登高而呼,军心民心都在他身上--他本可以取而代之!” “而他选了什么?他不肯担那黄袍加身的名声,他宁愿做周公。于是百年之后,人亡政息……人亡政息……”丁新语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身前身后名,有多少人就被这虚名所累。‘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今端朝的颓势,老睿王该担首责!” “然后是当今睿王,百里佶,老睿王一世英杰,却生出这么个庸庸碌碌的儿子。新党大好局面,交予他手上却只会后撤,一路溃败至今,连海关都快守不住。” “还有你,杨无端。”丁新语似笑非笑地又看向她,“你和睿王交好,睿王才量有限,你却是我亲点的会元,你以为做官就只是做事吗?你以为,你步步后退,皇后和三皇子就会放过你,你能像杨瓒那样天真一辈子?” “够了!”杨无端厉声打断他,在他几乎侮辱了她所有的朋友和亲长之后。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反唇相讥道:“那你又做了什么?你身为新党中坚,除了搞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阴谋算计自己人,你又做了什么能让新党振作崛起的大事?” 丁新语目光闪了闪,仍然用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缓慢地绽出一个笑容:“孙子三十六记,比不过一个‘势’字。若以天下为棋局,某些人便是能改变局势的棋子,十九道纵横,每颗棋子都相互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我需要的,便是棋子都待在合适的位置,营造出风云之势。” 他背转身去,双手负在身后,宽大的袍袖之下仍能看出他双拳紧握,仿佛抑止不住激动,微微地颤抖不止。 “杨无端,你便是最后一颗棋子。”他蓦地仰天长笑,浓黑的直发剧烈地晃动着,竟透出一丝疯狂的意味,“风云之势已成,大变近在眼前!” 杨无端没想到引出丁新语这番话,她听不懂他具体在说什么,却隐约猜到了他想做什么--相比她这个温和的改良派,丁新语一直更倾向于改天换地,既然和新党作对的根源是在紫禁城,他真的敢把皇帝掀下马! “等等,”杨无端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袖子,急道:“你想做什么?前线还在打仗,各省又是洪灾又是饥荒,国库好不容易有点银子可以拿来赈灾!你要发疯,别拖着天下人的命和你一起疯!” “天下人?刍狗而已。”丁新语傲然道,半回头盯了一眼她抓住他袖子的手,停了停,目光又向上移至她的脸。 “我说过,你可以只做个女人,但你选择了做官。”他的神色里有杨无端看不透的东西,似乎是欣赏,又似是期许,还有极强的占有欲,像是一个收藏家品鉴自己最满意的藏品;又像是画舫夜谈,他第一次见到女装的她。 丁新语又慢慢地念了一次她的名字:“杨无端。” 杨无端仰首望定了他,听着他说的话如利剑一般直插入心,随着血肉分离的剧痛,一个字一个字地镌刻进她的灵魂深处,“想救天下人,就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天下人在端朝这艘纸糊的大船上……等着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就藩 船逆流而上,在寂静的夜色中,水波拍打船体的声音听得异常清晰。 方图站在船头上张望,今夜无月无星,漆黑的江面上隐约能望见一点白色的反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不放心地又盯了一会儿,直到一名船工过来小声地通知他:另一位差爷请他过去。 方图回过头,那船工指向的角落里悬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淡淡的长着毛边的晕光正好包围住一个人形,他认出是黄五。 黄五本名黄山,本是梧州府衙的一名衙役,自从被丁新语调给杨无端担任护卫,便被她叫了这个浑名,久而久之,倒比他的本名更为众人熟知。 这时分黄五该在船舱外守着杨无端,方图皱了皱眉,走过去沉声问道:“大人有事?” 方图年纪虽轻,但天生骨宽大,个子比黄五高出半个头,肩膀也宽出一截,黄五被他近距离盯着,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没什么事。”他说了半句,见方图脸色不好看,连忙补充道:“就是躲在舱里不肯见人,晚饭也不吃,我有点担心。” 方图想了想,又问:“刑部那人没捣乱吧?” “没有。”黄五说起来还忍不住笑,“那草包被咱们大人骂过一次,谅他也不敢再去惹她。” 方图紧抿的唇边也漏出一丝微笑,刑部派来传谕的只是一名吏员,也不是科举正途出身,有眼无珠地想要羞辱“五魁”,却被杨无端当场给骂得掩面而逃。 现在回想起来,方图依然觉得有点吃惊,这实在不像是杨无端会做的事。 他和他家公子一样,几乎是看着杨无端长大,十二岁的杨无端虽有些少年老成,整体仍是个正常的孩童,四年后在京中重会,杨无端显得比小时候冷淡,还有几分她自己恐怕都没发觉的骄傲。那时候方图就觉得,杨无端骨子里的倨傲并不比他家公子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他家公子目下无尘,对他看不上眼的人连敷衍都懒待;杨无端却恰恰相反:她对每个人都不错,但和每个人都不交心。 方图想,那是另一种形式的高高在上,就像大人哄骗孩童,又如同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瞧着蚂蚁打架。 再后来,杨无端也来到梧州,她协助公子一起革新,她居然是个女人。方图对最后一点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他不像织文,读过一点书就相信书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方图打小练武,在武学的世界里没有男人女人,只有比他强的人和比他弱的人。所以方图虽未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很有些佩服杨无端。这时期的杨无端还是那样淡淡的,既没见过她特别高兴也没见过她真的生气,就算织文得罪了她,她戏耍他的样子也像是逗弄一只顽皮的小猫。方图听人说过读书人要练养气功夫,他想,杨无端这门功夫可称得上炉火纯青了。 他怎都不会料到,当他已经放弃之后,他终于还是见到杨无端失态。 === “叩叩。”方图顿了顿,再度敲响船舱,道:“大人,小的方图。我进来了。” 舱内没有传来回应,方图不以为意地推开舱门,埋下头跨了进去。 因杨无端是以官身被传上京,刑部没有定罪之前她的品级未变,所以丁新语给她备了这艘官船,船舱宽大轩敞,一应物事应有尽有。 方图进舱后只觉眼前大亮,不知点了多少支蜡烛,明晃晃的烛光差点激出他的眼泪。他闭上眼,隔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仍是被烛光刺得瞳孔收缩。 他看到杨无端屈膝跪坐在一张长几后面,乍眼看去还以为她在弹琴,定睛再看,才辨出她是用两只手同时执笔在写字。 方图又吃了一惊,他从来不知道杨无端能用左手写手。 她上身伏得很低,扎得乱七八糟的发结已经散开了一半,水波般淹没了她右半侧的身体,发尾随着她右手的大动作晃来荡去。 左手捏的笔却比右手的笔要细了一圈,相较之下动作也更斯文,仔细看能发觉她左右手节奏不同,并不是同时在书写,更像打着两份腹稿然后各写几句。 方图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出声唤她,而是往前走几步,站到侧方,歪过脑袋看她在写什么。 这一看……没看懂。 他先看到左边那张纸上有抬头,似乎是一封信,但他读书不多,这样满纸之乎者也的信,在他眼里跟四骈六俪的文章差不多,一样看不懂。 方图只得研究那个抬头,连猜带估还有回忆,依稀是写给杨无端中进士时的同年,好像叫“王大均”。 他又看向右边那张纸,心头先是一凉:这次连个抬头都没有!不过再看了几眼,他发觉这边比那封信好懂,都是些浅显的白话,且辞锋锐利,字里行间充满煽动性。 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读了出来:“……纲常之道上应天心,太子与汾王君臣名份已定,却有此等奸猾逐利之徒蒙蔽视听,令天下只知汾王,不知太子,今上天示警,尚不晓畏乎?祖宗以来,封国不少,使亲王割一大郡,谓祖制也。王子而不就国,祖训有之乎?会典有之乎?略朝之功令有之乎?自古开国承家,必循理安分为可久,郑庄爱太叔段,汉窦后爱梁孝王,皆及身而败……” 这是--方图惊得住了口,埋头疾书的杨无端两手同时拖下最后一捺,掷了笔,并没有抬头看他,苦笑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语地道:“我不想斗,你们却不肯放过我……如果想做事必须先做官,那我也只能入乡随俗。” 她又笑了笑,这次笑容中没有了苦涩,只余下仿如利器出鞘一般锋芒毕露的傲然,方图看得心头一跳,这神情与他家公子何等相似。 “郑皇后,三皇子……”她伸指弹了一下墨迹淋漓的信纸,轻蔑地道:“母子情深?那就请先品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方图终于看到了那张纸最右侧的标题:《请汾王就国书》。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乱局 趁着京察不以言论罪人的东风,王大均的奏折先一步递上去,参劾郑皇后的唯一的堂弟,襄城伯郑俊在外以三皇子的名义广邀人心,似有不轨的企图。一封奏折写得就跟躲在襄城伯家床底下似的,尽是襄城伯和宠妾的私房话,包括他和哪位大臣说了什么,许诺了对方什么好处,真名实姓一笔笔一条条有鼻子有眼。 因为王大均只是个三榜出身的地方小吏,这辈子都不见得能升到五品,所以奏折到了吏部,几个侍郎直接当笑话传阅了,根本没有惊动楚巨才,也没打算把这玩意儿节抄到邸报上。 谁知上午奏折送到,下午里面的内容就已经传得北郢城街知巷闻。老百姓可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听着精彩刺激,就阻止不了他们口口相传。晚上的时候,流言终于传到锦衣卫指挥使狄更斯耳里,他抱着膀子想了想,没有趁夜进宫觐见皇帝。 王大均这份奏折仅仅是开始,第二日,又多了五份与三皇子相关的奏折,这次是参劾他新拜的老师,旧党的一位元老,大学士张元芳。 吏部侍郎审查过后,觉得折子里有些内容算得上证据确凿,紧急通知了楚巨才。楚巨才袖着节录去了张元芳府上,两人密谈良久,楚巨才回吏部以后,将这几份奏折都作“子虚乌有”驳了回去。同样只到晚上,狄更新收到了奏折的详细内容,但这回传播流言的主人群不再是北郢底层民众,而是国子监的监生。狄更斯再不敢怠慢,连夜进宫密奏皇帝。翌日,宫中传出圣旨,陛下念大学士张元芳年迈,特旨他辞官返乡。 第三天,雪片也似的奏折递上京,全都是分散在诸地的新党官员参劾百里扩身边人。这下朝中和民间有眼色的都看出来了,新党毫不顾念当初与三皇子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旧情,彻底撕破脸,要将汾王一系拉下马。 新党官员虽然大都位卑职小,但人数众多,且年轻气盛,这些奏折参劾的内容无论是否属实,先写得慷慨激昂,甚至还有不少血书。怪的是,无论吏部如何封锁消息,最迟当夜,奏折的内容都会泄露出去,最终经锦衣卫进到皇帝耳朵里。 七月汛期,中原又有三省遭灾,零零落落的几道求赈的折子却淹没在京察的汪洋大海中。朝臣们陷于混战,旧党挺身而出护卫三皇子,疯狂地构陷攻讧新党,吏部和刑部勾结,竟将弹劾三皇子一系的新党官员全部黜落! 沸沸扬扬地闹到了第十日,《元和新闻》、《宗阳学刊》、《江南志》、《梧州报》等南中国几乎所有的民办报纸上都登载了同一篇匿名文章:《请汾王就国书》。 就在立秋这一天,杨无端乘坐的官船终于返至帝都,她站在船头仰首四顾,天高云淡,烟波湖轻烟渺渺,与梧州的海阔天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又一个多事的秋啊。 === 宣德楼的长窗后,芍药花影影影绰绰地投在跪地的少年人脸上,深红的花,黑色的影,映着他玉一般半透明的肌肤,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艳。 “起来,”皇帝背对窗口站着,俯视太子头上的发结,他还不到二十岁,并没有戴冠,“我叫你起来。” 杨小康置若罔闻,不但没有起身,反而又伏低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 “父皇,”他哽咽着道,“儿臣今天才知道,原来儿臣根本没有生病,那是中毒!求父皇严查下毒之人,还儿臣一个公道!” “胡言乱语!”皇帝色厉内荏地低叱道:“你在深宫之中,衣食都有人精心照料,就算有那等不轨之徒,也根本寻不着下毒的机会!” 他顿了顿,又和声道:“昕儿,父皇知道你心底良善,莫要受了小人唆摆,听信谗言。” 杨小康埋着头,面上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冷笑,他逼着喉咙又挤出一声呜咽,哀哀泣泣地道:“父皇知道儿臣,儿臣不是随便轻信的人,儿臣有证据……儿臣已经抓到下毒之人,据她供述,指使她的人是……” “够了!”皇帝暴吼一声打断了他,“昕儿,你可知谋害太子是什么罪名,外面已经闹得厉害,你还要朕在宫中也兴大狱?!” “儿臣不敢!”杨小康似乎惶恐至极,拼命磕头,额骨撞得地面“砰砰”作响。皇帝刚缓了口气,就听得他哭道:“儿臣只是害怕,想到有人居心叵测要取儿臣的性命,儿臣夜里觉都睡不着……儿臣福薄,就不该当这个太子……” “父皇!”他四肢着地爬到皇帝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声嚎哭道:“求父皇废了儿臣吧!儿臣宁愿去守孝陵,反正母后一个人在里面也寂寞,儿臣想去陪她!父皇!” 他猝不及防地提到周皇后,皇帝浑身一震,只觉得愧疚、悔恨、怜惜、酸楚……诸般情绪一瞬间狂涌而上,堵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罢!罢!皇帝本来就不是意志坚定的人,又最耽于私情,太子如果扣住一个“理”要求严查下毒事件,皇帝还能打压回去。但太子这样一昧示弱,又搬出元后周氏,皇帝果然被“情”打动了。 他伸出手,颤抖地抚上太子的头发,只觉得掌下这个孩子受了太多委屈,是他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的母亲。 “昕儿,”皇帝百念陈杂,喃喃道:“父皇不会让你去守孝陵的,这祖宗留下来的江山,将来还要你看着……” 杨小康埋在皇帝袍角的脸抬了起来,玉白的脸颊上泪光闪闪,红黑的芍药光影从这个角度映上去,竟有点像凝结干涸的血痕。 他看着皇帝背光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甚至看不清他那张柔和得有几分像女人的脸。他只能看见皇帝头上的冠冕,那些堂皇闪亮的黄金和明珠,阳光从镶嵌的间隙穿透进来,隐约勾勒出一顶虚幻的金冠。 他知道那是什么,杨无端给他讲过的故事里,皇帝可以裸身装作穿了新衣,头上却不能离了他的皇冠。那是皇权的象征,是至高无上,能够摧毁一切,也能保护一切的力量。 杨小康垂下眼睫,一滴破碎的泪珠顺着睫毛滑下。 ------题外话------ 最近有事,周五回来更新。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牢 事态进一步扩大,《请汾王就国书》一呼百应,不但新党踊跃发言,许多老成谋国的中立人士也委婉地表示了赞同,毕竟儒家的立国之本便是一个“礼”字,太子再没有存在感,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在大义的名份之下,就连旧党也不敢明显偏袒汾王,只得扣住“三皇子年龄尚小,不忍见天家骨肉分离”这个中心,小心翼翼地拖延汾王就藩的时间。 八月初三,前朝的混战尚未分晓,紫禁城内又掀波澜。皇帝召锦衣卫指挥使狄更斯进宫,半个时辰的密谈过后,锦衣卫北镇抚司急调精兵入宫,联合金吾卫封锁了内城门!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这群虎狼之师肆无忌惮地抄检了天下最尊贵的皇宫,各宫内侍、宫女、侍卫,甚至低级嫔妃……所有人被赶至一旁噤若寒蝉地发抖,如有违抗,当场格杀! 郑皇后没有回自己的长春宫,而是留在毓庆宫隔壁的斋宫,陪伴三皇子。 斋宫内一向清静,此时也不例外,她立在宫门的台阶之上,隔着重重汉白玉栏杆,只能听到秋风旋转着刮过蓝色天幕的声音。 她极目远眺,望不见想象中的刀兵寒刃,听不到任何兵戈之声,也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仿佛这就只是一个安静而平淡的秋。 三皇子百里扩九岁了,长高了不少,像个小大人似地蹙着眉踱着四方步走过来,站在母后身边。 两母子平静地看了一会儿风景,或者说观望了一会儿毓庆宫那片陡峭的、颇有几分狰狞之色的屋脊。百里扩昂起头,长而卷的睫毛扑闪了两下,轻轻地问:“母后,这都是太子哥哥的主意?” 毓庆宫沉默地矗立在一墙之外,郑皇后同样一言不发,只是伸出手,牵住三皇子肉乎乎暖乎乎的小手。 她想着,百里昕隐忍退让多年,突然来这着反手,果然是忍不下去,试图反击了。但这一番敲山震虎的举动,却分明不是他的主意,更像是……皇帝的主意。 郑皇后想要笑一笑,紧抿的红唇却勾不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陛下,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能收手吗? === 前朝后宫乱成一团,上至辅相下到微末小吏全都无心政事,不是忙着打嘴仗就是着急站队,连国子监的监生每天都要分派别吵一架,吵到性起再拳脚齐飞,或者组队上街游行宣传自己的观点,反正端朝不以言论罪人,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也不敢拿这些有功名的书生怎么样。 就像一颗足够重量的石块投入湖心,帝都北郢这一潭死水被搅出重重漩涡,不但将湖面的浮萍莲叶卷入其中,并且随着漩涡地扩大,渐渐殃及湖畔的垂杨……对于整个帝国,政坛的这一场异变祸福难测,但具体到某些人,比如杨无端来说,却算得上好事。 她于七月二十七日入京,被关押至刑部大牢,整整十天过去,没有经历一场审问或者刑讯。便像是所有人都遗忘了她,风雨飘摇之际,根本无人有暇顾及这样一个小人物。 因此,杨无端坐牢坐得很悠闲。 刑部大牢共分三层,一层关押犯官,二层关押罪不至死的犯人,深入地下的第三层则关押着专候秋决的死刑犯。 历朝历代犯官的待遇都比普通犯人要好,理由也简单,做官本来就是一件高风险也高收益的事,今天的阶下囚难保明天又变成了手握重权的某大人。尤其前明以来官员结党成风,再小的官儿,只要是科举出身,那也是拔萝卜连着泥的一堆同学同乡同年,谁知道他背后坐着哪尊大佛。刑部不是锦衣卫,狱吏狱卒不敢把犯官们得罪狠了,就怕惹来祸及妻儿的报复。 所以刑部大牢的犯官一般都过得比进了北镇抚司的同僚滋润,有单间住着,干草睡着,每天定时定量的饭菜供应,只要肯出钱,纸墨笔砚也不是没有。另有一点好处,由于前后左右关押的都是官员,大家还能隔空喊话社交,这把牢底坐穿的交情可是非同小可,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 杨无端坐牢十天,便这样结识了同层三分之二的犯官,剩下的三分之一要么是罪有应得,要么本来就是她的旧识。 这次上京,丁新语把方图硬塞给她,她入狱之后方图上下打点,不知给了狱吏和狱卒多少好处,使得他们为她大开方便之门,她在狱中大肆交游,写了小纸条传来递去,狱卒们统统装没看到。 那张小纸条最后传回她手中,杨无端展开来,就着天窗漏下来的一点微光虚着眼睛辨识字迹,发现又多了几个熟识的新党同僚。 她心下一沉,这些人都是受她所托上书附和《请汾王就国书》的,京察尚未结束,刑部居然敢将他们下狱,这是要开以言罪人的先河? 哪有那么容易,她冷笑,端朝不是前明,前朝的皇帝手里捏着锦衣卫和东西厂,才敢与士大夫集团一战,且屡战屡败。本朝的这位皇帝没有那个实力,更没那个魄力。 皇帝不足惧,皇后三皇子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真正的敌人来自士大夫集团内部,杨无端想着,她已经尽量把炮火集中在三皇子身上,没想到旧党不小心上了皇后那条破船,现在是破着头皮下不来。 怎么样才能拆解他们的同盟?她深思着爬起身,背着手在狭窄的监房里转起了圈圈,有什么办法让旧党袖手旁观,给新党机会把三皇子一脉打得再也起不了身? 她不知转了多少圈,每走一步,脑中都有无数个诡计冒头。杨无端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就像她写《请汾王就国书》那样,即便要斗,她也更愿意光明正大地斗。但并不代表她也不懂得阴谋诡计,她脑子里装着五千年的中华历史,有的是可供借鉴的成功先例。 也罢,除恶务净,杨无端顿足,望着脚尖前方投下来的一线微光,心道,既然已经对皇后和三皇子全面开火,也没必要留手。 她摇了摇头,又闭上眼,等着脑海中孩童百里扩无辜的面容消散…… 再睁开眼时,她毅然扯过一张纸,提笔书写。 只写了一个字,外面传来狱卒的脚步声,伴着一声拖长声调的呼喝:“犯官杨无端,有人来探你。” ------题外话------ 不好意思,去了一趟杭州,刚回来。最近换工作,九月中旬之前估计更新都会慢一点。 第一百五十四章 离别兴味 杨无端抬头,监房内光线昏暗,她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脚步声更近了一些,伴着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杨无端安坐不动,等着牢门缓慢地向内打开。 或许有云从天幕飘过,头顶上方那一线光芒忽然消失。 杨无端眼前暗了暗,隐约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影半弯着腰走进来,脚步缓慢,顿了一顿,低下头似乎在研究地面铺着的干草。 这十天里,杨无端已经顺利与她的干草床铺培养出感情,所以丝毫不以为杵,坦然地继续坐着,慢慢地搁下了笔。 那人停了片刻,又再举步,恰在此时云破日出,那一线光芒垂直地从他头顶投下来。 杨无端便看清了那灿若光华的容颜。 “姐姐。” 她见到杨小康。 == 又是一年的离别,杨无端怔怔地想,似乎除了小时候那短暂的相伴,她和杨小康、宁郁总是离别多于相聚。 她忆起殿试不久,她被皇帝第一次召见,终于得知杨小康就是太子……他们伪装成陌生人在皇宫里漫步,她不知为何吟起了方千里的《还京乐》:“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 一语成谶。 “你……”一句话没说完,杨无端便被迎面扑倒在身后的干草堆中,耳边听到松脆的干草折断的细微声响,鼻端有干燥的阳光味道,不知是来自干草的贮藏,还是杨小康身上的味道。 杨无端很欣慰,她还记得很早以前杨小康身体里散发着甜得发苦的气味,回想起来应该是他所中的毒的味道,现在再也闻不到,说明他真的彻底痊愈了。 “姐姐,”杨小康像一床厚重而暖和的毯子那样覆盖在她身上,脸颊贴着她的脸,嘴唇凑在她耳边切切地唤着,“姐姐。” “你长高了……”杨无端微微有丝困窘,侧了侧头,避开耳畔呵得痒痒的热气。她叹息出声,想起刚才那匆匆一眼,看起来杨小康真的长高了不少,单薄的骨架子上还多了点肉,终于不再是荏弱如闺秀的少年,已经开始有青年的轮廓。但他的脸依然精致,因极致的美而生出压迫感,如若有一天他登基为帝,那样的压迫感便能顺利过度为皇帝的威压。 但如今,在她面前,他仍旧只是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孩子……爱着她的孩子。 “姐姐,”杨小康把双手插入她腋下,紧紧地箍在她背后,他的身体包裹着她,甚至恨不得陷入她。“这一年里,我每天都在想你。” 杨无端不禁笑了笑,这类的话她听过太多,从来不信。因为一个人的一生充斥着太多杂念与诱惑,怎么可能仅为另一个人活着?那太不符合人性,也太不健康。 不过她可以理解,毕竟杨小康只是初恋,当我们有太多热情第一次学着去倾吐时,总会觉得对方的一颦一笑能倾城,觉得自己的爱足以令天崩地裂。 所以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歪着身子从杨小康怀里别别扭扭地抽出一只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 举到半途的手臂却被握住,握力强到她没法儿挣脱,同时弱到不至于伤害她。杨无端又是一怔,忆起杨小康曾经毛手毛脚给她留下的青紫……他果然长大了,学会并且熟悉与女性相处。 杨无端不肯承认自己因为这点没来由的猜测而略觉不爽,杨小康却没有发觉她的小心思,他侧头看了看杨无端那只手,即便光线昏暗,仍然能看出手指间大块的墨迹和污渍,食指指节上还有握笔留下的变形的粗茧。 他将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握在自己掌心里,拉到耳边,轻柔地贴在脸颊上。 “姐姐,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仰起脸来。阴暗的室内,他的眸光闪烁,安静地凝视着她:“这一次,轮到我来保护你。” == “什么!?”皇帝一掌挥飞了长案上的文房四宝,盛着半池墨汁的砚台旋转着飞撞向狄更斯,他一动不敢动,生受了这一下。“你再说一遍!” 墨汁劈头盖脸地洒在他头脸上,砚台撞正了他的胸口,皇帝年轻的时候武功不弱,这一下饱含恚怒和内力,砸得狄更新差点喷血。 “是。”他咬牙硬生生地吞回了喉咙口的甜意,躬身道:“回陛下,锦衣卫和金吾卫联合搜检宫闱,在韦嫔的院子里掘出了……巫蛊之物。”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双手捧着放到已经空无一物的长案上,顿了顿,见皇帝没有阻止,便慢慢地一层层打开。 包袱仅有三层,掀至最后一层,眼见便是关系国本的泼天大案,即使阴鹜如狄更斯,双手仍然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他抖着手掀开最里层的包裹,露出一对木偶人。 那是一对做得颇为精细的木偶人,不但四肢俱全,衣物穿戴整齐,甚至小小的脸上五官的特征都非常明显,一眼就能辨认出影射的原型为谁。 皇帝僵直地坐在长案之后,目不转瞬地盯住那对木偶人——那分明是他,和太子百里昕! 狄更斯待要继续脱木偶的衣裳,皇帝突然举手,他立即停止动作,放下木偶,退开两步默默地跪了下来。 从看到这对木偶的第一眼,皇帝勃发的怒气就像是被豁开了口,顷刻间便悄没声息地消散了,仅剩下疲惫……和无边的绝望。 他伸出也是颤抖着的手,亲自解开了一对木偶的衣裳,露出他们胸口细若蚊蝇的小字,分别是他和太子的生辰八字。 字写得很不错,虽然比皇帝自己的字还差出一截,但能看出笔意笔风都相近,就算不是出自一脉,也曾经得过指点。 ……到底是谁指点谁?皇帝无端想起一些不相干的往事,比如闺房之乐有不同于画眉者,比如知己酬答……端朝祖制,他后宫里尽是些粗鲁不文的武臣之女,只有她“潇洒才情,风流标格,脉脉满身倦”。 他闭了闭眼,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里,久久不发一言,久到狄更斯一颗心像在滚烫的锅面上来回翻炒,寻思来寻思去,以为皇帝又要像以往那样大事化小小事化小,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来人。” 皇帝终于出声,狄更斯连忙应道:“臣在。” “不要你。”皇帝慢慢地放下手,抬起头,狄更斯惊恐之极地发觉,就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皇帝眼角和额上竟多出好几条皱纹,保养良好的红润皮肤也变得惨白干枯,简直像是老了十年! “陛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干着嗓子“号号”了两声,想哭却哭不出来。 “不要你。”皇帝又摇了摇头,他并未发觉自己的异样,也没空理会狄更斯,沙哑地唤道:“韩福,你去……把皇后请过来。” ------题外话------ 这台电脑上没有编辑器啊,也下载不成功。我先就这样上传吧,但愿格式不会有问题。再抱歉一次,最近事儿多,只能隔日更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卧ta之侧 “巫蛊?”杨无端轻轻地将杨小康推开到一臂之外,沉吟了片刻,问道:“真是皇后做的?” 杨小康拢了拢穿在外面的披风,笑道:“宫中尽人皆知,韦嫔是皇后的心腹,既是在韦嫔后院掘出来的东西,要说与皇后全无干系……” 他暧昧地停顿了一下,伸手撩起她一绺散发,又道:“总之这次皇后自身难保,我会尽快救你出去。” 杨无端凝眸看他,天窗的一线微光正落在他右侧脸颊上,年轻的皮肤光洁如玉,寻不到一点瑕疵。他勾起右边唇角,那笑容就像他小时候做了坏事以为她不知道,偷偷躲在角落里狡黠地笑。 她不禁伸手触摸,入手微凉,他立即蹭了上来,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睫毛颤动的样子就像一只餍足的猫咪。 杨无端想,这次短暂的重会,她总觉得杨小康不仅是身高和年龄改变,而是某些更本质的东西发生了变化——依然过分美貌,依然对她真心诚意地依赖,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是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低声问,更凑近他耳边,确保这番话只有他和她能够听到,“金吾卫和锦衣卫都是皇帝亲军,两者联合搜检宫闱……事涉皇后,就算锦衣卫也要对消息严防死守……锦衣卫里有你的人?” 以杨小康的身份,杨无端不信他这些年手里一点力量都没有,这样直白的问题她不会问睿王,但却能毫不修饰地问杨小康。 杨小康看她一眼,又露出那小小的狡黠的笑:“狄更斯将锦衣卫打造得铁桶一般,我哪里插得进手去。说起来,姐姐你的面子比我大,这消息是杨侍郎通知我的。” 二叔?二叔那样严谨到死板的人,什么时候居然和杨小康勾搭上?杨无端愣了愣,她记性甚好,立刻就回忆起初次被皇帝在宣德楼召见那夜,她看到杨瓒和狄更斯一左一右守在暖阁的帘子旁,互相之间并不交谈,甚至连视线也不相交。因为装不熟装得过于刻意,当时她还腹诽二人的演技堪比影帝……如果她观察的结论是真的,那么二叔的能量比她想象中更大。 杨无端苦笑了下,似乎她身边每个人的能耐都大过她。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和锁链拖动的声音,杨小康回眸瞥了一眼,蹙眉道:“我得走了,这次能来看你,多亏了十七叔的布置。十七叔让我问你:可有信要捎给他?” 杨无端要迟一秒才反应过来太子的十七叔正是睿王,她点点头,爬起身匆匆书就,然后将墨迹未干的信纸塞进杨小康怀里。 他张开双臂任由她动作,等她拉拢他胸前衣襟,突然凑近来偷了一个吻,又对着她抿嘴笑了笑,饱满的上唇微微撅起来。 适合接吻的唇形……只在这一刻,眼前的杨小康与少年杨小康孩童杨小康的影像在杨无端眼前重叠起来,她听到心脏在胸腔内失序地乱蹦了几下,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愈发挥之不去。 == “娘娘,”韩福顿了顿,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衰老沙哑的咳声撞上四壁,扭曲出古怪的回音,听来甚至像是老鸹的夜啼。“陛下有请皇后娘娘。” 斋宫的大殿内挤满了人,皇后最讲规矩和排场,三皇子和她的近侍将近百人,每一个都相貌出众、衣饰华丽,此刻却连头也不敢抬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百里扩牵着娘亲的手,小小的个子在满地低伏的人群中也显得鹤立鸡群,他朗声问道:“韩公公,父皇有没有叫我也过去?” “回三殿下,”韩福本就弯得像虾米的腰又躬了躬,颤巍巍地答道:“陛下只命老奴请娘娘移步宣德楼。” 百里扩皱了皱眉,仰起头,扬着微翘的睫毛看向皇后:“母后……” 皇后近来无心妆扮,只在衣裙外穿着一件福字不断头图案的正红色比甲,乌油油的发髻仅斜插着那支她心爱的凤簪,凤嘴下那滴水晶珠子如露似泪地晃来晃去。 她郑重地盯着韩福看了许时,开口道:“韩公公。” “娘娘。”韩福又艰难地行了一礼,他年纪太老,与皇家的感情也非同一般,皇帝亲口免了他日常的跪拜,皇后更受不起他的礼。 皇后颔首回礼,接着道:“本宫与公公相识于微,至今已逾十年,本宫是什么样的人,公公想必看在眼里。本宫今日只问公公一句:本宫做错了什么?” 最后一句问话的声音陡然拔高,竟隐然有铮然金属之音,在场所有人听得心头一颤,仿佛眼见到琴弦断裂……地上的仆从们不由自主将身子伏得更低。 “老奴不明白娘娘的意思,”韩福却似是不为所动,依然气若游丝,但一丝不乱地道:“娘娘母仪天下,德昭日月,怎会有错?” 皇后冷笑了一声,美目斜睨着韩福只剩下稀疏毛发的头顶。皇帝这次狠心绝情,用锦衣卫和金吾卫将她困在这斋宫内,外面的讯息根本传不进来,她只怕宣德楼一行不利于己,这番做作不过是先发制人,本来也没指望能撬开这老太监的嘴。她自少女时代便识得韩福,这老太监忠心耿耿,眼里除了皇帝,或许就只装得下一个杨瓒。 既然目的已达到,皇后并不多做纠缠,依依不舍地放开三皇子的小手,毅然转身朝殿外行去。 见皇后举步,她的一众侍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袍角小跑步追上,韩福眯起昏浊的老眼,看着长长的一溜人拉出数丈,竟把他这个传话人落到了后头。 这全然不像皇后平日里礼数周全、规矩森严的模样,看来无论表现得如何镇定,皇后仍是色厉内荏,被连番的打击乱了手脚。 韩福想着,慢吞吞地转过身也要跟过去,衣袖却被一把扯住。 以韩福的武功,要被人近身而无所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分毫不惊,只是又弯了弯腰,将脸低到与那小小的孩童身高相等,用难听的沙嘎声音问道:“三皇子还有什么吩咐?” 百里扩大大的眼睛注视着他,孩童的脸却做出严肃的表情,显得别样可爱:“孤有个问题想要请教韩公公。” “三皇子请讲。” 百里扩忽闪了两下睫毛,突然一笑,貌似天真地问:“孤想知道,明明孤已经封王,为什么公公和所有人还叫孤‘三皇子’?” 韩福与他对视了一瞬,眯缝的老眼内眼珠迟缓地转动着,涩声道:“请恕老奴无礼。” “公公请直言。”百里扩重重地点了点头,攥紧了他的衣袖。 “因为,”他看着百里扩那张变幻不定的小脸,有气没力地道:“因为这里是皇宫,这里能住着任何皇子,却容不下一位王爷。” 第一百五十六章 自请就藩 杨小康拉拢披风,将头脸遮得严实,躬腰缩背地跟着狱卒走出刑部大牢。 重新站在阳光底下,他先是长出了一口气,似乎随着这口气,将刚才吸进胸腹间阴冷潮湿的监牢味道也呼出体外。 然后他觉得心脏又揪了起来,回头望向阴森森的大牢入口,心道,只这片刻功夫他都觉得难捱,杨无端还要在里面等多久? “参见王爷。”那狱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杨小康定了定神,转眸看向前方。长长的台阶底下,睿王披着一件杏黄袍,负着手正抬首望过来。 两人遥遥地交换了个眼色,杨小康抿紧了唇,大步跨下台阶,也跟在狱卒身后向他行礼。 现在朝中尽人皆知杨无端与睿王私交甚笃,睿王毕竟身份尊贵,即使旧党也不敢一点面子不给,所以百里佶使了点小钱,狱吏和狱卒便允许他派部属替他探望杨无端。当然,这所谓的部属正是乔装改扮的杨小康。 睿王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自然有手下人过来打发掉狱卒,他和杨小康则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开,隔着尺许距离,像一对真正的主仆那样低声密语。 “怎么样?” 杨小康知道他在问什么,心头又是揪了一下,狠狠地咬了咬下唇,道:“我们得尽快把她救出来。” 睿王斜瞥他一眼,见他脸上蒸出一层晕红,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动,愈显得表层的皮肤半透明一般的白。他心头畅亮,知道杨小康是关心则乱,刑部大牢里不是没有他的人,如果杨无端真过得如此不堪,他早就收到消息。 百里佶沉吟了片刻,又道:“宫里刚传出的消息,陛下在宣德楼单独召见皇后娘娘,韩福守在门外,没人能知道二位聊了什么。” 杨小康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头。他们俩都清楚皇帝陛下是什么德性,从来没指望过凭一对木偶人就能将皇后扳倒。但每次想到皇帝多年来冷眼旁观皇后母子欺凌自己,甚至不愿严查下毒之人,杨小康就觉得心如铁石,对这位君父再生不出半点孺慕之情。 他有点厌恶地将思绪从皇帝身上转开,探手在怀里摸出杨无端给睿王的那封信,待要拿出来,又犹豫了一下。 他用拇指和食指拈住薄薄的信纸捻了捻,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睿王的背影——睿王比他还高一点,大约多出三指并列的高度,他今天没有穿那件破烂溜丢的道袍,也没有把头发梳成滑稽的高髻,而是带着一顶乌纱嵌金丝的翼善冠。单从外表看来,百里佶身形颀长、举止潇洒,尤其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悒之色,显出一种成熟男子特有的魅力。 反观自己,杨小康虽然自认为已经长成,但对比百里佶,他仍是有一种少年对成年男性的混合着羡慕和嫉妒的不明来由的愤愤不平感。 他心头滋味复杂,脚下不由地顿了顿,睿王头也不回地问道:“什么?” 杨小康手上用劲,将信纸捏得稍稍变形,随即一把抽了出来,若无其事地道:“她有信给你。” 两人前后脚踏出刑部,守在门外的睿王侍从一拥而上,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睿王回转身,笑道:“算她有良心,这回倒没忘了我。” 他极自然地伸手来接,杨小康低垂眼睫,看着他光滑宽厚的掌心,指甲修剪得比杨无端的手更精心,指缝里一丝污渍都没有。哪怕睿王再怎么不修边幅,细节部分还是出卖了他养尊处优的身份。 他递出那封已经捏出摺痕的信,睿王道谢接过,当着他的面展开来细阅,唇边一直噙着柔和的笑意,双眸闪耀着淡淡的喜爱与骄傲,不但眉宇间的忧悒一扫而空,那神情几乎称得上“宠爱”了。 “她说什么?”杨小康忍不住问,一面将双手缩进袖子里,以掩饰捏紧的拳头。 “梧州这一年,杨无端进益不少。”百里佶笑着摇了摇头,将信纸直接递还给他。“此招一出,汾王非走不可。” 杨小康立刻接过来,抖了抖信纸,张大眼睛看定了纸上四个大字:自请就藩。 == 八月十三,将近中秋团圆佳节,京察告一段落,由京察引起的几段公案仍然沸沸扬扬的尚未消停,京中却又爆出大新闻——睿王百里佶上表自请就藩! 百里佶在奏折中声泪俱下地将最近这一摊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儿都揽上身,一面痛诉心曲,说自己身为王爷却不就藩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国家更对不起奉公守法的老睿王;一面苦口婆心地劝皇帝陛下以天下为重,莫要被私情蒙蔽,百里家既是皇家,首要任务先是江山永固,再是民富国强,最后才谈得上人间的亲情…… 总之一句话没提到汾王百里扩,但天下人心里都跟明镜似地照出他的本义,还抓不住他一点把柄! 最狠的是,睿王不能就藩的原因所有人都知但是不能说——老睿王德行威望远胜文宗和当今皇帝陛下,除了新党,地方官员和百姓受过他恩惠的不知凡知,边军尚有大批当年老睿王的旧部……这样的背景之下,若把百里佶放到封地关起门来修炼,谁敢保证他有朝一日不会像前明的成祖那样养成气候,率军攻回北郢? 汾王是皇帝皇后溺爱,舍不得他就藩,睿王则是皇帝和朝臣们心照不宣地扣在京中不许他就藩。但这种事毕竟无规夫矩,只能做不能说,睿王识相配合还好,他一旦反脸嚷嚷着要去藩地,朝臣们一时竟想不出驳回的办法! 到这时,明眼人都看出来,新党为了逼走三皇子堪称赤膊上阵,连一向隐身幕后的睿王都跳出来了,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宁愿拼个鱼死网破的决绝! 旧党集体失声,偶尔有人零星地指责睿王不顾大局胡搅蛮缠,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本来嘛,人家依的是国法:端朝皇子封王以后必须前往藩地困守,建国百余年来,唯一的例外便是老睿王百里颉。就以老睿王的德望,当年也没少因为这个被旧党攻讧。如今继任的睿王要求就藩,不是正合众意,你们凭什么拦着?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出戏终于唱至*。皇帝陛下依旧例在宫中设了家宴,至于前朝的国宴,反正他不肯上朝已经有日子了,大臣们自己商量着就办了,一点没劳烦他老人家。 中秋节循例要祭拜先祖,宫中也不例外,这件事情关系到人伦孝义,皇帝倒是不敢怠慢,子时便携了皇子皇孙皇亲国戚们到奉先殿贡献香火。 冗长的仪式过后,香烟缭绕,音乐声中,皇帝先起身,鸿胪寺的司礼官长声道:“起——” 后面跪着的皇亲国戚纷纷起身,动作虽不够划一,但胜在表情肃穆,横七竖八地纵横排列,一溜溜杏黄袍倒也齐整。 那司礼官眼尖,这一堆杏黄袍的人体树林里,他偏是一眼瞅见那截矮树桩。 睿王没有起身! 百里佶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对着大殿正中挂着的端朝历代皇帝肖像重重地又磕了个头,朗声道:“臣不忠不孝,无颜谨见列祖列宗,求陛下治罪!” ------题外话------ 我真搞不懂收藏掉和增长是为什么呀……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将军 在场的皇亲国戚都是人尖子,京中正闹腾的大事不可能没有耳闻,听到睿王一句话,顿时知道又有好戏看! 人群炸了锅似的开始窃窃私语,皇帝充耳不闻,他像是没有听清一样死死地瞪住睿王,慢慢地问:“你说什么?” 百里佶毫不迟疑地磕下头去,又道:“臣身为臣子不知主动为君上分忧谓之不忠;不遵祖训谓之不孝!当今天下多事,归根结底正是因为礼崩乐坏,学绝道丧,求皇上将臣这等不忠不孝之人治罪,以警惕天下人--” “闭嘴!”皇帝陡然爆发出来,声震屋宇,在场所有人都唬了一跳,本能地又跪下一大片。 但这时分跪下,只会让皇帝的怒火更盛,他来回瞪视诸人,没有人敢与他目光相接,连睿王都貌似恭谨地垂下眼。 “百里佶留下,其他人--”皇帝恼怒地跺了跺脚,随即想起这是在奉先殿,祖宗面前,总算压低了声音再吼出来:“给我滚!” 一群天潢贵胄连滚带跳地散开来,鸿胪寺的司礼官强撑着叫道:“这边这边,陛下赐宴御花园,赏月怡情……” 众人随着他亦步亦趋地远离奉先殿,三皇子百里扩紧追了几步,扯住太子百里昕的衣袖:“太子哥哥。” 杨小康脚步一顿,侧眸看过来,其他人见这对腥风血雨的兄弟有话要话,纷纷识相地远远绕开。 不过片刻,奉先殿前已经仅剩下他们二人,远远地能望见皇帝和睿王对峙。 “太子哥哥,”百里扩仰着小脑袋,大大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小康,“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 杨小康眨了眨眼,故作诧异地道:“三弟何出此言?” 这招装傻百里扩以前常用来对付太子,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反施己身,他抿了抿唇,小声道:“太子哥哥,如果我不跟你争,能不能让我留下?” 杨小康高深莫测地盯了他许久,百里扩小脸上神情真诚,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看起来干干净净,仿佛他也拥有同样天真单纯的内心。 但杨小康太知道他--皇家的孩子从懂事起便告别了天真。他并不恨百里扩,甚至也不恨皇后,易位而处,他不见得做不出同样的事……这世上,或许只有杨无端相信他需要保护,也真的付出努力去保护他。 “三弟真是长大了,”杨小康微笑,颇有长兄风范地伸手摸了摸三皇子的头,柔声道:“说话也越来越深奥了,哥哥也越来越听不懂。” 他不愿再跟孩子纠缠,转身要走,却被三皇子猛地扑上身。 “太子哥哥!”三皇子急了,使尽全身力道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袖,差点把太子也带得弯了腰,“你还没答应我呢!” “百里扩!”杨小康挣脱不开,喝道:“你别耍赖!” “我就要!”三皇子像膏药一样粘乎乎地巴着他,带着哭腔喊道:“太子哥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娘亲,娘亲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娘亲!” 童音稚嫩,就算再知道他的狡猾,听在耳里仍是让杨小康震了震。他狠狠地闭上眼,低声道:“你以为只有你舍不得吗?”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偏偏他最舍不得那个人与他高墙相隔,见一面比不见更思念…… 杨小康手上用劲,毅然扯脱了百里扩,转身大步而去。 === 旁观的人都散尽,奉先殿内仅余皇帝与睿王,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皇帝透过大殿敞开的门往外望,那一轮圆月已经升了上来。 苍白颜色,瘦削枯干的月亮。 “十七弟……”皇帝再开口时,声音柔和衰弱,听来全然无有刚才的气势,倒像是在打商量,“朕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朕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扩儿年纪还小,实在离不了他母后……” 睿王并不意外皇帝的反应,这些天重重包围,步步紧逼,正是要让他认真地去考虑百里扩就藩这件事。皇帝本性软弱,缺乏自己的主见,人人都说这件事该做,他最终总会妥协。 百里佶朝殿上先帝遗像叩了个头,作痛心疾首状,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愈是不肯说,皇帝感受到的压力却愈大,他凝眸注视睿王,见他今天穿载着整齐的藩王礼服,脸色沉肃、眸光中似有隐忧--与当年的老睿王百里颉足有八分相像! 要说皇帝生平最怕什么人,不是先帝,而是摄政多年的百里颉,当他权倾天下之时,文宗必须与他合意决定那把椅子的继承人……为了让百里颉选择自己,他忍辱负重多年,故意装作好武厌文,又与杨瓒一起跑到宗阳书院读书,将自己与宫廷和朝堂的联系彻底断绝开来……最后果不出他所料,他这个貌似最不争的人反而争得了皇位。但这段违逆本心的经历也给皇帝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天性柔懦,倒不至于成为暴君,却在百里颉死后开始怠政,同时近乎偏激地一意打压新党…… 百里佶或多或少猜到皇帝的心病,以往都尽量避免与他打照面,以防刺激皇帝做出不利新党的举动,此次却是故意利用了这点来将皇帝的军。 骤然注意到百里佶酷似老睿王的相貌,皇帝倒抽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待要发作,百里佶蓦地抬起头来,厉声道:“陛下,君王无私,家事亦是国事……你举目殿上,历祖历宗看着你,先帝看着你,我父王也在看着你!前线战事胶着,中原民不聊生,当此多事之秋,朝中绝不能乱!陛下,臣只怕你行错一步,便危及社稷呀陛下!” 他放开喉咙,这一声堪称声嘶力竭,在大殿四壁间响亮地回荡,皇帝被震得浑身一颤,竟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墙壁。 奉先殿供的是历代皇帝的画像,并没有老睿王百里颉在内,皇帝一眼看到了文宗皇帝的画像。先帝与百里颉是异母兄弟,年龄相差甚大,长相也没有几分相似之处,偏皇帝骤眼看来,文宗长眉下的双目不再如平常一般温和可亲,而是变得炯若寒星,眉宇间隐约如烟笼雾罩一般忧容难解--那分明是百里颉的脸! 皇帝又是抽出一口冷气,他在百里颉的积威下窝囊日久,这时本能地便脱口而出:“朕错了!朕知错!” 他紧紧地闭上眼,苦涩地道:“朕明天就下旨,开春让扩儿出宫就藩!”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取代 “明年开春?”杨无端嘲讽地一笑,方图隔着栏杆看到她这个笑容,越觉得与丁新语相似。 “告诉睿王,一天都不等。”她断然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 “杨通判所言有理,”睿王府的谋主立在睿王身后款款而谈,“旧党与皇后联手不容小觑,这回之所以被我们打得无还手之力,一则因他们轻敌,新党多年忍耐,早就被他们视为板上钉砧上肉,没料到我们尚有余力反扑,且如此不惜一切;二则多亏了杨通判居中调度,散落各地的新党才能再度联合起来使劲,攻势一环扣一环,根本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王爷,新党胜得侥幸,若不能趁此次重伤皇后和旧党,一旦他们缓过来……” 睿王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那谋主即刻会意地住口,又长揖到底,慢慢地倒退着出了门。 百里佶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脚步远去,终至不可闻,他靠在窗前向外眺望,望见几株藤,几枝花,一窝叽叽喳喳的鸟儿。 风景也不过如此,他想着。同样是这扇窗,杨无端下江南之前曾与他并肩坐着,看着墙壁上的倒影。这时候想来,那样的影画竟比真实风景更多美好。 是因为见得少吗,所以专注,所以可以不必理会那些不喜欢、不重要的枝节?睿王有些感慨,他和杨无端是朋友,也是知己,或许这个世界上他是最了解杨无端的人,所以他知道杨无端有多不想牵涉进这些无谓的争斗。可惜这世上的事,从来不由人。 “你比我坚强,比我做得好……”他低声自语道,手中捏着那柄李香君题绘的折扇,慢悠悠地转动划着圈儿。 从老睿王去世以后,新党一直呈现群龙无首的散沙状态,百里佶知道自己本该是天然的领导者,但他目标太大顾虑太多,兼且才能有限,因此不得不隐身幕后。睡状元丁新语惊才绝艳,他本该是新党中兴的关键人物,但丁新语志不在此,他也太傲,新党中大部分的中低级官员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只有杨无端,她身为端朝史上第一位“五魁”,可谓“天下无人不识君”,她的横空出世,本来就像一剂猛药,让长期以来受尽打压的新党精神大振。且杨无端比丁新语擅于做人,无论对谁的态度都温柔和蔼,令人如沐春风。杨无端一路科举考上来,收服了无数同乡同年同榜官员的心,这些人分驻各地,交际网络错综复杂,没事的时候尚不显山露水,直到遭逢异变,才能让人惊觉这是多么庞大的一股力量! 睿王盯着那枝垂头丧气花儿,有些怅然,又有点自失地笑了笑。 他明白,经此一役,杨无端已经取代丁新语,甚至取代他--成为新党真正意义上的领袖。 不过睿王毕竟豁达,只一笑过后已彻底放开,捏着扇子随意地将双手背到身后,扬声道:“来人。” “学生在。”那名谋士应声出现在门口,百里佶失笑,心道这人肯定就躲在旁边心急火燎得等着呢。 他含笑侧转身,淡淡地道:“按老规矩,就说‘皇后指使韦嫔施行巫蛊之术,魇镇皇帝和太子,图谋动摇国本’……明天早上,我要听到街角卖包子的刘老汉的小孙子的二大爷都在议论这件事。” “嗯嗯--嗯?!”那谋士先还欣喜地答应着,陡然听到最后一句,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愕然瞪大了眼望住睿王。 百里佶瞥见他惊骇莫名的模样,无趣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还是杨无端好,知情识趣,还能陪着他胡闹。 无端啊无端,他无声地叹口气,你硬是把京城这滩死水搅出了狂风巨浪,可你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平平安安地离开刑部大牢? === 皇后巫蛊事件再度让北郢人的神经受到震颤,不论朝廷上的大人们是如何嗤之以鼻将巫蛊驳为荒谬之谈,底层的小民们却是信的。他们相信神灵,相信报应,这是古老的文明系统内部自动生成的约束力,在法律和道德之外,却有不输给法律和道德的力量。 说到底,信仰之力虽然从原始人对火的崇拜就开始,但能够发展壮大,离不开统治者有意地扶植引导。有信仰懂得自我约束的良民抗压性远远大于那些天不怕地不乱刁民--统治者们并不见得能明白其间的因果关系,但他们见得到两者的区别,这就足够使他们参悟出信仰与威权必须结合起来。统治者们希望民众相信那些虚无飘渺的神灵,可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朴素诚恳的民众竟因为这样的“相信”胆敢置疑朝廷,置疑母仪天下的皇后! 新党官员已经从中枢被驱赶得精光,旧党能够独霸朝纲,却封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更有一点,旧党的大佬们忙着争权夺势陷害新党时,没有余暇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他们在杨无端的《请汾王就国书》面世之时才头一次震惊于报纸的力量。 就在旧党忙着在京城大肆搜捕传谣信谣的“不轨之徒”的同时,南中国的报业又一次联合起来,以不同的方式,同一时间报道了“巫蛊案”! 就如杨无端一般,民办报纸也通过这两次报道正式进入高傲的旧党官员的视野,正式成为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如报纸这般悄没声息、随风潜入夜的变化,这些杨无端和丁新语用一年时间细心栽培的种子……庞然大物的旧势力或许总像是太行王屋二山一样阻挡着新生事物前进的方向,但量变引起质变,强盛的新生事物取代腐朽老迈的旧势力是人类社会永远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律。 确实,有时候劣币会驱逐良币,就像人类的历史偶尔会走上弯路,文明会倒退,曾经的灿烂辉煌有可能一朝化为满目疮夷。但更多时候,人类的历史依然在前进,哪怕一步一顿,哪怕走两步退三步,哪怕陷入沟渠……最终,历史仍会找到正确的方向。 就像杨无端始终为之努力的那样,我们相信,那将是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 听,明明是秋天,却有春雷乍响。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平地又风波 九月初,深秋的黄叶将要落尽,北郢城内已渐渐透出一股冬的萧索。三皇子九岁的生辰过后,皇帝终于下诏命他离京前往封地。 圣旨一出,牢里牢外的新党欢呼雀跃,庆祝这场一雪前耻的大胜!旧党则愁眉深锁,几位大佬干脆称病不出。而其他从上至下的诸多围观群众都暗暗地松了口气。 也有人冷静地旁观双方的表现,摇了摇头,依然心情沉重--无论理由是否正当,新党的所为等于再度掀开大规模党争的序幕,当此内忧外患之时,无论如何不是国家之福。 想到这一点的人不仅包括狱中的杨无端,也有牢外殷殷盼她归家的杨瓒。 === 藩王就国是件大事,诸多准备工作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最简单的:藩地的王宫虽然自百里扩出生就开始建,却一直没能让皇后满意。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皇帝不敢再拿借口拖延时间,竟亲自催促鸿胪寺和礼部、工部,逼出一个准备好仪仗和典礼的最短期限:十天。至于汾王府,工部保证能在汾王行路途中赶工完成,至于皇后还会不会挑刺儿,工部尚书杜敦诚聪明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皇帝很久没有亲自理政,召见几个臣子在宣德楼坐谈了一回,居然诸事顺手,君臣之间甚为相得。他不知道这是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盼着汾王赶紧走,反而觉得自己天生是当皇帝的料。 皇帝因为年轻时的遭遇颇有些自卑,因自卑而又自傲,这些得出些信心,便越看几个臣子越顺眼。他性格柔和,亲切起来那是一点架子没有,几个大臣简直受宠所惊。 一屋子君君臣臣越聊越开心,皇帝一扫之前的郁闷,把话题扯到他最喜欢的赵孟頫的字上,蓦地从椅上起身,吓得大臣们赶紧跟着站起来,发出整齐地“唰”一声。 皇帝根本没发觉,他直冲冲地走到南墙前,指着墙上那幅字,笑道:“诸位爱卿,看这幅字能得赵公几分神韵?” 在场的谁不知道那是御宝,当然夸赞阿谀之词滚滚如江水东流,杜敦诚人如其名,比较敦厚,口也拙,说了几句想不出新词,干脆张嘴乱哼哼,反正杂在其他人的声音里面也听不出来。 皇帝捋着颌下新蓄的短须乐呵呵地听着,正高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韩福的声音:“娘娘,您不能进去,诸位大人正在面君,陛下不方便见您……” 韩福的声音并不大,说一句喘了无数次,真正称得上气若游丝。但就这么一声,硬是盖过了大臣们无耻的马屁,在场全部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有个什么开关,所有人瞬间屏气凝神息声,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连皇帝在内,所有人都眉头深锁。 “韩公公,”皇后的声音比之韩福就要模糊得多,但因为没有了其它声音,所以大家还是听了个*不离十。“本宫知道你一向不喜本宫,你嫌本宫狐媚惑主,带坏了你家皇上,是不是?” “娘娘恕罪,此事从何谈起?”韩福貌似惶恐,颤巍巍地回应道:“老奴无礼……” 皇后冷笑一声,她声音娇柔,冷冷地说着话,便如坚冰碎玉与落红交融:“你有礼得很,你表现得越恭谨,其实越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不仅是你,还有杨瓒,他和你一样,都天真地以为你们的皇上本是个好的,他怠政也好,昏聩也好,全是本宫的错!” “娘娘……” 这次无论韩福再说什么,说得再清楚,所有人都左耳进右耳出,几位大臣一边大呼倒霉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拼命想要抑制住双腿的颤抖,憋得小腿肚子都快转了筋…… 皇帝尴尬得满脸通红,他也在发抖,不同于臣子吓得发抖,他是气得发抖! 他离了南墙,几大步就从御书房那头直跨到帘前,竟是施展出轻身功夫!皇帝一把掀起厚重的帘子,瞪着帘外的皇后怒道:“收声!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 几名大臣胆战心惊地从宣德楼出来,互相扶持着支撑彼此还在发软的双腿,刚才的事可大可小,他们品级虽不低,却远称不上天子近臣,当今这位皇上又只对自己人宽容,谁知道会不会恼羞成怒地处置了他们! 杜敦诚更是暗叹倒霉,以往这种事他只需要向内阁负责,哪成想内阁辅相楚巨才和汤尚任都称病在家,剩下刘廷玑和杨瓒忙得脚不沾地,直接就把他推给了皇帝。 正想着呢,迎面走来一位紫袍的年轻官员,鸦黑的发色在白昼天光下如涂墨一般,鬓角和颈间发际线之下却又白得如冰似玉,仿佛还散发出丝丝寒气--不是杨瓒是谁? 杜敦诚和杨瓒虽不是同榜出身,但拜过同一位老师,按科举时代的规矩,也算是自己人,且杜敦诚是旧党里较温和的一派,只要新党不犯他头上,从来不惹事生非,所以杨瓒和他也有些抬头低头的交情。 “杨大人。”鸿胪寺和礼部几个官员品级较低,侧身让道行礼。 杨瓒微微颌首,停步问候了几句从外省调入京的礼部尚书。那位大人运气不好,回京赴任时赶上了七月的汛期,居然从船上一头栽进混浊的河水里,还没正式上任就病倒了…… 杨瓒的气质带了一股初冬的冷峭,干净得近乎萧索,这样柔声细语的问询实属难得,几名礼部官员也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一时竟比得皇帝青睐更受宠若惊! “好了好了,”杜敦诚见他们额上冒汗眼里发光,再这样下去指不定真会跪下来拜倒在杨大人紫袍底下。他不耐烦地扯了杨瓒到一边,低声道:“惘川,你这是要去见陛下?” 杨瓒先把袖子从他指尖抽出来,不动声色地拍整抚平,然后点了点头。 “我劝你最好别去。”杜敦诚用眼角瞄了一眼那几名官员,确认他们听不到,这才细细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皇后娘娘还在宣德楼里,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呢,你这一去不整好撞刀口上?” 杨瓒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他本是去求皇帝赦免杨无端在内的新党官员,这时知道所求时机不对,杨无端她们还不能出来--因为尚有一场更大的风波迫在眉睫。他缓慢地摇了摇头,道:“如此,我更要去。” 不等杜敦诚吹胡子瞪眼睛质问,杨瓒平静地续道:“我大约能猜到皇后娘娘想要什么,而陛下一定会给。”正因为皇帝被迫妥协将三皇子送出京,他觉得亏欠了皇后,所以这一次他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主意。 皇帝缺乏主见,但越是这样的人,偶尔有所坚持,越是执拗得油盐不进。譬如他多年来深恨老睿王的新党,宁愿冒着拖垮江山的风险也要清洗新党。 杜敦诚嗅到内幕的味道,又怕又好奇,按捺不住追问:“皇后到底要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大势已成 杨无端是忽然惊醒的,那种感觉有点像杨小康第一次夜袭,漆黑的房间内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觉多了什么。 她没有动,睡在干草堆上最大的坏处就是稍微一动便“刷刷”作响,很难不被发觉。她将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向侧方,摸到她洗过以后搁到旁边晾干的砚台,紧紧攥住。 但这一点微小的动作还是逃不过训练有素的耳朵,黑暗中立即有人道:“杨大人莫惊,是我。” 这声音……杨无端倏地翻身坐起。 李四回来了。 === 狱中还有一小截残烛,杨无端点起来,小心地端在掌心里凑到近处,果然照见了李四那张老实巴交过目即忘的脸。 “杨大人,”李四躬着背向她施了一礼,低声道:“小人幸不辱命。” 杨无端手一抖,那支残烛差点便坠到干草堆中,幸好李四眼疾手快,俯身迅捷地将蜡烛抄到手里。 烛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居然没有熄灭,杨无端没有管它,急急地朝李四踏了一步,问道:“李自成……不,李鸿基收下你了?” “是,”李四愁眉苦脸地道,“他不但收留了属下,因为属下懂得武艺,这些日子以来还将属下倚为心腹。” “很好。”杨无端大喜,情不自禁地“啪”一声击掌,声音在狭窄的牢室四壁回响,听起来颇为突兀,她也没有在意。 当初在梧州安顿下来,她分别遣走了康桥和李四,这本是两着闲棋,康桥已经发挥了作用,李四终于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李自成”,他现在应该用着他的原名“李鸿基”,这个在她的世界里鼎鼎大名的流寇,实质上是他而不是满清覆灭了朱家王朝。而他出现在端朝,是否属于两个平行空间相同的节点,会不会将历史引上同一条路……杨无端不敢肯定,但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头一次对一个人生起杀意,尽管她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也无从分辨他是忠是奸。她必须除掉这个隐患,最合适的人选是宁郁,可惜宁郁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只好托付给李四,派他潜入商雒丛山,接近李鸿基。 杨无端近来又多了个小动作--她把食指曲起来,含着食指关节轻轻地咬着,一边思索一边在牢室里转圈圈,随口问:“你本事真不小,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刑部大牢。” “大人太看得起小人,”李四依然是那副倒霉兮兮的蠢样子,耷拉着眉毛应道:“小人哪有那个本事,这牢头是小人以前从军时的旧友,看在往日情份,给小人行了个方便。” 杨无端停下脚步,眉梢一挑,她还记得那牢头,方图行贿一百两才能见她一面,她不相信所谓旧情比得上现银。想来是新党这场大胜,让朝中风向改变,这群牛鬼蛇神开始重新选边站。 她抛开这些多余的想法,又理了理思路,直接道:“李四,李鸿基既将你视作心腹,你跟在他身边,等到有朝一日他身居高位……有没有信心取而代之?” “啊?”李四惊惶地道:“大人,那李鸿基要行的可是--” 杨无端挥手打断他,做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李鸿基要行的是“造反谋逆的大事”,难怪李四要慌张失措,她话里的意思等于是鼓励他也去造反。 造反就造反吧,杨无端觉得这不算个事儿。新党一群书生,他们理解不了笔头上的胜利算不得真正的胜利,皇后不过是个贪得无厌的小角色,真正的劲敌还在朝堂之上。只要当今皇帝还在位,旧党仍然把持着朝纲,他们敢下了狠心不顾江山社稷的安危,要覆灭新党不过在朝夕之间。宋时党锢之乱,前明东林党争,这些都是前车之鉴。 必须有兵才有底气,只有将李自成那支武装力量捏在手里,新党才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谁都不愿意受制于人,当年文皇帝也未必愿意一直被老睿王压得君权不彰,不过是因为睿王掌兵多年,边军视若神明。即使到如今,皇帝陛下不敢随便动百里佶,也是顾虑着边军中的睿王旧部。 所以,杨无端敢肯定,前线那一战胜负是关键--若能大胜,新的军神诞生,老睿王的神话被替代,皇帝的威望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那便是皇帝和旧党对新党算总账的时机。 她必须抢在那之间给新党增加制胜的砝码。 杨无端叹口气,要是宁郁来就好了,李四毕竟是睿王的人,有些话没办法说得太透。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出不忠不义之事连累睿王,”她斟酌着道,“你回去之前先见见他,把我交代的事跟他复述一遍,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 李四唯唯诺诺,但看他眉宇之间的神色,仍是有些狐疑和戒惧。杨无端觉得好笑,又更多疲累。她这段日子真正可以算殚精竭虑,神经紧张过度,失眠、头痛、胃痉挛轮番齐上,每天都能清晰地感觉自己在飞快地变得衰弱。 她强打起精神又安抚了李四一阵子,终于让他心甘情愿地点了头。 李四前脚刚走,那支残烛将将燃尽,杨无端阖眼小憩,忽然有所感,再次眨开眼睛。 “见过杨公子。”一个过于醇厚好听,简直像环绕立体声的男人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次借不到一丝光亮,但杨无端仍是立刻认出了他。像这样有特色的嗓音,想忘记很难。 “……牛千户?” === “公子,传旨的天使还在外面候着……” 丁新语背对他斜倚在榻上一动不动,似乎全副精神都专注于自己和自己下棋,织文又等了片刻,只得踮着脚退出门,悄没声息地带上门。 丁新语没有注意他何时离去,他一面用指尖摩挲着浸凉的棋子,一面想着:所谓“势”,《说文解字》解释为沿着倾斜坡面滚动的圆球,而《道德经》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又借指静态的或稳恒行进的事物的演变趋向。 在丁新语的理解里,“势”就是“不得不为”。 如果想要平坦桌面上的圆球滚动,不是去推它,而是把桌子倾斜,让它没有其它选择。 他看着眼前的棋盘,零散的分布在棋盘四角的黑子看似杂乱却暗含规律,每一块分别代表着锦衣卫、杨瓒、太子、睿王、新党,其中间杂的白子则是皇帝、皇后、三皇子、旧党…… 眼前的局面似乎白子占优,黑子被分而化之地重重围困,尤其是中央腹地的一小块,眼看就要被白子封杀。 丁新语微微一笑,拈起一枚黑子在腹地落下。 只这一子过后,局面骤改,中央腹地的小块黑子逃出生天,并与东南角的一块贯通,其余各块被困的黑棋也看到了新希望,反倒是局面占优的白棋陷入被动。 这一子过后,黑棋之“势”已成。 丁新语想,锦衣卫是皇帝亲军,杨瓒是帝党,这两者早有默契,过去对储位的归属一直保持着沉默。但现在杨无端站在太子一边,杨瓒自然倾向太子,锦衣卫就算态度暧昧,起码不会主动对太子不利。 睿王与新党向来对三皇子示好,皇后那个目光短浅的女人先是逼死睿王妃,又曝光杨无端与太子的关系,不管她原来的打算是什么,这一着弄巧成拙,反而将新党彻底逼至三皇子的对立面。 最后是太子,杨无端与当年的孩童究竟能有多深的情义……丁新语恐怕是宁府幸存者之外了解得最清楚的人,既然皇帝能够因为儿时情谊纵容了杨瓒数十年,那么百里昕身为人子,或也有多情重义的一面。至于杨无端,以丁新语看人的眼光,她外柔内刚,最大的弱点便是这个“情”字。 杨无端便是中央腹地这块黑子,她将不相干的几处势力联合起来,就如同一子落下,被困的黑子大龙盘落--这是“势”。 皇帝、皇后、三皇子、旧党为了处置她逼得新党全面反击,局面一触即发--这也是“势”。 事到如今,杨无端不得不利用手边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帮助太子登上帝位,因为太子一朝不登基,她所关心的人都会处于危险之中,而朝堂陷入党争,这个国家也会处于危险之中。 --大势已成!杨无端,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丁新语仰天大笑,随手将棋子掷落,那枚黑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到眼中,封杀了白子一条大龙。 他惬意地单手支着头,任由浓黑的不见反光的头发直垂到棋盘上,又想起当日的那个问题:不知回雁关头,有没有这么大的雨?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冰山将倾 上一回见到牛千户,是在传说中有进无出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无端作为天地会恐怖袭击的幸存者去提供证言。 那也是杨无端唯一一次与锦衣卫直接打交道,之后天子震怒,天地会会众被以谋逆大罪进行围剿,连审判都不需要,自然也就用不着打扰她这个榜眼。文官与锦衣卫虽谈不上水火不容,但彼此之前都识趣地保持着距离,既是因为清高的文官集团瞧不起武官,也是由于双方心知肚明:皇帝要借助锦衣卫的力量与文官集团抗衡,当然不会乐见他们关系融洽。 杨无端最近习惯了多思多虑,电光火石间已经想了很多,最后感觉荒唐地想着:没想到她坐了牢比在外面更受欢迎,访客都一个接一个。 牢门被推开,牛千户大大方方地踏进来,若不是他身着黑色劲装而不是飞鱼服,杨无端真要以为他是堂而皇之地来公干。 他手里捧着一颗随珠,比杨小康夜袭那颗要小得多也暗得多,但已经足以照亮他的脸孔。果然是杨无端曾见过的牛千户。 杨无端翻身坐起,并没有动。虽然牛千户不像带着恶意而来,她也远不是人家的动手——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衣袖覆上那块砚台,袖子底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它。 牛千户身有武功,能够在黑暗中视物,早就发觉了她的小动作,轻轻地咳了一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杨公子。”他平平地作了个揖。 还是“杨公子”,杨无端一边慢吞吞地起身一边想着,头回见面他称她为“杨公子”是看杨瓒的面子,现在她已经有官身,他依然称她“杨公子”,是想暗示锦衣卫不把她的官职放在眼里,只尊重她身为杨瓒的子侄? 她不动声色地还了一礼,试探地问:“牛千户漏夜造访,想必不是来探望学生这么简单。” 牛千户笑着点了点头,或许他也知道自己的嗓音辨识度太高,像这种乔装夜行的差使都尽量少说话。 他从贴身的小衣里掏出一封信连同随珠一并递给杨无端。 杨无端道了谢,擎着那颗被他的手掌摩挲得温热腻滑的珠子,她这些天连干草地铺都睡了,也不知多久没洗澡,早就忘了讲究,一门心思只顾着撕开信封,扯出里头的一张纸来。 纸上的字不大,个头挺大,就仿佛写字的人料到她会在如此艰辛的环境里读信……杨无端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与她一样是欧体,却比她的字迹更清冷劲瘦。清冷如寒秋,劲瘦如萧冬。 是杨瓒的字。 眼泪一瞬间就涌了上来,仿佛顶开了下水道盖子的洪水,连同被她牢牢地封锁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不甘、恐惧、恚怒……杨无端吸了吸鼻子,仿佛看到杨瓒站在她面前,整个人干净得不像是个世俗的活人,而是冰雪作骨,水墨为魂。 二叔,她无声地蠕动口唇,天知道她多想大声地喊出来,多想扑过去紧紧地搂住杨瓒,用这一身的臭气熏得他勃然大怒……哪怕他骂她,打她,她也绝不会松手…… 杨无端吸了吸鼻子,没有管眼角的湿润,就着随珠的光芒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 信很简单,没有一个字涉及私人情谊,杨瓒只是告诉她皇后异想天开的念头,并且命令她阻止事态扩大。 不愧是二叔。杨无端苦笑着想,还是这副面冷心热公事公办的脾气。 她三两下把纸团揉碎了塞进嘴里,梗着脖子硬吞了下去,又清了清喉咙,才对牛千户道:“狱中不便,我就不写回信了。劳烦大人回复那边:‘长痛不如短痛,皇后既然如此不识大体,一计不成必生二计,她不会有安生的一天。’” 她沙哑地对着想象中的杨瓒道:“您要知道,依我的本心,我也不想事态扩大有伤国家元气,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自己找死,我凭什么拦着?” 杨无端冷笑,或许是隔着人传话的缘故,她能够没有心理负担地拒绝杨瓒。也或许是这些日子的争斗让她平添了许多戾气,对皇后这帮子人,她已经厌烦到极点。所以,她不但不会拦着,相反地,她还要推她一把! == 牛千户小声地复述了一遍她要带的话,一字不差,但就算是“小声”其实也足够响亮且自带立体环绕效果。杨无端听得好笑,想来牛千户一定很少干这等偷偷摸摸的勾当,特意选他做中间人,自然是为了取信于她。 背完口讯,牛千户却并不急着走,而是拱了拱手,又道:“杨公子,我家主人也有话要小人捎给您。” “你家主人?”杨无端愕然,锦衣卫名义上的主人当然是皇帝,她不认为皇帝陛下会偷摸着传话给她。那就只能是锦衣卫指挥使狄更斯了。她以为这位只是和杨瓒有交情,能有什么话对她说? “请讲。” 牛千户停了片刻,像是在记忆里搜刮信息,果然他再开口时,说话的腔调已经有了微妙的转变,显得既漫不经心又成竹在胸。 “我家主人让小人告诉杨公子,”他学着狄更斯的原话道:“‘你让李四做的事,天知,地知,锦衣卫知。’” 杨无端浑身一颤,这个哆嗦打得结实,浑身的两亿多根汗毛都跟着炸开来!秘密暴露地实在太突然,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惊恐地瞪着牛千户,脑子里转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杀人灭口! 可她一个文弱书生,要怎么才能杀掉一名武艺高强的锦衣卫?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位天下特务的祖宗锦衣卫指挥使!?甚至连宁郁都是他的属下! 这不靠谱的念头还没成型就被她按了下去,杨无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等到呼吸恢复正常,她也平静了下来。狄更斯既然选择了问她而不是再到皇帝面前告她一状,便是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杨无端想了想,不觉得自己有本钱和老狐狸斗心眼儿,直接问:“贵主人要什么?” “我家主人什么也不要,”牛千户笑眯眯地道:“我家主人还说了:‘你怎么就挑了李四,那傻子要是没有我暗中相助,早就死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句话里信息量忒足,杨无端悬着的心落下一半,苦笑道:“我何尝不知李四不是那块料,但除了他,我也实在找不到其他人选。” 牛千户显然等得就是这句话,应声道:“我家主人让小人捎给杨公子最后一句话:‘但有所命,任凭差遣!’” 被牛千户的好嗓子“喊”出来,这句话铿锵有力,几乎有金石的铿然之声,让杨无端想起了丁新语的筝。她并不知道丁新语曾经自己和自己下棋,天下风云尽在局中,当日丁新语的棋局论她不敢或忘,却参不透其中的奥义。 只因她身在局中。 她也不知道,她和锦衣卫之间这条线早就在丁新语的棋盘上连接到了一起,她只是心头乱跳地想,难道真是冰山将倾,又或是天时地利人和都轮转到了她这边,连皇帝亲军锦衣卫都另择门户?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狄更斯是看杨瓒的面子听候“她”的差谴。他看中的是她身后的太子。既然三皇子被逼就藩,从此储位无望,太子已经坐稳了那张椅子,狄更斯当然要赶在天日交替、新君继位之前先投诚,抢这份拥立之功。 很好,杨无端才不管他到底想从太子那里得到什么,她现在正缺少力量,送上门来的先用了再说。 “请牛千户代学生谢过贵主人。”她诚恳地施了一礼,然后迫不及待地道:“眼下正有一件急事要劳动贵属。” ------题外话------ 这章回头也要重新排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呜呼哀哉 接下来的几天,北郢城的酒楼饭铺茶馆都开始悄悄地流传一个消息:皇后心疼汾王年纪幼小便要远驻藩国,怕他缺少吃穿用度,特意向皇帝求了恩典,允许汾王在藩地境内自行抽税。本来这也是应有之义,前朝有过先例,小民忍一忍朝廷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但皇后的胃口不是那点蝇头小利,她真正盯上的是一件她绝不该动念的东西——海关税银。 因为汾王的封地就在江南省边上,离梧州府并不远,海关税银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北上都必须自汾王封地过境,皇后替汾王求的税率是十取其一,也就是说,海关税银将有十分之一被截留到汾王手里! 十分之一税银是多大的数目?元和十二年丁新语分两次上缴了税银,具体数目户部没有披露,杨瓒是个刻板人,也没谁敢去问他打听。只隐约知道海关税银占了当年岁入的大半,而元和十二年的岁入折银约八千万两,也就是说,梧州三府的海关共收税四千万两以上! 四千万的十分之一就是四百万,皇后张口要走了四百万两白花花的足银,当真是穷天下民脂民膏,就为了供养一个九岁的小孩儿! 此等匪夷所思之事传开,每一个听闻者先是震惊,紧接着义愤填膺,乃至有脾气大的当众摔了杯盏。 现在不是信息闭塞的数年前了,报纸流行以后,京城百姓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败夫走卒都能对天下局势说出点道道来。何况河南省离北郢并不远,省内流匪肆虐,通省官员能够瞒得过上官,却瞒不过底层的小民,贯通南北的运河上来往客商更是见多识广。 当今之世,只要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书生或者从不动脑的傻子,谁都知道市道不好,这个国家根本不像当道诸公极力称颂的那样海清河晏国富民强。前线战事胶着,北边几个省的男丁一批批地陆续被征召,壮劳力的缺失致使粮食大量减产,连年天灾更让被留下的老弱病残们食不裹腹,如果不是海关税银,官府不但拿不出赈济的那点粮食,恐怕还要倒过来向他们征军粮!南中国的情况稍好一些,百姓对土地没有那么依赖,他们可以选择成为小手工业和行商,以及现在最新流行的热门职业——工人!东南沿海的梧州三府同气连枝,充分发挥了经济特区的优势,将发行股票募集到的大笔资金都用于扩大再生产。越来越多的工厂招聘安置了全国各地闻讯而至的流民,相对于中原腹地那些空无一人的荒废村落,梧州三府的人口数目正在飞涨,人们来到这里就如同由地狱来到天宫,他们不但能够活下去,而且生平头一次张开双目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得到了以前做梦都没想过的新生活! 这一切的一切都定期通过报纸传递给所有识字的人,不仅是《元和新闻》,北边几个省一年多来也跟风搞起了几份报纸,除了那几位食古不化的旧党大佬,就连一般的旧党中下层官员都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即便大家立场不同,但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正是由梧州府开始的革新盘活了东南沿海的商贸和进出口业务,关税得以成倍增涨,最终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海关税银究竟有多重要,哪怕只捡出一条最微不足道的——如果不是丁新语用税银定期向海外诸国和南襄采购粮草,仅靠端朝国内微薄的供给,前线那些个嗷嗷待哺的士卒早就冻死饿死了,哪里还用得着北狄的蛮子动手! 可以说,这些银子不仅是银子,它是前线那些年轻人的命,是后方留守的妇孺老弱的命,是那些苦苦抵御着流寇的普通百姓的命&61573;&61573;它既是泛着霜边儿的白色,却也是过分鲜艳的红色,因为它维系着端朝的命脉,它是让端朝这个虚弱到了极点的人还能活着喘息站着不倒下的一腔热血! 而到了这个时候了,皇后居然还妄图放血,怎不让天下有识之士、甚至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 “妈的!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一名举人打扮的青衫书生粗鲁地大骂了一声,鹿鸣楼三楼本是雅座,他和另几个书生本来在一处屏风后面喝茶闲聊,有人低声说出这个消息,这书生脾气暴躁,头一个便爆发出来。 “金哲兄慎言,”其中一名同伴皱眉道:“有辱斯文。” “妇人孺子当道,国将不国,斯文还有屁用?扫地都嫌扫不干净!”那书生金哲兄反唇相讥,不等同伴再说,脚蹬翻了椅子,跳上去大声叫道:“呜呼哀哉,我军士浴血奋战,我生民忍饥挨冻,这对母子蠹虫却要以他们的血肉为膏梁!呜呼哀哉!我辈读圣贤书,却眼见大道不彰,妖邪乱目,不敢多发一言多行一事。所学不能济世救国,因何而学,学来何用!?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他表情丰富,说得声情并茂,每叫一声“呜呼哀哉”竟真的涕泪横流,他的几个同伴不是举子就是国子监的监生,青年的读书人最易搧动,一个个跟着他红了眼眶,就连最开始出言警示他那位也抹了把眼泪。 书生金哲越哭越起劲,边哭还边继续喊着“呜呼哀哉”,也不知由哪个角落里传来人声陪着他一起喊,先是一个人,然后两个、三个,渐渐地汇成一股声音细流,再是河溪……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雅座之间的屏风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倒了,三楼雅座的客人、二楼、底楼的客人也都涌了上来,这些人里有和金哲地位相差仿佛的举子秀才监生,也有比他们地位略高的中下级京官,还有比他们地位低下的商人和平民。这些人平日里等级分明互不来往,或许还你瞧不起我我嫉妒你,但此时此刻,他们聚拢在鹿鸣楼之上,团团围住金哲——他已经蹦上了一张饭桌,面红耳赤地振臂高呼:“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杨五魁在《经世致用》中也曾言道:‘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一人私天下’!如今陛下被奸邪蒙蔽,做出此等不智之举,诸君可愿随某叩阍,请陛下收回成命!” “愿!”众人山呼海啸般响应,鹿鸣楼结实的木地板被踩踏得咯吱作响,这点杂音在声音的海洋里甚至掀不起一朵浪花。 鹿鸣楼的掌柜和小二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机灵的小二偷摸着想要溜出去报官,刚踏出门口,便被一个看似朴实粗壮的农家汉子劈中了脖子。 那汉子利落地扶住店小二软倒的身子,回头隐蔽地使个眼色,又脊背向往地贴到屋檐下的阴影中,不走到两尺开外的极近处,根本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他刚刚藏好,鹿鸣楼内传出一阵轰然巨响,就像一场小规模的山洪暴发,碎裂的土块和山石裹挟在洪流中以摧枯拉朽之势直袭而来,毁灭挡住它们去路的一切事物。 人潮冲出鹿鸣楼,直奔——紫禁城。 ------题外话------ 这章又没有排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正义即暴力 金哲书生带着一拨人冲向紫禁城,在同一时间,北郢城内各处都有类似的队伍朝着巍巍皇城行进,五城兵马司和坊兵都失了踪,任由他们畅通无阻地在大街小巷穿行,裹胁上沿路围观的群众,队伍越来越庞大,仿佛水滴由高台滑向低洼,又如同百川入海。 但东华门前的广场上早已聚满了人,国子监的监生们天还没亮便成群结队地游行过来,群情激昂地揎臂狂呼,声音震得东华门上的琉璃瓦似乎都摇摇欲坠。守门的大汉将军惟有区区一个小队,根本无法阻拦数十倍于他们的学生,只得高声喝止,声音却被更大的喧哗彻底淹没。 其中一位大汉将军瞅着不对,交代了同伴几句,想要返身入禁宫报讯。他刚扭过头,人群里却掷出一只布鞋,结结实实在地砸在他脸上,鞋口散发的臭气熏得他勃然大怒,吼道:“是谁?” 大汉将军本就选的是气宇轩昂的大汉,他手持着人头大小的金瓜,身穿威风凛凛的金甲,披着满身霞光站在朱红的宫门有这么旋身一吼,堪比虎啸山岗,顿时吓得文弱书生们噤若寒蝉。 但安静不过一瞬间,书生们很快醒悟过来,愈加恼羞成怒,他们或许比不了大汉将军魁梧的身形,自尊心和“男儿气概”却半分不输。不知是谁领头,接二连三的鞋子被除下来掷出去,那大汉将军高大的身躯反而成了最好的靶子,扑簌簌的鞋子雨根本没处躲,很快就砸得他鼻青脸肿。 眼见那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大汉将军抱头鼠窜,书生们发出一阵欢呼,手上却不肯停,连东华门前的另外几位士卒也都遭了秧。 “够了!”一名金吾卫的小队长随手拍开臭鞋,怒道:“我们不过敬你们是读书人,莫要得寸进尺!” 书生们人多势众,迥异于平日里胆小如鼠的模样,当场指着他这番话嘲笑讽刺回去。耍嘴皮子本来就是他们的长项,一个个尖酸刻薄花样翻新,说得那小队长脸色紫涨,简直像要把血管都气得爆裂开来。 他气得一把抽出腰间的金刀,或许是想吓唬吓唬这帮不知好歹的呆书生,他陡然发力跃到半空,双手握刀疾劈而下! 也就在这时,有人一脚蹬在那骂得最起劲的书生屁股上,那书生脚下刹不住,跌跌撞撞地扑出人群,身不由己地迎面撞上刀刃! 无数声尖叫直冲云霄,在紫禁城上空盘旋了一周,带着诡异的尾音消失在天际。 === 东华门外被红的白的液体固体染上了磨灭不掉的记号,北郢城内也开始暗流涌动,那些朝着紫禁城前进的爱国人士,忽然发觉了一个新的办法,能够比叩阙更快更有效地发泄他们几欲迸体而出的正义之火。 另一位聪明人--或许与那位先扔出鞋子的监生同样的聪明--提议他们改道去向伯爵府,郑皇后唯一的堂弟襄城伯郑俊长久以来与皇后狼狈为奸,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当然应该取之于民,还之于民。 他的未尽之义所有人都听懂了,襄城伯本就是出了名的富贵闲人,也是他资质有限,从来没资格担任什么手握实权的官职,所以人们对伯爵府远谈不上敬畏。这时想到法不责众,又眼馋伯爵府里堆积如山的金银,大部分的人心思立即活络起来。 除了少许真正的正义之士仍然坚持赶往紫禁城,其他人掉转了方向,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乌压压地掠过北郢城的街道,奔袭伯爵府。 襄城伯郑俊得下人来报,气得浑身乱颤。自从当上皇帝陛下唯一的小舅子,他有很长时间没像最近这样夹着尾巴做人,因为那篇《请汾王就国书》里没来由地指责他为汾王招兵买马意图不轨,他吓得门也不敢出,人都不敢见。 他都已经缩这样了,这帮子暴民居然还欺上门来!真当他这个爵位是纸糊的!?他奈何不了远在南边的报纸和悍不畏死的新党,难道还对付不了这帮子平头百姓!? “打!”郑俊脖子上青筋贲起,嘶吼道:“给我狠狠地打!暴民!逆贼!京城地界,天子脚下,他们竟敢聚众为匪!都打死了,还要把尸体拖到顺天府去查他们的祖宗八代,不把这帮逆贼连根拔起,我就不姓郑!” 训练有素的家丁们挥舞着皮鞭和粗如儿臂的木棒,很快将赤手空拳的来人打得满地乱滚,一边惨嚎一边拼命求饶。 “别停!”郑俊咬着牙,腮帮子上鼓起了两团横肉,他面目狰狞地道:“一个也不饶,都给我当场打死!” 又是一棒恶狠狠地砸下去,红红白白,白白红红,流出来的图案与东华门前惊人得一致。 === 在幕后有心人地推动之下,元和十三年这次叩阙并未能如元和十一年那样和平结束,而是演变成一场暴动。 东华门前的监生被同学的死刺激得失了常性,一拥而上,竟将几名大汉将军活生生踩死。金吾卫和锦衣卫组成的卫队不得不先鸣了箭,又用烟熏火燎,刀剑驱赶……终于平息了这场宫门前的骚扰。监生们因为互相践踏、中箭、刀伤或者烧伤……最后全身而退的仅十余其七。 妄图冲进伯爵府的人们却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这一场暴动很难说得清孰对孰错,襄城伯一口咬定他只是自卫,且有不少路人或是没有随众改道的同行者能证明这点。但他们只是少数。 更多的不明真相的人们,尤其是对皇后已经心生厌恶,本就带着偏见来看待一切的人们--他们只看到了学生和民众基于义愤而起,皇帝亲军锦衣卫屠杀国子监的监生,皇帝的小舅子郑俊屠杀义民。 这一把人心里的火燃得越来越旺,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风向是什么。 杨无端在牢房里维持一个姿势端坐了整天,双腿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她将双手摊在膝盖上,低头细细地瞧着自己的掌纹,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样,像传说中那样变成断掌或者生命线缩短。 那样或许更好。她做事从来不会半途而废,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 鉴于她已经害了这么多人,她冷静地想,如果老天认为她做错了,要阻拦或是惩罚……就快些来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失控 暴民作乱的消息令皇帝再度震怒,但在愤怒之下也有惶恐,他毕竟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潜移默化之下不可能没有一点政治嗅觉,他敏锐地察觉了事态正在失控。 所以这一次,皇帝反常地没有一点表示,除了锦衣卫指挥使,拒绝再见任何人。 听完狄更斯的汇报,皇帝在宣德楼内沉默地踱步,他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正是季秋时分,御花园里有一小片桂花林,三秋桂子芬芳馥郁,凉浸浸的桂花香气无声地潜入过来。 皇帝停在窗前朝外望,他背影高大,仰首的时候冠冕后方的几绺丝绦垂到肩膀上,绦子上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在秋日浅淡的光线下反射着浓烈的光。 狄更斯躬着腰,微微抬头看着皇帝的背影,端正英俊的面孔有一半藏在阴影里,皇帝偶然瞥回来一眼,他连忙将身子弯得更低。 “起来吧,”皇帝疲惫地道,抬手虚扶他,“你也跟了朕这些年了,怎么还老战战兢兢的,难道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狄更斯干笑两声,听话地挺了挺腰杆,但他个子比皇帝还要高出一截,又不可能真地站直了,于是膝盖打弯,换了个半蹲的姿势。 他心中也有几分感叹,要说好伺候,当今皇帝已经算是历代帝王中少见的好伺候了,对亲近的臣子,皇帝的好可以算是巴心巴肺,半点没有皇帝的架子。但这些小恩小惠比不了大方向的失误,皇帝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储位上摇摆不定,致使臣子也跟着他风吹墙头两边倒,这对“站队”来说是大忌。旧党就是一不小心在太子病危那几天上错了皇后和三皇子的船,如今想下都下不来。 狄更斯想,皇帝体谅不了臣子真正的难处,他的关心就算再真诚也只能流于表面,做人臣下的想要保家宅平安子孙绵延,必须跟对人,既然当今陛下不肯帮忙还添乱,他也只好先对不起他。比起身家性命,忠心可以往后排。 何况锦衣卫指挥使这等职务本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狄更斯既然不愿意把那帮好不容易养熟的狼崽子交出别人捡现成,他更不能再等,必须早作打算。 他瞒着皇帝向太子示好,与杨无端勾勾搭搭,这些事虽然只有天知地知杨无端和锦衣卫知,但见着皇帝这些日子被折腾得心力交瘁的衰老模样,狄更斯不由地还是有点心虚,拼命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皇帝端详着他,看他愁眉紧锁,嘴唇死死地抿着,唇边两条法令纹明显带着肃杀之气,以为他也是在踌躇如何处置眼下的危机,心里倒有几分安慰。 皇帝伸手拍了拍狄更斯的肩膀,道:“依你看,这事后头是不是有人指使?” 狄更斯心头一跳,仰起脸来看着皇帝,先装出一点感激涕零,又迅速转为咬牙切齿的愤恨,亢声道:“臣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拿了几个刁民仔细地拷打--” “那些人知道什么,”皇帝一摆手道:“不消说,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 “陛下圣明!”狄更斯满脸放光地大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刚做下什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决策。他紧跟着又道:“臣还抓了国子监的几个监生,但他们有功名在身,口风也紧,没有禀明陛下之前,臣不敢滥施刑罚……”这话是以退为进,小小的监生锦衣卫从不放在眼里,打了杀了都是等闲事,他不过是要将压力转到皇帝身上,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最担不起压力的。 果然,皇帝脸上立即露出犹豫之色,问道:“你抓了那帮监生?” “是,”狄更斯惶然道,“陛下,臣是不是做错了?” 皇帝仰首思索了一会儿,自语道:“要搁在平日里,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如今的情势,有些人正找着由头闹呢,不能再给他们借口……你回去就把人都放了吧。” “陛下说得是,臣马上放人。”狄更斯跪下磕头,心里愈发鄙夷皇帝的柔懦,竟连几个闹事的学生都不敢随意处置。 出乎他意料,皇帝叹了口气,接着道:“再说也没什么好问的,此事倒霉的是郑俊和皇后,受益的是太子,背后若有人指使,除了新党还有谁?” 这番话可算是洞若观火,狄更斯听得心头一凛,看来不能把皇帝彻底当傻瓜,该明白的时候他照样明白。 “陛下圣明。”他这声就喊得小心翼翼,偷眼看了看皇帝的眼色,试探地问道:“那……臣去抓几个新党问问?像是那李因笃……” 皇帝摇摇头,皱眉道:“胡涂,李家那小子往上了数是太祖朝大将军李承举的后人,你要敢动他,那帮子同气连枝的开国元勋明天就能打进宫来,你还嫌朕不够烦?” 狄更斯喏喏连声地伏下身,皇帝来回踱了几声,苦笑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没意思,文臣结党,武将也结党,放眼望去,这朝中盘根错节似极了荷塘底下的淤泥……朕只要想捞一节藕,就能扯出一大片,将整塘水搅得污七八糟。” 他踱回书案前,伸掌在案上轻轻拍了拍,似乎真的十分困惑地道:“这么没意思的皇位,居然还有人抢?你说,这是不是世上至荒唐之事?” === “父皇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皇位不是抢来的。”杨小康笑着道,但岁庆是他身边亲近之人,硬是从他的笑厣中看出一丝掩不住的戾气。 宣德楼内那番对话仅在半个时辰后便传入毓庆宫中,杨小康没有出面,岁庆打发了送信的神秘人,回来向杨小康复述,越说越觉得太子脸上神情变得厌弃,不禁怯怯地住了口。 “怎么不说了?”杨小康起身在书房内踱步,仅走了两步,便醒觉这习惯似足了皇帝,皱了皱眉,回到长案后面端坐,伸手握住一只白玉镇纸把玩。 “是,”岁庆偷瞧他的脸色,续道:“那人说完这些,连个名字都没留就走了,小的问他是谁派来的他也不答……实在知他是何用意。” 杨小康唇角轻挑,似笑非笑地道:“能有何用意?狄更斯在向我示好,通过姐姐还嫌不够,非要到我面前走这一遭。” “狄大人……”岁庆掩口低呼,虽说这一阵他们的日子好过许多,随着三皇子一系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少观望风向的朝臣已经向他们示好,但锦衣卫指挥使是何等人物,有他相助,太子将来的大位可谓十拿九稳! 杨小康冷笑,狄更斯打的好算盘,以为他现在空有人望而无实力,锦衣卫的加入正好是雪中送炭。却料不到新党和睿王之外,他尚有后手……狄更斯和锦衣卫不过是锦上添花。 早干什么去了?当他被皇后欺辱,连丁点大的三皇子百里扩都能压他一头,在这深宫中叫天不应叫不灵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些人出来替他说句公道话? 这时候才来抢这拥立之功,他一个也不饶! 杨小康定了定神,掩去脸上厌弃之色,微微一笑,又是那个温柔和软,外表和脾性看着都似极了当今陛下的太子。 他想,我不愿意当这个皇帝,姐姐也不见得希望我当皇帝,但事如今,我一身的荣辱牵扯到睿王新党乃至姐姐的新政,已经不能再从心所欲。 他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了,杨无端开了个头,必须有人来帮她收尾。 “让咱们的人也动起来吧,”他平静地道:“不能只让姐姐弄脏了手。” ------题外话------ 先道歉,这几天头痛犯了,所以断更,本周会恢复更新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杨小康的隐藏力量 皇帝还天真地妄想息事宁人,有点眼力的人都知道,各方势力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宫中一连下了数道圣旨安抚两党,严厉地谴责了作乱的暴民,却没有提出任何实质的惩罚措施,只含含糊糊地说“相关人等交有司议罪”。而这个“有司”到底是什么司,三法司相互推诿,都不愿沾上这烫手的山芋。 锦衣卫装模作样地在北郢城内搜捕幕后主使,抓了几条小鱼小虾,动静倒闹得满城皆知。顺天府则全员出动维持社会秩序,严禁在酒肆茶寮等公众场合集会议论,首当其冲的鹿鸣楼,干脆被封楼歇业。 端朝建国百余年来,朝廷重文抑武,百姓识字者十有其七,民众以好学深思为傲,从未切身体验过如此的思想高压。因此不过半天时间,北郢城的老少爷们儿都学会了一句口头禅,来自最新的《元和新闻》头版,一大片白纸上仅有刚劲入骨的四个大字:莫谈国事。 莫谈国事,国事断肠。 === 一个*岁的孩童撮着大拇指在巷口呆呆地看着来往人群,他耐性很好,一站就是个半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红光斜斜地铺满老槐树底下那块空地,他才恹恹地垮下肩膀。 他等的人今天又不会来了。 那孩子穿着一身长直裰改成的小衣裳,虽然有几处不明显的补丁痕迹,胜在洗涮得干净,面皮也白嫩,看着倒是个颇讨喜的模样。他抿着小嘴,一边将大拇指撮得“啵啵”作响,一边掉头要往家走。 刚一旋身,他差点一头撞上面前的柱子,不对,不是柱子,是一个人! 那孩子踉跄后退几步,仰高头,瞬间倒抽了口冷气--这人像极了一座高塔! 那是条巨灵神一般的昂藏大汉,长得又黑又壮,背着光的面皮简直像生铁铸成的,低头俯视他的样子仿佛抬脚就能将他踏死! 那孩子吓得转身要逃,大汉却伸手,用一根指头勾住他的后领。 “放、放开我!”那孩子“哇”一声吓哭了,抽抽噎噎地道:“我、我不好吃的,别吃我!” 他也不知想起哪则大人吓唬他的故事,竟求那大汉别吃他,听得那大汉哭笑不得。他性子憨直,正要出言纠正那孩子,身后又探出一人来,抬掌在他*的手臂肌肉上拍了拍,阻住了他的话。 那也是条魁梧的壮汉,身高七尺有余,但在这顶天立地的黑大汉旁边,竟被他衬得宛若常人,起码那孩子见着他,拎到嗓子眼儿的苦胆总算往回落了几分。 “孩子,”那人半边脸都被虬髯覆盖,一双眼睛瞪起来铜铃一般,凶神恶煞地道:“你乖乖带我们回家,他就不吃你,不然的话,我就让他把你撕成两半,我们一人分半边!” 那孩子浑身一颤,傻愣愣地瞪了他半天,“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两条大汉威逼之下,那孩子几乎吓得屎尿横流,老老实实地将两人带回了家。沿途遇到的村民也甚是乖觉,一看二人的形貌,非但不敢发问,连看都不敢多看,整条村子早早地关门闭户,连犬吠声都不闻。 那孩子到了自家的茅草屋前,张嘴正要高呼,虬髯大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半声闷哼被那孩子吞了回去,他挂在虬髯大汉手上筛糠似地抖着,看着对方打了个唿哨,仿佛变戏法儿一般,又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冒住了头脸的黑衣人。 虬髯大汉使了个眼色,几名黑衣人齐齐躬身行礼,转身悄没声息地掩进茅屋。 “什么人!?你们要干什--”屋子里传出半声惊怒交加的叱责,旋即变得安静,安静得像这夕阳余晖,静得仿佛还带着脉脉深情的余韵。 那孩子大睁着眼睛,不停地发抖,忽然觉得股间温热,终于失去控制地飙出一股细细的热尿来。 “啧。”那虬髯大汉因尿臊味皱了皱眉,用掌沿切在那孩子颈侧,随手将软绵绵的孩童躯体抛到地上,发出“蓬”一声响。 “啊,”铁塔汉子不忍地叫了半声,道,“大哥你下手太重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虬髯大汉斜眼看了看他,笑道:“看不出大石头你还有一副软心肠。放心,他死不了,主人要的是活口。” 说是这么说,铁塔汉子还是不放心地捞起那孩子看了看,确定他还有呼吸,小小的胸膛起伏平稳,不像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害。 虬髯大汉在旁边直摇头,不屑地叱道:“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也就赶上年景好,要搁战场上你这样儿的,一天也活不下去。” 铁塔汉子放下那孩子,举起醋坛大的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膛,不服气地哼了声。 “长得壮有屁用,你能壮得过牛?”虬髯大汉翻了个白眼,道:“大石头,你别不服气,我肯教你是看主人的面子,主人对你另眼相看,你别给他丢脸。” 两人说着话,几名黑衣人已经从茅屋内出来,每人肩上都扛着一具捆得扎扎实实、一动不能动的躯体。 虬髯大汉点了点数,满意地点头,道:“你们先后,我俩断后。” 众黑衣人又躬身行礼,其中一人忽然瓮声瓮气地道:“村中尚有一百零七人,如何处置?” 铁塔汉子听懂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唬得虎躯一震,急道:“你们想干什么?” “闭嘴。”虬髯大汉瞪他一眼,随即转回那黑衣人身上,沉声道:“主人的意思,如今的形势不怕事情闹大,留着这些人出去传话反而是好事。” 众黑衣人接受了这个答案,又朝他躬了躬身,理都没有理旁边的铁塔汉子,悄没声息地便散入渐倾的夜色中。 铁塔汉子怔怔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神色混混沌沌,似懂非懂,那虬髯大汉看得直叹气,心里不由地有些埋怨他家主人。徐大石这样的榆木脑袋空长了体格的傻瓜,留着撑门面也就罢了,做什么还要用心培养?他唯一的优势,不就是曾经、间接、大概在御街夸官的时候救过那位杨五魁一命吗? 想到杨无端,虬髯大汉又想起自己长久以来被迫监视加保护,详细记录她的日常生活,一举一动,各种鸡毛蒜皮小事的悲惨生活,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算了,他想,反正他们这帮自己人早就得出共识,他们共同的主人--当今太子殿下眼里,杨无端永远排在首位。 虬髯大汉难得佩服什么人,但杨无端这些日子做了什么,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却不敢遗漏了一分一毫。如果一个人被锁进了刑部大牢,仍然能抬手成云覆掌为雨,举重若轻地颠覆政局,那这个人便值得起他的佩服,也担得起太子殿下的厚爱。 杨五魁,杨大人……他在心底喃喃道,殿下忍辱负重,把他们这些人藏在幕后多年,这回可是把老本都掏出来了,就是信你能赢……你可千万千万、千万要赢!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选我 “太子的人?”楚巨才差点失手打碎了茶盏,勉强稳住,转过身不让汤尚任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拿捏着语气问:“我怎么不明白汤大人的意思?” 这时候又叫“汤大人”了,汤尚任恨不得从鼻子里给他哼出来!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自从皇后和三皇子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汤尚任每觉得寝食难安,他本就是个资质中等的人物,能到如今的地位熬资历的成分多于本事,急切间想不出应变的办法,只得来求助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小人。 汤尚任死瞪了两眼楚巨才的背影,无奈地咽下这口气,储位之争可算是封建官员毕生最重要的投资,他自身的荣辱事小,怕得是一步走错连累了汤氏整族人的未来。 “楚大人,都这时候了,我实在没心情和你绕着圈子讲话,”汤尚任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绕圈子--用脚,“坊间传言,几百个黑衣人在北郢城内肆意胡为,捆绑掳走了不少人,其中包括韦嫔的贴身侍女苏菊全家……这些人还大摇大摆地穿行于市,逢到坊兵和顺天府查问,他们就掏出东宫腰牌,自称当今太子殿下的侍卫……” “等等,”楚巨才打断他,也顾不得再装老神在在,慌乱地道:“太子一向循规蹈矩,东宫侍卫轻易不肯出宫,怎么可能?” 汤尚任停下脚步,与拼命捏紧茶盏的楚巨才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言语未尽之意。 太子说得好听是守规矩,说得不好听是弱势。按端朝选后纳妃的规矩,已故的元后周氏本就是低级武官家庭出身,所以太子既没有一个显赫的母家帮衬,又长年困守深宫,根本没有基础也没有机会去培养自己的势力。东宫的侍卫一半是皇帝的人,一半是郑后和旧党安插的细作,不排除太子能有几个心腹,但要在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藏几百个人?怎么可能?! 汤尚任只觉舌根发苦,沮丧地道:“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亲自去了一趟东宫探太子的口风……” “他说什么?”楚巨才忍不住二次打断他。 “殿下很爽快地承认了。”汤尚任狠狠抹了把脸,配合着右脚在水磨地面上使劲地跺了跺。失误啊,真是大失误,早知道这位殿下心计如此之深,他也不会猪油蒙了心,居然把宝押到皇后那边! 楚巨才只觉眼前一黑,手上不由自主地使劲,将那只白定的茶盏捏得“吱吱”作响。 “楚大人,”汤尚任哭丧着脸道:“你一向机变百出,我是想不出办法了,若你能有妙计救我一回,汤氏全族感佩您的大恩大德啊!” 他说着弯下身,堂堂一国辅相居然作势要跪,楚巨才还在恍惚中,竟真的让他跪了下来。 都到了这时候了,两人倒也没空理会多年的嫌隙,汤尚任仰首巴巴地望着楚巨才,后者半阖着眼,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半晌,楚巨才蓦地睁开眼,汤尚任惊骇地看着他满眼的血丝。楚巨才向他转过来,咬牙切齿地道:“汤大人,殿下这招韬光养晦使得好,你我都陷进去了。既然不是对手,那就干脆认输。” 他是真小人,该光棍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汤大人,明天是个好日子,你我不妨连袂往东宫一行……好好地,叩拜太子殿下。” === 太子的人?杨无端差点与楚巨才同样失声问出来,但她从穿越以来日演夜演,早就演成了本能,演技又岂是楚巨才这样的业余高手可比。 她盯着眼前名为报信实作试探的锦衣卫,这次不是牛千户,而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农家汉子--任何人一眼看到都会浮现这个结论,他任何时候都皱着脸缩着肩膀,一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快喘不过气的情状。 杨无端没有问他怎么称呼,对方也没有说。 她维持着正常的眨眼和呼吸的频率,听完对方叙述白日里发生的稀罕事,关于太子,巫蛊案的证人家属,以及让无数人今夜不能安枕的“太子的人”。 杨无端几乎能听到他们心里都回响中同一个问题:这几百个黑衣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下一个问题:如果这仅是冰山一角呢?最后的问题:太子还隐藏了多少力量? 干得好,杨无端在心底赞叹,小康干得好。她之前搧动民众的所作所为是只让太子一系占据了舆论高度,那些都是虚的,民众总是健忘而易变,下一个热门新闻出现他们很快就会抛弃旧的关注点。旧党和皇后看不到这点,因为他们没有经历信息过载的二十一世纪,他们先是低估了新党,然后又高估了民意。 杨无端怕的就是他们一朝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拥有力量那方,到那时候,他们眼前取得的胜利都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泡沫。 但杨小康抢在那之前展示了他的力量。他不仅是众望所归的贴了标签的太子,他更是真正的足以和三皇子抗衡的皇位争夺者。他拥有,或许拥有不逊于皇后的力量。 完美的时机,完美的表演。杨无端几乎想要为这强烈的似曾相识感笑出声,这场拉锯战越来越像是后世所谓民主国家的总统选举,而现在不仅是新党和杨无端为他奔走呐喊,杨小康自己也站了出来,立在他的“选民”之前胸有成竹地说,选我。 yes,minister。 刑部大牢的深夜,杨无端当着那锦衣卫的面,恣意地放声大笑。 === 同一时间,风尘仆仆的宁郁登上了城门紧闭的怀远城楼,在数名守卒之间悄没声息地掠过,一名守将若有所觉地回首,却只看到半轮残月。 中秋过后,月亮越来越瘦了。 他摇了摇头,手抚腰刀继续巡逻,没看到一缕轻烟也似的人影贴着数十丈的高墙滑落地面,轻得没有激起一片深秋的落叶。 宁郁也仰头看了一眼月亮,目光很快转开,远眺下银纱般的月光笼罩的京城,从他的眼中看去,栉比鳞次的北郢城就像一座陷入昏睡的巨兽,短暂地伏低下了长满锯骨的脊背。 相比杨无端对北郢复杂而深刻的感情,宁郁并没有那么多感触,他在京城呆的时候不多,且每次都不太愉快。 包括这一回。 ------题外话------ 谢谢大家还在看这个文,换了新工作以后比我想象得忙,压力也大,所以更新变得不稳定了。总之我不会坑的,也会抽时间更新,让大家失望了很对不起。 祝大家中秋愉快,合家欢乐! 第一百六十七章 长夜君不眠(上) 杨无端被惊醒过来,她已经懒得再伪装,直接将手掌盖在眼上翻了个声,呻吟出来。 既然刑部大牢已经变成筛子一样谁都拦不住的地界,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必要关着她,就为了让她打破“最早时间不洗澡”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对了,这个时空甚至连吉尼斯都不存在。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笑声,就像她的反应早在对方预料中,并不觉得失礼,反而像看到了什么满地打滚的毛绒绒小动物,只觉可爱可笑。 好吧,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点--在她将近一个月不洗澡自己都不敢闻自己的情况下仍能毫不犹豫地认为她可爱。 “宁郁。”她挪开那只挡在眼前的手,笑叹道:“我知道是你。” 黑暗中几乎是即刻传来回应,这就是宁郁,没有杨小康的情绪化和戏剧化,永远不会故作姿态,诚恳到骨子里。 “无端,我来救你。” === “殿下,太子殿下。”岁庆隔着重重帘幕小声唤着,杨小康张开眼睛,一瞬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安然就寝在毓庆宫继德堂内的绫罗丛中,而是躺在干草垛上,裸露的颈项和手臂被草茎划得发痒,鼻端尽是冰冷的铁链味道。 他睁大了眼盯着帷幕顶端的精绣图案,因为思绪散乱如沙,看了许久仍没能看出绣得是什么。 “太子殿下,”岁庆又压低了嗓子喊道,明明一点动静没有,他却能判断太子已经醒过来,小声接着道:“汤大人求见殿下。” 汤?汤尚任?杨小康思索着坐起身,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是。”岁庆小心翼翼地道:“小的问过前头伺候的人,今儿晚上是汤大人在文华殿当值,他必是绕开了守卫,抄小路进的毓庆宫。” “好大的胆子。”杨小康一把掀开帘幕,赤着脚跳下床,岁庆连忙拿过鞋要替他换上,被他一把推开。 杨小康兴奋地在寝室里踱了两圈,光/裸的脚底贴在冰冷的水磨地砖上,凉气直冲入脑,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汤尚任是内阁辅相,深夜里私闯太子寝宫,这事只要捅出去,就能治他一个图谋不轨的大罪。”他顿住脚,扭头看着黄澄澄的铜镜里自己的倒影,眯起眼睛缓慢地挑起唇角,“汤大人不像有这么大的胆子,除非他想用这种莽撞且不智的行为……表达投诚的决心。” 他无声地笑了笑,毅然转身,一边大步迈出寝室一边扬声道:“我去见他。” “啊?啊!”岁庆捏着鞋子又去拿衣服,抱着满怀东西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殿下,您还没换衣服!” 杨小康没有理他,反而越走越快,几乎眨眼间就来到会客的偏殿外,伸掌推开了门。 门轴转动发出“嘎”一声,在深夜里响得出人意料,房内的汤尚任惊跳了一下,慌乱地转身望过来。 他看到的正是衣衫不整、光着脚来迎他的太子殿下,杨小康平日里其实很少笑,他已经漂亮得过分,如果表情过多,难免会给人轻佻的印象,这对一国储君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品质,所以他打小就被教育少言少笑。而这时候,他并没有遵从那些无谓的教导,毫不吝啬地赠给汤尚任一个闪闪发亮的笑容。 “汤相!”杨小康热情洋溢地道:“孤与汤相甚为投缘,白日里一席长谈尚嫌不足,值此长夜,正好再尽余兴。” 半个字也没有问汤尚任为何在嫌疑之时踏入嫌疑之地,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讲明,行动已经证明一切。 汤尚任嘴唇颤抖,眼睛里居然包着两泡泪。他从楚巨才府中出来,忙忙地进宫到文华殿当值,一个人被文书包围着胡思乱想,终于等不到明天,鼓起勇气直闯毓庆宫。路上也不是没有遇到金吾卫巡逻,但他即是当朝辅相,也没人敢拦下他询问,竟让他顺利地摸进了继德堂…… “殿下……”汤尚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神,撩起袖子长揖到底,又叫一声:“殿下!” 杨小康快步上前扶起他,笑道:“汤相这是怎么了,突然跟孤这么客气?” “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在孤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 === 在这样一个长夜里,未眠的不仅只有他们。 “咚咚咚!”敲门声先惊醒了杨穆氏,她忍不住有些薄怒--杨瓒大半个月来头一次回府,才刚刚睡下! 杨瓒紧跟着也醒了过来,他平常睡得更浅,这一年多来难得安枕,竟有违本性地不愿意睁开眼。 “老爷!”外头传来大管家的声音,焦急地道:“是南边儿送上来的丁大人的消息。” 杨瓒蓦地睁眼,这是他定下的规矩:现在新党内的没有卷进这场党争的大员只剩下丁新语,人尽皆知这是新党的底线,所以他派了心腹手下随时留意梧州的动静,以防旧党瞒着内阁先对丁新语下手。 他翻身坐起,杨穆氏连忙拉过床边的外衫替他披在肩上,又一迭声地唤来丫鬟,杨瓒的癖性最讲修饰,就算是深夜里紧急见人,也必须梳洗整齐。 杨府的大管家并不姓杨,姓吴,是杨穆氏早年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娶了她的陪嫁丫鬟,最得杨瓒夫妇的信任,杨府所有往来文书,杨福都无权察看的机密信札,都要经过他的手。 杨瓒私下养的人也是他在照管。 门打开,杨瓒穿着一袭水湖色的团领衫,鸦青色的头发紧紧地束在头顶,面色有些苍白,愈显得眉眼漆黑,一名大丫鬟在旁边掌灯,灯光晕染,映着他就仿如直接由水墨长卷中走出来的画中人。 杨府规矩甚严,大管家虽急,仍是规规矩矩地先行了个全礼。 “起来。”杨瓒蹙眉道:“什么消息?” 吴管家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就算明知周边都是可信之人,仍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消息说吏部行文和宫中圣旨同时送达梧州,撤掉丁新语梧州知府一职,平调至沧州,接任沧州知府……” 沧州!杨瓒面色不动,但胸中已掀起惊涛骇浪--前线! 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夜君不眠(下) 宁郁漂泊江湖,本来不该注意到朝堂之上的纷争,但他在东南沿海追踪天地会洪老大,自那场江上风雨过后,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他来往梧州多次,次次都想着去见杨无端,又怕自己身份特殊,给她招来什么祸端。他是个谨慎精细的人,不肯轻举妄动。直到丁新语被调职,梧州举城轰动,商户联名送上万民伞、请愿书和“清明如镜”的匾额,他挤在人群里遥遥地张望,没有在送行官员中找到杨无端。 有些事只要稍一打听,在梧州这个信息开放之地,很快便能得知真相。 杨无端被押上京是以吏部考官的名义,刑部只是配角,因为尚未定罪,普通民众甚至一开始并不清楚她是为什么离开。但事态升级的速度非常快,先是整个南中国的报纸同时刊登字字见血的檄文,然后各地的新党官员一改往日的万马齐喑,纷纷高调响应,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相继被捕入狱。 梧州可算新党的大本营,丁新语的新政更是影响了东南沿海乃至整个端朝的经济,自朝廷要对新党动手的谣言流传开来,股市一跌再跌,满城人心惶惶,如果不是丁新语一再承诺安抚,当日他离职时收到的就不仅是万民伞和请愿书。 南人柔媚,比不了北人彪悍的天性,但南人骨子里也有轻视权威、重利与义的一面,对梧州乃至东南沿海的民众来说,谁能让他们活得更好,他们就相信和追随谁。在过去,这个人是老睿王百里颉,而现在,这个人是丁新语。 宁郁是江湖人,缺乏政治敏感性,他并不知道因为文化与经济水平的巨大差异,端朝正在缓慢地滑向南北分裂的深渊,他也看不到梧州城内民心似铁,而没有杨无端的修正,落后的官法之炉已锻化不了这坚硬冰冷的铁。 宁郁只得出一个结论:杨无端有危险。 于是他来了,抛下洪老大的行踪,抛下南镇抚司的职责,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地狂奔数千里…… 来救她。 === “你别过来,”杨无端盘膝坐在监房的角落里,苦笑道:“算我求你了,我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好见人,给我留点面子。” 若是杨小康肯定不会听从她,而宁郁只笑了笑,真的止步在那头。黑暗中传来衣物和干草摩擦的细微声响,杨无端偏头听了听,猜测他也坐了下来。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听到宁郁的呼吸声,绵长而平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近在耳边。但以宁郁的武功,她不该听到他的呼吸,除非他想让她听到,或者他已经累到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杨无端默算了一下时间,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天前。”宁郁似乎料到她会问,温和地道:“抱歉让你受苦了,我应该更早来。” 十天……杨无端垂下头,长长地叹出口气。 “不用觉得抱歉,”她柔声道:“也不用来救我,我很好,我必须待在这里。” “无端?” “你知道的,”她继续平心静气地道:“越狱逃罪,我相信跟在你身边没人能抓住我。但我别想再当这个官,你的锦衣卫也做不了。” “但能让你自由。” 自由……多么奢侈。杨无端想了想,缓缓地道:“我以前跟人讲过一个比喻,关于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同样是红绿灯和人行横道,比如我开车,我希望的自由就是永远不会遇到红灯;而我走路,我希望的自由就是永远都遇到红灯让我过马路。所以,世上永远不可能存在绝对的满足每个人期望的自由。” “……你知道我其实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吧?” 杨无端失笑,这种时候她真想念懂得凑趣的睿王。 “我是说,我是自己选择了要在体制内生存。”她认真地看向宁郁的角落,假定自己在盯着宁郁的眼睛,那双深褐色诚恳温暖的眼睛。 “所谓生于斯长于斯,”她顿了顿,“如果要为此而死……” “那也是我的选择。” === 岁庆送走了汤尚任,杨小康端坐在小巧的偏厅内,目光涣散地注视着对面墙壁上嵌的一颗明珠。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好奇:为什么要在那里嵌颗珠子? 另一部分思绪则想着汤尚任刚说的那些话,颠三倒四辞不达意,可见他天外飞来的一招将这位旧党大佬吓得不轻。 不过投诚的意思是传达到了,不仅是他,还隐约提到了楚巨才以及大部分北郢朝堂上的旧党大员。 这是好事,杨小康随意地用手指敲击着坐椅扶手,无论旧党是整体抛弃皇后和三皇子改换门庭,而是内部出现分裂,他这方面的力量都必须会大大地增强。想想看,他已经有新党的支持,帝党如杨瓒起码不会和他作对,再加上旧党,三皇子一系如螳臂挡车,根本没有资格再与他分庭抗争。 他甚至有资格叫板皇帝……现在?杨小康有点拿不稳时机,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近来一连串的胜利激得热血沸腾,有些看不清形势,很想找个明白人商量商量……但他身边除了那批黑衣人,并没有足以笑傲公卿的真正谋士。 要是姐姐在就好了……杨小康烦闷地叹了口气,跳下椅子大步走回寝室,一把将床垫翻转过来,找到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由杨小康自己亲手所写,就连后期的整理装订都未曾经过他人的手。里面记录的是他与杨无端相识以来,她有心或者无意跟他讲过的一些涵义未明的话,各种古怪的名词,和零零碎碎的涉及面颇广的知识。 杨无端永远不会知道她于杨小康意味着什么,她远远不只是一个“姐姐”,或者一个值得他爱慕的女人。苏庭嘉说得对,他小小年纪胸中便有山川之险,在宁府那些装疯卖傻的日子里,他也并未停止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她教导了他,他从未自任何一个人身上学到那么多东西,正是有了她的参与,他才能成为今日的“杨小康”。 他翻开那本页边已经发毛的小册子,扉页上是他自己幼时拙劣的笔迹,写的那句话自然出自杨无端。 或者按她的话说,出自一位叫莎士比亚的诗人,他讲述了一个王子如何复仇和夺回他的国家的故事。 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调和阴阳 不仅是汤尚任、楚巨才,旧党在京中的大佬相继改换门庭,这种事就像开闸泄洪,又像初夜,刚开始还忸怩害羞,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水浒传》里强盗上山必须有投名状,咱们的老祖宗太聪明,从古至今人与人的关系总不过那几招,旧党既然要换新主人,当然也得表示一下忠心。在这点上,楚巨才作为一个积极的榜样,再度显示了他作为一个真小人翻脸如翻书的决断力。 吏部尚书楚巨才与刑部尚书汤尚任造膝密议,就如同当初他们没有经过圣旨便抓人一般,再度视皇帝于无物,甚至没有通过内阁--当然不会有手续问题,他们自己就是端朝中枢的内阁辅相。 九月中,旧党终于开始释放被捕的新党官员。 === 杨无端最近失眠得厉害,她怀疑是强行止经的药物影响了生理系统,又或者是太久没有见阳光,对昼夜认知出现混淆。 无论是什么原因,睡不着真的很痛苦。 大白天的,她坐在那堆干草上单手支撑下巴,脑袋一下一下地向前栽着打瞌睡,外面大约不是晴天,监房顶端漏进来的那张光芒微弱地什么也照不清。 不管她表现得有多无动于衰,那对几乎竖起来的耳朵还是出卖了她,如果她的耳朵能动,宁郁毫不怀疑她会像只兔子一样随着监房外的声音转来转去。 他忍不住笑道:“要我先去看释囚名单吗?” 杨无端像是被他的声音骤然惊到,撑在下巴上的手臂一滑,整个人昏昏然地向前栽倒! 宁郁从他倒挂着的监房顶部飘然而下,后发而先到,伸出左手朝杨无端隔空一推,她就像被一股无形的气墙挡住,软绵绵地弹了回去,力道刚好让她打个晃,却不至于仰天摔倒。 杨无端彻底被这一下晃醒了,她睁开黑眼圈浓重的双眼,正与宁郁带笑的眼睛对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片刻,杨无端困倦地眨了眨眼,嘟囔道:“还是被你看到了。” 宁郁微笑:“你真以为我会嫌弃你?” 杨无端摇摇头,要是杨瓒她就不敢肯定了。她用两只手欲盖弥彰地蒙住脸,闷闷地道:“大哥,我坐牢是我自愿的,你武功高到可以把刑部大牢当你家后花园,又何苦陪我在这里受罪。” 后花园……宁郁微微仰首,眼前瞬间掠过宁府那小小后花园的影像,那座石亭,亭角的铜铃,水边的梨花,清晨的阳光下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向他走来的师弟师妹,漂亮得像一对年画上的金童…… 杨无端说出口就知道不妥,她实在是困得有些神智不清了,不敢多看宁郁,她生硬地改换话题道:“大哥,你可知旧党为何如此轻易便妥协了?” 宁郁扫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旧党。”杨无端慢吞吞地从干草堆上爬起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墙,边思考边道:“其实端朝早就不存在真正的旧党。” 所谓新旧之争,起源自老睿王百里颉的前后两次新政,就如同任意一次改革那般,老睿王的革新必须会损害到旧的利益阶层,激得他们抱起团来疯狂反扑,这就是旧党的由来。但正如杨无端在元和十一年于弄碧亭中和丁新语长谈那样,这些说到底都是利益之争,而新的制度想要长存,就必须建立一个新的利益阶层。 再伟大的革新者都会死,到时难免又出现人亡政息的悲剧,但利益阶层是不死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仅是资本主义,自一般等价物诞生以来,写入人类基因的便是这个追求利益美梦:利益,利益,无尽的利益,不顾一切的利益,并且妄图千秋万载的利益。它或许没有革新者那么具有前瞻性和目的纯粹性,但它是真正能够使脆弱的革新化为牢固的制度的力量。 于端朝,这一新兴的利益阶层便是新党,或者说,仅指老睿王时期的新党。 到了百里颉逝世,新党遭到迫害打压,皇帝和旧党废除了部分革新,但仍有一部分留存了下来,理由同样是利益。当新政能够给这个国家和人民,最主要的是能给皇帝和旧党自身带来利益,傻子或者理想主义者才会去废除它。 皇帝和旧党留存了梧州三个特区,没有将擅于理财的新党官员赶尽杀绝,并且在某种限度内装聋作哑地容忍了新党的放肆,正因为他们能从中得到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利益。而一旦这种利益成为常态,当旧党已经习惯自新党所主张的政见建立的制度中获利,甚至最后,他们开始依附这些利益,那么他们还能称之为“旧党”? 杨无端认为不能。 人瑞古尚书故去后,当今在朝党上与老睿王百里颉争得面红耳赤,私底下无所不用其极,新仇旧恨甚至达到誓不两立的那拨人……那些前浪们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弥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无论是生前身后名,还是对旧时代旧制度的忠贞。 时间,才是真正无情之物。 现今所谓旧党如楚巨才汤尚任之流,不过是顶一个名头,继承了真正旧党的人脉和理论,需要为难新党的时候夸夸其谈,私底下根本连自己都不相信旧党那套,甚至分驻地方的旧党下层官员与新党官员也并没有势同水火,大多数都相处得颇为融洽。 旧党已经不复“旧”,新党也不再是一个初生的、新兴的利益阶层,它扛住了打压,如同初春绒绒的春草一般由每一处空隙冒出头,缓慢但茁壮地成长起来。 这才是如今的现实,不仅是杨小康龙躯一震的霸气慑服了旧党,而是他们本就没打算和新党拼个鱼死网破。利益阶层就如同楚巨才,从不感情用事,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选太子,两党之争由即将不可收拾的白热化迅速降温,朝党再度恢复平静,大家又可以数着银子哄着皇帝伪装天下太平。牺牲个把皇后和三皇子,哪还需要考虑? “这就是文官政治。”杨无端活动腿脚走了几圈,总算精神了些,兴致勃勃地道:“只有最不入流的政治剧才会出现下毒、谋杀、母亲入狱,孤儿流亡海外……嗯嗯,还有前妻长子再来掺和,啧,实在太掉价了,活生生弄成一出八点档狗血剧。” “文官政治才没有这么戏剧化。”她袖着手抬头看监房顶部的透气孔,眯了眯眼,任由那束微光的光温柔地覆在她的眼睫之上。 “文官政治是阴柔小意,润物无声的东西,它没有‘对’或者‘错’,没有‘绝对’也没有‘最’。”她悠悠地道:“它甚至没有完全的‘胜利’和‘失败’。” 杨无端想,坐牢这一个月多,她学到的东西比前世二十几年再加后世这十几年更多,更要多。 她就像武侠小说中打通了任睿二脉的高手,突然领悟了她苦读经年只为了参加科举那些东西。圣贤书,或者说,中国古代伟大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们想要传达给后世的哲学。 文官政治其实只是两个字:平衡;四个字:调和阴阳。 儒家采用《汉书 贡禹传》里的说法,认为丞相的职责在于:“调和阴阳,陶冶万物,化正天下,易于决流抑队。” 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自有其发展规律,宰相的职责不是严厉地规范它们,而是在顺其自然的基础上适度引导。以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成果。这也就是为什么黄仁宇认为申时行在丞相的位置上比张居正干得好。 这也是为什么,杨无端想,她作为一个温和的改良派,一个其实才干平庸的伪天才,一个女人……却有自信做一个比当朝诸君更称职的丞相。 ===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开锁的声响,杨无端未及出声,宁郁已经腾身而起,四肢张开,无声无息地贴在监房顶部的死角。 杨无端心跳快了一拍,忙忙地睁眼转身。 一名狱卒拱腰埋首地走了进来。 第一百七十章 皇帝的心情 “杨无端,”那狱卒瓮声瓮气地叫着,头也不抬地钻进监房。 “在!”杨无端稍嫌大声地应道,大步上前。 那狱卒抬头赫然见到她杵在前方,大约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小退了半步,差点洒了手里的汤。 ……啊,手里的汤。 那狱卒定了定神,汤汁沾上了他的衣襟,本要发怒,想想却又忍了下去,铁青着脸道:“吃饭了。” “砰!”一声,他扔了个餐盘进来,除了被单独拎出来的汤碗,盘中还有一碗糙米饭和一盘乱糟糟的看不出菜式的肉食。 原来是送饭的……杨无端怔怔地盯着那餐盘,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那狱卒也不愿理会她,返身就出了监房,又锁上牢门。 呛啷啷的锁链声过后,那狱卒的脚步声也由近而远,杨无端仍在发愣,宁郁看着不忍,从倒挂着的监房顶部轻悄地滑了下来。 他准确地落足在那盘食物旁边,汤碗表面连一丝涟漪都没起。 宁郁低头审视杨无端的食物,他在这里陪她坐牢也有几天了,意外地发现杨无端的食物不算糟,这是以坐牢为前提而言。单是米饭,即使富庶如北郢也有近五分之一的人口吃不起,何况还有卖相难看但扎扎实实的肉食。 “你要吃吗?”杨无端的声音淡淡地从他身后传过来,“别小看那菜,味道很不错。我不知道是谁经手了我的伙食,二叔,小康,或是方图……在吃上面倒从来无人克扣我。” 宁郁想了想,大大方方地盘膝而坐,一手端了杨无端的碗,一手拾起她的筷子开始大快朵颐。这几天他为了不暴露行踪,都是去厨房偷一些残羹剩饭果腹,也实在饿得狠了。 何况,他料到杨无端现在不会有心情进餐。 就在他身后,杨无端背着双手来回踱步,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监房内的腐臭味,一阵阵地冲进她的鼻腔。算不得好闻,但刺激有助于她思考。 她想,难道旧党不放她? 不,现在尽人皆知她和太子的关系,旧党刚刚改换门庭,不会挑在这时候去碰太子的逆鳞。 也不是皇后和三皇子,如果她们能想得起她,早早地利用她做交易或者砝码,还不至于败得像现在这么惨。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 杨无端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只觉得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袋也被紧紧地握成了一团。 皇帝…… 是皇帝还不肯放过她。 === 杨小康大怒,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自己不转过身一个窝心脚将那老匹夫当场踢死! 楚巨才微微躬着腰,他是一国之相,面对太子也有不跪的权利,所以只是半揖。但若他能看到杨小康瞬间的脸色,恐怕会吓得立即双膝着地。 杨小康面色恢复得也快,呼吸之间已经由铁青变回微微发白,他有一双肖似母亲的秀气眉毛,除非高高扬起,否则眉梢弯弯,看来温柔有余凌厉不足。太子外形偏女性化,气质柔软,这些又都仿佛皇帝陛下。 但旧党大佬们如果指望用对当今皇帝的招数来应付他,就算是打错了算盘。 “楚大人,”杨小康笑吟吟地道,他很少笑,笑起来既漂亮又天真,非常少年,“你是说,新党被捕那些人,谁都可以从大牢里出来,就杨无端不行?” “太子殿下多礼,臣不敢称‘大人’,”楚巨才又浅浅地作了个揖,杨小康观其形听其声,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真的“不敢”,“臣亦不敢有瞒殿下,是陛下亲口吩咐:释放新党官员……除了杨无端。” 杨小康咬了咬嘴唇,追问道:“陛下有没有说为什么?” 楚巨才为难地道:“臣谨遵圣谕,不敢有所疑问。” 杨小康吞下一声冷哼,斜眼睥睨楚巨才,没有再说什么。不说不代表他猜不透这老匹夫在想什么:他巴不得杨无端出不来,如果能借皇帝的手除掉杨无端,太子与新党之间本来脆弱的联系很可能就此断掉,旧党才能将太子牢牢掌握在手里。但楚巨才应该没那个胆子当面扯谎,皇宫里没有不漏风的墙,杨小康只要稍稍查证就知道皇帝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而且,他实际上已经相信了。因为这确实是皇帝会说的话,会做的事。 杨小康想着,从杨无端第一天出现在北郢,或者更早一点,从她出现在他身边,皇帝就认定她会带来威胁。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百里家的万里江山。 皇帝并不是一个理性的人,他就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过于感情用事,相信且深信他的直觉。 杨小康心头一凛,维持不了虚伪的笑容,露出真实的焦虑之色。 皇帝到底想对杨无端做什么? === “吱--”殿门被推开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殿外几只雀儿唱得正欢,门一大开,雀鸣便清清楚楚地传了进去。 皇后蓦地抬头,正看到韩福躬着身子踮着脚往后退,皇帝与他擦身而过,慢慢地走了进来。 韩福带上门,殿内光线又暗下来,雀鸣声也再度变得微弱。 皇后仍然穿着正宫的大红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头上并没有带满珠翠,依旧单插了那支口衔水晶珠的凤钗。 她漠然地看了皇帝一眼,很快转回头,继续盯着长窗外面一株半枯的藤蔓。 皇帝默默地走到她身旁,打算说什么,张口却欲言又止。 他心里很乱,想要安慰皇后,可此时此地任何安慰都只会令皇后痛苦。他想要自责,但皇后不需要她的自责,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错。 是的,皇帝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皇后呢,皇后也没有错。她是他深爱的妻子,他想给她她想要的一切,既然江山和皇位都是他的,给她又如何。既然三皇子也是他的孩子,让他继位又有什么不好? 当然太子也是没有错的,他只是个生母早丧的可怜孩子,在深宫里煎熬着日子,身子又弱心思还重,除了他这个父亲没有人可以信任和依靠。 皇帝觉得,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做错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家务事,就算民间的大家子,不也常有这样误会叠加到最后怎么也理不清楚的悲剧吗? 最可恶和可恨的是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奸臣,那些不懂事瞎凑热闹的学生,那些大字不识一个轻易被人煽动的小民……皇帝深深叹出一口气,烦恼地想,若不是他们把事情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又怎么会被逼无奈,要对不起皇后,牺牲三皇子? 皇帝觉得挺委屈,且从委屈里生出迫切需要寻求发泄的怒气来。 ------题外话------ 上传了几次不成功,网速太不给力了,不知道是哪个室友在下载,真讨厌。没想到有六天不能更新,真抱歉,好在这篇文快完了,也就一卷多点吧,大家再忍耐我几天…我实在想不到这份工作这么忙,好后悔…… 第一百七十一章 皇后的心情 皇帝看着皇后的背影,踌躇了一会儿,嗫嚅道:“梓童……” 他一贯叫皇后都是小名儿,很少用这个中宫专属的称呼,皇后纤薄的双肩震了震,缓慢地回过头来。 皇后的美偏清冷,有欺霜压雪之姿,这一回头,神色冰冷中偏又透出媚来,仿佛盛放在严寒冬雪间的一树红梅。皇帝与她有月余未能亲近,此时不由地心头一热。 皇后本以为他有话有要说,却见他面露痴迷,倒怔了怔,随即觉得厌恶之极。 皇后是个聪明人,她如果不聪明,也不会在满朝文武默许下干政这么些年;但她又毕竟不像杨无端那样由科举出身,真正在官场中混过,所以皇后的聪明里没有头巾气,只有脂粉气。 皇后其实并不恋栈权力,她干政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三皇子。在她想来,皇帝废太子立三皇子不过是时间问题,满朝文武过去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她也没对那砧上肉釜中鱼赶尽杀绝,因为她知道丈夫其实在看着,她怕他不高兴,她等着他主动出手为她达成愿想…… 皇后到现在还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仅仅一夕之间,新党奋发,旧党倒戈,民间把她谣传为贾南风那样的奸后……那个曾经不足为患的太子什么也没做,就轻而易举地翻了盘! 以皇后的思维方式,所谓宫变政变总要体现出一个令天日失色的“变”字,就如同当年北狄大军围困京都,城墙上流上来的血浆将地面铺出红红黑黑的痕迹。红是新鲜的,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和鸟粪的味道;黑是干涸的,闻起来像是会在鼻腔里烧灼起来…… 没有军队,没有进攻和负隅顽抗,皇后甚至想好了有人逼宫时她会慷慨激昂地骂他们什么,她会穿戴着全挂子的皇后冠冕一头碰死在朱红的大柱上,鲜血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滴成一滩,浸染了她的红裙……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昨天与前天一样,今天与昨天一样,三皇子依依不舍回首再回首地告别她进了寝宫--便再也没有出来。而在一个平静的清晨,她发现殿门外驻满了锦衣卫,皇后宫中的任何人想要外出都会被礼貌但坚决地挡回来……她没有闹,她维持着一国之母的威严,等着皇帝来见她,向她解释。 他一直没有来。 他终于来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皇后瞪着皇帝脸上热切之色,他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款款地道:“梓童,朕很想你。” 皇后纵声大笑。 === 皇帝在皇后尖厉的笑声中连滚带爬地逃出殿门,韩福忙忙地单手扶住他,脚尖轻描淡写地一抹,厚重的殿门便“砰”一声合拢,溅起一蓬灰烟,吓跑了唱得正欢的雀儿。 “滚!昏君!窝囊废,我再不想看到你!” 皇后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传出来,殿门外的锦衣卫全部充耳不闻,眼皮都不动一下地站得笔直,腰间的绣春刀在阳光下闪着寒浸浸的银光。 韩福更是出了名的耳背,扶着皇帝颤巍巍地问:“陛下,您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皇帝又羞又窘,更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懂皇后怎么突然就发脾气,看来把她关起来败火是对的。他扭头望了一眼殿门,心里还有些不舍,想想却也没什么让皇后消气的办法……算了,他安慰自己,皇后一向温婉贤淑,只是一时想不开,以后就好了……以后会好的…… 皇帝挺直了腰,任由老太监韩福替他拍抚平整龙袍上的褶皱,眼风向锦衣卫们一扫,见众人噤若寒蝉,满意地微微颔首。 “韩福。” “老奴在。”韩福的耳背从来不在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 皇帝沉吟了片刻,将双手负到背后,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来回踱步。 这是他有事犹豫不决的表现,韩福从小看着他长大,早已熟知他的脾气,适时道:“陛下有何事吩咐老奴?” 皇帝斜眼看他,咳嗽一声,道:“朕确有件事要让你做,不过,你得先答应我--绝对不能让恒生知道。” “陛下!”韩福震惊地抬头看他,喊冤道:“老奴心里眼里只有陛下,此身仅忠于陛下,又与杨侍郎有何干系?陛下莫要轻信了小人挑唆,误会老奴和杨侍郎!” 皇帝心想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行了,朕还不知道你,有那精神罗嗦还不赶紧走路,回头又叫着头疼脑热要请病假……这月你都请了多少回病假了?朕当这皇帝还不如你,朕也想歇着,谁给朕准假去?” “陛下慎言……” “行了行了,”皇帝不高兴地打断他,顿了顿,正色道:“韩福,朕说真的,这件事切切不能让恒生知道,他要知道了……” 皇帝没有说下去,只是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他咽下了一声叹息,心道,杨瓒要是知道了,恐怕反应不比皇后好多少……再也不会原谅他。 === 午时过后一点,狱卒来收走了餐具,杨无端倾耳聆听着敞开的牢门外传进来的声响。 很安静,这一层监牢里原来关满了新党官员,现在人放得差不多,昔日的嘈杂变成了穿堂风呼啸而过愈发突显的冷清。 杨无端有些茫然,由梧州上船开始,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内,就算最后事态变化超出了控制,也是经过预估的风险……只有现在,她估不到皇帝的反应。 杨无端擅于观人,她可以十中其七地推算出一个人的行为逻辑,但皇帝没有逻辑。不,或者说心血来潮便是他的逻辑。 她有点猜不透他会对自己怎么样,总之不是好事。 那狱卒没多久又回来,这次脚步匆匆,开锁用的时候不到一秒,宁郁差点来不及再度挂到天花板上。 杨无端看着他进了门径直走到自己跟前,脸色一变,飞快地抬手捏住鼻子。 她只能苦笑。 “杨无……杨大人,”那狱卒瓮声瓮气地叫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临时改口客气起来,“请杨大人跟小的出来沐浴更衣……有人等着见您。” 来了。 事到临头,杨无端异常镇定,连心跳都没有加快。 也对,她对这个人所有的敬畏,包括对生杀予夺的皇权本能的恐惧--全都被这些日子的牢狱生活消磨干净。 她真快疯了,做为一个女人,再让她这么脏下去,不如让她死了吧! 那狱卒本以为杨无端会发问,谁知她二话不说,单手背在身后,躬腰就钻出了牢门。 房顶上的宁郁目光如炬,看清了她背后的手势:四指成拳,拇指翘起指向南边……他心头一沉,果然他们预想中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题外话------ 抱歉这么久没更,都困在公司里,我能用公司的网看美剧,但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文……这个真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完美的吻 狱卒把杨无端领进一个房间便不出一声地自顾离去,那似乎是有点品级的狱吏们休憩的地方,打扫得甚为整洁,也就是说,四壁萧然。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摆在正中的浴桶。 杨无端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位--并不是指她莫名其妙的穿越--而是对一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度重演的感觉。她见过这一幕。 对了,是进入宁府的第一天,她裹着满身干掉的泥壳,被小丫鬟引进厢房里,看到了准备好的干净的洗澡水。湿热的水气盈满房间,她浑身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在一瞬间张开来贪婪地呼吸。 身后传来锁链的声响,杨无端被打断了回忆,她回过头,看到狱卒黑色的影子在纸窗后面晃了晃,随即凝固不动,看样子是背转身叉着手守门。 她咬着嘴唇郑重地忧虑了一会儿身份暴露的可能性,或许不到一秒--谁又能怪她呢? 杨无端甚至顾不得找张椅子抵住门,双手已经自发自动地扒掉了那层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衣裳,她攀着稍微有点滑的桶壁翻进去,蹲下来,将全身浸入水中。 ……很好。 杨无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阖的双目看着一串细小的水泡从自己嘴里吐出来。 她想,总算又回到人间了。 === 浴房里准备得很周到,杨无端找到了皂角和齿距细密的梳子,好像叫“蓖子”?她不敢耽误太久,狠狠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了一遍,因为过于急躁,刮掉了不少纠结成团的头发。 几乎在她刚擦干身体,套上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新衣,房门外的锁链声又响了起来。 杨无端正在梳头的动作顿了顿,旋即飞快地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到头顶上,用根青布绦子系住,又理了理腰带,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门开了,午后刚过不久,大片的阳光投射进来,一条长长的人影就映在阳光中央。 杨无端在阴暗的地下待得太久,不太习惯这么纯粹的阳光,她情不自禁地抬手遮眼,也挡住了望向那人的视线。 门又关了起来,这次没有锁链响,室内仅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狱卒没有跟进来。 杨无端微觉诧异,她之前设想是皇帝召见,后来又觉得太看得起自己,更可能只是皇帝派来的某某某。但这番做作又不像。 门既然关上,光线又暗了下来,杨无端慢慢地放低手,眨了眨眼睛。 还没等她看清,什么东西已经迎面扑上来,重重地压到她身上,压得她踉跄后退,沿途绊到放皂角的盘子、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张方便她在浴桶里爬进爬出的小板凳。 杨无端的手在浴桶壁上扶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柔嫩的掌心贴着光溜溜的桶沿滑过,因为摩擦而有些灼痛和刺痒。 她最后撞到了墙壁,头向后仰,后脑勺磕出“砰”一声响。 她停了下来,扑在她身上像块毯子一样又紧又热地包裹她,又像个熊罴一般笨拙地把头在她颈间拱来拱去,那种害怕失去的不安全感几乎由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 他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着话,她没有听清,但那声音甜蜜得令她的心脏隐隐作疼。 “姐姐……”他轻轻地叫着她,而杨无端闭上眼,感觉自己在这声呼唤里越陷越深,直至没顶。 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他用手插进她的肋骨间的空隙,触摸到她的心脏。 也就是这刹那间,杨无端骤然醒觉--她是爱他的。 她爱着杨小康。 === 正常的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呢?杨无端觉得她是不懂的。 她少年时失去了双亲,出自某种补偿心理,她总是容易迷恋像她父亲那样的男人:强势、坚持原则、控制欲。但最终与她进展到交往的,却往往是相反类型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儿:温柔,青涩,习惯妥协。 杨无端曾经试图分析她糟糕的感情生活,得出结论是她的个性存在问题,她喜欢的那类男人忍受不了她,而喜欢她的男人最终也会被她落在后头。她的每段感情都无疾而终,除了前男友。现在想来,虽说背叛者是较大的过错方,她自己也不能说一点错没有。 穿越之后,她本来没想再涉足这些情情爱爱,她想做能做的事情还多得很。杨小康是个意外,也是个例外。 从她自河中将他捞起来,从她怀着私心带他进了宁府,杨小康便已经是她生命里剔除不了的一部分,他不是她可以说一句分手就再也不见的前男友,他是她的弟弟,是她失而复得的家人。 他对她很重要,重要到她愿意付出任何东西让他快乐。她心甘情愿无条件地宠他,可能的话建一座玻璃温房在里面植满玫瑰花来包围他……杨无端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情,早说过,她的感情生活一团糟, 后来她发觉杨小康喜欢她,或许还有一点爱她。这没什么,青春期的少年很容易对异性产生朦胧的爱意,这是人类再怎么进化也脱离不了的兽性本能,他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对方的气味就足以令他生出求偶的冲动。所以她继续予取予求,杨小康要她,给就是了。至于她的感觉……她不需要去感觉。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杨无端终于明白过来--她不需要感觉是因为她的潜意识早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背抵在墙壁上,秋末冬初的天气,砖墙的冰凉浸透了她薄薄的衣衫,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而杨小康面对面地抱着她--他好像又长高了,她被迫抬高下巴才能看到他的脸。 距离上一次牢中见面没过多久,但上回光线太暗,杨无端能看到的有限,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地、巨细靡遗地看清他。 他低着头在俯视她,脸上已经长出属于成年男性的坚硬线条,对此杨无端有点失望,他已经完全度过了雌雄莫辨的少年期,她永远地失去眼睁睁地看见他缓慢地由少年成长为青年的过程。 他的眉眼依然如描似绘,但多出一种微妙的煞气,很难形容,杨无端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的眉间,而他在她掌下闭目,长长的睫毛轻柔地刷过她的指腹。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眼睛抚摸下来,鼻梁、嘴唇、下颌……五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皮肤也仍是白得半透明,嘴唇紧紧地抿着,她的手指停在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上。 “嘿,”她低声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陌生人,“我都不记得你长了酒窝……” 杨小康的回应是扬了扬眉,他能够单独挑起一边眉毛,杨无端有点羡慕,听说这是种遗传技能,类似舌头竖着卷起来之类的。 她移开手掌,想看看他的表情。 但杨小康追着她的手掌不放,印了一个湿濡的吻在她掌心里,声音几乎跟她同样沙哑地道:“而我记得你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转过来,说不清是他先低下头还是她踮起了脚尖…… 这是一个完美的吻。 第一百七十三章 想触碰又收回手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正确的行为。 杨无端有点停不下来,她还保留着几分清醒的判断力,仿佛游离于外的第三方,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心理。 她很害怕--因这突然顿悟的感情,也因为她目前最不需要的便是感情的累赘。 而正因为这些害怕,这些不应该和隐隐的厌恶,反而使她的感觉来得更猛烈,更誓不可挡。 粘腻的,浓稠的,不受控的,仿佛陷在了糖浆里面,睫毛都被纠缠在一起;又似是沿着一个和缓的斜坡手牵手往下滑向黑暗的未知……这就是“爱”吗?杨无端模模糊糊地想,像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中讲的:“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想触碰,又收回手。 杨小康抵着她的唇不停地呢喃,试图往后退开;杨无端抬高双臂揽住他的头颈,硬将他拉了回来。 === “停下!”杨小康竟然成了两人中较理智和负责任的那个,或许因为他爱了她太久,由童年到少年又到青年,偏他们聚少离多,逼得他过早的学会了压抑。 他挣扎着从数不清第几个吻里逃离出来,他们还窝在墙边,杨无端背靠着墙壁,那一块墙面已经被两个的体温和热情烤得暖和起来。她微微地缩着肩膀,抬起头看他,刚沐浴过的湿发淋淋漓漓地披散在身上,水痕下面是清晰的身体轮廓。 不,比起胸前的柔软和腰间惊心动魄的凹陷,杨小康知道他更爱她的神情--不再是平日里清醒睿智的杨五魁,没有那副以温和亲切拉开距离的伪装,她只是一个女人,会因为他的吻而脸颊潮红呼吸不匀,贴着他颤抖不休的女人--杨小康承认,单是想到这一点,就令他感觉全身的热量都往腰下集中,要拼尽全部体力和意志力才能记起他要说的话。 “听着,”他抓住杨无端的肩膀,手掌一旦隔着单薄的衣衫贴住她,两个人同时战栗了一下,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又叫:“听我说!” 杨无端像是被这一声震得恢复了几分神智,缓慢地眨了眨眼,这么近的距离,杨小康能看到她放大的瞳孔里映出他的脸容,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半声,爱死她反应迟钝的样子。 “姐姐,我是来带你走。”他匆匆忙忙地道,嗓音因为情动和焦虑依然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接着道:“父皇不肯放过你,我收到消息,他正在宣德楼内亲自拟旨处置你……” 杨无端又眨了眨眼,像睡意一样温暖包裹着她的爱潮缓慢地退了下去,她从杨小康这段话里听出了三点重要的信息:第一,她没猜错,皇帝果然要对付她;第二,杨小康的力量增涨比她设想得更快,就算她以后不在他身边,至少自保绰绰有余;第三,他选择了和宁郁同样的方式来救她。 而她也不得不拒绝。 “我不会走。”杨无端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既视感,她想起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电影,或者别的什么,里面的忠臣总是拒绝被大侠劫狱。以前她总是和观众一样无动于衷地看着这样老套的情节,看着忠臣没多久就死在刑场上,碧血染青天又怎样,不过是主角们快意恩仇的背景。 有一小部分的她在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她还有其它选择。而另外一部分她坚定地固守着唯一的选择。 杨无端微笑,只有拥有过信念的人,才会清楚它的力量有多么广大,而为之牺牲,又是多么理所当然。 她轻柔地抚摸着杨小康的下巴,她喜欢他下颌的线条,看起来柔润,摸上去却又有微微的刺痒。到底是男人,胡茬藏在白肤底下,长出来以后想必颜色对比惊人。 就像某种条件反射,杨小康不自觉地偎向她的抚摸,甚至在她调弄他的下颚时发出舒适的咕哝声……随即醒过神来,惊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走。”杨无端低声道,门外还守着个狱卒,虽然可以肯定被杨小康买通了,但她不愿意冒无谓的险。“我罪不至死,陛下最多罚我去什么荒僻的小地方做官,有你和二叔在朝中照应,我总不至于一点翻身的希望都没有。但如果我走了……” 她没有说下去,但杨小康已经听出她言外之义:如果她走了,从此便是逃犯,一辈子不可能再回朝堂为官。 “可、可是,”他急着要说服她,又明知不可能说服她,结结巴巴地道:“可是丁新语去了前线,若是父王把你也贬去回雁关,战事未明烽火难熄,你一个弱质女……” 杨无端瞪他一眼,他及时改口道:“……文弱书生,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不行,我绝不能让你去!” 小朋友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说完这句话便紧紧地抿住唇,为了怕杨无端再给他洗脑,居然还抬起两只手捂住耳朵--孩子气又显露无遗。 杨无端并不生气,她歪着脑袋兴趣盎然地看着杨小康的样子,因为她的拒绝,他气鼓鼓地直瞪她,像极了小时候她不许他再爬上她的床。 杨无端心里一片柔软,她其实知道为什么总是爱上小男人,因为她善于观人,这是优点也是缺点,成年人都懂得隐藏和修饰自己的情绪,只有尚不成熟的少年们还残留着他们的真诚。而她可以与同样狡猾的一方棋逢对手互不相让,却在真实的不设防的感情面前败下阵来。 她捧着杨小康的下颚,踮起脚尖贴上去吻他,细细地沿着他的下唇边缘啄吻,鼻息与他温暖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没过多久,她累得想要放低脚后跟,杨小康的手臂立刻揽了上来。 === 杨无端知道宁郁在看,或者从窗户缝,或许是屋顶上的瓦片空隙,如果她不让他在外接应,宁郁没有杨小康这么好打发,他会直接打晕她扛出监牢。他做得出这种事。 她又知道他不会看,宁郁是真君子,她信任他甚至超过自己。 “不用担心,”他们刚结束了一个几近窒息的吻,额头抵着额头喘息不休,杨无端低低地道:“有大哥保护我,我会好好地活着,等到你登基那一天……” 杨小康震了震,他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一看,却又硬生生忍住,嘴巴张了又合,脸上的神色复杂得杨无端一时都分辨不清。 “不行,”他挣扎着道,“我不能让你冒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杨无端把那句话的后半截又给堵了回去,她气喘吁吁地吻着他,贴着他的唇喃喃地道:“我能提前叫你陛下吗?” “我的陛下,‘帝国的覆亡是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它的原因包括官僚的兴起、阶级流动的停滞、进取心的衰退、好奇心的锐减……我们见到的只是表面的强盛,仿佛帝国会延续千秋万世……腐朽的树干在被暴风吹成两截之前,看起来也仍旧保有昔日的坚稳。此时此刻,暴风已在帝国的枝干呼啸……’” “我的陛下,我想我爱你,我也相信你爱我,但这永远都不足够……因为我们并不仅有彼此;因为,端朝需要我们。” 第一百七十四章 满腔愤恨对谁言 杨小康前脚离开,宫里传旨的太监便到了。 他并没有走出很远,即使明知危险,仍然站在一片树荫底下,远眺着杨无端从敞开的房门步履从容地走出来,下跪接旨。 她的方向是西南,杨小康望到夕阳在她身后款款而下。 一名虬髯大汉在他身后忠心耿耿地守护着,沉默而跃跃欲试,似足了一头即将挣脱颈圈的危险大狗。 “放松,朱七,”杨小康头也不回地道,“不管父皇贬她去哪里,我总有一天会带她回来。” 他知道朱七为什么激动,他或许是除自己之外端朝对杨无端最熟悉的人--他跟踪保护、或者说监视了她六年--从她将满身泥泞的他自洪水中捞出算起。 某种程度上,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一直在看着她,借由朱七这样的人,那些拙劣的字迹生硬的描述……一刻不停地看着她。 杨小康长长地、不间断地吸气,他望着亮红色的夕照披在她的肩膀上,同时覆下来的还有一片屋檐的暗青色阴影,她穿着薄薄的长衫,窄细的肩膀比弱不胜衣更弱不胜衣。 但她稳稳地跪在那里,身姿坚定如磐石。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杨小康忍不住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他爱的女人从来不是难经风雨的草木,她有最坚忍的心志和与之相匹配的力量。她本身就是久经磨砺的顽石。 “你读过《石头记》吗,朱七?”杨小康并没有停顿等待回答,而是一口气说下去,“里面讲了一种石头,出现在世间的目的只为补天。” 他紧抿住嘴唇,望着杨无端微微地直起腰,又伏下来磕头谢恩,额头似有若无地触及地面。而他分明还记得她抵在他前额的温度,记得她贴在地面的手掌片刻前柔软地抚过他的脸颊,记得她的身体嵌合进他的怀抱,无比的妥贴,仿佛生来正该如此。 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慢慢地捏合成拳,心想,就算那石头满心满意除了补天什么都不顾,他也要推它坠入这十丈软红人间富贵里,贴胸口揣着它暖着它,织一张柔丝万千的网困着它……这辈子,只要他一息尚存-- 他便是她唯一的家。 === 睿王收到消息已经晚了一个时辰,他站在荷塘旁边,那水塘夏天的时候被他种满了莲藕,现在秋残冬继,只剩下满池衰败干枯的莲叶。 谋士禀报完了,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宫里的眼线近日不太安分,有人偷偷改投了东宫,王爷您看……” 睿王摆了摆手,自从上回伤后,他一直怕冷怯热,这时分已经过早地披上那件白狐裘,将下巴缩到狐裘毛绒绒的领子里,懒懒地道:“良禽择木而栖,比起我这个失势王爷,有脑子的人都会选太子殿下。” 谋士应了一声,顿了顿,又状似不平地道:“可这还没登基呢,属下是怕王爷看走眼,这位也不是好相与的……” 睿王没理他,杨小康当然不像他惯常表现出来那样软弱可欺,他是苏庭嘉教出来的人物,看看杨无端就知道苏道士调教人的本事。 睿王想着这事儿真妙,他和太子是血缘至亲,在同一个北郢城里住了十几年,逢到节日还能见上几面,彼此的关系却曾经比陌生人更不如。不,不是曾经,就算现在他们也并没有好多少,联系他们的纽带不过是利益和共同的敌人。 还有杨无端。 他支持杨小康,杨小康愿意倚重他,因为他们都信任杨无端。 睿王并不知道他已经无限接近丁新语布局的深意,他只是侧了侧脑袋,将下巴在狐毛里埋得更深,不管几丝狐毛搔得他鼻子痒痒。 他忍下了一个喷嚏,望着荷塘里一片黑乎乎的已经看不清楚形状的荷叶,心不在焉地想杨小康是不是已经去别过了杨无端,而他自己又该什么时候去才能避免迎面撞上这么尴尬?上回的经验证明,太子殿下的醋劲……可真不小。 === 杨瓒是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丁新语被平调以后,南边送上来的粮食锐减,前线立刻捉襟见肘,作为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杨瓒被迫驱赶户部所有官员重新清点账册,在全国各地刮粮,而他自己则接连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地清点京畿各处存粮。 这里说的存粮并不是官粮,几处官仓的存粮早就粒米不剩地运到了前线,而是北郢城内皇亲贵戚和富商巨贾的私粮。要让这些软硬不吃的大人物割肉一般捐出几袋米,只能靠杨瓒挨门挨户亲自劝说。 杨瓒滴水未进的自承平候府中出来,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唬得承平候府的几名仆从和杨家家丁齐声惊呼,七手八脚地拥上来搀住他。 送客的承平候是个厚道人,当场吓出一身冷汗,他是世袭的爵位,与当今皇帝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以陛下讲圣眷不讲道理的脾气,杨瓒要是在他门前摔出个好歹,他家阖府老幼命运堪忧。 杨瓒挣脱了众人的搀扶,他脸色本来就白,这时虚弱劳累过度,隐约透出淡青色,更是白得触目惊心。 他先转身向承平候一丝不苟地行礼,歉意地道:“下官失仪,请候爷惩戒。” “不敢不敢,”承平候慌忙摇手,又使眼色要仆人们赶紧把他弄上车,离了承平候府杨瓒就算猝死都与他无关,“杨尚书辛劳国事,本候佩服都来不及。” 杨瓒不用抬头也猜到他在想什么,暗暗叹气,仍是礼数不缺地又拜辞了承平候,这才被杨福扶着坐上车。 车里却已经先有了人。 不是第一次了,杨瓒随手掀下车帘,盘膝靠壁而坐,并不惊讶也不开口询问,来人也耐性甚好地默不做声。 直到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行驶,杨瓒觉得空腹中隐约传来绞痛,知道是自己太久未进食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压下痛感。 马车又行了一段,杨瓒半睁开眼,一双静定深宁的黑眸望住对面那人,那个和他一样盘膝而坐,看起来神态悠闲的人。 他的右手食中二指甚至还在膝头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仿佛在和着一曲无声的小调。 “狄大人,”杨瓒淡淡地道,“特意自京中赶来见杨某,难道就为了唱一曲‘走江边’?” 狄更斯蓦地睁眼,他也不问杨瓒怎么知道他在肚里哼着什么,开门见山地道:“我是来阻止你干蠢事的。” 杨瓒一怔,不过他何等聪明人物,即刻间便想通了,倏地挺直脊背,竟想要在行进的马车厢中站起来! 狄更斯几乎在同时出手,别说锦衣卫指挥使武功高强出手如电,即便换一个二流人物,对付杨瓒这样的书生也是轻而易举。 他指尖快如闪电地在杨瓒身前几处大穴轻点,又屈起关节敲他颈后,杨瓒晃了晃,脸上还残留着震惊和忿恨之色,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狄更斯轻巧地张臂一搂,将他稳稳地接住。 点穴毕竟是违背自然,对人体有一定的伤害,狄更斯怕杨瓒受不住,下手甚轻,不料杨瓒心志坚狠,硬是强撑着不肯晕过去。 “……我的孩子……若他敢伤了我的孩子……”他伏在狄更斯胸前,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竟生生将锦衣卫滑不溜手的飞鱼服撕裂开来。 狄更斯被迫在他颈后补了一记,终于将他劈晕过去。 他侧身让杨瓒靠回车壁上,又扶了他的脉,确定他起码会晕睡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以后怎么办?狄更斯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粗话,除了那个不省心的皇帝,谁他妈知道怎么办? 马车依然在摇摇晃晃却并不止歇的前行,狄更斯也顾不得杨家的仆从,把车帘撩开一条宽缝望向皇城的方向。 正好看到飞檐上挂着一轮欲坠未坠的残阳,寒凉的晚风迎面扑来,吹得他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心里应景地唱了一声:满腔愤恨对谁言,老泪风吹面……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金错刀 皇帝轻车简从疾驰出京的途中,雪落了下来。 他稍微有些诧异,这本不该是落雪的时分。但他随即又释然了,今年整个下半年北郢的天气都不太正常,按那些迂书生私下里流传的谣言,是因为朝纲不振,忠臣受屈,所以天象示警。 皇帝为这样天真到可笑地步的话发出“嗤”一声,在马蹄敲击冻土的巨响中本不该被人发觉,但偏偏被发觉了。 谁叫那人年纪虽然老迈,样子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缩成一坯黄土,却仍保持着超一流高手的眼力和耳力。 韩福伏在高头大马的颈间,长长的鬃毛在马儿奔跑时扬起来,像鞭子一样抽到在他布满皱纹的面皮上,韩福浑若未觉,枯干瘦小的身体纹丝不动地粘合在马背上。 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小巧的庄园,霰雪模模糊糊地挂在天与地之间,萧索的冬日里,伸出篱笆外的一枝红梅便显得异常醒目。 孤芳观到了。 === 名为“观”,其实无论建筑样式还是实质都更像殷实人家的别苑,两扇黑漆大门紧闭,上头连块匾额都没有,门前也没有安置迎客的家人。 皇帝并不以为忤,他虽然人到中年,但年轻的时候曾经长时间习武,所以身手还很灵便。他打马到了门前,几乎没等停便纵身跃下马背,甩脱的缰绳在空中无奈地荡了荡。 门前竖有拴马桩,几名同样乔装过的侍卫也跳下马,手忙脚乱地把皇帝的马和他们自己的马都拴好,一时间马嘶声此起彼伏。 韩福的马却是一匹骟过的母马,就像他一样,残缺但是忠诚,并没有跟着添乱,而是徐徐放缓了脚步,一溜小跑然后停了下来。 老太监慢吞吞地爬下马,皇帝在那边等得不耐烦,又朝他递了个眼色,转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 那两扇黑漆大门被他轻易地向内推开,转轴维护得很好,声音轻至不可闻。 皇帝只犹豫了一瞬,便抬脚跨了进去。 就像一般人家的庄园那样,门内先是一块照壁,大约是汉白玉,磨得光可鉴人。向右方绕过照壁,皇帝打眼便看到一个短短的穿堂,倒像是园子里的格局,只顶上覆瓦,左右两边都空着,能看到地面上枯败的草根和沾到地面即融化成水的细雪。 他顿了顿,等着韩福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这才继续往里走。 四周静得像是根本无人居住,皇帝只能听到他们主仆二人走动的声音,他还能肯定韩福是为了安慰他故意放重了脚步。他们走到一半,穿堂尽头那扇门突然自发自动地开了,露出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的内里。 皇帝驻足。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穿堂右侧似乎有一只小小的生物飞快地蹿过,又或许只是他转头太快产生的幻觉。 皇帝求证似地看韩福,老太监却垂着头,一副随时可以倒地睡去或者死去的衰样。 他没好气地转回头来,扬声道:“屋里有人吗?” “是我。” “无尘,是我来了。” 他的声音透过穿堂无阻隔的两侧传了出去,在青天白日之下打着旋儿,一根在霰雪里坚挺的劲草瑟瑟地抖了抖。 尾音尚未消散,门洞内传来回应,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得有若坚冰碎玉。 “你知道……”她顿了顿,平静地续了下去,“我本来想着,如果你有胆子孤身走进来……我这次就会见你。真正的,见你一面。” 皇帝抬眼,看到一点白色的衣角出现在黑暗的门口,乍看去像浮在虚空中的一点未知,一点诱惑。 === 隔着短短的一小段距离,皇帝僵硬地立在穿堂里,那女子轻轻地倚着门框,谁都没有更进一步,同时都知道,谁都不能再进一步。 皇帝挺了挺胸,绷紧了下颌的线条,他本就长得颇为俊美,甚至俊美柔和得像个女人,难得沉下脸色,倒给他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你……”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你最近还好吗?” “托福。”那女子声音里一丝感情都没有,“陛下富有四海,四海升平,与民休戚,我等小民当然过得好。” 即使是皇帝也听出了她的嘲讽,皱了皱眉,忍耐地道:“都快十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脾气……就不能好好说话?” 他料到那女子还会讥刺,抢先又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违背誓言来找你……是为了恒生。” 果然一提到杨瓒她便消停下来,皇帝苦涩地又吞咽了一下,低声下气地道:“你既然住在这里,京里发生的事想必瞒不过你。我……我做了对不起恒生的事,怕他跟我闹,想请你劝劝他……” 对面静了片刻,那女子发出一声冷笑,缓缓地道:“你是想说……你‘又’做了对不起杨恒生的事?” 她似乎走动了几步,白色的衣衫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夜里水面的反光。 皇帝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姿,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反驳道:“无尘,我说过多少次了,当年恒生对你根本就没有……他以为你是男人,只是谈得来的同窗……自始至终只有我……” 他的话再次被那女子的冷笑打断,皇帝默默地叹气,识时务地不再往下讲。也算不错,他乐观地想,十年前谈及这个话题,梅无尘能冲上来跟他拼命,如今却只是阴阳怪气地冷笑。 他们都老了,皇帝忽然想到,年少气盛、主宰风云,甚至爱恨纠缠,都已经老得像是他头上新生的白发,眼角初增的细纹。 他不自觉叹出声来,疲惫地道:“说这些陈年往事干什么,只会让大家都不痛快……无尘,当年你誓死不肯嫁给我,恒生为了帮你差点和我闹翻……就算我对不起你,他对你可是一点亏欠也没有。你帮我劝劝他,他性子倔,从小到大我就见他听过两个人的话……姆妈已经故去我没办法,你既然十年来都住在京郊,想来也是放不下他,那就为他好,劝他不要做傻事。” 他转过头去看那根还在瑟瑟发抖的、孤伶伶的草,低声道:“我如今所处的位置,不能再像当年那样随心所欲,恒生若是逼得狠了,国法不容私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他出事……” 他自认为千般忍耐万分委屈,那女子听到耳里却一阵阵冒火,冷冷地道:“你也配说‘最好的朋友’?杨恒生这一世只做错一件事,就是当年睿王问他谁适合继位,他毫不犹豫地指了你!而你是怎么回报他的?抢他的女人,害死他的孩子,等他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当儿子看待的杨无端,你把她贬出京、关进牢!陛下,你就是这么对待‘最好的朋友’!?” “够了!”皇帝听着这些刀子一样剜心的话,脸色紧涨,咆哮着打断她。 那女子住了口,又发出一声声冷笑,皇帝呼呼喘着粗气,只觉得她的冷笑声都令他毛骨悚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扭头去找韩福,背后却空空如也,老太监永远都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他心里安定了一点,喘息了片刻,又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恒生也不知道……那杨无端根本就不应该留在朝堂,待在恒生和我儿子身边。” “哦?”那女子不饶人地道:“因为她是天下五魁?因为她年纪轻轻便已有儒学宗师气象?因为她擅于理财,以一府之力负担半个端朝的赋税?还是因为她隐然为新党真正的领袖?” “因为她和你一样是个女人!”皇帝忍无可忍地脱口而出。 依然是余音袅袅由穿堂两侧消弥进寒凉的雨雪间,那女子有一阵出不了声,仿佛被这意料之外的真相震懵了,皇帝在这场谈话中头一次占了上风,不禁快意地咧了咧嘴。 他又挺了挺腰,双手负在背后踱了两步,他想着,他当年初遇梅无尘就看出她女扮男装,杨无端却又比她扮得更巧妙,他细细地查她,又观察良久才敢确定。 他本可以一笑置之,皇帝自认不是那等迂腐的文臣,觉得女人就一定没有才能。他年少的时候就喜欢过女扮男装的同学,如今的皇后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他当然懂得欣赏女人的智慧。 但是那样的智慧应该如同锦上添的花,或者紫檀木架子上镶嵌的明珠,可供男人珍藏把玩,而不是妄想真的与男人一争高下。皇帝不得不处置杨无端,正因为她是天下五魁,因为她年纪轻轻便已有儒学宗师气象,因为她擅于理财、以一府之力负担半个端朝的赋税,因为她隐然为新党真正的领袖。 因为她不该是个女人,而她偏偏只是个女人。 他不能放这样一个女人在杨瓒身边,更不能让她影响他的儿子,皇帝并不是没有察觉杨小康最近的变化,也不难猜到这些变化是为了谁。 他本该杀了她。 但是不,不能。皇帝的双手在袖中握拳,又缓慢地松开,他来回踱步,看着那一根仅存的直挺挺立着的草,想着雨雪过后它也会倒下。 他有很多不杀杨无端的理由,杨瓒和杨小康的反弹都在其次,最有力的理由是:她善理财。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端朝需要杨无端,所以杨无端不能死。皇帝旁若无人地吟诵,抬头望向空中半透明的霰雪,心想,我是多么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好皇帝啊!第七卷 金错刀 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元象关头 端历元和十三年元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一阵干燥的风裹胁着雪片从元象关头呼啸而过,扑向瓦蓝色一望无垠的天空。元象关头的守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偶然抬头向上望,高天深处点缀着小小的黑点,却是一只雄鹰伸展开丈许长的翅膀,不疾不徐地盘旋巡视属于它的领域。 “呸,”巡检徐宝吐出一口杂了泥沙的唾沫,抱怨道:“大过年的,连北狄的蛮子都歇了,老天爷真不开眼,偏捡这时候下雪。” 他身后跟着一名小兵,穿了一身补丁叠补丁的号褂子,头上却端端正正地戴着顶油光水滑的熊皮风帽,还缀了个素金顶子,乍看去不像端朝的守卒,倒像北狄的千户。 那小兵长着一张窄长脸,两边颧骨突出,两只眼睛也细长,衬着薄薄的嘴唇,浅淡的眉色发色,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刻薄感。 他根本没费心听徐宝的抱怨,而是眯起两只眼睛,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向元象关南面的大道。 “有人来了,”他突然出声,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嗓音艰涩,就仿佛喉咙里横着一把刀,每一个字都像从刀锋上滚出来-- 剥皮削骨,面目全非。 === 车队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不过二十来个人,五辆马车,延展出十余丈。 打头的是经常在关内关外往来的商贩,姓徐,和徐宝是本家,也许还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不管是真是假,徐宝往怀里捞钱的时候可半点没有打折扣。 “徐掌柜,”徐宝两边嘴角往上扯,皮笑肉不笑地往门洞内一杵,身后齐刷刷排了整队守门卒,“过年也没消停啊?甭嫌小弟罗嗦,看在本家的份儿上真心劝你一句:钱是嫌不完的。” 徐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年奔波劳碌,早早地白了满头,脸上的皱纹也刀劈斧斫一般深刻。他朝徐宝熟不拘礼地拱了拱手,笑道:“徐把总金玉良言,老朽受教了。此番赶在新年上路,运货倒是其次,实是为了报恩。” 巡检是九品官,把总却是正七品,徐掌柜双管齐下,嘴上恭维徐宝,手上又悄然塞过去一包银子。 徐宝满意地捏了捏,随口应道:“报恩?” “是,”徐掌柜垂下眼皮,盯着徐宝将那包鼓囊囊的银两揣进怀里,叹息道,“老朽受人大恩,恩人要赶在年前抵达元象关,老朽自然不能推脱。不成想路途颠簸,到底还是晚了一天。” 他说话间转过身,引着徐宝去看车队中央的一辆马车。与其它被风沙肆虐过的货运马车相比,那辆车干净得不可思议,除了车轮上厚重的泥壳,整个黑色车厢在日头下亮锃锃的反光,就像刚在城内悠闲地跑了一圈,仅仅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尘。 徐宝狐疑地看了看那辆马车,又看了看徐掌柜,道:“你知道规矩,这元象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徐掌柜故作矜持地一笑,低声道:“老朽这位恩人身份贵重,现在车内休憩,徐把总若信得过老朽,就放我等进去。若信不过老朽--” 他故意拖长声调欲言又止,徐宝果然受激,横着眼道:“他就是皇亲国戚,想打我这儿过也得验明正身!” 他扬了扬下巴,那戴熊皮风帽的小兵当先出列,领着五个守门卒如狼似虎地扑向马车。车队的保镖想要阻拦,被他窝心一脚,竟把条七尺大汉踹飞了出去! 那保镖脊背向外着地,痛得蜷缩起身体,头正巧地砸在那辆马车的车轮上,抖落大片尘沙,也惊了拉车的马儿。 “咴--”两匹牝马此起彼落地扬蹄嘶叫,车身被它们带得上下晃动,车队的其它马儿也跟着骚动不安,众人一面慌慌张张地安抚,一面惶恐地偷看这边。 那戴熊皮风帽的小兵脸色冷肃,似乎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映不进他细长的眼眸里,他只是径直走到那辆与众不同的马车前,陡然刹住脚。 其实他步速并不快,但不知怎么就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停步时也毫无预警,上半身还微微前倾,便像是硬生生地在悬崖边沿勒住马缰。 他站在马车前,右手似乎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从脖子到脊背到腰至小腿却绷得紧紧的,仿佛一杆笔直的标枪。不用他招呼,另外五名守门卒默契地散开来,呈二二一的品字状包围了马车。 “元象关守卒常余,”那戴熊皮风帽的小兵开口道,每一个字依然像是淬火沥血般历经千辛万苦才迸出来,“不知车内是哪位贵人?” 高天之上,日正当中,雪片零零落落地飘撒,大都尚未落地便消融无踪。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敢出声,那戴熊皮风帽的小兵目不转睫地盯住车厢,耳朵却敏锐地收集着围观诸人的呼吸、心跳、甚至因恐惧而不自觉地吞咽。 他在心里默默计数,数到十,车门开了。 === 所有人先看清一身暗金色的蟒服,仅仅看见这件衣服,这张皮,已经吓得他们双股战战,恨不能当场跪倒。 沿袭自前明的锦衣卫,端朝最神秘最恐怖的特务机构,如果说百余年来锦衣卫谨言慎行好不容易累积了点好名声,也已在半月前的京城暴动中消耗殆尽。 锦衣卫指挥使狄更斯亲自领队在北郢城内旋风般来去,推平了鹿鸣楼,剿空了国子监,襄城伯阖府老幼通通下入昭狱,东华门前参与叩阍的书生一个也没能回来……那段风声鹤唳的日子,不但北郢最胆大泼皮的老少爷们儿谈锦衣卫色变,甚至听到那暴雷一般的马蹄声,沿街的店铺都要吓得提前上好门板。 在北郢那些曲折如迷宫的巷道里,“锦衣卫”成了吓唬小孩儿的最新最有用的名头,百姓视他们如仇寇,恨他们入骨,畏他们如虎。 但元象关不是北郢,元象关的守卒也并不是北郢城手无寸铁的平民。 徐宝远远望见那身金色蟒服,暗道晦气,又上了老狐狸的当。他乜斜着眼睨向徐掌柜,心知后者是不忿他割肉割得太狠,想借锦衣卫的势让他难堪。他记下来回头找老头儿算账,清了清喉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那戴熊皮风帽的小兵常余耳朵动了动,将这声暗号纳入,目光稳稳地从蟒服往上移,停在那锦衣卫的脸上。 那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英气勃勃,一双深褐色的眼瞳在阳光底下呈现半透明,又透出几分温文。他的长相在女人眼中或许算不上俊美,在男人看来却是爽朗亲切,值得相交。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同类的气息。 常余在那锦衣卫身上嗅到了锈味,那是经由鲜血和汗液浸泡过的兵戈味道,是久战余生的老兵特有的味道。 或许是发觉他冷厉的脸色有所松动,那锦衣卫微微一笑,他笑起来温柔敦诚,极富感染力,便如同关内春天才有的不刮裂脸皮的春风。 “嘘,”他用一根食指竖在唇间,笑微微地道,“她这几天都没睡好,好不容易阖眼,别吵醒了她。” 常余默默地扫了一眼依然不知疲倦扬蹄高呼的马儿,又看向半敞的车门,里面是厚重的棉布车帘,毫不留情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常余拜见校尉大人,”他半垂着头,目光却仍牢牢地定在车厢上,“请教大人,车内尚有何人?” 那锦衣卫似乎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旋即瞥向徐掌柜。隔这么老远距离,他甚至笑容未减,徐宝却眼见着徐掌柜打了个寒颤,那张刚刚还气定神闲的老脸刷一声变得惨白。 “想是徐掌柜没来得及讲,”那锦衣卫略低了低头,又扬起来,笑容依然和暖如春风,“劳烦兄弟通报丁大人,就说新任石州府同知--” “--杨无端到了。” ------题外话------ 新年快乐啊大家!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都会 车队缓缓地行进元象关内,宁郁将车门关拢,车帘捂得结结实实,并没有心情去观赏城内的景致。 他背靠着车门盘膝坐下,心里有点介意那个戴熊皮风帽的小兵。他也在北疆当过兵,知道某些风俗,那顶熊皮帽子看规格属于一位北狄的千户,出现在端朝小兵的头上,只有一个可能--那北狄千户丧命在小兵常余的手下。 但这也说不通,如果常余真能够斩获一名北狄千户,按军功至少升为巡检,而不是仍然屈居一个小小的守门卒。 莫非……又被人贪功冒领? 宁郁沉吟片刻,摇摇头不再多想。要说这几年锦衣卫当下来,他也算尽情体验了朝局官场的错综复杂,根本不是简单的黑白对错能够分辨,何况那些也非他所长。 他将目光投向熟睡正酣,却因为车厢晃动而蹙紧眉头的杨无端,微微地笑了笑。 他愿意做她的眼睛,替她看她看不到的地方;做她的手和脚,帮她做她做不到的事……至于其它……他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她。 === 临行前,宁郁有幸被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最大的头目--指挥使狄更斯召见。 他本该在江南追捕洪先生,听说杨无端出事,抛下任务日夜兼程奔回北郢,早就做好了因抗命而受罚的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南镇抚司并未按律处置他,狄更斯更是态度和悦,根本提都没有提那个“罚”字。 “致远,”狄更斯唤着宁郁那个自己都忘得差不多的字,亲热地拍抚他的肩膀,上半身前倾,英俊端方的脸上满是真诚的关切之情,“此去关山路远,你肩负重任,尚须好自为之。” “谢大人关心,属下必竭尽所能。”宁郁连忙起身行礼,顺势卸去狄更斯放在他肩上的手。他发觉指挥使大人将内力拧成一线由他的肩井穴贯入体内,似乎只想查探他的实力,并无恶意。但他浴血战场又卧底黑帮多年,早就不轻易让人近身,当下不着痕迹地退开。 狄更斯面色如常,温言勉励了一番才放他走。还没等宁郁行出南镇抚司衙门,又有人追上来,传令狄大人任命他为正六品千总--此前宁郁出生入死,积功也不过将将升至从六品校尉。 宁郁虽然不如杨无端那般浸淫朝堂,但他天性聪颖,自然明白狄更斯不罚反赏的用意:他在通过自己向杨无端示好,进一步向杨无端背后的太子示好。 宁郁心情微有些复杂地凝视着杨无端的睡颜,心想,官场的利益纠葛权势互换实在不公平,想做事的人被死死压在底层,只有会做官才能青云直上,鸡犬升天。 但这条路一旦踏上去,就再无回头的可能,每升官一级牵扯的幕后交易越多,就如被丝线层层裹束的木偶,即便官至三公九卿,也不过是无数利益集团手中的傀儡。 他想,杨无端毫无疑问是政坛冉冉升起的最明亮的一颗新星,而她能够走到哪里,会选择怎样一种结局,他看不出来。 杨无端自己,又可曾知道? 车速渐渐缓下来,终于停住,宁郁蓦地睁眼,迅速自调转内息的冥想中回复过来。 没等他发问,外面传来那守门卒常余特色鲜明的嘶哑嗓音:“校尉大人,前方便是府衙。今天是公审日,丁大人有令车马禁行,请校尉大人和……和杨大人就此下车,步行至府衙。” 宁郁没有答话,他敏锐的六识都在提出警示,催着他一把撩起车帘--随即怔住。 马车停在一座界碑旁,界碑脚下是清晰的指头粗细的墨线,而就在一线之隔,短短的一条街上……挤满了人。 元象关名为关,实是一座城池,宁郁料到人口众多。但这里距前线太近,朝廷每增加驻军,便驱赶平民回至关内,他跟杨无端讨论过,一致认为元象关内真正的百姓不到总人数的五分之一。 而现在,他简直怀疑这五分之一的平民全都跑到这条街上,拼着把自己挤成面条踩成肉饼的危险,就为了--观审!? “哇哦。”杨无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停车的时候她就醒了,车窗漏进阳光,她循光望去,和宁郁同样吃了一惊。 “你说……”她喃喃问道,“有上千人吗?” 宁郁听出她声音里的跃跃欲试,无奈地侧首望过去。 杨无端睡得鬓发散乱,一边脸上还留有红印,两只眼睛却已经醒得晶亮,唇角含笑。宁郁看着她长大,这表情意味着她又想弄些花样了。 “我小时候看电……看戏,大人物登场总要万众瞩目,”她抿了抿唇,唇畔一个浅浅的笑涡若隐若现,“反正丁新语欠我的,有借有还才能再借不难,你说对不对?” 宁郁能说什么?从小到大,杨无端一旦拿定主意要胡闹,他和杨小康都只能洗耳恭听。 片刻之后,马车内传出一声通报:“新任石州府同知杨无端拜见府尊大人--” 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声调沉稳,音色醇厚,听到耳里便如粘稠的蜜蜂缓缓淌入清澈的酒液,只觉得舒心悦耳之极。 但这一声盖下了整条街上所有的声音,无论等待观审看热闹的群众是在磨牙放屁喷鼻闲扯蛋,还是张着大嘴打呵欠捂着耳朵打瞌睡……这不大不小的声音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他们耳中,每一个字都听得不能再真,甚至连那小小的停顿都仿如寂静中一滴泉水坠下那般,叮咚,韵律完美,意境悠远,动人心弦。 这是一手高明的内力传音功夫,即使是不懂武功的外行人看不出其间的精妙,却也能被表面的牛逼唬到。 是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当然牛逼。 太他妈牛逼! === 青天白日,一只鹰在高处盘旋,雪花还没落到地面就化尽,寒风刮到脸上如钝刀割肉,冷意扎在身上就像成千上万的小针刺入皮肤直达骨髓。 府衙所在那短短一条街塞下了上千个人,人们衣衫襟褛蓬头垢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风从人缝中艰难地拐弯抹角地钻进钻出,变成人嘴里呵出的一团团白雾。 宁郁推开车门,杨无端裹了一袭睿王送给他的狐裘,抖抖索索缩肩躬背地走了下来。 ------题外话------ 修改错别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春晚 杨无端是真怕冷,她前生后世都长在南方,大概从骨子里就是个怯冷耐热的南人,所以再怎么觉得不忍,仍是收下了睿王赠送的狐裘。 她尽量不去想这东西上沾的血气,只是又裹得紧了点,将冻红的鼻尖也埋进银灰色的皮毛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膻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想,同样刻在她骨子里的还有读书人的矫情,明明手上已经沾满洗不尽的鲜血,却仍要假惺惺地远庖厨。 她半垂着眼帘,似乎要靠睫毛来挡一挡扑面而来的寒风,那风刺激得她眼角泛红,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一片。她隐约看到人海,无数瘦骨伶仃的贫民挤成望不到边际的一片,每张脸上都带有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渍,在高阔的蓝天之下仍是灰仆仆的,表情麻木,眼珠嵌在混浊的眼睑内一动不动。 杨无端站在墨线这边沉默地看过去,他们在墨线那头集体无声地盯住她,高耸的界碑斜拉出一条厚重的阴影,吞噬了她的影子。 双方对峙产生了无形的压力,高空中那只鹰又恰在此时鸣出一声凌厉的长啸,常余手一挥,跟着他的几名士卒在杨无端身后排开来,紧张地握牢了刀柄,一瞬不瞬地瞪住人群。 但这点防备就仿佛浪头袭来时岸边零落的礁石,或者倒霉撞到了蚁群的螳螂,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个体的实力差距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那是指合理范围内的实力差距。 宁郁自杨无端身后走出来,随意但不随便地站在她身侧,后方就是那高出他一个头的界碑。他并没有靠上界碑,仅仅扫了一眼,便浑不在意地转过目光,深褐色的眼瞳缓慢地掠过墨线对面的人群。他的唇角甚至含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也清润沁凉,就仿如山间脉脉流淌的泉水,每个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觉得心头一畅。 “每个”是指“每一个”,在场成百上千诸多人中的所有人--宁郁这一眼看过来,所有人都觉得他看的是自己,而清泉汩汩,轻而易举地突破防备直浸入每个人心底深处。 这,就是非属于合理范围的实力差距,正如天与地。官与民。 街的那头,被人群团团围得连个屋檐都看不到的府衙终于传出动静,仿佛平静的水面上扩开了涟漪,所有被宁郁一眼看的心神不守的民众纷纷回转头去,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就如一条重伤垂死的巨龙般艰难地蠕动起来。 杨无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当然比不得宁郁那如在耳畔举重若轻的低语,听起来更像扯直了喉咙嚷嚷。 “府尊大人有请杨同知--堂上观审--” === 宁郁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这堪称奇迹的过程是这样的:他先伸脚去踢某人的小腿,当那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人群被迫压出一条缝隙,他再伸手拎住那人胸前衣襟,赶在他真的倒下之前把人扶稳。 他按这样子施为几番,本已经挤得针插难进的人群硬是又分开一条尺许宽的小径,杨无端颇有眼色地随在他身后踏上去,常余紧紧地贴着她也跟了进去,其他几名士卒却被迅速地再度合拢的人潮堵在了墨线那端。 宁郁举动从容,乍看起来动手的频率并不快,却隐约有一种符合人体呼吸、叶脉伸展、天地万物运行轨迹那般自然而然的节奏感,人群被他镇住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任由他屡施拳脚,领着身后的杨无端她们渐渐接近府衙。 眼看前方不到十丈便是石州府衙,端朝明文规定建制的檐角下只站了三个人,对比台阶下的人山人海,轻易显出这三人身份的不同。 杨无端眯起近视眼朝那边盯了几眼,隐约看清当先的一个人穿着件极厚的棉袄,包得他宽度几乎赶上了高度,似足一个蓬松绵软的团子。 居然有人比她怕冷怕得更夸张,杨无端亲切地多看了几眼,那人却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倏地转首与她四目相对。 ……还是看不太清,杨无端礼貌地微笑颔首,旋即扭开了头。他们已经到达石州府衙外的台阶底下。 杨无端看到了织文,刚才喊话的正是他,那小子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隔着重重人墙,不但没有施以援手,那张鬼灵精怪的脸上还透出些看好戏的意思。 幸亏宁郁无须援手,他大约也有些不耐烦了,也不打招呼,猝然伸腿一扫,竟将一整级台阶上的人都扫得腾空而起! 这群人飞得足有丈许高,宁郁并不抬头去看,脚下不停地一路上去,所经之处漫天都是陡然飞升、又徐徐回落的人体。 他看似没有顾及身后,但杨无端轻捷,常余彪悍,两人顺畅地跟着他小跑了上来。常余刚刚冲上台阶顶端,最后一个空中飞人恰好在他身后从天而降,毫发无伤地踏足实地。常余觉得自己的表情并不比他来得好看,宁郁扫这一脚中流露出精确的计算和对力道的完美掌握,堪称神乎其技,震得他瞠目结舌。 杨无端倒没有他那么震撼,或者说她已经被震习惯了,而且当下她那歇不住的脑子已经开始转别的事。 她回首望了望台阶下黑压压的人头,又沉吟着望向洞开的府衙大门,不知第几次觉得那像是一只狰狞巨兽汁水淋漓的大口,正等待着自动送上门的血肉牺牲。 杨无端问自己:元象关,或者说石州府,正在发生什么? === 石州,又名沧州,今上即位后不知出自何种原因改了两回名称,除了文书往来,各级官员都依着性子浑叫,反正知道是一回事。 石州府方圆辽阔,论地理面积倒比南边儿三个经济特区加起来更大,但大都是荒原,且由于长久以来与北狄拉锯处于弱势,大半倒成了敌界。 石州府内最大的城池当然不是元象关,但老睿王时候定下的规矩,石州府民政尚在其次,首要担起资军抗敌的重任,因此府衙设在离前线回雁关最近的元象关,全体官员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必须亲身到衙办公。 所以丁新语在这里,杨无端风尘仆仆晕车晕得差点死掉也要赶到这里。 她一只脚跨进门槛,没时间观察堂下跪着的原告被告证人,先敏锐地捕捉到数十道称不上善意的视线。 虽然建制相同,石州府衙远比不了梧州府衙在细节处的考究精致,这并不能说明石州与梧州的贫富差距就与天与地或者宁郁与外面那些贫民,毕竟石州府手里流过的,是倾端朝举国之力收敛的物资。同样,石州府所设各级官员并不比梧州要少,只是因为军政比民政重要,武将的地位远高于梧州那样富庶平静的地方。 瞧瞧,这都登堂入室了。 大过年的,不但民众出来凑热闹,堂下观审的官员也不少,红袍绿袍中夹杂着亮锃锃的盔甲,也不知这几位武将是有心还是故意,不好好穿他们的官袍,倒如上战场一般全副武装。 ……谁又敢说官场不是战场呢? 杨无端把另一只脚也慢吞吞地跨过门槛,她遮住了门后透进来的光,地面方方正正的阳光印痕这头便多出一个人形的缺口。 而这段日光铺陈至深处公案下的那头,本就映有一个半伏着案的身影。 “学生杨无端拜见老师,禀告老师,您挂心那件事已有了结果。学生赴任之前,亲眼见着……汾王已离京就藩。”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有生皆苦 杨无端一眼扫过堂下观审的官员,经过几年历练,她这一眼的功力比之宁郁那一腿也不遑多让,一眼便看出这群人来者不善。 再说明白点,这是来踢馆的。 尤其是那群铠甲齐全的武将。端朝重文抑武,文官的地位远远高过武官,但战场上则不同。由于本朝太祖是武将出身,有感于前明武将在战场上缩手缚脚的弊病,严令战阵之上武将为尊,文官不得无故干预。对这条太祖遗训更详尽地解释就是:五品以上武官着甲时面君不跪,战事未尽前仅遵军令,非叛国不得问罪。 连皇帝都可以不跪了,上级文官自然也不必跪;战争没有结束之前不问罪,更是给了武将肆意妄为的保障。 和所有开国之初订下的当时看着很英明后来只觉傻叉的规矩一样,这条太祖遗训早被百余年来的文官们钻够了空子,但也正因为它太好钻空子,所以从来没有哪个文官闲得蛋疼非要废除它--那不是打太祖爷的脸?就算他老人家早就化了飞灰,当今皇帝装也是必须装出牙疼的。于是这条遗训便无可不可地流传到现在,成全文官对武将小小的容忍,成为武将在迎来文官疯狂报复前短期内的制胜法宝。 杨无端少和武官打交道,雕兄还是个孩子,兵部尚书刘廷玑虽然上过战场,煞气堪比门神,其实仍是个两榜出身的正牌文官。她还是初次见着真正的现役武将,更是头一回亲眼目睹文武官员打擂台,祭出了传说中的太祖遗训。 她没空觉得新奇,而是瞬间反应过来:丁新语处境不妙。 于是她挺身而出,先叫出她和丁新语的关系,再提出汾王离京,这是点明丁新语和新党的关联,并且展示新党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引导在场所有官员记起现在新党背后那个人、汾王就藩之后那把椅子唯一的继承人、未来天子-- 天下人都知道新党押对了宝,新党现在是太子的人,杨五魁是新党最耀眼的新星,杨无端是……太子的人。 杨无端是太子百里昕的人,除了当今皇帝没人敢动她,因为动她就是违逆未来皇帝,而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代表太子的意志。 所谓“狐假虎威”是也。 === 杨无端长揖到底,躬着腰没有起来,而是翻着眼珠偷觑观审官员的靴子,从官靴大约能看出各人的品级。文官都没有高过丁新语,大约是石州府的属官;武将的品级倒高,丁新语是五品,杨无端自己是从五品,这群武将没一个的品级低于他们。 “起来。”丁新语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即使身处公堂之上,听起来仍是有股不合时宜的慵懒。 杨无端依言抬头,丁新语整整齐齐地装束着五品官的绯红官袍,头发和脸微微反射着阳光。隔了堂上堂下的距离,她尚看不清他的脸,就已经觉得光华流转,如同观赏宝珠美玉。 “石州府同知,”丁新语半垂眼眸似看非看,星星点点的亮光从长睫掩映下漏出来,语中带笑地问:“又升官了?” 一名三品武官轻轻咳嗽了一声,意在提醒府尊大人这里是公堂,并非你们师生二人久别重逢的私会之地。 杨无端嘻嘻一笑,道:“吾皇仁厚英明,亲自下旨任命,学生何德何能,实在惭愧得紧。” 她嘴里说着“惭愧”,脸上的表情却得意洋洋,半点“惭愧”的影子都看不到,随手往身后一伸,宁郁立即配合默契地将一卷纸塞进她掌心。 “陛下尚赐字一幅,”杨无端随随便便地摊开那张薄兮兮皱巴巴的宣纸,还重重地抖了抖,让纸张发出危险的撕裂声,“学生念及君恩,无一日不感激涕零、朝南顿首。” 她这句假得不能再假的宣言说完,公堂内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聚焦在那张纸、不,那幅字上。 薄得半透明的纸张一眼即可望透,从背面依然能清楚地辨识出“金错刀”三个富贵娇柔的仿赵孟fu体,天下读过书的人皆知当今皇帝最爱临摹的便是这位前代书法大家的字体! 那是御笔! “呛啷!” “哐嚓!” “哗啦!” …… 武将们慌乱地纷纷起立,穿盔带甲的时候不用跪皇帝,但也不是说你就能大摇大摆地坐着,他们毕竟不是口舌便给乌鸦都能说成白的文官,要是被哪个小人逮住机会参上一本,这“大不敬”的笼统罪名可是分辩不清。 文官也跟着站起来,虽说本朝没有前明那么多规矩,大家对当今这位皇帝也恭敬有限,但谁叫武将已经起立,文官总不好再坐着对比吧? 等文官们也都不情不愿地展示出他们直立行走的人类本色,丁新语,终于,慢条斯理地起身。 他站在公案之后,居高临下睨着满堂的人,堂下仅剩的几个平民百姓搞不懂大人们突然抽什么风,吓得双腿打颤,跪都跪不稳,干脆四肢着地软瘫了下来。 丁新语眼风扫过,又望向大堂之外,与梧州府带着湿气的阳光相比,石州府的阳光带着干巴巴的荒漠气息,惨白得有些凄厉。 他盯着门口那片阳光看了一会儿,杨无端就站在那片阳光当中,手执着皇帝那幅快被她揉烂的御笔真迹,笑得吊儿郎当,有点像个小无赖。 哟,丁新语漫不经心地想,这坐过牢的跟没坐过的就是不一样啊。 === 丁新语从公堂上缓步下来,杨无端很有眼色地跟过去,两师徒趁着公堂上众位官员还沉浸在御笔的震撼中,一前一后进了里间,宁郁再端端正正地往入口处一站,那真是大罗金仙也别想进来打扰。 杨无端随着丁新语走过一段短短的穿堂,过二门,又是一段走廊,然后是处小院子,大约是隔开府衙前院与后院的过渡。 丁新语目标明确地稳步向前走,杨无端默不做声地跟随他的节奏与速度,这已经是他们习惯的相处方式,在梧州时遇到难题,他们甚至会这样在府衙的后花园里默契地转圈,消磨整个下午或者等到长夜尽处白日初升。 他们是搭档,并不仅是口头说说而已,也不是丁新语出卖杨无端或者杨无端对丁新语私人的怨恨能够抹煞,精神的投契与智慧相等激发的火花,如果灵魂仅指理性而剔除感性,他们堪称彼此的灵魂伴侣。 在这个时代,他们是孤独的掌灯人和领路人,因为黑暗太强大而跟随者太过遥远,他们不得不肩并着肩,依靠对方的体温和忠诚。 “我不信任你。”杨无端先开口,“我想你也不需要。” “你错了,”丁新语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必须相互信任,因为我们没有余力再防范更多的人。” “在明知你永远不会对我忠诚的情况下,奢求我的信任,”杨无端失笑,“你不觉得荒唐吗?” “不荒唐,因为它不公平,公平才是真正的荒唐。”丁新语前行的脚步终于顿住,他收回背在身后的双手,绯红的宽大衣袖在风中鼓荡起来。 杨无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她抬头看,瓦蓝的高高天幕上刮着风旋儿,一些细小的黑点被风带着呼啸来去。她猜测那是没落地就会化尽的冰雹或者雪团。 丁新语推开一扇角门,门外是一处隐蔽的转折,由墙壁的角度造成视角屏蔽,里面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一时看不进来。 杨无端又看到了相互之间挤得连根针都插不进人群,与刚才身临其境不同的是,她现在的感觉更像抽离了感情地冷血旁观,明明她和人群之间仅隔了一道门槛,却像是用显微境研究细胞地横切面。 她看到那些绞缠在一起的手和脚,细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污垢无处不在,如鳞甲或者第二层皮肤那样包裹着他们,而破布片似的衣物则是第三层壳,脏污得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和形状。 这不是江南富庶之地精明狡狯的百姓,亦不是帝都见多识广的平民,他们脸上仅有唯一的表情--没有表情,目光涣散而麻木地凝视着前方的空白。 “你不需要对我忠诚,”丁新语冷冷地道:“若你真如自己所标榜那般心怀天下,你应该对他们忠诚。” “那么你呢?”杨无端寸步不让,有些话上回临别她一直没机会问出口,“你不在乎朝廷和皇帝,不在乎国家和子民,你到底在乎什么?难道你觉得你只需要对真理忠诚?” “不足够吗?”丁新语转过身来,绯红官袍在他旋转时轻轻荡起,又缓慢地伏回他的躯体之上,他们离得太近,杨无端这才惊讶地发觉丁新语瘦了许多,本来只是略为宽大的端朝官袍显得比以往更为空荡。 他微微低目看着她,杨无端下意识地伸手撑在他胸膛上,他可是有过前科的,她没兴趣再被强吻。 就像猜中了她的心思,丁新语挑起一边唇角,看了看她的手,目光缓慢地沿着她的手臂往上,杨无端打个寒颤,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她的掌下是丁新语温热的胸膛,肌肉和骨骼之下脏器的震颤规律地传导到她手上。真可笑,这个冷血疯子同样有血肉和跳动的心脏。 “杨无端,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与真理大道相比,这世上什么都不重要。”他慢慢地念出她的名字,而她立即想起他说,杨无端,你可以只做一个女人,但你选择了做官。既想做官,又期望他人怜惜,哪能让你一人占全了好事? 她重逢后头一回抬头凝视丁新语,看着他俊美无铸的脸,看着他星光灿亮、无情却似多情的双眼。她屏息等待着,等待那双薄唇吐出更冰冷的句子,便如他的人一般带着锋锐的刃口,轻易将她划得血肉模糊。 但丁新语只是抬起左手,食中二指轻之又轻地从她脸颊上滑过,轻得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一个触摸。 他的手中途挥向门外,笔直指向那些仿佛被抽走了灵智,行尸走肉的人群。 “因为有生皆苦,”丁新语昂首,带着与苍凉语义截然不同的骄傲,断然重复道,“有生皆苦。” 第一百八十章 端人传奇 丁新语是那样一种人,或许因为他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智慧、美貌、财富、权势,一切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他都唾手可得,所以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纯然地注重精神,追求着他的真理大道,为此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杨无端无法苟同他,他也不是她能够说服的,所以他们只能在这条通往未知的荆棘路上短暂同行,她不知道下一个岔口会在哪里,丁新语会因为什么理由再度出卖他,又或者,下次是她先抛弃他。 她什么也不知道,但丁新语说得对,在那之前他们必须彼此信任,因为当第三方矛盾大于他们之间的矛盾,联合是唯一的出路。 多么讽刺的命运,永远不可能得到最好,只能在“非常糟”和“没那么糟”之间假装自己有所选择。 或许丁新语又对了,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所以有生皆苦。 有生皆苦。 === 府衙大堂上在审的是一个盗窃军粮案。案情非常简单,但牵涉到日积月累的军民矛盾,却又变得错综复杂。 元象关内除了驻军仅有少量平民,大都是石州府域内被北狄军队抢掠一空,失了耕地的农民。他们龟缩进关内,依靠开荒垦田和充当军队运送辎重的民夫维持生计。 随着丁新语和杨无端等革新骨干相继调离梧州,再没有人主持从海外和南襄购买输送军粮,运至前线的粮食锐减,北狄人又适时发起两次冲锋,端朝军队仓猝迎战,迫不得已,只得动手搜刮百姓的存粮。 等到战事暂歇,粮食仍未补运上来,平民中的青壮民夫尚能从军队分得少量口粮裹腹,他们的家人却没有这么幸运。正如夫子和管子都强调过的,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生存是人类的第一目标,当这一目标得不到满足,人们必然铤而走险。 “三个民夫徒手击败了一队十二名守军,然后乘夜将整仓粮食分赠给全城的老弱妇孺,”丁新语背对她懒洋洋地问,“这等《唐人传奇》里才有的荒唐故事,你信吗?” 杨无端想起宁郁,以宁郁的身手,一个人也能干得出来。她摇了摇头,看向那些表情麻木的平民。 “老师的意思……那三个人是出来顶缸的?” 丁新语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确实不好办啊,按律这三个人当斩,但看这满城出动的架式,只怕人头还没落地,石州府衙先被踏为平地。 事情至此很清楚,军方代表过来给府尊大人施压,这些观审的平民也在以他们的方式默默威胁,丁新语这个民政长官当得远没有梧州那么逍遥,夹板气灌得足足的。 “军队在哪里?”杨无端奇道。她不是不同情平民,但一码归一码,元象关距前线太近,无论如何不能乱,这时候的上策该是出动军队,先*了再谈其它。 丁新语旋过半身,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举起三根手指,“三个时辰后,倘若本府仍未审结此案,就该轮到驻军行动。” “还剩多少时间?” 屈起两根手指。 “一刻钟。” === 杨无端有时候觉得,她和丁新语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已经觉得自己很胡闹了,丁新语却又比她更卑鄙,不但胆大妄为,且不择手段。 丁新语最后那根手指尚未收回,角门外的人群突然开始骚动,因为挨得太紧挤得太密,这骚动就如同烧热的滚油里溅入一滴生水,瞬间炸开了锅! “起火了!”先是有声音辽远的、含糊不清的传过来,不过顷刻之间,已经变成数十人、上百人参差不齐地呼喊着同一句话:“城北起火了!” 杨无端与数百人同时转头向北,大约是元象关内驻军的方向,青天白日之下,透亮的红光裹着灰黑的烟尘,如同雷击过后惊慌失措的兽群,贴着地皮滚滚狂奔。 “咣咣”的锣声过后,杨无端又听到织文的声音尖尖地夹在锣声里:“知府大人谕:城北民居走水,各位乡亲父老要紧地赶回去救火,本案延期再审!” 像是为了表示强调与确定,他最后重重地敲了一下锣。铜锣的声音本来沉闷有余清亮不足,但织文这全力一击下去,竟发出“嗤呱”一声刺耳的锐响,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咬牙,只觉得耳朵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余音半晌嗡嗡不绝。 人群并没有被他这一句话就轰散,杨无端看着无数张浑浑噩噩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丰富多彩的神情,疑惑、惶恐、不安、畏惧、窃喜、茫然……这一幕幕就如电影,又像是展开在她面前的长卷,真真切切地描绘出活生生的人性。 火光高高蹿起,似乎连天接地,烟尘随着风向愈来愈近,或许是心理作用,连杨无端似乎也闻到了烧灼的糊味,人群痛苦而迷茫地蠕动着,就仿佛一条被斩断了头的巨龙,失去了思考能力,仅剩下躯干和四肢在条件反射地垂死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杨无端担心丁新语会弄巧成拙——当然是他放了那把火——直到那声尖厉的鸣哨。 她抬头看天,以为是鹰哨,但那只扁毛飞禽早已不耐烦人间烟火,伸展开巨大的双翼滑到遥远的西天,她只看到瓦蓝干涩的晴空,而零星飘散着的霰雪。 今天是元月初一,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新的一年第一天。 那哨音又响了第二次,尖锐地仿佛用指甲划过玻璃,杨无端打了个寒颤,转动脑袋四下找哨音来源。 角门内并不是一个好的观测位置,他们的视角被墙壁和屋檐逼成一线,杨无端什么都看不到,只得又看向近处的人群,这回看出了名堂——人群的表情安定下来。 恐惧和疑惑还在,但不见了茫然,似乎龙的躯干和四肢得回了它们的头颅,哪怕前路依然赴死,至少有人代替他们、帮助他们做出决定。 人群开始缓慢地,有秩序地撤离时,丁新语关上了门。 “呜哨的人姓苟,名字也叫狗,他是漕帮的人,或者说曾经是漕帮的人。现在,他也是元象关内的三方势力之一。” 丁新语转回身,又举起那三根手指。 “军。” “民。” 他说一个字屈下一根手指,半垂着浓密的眼睫,目光似乎朝向杨无端,又似是看着仅剩的那根手指。 杨无端毫不客气地握住那根修长的食指。 “还有‘我和你’。” “前事不咎,先并肩子上吧,老师。”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反不反? 丁新语站在后衙入口,目光从尚未散去的文武官员脸上一掠而过,顿了顿,看向宁郁。 几乎是他的目光刚转向,宁郁已经准确地望回来,两个男人分别站在两处阴影里,目光莹然地碰了碰。 宁郁含笑颔首,神色坦然静定,置身公堂,却仿如悠闲自在地畅游白山黑水之间。 丁新语微觉赞赏,又想,杨无端是个有运气的,运气亦是一种才能,这世间英杰人物何其难觅,却有这些人愿意对她尽心竭力。 他踱回堂上,脚步声踏着水磨地面微微作响,文武官员们纷纷望过来,表情精彩。 丁新语心下冷笑,慢慢地坐到长案后,杨无端也跟了出来,站在他刚停留过的后衙入口,大片阳光不及之地。 他向后仰了仰,微微阖上双目,一时间懒洋洋地谁也不理,心中转着念头。 刚过去的一年,新旧两党把端朝这艘纸糊的破船又打得四处漏风,杨无端虽说隐在幕后,可新党里称得上角色的就那几个,旧党报复的后手早晚会轮到她。在这样的前提下,皇帝把她扔来石州府,不管存了多少恶念,起码是真有一分保全之意。 但这石州府,除了临近前线,官场之中比之帝都北郢的混水又另有一番凶险,皇帝想必也是知道的。 丁新语不屑地哼了声,堂下官员唬了一跳,不约而同面面相觑,又偷偷摸摸地望向他。 丁新语对这些或明或暗的焦虑视线恍若未觉,右手放到案上握住惊堂木,拇指和食指缓慢地摩挲光滑冰冷的表面。 若说帝都北郢的庙堂是一潭混水,石州府便是泥淖。可笑元象回雁两关相衔呼应,回雁关将士用命鲜血披沥,元象关内却同时内斗出腥风血雨。 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端朝倾举国之力供养出这一支大军,皇帝自然不放心,想用文官扼住武将的咽喉;武将多年屈居文官之下,也妄图在特殊时期捞到反败为胜的资本。双方都不敢将争斗摆到台面上,只得寻了些堂而皇之的名目,譬如今天这场官司,便是丁新语上任以来历经的不知第几个回合。 他有些不耐烦,却还能忍,丁新语看似骄傲到目下无尘,但混了这么久官场,又怎可能真的由着性子想怎样就怎样……他睫毛闪动,斜了杨无端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压低了眉睫,似睡非睡,竟把满堂的官员就那么晾在那儿。 “睡状元”这架式摆出来,堂下官员比不得梧州和北郢官场上那些成精了的老油子,讲究体面,登时就要发作。 堂下的武将都站在一块儿,其中最打眼的一位,杨无端目测是个正六品的都指挥使司经历,因为他身高体阔,威风凛凛,身披铠甲的样子就像一座铁铸的怒目金刚像,又像是关帝爷旁边的周仓。 那经历显然人如其形,担任的也是出头的先锋,大步往前一跨,腰刀撞得铠甲哐响,杨无端都被小吓一跳。 “丁大人,”那经历敷衍地朝丁新语抱了抱拳,声音带着胸腔内的鼓震之音,听来倒像呼喝,“今日这案子怎生了结?” 他话说得不伦不类,丁新语尚未反应,堂下的石州府文官们先皱了眉,脸露鄙夷。说到底这就是文武矛盾的根源:文官嫌弃武官粗鲁无礼,武官厌烦文官屎尿规矩多。 丁新语依然是那副上班时间光明正大瞌睡的死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别说那经历,杨无端都想打他。 “丁大人!” 那经历提高声音,震得众人耳膜嗡嗡直响,又重重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几乎逼到公案前。他人本高大,这样往前倾身,便如一座包裹着铁块的人肉小山,庞大的阴影挡住了身后的阳光,沉沉地罩向丁新语。 “大胆!” “退下!” 两人同时出声,数个身影疾掠而上,挡在公案之前。 那经历什么都还没看清,只觉前方一股大力袭来,就像迎面撞上元象关外那非人力能抗拒的飓风,连人带铠甲的两三百斤却似渺如鸿毛,脚下轻浮,“噔噔噔”,不由自主地连退了三步。 他退了这三步,又左右摇晃了下,这才惊魂未定地站稳了,抬眼看去。 公案前护着丁新语的却有三个人。 左边是一个戴着熊皮风帽的小兵,被他直接略过,中间是一个石州府的衙役,他也并未多看--站在最右首的青年,却穿着一身暗金色的飞鱼服。 锦衣卫! 堂下官员眼尖的早就注意到了随同杨无端的这名锦衣卫,但他们没见着府衙外那场好戏,只以为杨无端被灰溜溜地赶出京城,这锦衣卫是奉命明送暗押,这时忽见他主动出手,心下都是一惊。 端朝的锦衣卫与前明不同,对外的时候远多过对内,元象关这样临近前线之地更是与南镇抚司接触频频,狄更斯素有严令,南镇抚司只专营北狄谍报,绝不允许牵涉到官场内的争斗。所以石州府这边的官并不怕锦衣卫。 他们不怕,只忌惮。 “怎么?”那经历吼出众人的惊疑,“南镇抚司也要在本案中插上一手?” 杨无端看到另外几名武将相互交换眼色,看来这名经历还真是被当枪使。在他们赶路途中,宁郁也曾经将锦衣卫所得的石州府官员资料详说给她,但纸面上的东西又怎比得了现实纠结,杨无端默默地将人和名对号入座,同时倍感困惑:丁新语那把火烧退了观审的贫民,将千钧一发的局面缓和下来,这么好的机会,这群官员居然不肯遵循官场规则“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分蛋糕和稀泥,看样子还打算硬扛到底,他们图什么? 难道还真想撕破脸?文武暗斗是一回事,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们撕破脸? 除非…… 杨无端骤然惊悟,抬眼直直地朝丁新语望去,与他倏然睁开的双目对个正着。 除非他们就想把事态搞大,巴不得不能收拾,官逼民反-- 有人想反!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弱点 不,不可能。杨无端飞快地否决了这一假设。她没觉得自己倒霉成这样,前脚刚到前线后脚就遇到叛军。何况太祖爷也是戎武出身,端朝向来对军队把握甚严,面前这些将领无论哪一个都在关内、地方官的眼皮底下屯着数百口的家族亲眷,他们怎么敢反?又如何能反? 所以杨无端仅是一闪念,便将这不靠谱的念头压了下去,继续冷眼旁观武将们穷咬丁新语。这种时候她和丁新语都有默契,这种得罪人的事,非必要不用她出头,虽然文官并不怕得罪武将,但武将背后指不定就连着勋贵,那又是另一帮超然于党争之外、需要争取的势力。不比丁新语在众人心目中已经根深蒂固的恃才傲物形象,她塑造的“杨五魁”却是温和谦逊、八面玲珑的伪君子。 这一通闹哄哄的扯了小半个时辰,丁新语八风不动,武将们说什么全当了耳旁风,待他们恼怒之下耍点小动作,以宁郁为首的三尊大神立即护在前头,轻描淡写地见招拆招。杨无端这时也认出来了,那名穿着石州府衙役制服的并不是真的衙役,而是当年皇帝派了护送丁新语下江南的锦衣卫,上回刑部发文提她上京,杨无端自己还有幸被他亲手逮捕过……这样看来,他们师生果然半斤半两,丁新语也没少挖狄更斯墙脚。 这场热闹从天光大亮看到红日西斜,堂下几名不知是原告被告还是证人的小民早被石州府属官偷摸带下去收监,那出头惯了的经历又被支使着去拦,宁郁抬脚迈步,也没看他怎么加速,一步之间已经追到那经历的背后,伸出左手按在他肩上。 他这一掌看似轻飘飘地拍下去,那经历却“哎呀”一声痛呼,顿觉重逾千斤,仿佛太行王屋二山罩顶压下,再坚强的血肉之躯都成了齑粉。他一时间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屏住呼吸重重地栽倒下来! 这人倒真是一员猛将,身上披的是仿唐制的明光铠,沉甸甸的连着这条彪形大汉一起倒地,“蓬”一声巨响,竟把水磨地面也生生砸出个坑来! 尘烟四溢余音未歇,公案后的丁新语睁眼,杨无端咋舌,众武将脸上表情凝固,惊惧有之,恐慌有之,不敢置信有之。 只有宁郁,笑吟吟地俯下身,依然用那只左手,一把将那经历连人带甲轻描淡写地拎了起来。 他与那经历本来身高相近,但那经历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砸晕了,勾着头软塌塌地缩成一团,被宁郁随随便便地拎着,便如拎着一只细脚伶仃的小鸡崽子。 宁郁又挥挥手,石州府的属官心领神会,赶紧押着人下去。 没人再拦。 没人敢拦。 宁郁回过身来,不像大多数锦衣卫,他没有在腰上悬着绣春刀的习惯,所以这时也没有威风赫赫地手握刀柄,而只是拍了拍袖子。 左边袖子。 “丁大人,”他笑吟吟地问,“天色不早,既已决定择日再审,是不是该退堂了?” 不等丁新语发话,一名站班的小衙役傻愣愣地敲下水火棍,“砰”一声脆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小衙役这一棍子仅是开始,其他衙役今天也是吃够了惊吓,巴不得赶紧退堂,于是胡里胡涂顺水推舟地也跟着动起来。 “威--武--” 丁新语起身,隔着武将们纷纷投来的复杂目光,准确地捕捉到宁郁的视线。 又一次四目交投,丁新语觉出他对自己殊无敬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宁郁曾让方回带话给他,大意是责他专爱剑走偏锋,非君子所为。 丁新语不怒反喜。 甚好。 君子可欺之以方。 就怕他没有弱点。 === 回雁关头,建威将军吴崇义正心事重重地昂首望去,那只孤伶伶的苍鹰似乎发现了猎物,一个俯冲疾掠而下,嘹亮的鹰唳声隔着老远都清晰可闻。 吴崇义掉转视线,又眺向紧闭的关门外大片冻得*的土地,寸草不生的辽阔平原一直延伸至目力尽头,灰蒙蒙的红日正缓慢地降到一溜嶙峋的山脉背后,乍看去像伏在荒原之上的巨龙尸骨,断裂石化的骨骼根根都桀骜地指向天空。 吴崇义知道,北狄的军队就驻在山脉背后,那山脉端人叫它“雁丘”,而北狄的名字翻译过来正是“龙骨”。 他不错眼地盯了雁丘好一会儿,突兀地转头,向紧紧跟在身后的人道:“早叫你别小瞧了丁新语,都这时辰了,元象关怎么还没消息?” 那人却也不是什么小卒,而是正二品的龙虎将军武尚。不过二人袍泽多年,又早约了儿女亲家,吴崇义对他不客气,武尚也没放在心上,皱眉回道:“我派了两骑探马都是有去无回,这种时候,也不敢太招摇。” 武尚朝雁丘的方向努了努嘴,又道:“要不,我再找人去看看?” “不必了,”吴崇义打断他,“你说得有理,北狄人耳目灵通,又正是伺机而动的时候,要引来了他们倒是无妄之灾。” “走邮路?”武尚又提议,所谓邮路是指元象回雁两关之间的大道,因为是补给线,向来重重卡哨,他们之前就是嫌耳目过多才非要绕开。 见吴崇义瞪他,武尚补充道:“就说蛮子蠢蠢欲动,来日恐有大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催着丁新语先把欠咱们的粮草补上来。” 这倒是个好借口,吴崇义心下已经同意了,嘴上又抱怨:“早干嘛去了,还不快派人!” 武尚答应着,转身正吩咐手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城楼底下奔上来,却没有听到守军的喝斥。武尚稍一愣,便想起他吩咐过,若是两个探马回来了,不用问直接领他们上来。果然抬首看去,阶梯底下冒出头的正是他第二次派去元象关探消息的心腹。 “将军!”那心腹其实是个千总,此刻却低调地套了身无名小卒的号褂子,刚一见他就扑到地上,本就跑马跑得灰头土脸,又被城楼上的沙尘溅了个满头满脸。 “吴将军,武将军,”这人嘴巴里也进了不少灰,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倒像是连叫了两声武将军,“丁新语他真不是个东西,这混球比老子下手都狠,为了不在今天审结案子,他竟然、竟然放火,差点就烧了城北大营!” “什么!?”武尚大惊,吴崇义却在同时出声发问:“你怎么知道是丁新语放的火?” “除了他还有谁?”那探子愤愤地道,“冯将军他们逼着他允诺一个时辰内把案子审完,眼看时辰将至,他先是弄了个新来的同知,说是他的得意弟子,抛下满堂的人跑去后衙叙旧,然后就冒出那把火……这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那火偏偏就在最后一刻钟烧起来!?” 这么说,真是丁新语放的火……吴崇义想着,且此人骄傲到不怕他们看穿这点,他是明使阴谋,丝毫不掩饰地要与他们这帮武将作对。 吴崇义恨得牙痒,紧紧地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想到京中传来的一系列讯息。去年京察引起的那场党争余波未息,旧党渐渐又掌握了主动,新党却也非是老睿王逝世后的散沙局面,他们虽少权,但有钱,值此前线用兵国库告罄的时分,皇帝和旧党投鼠忌器,正是新党反败为胜的良机…… 还有太子,听闻太子比起旧党更亲近新党…… 吴崇义蓦地一惊,急问道:“你刚说新来的石州府同知是丁新语的弟子,他姓什么?” 前线诸将军务冗从,近来又添了心事,对邸报向来是跑马观花,竟不记得新来的石州府同知是谁。 “姓杨,”那探子混在人群中,对宁郁那声通报印象深刻,“杨无端。” 第一百八十三章 秘密 大年初一,本该是皇帝罢朝、百官休沐、百姓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石州府的元象、回雁两关却萧索肃杀一如平日,卷着霰雪的塞外寒风像一把把的小刀子,残忍地切割着贫民们裸露在烂衣破袄外的肌肤。长街冷冷,月色寂寂,在这样普天同庆的节日里,他们的性命却卑微如城墙缝隙间脱尽了水分的苔衣,枯干蜷缩地颤抖着,随时能被下一阵风刮成碎末。 丁新语把丫鬟婆子之类的老弱仆人都留在关内,只带了几名心腹男仆同来石州。织文兼职管家,忙忙碌碌地张罗了两桌酒席,算是新任同知大人的接风宴。 石州府的属官们热情到有些谄媚,杨无端心里有数,不同于她和丁新语这样因故遭贬谪的新贵,这帮人是真正的三无人员:无后台、无前途、无党派。说他们无党派也不全对,应该说,过去,在他们刚踏足这石州府里,他们也是区分旧党新党甚至帝党,并因各自信仰的不同而对立。直至漫长无聊、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过去,时间仿佛就停留在城楼望去的地平线那端,他们深陷进单调重复的日常公务里,渐渐感觉被世界遗忘……不知不觉的某一天,他们也同样遗忘了世界,那些党派利益之争遥远得就如上一世的记忆,无论敌友或是自己,都仅剩下一个麻木的人形。 这便是端朝大多数偏远地区基层官吏的宿命,他们甚至没有参与党争的资格,比起他们,官卑言轻的新党已是传说中的人物,杨无端和丁新语这样的一府主官,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更值得敬畏。 什么叫“封疆大吏”,杨无端再没有比此刻更嚼出这四个字的复杂滋味。 === 杨无端敬完一圈酒,把人都认全了,又等着属官们组团和单人分别敬回来,喝得酒意涌上喉头,这才慢悠悠地离席。 按理这时该有小厮上来扶她去更衣,但方回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便假装没有看到,侧身假装倒酒,挡住同席其他官员的视线。 杨无端酒量算不得特别好,但女人天生更有耐力,酒醉尚有三分醒,她扶着墙缓缓地走在府衙后苑内,居然没有丧失方向感。 她很快找到了丁新语。 他站在一个池塘前,上弦月暗得像一抹透光的云,隐约照出他长身玉立的背影,池塘的黑色水面泛出银光。 杨无端有一种似曾相识感,短暂的瞬间,她以为看到了睿王。 呵,睿王,杨无端想,她真想他,她多希望这次生死之间与她并肩战争的是他。 她一阵眩晕,扶着墙都站不稳,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来。 丁新语显然也发现了她,脚步声向这边移过来。府尊大人逃席逃得早,不比她脚下虚浮,他每一步都走得很镇定。 他停下来时,杨无端正好打了个味道不怎么样的酒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夜这一席的花费足以令外面的三口之家多存活整月。杨无端,我很好奇,你如何说服自己?” 或许是酒醉的关系,杨无端晕头晕脑地觉得这句话被无数倍的放大、扩散,直到消融进幽暗月色里,又像是月色才能凝结出这欺霜胜雪的无情语意。 她笑了一下,半侧过头看他。 丁新语微微俯身凝视她,月光在他身后,她只能看清他被染成深色的锦袍,却没有戴帽子,抹额上嵌着一颗看不清颜色的宝石,便如第三只深邃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你想我回答什么?”她笑着问,“还是觉得我会惭愧无地?” “我并没有你认为那样天真,”杨无通端诚恳地告诉他,“我也没有那么热衷于思考和自辩,那是智者和疯子才爱干的事。” 她扶着墙艰难地站直身,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脑浆子都跟着荡了荡。 “我只是一个做事的人,”她缓缓地说,“我的目标单一,既然我决心要做这件事,那么百转千回,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施以任何手段我都会完成它。我当然会怀疑自己,我会做错事,会后悔……” 她笑了笑,抬头望定他。 “但我永远不会半途而废。” 丁新语眸光如星,杨无端勉强支撑着与他对视。 许时,他点了点头,就像杨无端又通过一关,终于肯切入正题。 “军粮一案并不是什么大案,但之前这半个月,前线诸将对此案过分关注,诸多纠缠。”他冷笑了半声,道:“这群蠢物,以为用军粮案引开的我的注意力,使我无暇关注它物,也就发现不了他们的秘密。” 秘密?杨无端精神一振,酒都醒了五分。 难不成真有人要造反!? === “杨无端?”武尚皱眉苦苦思索,自言自语道,“这名字听着怎么耳熟?” 室内一灯如豆,吴崇义绕着灯忽尔快速踱步,忽尔驻足思索,根本没听到他这句。房间角落里恭立着另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这时却应道:“武将军忘了,您读过杨五魁的《经世致用》。” 他清了清喉咙,漫声背诵道:“ ‘一个民族,假如因为与敌人战斗,即使遭到了失败,以致不能立足于世界,这是他的命运不佳的缘故;但要是一个人不能为他自己的生命奋斗,那么,公正的上天早已注定了他的末日。 因为,怯懦的民族在这世界上是不配生存的。’” 这中年文士有一副好嗓音,吐字清晰,气息悠长,这一篇白话被他徐徐诵来,竟仿佛诗词篇章般富有韵律,不但武尚听得双目炯炯,就连深思中的吴崇义也听入了耳,停步回眸,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原来是她!”武尚恍然记起,一掌拍到自己大腿上,“我记得我记得,新党主战派,丁新语的得意门生,原来在南边儿给咱们张罗粮食,京察的时候听说被刑部下了狱。这是……放出来了?” “嗯。”吴崇义淡淡地道:“皇上中旨特赦,调任石州府同知。” 他绕了半圈,又道:“宫中还传出消息,太子殿下为了让她任中宫属官,不惜和汾王撕破脸……也是通过她,势单力薄的太子搭上新党,一朝翻身将汾王赶出北郢……” 刚过去这一年里的诸多大事件中,有心人都能找到杨无端的影子,区区一个新科进士,甚至不足二十岁!吴崇义烦躁地想,一个丁新语已经让人坐立不安,再来一个杨无端,这对师生都是闻头知尾的天才,那个大秘密眼见就守不住。 罢罢,若真被逼到绝境,也只能--吴崇义狠狠地咬紧牙,烛光映在他微微凸出的眼珠上,便如抹上一道血痕。 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相也有两个 “北狄为祸日久,渐成我朝心腹大患,由老睿王百里颉开始布局,历经两朝的忍辱负重,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朝廷此次倾举国之力北伐,打的是稳中求胜的主意,所以兵部给出的方略极为保守:先固守回雁关,然后打退北狄来犯大军,再追着败军层层推进北狄域内,直到把他们打痛了,打得他们再不敢轻易衅边。可是……刘在园离得太远了。” 端朝今次北伐的主帅正是兵部尚书刘廷玑,字玉衡,号在园,此刻正陷在北郢城的皇宫里面,被没有安全感的皇帝死死禁锢在身边。 丁新语说刘廷玑离得太远,杨无端自然听出他言下之意,喃喃道:“孙子曰:将在外……”她顿了顿,丁新语接口道:“君命有所不受。” 他随手折下一段枯枝,在池塘边松软的土地上书写。 “石州、梁州、云州,”丁新语又在三个地名左侧狠狠地深划一道,写下“北狄”。 “我朝惯以文官压制武将,刘在园久留京中,多年不领兵,仍是钦定的主帅;真正主持北疆多年,对北狄了如指掌的那个人也只能屈居他之下。”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却在三个地名右侧写下“任”字,杨无端便知他说的是北疆总督任扰。 任扰,字闲庭,号“退食”,合着唐时杨炯《梓州惠义寺重阁铭》诗云:闲庭不扰,退食自公。所谓北疆总督不隶属端朝正经的官员体制,只是特诏总领北疆三府兵事,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端朝的总兵是二品官,所以任闲庭实际上的官职是一品建威将军,本朝爵位之外品级最高的武将。 但品级再高,他仍是武将,只得在刘廷玑麾下任副帅,大军行止隔日向京中巨细靡遗地报告。 “刘在园知兵,是好事,亦是坏事。”丁新语在“任”字旁写了个稍大些的“刘”字,堪堪将“任”字压在下头,“知兵,则不会乱命;知兵,便难以放权。” 他侧眸看向已经听得十足清醒的杨无端:“孙子的原话是什么?” 这厮还真有当老师的瘾,一逮到机会就考校她。杨无端没好气地吟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将不通九变之利者,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治兵不知九变之术,虽知五利,不能得人之用矣。” 简单来说,意思就是好的将领必须审时度势,抓紧取胜的时机,而不是死板地严格遵守上峰的命令。这句话跟后世流行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无疑相互矛盾,杨无端这个内心阴暗的人当年就曾经嘲笑,具体适用哪一条明显是以结果论。 她这时已隐约猜出丁新语要捅给她的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祸,满肚子酒全化成冷汗往外冒,薄薄的丝绸内裳很快湿透了,冷冰冰湿漉漉,像正在溃烂的皮肤那样贴着她。 “老师……”她软弱无力地哀求,“我不听了行不行?” 丁新语理都不理她,枯枝又划出深而利的一横,正与象征两国疆界那一竖交叉,便如一个简陋潦草的十字,又像是一支搭在弦上的箭。 “二十三天前,李征舆、毛圻、陆先舒、陈澎四将领三千精骑出关,至今未归。”丁新语在那支箭身上写下“李”、“毛”、“陆”、“陈”四个小字,沉默了片刻,目光定定地盯住箭尖。 杨无端只觉得腿软,也不知因为酒精还是惊吓。她干脆蹲下来,抬头看了看丁新语,低下头,伸出食指在箭尖所指处画了一个圈。 她可没有画来春天的本事,这一圈下去,眼前似乎刀山火海,耳边尽是鬼哭神嚎。 丁新语神色不动,静静地在她画的圈旁边添注两个字:邺都。 北狄的政治中枢、核心、京城--邺都! === 杨无端真心想死! 就不能让她过几天安生日子吗?文官内部争权夺利斗个没完就算了,文武分际互看不顺眼也可以理解,北伐战略部署这样的高级机密跟她这芝麻绿豆官有关系吗?有关系吗? “二十三天,”她怨恨地抬眼瞪住丁新语,“你知道这事也有日子了吧?你不捅上去,反而陪着那帮胆战心惊的武将周旋到现在,可见你也赞同任闲庭这一着险棋。是了,你当然不会反对,这实在太对你的赌徒胃口,胜是全胜败则完败。” 破天荒的,丁新语居然以欣赏的目光瞥她一眼,颔首道:“北狄狼子野心,猎狼便该趁其不备,仅仅伤它是不够的,伤痛只会令它更凶残,报复之心更为激越。” 他扔掉那截枯枝,拍拍手站起身,冷冷地道:“想要一劳永逸,只能掏了它的狼窝,屠尽其族断绝其根。” 杨无端打了个寒颤,丁新语斜眼睨她,轻嘲道:“你在《经世致用》里可是说过:‘怯懦的民族在这世界上是不配生存的’。” 那是希特勒《我的奋斗》里的话,杨无端张口结舌,她明明已经摘了最无害的一段来用,为什么这厮还能从中领悟出这些来?! “且不论任闲庭的孤军能不能奇袭邺都,”杨无端不敢就这论点深谈,赶紧转换话题,“前线诸将防你胜过防回雁关外的北狄大军,你既然无意与他们为难,是不是该透个话?” 丁新语“嗯”了声,平平静静、理所当然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告诉你?” 可恨他语气里还真带了一丝诧异,让杨无端听得怔了怔,就在这一怔之间,错过了将球反击过去的机会,只得傻愣愣地看着丁新语扬长而去,细弱的上弦月早已落向西面,薄薄的月光洒在丁新语暗紫色的锦袍上,隐约有花纹繁复的精绣图案反光一闪,又迅速隐没进黑暗中。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杨无端才像是窒息许久那样喘出半口气,虚弱地道:“又被这狐狸摆了一道。” “也罢,谁叫我既是他的下属又是他的学生,既没有他狠毒也比不上他无情。”杨无端依然蹲在地上,食指指尖在那个小小的圆圈里来回转了几圈。 她回过头,身后当然是宁郁,在这广大又窄小的世界永远都立在她身后的宁郁。 月光就像照着丁新语那样弱弱地照着宁郁,她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不过她无须看清。她足以看清他的心。 “大哥,你查丁新语查得怎么样?他少年得志,性情倨傲,即使身在官场也甚少折腰,因此得罪人无数;在我之前,他是新党实质上的领袖,与睿王走得甚近,旧党几乎是按一日三顿饭来弹劾攻讧他……这样一个人,他因何屹立不倒?皇帝处置我重拿轻放,因为我身后站着二叔和小康,对他却也诸多回护,他身后站着的又是谁?” 她尚存一点酒意,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念叨,宁郁一直耐心地等她说完,才道:“我查阅了北镇抚司的百官档案,信阳知府丁豆豆出身寒微,看不出任何问题,但知府夫人,丁新语的母亲身世离奇。” “哦?怎么个离奇法?”看来宁郁对丁新语的身世来历早就有所发现,杨无端这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昏昏然地睡着,偶有清醒的短暂时间也忙着熟悉石州府的风土人情,竟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听他说起。 “据说她本是官家女儿,被家中奴仆拐带至乡间抚养,因此识得了居于侧邻的丁豆豆。丁豆豆高中以后迎娶她为正室,丁夫人便开始想方设法寻觅她的亲生父母。明道二年,丁新语准备上京会考,丁夫人恐他风流误功名,与他一同北上……从那以后,丁知府再没有天南地北地寻亲,丁夫人也对此事缄口不言。明道三年,周皇后薨逝,会试暂停。第二年,皇帝陛下改年号为元和,开恩科,丁新语高中殿试头名。” 宁郁不是睿王和丁新语,没有吊人胃口的不良习惯,直截了当地揭晓了谜底。 “丁夫人本姓周。” “疑似周皇后的族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信 宁郁倾了倾身,极为自然地将杨无端抱起来,她随手挂住他脖子,被酒精浸泡过的大脑慢速运转着。 为避免外戚坐大,端朝从太祖起就有意限制了后宫妃嫔的出身,尤其是历代皇后。当今皇帝的元后周氏由老睿王亲自选定,仅为六品武官家的次女,周氏家族历代耕读相传,清白自守,即使出了一个皇后也没有随之鸡犬升天,反而愈发的低调。 周皇后本人也秉承了周家的门风,温柔敦厚,从不与人相争,因此无论宫内宫外都非常之……缺乏存在感。 多么似曾相识的评价,杨无端讽刺地想,杨小康的伪装究竟来自父系还是母系遗传? 杨无端偎在宁郁胸前沉思,宁郁低头看了看她,只觉月光在她脸上映出一弯极浅极浅的蓝,幽幽的,欲语还休。 他悄没无声地跺足,劲气由着地的脚尖为中心蓬起扩散,块状的湿土飞溅而起,在空中粉碎粉碎再粉碎,恨不能每颗沙粒都自成一方世界。 不过是一息之间,丁新语和杨无端留下的痕迹被抹去,水池畔光滑平整,土壤细腻均匀得如同粉尘。 宁郁抱着杨无端在尖尖的树梢行走。 不是纵跃,而真的是“走”。他一步一步,从容平稳地踏过峭拨冷锐的树梢,杨无端宽大的男子袍服拖拖拉拉地垂坠下来,随着他步伐地节奏微微晃当。那些树梢最幼不过指头粗细,当他踏上时如朔风刮过一般弯折了腰,又在下一刻倏然弹起,无论力量或是角度都妙至豪巅,恰好将他们送至下一站。 宁郁心境澄定,杨无端思虑繁杂,两人在空旷的树巅行如漫步,却没有一个想着回首看一看。 如果他们看一看,就会看到上弦月在深蓝染墨的夜空中撕开一条缝,苍茫云海从缝隙里挤出来,簇拥着细瘦的月芽,伴着幽幽月色。 月色寂寞。 杨无端想了很多,想得很远。 如果丁新语的母亲是周皇后族人,甚至正是那位传说中早夭的长姐,当年她们骨肉重逢,会说些什么? 没有存在感的元后生下一位没有存在感的太子,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她有多大的可能性会向唯一不会背叛她的娘家人托孤? 丁新语背后是元后,是多情皇帝对周氏的负疚感,所以点他为状元,潜心培养,多方维护,惯得他目下无尘,在官场上传出“睡状元”的诨名。 所以丁新语与睿王走得再近,也不可能真正领袖新党,因为在皇帝眼里,他只能是帝党,或者太子党。 无论他们君臣选择隐瞒的原因是什么……于皇帝,可能是不想郑皇后多心,而丁新语舌绽莲花,有的是办法说服皇帝按他的意愿行事。 最后,她还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困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杨小康,他伪装了这么久,隐藏了诸多力量,究竟是谁在宫外策应? 他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过丁新语。 “大哥。” 宁郁在行进中低头看她,杨无端收回一只手扶住快要散开的束发,袖尾铺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唇和下颌。 他规整如一的迈步,衣袂当风,细碎声响如同振翅,又像是从遥远天际历经千山万水滚滚而来的絮语。 上弦月偷偷在数丈之下的地面映出两人剪影,浓如墨裁。 “大哥。”杨无端闭了闭眼,眼帘内杨小康安静地望着她,他总是知道目光比语言对她更有用,于是默不出声的哀求。 “大哥,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 既然没能当面拒绝丁新语,杨无端只得认真思索如何完成任务。 酒精让她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卯时准点清醒,也没赖床,直接爬起来找衣服穿。 不管皇帝是出于什么初心将她扔到前线,杨无端自己先做好吃苦的准备,下江南时那堆丫头婆子,足以堆满整艘船的箱笼,杨瓒挑选赠予的家生忠仆……这些她统统留在了北郢,身边只跟了个亦兄亦友的宁郁。 宁郁肯定是不可能帮她穿衣服的,所以杨无端只得自己动手,拉拉扯扯,反反复复,用尽全部的耐心才换好一整套官服。 边疆苦寒宭迫之地,府衙又是个清水衙门,杨无端所居的厢房里连面铜镜都没有,她只好将就在昨晚的洗脸水里照了照。但这一夜过去,洗脸水表面竟然多了一层浮土,她撮起嘴唇吹了半天也没能露出清澈的水面。 杨无端弯腰站在脸盆架子前徒劳无功地折腾了半天,只觉吹气吹得腮帮子酸疼,只得揉着脸颊直起身,半侧过头,看向闭拢的窗扇。 昨天夜里没留意,此时才能看清,糊在窗隔上的并不是常见的纸张,而是厚厚的绵布,也不知叠了多少层,大白天仍是光线暗淡。 但就这样看似严丝合缝的门窗,仍然阻隔不了风沙倾袭,不仅是洗脸盆里的浮尘,她现在这样安静地侧耳听,能听到“刷刷”的风声,并不像一般的风声那样变幻莫测,而是稳定而坚持,倒像是有实体的水波或是流沙不断淌过。 这才是真正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杨无端暗暗感叹,干脆地放弃了整理自己仪容的打算,反正她再光鲜地出发,到街上走一圈后也会变得灰头土脸。 是的,她决定一大早便出门--拜会任闲庭。 === === 北疆总督任扰,任闲庭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离差点被丁新语一把火撩着的城北大营很近,具体有多近呢?据说大营前的塔哨抬头张望,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任府的美貌丫鬟在后花园里荡秋千。 当然,这只是丘八爷们私下流传的无聊笑话,任府与城北大营的距离少说尚有半里地,且任闲庭年少丧妻,府里只有一个好妒的妾打理家务,别说美貌丫鬟,略平头正面的年轻女子也是早就打发掉了的。 所以任府的仆役比之城北大营的守军清心寡欲的程度好不了多少,且守军憋得狠了,拿军饷换取和平民女子过夜,只要双方你情我愿,无论军政或是民政长官都能睁一眼闭一眼。换了任府的仆役,任闲庭一向以军纪治府,随便一个管事就能将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仆当场打死。 就算留下一条命,只将人驱逐出府,元象关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没有依托之处的男丁要么被强拉为随军民夫--比真正的士兵更难在战场上存活;要么只能在城内游荡,被夜里骤降的气温冻死,或者慢慢地痛苦地饿死。 正因为对这些一清二楚,甚至见过同伴的悲惨下场,任府的家丁一个个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就算北郢第一名妓李香君在面前裸身跳舞亦能五感封闭,仿如入定老僧,不,简直就把自个儿当作一根彻头彻尾的木头! 一顶小小的两抬轿落在任府大门前,抬轿的是两名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青年。任府守门的家丁目光何等毒辣,看他们的形貌和衣着便知道不是大户人家豢养的世仆,而是大街上随便雇来的平民。 果然,轿子刚落下,两名轿夫便急不可待地向随在轿旁的年轻男子伸出手,那年轻男子没有给钱,而是在每人掌中放下一小袋粟米,喜得两个轿夫千恩万谢,要不是年轻男子拦住了,当场就能跪下来。 也难怪这两个平民感激,任府的家丁不无慈悲地想着,元象关内粮食有价无市,这样一小袋粟米说不定就能救活他们全家的命。 他本来疑惑这样一顶小轿为何停在任府门前,这时不由将注意力转移,朝那年轻男子多看了几眼。 任闲庭既是一品建威将军,府邸自有法定的规格,守门家丁立在台阶顶部居高临下望去,那年轻男子恰好抬起头,两人目光不偏不倚、中途遇上。 这守门家丁是任闲庭多年的亲兵,赐名任伍,也是经过一场场战阵浴血奋战出来的人物,心如铁石胆凝铜汁,除了任闲庭谁也不认。他站得的是守门这一岗,哪怕皇帝亲临,也要狠狠盯上几眼,免得被蒙混过关。 但这年轻男子一眼看来,任伍只觉莹莹然森森然,倏然转头闭眼,又顿了片刻,才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看清。 他什么都没看清,明明四目相对,他却像看到了一片光……雪光,或者剑光,有温度有形体有锋芒,直觉提醒他再不躲避便会受伤的光! 任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慌张地在胸腔内跳动,耳边听到不知何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惊惶莫名,完全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那年轻男子对他做了什么?他的身体还是不是他的身体? 等他鼓足勇气再用眼角瞄去,那年轻男子撩起轿帘,一个红衣人迈步出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孟光接了梁鸿案 杨无端并未在任府盘桓良久,任闲庭的身体是真不好,她行礼厮见完毕,坐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任闲庭也中规中矩地答复,每次发言都能听到喉咙里忽刺刺的喘气声,杨无端心中有数:他的肺和支气管肯定都有毛病。 不过这场谈话的重点并不在于语言,而是一种姿态,杨无端自认尚属小人物,根本不敢奢望任闲庭对她推心置腹,他敢说她还不敢听。她跑这一趟代表的是丁新语,以丁某人的骄傲,即使无意与众武官为敌,要他放下架子服软也比全歼了回雁关外北狄大军更难。丁新语和任闲庭,这两位前线文武官员中的第一人王不见王,只好由小鬼杨无端奔波,天下人皆知丁新语是她的座师,任闲庭今天肯见她,便是肯接纳丁新语求和,所以两人一句实心话没说,众文武官员仍要狂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孟光终于接了梁鸿案,爸妈终于不闹离婚了! 任闲庭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很快端茶送客,他是老派人,也不管端朝官场有没有这规矩,杨无端眼看着茶盏在酸枝木桌面上“嗒”一声搁置,差点没反应过来。 出来的时候换走另一条路,杨无端留心观察园子里的花木,发现大多是粗疏易活的品种,就连一般富户家中里常见的反季常青灌木也没有,所以这时分整个庭园光秃秃灰仆仆,放眼望去只见几座癞痢头一样的假山。 杨无端从东侧门入,西侧门出,宁郁早一步候在门外,旁边停着一辆任府的马车。 将军府的马车与杨瓒侍郎府马车的风格相似,走低调实用路线,通体刷黑漆,车顶也没竖立显眼的车标。就只有灰白色不知是什么动物毛皮的车围子,要显得比杨府马车奢华几分。 “是狼皮。”宁郁看杨无端的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伸手扶她上车,低声解惑。 杨无端点点头,进了马车,撩开车帘回望。“的的”的马蹄声中,她看到朝阳从将军府的屋脊背后一跃而上,连屋脊上的螭吻都沐浴在无遮无拦的金光里,檐下是十名钉子般一动不动的看门家丁,人数虽少,萧杀英武之气却衬得整座府邸有一种关内王府见不到的巍峨肃穆。 她想,如果一切只是儿戏,只是文武官员无伤大雅的博弈,那些被盗粮案牵连入罪的百姓,士卒,吏目……那些死去的人算什么呢? 将军府上方悬着的明明是新生朝阳,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沙砾却使它总有些模糊,显得不那么新鲜,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仿佛心事重重。仿佛夕阳。 马车越行越远,杨无端看着将军府和府前家丁们的影子又深又黑地拖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又想起前世某位御用文人,他对这样的场景有一句熟极而流几乎成了固定格式的形容—— “正如一个王朝的背影。” === 车厢底部铺着和外围同样的狼皮褥子,杨无端好奇摸了几把,灰白色的毛看着柔软,刷过皮肤表面的时候却留下浅浅的红痕,粗硬度有点像猪鬃做的牙刷。 她没敢脱靴,抖了抖官袍蜷腿坐下,打着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宁郁研究了一会儿固定在马车底部的小几,不知从哪里摸出盘盐水瓜子,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对嗑起来。 “不想回去,”杨无端郁闷地倚靠着车壁,“丁新语不会让我消停,大过年的谁知道又出什么招折腾我。” 被迫加班的员工背后抱怨老板,宁郁明智地没当真,笑了笑,道:“这元象关的人倒像是不用过年。” 杨无端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马车行经一条较为宽敞的主街,两侧店铺林立,隐约残留着几分旧日繁华。此时却是家家关门闭户,破损的封条在刀风中簌簌作响,上面鲜红的官府大印已褪色大半。 大年初二,街上没有行商小贩,不见孩童,不闻鞭炮,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平民都像老鼠那样缩在洞里,就连将军府也冷冷清清,完全不像关内的封疆大吏府上,逢年过节下属官员络绎不绝,马车轿子霸道地占满整条街。 以小见大,前线局势恐怕比她所能想象的最糟的情况还要更糟。 倾举国之力供养这场战争,现在已经养不起了吗?所以任闲庭不得不行险,丁新语支持他行险。杨无端“咯嘣咯嘣”地嚼着瓜子仁,她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任府内那张伪装成中庭画的地图,再一转念就想起丁新语在沙地上划得那一道。便如一剑穿喉。 她不懂军事,宁郁也不懂,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干着急和相信他们。 杨无端皱紧眉头吐出一片瓜子皮,马车“的的的”转了个弯,任府的车夫驾御技术很不错,冻得*的地面也显得比往日平坦,她几乎没感觉到颠簸。 马车从宽街转向一条横巷,说是巷,与南方阡陌交通的窄巷不同,这横巷足以让三辆马车并行,两边巷壁用长条形的粘土砖砌成,每到冬天往上浇水,一晚上就能冻得夯实。 杨无端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巷壁上的冰碴子,心不在焉地又抓了把瓜子,宁郁稍微挪了挪位置,帮她挡住穿刺而入的寒风。 蹄声“的的”,拉车的两匹马温驯地先踏进横巷,车厢拖在后面,车轱辘粼粼作响。 左边那匹马似乎趔趄了下,车厢微朝左倾,杨无端手指缝里的瓜子往下漏,坠向她绯色的官袍一角。 马未停,车未稳,瓜子未落地。 呼啸声毫无预警地从天而降,仿佛一阵凝结成实物的风,或是一柄黑黝沉重的斧! 宁郁一把将杨无端按倒,她瞪大眼,看到一柄开山巨斧劈开车顶,朝她疾斩下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狡捷过猴猿 巨斧将车厢斫成两片,声势丝毫不减,“咻”一声厉啸着劈向杨无端! “起!”宁郁暴喝,双臂肌肉隆起,竟生生将嵌在马车底部的几案扯脱,迎着斧刃挡了一挡。 酸枝木的小几四分五裂,杨无端往后疾缩,巨斧险之又险地斩在她身前半寸,切断绯红色官袍的一角。 那真是柄开天劈地的魔斧,斧面足有五尺见方,活像半堵生铁屏风。 半个手掌宽的雪亮斧刃狠狠吃进车厢底部,斧面仍在“嗡嗡”颤动,杨无端和宁郁被分隔两端,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是什么人要杀她?杨无端与其说是惊恐毋宁说是愕然——她何来被杀的价值? “待着别动。”宁郁沉声命令,伸掌在斧面轻拍,借力纵身而起,从被劈烂的窟窿跃上车顶。 他并未受到阻拦或者攻击,四野无人,惟有贯通横巷的风夹着零碎的霰雪“呼啦啦”扑面袭来。宁郁皱紧眉,这风严重干扰了他的耳力。 横巷尽头的拐角突然蹿出条人影,那人穿一件姜黄色灰白毛尖的里外翻狗皮袄,头脸都用风帽遮得严实。他似乎抬首看了眼宁郁,便大摇大摆地朝马车这边行来,步伐从容,迹近挑衅。 宁郁盯着他越走越近,面上不动声色,负在背后的双手却悄然握成拳,指骨捏得发白。 杨无端似有所感,抬眸仰望,凛冽西风倒灌进残破的车厢,吹得她头发散乱,冻得瑟瑟发抖。透过那个豁开的小嘴一样的裂缝,她看到的天空是凄惶阴冷的惨白色,宁郁颀长的身躯就倒映在这样的天空一角,风一下一下掀高他辉煌灿亮的锦袍下摆,又一下一下重重地拍回来,每回都发出“啪”一声脆响。 节奏鲜明的“啪啪”声间隙,杨无端听到宁郁开口,声音似乎没有平日里镇静沉着,难得竟有一丝慌乱:“是你!” 刺客难道是宁郁的熟人?!杨无端心头讶异,紧跟着发觉脚下一空,踏足之处的木板竟不翼而飞,整个人陡然下坠! 她连惊呼都来不及,两只手臂在空中徒劳地划拉,右手指尖擦过巨斧冰冷的斧面,像针扎一样疼,冻得她飞快缩手。 杨无端身不由己地跌出马车,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双手接住,一个瘦骨伶仃的男孩儿从车辕与厢体间的缝隙挤出来,大脑袋晃了晃,冲着她腼腆地笑。 嘘——男孩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说:你爹爹要见你。 === 百无一用是书生,杨无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个半大孩子夹在胳肢窝底下,那男孩儿头大身细,瘦得像只猴子,跑动起来也如猿猴般轻捷灵巧,杨无端眼睁睁地看着天地颠倒,宁郁风度翩翩站在马车顶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变越小…… 远得像个小黑点的宁郁突然跃下马车,像高空中那只扑击而下的鹰,杨无端猜测他跟他的熟人动起手,他为了保护她,却不知道她早就被黄雀掳走。 那男孩儿跑出一段路,由横巷插入正街,隔着落雪隐约望见远处的几个行人,胸前标着大大的“卒”字,正是驻守元象关的端朝士卒。 杨无端刚燃起一星希望,那男孩儿却不给她燎原的机会,疾转身躲到某户人家墙后,双臂猿展,勾住丈许高的墙头一使劲,无声地攀援而上。 他不但身手灵活,且拥有瘦弱体形不该有的暴发力和持久力,杨无端少说也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以上的身高,四五十公斤的体重,被他用根绳子捆在背后,纵跃间浑若无物。 雪愈下愈大,密匝匝的雪花将青色连绵屋脊一点一点覆盖成雪白,那男孩儿不知使了什么禁制手段,杨无端口不能言、四肢僵硬,连眼皮都不能随意眨动,一路上被迫瞪着眼睛看茫茫雪景,视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好,她想,雪盲症! 那男孩儿听不到她内心焦虑的狂呼,依然夹着她飞奔,杨无端维持四十五度向下的姿势过久,头部充血,太阳穴两边血管“突突”跳动,像是随时都能炸裂开来。更严重的是,她双眼刺痛,泪水已经干涸,看到的东西都带着粉红色毛毛的绒边…… 这是要瞎吧?她苦涩地想着,瞎了就不能做官了,不知道小康愿不愿意娶个瞎子老婆?对了,他要当皇帝,皇帝不可能有个瞎子皇后。 也不知为何,杨无端内心深处竟感到一丝轻松,无论做官还是杨小康,都是她绝无可能放下的责任——除非他们先抛弃了她。 杨无端被自己这一丝轻松吓到了,端朝的官场就像一潭烂泥,做官的早晚泥足深陷举步维艰,她再怎么迎难而上,也难免动过“不如归去”的念头,只是每回都遭理智镇压。可杨小康……她难道不是爱着杨小康的吗?杨无端不是第一次爱人,她也经历过甘心为爱牺牲而无怨无悔的阶段,为什么对杨小康,她总能轻易放弃? 因为他的身份吗?杨小康现在是太子,未来是皇帝,她曾经为了不搅入宫闱争斗而疏远他,将来……她必定做不了他的皇后,当他迎娶别的女人入主东宫,她与他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搞不清是生理或是心理原因,杨无端眼前一阵阵发黑,那男孩儿也像是终于力竭,快如奔马的速度降缓,脚下也开始不稳。 他忽然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另一侧的腰后取下一件东西。杨无端忍着剧痛移动眼珠,看清一个大略的轮廓,在脑中翻出存储画面补足:那似乎是一只翻墙越壁用的铁爪。 那男孩儿全力甩出铁爪,肩胛骨朝后高耸,杨无端的头被撞个正着,不幸中的大幸是脸颊被撞得侧了侧,睁着的双眼埋进衣服里。 连续抛了三次,铁爪终于勾到那处坚固的凸起,男孩儿兴奋地原地蹦了蹦,杨无端大头向下又遭颠簸,有点想吐。 马上就能完成任务了!男孩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将铁爪尾端连着长绳在这头也牢牢地系好,双手双脚同时绕上去,便如猿猴攀爬最细最柔的树梢之巅那般,敏捷轻盈地横渡索桥。 他脊梁朝下倒吊在索桥上,背后的杨无端跟着滑动,没有了遮住双眼的衣物,她先看到三个与视线平行的大字,每一个字都仿佛斧钺刀铩,巍然雄峰。 元、象、关。 某个不明身份的刺客背着她悬在数十丈高度的空中,天上地下俱是茫茫白雪,杨无端凝视不远处的元象关,它静默地矗立着回望她。雪花落到她睫毛上,坠至它碟垛处,同样的无声。 是老睿王百里颉的字,杨无端想,一滴融雪沿着她睫毛的纹理滑过。 === 大如斗的雪花乱纷纷地砸落,“簌簌”雪声掩盖了一声弓弦的轻鸣。 一支涂了红头的铁箭破风穿雪,飞掠而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彤云惨惨如天怒,白天碎碎堕琼芳。 乱纷粉的落雪组成屏障,杨无端很快看不清元象关上的题字,斯景斯境,她忽然想起李咸用和李贺这两句不相干却很相配的诗。 下一瞬,白皑皑的雪障被破开,杨无端无可选择地睁大眼,看着一点红光由远而近! 她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呼呼风声和簌簌雪声也扰乱了她的听觉,她甚至来不及紧张得心跳加速,那点红光已经掠过她的头顶。 “嘶——” 极细极微的一声,但这次杨无端听到了,随着响声她和那男孩儿滞空了半秒,陡然下坠! 是箭!坠落中杨无端倏然悟过来,那是一支射断了他们的索桥的箭! 那男孩儿在半空中努力调整重心,可毕竟是背了一个人,杨无端又根本不能动,僵直沉重得像块生铁。眼看两个人都得摔死,那男孩儿当机立断,左手扯断绑缚杨无端的绳子,脚跟向后踢到她腿上,借力往上跃,在半空中一个侧翻,右手顺势射出最后一柄索钩。 杨无端被他这一脚踹得下坠速度加快,左腿剧痛,她怀疑骨头已经裂了。不过无所谓,反正马上就死了。 她仰面朝上坠落而下,密匝匝的雪花陪着她一起,她的视线垂直地贯穿落雪的间隙,看到灰黑色惨淡的天空。 彤云惨惨如天怒,白天碎碎堕琼芳。 像是在飞…… 飞翔是人类永恒的梦想。 == 她落在了软绵绵的雪堆上,身体深深地凹陷进去,耳边有人欢呼:“接住她了!” 杨无端的视野里探进一张脸,遮挡了雪花和天空。那是一张极年轻的少年面孔,圆滚滚的眼睛,瞳仁像孩子一样大得出奇亮得出奇。 “杨大人莫慌,俺们是元象关驻军,常什长的兵。”那少年笑嘻嘻地整了整帽子,杨无端这才发现他戴着一顶比脑袋大出许多的军帽,是本朝沿袭自前明的制式,椭圆草帽状,顶上红缨散开来能垂到帽沿。 她想起刚见过穿着这样制服的士卒在正街上巡逻,像是一个小组,本朝军制,募兵都是十人一组,组长称什长。 那少年刨开雪堆,伸手想扶她起身,杨无端却根本不能自行站立。也不知那猴子男孩儿对她动了什么手脚,她依然动弹不能,维持着最初被定格的姿势,此刻度过了生死关头,立刻感觉浑身肌肉酸疼难忍。 那少年士兵围着她团团转了两圈,似乎对她的奇异状况不知所措,雪幕背后传来三长两短几声鸟哨,似乎是他们约好的信号,那少年急得一跺脚,打横便把杨无端抱了起来。 杨无端今天难得穿了一身齐整的缂丝官袍,又是被人凿穿温暖的车厢内硬绑出来,所以称得上衣衫单薄,那少年两只手分别托住她的头颈和腿弯,隔着几层轻薄衣物,只觉纤细柔软得不可思议。 “原来朝廷里的大官儿都长这样……”他小小声嘀咕,“跟女人似的……” 风雪肆虐,杨无端却偏听清了这句话,她心头苦笑,幸好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未经人事的愣头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那少年抱着她拨足疾奔,杨无端在颠簸中脸朝向后方,看到地面被人为地堆起了厚厚的雪垫,比周围海拨高出至少三米,难怪她从高空坠落却几乎没受伤。 她心头感激,到这地步她也大约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这群兵分两路配合,一边堆好雪垫子等人落下来,一边瞅准时机射断索桥。 计划称不上周全,简直是拿她这个“朝廷里的大官儿”性命不当回事,换一个人,真说不好最后会谢他们还是罚他们。 天色越来越暗,那少年并没有举火,只借助白雪鳞鳞的反光,他循着鸟哨声指引频繁改换方向、上蹿下跳。杨无端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不是走直线撤离,倒像抛出去的鱼饵,若即若离地引诱身后的大鱼。 她在心底掐秒,十五分钟过后,那少年在疾奔中毫无预警地陡然驻足、旋身。 杨无端的脸随着他的大动作再次改换方向,她看向前方——原本的后方,他们来的方向。 一条灰色人影在憧憧雪影间飞掠,因为速度太快,她的眼睛里甚至产生了重影。 杨无端突然无厘头地想起一句话: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 不,那就是同一只猴子。 猴子男孩儿奔到近处,已经能看清这边的情形,显然意识到不对,脸上浮现警惕之色,脚步也放慢了。 但已经太晚,男孩儿先觉得脚下踩空,他不久前才挖过类似的陷阱,所以反应极快,身体在浮空中旋转半圈,跃向旁边的实地。 脚尖刚触及蓬松积雪的地面,猴子男孩儿心头一个闪念,硬是又扭腰摆腿,第三次跃向丈许开外一块尚未被积雪覆盖完的嶙峋山石。 他顺利地踏足在尖锐的石峰顶端,刚松了口气,脚下那块直耸如刀看起来坚牢无比的石块却轻微地摇了摇。 然后炸了! 沉闷阴郁的爆炸声被絮絮叨叨的落雪声包围着,安抚着,听起来一点也不突兀,甚至不怎么刺耳,倒像是高天之上一道无伤大雅的惊雷。 猴子男孩儿被爆炸引发的气流摔了出去,在雪地上连续翻滚,石屑和雪粉由下而上激喷,与漫天雪花相映成趣。 杨无端听到头顶上方的笑声,她的耳膜没有受到太大的震荡,听觉完好,能听出那少年士兵得意的笑声中还带着几分变声期特有的嘶哑。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笑声应和他,几条穿着同样军服的汉子从他们藏身的隐蔽物后方走了出来。 “大哥!不对,什长!”少年士兵抱着杨无端欢腾地迎向其中一个人,表功道:“我把你的杨大人救回来了,保准一点伤都没有!” 什么叫“你的”杨大人?杨无端默默地想着,感觉另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接了过去,扶了扶她的头,让她舒服地偎进怀里。 “……”杨无端试图忽略鼻端萦绕的陌生男子气息,想着,身体的僵硬似乎缓和了一点儿,看来这不是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就算不懂解救手法,时间长了也会自行恢复。 抱着她的人低头来看她,杨无端视野里出现一张颠倒的脸,就算是颠倒着,她也立即把他认了出来! 怎么是他? 第一百九十章 运气不好 杨无端想不到,救她的居然是熟人——常余! 天色黑暗,仅雪地里反一点光,熊皮风帽遮了他小半张脸,杨无端隐约看清他炯亮的双眼和笑起来露出的一线白牙。 他在笑。 笑得很开心。 杨无端也被他引得开心起来,可惜没法和他一起笑。她和这小兵常余的缘分奇妙难言,若是一年前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靠他救命,她怎都不会信。 常余笑,他的兄弟们也跟着傻乐,尤其是那少年士兵,他傻乎乎地咧着大嘴笑了一会儿,走到猴子男孩儿身旁,弯下腰搜了搜他,一边道:“大哥,咱们把这猴子弄回去,能得多少赏——” 他声音嘎然而止,嘴唇却仍在蠕动,杨无端被常余姿势僵硬地搂在怀里,眼角瞟到那少年无声地念出“钱”字,同一时间,他的胸腹间漏出一点光。 杨无端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光芒扩散开来,由点而线而面——扇面也似的刀光飞旋,残影拖曳,仿佛暗夜里绽开的一朵银花! 墨汁一般的血液随着花开向四面泼散,那少年士兵上半截身体随着刀线滑落,下半身缓了一缓,“砰”,琼瑶与血肉乱溅。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哀呼,那夺命的刀光又旋,黑夜里无声无息地划过另两名士兵的影子,两人的头颅立即滑落。 士兵们终于反应过来,兵刃出鞘声和怒吼声浑杂成一片,杨无端听不清他们在叫喊着什么,或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更像是一种宣泄,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在毫无挣扎余地的恐惧面前,弱者徒劳无功地发出最后的嘶吼! “出来!”有人刚叫了一声,“王八蛋,偷袭不算本事,有胆出来决一死战!” 刀光倏起倏灭,他定在原地,须臾,鲜血沿着他的前额鼻梁嘴唇下颌……沁出,血线由细变粗,左右半边身体陡然迸裂,他竟被生生劈成两半! 常余的小队不过十人,刀光此起彼落,顷刻间便卷走了九条命,寂静的夜又恢复了静默,黑暗沉沉压迫。 杨无端感觉常余在发抖,他搂着她的双臂收紧,勒得她呼吸困难。而她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咫尺之外,心跳响如擂鼓。 现在只剩下他了。 还有她。 == 血气和生肉的腥气如有实质地包裹着他们,杨无端听着她的心跳声,常余的心跳声,不远处那只猴子面朝下趴俯,不知死活。 刀光把她和常余留到最后,杨无端想,他是猴子的救兵吗?他要她活着吗? 她想不出来,她的大脑被血浆和恐惧凝固成雪块,冷冰冰,硬邦邦。 “咯咯、咯咯、咯咯……” 她听到牙关打战的声音,又过了片刻才发现是自己,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嘴巴先恢复了正常功能,口唇颤抖,牙齿上下相碰。 “别怕,”常余忽然说,他并未因对手过于强大而放弃挣扎,不断地在雪地上短距离折向奔跑,频繁更换位置,像只土拨鼠那样时不时转回头,“别怕。” 他不停地说着,杨无端仰躺在他怀中,不知他是在安抚她或是自己。 陡地,一点刀光突现!杨无端看着它破开常余头顶的暗夜,那瞬间的光芒璀璨,仿如苍穹中最亮一颗星! “不——不要——”她听到自己出声,那却是一声遥远的陌生的悲鸣,惨厉得如同荒原上徘徊的万物之灵带起经年不歇的风。 刀光忽敛,她第一次看到实体,巴掌大的雪亮刀尖,长而阔的刀身逐渐隐没入夜色。 刀凝停在常余头顶,刀锋陷进熊皮风帽内,长毛顺着雪风轻柔地抚弄刀面。 常余骇得五官突出,呼呼喘气,由于不敢稍动,骨骼关节发出酸涩的咯吱声响。 但那刀仅停了一停。 刀落。 “啊!”杨无端两眼一翻,终于昏了过去。 == 早上杨无端出门,丁新语便到了她房中,知府大人毫不避违地东翻西翻,后衙内管事仆役都是他的人,一个个乖觉地假装没看到。 他很快便找到那张御笔亲书,被杨无端那厮随随便便地揉成一团扔到床角,差点当成废纸。 丁新语摊开那张纸,平铺在书桌面上,手指轻轻一抚,房间内即刻尘土飞扬,金堂玉马的贵公子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盯了那张纸许久,皇帝陛下学赵孟頫颇有成就,这一笔楷书柔而不媚,笔意连绵,狰狞字意中硬是透出脉脉之情。 “金错刀。”丁新语想,前朝王莽篡政,铸“金错刀”为币,违命侯李煜以“金错刀”为书画之体,皇帝的意思必然是前者。且张衡诗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莫非他已经发觉了杨无端的身份? 丁新语冷哼一声,心道必然如此了,皇帝陛下好大喜功,最爱抖机灵,既然知道杨无端是女人,又得伪作不知,定是憋得辛苦,非要想办法炫耀他一下的全知全能。 他赠杨无端“金错刀”这三个字,既赞她善于为国敛财,又暗合风流典故,打了一个如此妙至巅峰的机锋,想必紫禁城内的皇帝陛下自觉英明神武,洋洋得意了许久。 他厌烦地又将御笔揉成纸团,扔回墙角老位置,拖过案头的墨砚,加了点水,慢吞吞地磨墨。 方图和织文早被他派了别的差使,新的书僮守在门外,这时连忙要进来替他,被丁新语扫了一眼,吓得又踮着脚尖逃出门,不敢发出一丁点杂音。 丁新墨亲自磨墨,眼望着清水池中漾开的一缕缕墨迹,脑中万千思绪也随之有条不紊地梳理。 他想着元象关的局势,一直以来仍算在他掌握之中,刀兵面前武强文弱是必然之理,傻子才会在此时去争这点上下。皇帝把他和杨无端同时调来,既是惩戒,又可能只是异想天开盼着他们能平空变出粮草……但他既然在这个位置,不管愿意与否,他就是朝廷的耳目,任闲庭行险贪天之功,胜了固然普天同庆,若是败了,皇帝也保不住他。 杨无端说他是赌徒,丁新语微微一笑,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了一个“赌”字。 他抬首朝北望,自然是看不到任闲庭的府邸,只有半边高而辽阔的天空,另外半边眼看着昏黑的层云滚滚涌来。 杨无端还没回来,天上已经落雪,丁新语难得有闲暇填了半阙咏雪的词,心想,看来杨无端当不了赌徒,她的运气真是不好。 第一百九十一章 胜固欣然败亦喜 京城里同一时间也下起雪,彤云惨淡,风刀霜剑,城西的贫民窟凄寒处不亚于茫茫边塞。 一夜大雪压垮数十间民居,死了上百人,顺天府尹解意休沐不成,苦着脸回来上班,头一件事就是跑户部要钱。也难为他腿脚勤快,三天之内跑了七次户部,每回户部堂官杨瓒都不在,他底下的官员和解意各挂一张哭丧的苦脸,谁也别嫌弃谁。 所有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埋怨皇帝硬扣了杨瓒在宫内,年假也不放人,一部主官久不在衙,办起事来束手缚脚,诸多不便。 不过,顺天府尹解意想,就算杨瓒在户部,难道他就能顺利要到拨款? 悬! 户部是真没钱,国库穷得一个铜枚落到地上“叮当”响,杨瓒他再能,巧媳妇也做不出无米的粥。 解意是当今皇帝即位元年亲点的进士,面上看是正儿八经的帝党,私心里,他和端朝所有的聪明人一样,对现今形势有自己的认知。在他看来,之前国库里那点家底儿全填了北边的窟窿,皇帝陛下无可奈何,放出善于理财的新党,刚在南国折腾出一点动静,旧党生怕新党坐大,又急吼吼地借着京察把人给打下马。丁新语杨无端发配,梧州上上下下黜落三十几名官员,因为受不住监狱里的苦楚,还病死一个! 死的那个官员跟解意打过交道,兔死狐悲,他真切地难过了好几天,对旧党添了怨怼。 前明覆灭的殷鉴不远,党争祸国殃民,旧党这帮子人只知破坏不懂建设,等到做事的人都被他们祸害光了,端朝也就是前明的下场。 解意摇头摆脑地走出户部大门,远望到几个旧党的官员说说笑笑散步过来,连忙身子一缩,躲进旁边的小巷。 他认出那几个里有汤尚任的人也有楚巨才的人,这两位大佬突然走得很近,刘廷玑不理民政,杨瓒年轻资历浅,内阁一时间竟变成旧党的一言堂,新党似乎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解意等到人走了才从小巷里出来,抖了抖风帽上的雪,一口唾沫啐到雪地上。 “一帮尸位素餐的混球,老天不开眼,怎么不收了你们!” == 不开眼的老天吐出一道远而闷的雷,刘廷玑循声朝窗外望了眼,再转回头时,杨瓒仍然凝笔待书,一滴浓郁的墨汁滚到笔尖,眼看就要滴下来。 “杨尚书,”刘廷玑提醒道,“小心。” 杨瓒落笔写出一个“子”字,到底受影响,起笔过重墨色不匀,他是最讲究细节的人,当即皱着眉头揉了纸。 刘廷玑随口安慰:“国事纷扰,莫说杨尚书思虑过重,我也是数夜不能安枕。” 和楚巨才见人就攀交情的厚脸皮相反,他一口一个“杨尚书”,客气到生硬。杨瓒只是不出声,提笔又在砚池里蘸饱了墨。 他刚才突然想起了两年前,也是落雪纷飞的时候,杨无端从梧州寄信回京,满纸洋溢热情,说她要改革,说她有本事无中生有,说她能让钱生钱,赠他一个丰盈足食的国库。 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经济学吗?经济学就是空手套白狼,信息不对称带来财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能吃到最多最便宜的螃蟹! 杨无端总有那么些奇思妙想,杨瓒禀性严肃,有时候觉得她过于轻浮,既看不惯那副作派,又怕她在官场上吃亏。等她终于吃了大亏,他看她又只剩下好处,满心护短,只觉旧党人人面目可憎,皇帝……皇帝…… 文渊阁内文书众多,为避免火烛之害,炭盆稍微烘热房间便被搬出去,杨瓒在单衣外套了三品以上大员的制式紫貂裘,双耳外罩同款耳套,垂眸盯着笔尖良久,长长的睫毛栖在欺霜压雪的白肤上头,刘廷玑忍不住频频注目,只觉他清秀得像一幅倪云林的画。 但倪云林是只画山水,既如山又似水的杨瓒这次笔走龙蛇,仍是先写了一个“子”字。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注) == “杨无端运气不好,”睿王一边对太子殿下说着,一边笑眯眯地啃一只烤鸡翅膀,“前年我烤鸡翅的时候她不在,去年也不在,今年还不在,” 杨小康眯了眯眼,看他将那只沾满柴灰的鸡翅膀啃得支离破碎,脸上手上沾满了油。 他自己斟了一小杯热过的黄酒,向后靠到椅背,不耐烦多看睿王,便往棚子外面看。 偌大的园子里曾经有一个水塘,春天的时候被填平种油菜花,夏天挖了造荷塘,秋天盖满土用来晒稻穗,据说睿王觉得金灿灿很好看。到冬天,土又挖出来,碾得细细的,用这些土在深坑里建筑一座城池。 元象关就在他们脚下。 坑边搭好竹棚烧足炭火,他和百里颉舒舒服服地窝在圈椅里,吃着鸡翅喝着酒,俯视深坑里冻得*的元象关,另一头还有初具规模的回雁关,剩下的土很多,百里颉妄想把北蛮的邺城也建出来。 “任闲庭想要偷袭邺城,这么机密的军情,”杨小康斜睨百里颉,“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句话问得很直接,依他们现在的关系本不该如此不加修饰,太子就是将来的皇帝,睿王却是每任皇帝必须忌惮的威胁,他几乎就是扯着百里颉的衣领凑到他鼻子尖上问他——你凭什么比我知道得更多,老子的官员里到底有多少你的人? 百里颉只是笑,他和太子这么多年也没培养出什么亲戚血亲之情,连合作都要杨无端这个外人来牵线,所以他装都懒得装。 “任闲庭派出他的两名心腹将领,三千精骑,同时为了配合,又知会了留守元象关的、在回雁关和北狄大军周全的一干人。这世上的机密只有不传二口才是机密,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我知道有什么稀奇?” “不但我知道,丁新语也知道,丁新语知道了,等于杨无端也知道了。”睿王随手把鸡骨头扔进深坑里,悬之又悬地坠落到元象关头,正挂在城碟之上。 “现在你也知道了。”他在白狐裘上蹭掉手上的油,笑着问:“殿下,任闲庭这场豪赌,赌的不仅是他一身荣辱九族性命。他若胜了,端朝百年之内再无北蛮之忧,皇帝陛下可以太太平平地继续无为而治。他若败了……便是抽走龙椅底下最后垫那块砖。” 杨小康倏然转头望定了他,漂亮的脸上尚余几分少年稚气,却是杨无端从未见过的表情,凌厉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杨无端运气不好?百里颉无声叹息。 “太子殿下,东坡先生说‘胜固欣然败亦喜’,事理不同而情同,你愿他胜,或愿他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