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之柔桡嬛嬛》 第1章 云意春深 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她站在紫奥城空旷的院落里,看着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真是个好兆头。 甄嬛……也真是个好名字。 她嘴角噙着一丝凉薄的笑意,想起书中的甄嬛。那个骄傲的女子啊,明明不愿选秀,却在选秀时忘记收敛锋芒。既要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又不曾向皇后的位置努力过。身处后宫,却妄想什么可笑的爱情,当真是痴念。 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里,穿越成小说人物绝对是天方夜谭。可当她真得从这具陌生的身体里醒来,得知了正主儿的全部记忆,到下定决心要母仪天下,只不过用了一个晚上而已。 左右在原来的世界里,她的人生已经千疮百孔。这里无论是不是南柯梦一场,她都无所畏惧了。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甄嬛。 托前世那个渣男的教训,她对男人的心思再了解不过,遑论她还有这张肖似纯元皇后的脸。但若只是相似,那她永远都只是个替身。只有在相似之余,保留自己原本的特色,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才更能勾起皇上探寻的欲|望。 故而,她只是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的时新宫装,合着规矩裁制的,上裳下裙,泯然于众的普通式样和颜色,并无半分出挑,也不小气。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略略自矜身份,以显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轻易小瞧了去。 选看秀女的地点在紫奥城内长春宫的正殿云意殿。选秀的流程她都知道,她父亲只是吏部侍郎,官位不算高,短时间内还轮不到她,所以并不像旁边的人一样焦急。 如是想着,甄嬛更加向里面走去,忽见一紫衫少女笑着走来执起她的手,面含喜色关切道:“嬛儿,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上次听外祖母说妹妹受了风寒,可大好了?” 甄嬛略略一思量,便知道这是济州都督沈自山的女儿沈眉庄,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情谊非寻常可比,因也含笑道:“不过是咳嗽了两声,早就好了。劳姐姐费心。路上颠簸,姐姐可受了风尘之苦。” 沈眉庄此刻还未有那么敏锐的察言观色之能,并未留意到甄嬛的异样,只微笑说:“在京里休息了两日,已经好得多。妹妹今日打扮得好素净,益发显得姿容出众,卓而不群。” 虽然也膈应,她还是装作害羞道:“姐姐不是美人么?这样说岂不是要羞煞我。” 沈眉庄含笑不语,用手指轻刮她脸颊。与甄嬛不同,沈眉庄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气度雍容沉静,放在古代,绝对是贤妻良母的模范。 甄嬛含笑赞叹:“几日不见,姐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皇上看见必定过目不忘。” 眉庄手指按唇上示意她噤声,小声说:“谨言慎行!今届秀女佼佼者甚多,姐姐姿色不过而而,未必就能中选。” 她自然知道这是失言,然以沈眉庄对甄嬛的了解,这样心直口快方是她的秉性,也免得起疑心。但当下也不再说话,只和眉庄絮絮一些家常。 突然,只听见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甄嬛心知是安陵容出场了,便和眉庄停了说话,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呵斥不断。而安陵容衣饰并不出众,此时已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自处,说起话来也是唯唯诺诺,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甄嬛无心去理会她二人说些什么,想来夏月菁敢如此,也是仗着家世好些的缘故。新涪司士参军,大约也就是五品的官员,自然比不上她和沈眉庄,但比小小的松阳县丞是绰绰有余了。 安陵容与沈眉庄不同。小说中,她因为甄嬛哥哥的缘故,最终背叛了甄嬛——甄嬛不在意安陵容变得多恶毒,甄嬛在意的是背叛。与其如此,倒不如成全了她与甄珩,短时间内,宫中有沈眉庄就足够了。 因此,甄嬛只在夏月菁要安陵容叩头谢罪时微微蹙了娥眉,挣开眉庄的手,排众上前,抬手搀起安陵容拉在身边,转而温言对夏氏道:“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夏姐姐莫要生气。妹妹带了替换的衣裳,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 夏氏略微一想,神色不豫,然看甄嬛虽浅笑盈盈,但那眼底却隐隐含着一丝微寒,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遂“哼”了一声离开。 待围观的秀女散开,甄嬛又对安氏一笑:“今日甄嬛在这里多嘴,安姐姐切莫见笑。嬛儿见姐姐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和眉庄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应对无措。” 安陵容自是满面感激之色,娇怯怯垂首谢道:“多谢姐姐出言相助。陵容虽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甄嬛不免矜持两句,也乐得让安陵容感恩戴德。一时眉庄又走上前来,说:“这是皇宫禁内,你这样无法无天!叫我担心。”又对安陵容笑言:“你看她这个胡闹的样子。哪里是一心想入选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安陵容毕竟出身差些,衣裳虽是新做的,但衣料普通,显而易见是坊间寻常的作料,失了考究,首饰也成色一般。甄嬛已下定主意不让安陵容进宫,便也不曾在她穿戴上留心,只道:“从来英雄不问出身。姐姐自有动人之处,纵使不入宫闱,也定然会有好结果,无需妄自菲薄。”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传安陵容和另几位秀女进殿。甄嬛微微一笑,和眉庄牵着手归位继续等待。 方坐下便有小宫女上来奉茶。甄嬛和眉庄各自从荷包里取一锭碎银子赏她,那宫女喜笑颜开地谢了下去。 眉庄见宫女退下,方才忧道:“刚才好一张利嘴。也不怕得罪新晋的宫嫔。” 甄嬛却摇摇头,慢慢吹散杯中热气,徐声道:“凭姐姐之聪慧,定能看出夏氏虽家世尚好,却断然入不得皇上的眼。安氏出身是差些,但即便落选,也念着咱们的好,总会有些用处。” 眉庄点点头,含笑道:“你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无怪你爹爹自小便对你另眼相看,赞你‘女中诸葛’。当然,安氏也的确可怜。” 甄嬛微笑说:“这是一层。此外,姐姐也知道,家兄尚未娶亲。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妻。我观安氏规矩懂事,若是能有缘,总比京中那些不知根知底的贵女好些——姐姐看夏氏就知道了。” 眉庄听到后来,不免掩口笑道:“听听,这方才是你的小机灵。你还不知落在哪里呢,便开始操心兄长的婚事了。” 甄嬛不置可否,自然不能告诉眉庄自己十有八|九会中选,只淡淡一笑道:“以我对兄长的了解,他是不愿娶一个自己不喜爱的女子的。这也不过是妹妹一厢情愿罢了。” 今届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待轮到甄嬛和眉庄进殿面圣时已是月上柳梢的黄昏时分。泰半秀女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焦急等候。殿内掌上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 甄嬛与眉庄和另四名秀女整衣肃容走了进去,听一旁引导内监的口令下跪行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内监唱名然后一一出列参见。 前几名秀女显然不遂帝心,到眉庄时,果然不出所料地“留用”了。甄嬛并不奇怪,论家世论容貌论品性,眉庄都出类拔萃。 而玄凌……甄嬛微微抬头望向上方的皇帝,似笑非笑。其实有时她觉得玄凌与她很像,若她有朝一日真得成了皇后,也正好相配。 正想着,司礼内监已经唱到她的名字,“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五。” 甄嬛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首道:“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轻轻“哦”一声,问道:“甄嬛?是哪个‘嬛’?” 甄嬛腹中冷笑,温婉从容:“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正是臣女闺名。” 皇帝一听便来了兴致,抚掌笑道:“诗书倒是很通,甄远道很会教女。只是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甄嬛自然听命抬头。皇后亦道:“走上前来。”说着微微侧目,旁边的内监立即会意,拿起一杯茶水泼在她面前。甄嬛只道这招太过无聊,仍装作视若无睹,稳稳当当地踏着茶水走上前两步。 皇后含笑说:“很是端庄。” 只见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赞道:“柔桡嬛嬛,妩媚姌嫋。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甄嬛毫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出了惊讶和怀念,心道果然不错。“朱柔则”三个字,或许将是她最坚实的倚仗。 皇后随声说:“打扮得也很是清丽,与刚才的沈氏正像是桃红柳绿,很是得衬。” 话虽如此,甄嬛依旧听出了皇后话里一瞬的凝滞,或许是想起了被自己害死的长姐,此刻心中也会有一丝恐惧吧。 她只觉可笑,低低垂首,依旧温柔良静,只略略露出些小女儿的羞涩,更让玄凌怜爱万分。遂含笑点点头,吩咐命司礼内监:“记下她名字留用。” 一如所愿,甄嬛于是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归列。见眉庄朝她灿然一笑,只好也报以一笑。等这班秀女见驾完毕,按照预先引导内监教的,无论是否中选,都叩头谢了恩然后随班鱼贯而出。 才出云意殿,听得身后“砰”地一声,转身去看,是刚才同列的秀女江苏盐道之女邺芳春,只见她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已然晕厥过去,想必是没能“留用”以致伤心过度痰气上涌。 甄嬛心中不免冷笑,却不得不与眉庄唏嘘两句。这亏得是没进宫,否则凭此心性,怕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眉庄扶一扶她发髻上将要滑落的芙蓉,轻声说:“妹妹何必叹息,能进宫是福气,多少人巴不得的事。况且你我二人一同进宫,彼此也能多加照应。宣旨的内监已经去了,甄伯父必定欢喜。” 甄嬛未免眉庄多心,手指绞着裙上坠着的攒心梅花络子,只默默不语,半晌才低低的说:“眉姐姐,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她这般苛责自己,眉庄更觉怜惜,柔缓地说:“我明白。我早说过,以你的才貌凭一己之力是避不过的。”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何况以你我的资质,难道真要委身于那些碌碌之徒?” 眉庄正劝慰着,忽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二人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她们福了一福说:“恭喜两位小主得选宫嫔之喜。”两人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方搀着手慢慢往毓祥门外走。 毓祥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流朱和浣碧,远远见她们来了,赶紧携了披风跳下马车过来迎接。 甄嬛扫了浣碧一眼,想起她的身世,心想回去还是要准备一下,断然是不能带她入宫了。趁早让甄远道收了她作义女,免得入宫之后再起了那些心思。 眉庄被自家的婢女采月扶上车,驶到她的车旁,掀起帘子关切说:“教引姑姑不几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导宫中礼仪。等圣旨下来正式进宫以前你我姐妹暂时不能见面了,妹妹好好保重。” 甄嬛点了点头,流朱与浣碧一同扶她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两位小主。” 她掀开帘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 在这样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广金碧辉煌的紫奥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然而终有一日,她会让“甄嬛”这个名字响彻整个宫城。 第2章 筹划入宫 车还没到侍郎府门前,已经遥遥地听见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流朱掀开车帘,红色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远远地看见甄家阖府全立在大门前等候,还有不少街坊邻居在旁观看。 见甄嬛的马车驶过来,家中的仆从婢女早早迎了过来伸手搀扶。甄远道和夫人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春风,眼中含着泪,齐齐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臣甄远道连同家眷参见小主。” 甄嬛已是皇上钦选的宫嫔,只等这两日颁下圣旨确定名分品级,这也是规矩。然此刻她自然要做出一副孝女的模样,眼含热泪躬身去扶名义上的父亲。 甄远道连忙摆手:“小主不可。这可不合规矩。”浣碧连忙递过一条丝帕,她拭去泪痕,仿佛极力保持语气平和般道:“起来吧。” 众人方才起来众星拱月般的把她迎了进去。因她进宫之事不宜太过张扬,当下只余家人开了一桌家宴。 甄远道才要把甄嬛让到上座,她自知如此只会让家人寒心,登时跪下假作泫然道:“女儿不孝,已经不能承欢膝下奉养爹娘,还要爹娘这般谨遵规矩,心中实在不安。” 毕竟她进了宫,也要仰仗家族的力量,便是为了名声,也没有她自持身份的道理。 甄远道见此,连忙过来扶她。甄嬛跪着不动继续说:“请爹娘听女儿说完。女儿虽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礼不可废。请爹娘准许女儿在进宫前仍以礼侍奉,要不然女儿宁愿长跪不起。” 甄云氏听此已经泪如雨下,甄远道这才点点头,含泪说:“好,好!我甄远道果然没白生这个孝顺女儿。”这才示意甄嬛的两个妹妹玉姚和玉娆将她扶起,依次坐下吃饭。 果然。说是规矩,恐怕甄远道也是在试探吧。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情,恐怕甄远道也担心她入了宫就脱离了家族的掌控。若她当真坐了首座,真不知道甄远道还有什么后招。 不过如此也好。以后她与整个甄府,算是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劳碌了一天,她终究没什么胃口,便早早向这便宜爹娘道了安回房中休息。 流朱与浣碧一早收拾好了床铺。只是甄嬛惦记着安陵容,遂悄悄吩咐流朱去打听。没一会儿,甄远道便端着冰糖燕窝来探望。 知道甄远道的来意,遂吩咐流朱与浣碧下去。甄远道唤一句“嬛儿”,眼中已有老泪,慨然道:“我儿,爹这么晚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虽说才十五岁,可自小主意大。七岁的时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玉嬛’不好,嫌那‘玉’字寻常女儿家都有,俗气,硬生生不要了。长大后,爹爹也是事事由着你。如今要进宫侍驾,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和眉庄一般沉稳。” 甄嬛虽不耐烦这副做派,却也点点头答应道:“女儿知道,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 甄远道长叹一声:“本不想你进宫。只是事无可避,也只得如此了。历代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况且今日云意殿选秀皇上已对你颇多关注,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既然不想她进宫,又怎会打听得如此清楚?这话,她是怎么也不可能信,当下更觉虚伪,却只能安慰道:“您不是一直说女儿是‘女中诸葛’,聪明过人么?爹爹放心就是。” 甄远道满面忧色,忧声说:“要在后宫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个不是聪明的?爹爹正是担心你容貌绝色,才艺两全,尚未进宫已惹皇上注目,不免会遭后宫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斗,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切记若无万全把握获得恩宠,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爹爹不求你争得荣华富贵,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终老。” 甄嬛勉强压下恶心,笑道:“女儿也不求能获得圣上宠眷,但求无波无浪在宫中了此一生,保住甄氏满门和自身性命即可。事已至此,女儿没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甄远道见她如此说,略微放心,思量许久方试探着问道:“带去宫中的人既要是心腹,又要是伶俐的精干的。你可想好了要带谁去?” 终于是到正题了。甄嬛心想。她是十足看不上甄远道这幅做派,其实他与朱宜修的父亲有什么区别?表面上对甄云氏一心一意,暗地里却与摆夷女子有了孩子,最后还把浣碧带回来做她的侍女。 换做她是浣碧,也会恨毒了甄嬛。 略略思量,甄嬛因笑道:“这个女儿早就想好了。流朱机敏,沐黛稳重,女儿想带她们俩进宫。” 这沐黛并非甄嬛的贴身丫鬟,而是掌管快雪轩的大丫头。甄远道听后微微一愣,道:“浣碧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的,为何不带着她去?” 甄嬛淡淡一笑,垂首道:“爹爹有心让她随女儿进宫,多半是为着以后能指个好夫婿。然浣碧一旦进宫,难保不会被内务府查出身世,这可不是小事。相比之下,不如待日后女儿给浣碧安排一个其他的身份,让她以您义女的身份嫁人。相信娘仁慈,不会生气。” 甄远道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与愧怼,又有些遗憾。他让浣碧进宫,也是希望她若是能得皇上青睐,也可为甄嬛膀臂。但甄嬛的话也是正经,还是小心为好。 于是又嘱咐甄嬛两句,便离去了。 次日清晨,流朱浣碧服侍她起来洗漱。过来半日,小丫头玢儿又来回:“禀小主,安小姐落选,现今住在西城静百胡同的柳记客栈。不过听说她只和一个姨娘前来应选,手头已十分拮据,受了老板好些白眼。” 甄嬛心道正好,略一思索,便对玢儿说:“去请老爷过来。” 不过一柱香时间,甄远道便到了。甄嬛寒暄两句,便道:“爹爹,女儿有件事和你商量。女儿昨日认识一个秀女,曾经出手相助于她,如今她业已落选。女儿看她出身寒微,家景窘困,现下还寄居在客栈,实在太过凄凉,想接她过来同住几日。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甄远道听说安陵容落选便皱皱眉,沉思片刻方说:“既然你喜欢,那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来就是,权当陪伴你。” 甄嬛知道,甄远道虽不明说,心底里还是看不上安陵容。不过以安陵容的能力,若真是与甄珩两情相悦,再讨了甄云氏的喜欢,只怕甄远道也奈何不得。 傍晚时分,一抬小轿接了安陵容和她姨娘过来。甄云氏早让下人打扫好隔壁春及轩,准备好衣物首饰,又分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她们。 用了晚饭,甄珩满面春风的陪同陵容到甄嬛居住的快雪轩。陵容一见她,满面是泪,盈盈然就要拜倒。甄嬛连忙起身去扶,笑着说:“你我姐妹一场,何故对我行这样的大礼呢?” 流朱心思敏捷,立即让陵容:“安小姐与姨娘请坐。”陵容方与她姨娘萧氏坐下。 陵容见甄珩在侧,勉强举袖拭泪说:“陵容多承甄姐姐怜惜,才在京城有安身之地,此恩陵容实在无以为报。”萧姨娘也是感激不尽。 甄珩在一旁笑说:“刚才去客栈,那老板还要讹安小姐银子,硬是不放她们走,结果被我三拳两脚给打发了。” 甄嬛看这两人眼神来去似有情意,假意嗔道:“安妹妹面前,怎么说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拿拳脚功夫来吓人!” 陵容这才破涕为笑,半是娇羞道:“不妨事。多亏甄少侠相助!” 夜色渐深,甄嬛命流朱送陵容回房。另让玢儿吩咐下去,万不可怠慢了安陵容,否则定要发卖出府去。 过得一日。宫里的内监来宣旨,甄远道带着甄云氏、甄嬛还有兄长并甄玉姚、甄玉娆到正厅接旨,内监宣道: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远道十五岁女甄嬛,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莞’,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甄嬛并不惊讶,只静静地接旨谢恩。 内监又引过一位宫女服色的年长女子,长的十分秀雅,眉目间一团和气,正是芳若。甄嬛知道此人来历,便微微福一福身,叫了声:“姑姑。” 芳若一愣,想是没想甄嬛到会这样以礼待她,急忙跪下请安,口中说着:“奴婢芳若,参见贵人小主。” 大周的规矩,教引姑姑身份特殊,在教导小主宫中礼仪期间是不用向宫嫔小主叩头行大礼的,所以初次见面也只是请了跪安。 甄远道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与宣旨内监。宣旨完毕,引了姑姑和内监去饮茶。为姑姑准备上好的房间,好吃好喝地款待。 去打听沈眉庄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因为是刚进宫,进选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高,都在正五品嫔以下。这次入选的小主共有十五位,分三批进宫。眉庄被册封为从五品小仪,和甄嬛一样是最后一批。 眉庄父亲的官位比甄远道要高,她的位份比甄嬛高半级也并不奇怪。毕竟这才是初进宫,不分外惹眼也好。 行过册封礼,甄嬛就开始别院而居。虽然仍住在吏部侍郎府邸,但快雪轩却被隔起来了,外边是宫中派来的侍卫守卫,里边则是内监、宫女服侍,闲杂男子一概禁止入内。只芳若陪着她学习礼仪,等候着九月十五进宫的日子到来。 册封后规矩严谨,除了要带去宫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贴身服侍,连甄远道和甄珩与她见面都要隔着帘子跪在门外的软垫上说话。甄云氏和她的两个妹妹还可一日见一次,但也要依照礼数请安。 这些规矩对甄嬛来说并不难。平日里,甄嬛也会借着聊天的机会,向芳若旁敲侧击一些宫廷之事,抓住一切机会与芳若结善缘,但并不刻意拉拢——毕竟芳若也是宫里的老人儿,贸然拉拢只会引火烧身。 陵容与她非亲非故,已经不能经常见面。但甄嬛也会私下里让流朱传话,叮嘱她经常去给甄云氏请安,话里话外顺着甄云氏和甄珩的喜好。安陵容约摸也猜到甄嬛的意思,自是感激万分。 空闲的时候,芳若会讲一些宫中闲话。她原在太后身边当差,性子谦恭直爽,侍侯得极为周全。她虽甚少提及宫闱内事,但必定是见过朱柔则的,这些话是闲聊,也是对她的试探。 芳若不说,甄嬛也知道,如今宫中正是华妃当道,虽然她也只有三年的荣华富贵了。如今甄嬛入宫,自然无需按原来的路走下去,还是早些处理比较好。 左右玄凌也想除去慕容家,她只需要稍加推动,足矣。 末了,芳若总是诚恳地对她说,以小主的天资容貌,获得圣眷,临位四妃,安享荣华是指日可待。甄嬛心里明镜,只微微一笑,用别的事把话题岔了开去。 自圣旨下了以后,甄云氏便忙着为她准备要带入宫中的体己首饰衣物,既不能带多了显得小家子气,又不能带少了撑不住场面被人小瞧,还必须样样精致大方。这样挑剔忙碌,也费了不少功夫。 玉姚和玉娆都年幼,不堪大用,安陵容便适时地殷勤帮忙。她本就聪明心细,做事滴水不漏,又不擅专,加之对甄云氏体贴有加,很快赢得了甄云氏的欢心。 因此,陵容与甄嬛的感情却日渐笃定,私下里总以姐妹相称。而她与甄珩虽顾忌着礼法,却总能有相见的机会。此番陵容不是宫嫔,甄珩也无需压抑情感。 第3章 入主棠梨 时间流逝总如流水。九月十五,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到来了。进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甄远道带着甄珩等人来看她。 甄嬛微含了泪,看向玉姚和玉娆。虽然没什么姐妹之情,但毕竟同是甄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玉娆日后与她容貌相似,今世一定要提早准备着,免得让玄凌惦记了去。 叙过别情,甄云氏让丫鬟带着两个妹妹下去,这才悄悄告知甄嬛,甄珩已经向她提起安陵容的事。她虽也觉得安陵容家世一般,但贵女易求,佳妇难得。她已向甄远道说过,送安陵容归家时,便会向她家提亲。 甄嬛心知甄远道不会轻易答应,想必是甄珩费了一番功夫、坚决恳求方同意的。甄珩本也年少有为,文武双全,只待成亲之后就随军镇守边关,为国家建功立业。 说起来,甄云氏倒是真心疼爱甄嬛的。甄嬛勉强笑了笑,说:“娘亲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爹娘好自保养自己。” 甄远道面色哀伤,沉默不语,甄嬛也懒得分辨真假,只听他肃然说了一句:“嬛儿,以后你一切荣辱皆在自身。自然,甄家满门的荣辱与你相依了。” 甄嬛闻之只想冷笑,果然,甄远道心中最在意的还是甄家满门的荣辱,其次才是她。她强忍着点点头,抬头看见哥哥仿佛有些思虑,一直隐忍不言。 甄珩不是这样犹豫的人,想来就是温实初求了他,便说:“爹娘且带妹妹们去歇息吧,嬛儿有几句话要对哥哥说。” 甄远道再三叮嘱,终是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甄珩不曾想甄嬛会主动要留他下来,神情微微错愕。甄嬛微微一笑,温婉道:“哥哥若有什么话现在可说了。” 甄珩迟疑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上有淡淡的草药清香,嗫嚅道:“温实初托我带给你。我已想了两天,不知是否应该让你知道。” 甄嬛并不接过,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笺说:“哥哥,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吗?私相授受,对于天子宫嫔是多大的罪名。” 甄珩自然知晓轻重,话语渐渐低下去,颇为感慨:“我知道事犯宫禁。只是他这番情意……” 甄嬛截断他的话,声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哥哥难道还不明白嬛儿,实初哥哥并非我内心所想之人,嬛儿也无内心所想之人。” 心内却道:我若真有内心所想,也是那至高无上的尊位! 甄珩从未见她这般,半晌后方回过神来,微微点头:“他也知事不可回,不过是想你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实初一向交好,实在不忍看他饱受相思之苦。”他顿一顿,把信笺放我手中,“这封信你自己处置吧。” 甄嬛“恩”一声,语气淡漠:“帮我转告温实初,好生做他的太医,不用再为我费心。” 甄珩盯着她,缓缓道:“话我自会传到。只是依他的性子,未必会如你所愿。” 温实初自然不会听从这话。这也是甄嬛想要的,进了宫中,有太多地方需要温实初的帮助。 “哥哥把话带到即可。这是给他一个提醒。做得到于我于他都好。做不到,对我也未必有害无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别,再非昔日。”甄嬛说罢转身取出一件天青色长袍交到甄珩手中,柔声说:“嬛儿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见它如见嬛儿。哥哥成亲,嬛儿是不能看见了,只愿哥哥与嬛儿各自珍重。” 甄珩把袍子收好,眼中尽是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甄嬛。她也不想多做纠缠,让流朱送了甄珩离开。 甄嬛命沐黛拿了火盆进来,刚想烧毁温实初的信笺。忽见信笺背面有极大一滴泪痕,落在芙蓉红的花笺上似要渗出血来,心中只觉可笑。打开了看,只见短短两行楷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墨迹软弱拖沓,想是着笔时内心难过以至笔下无力。 她心内只想“呵呵”,算是对温实初的自作多情有了新的认识。今生今世,她甄嬛都不会有什么萧郎了!随手将信笺揉成一团抛进火盆中,那花笺即刻被火舌吞卷地一干二净。 沐黛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流朱送走甄珩,上来斟了香片,细声劝道:“温大人又惹小姐生气了么?他情意虽好,却用不上地方。小姐别要和他一般见识了。” 甄嬛饮一口茶,冷冷一笑。这话对也不对:温实初的情意是好,在必要的时候,这情意却能派上大用处。 一夜无话。甄嬛睡觉本就轻浅,心中又想着入宫之后的安排,更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天色已经大亮。 九月十五日,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甄嬛入宫。虽说只是宫嫔进宫,排场仍是极尽铺张,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甄嬛自然做足了姿态,含着泪告别了甄府诸人,乘轿进宫。坐在轿中,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隐约的哭泣声,她却只觉可笑。 吉时一到,甄嬛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宫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贞顺门外,因是偏妃,不是正宫皇后,只能从偏门进。她倒也不介意,总有一日,她会昂首挺胸从正门出入皇宫。 才下轿便见眉庄,但顾着规矩并不能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这一日的天气很好,胜过于选秀那日,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从贞顺门外看紫奥城的后宫,尽是飞檐卷翘,金黄水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甄嬛心中默默:这就是她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会一步步地走上去,俯瞰众生。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衣袍的内侍恭候,在銮仪卫和羽林侍卫的簇拥下引着甄嬛和几位小主向各自居住的宫室走。进了贞顺门,过了御街从夹道往西转去,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蜿蜒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棠梨宫。 棠梨宫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上林苑西南角,极僻静的一个地方,是个两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莹心堂,这便是她的住处。 甄嬛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扫视两边规规矩矩跪着的内监宫女们一眼,微微颔首,随口问:“是新移的桂花?” 身边搀扶我的宫女恭谨地回答:“皇后吩咐,宫中新进贵人,所居宫室多种桂花,以示新贵入主,内宫吉庆。” 甄嬛自然明白,皇后这么做不过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张脸果然让朱宜修忌讳。面上却不动声色,由着她们小心地扶着进了正殿坐下。 莹心堂正间,迎面是地平台,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前,设了蟠龙宝座、香几、宫扇、香亭,上悬先皇隆庆帝御书的“茂修福惠”匾额。这里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甄嬛在正间坐下,流朱沐黛侍立两旁。有两名小宫女献上茶来。棠梨宫首领内监康禄海和掌事宫女崔槿汐进西正间里,向她叩头请安,口中说着:“奴才棠梨宫首领内监正七品执守侍康禄海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奴婢棠梨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 康禄海三十出头,一看就不靠谱,过些日子定要料理。崔槿汐也三十上下,细长脸儿,皮肤白净,双目黑亮颇有神采,很是稳重端厚。甄嬛知道她见过朱柔则,看朱柔则面上,对她应该也还忠心。 他们俩参拜完毕,又率其他在她名下当差的四名内监和六名宫女磕头正式参见,一一报名。甄嬛记得,这里面小印子后来是与康禄海一起投奔了丽贵嫔,另有几个书中没名字的宫女,过几日也要让沐黛悄悄试探一二,早些打发了出去。 奴才们看见甄嬛缓缓地喝着六安茶,看着上头的花梨木雕花飞罩,只默默地不说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一个个低眉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莹心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茶喝了两口,甄嬛才含着笑意命他们起来,缓缓地对他们说:“今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当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过……”她抬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说道:“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着旁的歪门邪道,这颗脑袋是长不安稳的!当然了,若你们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们。” 站在地下的人神色陡地一凛,口中道:“奴才们决不敢做半点对不起小主的事,必当忠心耿耿侍奉小主。” 甄嬛冷冷一笑,说一句“赏”,流朱、沐黛拿了预先准备好的银子分派下去,一屋子内监宫女诺诺谢恩。 她知道,这些人不过是暂时被镇住了,那些不忠心的,早晚还是祸害,只是现在不方便动手罢了。 槿汐在甄嬛眼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势,伶俐地上前说:“小主今日也累了,请先随奴婢去歇息。棠梨宫尚无主位,如今是贵人位份最高。此外,东配殿住着淳常在,是四日前进的宫;西配殿住的是史美人,进宫已经三年。稍候就会来与贵人小主相见。”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甄嬛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槿汐,含笑道:“知道了”。 莹心堂两边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琉璃碧纱橱和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琉璃碧纱橱之后分别是东西暖阁。东暖阁是皇帝驾幸时平时休息的地方,西暖阁是她平日休息的地方,寝殿则是在莹心堂后堂。 槿汐扶着甄嬛进了后堂。后堂以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琉璃隔断,分成正次两间,布置得十分雅致。 甄嬛在圈椅坐下,忽和言悦色地问槿汐:“崔顺人是哪里人?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槿汐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说:“奴婢不敢。小主直呼奴婢贱名就是。” 甄嬛忙伸手扶她起来,笑说:“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没拘束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经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起身,满脸感激之情,想是想起了以前的朱柔则,恭声答道:“小主这样说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是永州人,自小进宫当差,先前是服侍钦仁太妃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才被指了过来。” 甄嬛若有所思,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你是服侍过太妃的,必然是个稳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以后宫中杂事就有劳你料理了。” 她故意不提康禄海,槿汐大概也能听出她的意思,面色微微发红,恳切地说:“能侍奉小主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甄嬛转头唤来沐黛,说:“拿一对金镯子来赏崔顺人。”又嘱沐黛拿了锭金元宝额外赏给康禄海,给他个面子。 康禄海受宠若惊地进来和槿汐恭恭敬敬地谢了,又去照料宫中琐事。甄嬛暂且信不过其他宫女,依旧让流朱沐黛伺候近身的事,一应饮食、衣饰,则由槿汐督促着品儿、佩儿、晶清料理,其他人只做粗活,以防谁做手脚。 品儿等人得了重用,自然感恩戴德,从此更加忠心不提。 第4章 初见华妃 睡过午觉,甄嬛由着流朱沐黛服侍穿衣起床。穿戴完毕,内监小允子在门外报史美人和淳常在来请安。 史美人虽然也有几分姿色,但不过是因为鼻子像朱柔则才被选进来,早已失宠,研讨间对她极尽讨好。而淳常在年纪尚小,才十三岁,个子娇小,天真烂漫,脸上还带着稚气。 史美人虽然位份虽然低,但终究年长,又早进宫,甄嬛对她也很是礼让,口口声声唤她“史姐姐”。不过细想想,还是淳常在可堪拉拢。年纪小,又刚进宫,还怯生生的,稍加示好就叫她“莞姐姐”,且又好控制,不必担心她会凌驾于自己之上。 可话说回来,这也是暂时的,毕竟眼下宫中除了眉庄,没有谁是她可以完全相信。 因着不熟识,两人在堂中略坐一坐,便起身告辞。甄嬛也不多做挽留,只是让流朱准备了一些糕点给淳常在送过去。 晚膳依然是独自进的,槿汐领着流朱沐黛垂手侍立一旁,门外虽站了一干宫女内监,却是鸦雀之声不闻,连重些的呼吸声也听不见。甄嬛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府,那还不过是个公府,宫中规矩更加严谨,非寻常可比。 而她即将在这里,一生一世。 用完了膳,有小宫女用乌漆小茶盘捧上茶来,让她漱了口,这才奉上喝的茶水。甄嬛抿了一口,笑着说:“饭菜先别撤下去。你们也别干站着了,就着这些菜吃了。别为了伺候我把自己个儿给饿坏了。” 几个人忙着谢了恩端了去吃。贵人的吃食不算金贵,但对宫女们而言已是难得,更要紧的是这份善待恩典。 甄嬛则自顾自走进暖阁歪着歇息,望着对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想明日皇后应该就会传旨让新人觐见。另外,抽空也该请温实初来一趟,把棠梨宫上下检查一番,将那些脏东西清理出去。 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门外的康禄海便尖细着嗓音高声禀报有黄门内侍江福海来传旨。甄嬛急忙起身去莹心堂正间接旨,心知江福海是皇后身边的人,不能怠慢。 恭谨地跪下,听懿旨:“奉皇后懿旨,传新晋宫嫔于三日后卯时至凤仪宫昭阳殿参见皇后及后宫嫔妃。” 公公和宠妃都是宫中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甄嬛忙接了旨,沐黛也上前塞给江福海一个荷包,只说请他喝茶,这才命槿汐好生送了出去。 江福海眉开眼笑地刚走,外面又报华妃有赏赐下来。华妃的宫中首领内监周宁海上前施礼请了安,挥手命身后的小内监抬上三大盒礼物,笑逐颜开地说:“华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将这些礼物赏赐给小主。” 华妃受宠,礼物自然也丰厚,只是周宁海的态度算不上恭敬。甄嬛浑不在意,满面笑容地说:“多谢娘娘美意。请公公向娘娘转达臣妾的谢意。公公,请喝杯茶歇歇再走。” 周宁海躬身道:“奴才一定转达。奴才还要赶着去别的小主那里,实在没这功夫,辜负莞贵人盛情了。” 不消多说,沐黛也是一个荷包奉上。甄嬛亦道:“有劳公公。那就不耽误公公的正事了。”周宁海到底比不上江福海老成,双目微垂,忙放入袖中笑着辞去。 品儿和佩儿打开盒子,盒中尽是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品儿喜滋滋地说:“恭喜小主。华主子对小主很是青眼有加呢。” 甄嬛扫一眼其他人,脸上也多是喜色,眸色微寒。一面命内监抬着收入库房登记,一面沉声道:“这几日来往人多,你们更需谨言慎行。这种话日后就不要说了。” 众人立时道“奴才知道了”,不再多言,一时纷纷散了。 流朱这才跟上来说:“才刚打听了,除了眉庄小主与小姐的相差无几,别的小主那里并无这样厚重的赏赐。” 甄嬛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宫里没有秘密,她与眉庄选秀之时的情形只怕早已传入嫔妃耳中。华妃此举,恐怕试探多过拉拢,更是让其他新人侧目。 流朱看她脸色,小声地说:“华妃娘娘这样厚赏,恐怕是想拉拢眉庄小主和小姐您。” 甄嬛看着朱红窗棂上糊着的厚密的棉纸,沉声道:“是不是这个意思还言之过早。你等更要小心谨慎,不可让人抓住把柄。” 华妃的赏赐一到,丽贵嫔和曹容华的赏赐随后就到了。这二人都是华妃的心腹,一路由华妃悉心培植提拔上来,在皇帝那里也有几分宠爱。虽不能和华妃并论,但比起其他嫔妃已是好了很多。 然而真要说起来,丽贵嫔美貌却无才干,不比曹容华城府颇深,又有温仪帝姬傍身。华妃虽空有美貌,智谋不足,却因没有子嗣,私下里也压着曹容华。更有甚者,竟拿温仪为自己争宠,迟早是隐患。 其他嫔妃的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来,一上午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等过了晌午,甄嬛已感觉疲累,便只吩咐槿汐、流朱和沐黛三人在正间接收礼物,自己则穿着家常服色在暖阁次间的窗下看书。 看了一会儿,眼见阳光逐渐暗了下去,在梅花朱漆小几上投下金红斑驳的光影,人也有些懒懒的。忽听见门外报沈小仪来了,忙搁下书起身去迎。才走到西正间,眉庄已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口中说:“妹妹好悠闲。” 说起来,眉庄是甄嬛在这个世界唯一信任的人,遂挂上几分真诚的笑道:“刚进宫的人哪有什么忙的?眉姐姐也不早来看我,害我闷得慌!” 眉庄笑言:“你还闷得慌?怕是接赏赐接得手软吧。” 甄嬛的笑意淡下来,见身边只剩眉庄的贴身丫鬟采月在,才说:“姐姐难道不知道,我是不愿意有这些事的?” 眉庄携了她的手坐下,方才低声说:“我得的赏赐也不少,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摇了,惹其他新晋的宫嫔侧目。” 甄嬛微微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奈:“姐姐只看华妃娘娘的大礼便知道了。新人之中,你我已是出尽了风头,怕是没有用的。” 眉庄眉心微蹙,道:“三日后觐见皇后,怕是少不了一番应对,你我更要谨言慎行。” 如此聊了一会儿,槿汐进来问:“晚膳已经备好了,贵人是现在用还是等下再传?” 甄嬛看着眉庄笑道:“即刻传吧,热热的才好。再让小厨房把我一早吩咐的枣泥山药糕拿来,小仪小主最喜欢了。” 眉庄听后心中一暖,笑道:“你记得我喜欢枣泥山药糕,还特特提前预备了,倒显得我空手来了。” 甄嬛因笑道:“只要姐姐陪我就好了。我看着姐姐能多吃一碗饭下去。” 眉庄奇道:“这是怎么说?” 甄嬛眼睛一眨,学着夫子的模样,虚捋着胡子打趣:“岂不闻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眉庄笑着啐道:“亏你还是女中诸葛呢,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 寂然饭毕,便与眉庄一起坐在灯下看绣花样子。虽有这具身体的记忆在,甄嬛也是不耐烦女红的,只是单纯以现代人的审美分辨优劣,倒也聊得甚是愉悦。 一时流朱斟了茶来:“沈小仪请用茶。小主知道小仪不爱喝龙井,特意换了碧螺春。” 眉庄更觉暖心,笑着说:“多谢你费心记着。” 甄嬛笑笑,并不多言,眼神扫过她身边正在描花样子的采月,忽然想起书中眉庄宫里的茯苓背主,帮着华妃陷害眉庄假孕,如今她需和眉庄联手对敌,绝不能任她被害。因命流朱守着门口,低声道:“这几日我让沐黛试探宫人,竟发现有几个贪财背主之人。如今你我风头盛,难保姐姐宫中没有这些下作之人。采月是姐姐贴身丫鬟,人又机灵,不如也让她试探一二。” 眉庄不意她有此建议,愣了一愣,低声问道:“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甄嬛摇摇头,道:“这倒不曾。但姐姐细想,说句不自谦的,姐姐在新人中亦是佼佼者,恐怕早已被人盯上了。”见眉庄仍有些疑惑,便握住她的手,恳切道:“说句难听的,这宫里,我们能信任的只有彼此。皇后也好,华妃也好,都不会善待你我。” 眉庄亦是聪明人,亦回握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人说皇后贤良,可皇上登基多年,也不过一个皇子、两个帝姬罢了。个中隐情,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只愿你我二人能携手同心,便能在宫中屹立不倒。” 两人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三日后,甄嬛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觐见后宫后妃,非同小可。一宫的下人都有些紧张,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流朱沐黛手脚麻利地为她上好胭脂水粉,佩儿在一旁捧着一盘首饰说:“第一次觐见皇后,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艳冠群芳呢。”流朱回头无声地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甄嬛顺手把头发捋到脑后,淡淡地说:“梳如意高寰髻即可。” 这是宫中最寻常普通的发髻,不惹人注目。佩儿端了首饰上来,甄嬛挑了一对玳瑁制成菊花簪,既合时令,颜色也朴素大方。髻后别一只小小的银镏金的草虫头,又挑一件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穿上,颜色喜庆又不出挑,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 美貌是给皇上看的,让其他女人看见的,只能是温顺谦虚。而且,她与眉庄在新晋宫嫔中已占尽先机招人侧目,这次又有华妃在场,实在不宜太过引人注目,越低调谦卑越好。 槿汐进来见她如斯打扮,也会心一笑,显然心智远胜诸人。甄嬛有心抬举槿汐,只是与她相处不久,不能贸然付以重用,一切都要慢慢来。 宫轿已候在门口,淳常在也已经梳洗打扮好等着。两人分别上了轿,康禄海和槿汐随在轿后一路跟了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凤仪宫到,请莞贵人下轿。”接着一个内监挑起了帘子,槿汐上前扶住她的手,一路进了昭阳殿。 十五名秀女已到了□□,嫔妃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只听得密密的脚步声,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皇后已被簇拥着坐上宝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笑容可掬地说:“妹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这是甄嬛第二次看见朱宜修。她看起来的确很贤惠,可也就是看起来而已。 江福海引着一众新晋宫嫔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 皇后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她微微一垂目,便听江福海道:“端妃娘娘身体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端妃不来,多半是明哲保身的意思,显然今日不会平静。 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边第一位一引,说:“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 甄嬛飞快地扫一眼华妃,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华妃衣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但这般不知收敛,终究是要重蹈前朝玉厄夫人的覆辙。 只听华妃“恩”了一声,并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翡翠嵌宝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玉不是很好呢,颜色一点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还有谁的是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起来吧。” 华妃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说:“我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妹妹们可别怪我。起来吧。” 众小主这才敢站起身来,甄嬛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道:这看似是下马威,其实拙劣得很。华妃自恃身份,却不知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女子,她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迟早也会被皇上收回。 如是想着,忽听得华妃笑着问:“沈小仪与莞贵人是哪两位?” 甄嬛与眉庄立刻又跪下行礼,口中道:“臣妾小仪沈氏/臣妾贵人甄氏参见华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华妃笑吟吟地免了礼,道:“两位妹妹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呢。” 甄嬛脸色微微一变,生怕眉庄失言,笑而答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华妃娘娘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先夸皇后,再夸华妃,虽然不十分合华妃心意,但也不偏不倚,让人揪不出错处。华妃轻笑一声:“甄妹妹好甜的一张小嘴,难怪皇上喜欢。” 华妃位下是悫妃,皇长子的生母。此时玄凌后宫,皇后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华妃、端妃、悫妃三人。可惜皇长子资质平庸不被皇帝待见,连累她也长年无宠。华妃入宫不过三四年的光景,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万分的荣宠了。 换句话说,如今她的对手除皇后和华妃外,并不难缠。来日若她能生下皇子,只要好生教养,也绝对不会被皇长子抢了玄凌的重视。 一一参见完所有嫔妃,甄嬛双腿已有些酸痛,又皇后和蔼地说:“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众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皇后又问江福海:“太后那边怎么说?” 江福海答道:“太后说众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静心礼佛,让娘娘与各位妃嫔小主不用过去颐宁宫请安了。” 太后的事甄嬛也知道,并不奇怪。皇后点了点头,对众人说:“诸位妹妹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甄嬛与眉庄结伴而行。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刚才两位姐姐口齿好伶俐,妹妹佩服。” 两人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届入宫的梁才人,只见她款步上前,语含挑衅:“两位姐姐让奴才们拿着那么多赏赐,宫中可还放得下吗?” 眉庄自然不会将这般无脑的女子放在心上,只笑了笑,和气地说:“我与莞贵人都觉得众姐妹应该同享天家恩德,正想回到宫中后让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宫中。没承想梁妹妹先到,就先挑些喜欢的拿去吧。”说着让内监把皇后赏下的东西捧到梁才人面前。 不料梁才人看也不看,微微冷笑:“姐姐真是贤德,难怪当日选秀皇上也称赞呢。看来姐姐还真是会邀买人心!” 眉庄纵使敦厚有涵养,听了这么露骨的话脸上也登时下不来,窘在那里,气得满脸躁红。 甄嬛深知此时不宜出头,忙紧紧握住眉庄衣袖,示意她千万不要冲动,方微笑说:“听闻梁妹妹出身书香门第?我真是好生敬仰!” 梁才人傲然道:“我家中是浔阳出名的书香世家,自是不同寻常!” 甄嬛不愠不恼,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我本来对妹妹慕名已久,可惜百闻不如一见。我真是怀疑关于妹妹家世的传闻是讹传呢。” 梁才人犹自不解,絮絮地说:“你若不信可去浔阳一带打听……” 眉庄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身后的内监宫女都捂着嘴偷笑。世上竟有这样蠢笨的人,还能被封为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梁才人见两人笑得如此失态,才解过味来。顿时怒色大现,伸掌向眉庄脸上掴去。甄嬛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开她的巴掌,谁料她手上反应奇快,另一手高举直挥过来,眼看避不过,要生生受她这掌掴之辱。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甄嬛心知是谁,立刻拉着眉庄屈膝行礼:“华妃娘娘吉祥!”一干宫人都被梁才人的举动吓得怔住,见二人行礼才反应过来,纷纷向华妃请安。 梁才人被华妃的近身内监周宁海牢牢抓住双手,既看不见身后情形也反抗不了,看甄嬛二人行礼请安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 梁才人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了。今世没有陵容,甄嬛故意拖延时间,就是等华妃过来亲自处理。这般蠢钝之人,还不配让他脏了手。 而华妃的残忍亦是让人难以忘怀。她就那样悠然自得地望着上林苑中鲜红欲滴的枫树,赐了梁才人一丈红。 周宁海应了一声,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内监一同拖着梁才人走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梁才人已然昏死过去! 静寂片刻,才闻得华妃说:“刚才梁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躯意图殴打贵人,让三位妹妹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吧。”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辞退下。甄嬛和眉庄立刻互相扶持离去,直走了一柱香时间才停下来。 甄嬛吩咐所有跟随的宫人们先回去,与眉庄在上林苑深处的“松风亭”坐下。这才取出丝巾擦一下眉庄额上的冷汗,她脸色煞白,仿佛久病初愈。 看着眉庄这般,甄嬛沉吟片刻说:“华妃专宠无人敢掖其锋,姐姐害怕亦是无用。恐怕在华妃心中,你我已是她眼中钉。越是如此,姐姐越不能慌了神。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眉庄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梁才人,她虽然愚蠢狂妄,却罪不至此。” 甄嬛忙掩了她的口,低声说:“姐姐慎言。以梁才人的做派,迟早会有这一日,宫中贵人这么多,哪容得她去一个个得罪?既入了宫,姐姐便要把这些事当做寻常了。” 眉庄点点头,沉吟道:“嬛儿,我知道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你且放心,我也不是那胆小怕事的人。只是以后要仰人鼻息了……” 两人听着耳边秋风卷起落叶的簌簌声,久久无言。 第5章 称病韬光 回到莹心堂已是夜幕时分,槿汐等人都焦急万分,甄嬛随便指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晚膳时,流朱悄悄回禀,说是皇后传下了懿旨,从明晚起新晋宫嫔开始侍寝。 另外,今日沐黛假托生病请温实初过来,又以为宫中花草松土的借口,让小允子仔细查看过,果然从树下找出了伤胎防孕的物件。温实初是知道轻重的人,只是自己带回去处理了,还留下一些调理身体的药,生怕她有什么不好。 甄嬛瞥了一眼温着的汤药,不置可否。这温实初对她的情意只怕有增无减,本来他还有眉庄,可她既然在此,断断不会让眉庄在他身上误了。玄凌虽绝情,到底也是怜爱眉庄的,只是因为假孕之事伤了她的心。说到底,皇帝的身份也不容许他轻易相信谁,更何况当时人证物证俱在。即便不是玄凌,换了旁人,也难信她。 当然,于玄凌而言,眉庄不过是个稍微重要的女子罢了。天家宫禁,本就不能奢求太多。想来,皇帝愿意把最高的权力给你,也算是情意的一种了。 反正她要的也不是什么情意。 无论前世今生,甄嬛晚上都进的不多,用些汤食小菜便放下了。信步走到堂前的庭院里,看着新植的桂花在月光下点点洒金,忽然想起梁才人被赏了一丈红,不知上林苑的枫叶可会更加艳丽。 初入宫闱,她并不适合第一个承宠,但也不能避宠。以她对玄凌的了解,若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反而不会珍惜。只有吊足了他的胃口,让他看得见却摸不着,才会时时记挂着。 如是想着,心里便有一番计较。 夜风吹过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子外衣在身。回头见流朱站在身后关心地说:“夜来风大,小姐小心着凉。” 甄嬛微微一笑,道:“我觉得身子有点不爽快,命小允子去请温太医来瞧瞧。记着,只要温实初温大人。”流朱慌忙叫沐黛一同扶了她进去,又命小允子去请温实初不提。 温实初得到消息,来得飞快。甄嬛让沐黛守在外面,流朱留在身边。温实初搭了脉,又看看面色,疑惑道:“恕微臣愚钝,小主应该并无……” 甄嬛打断他的话,悠悠道:“我今日受了些风寒,虽不严重,但近几日不适合侍寝了。还请温太医开些疏散的药来。” 温实初渐渐回味过来,垂首道:“小主所言极是。不过风寒,待微臣开了药,三五日也就好了。” 甄嬛闻之微微一笑,淡淡道:“当日温太医曾说会一生一世护佑甄嬛,想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后,宫中除了眉姐姐,我只能仰仗你了。” “小主言重了。”温实初低下头去,“微臣虽不敢自诩君子,也定然遵守承诺。” 甄嬛点点头,正色道:“宫中容不下多余的心意,请温太医明白。还有,眉姐姐与我姐妹情深,望温太医也能照拂一二。” 温实初看她一眼,道:“微臣明白。稍后微臣会送药过来。” 甄嬛颔首一笑,吩咐流朱送他出去,并拿一锭金子掩人耳目。过一会儿,温实初的药到了,纸包内里用小字写着只是些温补身体的药,并无不妥。甄嬛看后命沐黛亲自去煎药,并将纸包烧毁。 次日起来,甄嬛让流朱画了个惨淡的妆容,并让温实初禀报上去,莞贵人偶然风寒,需将养几日。因说得并不严重,且昨日上林苑之事皇后也有耳闻,只当她是吓着了,并不在意,顺手就让温实初为她治病。 病情一传出,宫中人人在惋惜之余也暗暗幸灾乐祸,短时间是少了一个人争宠了。而第一个承宠的果然换成了眉庄,侍寝半月后便被封为惠嫔。然她毕竟入宫时短,华妃也不甚在意,只是丽贵嫔等人偶尔为难些,眉庄事事忍让,倒也无碍。 日子清闲地过了月余,康禄海和小印子便不安分了。甄嬛正愁没有机会处理,便不等他投靠丽贵嫔,一面让温实初禀报莞贵人已痊愈,一面让沐黛设下圈套,说康禄海和小印子偷拿了莞贵人送给惠嫔的礼物。此刻眉庄得宠,她与眉庄交好,内务府的人不敢怠慢,连忙发落了两人,另指派两个太监过来。甄嬛也乐得提拔小允子,便让他顶了首领太监一职。 可惜康禄海两个连上辈子在丽贵嫔那里受气的机会都没了,通通发落到慎刑司自生自灭。 至于那三个小宫女,甄嬛更是懒得费心,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另从外间侍奉的人中品看了两个老实的进来,但也只是做些粗活。 一番动作下来,棠梨宫众人再不敢生什么二心。甄嬛也记得恩威并施,优待他们,倒是和睦一片。 她既病愈,第二日皇后那里也派剪秋来问候,并赐下一些贵重药材。甄嬛怕剪秋看出些什么,虽说安好,也在妆容上费了一番心思,略微显出些弱态,仍能看出风寒初愈的样子。 剪秋走后,甄嬛吩咐流朱将药材锁入库房,言明与自己的分开,不得使用。流朱应声下去,不想眉庄后脚来了,远远地便笑道:“你可算是好了。你身边人也太过大意了,任凭你吹风,也不添件衣裳。” 甄嬛连忙起身迎接,却被眉庄抢先拦住。她将大红羽缎斗篷解下交给晶清,方坐在床边说:“说是好了,脸上还是青白着。我身上带着外面的凉气,你还是要小心些。” 甄嬛忙吩咐沐黛倒茶来,嗔道:“姐姐还知道外面亮了,就这么急急地过来,也不怕着了风寒,该等晌午太阳暖些再来的。”见她身上装扮似乎细致许多,不免笑着打趣:“想必这是皇上新赏的?这料子极称姐姐,玉鸦钗的样式也大方,玉色也通透。” 眉庄面色微红,便道:“你还说呢。你这病得不是时候,眼瞅着新人侍寝却病了。这好得也不是时候,眼看快到年下了,前两日外面还传,皇上忙着前朝琐事,年前怕是不会来后宫了。” 眉庄只道不好,却没想到正合了甄嬛的心思。如今她等不到和玄凌杏花微雨初相见,只能在除夕夜倚梅园上下功夫。想要玄凌牵念,就要创造一个华丽丽的出场,绝不能轻易就侍寝。 触手可及的,总是会不让人珍惜。 想到这里,甄嬛缓缓绽开一朵笑意:“话虽如此,但姐姐与我之前都风头太过,若是都得盛宠,也会惹得人妒忌。如今也好,我在暗中,也能替姐姐留意着暗处的敌人。只是难为姐姐,明面上要受人多少为难呢。” 眉庄摇摇头,道:“我能有多难过,到底那些人还不敢明着对我如何。倒是你,连皇上的面也没见着,那起子奴才指不定怎么样呢。”说着,她看看四周,奇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康禄海和小印子呢?宫女好像也有几个生面孔。” 甄嬛给流朱使个眼色,让她守在外面,内里只留下沐黛和采月,方道:“姐姐忘了我之前的话?我养病这些日子,那些不忠心的都不安分起来,我就寻个由头发落了,如今首领太监是小允子当着。他却是重恩的,比康禄海得用些,新宫女也是槿汐品看好的,做些粗活无妨。” 眉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上次你说了这事,回去我便让采月留心,果然发现小宫女茯苓似乎与丽贵嫔有来往。还有两个贪财的,我寻机打发了,只是怕茯苓与华妃有关系,没敢轻举妄动,将她派去打扫偏殿了。” 甄嬛凝声说:“这很好。奴才在精不在多。与其她们无心留在这里,不如早走。一来留着真正忠心的好奴才;二来这里人多口杂,你们常常往来,那些有异心的奴才若是被其他的人收买了来对付咱们,可就防不胜防了。” 两人又坐着交谈一会儿,看外面天气好了些,甄嬛笑道:“可巧你来了,连老天爷都赏脸。我在屋子里闷了许久,姐姐陪我出去松散松散吧。” 眉庄一点她鼻尖,笑道:“刚说两句正经话,小孩子脾气就上来了。外面看着好,其实冷得很,你病刚好,可不能出去吹风。再过两日,你身子大安了,再出去吧。” 说着,眉庄便起身告辞:“我宫里也有些事要料理,你也累了,好生歇息,明日我再过来。” 甄嬛含笑命沐黛送她出去。流朱随后进来询问:“西间备好了小主吩咐的笔墨纸砚,小主可要过去?” 甄嬛点点头,便往西间书案前坐下,轻搦湘管,就着蚕茧纸书写。稍顷,她将纸仔细折成小块,交予沐黛:“明日你请温太医来诊平安脉,将此放入糕点中,请他务必转交给父亲。万事小心,切不可让人知晓。” 沐黛是知道轻重的人,低声应道:“奴婢明白。” 甄嬛看沐黛下去了,便看着砚中浓黑的凝香墨出神。她在信中交代甄远道私下里搜集慕容家的罪证,但不可联络同僚,只能自己查探,一是此时慕容家权倾朝野,防范泄露;二是不想让管家掺和进来,再像书中一样设计甄家。 凭甄远道的政治嗅觉,应该不难猜出慕容家的下场,自古富贵险中求,想来他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第6章 倚梅夜雪 不知不觉入宫已有三月了。时近新年,宫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过了腊月二十五,年赏也发下来了,槿汐等人忙着把居室打扫一新,张灯结彩。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甄嬛笼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这两月来,玄凌果然不曾踏足后宫,想是已将她抛在脑后。也好,这样才能让她的出场更加惊艳难忘。 一时晶清走来娇笑道:“小主想什么这样入神?窗口有风漏进来,可不要再染了风寒。” 甄嬛笑笑,向后退了两步道:“你们管得倒比眉姐姐还多,哪里就这样娇气。我只是看着咱们宫里海棠梨花桂花都好,只是少了两株梅花和松柏,冬日里光秃秃的,一应花树俱无。” 晶清笑说:“奴婢们不担心小主身子,谁还担心呢。从前史美人住着的时候最不爱花草的,嫌花比人娇。尤其不喜欢梅花,说一冬天就它开着,人却是冻得手脚缩紧,鼻子通红,越发显得没那花好看。又嫌松柏的气味不好,硬是把原先种着的给拔了。” 甄嬛听后冷冷一笑,也难怪史美人会失宠了。本来以她与朱柔则的相似之处,若是好好利用,总能长久地得些宠爱。可惜,她却偏偏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不喜欢梅花,玄凌哪有不厌恶的。要知道,后来的仰顺仪说了一句倚梅园的梅花不好,就被罚去养花了。 许是留意到甄嬛神色不对,槿汐忙过来瞪了晶清一眼,斥道:“越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切记奴才不可以在背后议论主子的。” 晶清微微吐了吐舌头:“奴婢只在这宫里说,决不向外说去。” 槿汐严肃地说:“在自己宫里说惯了就会在外说溜嘴,平白给小主惹祸。” 甄嬛知道槿汐是最谨慎不过的人,然她宫里,也确实要时刻谨言慎行,遂斜了她一眼道:“大节下的,我也不想追究。日后长着记性,别忘了槿汐教你的。” 晶清忙告罪下去了。槿汐又道:“小主若是觉得不好看,不如剪些窗花贴上吧。” 甄嬛原本就是托词,此刻也无可无不可,遂命品儿:“这也好,去取些彩纸来吧,也算是咱们宫里自己过年了。过几日正经的内廷家宴,怕是不能得空了。” 宫中女子长日无事多爱刺绣剪纸打发时光,宫女内监也多擅长此道。因此一听她说要剪窗花,都一同围在暖榻下剪了起来。 甄嬛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了,不十分习惯。前世她母亲一心在她叔叔身上,父亲外有情人,后来又多了个私生女妹妹,从没有过这样聚乐的时候。然而众人都高兴,她也不想拂了兴致,遂按着记忆剪了个“和合二仙”,算是胡乱应景。 通看下来,自是槿汐的最好,毕竟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另有小允子,剪了她的小像来奉承。她虽不放在眼里,但转念一想,去倚梅园时或许能用上,便道:“这小像剪得不错,就贴在我宫里吧。” 槿汐适时起身,笑着说:“宫中有个习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爱的小物件挂在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小主既然喜欢小允子剪的这张像,不如也挂在树枝上祈福吧,也是赏了小允子天大的面子。” 甄嬛微微一笑,点头同意了,让流朱去取来彩头赏槿汐和小允子。 正热闹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请安,正是眉庄身边的采月,捧了两盆水仙进来说:“我们小主亲手种了几盆水仙,今日开花了,让我拿来送给莞贵人赏玩。” 甄嬛忙命人收下,笑道:“可巧呢,我这里刚剪了水仙的窗花,你带着回去给你们小主。外头雪大,你暖暖身子再走。” 采月答应着下去了。甄嬛命小允子将水仙搬进寝殿,吩咐好生侍奉才罢。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甄嬛早已痊愈,依例和眉庄、淳常在一起受邀参加皇上皇后一起主持的内廷家宴。她留下槿汐看理门户,随身带着流朱、沐黛赴宴。 甄嬛如今位份不高,不宜去得太早,所以先绕去了眉庄的存菊堂,其后才一同到了重华宫。然妃嫔座位亦有定规,她与眉庄之间恰恰隔了一位良媛刘令娴,不方便再说些什么,只能眼神交流一二。 重华宫的晚景,昀昭殿的流霞,凤仪宫的百花,都算得上紫奥城难得的美景。只不过后两者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前者则是人为的绮丽幻灭。因着新年,重华宫正殿被九百九十九支沉香花烛装点得辉煌灿烂,衬着鎏金盘龙柱和各式如意宫灯,更显得炫彩夺目,天家风范。 她不得不承认,玄凌的确会享受,这点即使是多年后她母仪天下,也要甘拜下风。 家宴的规矩并不多。吉时一到,皇上皇后进殿受众妃嫔参拜,然后是皇子皇女——此刻玄凌膝下也只有皇长子予漓、淑和帝姬、温仪帝姬,顺着场面上的话褒奖两句而已。再之后,便是各种各样的歌舞乐曲,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嫔妃们也开始随意地交谈。 隔着刘令娴,眉庄本有些不自在。好在甄嬛健谈,对刘令娴露出结交的意思,三人推杯换盏,倒也聊得十分愉快。 想前世刘令娴是徐燕宜宫里的,平素安分守己,虽盛宠稀薄,不曾诞下子嗣,却也在玄凌眼中印象不错,位居贵嫔。说起来,也算是半个聪明人,若能拉拢,来日必能派上用场。 正巧,刘令娴也有心结交,执着甄嬛之手冲眉庄笑道:“莞妹妹风趣幽默,难怪惠嫔姐姐如此喜爱。我昨日做了个合欢花样子的香囊,正配莞妹妹的活泼,待回去后便送来。” 眉庄掩嘴一笑,道:“听听,良媛还当你是小孩子呢,明日可莫要忘记给良媛拜年。” 甄嬛嗔笑道:“姐姐只说良媛姐姐,却为何自己不赏妹妹些压岁钱?前些日子我病着,也没能与良媛姐姐好生聊聊。那日皇后娘娘赐下衣料慰问,我见那里面有一匹浅蓝的苏缎,很衬良媛姐姐的肤质,不如就送予姐姐,算作回礼。”说到这里,她又故意轻咳两声,“……还有一匹浅紫的,本想送予眉姐姐,只可怜我们这些都是老实人,独眉姐姐是空手套白狼了。” 眉庄脸色微红,啐道:“说你孩子气,越发口没遮拦。良媛听听,这还是个贵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刘令娴却摆摆手,笑道:“莞妹妹才多大呢?纵使失言,也只是在惠嫔姐姐面前。要我说,还是惠嫔姐姐的过错,舍不得管教莞妹妹,倒纵了她这张嘴。” 眉庄道:“竟是我的错不成?也罢,以后你又多了一位姐姐庇佑,更要无法无天了。” 三人笑视不语,然而心内昭然,无需多言。刘令娴自此归入甄嬛一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眉庄已有几分倦意,再华丽的歌舞也变得聒噪。甄嬛眼神余光见玄凌已十分不耐,遂低声道:“两位姐姐,长夜漫漫,也没个意趣。不如我出去折几支梅花来赏,打发时间。若有人问起,劳二位姐姐为我圆场。” 眉庄忙拦住她道:“便是出去,也该带上流朱她们。雪路泥泞,你一个人出去如何能行呢!” 甄嬛摇摇头:“若是人多,反而引人注目了。眉姐姐无需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眉庄看她坚持,只得作罢,流朱上来为她系好斗篷,将一个小手炉塞到她手里,方忧心道:“奴婢知道拦不住小主,只请小主拿好风灯,提防雪路难行。” 甄嬛点点头,旋身悄无声息地离去。此刻众人多已困倦,她位份又不高,便是让人看见也不过以为要出去更衣,无人留神。 出了重华宫,甄嬛便依照残存的记忆,小心避开守卫往倚梅园而去。重华宫到倚梅园并不远,虽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约莫走了一刻钟也到了。 甫进园,只见满园红梅开得盛意恣肆,淡淡的馥郁清香萦绕于鼻息之间,似有还无。所幸雪未及扫,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走在上面也不滑脚。甄嬛仔细挑了距园门不远不近但开得正盛的一株玉蕊檀心梅,小心翼翼地将小允子剪的小像挂在花枝上,然后把风灯暂时放于枝桠,缓缓跪下。 几乎膝盖接触到雪地的同时,甄嬛敏锐地听到了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心中冷冷一笑,口中仍充满希冀般祝祷: “信女甄嬛,祈求上天庇佑: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愿,愿吾皇万岁,白首不相离;三愿——”甄嬛微微提高了声线,长叹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话音刚落,身后果然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你这般虔心,逆风怎忍摧残?” 甄嬛故作一惊,闪身躲在花树后。来人轻轻一笑,仅在与她一树之隔处驻足,正是玄凌无疑。他其实已经听全了甄嬛的名字,想起选秀那日绝类纯元的面容,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本来玄凌是要头一个就选甄嬛侍寝的,没曾想她却染了风寒,这些时日忙乱,竟忘了她。今夜重华宫宴饮,他嫌舞乐纷扰,径自来倚梅园疏解胸怀,不想又遇上她。 因此,又笑道:“你既然想与朕白首不离,为何不参拜?” 甄嬛这才如大梦初醒,愕然道:“尊驾是……是皇上?”听得玄凌笑意更浓,这才连忙从树后走出,深深一福:“嫔妾棠梨宫莞贵人甄氏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怎舍得佳人这般惊慌,忙倾身扶起她,望着那惊恐之下格外惹人怜爱的容颜,舒然道:“雪地寒凉,别动不动就跪。你不在重华宫赴宴,来倚梅园做什么?” 甄嬛微微颔首,低声道:“嫔妾本想摘些梅花回去让姐姐们赏玩,不想来此之后,见园中梅花开得极好,不忍攀折,遂在此应花瑞祈福,求上天保佑能得偿所愿。嫔妾不知皇上在此,私离家宴,又冲撞皇上雅兴,还请皇上责罚。” 玄凌轻轻放开她,爽朗笑道:“你一片赤子之心,何罪之有。况家宴是为内廷和睦,你一心为人,离席亦不算过错。” 甄嬛这才莞尔一笑,福身道:“谢皇上。” 玄凌虚扶一把,伸手为她将松散的玉钗扶正。见甄嬛有些不好意思,略显女儿家的赧意,面色更是绯然,不禁笑道:“你方才祝祷,不还说要与朕白首不离么?怎么如今倒怕了?” 甄嬛静默片刻,方鼓起勇气般轻声道:“天下女子,无一不想与夫君白首不离。嫔妾深知位卑人轻,不应奢望,只是……仍想着或许上天眷顾,成全一片痴心罢了。” “夫君么……”玄凌喃喃自语,想起柔则只在无人之时会唤的称谓,颇为怀念,“朕从未翻过你的牌子,你的一片痴心又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其实暗藏机锋,毕竟这宫中多的是想获得圣宠却未必对皇上有意的女子。甄嬛看着月色下玄凌眼底的一抹清寒,幸而早有准备,因道:“当日云意殿中,皇上曾问过嫔妾的名字。嫔妾奉命抬头上前,曾得见天颜。或许皇上不会相信,嫔妾……嫔妾……” 甄嬛埋头嗫嚅着不再说下去,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笑声:“……一见钟情,可是?”甄嬛静默良久,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玄凌便不再追问,显是回忆起当年太液池边与朱柔则一见钟情的场景。 眼看出来的时间已久,玄凌握住她的手道:“时候不早,一同回去吧。” 甄嬛却后退一步,道:“请皇上先行,嫔妾随后就是。” 玄凌愣了愣,转而笑道:“昔日楚庄公有樊姬,汉成帝有班婕妤,而朕有莞卿。然今日只朕与你两人,并无轿辇,亦无需却辇之德。” 甄嬛不禁一笑,终于不再退却,轻声道:“那嫔妾明日开始再做贤妃?”说完又有些懊恼,仿佛一时忘情后的悔意。 玄凌见她显出如孩子般的娇嗔,更是欢喜。果真是……一样又不一样。若是朱柔则,或许会执意推却,但甄嬛推却过后又脱口而出的真心,似乎又多了一分可爱。遂笑道:“贤妃虽好,却少了趣味。你这样,很好。” 言罢,便与她携手同行,踏着满地碎琼乱玉往重华宫而去。 第7章 棠梨莞嫔 玄凌与甄嬛倚梅园偶遇、同归重华宫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紫奥城,合宫上下传诵着棠梨宫莞贵人入宫三月不得侍寝,一朝得见天颜便是这般羡煞旁人。有羡慕嫉妒如丽贵嫔之流,更是在次日给皇后请安时拈些酸话,只差把“狐媚惑主”四字宣之于口。 甄嬛默默坐在刘令娴下首,望着华妃空荡荡的座位,想着她在宓秀宫一面闻着加了料的欢宜香一面咬牙切齿的场景,恍若未闻。 不料朱宜修还未曾出来,玄凌身边的李长便匆匆忙忙赶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棠梨宫莞贵人甄氏,淑德有慧,着晋为莞嫔,钦哉!” 她尚未侍寝便晋封正五品嫔位,着实让在场众人吃惊不少。只是此刻玄凌不在,无需那故作姿态的推脱不受,因此甄嬛规规矩矩地在众人惊讶和眉庄欣喜的目光中跪地三拜九叩,领旨道:“谢皇上恩典。” “哼,果然是个狐媚胚子!” 李长刚出殿门,甄嬛便听到了丽贵嫔略微压低但依然清晰可辨的冷笑声,其后就是曹琴默看似劝解实则句句挑拨的低语。所谓美貌无脑,说得就是丽贵嫔这种人。在座宫嫔想必十之八九都如此猜想,偏只她一人不防头说出来,得罪人又不得好。不过她这般轻狂,想必也是少不了曹琴默的推波助澜吧。 甄嬛扫了一眼几步之邻的曹容华,她正若有所思般听着丽贵嫔发牢骚,不禁勾起一丝冷笑,借着喝茶之机掩过了。 约等了一刻钟,还不见皇后出来,众人都有些纳闷,又耐心等了良久才见皇后的贴身侍女绘春出来说皇后娘娘早起身子不爽,免了两日请安。悫妃一向与皇后走得近,听了便想进去侍疾看望,却被拦了。 绘春虽只说皇后服了药正在休息,她的头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有了昨夜的事,皇后这“突如其来”的病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甄嬛可还记得,昨夜她与玄凌携手步入重华宫正殿,合宫喧嚣戛然而止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她看着皇后仍旧端庄正坐在凤座上,笑得和善温柔,仿佛真是个难得的贤妻,唯有右手不合时宜地缩在长长的正红色袍袖里——不用看她也知道,皇后的手必定是紧紧攥住,方能勉力支撑这个微笑不崩塌。 毕竟是十指相扣执子之手啊。自从朱柔则入宫起,她朱宜修便不曾走过这样的机会了。 哪怕她亲手杀了朱柔则,哪怕她真得名正言顺坐在玄凌身侧,哪怕她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对玄凌一个又一个娇艳美丽的女人报以笑容,如今……也会有那么一瞬的失态吧。 出了凤仪宫,甄嬛刻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眉庄快步走来笑道:“嬛儿,我有几日没去你的莹心堂了,不置可否叨扰你一杯‘岁寒三友’?” 甄嬛知道眉庄是有事问自己,因也笑道:“姐姐的口味越发刁钻了,我还以为碧螺春就能把姐姐打发了呢。” 说着便携手回到棠梨宫,内务府的旨意也一早下来,合宫太监宫女都恭敬跪安:“奴婢/奴才叩见莞嫔小主、惠嫔小主。” 甄嬛道声“免礼”,一眼扫见其中有些生面孔,槿汐忙上前一一指明禀道:“这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都是内务府按份例补足的,现已安排在各处洒扫。” 甄嬛点点头,心道槿汐的确是个有智谋的,知道这些人不能十分信任,因道:“你安排得不错,只是平日里也着眼挑着,若有好的也可提上来做事。”又回头挽起眉庄的手臂道:“我与惠嫔小主有事相谈,你们不必进来侍奉。” 侍从们便应声下去,连采月采星也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侧间去吃体己茶。 眉庄与甄嬛手拉手进屋,就在炕桌旁坐下——里面已经暖好了火炉,温气怡人,连茶壶也在红泥小炉上烹着,果然是碧螺春。眉庄来不及啜饮,便嗔笑道:“昨日来不及问你,今日在凤仪宫也不好说话,快说说,你怎么悄没声息地就成了莞嫔,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露。” 甄嬛笑着将昨夜与皇上“偶遇”的事说了十之五六,又道:“皇上当时便说要晋封,可我也不曾侍寝,便以为皇上是说笑的,并未留意,岂知今早便有了这道恩旨,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喜未尝失礼。” 眉庄打趣道:“古人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得就是你了。你看今日丽贵嫔气得只差指着你责骂,没得让人看笑话。皇上果然是看重你,这未曾侍寝而晋封的,大周开朝以来怕都是少有的。” 甄嬛却静默片刻,面上反而露出些许忧色:“正是未曾侍寝便晋封,隆宠太盛反而不妙——像丽贵嫔一样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只是不曾明言罢了。” 眉庄略微变色,沉吟片刻方道:“这却也是,明里暗里恐怕都有人蠢蠢欲动了。你宫里新来了这些人,保不齐就有别人的钉子,切切小心。” “正是这话。”甄嬛略饮口茶,方道,“姐姐与我此刻已算是深受皇恩。依我看,她们暂且不会对我下手,倒是容易在姐姐那里做文章,离间你我二人——姐姐定要小心,除却刘良媛和我宫里的淳常在,对任何人都要小心谨慎,尤其是皇后和华妃。” 眉庄握紧她的手,正色道:“你也是一样。想来最迟后日,皇上便会召你侍寝,你最要紧的便是好生珍重,成为名副其实的莞嫔。” 甄嬛回以温柔的一笑,道:“姐姐同样牢记:戒急用忍。” 眉庄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点头道:“只要你我姐妹同心,一定能在这后宫之中屹立不倒。” 眉庄走后,棠梨宫也开始格外热闹起来。一日之内,李长的徒弟小厦子连着三次到莹心堂传达玄凌的问候和赏赐。从开始不起眼的绫罗绸缎、香囊头面,到昔年朱柔则最爱的那柄蓝田玉箫,再到晚膳时的珍馐玉馔,都一水儿地送进甄嬛的宫室。 她明白,这约摸是由于今日乃大年初一,玄凌必须留宿凤仪宫,方才如此挂念。玄凌再是宠爱她,也不可能接连为她破坏祖宗规矩,她心知肚明,所以并不介意。只要玄凌的心思在她这里,那人在何处都无妨。 倒是晚间,端妃和冯淑仪都悄悄地打发人来送礼物。甄嬛心知这是试探,也小心应对,好生接待了送东西的大宫女,但并不着意回什么厚重的礼,只说将自己亲手绣制的两个香囊送给端、敬二人,聊表寸心。 眼下还为时过早,不便与齐月宾和冯若昭连成一片——她二人也不会放心。不如淡淡地结交着,以后若真有什么困难,这两人也方便帮腔说话。 这夜宫里多数人自然是睡不好的。甄嬛靠在床头,在各色人等好奇、羡慕、妒恨的情绪包围中,一面翻看着《诗经》,一面向自己宣布:嘿,你已经正式踏上这条充满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了。 对于她这样心狠决绝的女人而言,纵然步上那个位置将会走过无数刀光剑影,呼吸着连脂粉都弥漫着血腥的空气,也阻止不了自己对它的向往。或许,这会是她唯一的执着了。 玄凌暂时看来不会爱她,她大概也不会爱上玄凌,但就在这样似真似假的佳偶天成里,她和玄凌或许会成为这天下最相配的人。 次日醒来,槿汐来禀报皇后依旧免了请安。甄嬛便让流朱梳了家常的发髻,又命小连子去请温实初过来。 温实初到来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甄嬛摒开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沐黛。见他急切的神情,想必已听闻了这件事。宫闱之中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区别只在于想说不想说,能说不能说,敢说不敢说。 甄嬛淡淡一笑,开门见山:“温大人想必已经知晓了。今日请温大人来,是因我在这后宫如履薄冰,需要温大人之扶持。” 温实初的神色黯淡着,听出甄嬛有事相求,默然道:“臣不改初衷,定护小主周全,小主吩咐便是。” 甄嬛含笑,温和道:“其一,希望温大人为嬛儿调理身体,让嬛儿早日能有所依仗。其二,也希望温大人能莫忘了照拂眉姐姐。” 甄嬛虽未明言,但温实初亦明白她是想早日诞下皇嗣。且言下之意,也是希望在她之后,眉庄能有好消息。 毕竟事在人为,凭借温实初的医术,这并不算什么难事。可于温实初而言,这又何尝不是锥心之痛,却仍是勉力支撑,回道:“臣必定拼尽全力,让小主心想事成。” 甄嬛浅浅笑道:“有劳实初哥哥。” 流朱送了温实初出门,沐黛方踌躇再三问道:“方才温大人似有犹疑之色,小主真能放心得下?” 甄嬛但笑不语。若说世上还有谁不会害她,一是眉庄,再便是温实初。 她要在这宫中站稳脚跟,没有孩子护身是不成的。而书中甄嬛有孕是在两年之后,太迟了些,让甄嬛面对华妃底气不足。且逢玄凌与朱宜修出宫祈雨,在舒痕胶、欢宜香的双重作用下流产。而如今,她再不会给别人这样的机会。 眉庄也是同样,免于被陷害假孕争宠以致对玄凌死心,她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好姐妹,更是一个能并肩作战的好队友。 与昨日一般,玄凌的赏赐和妃嫔们的礼物不曾稍减,直到黄昏十分才渐渐落定。甄嬛在窗边闲坐,静静看着暮影沉沉里未退的残雪和从倚梅园新移来的玉蕊檀心梅。当时小厦子传了玄凌的话,说是以志初见。 不多时便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 甄嬛循例接旨谢恩,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地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终于……到了这一刻。 甄嬛被崔槿汐扶着踏上车轿,遥望远处起起伏伏的重楼叠宇,微微阖上双眸,任凭一滴清泪落在罗衣,晕开一朵淡淡的涟漪。 第8章 尚衣承宠 泉露池其实就相当于现代的温泉,或许还不比温泉那么装饰天然,反而清一色是用和阗白玉砌就,金尊玉贵,处处彰显皇家风范。但华丽还在其次,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本身就是极大的荣宠。 甄嬛只是在妃嫔所用的“海棠汤”沐浴,但除了那青玉鸾鸟半身代表着嫡庶尊卑外,已同样是奢华无比了。 甄嬛不喜焚香,只在那烟雾缭绕里把自己淹没在雕琢着无穷无尽的海棠连枝图案的白玉池中,半晌又缓缓浮出水面,宛若芙蓉出之于清溪,在荧荧的烛光里褪去所有雕饰,遗世独立。 最近心事犹多,在热气的熏蒸下的确颇为解乏。然转眼却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甄嬛心知是玄凌,只当未曾发觉般孩子气地撩起水来,看得玄凌更是心旌荡漾。 过了片刻,甄嬛方转过身来正视着帷幔,仿佛刚刚发现般露出慌乱的神情,槿汐立即会意将一件素罗浴衣裹在她身上。她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 听见声响,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笑一声,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 甄嬛仍在汤中,微微抱紧浴衣,不料轻薄的软烟罗沾了水有些透明,更显春|光|旖|旎,引人遐思。只听她略略颔首,柔声道:“汉成帝少时,也喜好经史,宽博谨慎,纵有元帝旨意也不敢横越驰道,可见并非能以一概全之辈。然皇上乃圣明之君,四海臣服,岂会将汉成帝放在眼里?” 玄凌脸虽绷着,眉目之中却有些惊喜,道:“奉承的话也罢了。倒是汉成帝,古来史家皆贬他昏庸无道,你却从细微之处说起他亦有可取之处,看来朕的莞卿也不亚于班婕妤。” 甄嬛却稍一犹疑,垂首道:“班婕妤博通文史,臣妾不过读了两篇古文,自认不及班婕妤良多。而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亦在合德班恬之上,皇后贤德更胜于班婕妤多矣,可知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况且……” 玄凌见她踌躇,不禁追问:“况且什么?你无需多虑,朕与你闲谈而已,不会降罪于你。” 甄嬛这才轻轻一笑,道:“皇上可还记得除夕夜倚梅园中,臣妾不效班婕妤却辇之德?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若能与夫君有此美好回忆,臣妾亦不在乎贤妃之名。” 玄凌静静端详着面前仿佛情窦初开般的女子,心里隐隐地将她与朱柔则相较。她终究是不同的,少了几分无趣的贤德,更多了几分如平民百姓家娇妻的明快活泼。 若是没有柔则,他先遇上了她,该是如何…… 玄凌很快打断自己这个想法,他是疯魔了,竟将别人与柔则相比。然看甄嬛情态,仍不禁仰声一笑,赞叹道:“朕的莞卿果然比别人又是一般心肠。”说着微微倾身,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甄嬛懂得放风筝也要一收一放的道理,遂微微往后一缩,看着玄凌道:“臣妾乃妃妾,不敢与飞燕相较。”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 他伸出右手在甄嬛面前,让她没来由地想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甄嬛借力离开汤泉,不如池水温热的空气立刻从周身席卷而来,乍泄的美景亦有些难以寓目,遂低声道:“请皇上容臣妾先去更衣。” 玄凌不由分说地执了她的手出去,李长一早擎了外袍在外间候着。玄凌将那黑狐大氅裹在甄嬛身上,在宫人微愕的目光中忽地一把打横将她抱起,甄嬛轻轻惊呼一声,本能地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却听他平和地笑道:“去仪元殿虽不远,但外面天寒,朕抱你过去。” 泉露宫至仪元殿其实有一条长廊,是唯有皇上方能使用的,玄凌正是选了这条路,否则正月的冷夜不是甄嬛几乎赤|身地裹着大氅就能承受的。 永巷的夜极静,很像她幼时在乡村表舅家住过的那几晚,长廊两侧垂着厚实的羊皮毡子,将严寒阻隔在外面,廊柱上亦挂着明晃晃的九转宫灯,红烛辉煌,倾泻出无限的旖旎幻灭。 甄嬛将脸埋在玄凌胸口,隐约浮动的龙涎香萦绕在鼻息之间,三千烦恼丝摇摇摆摆地拂着玄凌的赤色缂金袍,残余的水珠晕开朵朵涟漪,他也毫不介意。直到去了仪元殿的东侧殿,方将她放下。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玄凌本身也是个精致的人,并不一味只爱奢华。 玄凌挥退了宫人,独自牵着甄嬛的柔荑进去。殿内暖了地龙,又铺着柔软厚密的地毯,纵使她赤脚也不觉凉。香炉内焚着和玄凌身上一样的龙涎香,虽不十分浓郁,但弥漫不绝。 再向里走去,便见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重重叠叠,翩然而垂,直至寝殿深处,一如话本上描绘得千金闺房,甄嬛不禁在心里讥笑。轻密的纱帷漫漫深深,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想来那香气便是来自此处。榻前一双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红烛,光影摇曳,虽不是新房里的龙凤花烛,却也足够应景。 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与莲藕图案,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苏绣弹花五福万寿的锦被整齐平摊着,是宫人一早预备好的,省了许多尴尬。 玄凌方松开她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甄嬛这才想起宫人都被遣退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为玄凌更衣——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未曾这样侍奉过一个男人,头一次露出些许窘迫的神情。 玄凌在她头顶上方嗤笑一声,忽然解开黑狐大氅的束带,甄嬛一惊之下立刻松开了手中的盘扣,质地绝佳的明黄丝缎寝衣立刻从身上剥落委顿于地。她忙倾身拾起,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玄凌也不嫌弃,兀自拿过来穿上,见她仍然局促不安,忽欺在她耳侧低低地笑道:“你害怕?” 甄嬛极力镇静下来,将杂念清出脑外,柔声道:“臣妾不怕。只因臣妾是皇上为夫君,今乃臣妾新婚之夜,臣妾所以紧张。” 玄凌自然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可避免地想起乾元二年的那夜,片刻后才温言道:“你无需紧张,想来你身边的顺人已经教过你如何侍奉。” 甄嬛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说着便徐徐跪下去,微有自责,“臣妾无知妄言,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为动容,显然很吃这一套,慨然道:“你这番话,连皇后也不曾说过。”不止是现在的朱宜修,连朱柔则也不曾,“你视朕为夫君,却不知在后宫之中多么难能可贵。你既有如此赤子之心,那在夫君面前,更无需此般小心翼翼。” 甄嬛适时地湿了眼角,沾水的罗衣传来一股凉意,身体微微一颤。玄凌立时发觉了,想起自己便是始作俑者,忙伸臂紧紧拥住她,轻声道:“别怕。” 雪白轻软的帷帐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欢梦。 两世为人,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唇齿相接,肌肤相亲,难以伪装的生涩懵懂在玄凌熟稔的技巧下一一退却,带给甄嬛缠绵悱恻的新鲜感受。直到人生的初体验让她痛呼出声,玄凌一面温柔地安抚,一面以吻封缄,带她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褪尽。甄嬛挣扎着起身,心知玄凌只是在装睡,但恍若未觉般蹑手蹑脚地披衣起身,静静看着只剩一半的两支花烛出神。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颇有几分慵意,但明显不是初醒。 甄嬛装作微微惊讶,方转过身浅笑盈盈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玄凌显然来了兴趣,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甄嬛轻笑一声,娓娓道来:“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洞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不过民间燃得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对红烛也算是了。” “哦?原来你是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甄嬛垂首不言,玄凌颇觉兴味,坐起身来,伸手向她,她亦伸手回握,斜倚在玄凌怀里。 甄嬛见玄凌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知道他是在想朱柔则,却仍故意轻声问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玄凌的声音略略一低,颇为怀念,“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甄嬛无意引起太多玄凌对朱柔则的怀念,遂笑道:“比起这一夜花烛的好意头,臣妾更希望能用一生来践行这白首偕老之约。半生过后再想起,仍能记忆犹新。” 玄凌略一愣,那些微怅惘也离了开去,看向她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甄嬛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里,玄凌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依依笑言:“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臣妾只奢求自己能平安长寿,长久地陪伴在皇上身边,不负与皇上今日之约。” “不负约么?……”玄凌轻轻呢喃,想起早早失约、独留他一人在世间的柔则,没来由地生出些怨怼,用力攥紧甄嬛的手,似有无限感叹地沉吟道:“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朕视若瑰宝,你不负朕,朕亦不负你。” 甄嬛含笑带泪,脆生生道:“皇上寝殿里有笔墨么?” “要笔墨来做什么?” “臣妾要记下来。白纸黑字皇上就不会抵赖。” 玄凌朗朗而笑,一点她眉心:“真是孩子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甄嬛如愿活跃了气氛,也轻笑一声道:“还请皇上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玄凌以指压在她唇上,调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寝?” 甄嬛微露羞涩之意,静静地靠在他怀里。玄凌的“不负”和“一言九鼎”又能坚持多久呢?这世间最不会辜负她的只有自己。可细细想来,既然他视若瑰宝的心意都是假象,她又何必去奢求更多呢? 第9章 椒房贵宠 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半明,御榻上只有甄嬛一人,玄凌想来已经去上早朝了。 瞧着甄嬛起床,守在殿外的一队宫女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侍奉她起身。因见为首的正是芳若,遂轻声笑道:“劳烦芳若姑姑了。” 芳若虽早知甄嬛侍寝,但见她待自己依旧温和,甚是欢喜,不过仪元殿耳目众多,只能守着规矩领着一众人等跪下行礼道:“小主金安。” 甄嬛心领神会,示意她起来。芳若含笑道:“皇上五更天就去早朝了,见小主睡得沉,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您。”又示意槿汐一同扶她起身,道:“奴婢侍奉小主更衣。” 由着宫女梳洗罢了,甄嬛方听芳若说了从太后宫里来此的经过,又言如今是正五品温人,遂褪下手钏赠予她,含笑道:“今日遇见姑姑,却不曾备下贺礼,只能聊表心意了。” 芳若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当。” 甄嬛执了她手笑道:“只是个家常的手钏,不值得什么,也是谢姑姑昔日的教导。” 芳若听罢也只得受了,起身端了一盏汤药道:“这是止痛安神的药,小主先服了吧。用完早膳即刻就要去昭阳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甄嬛心知她是指点自己承宠后的规矩,心内感激。而芳若毕竟是太后身边过来的,说不准就是太后放在玄凌身边的眼睛,她不能过于热络,让太后疑心。遂一笑点头,收拾妥当后便由槿汐扶着往昭阳殿而去。 昭阳殿与仪元殿不同,熟知医理的朱宜修素来不喜焚香,殿中只用时新瓜果熏染,别有一派清新味道。可惜就算没有欢宜香,因着头胎的虚亏,她也是不可能再有生育了。 按规矩妃嫔侍寝次日向皇后初次问安要行三跪九叩大礼,这规矩甄嬛是知道的。锦垫早已铺在凤座下,皇后端坐着受了礼。礼方毕,忙有宫女搀了她起来。 昨夜她是怎样进了仪元殿,恐怕一早就有人告诉朱宜修了。不过这位皇后毕竟见惯了风风雨雨,依然客气十分,和颜悦色地让她坐下,温声道:“你侍奉皇上辛苦,还要你行这样的大礼。只是祖宗规矩,不能不遵。” 甄嬛相信这番话皇后估计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也就听听而已了,恭敬回道:“臣妾怎敢称辛苦。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诸事繁忙,方是辛苦。臣妾能日日见皇后安好,便得偿所愿了。” 这样的话说出来,连甄嬛自己都觉得恶心,倒是皇后听来只以为她无甚心机,微喜道:“难怪皇上喜欢你,果然生了一张巧嘴。”又假意叹道:“皇上先时对惠嫔颇为中意,听说你也与她交好。以莞嫔你的才貌,这份恩宠早该有了。等到今日才……不过也好,虽是好事多磨,总算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皇后这话说得四六不像,驴唇不对马嘴,细听却分明是离间她与眉庄。甄嬛心底一寒,面上却只做懵懂,依言道:“臣妾有幸侍奉皇上,已是天恩,必定勤勉。” 皇后见她如此,又道:“如今天寒,你要侍奉圣驾,必要好好保重身子,才能上慰天颜,下承子嗣。” 甄嬛心想这是当然,估计回去就能收到温实初的消息了,面上仍不形于色道:“娘娘的话臣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皇后言罢,便有小宫女奉上茶盏,她自接了饮着,一旁的剪秋会意,含笑道:“莞小主病着那几日,皇后三番五次想要亲自去视疾。怎奈温太医怕过了风寒病气给娘娘,只好作罢,娘娘心里可是时常记挂着小主的。” 剪秋是皇后四个贴身宫女之一,否则也不会这般大胆地在她面前谈笑。她此举,不过是让甄嬛记着皇后的好,以后供皇后驱使罢了。不过她既在皇后跟前得脸,话亦说到了这份儿上,甄嬛也不得不起身道:“多谢皇后娘娘记挂。若无娘娘福泽庇佑,臣妾必不能这般快地痊愈,实在感泣难当。” 如常谢恩,却分毫不提为自己所用的话,皇后一时也吃不准甄嬛是太过聪明还是真得听不懂,只能点头笑道:“宫中女子从来得宠容易固宠难。莞嫔侍奉皇上定要尽心尽力,小心谨慎,莫要逆了皇上的心意。后宫嫔妃相处切不可争风吃醋,坏了宫闱祥和。”末了又笑道,“不过你与惠嫔交情极好,当不会如此。” 甄嬛厌恶她三番两次提起眉庄,强忍着一一听了。皇后絮叨了半日,直到见悫妃的宫女来求见,才准她起身告退,并命剪秋送她出去。 剪秋领命,引在她左前方侧脸笑道:“小主今日来得好早,皇后娘娘见小主这样守礼,很是喜欢。” 这不算什么好的开场白,一看就是有话要说,甄嬛很是看不上她这副样子,哪比得上槿汐的人物品格。因只是笑道:“给皇后娘娘请安是分所应当,诚心在此,无外乎早晚。” 剪秋没想到她如此回应,怔了怔方道:“小主说得是。不过华妃娘娘素来比旁人晚些。” 她无缘无故提及华妃,话题实在转得陡了些,何况皇后不是免了三日请安?甄嬛心中讽笑,只作不闻道:“华妃娘娘协理六宫,想是操劳些,偶尔起晚了也是有的。” 剪秋听罢轻声一笑,眉目间微露得意与不屑,道:“莞小主昨夜承宠,恐怕华妃娘娘心里正不自在呢。不过凭她怎样,却也不敢不来。” 这话说得虽轻松随意,若是让华妃听见,只怕有她好受,而不到万不得已,皇后也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与华妃针锋相对。甄嬛眉目微敛,轻声道:“以皇后娘娘之仁慈,想来不会介意。” 言外之意,剪秋再说下去,便是有损皇后仁德形象。剪秋微微一愣,感觉这是提醒也是警告,但看甄嬛脸色又好像真得以为皇后是仁慈之人,忙道:“自然,皇后娘娘为人宽厚,绝不会怪罪。” 甄嬛这才灿然笑道:“我入宫时日尚短,且一直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凡事还要姑姑多多提点,才不至于行差踏错呢。” 剪秋听后暗暗舒一口气,方宽心笑道:“小主这样说可真是折杀奴婢了。以小主之聪慧,必定能青云直上。” 转眼到了凤仪宫外,剪秋告退回去,由槿汐扶着她的手慢慢往棠梨宫走。甄嬛心知槿汐看得明白,轻声道:“剪秋是皇后近身的人,如此说多半也是皇后授意。方才皇后以眉姐姐挑拨,我并未搭茬,想来是吃不准我的秉性,遂让剪秋出言试探,也让我对华妃产生敌意。” 方才两番应对已让槿汐对甄嬛分外赞叹,现下听她分析得如此透彻,更是心悦诚服:“小主睿智。剪秋亦是告诉小主,任凭华妃怎样也越不过皇后去,皇后终究是六宫之主,让小主听从皇后之命行事罢了。” 甄嬛微微一哂,舒然道:“所以啊,以后这种话听听就好。你也要约束好了宫里的人,内务府送来的那几个若有什么败类,便报与我知道,寻个由头打发了。” 槿汐垂首道:“奴婢明白。奴婢定好生管教宫人,不使小主忧心。” 走到快近永巷处,老远见小允子正候在那里,见甄嬛过来忙急步上前,槿汐奇道:“这个时辰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打什么饥荒?” 小允子满面喜色的打了个千儿:“先给小主道喜。” 槿汐笑道:“猴儿崽子,大老远就跑来讨赏,必少不了你的。” “姑姑这可是错怪我了。奴才是奉了旨意来的,请小主暂且别回宫。” 甄嬛知道宫里此刻是在备办玄凌的旨意,并不好奇,倒是槿汐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 小允子一脸神秘道:“姑姑先别问,请姑姑随小主往上林苑里散散心,即刻就能回宫。” 槿汐忙看向甄嬛,却见她摇摇头,道:“风寒雪冷,去上林苑做什么?倒不如顺路去看看眉姐姐,也暖暖地喝杯热茶。” 槿汐只道甄嬛是冷了,哪知她是不愿撞见丽贵嫔和曹容华——虽说请安免了,说不准她二人在这里,又听那些闲话。还有那康禄海,想想都膈应得紧。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甄嬛倒也不是怕了丽贵嫔,只是不耐烦面对她。其实丽贵嫔的性子,是半点心思也隐藏不得,多数时候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反倒是曹容华不露声色暗箭伤人,才真正可怕。 再从存菊堂回到棠梨宫已经不早,棠梨宫外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为首的是流朱和沐黛,眉眼间俱是掩抑不住的喜色,一旁则是内务府总管黄规全——此人是华妃远亲,一向是见风使舵之徒,若不是时机未到,甄嬛也懒得搭理他。 只见黄规全打了个千儿,脸上的皱褶里全溢着笑,声调也格外高:“恭贺小主椒房之喜,这可是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 说罢引她进了莹心堂,果然里外焕然一新,墙壁似新刷了一层,格外有香气盈盈。 黄规全又谄媚道:“今儿一早皇上的旨意,奴才们紧赶慢赶就赶了出来,还望小主满意。” 槿汐亦是惊喜,笑着提醒道:“椒房是宫中大婚方才有的规矩。除历代皇后外,等闲妃子不能得此殊宠。向来例外有此恩宠的只有前朝的舒贵妃和如今的华妃,小主是这宫中的第三人。” 椒房,是用椒和泥涂墙,取其温暖多子之意。甄嬛虽不在意这个恩典,但着实合了她现在的心思,也有几分真切的喜悦——她确实需要一个孩子作为日后的倚仗。 黄规全单手一引,引着她走进寝殿:“请小主细看榻上。” 只见帐帘换成了簇新的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面铺的整整齐齐,这都是妃嫔承宠后取祥瑞和好的意头,再掀被一看,被面下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这方是别样心思。 “皇上听闻民间嫁娶有‘撒帐’习俗,特意命奴才们依样办来的。” 甄嬛略微露出些腼腆的笑意,槿汐会意道:“小主今日也累了,奴婢等先退下,流朱沐黛服侍小主休息。” 黄规全也下去领赏。流朱扯着她的衣角一个劲儿地说“好”,沐黛倒很是沉着,笑着啐道:“没出息的丫头,小主的好日子才开始呢。以后咱们更要谨慎小心,不可让人笑话了去。” 流朱听后吐了吐舌头,冲沐黛笑道:“我知道了。” 甄嬛只觉累得慌,便命流朱沐黛将“撒帐”的物件收了,合衣睡下。想那遍绣鸳鸯樱桃的床帐,鲜艳连绵,鸳鸯织就欲双飞,可她与玄凌这对鸳鸯,也不过是好像罢了。 第10章 不离不弃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傍黑,流朱忙进来禀报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方才传旨,要甄嬛预备着侍寝,凤鸾春恩车也一早候在外头。甄嬛梳洗完毕,依旧由槿汐随侍登舆,一路宫车辘辘入了仪元殿的东室。 此次甄嬛较之昨夜淡定许多,至少不会丢人到流泪——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她无所畏惧。过去与将来,这辆车都坐着不知多少满怀欢喜、期待与骄傲的宫嫔,然后走向她们或悲或喜的结局。 步下车驾,芳若一早迎候在殿外,见了甄嬛忙上来搀扶,轻声道:“皇上还在西室批阅奏折,即刻就好。请小主先去东室等候片刻。” 芳若领她到东室后便告退。甄嬛独自等了须臾,玄凌仍然未来。重重纱帷外依稀可见西室灯火通明,因是御书房的缘故,嫔妃等闲不能进去。左右无趣,她便走到烛台边,用剪子去铰烛芯。 烛台边是一盆玉玲珑,白瓣黄蕊,小巧可爱。甄嬛随手拈下一朵,轻轻簪于鬓角,发间就有了清淡迷离的香气。 忽然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玄凌。甄嬛并不回头,只见玄凌在她发心轻嗅了嗅,缓缓笑道:“朕的莞卿果然是雪一般心肠。清郁静美,浮动生香。” 甄嬛忙转身见礼,忽见桌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玄凌虚扶一把,拉着她一同坐在榻上,笑问:“饿不饿?朕叫人预备了点心给你。” 甄嬛知道这饺子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却是生的,因看着玄凌让道:“臣妾不饿。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过了,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玄凌执意,她也只好满足一下玄凌的恶趣味,遂依言咬了一口。半熟的面皮和里面生的馅料味道可想而知,甄嬛慌忙吐了出来,推开碗道:“生的?” 玄凌闻言笑得促狭而暧昧,很像恶作剧得逞的邻家小孩:“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甄嬛羞急地轻轻啐了他一口,扭转了身子赌气。玄凌便起身走至她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几次,方低了头。一切落在玄凌眼中,便是娇憨可掬,遂俯下腰身轻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气来更叫人觉得可爱可怜。” 甄嬛不禁腹诽无聊,低声道:“皇上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玄凌将甄嬛揽入怀中,好言劝解,“朕并非存心戏弄你。这一碗饺子合该昨晚就让你尝了,朕听闻民间嫁娶这是不可或缺的。宫里有规矩拘着,朕虽不能一一为你办来,能办的自然也全替你办了。” 甄嬛心念一动,或许这就是玄凌的症结所在。说他不在意甄嬛是不可能的。玄凌是把能给甄嬛的都给了她,只是都给的不彻底、不纯粹。 不禁轻轻一笑,仿佛心底最深处的柔软被触及般感动万分道:“皇上这样待臣妾……” 玄凌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深意,“朕那日在倚梅园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跪在那梅影缭绕里祝祷,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甄嬛低低道:“臣妾没有那样好。宫中不乏丽色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玄凌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连知晓后事的甄嬛自己都险些相信了。 可是若真得最好、真得独一无二,又何来那“除却巫山非云也”之叹?甄嬛忍不住想起在现代的男友,口中说着爱她,最后还不是为了钱和她的妹妹订婚,最后还两个人合谋设计了那场车祸?若非上天眷顾,只怕此刻她已经魂归九泉了。 所以男人的话,听过当个笑话开心开心就够了。 甄嬛仰头与玄凌对视,烛影里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 就好像,真得爱她一样。 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玄凌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际,缓缓抽|出那支羊脂白玉发钗,任乌木般的长发如瀑滑落。 一夜缱绻。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春恩车如时停留在棠梨宫门前,载着甄嬛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她极是温柔,总是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她,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亦或者,是在透过她,去看一个已经回不来的人。关于这点,甄嬛从不深究。 毕竟接连召幸七日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宫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甄嬛身边的宫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但有槿汐耳提面命,除却几个骄纵的,其余半分骄色也不敢露。 对待这种人,甄嬛从不心软,为首的打发,底下的则全都安排到见不得人的偏殿洒扫。棠梨宫众人遂知,想要继续靠着小主荣耀下去,就要足够听话。 第八日早,循例去给皇后请安,也巧了那日妃嫔去得整齐,虽不算迟,但被大半嫔妃眼睁睁看着进门的感觉也着实尴尬。甄嬛规规矩矩地依礼一一拜见,便按位次坐在眉庄旁边。 从眉庄的表情来看,说不吃醋是假的,但待她依旧和善热络。当下便寒暄几句,不过片刻,皇后出来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也就散了。 甄嬛主动约了眉庄一同回去。才出凤仪宫,便见华妃和丽贵嫔窈窈窕窕地走到她们面前。甄嬛二人忙屈膝请安,华妃瞥了一眼吩咐起来,又听丽贵嫔道:“莞嫔妹妹给皇后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却迟了,当真稀罕。” 甄嬛并不窘迫,只含笑道:“妹妹不如华妃娘娘和贵嫔姐姐勤勉,幸而皇后娘娘仁慈宽厚,不曾责怪妹妹懒怠。贵嫔姐姐又亲自来提醒妹妹,可见是垂爱妹妹了。” 丽贵嫔似懂非懂地被怼了回去,想发作却无从说起,只得冷冷一笑,终究不敢在华妃面前太过放肆。 眉庄也笑着助言:“莞嫔入宫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贵嫔姐姐大度,莫要见怪。若贵嫔姐姐看重莞嫔,肯指点一二,便是莞嫔的造化了。” 华妃本来只作不闻,见眉庄开口方挑眉道:“惠嫔既有此心,不如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也好时时提醒后宫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岂能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宫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虽说如此,想来华妃也不会给眉庄太长时间,所幸眉庄手笔还快。华妃说着又看看眉庄,似乎沉思片刻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华妃说得极为露骨,一向大方端庄的眉庄不免心生鄙夷,但仍维持着温婉仪态道:“谢娘娘关怀。不过是冬日里不思饮食罢了,臣妾一向如此。” 华妃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交好。本宫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渥,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说着话锋一转,又向甄嬛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但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也不如了。” 其实华妃的挑拨离间真是低劣得很,话语又粗俗不堪,这点真的要向皇后学习,人家皇后离间她和安陵容的手段才叫高明。甄嬛看看眉庄,正巧眉庄也朝她看过来,两人俱知华妃蓄意挑拨,彼此心意了然,相视温然一笑。 眉庄因浅笑回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宫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妹妹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仍不依不饶:“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这倒不是华妃说谎,若是换了旁人,甄嬛也必不能安心——可毕竟是眉庄。听出华妃话中意有所指,甄嬛亦微笑道:“华妃娘娘说得是,妹妹们必定恭谨遵奉。但管夫人和赵子儿虽一时背弃薄姬,但最终失宠于高祖,下场惨淡。妹妹们以史为鉴,断不敢姐妹失和。况我朝皇上英明、皇后贤德,又有华妃娘娘协理,岂是高祖后宫可以相提并论?” 华妃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丽贵嫔察言观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讥。华妃眼角斜斜一飞:“贵嫔今日的话说的不少了,小心闪了舌头。”丽贵嫔闻言,只得忍气默默退后。华妃转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话听着真叫人舒坦。”说着目光如炬瞧着眉庄,“惠嫔与莞嫔处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渐伶俐,真是不可小觑了啊。” 眉庄嘴唇微微一动,便见甄嬛悄悄执了她手,轻笑道:“惠嫔姐姐再伶俐,比起惠嫔姐姐也要甘拜下风。” 华妃揉一揉太阳穴,道:“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说着扶了宫女的手,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眼见华妃去得远了,甄嬛斜眼示意宫人们退到后面跟着,方径自挽着眉庄的手臂向前走,幽幽叹道:“华妃之言算是再愚蠢不过的挑拨,姐姐若是在意,可就失了性情了。” 眉庄手心凉凉,良久方缓和过来轻轻道:“方才幸好有你解围。”她的脸上有些憔悴,想来之前她被玄凌宠爱,本就有华妃打压,旁人又虎视眈眈,如今骤然被甄嬛分宠,心里难过也实属正常。 许是看出了甄嬛的犹疑,眉庄又道:“嬛儿,我信你。这宫里这么多的人,我能够相信的也只有你。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这寂寂深宫数十年光阴要怎么样撑过去?” 甄嬛倒生出几分真心的感动,道:“眉姐姐,嬛儿自认不可能独得圣宠,不过是皇上垂爱两分罢了。嬛儿只愿能与眉姐姐如娥皇女英一般,同在这后宫中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求独占鳌头,也必得无人敢欺。” “正是如此。”眉庄柔声道,望着远方天空渐渐积聚的阴云,“你我得宠是意料中事。说句不敬的话,后宫妃嫔没有不想坐上那个位置的。只有我们彼此能容得下彼此,所以……你我必要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甄嬛轻声回道:“不离不弃。” 仅仅四字,早已心意相通,甄嬛默然半晌,静静地与眉庄缓缓步行回棠梨宫。永巷绵延辽阔,她忽然觉得这条路太长了,像是一生都走不完了。 第11章 略显机锋 眉庄在莹心堂待了半晌,用过了午膳方才离开。不久温实初便送来了调理身体的药物,言明只需每隔三五日用一次就好。甄嬛命流朱悄悄熬了,只说是补药,连残渣也仔细焚毁,以免后患。 喝了药,她便无心午睡,遂命流朱将前几日玄凌所赐的长相思琴取出来放在窗边,随心所欲地拨弄。当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屋里屋外都极静,只听得见琴声旖旎流泻。 沐黛在香炉里焚了梦甜香,绵软清新的味道萦绕不散。甄嬛微微阖目沉浸其中,忽觉身后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能自由进出而不通报的,自是玄凌无疑。但她仍恍作不知,低低吟道:“四郎……” 她这声音不算大,但此刻屋中甚静,玄凌自然听得分明,遂轻声笑道:“嬛嬛思念四郎,四郎只得亲自来此了。” 甄嬛慌忙起身,惊讶道:“雪天路滑,皇上怎么来了?”遂向流朱道:“去热一碗姜汤来,给皇上驱寒。” 流朱应声下去。玄凌在一旁花椅坐下,轻轻执了她的手问道:“方才朕看了许久,嬛嬛似有心事,可否告知四郎?” 甄嬛略微羞涩,埋头道:“臣妾失言,如此称呼皇上,请皇上恕罪。” “很久没有人这样唤朕了,嬛嬛如此称呼并无不妥,朕岂会怪罪?”玄凌和声道,“你还不曾说,到底是为何事烦忧?” 甄嬛轻轻摇头,道:“臣妾只是读了两本闲书,看见高祖戚夫人专宠,不知收敛,最终结局凄惨。虽是吕后狠毒,但也是戚夫人不能劝谏高祖雨露均沾,令后宫不合之故。臣妾以史为鉴,方有些惆怅。” 玄凌微微松开她的手,目光中有凌厉之色,问道:“可是有人为难你了?你放心,有朕在,无人可动你一分一毫。” 甄嬛却摇摇头,略带了些苦涩道:“皇上是明君,又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不倚仗皇上又能倚仗谁呢?可毕竟,皇上先是皇上,而后才能是臣妾的四郎。” “明君么?”玄凌轻哼一声,话语间有无限的凉薄,似是想起了昔日朱柔则在世时,先贤妃甘氏和先德妃苗氏对她的为难。朱柔则身为皇后尚且过得如此艰难,何况一个小小的莞嫔? 六宫妃嫔与前朝盘根错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点玄凌比甄嬛更加明白。甄嬛不想反而招了他的厌恶,遂不再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眼中颇为哀恳。 良久,玄凌方轻轻叹道:“朕知道了,必不让你为难就是。”说着便起身闷闷地负手出去,李长忙为他披上大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棠梨宫。 一时流朱端着姜汤进来,疑惑道:“皇上怎么走了,连汤也没喝一口呢。” 甄嬛却微微一笑,只道:“皇上公务繁忙。你们收拾收拾,今日早些关门休息。” 当晚,玄凌翻了眉庄的牌子。甄嬛也松了一口气,好歹对眉庄也是一种安慰。倒是次日请安,眉庄见了她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见她确实并不多心方才作罢。 接下来数日,玄凌或是去存菊堂,或是宿在华妃处,连刘良媛那里也去了一次,真真好像对她失了兴趣。丽贵嫔等人皆悄悄笑话她,她却分毫不介意,只当没听到。 私下里,甄嬛则悄悄提醒眉庄务必小心华妃。若是在华妃宫里,就必要带着采月和采星,一时不可离了人,提防华妃有机可乘。 约摸玄凌的忍耐也差不多了,这一日甄嬛让小允子打探好他往棠梨宫来,便移来长相思,指尖轻轻拨弄,弹唱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甄嬛反复弹奏了几遍,又轻声叹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玄凌踏入屋中时,恰好听见这句话,乃问道:“长相思奏长相思,嬛嬛所思也在远道么?” 甄嬛匆忙回身下拜,脸上似有未尽的泪痕,低声道:“心上人是眼前人。” 只此一句,便让玄凌怜惜万分,展开双臂将人揽入怀中,微微叹道:“你这般让朕心疼,朕如何能放得下你?幸好朕是来了,否则便要错过这曲《长相思》了。” 甄嬛埋头在他胸口,噗嗤一笑道:“皇上也不通传,故意看臣妾的笑话呢。” 玄凌一点她鼻尖,也朗声道:“今日难得嬛嬛不作贤妃,大冷天地把朕赶出宫去,朕自然要珍惜。” 一时槿汐奉了姜汤上来,甄嬛侍奉玄凌饮了,又有随身的李长帮他更了衣裳,看众人下去,甄嬛方笑道:“四郎来此竟是来责罚臣妾的呢。可惜臣妾没什么可赔的,只好再弹一曲让皇上解气了。” 玄凌抚掌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朕便罚你弹一曲《山之高》吧。” 甄嬛依言坐在青玉案前,试了试调子,柔柔笑道:“其实若论琴艺,臣妾不如眉姐姐精妙,时时需她点拨。” 玄凌略略回忆起眉庄的琴声,沉吟道:“惠嫔琴艺确实不错,但不若你的琴声中情意婉娩,改日再听她好好弹一曲。” 琴声淙淙,只觉得灯馨雪明,满室风光旖旎。 次日,甄嬛早早起来安排好早膳,待玄凌起身一起享用。忽然芳若进来,说有要事禀报。玄凌皱皱眉,方淡然问道:“何事?” 芳若不疾不徐地禀道:“今早存菊堂宫女采月来回,说昨夜惠嫔小主应华妃娘娘之召去宓秀宫抄写经文,回来时路经千鲤池,忽然有一个内监闯过来要推惠嫔娘娘下水,幸有宫女采星拼死相护。那内监被附近的羽林卫抓住,现暂关押暴室等待发落。” 甄嬛看芳若意思,眉庄应是未曾伤着,便放了一半心。又见玄凌一听“华妃”就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心,须臾方问:“惠嫔怎么样了?” “惠嫔小主身上沾了些水,冷风一吹便发起寒来,又受了惊吓,太医说需要静养几日。” “那个内监是哪里的?”区区一个内监自然不敢公然谋害小主,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有人指使。 “奴婢等已查实,那内监是打扫冷宫的小辉子,他只说无人指使,便咬了舌头,人虽救下了,但已口不能言。” 玄凌猛一拍桌子,怒道:“接着去查!这几日与他有过接触的宫人一律押入暴室,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甄嬛忙轻声劝道:“皇上且消消气,眉姐姐此刻病着,不若臣妾陪皇上一同去看看,对眉姐姐也是安慰。” 玄凌听后方才罢了,只是小辉子不能指证,遂令人杖毙了事。 存菊堂与莹心堂不远,甄嬛和玄凌一路乘着步辇过去,冯淑仪一早得了消息候在宫门口,见了玄凌忙跪下请安。 甄嬛也向冯淑仪见了礼,便一同随玄凌往存菊堂而去。眉庄服了药正在昏睡,屋内只有采月和几个小宫女守着,采星亦受了风寒在别间安置。 一旁跪着的则是温实初,甄嬛这才彻底放心。玄凌询问两句,又见眉庄昏睡中亦不安稳,不免心生怜惜,而她时不时梦呓出的“娘娘”等字眼,更让玄凌疑心。 不过玄凌到底是玄凌,哪怕心中已算准了是华妃的手笔,面上仍是出离的平静。就如前世一般,到底眉庄没伤着,且眼下并无直接证据——就算有证据,玄凌也不可能为此发落华妃。 甄嬛扫了一眼眉庄微微颤抖的指尖,悄然一叹。 稍后华妃也过来了,虚情假意地关怀一番,但演技拙劣得连玄凌都看不上眼,几次暗中攥紧了拳头。华妃本意是要发落采月等人去暴室,却不料更是欲盖弥彰,甄嬛不咸不淡地回了两句,玄凌也沉着脸驳了,方才下地。 玄凌此刻心中不舒服,以上朝为由先离开,华妃也不想多做停留。倒是冯淑仪和善笑道:“莞嫔妹妹想来也不曾用早膳,不如就在惠嫔妹妹这里吧。我这就命小厨房做些易消化的吃食来。” 甄嬛忙起身谢道:“怎敢劳烦淑仪姐姐。姐姐陪伴眉姐姐许久,该好生歇息。这里有采月她们足够了。” 冯淑仪也是倦了,遂依言离去。甄嬛觑着她走远,将几个小宫女打发出去,单留采月,方执了眉庄的手轻声道:“眉姐姐既然醒了,便起来靠着软枕歪一会儿,免得睡久了昏昏沉沉的。” 眉庄闻言忽睁开双眼,扶着甄嬛的手起身,采月忙移了两三个连云锦软枕在她身后。眉庄凝视着她,沙哑一笑道:“果然瞒不过妹妹的眼睛。” 甄嬛摇摇头,道:“姐姐太过大胆了,幸好皇上只顾着生气,未曾发觉,华妃又不是个细心的。”看眉庄皱眉,又道:“华妃果然是出手了。这若是数九寒天掉进千鲤池,真不知道……唉,姐姐无虞便是最好。” 眉庄眸中掠过一丝不甘,道:“只可惜那内监未审出什么,不能让皇上处置华妃。” 甄嬛冷冷笑道:“便是审出什么,皇上也不能为此发落华妃。且别说姐姐并未伤着,便是因此有什么不测,只要华妃父兄还兵权在握,只要慕容家不倒,华妃就不会被处置。” 眉庄闻之更加发恨,厉声道:“可惜我没有父兄可以权倾朝野,否则又怎会受此暗害?!” 甄嬛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徐道:“姐姐也知道华妃是靠着父兄。方才你没看皇上的神情,慕容家的好日子没有多久了。眼下西南战事在即,皇上需要慕容家为他打仗。待战事了了,朝局稳定,皇上岂能容慕容家功高盖主?” 眉庄闻言镇静许多,也道:“我也听说慕容家之人多与华妃一般,嚣张跋扈,可皇上……” “姐姐也读史书,捧杀与棒杀的差别还不知道吗?”甄嬛打断她的话,反问道,“姐姐今日做得也好,至少在皇上心里留下了一个影子,一点点聚集起来,日后才能一并发作。记着,只要慕容家不败,你我就要一直隐忍下去。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当然,现在你我的目标是有一个倚仗。” 甄嬛坏笑着指指她的肚子,眉庄这才反应过来,啐道:“刚说两句好话,便这般不正经,真是尽学了华妃和丽贵嫔的口没遮拦。何况这事急不来的。” 甄嬛却正色低声道:“姐姐忘了温太医?他与我是旧交,我本就托了他为你我调理。你这病也是个契机,我会请他借为你诊治之机调理身体。姐姐放心,他绝对可信,你日后用的香料、衣物、饮食要更加小心,让他请平安脉时查看好了方能使用。” 眉庄与甄嬛一起长大,自然知道温实初有意于她,所以并不多问,只道:“我素来是由他诊治,当然信他。只是务必谨慎。” 甄嬛点点头,又唤采月:“这会子也有些饿了,姐姐也用些好消化的吃食。这日子还长呢,养好身子才是紧要。” 一时采月应声下去。甄嬛又和眉庄叙话良久,直到午后眉庄用了药睡下方才离开。 第12章 以守为攻 接下来大半个月,眉庄一直报病修养,顺便由温实初为她调理身体,直到进了二月才重新挂上了绿头牌。新年一过,玄凌的朝政越发忙碌起来,少进后宫,但除了华妃,总还是甄嬛与眉庄处去得多些。 眉庄那日被甄嬛点破,虽不是曲意逢迎,但对玄凌也是承顺柔婉。玄凌看重甄嬛,也对眉庄的沉稳大气颇为喜爱。四月十八,甄嬛被晋甄婉仪,眉庄则晋沈芬仪。宓秀宫里,华妃不知为此摔碎了多少古董花瓶。 与被封位份相比,更让人高兴的是宫外传进话来,甄珩于正月十五娶安陵容为妻,如今又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把甄远道和甄云氏高兴得不行。孕事查出来时,甄珩恰好已决定要军中挣前程,不便更改。幸好安陵容对此很是理解,让甄珩颇感安慰,甄云氏在信中也不住口地赞赏安陵容。字里行间,甄嬛也能看出安陵容在甄府生活得不错。 回信依旧是借了温实初的帮助,甄嬛悉心嘱咐甄远道可私下联络薛、洛两家查探汝南王与慕容家罪证,但切不可与管、倪两家走得太近。因甄嬛是玄凌身边的人,甄远道只当她是从玄凌嘴里听出的半分意思,遂并不多问。 甄嬛时刻记着戒急用忍,整日里除了侍奉圣驾,或是和淳常在、刘良媛联络感情,再就是去眉庄宫里陪她说笑打发时间。 四月末的一日,眉庄忽然派采月请她去存菊堂一聚。甄嬛猜想许是华妃那边又有了什么动作,便对外说给眉庄送新衣,只带着流朱沐黛一路去了畅安宫。 一入存菊堂内室,眉庄合衣靠在雕花床头,采星守在门口,唯采月在一旁侍候。甄嬛见她面色沉郁,快步走过去执了她的手坐下,低声问道:“可是那边又下手了?” 眉庄点点头,声音却格外平静:“我本以为上次之事出来,她们会稍稍顾忌一二。不想你我加封的事一出来,这起子人便按捺不住了。”说着一扬脸,采月便取来一个小小的紫砂钵,放在一旁的红木矮几上。 甄嬛扫了一眼,登时想起余氏用过的法子,沉着脸问:“这是……” “前些日子内务府按芬仪的例挑了不少内监宫女送来,我就让采月着意留心着,果然发现小宫女霖儿悄悄换了小厨房专门给我煲汤的钵子。”眉庄手指轻轻敲了敲盖子,眸色深了深,“温太医悄悄看过,说是盖子用药浸过,一旦汤水滚起来就会碰到,天长日久,则让人神思倦怠,状同痴呆。幸而发现得早,我还没来得及中她们的算计。” 果然。甄嬛敛了敛眸,轻声道:“姐姐没告诉皇上,反而叫了我来,想必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眉庄示意采月将东西拿下去放回原处,莫要让霖儿发觉,方道:“还是之前的话,如此小事,在皇上眼中不值一提。且这个计策说起来并不严密,约摸是丽贵嫔自作主张,未必就能牵连到华妃身上。” “丽贵嫔不过是华妃的马前卒,曹容华才是她的军师。”甄嬛接道,“曹容华位份容貌虽不如丽贵嫔,但有温宜帝姬倚仗,在皇上面前总有几分薄面。她又聪明,一应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事都推给丽贵嫔。姐姐你想,若是没了丽贵嫔,华妃和曹容华的关系会变成怎样?” “没了……丽贵嫔?”眉庄不解。 甄嬛从茶盘拈了三只汝窑茶杯,将其中两只并排放着,另外一只放在它们上面,笑道:“丽贵嫔和曹容华是华妃在后宫的支撑,乍看之下十分牢固。但若没了丽贵嫔……”甄嬛说着便将作为底座的一只茶杯飞快地抽走,最上面的茶杯立刻失去重心,滚落到地上碎成齑粉。 眉庄恍然大悟般看向甄嬛,甄嬛亦回视她,莞尔一笑。 两日后就是眉庄生辰,循例玄凌会在存菊堂陪同庆祝。除畅安宫的主位冯淑仪外,甄嬛、慎嫔刘令娴、淳常在皆亲自来贺,余者因皇上的缘故,也遣宫人送了贺礼。 这日主角是眉庄,甄嬛打扮得也随意些,以免抢了风头。因着春光甚好,冯淑仪征询眉庄的意思后便将筵席摆在了堂后的松月亭,看着亭外玉兰摇曳、弱柳扶风,眼界也觉得清亮。 当下眉庄与玄凌同桌,冯淑仪与甄嬛分坐两侧首位,次在慎嫔和淳常在。席间,眉庄的温文软语和淳常在的俏皮嗔笑相得益彰,玄凌自是尽情尽兴,不由得多饮了几杯。 饮宴正酣,甄嬛斜了一眼眉庄,举杯盈盈笑道:“今日是眉姐姐芳诞,臣妾愿皇上与眉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年年岁岁,情意如新。” 玄凌道一声“好”,又是一饮而尽。眉庄见玄凌喝了许多,柔声劝道:“皇上饮了许多酒,这亭子里风大,着了风可不好。采月,去把霖儿煲着的解酒汤盛一碗来,皇上也解解酒。” 玄凌很喜欢眉庄的温柔小意,冲她轻笑道:“眉儿是济州人,却如江南女子一般温柔体贴,甚合朕心。” 眉庄却有些不好意思,极低声道:“皇上,姐姐妹妹们还看着呢。” 一时采月回来,眉庄接过,用玄凌的小银匙搅了搅,方欲奉予他,眼神一瞥,忽像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一般将汤碗掷在桌上! “皇上,汤里有毒!” “御前侍卫,护驾!” “……” 一番惊慌失措后,小宫女霖儿被押到了玄凌面前,采月采星及掌事苏德海亦跪在一旁等着回话。温实初则拿着那煲汤的钵子闻闻扇扇,眉头拧成了川字。 “如何?”玄凌强压着怒气,阴沉着脸问道。 温实初拱手回道:“回皇上,这熬汤的钵子盖被药水浸泡过,一旦汤汁煮沸便会接触到盖子,□□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汤中了。从盖子的颜色看,应该不止浸泡过一次,至少有半月了。” 玄凌扫了一眼霖儿,冷哼道:“好精细的算计!”又想眉庄,遂道:“你来看看沈芬仪,可受此毒害?” 温实初应声上去,搭脉诊过,回道:“芬仪小主体内毒素含量甚微,调养几日便无妨。但若长此以往,会逐渐损耗元气而痴呆早夭,症状却与体弱不寿一般。” 眉庄听后身子一僵,摇摇欲坠险些晕厥,玄凌连忙将她扶住,一面问温实初:“可查出了是什么□□?” 温实初又取来紫砂钵子,仔细确认过后方有了几分把握,回道:“微臣不敢十分确定,但极有可能是虞美人的枝叶。虞美人枝、叶、果实均有毒,其中以果实为最。幕后之人很是小心,只选用了枝叶,且对药量把控得极为精确。” 玄凌闻之怒极,将那一碗解酒汤全都砸在霖儿身上,道:“你还敢说不是你谋害沈芬仪?” 霖儿哆哆嗦嗦地哭道:“奴婢……奴婢……” 甄嬛看霖儿这样子,只怕也不敢说什么,遂淡淡地看了一眼采月,采月忙叩首道:“启禀皇上,霖儿是小主晋封芬仪时内务府送来的人,一直负责收管小主的汤罐器物。因小主有令,宫人只能负责自己管辖之事,故除霖儿之外,无人可接触这些。” 冯淑仪听后微微蹙眉,疑惑道:“她一个小小宫女,不知医理,怎可能如此准确地把握药量?且据臣妾所知,沈芬仪并不喜爱虞美人,霖儿又是从何得来虞美人之毒?” 玄凌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一个宫女怎可能有这般本事?必是幕后有人指使。” 李长适时回道:“方才内监在宫中东墙下发现一个小洞,那洞口便有一片碎布,与霖儿屋中一件衣服袖口的破损一致,想来那毒物便是这般传递进来的。另外,在霖儿的柜子夹层中,也发现许多金银珠宝,不知是何来历。” 玄凌本就疑心重,此刻更加肯定,遂向霖儿冷笑一声,道:“你肯为那人做到如此境地,想必也不只是为了钱财,还有宫外的家人吧?朕也不妨告诉你,刚才那碗解酒汤是为朕准备的,就算你想自己顶罪,同样也会连累全家受死。但你若说出指使者,朕可以考虑从轻发落。说与不说,朕都会查出真相,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着,便扬扬手命侍卫将霖儿关入暴室审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也不许让她死了。 甄嬛眼看霖儿战战兢兢地被押走,在一旁轻声进言道:“皇上,宫中金银便罢,珠宝皆在内务府有记档,各宫从花房取走的花草,花房也应该有备案。” 玄凌方才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此刻听了甄嬛的话方才反应过来,遂命李长:“你将那些珠宝拿去内务府仔细查证。另宣花房管事内监,近期哪个宫里拿过虞美人的。”顿了顿,又加重些口气:“你亲自去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李长一面道:“老奴遵旨。”一面慌忙下去查证不提。 玄凌清净片刻,方环视四周道:“今日之事在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不准泄露半个字。”又向温实初和甄嬛道:“你好生医治沈芬仪。嬛嬛,你与眉庄交好,就留下来陪伴她吧。朕先回仪元殿批折子。” 甄嬛立刻上前扶稳眉庄,其余众人依言遵旨,恭送玄凌离去。幸而在场的嫔妃都不是惹是生非的,至少也能瞒住一两日,倒是李长应该也查得差不多了。 待玄凌走后,冯淑仪主动留下收拾残局并震慑宫人。甄嬛告了罪,与采月一同扶眉庄回存菊堂内殿休息。刚一入殿,甄嬛便皱了眉低声问:“姐姐怎么瞒着我真得喝了那毒罐子煮的东西?若不是皇上让温太医诊脉……” “就是因为皇上一定会让人诊脉,若我体内无毒,这便只能算下毒未遂。”眉庄打断她的话,面色如常,“皇上素来疑心重,若我无碍,只怕查出了凶手也不会重罚——又有华妃看着呢。只有让皇上看到我受害,才会想起如果那碗汤真得被他喝了该会如何。谋害皇上,这罪名就是华妃自己也不敢承担。” 甄嬛微叹一声,无奈道:“可惜了你的生辰……” “这又何妨?”眉庄舒然一笑,眉目如画,“若真能惩治了她、断华妃之一臂,才是我最好的生辰礼物。” 甄嬛静静地看着眉庄,不知是喜是悲。眉庄从来性子平稳宽和,如今出此言语,看来已是恨华妃入骨了。可细想想,她入宫不过大半年,便几次三番被人设计暗害,生死悬于他人之手,焉能不恨。 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甄嬛隐约觉得这灿烂的春光之后,有沉闷阴翳的血腥气息卷裹而来,多年以后,仍未散去。 第13章 心想事成 眉庄生辰次日,玄凌命人杖毙了宫女霖儿,她的家人暂且饶过,发配凉州。甄嬛心知皇上已经查得差不多,便稍稍放心。 宫中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尽管玄凌令行禁止,还是不能阻止眉庄遭人毒害的事传出去,不过省去了玄凌险些中毒的那一节儿。外人只道眉庄中毒,内情一概不知。 这风波还未平静,又传来丽贵嫔在回宫途中遇鬼的事。她看似猖狂,却最信鬼神之说,可巧身旁又无华妃,直吓得她病了好几日。 不几日宫中风传宫女霖儿冤魂不散,鬼魂时常在冷宫和永巷出没。闲话总是越传越广,越传越被添油加醋,离真相越来越远。何况有丽贵嫔的亲身经历,宫中众人更是深信不疑。 还是皇后出面整饬风气,禁止宫人谈论鬼魂之事,违者重罚,这才稍稍收敛。 晨昏定省是妃嫔向来的规矩。因眉庄近日连番遭遇波折,身心困顿,皇后极会体会皇帝的意思,加意怜惜,有意免了她几日定省。然眉庄执意不肯逾礼,便依旧强撑着去向皇后请安谢恩。众妃嫔见她脸色惨白,便坐实了中毒的传闻。 丽贵嫔大病初愈,精神仍有些不济,但见眉庄形容还是忍不住喜形于色,话里话外,只怕别人想不出是她下的手。 甄嬛坐在眉庄身边,看着丽贵嫔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只差冷笑,却仍要忍着,向眉庄道:“姐姐看华妃的神情,便知丽贵嫔为何跟了她这么久,却还是个没成算的了。” 眉庄轻轻一嗤,眼中尽是不屑,道:“这个时候,皇上大概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后宫中小打小闹,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皇上绝对不许任何人挑衅他的宽容。” 近夏的天气雷雨最多。早晨来时天气尚好,朝霞满天,不想才等了皇后一会儿,就已天色大变雷电交加,那雨便瓢泼似的下来了。 皇后本在里面梳妆,许是听见声音,才扶着染冬的手缓步走了出来,诸妃急忙行礼请安。皇后免过,盈盈笑道:“这天跟孩儿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妹妹们可是走不成了。好在只是早上,耽搁一会儿也无妨。” 皇后在前,谁敢抱怨天气急着回宫,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爷有心,见皇后凤体痊愈,头风也不发了才降下这甘霖。” 说也奇怪,这雨一下起来便没个停,快午时了还连绵不绝,时小时大,众人更不能轻易辞别。皇后一扬脸,问染冬:“什么时候了?” 染冬回道:“回娘娘,将近午时了。” 皇后料想众人都有些饥饿了,遂道:“这雨一时半刻也不停,妹妹们不如在本宫这里用午膳吧。可巧,今早沈芬仪来时送了本宫一钵汤,正在小厨房煨着,此时味道正好。”说着便命染冬取来。 染冬应声下去,一时上了十来盅澄白如玉的飞龙汤,四下分给众妃嫔。众人谢过,由各自的宫女侍奉饮过,方听皇后笑道:“还是沈芬仪的心思最巧,连着熬汤的钵子一并送来,生怕汤凉了。一会儿雨停了,可莫忘记带回去。” 眉庄忙起身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妾只是怕送到这里又要换钵子,反而失了汤的鲜美。皇后娘娘喜欢这汤,便是全了臣妾——” “啪!” 精致的翡翠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只见丽贵嫔顾不得身上飞溅的汤汁,失声尖叫:“这汤不能喝!” 众人一听,忙各自放了汤盅,又见丽贵嫔脸色惨白,口中一味道:“快传太医!快……” 华妃不屑于这汤是眉庄送的,并未喝下,此刻听她混乱的狂喊,脸色大变,声音也失了腔调,怒喝道:“你发什么失心疯?堂堂一宫主位大呼小叫,成个什么体统?还不赶紧闭嘴!” 丽贵嫔的两个宫女上去拉丽贵嫔,却见她好似着了魔一般,嘴里含糊地喊着:“快救我!快救我!汤里有毒!……沈眉庄的汤钵子有毒!……”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华妃再让人捂了她的嘴也来不及了。皇后这才起身,面色冷凝,声音尤为清冽:“妹妹们只知沈芬仪中毒,丽贵嫔却连毒下在哪里都知道,当真未卜先知。”又面向惊慌失措的妃嫔道:“妹妹们无需惊慌,沈芬仪送来的钵子是一早换过的,并无害人之物。” 华妃冷冷一笑,道:“皇后真是好算计,只是丽贵嫔如今的样子,只怕说出话来会污了皇后的耳朵,还是带回宓秀宫由臣妾照料吧。毕竟臣妾也有个协理六宫之权,总要为皇后分忧。” 皇后却看看手上的护甲,徐徐道:“妹妹要侍奉圣驾,怎能任她在宓秀宫污言秽语呢。况且此刻就在凤仪宫中,何必舍近求远呢。” 双方正在僵持,而眉庄和甄嬛皆在心中想好说辞,以备不时之需,忽听殿外传来极快的脚步声,却李长携了明黄圣旨过来,双手一展,高声道:“皇上有旨!” 众人连忙跪下听旨,只听李长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丽贵嫔费氏,自册封以来,行事日益骄奢阴毒,谋害妃嫔及朕躬,今贬为庶人,赐白绫,以儆效尤。钦哉!” 丽贵嫔本已失了神智,听完圣旨早已崩溃,反而张牙舞爪地向眉庄扑来,甄嬛眼尖看见,连忙将眉庄推开挡在她身前。丽贵嫔扑了个空,只撞在甄嬛肩膀上。 “还愣着做什么?将费氏拖下去!” 皇后到底是皇后,李长身后的两个内监急忙上前将费氏强行拉走了。流朱沐黛则将甄嬛扶起来坐回软椅,只是那丽贵嫔满头珠翠结结实实撞在她肩上,一时疼痛难忍,皇后见她面色不佳,忙命剪秋:“去请太医过来。” 请来的自是温实初,毕竟甄嬛的身体一向是他照料。另外,此刻外面雨尚未歇,也没人愿意出来。 皇后道:“快给甄婉仪看看,怕是撞伤了。” 温实初躬身领命,仔细看了道:“小主肩上的是淤青,并无大碍。”他又坐下请脉,皱眉片刻,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又向皇后恭敬道:“启禀皇后娘娘,甄婉仪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甄嬛闻之一愣,未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看来温实初给她调理身体果然有效。皇后在上首怔了一怔,问道:“当真么?” 温实初垂首道:“这几分把握臣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后,婉仪小主身子虚弱,适才又被撞受惊,胎像有些不稳。待臣开几付安胎荣养的方子让小主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皇后方含笑道:“那就请太医多费心了。本宫就把甄婉仪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说着便命剪秋去给皇上报信,又温声道:“甄婉仪也是,有了身孕也不知道,还这样挡在沈芬仪前面。若是龙胎有损,沈芬仪如何能心安呢?” 眉庄原本在她身边为她高兴,听了皇后的话却生出不少愧疚,甄嬛忍痛按住眉庄的手,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尽。臣妾初次有孕,自己都吓着了,现下只想吃眉姐姐宫里的藕粉桂花糖糕。不如皇后娘娘让眉姐姐日日做给臣妾吃,算是惩罚姐姐了,可好?” 欣贵嫔吕盈风听后笑道:“婉仪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一说有孕,口味也刁钻起来。” 皇后听后也是一笑,遂不再多言。可巧外面雨不知何时停了,雨后明艳的阳光从明窗里射进来,冯淑仪不禁抚掌笑道:“甄婉仪的胎来得也巧,连老天爷都格外赏面子呢。” 皇后连声道:“对对对。淑仪明日就陪本宫去通明殿酬谢神恩吧。悫妃、华妃也去。” 悫妃静穆一笑算是答应了,华妃笑得十分勉强,道:“臣妾这两日身子不爽快,就不过去了。” 皇后也懒得理会她,忽然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本宫的身子不好,华妃的身子怎么也不爽快了。” 华妃被人截了话头登时沉下脸回首去看,道:“本宫以为是谁——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却见是端妃过来了,她并不理华妃的话。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么也来了?方才下着雨,你身子不好该好好养着。” 端妃勉强被侍女搀扶着行了一礼,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方才见外面春雨可喜,一时兴起就信步出来走走,不想才走至凤仪宫前,就听见娘娘这里这样大动静。臣妾心里头不安,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 皇后道:“没什么,不过虚惊一场,已经料理了。棠梨宫甄婉仪刚刚查出怀有身孕,倒是喜事一桩。” 顾忌着端妃是有病的人,皇后虽与她说笑却并不让她走近甄嬛,端妃亦知趣,不过问候了两声,远远地道了贺也就告辞了。 因天空放晴,皇后便命人好生护送甄嬛回宫,眉庄放心不下便也一同去了,温实初则回太医院准备为甄嬛安胎的事宜。 一回棠梨宫,眉庄便要甄嬛好生斜卧在榻上,一会儿要流朱拿吃食来,一会儿要沐黛把枕头垫高两个,一会儿要晶清去关了窗户,一会儿又要让小允子去换更松软的云丝被,直闹得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抿着嘴儿偷笑。 甄嬛拉拉眉庄衣角,轻笑道:“这会子月份还小,若这样娇贵,以后可要遭罪呢。” 眉庄这才坐下,笑道:“也罢了。你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有了他,日后咱们在后宫也可有些指望。” 甄嬛微微点头,道:“不止如此。眼下我们在宫里地位不高,不能自成一派,与其依附端妃与冯淑仪,不如以更高的位份与她二人结为盟友。”她看看窗外开得更艳的海棠花,徐声道:“外面的消息已经传进来,西南战事将起,慕容家虽骁勇善战,哥哥也没有闲着,在军中也积攒了一些人脉。” 眉庄听后略略舒心,道:“你的这个孩子,只怕皇后和华妃都不会放心,幸好是温太医看顾着。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但务必万事小心。” 说着眉庄便起身告辞。甄嬛知道皇上得了消息很快就会过来,眉庄也是不想尴尬,因命沐黛好生送出去了。 甄嬛小憩片刻,便唤来流朱:“等会儿皇上怕是会来。你去让小厨房预备一些开胃的小菜,以滋补清淡为主,不要太多,精致为上。” 流朱领命而去。甄嬛看看天边的红霞万丈,忽然情不自禁地一笑,眼中渐渐漫上一些母性的柔和。 第14章 初见太后 流朱前脚刚出去,后脚得了消息的玄凌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冲了进来,直奔甄嬛榻前,紧紧拉住她的手仔细看了又看,目光渐渐停留在小腹。他这样怔怔看了半天,忽然一把搂住她道:“真好!嬛嬛——真好!” 甄嬛肩上有伤,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玄凌发觉急忙放开她,关切道:“朕忘了你身上有伤了。太医怎么说?可有大碍?” 甄嬛摇摇头,缓声柔柔笑道:“一切都好。问太医说不过有些淤青,因顾及龙嗣不敢用活血散瘀的药,只需让槿汐推拿推拿,修养几日也就好了。” 玄凌轻轻揉着她受伤的手臂,极为心疼:“你身边的顺人是个稳重的。但你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没孩子,这样扑去救眉儿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 甄嬛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开如夭,微笑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妾与眉姐姐的情分。况且眉姐姐身子未愈,怎承得起费氏这一扑?现在臣妾与眉姐姐都安好,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玄凌极是感动,又叹道:“嬛嬛还是太善良了。也罢,你与眉儿姐妹情深,实勘怜悯。”顿了顿,他又好似想起什么,嘱咐道:“朕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以后尽量不要去华妃的宫里,免得有什么差错。” 甄嬛自然知道他是为着欢宜香的缘故,散漫微笑道:“四郎这样说,嬛嬛也只好奉旨恃宠而骄了,只求皇上莫要怪罪嬛嬛呢。待安然诞育皇嗣,嬛嬛再去向华妃娘娘请罪。” 她这般俏皮嗔语,玄凌也被激发出无限怜惜,轻轻一点她鼻尖,道:“这算什么,回去朕就告诉皇后,除日常晨昏定省外,免了你受任何高阶嫔妃传召,一切事宜都待平安生产后再说。如此,世兰那里也不会多心。” 甄嬛闻之面上微露些忧心,迟疑道:“皇上如此虽是为了臣妾,怕只怕反而让人觉得皇上对嬛嬛格外看重……” 玄凌温柔道:“朕就是要让她们知道,朕心中最为重视的是你。你放心,涉及皇嗣,她们不敢说什么。” 反正说了什么也不敢让你听见——甄嬛暗自腹诽。不过这样也好,天大地大,也大不过肚子里这个,眼下不是博什么贤名的时候,遂也微微点头,靠在玄凌还算宽厚的肩膀上。 正说着,槿汐端了燕窝进来,玄凌亲自结接过白玉碗来,道:“如今你有了身孕,明日朕就降旨晋你为婕妤。你怀孕暂时是忌讳动土木的,朕已经在命人收拾昭信宫,只待你生下孩子、晋封贵嫔就搬过去。” 昭信宫便是后来未央宫的前身。按玄凌的意思,只怕这宫里以后不会再住其他人。虽不会像妃子殿宇那般华丽,也绝对令人侧目了。 甄嬛慢慢饮了几口,方沉吟道:“四郎爱重臣妾,臣妾受宠若惊。只是臣妾腹中孩儿未知男女,即便是皇子,也不便大费周章为臣妾重修殿宇。臣妾在棠梨宫就很好,如今国库不比平日,能俭省就俭省。有用的地方多着,臣妾这里只是小事。” “嬛嬛,你总是这般体谅。”玄凌欣慰道,“西南战事首胜,朕听闻你兄长也在军中效力,杀敌悍勇、连破敌军,连汝南王也畏他几分。这昭信宫朕先为你留着,等战事告捷,你与咱们的孩子再一起过去居住。” 甄嬛柔声道:“臣妾不在意位份,只想这样平安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况哥哥能为皇上效力,是臣子的职责。臣妾担心的,是哥哥他似乎一上战场就不要性命一般……皇上莫怪臣妾,毕竟嫂嫂正有着身孕,臣妾总是想得多些。” “你和咱们的孩子,朕会保护你们。”玄凌吻着她的额发,“你放心。朕已经调派西南大军的右翼兵马归你兄长所用,以保无虞。总算他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甄嬛默默不再言语,缓缓闭上双眼。玄凌已经开始准备料理汝南王和慕容家了,甄珩无疑会成为他的得力帮手,有这个诛杀逆臣的功劳在,甄家也能多一重保障。 玄凌吻得气息越来越浓,耳畔一热,甄嬛觉察他情动,忙推他道:“太医嘱咐了,前三个月要分外小心。” 他脸有一点点红,好似初婚的少年郎一般,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单纯,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一气,静了静神朝甄嬛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 甄嬛忽然想,是否当年朱柔则有孕,他便是这般手足无措?如果朱柔则还活着……呵,却是痴了,玄凌心中何时真正当朱柔则死去过? 玄凌以为朱柔则是他的白月光,渐渐凝成胸口的朱砂痣,而甄嬛想做的,就是让玄凌自己看清,那不过是一滴蚊子血。 甄嬛垂首,面色微红:“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这样陪着臣妾。眉姐姐身子刚好,不如皇上过去陪陪姐姐,姐姐必定欢喜。” 玄凌不语,只是搂着她,甄嬛亦任他享受此刻的平静安宁,腻了半晌,方听他道:“好罢,朕去看看眉儿,明日再来看你。” 送走这尊难缠的菩萨,流朱方进来问道:“温太医方才来送安胎药,因皇上在便一直温着,小主这会儿喝吗?” 甄嬛摇摇头,道:“等会儿再喝吧。这会子倒有些饿了,你让小厨房将之前准备的吃食进上来,不用太滋补,免得伤了安胎药的药性。” 流朱点头称是,又道:“小主之前说预备的开胃小菜,原来不是为皇上准备的?奴婢看皇上走时恋恋不舍,小主也不留着皇上。” 甄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了声音:“皇上去哪里是谁都能说嘴的么?眉姐姐纵然与我姐妹情深,你这样的话若是落在她耳中,岂有不多心的?” 流朱忙讪讪地低了头,道:“奴婢知错了。” “我怀着身孕无法侍奉皇上,皇上去眉姐姐那里,总比去别人那里好。”甄嬛续道,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是开始。以后的几个月,皇上多半不会留宿在棠梨宫了,眉姐姐能圣宠优渥也是好事。” 流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去准备。甄嬛偏头看着庭院中几株梨花开得皎洁灿烂,一如从玉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亮月华,与烛火交织成浅浅的明暗色泽。 蓦然想起一句诗:愿逐月华流照君。 次日一早给皇后请安时,玄凌的旨意便传了进来。除了甄嬛被封了从三品婕妤外,眉庄也被升了一级,为容华,算是对她受丽贵嫔所害的安慰。另有淑仪冯若昭进了敬妃,赐协理六宫之权,册封礼都定在下月初八。这无疑是硬生生分走了华妃手中的权力,皇后也乐得推波助澜,毕竟冯若昭对她还算恭敬。 再就是玄凌口谕,免了甄嬛受除皇后外任何高阶妃嫔的传召,虽不明言,谁猜不出就是华妃呢?可也巧,华妃正好今日来得颇早,闻之铁青了脸恨不得吃了她,幸有曹容华在旁方不曾明目张胆发作,只是说了一气算话。 待甄嬛三人接了旨、向皇后行过三跪九叩大礼,皇后便笑吟吟地命剪秋扶起她道:“皇上已经说了,不许你再行礼,这也就罢了,日后请安好生坐着便是。” 甄嬛见其余妃嫔已有不平之色,忙盈盈笑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却不敢领受。给娘娘请安是臣妾应当应分,亦是为皇嗣积福、借重皇后娘娘的福气呢。” 皇后忍不住一笑,道:“你年轻没经历过,这会儿不足三月,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不可莽撞了。” 甄嬛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亲自告诉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兴得很,等下你就随本宫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甄嬛低首依言答应,她如今是婕妤了,又有皇嗣,太后召见并不奇怪。近距离与皇后同行,她才看见皇后的眼睑下有淡淡的青色,想来是这个孩子让她未能成眠吧?书中,皇后不就是借了安陵容的手算计了她?如今安陵容未进宫,皇上又不许华妃等人接近她,只怕皇后也不好下手。 一路想着,便来到颐宁宫中,太后心情甚好,正亲自把了水壶在庭院中莳弄花草,见甄嬛与皇后同来益发高兴,浣了手一同进去。 其实甄嬛对太后的印象倒不错,可惜这宫里只能容得下一个聪明的女人。太后再是女中豪杰,日后也为了朱家荣耀,以一句“朱门不可出废后”阻拦玄凌废了朱宜修,更断绝了甄嬛登上后位。 今世,她可不会接受这种结局。 思及此,甄嬛更加温婉从容地依礼侍立于太后身前,太后道:“别人站着也就罢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着吧。” 甄嬛只待皇后坐在一旁软椅,方告谢了坐下。太后看她还算顺眼,不骄不躁,便道:“甄婕妤很是懂事。”又问皇后道:“听说册封礼定在下月,一同晋封的还有敬妃和沈容华,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般贵嫔以下甚少行正式的册封礼,她和眉庄都是借了敬妃的光。皇后看了她一眼,对太后道:“其余事宜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只是赶制三套吉服,日子太紧凑了些,未免有些仓促。” 甄嬛遂站起来道:“依礼,臣妾能行册封礼已经是皇上隆恩,再不敢妄求些什么,一切全凭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虚按住她道:“你且坐着,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只是虽然仓促,体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经准备妥当。只是册封当日甄婕妤的吉服和沈容华的礼冠有些来不及,臣妾便让礼部拿敬妃册封用过的吉服和礼冠改制了。” “嗯。”太后颔首道,“皇后做得甚好,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 说着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端了一个垫着大红彩绢的银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首上为合和二仙,精致又不奢华。 太后招手让她上前,笑吟吟道:“如今你有身孕,就把这赤金合和如意簪赐与你吧,希望你早日为哀家诞下个健康的皇孙。” 甄嬛待要推辞,太后已把簪子稳稳插在她发间,笑道:“果然好看。” 她忙醒过神来谢恩,耳边皇后已笑着道:“母后果然心疼甄婕妤。当年悫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赏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嘱了她许多安胎养生的话,方各自散了回宫。 第15章 太平行宫 六月初八,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甄嬛、眉庄与冯淑仪同日受封。早晨,天色还没有亮,莹心堂里已经一片忙碌。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专为妃嫔册封所乘的翟凤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棠梨宫门前。 甄嬛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玄凌身边的内监李长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依照礼制,甄嬛只梳着端庄的如意高髻,槿汐等人梳奉圣髻。 奉旨为甄嬛梳髻的是宫里积年的老姑姑乔氏,她含笑道:“小主的额发生得真高,奴婢为那么多娘娘、小主梳过头发,就属小主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见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宫中的女子都相信,额发生得越高福气就越大,甄嬛倒是不在乎这个,不过听她说的讨喜,心情也颇为舒畅,便让人拿了赏钱赏她。 不过她知晓今日的主角是敬妃,不能太过惹人注目,遂让槿汐着意检查过所佩衣装首饰是否逾制,方才妆扮起来。待得妆成,甄嬛轻轻侧首,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婕妤呢,小主就嫌头上首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甄嬛斜了她一眼,寒声道:“胡说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这般口没遮拦,是我这里的规矩么?” 今日册封礼上都是皇后的人,流朱此言小了说是失言,大了说就是她甄嬛觊觎贵妃尊位,宫中等级森严,哪能由着她像家里一样随意说话? 流朱忙息了声,吐了吐舌头。乔姑姑笑着打圆场:“姑娘一句玩笑话而已,此间并无让人,小主放心就是。况且待生下了皇子,小主难道还怕没有封贵妃那一日么?宫里头又有谁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小主呢。” 甄嬛扫视左右,方舒然道:“有劳姑姑了。”又向流朱缓声道:“你多学学槿汐的稳重,以后不要说这些放肆逾越的话。” 流朱连忙点头,甄嬛这才安然伸展双臂由她们换上礼服,对镜自照,也有了些端肃华贵的姿态。 甄嬛与眉庄都只是贵嫔以下的妃嫔,只有一道圣旨,而敬妃是三妃之一,需正式祭告太庙,授金册、金印。吉时,甄嬛与眉庄跪于敬妃冯氏身后,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主角只是敬妃,她们二人略作象征即可。礼成,三人三呼“万岁”,复又至昭阳殿参拜帝后。 皇后穿着广袖密襟的紫金百凤礼服正襟危坐于玄凌身边,仪态永远是那样高贵端庄,神色严肃而端穆,朗声说着年年一般的话语:“敬妃冯氏、婕妤甄氏、容华沈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甄嬛三人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只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和暖如春风的凝望她的眼眸,真真好似“满目山河空念远”,看她,又非她。 册封礼结束,甄嬛到底还是累着了些,玄凌也格外担心,让温实初好生为她调养了几日方好。 正是六月间,甄嬛又有着身孕,越发怯热。好在历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至初秋方回銮京都。玄凌虽不怕热,到底体怜甄嬛,遂一声吩咐下去让内务府准备妥当,循例率了后妃亲贵百官,浩浩荡荡的大驾出了京城,驻跸太平行宫。 后宫中除了皇后外,只有华妃、端妃、敬妃、曹容华、甄嬛、眉庄,另有温仪帝姬年幼离不得生母,也一同跟随而来。 说起来曹容华虽在华妃左右,但平日里给玄凌的印象总是安静懂事,再有昔日的丽贵嫔对比着,更显得她招人喜欢。华妃清楚这些,所以多年来一直压着她,否则凭着温仪帝姬这个女儿,曹容华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只是个容华。 华妃此前被丽贵嫔的事跌了面子,又因着玄凌的那道旨意,多日不曾在妃嫔很少露面。甄嬛怀着身孕也懒怠应付她,眉庄也担心甄嬛身子,索性与甄嬛坐在一车上,更没了见华妃的机会。 温实初因为照料甄嬛的胎随行在太医队伍中,日日为甄嬛请平安脉并亲自熬安胎药,甄嬛的吃食也都由他验过了才会食用。毕竟在外面,万事总要格外小心。 因行程之中不便请安,皇后也就传话免了,所以众人格外闲适起来。甄嬛自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未曾见识过外面的风光,成日里在宫闱之中与旁人勾心斗角。乍见了稼轩农桑、陌上轻烟,闻着野花野草的清新,顿觉舒心不少,连害喜的症状都减轻不少。 除了曹容华偶尔会似真似假地来慰问,顺便送些转手就会被扔掉的小物件,甄嬛还算是平平静静地到了行宫。 太平行宫依着歌鹿山山势而建,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景致取南北最佳的胜景融于一园,风致大异于紫奥城中。 玄凌是最会享受的,选了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作寝殿,又指了最近的宜芙馆给甄嬛,开门便有大片荷花婷婷玉立,凉风穿过荷叶自湖上来,惬意宜人。眉庄则为就近照顾她选了玉润堂,那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也是乘凉的好去处。 宜芙馆正殿放置了数十盆茉莉、素馨、玉兰等南花,蕊白可爱,每间房中又放有一座风轮,风轮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黄规全一早候在殿内,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怀有身孕,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鲜香花,又放风轮纳凉取香。别的小主娘娘那里全没有,小主如今这恩宠可是宫里头一份儿的呢!” 玄凌别的事情上倒还有限,唯独在女人身上最能费心思,当然,好心思坏心思暂且不论。不过黄规全毕竟是华妃的人,他送来的鲜花还是让温实初看过才好。遂先命宫人停下,方冲黄规全含笑道:“这法子果真妙不可言,皇上真真是费心了。” 黄规全道:“这也罢了,一到了三伏日子,在殿里放上冰窖里起出的冰块,那才叫一个舒服透心。皇上一早吩咐了咱内务府,只要小主一觉热马上就用冰,奴才们哪敢不用心。” 甄嬛看看他,忍着恶心道:“这会子还不热,无妨。劳黄公公回去转告皇上,等下我过去谢恩。” 黄规全忙奉承道:“为小主做事是奴才的福气,怎敢说劳累。不过皇上说过一会儿要去与清河王射猎,怕是不得闲了,小主可以歇歇再慢慢过去。” 甄嬛微笑着颔首,命沐黛递过去一个荷包,黄规全假意推却了两句,便喜滋滋地打千儿躬着身子退下去了。 流朱看着他的身影白了一眼,道:“小主,可要奴婢去请温太医过来看看这些鲜花有无问题?” 甄嬛略略赞许,流朱也算是多了些心眼,因道:“你这些日子没白跟槿汐学。不过这会子各位娘娘小主都刚刚进自己的住处,来往人杂裹乱,你先命人将花盆收到偏殿,黄昏后再请温太医过来,那时安胎药怕也好了。” 好生歇息了一会儿,甄嬛才重新整妆匀面,扶了槿汐和沐黛的手慢慢往水绿南薰殿走。刚行至古柏道中,忽闻得头顶有利器刺破长空的声响,甄嬛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一支羽箭贯穿两只海东青,掼在树上。 甄嬛忽然想起黄规全曾说玄凌与清河王射猎的话,便问那过来捡海东青的内侍:“可是皇上在里面呢?” 内侍忙行礼问安,恭谨答道:“回婕妤小主的话,是清河王来了,与皇上在射猎呢。” 甄嬛记得这里面还有曹容华的一桩公案,却不知没了杏花微雨,没了浣碧,她是否还在这里,遂又问道:“还有别人在吗?” “曹容华随侍圣驾。” 甄嬛面色略略一滞,想这该来的还是要来,遂点了点头道:“快捧了海东青去罢。禀报皇上,说我即刻就到。” 他诺诺而去。半晌,约摸玄清已经走了,甄嬛方才入殿。玄凌此刻正与曹容华对坐品茗,见她来了,方轻笑道:“嬛嬛快坐下。你身子重,别累着了。” 小厦子一早移了雕花软椅过来,甄嬛依礼拜过,曹容华也起身微施一礼,方坐下微笑道:“皇上好兴致呢。方才走在道上,忽然一支羽箭穿着两只海东青射在旁边,吓了一跳。”她假意四周一望,打趣道:“听闻方才那箭是王爷射的,怎的转眼就不见了?定是王爷听闻臣妾要进来兴师问罪,所以躲开了。” 玄凌本有些担心,见她好生生的,才朗声笑道:“你听听,还要兴师问罪,真乃‘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甄嬛遂赌了气一般起身,道:“臣妾是女子,肚子里的小人,皇上觉得难养,那就不要养了,臣妾告退了。” 玄凌连忙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口中道:“朕怎么舍得呢?只能借六弟送来的茶来向你赔不是了。” 甄嬛却是拦了,笑道:“虽是王爷心意,但臣妾怀有身孕,不宜饮茶,皇上能有此心臣妾已经很是欢喜呢。” 这说的却是宜芙馆的安排,玄凌心知,只不说破。曹容华听二人戏言,只静静微笑不语,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皇上也敷衍了些。王爷射的海东青吓着了婕妤,皇上又拿王爷送的茶来赔罪。可怜朝中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对他倾心不已,偏偏婕妤要来兴师问罪呢。”顿了顿,曹容华又望向甄嬛,似笑非笑道:“想必婕妤在闺中也听过咱们六王的盛名吧?” 这句话问得其实有些尴尬,拐弯拐得也有点大,甄嬛略感无奈,轻摇团扇,启齿灿然笑道:“说来也巧,臣妾还不曾见过六王呢。不过自古以来名不副实者甚多,曹姐姐怎么也信这个?不怕皇上和姐姐笑话,家兄甄珩在京中曾被传成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直到与人在客栈打了一架,旁人才看清真相呢。为这,臣妾与两个妹妹笑了好久,再不信这些传言了。” 玄凌与甄嬛关于生情之事早有谈论,此刻只觉曹容华似乎问得放肆了些,淡淡地皱了眉,转瞬复又笑道:“一时要兴师问罪,一时又说名不副实,朕为六弟哀之!” 曹容华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但从她衣袖下微微蜷起的手可以看出,玄凌的神色并没有逃离她的眼睛。甄嬛趁机反问:“曹姐姐年长我几岁,与六王年纪相仿,又是见过六王仪容的,不知在姐姐眼里六王是否名副其实呢?” 这话问得也算刁钻了,只是甄嬛神情纯真,仿佛真得只是在说笑一般,玄凌并未介意——他只是略微介意曹容华的回答。这无关感情,只是自尊心作祟,隆庆一朝先帝最重视的唯有玄清,玄凌怎能不羡慕嫉妒恨呢? 先帝他是管不了,但后宫妃嫔总还是想掌控的,遂略带了探究的意味看向曹容华。 曹容华取盏饮了一口茶,方用团扇半掩了面道:“六王虽与我年纪相仿,但臣妾都有了孩子了,看六王连个王妃也没有,总像个半大孩子一般,与那些闺中小姐的看法自然不同了。” 曹容华的说法避重就轻,显然并不能让玄凌满意,不过很快以温仪帝姬为借口起身告辞,未再停留。玄凌略低了低声音嘱咐两句太医的事,暂且罢了。 提起温仪帝姬,甄嬛突然想起很快就是木薯粉风波了。想这曹容华着实碍事,看来需要想办法借机将她料理了,华妃少了这个智囊,自己就会把把柄送上门来。 至于玄清……只能暂且能避则避了。但求他可以长点儿心,别再对她生出什么别样心思。管他清河王多么风流倜傥重情重义,她可是对这种觊觎兄长妻子的人没有半点兴趣。 第16章 将计就计 在水绿南薰殿同玄凌用过午膳,甄嬛才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里离开,留下他一人应付成堆的奏折——虽是西幸,朝政却不可废,路上积压的政务都要尽快处理。 之前曹容华那些话说得不算严密,现在想去,估计是听她开玩笑之后的临时起意,若能让玄凌疑心最好,不能也没什么损失。幸好,甄嬛早有准备。 回到宜芙馆时,温实初已经恭候良久,流朱适时地奉上汤药。甄嬛将他让进内殿,流朱守在门口,方放松下来道:“想必流朱已经让你看过了,那些鲜花可有问题?” 温实初稽首道:“臣正要禀明:那素馨、茉莉皆可,花苞、花土都无事,但玉兰是散瘀通塞之物,日后还是不要用的好。另外,小主宫殿之外是荷塘,夏日里易招惹蚊虫,小主寝殿窗子最好用茜纱蒙着。小主有孕在身,也不宜用太过生凉之物,风轮也罢了,尽量不要用冰。” 甄嬛耐心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方笑道:“有劳你挂心了。我有孕将近四月,日后还需你多费心。” 温实初微微一怔,闷声道:“能为小主做事,是臣心甘情愿,何谈有劳?”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终归是我一片感激之心。”甄嬛略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况且不光是为我,也是为眉姐姐。她承宠在我之前,却始终没有喜讯,我也是为她心急些。” 温实初会心一笑,轻声道:“小主无需心焦。容华小主颇得圣宠,喜事早已一月有余,只是时日还短,不便说出。” 甄嬛且惊且喜,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过思及假孕之事,还是强压着喜悦嘱托道:“总还是烦劳你多费一分心,旁人一时不敢动我,只怕会在眉姐姐那里下手。” “臣明白。” 送走温实初,槿汐便端着个托盘进来,笑道:“小主尝尝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温太医嘱咐的,同是安胎定神,比那些苦得倒胃的安胎药强多了。” 甄嬛依言接过尝了一口,毕竟也是药膳,总有些清苦的味道,但对于吃惯了现代西药、厌恶中药苦涩的她而言已是极好了。喝完小半碗汤,甄嬛笑对槿汐道:“明日问问温太医,可否以药膳代替安胎药。每日喝那些苦药,反而心口闷闷的。” 槿汐闻之笑着递过来一颗盐梅,道:“小主越来越像淳常在了。虽说药膳也能安胎,但膳食难免会与素日的饮食相冲,只怕要仔细问过温太医禁忌才行呢。” 甄嬛笑而不语,忽听门外传来眉庄的声音:“婕妤小主连安胎药都腻烦了,不知臣妾奉皇后旨意专门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是否能入婕妤小主的口呢?” 甄嬛方才起来,眉庄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她面前笑道:“你可好生坐着吧,起猛了惊着我们小皇子,我这个做姨娘的可没法子交代了。” “姐姐还说嘴,果然是眼见着我身子笨重,便开始可劲儿地欺负回来了。”甄嬛嗔怪道,“况且还没个影儿呢,怎就知道是皇子了。让人听见该说我痴心妄想了。” 眉庄方止了笑声,四顾左右,槿汐连忙走出去合上殿门,只留两人在寝殿之内。这才低语道:“听温太医的口风,你这胎十有八|九是个男孩,还瞒着我呢。” 甄嬛轻轻一叹,道:“我怎会信不过姐姐。不过是太平行宫里服侍的人许多都是生面孔,万一走漏风声便是众矢之的。况且……”她拉近眉庄在床榻坐下,盈盈一笑,“……眉姐姐不也是有了好消息,不曾告知我么?” 眉庄思忖须臾,方听出她的话来,羞红了脸道:“这也难怪,温太医的事怎能瞒过你?” 甄嬛却道:“姐姐的喜事来得正是时候呢。只是务必保密,如我一般,不引人注目才好。” 眉庄闻之沉吟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来太平行宫之前,我曾偶遇一位江穆炀江太医,言谈之中得知他对妇产千金一科最为拿手。我当时自有温太医调养,虽不信他,但见他似乎话里有话别有用心,还是如一心求子般软硬兼施,让他开了一张方子,他说是照着方子调理身体,可以一举得男。” 说着便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薄薄的一卷小纸,交与甄嬛。甄嬛思索一阵,道:“那江穆炀的弟弟江穆伊好像是照料温仪帝姬母女的,一定有诈。” “正是。”眉庄道,“我特意调了人去查。原来这江穆炀和江穆伊并非一母所生,江穆伊是大房正室的儿子,江穆炀是小妾所生,妻妾不睦已久,这兄弟俩也是势成水火,平日在太医里共事也是形同陌路。但话虽如此,若是在江家荣耀面前,只怕这两人还是一笔难写两个江。” 甄嬛冷然一笑,可不是么,华妃她们打得可不就是这个主意?忽然想起眉庄有孕在身,又计上心来,凑近眉庄道:“姐姐愿不愿意陪我下一局棋?”茜纱窗下,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孤冷,“一局……可以将曹琴默打入谷底的棋。” 眉庄愕然望向她,寂寂良久,方如做下什么重大决定般微微颔首。 离温仪帝姬满周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黄昏,甄嬛和眉庄循例去光风霁月殿向皇后请安,除端妃的位子空着,悫妃和华妃各坐一边,其余按位份依次而坐。 悫妃还是老样子,安静地坐着,沉默寡言,凡事不问到她是绝不会开口的。华妃憔悴了些许,想是玄凌多日不曾招幸的缘故,但是妆容依旧精致,不仔细看也瞧不太出来,一副事不关己冷淡样子,全不理会众人说些什么。妃嫔们也不爱答理华妃,虽不至于当面出言讥刺,但神色间早已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有皇后,依旧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轻慢于她。 皇后一如往常问了问甄嬛身体的状况,大家闲聊了一阵,方徐徐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温仪帝姬的生辰。宫中孩子不多,皇上的意思是虽不在宫里,但一切定要依仪制而来,断不能从简,一定要办得热闹才是。这件事已经交代了内务府去办了。” 曹容华听了忙起身谢恩:“多谢皇上皇后费心操持,臣妾与帝姬感念于心。” 皇后含笑示意她起来:“你为皇上诞下龙裔乃是有功之人,何必动不动就说谢呢?”说着又看向甄嬛,“皇上膝下龙裔不多,如今甄婕妤也有孕,再过半年,宫中又要热闹起来了。你平日里若有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吩咐给内务府去办,不必拘礼。”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甄嬛粲然笑道,“娘娘与皇上都有诸多赏赐,臣妾再不求什么了。昨日还一时兴起想吃珍珠圆子,命宫女去御膳房取木薯粉呢。臣妾只想着时间过得快些,到时臣妾要一日三顿地吃珍珠圆子。” 此言一出,众妃嫔都是噗嗤一笑,连皇后也忍俊不禁,道:“还是个婕妤呢,一顿珍珠圆子也想念成这样。等生下龙裔,本宫便每日都赐你珍珠圆子,让你一辈子都不想见它了。” 众人听之都笑得开怀,甄嬛也打趣般低头谢恩,心中却道皇后一面让她尽管吩咐内务府,博了贤良名声;一面却说什么不必拘礼,明摆着这样做又是不合礼数的,暗戳戳地膈应人呢? 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袭来,惟有华妃轻“哼”一声,不以为然——权倾朝野的慕容氏嫡长女,自然不会在乎这些东西。 皇后恍若未闻,又笑吟吟对曹容华道:“你这容华的位份也该晋一晋了,温仪的生辰礼上,旨意就会下来。” 曹容华大喜,复又跪下谢恩。 过了一会儿,皇后见天色渐晚,便吩咐了众人散去。出了殿,众人一团热闹地恭贺曹容华一通,曹容华见人渐渐散了,含笑看向甄嬛与眉庄道:“两位妹妹留步。” 甄嬛两人驻足,回以极为灿烂的笑意:“曹姐姐可有什么事吗?” 曹容华浅浅笑道:“前几日与妹妹在水绿南薰殿聊过,只觉意犹未尽,所以特地在烟雨斋置了一桌筵席,还请妹妹莫要嫌弃,屈尊移步。”又对眉庄道:“沈妹妹也来。听闻妹妹弹得一手好琴,俗话说‘主雅客来勤’,我这做东的没什么好本事,还请妹妹为我弹奏一曲留客罢。” 甄嬛与眉庄对视一眼,并不好推辞,俱笑道:“那就叨扰曹姐姐了。” 曹容华的烟雨斋在翻月湖的岸边,通幽曲径之上是重重假山叠翠,疑是无路。谁想往假山后一绕,几欲垂地的碧萝紫藤之后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静院落,布置得甚是雅致。 几声婴儿的啼哭传来,曹容华略加快脚步,回首歉然笑道:“准是温仪又在哭了。”遂进后房安抚一阵,换了件衣服抱着温仪出来。 红色襁褓中的温仪长得眉目清秀,粉白可爱,想是哭累了眯着眼睡着,十分逗人。眉庄许是极喜欢,脱了护甲上去仔细瞧瞧,并不真的触碰,但眉间难掩一丝艳羡的神色,全然落在曹容华眼中。 甄嬛将一切尽收眼底,只不露声色。 曹容华布置的菜色很是精致,又殷勤布菜。眉庄面前放着一盅白玉蹄花,曹容华说是用猪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汤浓味稠,色如白玉,极是鲜美。眉庄一向爱食荤腥,一尝之下果然赞不绝口,用了好些子。 因甄嬛有孕,席间不曾备酒,眉庄遂离席清弹了几曲助兴。用过了饭食,闲聊片刻,曹容华又嘱人上了梅子汤解腻消渴,一应的细心周到。 曹容华的梅子汤制的极酸,消暑是最好不过的,也甚合甄嬛有孕之人的脾胃。眉庄一向爱食梅子汤,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盏中的梅子汤没见少多少,口中也只含了一口迟迟不肯咽下去。 甄嬛还来不及出声,却曹容华关切地问道:“沈妹妹这是怎么了?可要传太医来看看?” 眉庄轻轻摇头,勉强咽下去,却像是含着苦药一般,一个掌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甄嬛的碧水色绫裙上。绿色的底子上沾了梅子汤暗红的颜色格外显眼,她顾不上去擦,连忙去抚眉庄的背。 曹容华忙着人端了茶给眉庄漱口,又叫人擦甄嬛的裙子,一通忙乱后道:“这是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眉庄忙道:“想是刚才用了些白玉蹄花,现下反胃有些恶心。并非容华姐姐的梅子汤不合胃口。” “恶心?好端端的怎么恶心了?”曹容华故作沉思,忽地双眼一亮,“这样恶心有几日了?” 眉庄仿佛不解其意,懵懂答道:“这几日天气炎热,妹妹不想进食,已经六七日了。” 曹容华一股认真的神气,问:“这个月的月信来了没有?” 眉庄不禁红了脸,半晌方道:“已经迟了半月有余了。” 曹容华忙扶了她坐好,“这八成是有身孕了。”又命身旁的小宫女立刻去找太医过来。 想是知道事情要紧,太医来得倒快,话一传出去立刻到了,诊了脉道:“是有喜了。” 甄嬛一眼认出那是刘畚,心内便有了计较。眉庄则装作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神情,再难掩抑,直握了她的手欢喜得要沁出泪来。 曹容华一迭声地唤了内侍去禀报帝后,叫了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采星来细细嘱咐照顾孕妇的事宜。甄嬛深知待会儿玄凌必要过来,身上衣裙委实难堪,正巧回去取衣服的沐黛也回来了,遂道:“曹姐姐,我这身难以见驾,想借一下曹姐姐的偏殿更衣。” 曹容华一心在计划成功中,并未在意,便随手指了一个宫女带甄嬛主仆过去。不多时,玄凌和皇后驾临,眉庄已半躺在曹容华的胡床上,甄嬛也在一旁陪伴。 不用说,也知道玄凌如何欢喜。他今年二十有六了,但膝下龙裔单薄,尤其是子嗣上尤为艰难。如今一下子后宫有了两位有孕的嫔妃,自然分外高兴,俯到眉庄身边问:“眉儿,是不是真的?” 皇后问了曹容华几句,向眉庄道:“可确定真是有孕了?” 眉庄微露出一分娇羞,低声道:“方才太医诊过,说是一个多月了。” 皇后查过彤史,与玄凌相视一笑。玄凌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执了甄嬛与眉庄的手道:“太好了!宫中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喜事,真是上天赐福于我大周!” 当下跪倒了一大片宫女内监,口称“恭贺皇上”、“恭贺沈容华”,玄凌遂金口玉言一个“赏”字,喜悦溢于言表,还是皇后提醒过,才指了刘畚为眉庄安胎。 无人看的背后,甄嬛冲着眉庄无声一笑,做了个“请君入瓮”的口型。眉庄会意,眼中漫上一丝寒意。 第17章 晋封贵嫔 次日一大清早玄凌的旨意便下来了,由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传旨,敕封眉庄为从三品婕妤,与甄嬛比肩,又赏赐了一堆金珠古玩、绸缎衣裳等稀奇玩意。 其实也能看出来刘畚的不上心,他只是隔几日或有传召才会去玉润堂,每次不过装模作样的说些空话,再就是送些安胎药过去。眉庄故意问他自己觉得肚痛发凉,他也用着模棱两可的话搪塞了过去。 这些都被作为笑话,在眉庄每日来宜芙馆悄悄让温实初请脉的时候传进了甄嬛的耳中。说实话,这也看出华妃和曹容华选人上有些拙劣了。若是像江家兄弟或温实初这样的圣手,只怕甄嬛的计策也不能这般顺利进行。 不过眉庄果然盛宠,只略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两抬小轿就立即把淳常在和慎嫔从紫奥城接来送进了太平宫陪伴眉庄安胎。慎嫔就住在玉润堂偏殿,淳常在则留在宜芙馆。 素来无隆宠的妃嫔是不能伴驾太平宫避暑的,何况淳常在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经羡煞留在紫奥城那班妃嫔了。果然淳常在一到,就对她笑说:“史美人知道后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么美的鼻子。” 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天气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宫颐养的一所小园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今日温仪生辰设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礼了。 帝后的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张紫檀木大桌分别是岐山王玄洵夫妇、汝南王玄济夫妇、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他好色的名声也是众所周知的,那王妃年轻美貌,只怕都可以做他的女儿了。当然,玄凌治下,这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手段。 汝南王玄济的王妃是慎阳侯的女儿贺氏,汝南王虽然长得虎背熊腰,脾气暴躁,但对王妃却是百依百顺,俗称“妻管严”,其实羡煞了不知多少京中贵妇。席间皇帝对汝南王夫妇极是亲厚笼络,知道是因为西南战事吃紧,近支亲族中能够在征战上倚重的只有这位汝南王。 话虽如此,只怕战事一了,这位汝南王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慕容家好到哪里去。 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都尚未成亲,所以都没有携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皇帝只是笑语:“这个六弟不知道又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了。”平阳王玄汾才十四岁,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玄清暂且未来,让甄嬛稍稍放心,她如今有着身孕,怕是不能跳什么惊鸿舞了,只是不知道曹琴默那里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右边第一席坐着甄嬛和已经晋了婕妤的眉庄、曹琴默。今日的宴席不仅是庆贺温仪帝姬周岁的生辰,也是眉庄有孕的贺席,而甄嬛有孕在身,菜式与众妃嫔不同,遂也同在此席。连位分远在她们之上的端妃和悫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华妃和敬妃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慎嫔和淳常在的位子。她们位份不高,倒也自在许多。 眉庄碍于今日本应是温仪帝姬生辰,并未穿得太过华丽,装束上比曹婕妤略减一分,只在举杯提箸见露出皓腕上一对翡翠香珠的镯子,莹润通透,是太后听闻眉庄有喜后专程遣人送来的。 端妃是在临开席的时候才进来的,先是告了罪,然后便将自己的陪嫁——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并金锁送给了温仪帝姬。甄嬛冷眼观着,以端妃之心性,大约已经猜出了曹婕妤的下场了。她是一生无法有孕的,只怕此刻便已惦记起温仪帝姬了。 思及几次短短的照面,端妃对她的态度,或许老早就将她作为复仇的助力之一。甄嬛甚至有些庆幸,至少端妃没有把她当做敌人。 甄嬛这一席都只饮酸梅汤,加之有风轮取凉,并不热。倒是玄凌畅快饮酒,有几分醉意,遂命宫女捧上井水里新湃的各色鲜果解酒。 一时曹婕妤盈盈浅笑道:“今日的歌舞虽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想些轻松的玩意来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儿,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臣妾想宫中姊妹们侍奉圣驾必然都身有所长,不如写了这些长处在纸上抓阄,谁抓到了什么便当众表演以娱嘉宾,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颔首道:“这个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来。” 筵席正酣,丝竹声乐也听得腻了,见曹婕妤提了这个主意,都觉得有趣,跃跃欲试。宫中妃嫔向来为争宠出尽百宝,争奇斗艳。如今见有此一举,又是在帝后亲贵面前争脸的事,都是存了十分争艳的心思。 独甄嬛含笑不语,一面鄙视曹琴默的无聊,一面又隐隐好奇,没了惊鸿舞,曹婕妤会想出怎样的法子。 最先抽到的自然是皇后,左右双手各写一个“寿”字。皇后书法精湛本是后宫一绝,更不用说是双手同书。两个“寿”字一出,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余者,除端妃体弱早已回去休息外,敬妃填了一阕词,慎嫔画了一幅丹青“观音送子”,淳常在高歌一曲《凤囚凰》,俱是各显风流。 轮到甄嬛,曹婕妤展开纸签一看,丹唇轻启笑道:“请妹妹吹奏一曲《长相思》。” 世人皆道纯元皇后善惊鸿舞,善琵琶,善歌,然宫中稍年长些的妃嫔无不知她尤善吹箫。甄嬛于箫上虽也擅长,但有纯元皇后在前,她的箫声只怕会班门弄斧。 问题是吹箫不比作惊鸿舞那样难,甄嬛连个推脱的理由也没有,遂只能起身道:“臣妾只是有所涉猎,还请皇上莫要笑话。” 玄凌凝视她片刻,似有些怀念般缓缓道:“朕多是听你弹琴,不曾见你吹箫,倒十分好奇。嬛嬛,你随意吹奏即可。” 眉庄忽然起身,对皇帝笑道:“寻常的丝竹管弦之声太过俗气,不如由臣妾抚琴一曲来为妹妹助兴。” 琴箫合奏,自是眉庄有心分散众人注意力之举。甄嬛感激之余,灵机一动,向玄凌笑道:“还请皇上稍候片刻,臣妾下去准备一二。” 玄凌笑而点头,甄嬛便带了流朱沐黛下去。稍顷,却只见流朱一人回来躬身道:“小主已准备妥当,请沈婕妤开始弹奏。” 华妃不见甄嬛,遂哼了一声道:“甄婕妤怎么不在?可别是临阵脱逃了。” 话音刚落,但闻一阵婉转缠绵的箫音自殿中传来,正是甄嬛执了一支蓝田玉箫唇边悠悠然吹奏。她身旁有两个舞姬,一面蹁跹起舞,一面展开一副二尺来长的卷轴来,另有一个舞姬捧了笔墨在一旁候着。 眉庄机警,连忙十指灵动跟上了甄嬛的曲调,琴音琳琅,箫声清越。甄嬛却只是一手执箫,另一手却轻搦湘管,在长卷上盈盈落笔,乃王羲之行书技法,内容却是李白《长相思》三首。虽不比皇后那般庄重大气,却也笔法轻灵,迅捷活泼。 甄嬛始终凝望着上首的玄凌,接近于盲写。正是气氛浓烈之时,眉庄的琴声渐次低微下去,几个杂音一乱,已是后续无力。余光一瞥,甄嬛见眉庄作害喜之状,仓促间不及多想,只见玄凌忽地起身阔步而来,随手扯过了琴席地坐下弹奏。 这才是真正的琴箫相和,琴音袅袅,箫声曼曼,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而甄嬛的长卷恰好完工。众人看时,方见诗卷左侧还有简单勾勒的温仪帝姬小像一副,宜喜宜嗔跃然纸上。 玄凌快步向甄嬛走来,伸手扶她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甄嬛低首嫣然,莞尔含笑:“臣妾雕虫小技,一贺温仪帝姬周岁嘉礼,二博皇上清玩一笑罢了。” 曹婕妤面色微变,瞬间已起身含笑对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说的如何?妹妹果然聪慧,能吹奏此佳音,更心思巧妙,不逊于故皇后在世呢。” 话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曹婕妤道:“本宫记得故皇后虽然善箫,但鲜少吹奏,当时连华妃都尚未入宫,更别说婕妤你了,婕妤怎知故皇后之箫如何?又怎么拿甄婕妤之箫与之相较呢?” 曹婕妤听皇后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闻,不能得闻故皇后箫声是臣妾的遗憾。” 玄凌深知甄嬛的表演不过在一个“巧”字,自然不及朱柔则,但新奇有趣,又不僭越,遂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执了甄嬛的手归于席上,又对李长道:“去把今日莞贵嫔所书诗词画作装裱起来,好好收藏。” 众妃皆未及反应,独有李长何等乖觉,立刻道:“恭喜莞贵嫔。” 皇后闻之也是一愣,脸上的笑容僵持片刻方复又和缓,柔声道:“还不去传旨,甄氏晋封正三品莞贵嫔。” 贵嫔不比其他,可算得正经主子,亦可为一宫主位了。众人忙起身向甄嬛敬酒道:“贺莞贵嫔晋封之喜。”甄嬛的酒由玄凌代饮,一侧头便见眉庄朝她展颜微笑,亦一笑对之。 当下筵席欢畅,君臣尽欢。至于后来华妃故作悲音,一向不通诗书的她以一篇《楼东赋》得玄凌怜惜,又有汝南王慷慨陈词,玄凌沉思片刻,便命华妃搬到水绿南薰殿附近的慎德堂居住。 华妃复起并不奇怪,毕竟之前丽贵嫔的事并没有过多地牵连到她,连协理六宫之权都没收回,只是丽贵嫔素来和她走得近,甄嬛、眉庄又先后有孕,方渐渐消寂罢了。 想必华妃甚至慕容家都看不清楚,只慕容家就已经是鲜花着锦,再加上汝南王,可就是引火上身了。慕容迥再跋扈,不过是个功高震主的臣子;一旦扯上汝南王,便是永无翻身之日的谋反重罪。 恐怕连皇后都无法轻易接受吧…… 一时宴毕,众人皆自行散去。而玄清不知去了何处,竟直至宴罢也未露面,倒是一个小内监过来禀报说清河王醉酒,不能来了。不过玄凌似乎习惯了他的自在放纵,吩咐两句也就罢了。 第18章 温仪帝姬 晋封贵嫔,让甄嬛不可避免地忙碌起来,连华妃都心不甘情不愿地派周宁海来送礼,以让玄凌看出她的贤惠知礼。甄嬛不厌其烦,最后只能请了玄凌出马,说自己睡眠不佳,闭门谢客几日。 没几天,玄凌许是想起了淳常在在温仪生辰那日的歌声,终于翻了她的牌子。淳常在的活泼开朗很快就赢得了玄凌的欢心,封了贵人,并赐封号“怡”,居繁英阁。 怡贵人的受宠和她的歌声勾起了玄凌对歌舞的热爱,于是夜宴狂欢便常常在行宫内举行,而宴会之后亦歇在怡贵人的繁英阁。玄凌向来是喜欢享受的人,如今又年轻,偶尔皇后劝言也不以为意,甄嬛更不会管这些不讨好的闲事。 听闻华妃在背后很是忿忿,唾弃怡贵人为红颜祸水,致使皇上沉迷声色。玄凌辗转听到华妃言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妇人醋气”一笑置之,随后每每宴会都携了她一起。怡贵人一向天真活泼,坦率直言,反让华妃一腔怒气无处可泄。 是夜,宫中如常举行夜宴。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怡贵人陪在玄凌身边,劝酒低笑,甄嬛则与眉庄同坐下首,偶尔交谈几句,皆是心不在焉。直见华妃面上露出几分不耐,甄嬛方似若无意轻轻用檀香熏过的团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时间差不多了。” 眉庄微带着寒意的笑声忽在耳畔响起。甄嬛便回以一笑,悄声嘱咐了流朱两句,趁着无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将出来。 出了大殿,甄嬛便行至荷塘边,沐黛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甄嬛冷冷一笑,带着她并不避讳侍卫,反而刻意让侍卫看见一般,一路往端妃的雨花阁而去。 一去多时,甄嬛方悄然一人回到宴上,歌舞升平,一地浓醉如梦。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流朱在她耳边忧心道:“小姐去了哪里?也不让奴婢跟着,有事可怎么好。” 甄嬛赞赏了一下她的演技,方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怡贵人一曲小调唱毕,玄凌笑向甄嬛道:“什么事出去了这样久?”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透了透风。”甄嬛微笑道,“臣妾在路上看见外面几株荷花开得灿烂热烈,便一时贪看住了。” 玄凌一笑道:“这时的荷花多已残败,难得有开得好的。倒是庭院中紫薇开得甚好,朕已命人搬了几盆去你的宜芙馆。唔,是紫薇盛放的时节了呢。” 甄嬛欠身谢恩,只听曹婕妤含笑道:“皇上对婕妤很好呢。” 她也淡然一笑,看向曹婕妤和声道:“皇上对六宫一视同仁,对姐姐也很好啊。” 曹婕妤婉转看着玄凌,含情脉脉道:“皇上雨露均沾,后宫上至皇后下至臣妾同被恩泽。”又向玄凌举杯,先饮助兴,赢得满堂喝彩。 她取手绢轻拭唇角,忽而有宫女神色慌张走至她身旁,低声耳语几句。曹婕妤脸色一变,起身匆忙告辞。玄凌止住她问:“什么事这样惊惶?” 她勉强微笑:“侍女来报说温仪又吐奶了。” 玄凌膝下子嗣不丰,面色掠过焦急:“太医来瞧过吗?” “是。”曹婕妤答,“说是温仪胎里带的弱症,加上时气溽热才会这样。”说着眼角微现泪光,“原本已经见好,不知今日为何反复。” 玄凌听完已起身向外出去,曹婕妤与皇后、华妃匆匆跟在身后紧随。只余众人在当地,旋即也就散了。 甄嬛与眉庄一同回去。 待入了宜芙馆,眉庄便摒退采月等人,悠悠然道:“果然不出你所料。” “母亲原本是世间最温柔慈祥的女人,在这深宫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为为了荣宠不惜视儿女为利器手段的蛇蝎。”甄嬛冷冷低语,却冲眉庄露出一丝姽婳的笑意,“姐姐,她已经将命脉送上来了,我们只等明日一早,即可分明了。” 眉庄微露唏嘘之色,两厢寂静。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难怪历代为争储位而视他人之子如仇雠的比比皆是,血腥杀戮中通往帝王宝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一夜无话。 次日上方知玄凌在曹婕妤处宿了一晚,之后又接连两日宿在华妃处,连温仪帝姬也被抱在华妃宫中照料,宫中人皆赞华妃思过之后开始变得贤德。 然而温仪帝姬吐奶的情形并没有因此好转。 这日清晨跟随皇后与众人一同去探望温仪帝姬。平日富丽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云笼罩,曹婕妤双目红肿,华妃与玄凌也是愁眉不展,太医畏畏缩缩站立一旁。 温仪似乎刚睡醒,双眼还睁不开,精神十分委顿。 保姆抱着轻轻哄了一阵,曹婕妤又拿了花鼓逗她玩,华妃则在一旁殷勤道:“前几天进的马蹄羹本宫瞧帝姬吃着还香,不如再去做些来吃,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 甄嬛闻之眸色深了深,复又尿盆如常。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有喜欢的便取了一碗,曹婕妤则就着保姆怀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温仪帝姬口中,不时拿绢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见她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温柔笑颜。 谁能想到如此温柔细心的母亲,竟会为争宠而对亲生孩子下手?甄嬛腹中冷笑,只觉此情此景脏了自己的眼睛。 才喂了几口,乳母上前道:“小主,到给帝姬喂奶的时候了。”说着抱过温仪侧身给她喂奶。 小小一个孩子,乳母才喂完奶汁,不过片刻就见乳白奶汁从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涌般喷泻而出,似一道小小的白虹,连适才吃下的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来。温仪小而软的身子承受不住,几乎要窒息一般颤栗,呛得啼哭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青紫。 曹婕妤再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从乳母手中抢过孩子,竖抱起来将脸颊贴在温仪小脸上,手势温柔轻拍她的后背。 一时间人仰马翻。 玄凌听得女儿啼哭登时龙颜大怒,呵斥太医。那太医连连磕头称是,想了片刻道:“微臣反复思量恐是帝姬肠胃不好所致,想是服食了伤胃的东西。微臣想检看一下从帝姬吐奶严重之日起至今吃过的东西。” 玄凌不假思索道:“好。” 甄嬛心说果然,冷眼看着宫女在紫檀木长桌上一一罗列开婴儿的食物。太医一道道检查过去并无异样,直至端起刚才温仪吃了一半的马蹄羹,仔细看了半日,忽然焦黄面上绽露一丝欢喜神色,瞬间又郑重跪下道:“回皇上,正是它!此马蹄羹虽无毒,但并非只用马蹄粉做成,里面掺了木薯粉。” 玄凌皱眉道:“木薯粉,那是什么东西?” 太医在一旁答道:“木薯又称树薯、树番薯、木番薯,属大戟科,木薯为学名。是南洋进贡的特产,我朝并无出产。木薯磨粉可做点心,只是根叶有毒须小心处理。” 皇后惊愕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医摇头道:“木薯粉一般无毒,只是婴儿肠胃娇嫩,木薯粉吃下会刺激肠胃导致呕吐或吐奶,长久以往会虚弱而亡。”又补充道:“木薯粉与马蹄粉颜色形状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发觉。但这木薯粉无毒,用量也只会刺激婴儿肠胃,对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众人这才放心。 玄凌脸色铁青,冷冷道“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连这个也会弄错?” 华妃适时进言:“御膳房精于此道,决计不会弄错,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玄凌更是怒极,道:“好阴毒的手段,要置朕的幼女于死地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唯曹婕妤悲不自禁,垂泪委地道:“臣妾无德,还请上天垂怜放过温仪,臣妾身为其母愿接受任何天谴。” 华妃冷笑一声,拉起她道:“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捣鬼,存心与你母女过不去!”说罢突然斜了一眼甄嬛,清冷地开口问道:“臣妾前几日请安时,听闻莞贵嫔曾让宫女取过木薯粉,不知可是?” 甄嬛被她点了名字,还来不及说什么,又听华妃看向皇后,道:“那日还是皇后娘娘与莞贵嫔交谈的,当时莞贵嫔说喜欢吃珍珠圆子,命人去御膳房取木薯粉,臣妾没记错吧?” 皇后微微一愣,顿了顿方道:“的确如此,不过……” 玄凌听了,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甄嬛的脸庞,淡淡道:“这也不能证明是莞贵嫔做的。” 话音刚落,忽然宫女中有一人跪下道:“那日夜宴莞贵嫔曾独自外出,奴婢见贵嫔似乎往烟雨斋方向去了。” 玄凌骤然举眸,对那宫女道:“你是亲眼所见么?” 那宫女恭谨道:“是,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又一宫女下跪道:“贵嫔独自一人,并未带任何人。” 矛头直逼向甄嬛,言之凿凿似乎的确是她在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温仪。只是甄嬛的目光始终不露半分惧色,简直镇静得可怕。 倒是敬妃惊疑道:“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那日莞贵嫔应该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华妃不屑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木薯粉对成人并无害处。”转而不理会敬妃的欲言又止,冷眼看着甄嬛道:“还不跪下吗?” 曹婕妤走至她身畔,哭泣道:“姐姐为人处事或许有失检点,无意得罪了莞贵嫔。若果真见罪于娘娘,娘娘可以打我骂我,但请不要为难我的温仪,她还是襁褓婴儿啊!”说着就要屈膝。 她这一番可谓是唱作俱佳,不用抬头,甄嬛也能感受到玄凌眼中的寒气,但她并不去扶起曹婕妤,却是转向玄凌微微屈膝道:“华妃娘娘和曹婕妤可真是因温仪心急了,我还不曾说句什么,皇上皇后亦未曾定论,便要直接定了臣妾的罪呢。” 玄凌本也因华妃和曹婕妤而疑了几分,听甄嬛这样说,也瞪了一眼曹婕妤,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你这样哭哭啼啼做什么?”又向甄嬛道:“朕也不相信是你做的。只是人证在此,你可以说那晚谁看见你去了哪里,自证清白。” 甄嬛道:“谢皇上。”转而面向那两位宫女中的一人,道:“你方才说看见本宫孤身一人,可是?”又向另一人道:“而你,说本宫当晚往烟雨斋去了,可是?” 那两个小宫女被问得摸不着头脑,都道“是”。华妃见了,冷声道:“事情不是很清楚了么?莞贵嫔还想抵赖么?” 甄嬛看了一眼华妃,忽笑道:“事情当然不清楚。因为当晚我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我的宫女沐黛;我去的方向也不是烟雨斋,而是端妃娘娘的雨花阁。”说着,甄嬛又向玄凌与皇后屈膝道:“皇上和皇后娘娘应该知道,雨花阁与烟雨斋并不在同一个方向。臣妾是在分|身乏术,不知这两名宫女是如何见到臣妾的。不过臣妾去雨花阁倒是正大光明,皇上只消去查问当晚宫中职守侍卫或内监宫女,当有许多人见过臣妾与沐黛。” 玄凌听闻,眉心逐渐疏散许多,因命李长去查,半晌方回。李长言说的确有不少侍卫内监见过莞贵嫔当晚带着宫女经过,也去问过端妃,时间、去处都对得上。 他这才和缓了颜色,又听华妃不甘心地问道:“当晚是家宴,莞贵嫔无缘无故去看端妃做什么?” 甄嬛并不理她,只是自责般向玄凌道:“当晚臣妾见端妃姐姐座位空着,问过方知姐姐又病了。外出乘凉之时,便顺便去看望。因家宴离席乃是失礼,遂不曾明言。臣妾欺瞒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玄凌又哪里会怪,虚扶一把道:“说来端妃病着,朕也该去看看,你有此仁心,何谈失礼?只是下次不必隐瞒,朕不会怪罪。” 甄嬛忙笑道:“皇上宽宏仁善,臣妾代端妃姐姐谢过皇上。” 华妃依旧不依不饶,道:“即便如此,只有你宫中取用过木薯粉,就算不是那晚……” “这件事方才臣妾就想说,却被曹姐姐一阵哭诉给打断了。”甄嬛截住华妃的话,轻声笑道,“臣妾确实说过,想要让宫女取木薯粉做珍珠圆子——可是臣妾并未取来。” 此一言出,连华妃都蓦然一惊,此时又听上首皇后浅笑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想来是华妃妹妹未曾生育过的缘故。那木薯粉对成人确实无害,只是孕妇绝不能食用,稍食便会滑胎。华妃看莞贵嫔便知道了。” 此刻甄嬛怀孕已近五月,小腹隆起极为明显,怎么可能是吃了珍珠圆子?甄嬛头一次想感谢皇后的好助攻,这边厢悠悠道:“方才华妃娘娘口口声声说只有臣妾宫中取过木薯粉,可皇上连御膳房的记档都不曾查过,怎么就如此确定呢?还请皇上彻查此事,以还臣妾清白!” 第19章 翦除羽翼 一时御膳房总管张有禄来了,可查阅完领用木薯粉的妃嫔宫院后却道:“近几日并无人取过木薯粉。” 玄凌斥道:“荒唐!谁都不曾取过木薯粉,莫非是自己生出来的不成!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连丢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张有禄连忙唤来了几个温仪生病那几日当值的内监,只有一个名叫小唐的支支吾吾,看看曹婕妤,似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开口。玄凌尽收眼底,遂喝道:“若是再不说,朕就将你们全部打入慎刑司服役!” 慎刑司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小唐踌躇片刻,忙不迭地叩首道:“回皇上,四日前烟雨斋的音袖曾来取过马蹄粉。当时音袖对奴才说,马蹄粉与木薯粉长得相似,莫要拿错了,奴才只当是玩笑话,便将木薯粉指与她看,以示不可能弄错。后来音袖又说一并要些藕粉,此物最易潮湿,皆单独存放。”说到这里,小唐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曹婕妤,咬咬牙继续说:“待奴才取来藕粉、送走音袖,便觉得木薯粉少了些许,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多心,如今想来……” 小唐的话顿在此处,再不敢多言,也无需多言。玄凌凉薄的目光扫向曹婕妤,她连忙跪下,带了哭腔道:“皇上!臣妾冤枉!温仪是臣妾的亲生女儿,臣妾怎会——” “曹婕妤,皇上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先喊冤了?”皇后凉凉道,转而看向那两个宫女,“那两个欺君犯上、攀污莞贵嫔的宫女,不知皇上要如何处理?” 皇后的声音不算高,落在两个宫女耳中却如平地惊雷,玄凌则更为不耐,吩咐李长:“这两人罪在不赦,拖去暴室杖毙。” 两个小宫女果然害怕了,死命挣脱内监的桎梏膝行爬到曹婕妤身边哭道:“婕妤救我,救我啊!……” 曹婕妤脸色顿时惨白,忙推开她们道:“你们犯下这等大罪,连累家人蒙羞,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还不知悔改?” 听见“家人”两字,那两个宫女立时安静下来,再不哭闹。玄凌如何听不懂,冷哼一声道:“曹婕妤不说朕倒忘了,如此重罪,怎能只杖毙了事。李长,你去宫外传旨,将她们全家打入死牢,以儆效尤!” 口谕一下,那两个宫女几近癫狂,终于有一人叩首道:“皇上!奴婢不是有意攀污莞贵嫔,实乃曹婕妤以家人相逼,勒令奴婢说的!奴婢房中还有音袖姑姑给的金银财物,绝无半句虚言,还请皇上饶过奴婢的家人!”另一人也随声附和,连连叩首。 曹婕妤花容失色,失态道:“你们说谎!是谁指示你们诬陷我?”又向玄凌梨花带雨道:“皇上勿要听信小人谗言,臣妾是温仪生母,怎会下此毒手?” “是啊,你是温仪生母。”玄凌沉寂半晌方道,竟然平静得可怕,他看着曹婕妤一字一顿:“朕会查清一切。李长,去带人搜宫,烟雨斋上上下下都不准错过,务必还曹婕妤清白!” 那或许是曹琴默此生最难过的半个时辰,甄嬛想。而当李长拿着从音袖房间搜出来的白色粉末到玄凌面前时,曹琴默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玄凌让太医看过,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忽然露出些疲惫的神色,他再听不进去曹琴默的哭诉和华妃似真似假的劝说,沉吟道:“婕妤曹氏,为母不慈,谋害温仪帝姬,陷害莞贵嫔,念其诞育帝姬,着降为常在,禁足飞雨馆。” 一时便有内监上来,不顾曹琴默的哭喊将她拖走,那两个小宫女也被押入暴室,只是祸不及家人。 皇后看了看一旁的温仪帝姬,向玄凌道:“如此也好。只是曹常在如此,恐怕不适合继续抚养温仪帝姬,该为帝姬再找一位养母。” 华妃知事无转圜,一听这话立刻向玄凌道:“素日有不少真心疼爱温仪帝姬的高位妃嫔,也都适合抚养帝姬。” 她刻意说了“高位妃嫔”,所怀心思昭然若揭。只是顾忌着她那里的欢宜香,玄凌怎可能让她抚养?他随意瞥一眼温仪,但见她仍佩戴着端妃那日所赠的项圈,因冷了脸道:“端妃入宫最久,温仪周岁那天还把自己的陪嫁送给了她,想来也是与温仪有缘,便让她抚养温仪吧。”他加重了语气,复道:“以后温仪只有端妃一个母亲。” 玄凌话已至此,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华妃本想以端妃病弱为由反驳,却被玄凌一个眼神打了回来,以她还要“协理六宫、无暇照料温仪”驳回了。 望着一室裹乱,玄凌露出厌恶神色,兀自起身出去,一壁道:“烟雨斋众人,皇后看着办。若有涉及此事的,一律从重处理,不必再来回朕了。” 玄凌一走,其余人也都告退,唯皇后留在烟雨斋继续处理事务。甄嬛与眉庄慢慢地往宜芙馆前镜桥过去,忽听身后传来华妃的声音:“莞贵嫔果然好心机。” 甄嬛二人忙回身见礼,又听华妃不屑道:“别以为没了曹常在,你就高枕无忧了。且等着吧,总有你跪下来求本宫的一日!” 目送华妃坐着肩舆浩浩荡荡地走了,甄嬛方在沐黛搀扶下起身,轻笑道:“姐姐你看,没了曹琴默,华妃连这点气也藏不住,只怕她这协理六宫之权是保不住了。” 眉庄扶了扶被风吹乱的鬓角,从容道:“刘畚那里也瞒不了多久了。皇上这几日心情不会好,七夕那日,让皇上舒坦舒坦吧。” 当下会意,两厢婉然。 那日玄凌的旨意传到雨花阁时,据说端妃喜极而泣,连病都去了一半,欣喜若狂地去水绿南薰殿谢恩,再三保证会好生照料温仪。毕竟温仪年刚周岁,不甚记事,宫中又不准提及曹琴默,想来日后温仪也只会把端妃当成生母。 但玄凌接连几日神色不豫,纵有怡贵人陪着也是寥寥。眼看着七夕将至,一向喜欢享受的玄凌却没有开宴的意思,甄嬛便亲自做了莲叶羹和藕粉桂花糖糕送过去。 李长在门外守着,并不知道甄嬛具体跟玄凌说了什么,只是最后殿中传来玄凌的口谕,说今年七夕家宴摆在玉润堂,单帝后和宫中嫔妃参加——当然,禁足的曹常在除外。 七夕当晚,玄凌在宜芙馆用了茶水点心方与甄嬛一同过去。从宜芙馆去玉润堂的路不远,所以并未带许多侍从。玄凌与她携手漫步在水边游廊,临风折花戏鱼,言笑晏晏。 才进院中,就听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十分热闹。甄嬛依礼退后两步,跟在玄凌身后进去。皇后、华妃、悫妃、敬妃与怡贵人等皆在,正与眉庄说话,见玄凌来了,忙起身迎驾。 玄凌忙按住将要起身的眉庄道:“不是早叮嘱过你不必行礼了。”一手虚扶皇后:“起来吧。”随即笑着道:“今日没有外人,不必拘束,各自坐下吧。” 皇后笑道:“沈婕妤这里倒是赏月乞巧的好所在,皇上果然好兴致,连带着我们也有幸了。” 玄凌满意地点点头。除了甄嬛、眉庄和怡贵人之外,其余诸人皆是有几日不见圣驾了。乍然见了玄凌,难免目光殷切皆专注在他身上。 华妃睨甄嬛一眼,娇笑道:“皇上待会儿定要尝尝臣妾带来的点心。臣妾宫里新来了西越厨师,做得一手好点心。” 玄凌随口道:“才在宜芙馆用过茶点了。改日吧。” 华妃淡淡笑道:“想必莞贵嫔宫里有好厨子呢,方才留得住皇上。” 眉庄朝甄嬛点点头;皇后仍是神色端然,和蔼可亲;其余诸人脸色已经隐隐不快。可恨华妃果然不肯闲着,要把她拱到众人面前去呢! 甄嬛看看华妃,温然微笑:“华妃娘娘宫中的紫参野鸡汤已经让皇上念念不忘了,如今又来了个好厨子,可不是要皇上对娘娘魂牵梦萦了么?” 果然此语一出,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转到了华妃身上,不再理会甄嬛。进些茶点有什么要紧,皇帝心里在意谁想着谁才是后宫妃嫔们真正在意和嫉妒的。 华妃双颊微微一红,“咯”一声笑:“几日不和莞贵嫔聊天,贵嫔口齿伶俐如往昔。” 甄嬛略略低了头,婉转看向玄凌,嫣然向他道:“娘娘风范也是一如往昔呢。” 华妃刚要再说话,却见玄凌朝华妃淡然一笑,目光如殿中置着的冰雕一般凉沁沁在华妃姣美的面庞上扫过:“莞贵嫔伶俐机智,年幼爱玩笑,华妃也要与她相争么?” 华妃触及玄凌的目光不由一悚,很快微笑道:“臣妾也很喜欢莞贵嫔的伶俐呢,所以多爱与她玩笑几句。” 玄凌看她一眼,颜色缓和道:“华妃果然伴朕多年,明白朕的心思所在。” 说话间玉润堂的宫女已置办好了菜肴瓜果,众人稍用些许,又玩闹着穿巧针,闲谈许久,也不赘述。 是夜玄凌兴致甚好,见皇后在侧殷勤婉转,不忍拂她的意。加之诸妃环坐,若又要去宜芙馆终是不妥,便说去皇后的光风霁月殿。既然皇帝开口,又是去皇后的正宫,自然无人敢有非议,便一齐恭送帝后出门。 才出玉润堂正殿门口,忽见修竹千竿之后有个人影一闪,怡贵人眼尖,已经“嗳呦”一声叫了起来。玄凌闻声看去,喝道:“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立即有内侍赶了过去,一把扯了那人出来,对着灯笼一瞧,却是洒扫玉润堂的一个叫翠儿的小宫女。她何曾见过这个阵仗,早吓得瑟瑟发抖,手一松,怀里抱着的包袱落了下来,散开一地华贵的衣物,看着眼熟,好似都是眉庄的。 玄凌一扬头,李长会意走了上去,弯腰随手一翻,脸色一变指着翠儿呵斥道:“这是什么,偷了小主的东西要夹带私逃?”说着已经让两个力气大的内侍扭住了翠儿跪在玄凌面前。 翠儿脸色煞白,哭泣道:“小主!奴婢知错了,小主救我!” 众目睽睽之下,眉庄当然不可能徇私,只道:“你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容你?快拖去慎刑司问罪!” 华妃忽然“咦”了一声,从内侍手里取过宫灯,拎起一条绸裤故意道:“这不是沈婕妤的衣物么?怎么会有血?”看玄凌和皇后微微皱眉,又迟疑道:“莫不是……见了红?” 眉庄有孕在身,怎会见红?却听翠儿忽然叫道:“小主,奴婢替你去毁灭证据,没想到你却狠下心肠弃奴婢于死地,奴婢又何必要忠心于你!”说完“扑”倒在玄凌脚下,连连磕头道:“事到如今奴婢再不敢欺瞒皇上,小主其实并没有身孕。这些衣物也不是奴婢偷窃的,是小主前几天信期到了弄污了衣裤要奴婢去丢弃的。这些衣裤就是铁证!” 众人听得翠儿的话俱是面面相觑,玄凌闻言更是疑云顿起,只冷冷逼视翠儿,只看得她头也不敢抬起来,才漫声道:“沈婕妤受惊,去请太医来。” 眉庄听了便知玄凌意思,因道:“为证臣妾清白,除了素日为我安胎的刘太医外,也请皇上召另一位太医一同过来,以证臣妾清白。” 甄嬛也似想起什么一般道:“臣妾记得为我安胎的温太医今日也在宫中轮值,不如便请他过来吧。” 玄凌点头允了。 太医很快就到了,却不是刘畚,而是江穆炀,温实初则在他身后。李长道:“刘太医今夜不在,奴才便将江太医请来,他是妇科圣手,料应稳妥。” 江穆炀看见眉庄便微微蹙一蹙眉,还未搭脉,便疑惑道:“小主可是因两月前向臣要的那张推迟月信的方子不妥,才召臣来得么?”说着又看向玄凌,道:“方才总管说起,臣便有些奇怪,臣的方子虽延迟月信,但也有避孕之效,小主怎可能怀有身孕呢?” 他言下之意便是暗指眉庄假孕争宠,玄凌听后冷凝了面容,半晌方对眉庄道:“可有此事?” 眉庄如坠云雾,懵懂道:“江太医曾说要给臣妾开一张易于受孕的方子,但臣妾念及宫中私相授受乃是大忌,严词拒绝。”又看向温实初,道:“皇上若不信,可让温太医为臣妾诊脉,即见分晓。” 玄凌冷冷点头,温实初连忙上前,侧头凝神搭脉,须臾便道:“皇上,沈婕妤确有身孕两月有余,除方才惊了些胎气外,并无不妥。” 眉庄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华妃道:“温太医素来是为莞贵嫔诊脉的,谁知道会不会说谎?皇上何不也请江太医看看?” 甄嬛轻轻一笑,也接话道:“可不是么,方才江太医一来便说沈婕妤假孕,还不曾搭脉一疹呢,未免太过草率些吧?” 玄凌一扬手,江穆炀连忙上前,仔细搭了半天,嘴唇越抿越紧,失声道:“小主……怎么会有身孕?!” 温实初凛了凛眸子,恭敬道:“江太医慎言!婕妤小主有孕是大喜之事,江太医怎么好像很不高兴?方才江太医说婕妤向他讨过方子,可依脉象来看,婕妤体内并无推迟月信之物,若真有,婕妤之胎必不能安然无恙。个中缘由,还请皇上详查。” 敬妃也好似想起什么,道:“臣妾也觉得奇怪,那翠儿不过是个洒扫的小宫女,沈婕妤就算要毁灭证据,也该让亲近的宫女去做,为何指了她呢?” 皇后看了看江穆炀,轻声进道:“本宫听闻江太医的弟弟是照料曹常在和温仪帝姬的呢。” 玄凌复招来李长,耳语几句,李长精明而去,良久方拿着一张小笺回来,道:“回皇上,在烟雨斋曹常在原来的住所妆奁下发现了这个,怕是还未来得及拿走。另外,方才侍卫来报,说刘太医家中已人去楼空,不知是何缘故。” 温实初在玄凌示意下接过,大惊失色,忙道:“皇上,这是一张伤身的方子,若是女子受此寒凉之物侵体,将终身不孕。” 一听这话,眉庄险些软倒,幸而有采月扶着方勉强跪在玄凌面前,泪水涟涟:“还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话音未了,早已一口气凝滞住晕厥过去。玄凌忙命人将她扶进内殿,并让温实初为她诊治。稍后采月来回,说眉庄精神波动,龙胎不稳,需要好生静养。 玄凌额上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冷冷喝道:“朕念及温仪,不曾深究于她,她竟还如此心狠手辣,陷害沈婕妤!”又冷眼看向瑟瑟发抖的江穆炀,斥道:“你身为太医,却无医者慈心,其罪当诛!”遂向李长道:“江穆炀谋害、诬陷沈婕妤,凌迟处死,家中其余人等发配岭南,遇赦不赦;常在曹氏,不思悔改,赐白绫自尽!” 这是甄嬛入宫以来第一次看见玄凌如此动怒,便是丽贵嫔也不过得了一张圣旨罢了,甄嬛不禁感叹天子之怒,不一定非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只要他想,身首异处只在转眼之间。 李长试探着问:“请皇上示下,刘畚和那个叫翠儿的宫女…” “追捕刘畚,要活口。那个宫女……”他的目光一凛,迸出一字:“杀。” 第20章 皙华夫人 曹琴默的事,自此心照不宣地成为了宫中的禁忌。她也死得凄凉,不愿就范,还是端妃看不过,到底携了温仪帝姬过去看了一眼,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后来,飞雨馆才传回了曹琴默自缢谢罪的消息。 玄凌到底看在温仪的面上,给了曹琴默一个贵人的追封,不行哀礼,等秋后就入葬妃陵。 华妃三番两次生事,虽都让曹琴默顶了嘴,谁又猜不出有她的参与?果然隔了几日,玄凌便以华妃身子不爽需要静养为由免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 连番劫难,连皇后都几次在玄凌面前说,甄嬛与眉庄最近都被人针对,约摸是太平行宫住着不安稳、人心思乱的缘故。玄凌本也因西南战事告急,多日不入后宫,加之循例中秋都要紫奥城中度过,便将回銮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五。 回銮时后妃仪仗已不同来时,华妃的车冷冷清清,一片颓唐之气;悫妃、敬妃与端妃之后是甄嬛与眉庄并驾齐驱,怡贵人尾随其后。连着两日车马劳顿才回了紫奥城,虽是坐车,甄嬛到底有孕六月,疲惫得紧,幸而棠梨宫中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迷糊睡过去了。 中秋节礼仪缛繁,玄凌在外赐宴朝臣,晚间后宫又开家宴,皇后操办得极是热闹,皇长子予漓与淑和、温仪两位帝姬承欢膝下,极是可爱。 按仪制,家宴开于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因着甄嬛和眉庄都有孕的缘故,太后似乎兴致很好,竟也由几位太妃陪着来了。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殿南搭舞台,戏舞百伎并作。帝后率妃嫔、皇子、帝姬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 贺毕,各自归位而坐。朝贺的乐曲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姬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 太后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最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荣光和骄傲。身为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她的面上永远是浅浅的憔悴之色,看向这繁华盛世的目光始终有一分哀凉寥落。 太后见座下十数位妃嫔,很是欣慰的样子,对玄凌道:“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使后宫子嗣繁衍。”又看看甄嬛与眉庄二人,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多多为皇帝操持,好生照料莞贵嫔与沈婕妤,不要叫他有后顾之忧。” 帝后领命,甄嬛与眉庄也微微欠身谢恩。太后又与帝后赏月说了会儿话,皇后虽是她亲侄女,却也只是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并不怎么亲近,想来当年朱柔则之事皇后虽然做得隐蔽,终究没能瞒过太后的眼睛。 可惜朱家除了朱宜修,无人能再坐上那个位置,也无人能像朱宜修一样守住那个位置,所以纵使太后真得为此疏远了皇后,也终归不会废了她。 因汝南王远征西南,只有王妃贺氏在座,为了拉拢,太后不免多问了她几句,并赏赐颇丰。还有平阳王玄汾,他的生母顺陈太妃和养母庄和太妃都在,太后为面子也夸奖几句。 清河王玄清自舒贵妃离宫之后一直由太后抚养,太后见了他在更是亲厚,拉了他在身边坐下笑道:“清儿最不让哀家放心。何时大婚有个人来管住你就好了,也算哀家这么多年对你母妃有个交代了。” 甄嬛是很看不上太后的虚伪的,不过相比之下玄清还是很给面子地一笑道:“母后放心,儿臣有了心仪之人必定会迎娶了给母后来请安。只是儿臣的心仪之人很是难得。” 她席次不近不远,将玄清这话听了完全,听闻心中略有不安,不过片刻又想起与玄清素昧谋面,倚梅园中的小像也被悉心玄凌收藏着,当不至于此。 只听太后微笑对玄凌道:“皇帝也听听这话。满朝文武家的淑女清儿你自己慢慢拣选,再不成,只要是好的,门楣低一些也没什么。” 玄清只是微笑不语,玄凌道:“母后别急,或许明日就有他的心仪之人了也未可知。他一向喜爱那些才子佳人的诗词,自然对这些心驰神往。” 太后只好无奈微笑:“但愿如此,也只好由得他了。”又聊了一会儿,渐渐也有了疲倦之色,便先回宫。几位太妃似乎对太后很是敬服,见太后有倦色,马上也陪同太后一起回宫。家宴就由帝后主持。 席位按妃嫔位分由高至低,甄嬛坐在欣贵嫔下首,与玄凌隔得并不近,远远见他与皇后并肩而坐,明黄织锦缎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有君王风仪。 玄凌丝毫不顾及大庭广众之下,频频含笑向她,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时不时还吩咐李长亲自将自己面前的菜色分给甄嬛,多是孕妇喜爱的一些软烂之物。 她倒不稀罕这个,不过看华妃面色铁青,心里也觉得痛快许多,遂也每每回以不失优雅的浅笑。也因此,华妃的脸色格外精彩。 甄嬛身子沉重,好不容易等到家宴结束。中秋之夜玄凌自然是宿在皇后的昭阳殿,嫔妃各自回宫安寝。坐于轿辇之上支手着,抬头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竟有一丝寂寥油然而生。 前世今生,她似乎都鲜少有这样中秋团圆的时刻。 回去时已经不早,莹心堂在太平行宫那段日子已经改为莹心殿,因着她有孕不宜动土,并未着意扩大,但照着贵嫔的位份格外精心布置了。 甄嬛放心不下内务府的人,让温实初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果然找出几样伤胎的物件,不过眼下事多,不宜再惊动玄凌,遂只是命沐黛小心收好放在库房里,待日后之用。 回到殿中,甄嬛由流朱沐黛服侍着换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妆,正准备饮了燕窝便睡下,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流朱道:“主子要就寝了,将宫门关了吧。” 怎料来者却是李长,恭敬道:“叨扰莞贵嫔安睡,是奴才的不是。” 一见是他,甄嬛一时也未想起什么,不由纳罕这么晚他还来做什么,只客气笑道:“还不曾睡下。公公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他含笑将一只制做得非常精致的紫檀描金木盒递与流朱,道:“皇上有一物叫奴才务必转交,希望贵嫔良夜好梦。请贵嫔一观,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甄嬛就着流朱的手看时,只见盒口开启处贴着一张封条,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封”字,旁边题有御笔亲书六个小字:“赐莞贵嫔甄氏”。 微微疑惑,打开一看,盒中赫然是一枚银色丝绦的同心结,结子纹路盘曲回旋,扣与扣连环相套,编织得既结实又饱满,显然是精心编制的。旁边一张小小绢纸上写着两行楷书,乃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甄嬛这才想起同心结这一节来,突然又有些想嘲讽:朱柔则死后留了这么些物件,还不是让玄凌一个又一个都送给了别的女人?仿佛沾了纯元皇后几个字便尊贵起来,却不知朱柔则泉下有知,作何想法? 心头过了千万篇儿,面上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甄嬛到底顾及着李长在此,遂轻轻一笑道:“请公公为我谢过皇上。” 李长只是笑:“是。恭喜贵嫔。”说着同流朱等人一同退了出去。 甄嬛敛起笑容,将同心结随手放在枕侧,悠悠睡去。 接下来几天里,玄凌多宿在淳儿那里,偶尔也会在莹心殿和存菊堂用膳。他似乎很是喜爱淳儿的俏皮,已经封她作怡嫔了。 这样的日子维持到九月十五,甄嬛进宫满一年的日子,玄凌一早便传话过来与她一同用早膳。清早起来梳妆,流朱巧手帮她梳理了一个参鸾髻,又挑了枝珍珠莲花步摇别在后面,余者不过稍稍点缀一二,既合了身份,也不显得刻意。 甄嬛刚嘱咐了槿汐两句菜品的事,说话间玄凌已经走了进来,道:“才下朝。朕也饿了,今儿有上好的风腌果子狸,朕已经让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虽然只是早膳,也是八样小菜、四种点心摆了满满一桌子。玄凌向来喜欢精致的吃食,不由得食指大动。而甄嬛掐指一算,这时候应该是西南战事告捷了,华妃也即将复起。她这孩子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产,可不能任由华妃再害了去。 不过甄嬛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为玄凌布菜,果然玄凌也是个憋不住事儿的——或许他本来就想拿这件事来试探甄嬛的意思,因笑道:“这些日子西南战事连连告捷,汝南王率军重夺了安兆、幽并六州,慕容一家出力不少。” 甄嬛恬静一笑,举起半碗牛乳道:“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当真是大喜。臣妾以此代酒相贺。” 她如今是喝不了酒的,玄凌遂也举起旁边的豆浆饮尽。甄嬛笑语一晌,又道:“此次战事终了,也必定是汝南王与慕容将军通力合作的结果。王爷也就罢了,毕竟是皇上的兄弟,慕容将军乃是华妃娘娘的父亲,皇上想必也要对华妃娘娘施以恩惠了。” 甄嬛这话说的恳切,也十分轻松随意,让玄凌也十分诧异,毕竟太平行宫的事虽算在曹琴默身上,终究也和华妃逃不了干系。而那句“汝南王与慕容将军通力合作”,更是让玄凌心中那颗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 玄凌略略一怔,道:“你……也赞同朕对华妃……” “皇上是一国之君,况慕容家的确有功于社稷,臣妾怎么会不明白呢?”甄嬛轻轻一笑,面上从容自若,“后宫之事,本就是皇上和皇后做主,皇上今日肯对臣妾说起,还不怪罪臣妾妄议朝政,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玄凌摇头一叹,执了她的手道:“若是华妃也有你这般宽容就好了。你放心,朕说过许你议政。” 甄嬛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轻声道:“如今宫中四妃与夫人之位都空着,皇上若是属意华妃娘娘,料想皇后娘娘也不会反对。” 玄凌听后一愣,道:“朕本意是恢复她协理六宫之权,也可协助皇后。” “皇上想想,慕容将军前线刚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良将功臣,不知道的恐怕忽略了皇上指挥英明,只说是皇上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做笼络。汝南王与慕容将军又有并肩作战之情,若皇上此刻授权于华妃,恐怕汝南王一时忘形反而于战事不利。”甄嬛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见他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遂继续道:“依臣妾看来,不若晋升华妃娘娘的位份,但暂且不与协理六宫之权,如此也可两相无事。” 甄嬛说完,便要跪地俯首请罪,玄凌连忙扶起她道:“你身子重,讲这些虚礼做什么?你方才说得很好,也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又细细思量须臾,道:“皇后那里有端妃、敬妃帮着,也足够了。如今宫中夫人一位空缺,朕便晋封华妃为夫人,命内务府去选封号择吉日册封。” 甄嬛稍稍安心,道:“皇上果然想得周全,臣妾是万万不能了。不过夫人是有两字封号的,不如皇上再亲自赐一个字给华妃娘娘,娘娘必定欢喜。” 玄凌淡淡皱眉,冥想片刻,方沉吟道:“皙……皙华夫人。” 甄嬛心念一动,缓缓漾开一朵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皇上选得极好。” 第21章 新年生子 翌日,玄凌圣旨晓谕六宫,晋华妃慕容氏为夫人,封号皙华,并赐下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独不提协理六宫之事。请安之时,甄嬛见皇后神色尚可,想来她也知道夫人之位与协理六宫之权之间孰轻孰重。皙华夫人却趾高气扬,仿佛又恢复了昔日后宫宠妃的荣耀。 请安过后,眉庄直奔莹心殿,迎头便问:“之前你可听皇上说起此事?” 甄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命流朱去门口守着,方无谓般笑笑:“便是我向皇上提出要晋华妃为夫人的,怎可能没听过呢?”看见眉庄的脸骤然变色,她又道:“比起协理六宫之权,哪怕让她成为华贵妃又如何?慕容家的功劳在那里,你我都无法改变。” 眉庄一时语塞,半晌方道:“那便这样坐视贱|人登尊位?” 甄嬛斟一杯牛乳递与眉庄,让她安然坐下:“汝南王与慕容迥厥功至伟,汝南王只怕更要得意忘形,慕容家与汝南王搅在一起,可就真没有活路了。我们只需要静静等着,适时添一把火就足矣。” 她永远记着这句康熙写给雍正的话:戒急用忍,行稳致远。 又说了一会子话,忽听流朱传说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过来请安——原来的黄规全受曹琴默的事连累被打发去锦冷宫了,由姜忠敏继任。他眼皮子活泛,看得出甄嬛眉庄的得宠,对这两处尤为上心。 这次他来,却是比以往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覆盖住。眉庄不由笑道:“定是皇上又赐下什么珍奇的物件了,这样子小心端着。” 他喜眉喜眼地笑:“婕妤小主可是说着了,这是皇上特意赐予贵嫔主子的,主子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盘底子上便是那双灿烂锦绣的蜀锦宫鞋,前缀合浦明珠,蓝田菜玉做底,翠色莹莹,步步生香,直晃得眼前宝光流转,连眉庄也不住惊叹。 甄嬛如今有孕还穿不得这个,遂只是含笑收下,命槿汐好生安置。转而又见玄凌踏步进来,他的气色极好,看槿汐正要拿走玉鞋又有些遗憾:“可惜你现在还穿不得。” 甄嬛与眉庄忙起身请安,玄凌摆摆手都免了,笑道:“你们姐妹倒闲适得紧。嬛嬛这几日胎动得厉害吗?眉儿害喜还严重吗?” 甄嬛不太习惯玄凌当着别人叫她嬛嬛,肉麻得很,倒是眉庄浅浅一笑:“臣妾一切都好。只是妹妹的身子越发重了,人也懒怠起来,温太医总说要妹妹多活动活动,生产更顺遂些,所以臣妾只好每日缠着妹妹说话了。” 玄凌闻之抚掌长笑,甄嬛略露羞赧之色,啐道:“姐姐不过是在宫里待得闷了,敬妃娘娘心疼她有孕,处处都拘束着她,才到臣妾这里躲着罢了。” 玄凌看着两位美妾嬉笑怒骂,和和气气,顿觉自己已是人生赢家一般,夫复何求。惜甄嬛不能侍寝,玄凌与她二人用过晚膳,便亲自送眉庄回了存菊堂,然后就近歇在了慎嫔处。 此后,玄凌除了碍于慕容家功劳,每月都去几次宓秀宫让皙华夫人还觉得自己圣宠不衰外,多宿在刘德仪、方顺仪、恬贵人等年轻妃嫔处。后宫一向如此,只要无人怀孕,皇后也并不介意。 十月间,甄府传进消息来,说安陵容足月生下甄家长孙,甄云氏入宫陪伴甄嬛时还请她帮孩子取名。甄嬛想着小说中致宁的结局,终究不妥,便从“宁静而致远”中取“宁远”二字,亦是求边关安宁、甄珩平安归来之意。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十二月间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觉。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玄凌命人将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移到棠梨宫中,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格外惹人喜爱。 甄嬛产期将近,已经很少出门,皇后连请安都免了,只安心在宫中等着新生命的降临。快到年下,玄凌前朝也逐渐忙碌起来,鲜少踏足后宫。甄嬛反而觉得清净,每日只是缝制一些小儿家的小衣服打发辰光。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十几日,再次见到玄凌,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阖宫欢宴的喜庆日子,甄嬛再不能偷闲,在槿汐和流朱沐黛的陪伴下慢慢去了重华宫。 玄清刚自蜀中回来,揽酒于怀,正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一路上风景人文。宫妃大多没有这般幸运,入宫之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所以听得颇有兴味,连眉庄都不时与她讨论几句书中提过的川蜀风光。 太后一直病着,不惯久坐,故而看过烟花就回颐宁宫了。她一走,在场之人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便召了甄嬛坐于他身侧,道:“此前送予你的蜀锦玉鞋,那料子便是六弟进上来的。本来蜀中的贡例锦缎二月才能有,向例也只送了皇后与太后宫中。还是六弟离宫出游到了蜀中,见有新织就花样的蜀锦就千里迢迢让人送了来,就这么一匹,朕就命针工局连日赶制了出来。”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甄嬛不得不起身微施一礼,带着得体的笑容道:“六王待皇上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臣妾却忝为领受,只好在此谢过六王,还请王爷不要介怀。” 玄清略略一怔,方歉意笑道:“这是……” 甄嬛这才想起如今算是自己与玄清之初见,此前不过筵席上遥遥一面,玄清也大多心不在焉迟到早退,竟都未曾照面。幸好玄凌爽声笑着介绍:“这是莞贵嫔甄氏。” 玄清遂拱手道:“小王见过莞贵嫔。” 甄嬛身怀六甲,说不上什么风姿绰约,玄清的目光也并没掺杂什么多余的情愫,这让甄嬛稍稍放心。又听玄清笑说:“新嫂有喜,臣弟的礼也算正得其时。臣弟且以杯中美酒,恭祝皇兄喜得贵子。” 玄凌笑而痛饮一杯,又向众人道:“这是桂花酒,乃朕与莞贵嫔一同采摘今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用这样亲密的语气,甄嬛微觉尴尬,隐隐觉得身旁皙华夫人有凌厉的目光逼来,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开的桂花蕊,沥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许蜜糖。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制法简单,且此酒不会伤身,还望诸位王爷王妃能够喜欢。” 闻此,座下的皙华夫人忽然宁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爷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风味更浓。”言下之意,正是甄嬛准备的酒怠慢了诸王与命妇,无法体现皇家应有的风度。 甄嬛盈盈一笑,和声道:“西南战事未平,自太后与皇上起节俭用度以供军需,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而且更显皇室亲厚无间。” 皙华夫人脸色微滞,道:“莞贵嫔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周全。” 皇后淡淡瞥了一眼皙华夫人,和靖微笑:“后宫之中论心思巧妙,当属莞贵嫔第一,若换了本宫,断没有这般缜密法子。” 甄嬛谦和道:“不过是酿些酒,怎敢当皇后娘娘如此称赞。若无皇后娘娘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臣妾如何能有这般空闲酿酒呢?说到底,臣妾只是小心思,皇后娘娘才是真正地辛苦操劳呢。” 说到这里,众妃嫔共同举杯敬皇后,皇后笑着饮了。甄嬛忽然看向汝南王妃贺氏,道:“王爷博力于战场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周的骄傲。算算时间,想必臣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已经到了吧。” 贺氏忙欠身道:“多谢贵嫔娘娘。酒已到,王爷分送诸将士,诸将都感激皇上与莞贵嫔心系将士,士气大增呢。” 甄嬛亦陪笑道:“有劳王妃费心了。边地寒苦,此酒不会醉人耽误战事,却能增暖驱寒。桂花香出八月间,也一解将士们思乡之苦吧。” 贺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起身道:“为敬皇上天纵英明,为敬将士英勇杀敌,愿诸位共饮此杯。”说着起身仰头一饮而尽,以袖拭去唇边酒迹,大声道:“好酒!”此语一出,气氛大是缓和,复又融洽了起来。 甄嬛微微感激,见机目示皇后,皇后乃盈盈起身举杯:“臣妾领后宫诸位妹妹贺皇上福寿延年,江山太平长乐。” 于是又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玄凌附近甄嬛耳边,低声道:“朕何时命你送酒去慰劳诸将?” 甄嬛心道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劳国事,难道不许臣妾为皇上分忧么?”微微一顿,声音愈发低,几乎微不可闻,“军心需要皇上来定,恩赐也自然由皇上来给,无须假手于人。” 玄凌眸色微沉,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神色,嘴角还是不自觉的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在桌帷下的手与她十指交缠,浓浓情意不言而喻。 正是欢畅融洽之时,忽然一阵绞痛自小腹升腾而且,甄嬛气息一滞,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是要生产。玄凌在她身边,最先发觉,忙扶她在怀里道:“嬛嬛,你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舒服?” 甄嬛只说了一句“好痛”便再不能言,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温热的痛感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一时间兵荒马乱,玄凌这边也不用让人,一把将甄嬛打横抱起送入偏殿待产,沈眉庄则去请温实初和稳婆过来——所幸这都是一早预备好的,纵然匆忙些,没一会儿也就到了。 温实初到来时甄嬛已辗转偏殿的床榻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甄嬛从来不知道,原来生孩子比她车祸死得那一刻还要疼。 就那样,堕入黑暗的深渊。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烛光刺得甄嬛甫睁开的双眼涩涩发痛,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已听得流朱的声音欢喜叫了起来,“娘娘醒了!” 视线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甄嬛一时认不出来,只含糊着道:“孩子!孩子呢?” 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耳中有嗡嗡的余音,殿内仿佛有无数人跪了下来,欢天喜地地磕头贺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 甄嬛头一次觉得牵念,原来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心境也会有些不同。才一挣扎,她便觉得头晕不已,流朱与沐黛忙扶了她坐起来,塞了几个软枕让她靠着。甄嬛唇舌间还残余着催产药的苦涩,舌尖阵阵发麻,槿汐早端了一盏红枣银耳汤盈然立在床前。 那明黄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甄嬛眼睛蒙蒙发花,玄凌朗笑的声音里有无尽欢欣与满足,拥她入怀道:“嬛嬛,是一位皇子,朕的次子。嬛嬛,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 甄嬛心里落了定,又听槿汐笑道:“小皇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 玄凌尤为喜极:“大年初一的生辰,新年之始,嬛嬛,自我大周立朝以来便没有过这样的喜事,这是上天赐福于我大周啊!” 甄嬛温婉而笑,忽闻有裙幅微动的声音,却见一个半老妇人先走了进来,未语先笑:“奴婢给皇上道喜、给娘娘道喜。” 甄嬛仔细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孙姑姑,忙笑道:“姑姑来了。” 孙姑姑指一指身后宫女手中捧着的贺礼,笑容满面,“太后听闻娘娘产育,母子二人平安,欢喜得不得了。太后本要亲自来看娘娘的,奈何风寒难适,只得先遣奴婢来问候娘娘、看望皇子。” 想来这个皇子生得的确太巧,寓意也太好,连太后都有几分真心的高兴。甄嬛见跟在孙姑姑身后的宫女手中皆端着滋补养身之物,小儿家的项圈佩玉一应俱全,忙笑着谢过:“太后有心,请姑姑代本宫多谢太后。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明日我就叫乳母抱着皇子去给太后请安。” 孙姑姑应景儿说了几句吉祥话,引得玄凌笑口大开。不一时乳母也怀抱一个织金弹花襁褓过来,玄凌接过笑道:“皇次子的额头和下巴像嬛嬛,都说儿子像母有福气,咱们的儿子必定福佑康健,倾倒天下女子。” 甄嬛斜斜飞他一眼,只觉得这么久了,玄凌只今日这句话最合她的心意,因笑道:“有皇上这般丰神俊朗的父亲,自然是虎父无犬子!” 玄凌轩然扬眉,展颜道:“父亲看儿子,自然是越看越爱。”他慨然握住甄嬛潮湿而蜷曲的手指,“嬛嬛,多谢你。” 孙姑姑亦笑道:“可别累着皇上和娘娘了,还是叫乳母抱着吧。”说罢细细看了一会儿孩子,旋即去太后宫中复命了。 甄嬛静静依在玄凌怀里,不再多言。有了这个孩子,她在后宫算是有了切切实实的保障,总比虚无缥缈的皇宠来得实在。而皙华夫人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第22章 眉庄得子 乾元十四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玄凌正式下旨,皇次子赐名予泽,莞贵嫔诞子有功,晋从二品昭仪,并改昭信宫为未央宫,赐其居正殿柔仪殿,二月初二册封。 到了二月里,天也渐渐长了。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清冷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五六的月色,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不到两年,她已经走到了原来甄嬛磕磕绊绊四年还未能得到的位置。甄嬛凝视着手中的金册金宝,聆听着李长尖细拔高的宣旨声,承受着皙华夫人锐利逼人的目光和皇后那隐含杀意的微笑,庄严肃穆地叩首下拜,从容温婉。 “昭仪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纵然执掌后宫多年,甄嬛还是从皇后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森寒,但仍恍若未觉般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大礼既成,皇后一扬脸,命绘春扶她在敬妃下首坐了,方道:“你照顾皇次子辛苦,快些坐下吧。皇上日前还说,敬妃协理六宫不久,待你出月后也可从旁协助一二。” 此刻皙华夫人不说,三妃之中端妃资历最久,悫妃更育有皇长子,皇后之言明显是要激起众人不满。加之皇上为她改建宫室、大兴土木,已令本来欢喜她生下皇子的太后有些微不悦,只怕…… “谢皇后娘娘体恤。”甄嬛一一扫过不忿的悫妃和皙华夫人,目光在触及端妃坦然的神情后略略安慰,含笑道:“只是臣妾资历尚浅,寻常宫务处置起来都力有不逮,何能担此重任?倒是端妃和悫妃两位姐姐入宫多年,熟知六宫琐事,或可为皇后娘娘分忧。” 一言既出,众人不免惊讶——甄嬛这分明是推辞了几乎可以协理六宫的权力。皇后淡淡瞥了一眼,便听皙华夫人冷哼一声道:“甄昭仪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不过话说回来,协理六宫的事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的。若是无能之辈,纵然皇上皇后寻了再多的人帮忙,也终究要贻笑大方。” 皙华夫人一句话,可是连着数落了敬妃和甄嬛两人,甄嬛一眼看见敬妃脸色一白,忙起身告罪:“臣妾才能不足,让皇后娘娘费心了。臣妾日后定当向皇后多加学习,不让皇后忧心。” 皇后命她安然坐下,又道:“敬妃你一向是稳妥的人,皇上与本宫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帮帮你的忙罢了。端妃一直病着,悫妃还有皇长子要照看,都是不得空的。” 听闻皇后提及“皇长子”三字,悫妃连忙抬头看了一眼皇后,似乎欲言又止。甄嬛猜想,或许是为母者的敏感吧,皇后此刻怕已经生了抚育皇长子之心,悫妃疼爱儿子,自然不肯让步。若是能加以利用,倒是搬倒皇后的一步好棋。 悫妃脑子不够用,她的优点也正在于脑子不够用。 “皇后娘娘总是这般体谅妹妹们,臣妾真真敬服。”甄嬛温柔一笑解围,举起手中细瓷茶盏,“其实有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敬妃姐姐也无需过于劳神费力——皇后娘娘才是真正劳心劳力的呢。只可惜臣妾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敬谢皇后娘娘照拂。” 众人闻之,亦举茶同贺道:“敬谢皇后娘娘照拂。” 皇后勾唇一笑,浅啜茶水,此事算是揭过。 回去时眉庄惯例与她同路。她也有了快九个月的身孕,只等生下孩子就会加封贵嫔,又因着太后的恩典,老早就搬到了玄凌一早准备好的衍庆宫存菊殿,就在未央宫旁边,也好与甄嬛互相照应。 “皇后今日分明别有用心。”眉庄轻声道,“一箭三雕,难怪浸淫后宫这么多年。” 甄嬛知道眉庄此言皆因她从太平行宫回来养胎这几个月,吃穿用度,甚至是衍庆宫的布置,都无一不有皇后的手笔。皙华夫人纵然再不喜欢,却不曾真得动心去谋害皇嗣,可皇后不同。 安陵容和管文鸳不就因着皇后的“垂怜”、终生不曾生育么? “你也看见悫妃的模样了吧?”甄嬛淡淡道,不禁冷笑,“想来皇后对皇长子的心思,她这个做母亲的未必猜不到呢。皙华夫人还没倒台,她就这般忍不住,看来你我的孩子果然让她烦心得很。” 眉庄点点头,轻轻抚摩隆起的腹部,渐渐升起一丝母性本能的强硬:“悫妃也是做母亲的,怎会舍得?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她轻易算计了我的孩子。现在这种时候,除了你,我再不能信任任何人。”她顿了顿,又道:“包括皇上。” 甄嬛了然默默,眉庄知道玄凌信不过,那还不算太傻,因低声道:“我私下问过温太医,他说予泽会有一位弟弟一起长大。到那时,你我就是再不愿意,也要直面皇后……你可准备好了?” 眉庄秀眉一挑,和静地握住她的手,微微颔首。 因着玄凌恩旨甄云氏与安陵容入宫探视,眉庄拒绝了去未央宫小坐的邀请,甄嬛也不勉强。 柔仪殿里,流朱沐黛一早准备好了精致茶点和各色赏赐,甄嬛稍将就着用了些午膳,过了晌午,方听见外头流朱欢喜的声音:“老夫人和少夫人来了。” 甄嬛刚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来,这于礼不合。”只好复又端正坐下。于是三四个宫女内监争着打起帘笼,口中说着“主子大喜。”流朱扶着甄云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个怀抱襁褓、温文娴静的年轻女子,正是安陵容。 两人行过君臣之礼,甄嬛方敢起身,命流朱沐黛将人搀起,含笑道:“母亲和嫂嫂一路辛苦了,快坐下。”又见那婴儿白嫩可爱,比予泽还大些,因问道:“这是宁远?我还不曾见过他呢,眼角眉梢倒能看出哥哥的模样。” 安陵容点头笑道:“正是呢。母亲说娘娘还未曾见过宁远,便让我带来给娘娘看看。说来宁远的名字还是娘娘取的呢。” 甄云氏目光中仍是满满的溺爱与纵容,命安陵容将孩子抱与甄嬛,方笑道:“宁远想也是与娘娘有缘,竟也不怕人呢。” 甄嬛顺势哄了一会儿,便让沐黛将送予孩子的长生玉牌取来亲自戴上,笑道:“这玉牌原是前些日子皇上赐我的一块羊脂玉雕成的,我请宝华殿的法师颂了经文,愿它能福佑宁远平安顺遂。” 甄云氏与安陵容忙躬身谢过,甄嬛免过,问了几句甄远道和玉姚玉娆现状,又道:“说起来浣碧也十六了。她毕竟服侍我一场,不知母亲想如何安置她?” 听见“浣碧”的名字,甄云氏脸色一滞,片刻方淡淡道:“娘娘无需挂怀。老爷念她服侍娘娘有功,收了她为义女,日前与薛家旁支的一个青年武将定了亲,待战事一了就迎娶。” 浣碧有义女之名,想来也是门当户对的,而甄云氏虽不能十分释怀,到底也不会为难一个即将出嫁的私生女。浣碧嫁的虽是旁支,却也是薛家族人,对甄家也有好处。 甄嬛因笑道:“成亲六礼中有问名一节,浣碧总要改了名字才像我甄家的女儿。”说着也不待甄云氏回应,兀自沉吟:“我家排行从玉从女,浣碧算是二小姐,不如就取名玉姗,姗姗来迟,后者有福。母亲觉得如何?”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里,甄云氏还能如何,忙着谢道:“娘娘疼惜浣……疼惜玉姗,便是她的福气了,臣妇代她谢娘娘恩典。” 虽是亲眷,终究有碍于宫规不能久留。甄嬛与甄云氏和安陵容畅聊片刻,稍用果点,便亲自送了两人至垂花门外。沐黛将赏赐递与侍女,甄嬛莞尔一笑,轻声道:“让侍女小心些,那糕点是本宫亲自做与父亲的。” 甄云氏心领神会,觑着周围的宫女内监,小声道:“娘娘之心,臣妇务必转达。” 甄嬛方稍稍放心。 纵然知晓后事,初春的时疫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宫中蔓延开来。甄嬛一方面盯紧了予泽那里,平日除槿汐和流朱沐黛外,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应物事也都日日让温实初的徒弟卫临好生检查过方能使用。毕竟皇后通晓医理,她难免放心不下。 太后与皇后、诸妃的焚香祷告并没有获得上天的怜悯,太医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时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渐渐瘦下去。 这一次没了江家兄弟,温实初顺利研制出了治疗时疫的方子,寻了恰到好处的时机由甄嬛举荐献给玄凌。玄凌命李长确认过疗效,便任温实初主管时疫治疗之事,他也果然不负众望,仅月余便已颇有成效,遂被破格提为太医院副使,只在提点章弥之下。 时疫将将消弭,存菊殿又传来喜讯:三月初三,眉庄足月诞下皇三子予沐,加封惠贵嫔。 甄嬛得到消息踏进存菊殿时,太后与玄凌俱在,都是满面欢欣难掩。乳母抱着襁褓在一旁,小小的予沐白白嫩嫩,眉眼未开,较予泽略瘦一分,但十分康健活泼,玉雪可爱。 甄嬛先依礼拜过,方命流朱送上礼物,看着眉庄温柔笑道:“惠贵嫔大喜,必是得了太后和皇上许多好东西,我没什么可锦上添花。这件羊脂玉弥勒佛是入宫时母亲置办的,不算名贵,意头却好,希望能福佑三殿下聪慧喜乐。” 玄凌哑然失笑,指着甄嬛向太后道:“论起对惠贵嫔之心,莫若甄昭仪。她的东西若还不好,还有什么好的?这话说来,朕倒觉得有些酸味儿,是嫉妒母后赏给予沐的长命锁了。” 太后淡淡地扫了一眼甄嬛,见她只是纯明如常,嗔笑道:“皇上说这话,倒像是臣妾吃小孩子的醋了。怪道在太平行宫时,皇上总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有了眉姐姐和三殿下,怕更是不想养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眉庄更是连连说:“快别说了,越发显得可怜。昭仪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小孩子气。” 一时玩笑过,太后因着病气重,怕过了给产后虚弱的眉庄和予沐,稍坐一会儿便回了颐宁宫。送走了太后,甄嬛方上前坐在眉庄榻边,假意环视四周,奇道:“今日是眉姐姐和三殿下的好日子,怎不见皇后娘娘?” 她当然不是刚刚发现,不过是顾忌太后在不便开口。玄凌闻之略皱皱眉,眼中微有不悦之色,下首的敬妃忙接道:“皇后娘娘今日头风发作,是以未曾前来。” 甄嬛恍然般点点头,善解人意地冲玄凌和静微笑:“定是眉姐姐的好事传来,皇后娘娘欢喜得不得了,才牵动了旧疾。臣妾听闻头风最不能大喜大悲、情绪波动过大了。” 玄凌随而一笑,这才放过了,道:“皇后一直身子不好,敬妃一个人也的确辛苦,以后嬛嬛和眉儿也要多为皇后分忧解难。” 三人连忙点头称是。 玄凌又道:“西南战事已经平定,都是予泽和予沐带来的好运气。等予沐满月,朕有意加封后妃之母——嬛嬛,眉儿,再加上皙华夫人,你们父兄于战事有功,朕都要一并嘉奖。” 甄嬛等又连连谢恩。今次眉庄之父负责大军物资转运,甄珩战场杀敌,皆有功在身。而皙华夫人父兄更不必说,功勋卓著。眉庄纵使不愿,也无可置疑、不能质疑。 甄嬛在背后向眉庄摇摇头,悄悄在她掌心写下“鸟尽弓藏”四字。 玄凌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第23章 杜氏滑胎 自从添了两位小皇子,玄凌成日家春风满面,没多久,恬贵人在某个给皇后请安的早晨显露了孕事,给乾元十四年的后宫增添了一桩新的喜事,被封为良娣。 后宫喜事连连,前朝也一派祥和之气,西南战事节节胜利,赫赫大军已经派遣使臣求和。消息传来,宫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皆道慕容家之功,去巴结皙华夫人的人都要踏破了宓秀宫的门槛。 背后玄凌与甄嬛提及此事,连日的喜色总是有些寡淡,但仍不住口地称赞:“朕庆幸采纳了嬛嬛的建议,若是复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倒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光景了。” 玄凌不肯多言,甄嬛也不多问,安分地在一旁斟茶侍奉,温文一笑:“壶中日月长。不过皇上以茶代酒,既不伤身,又可静待来日岁月静好。” 毕竟来日方长。 如此便是予泽的百日、予沐的满月渐渐过去,四月里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众妃嫔去皇后宫里请安过后,边陪着皇后在廊庑下赏花,软语娇俏,莺莺沥沥说得极是欢快。 凤仪宫庭院之中多种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尤其是那牡丹,开得团团簇簇,如锦似绣,多是“姚黄”、“魏紫”、“二乔”之类的名品。 牡丹是花中之王,皇后的住处,自然也是牡丹开得最好。可甄嬛眼中看去,总觉得孤高不胜寒,与皇后本人一般,不过空有外表的华丽雍容罢了。 皙华夫人复起,甄嬛眉庄生子晋封,杜良娣有孕,四人自然风头大盛,非旁人可及。但就现在而言,其中尤以杜良娣最为矜贵,毕竟谁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后母凭子贵,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在众人面前乐得显示她的贤良大度,独赐了杜良娣在廊中坐下,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笑吟吟道:“你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正是不安稳的时候,要格外地小心才好。” 杜良娣谢过了,便坐着与众人一同赏花。甄嬛冷眼看着,虽不知道没了安陵容会有谁顶上,但皇后本身也擅长医理调香,杜良娣现在胎儿的时日比书中还短,恐怕是不容易留下了。 甄嬛与眉庄远远地站着,在众人之后假装欣赏一株开得极盛的玉板白。她是知道事由,可一来她不希望坐视杜良娣生下皇子与予泽相争,二来皇后也不会让她抓住把柄,既然无法保全所有人,也就只能保全自己了。 正与眉庄闲聊着予泽予沐的事,忽然听与杜良娣站得近的方顺仪娇声笑道:“良娣身上这香气倒是好闻,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呢。” 尽管有五六步远,甄嬛也能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化妆品果然也是古今中外女子攀比的东西之一,但见杜良娣掩饰不住面上自得骄矜之色,道:“顺仪的鼻子真灵,这是皇上月前赏赐给我的,太医说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让胭脂坊为我调制了新的,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别致,叫做‘媚花奴’,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我很是喜欢呢。” 那“媚花奴”称不上顶顶名贵,似甄嬛和眉庄这样的品级是看不上的,不过对杜氏一个从五品良娣来说足以向旁人炫耀了。所幸方顺仪性子直爽,只是呵呵笑道:“这样说来果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皇上对杜良娣真是体贴。” 杜良娣道:“顺仪若是喜欢,我便赠顺仪一些吧。” 方顺仪还未应声,倒是刘德仪一面执了她的手一面淡淡笑道:“皇上独给了妹妹的东西,自然是皇上的心意,顺仪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况且宫中等级森严,顺仪若是用了不合位份的东西,确乎不大妥当。” 刘德仪这句话细听来其实十分辛辣,无疑是在提醒杜良娣位份尊卑。尽管怀有皇嗣,从五品和从四品之间的尊卑差别也不容僭越。方顺仪却只当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莞尔道:“还是刘姐姐心细呢。良娣不必这般客气,上次皇上赏我的雪颜膏还没用完呢。” 雪颜膏乃是取天山雪莲入料,各色名贵鲜花研粉,炮制过程中的炭火都是上贡的沉香木,与此相比,媚花奴实在不值一提。方顺仪说者无心,倒是杜良娣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随手丢了一个金橘给侍女去剥,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随意送了,顺仪如此客气,我也就不勉强顺仪收下了。” 刘德仪斜了一眼不做声,方顺仪看她面色也觉出些不对,遂一笑而过,身边的欣贵嫔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娣你就好好收着吧,最好拿个香案供起来,涂在了脸上风吹日晒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晒化了。”说着全不顾杜良娣气得发怔,扯了方顺仪和刘德仪就走,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谁没有怀过孩子,本宫就瞧不得她那轻狂样儿。” 皇后看见欣贵嫔嘟囔,问道:“欣贵嫔在说什么呢?” 甄嬛连忙拉了眉庄走近两步,一指方顺仪掩嘴笑道:“娘娘还不知道方顺仪么?臣妾听闻欣姐姐宫里新来了百越厨子,定是被方顺仪惦记上了。” 欣贵嫔听了也顺坡下驴,笑道:“昭仪说得一点不差。方顺仪吵着要去我宫里用午膳,我就和她开个玩笑。” 方顺仪人小没成算,但是胜在一向听甄嬛的话,此刻也顺势道:“皇后娘娘要为臣妾做主:两位姐姐欺负臣妾呢。” 皇后被她的娇嗔逗得忍俊不禁,须臾方道:“前两天皇上还说方顺仪过年以后一天是一个样子,不是长高了就是长胖了,衣服隔了几天就要另做。如今一见,果然是心思全然用在吃上了。” 方顺仪见皇后也不帮着她,只好红着脸低头不语。甄嬛看着皇后若有所思的模样心头一凉,书中的淳儿是死在皙华夫人手上,可那时她承宠晚,位份不过是良媛,如今她已是顺仪,又与甄嬛和眉庄这两个有子嫔妃交好,只怕会让皇后忌惮。 旁边眉庄似乎看出了甄嬛的担忧,悄悄拉拉她的衣摆,还没等开口,便听旁边悫妃走近皇后两步,轻轻笑道:“日头好的很,不若请皇后把松子也抱出来晒晒太阳吧。” 甄嬛一扬眉,见皇后微笑道:“悫妃你倒是喜欢松子那只猫,来了成日要抱着。甄昭仪向来是不敢抱一抱的。”说着便抬手,欲命身边的宫女绘春把松子抱出来。 甄嬛瞧一眼悫妃神色似有异样,忽然心念一动上前劝道:“臣妾胆小,让娘娘见笑了,站远些也无妨。不过猫儿春天发性烦躁,松子又是高大肥壮的狸猫,臣妾还好,只怕一个不小心伤到杜良娣……” 甄嬛的话自然是极诚恳的,句句在理,悫妃刚说一句“松子是被□□过的”便被皇后拦住,她看着甄嬛稍顷,折了一朵粉红牡丹花笑道:“罢了,是甄昭仪有心了。悫妃若是喜欢,午膳就留在凤仪宫用吧,也好抱抱松子。” 悫妃只得作罢。毕竟甄嬛话已经说在这里,若皇后和悫妃还是执意如此,那么真伤到了杜良娣就不是意外能够搪塞过去的了,玄凌可一向是多疑的人。 皙华夫人本在看着那些芍药正有趣,听得这边说话,朝甄嬛轻轻一哼道:“甄昭仪还真是体贴低位的嫔妃呢,看你对杜良娣龙胎的关心,连皇后也不遑多让。”她一笑,斜斜横一眼皇后道:“皇后娘娘一向是最端庄稳重的,今日是怎么了?”说着掩口吃吃而笑。 皙华夫人在皇后面前这样放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庭院中只闻得她爽利得意的笑声落在花朵树叶上飒飒地响。甄嬛虽然与皇后早已是表面和气,也不容皙华夫人这样挑拨,否则传到玄凌耳朵里也不好听,倒像是她僭越了一般。 皇后轻嗅手中牡丹,笑吟吟道:“甄昭仪有心提醒本宫,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说起对杜良娣的关心,宫中的高位妃嫔都是一样的,何须分了彼此?”她又微笑向皙华夫人道:“四月十二是甄昭仪的生辰,皇上说了要让她帮着端妃、敬妃协理六宫事宜,到时候妹妹也可安心侍奉圣驾,这是妹妹的福气。本宫更是个有福的,可以乐得清闲。” 话音刚落,众人连忙屈膝,连声赞皇后福泽深厚。 皙华夫人也不接话,只冷冷一笑,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红牡丹道:“这牡丹花开得倒好,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不若芍药,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皙华夫人此语一出,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说什么。此时她头上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嫣红芍药压鬓,愈发衬得她容色艳丽,娇波流盼。 众人皆知,粉红为妾所用,正红、嫣红为正室所用,此刻皙华夫人用红花,皇后手中却是粉色花朵,尊卑颠倒,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 可说实在的,宠妾灭妻不也是玄凌的专长么?甄嬛在心底默默冷笑,过后又恍然发觉,除了朱柔则,玄凌把谁当过妻子? 皇后执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显然想起了这得来不易的后位和由妾至妻的艰辛,大是为难,皙华夫人却甚是自得。甄嬛看场面的确尴尬,想来想去还是便宜了皇后,淡淡道:“臣妾幼时曾学过刘禹锡的一首诗,现在想在念来正是合时,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献丑了。” 皇后正尴尬,见她解围,随口道:“你念吧。” 甄嬛倾身一拜,曼声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未念完,皇后已经释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别在衣襟上,舒然道:“好个唯有牡丹真国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药花再红终究妖艳无格,不及牡丹国色天香。”见皙华夫人脸上隐有怒气,遂笑道:“今日本是赏花,皙华夫人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兴致啊。” 皙华夫人强忍怒气,施了一礼转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那珍珠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浑圆一致,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十分名贵。 她犹不觉得,身后宫女颂芝“哎呀”一声方才知觉了转过身来,正巧踏到起来为她让路的杜良娣的裙裾,杜良娣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 甄嬛眼疾手快,在珍珠散开之时就将最近的敬妃拉到一旁,其他嫔妃自顾自避让,待眉庄反应过来一迭声喊“还不快去扶”已经来不及了,四下无人,杜良娣的肚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快自裙摆渗出一大摊殷红的血,刺眼夺目。 珍珠散落满地,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才好。此刻杜良娣又摔成这个样子,皇后和敬妃惊惶不安,忙忙地让内监扶她起来,又有人跑了出去请太医。 甄嬛悄悄冲槿汐耳语两句,槿汐会意,趁着人多杂乱偷偷退了出去。 杜良娣被暂时挪去了凤仪宫偏殿,皇后生了大气,一边安顿着脸色惨白昏死过去的杜良娣,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不一时,太医院提点章弥进来请脉。周围寂静无声,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娣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 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甄嬛举目望去,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在这宫里显得格外不真实,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 良久,耳边传来章弥老迈苍凉的喟叹:“皇后娘娘息怒,良娣小主怀胎日短,如今气血两虚,肾精不足,脉象沉滑,纵老臣拼尽一身医术,皇嗣已然是保不住了。” 皇后面色一沉,敬妃也连连哀叹,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四下静默须臾,眉庄环视左右,沉稳地上前进道:“杜良娣情况不好,怕是不方便继续在凤仪宫惊扰娘娘,臣妾等在此亦是裹乱。以臣妾所见,不如将杜良娣送回云安堂静养,再遣一贯侍奉龙胎的太医诊治。” 皇后尚未首肯,殿外忽传皇上驾到,随即便见玄凌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众妃忙起身见驾。玄凌拂手命她们起来,先望向甄嬛,确认她一切安好,这才看向榻上的还未清醒的杜良娣,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所到之处嫔妃莫不低头噤声。皇后只好上前,简明扼要道:“是皙华夫人的珍珠链子被花枝勾断了,珠子四散开来,杜良娣恰恰踩中滑倒了,其余姐妹们也略有轻伤。”她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皙华夫人,出言似轻描淡写:“不过皙华夫人应该是无心之失,珍珠链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轩一轩眉毛,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珍珠链子?去打发了做链子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再有断的,连脖子一起砍了。” 皙华夫人并不觉得什么,甄嬛暗自摇头,蓦然侧首见槿汐轻步进来向她颔首,心中遂有了计较。 眼下不是收拾皙华夫人最好的时候,玄凌也并未多言,只是晋封杜良娣为恬嫔并赏赐了一些贵重补品以示安慰。待恬嫔醒来知道这些安排,或许会失控到发疯吧。 一场喜事成了空,玄凌自然心疼。 不过甄嬛是正合心意了。她将目光望向眼神闪烁的悫妃,凤眸微眯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第24章 离间悫妃 玄凌走后,众妃嫔也不好久留,纷纷告退,只留下悫妃同皇后一起料理后续事宜。甄嬛依旧和眉庄同路,并让沐黛看好了悫妃的行踪,等她从凤仪宫离开就悄悄传信。 “娘娘确信悫妃娘娘会同意与您相见么?”一回到未央宫,槿汐便悄声问道,“毕竟悫妃娘娘一向是皇后娘娘的人。若是她……” 甄嬛斜倚在美人榻上,眉目微翕,笑意深柔明媚:“悫妃要先是皇长子的母亲,其后才是皇后的党羽。今日之事被我拦下,悫妃定然疑心我已经知道她与皇后的计划。在这种情况下,我主动请求见她,她自然不会拒绝。她也有私心,所以绝不会告知皇后。” 她的回答似乎也在槿汐意料之中,因而恭顺道:“娘娘睿智。劳累了一天,娘娘用些膳食吧,晚上怕是不得安睡了。” “也好。”甄嬛轻轻笑道,今天费了好些精神,如今确实有些饥饿了。 膳食刚上桌,仪元殿内监小厦子突然来禀,说是玄凌车辇随后就到。话音刚落,外面已经传来玄凌的脚步声。 甄嬛忙起身迎驾,转而便被一双白皙的大手温柔搀起,轻轻昂首,但见玄凌面色还算缓和地道:“这里只有你我,不必多礼。”随之又见桌上摆着菜肴,随口道:“这不中不晚的怎么用膳?” 宫中一日三餐皆定时定规,不过一宫主位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管得就不是很严了,甄嬛因解释道:“让皇上见笑了。原是今日在皇后娘娘那里错过了午膳,所以才摆上来的,不想皇上会过来。” 提起今天的事,玄凌自然是心疼的,甄嬛心知肚明,遂亲自盛了些红枣碧粳米粥放在玄凌面前,柔声道:“皇上大约也没有好生用膳,不如就在臣妾这里进一些。” 玄凌不应,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踌躇片刻方问道:“今日之事……到底情况如何?” 甄嬛蓦然一顿,在玄凌脸上看出了一丝隐隐的怀疑,不只是对皙华夫人还是对谁。她静静地望着这个其实有些可怜的男人,沉默半晌才沉吟道:“皇后娘娘说皙华夫人是无心之失,想必是不错的,皇上又何须问臣妾?” “嬛嬛,你与她们是不同的。”玄凌并不放弃,眉眼中似有威胁的光飞快闪过,“若真是无心之失,朕也无须亲自前来。” 甄嬛凝眸,侧脸看了一眼槿汐:“去把东西拿来。” 槿汐领命而去,回来时拿着一根留着两颗珍珠的细细的雪白丝线,恭敬地呈给玄凌。 玄凌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擎在手里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疑惑道:“似乎是朕慕容家进给皙华夫人的南海珍珠项链……这就是今日她所戴的链子?” 话一出口,他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皙华夫人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玄凌更加狐疑,复又问道:“嬛嬛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 甄嬛轩一轩眉,淡漠道:“不错。当时臣妾便有些奇怪,怎的这珍珠链子被花枝一勾就断了。便见人人都忙着看顾杜良娣时,让槿汐将这东西拾了来。” 丝线上所剩的两颗珍珠散发着清冷的淡淡光泽,让玄凌眼中一痛。甄嬛猜测他大概是想起了皙华夫人当年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孩子,如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到底是让恬嫔的孩子赔了命去给皙华夫人。 玄凌攥紧手心,眼神愈加狠厉决绝,良久方略有缓和,沉声道:“此事暂且按下。待西南大军回京,再做定夺。” 甄嬛自然应下,随而恳切道:“西南战事已了,后宫琐事本不应与其相提并论,还望四郎务必保重龙体。” 听见“四郎”的称呼,玄凌眼中的阴霾总算褪去,他长叹了一口气,浅笑着凝视着甄嬛那与朱柔则五分相似的面容,软软道:“嬛嬛,你总是知道如何安慰朕。看到你,朕好像就看到了宛……婉然玲珑的仙子。” 骤然的改口并没有逃离甄嬛的注意,从指尖泛起的凉意一直漫延到心口。 “……但美人总有相似,嬛嬛只有一个。”玄凌忽道,目光灼灼,“仙子终究遥不可及,不食人间烟火,可你是真实的,就在朕眼前,更重要的是,你会与朕白头偕老。” 甄嬛微微一愣,这算不算第一次在玄凌眼中她超过了朱柔则?心念一动,她下意识道:“四郎可不可以答应嬛嬛一件事?” “何事?” “嬛嬛说过想与四郎白首偕老,但嬛嬛希望能比四郎先离开一天。四郎是皇上,心中想着的人太多,所以嬛嬛希望,那一天四郎什么都不要想,只想着嬛嬛一个人……” 甄嬛说完,眼角也染上了些许湿意。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场车祸之后,恐怕也不会有人为她伤心吧? 诚然,在这个世界她还没有爱上玄凌,或许也不会爱任何人,但她希望自己死后可以有个人真心真意地会想起她——哪怕是以朱柔则替身的身份,那也终究是她。 玄凌笨拙地为她拭去眼泪,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或许是甄嬛的有意示弱让玄凌十分动心,尽管还要去看看恬嫔,玄凌仍然执意在未央宫陪她用了这个所谓“不中不晚”的膳食方起驾往云安堂而去。 四月春色,人间芳菲,连在深夜也不逊色。夏日虽天长,但黑夜一旦来临便是浓烈笼罩,甄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槿汐叙话,看着一弯狭长的上弦月出神。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小允子小声道:“娘娘,来了。” 甄嬛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开门,只听门“吱呀”一声微响,闪进来两个披着暗绿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飘飘拂拂的轻软,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其中一人鬓上一枝金雀儿祖母绿珠花上缀着小指大的两颗南珠,轻轻的晃着面纱。甄嬛便微笑施礼道:“悫妃娘娘一路辛苦了。” 那人把面纱撩开,露出比实际年龄略显衰老的一张脸来,皱眉道:“你怎么确定本宫一定会来?” 甄嬛命小允子去守着殿外,又看一眼悫妃身旁的宫女,抿嘴不语,悫妃便道:“红绸是我的陪嫁宫女,你有话直说便是。” 甄嬛请悫妃坐下,槿汐奉上茶水,待她稍事休息,甄嬛方道:“娘娘之前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娘娘您是皇长子独一无二的母亲。” 悫妃一愣,紧皱的眉心渐渐疏散开来,道:“即便如此,若你并无要事,本宫……” “娘娘莫急。”甄嬛浅啜茶水,微微笑道:“今日在凤仪宫娘娘执意要抱松子出来时,臣妾已经猜到两分。若非臣妾阻拦,致使恬嫔滑胎的罪魁就不是皙华夫人,而是娘娘您了。” “甄昭仪可不要血口喷人!”悫妃闻之铁青了脸,叱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本宫谋害恬嫔?本宫是喜欢松子,但因你阻拦并没有……” 悫妃的呵斥戛然而止,甄嬛勾唇一笑,道:“娘娘可发现了?臣妾今日言行,事实上是救了娘娘。皙华夫人背后有慕容家倚仗,即便是有心的皇上也不会追究;可若是换了娘娘您,长安侯在皇上面前可有这份情面?” “本宫再不济,也是皇长子的生母!”悫妃的声音在触及甄嬛似笑非笑的神情时低了半度,显是泄了气一般, “本宫还有皇长子……” 甄嬛轻轻摇头,微启朱唇:“臣妾都能猜到的事,若真得发生了,皇上岂能猜不到?猫儿春天烦躁,可松子被□□过,如果真得被抱出来撞上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多半也是闻了香料的缘故吧。媚花奴,可真是一味好香。” 谋算被一一料中,悫妃惊骇不已,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与皇后的密谋是在私下,甄嬛又如何得知? “娘娘仔细想想,在这宫里您与何人是昭然若揭的,那用香料□□松子的办法也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甄嬛娓娓道来,眼见着悫妃连茶杯都拿不稳了,“臣妾猜想,这些事都是借了娘娘您的手吧?皇上惩治娘娘,娘娘大约也不能继续抚养皇长子了。到时候,宫中有哪位娘娘有这个资质、地位抚养皇长子、又与您交好呢?” 悫妃“啪”一声撂下茶杯,蓦然抬头望向甄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双拳紧握也不顾长长的护甲嵌入血肉里,她的身形不可避免地微微抽搐着,连呼吸都有一瞬的停滞。 “一石二鸟,当真是好计策。” 甄嬛悠悠然开口,斩断悫妃最后一丝妄想。 送了悫妃从角门出去,一时间甄嬛与槿汐都不再说话,沉默。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她也不是刚刚才知道,宫里的刀光剑影从来都无处不在。 槿汐服侍甄嬛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脚踏上道:“奴婢观悫妃娘娘的神色,似乎还对那位心存奢望。” “皇后与悫妃的交情是快十年的了,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甄嬛靠在软枕上道,“不过我也没想过让悫妃转来帮我。只要她心中存了这个疑心,与皇后就不能同心,这已经足够我们做许多事。” 槿汐为她叠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凛:“母子连心,凤仪宫那位的心思,悫妃未必不知道呢。” 甄嬛侧身阖目,慵懒道:“悫妃就是一只爆竹,只待有朝一日我们把引线点燃。” 槿汐默默,起身吹灭烛火,各自睡下,只余床前月华疏朗,花枝影曳。 第25章 重华芳诞 恬嫔失子的哀伤很快被战事的平定大军还朝的消息冲散,连玄凌自己也不再提及。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甄嬛命人把贵妃榻搬至殿后海棠树下,斜坐着绣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榴开百子花样,一针一线尽是为人母的欢悦和殷殷之情。 她新洗了头发还未干,随意挽一个松松的髻,只用一对寸许长的水晶燕子发钗。偶尔乏了,举目便见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浅有致的雪白花朵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白明艳。有风偶尔吹过,莹洁的花瓣轻盈落在衣上,像洁净霜雪覆盖身体,连心境也是洁净平和的了。 入宫以来鲜少有这样平静祥和的时分,亦是难能可贵。甄嬛终觉少了些什么,笑唤槿汐:“去取酒来。” 槿汐很快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今日梨花绽放,喝这个正好应景,也不醉人,娘娘松一松筋骨也不妨——只别吹了风,发起风寒就不好了。” 宫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她酒量一向不佳,浅尝辄止酒劲便缓缓涌上身来,遂慵懒一个转身,闭目养神。 忽然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是男子的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除了玄凌,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柔仪殿。不过一来微醺懒得睁眼,二来玄凌约摸也喜欢这样的情趣,甄嬛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任凭长长的丝罗衣裾摇曳流于地下。 轻风徐来,吹落梨花阵阵如雨,恍惚间有梨花正落在眉心。只听玄凌轻轻“咦”了一声,温热的气息便迎面而下,唇齿映在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 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她口中,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玄凌低头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渣刺刺得脸上发痒。甄嬛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嬛嬛——”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轻轻一刮她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发抖。若是在棠梨宫中,可就是一副海棠春睡图了,可惜柔仪殿只有梨花。” 甄嬛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若非四郎存心戏弄,嬛嬛岂能以牙还牙?” 玄凌抚掌而笑,笑声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他随手拾起落与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甄嬛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与雪相较,花落眉间恍若无色,可见嬛嬛肤光胜雪。” 甄嬛想起姣梨妆一事,遂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莹淡若无物,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红梅正盛开,其中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由此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名为‘梅花妆’。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妆,真是遗憾了。” 玄凌哪受得了遗憾,稍加思索道:“若要成妆其实也不难。”说着牵着甄嬛的手进后殿,坐于铜花镜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于眉心,取毛笔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形状,又取银粉点缀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为如何?” 玄凌的审美观还是不错的,甄嬛对镜相照,眉心一点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更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虽然不真,不过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何况妆容本也就是拟态而非求真。” 玄凌听见“拟态而非求真”是眼中一亮,端详片刻道:“嬛嬛真如此想?” 甄嬛微笑,仿佛欣赏出神般看向镜中,道:“能得拟态已是很好,四郎此举倒与张敞画眉有异曲同工之妙。” 玄凌舒然一笑,亦道:“既然美丽就好。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甄嬛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玄凌也是欢喜自得之色,就着甄嬛方才用过的杯子饮了一口,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吧。” 甄嬛凝视窗外梨花满地,一眼看见壁上信手画就的《海棠春睡图》,未及多想,信口拈来一句:“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 “此刻是白日,也无月色,不合情境了。”玄凌又取了一只杯子递与甄嬛,挽手伸过,以交杯合卺酒的姿势一同饮下。 锦帘纱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地纠缠飞舞。甄嬛轻轻伏在玄凌膝上,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深宫寂寂,她只能从孤单寂寞里寻找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 尽管不完美也足够了。她要的从来就不是完美,她要的是牡丹王座上的那个位置。 四月十二日是甄嬛的生辰,自玄凌要为她庆生的消息借由皇后之口传出,未央宫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尊贵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一不亲自来贺并送上厚礼。皙华夫人固然与她不和,这点面子上的往来也是做得工夫十足,连宫中服侍的尚宫、内监,也辗转通过柔仪殿中宫人来逢迎。 后宫之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奉得宠之人,甄嬛入宫不过两年,如今就居昭仪尊位,又有子嗣傍身,自然风光无限。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大抵如是。 这样迎来送往,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好在予沐满月礼已过,甄嬛便约上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总算疏散了心中烦闷。眉庄还笑她,越来越像方顺仪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亲自领了贺礼来,李长依次唱到: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首,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各色时新宫缎各八匹,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 甄嬛两世加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这点子深沉还有,不过看在玄凌一脸“求表扬求夸奖”的份儿上还是给面子地弯了眉眼,面色绯红地笑道:“四郎荣宠,胜在用心,嬛嬛永志不忘。” 反正都是浮于表面的话。玄凌这个皇帝金口玉言的永志不忘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的话更加不值一提了。况且这么多从未见过的珍贵之物照耀得宫室莹亮如白昼,是个女人也会开心,无关风月。 玄凌见了欣喜道:“朕很久以前读《飞燕外传》,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赐给飞燕这些宝物,朕想成帝给得起飞燕的,朕必定也给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罗了来,只为博卿一笑。” 甄嬛想起初承恩宠那晚与玄凌关于汉成帝的谈论,俏然道:“这些东西的名字臣妾只以为是杂记上史家杜撰的,难为四郎费心寻了来。” 玄凌只是笑,将绛绡单衣披在甄嬛身上,含情脉脉道:“明日就穿这个,必然倾倒众生。” 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甄嬛轻笑出声:“何必倾倒众生,嬛嬛不贪心,只愿倾倒四郎一人而已。” 玄凌配合地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到了夜间清点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槿汐一一捡择禀报。许是因为并无过多交集,玄清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只送了一坛自制的桂花酒,大概是那日她送桂花酒与边关将士的缘故吧。 甄嬛一笑了之,这样倒也好,她可不想多一个温实初。 生辰的筵席开在上林苑的重华殿,此处殿阁辉煌、风景宜人,一边饮酒欢会一边赏如画美景,倒也十分风雅。 这一日自然是甄嬛的主场。她坐于玄凌身旁,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言笑晏晏。满殿人影幢幢,对着她的却都只是漫溢的笑脸,人人眉心一点“姣梨妆”,是那日玄凌的随意之举传扬出去的缘故。世间女子,无不希望能与夫君举案齐眉,岁月静好。 偶尔目光扫过远远的恬嫔,她的笑容格外清苦些,身子单弱仿佛飘飘欲坠的风筝,她坐在众多低位妃嫔中显得十分落寞,看向上方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交加的复杂情绪。 甄嬛不知道这其中的恨是否有对她的,或许还有对玄凌的——这个男人的薄情寡义,本身就是在拉仇恨,怪不得别人。 当然,恬嫔最应该恨的还是皙华夫人,但她也明白自己的斤两,若甄嬛所料不错,此刻她应该已经投靠了皇后。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箜篌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伎击节而唱。甄嬛不喜欢吵闹,所以只是自顾自地打量在场众人,偶尔与玄凌或是眉庄交谈两句。 这是眉庄出月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宴会,她的身体恢复得甚好,人也略微丰润了一些,容色也更显出母性的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静水,落落大方中自有一股端庄持重之色。 酒至半酣,连喜欢享受的玄凌也觉得歌舞发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玄清一向是自由自在的秉性,玄凌都随他去,甄嬛怕招惹烂桃花也无心关注。四下望去,众人的热闹间汝南王的正妃贺氏偏坐一隅神色郁郁却一言不发。 甄嬛忽然想起书中甄家的败落,除了管家的陷害,未尝没有甄嬛曾与汝南王妃来往、又为其与世子向玄凌求情,以致玄凌疑心的缘故。就是这一星半点的疑影儿,积少成多,一并发作起来便是雷霆之势。 汝南王是皙华夫人身后最强大的势力,玄凌一向十分忌惮,甄嬛思来想去还是不要乱发善心了,和贺氏再投缘,她终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早晚没有个好下场,于甄嬛日后也无大益处。 倒是片刻之后皙华夫人遣了贴身宫女颂芝过去探问,稍后又将贺氏带到偏殿,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玄凌见皙华夫人那里来往频繁,因问皇后:“皙华夫人那里可是有什么事?”皇后如实回了,玄凌听了便沉默不语,久久之后方让李长过去看看,只是脸色阴沉得紧,不光是扫兴,也是对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妃来往的不满。 甄嬛将玄凌的表情尽收眼底,遂含笑温和道:“皙华夫人的父兄与王爷此次协力杀敌,如今王妃有恙,皙华夫人虽未先禀明皇后娘娘,也是为娘娘分忧,怕搅了兴致。” 玄凌冷哼一声,道:“王府命妇的事一向是皇后主理的,这是历来的规矩。况她里这来来往往的,反而搅扰了你的芳诞。” 甄嬛柔声道:“有四郎在,嬛嬛便足够了。” 玄凌这才展颜放过,忽然又想起什么,笑容满面向甄嬛朗朗道:“西南战事告捷,大军已经班师回朝。朕自然要论功行赏,大封诸将。你兄长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为奉国将军,封你长嫂为六品新平县君,如何?” 玄凌说得极大声,近前的嫔妃都能听见,骤然得了这样的殊荣,甄嬛连忙欠身谢恩。 皇后面色一滞,很快又含笑说下去:“你已是昭仪,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家中母亲自然也要有封诰,本宫已下了凤谕,封你母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说话间,目光横扫过皙华夫人精心妆饰的脸庞。 皙华夫人的母亲亦是正三品河内郡夫人,昔年她还是华妃时,曾恃宠向玄凌邀封,请封自己母亲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荣,因此皇后一力反对,终究也未能成封。为此皙华夫人大失颜面,才与皇后格格不入。如今甄嬛的母亲这样轻易得了封诰,她自然更是要怨怼了。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只是是说皙华夫人,更是她自己如今的情状。虽然她知道不过几日慕容氏满门都会晋封,但眼下,她面对皇后和皙华夫人两重敌手,确实不得不防。 李长将玄凌口谕一一传下,众妃嫔及命妇都举杯庆贺,口称“昭仪娘娘大喜”,唯有皙华夫人忿忿不平,阴阳怪气道:“正三品郡夫人乃是正二品三妃方有的殊荣,甄昭仪的福气果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呢,可见是皇后慈爱。” 甄嬛还未曾回应,倒是皇后晃了晃酒杯,和静微笑:“甄昭仪为皇上诞育皇次子,是我大周的有功之臣,例比三妃之母也是应当的。” 皙华夫人剜了一眼上首,不再多言。甄嬛却有些想笑,皇后和皙华夫人算是无聊了,吵来吵去也没个新鲜样子,皇后说皙华夫人无嗣,皙华夫人说皇后年老色衰,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酸话。 怎么好像都没有电视剧里的皇后和华妃智商高的样子…… 不去理会这些烦心事,甄嬛扬首望去,正对上方顺仪巧笑嫣然望着她。蓦然一惊,想起方淳意在书中的结局—— 淳儿,便是死在乾元十四年四月! 第26章 晋封莞妃 春日的阳光自薄如蝉翼的明亮云丝窗纱照进屋里,这窗纱轻薄如冰,仿佛凝聚了无数金光,柔仪殿中因这光亮显得格外宽阔敞亮。日光悠悠照在案几上汝窑耸肩美人觚里插着的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碧桃花上,那鲜妍的色泽令人见之倾心。 甄嬛随手挑了本书在窗边看,眉庄在她身旁绣一顶虎皮帽,刘德仪则坐在绣墩上不厌其烦地帮眉庄整理丝线,一派温馨静谧,独独方顺仪觉得无聊,巴在窗台上勾着手探头看窗外无边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哝了一句:“四面都是墙,真没什么好看的。” 自从生辰那日想起方顺仪的事,甄嬛便每每将她拘在身边,期望能帮她避开死劫。可方顺仪哪是闲得住的人,来了也是成日嫌无聊。 眉庄听了不由得放下针线,掩嘴笑道:“前几日便说你甄姐姐的生辰礼没有尽兴,听说刘德仪过来又巴巴地要跟着,来了没一盏茶的时间又说没什么好看的。” “正是呢。”刘德仪也随笑道,“甄姐姐的未央宫是皇上亲命改建的,特特说明只让姐姐居住,华丽至极,这若是还不好看,哪里还好看呢?” 方顺仪噘着嘴足可挂个小油瓶,娇嗔道:“未央宫好是好,就是太闷了,这会子春光明媚,姐姐们不如陪我去放风筝吧。” “你的性子总静不下来,没一天安分的。听说昨儿在你自己那里‘捉七’还砸碎了一个皇上赏的珐琅画屏。”刘德仪忍不住啐笑道。 方顺仪吐一吐舌头,嬉笑着扭股糖儿似的缠在眉庄身上,“皇上才不会怪罪我呢。沈姐姐天天给予泽予沐绣这个绣那个的,出去散散心也好啊,放风筝也是给两位殿下祈福呢。” 一听“放风筝”之语,甄嬛眉心微蹙,将书一搁,隐隐觉察到书中的轨迹仍是要继续下去。既然注定有此变故,她倒不如借机再为慕容家添一把火。 不过只有她们可不行,这场顺势而为的大戏,玄凌才该是最重要的观众。 甄嬛瞧了一眼窗外的确是春和景明,遂笑道:“倒也好,上林苑里必是春景如画。昨日我在皇上那里见到几个极精致华丽的风筝,听说是清河王送的,不如方顺仪先去找皇上讨了来,我们就陪你去放风筝。” 闻知甄嬛松口,方顺仪顿时跃跃欲试,忽听得外面传来玄凌舒朗的笑声:“可见嬛嬛是有意捉弄了,明明是自己看上了六弟送来的风筝,偏叫方顺仪去向朕讨要。” 四人慌忙起身迎驾,甄嬛笑道:“皇上说的,好像臣妾多么小气。皇上明知道方顺仪年幼喜欢这些,怎么不主动给她送过来,反而编排起臣妾了。” 说得几人都笑了,玄凌只好指着甄嬛道:“甄昭仪这张嘴是最厉害的,连朕都说不过她。”因命李长:“去将清河王的风筝取来。” 李长很快回来,和小厦子捧了五六只风筝。玄清的审美还是不错的,有翟凤的,有美人的,有紫燕的,不一而足,个个都文彩辉煌,锦绣耀目。 李长本要去上林苑,被甄嬛拦了,只说空荡荡的反而失了兴致,玄凌欣然应允,便一同轻随简从往上林苑空旷清净处而去。 方顺仪的风筝放得极好,几乎不需小内监们帮忙,便飞得极高,想来幼时在家中也是惯于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听得她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风铃在檐间轻晃。她见风筝飞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甄嬛等人不过是略略应景儿,玄凌则是笑吟吟地看着方顺仪。得宠的妃嫔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玄凌对她一向纵容,加之此前在太平行宫时,甄嬛有孕不宜经常服侍玄凌,便时常让玄凌在她那里逗留。若非还没有身孕不宜位份过高,她也不会止步于从四品的顺仪。 这样含笑沉思着,忽然听见方顺仪惊呼一声,手里的风筝现已经断了,风筝遥遥挣了出去。她发急要去寻,甄嬛连忙执了她的手拦住,笑道:“别急。”又冲玄凌轻轻一笑,故意嗔道:“皇上巴巴地跟了来,还看着笑话,就罚皇上把妹妹的风筝找回来吧,可不准让小厦子他们帮忙。” 玄凌远远看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并不很远,便斥退了李长等人,笑道:“朕可不能独行,既然是你向朕要来的风筝,必得你与朕一同去才好呢。” 方顺仪咯咯笑道:“皇上说得很是,那就劳烦甄姐姐了。” 甄嬛故意撇撇嘴道:“可见是不能有害人之心了,立时就是打嘴。” 话虽如此说,目的已经达到,甄嬛还是跟着玄凌两人携手往风筝掉落的地方过去,眉庄到底不放心,嘱咐几个小内监远远跟在后头。 太液池畔遍种杨柳,这时节柳条上绽满了鹅黄嫩绿的柔叶,连空气亦被薰成了烟绿。越往里走,越是水泽偏僻之处,直走到一处极冷僻的假山后方寻着了断了线的紫燕风筝。 玄凌上前拾起,侧脸微笑着看向甄嬛刚想调侃两句,忽然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小内监刻意压低但因距离近仍清晰可辨的尖细声音:“王爷说了,外面的事无需娘娘费心,王爷和将军会一切料理妥当。” 玄凌略略一愣,旋即示意甄嬛噤声,随之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倨傲女声:“汝南王果然有本事,能将眼线伸进内宫。父亲和哥哥那里本宫不担心,凭我慕容家的功勋,封为贵妃或是更进一步也是迟早的事。” 甄嬛心内冷笑,面上仍假装因惊愕而瞪大了双眼,再看玄凌怒目圆睁,手中的风筝在巨大的力道钳制下已经开始变形。 他们都听得出来——那是皙华夫人。 “这是自然。娘娘颇得皇上恩宠,都是该得的。”小内监马上陪笑奉承,“皇上估计早有此心,只是少个名头,待大军还朝之后,王爷会和将军一同上奏,请皇上施恩于嫔妃。” “汝南王还算懂规矩。”皙华夫人放肆的笑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不枉本宫父兄与他交好,你回去告诉他,只要他在前朝与慕容家同气连枝,追封玉厄夫人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娘娘睿智。”小内监弓手笑道,“王爷已经吩咐将十万两银子送进慕容将军府,另十万两银子送进宓秀宫……” 余下的话甄嬛不得而知,因为玄凌已经扯了她的手快步离开,直远远地行至清风亭中,玄凌方才止步,看向甄嬛的脸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今日这事,不准向任何人透露。” 玄凌从未这样对她说话,甄嬛连忙盈盈拜倒,惊惶道:“嬛嬛只是与四郎来找风筝,什么都没有听见。” 甄嬛一向是懂事的人,玄凌也从不在她面前避讳对皙华夫人和慕容家的忌惮,渐渐也平复下来,亲自将她扶起道:“今日是吓着你了。回去吧,朕仪元殿还有事,先回去了。” 眉庄派来的小内监们很快也找到了他们,玄凌心中有事,断断是不能陪着她们玩乐了,便直接离开了上林苑,留下甄嬛一人在随后赶来的流朱沐黛的陪伴下回到眉庄等人身边。 风筝的模样已是不成形,甄嬛以摔破为由搪塞过去,所幸方顺仪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并不多问,略略伤心后也罢了,甄嬛又提起予泽,众人便各自回宫。 眉庄毕竟心细如发,事后便悄悄问起,甄嬛依言说了,只略去自己故意引玄凌过去那一节。眉庄连连说“好”,皙华夫人算是亲自把命门交上来了。 历年五月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宫。今年为着民间时疫并未清除殆尽恐生滋扰,而战事结束后仍有大量政务要办,便留在紫奥城中。 西南的战事终于以大周的胜利告终,收复失去已久的疆土于一个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极大的荣耀。班师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赏,即是甄珩功成名扬的时候。甄珩自己被封为奉国将军,妻子安陵容受封正六品新平县君,母亲甄云氏封正三品郡夫人,甄府满门荣耀羡煞不知多少京中贵族世家。 自然,汝南王玄济和慕容一族声势之煊赫是甄家难以比拟的。玄济享亲王双俸,紫奥城骑马,皙华夫人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长子慕容世松为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为绥平伯。而皙华夫人生母黄氏也被格外眷顾,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诰,例比四妃之母。 而前朝旨意下达次日,玄凌又降旨晋封甄嬛为正二品莞妃,位列三妃之一——本来二品妃位只有三人,玄凌为堵悠悠之口,将端妃晋为端睦夫人,与皙华夫人比肩。而甄嬛成了莞妃,甄云氏的封诰便顺理成章了,不如皙华夫人之母令人侧目。 奇怪的是,前朝后宫等了许久,也不见玄凌下旨晋封皙华夫人的消息,甚至连协理六宫之权都没有重获。 渐渐地,在后宫诸芳眼中,皙华夫人娘家军功显赫却迟迟不得晋封的事,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话。更有甚者,在背后公然提及皙华夫人膝下无子,本就不配身处高位。 皙华夫人偶有所闻,奈何手中无权,也只能拿一些低位嫔妃出气,皇后那里乐得见她不如意,只是一味称病不理。敬妃和甄嬛虽有管教之责,奈何皙华夫人看不上她们二人,时间一长敬妃和甄嬛只将为首的上报皇后惩罚,其余的也就随她们去了,只要扰了玄凌和太后即可。 其实说起来玄凌待皙华夫人也不差,寻常赏赐都与皇后无二甚至更佳,大军回朝后更是日日赏赐不断,常有召幸,连盛宠的甄嬛和眉庄等人都要靠后。可惜没有实权,再多的恩宠都只是空口说空话,只能骗骗皙华夫人罢了。 宫外慕容家辗转听闻皙华夫人境况,果然如上林苑内监所言一般,与汝南王连上三道请安折子,实则是为皙华夫人请封。而不消玄凌亲自批复,自有悉心安排的内监悄悄传话给慕容家,说是皇上有心晋封皙华夫人,只是太后以其无子驳回,不好违逆。 慕容家自知无子而晋封正一品四妃是大周立国以来未有之事,毕竟端睦夫人膝下还有温仪帝姬,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求擅长妇婴之科的名医入宫为皙华夫人调理身体。 慕容家当然不会知道皙华夫人因着欢宜香的缘故终身不孕,还奢望有一天她诞下皇子。这次玄凌没有拒绝,反正太医院都长着同一条舌头,那名医也有家人,再尽心竭力为皙华夫人诊治也是无用的。 那名医也是聪明人,把皙华夫人骗得团团转,离宫时还带了许多贵重赏赐。不过只待慕容家一倒,他也就无福消受了。 日子这样悠游的过去,时光忽忽一转,宫中的生活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任凭皙华夫人占尽风头,百般承恩,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她。后宫在皙华夫人的独占鳌头下,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静。 而在这平静里,终于有一石,激起轩然大波。乾元十四年六月,方顺仪被诊出有孕两月,加封容华。 淳儿年纪小,于今尚不足十六,本人又活泼好动,玄凌格外担心些,特特下旨让她搬去玉照宫嘉和堂居住,既临近眉庄的存菊殿,也可由同住玉照宫的刘德仪就近照顾。 幸而她体质强健,胎气还算稳固。甄嬛算算时日,担心悫妃会把恬嫔的那份夹竹桃用在方容华身上,便在某一日,于悫妃宫外的夹竹桃林中“偶遇”了悫妃。 甄嬛支开了宫女,只对悫妃说了一句:“我大周从没有嫡长子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继位的规矩,悫妃娘娘便放心让旁人抚养皇长子?” 自此,悫妃彻底打消了自杀以保皇长子储位的想法。未免皇后对悫妃生疑,甄嬛故意让一个贵人把手伸进了玉照宫,然后向玄凌揭发,玄凌一怒之下派温实初太医日日守着嘉和堂。悫妃无从下手,皇后也无可奈何。 而从这时起,悫妃逐渐成为皇后和甄嬛之间的中立党。她渐渐不一味地依靠皇后,而是私下里自有一套主张,但悫妃胆小实诚的形象深入人心,皇后竟未曾发觉。 对此,甄嬛并不担心,毕竟家中式微又无皇后提携的悫妃,实在不是甄嬛和眉庄的对手。 和方容华的孕事一起传来的是宫外闹旱灾的消息。社稷农桑是国家大事,玄凌和皇后都不免忧心,决意出宫至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社稷和后宫祈福。宫中诸事,被交给端睦夫人、敬妃主理,甄嬛和眉庄从旁协助。 为免皙华夫人惹是生非,也防止慕容家和汝南王借机生事,玄凌思前想后在祈雨小分队里加上了皙华夫人,以示龙恩浩荡。向例这种事唯皇后才有资格,不过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皇后只能微笑接受。 但甄嬛能感受到计划生育队队长——皇后的遗憾,毕竟不能趁此机会把皙华夫人留在宫里祸害嫔妃顺便打掉方容华的龙胎,实在太可惜了。 第27章 汝南之祸 玄凌一行人不过十余日间,便从甘露寺回来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因着皙华夫人随行的缘故,慕容家纵有微词也不敢轻举妄动。 升为莞妃的甄嬛协理六宫也更加名正言顺,不过她知晓自己资历不足,每日只安心侍奉玄凌、照顾予泽,很少主动插手六宫事宜,多是听凭端睦夫人和敬妃排布。太后闻之也颇为赞许,几次遣孙姑姑到柔仪殿探看予泽。 而就在后宫平静祥和、甄嬛荣华得志的时候,前朝却渐渐地不太平了。 主因自然是汝南王。慕容家因着皙华夫人,又被玄凌的荣宠砸晕了头脑,对汝南王频频想要谋反的举动不甚赞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慕容家所求的满门荣耀,皙华夫人自然在这个“满门”之中,若是谋反,皙华夫人难以活命。可汝南王不同,他要的是皇位,皙华夫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加之甄家那里时刻有甄嬛传递消息,沈家也在地方盯着,早前埋下的钉子便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慕容家和汝南王之间充当了反间的间谍。 汝南王许也是太狂妄了,在早朝时不仅迟到且戎装进殿,比书中还提前了几个月。这是很不合仪制的,朝殿非沙场,也非大战得胜归来,以亲王之尊而着戎装,且姗姗来迟,不过是耀武扬威而已。玄凌还未说什么,言官御史张汝霖便立即出言弹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为朝廷武将之首,向来不把开口举笔论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里,因此朝中文臣武将几乎势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监督国家礼仪制度之责,上谏君王之过,下责群臣之失,直言无过,向来颇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个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里,当朝并未发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张汝霖拦住,以拳击之,当场把张汝霖给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击水,一时间文人仕子纷纷上书,要求严惩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纪,而汝南王却拒不认错,甚至称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声势日盛玄凌已经忧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文武官员的对立,一旦处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为了这个缘故,玄凌待在御书房中整整一日没有出来。 甄嬛刚得到太后的好感,此刻频繁进出御书房得不偿失,略略思忖,吩咐流朱将自己亲自做的七色米糕送去给玄凌。米糕用各色蔬果汁混合糯米制成,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用模具在正面印上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几字。 果然不过一个时辰,玄凌便大步踏进柔仪殿,拊掌大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这个机灵鬼儿!亏你想出这一招来。” 甄嬛依礼拜过,方让槿汐倒茶,玄凌接过朗朗笑道:“文官气愤难平,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汝南王亲自上门道歉。他一向心高气傲,唯独畏妻如虎,自然是惟妻命是从,若让汝南王妃去劝他登门谢罪,应是无往而不利的。” 玄凌将目光却落在了甄嬛身上,渐渐收了笑,道:“只是要何人去劝汝南王妃呢?” 他的意思自然是想甄嬛去的,甄嬛却不想独自当这个恶人,于是道:“皇上若不嫌弃臣妾无能,臣妾就自告奋勇了。只是臣妾无权召见命妇,还需由皇后娘娘凤谕将汝南王妃召入宫中,臣妾只在凤仪宫中迎接即可。” 他果然笑逐颜开,伸手把甄嬛搂在怀中,低笑道:“后宫之中,惟有嬛嬛你最能为朕分忧解难。那些大臣拿了朕的俸禄,哄乱闹了半天,只能说出罚与不罚的主意,当真是无用之极。” 甄嬛含了七分的笑,三分的娇嗔,道:“臣妾只是后宫中一介区区妇人,哪里是自己的主意呢,不过是皇上的心意被臣妾妄自揣测却又侥幸猜中了而已,倒是还要借重皇后娘娘的威仪呢。” 玄凌喟叹道:“嬛嬛,果然是你知道朕的心意。”他忽然皱眉,“可是汝南王迟早是要办了的。否则朝廷将皆是他党羽,丝毫无正气可言,朕的江山也不稳了。” 皇帝枕榻岂容他人鼾睡,玄凌当然是要料理汝南王的,甄嬛遂道:“皇上有此心,则是黎民与江山之大幸。可是如今,还不是可以除去他的时候。” 玄凌凝望甄嬛,眼中有了一丝托付的神色,沉吟道:“嬛嬛,朕决意待此事有所平息后让你的兄长出任兵部为官,执朕近身侍卫羽林军的兵权。光你兄长还不够,不与汝南王亲近的有才之将,朕都要着意提拔。只是,不能太早打草惊蛇,还要着意安抚,所以此事还颇有踌躇之处。” 一字一句皆在掌握,甄嬛假意思索片刻道:“汝南王与王妃都已是加无可加的贵重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看来只有在他子女身上下功夫了。” 玄凌眼中果然闪过灼热的光芒,喜道:“不错。他的王妃生有一子一女,长女为庆成宗姬,今年刚满十二,朕有意破例封她为帝姬;然后封汝南王之子予泊为世子,以承父业。” 甄嬛谦和微笑:“皇上英明,主意也甚妥。不过,臣妾想不仅要封帝姬,而且封号也要改,就拟‘恭定’二字,也算是时时给她父王提个醒,要‘恭敬安定’。恭定帝姬要教养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将来若有不测,也可暂时挟制汝南王,他一向是看重这些的。” 玄凌着意沉思,片刻欢喜道:“不错,就按你说的,朕着即拟旨就是。”他说完,不觉微有轻松之态,一把打横抱起甄嬛打开门便往寝殿里走,在她耳侧轻笑道:“你方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当晚,玄凌不出所料地宿在了柔仪殿,纵使李长来禀报他已经翻了秦芳仪的牌子也分毫不顾。放在往常,甄嬛或许会劝劝玄凌,不过这个秦芳仪让她忍不住想起小说里的唾面之辱,所以并不多言。 贤妃也不想做贤妃,玄凌自然更加不会在意。自从方顺仪有孕,玄凌难免多陪着,再加上皙华夫人那里,对甄嬛已是想念十分。 重重帷幕滑落,甄嬛隐约听见凤鸾春恩车驶过响起孤单寥落的丁冬之音,顺着风远远飘出,玲玲作响。她不知道秦芳仪是怎样从欣喜转为失望地从仪元殿东室离开,在驾车人手中火红的大灯笼的旖旎光辉里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吐露怨愤之语。 两日后,汝南王妃贺氏奉旨进宫来皇后处请安。甄嬛只以协同之名微笑坐于皇后下首,贺氏显然没有料到旁人的出现,有些微的吃惊,很快坦然微笑一一拜见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莞妃娘娘。” 虽不曾真正交谈,贺氏与甄嬛到底是在生辰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后的侍女剪秋刚刚扶她落座,甄嬛便轻笑道:“那日本宫生辰,听闻王妃身子不适,不知可大安了?” “多谢莞妃娘娘关心了,原是妾身搅扰了娘娘的好日子,还未向娘娘请罪。”贺妃说着微微颔首,又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年来气色很好呢。” 皇后抚一抚脸颊,眉眼含笑道:“王妃真是会说话,本宫倒瞧着王妃生了世子之后精神更好了呢。” 贺妃颇感意外,道:“世子?皇后娘娘是在打趣妾身么,予泊才六岁,怎能是世子呢?” 皇后春风满面,道:“这才是皇上的隆恩呀!皇上在诸位子侄中最喜欢泊儿,泊儿虽然年幼,却是最聪颖的,所以皇上想尽早册封他为汝南王世子,好好加以教养,日后也能跟他父王一样,安邦定国,兴盛我朝。” 为人父母多是偏疼幼弱之子的,贺妃也不例外。她一个深闺妇人,纵有些见识也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满脸抑止不住的喜色,连忙起身谢恩。 皇后又笑着接口道:“这还不止呢,皇上的意思是好事成双,还要破例封庆成宗姬为帝姬,连封号都拟定了,为‘恭定’二字,就尊为恭定帝姬,由太后亲自抚养。” 贺妃原本听得欢喜,但闻得要把女儿交由太后抚养,不由面色一震,忙道:“多谢皇上圣恩,可是妾身的女儿晚衣才十二岁,十分的不懂事,若册为帝姬由太后抚养,只怕会扰了太后清养,不如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皇后听见贺妃推辞,借喝茶之机目视甄嬛,于是甄嬛轻轻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女不多,宫中惟有淑和与温仪两位帝姬,皆年幼未能长成。王妃的庆成宗姬能入宫养育是喜事,我大周开朝以来,听闻只有开国圣祖有封亲王之女为帝姬的例子,那也是在即将成婚之即,照应夫家的门楣脸面。像庆成宗姬一般少年册封的,在咱们皇上手里还是第一例呢。” 甄嬛看向皇后,心想贺妃在王府里还是□□逸顺遂了,论起心计来哪里是她们俩的对手? 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甄嬛和皇后第一次通力合作,甚至比小说中费得功夫还少些,终于说服贺妃应允去劝说汝南王,也应允女儿入宫。 甄嬛特意不告辞,一切劝说事宜都在凤仪宫进行。一则汝南王纵有怨言也要冲着皇后,玄凌那里却只会认为是甄嬛的功劳;二则太后不会指责她任意施为,两全其美。 事后第三日,汝南王便亲自登门向张汝霖致歉,虽然只是草草了事,事情到底也平息了不少。而庆成宗姬,也选定了吉日准备行册封之礼入宫侍奉太后了。 当晚玄凌便宿在未央宫,说到此事颇感欣慰,果然绝口不提皇后的功劳。甄嬛假意谦虚两句,盈盈笑着斟上一壶“雪顶含翠”,茶香袅袅,奉予玄凌。 玄凌接过饮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道:“果然是好茶。”说着握着她的手笑道:“朕晓得你喜欢这个茶,特意挑了最好的给你,还喜欢么?” 说实话甄嬛对这个和蒜蓉西兰花同名的茶是没有兴趣的,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对茶叶的认识也仅限于好喝难喝而已。不过转念想起一事,便微笑坐于玄凌膝上,看着那一汪如翡翠的颜色,轻轻笑道:“臣妾当然喜欢。今日汝南王妃来臣妾也泡了此茶款待,可惜王妃似乎不以然的样子,像是喝惯了的样子。臣妾还以为要冷场,幸好王妃也没有介意,要不臣妾可就难辞其咎了。” 甄嬛说完便小心偷看玄凌的表情,见他本蓄了笑意听着,待得听完,神色已经黯沉了下来。 朝外有所贡品,宫廷有着,慕容将军府必有,甚至更佳,玄凌不会不晓得。而汝南王府是没有得到这赏赐的,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虽然早已知晓皙华夫人结交外臣,但此刻玄凌的厌恶和忌讳更深了一层,慕容家,断断也留不得了。 汝南王殴打言官一事总算平静过去了,可在一向尊崇言官的大周,这件事的梁子到底也是结下了。虽然草草去道了歉,但为着这草草,文官们私下里还是愤愤不平。汝南王自然是不会理会的,也不屑于理会的。 册封世子和进封帝姬一事办得花团锦簇、极尽热闹奢华,而玄凌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但是对于这次为平息事态而迫不得已采取的加封,心里是很不忿的。 但玄凌某种程度上与雍正很像,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则也不会在幼时看见太后与摄政王私情时三缄其口至今,难怪电视剧改编时会把他改成雍正。当然了,他在后期也的确没有雍正那么励精图治和聪明就是了。人家雍正是为了充盈国库不停抄家,玄凌是好大喜功,把好好的国库硬生生给败了。 与此同时,皙华夫人在后宫的荣宠水涨船高,玄凌待她简直好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甚至连她的宫女乔氏也格外优待。本来宫女侍寝晋封只能从更衣开始做起,玄凌却破例让她直接做选侍,仍旧住在宓秀宫中。 对此甄嬛和眉庄是作壁上观的——自从有了予沐,眉庄考虑事情更加全面透彻,且不争朝夕。玄凌要除去汝南王和慕容家已是志在必得之心,她只需要适时推一把手就够了。 就这么一直平安到了年下,汝南王春风得意、忘乎所以,慕容家因皙华夫人的受宠而“与有荣焉”。在他们的松于防范之下,玄凌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甄珩执掌了皇帝近身侍卫羽林军的职权,时常在寒冷冬夜里和士兵一同戍守宫禁。在外人眼里,这着实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何况羽林军也从不被执掌天下大半军权的汝南王看在眼里。 乾元十五年正月初一,不只是新年伊始,更是予泽的周岁礼,玄凌本意是要大办的。然而在此两日前,一桩烦心事又来了,汝南王忽然上了一道折子,请求追封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 新岁本就不宜加封,更何况是不怎么吉利的追封。玉厄夫人受牵连兄长谋反牵连,无宠郁郁而死,临死前又口出怨望之语,不得随葬妃陵,只按贵嫔礼下葬,一如后来的慕容世兰。 与殴打言官的事一样,玄凌纵使再不愿也只能妥协,甄嬛则充分发挥了解语花的作用,最终让玄凌于正月十五上告太庙,为祈太后凤体康宁,上皇太后徽号“仁哲”。同时,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为贤太妃,赠谥号“思肃”,号思肃贤太妃,拟于六月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并进封在宫中颐养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扬,不一一赘述。 毕竟也是个死人了,就算封为皇后又能翻出什么浪来?事已至此,汝南王再无异议。 平平静静过了元宵,玄凌为大事计意欲让甄珩进位兵部。因着此前甄珩在军中得了甄嬛的暗示,早已似有若无地对汝南王示好——当然也是有玄凌首肯的。故而在早朝时,慕容一党虽有不快,汝南王倒是欣然接受了。甄珩遂被授予兵部正五品督给事中,兼奉国将军一职。 但甄珩毕竟是甄嬛的哥哥,慕容家那里多少有些微词,汝南王也心存戒心。为此,甄嬛特地请了安陵容入宫,将那夫妻不和的戏码一一说明。 此时甄远道手中已有不少罪证,亦不曾与管家交往过密。玉姚则在甄嬛的授意下,与后来入宫的瑞贵人洛临真之兄洛临风定了亲事,只等汝南王之事了结就会迎娶,现下正在家中备嫁。 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28章 平乱折兰 乾元十五年二月初二,玄凌下旨赐皙华夫人享德妃份例,以安慕容家之心。二月十八日,容华方淳意生皇三女明雅帝姬蘅蓁,仍居玉照宫嘉和堂。因是产女故,不再晋封,那些原本忌惮之人也松了一口气。 后宫之中并未因皙华夫人之事大有波澜,只是恬嫔、韵嫔、秦芳仪之流和宫人有所牢骚。其余人等,上至皇后,下至刘德仪、睦嫔,皆是只若无事一般,只字不提。 同时传来的,还有甄珩纳一烟花女子为外室、不再入家门一步的消息。那起子小人再背后说起,皆言莞妃兄长虽有金戈铁马之才,德行一事上却是有亏损了,有负圣上所望。 明面上,甄嬛是羞赧无状,时常传了话出去让甄远道好生管教,可并无效用。甄珩除上朝外皆宿在外面,惹得本就柔弱的安陵容缠绵病榻。如此宠妾灭妻,已有不少言官弹劾,但玄凌总是不予理会。 于是,前朝又开始传言,莞妃受宠,连带家中兄长恃宠而骄,胆大妄为。 为此,太后也忍不住传了她去问话。甄嬛知道这些事不必瞒着太后,遂捡了要紧的说了,索性请太后在幕后协助,看好了恭定帝姬,随时准备骗汝南王妃与世子入宫。 在政治斗争中,这是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康熙成功擒了鳌拜,便是运筹帷幄的千古佳话,玄凌也不例外。只是甄嬛犹嫌太慢,便知会甄远道和甄珩可以相机行事了。 甄珩得了消息,便趁着三月春花开、众妃嫔至柔仪殿赏花的时候来闹了一场,风尘仆仆、身子病弱的安陵容哭得如泪人一般,很快博得了在场嫔妃的同情,而随后赶来的甄珩扬言要休了身为县君的妻子,气势汹汹的模样算是坐实了宠妾灭妻一事。 因着皇后也在,到底劝说管教了几句,但甄珩毕竟是外臣,皇后也无权干涉。甄嬛示弱痛哭了一场,余者皆是唏嘘不已。事后玄凌得知,也仅是斥责一句了事,只是仍然叫皙华夫人笑话了几天。 自甄珩一闹离去后,甄嬛便对外宣称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初春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四月里天气转暖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如今主要为甄嬛、眉庄和两位殿下请平安脉,闻知此事也开了不少药膳过来,把脉时却颇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遣走了宫人后才低声笑问:“娘娘最近可感觉食欲不振?” 甄嬛眼前一亮,笑道:“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忍不住轻哂:“娘娘也是生育过的人,怎么这般不小心?幸亏槿汐姑姑说这几日娘娘不思饮食,药膳都没用过,否则冲撞了可不是小事。” 说着,温实初向她伸出一只手指,甄嬛掐指一算,竟是与予泽只差了一年零三个月,遂有些不安问道:“间隔时日这么短,可有大碍?” 温实初摆摆手,道:“并不妨。产下二殿下的虚亏已补得差不多了,娘娘平日里又不甚耗费心力,余下的,趁此次称病之机倒可以安心将养了,臣回去会把药方送过来。” “有劳你了。”甄嬛颔首,又道:“正好劳烦你,待明日给皇上诊脉时禀报一声。你知道轻重。” 如今宫里宫外随时有可能起大变故,此事还是要悄悄告诉玄凌一声——虽则也要瞒着外面,到底是要有所准备。温实初心领神会,恭敬告辞。 温实初一走,可巧儿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正是眉庄来了,也不需见礼,随意坐在床边笑道:“流朱说你在病中胃口不大好,我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快尝一尝吧。” 她身后的采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并无忌讳的东西。 甄嬛甜甜一笑,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还是眉姐姐的手艺最好。少时在快雪轩中姐姐便时常带着糕点过来,母亲当时总是说我不及你心灵手巧呢。” “你不过是懒怠罢了。”眉庄咯咯一笑,连着耳上的赤金流苏坠子都叮叮作响,“可见那时便看出你是最会享福的命了,到了宫里我还要宠着你。” “那也是眉姐姐喜欢宠着嬛儿。” 两人随口说了些闲话,眉庄又讲述了这几日皙华夫人的动向——其实也不需的,没了曹琴默,甄嬛在皙华夫人那里插个耳目简直易如反掌。 正说着,冷不防流朱进来,见了眉庄也不避讳,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少夫人赌气回娘家去了,少爷更是日日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甄嬛斥退了流朱,看向眉庄有些不好意思,眉庄看看手上的护甲,缓缓道:“为了帮皇上做这场戏,你可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难为了甄公子,宫中女眷都在笑话他,整个都城的人也在轻视他,人人叫他为‘薄幸甄郎’。” “演戏要的就是逼真。”甄嬛微微一笑,换上一脸淡然:“嫂嫂也是明事理的人。她毕竟是皇上诰封的县君,暂且回了娘家也无人敢轻视……只难为了宁远小小年纪要随着嫂嫂奔波了。” 眉庄却是神情恍惚有些怀念,道:“那日选秀你便说安氏好,要为你哥哥留着,不想如今倒成了真。” “一转眼,快三年了。”甄嬛也不无怅然,但转而又凛了凛眸,漫声道:“皙华夫人那个侍女乔氏,如今已是选侍了。眉姐姐,端午家宴,皇上定在了上林苑的揽月台。那之后,姐姐便有一段时日见不得我了。” 眉庄微微一愣,沉吟道:“皇上是要……” 甄嬛示意她噤声,道:“皇上已经决定动手了。我这幅身子留在宫里,反而会坏事。”她轻轻抚摸着小腹,不言而喻。 眉庄略惊讶半晌,方赞同地点头:“若是如此,确实要快些。你放心,只将予泽交给我照料吧。我如今算是半个太后眼前的人,庇佑两个孩子是足够的。你……也务必小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后的日子,乔选侍果然赢得玄凌欢心,连带着皙华夫人也得了贤良的名声。她也是太心急了,唯恐他日再度失宠,加之连失丽贵嫔和曹琴默两员大将,皙华夫人不愿重用官宦高门之家的女子为己所用,怕日后分宠太多无法驾驭,因此选了这个乔氏。 然而乔氏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几分美色,不过却只是个庸才,不足以成大器。若非玄凌此刻有心利用她麻痹皙华夫人和慕容家,怕是也不能看在眼里的。 而宫外,甄珩也终于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听温实初传回来的消息,汝南王似乎对甄珩寄予厚望,甚至因此与慕容家有些矛盾。 直至端午节上,玄凌在上林苑的揽月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太液池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榖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皙华夫人伴在玄凌身边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仿佛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 ——然而终究今时不同往日了,连皙华夫人自己也知道,乔选侍就是最好的证明。 席间言谈往来,也不一一赘述,反正也就是甄嬛假装狂妄,连上甄珩的失德也被翻出来,被玄凌罚去了寒心堂思过,予泽交由眉庄照料。 寒心堂与无梁殿的地理位置差不多,但设施相对好些,也是四面环水,只能以小舟通行。这也是玄凌之心,唯恐伤及甄嬛的身子。一应供应、补品甚至是请平安脉的温实初,都借眉庄之名遣了小厦子护送过来悄悄地避开宫中众人,皙华夫人也无心留意。 在寒心堂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安逸,每日里只对着阔大的宫殿和几个宫女内监,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槿汐等人在一起说话解闷,偶尔高兴的时候,一起研制几味小菜和点心,自己取乐。 靠着书中的记忆,甄嬛并不十分担忧,甚至如今的把握比书中更大,书中甄远道和甄珩可没有甄嬛出谋划策。 况且还有玄清——他已经被玄凌遣去了边关,名为赞襄事务,他在军中整日醉酒,似乎只是找个名头游山玩水,实则麻痹汝南王以瓦解他的军权。甄珩则是在汝南王麾下,伺机获取党羽的名单。 一切都在皙华夫人的如日中天里悄然进行。 好消息的传来是在九月份,论理这时候新人已经要入宫了,只是今年玄凌以太后卧病之由延期。天气一天天冷了,甄嬛却越发爱睡,直到辰时才起。 那日的阳光特别好,甄嬛歪在絮了驼绒的软榻上,看着流朱和沐黛把被褥都搬了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曝晒,时不时拿大拍子拍一拍,便有尘灰蓬勃而起,迷迷茫茫的如金色飞舞,有些微的呛人味道。 忽然遥遥见湖上有船队驶来,彩旗飘扬,甄嬛知是到了,握着袖中一把小小的匕首想,这算不算是霸王别姬? 而船靠了岸,迎来的是正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他满面喜色,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槿汐连忙搀着她起身,甄嬛明知一切都好还是问道:“皇上可是一切无恙吗?” 小厦子忙磕了个头,道:“皇上万无一失,龙体康健。皇上口谕让奴才迎娘娘回宫,赶紧着吧。” 心腹大患的汝南王果然还是除了,甄嬛一时有些慨叹。天家富贵,兄弟阋墙之祸,果真也就是这般无情。时也,命也。 说起来,汝南王还是不如玄凌心狠。若换了玄凌,莫说妻儿,便是太后被人用作人质也不会轻易投降。正经造反就造反,偏还放了这些感情进去,便是注定一个输字。 而此番介入政变的玄清,让玄凌知道了他有调兵之能,恐怕他的处境只会让玄凌忌惮了。有了汝南王这个前车之鉴,玄清生母为舒贵妃,又是先帝器重的儿子,玄凌的猜忌怕会更多吧。 但这就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了。 回来未央宫之后,第二日清早便去向皇后请安,皙华夫人依旧还在其列,只是神气颓然,早已不同往日了。前朝之事不便牵连后宫,昔年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先帝也并未废黜她,只是冷落了而已。就算她不说话,皇后也不肯放过了皙华夫人。 而最让众妃嫔悬心的,是甄嬛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此前她去寒心堂时,还未显怀,如今却已经大腹便便胎像稳固了。嫔妃无不羡慕她的好运气,皙华夫人且不说,连皇后都怔愣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依礼见过之后,众人絮絮几句也就散去,皇后独留了甄嬛,看着她隆起的小腹温言道:“莞妃辛苦了。” 甄嬛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心酸,或许任何人有孕都可以,皇后唯独最不希望她有孕,遂含笑道:“皇后娘娘陪伴在皇上身边照料更是辛苦。臣妾一切安好,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眸中含了深深却未达眼底的笑意:“本宫与你都是为皇上分忧,怎能不尽心尽力呢。”她慢慢抚弄着护甲,道:“皙华夫人的地位迟早不保,她身边的人怕是也要受牵连,再除去殁了疯了的,皇上宫中的妃嫔不多了。” 甄嬛心知她的意思,依旧笑道:“娘娘可是要为皇上选秀?本来皇上说太后卧病推迟了,倒是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乱,有不少有功之臣。若是功臣之家有适龄的女子可以选入宫中为姊妹的话是最好不过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 皇后平静望着她,眸中波澜不兴,良久才释然地笑道:“原来皇上、本宫和莞妃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由本宫择了好日子选取入宫吧。” 甄嬛起身福一福,含笑道:“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娘娘拿主意就是了。” 皇后微眯了眼,望着窗外满地浅浅的阳光,不再多言。 几日后,六部同议汝南王玄济的罪状,共十大罪项,条条都是罪大恶极的死罪。玄凌虽准其奏,到底从宽免死,将玄济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诏不得探视。王妃贺氏、恭定帝姬、世子也贬为庶人,继续留居汝南王旧邸。 慕容一族夺去爵位,斩慕容迥、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满十四的女眷没入宫廷为婢,余者皆流放琉球,终身不得回朝。 有罚也有赏,此事一了,甄远道晋为正二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甄珩晋兵部侍郎,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其妻安氏升为正五品新平郡君。 此外,甄嬛亦因再度怀孕之故,晋封从一品柔莞夫人,复专宠六宫之势。 听闻自己封号那日,甄嬛简直忍不住冷笑:玄凌这辈子用在她身上的词汇实在乏味,翻来覆去也就是从朱柔则名字里翻出来的几个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江郎才尽了。 她晋封翌日,后宫里皇后借由一件小事彻查皙华夫人,严审周宁海。当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亲自吩咐,更加着力,不到天亮,周宁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无需曹琴默揭发,皇后也有的是办法。交给玄凌的供状里包括昔年的木薯粉事件、结交汝南王,更指使丽贵嫔在眉庄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陷害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之事。 虽然丽贵嫔和曹琴默皆已伏法,当日上林苑之中的所听所见还是让玄凌下令追究到底,并当着合宫嫔妃一字一字道:“皙华夫人慕容氏,久在宫闱,德行有亏,着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 玄凌终究是顾及当年被他亲手杀死的孩子,没有彻底绝情。不过端睦夫人左右也不会放过慕容世兰的,甄嬛并不担心。 了结了慕容家的事,功臣之家选送入宫的秀女也定了十二月十二日入宫,仍旧是北门提督之女黎氏、羽林军副都统之妹管氏、都察院御史之女倪氏和京城令尹之女洛氏。甄嬛并不奇怪,即便甄远道不与管家、倪家往来,到底人家功劳还是在那里的。皇后择了“福祺祥瑞”四字,黎氏为福贵人、管氏为祺贵人、倪氏为祥贵人、洛氏为瑞贵人。 新贵人们的父兄官位品级皆不高,大抵是玄凌不想再有像华妃这样有手握重兵的家族的妃子入宫了吧。而甄家玉姚定亲、玉娆年幼,又有她在宫里,自是不需要的。 待得第一场雪落时,已是十二月初六。这一日,正是安陵容被封为正五品命妇新平郡君后进宫谢恩的日子,同时,甄嬛的身孕也有了八个月了,甄云氏也带了玉娆一同入宫陪伴。玉姚已经定下明年二月二成亲,不能再出门。 安陵容并不是孤身一人,因着她又有了三月身孕,所以玄凌特许甄珩一同陪着,只是宁远留在了家中。玉娆此时才十岁,尚未长成,甄嬛也不担心。 唯独管家那里,甄嬛实在放心不下,遂私下里让甄云氏带信给甄远道。信中所言,一者,与管家保持关系,尤其暗中留意管路、管溪兄弟的罪证,不求告发,但求自保;二者,甄珩虽身兼文武双职,但务必重文而轻武,甄远道身居尚书位,最好也不要久任,时常流露乞骸骨之意,以免皇上猜忌;三者,与薛、洛两家也不可私交过度,事事小心谨慎方可。 临走之时,甄嬛千叮咛万嘱咐,切切不可走上慕容家的老路。她的话,甄远道和甄珩是亲身领略过的,无不听从。甄远道纵使舍不得官位,但和甄家安稳相比,尚书之位也不那么重要了。 尽人事,听天命,她身在后宫,有许多的不可为不能为,甄家能否躲过这一劫,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第29章 一箭双雕 十二月十二是四位新贵人入宫的日子,皆住在慕容世兰从前的宓秀宫里。既然是平汝南王时的功臣眷属,那么住进宓秀宫亦是当然,要显示得青眼有加些。 翌日,“福祺祥瑞”四位贵人在皇后的昭阳殿参拜了宫中所有位份在她们之上的妃嫔。甄嬛与端睦夫人同列左右首位,眉庄则与欣贵嫔同坐,欣贵嫔趁着皇后教导四人,偷笑道:“人长得倒还不错,只是这封号好喜气。” 甄嬛闻声望去,见眉庄忙用手按一按她,示意她噤声,随后笑道:“新近的喜事是不少啊。” 细看之下,这四位新贵人姿容都还出众。福贵人黎氏喜容可掬、祺贵人管氏容华端妙、祥贵人倪氏眉弯秋月、瑞贵人洛氏傲若寒梅。欣贵嫔忍不住又道:“福贵人人如其名长得倒真是一团喜气,倒像方容华才进宫的时候。瑞贵人是出尘清新,不过细看之下还是祺贵人更美些。” 欣贵嫔虽然心直口快,看人的眼光倒也精准,眉庄也不禁笑道:“祥贵人也甚美,只是…”下面的话不雅,眉庄没有说下去,甄嬛心里却明白祥贵人的美太精明了,眉梢眼角都是心计。 人多了,是非也多了。而这宫里的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为甄家计,看来她要想办法先pass掉祺贵人了。 不出众人所料,当晚玄凌便召了祺贵人侍寝,大约是喜欢,次日就迁了她去甄嬛原来的棠梨宫居住,住在从前史美人的居室。瑞贵人是第二位,她则是被安置在了眉庄原来的居室,更名疏影堂。甄嬛并不介意,尽管两家即将结亲,甄嬛仍旧不敢与瑞贵人往来过密,反正她也是出尘的性子,平日里只与主位敬妃说些话。 祺贵人管氏自然是投奔了皇后,她倒是还以为甄嬛不知道,几次来未央宫套近乎,依甄嬛如今的位份,是懒得跟她打交道的,但毕竟祺贵人尚可利用,除了眉庄等人外,偶尔也会见见她,总是提起两人兄长如何如何交好,并向玄凌引荐由她侍寝。 祺贵人大喜过望,只以为甄嬛被她所骗,却不知被骗得团团转的正是自己。 玄凌本意是想按仪制在侍寝后为她们晋封,却是皇后以华妃当初也为功臣之女入宫太过恃功而骄为由,出面拦了下来。而四位新贵人中以祥贵人最为得宠,但她总是在玄凌面前说起慕容世兰之事,惹得玄凌不快,渐渐厌烦了她,只召其他三位贵人陪伴。而这其中,由于甄嬛举荐的缘故,总是祺贵人受宠多些。 大雪一直下了十来日也未有放晴的迹象,新年的气息却是越来越重了。各宫各院都忙着添置衣裳、打扫宫苑,未央宫也是一般的忙碌喜庆。 甄嬛料想端睦夫人快动手了,便叫小允子留心观察着,果然已有人在外头窥视柔仪殿,正是慕容世兰的贴身内监,随身还带有火石一类,意图不轨。她只吩咐了小允子不许打草惊蛇,私下小心举动即可。 转念一想,与其让祺贵人日后为祸,倒不如借了端睦夫人的手,连管氏也一并除去。 当晚,甄嬛去披香殿拜访了端睦夫人,恳谈良久,回去又召了温实初过来。次日晚间给皇后请安时,甄嬛见皇后把玩着一串红玉珠——其实是红麝香珠,只作不识,笑说:“皇后这串玉珠稀奇得紧,定是为祺贵人生辰准备的吧?” 祺贵人生辰是在年下,十二月二十五日,并无人会为她庆祝,皇后听了也只是愣了一愣,方微微笑道:“正是呢。只是这几日忙着新年,不曾有空。”说着便命绣夏将项链赐与祺贵人。 得到皇后的赏赐,祺贵人当然喜不自胜,连连谢恩。甄嬛亦笑道:“说起来本宫也忘了,原想前日给祺贵人的。本宫新得了一座尺高的珊瑚盆景,不方便拿着,待会儿你与本宫一同回柔仪殿取吧,也看看你是否喜欢。” 祺贵人连忙谢恩道:“多谢柔莞夫人垂爱。夫人的东西必定是好的,臣妾自然喜欢。” 甄嬛笑笑,不置可否,其余如眉庄等人听闻,也随手预备了贺礼送去。不多时,便也各自散了。 甄嬛与祺贵人一前一后往柔仪殿而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忽见眉庄追了上来,冲甄嬛笑道:“昨日我说让你来绘制给予泽缝制小衣服的花样子,你怕是忘记了吧。那可是给他的生辰礼物呢,你这个做母妃的,最知道予泽喜欢什么,适合什么。” 甄嬛“哎呦”一声,方才想起,又看看身旁的祺贵人,略带歉意道:“还请祺贵人到本宫内殿稍坐,本宫先去存菊殿一趟,稍后便回。” 至未央宫是要先经过衍庆宫的,祺贵人一想也好,便道:“那就叨扰夫人了。” 甄嬛遂吩咐槿汐先陪祺贵人过去,自己则与眉庄一同去了存菊殿。一进内殿,眉庄便屏退了侍从,只留下采月和沐黛两个侍奉两人喝茶下棋。 “花样子我已经准备好了。”眉庄轻轻落下一子,和声道,“你为何想到要把祺贵人一起除去?她虽是皇后的人,颇有心机,到底不是你我的对手。” 甄嬛懒懒地落了一颗黑子,冷笑道:“祺贵人不算什么,我要料理的是管家。” 眉庄微讶:“管家不是诛杀汝南王的功臣么?我听闻他家的管溪曾有意向玉姚妹妹提亲,只是比洛家迟了。按理说,即便结不成亲,也不至于结仇的。” 甄嬛微微摇头,漫声道:“并非如此。实因管家欲借祺贵人和与哥哥同僚的关系,诬陷哥哥。幸亏哥哥问心无愧,又先拿到了管家的收受贿赂的罪证,这才罢了。可惜收受贿赂罪名不算太重,正巧端睦夫人有意了结了慕容氏,我便借刀杀人了。” 眉庄细忖良久,点头沉吟道:“却也是好计策,一箭双雕。一切又都是那贱人担着名。” 估量着半个时辰过去,殿外忽然传来呼救的吵闹声,须臾便见眉庄的宫女采星惊慌失措地过来禀报:“柔仪殿走水了!” 甄嬛与眉庄对视一眼,都露出惊恐的表情,在各自宫女的簇拥下往柔仪殿而去。眼瞧着还有几十步的地方,便见一群内监挡住,为首的劝道:“还请两位娘娘止步,以免伤了贵体。” 不时有内监和宫女的哭喊传来,甄嬛看了一眼眉庄,惊呼一声,只作震悚之状,脚下一滑直直地倒在沐黛身上,晕厥过去。眉庄大惊失色,连忙唤道:“快去宣太医!” 甄嬛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存菊殿中,玄凌一脸担忧地守在床边,后面则是皇后、端睦夫人、敬妃、眉庄等人。见她醒来,玄凌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甄嬛喉中干涩,一时难以开口,便听旁边跪着的温实初恭敬道:“夫人是受了惊吓,又滑倒以致胎气动荡,仍需好生将养些时日。” 皇后露出略略放心的模样,道:“这便是最好了,可惜……”玄凌立刻斜了皇后一眼,她连忙噤声。 却是甄嬛哀哀问道:“臣妾记得晕倒之前柔仪殿走水了,如今怎么样了?幸好予泽今日一直在存菊殿与三殿下同住,未被波及,否则……” 玄凌皱皱眉,半晌方叹道:“只是后殿起火,祺贵人不知为何,被发现烧死在殿中,她的宫女像是弃主而逃,也死在内殿门口。”他看向甄嬛的眼神有些疑惑,问:“祺贵人为何会在你宫中,而你却从存菊殿来?” 甄嬛先是眼圈一红,只说对不起祺贵人,片刻方将事情娓娓道来,又说:“臣妾本是已离了存菊殿,不想在半路被内监拦住,若是臣妾没有去存菊殿,只怕……” 只怕也要葬身火海了。玄凌细想之后又急又怒,向身后喝道:“好好的怎么会走水?未央宫里的掌事内监呢?” 守在门口的小允子听得玄凌喝问,忙不迭跑了过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当差不小心。不过纵火的人已经抓到了,正等着发落。” 玄凌闻得“纵火”二字,神色一变,道:“带上来。” 纵火者已经被抓住,正是服侍慕容选侍的肃喜,事发时他在未央宫外鬼鬼祟祟,并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赃并获,纵然他矢口否认拼命喊冤,也无人肯相信他没有纵火。 玄凌神色变了又变,甄嬛亦扶着肚子抽泣道:“臣妾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公,竟遭如此报复,要臣妾宫毁人亡、一尸两命。幸而奴才们发现得早,否则臣妾就没命见皇上了。可惜祺贵人……” 玄凌冷道:“区区奴才哪里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慕容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觑了她。” 祥贵人一向不喜欢慕容世兰,闻得事情经过,不由得又惊又怕,向玄凌道:“柔莞夫人和祺贵人的兄长都是平定汝南王之乱的有功之臣,臣妾又听闻慕容选侍向来与柔莞夫人不睦。如今贬黜,自然深以柔莞夫人为恨。要不小小一个内监为何要火烧柔仪殿,必定是有人主使的。请皇上明查!” 甄嬛仍是瑟缩着在玄凌怀里哭个不停,悲戚道:“慕容选侍就算不满也只是对臣妾,不想却连累了祺贵人,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安慰她道:“哪里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绝,想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谁料她反而更加毒辣,连人命都出了。罢了!”他眉心挑动,向李长道:“告诉皇后和敬妃,连夜审问慕容氏,若经属实,即刻打入冷宫赐死,不必来回朕了。” 甄嬛回首,见眉庄嘴角凝了一丝冷笑,亦是从心底冷笑出来,只觉得痛快不已。皇后和敬妃从来与慕容世兰为敌,落入她们手中,即便她没有指使纵火也会证据确凿,何况现在“铁证如山”呢。 因快要新年,审议慕容世兰之事不宜拖到年后,怕是不吉利。肃喜刚被亲审就招了是慕容世兰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当机立断连夜审了慕容世兰,将她废入冷宫。 皇后对祺贵人的死也曾有过疑心,但一则她只余一具焦尸,并无证据,二则玄凌怕寒了功臣之心,只对外宣称祺贵人是失足摔死,以贵嫔之礼下葬,不准宣扬,皇后也只能作罢。 就如书中所言,如果不让玄凌见到祺贵人之死,他永远不会知道焚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见到祺贵人惨状,玄凌才会想到若是烧在甄嬛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对慕容世兰恨之入骨。 不过两日光景,皇后便下旨赐死慕容氏,以儆效尤。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久,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到底顾及后宫事不宜外扬,也为了贤德之名,皇后留了慕容世兰全尸,赐她自尽。慕容世兰却不肯就死,非要等玄凌的旨意,直到甄嬛派人去告知了她昔年小产和欢宜香之事,黄昏一过,冷宫才传来了慕容世兰自裁的消息。 慕容世兰的死湮没在新年的喜庆里,再无人问津。这个曾经显赫的宠妃在死后只得到了一个“顺”字作为谥号,没有任何追封和葬礼,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宫女内监的乱葬岗。 端睦夫人在听到慕容世兰这个谥号后轻笑出声,向甄嬛道:“顺?她何曾‘温顺’过,这谥号真让人觉得讽刺。” 然而逝者已矣,纠结一个谥号并无意义。 慕容世兰死后,端睦夫人的身体渐渐见好,开始陆续在一些新年的欢宴上出席,弥补了从前皙华夫人的空缺。一后两夫人的简单格局之下,后宫的生活异常平静。新贵人之中,祥贵人倪氏渐渐被冷落,福贵人黎氏则是因为姿色稍逊而不甚得宠,她也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样子。而最得宠的,莫过于瑞贵人洛氏。她姿态清雅,虽不太献媚争宠,却也正因此颇得玄凌欣赏。 新年因着慕容世兰的故去,众妃嫔格外欢欣自在,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过了正月十五,前朝开始陆陆续续处理汝南王和慕容氏的琐碎事务。甄嬛一早传了话出去,切不可为汝南王子嗣及有关之臣求情,玄凌问起,也只说任凭皇上处置。 玄凌自然也是要面子的人,最终下旨封了予泊继任汝南王,虽是虚爵,也总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几分。 转眼便是二月二“龙抬头”,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迹象。玄凌在皇后宫中,亦召了甄嬛和眉庄去陪着说话。两人皆带上了予泽和予沐,一来孩子正是满了周岁爱闹腾的时候,离不开母亲,二来也是让玄凌见着他们,多几分父皇的喜爱。 甄嬛和眉庄一路说说笑笑,早有知趣的宫女挑起了帘子让二人进去,只觉得殿中的暖气“轰”一声涌上脸来,热热的舒服。玄凌和皇后都正围着火炉敲了小核桃吃着说话,见了活泼好动的两位皇子极为高兴,笑道:“予泽和予沐长得倒快,这会子都能走路了。” 皇后亦温柔笑道:“二殿下大些,三殿下到底小了几个月,还是当心些才是。” 眉庄颔首应下,转而温婉道:“予沐还不满周岁,没有予泽壮实,温太医说小孩子太早学步伤筋骨,让也等到过了周岁再学。” 玄凌点点头,道:“温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必定不错。过些日子提点章弥也要告老还乡,朕便让他接了提点之职吧。” 甄嬛但笑不语,只见皇后略顿了顿,舒然笑道:“说起太医院,臣妾倒想起前两年宫中多有变故,又延迟了选秀,如今宫中妃嫔之位也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选几位妹妹填一填缺么?” 玄凌慢慢咀着块核桃肉,道:“皇后且说来听听。” 皇后如数家珍:“按照后宫的仪制,应当有贵淑贤德四妃各一,二夫人、三妃、昭仪等九嫔各一,五贵嫔,其余则无定数。如今贵嫔有二、三妃亦有二,且还无妨。九嫔里只剩一个李修容。贵淑贤德四妃虽有空缺,但位分极高,可以慢慢来,而夫人之位已满,只九嫔与五贵嫔着实该添了。” 玄凌“唔”了一声道:“九嫔其他也就罢了,昭仪是定要立一位的,为九嫔之首。”自从甄嬛离了昭仪之位,九嫔之首就一直空着。原来的陆昭仪早早就已经自降为五品的嫔,与早已失宠的秦芳仪同住。 皇后继续道:“贵嫔以下许多位分还空着。” 玄凌扫了一眼安静听着的眉庄,沉吟道:“惠贵嫔生育皇三子有功,可以晋一晋了。”他想了想,又问:“三妃只有两个么?” 眉庄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资历尚浅…” 皇后笑容满面打断她道:“这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话,不是人人在宫中熬成一把老骨头就能封妃的。惠贵嫔德行出众,又是三殿下生母,后宫众人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只……” 甄嬛盈盈一笑,执了眉庄的手向玄凌笑道:“前几日臣妾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还说眉姐姐生了三殿下却只在贵嫔之位,怕旁人小瞧了皇子。臣妾本是与眉姐姐一同进宫,却受皇上垂怜忝居高位,心中时常不安。” “你无需不安。本来妃嫔晋封多是因生子之故,你如今即将为朕生下第二个孩子,依例晋封并无不妥。”玄凌抛了一颗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响,拍了拍手道:“三妃缺一,便晋惠贵嫔为惠妃吧,她一向侍奉太后有功,又是皇子之母,封妃也在情理之中。” 事已至此,皇后也只能说好,眉庄仍是那般落落大方地下跪谢恩,甄嬛则满面皆是微笑,道:“眉姐姐大喜。”又向玄凌道:“方才皇后娘娘说昭仪之位不宜空缺,不知皇上属意何人?说起来贵嫔之位上还剩下欣贵嫔姐姐,再就是新入宫的三位妹妹承宠良久,也该有所封赏了。” 玄凌略略沉吟,温言道:“嬛嬛倒是提醒了朕,新年都过了,不如就按皇后说的,将那些德望俱佳的嫔妃都晋了位份。欣贵嫔生育皇长女,就封为昭仪吧。福、瑞、祥三位贵人都晋为嫔,晋方容华为方婕妤,刘德仪为刘容华,余下的皇后做主吧,一应封号、位份,都不必回了。” 皇后含笑答应,在玄凌面前即使再不愿,她也永远那么雍容和蔼,端庄温文,母仪天下。 第二日,皇后凤诏晓谕六宫:册惠贵嫔为沈眉庄为惠妃,欣贵嫔吕盈风为吕昭仪,容华方淳意为方婕妤,德仪刘令娴为刘容华,韵嫔赵仙蕙为赵芬仪,睦嫔汪轩媖为汪顺仪,福贵人黎萦为福嫔,瑞贵人洛临真为瑞嫔,祥贵人倪菡芳为祥嫔。 这次晋封说不上大封六宫,受封的也多是正三品下的嫔妃,但人数上确实算是玄凌登基以来之最了。玄凌说一句余下的皇后做主,皇后也是半点没客气,将赵芬仪和祥嫔顺势拉入自己的阵营。 当然,甄嬛算是没费什么心思,自己这方的人大多也得了玄凌欢心,不需要费力筹谋。 第30章 荏苒浮光 晋封眉庄等人的日子,最终还是定在了二月十二。太后得知甄嬛促成眉庄晋封惠妃的事,倒是在某次请安过后着重夸奖了她,说她贤德大度,不恃宠生娇。她老人家眼中,总是看重眉庄的端庄大气更多些。 甄嬛到底还是担心皇后会在册封礼上做文章,便向玄凌举荐由端睦夫人和敬妃帮忙皇后操办。有这两人在,皇后要动些手脚也不容易,所以还算是顺顺利利地举行完毕。 而册封礼过后没几日,二月十六,甄嬛又足月生下了皇四女聆欢帝姬绾绾,其用意不言而喻。面对惊喜的玄凌,她仍是用“长发绾君心”一句搪塞,但自此后,玄凌心中再无帝姬可与甄嬛之女相较。 而前朝,得了甄嬛的消息,甄远道向玄凌揭发管路贪赃枉法、在汝南王一役中首鼠两端之事——说来可笑,管路来日诬陷甄家,却原来首鼠两端之人正是他管家。 管氏一族的败落随着夏末秋初第一场大雨的到来渐趋倾盆之势。玄凌本念在祺贵人之死有意提拔管家,不想管家这般糟蹋。如今的管家不过是功臣之中次一等的人家,玄凌也没留情,几日里抄家、流放、落狱,男子一律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管路、管溪听到消息后在狱中相继绝望自裁,连着追封为祺嫔的管氏都受牵连被移出了妃陵。 而这,已是玉姚嫁入洛家数月之后的事了。洛家人口简单,洛临风便是下一任家主,如今玉姚上有婆母管家,不过是随着学一些琐碎事务,她性情和顺,深得翁姑和夫君喜爱。 管家之事传来的时候,甄嬛正在仪元殿西室为玄凌研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紫奥城积郁数日的闷热,也让甄嬛窒闷的心畅快了一些。玄凌若无其事地用朱笔批阅奏章,时而皱眉沉思片刻,安静得不像话。 过了不知多久,玄凌摇了摇手中甄远道的奏章冲甄嬛无奈道:“你父亲执意上疏乞骸骨,请求朕准他含饴弄孙,你怎么看?” 甄嬛略略一顿,再抬头已是微含了泪道:“前日嫂嫂入宫探视,说此前平乱时父亲过于劳累伤神牵动了旧疾,日前还奉旨调查管家之事……”说着,甄嬛便盈盈拜倒,带了三分祈求道:“还请皇上怜惜臣妾父亲年老多病,准许父亲告老。” 玄凌深深地凝视着她,许久才叹息着倾身扶起,叹息道:“朕本有意借重你父亲,不料他身体如此不济。只是你从一品夫人之身份,父亲无官职亦是不妥,朕便封你父亲为忠耿伯,领太傅虚职。待日后立储君,你父亲若是好些了,便教储君读书吧。” 太傅在大周确实是虚衔,但错不过是储君之师,待日后太子登基便是帝师,可远离政治中心,又得享尊荣安逸,乃喜事一桩,甄嬛因破涕为笑道:“皇上隆恩,臣妾代父亲谢过。” 玄凌拭去她的泪,朗朗笑道:“女婿为岳父做事,算什么恩典呢?有你在朕身边,朕愿意成全你父亲归农之心。” 听到这话甄嬛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小感动的,当然鉴于玄凌的人品有些话还是听听就好了。她可是时刻记着,在成为皇后之前,玄凌的岳父有且仅有一位,那就是皇后的父亲、太后的兄长承恩公。 从仪元殿回到宫中,甄嬛十分困倦竟已维持不住一贯的笑容,槿汐见她气色不同往日,大跨两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走进内殿,斜倚在贵妃榻上,早有伶俐的小宫女上前来捏肩捶腿伺候着,转眼流朱也笑着端上茶来,道:“娘娘去仪元殿奴婢还以为今儿不回来了呢。雨后天寒,虽是来回有车辇也是辛苦了,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开晾着的,现在喝着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尝一尝吧。” 甄嬛缓缓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得喉咙到心肺都滋润甘甜了,也不看流朱一眼只慵懒道:“今日是十五,向例皇上是要在皇后宫里的,不许混说。” 流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嘴里嘟囔着“知道了”,槿汐笑说:“小主走时说没胃口,这会子定要用些合脾胃的吃食才不伤身子,流朱姑娘去小厨房看着拿些来吧。” 流朱遂应声而去,甄嬛挥手屏退了宫人,只留下槿汐一个,方道:“有何事,说吧,没有旁人了。” 槿汐接替了小宫女的位置为甄嬛捶着,轻声细语:“今日凤仪宫那位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皇后的意思是选秀推迟到今年也该办了,但太后以功臣之女刚入宫不久,也算小选过了,便推迟到了明年。” “呵,皇后也算心急了。”甄嬛冷冷一笑,“倒也不怨她出此下策。如今宫中高位嫔妃只有一个悫妃与她还算交好,这关系也岌岌可危了,除此之外不是中立就是与她敌对。其他得皇上青睐的年轻妃嫔也多是与我结交,新入宫的这几个,福嫔性子软不堪大用,瑞嫔娘家与我甄家是姻亲,祥嫔倒是投靠了她,可惜皇上早厌了她的轻狂娇纵,那点小算计在后宫根本不够看。更别提我和眉庄膝下还有两位皇子呢,皇长子生母尚在又资质平庸,她不选秀又该如何呢!” “娘娘睿智。奴婢听闻,皇后娘娘族中也有几个适龄女子,一心想选进来为自己臂膀。”槿汐徐徐道,“皇后娘娘心思,太后未必猜不到,只是不知道为何驳回了。” “还能为何?”甄嬛微微起身,不知为何紧紧盯住槿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压低声音道:“太后只是猜到了皇后的真正用意,不希望朱家女儿再轻易地被她算计得丢了性命。” 槿汐按揉的手一顿,愣愣看着甄嬛,疑惑道:“娘娘为何说‘再’?” 甄嬛只是沉默地看着槿汐,良久才轻轻一笑道:“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我虽进宫晚,但也知道当今皇后乃是继后,是皇上发妻纯元皇后之妹。宫中人心险恶,皇后这几年明里暗里如何对我与眉姐姐的,昔年与纯元皇后如何便可见一二了。” 听闻“纯元皇后”,槿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敬仰与怀念交织的情愫,她微微蠕动了嘴唇,沉吟道:“娘娘既能看清这点,便知是聪明人了。皇后娘娘……她的确很适合待在宫中。” 看吧,这宫中的人,全都自作聪明的守着这个秘密,一个个都透过她去看一个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的人……原来的甄嬛,难不成是瞎子吗?还是真得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了玄凌的宠爱便什么都忘了? “槿汐,扶我起来吧。”甄嬛蓦然抬首,见门外那影影绰绰的红衣身影越走越近了,复又笑道:“这会子倒真有些饿了。昨儿的素什锦烩羊羔肉我吃着还好,不知流朱是否备了。” “便忘记也无妨,娘娘想吃,小厨房立时做了就是。” 槿汐连忙起身让甄嬛搭着自己的手慢慢往外殿去,将那一点疑云埋在心底。 乾元十六年的夏天随着管家的凋零而匆匆过去,然后就是中秋,重阳,前朝休养生息百废待兴,甄珩、洛临风等青年才俊逐渐成为玄凌所倚重的臣子,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玄凌登基至今,时至今日总算可以无所顾忌地翻云覆雨、指点江山。 甄嬛明白玄凌的多疑,所以甄珩被甄嬛示意安陵容勒令不准鲁莽行事,宁可让京中传出畏妻如虎的名声,宦海沉浮,甄珩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朝堂之上,少年意气往往是最要命的。 年末的除夕家宴上,玄凌还半开玩笑地说:“当初为除汝南王,甄珩不惜自污成了人人唾弃的‘薄幸甄郎’,如今与夫人琴瑟和谐,羡煞旁人,反而又被传说是畏妻如虎,真是难为了朕的舅兄了。” 彼时甄家已经将安陵容产下幼子宁逸的消息传到了甄嬛耳中,众妃嫔对京中流言颇有耳闻,都只当笑谈。甄嬛却眼见着皇后面色不悦,怕是让那句“舅兄”沉了心,遂盈盈笑道:“兄长是皇上的臣子,如何担得起皇上舅兄之称呢?倒是兄长常说皇后娘娘的堂兄、太学礼官朱衡铭朱大人,学富五车,兄长在翰林院有疑惑之处,总是向朱大人请教呢。”甄嬛看着皇后,脆生生道:“似朱大人这般,才是皇上正经的舅兄呢。” 玄凌侧头瞥了一眼皇后,不置可否——或许是因着太后当年与摄政王的私情,或许是因着皇后,玄凌对朱家人总有一股莫名的厌恶。 这厌恶,并没有因为朱柔则的关系有所减轻。似乎在玄凌眼中,朱柔则就是朱柔则,跟朱家没有半点关系,爱屋及乌那是没有的事儿。 当然了,这样的事甄嬛乐见其成。 除夕宴毕,初一依礼是帝后共度良宵的,未料存菊殿却传了温实初过去,唬得玄凌和皇后夤夜赶了过去。去时甄嬛已经在那里了,微笑禀报是眉庄有了三月身孕。玄凌乍然听闻大喜过望,拉起眉庄的手只是笑,甄嬛默默退开一步,转头便看见皇后眼尾的皱纹又深了一分。 其实眉庄的身子一向有温实初照料,不可能这时才发现,不过是着意挑了这一天来恶心皇后罢了。依例,宫嫔怀孕是要晋升一级的,只是眉庄已是惠妃,而夫人之位早满,封无可封,加之此前眉庄晋封是越了两级的,她便主动请求暂不晋封,喜得太后又对她多了几分怜惜。 一时间除了柔仪殿盛宠优渥,存菊殿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太后听闻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而皇后也不好落于人后,顾念着情面,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除了端睦夫人、敬妃、方婕妤、刘容华这些常来往的交好之人,其余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冲甄嬛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甄嬛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膳,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来这里,她主子跟我们早已撕破脸,连上端睦夫人的温仪和方婕妤的明雅,我们膝下已有两位皇子三位帝姬,如今你又有孕,哪怕只是个帝姬也必定是皇上心头至宝,眼见着皇长子是越发显出平庸了,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她这胎倒也奇怪,四五个月时便大腹便便如六七个月一般,甄嬛早有猜想,一问温实初果是双胞胎。眉庄到底年长甄嬛两岁,精心地养着胎气倒还十分稳固,唯一遗憾的就是温实初私下里说这两个孩子十有八九都是帝姬,不过眉庄不甚在意,有予沐,她并不急于再生皇子。 翻年七夕,眉庄果然平安生下了皇五女宁安帝姬瑗言和皇六女静和帝姬瑗容,太后得知后微微惋惜,皇后是松了一口气,皇上却是十分欢喜。在宫中,帝姬总是好养活一些。 乾元十七年的八月,大选是再推迟不了的了,玄凌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命甄嬛与端睦夫人一起操办选秀之事,转眼又说皇后头风发作,让她好好休息,不可太过劳累,众妃嫔也不许去搅扰皇后养病。这次太后破天荒地也没有管,只是在端睦夫人和甄嬛联袂去颐宁宫请安时淡淡地说了几句“不可擅专”、“多问皇后”之类的话。 这一日正在存菊殿中闲话,端睦夫人说起来不免苦笑,“皇后的秉性作风在那里,我与柔莞夫人如何能、如何敢擅专?不过是替皇上担着名头罢了。” 甄嬛低头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重新续了百合香进去,淡淡道:“皇后毕竟是皇后,太后总不能折辱自家人来抬高我们。你们不妨猜猜,皇上这次为何如此不给皇后情面?” 眉庄举起瓷盏,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尚在月中不宜出门,错过了这场好戏。可是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我也可以想见是何等情形了。”她微微一笑,“皇后听见自己‘病了’时,只怕恨得要吐血。” “惠妃说笑话了。”敬妃柳眉弯弯,舒然道:“我倒是有所耳闻,似乎是为着惠妃晋封的事。之前晋惠妃时皇后便有意拦着,当时柔莞夫人妙语连珠岔了过去。此次惠妃有孕,皇后又以惠妃当时连升两级、夫人之位无缺给拦了——其实皇上的意思是夫人之位多一个也无妨。待生产之时,虽是帝姬,毕竟也是双生,后宫难得有这样的喜事,皇上本想将端睦夫人和柔莞夫人中的一人提至正一品四妃,再晋惠妃为从一品夫人,怎料皇后又以惠妃生的只是帝姬而反驳了。接连三次,她那贤德之名在皇上心中也就是个笑话了。” 甄嬛轻笑,与敬妃对视一眼,眉目敛然,轻轻道:“昔年她是如何对我与惠妃的,两位姐姐不是不知道。”嘴唇轻轻向东窗一努,“她怕是也不知道呢。小厦子将她的话传回来时,皇上正在柔仪殿,我自然要善解人意地宽慰皇上了,果然皇上第二天就传了口谕下来了。” 敬妃掩唇而笑:“怨不得皇上喜欢你,论起这促狭心思,柔莞夫人可真是不同寻常的善解人意。”说着止了笑,盈然望着甄嬛道:“只是经此一事,皇后怕是要恨你入骨了。” 端睦夫人的手指从雕花纹锦的窗上缓缓抚过,眼中宁静无波:“皇后对柔莞夫人的恨,是从第一眼就开始了的,何况她又多子。” 敬妃闻之略略怅惘,怔忡的瞬间,竟流露一丝浅浅的艳羡之色道:“何况那个莞字……那是个很好的封号。” 眉庄不知宫中前事,眼中迷茫而疑惑,却是甄嬛摇摇头,沉声道:“无论撒盐空中差可拟,或者未若柳絮因风起,都不过是像雪罢了。” 端睦夫人与敬妃俱是一惊,怔愣着凝视甄嬛,甄嬛却忽而一笑,平静道:“我已经入宫五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两位姐姐还觉得我是小孩子么?这后宫,感情与生存从来都是两码事。” 话一出口,殿中沉沉静了下来,都有了几分尴尬。端睦夫人似乎想问些什么,却顾及眉庄未曾出口,敬妃也欲言又止,终究是 甄嬛浅浅笑了开道:“好好的倒伤感起来了。眉姐姐还在月子里,不许听悲音的。若是有空闲,还是该想想如何应付接下来的选秀吧。听太后的意思,晋康翁主家的长女也要随这批中选的秀女一同入宫呢。” 晋康翁主的女儿就是胡蕴蓉,那个与慕容世兰一般千娇百媚嚣张跋扈的女子。细算起来,这胡蕴蓉也过了双十年华了,怕是比之甄嬛还要大些呢,选秀是万万参加不得了。 日前两位帝姬满月,多少年和宫里没来往的晋康翁主亲带了女儿入宫贺喜,筵席中便和太后说起胡蕴蓉天生手不能展的事,据说是福泽之兆,遇上有缘人才会展开。玄凌自然来了兴致说要试试,果然亲自将胡蕴蓉的手展开,见手中握一刻有“万世永昌”的玉璧,满座皆惊。 其实也不过是晋康翁主为自己的女儿造声势罢了,似甄嬛等人也能心知肚明,只是碍不住玄凌和太后信奉这些。玄凌当即封了胡蕴蓉为正六品昌贵人,择日入宫。 “只怕也不是个省心的。”敬妃了然一叹,只看着窗外的袅袅薄烟出神,端睦夫人则是双目放空不住地长叹。 紫奥城中的女人,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第31章 胡氏入宫 乾元十七年八月二十,甄嬛入宫后的第一场大选拉开帷幕。一如多年前她入宫时那般,鸿雁高飞,秋意眷浓,云意殿里开满了大周最娇艳的花朵,在香气浓郁的数百支河阳花烛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明媚。因着前两年选秀推迟,今次参选秀女较乾元十二年更多,且年岁参差不齐——这原是皇后的意思,给那些蹉跎了两年的秀女一个机会,也让胡蕴蓉这个二十一岁“高龄”的人顺理成章入宫。 因着皇后“卧病”未来,甄嬛紧挨着端睦夫人坐于玄凌左下,着一身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玄凌亦是衮金龙袍,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金冠,光华流转,不可一世。 选秀的顺序是以家世高低分先后,但自从慕容世兰和管文鸳的事情之后,玄凌自己也不太愿意选取高门女子入宫,所以体察圣意的甄嬛和端睦夫人就刻意控制了家世标准,一些申请免选的秀女都准了。而宫中柔莞夫人得宠是京城多数官宦人家都知晓的事,少有如胡蕴蓉那样的女子敢进宫搏前程,所以甄嬛当年那场选秀是无法比拟得了。 第一批秀女进来时玄凌还是颇为留心的,毕竟都是朝中的中上人家女儿,单单大家女子的气韵便超出旁人许多。 甄嬛和端睦夫人主持选秀也是早有内监、嬷嬷传话给待选秀女的,故而秀女行礼时都是先称皇上安好,其后便是端睦夫人和柔莞夫人,绝口不提皇后。 此次选秀是在小说里甄嬛出宫修行时举行的,甄嬛只能从后来庆嫔周佩的描述中了解一二。司礼内监一次唱名,一扫眼过去,一溜儿的六个秀女中,为首的温婉恭顺,容貌妍丽出众,正是那个被安陵容陷害的恭静贵嫔杨梦笙;居中的模样周全,身量苗条,又会打扮,穿着十分讨喜,乃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之女周佩;最末位的秀女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则是书中晋王予沛之母徐燕宜。 端睦夫人显然是看出玄凌的心意,团扇一指杨梦笙微微笑道:“这杨氏容貌算是金届秀女中拔尖儿的了,性情也是难得的恭顺,很有敬妃当年的风范。” 甄嬛看玄凌略略点头,也柔声笑道:“姐姐果然是最会看人的了。依我看,周氏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很像是吕昭仪的爽快模样。徐氏虽不是绝色,可贵在风姿天然,又不是爱生事的人,皇上以为呢?” 徐燕宜本该在乾元十六年十月入宫的,为着慕容家和汝南王的事耽搁了,不过她的确也有那种让男人心动的特质。玄凌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显然这三人不算高的出身也让玄凌放心,内监连忙记了名字留用。 接下来两批秀女都没有合适的,到后来小家碧玉的女子总还是有几个得了玄凌的青睐,也就是被周佩一言带过的金良媛、韦才人、季常在,颇有姿色但是家世一般的。甄嬛和端睦夫人都无异议,男人嘛,喜欢漂亮的很正常,她们懒得插手。另外,这几人貌似都曾投靠过皇后,留着说不定有用处。 宫中内宠不少,新宠也只是一时新鲜,玄凌后又随意选了两个有那么一两分朱柔则仪态的,记了名字留用,端睦夫人见了脸色乍变,却听甄嬛悠悠然笑道:“姐姐身在宫中多年,还看不穿么?” 端睦夫人愕然侧首,末了轻轻一叹,道:“是我失态了。你……果然没让我看错。” 选秀就这么轻松加愉快地结束了,玄凌忙于朝政,依旧将定位份的事交给她们,不让皇后过问。甄嬛两人也不敢妄自决定,挑了个眉庄和两位帝姬在颐宁宫承奉的时候去请安,将事情说明。太后默默良久,方让端睦夫人和甄嬛放手去办,只是着重提起,不要让胡蕴蓉太过招眼。 虽然也是亲眷,但胡蕴蓉毕竟不是朱家人,还摆明了觊觎后位,太后自然不会放心。在她心里,总是要把朱家的荣耀放在前面。 甄嬛回去后与端睦夫人商议,此次秀女位份都不宜太高,遂拟定封周佩为从五品周小仪,居昌贵人胡蕴蓉之上,杨梦笙为正六品恭贵人,徐燕宜为正六品贞贵人,金姣姣为从六品金美人,韦慧为从六品韦才人,季翎瑶为正七品季常在,郑优为从七品郑选侍,林蔚茜为正八品林采女。 此次入宫者共有九人,都于九月十五日进宫,按规矩三日后参拜后妃,皇后再称病也不好看,玄凌这才算放过。 九月十八日一早,甄嬛和眉庄按品大妆到凤仪宫时,新人已经全部到齐,其中有不少在这几日间得了皇后的赏赐预备为之驱策,所以宝座上的皇后格外精神抖擞,如多年前甄嬛初见那般,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笑容可掬,一扫往日阴霾。 嫔妃们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以端睦夫人和甄嬛左右为首,眉庄依着甄嬛坐,敬妃和悫妃在端睦夫人之下,其余一溜儿排下去,肃然无声。 众人到齐,皇后坐定,便一同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扫一眼众人,和蔼可亲地说:“妹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着一众新晋宫嫔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边第一位一引,说:“众小主参见端睦夫人。” 端睦夫人今日还算精神不错,和皇后说了两句场面话。江福海又向左边一引,说:“众小主参见柔莞夫人。” 甄嬛飞快地扫一眼为首的两人,一是周小仪,一是昌贵人。她想起当年与眉庄也是这般站在慕容世兰面前朝拜,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扫视,如今却也成为这其中的一员了。 眉庄露出同样怀念的神情,片刻方已团扇掩面,冲甄嬛轻轻一笑道:“其实这胡氏已二十一岁了,历来入宫的秀女里,她算是年纪最大的了。” 胡蕴蓉容貌确实不错,一张鹅蛋粉脸,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让人猜不透她的年纪,比起身旁几人独有一派矜傲之色。 甄嬛莞尔一笑,低声道:“胡氏身量娇小,不说亦看不出来,在一众新人中容貌家世都是拔尖儿的了。你看她那胸前那枚玉璧,可不就是两位帝姬满月礼上皇上亲自取出来的?难为人家等有缘人等了这么多年,皇上岂有不看重的,我瞧着,颇有汉武帝钩弋夫人的样子呢。” 眉庄听闻此事只是皱眉,淡淡道:“谁让皇上太后信这些呢,我只是可惜了言儿和容儿的好日子,却被有心人拿来利用。” 正说笑着,新进宫嫔已经一一参拜完毕,忽听上方皇后侧脸笑道:“柔莞夫人和惠妃说什么体己话呢,也不说与本宫听听?” 甄嬛淡淡一笑,也不避讳,团扇指着殿中的昌贵人道:“方才与姐姐说,昌贵人乃是晋康翁主之女、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与皇上还是表兄妹,在两位帝姬的满月宴上相识,也是有缘。” 皇后听闻轻轻一瞥,不置可否,但见昌贵人卓然出列,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带着些微自矜之色叩首道:“臣妾昌贵人胡氏参见皇后娘娘、柔莞夫人、惠妃娘娘。” 甄嬛故意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以为如何?臣妾看昌贵人不愧是翁主之女呢,这通身气度绝非常人可比。” 皇后淡淡道:“倒也是呢。太后说昌贵人不同寻常,特地交代了要好生安置,如今住在哪里?” “这是自然。”甄嬛微微颔首,“按太后的意思,昌贵人居明攸宫燕禧堂,明攸宫无主位娘娘,独昌贵人一人居住。”燕禧堂其实就在明攸宫正殿,言下之意,便是为昌贵人未来掌一宫主位做准备了。 此时的昌贵人显然没那么周全的心计,闻之喜不自胜,皇后眸色暗了暗,随而笑道:“柔莞夫人果然是聪明伶俐的,如此安排甚好。” 新人参拜礼结束已近午时了,甄嬛约了眉庄一同在柔仪殿用午膳。回去的路上,眉庄不禁道:“我看今日皇后对昌贵人的态度不算好,若是能加以利用必定事半功倍。” 甄嬛摇摇头,沉吟道:“昌贵人不是悫妃,她入宫摆明了是冲着皇后之位而来,用之则反伤自身。若真有一日皇后被废,那太后宁可选择昌贵人,也不会选择你我。” “你的意思是……” “如悫妃一般,无需结交,适时地推一把手就够了。”甄嬛冷凝了眉眼,低声道:“你我有子嗣傍身,有的是时间和皇后耗,可昌贵人……呵呵,除了已经败落的家世,她什么都没有。” 眉庄轻轻点头,道:“我也听说昌贵人之父因前朝博陵侯谋反之事牵连而流放边疆,只是凭借母亲晋康翁主撑起家门。太后那里,想来也不过是拿她当做棋子罢了——毕竟她没有慕容世兰那么有宠无脑,城府又深。” “所以,姐姐无需担心。” 如甄嬛与眉庄所料,胡氏的娇媚果然深得玄凌喜爱,不过承宠半月就封为昌嫔,年末又封了德仪,周氏也紧随其后封为庆嫔,杨氏为恭嫔,徐燕宜为贞嫔。其余宫妃除甄嬛眉庄外且都靠后了,连当日盛宠的瑞嫔都少有承宠,封了个芳仪之后就渐渐沉寂下去。 甄嬛倒是清闲得很,除了奉驾,便是和眉庄一起教养予泽和予沐。两位皇子都已经快四岁了,甄嬛特地请了夫子每日为他们讲些诗词歌赋、史书典籍来陶冶性情,但不正式开蒙,以免适得其反。 好在,予泽予沐都是聪明活泼的孩子,时间长了也能在玄凌面前背些三字经、诗三百来讨父皇欢心。对比之下,玄凌看平庸的皇长子予漓也就越来越不顺眼了。 这一年流水般匆匆过去,除了金美人于十一月时诊出有孕两月被封为良媛、又在半月后意外小产外,宫中的日子平淡得没有趣味。皇后做得那些事,甄嬛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懒得过问。倒是乾元十八年的中秋,在太后的撮合和甄嬛的助推下,玄凌正式下旨赐封沛国公之女尤静娴为清河王正妃,定于来年二月二迎娶。 乾元十九年四月,清河王成亲两月,携新婚妻子尤氏进宫给太后请安,甄嬛见这二人也算举案齐眉,稍稍放心。此时宫外的甄珩夫妇终于有了小女儿,取名甄澜汐。玉姚生了双胞胎儿子洛珈、洛瑢,在洛家生活得平安如意。温实初也在甄嬛声泪俱下的恳求后娶了一个性情和顺的甄家旁支堂妹为妻,即将有自己的孩子出生。 五月,甄嬛再次有孕,羡煞众妃。 她早已是夫人之尊,循例晋封自然是在正一品四妃之列,但有太后和皇后在那里,玄凌也不能直接将她封为贵妃,遂退而求其次先封了淑妃,只等生下皇子就可名正言顺为贵妃——至于那些羡慕嫉妒恨的嫔妃?不好意思,谁让你没人家能生呢? 对此,身为区区容华的胡蕴蓉也只有干看着的份儿了,毕竟她唯一的孩子和睦帝姬还没有托生呢。 此次有孕五个月,甄嬛就向温实初确认了腹中是那对龙凤胎。顾及温实初之妻也即将临盆,便让他的徒弟卫临照料自己的龙胎。卫临也还忠心耿耿,虽多是为富贵名禄,总是看得长远的,且不像温实初那般正直善良,日后有些伤阴鸷的事时总能用得上。 乾元二十年三月初六,甄嬛足月生下一对龙凤呈祥,玄凌为之大赦天下,四月初六,降旨封甄嬛为正一品莞贵妃,赐皇四子名予瀚,皇七女蘩漪为蕴欢帝姬。 外面传来胡蕴蓉有孕二月的消息时,甄嬛刚刚苏醒,正伏在玄凌膝上喝燕窝甜汤,小皇子和小帝姬被乳母抱去喂奶了。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调都是飞扬的欢快:“嬛嬛,你送给了朕一对龙凤呈祥,予泽生于大年初一已是前所未有,这龙凤呈祥更是罕见了。可见是给宫中带来了好运,给蕴蓉也带来了好消息!” 甄嬛知道胡蕴蓉这胎只是帝姬,心下一松,整个人都如浸润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轻松愉悦。须臾才想起是在人前,低眉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儿,又将添丁。如今胡容华有了喜事,想来不止皇上,太后和皇后也必定欢喜。正巧日前皇后娘娘送了尊翡翠观音来,臣妾既已安然生产,便将它转送胡容华吧。” 玄凌听见“皇后”有些不悦,片刻方朗朗大笑:“何止是麟儿,帝姬也很好,都是你的功劳。蕴蓉月份还小,不急在这一时。”言罢,竟也把胡蕴蓉的事抛在脑后,只是吩咐下去:“晋胡容华为胡婕妤。”此外连赏赐都懒得费心,让李长去办。 甄嬛姽婳一笑,命乳母平娘和钟娘一边一个把孩子抱在面前,玄凌爱也爱不过来似的,抱着这个又看那个,兴奋道:“宫中难得有这样龙凤胎的喜事,可见朕福气不浅!” 玄凌话音未落,槿汐已经满面含笑跪了下去,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奴婢听闻龙凤胎是龙凤呈祥、天下太平的好意兆,皇上的福气即是天下的福气,连奴婢们卑微之躯也得沾荣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凌本在兴头上,槿汐这般巧言恭贺,玄凌顿时大喜,连连笑道:“崔慎人说得好,今日六宫上下宫人各赏两个月的月例,绸缎一匹,未央宫上下各赏半年月例,绸缎十匹,也算赏你们尽心服侍主子的功劳。” 合宫宫人忙跪下谢恩,个个笑逐颜开,未央宫中上下一片欢庆。虽然已不是初生产之时,但玄凌的赏赐总是这样突如其来,而且不问缘由——他用他的一举一动来告诉所有人,他多么喜欢甄嬛的孩子。 甄嬛静静地听着,望着窗外春柳春花满画楼,乾元二十年,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她有了四个孩子,早已不再年轻。玄凌也三十三岁了,朝政忙碌让他昔年英挺的面庞上时时或有疲倦而苍白的影子。 甄嬛几乎有些一丝恍惚。无论是否拿她当替身,玄凌是真心疼爱这双子女,怎么会不疼爱呢?有那么一瞬间甄嬛甚至觉得自己和玄凌是真得伉俪情深,面前的是玄凌盼望了许久的皇子和帝姬,是兆意祥瑞的龙凤双生。 但也就只是那一瞬间……过了,也就是过了。 第32章 得一人心 数十盏明灯照亮华贵无双的柔仪殿,甄嬛与端睦夫人相对而坐,各自执了棋子对垒分明,下首绣墩上,在胡婕妤有孕期间受甄嬛照拂举荐的玄凌新宠——婉仪徐燕宜正在为予瀚和蘩漪绣襁褓。眉庄懒怠些,只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子上要绣的花样,偶尔转头看一眼甄嬛和端睦夫人的棋局。 甄嬛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浪静,胡婕妤有孕不能侍寝,只能暗地里给皇后使些绊子。而徐婉仪因为贞静守礼得了玄凌喜爱,庆嫔一早投靠她,恭嫔又是不生事,加上新封的洛芳仪,甄嬛前面有的是挡风头的嫔妃。祥嫔失宠已久,新入宫的几个年轻妃嫔不过是偶有恩宠,到底不得力,皇后反倒憔悴了不少,无暇顾及旁人,只能按兵不动,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越是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叫人骨子里开始发慌。甄嬛遂命卫临日日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予瀚和蘩漪,让温实初安心好生照料生下女儿产后虚弱的妻子。 “如今这宫里最会躲懒的便是你了。”眉庄偏过头淡淡道,一一细数,“外头有徐婉仪和洛芳仪分着胡婕妤的宠爱,一应宫务都交给我与敬妃,凤仪宫那里端睦夫人一时不错眼地盯着,你倒好,成日家只管看着予瀚和蘩漪,这月子都坐了快两个月了吧。” 甄嬛噗嗤一笑,端睦夫人也执着棋子笑道:“怨不得莞贵妃。她一口气生了对龙凤胎,可不就得坐双份儿的月子么?” “两位姐姐合起来打趣我。”甄嬛嗔道,冲凤仪宫的方向努努嘴,“那位得知我封贵妃的消息差点没气得头风发作,偏偏太后那里又没理由拦着。当日她也是由贵妃之位升为皇后,难免要担心了,我可不想这时候去触她的霉头。” 端睦夫人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除了去徐婉仪和洛芳仪那里走一走,便只是流连你的柔仪殿和惠妃的存菊殿。皇上整日念叨着惠妃再有个孩子,便可添一位夫人或是四妃。你们俩倒好,一个硬是将册封礼推到了予瀚、蘩漪的百日,另一个更是不急,只管往颐宁宫里侍奉。”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皇上是不愿莞贵妃被太后看了刺眼,才扶持我平衡局势,再者,我去颐宁宫与皇上也是同样的心思。说句不敬的话,有太后的一日,凤仪宫就不会易主。” 端睦夫人的眉目在烛影下显的格外舒展,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是看凤仪宫那位,虽然还有个名头,内里不知让皇上多么厌弃。她就是想不通,那些新人再得宠,没有孩子也是一场空,早晚是要让皇上抛之脑后的。到头来现在除了皇长子,她手中一个皇子也没有——金良媛的孩子怎么没的,韦才人怎么得了痨病,又是怎么传给了季常在,真当皇上是瞎子呢?” 眉庄轻轻一横,头也不抬,“姐姐这般明白,可见她也是个糊涂人了。其实不过是为着她们与庆嫔同住翠微宫,颇得圣宠,庆嫔又与咱们交好罢了。凭她的身份地位,却对几个地位嫔妃下手,当真叫人笑话。” 端睦夫人执起一把小剪子,减去多余的灯芯,冷笑道:“她入宫这许多年,到底是因情蔽目,空有心机,终究看不穿许多事。”她停一停,“你只看我作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如今我有温仪,纵然不是我亲生,在皇上那里到底有几分情面。”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烛影摇红,愈发映得甄嬛云鬓如雾,她定一定神,沉稳道:“敬妃姐姐虽然暂时没有子嗣,但这宫里的女人平安抚养孩子长大太难了,但看缘分而已。” 眉庄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我与你算不算是好运气,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自从生下两位帝姬后被皇后格外针对,眉庄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么爱这几个孩子,哪怕她知道玄凌靠不住。 寂寂深宫,包括朱柔则在内,君王的情意都不足以维系一个女人终生,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徐婉仪静静地听着三人的对话,早已习惯了气定神闲,折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眉庄忽然笑道:“惠妃姐姐深得皇上喜爱,又有谁敢害三殿下和两位帝姬呢?” 她的语气里有些许落寞,像是那种知晓心爱之人心有所属的凄切。眉庄用玉搔头挠一挠头,忍不住道:“徐婉仪还是年轻。三年以后,你大约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或许吧。”徐婉仪看着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眉眼如朗月清疏,“但臣妾始终相信,若是有皇上的爱重,那臣妾便什么也不害怕。” 到底,徐婉仪还是这后宫最深爱玄凌的人。眉庄和端睦夫人颇为不屑,倒是甄嬛看见她的神情慨叹良多,周玄凌此生能得如此,也当无憾了。 时光弹指而去。乾元二十年六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亦是予瀚、蘩漪百日,甄嬛正式行册封嘉礼。 宫里规矩大,天未亮甄嬛便在槿汐服侍下起身,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她每次册封时来侍奉的乔姑姑,一见面就颤巍巍跪下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有接连侍奉娘娘的福气。” 依照礼制,乔氏为她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发生得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之首不说,更诞下两位皇子与两位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流朱和沐黛帮衬着,在发髻上簪上十六簪钗。流朱想起昔年笑语,在耳畔哧哧笑道:“当年小主封婕妤嫌首饰重,奴婢说什么来着?如今可算是一语成谶了,这贵妃之位终究还是小主的。” 甄嬛淡淡一瞥过去,流朱早知自己失言而住口。她此刻的确荣极一时,可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里,稍不留神就会被被侵蚀得魂销骨散。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贵妃乃正一品妃位、四妃之首,又因乾元朝以来唯有当今的皇后曾跻身贵妃之位,已是相隔十数年了,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甄嬛只等梳洗完毕,便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登车之前,槿汐为她最后收整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身后是流朱打理裙裾,忽闻“哎呀”一声,流朱失色道:“小主,这……” 甄嬛低头闻声望去,不知何时,册封所穿礼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长的裂口。她眉心冷然一凛,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发现,便是大罪。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此刻亦随侍在车旁,礼服由其内务府所制,出了差错他也不能脱了干系,不由急得黄了脸。 皇后果然还是出手了。 见她缄默不言,姜忠敏惶惶道:“册封的礼服是由几名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无力缝补。现下要寻只能再开库房,怕是要大张旗鼓。” 可甄嬛安静得可怕。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流朱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误了时辰皇上和皇后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得团团转,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乍看着颇有礼服的仪制,虽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来暂时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甄嬛扫了他一眼,看看天色,忽然笑道:“回柔仪殿。”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甄嬛端正垂手站在殿中,槿汐默默于身后侍立,半炷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甄嬛极为耐心地等待着,看不出一丝焦急慌乱,稍后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贵妃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发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贵妃稍候。” 甄嬛眉目婉转,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抬头打量她一番,忽然露出惊讶的神色,半晌才滞笑道:“皇后娘娘是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甄嬛并不在意,举目望向帘幕后,轻声细语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前日惠妃姐姐在太后娘娘那里看见一味药,听说治头痛有奇效,皇后娘娘或可一试。”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陪笑道:“奴婢就说,贵妃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娘娘心意,奴婢一定代为转达。” 剪秋跪安下去,余下殿中一地深静。窗外是人间六月天,初夏方至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帘幕后影影绰绰,传来略略急促的脚步声,甄嬛抬眉望去,正是玄凌,身后还跟着皇后。昭阳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甄嬛依稀看见他愣了一愣,忽然急遽地向她奔来,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甄嬛颔首浅笑倾身伏拜,容止端庄,玄凌倏然将她扶起,眼中弥漫着着复杂的心绪和难以言说的情愫。 末了,他在甄嬛耳侧轻轻叹息,锋利的薄唇微微翕动,几乎微不可闻:“嬛嬛……” 甄嬛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她确实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从玄凌嘴里说出来的,不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莞莞”,而是独一无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嬛嬛”。若书中的甄嬛有知,当也无憾了。 甄嬛掩去属于这句身体的多余情绪,含笑依依答:“皇上,臣妾在这里,也会永远在这里。” 她的语中用情如斯,让玄凌的心也轻轻激荡。甄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所谓的两情相悦——利用感情也是感情,但她知道,从这一句“嬛嬛”开始,玄凌的心中甄嬛已是独一无二。 皇后缓缓走近,凉意一丝丝从眼底冷冷漫起,她看看甄嬛一袭贵妃华服,合规合矩,容华端妙,遂轻咳一声道:“莞贵妃这身衣服很漂亮,看来内务府很尽心,没出什么差错,尤其是这裙裾。” 剪秋会意连忙上前拾起曳地的裙摆,拂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仔细整理齐全,向皇后回以且惊且失望的眼神。甄嬛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向玄凌含羞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呢。” 玄凌这才回过神来,却不理会皇后,只是执着她的手径自向殿外走,口中道:“今日朕与你同去。” 吉时,甄嬛跪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贵妃所用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甄嬛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个宝篆大字——“贵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淑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贵妃,赐号莞。尔其懋温恭尚祇,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甄嬛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缓缓印上自己的掌心。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她此刻无限荣耀,然而甄嬛并不满足,这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无可匹敌的,只有那张凤座。 甄嬛牢牢握于手心,三呼“万岁”。 起身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遥遥向甄嬛伸出手来。 她定了定神,换上得体的微笑,迎着微霭的日光伸出手去,将如玉的指尖送至玄凌掌心。 十指交扣,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此刻不提却辇之德,是忘记了么?” 甄嬛笑意莹然,柔声道:“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只是臣妾自知不如班婕妤多矣,故不想做贤妃,只想与皇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舒然一笑:“当日倚梅园初见,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甄嬛轻轻讶道:“皇上还记得?” 玄凌携她的手前行,声线轻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甄嬛莞尔,承宠那夜玄凌也是这般说,他的这句永志不忘或许是发自肺腑,一如先时由他亲口唤出的“嬛嬛”。可那又如何呢,这份如假似真的感情脆弱得如同风间落花,不容她在意分毫。 槿汐扶着她的手,身后流朱与沐黛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皇后此时照例是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 礼毕,玄凌微微仰首,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莞贵妃一向聪颖□□,善识大体,近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先时莞贵妃有孕便罢,如今予瀚、蘩漪都过了百日,就依旧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莞贵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莞贵妃也要照顾身边的四个孩子,只怕妹妹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予泽已经开蒙,不算小孩子了,两位帝姬和予瀚都有乳母照料,费不了什么功夫。”玄凌皱眉道,“况且莞贵妃也不是头次理事,还有端睦夫人、敬妃、惠妃在呢。” 不待皇后多说,甄嬛便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臣妾很愿意向姐姐们讨教问询。” 玄凌很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会么话要嘱咐莞贵妃么?” 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莞贵妃现是宫中嫔妃之首,既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甄嬛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住满脸恳切,仿佛是出自真心:“臣妾是皇后一手□□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首,甄嬛终于一日站上。 重华宫殿上,眉庄远远举杯向她微笑,端睦夫人等人皆是甄嬛盟友,胡婕妤纵然有孕得宠却不过是病弱之身,祥嫔早已失宠,连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那些新人更不足惧。 甄嬛瞥一眼玄凌,掩袖痛饮,乾元后宫,早已不是皇后独大的天下了。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第33章 主理六宫 至夜,重华宫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红纱飞扬,玻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此前繁重冗长的典礼让甄嬛甚是疲惫,可耐不住玄凌喜欢重华宫的华灯夜宴,至戌牌时分仍旧兴致不减。甄嬛有些倦了,遂仗着自己在玄凌身边无人敢置喙,微微侧歪在坐上,槿汐也贴心地为她安置了鹅羽软垫在腰后,让她可以自在地扫视在场众人。 只可惜底下嫔妃并没有玄凌这样的好精神和甄嬛这样的好运气。端睦夫人是一向精力不佳的,早告罪回去了;胡婕妤有孕,又不屑于俯就她,酒过三巡就称身体不适告退;尽管今日也是予瀚、蘩漪的百日,但太后却一改以往含饴弄孙之情,除遣孙姑姑添寿外,一面未露,对外只是称怕过了病气。 不过这样也好,今日没有太后妨碍,反而方便行事。 甄嬛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眉目寥寥,神情萧索,想这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而她与玄凌并肩同席,又何尝不是仿佛佳偶天成。 时候差不多了。 甄嬛微微目视槿汐,后者会意,趁四下无人留意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徐婉仪眼尖,与甄嬛相视一笑,恰恰舞姬一舞既成,遂起身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今日是莞贵妃姐姐的好日子,臣妾但愿皇上待贵妃姐姐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 她这话说得讨喜别致,玄凌尽兴之至也不深究,如何不允。 虽是刻意为之,但徐婉仪眼中的歆羡之情是难以掩饰的。其实人人眼中甄嬛和玄凌都是一对璧人,可徐婉仪不知道,此时紫奥城中的这个人对她再好,也错过了她的心还曾经跳动的时刻。玄凌错过了真正的她,她错过了心无所属的玄凌。因此这一世,周玄凌和甄嬛之间都只能是无限遗憾了。 当然与号称情深似海的清河王相比,玄凌对朱柔则的情深不悔更像是一个笑话。 “婉仪这话说的不错。”玄凌大大方方执起甄嬛的手,一扬脸向李长吩咐道:“传旨,晋徐婉仪为容华。” 徐燕宜微微一愣,良久才反应过来,微红了脸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亏得是胡婕妤不在,否则怕是要恨得吐血了。她这个孩子其实怀得有些得不偿失,在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急切地有孕,在甄嬛的龙凤胎之后,这个即将诞生的帝姬并不能让她更进一步——若非顾及晋康翁主颜面,胡婕妤离贵嫔之位还远得很。 一饮既毕,殿外内务府总管姜忠敏领着一队内监进殿,陪笑向玄凌回禀:“回皇上,您吩咐给莞贵妃定制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因之前皇后娘娘有衣物在内务府缝补,奴才先时去凤仪宫回话了,路上耽搁了,还望皇上恕罪。” “无妨。”玄凌皱皱眉,瞥了皇后一眼随口道:“先将贵妃的衣服呈上来吧。” 姜忠敏道声遵旨,亲自捧了盛着华裙的红木盒上前,甄嬛回玄凌以浅笑,先谢了恩,这才仔细看向盒中的七彩缂丝广袖流仙裙,乃漳州进贡的泉纱制成,薄如蝉翼,裙摆摇曳而不堆垛,更可贵是其间夹杂了金丝银线,在满殿光辉里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玄凌朗朗而笑:“《海物异名记》所言:泉女所织绡,细薄如蝉翼,名蝉纱。漳州泉纱虽不比蜀锦名贵,却胜在难得,其轻灵婉转,正适合莞贵妃惊鸿一舞。” 甄嬛美目盼兮,盈盈一笑:“皇上费心了。皇上待臣妾之心已让臣妾感念万分,其实臣妾尚且用不上这衣服,原也不必这般赶制,皇上无需责怪姜总管。”她又扫了一眼皇后,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向来崇尚节俭,想来是要紧的礼服破损了,内务府上心是该当的。” 甄嬛这话说起来有些挑事儿的嫌疑,不过也无人敢质疑。玄凌听后目光有些疏离,在皇后面上逡巡不已,良久才转向姜忠敏漫声道:“皇后什么要紧的衣服破损了?” 皇后面色一滞,刚想说些什么来搪塞,却听姜忠敏恭敬道:“前两日凤仪宫的绘春姑姑拿了件霓裳长衣来织补,说是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松了。织补的宫人检查后发现衣物似乎是从二品昭仪的服制,不像皇后娘娘的衣服,且多处被人用剪刀剪破,恢复原状是不能了。奴才便是为了这事去凤仪宫回话呢。” 玄凌眼中越过一丝疑惑,似乎想起什么,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味:“是怎样的霓裳长衣?” 姜忠敏想了想道:“是一件积年的常服了,蕊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青碧翟凤,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观其大小,倒与莞贵妃娘娘十分合身。” 玄凌心下一惊,也不顾看皇后的脸色,忙道:“那衣服现在何处?” 姜忠敏见玄凌如此不禁有些惶恐,连忙招来一个捧着木盒的小内监,战战兢兢地回禀道:“衣服还在这里。方才凤仪宫几位姑姑都不在,内务府没有缝补好也不敢回了皇后娘娘。奴才又惦记重华宫这里,便一并带来了。” 几乎不等小内监打开木盒,玄凌便径自冲了过去猛然掀开,抖散了长裙细看。果然那长裙背部交错纵横着几道裂口,边缘整齐,显是用剪刀剪破的,纵然内务府最巧手的裁缝也难修补得天衣无缝了。 久居内宫,玄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甄嬛眼睁睁看着他冷凝了眉眼,死死扣紧了手中的衣裙,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少顷,玄凌微微侧首,锐利阴翳的目光锁定皇后,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不愧是皇后,尽管面色不佳但仍保持着得体的镇定,“前些日子臣妾整理姐姐旧时的衣物,发现这件霓裳长衣上线头松动了,就让绘春拿去内务府缝补。谁知她这两日事多浑忘了,至于这些裂口,臣妾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请皇上明鉴。” 玄凌冷冷一笑,逼视皇后:“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朕的时候穿的……皇后,你知道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玄凌:“皇上还记得,那时姐姐进宫来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声,道:“自然是不能忘的。你是她的妹妹,朕才放心将她的东西交与你保管……皇后,朕现在很好奇,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损坏故皇后遗物?” 皇后慌忙下跪,强自镇定道:“凤仪宫上下皆可作证,这件霓裳长衣送去时是完好的,若是有损坏,也当查问内务府。臣妾监管不力,愿承罪责。” 玄凌扫一眼姜忠敏,后者连忙磕头道:“绘春姑姑送衣服过来时是奴才亲自检视的,姑姑当时说只是线头松了,那些裂口都小心折在里面,是奴才后来与织工交接时才发现的。这几日内务府也寻遍了各种织法,实在无法将其恢复原状,请皇上明查。” 一个请皇上明鉴,一个请皇上明查,不过显然皇后在玄凌心中的可信度已经不是很高了,更何况是戳他的伤口。只见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向甄嬛莫名一笑,语气格外平静:“皇后近来身体不适,朕心有不忍,准其在凤仪宫静养。后宫之事,就交与莞贵妃全权处理,敬妃、惠妃从旁协助。” 甄嬛微微一楞,福身推辞道:“臣妾资历尚浅……” 玄凌不待她说完,便大步过去执起她的手,转向殿中众妃嫔道:“你是我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由你主理后宫之事,无人敢有异议。” 众妃嫔闻之连忙起身,整齐划一行礼道:“臣妾等谨遵皇上旨意。”又向甄嬛贺道:“恭贺莞贵妃。” 与玄凌携手同归上座,众妃嫔的讨好与道贺已经纷至沓来。甄嬛虽不耐烦这些,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是玄凌自己堕了皇后的颜面,她乐见其成。毕竟主理六宫之权与协理六宫之权虽只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此时皇后尚在,玄凌的旨意几乎与软禁没分别了。 满殿欢欣,其乐融融,只余皇后一人在旁边,像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人,还是以下跪的姿势。甄嬛偶有瞩目,只见皇后脸色恨得铁青,眼中更藏着一丝哀戚,一如多年前朱柔则进宫的那日。 一件朱柔则的衣服,在书中毁了甄嬛,如今同样能毁了朱宜修。这个局不难,反正皇后想做得隐秘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正方便了甄嬛行事。更因着是为了朱柔则,太后那里投鼠忌器,不敢过分插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凌终于想起了一旁的皇后,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皇后身子不适,先回凤仪宫养着吧。” 皇后强忍着谢恩,大理石地极坚硬,跪的久了双腿早失了知觉,她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搭着剪秋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踉跄着险些摔倒。玄凌恍若未见,众妃嫔便也是一句“恭送皇后”,别无二话。 这一场册封宴并未因皇后“静养”这个小插曲而早早结束,若不是顾及朝政,玄凌只怕夜中还不肯放人。甄嬛也能看出他的故作平静,劝了他去空翠堂徐容华那里休息。 回到柔仪殿,槿汐便迎上来奉了参汤,服侍甄嬛用过。甄嬛斥退了宫人,单留下槿汐和流朱沐黛,方道:“今日槿汐果然妥当,皇后那里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兴风作浪了。” 槿汐稳稳一笑,沉声道:“还是娘娘的好筹谋,提前准备了换用的礼服,才没有失礼于人前。”她顿了顿,又觑着甄嬛的脸色道:“若今日真的用了故皇后的衣服,便是僭越之罪了。” 甄嬛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半晌方道:“若非你及时想起那件衣服是纯元皇后故衣,本宫也想不出这样的计策。本宫还要多谢你。” 槿汐笑颜一滞,很快道:“为娘娘尽心是奴婢分所应当,娘娘无需挂怀。”说着便岔开话题,道:“方才奴婢回宫,正巧胡婕妤的宫女琼脂来送礼,还请娘娘过目。” “不必,次一等的东西胡婕妤是不会送出来的。” 甄嬛随意扫了一眼,胡婕妤从不肯落于人后,这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是从前开国时陈王为其生母赵太妃打制的,架上整錾的龙须、凤翼、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发丝,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精妙无双。 槿汐又打开一个葵瓣彩锦盒,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渤海明玉头面首饰,解释道:“这也是一并送来的,虽不算顶顶名贵,难得的是用整块玉制成,颜色大方。” 甄嬛仔细瞧这一套渤海明玉的首饰,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数,那架镜架更是连城之宝,不可估量,于是吩咐道:“胡婕妤的回礼就由你置办吧,别怠慢了她就是。” “奴婢省得,方才也拿了十两黄金打赏。”槿汐应声道,“天色已晚,让流朱沐黛服侍小主歇息吧。” 槿汐轻身退了出去,流朱沐黛才与甄嬛坐下了卸妆,又招了小允子领着一群内监小心翼翼将镜架和头面收到库房里去。流朱不禁咋舌道:“胡婕妤好阔的手笔,槿汐没得娘娘允许就拿了十两黄金给琼脂,娘娘不怪她自作主张?” 甄嬛淡淡瞥了她一眼,漫声道:“琼脂是晋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么身份,只怕从前还是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的。给这个数是应该的,少了叫人笑话。”顿了顿,又轻声道:“你们日后只听着槿汐的主意,但记着,你们是我从甄府带来的人,只学着她的行事即可。” 流朱沐黛都是聪明人,如何听不明白,虽有疑惑,也都郑重应下了。 第34章 琐事萦心 紫奥城里从没有绝对的秘密。 皇后是为着什么才禁足,一夜之间传遍了永巷,所有人都在自以为安全隐蔽的角落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皇后的旧事——纵然,那也只是从宫里积年的嬷嬷口中透出来的只言片语罢了。 而甄嬛始终没有等到太后传唤玄凌的消息。这个宫中最尊贵的女人病情加重的消息很快盖过了皇后一时的式微,昭阳殿和燕禧堂心有灵犀地盯着颐宁宫不放,但又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查问。 在这些人中,只有眉庄例外。 尽管与甄嬛交好,但她是唯一一个让太后看重并始终愿意接见的人。据眉庄说,太后不止一次执着她的手叹气,道是若皇后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其间的深意,不言而喻。 然而无论甄嬛还是眉庄都明白,太后此举算是无奈而为,不过用这样的手段离间她们也实在拙劣了些。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连三年一次的选秀都因为玄凌的不在意而变得乏味不堪,进宫的唯有五人,也都是老熟人了,如仰顺仪、贵人穆景秋、才人严致秀等,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小仪傅如吟。 傅如吟这个名字,甄嬛不陌生,尽管她从未真正在甄嬛传中出场过——她只活在别人的谈论里。不过她确实漂亮,娇艳中自有清丽,远望便如谪仙,也确实是除甄嬛外最像纯元皇后的人了。宫中盛传,她像极了甄嬛,必定会得宠。 玄凌果然选了她进来,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傅如吟的位份始终不高,且宠幸不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不甚聪明,不甚世故,恃宠而骄,不懂收敛,不知深宫忌讳,空有美貌和好胜之心的缘故。 甄嬛承认她有些看不懂玄凌了,甚至有一日她旁敲侧击地向玄凌提起傅如吟与自己长得像,却只见玄凌舒朗一笑,望向她的眼神里有粲然的星辰:“美人总有相似,但嬛嬛只有一个。” 这样蒙昧不清的话,甄嬛也摸不清玄凌的真意,不过约摸猜出玄凌对自己许是有几分情愫在了,何况傅如吟有的只是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拥有再多的才华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转眼又是一年末尾了,皇后仍旧在凤仪宫里“静养”确乎不大合规矩,玄凌到底顾念着太后那里,解了禁令,不过除夕家宴一应事宜依然交与甄嬛。胡婕妤那里也即将临盆了,温实初向她悄悄透露过,这个孩子必是帝姬无疑,所以甄嬛根本懒得操心。 自甄嬛住到未央宫后,便将存菊殿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宫殿。这一日午睡醒来,见天色郁郁生凉,便去看望眉庄。 有些事,终究还是要与她说过,才能放手去做。 甄嬛进殿时眉庄才沐浴过,长长头披散着梢还淋淋滴落着晶莹的水珠,肩上披了一件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晔如虹彩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 眉庄背对着她,一旁妆台上搁着一个青花冰纹圆钵,钵中盛着淡墨色半透明轻盈膏体,采月正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发膏小心翼翼地梳着。眉庄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从镜子里瞧见甄嬛,不由转身笑道:“你来了怎也不说一声,傻愣愣站着做什么。” 甄嬛随然一笑,自顾自坐在一旁的绣花椅上,道:“眉姐姐这乌发膏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首乌做的。没几日就是除夕了,姐姐还这般悠闲,越发显得我可怜了。” 眉庄听了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你可是做母妃的人呢。” “姐姐何尝不是做母妃的人呢?”甄嬛眉眼盈盈,压低了声音道,“正因为是做母妃的人,行事才格外果毅。” 眉庄微微一愣,一扬脸命采月出去守着,这才道:“你向来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人,有什么事只管说吧,此间并无外人。” 甄嬛凛了凛眉,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华丽的护甲,“皇后犯了天大的罪过,也不过静养了些日子便放了出来,姐姐觉着是因为什么?” “还能为何?”眉庄嗤之以鼻,“慕容世兰有个好父亲,而皇后有个好姑母罢了……”她渐渐回味过来般看向甄嬛,像是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嬛儿,你的意思是……” “姐姐说,若没有了这个后盾,皇后该当如何?”甄嬛悠悠然道,“皇后已经自己把她‘姐妹情深’的面具撕下来,昭然于皇上面前,若再没了太后的扶持……” “嬛儿慎言!”眉庄高呼一声截住她的话,惊愕道:“嬛儿,你我入宫多年,所作所为皆为自保,但太后并未对你我有加害之举……” “是么?”甄嬛自嘲般一笑,上前握住眉庄的手,“姐姐以为我是为了争宠才说这些?纵然经了这些事,姐姐与嬛儿都不再说昔日的无知少女,嬛儿却也不至于平白无故让自己的手添上这些冤孽!”见眉庄渐渐平静下来,甄嬛方又续道:“我有此想法,不过是挂怀予沐罢了。” 眉庄微微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予沐?难道是有人要对予沐不利?” 甄嬛默然颔首,起身立于茜纱窗下,望向远处颐宁宫的方向,徐徐道:“姐姐大概也有所察觉吧,这数月来太后对姐姐频频示好,人前人后总是放出‘诸孙之中最为看重予沐’的风声来。姐姐是聪明人,只消仔细想去,便知这不只是为了离间你我二人。” “你我交好多年,太后并不是不知道,确实不会用此等低端手段来拉拢我。”眉庄颔首道,渐次体味出事情的不寻常,眉心深锁。 甄嬛凝眸远望,慨然一叹:“皇后执掌中宫多年却没有子嗣,皇长子不成器,胡婕妤又入宫有孕,太后此时对予沐的心思,姐姐难道真得猜不出来?” 宫中但凡为人母者,最忌讳的便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利用,如曹琴默那般阴狠奸诈之人也是一样——但其实说来可笑,后宫妃嫔们不允许孩子被旁人利用,却往往自己将孩子利用得最为彻底。 在这点上,连甄嬛也是一样。她有如今的贵妃尊位,又何尝不是借了孩子的助力? 眉庄静静望着她夕阳光晕里的背影,默然良久,忽而苦涩一笑道:“嬛儿,你信么,我曾真心敬重过太后……我曾真得将她当做婆母一样侍奉,虽然我知道她最看重的永远是皇后……现在想来,我只觉得无比恶心!” “姐姐能想通,便可明白在这后宫里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绝对可信。”甄嬛低声道,蓦然回眸,“此时尚早,你我心中有数就够了。姐姐暂放宽心,等会儿一起去见见端睦夫人吧,论起对皇后的憎恶,莫若她与敬妃了。” 看见眉庄默默点头,甄嬛才终于放心。甄嬛知道眉庄骨子里是沛然的正气,与皇后为敌不算什么,但若真让她出手去害人——尤其还是她敬重的太后——她定是不肯的,况且又要用阴损法子,她必定不屑于此。想要说服她,甄嬛就只能在予沐身上下功夫。眉庄从来是个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过一个情字,何况是母子之情。 现下,甄嬛不求眉庄能帮自己做这些事,只要她心思与自己在一处就够了。果然她始终不是个好人,眉庄待她这样好,她仍是忍心算计了去。 为了那个位置……她没有什么不能利用与舍弃了。 数年过去,披香殿早已褪尽往日颓唐,纵冰天雪地亦有勃然生机。甄嬛与眉庄联袂而来,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各色梅花冬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想是温仪帝姬的物件了。 三人厮见毕,便见眉庄温和笑道:“披香殿在冬日里犹能生气勃勃,看来是姐姐这里的仙子会料理呢。” 端睦夫人颇露出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道:“有了温仪,这漫漫长日也好打发得多了。要不然这样一年年熬下去,连个盼头都没有。” 主宾各自落座,吉祥殷勤地上了茶水。甄嬛一闻,便知是前几日外头进贡的安溪铁观音,是极稀少的上品,除了皇上、皇后、太后三处,唯有有子嗣的嫔妃处才能得些,端睦夫人膝下有温仪帝姬,自然不例外。 甄嬛遂看了看周遭,笑问道:“怎不见温仪帝姬呢?” “这个时候,都是如意带着去上林苑里撒欢去了。” “温仪想必很听话吧?” 端睦夫人的笑容里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得很,也很孝顺。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仪是我亲生的呢。” 曹琴默死后,旁人大多不敢提及温仪帝姬非端睦夫人亲生之事,今日难得从她自己口中听来。吉祥左右望了一眼,也在旁轻声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得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睦夫人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仪,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连我也纳闷,曹琴默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瓜果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眉庄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端睦夫人身上,“能像姐姐这般待人的,宫里又有几个呢?” 眉庄语中大有深意,好似顿悟了什么,倒叫端睦夫人疑惑,她正想问什么,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睦夫人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她举着手里一串红梅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绾在发上好不好?” 端睦夫人搂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欢呢,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跑远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玎玲的风铃宛转。身后的如意轻轻一咳,她这才瞧见了甄嬛与眉庄两人,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仪给莞母妃请安,给惠母妃请安。” 甄嬛见她刚脱了小狐裘披风,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的还是昔年周岁礼时她送的那个朝阳五凤璎珞圈,彼时温仪还在曹琴默的怀里,如今却是人事全非了。她身形虽还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眉眼间似乎毫无其生母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眉庄点着头感叹道:“一转眼,温仪已快成大姑娘了。”遂向温仪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她转头向端睦夫人,“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睦夫人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甄嬛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而温仪也没辜负了这名字。” 温仪悄悄看她两眼,转头对端睦夫人娇怯怯害羞低语。甄嬛于是搂过温仪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连我也爱得不得了,想你小时候莞母妃抱着你,那时你爱玩,总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赶菊别针去。” 温仪侧头想一想,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阴翳,倏然不见。甄嬛心头一凉,再细看时只见温仪脸颊有清丽透明的光泽,嫣然笑道:“是呢,那别针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还在匣子里收着呢。” 端睦夫人指着她道:“你妆奁里有个白玉项圈便是前几日你莞母妃着人送来的,你也该亲自道谢才是。” 温仪听后端正福了一福,道:“谢过莞母妃。” 甄嬛深深看她一眼,轻笑不语,端睦夫人不曾留意,只叫过她去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睦夫人转脸问甄嬛:“给温仪的项圈可是每个帝姬都有吧,可别落了人家的闲话。” “都给了,连聆欢、蕴欢也是一样的。”甄嬛顿一顿,又道:“只不知吕昭仪家的淑和帝姬叫什么?这几年好像也没有听说过名字。” “也是才取不久的,叫做云霏。” 眉庄总算从怅然中回过神来,笑盈盈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气了些。” 端睦夫人抚着鬓边的梅花串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年吕昭仪是在云意殿被皇上亲自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甄嬛不意她一语双关,正和了眉庄心事,寂寂半晌方听眉庄笑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端睦夫人不知,甄嬛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下定决心的执着。 当下端睦夫人留了两人一同用了饭,席间摒退众人,三人私密之语不与外人道也。饭毕,端睦夫人方才送两人到仪门外,看着她们一路去了。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甄嬛与眉庄一路踏着碎琼乱玉,沿着终年不冻的太液池徐徐行走。甄嬛不问,眉庄亦不言,心便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来看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的瞬间,连自己也不能自制。 方才温仪帝姬的眼神,甄嬛始终难以忘怀。都说皇家儿女多早慧,当年曹琴默的事,纵然玄凌不许人提及,温仪帝姬大约也并非毫无印象,况这宫里,总有那起子嘴碎之人,若有若无地提起这些旧事。 对着端睦夫人时,她仍是那般天真烂漫,而对着甄嬛那一瞬,温仪帝姬眼中分明藏了微微的怨怼。当然,也只是那一瞬罢了。或许温仪帝姬自己也不曾留意吧,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眼下也没那个对付后宫宠妃的勇气和能力。 只是端睦夫人竭力保护下的她平安无忧的童年,终究是妄想了。 这一年,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了。乾元二十一年正月十七,胡婕妤千辛万苦诞下了她此生唯一的孩子、皇八女和睦帝姬珍缡,晋封昌贵嫔,居明攸宫燕禧殿主位。 而她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徐容华便被诊出有孕二月,晋婕妤。几乎与此同时,入宫多年的容华刘令娴也传出了喜讯,同样晋了婕妤。徐婕妤与刘婕妤同居玉照宫,又同有喜事,玄凌更是喜不自胜,各种补品流水般搬进了玉照宫。当然,比起刘婕妤,徐婕妤这个新宠显然更得玄凌眷顾些罢了。 甄嬛数着日子,猜想叶澜依这个时候差不多要被玄凌惦记上了,想着还是别再招惹这个麻烦比较好,于是让槿汐悄悄求了李长帮忙,将叶澜依送进了清河王府做侍女。至于日后叶澜依仍旧痴心一片,被清河王妃尤静娴选中给玄清做了侍妾,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了。 眼下,甄嬛还是比较在意徐婕妤和刘婕妤的肚子,仅次于玄凌了。她到底求了温实初亲自照顾,将皇后举荐的人挡在了外围。比起这两个孩子的性别,她更在意的还是他们能不能平安降生。 困顿日久,皇后也终究是要放大招了。 第35章 收服槿汐 徐婕妤和刘婕妤的相继有孕,让刚刚逃离困厄的皇后又陷入焦灼的境遇。不过皇后不愧是皇后,招招手便有那些眼皮子浅的嫔妃凑上去。没过几日,外面就传来玄凌在上林苑偶遇傅小仪、携手同归长杨宫的消息。 如今徐婕妤和刘婕妤不能侍寝,玄凌除了柔仪殿和存菊殿,就只在几个年轻嫔妃处留宿,总归都不大尽心。方婕妤有了帝姬后性子沉稳了许多,时间长了反而让玄凌失了原先的兴趣,不过看帝姬的情分偶有传召;洛芳仪更不必说,原就是对玄凌无甚情意,玄凌也不可能总是巴巴儿地贴上去;余下昌贵嫔身子不好,庆嫔、恭嫔素无大宠,甄嬛一时不察,倒教皇后钻了空子。 流朱绘声绘色又不无鄙夷地讲述昨日上林苑的奇闻时,甄嬛正在抄写那首《长相思》,彼时天还只是蒙蒙亮,初春的早晨微带清寒,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墨点就那么从笔尖低落沾污了一副妙笔丹青。 “皇后还真是闲不住呢。”甄嬛不禁轻哂,随手招来沐黛收拾残局,“这后宫里的偶遇可还真是多呢。不过也罢了,皇上可有晋封?” “一大早李公公就传了旨意,傅小仪晋封傅婉仪,搬去了宓秀宫常熙堂。”流朱忿忿道,“据说是傅婉仪求了皇上的恩典,皇上立时便准了,还将昔年赐给慕容氏的欢宜香一并与了她。” 耳闻欢宜香三字,甄嬛微微一愣,忽然有些想笑,玄凌果真只是将傅如吟当成个玩物一般,甚至连诞育皇嗣的机会也不给她。难怪书中傅如吟那般宠冠六宫,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不必理会她。”甄嬛冷冷一笑,“由着皇后去折腾。反正凭傅氏的轻狂秉性,早晚会自己撞上来的。”停了一停,甄嬛又道:“颐宁宫那里如何了?本宫瞧着太后娘娘的病有些蹊跷,温太医可有消息传来?” 流朱看看殿外,轻声回道:“昨日卫太医给四殿下和蕴欢帝姬请平安脉时说起,颐宁宫这几日口风很紧,但素日里进出的有位刘太医,身上总能闻到浓重的香火气,又是生面孔。卫太医猜想,许是有人给太后进了丹药的缘故。” “丹药?” 甄嬛皱紧了眉头,想来那些太医都是道人方士假扮的了。记忆中太后是不喜欢丹药的,她向来只喜欢佛家的因果轮回,不谈道家的黄老玄学,如今却瞒着玄凌悄悄服用丹药,可是有些趣味了。 “叫小允子去查查,那个刘太医是什么来头,何时出现在宫中的。另外,查清楚太后是否真得在服用丹药,如果是真的,又是何人向她举荐的。” 流朱点头如捣蒜,生怕误了事一般风风火火地出门去找小允子。 甄嬛到底心里存了个疑影儿,但当下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想来想去还是该顺着皇后的谋划去探探底,遂梳洗妥当,带着槿汐与沐黛同去昭阳殿。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光辉。初春时节,昭阳殿外花木寥落,只有皇后最爱的几丛早牡丹盛开如繁锦,反射着清亮露光,姹紫嫣红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转过仪门,甄嬛向沐黛轻笑道:“比起本宫第一次觐见皇后时,昭阳殿虽然华丽了不少,但这股子隐隐的颓唐之气依旧没变。” 沐黛嘴角扬一扬,弯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娘娘当日初来之时乃是慕容氏当权,如今后宫之中又是娘娘一人独大的天下,今时往日皇后都是节节退后,难怪娘娘觉得颓唐了。” 甄嬛扫一眼若有所思的槿汐,微笑颔首,“你看事倒清楚。”说着指一指苑中牡丹,“没了芍药,牡丹就开得这样好。但没了芍药,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依然没有什么光彩。”甄嬛整一整衣袖,“咱们进去罢。” 皇后宫中照例是从不焚香的。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甄嬛进去坐了一盏茶时分,闻得香风细细,珠翠之声玲玲微动,忙屈膝下去。 素日按品大妆,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觉端庄肃穆。今日家常装束一看,果然脸色有些黄黄的。禁足数月,皇后就算保养得在好,也藏不住眼角的细纹,即便不笑也显而易见了。 甄嬛乐得成全一下皇后的得意洋洋,恭恭敬敬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她刻意让槿汐在面上添了几分倦容,再抬头时展露无遗。 皇后纵然意外,却也十分客气,“莞贵妃起来吧,剪秋看茶。”见甄嬛坐下了,又仔细瞧了一瞧,道:“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没想到莞贵妃这么早就过来了。” 甄嬛疲色毕现,恭谨道:“皇后之前病着,臣妾忙于宫中之事无暇探望,今日正有空闲,一心想来给皇后请安,也是向皇后请罪。” 皇后按着刺金袖口,和颜悦色笑道:“莞贵妃有心了。这些日子你操持后宫之事,又要侍奉皇上,合该好好歇息,本宫这里并无大事,请安也不急在一时。”说话间眼神深深从她面上掠过,很快又恢复那种雍容恬淡的姿态,只是唇边隐隐挂上一丝莫名的笑意。 甄嬛欠身道:“皇后关怀,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礼数。” 皇后打量她两眼,微笑道:“莞贵妃打扮得倒简净,看了倒很清爽。”她停一停,忽然又轻叹道:“只是观你容色,似乎昨夜不曾安睡?你到底还年轻,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邀媚争宠之人,若是为傅婉仪,倒显得没有气量了。” “皇后娘娘教诲,臣妾铭记在心。”甄嬛露出个苦涩的笑容,又很快恢复如常,仿佛不愿示弱于人前的模样,“傅婉仪明眸善睐,容色艳丽,又与臣妾样貌有几分相似,臣妾自当多加照拂,万不敢生嫉妒之心。”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脸庞上有些绯红的不谐,垂珠帘抹额上的赤金珠子流转下明丽的光芒。皇后听见相似之语,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道:“选秀那日本宫也听说了,宫中盛传傅婉仪像极了你,也难怪皇上喜欢她了。” 甄嬛闻之柔婉垂首,低声道:“傅婉仪确有动人之处。” 正值外头的宫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进来,色色齐全,朵朵开得正盛,一应盛在一面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里。绣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请娘娘簪花。” 皇后伸手拣了一朵大红盛开的牡丹,甄嬛忙按着规矩从皇后手里接过花朵,端正簪于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盈盈道:“莞贵妃礼数倒周全,服侍本宫簪花的规矩一点都没错。” 甄嬛谦卑地躬着身子道:“服侍皇后是应当的,臣妾不敢忘记了规矩。” 皇后看着她,笑意微敛,忽闻脚步声沉沉,却是剪秋手捧着几卷画轴而来,福身道:“娘娘先时命奴婢整理的故皇后的画像,不知是要放在哪里呢?” 皇后闻之目光流转于甄嬛身上,似笑非笑地停顿片刻,方斜了一眼剪秋嗔道:“莞贵妃在这里呢,这些琐事还来问本宫,快送去宝华殿。”说着又向甄嬛示以抱歉的眼神,“让莞贵妃见笑了。过几日是故皇后生辰,本宫想着将画像置于宝华殿为故皇后诵经祈福,没想到这蹄子忒不中用,这么一句话也要来问问本宫。” 剪秋听了慌忙下跪道:“是奴婢搅扰了皇后娘娘与莞贵妃说话了。”她本要磕头,奈何手中画轴太多,最上面的画轴失了掌握滚落下来,“呼啦”一声散开,正好展开于甄嬛面前。 甄嬛腹中冷笑不止,面上却只做惊讶般下意识向画像上望去,只见其上有女子着火红凤袍于玉蕊檀心梅花海中,犹抱琵琶半遮面,美若天仙,玲珑剔透,眼波流转间万般风情倾泻于外。 “糊涂东西!拿着故皇后的画像也这般不经心?” 皇后忽然提高了声音呵斥道,而剪秋一面口称“娘娘恕罪”,一面去捡,不料手忙脚乱之下怀中剩余的几幅画也相继落地,展开来张张皆是同样的一个女子,或颦或笑,或喜或嗔。每张画像左侧皆有男子用心撰写的诗词,落款是“赠与宛宛爱妻”。 “这是……故皇后?”甄嬛装作惊讶的模样问道,倾身拾起落于自己脚边的画像,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如书中所言,三分的相似,五分的性情。可认真看起来,似乎在容貌上傅如吟比她更像朱柔则一些。 “这是故皇后刚入宫那年画的了,乃皇上亲手所绘。”皇后的声音里有些微的怀念与怅然,但更多的也是别有用心地挑拨,“说起来莞贵妃与故皇后容貌也有几分相似呢。” 她说的若无其事,眸光却紧紧锁在甄嬛面上,想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些其他的情愫来。甄嬛如她所愿震惊了片刻,蓦然看向皇后,良久方勾起一丝莫名诡异的微笑,柔声道:“皇后娘娘说笑了。故皇后国色天香,冰肌玉骨,岂是臣妾蒲柳之姿可以相提并论呢?说起来皇后娘娘与故皇后乃是姐妹,容貌上却是各有千秋,反而是臣妾与故皇后有些微相似之处,倒是臣妾之幸呢。” 她这话其实说得辛辣嘲讽,话里话外无外乎是在嘲笑皇后容貌不如朱柔则,更流露出自己不在乎与朱柔则相似而得玄凌宠爱之事。皇后听了面色一僵,良久方勉强笑道:“莞贵妃姿容乃宫中翘楚,无需过分自谦。”她瞥了一眼收拾妥当的剪秋命她下去,又不甘心般道:“莞贵妃与故皇后确实有缘,难怪当初皇上执意要用‘莞’字封你。” 甄嬛盈盈一笑,神色更加谦卑,道:“皇上其实也与臣妾说起过,当年选秀觉得臣妾莞尔一笑甚好,才选了此字,不想与故皇后小字同音。”说到这里,甄嬛略微露出一抹羞涩之意,“提起旧事,臣妾失了规矩,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皇后深深地看她一眼,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气度,微微一笑,“无妨。此处并无外人,莞贵妃……无需避讳。”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爱,妃子恭顺。仿佛甄嬛与皇后一直和睦,并无半分嫌隙,只是在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一般。然而甄嬛明白,此刻皇后心中,必是透骨蚀髓之痛。 从昭阳殿出来时晨光大好,甄嬛慵懒地倚在肩舆上,打发抬轿的内监慢慢从上林苑绕回去,槿汐和沐黛随侍在一旁,小连子跟在后头服侍。 上林苑风光依旧,恍如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繁盛,液池边青柳亦更见青翠柔长。而侧首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样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娇嫩。 甄嬛扫一眼槿汐踌躇不决似有所问,遂微笑着轻声向她道:“你有什么话便问吧,此处并无旁人。” 槿汐蓦然抬头望她一眼,很快垂头低语道:“方才故皇后的画像……娘娘可曾看清了?” 甄嬛眉睫微动,看着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如无数红蕊绽放,轻轻一笑:“自然是看见了……槿汐,你对本宫这样忠心,是因为本宫像去了的纯元皇后么?” 槿汐咬一咬唇,平静跪在轿边,只是沉默以对,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她看着甄嬛质疑的眼神,轻轻道:“三分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槿汐,你错了。”甄嬛平静看着槿汐,眸中清亮如水,却又如水般深不见底,“你以为皇上是为了这三分容貌、五分性情才如此待本宫?槿汐,你未免太不了解皇上了。” 若说在书中,玄凌或许是因为这个,今世或许一开始玄凌也是因为这个,但后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靠着与别人相似活下去。从贵妃册封大典上玄凌那句脱口而出的“嬛嬛”,甄嬛便知,玄凌心中已印上了她的名字。 朱柔则是玄凌的白月光,可白月光变成蚊子血也很容易,无非是有一个新的白月光代替了她罢了。 槿汐恭谨跪着,眼中似有茫然,但仍恳切道:“奴婢并无福气得以侍奉故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故皇后一次垂怜。故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行事却有自己的决断。槿汐效忠娘娘,是有故皇后仁慈的缘故,更是为娘娘自己,请娘娘明鉴。” 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新,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刚开,玉雪可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 甄嬛淡淡地看着她,良久方道:“你起来吧,是本宫不该疑你的忠心。方才昭阳殿里一番话,你或许会认为本宫是为了争宠甘心为人替身,本宫并不想反驳或解释日后你自然知晓。” 槿汐连连磕头,不迭道:“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甄嬛不语,只示意沐黛扶她起来,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微笑。 皇后没有安陵容这个好棋子,大概是想一心扶持傅婉仪了。宫里新鲜的美女层出不穷,孩子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她要一个个妥帖而不露痕迹地应付,确实很劳心费力。相比之下,扶持一个不会有孩子的嫔妃——尤其长得与朱柔则还那么相似,终归比独木难支来得好些。 今年甄嬛二十四岁,玄凌三十四岁,而皇后已经三十六岁了,即便是在现代也是一把年纪的女人了,遑论在这宫中。怕是等她到这个岁数,予泽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吧。 对于未来之事,甄嬛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36章 玉照沉浮 无论是为着什么,无论玄凌是否真得在意,傅如吟的盛宠都是显而易见的,不出两月,她已经自从四品的婉仪一跃而起,成为与徐婕妤、刘婕妤两个有孕嫔妃同阶的从三品婕妤。 甄嬛尽管有所准备,却不曾想来得这般快。而傅婕妤也果然如书中所言,恃宠生娇,与她同宫的洛芳仪、祥嫔、福嫔皆不堪其扰,尤其是福嫔本分老实,难免要受气。甄嬛看不过眼,便授意让洛芳仪报了病症搬出宓秀宫,到玉屏宫居住,福嫔也随行照顾。 至于祥嫔,她主子都不理她,甄嬛可懒得管。如此消停了没几日,昭阳殿又出了幺蛾子。 起因是某个下午,玄凌破天荒地与皇后同游上林苑——当然大概是太后的意思,正好傅婕妤和祥嫔也在皇后宫中,便都同行,不料皇后走在路上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将左脚崴伤了,唬得众嫔妃一窝蜂地往昭阳殿侍疾去。这倒罢了,还没等落听呢,颐宁宫那里又传来胡医为太后诊治不慎点燃了帐幔、内殿走水的消息,玄凌得知后怒不可遏,当即命人斩杀了那个胡医,又下旨以后不准胡医入宫。 一日之内,皇后与太后俱遭祸事,虽有惊无险,到底让人觉得忌讳,祥嫔便向玄凌提议请钦天监过来看看。这一看不打紧,那钦天监正史说起昨日夜观星相,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徐婕妤和刘婕妤同住北边的玉照宫,又都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和刘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 玄凌一向以仁孝自居,此事虽然太过巧合,但既有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和刘婕妤禁足。然他不心疼大人也心疼孩子呢,因此日日烦心。 玄凌烦心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烦心时并无可排遣的法子,只能在后宫转悠。甄嬛便适时重新举荐了庆嫔和恭嫔,皇后那里则着力提携着祥嫔——玄凌虽看不上她,到底祥嫔容颜还是数一数二的,不过月余,庆嫔便晋了周婉仪,恭嫔晋了杨芬仪,祥嫔紧随其后晋了倪顺仪。除此之外,“福瑞祺祥”四人中福嫔也晋了德仪,加上早先的洛芳仪,一时间,从四品位上皆满。 展眼,便是夏末秋初了。 玉照宫两位婕妤虽然禁足,却终归是有孕的,玄凌特地吩咐了让皇后照应玉照宫,皇后不得不格外上心,不时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这一日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事毕,皇后便让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宫。为表郑重,也不叫剪秋绣夏等大宫女送去,只嘱咐了傅婕妤和倪顺仪。 甄嬛以为凭傅婕妤的性子是不会俯就的,没曾想她倒真当成件事允诺下来了,倒让甄嬛想起书中那桩锦囊计,只是可惜安陵容不在,无处施展。她唇边蓄了浅淡的笑意,向眉庄道:“左右天色还早,咱们也去走走散心,胡乱去玉照宫凑凑热闹吧。” 眉庄略怔了怔,随而笑道:“却也是许久不见徐婕妤了,今日去看看也好。” 甄嬛纯粹是为保险起见去看看,眉庄则是陪伴,两人都不是很着急,一路分花拂柳往玉照宫而去,随意地说着笑话。待到玉照宫门前,却见傅婕妤和倪顺仪已经出门告辞,徐婕妤病着,刘婕妤只好充个主人送两人出门,只见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身体,似乎浑身发痒,十分难耐。 眉庄担心她的身孕,连忙关切道:“刘婕妤怎么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 刘婕妤不顾仪态,双手乱抓,样子十分痛苦,道:“嫔妾身上突然很痒,实在失仪。” 甄嬛见刘婕妤这个样子十分疑惑,书中刘婕妤过敏是因为安陵容佩戴的藏有麝香的香囊,如今安陵容不在,这麝香从何而来?她又看看傅婕妤,冷不丁想起玄凌赐给她的欢宜香,难不成是为了这个? 玉照宫门前来往宫嫔不少,刘婕妤的模样实在不成体统,甄嬛决定见机行事,皱眉道:“像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最近的太医,便是时常伺候在徐婕妤和刘婕妤身边的温实初。他疾步赶出来,请过刘婕妤的手臂一看,道:“是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发出来,倒也不严重。”又问:“请问婕妤小主对何物过敏?” 刘婕妤边想边道:“鱼虾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 “那请问小主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 刘婕妤摇头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 温实初神色微变,看了甄嬛与眉庄一眼,道:“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 甄嬛与眉庄对视一眼,肃然道:“既无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刘婕妤和徐婕妤都是有身孕的,断断容不得疏忽。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皇上,玉照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她停一停,道:“本宫与惠妃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此事就由本宫做主。”她的目光落在傅婕妤与倪顺仪身上,“委屈两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甄嬛是一人之下的贵妃,玄凌亲命其主理六宫之事,她的言行当然颇有份量,加之有眉庄做后盾,一时间在场人等都被看管了起来,不许擅动一草一木。不过多时玄凌和端睦夫人、敬妃都赶了过来。玄凌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甄嬛露出赞许的神色。 甄嬛真得很不习惯玄凌这种随时随地无所顾忌的行为,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别过头去,道:“众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彻查了。” 玄凌略点一点头,上前拉住甄嬛的手关切道:“嬛嬛,朕听说事涉麝香,你快站远些,免得伤了身子。”甄嬛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一咳,玄凌这才留意到旁边的眉庄,尴尬续道:“……眉儿也是。” 眉庄倒并不在乎,盈盈一笑道:“臣妾与莞贵妃才到玉照宫门外,并无不妥。只是既然同在此处,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我与莞贵妃不查,恐怕会让旁人无端揣测。” 玄凌还要说什么,却见甄嬛福了一福不卑不亢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否则也显得不公。左右我与眉姐姐光明磊落,不惧这些。” 甄嬛自己已经开口,玄凌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叫端睦夫人看着她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紫檀木盘子里让温实初搜检,并请了皇后身边的刘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 傅婕妤对甄嬛和眉庄的行止显得很是不屑,随手便褪下一串红玛瑙手钏掣在托盘里,冷笑道:“温太医可小心着些,这可是皇后娘娘赐的东西呢。” 温实初自然连连称是。甄嬛闻声随意一瞥,只见那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且独有一股淡淡的异香,心思一转,便猜出了那东西的来历。 左右一瞧,却不见皇后的人影,甄嬛便忍不住想笑,思绪飞快,计上心来:若今日皇后在此,或许还有转圜之力……可惜了。 玄凌安顿好甄嬛与眉庄,这才得空转脸问温实初,“徐婕妤和刘婕妤如何,可有什么损伤?” 温实初忙回道:“徐婕妤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只是刘婕妤有些过敏,还怀着身孕,需得好生调理。” 玄凌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傅婕妤、倪顺仪与一众侍奉徐婕妤的宫女桔梗、黄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们就由端睦夫人安排着一一搜检吧。”说着示意李长上前去帮忙。 甄嬛冷眼看着人群中的赤芍,眸底微寒,幸好玄凌此刻心心念念的都是麝香之事,还不曾留意到她,不过看起来回去也要准备着了。这边玄凌听刘婕妤仔细说了经过,看着傅婕妤脸色微变,显然也是想起欢宜香一事,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不过一盏茶时分,温实初举起方才傅婕妤的玛瑙串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玄凌脸色微变,道:“这个手钏是谁的?” 傅婕妤一见,慌忙下跪道:“这是皇后娘娘赐给臣妾的红玛瑙手钏,臣妾从不离身。” 玄凌皱皱眉,遏制不住怒气,拿起手钏厉声向温实初道:“温太医,你来说。” 温实初躬身行礼,稳稳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此手钏看似是红玛瑙,实则是红麝串,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药可开窍避秽、活血散结,可用久了损伤肌理。徐婕妤头晕与刘婕妤过敏,皆因此物所致。” 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端睦夫人悠悠道:“傅婕妤方才说此物乃皇后娘娘所赐,莫非……” 玄凌眼神一转,示意温实初上前。温实初说声得罪,用帕子托了傅婕妤的手腕细查,半晌方摇着头道:“回皇上,婕妤小主体内麝香积聚日久,怕是……子息上有些艰难。” 傅婕妤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她脚下一软,几乎是仓皇膝行至玄凌面前,失声哭泣道:“皇上!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玄凌见她只一味哭泣,厌烦得紧,“事情还未查清,你哭哭啼啼地做什么?”说着又招来李长,道:“传朕的旨意,傅婕妤御前失仪,责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他厌恶地扫了一眼托盘上红玛瑙,啐道:“来人,把这脏东西扔出去!今日之事……”他转向端睦夫人,冷冷道:“……交由端睦夫人全权处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端睦夫人心知涉及皇后,甄嬛不便插手,只得依言应下。李长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垂首哭泣不止的傅婕妤下去了。 甄嬛远远看着,玄凌甚至懒得看一眼这个被他宠了数月的女人。他的眼里有的,只是对皇后的又一重憎恶。 一桩闹剧结束,玄凌依旧回了仪元殿,众妃嫔便各自散了。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甄嬛横卧在贵妃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 小允子进来回话时满身是雨,还是槿汐递给他一块布巾擦了擦,一杯热茶下去,他才言简意赅道:“今日皇上没翻牌子,这会儿正在仪元殿批折子。傅婕妤宫里已经翻了天了,昭阳殿却没什么动静,只说皇后娘娘头风发作。” 甄嬛淡淡瞥他一眼,心知皇后今夜是睡不得了,今日事发突然,如今想来,若非她的谋划,又是谁暗中排布了刘婕妤过敏一事呢?而傅婕妤又是因何同意去玉照宫送东西的呢? 万般愁绪郁结着,一时却不得其法,这让习惯于掌控一切的甄嬛很是不安,但也只好暂且放在一旁,遂眉目半阖道:“无妨。让你查问的事如何了?” 小允子挠挠头,一五一十道来:“奴才悄悄问过了守卫的羽林郎,都说这些日子只有皇后时常带着傅婕妤来给太后请安,傅婕妤偶尔也自己前来。那位刘太医奴才也查过,似乎是个方士,善炼丹药治病,太后积年的病痛经他医治后也有所缓解,因而如今颇得太后器重。原来的葛太医反而渐渐埋没,日前已经告老还乡了。” 在甄嬛的记忆里葛霁是太后的亲信,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告老还乡,可见这位刘太医手段之高明。颐宁宫丹药之事,她亦是疑惑不已,道:“也罢,你盯紧了傅婕妤和颐宁宫即可。” 小允子连连点头,沉思片刻又道:“娘娘,方才小连子说玉照宫徐婕妤情况有些不好,温太医急得不行,想问问娘娘的主意。” “本宫又不是太医,还有什么主意?”甄嬛不屑道,随口问:“皇上皇后可知道了?” 小允子咬着唇道:“皇上忙于国事,徐婕妤又禁足加身,去了也是无用;皇后身体不适,更是无暇他顾了。” “一群糊涂东西。让空翠堂的奴才好生守着。” 徐婕妤和刘婕妤的禁足也有一段时日了,如今也是个好机会。甄嬛冥想须臾,又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本宫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说着一壁吩咐沐黛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睦夫人和敬妃前往仪元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 甄嬛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她略略说了经过,眉庄听后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便让采月去敲宫门。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 眉庄携着她的手拾裙而上,迎出来的正是竹息,她满面诧异道:“这么大的风雨,两位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甄嬛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歉意道:“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竹息见她的神情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将养,见甄嬛与眉庄衣衫头发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你们两个身子也弱,出了事叫谁担待着。”两人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竹息取椅子来。” 甄嬛落座略略定心,斟酌着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 眉庄与甄嬛对视一眼,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温太医在玉照宫照看着呢,只是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心情抑郁,日子久了,只怕不利于皇嗣。”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精光,“徐婕妤虽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应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甄嬛心说太后果然智商在线,便将今日发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事涉皇后那节儿掩了下去。太后听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发生这许多事,傅婕妤也罢,只是可怜了徐婕妤和刘婕妤。” 太后说话时仿佛漫不经心,面上只带着一位老妇人所应有的恬淡笑容。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太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里,仿佛是温热而恬静的。 甄嬛突然想起,当年太后杀死摄政王时,大约也是这般镇定自若,即便那是她曾经的爱人。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 甄嬛顿了顿,方恳切道:“皇上顾忌徐婕妤和刘婕妤星宿不利,伤及太后与皇后,纵然去看望也是治标不治本,不能宽慰徐婕妤。臣妾这才专断,叨扰太后娘娘了。” 太后深深地看着她,摸着手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沉默出神,过了许久方淡淡道:“你们替哀家传一句话给皇上,就说哀家与皇后皆是福泽深厚之人,不怕星象。再者,让他传钦天监问一问,这数月来哀家泰半痊愈,不知星象可有变化。” 甄嬛与眉庄面上一喜,连忙跪下替两位婕妤谢恩,如此几句,看时候不早,便一同告退了。 次日,玄凌召见了钦天监副司仪季惟生询问星象之事,其间所谈为何,连甄嬛也不得而知。不过过后玄凌便下旨解了徐婕妤与刘婕妤的禁足,同时宣布皇后头风发作居昭阳殿静修,任何人不得探视。傅婕妤仍在禁足之中,不得开释。而徐婕妤在温实初妙手回春下,终于转危为安。 一时间,后宫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关于皇后谋害嫔妃与子嗣的传言也开始甚嚣尘上,纵然甄嬛与端睦夫人两人勉力压制,仍是有别有用心之人将玉照宫之事一星半点地透给了颐宁宫。 与此同时,颐宁宫召刘太医的次数也开始越来越频繁。 第37章 慕容世芍 乾元二十一年的春与夏,在粉饰太平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七月初三,一向低调的清河王府悄没声儿地传来了小儿啼哭,清河王妃尤静娴足月诞下了世子予澈——看在太后和舒贵太妃面子上,玄凌在孩子满月时便赐了世子之名,并赏赐尤氏珍宝若干,听闻消息的甄嬛也按着礼数送了礼物过去,却不见太后过问。 想也知道,这些日子人前人后都在传,说太后沉迷炼丹长生之术无法自拔,无心旁事,连带着后宫人心思乱,纵然甄嬛费心压制,玄凌仍是有所耳闻,私底下也劝过几次。奈何太后疯魔了一般,颐宁宫成日里香火气息缭绕不绝。 屡劝无果,玄凌便也随了太后去。 自从玉照宫的事之后,皇后与傅婕妤禁足,玄凌不知为何又恋上了柔仪殿,频频踏足,却也不单是叫她侍寝,或是下棋,或是品茗,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各做各的事,仿佛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一时间,甄嬛大有刚入宫时接连承宠七日的气势,除祥嫔等外,后宫众人无不以柔仪殿马首是瞻。 对此,甄嬛没来由地有些惴惴不安。 某个午后,甄嬛从书卷丛中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玄凌深柔而近乎痴迷的目光,那眼神褪去了属于帝王的凌厉狠决,透出十二分的澄澈明和,满满的都是她的容颜。 甄嬛只作未觉——只要她一天还是甄嬛,便不该放任自己。 这一日金秋初至、凉风送爽,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甄嬛与眉庄、昌贵嫔、徐婕妤、刘婕妤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间,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甄嬛与昌贵嫔一左一右坐在玄凌近侧,眉庄紧挨着甄嬛,徐婕妤与刘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 玄凌望着湖面盛景,笑向昌贵嫔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他又顿了顿,轻声向甄嬛道:“只是不如那年你生辰,穿着那身绛绡翎衣来得婉娩绰约。” 昌贵嫔显然没听到后半句,盈盈一笑颇有得色;徐婕妤与刘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眼看玄凌有些不悦,甄嬛浅浅微笑,不着痕迹地解围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玄凌一笑而过,忽闻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他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傅婕妤相较了。” 傅婕妤与朱柔则最像的,便是那曼妙的歌声了,这是槿汐告诉她的。昌贵嫔亦莞尔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见傅婕妤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傅婕妤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甄嬛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傅婕妤此前虽失仪,到底也静修这么些日子,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昌贵嫔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她再冲撞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傅婕妤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傅婕妤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臣妾许久不见皇上,心中甚是思念,且请皇上满饮此杯。”玄凌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到底一饮而尽,又听傅婕妤不无拈酸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昌贵嫔听了她阴阳怪气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傅婕妤恍若未觉,更不殷勤奉承旁人,只一味守在玄凌身旁侍奉。 傅婕妤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却连一些面子工程都不会做,难怪会得到书中玄清那样的评价。 玄凌侧首望向湖边一丛浅淡一丛深的各色菊花,忽轻轻一笑道:“今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蕴蓉生了和睦,燕宜和令娴也都有了身孕。” 甄嬛见机道:“是呢。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和刘妹妹。如今瞧着两位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并不介意太后之事,起身走近徐婕妤和刘婕妤道:“幸好当日莞贵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们的心了。”说着又含笑向甄嬛,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和刘婕妤皆是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正要欠身谢她,甄嬛忙搀住她们道:“两位妹妹身子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贵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朕有你们两位位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昌贵嫔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昌贵嫔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风姿绰约。玄凌正要说话,却见昌贵嫔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贵妃娘娘温婉恬静,贵嫔娘娘娇艳动人,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都是极好的。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 甄嬛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原来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即慕容世兰嫡亲的妹妹慕容世芍。那日玉照宫里甄嬛想起她的事,心里放心不下,便以赤芍侍奉徐婕妤不力为由打发她回了内务府,又命姜忠敏将人安排去了昌贵嫔的燕禧殿。 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所以并未在意。而昌贵嫔自然不比徐婕妤好糊弄,今日赤芍能贴身侍奉,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赤芍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虽颇有颜色,但与她姐姐慕容世兰是无法比拟的,昌贵嫔也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昌贵嫔娇滴滴一笑,冷冷斜了一眼赤芍道:“不愧是原来徐婕妤身边的宫女呢,徐婕妤饱读读书,你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只是你既到了燕禧殿,就该守着本宫的规矩,在圣驾和莞贵妃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发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作为旧主也十分地局促不安,略带自责地颔首向甄嬛算是致歉。 玄凌是聪明人,不会猜不出赤芍的身份。不过他仍是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主子好好调教过你。”说罢微笑亲昵向昌贵嫔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只是说红白并蒂莲花不妥了。”他看看身边的甄嬛,注目轻笑道:“嬛嬛居贵妃尊位,便是像,也该是花中贵妃的西府海棠。” 昌贵嫔面色一滞,尴尬地笑笑把赤芍掩到身后,徐婕妤见玄凌和甄嬛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 甄嬛无暇去顾及昌贵嫔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只怕赤芍说话太出挑了,回去燕禧殿也不会好过了。 偶一回眸,傅婕妤仍是在玄凌座位旁侍立,怨毒的目光不加分毫掩饰。玄凌显是明了,却不予理会,随意地摆摆手让她下去,如挥退宫女内监一般。 作为真正的替身,她的待遇远比甄嬛悲惨得多。 筵席散后,玄凌去了燕禧殿看和睦帝姬,甄嬛与眉庄顺便到玉照宫叙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端睦夫人与敬妃联袂而来,敬妃一进门就笑吟吟道:“徐婕妤和刘婕妤的孩子过上两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两位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甄嬛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首,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何况今世敬妃孤单一人,连抚育胧月的机会都没有呢。 敬妃微笑道:“昌贵嫔的和睦帝姬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甄嬛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说来我还从没去过燕禧殿,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皇上也没留情面,昌贵嫔想必会吃心。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到底有太后和晋康翁主呢。” 燕禧殿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明攸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甄嬛已明白是玄凌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说着引她们往里去,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敬妃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甄嬛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燕禧殿在上林苑风光曼妙处,周围疏疏朗朗,满宫内外只不见半株柳树、合欢、梧桐等易飞絮的树木,唯有一带清泉淙淙绕宫苑而过,倒也雅静。殿外遍植牡丹芍药一类富贵之花,正殿高大深远,富丽气象不逊于当日的宓秀宫,三进深殿前花台下,疏疏地种了一些时新花草。两列蝴蝶兰夹杂着几行避烟草与蘼草开得如彩蝶飞雾一般,倒也灵动。 算不上茂盛绮丽的花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玄凌微微眯起双眼,眼中似乎映出昔年那朵天下间开得最艳烈的芍药——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可在那看似恋恋不舍的目光里,一点阴翳挥之不去。 而甄嬛看得分明,不远处廊柱旁,昌贵嫔的大宫女琼脂冷冷望着这一幕,嘴角凝着十二万分的凌厉之色。甄嬛抬首,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 甄嬛发现,她已经许久许久看不懂玄凌了。 她缓缓地向前走去,并未刻意放低脚步,玄凌耳尖听闻连忙转身,似乎方才对赤芍的瞩目只是幻影般,凌霄花灼灼其华,他的眼中亦是灿灿的星辰。甄嬛蓦然驻足,与他四目相对,眉目流转间绮念如野草般疯长。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和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 第38章 清河非清 自燕禧殿那日失态过后,半月过去,玄凌依旧频频踏足柔仪殿,如此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甄嬛自认是看破一切的人,只是每每午夜梦回,这心思一日乱似一日。 她始终认为,她和玄凌之间无论说喜欢或爱都是亵渎。什么惊艳时光温柔岁月,那已经是她上辈子就不相信的东西了,只能用来骗小孩子。 然而烦乱的思绪并未因此消减。 乾元二十一年的中秋,因着两位婕妤有孕格外大办了,连皇后也暂且被解了禁足,只是依然由甄嬛操办。晨起甄嬛便开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后宫莞贵妃一枝独秀、皇后式微是贵眷们都知道的事,是故甄嬛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珠翠环绕,凤冠霞帔,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谈笑风生。夜宴之前,嫔妃和亲王外眷是不会相见的。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草草歇歇了午觉起来,又要卸下礼服,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与往常一样,甄嬛和皇后分庭抗礼坐于玄凌近侧。多日不见,皇后身上那股子颓唐之气纵使最华丽雍容的凤袍也难以遮掩,宫嫔贵妇们的窃窃私语里,总带着对皇后的猜测和嘲讽。 人总是这样,吝于在你辉煌时给予最真切的祝福,却不吝于在你落魄失意时加诸最不怀好意的揣度,并乐此不疲。这些日子,怕是连昭阳殿的地砖都冷到彻骨吧。 甄嬛在上首俯瞰众人,时不时与玄凌私语两句。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诸位王妃之中,最夺目的要数清河王妃尤氏,她着一身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臻首娥眉,温婉娴静,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在一众贵眷中显得格外出挑。清河王玄清如今是玄凌倚重的王爷,是而众妃嫔及王妃们频频向其示好,尤氏毕竟是国公之女,应对也算从容。 低眉垂手间,甄嬛始终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边。而偶尔与玄清目光触及,甄嬛总能在那双眼中看见一丝深藏不露的温柔欣赏,似乎有两分隐忍的情意在跳跃缠绵。 甄嬛腹中冷笑,只觉得无比恶心,遂有意无意与玄凌更加亲密无间。再看玄清时,便见隐隐的哀伤弥漫开来,思及前世叔叔和母亲的丑事,甄嬛好像吃了苍蝇一般反胃。 自入宫以来,她与玄清的交集少得可怜,她也自认不曾有半分越轨之举,况且玄清已有正妃尤静娴、侍妾叶澜依和世子予澈,竟仍对她生了这般心思,该说他们两人孽缘天生么? 在甄嬛看来,玄清甚至不如温实初,至少温实初对妻儿温柔体贴,再未对她生什么旁的心思,帮她不过多是旧时的情分在;他玄清发妻在侧,却用这般的眼神看她,这又算是什么? “嬛嬛是不是累了?”侧首,是玄凌温和的笑颜,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关切道:“蕴蓉也是坐不住,去更衣了,嬛嬛何妨出去歇一歇呢。”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除夕家宴上,甄嬛与玄清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巴山夜雨。那时她虽不喜欢玄清,到底还持了淡淡的欣赏。 如此相似的场景,甚至杯中还是她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想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只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脸色微红,忙道:“臣弟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他说着又举杯敬向上方,道:“臣弟恭祝皇兄子嗣昌盛、洪福齐天。” 众人亦举杯同饮,饮罢,玄凌忽执了甄嬛的手朗声道:“自从莞贵妃入宫以来,宫中儿哭不断,如今徐婕妤与刘婕妤亦有身孕,莞贵妃当居首功。” 语罢,只见昌贵嫔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笑容寡淡了几分,皇后也不无尴尬。此刻皇后健在,玄凌这样夸赞甄嬛其实是很不留情面的,不过宫里吹什么风外面哪有不知道的,所以都奉承着。 玄清面色一僵,舒然道:“莞贵妃贤德淑惠,皇兄自然挂怀于心。在臣弟看来,九弟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心思呢,待大一些,不必皇兄说,自己就领了人过来了。” 玄凌对皇后的神情恍若未觉,兀自抚掌大笑道:“如今老六嘴也坏了。”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忙道:“皇兄笑话臣弟了,臣弟不敢让皇兄这样费心。”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甄嬛忽然想起玄汾和玉娆,不禁沉了心,因笑向玄凌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以嫂嫂的立场说这些话的甄嬛总是端庄的,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嬛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说起来,他这样的脾气秉性与玉娆倒是极为相配的。只是玉娆现在没有机会进宫,甄嬛也担心她被玄凌惦记了去,总要慢慢筹谋才好。 “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一旁忽传来皇后和善的声音,她今晚一直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微笑着向昌贵嫔身边递了一眼。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盛装的昌贵嫔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昌贵嫔眸底一寒,锐利的眼刀已经剁在了赤芍身上。 “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昌贵嫔知情识礼,想必□□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说着却望一望甄嬛,眼底来不及收拾的一丝厌烦清晰明朗。 甄嬛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那日燕禧殿,她看玄凌的神色分明是对赤芍无甚情意,多说是看在慕容世兰死得惨烈的份上。今夜家宴,玄凌更是一门心思在她身上,不过偶尔刻意看向赤芍的方向罢了。 这一番作为,更像是在等待皇后的这句话——或者说,玄凌是在引诱皇后在他身边安插赤芍这枚棋子。 甄嬛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但回想起这些日子玄凌的所作所为,恐怕连傅婕妤都是他故意踏进皇后的计划才盛宠着的。以她对玄凌的了解,他虽然耽于享受,却从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沉迷美色之人。再不济,玄凌跟夏桀商纣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他会给傅婕妤赐欢宜香,约摸也是这个原因吧。玄凌料理皇后之心,已经初见端倪了,恐怕就是朱柔则故衣之事让他看穿了皇后的所谓姐妹情深,他或许还没有一心想废弃皇后,但对皇后已是百般厌恶了。 昌贵嫔收回目光,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真让臣妾自叹弗如。”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她又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昌贵嫔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现在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昌贵嫔冷冷一笑,起身道:“皇后表姐贤良大度,臣妾不敢落于人后。赤芍既然有这个福分得了皇上青眼,臣妾只希望她好生侍候表哥了。”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见昌贵嫔面色不豫,忙笑道:“蕴蓉是懂事的。她自生了和睦就一直不大安好,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身子,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嘴,只差要落下泪来。落在昌贵嫔眼里,又是一个轻鄙的笑容。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昌贵嫔身上,她也觉得没趣儿,只冲玄凌娇笑道:“臣妾也觉得很好,谢表姐为赤芍做主呢!只是不许表哥有了赤芍,就忘了蕴蓉。”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怎么会呢?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昌贵嫔。”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呵呵笑道:“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琼脂扶着昌贵嫔先起来不情不愿地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昌贵嫔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春禧阁住进去。因赤芍在宫中改了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远远的倪顺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燕禧殿,奴才住着春禧阁,真当是居如其人!”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昌贵嫔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也就只有皇后心想事成了。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 忽然方婕妤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无天籁之音,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淳儿自从有了明雅帝姬,鲜少这般出风头,玄凌微笑看她,想起当年太平行宫的婉转玲珑,遂道:“多年不曾听你唱一曲了,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淳儿粲然一笑,丹凤明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就献丑一曲《越人歌》吧。” “婕妤嫂嫂好兴致,臣弟便吹箫一曲为嫂嫂助兴。”玄清忽起身道,已擎了长箫在手,兴致勃勃,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在甄嬛面上徘徊。 方婕妤谢过玄清,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玄清缓缓吹奏,箫声中亦有千种风情萦绕不散。 甄嬛冷眼旁观,满心满眼只是与玄凌谈笑,对玄清别有一番滋味的箫声充耳不闻。至夜深时分,歌舞方稍有休歇之意,李长掐着点上前,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玄凌还不曾回应,便听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道:“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春禧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昌贵嫔一般有福,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开枝散叶就好了。” 甄嬛看玄凌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不过……”他看向甄嬛,轻笑道:“朕今日去柔仪殿。赤芍那里不急,宫女升为更衣也合该先杀杀性子。” 皇后微微一愣,却见昌贵嫔噗嗤一笑,嫣然道:“表哥说得对,宫女与宫嫔不同,总该好好学学规矩。皇后表姐也是心急了些。” 一场中秋家宴,便这般落下帷幕。 在众妃嫔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甄嬛与玄凌携手同归柔仪殿,宛若除夕夜倚梅园初遇,他执了她的手,一同踏入重华宫一般。 第39章 五石祸根 乾元二十一年十月初九,一个微雪迷蒙的日子,徐婕妤与刘婕妤一前一后临盆。徐婕妤与书中一般生下皇五子予深,晋封贞贵嫔,居玉照宫空翠殿;刘婕妤则生下皇九女徽翊帝姬潆汐,玄凌一高兴,顺手也晋为慎贵嫔,赐居长杨宫景春殿,正是书中安陵容的住所。 十一月十一日,紫奥城中瑞雪纷飞连日不绝,贞贵嫔与慎贵嫔同日册封。甄嬛不耐烦琐事纷乱,一味交与眉庄和敬妃去操心,每日最多的便是和玄凌周旋,再有就是打探颐宁宫的消息。 她生怕扯上什么首尾,加之太后不得空,轻易不肯去颐宁宫。直到次年三月,草长莺飞,方在某个与玄凌同去颐宁宫请安的下午见着了久未谋面的太后。 这一日天气甚好,丰足的日光让颐宁宫显得格外明媚耀眼,空气里残存着松柏和香火混合的暧昧气息。颐宁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太后与那刘太医在叙话。 玄凌眼中漫起一丝危险的气息,平复片刻方亲自执了她的手进去。其时,那个曾翻覆风云的女子面色平和,神明开朗,好似全然康复一般,倒教甄嬛与玄凌大吃一惊。 此前数月,玄凌除了忙于政务和去柔仪殿外,召幸最多的便是昌贵嫔和荣更衣——现在该称呼余容娘子了。辗转于新宠旧欢之间,玄凌始终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只是在看见刘太医的一瞬淡淡皱了眉。 说来这是甄嬛第一次看见这位刘太医。他其实与温实初年纪相仿,真正的身份虽说是道士,却总有些沙场将军般的英气斐然。他恭顺向玄凌和甄嬛行了大礼,便知趣地退出殿外。 气氛一时尴尬,甄嬛不留痕迹地推了推玄凌,先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发好了。” 太后忙叫她起来,笑如春风和煦,向玄凌道:“莞贵妃这孩子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后宫琐事繁忙,让槿汐过来问问也就罢了,她偏不听。” 玄凌敛了眼中莫名的寒气,笑容满面望着甄嬛道:“莞贵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他随意地在红木圈椅坐下,瞥一眼打量香炉中袅袅的返风香,漫不经心道:“儿子记得母后一向喜欢檀香,如今倒点这个了。” 太后眸光流转,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她笼罩其中。她看了看窗外的雪色,只是道:“原来的香气闻絮了,换了这个倒好睡些。”她并不在这点上纠结太久,游离的目光便已倏忽落在甄嬛身上,含笑道:“莞贵妃身子原来清瘦单弱,自生了予瀚和蕴欢后将养许久,如今多日不见,似乎丰润了些许。” 被人拐着弯说胖了总是有些难为情,甄嬛低低一笑,粉白的颊上蔓上珊瑚之色。玄凌闻之正想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忽然一股浓烈的恶心涌上甄嬛喉间,她来不及避让,只搭着玄凌的手臂就着座旁的汝窑美人觚干呕起来。 “嬛嬛,你这是……”玄凌连忙搀住她,一面命李长去请太医来。 太后人老成精,乍见此先是微微担心,忽又见孙姑姑向她使眼色,也渐渐回味过来,添了一分笑意问沐黛:“你主子这样有几日了?” 沐黛依言道:“今日还是初次呢。隆冬时节,娘娘身上总是懒懒的,饮食上减了些许。” 太后听闻心中已有了计较,再问道:“月事可还准确?” 沐黛微愕,忽然想起些什么,道:“正是推迟了数日。” 玄凌一心在甄嬛身上,浑然不觉太后的已漫上眉间的笑意。太医很快便来了,正是卫临。他先是恭恭敬敬见了礼,跪下请脉,凝心半晌,他忽然起身含笑道:“恭喜贵妃娘娘,恭喜皇上、太后。” 太后了然于心,微笑道:“可是真的?” 卫临一揖到底,“贵妃娘娘有孕在身,如今不多不少,一月有余。”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卫临,你说的可是真的?” 卫临道:“臣资历虽浅,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上,贵妃娘娘身子虚弱,万不可操劳过度,还请静心保养。” 太后含笑道:“卫太医是温太医的徒弟,断断不会有错。哀家就把莞贵妃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 卫临道:“臣必定尽心竭力。” 太后看看甄嬛,不禁嗔道:“你也不是第一次做母妃了,怎么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幸而是在哀家这里发现了。” 甄嬛自己也是惊讶不已,越发低首,下颌几乎能碰到领口上的鸢尾花,轻轻道:“是臣妾疏忽了。孩子月份小,臣妾也无甚反应,便只当冬日懒怠了。”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润,“到底没出什么差错,便是好事了。”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嬛嬛,这是我们的第五个孩子了,燕宜和令娴刚刚生下孩子,你就又有了孩子,朕要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甄嬛忙盈盈跪下,恳切道:“皇上因贞贵嫔与慎贵嫔之事昭告天下也罢,只臣妾腹中胎儿不足两月,且未知男女,怎敢得昭告天下之幸,引万民欢动?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他方才大多是喜出望外而失言,如今醒过神来也就罢了。甄嬛眼角的余光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续道:“臣妾并非初次有孕,并不在乎这些,更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臣妾只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还请皇上、太后成全。” 甄嬛是四子之母,如今又有孕,这其中多少凶险隐忧俱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昭告天下对莞贵妃安胎也无益处,贞贵嫔与慎贵嫔那里皇上多多赏赐安抚即可,昭告天下之事倒也不必了。” 玄凌神思一转,只得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贵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燕宜与令娴都不是在乎虚名之人,朕回头重重赏赐她们就是。” 如此融洽和谐,连玄凌眼中那淡淡的阴翳也减了不少。 只是偶一低眉,床榻边一点白色粉末映入眼帘。甄嬛看太后脸色白皙仿佛年轻了数岁,心内隐隐有个不安的念头在叫嚣。于是趁着饮甜汤的功夫,长长的水袖掩着将那点粉末拈入手心。 甄嬛又一次有孕的消息一日之内传遍了紫奥城,眉庄等人且不必说,大大小小的妃嫔们都挤破了头一样到柔仪殿送礼,皇后也一日三次派剪秋来打探,生怕玄凌不知道她的贤良淑德。 甄嬛愈发不耐烦,只好称睡眠不安推脱了除眉庄外所有人的拜访,然后在某一日的空闲里招来了卫临。彼时正是人间四月天,惠风和畅,庭院中的杜鹃逞着劲儿地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留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温润的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写意水墨。 甄嬛手上绣着一幅“貂蝉拜月”的刺绣,小小的绷架使整块布匹绷得饱满而紧张,绣花针穿透绣件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声。 沐黛小心翼翼地奉上了小圆钵盛着的白色粉末,甄嬛头也不抬,淡淡道:“本宫招你来是要问一问这东西的来历,卫太医是知晓轻重的人。” 卫临精明一向胜过温实初,这些事甄嬛都会倚仗他,只见他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眉头越皱越紧,又用手指捻开一点粉末,沾上一点清水再用舌尖舔了舔。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惨白,像烫手山芋般将手中的粉末全数扔了出去! 甄嬛心知不好,厉声喝道:“沐黛!” 沐黛连忙将一旁的宝珠山茶递给他漱了口,甄嬛皱眉道:“你只说里面有什么?” 他皱眉喝了一口,一边擦着汗心有余悸的模样。半晌,清了清嗓子道:“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 甄嬛眉心一跳,脱口而出:“五石散!” 他点头,似有些惊讶:“原来娘娘也知道?” 甄嬛丢了针线起身,长长的水袖拂过散落的药粉染上惨烈的白,缓声道:“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相传为曹魏驸马何晏首先服用。其配料为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和使用。此五味料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至大汗,气绝身亡。” 卫临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朝明令禁止食用五石散,遑论这后宫之中,不知娘娘从何处得来?” 甄嬛美目一凛,抬手命沐黛又倒了新茶来,幽幽然道:“卫太医只需私下查一查颐宁宫那位刘太医即可,其余的,看破不说破。” 卫临会意道:“微臣明白。”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这也是甄嬛最看重卫临的地方。卫临打开药箱,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只是体虚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似曾相识的话语,加之卫临语气中微有滞色,让甄嬛心头一跳,忽想起书中之事,掐指一算,这该是那个被用来陷害皇后的孩子,也就是说……她猛地抬眸望向卫临,狐疑道:“卫临,本宫问你,这个孩子……究竟如何?” 甄嬛毕竟知晓一切,今世的事总是看得透彻,那日在颐宁宫中查出有孕她就在疑心,毕竟上次她产下龙凤胎虚耗太多,如今虽过了两年,可即便她不懂医术也知道现在不是怀孕的最佳时机。 许是甄嬛一向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她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她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如今,卫临垂下的头给了她最好的答案。 “实不相瞒,娘娘。”卫临只好实话实说,“娘娘的胎气确实比常人虚弱,臣虽尽心补救,一直用黄芪、白术等温厚补药为娘娘补养身体,但臣……并无确切把握,只怕仍需师父操心。” 甄嬛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她和玄凌的孩子……她原来是这般看重、这般痛惜。 送走卫临,甄嬛就遣人知会了温实初。他如今担着提点之职,已经不再给嫔妃请平安脉。还是甄嬛授意卫临称病,请了温实初过来代替他照料自己。 说到底,书中甄嬛滑胎未必没有被卫临耽误的缘故,他的医术自然是不能与温实初相提并论的。不过胎气凶险,温实初也不能保证绝对平安无恙,但昔日的情分在,他总是会拼尽全力。 乾元二十二年六月间,甄嬛有孕四月,胎气总算安稳些许,温实初和甄嬛皆松了一口气。玄凌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隔三差五便将奏章搬到柔仪殿,陪着她安睡方能放心——或许他是想起了朱柔则吧,当初她怀着龙胎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最后母子俱亡。 玄凌并不知道朱宜修做过的腌臜事,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再次经受这样痛苦。其实说起来,他亦是可怜人,不过亦有可恨之处罢了。 皇后虽抬举了赤芍,到底式微,太后身子好了些,心性便也活泛起来,特特传了话给玄凌,说昌贵嫔是乃和睦帝姬生母,位份可晋一晋了。另外,惠妃膝下一子二女,也可晋封。 玄凌得知后不置可否,但言明昌贵嫔不过是帝姬之母,不可一举晋为妃位。而六宫之中多有有资历、有子嗣的妃嫔,合该一同晋封,遂降下恩旨:端睦夫人齐月宾晋正一品贤妃,敬妃冯若昭晋从一品和敬夫人,惠妃沈眉庄晋从一品惠仪夫人,昌贵嫔胡蕴蓉晋从二品胡昭媛,贞贵嫔徐燕宜晋从二品徐昭容,婕妤方淳意晋正三品怡贵嫔。 实质上,后宫势力划分也并无大的改观,除了胡昭媛对屈居于出身不及自己的吕昭仪之下而心怀不满外,余者俱是欢欣鼓舞。不过真要论起来,和睦帝姬不过是玄凌第八女,如何能与淑和帝姬这个皇长女比尊贵呢。 但有心人不难看出,太后此举无异于放弃皇后了。甄嬛安心养胎,只等皇后出手了。 第40章 玉娆入宫 时光缓缓前移,虽然胡昭媛偶尔耐不住性子依旧在人前嘲讽余容娘子一番,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添了平常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提也罢。 甄嬛既然有孕,除了日常的陪伴,宫中侍寝最多的便是胡昭媛、周婉仪和徐昭容,次则为眉庄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杨芬仪等人。皇后只笑言自己能偷闲几日,素日也叫倪顺仪和先时的韵嫔前去伴驾。这两人虽则失宠良久,但“见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旧人,晓得玄凌素日心肠,服侍得体贴,也渐渐分得些圣宠。 七月里,暑气更胜,甄嬛的胎气也愈加躁动不安。本来惯例的太平行宫避暑,因着玄凌顾及甄嬛的身子而作罢,胡昭媛那里难免有些怨言,不过她也不傻,不过是在颐宁宫里嘟囔几句罢了。皇后听闻也无二话,眼中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宫闱之事,让傅婕妤和倪顺仪三天两头寻些零碎麻烦,自有新奉旨协理六宫的和敬夫人与惠仪夫人去料理。 温实初一向是已胎儿稳健来回禀玄凌的,但也话里话外流露出甄嬛心情烦闷、不利养胎的意思。玄凌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记在了心里,翌日便下旨召贵妃幼妹甄氏玉娆入宫陪伴长姐。为防旁人联想起昔时纯元皇后之事,更敕封玉娆为正五品嘉平郡君;已出嫁的玉姚为正五品温平郡君;玉姗因是义女,降一等封为正六品承平县君;甄珩之妻安陵容则升了一级,为正四品新平府君。 甄嬛知晓此事还是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尽管对甄家人并无多大感情,但玉娆却是书中最为称心如意的人,待甄嬛亦是真心实意,不免感怀。草草说了几句话,沐黛流朱扶着她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便望见小允子喜滋滋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李公公等了许久呢。” 甄嬛微微蹙眉,一面走一面道:“李公公人忙事多,这般小事也不必亲自来一趟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四小姐新封了郡君,又入宫陪伴娘娘,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是皇上的恩典呢。” 话音未落,已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甄嬛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长姐——” 沐黛流朱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四小姐!” 甄嬛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面前长得如莹玉芙蓉一般的女子正是是阔别十年的玉娆。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灼灼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姿容若纯元、英气似华妃。 甄嬛无心顾忌她的容貌,真心添了几分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她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长姐怎么反而哭了呢。”说着止泪笑向沐黛、流朱,唤了句“两位姐姐也安好”。 沐黛流朱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互相笑道:“四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当心腹中的小皇子呢。” 玉娆闻之连忙离了她的怀抱,破涕为笑道:“我竟忘了呢,长姐如今有孕在身,母亲说了,切不可大喜大悲。” 甄嬛这才止了泪,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是为娘娘高兴,才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皇上还说了,请四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甄嬛心知玉娆已有封诰,依礼是该去玄凌面前谢恩的。但有这副容貌在,总是不能让人安心。遂静一静神,温和问道:“皇上此时可在仪元殿?本宫想带玉娆去谢恩。”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皇上正在春禧阁用膳,怕是不能得空了。之前皇上也有吩咐,四小姐一路辛苦,娘娘也身子沉重,不必去谢恩了。” 甄嬛稍稍放心,又听李长道:“还有一桩事要禀报娘娘。六王爷说娘娘母家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智,悦颜色,娘娘日日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她的嫂嫂妹妹受封,玄清给她送的哪门子礼?甄嬛淡淡蹙眉,口中不紧不慢道:“有劳王爷费心了,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心思单纯不知道其中的关窍,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啊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四小姐头一日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奇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的事。四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甄嬛轻轻瞥他一眼,当下也不多言语,只执了玉娆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从她的言辞中,不难听出家中一切还算安好,连玉姗也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甄家女儿里,也就只有玉娆仍需她操心才能成事了。 次日,甄嬛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那里凉爽安逸,方便她看顾。 这日起来,正巧眉庄携了采月过来,人未进门,先听得朗声笑道:“听说娆儿来了,莞贵妃好大的面子!” 甄嬛起身让沐黛上茶,一边言简意赅笑道:“不过是皇上眷顾孩子罢了。” 眉庄轻嗤一声,转身见玉娆出来,不觉一怔,随即拉玉娆的手,连连点头,“多年不见,昔日的伶俐丫头出落成花朵儿似的美人了。” 玉娆含羞低了头,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见,笑吟吟道:“娆儿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发是了。” 揽镜自照,时光似一江春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少女时的清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看着玉娆,如看见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甄嬛当年,她又更多了一分纯净和活泼,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眉庄似有心事,望着玉娆怔怔出了会子神,方道:“可去拜见过皇上了?” 甄嬛明了眉庄的担忧,于是摇头道:“才安顿下来,皇上让李长传了话,说不必去去谢恩了。”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我观皇上的意思,未必有当年故皇后和娴贵妃的娥皇女英之心思,否则也不会给玉娆封诰。” 眉庄拈着茶盖,微微松了一口气,牢牢盯住她道:“说得也是,不过……”她半天不语,只把目光做无意一般掠过玉娆,“太后那里,大约会有些不快,忧心你贪心不足,毕竟有一个傅如吟已经够了。” 玉娆好奇,问道:“傅如吟是谁?” 眉庄微叹一声,“皇上的傅婕妤,后来被禁足了。” 玉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下去。眉庄眼眸间似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点头道:“之前傅如吟之事牵扯了皇后,以至于皇后一直委顿至今,太后瞧见了生气,厌烦玉娆倒也罢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虽说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当年便是双双入宫……虽然皇上身边新得了一个余容娘子,然而不能不防着。” 甄嬛心中深以为然,愈加感念她的细心,先打发了玉娆出去,方道:“既有皇上无需谢恩的旨意,这也不难。太后顾忌玉娆长相,只需先给玉娆定了亲事,便可安心了。” 眉庄拨着香炉里的百合香,低头沉吟道:“我听说这几日太后病情突然反复,倒可以拖上一拖,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短时间内,去哪里给玉娆寻一位如意郎君?” 想起玄汾,甄嬛轻轻一笑,只道:“千里有缘一线牵,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我自有主张,姐姐等着看就好了。”她饮一口茶,忽又想起一事:“不过,之前太后身子不是康复了么,怎的又病情反复?” 眉庄起身从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鬓边,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衬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淡然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才刚请安时听胡昭媛说起的,说是昨夜咳血了。皇上说要请温太医去看看,太后一味说温太医照顾着你的龙胎,她有刘太医诊治就够了,如此固执,皇上也别无他法。” 甄嬛颔首,沉吟道:“如此,太后也不宜见外臣之女了。只是姐姐要劳累了。” 眉庄愣了愣,冷冷笑道:“自有皇后和胡昭媛去当贤媳,我去凑什么趣。” 甄嬛看她一副清疏的模样,知晓她是被太后伤透了心了。而她这般对太后漠不关心,不禁让甄嬛想起颐宁宫之事——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着了,种种细节汹涌地窜入脑海,翻腾不休。 “嬛儿,想什么呢?”眉庄笑吟吟地望着她,有些疑惑,“你放心,我一早让采星送了补品过去,都让太医瞧过了的,并无不妥。你毕竟有着身孕,不宜亲自去,让槿汐代为探望也就是了。” 甄嬛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细看着眉庄的脸庞,然而很快笑起来,赞道:“若论稳妥,唯你而已。”说着便命槿汐去准备。 终究还是失了兴味,两人寥寥数语,便各自散了。 眉庄等人正式的册封礼最终定在了八月十五合宫团圆的日子,玄凌说是借着这喜事给太后冲一冲病气。甄嬛将册封礼循了故典,又因胡昭媛而着意吩咐办得热闹些,嘱咐了槿汐一应安排,又唤李长去回禀玄凌。 做完这些,便是玉娆的姻缘了。甄嬛让沐黛小心打探清楚了,便在一个七月流火的午后由玉娆陪伴着出了门,一壁走,一壁环视左右风光。 彼时天气宜人,莲碧无穷,格外使人心静。甄嬛全无观景的心思,玉娆倒是在后面扑蝶玩得开心,冷不丁见前面走出个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纪,锦衣华服之下,年轻朗然的脸孔微有与年龄不符的冷清神色,细细辨认,他的轮廓与眉眼与玄凌和玄清有几分相似之处,正是先帝幼子平阳王玄汾。他拱手,安静道:“贵妃娘娘。” 因着他与玉娆之事,甄嬛勾唇一笑,和气道:“九弟好。” 甄嬛唤他“九弟”,这般熟稔而亲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气,而不是循礼的一句“九王”。玄汾感知到难得的温和与亲切,眼眸瞬间明亮起来,微笑时露出洁白的一颗一颗牙齿。他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来却如涓涓暖流,煦煦阳光,身上的明蓝色提方格纹茧绸长衫微微颤动,亲王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儿郎的颀颀英气。 再揖手,已换了口气,道:“贵妃嫂嫂。” 甄嬛瞥一眼玉娆,轻笑道:“九弟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也不愿拘那份俗礼,冒昧叫一句九弟了。”她打量他两眼,又含笑道:“天气转凉了,九弟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该加些衣裳才是。” 他恳切道:“多谢贵妃嫂嫂关怀,方才母妃也提醒了。只是玄汾觉得太过饱暖会叫人意志软弱,故而择了单薄些的衣衫来穿。” 甄嬛将玉娆眼底一抹欣赏收入眸中,一面点头赞叹:“富贵太过往往叫人堕落,九弟能有这分警醒是很好的。只是身子到底也要紧,若身子坏了,再肯意志坚强又有何用呢?” 玄汾再鞠一礼,恳切道:“多谢嫂嫂关怀。”他笑时一对眸子烁似寒星,倒似极了玉娆明眸点漆。 知晓玄汾是入宫来向庄和德太妃请安的,于是问了太妃起居安好。正絮絮间,他蓦然一望甄嬛身后,却见芽黄轻衫的玉娆好奇地看着他,那一脉绫裙似拢住了一褶一褶阳光,轻灵如四月带着花香的风,叫人见之欣悦。 玄汾暗怪自己不察,忙退开一步,垂首道:“这位未曾见过,不知是……” 甄嬛明了他的心思,招了玉娆上前执了她的手道:“九弟不必见外,这是我娘家小妹,暂住宫中陪我的。小妹年幼不懂事,轻易不出来走动,难怪九弟觉着眼生。” 玉娆素来伶俐,虽只听了半句,但如何不知玄汾做何猜想,不觉涨红了脸,跺脚冷笑道:“难不成略平头整脸些的都要嫁与你那位皇兄么?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约没见过宫眷这般口无遮拦的,不觉惊愕抬头,目光方落在玉娆秀脸上,不觉一怔,旋即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这般一见钟情的戏码,甄嬛也曾对玄凌用过,只是不及这二人是真正的情真意切罢了。她轻轻拉一拉玉娆的衣袖,嗔笑道:“什么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里没半句遮掩的。”说罢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被母亲娇惯了,难免不懂宫中规矩,九弟不要见笑才是。”又促玉娆道,“还不见过九王。” 玉娆此刻对玄凌并无厌恶之情,不过是话赶话了,不忘端庄地施了一礼,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难怪王爷错认了我,想来宫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爷如此猜想。” 玉娆此言露骨,甄嬛心中想笑,但表面上还是沉下了脸,叱道:“越来越放肆了!这也是女儿家可以混说的?” 玄汾倒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确颇具姿色才可,若如东施黄妇一流,汾自不会揣测了去。”他微一红脸,口角含了一缕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气傲,连皇兄富贵也视若无物,想来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娆尚未出阁,闻此颇为轻薄之语不由恼得涨红了脸,斜斜瞄他两眼,冷笑道:“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还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门才能安心乐意!莫说帝王将相,清河王好大的名头,我甄玉娆也未必放在心上。来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只是唯有一样,朱门酒肉臭,宫门宦海里见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愿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 沐黛见玉娆动了真怒,应对失仪,玄汾又素来是个孤拐性子,少与人来往,与柔仪殿亦无素来的情分,不由吓得变色,忙去捂玉娆的嘴,口中笑道:“四小姐必是吃了两口酒,现下酒劲上来了。王爷别见怪!” 玄汾低头默默,嘴角不由逸出一丝浅笑,拱一拱手道:“失礼,是汾小觑姑娘了。” 玉娆心直口快,话一说完,又是气恼又是懊悔,羞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转身即走,沐黛眼见拉不住,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甄嬛轻嘘一口气,温言道:“小妹素来口无遮拦,并非存心刁蛮,王爷勿要见怪。方才王爷说太妃饮食不振,明日我也该去看望。”他顿了顿,悠悠然道:“太后一直病着,小妹不便拜见,庄和德太妃是太妃中最德高望重者,小妹也合该去瞧瞧的。” 玄汾本自淡然一笑,径自望着枝头新萌的一叶芽黄嫩叶出神,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却在听闻后半句时微红了脸,眸中露出闪亮的光芒。 第41章 旋覆花汤 此后半月,在甄嬛的设计下,玉娆与玄汾或是在庄和德太妃处,或是在上林苑,或是在太液池便频繁地“偶遇”着,玉娆的明快活泼、英姿飒爽令玄汾着迷不已,所谓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不外如是,着实让甄嬛过足了一把红娘的瘾。而玉娆的脾气秉性、家世教养,也很得庄和德太妃的喜爱。 小儿家心思总是单纯可笑的,甄嬛乐得随他们去,不过叮嘱玉娆不许悄悄见面传出不好的话来。只等过一阵子事情少了,甄嬛就准备向玄凌请求赐婚——到时拉上庄和德太妃,玄凌总会给个面子。 如此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玄凌将大开筵席的地点设在了明苑,既是共度节庆,亦是庆贺诸位宫妃晋封。 明苑又称“御苑”,在紫奥城外二十里,与城外凌云峰遥遥相对。保和元年,太宗以数万兵卒建明苑,苑中养百兽,皇帝宗亲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两侧皆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之类,还引种西域葡萄和养有南方奇花异木如山姜、荔枝、槟榔、橄榄之类。池沼中有龙凤巨船首尾相连,常有宫女内监泛舟池中,凤盖高张,华旗招展,濯歌轻扬,杂以鼓吹器乐,远远闻见便可醉人。还有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观象观、白鹿观及狮虎园等,不胜枚举。每年花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除了新晋封的妃嫔,玄凌亦恩准陪伴甄嬛的玉娆及几家王爷、命妇随同前往,行过册封礼,再浩浩荡荡到了明苑已是近午时分,众人歇息半个时辰,各自更衣,便同去观武台看骑射。 天气晴好,吹向观武台边的风也显得有些暖凉交错,薄薄的绫衫轻拂于肌肤,像小儿娇嫩的手轻轻抚摸。正殿的观武台上,玄凌与甄嬛并肩坐着,皇后依旧“卧病”未来,贤妃体力不支册封过后便已回宫休息,是和敬夫人与眉庄分坐了两侧,次再胡昭媛与徐昭容。玉娆算是外臣之女,又待字闺中,不便与男子们公然相见,所以戴了面纱坐得更远些,看亲贵王爷们陆续入场。这让甄嬛颇为安心,免得玄凌关注玉娆了。 胡昭媛虽不是晋封妃嫔中地位最尊者,但最得圣宠,甫一落座便得了各家王妃相贺,加之平日里燕禧殿便往来如云,更显出已离妃位不远的显赫气势。甚至有人私下论起来,四妃之位尚有两席之缺,这位出身豪贵的胡昭媛极有可能问鼎淑妃或德妃之位。相形之下,紫奥城里皇后的昭阳殿更显得门庭冷落了。 三家王爷分坐两边,与嫔妃座席隔得更远些,不过在甄嬛授意安排下,玄汾与玉娆的座位恰好临近。岐山王玄洵为长独坐了一桌,身边坐了三五美姬,十分热闹,玄凌不觉含笑道:“大哥艳福最好,这般自在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玄洵呷了一口美人送到唇边的葡萄酒,笑着一指身边女子,道:“皇上笑话了,她们给莞贵妃和胡昭媛两位娘娘提鞋都不配。我瞧贵妃娘娘身边那位红衫子姑娘都胜她们几倍不止。” 玄凌一看流朱,不由笑道:“是贵妃的贴身侍女,大哥可是看上了要娶去做侍妾?” 甄嬛看流朱满脸羞红更带一丝畏惧,轻轻嗔一声:“皇上。” 玄凌更是笑:“罢了罢了,贵妃可心疼着,朕又是个惧内的。明日放些到岁数的宫女出去,大哥挑喜欢的尽管领去。” 玄凌之言格外轻松熟稔,话里话外只将甄嬛作了妻子一般,惹得甄嬛也忍俊不禁,玄洵亦大笑道:“不是臣要玩笑一句,紫奥城的宫女再美也不过是个木头美人,都被规矩拘坏了,哪里及得上明苑的侍女,远远望着就觉得风流袅娜。” 玄洵乃是先帝长子,先帝所余皇子有四位,他又素来无心政事,每日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闲来只爱美酒佳人,走马斗鸡。玄凌格外恩视这位长兄,甚至到了宽纵的地步。大周亲王有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余者姬妾无定数,而玄凌已赐了十数位选秀入宫的女子予他为庶妃。 这般放浪形骸,未尝不是一种生存之道。 此刻苑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坐于观武台上远远望去花枝招展,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毫无秋风叶黄之虞。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玄凌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今日中秋,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支枝叶繁茂的柳条,当射者以长幼或尊卑为序,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射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则次之。如若未尝射断柳枝,更至不曾射中,则为负局。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断,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虽名为比试射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玄凌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试一试的。”说罢命李长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列成一排。玄凌最尊,着一身暗枣色骑射装,两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绣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次为玄洵,着螭纹绛衣;再次为玄清,着云白,一丝绣纹也无;最次为玄汾,鹦哥绿暗纹绫衫,倒也十分清爽。 甄嬛暗暗转头,看玉娆投注略带羞涩的目光于玄汾身上,举袖饮下一盏“梨花白”。 胡昭媛清脆笑了一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道:“皇上和三位王爷立在一起,当真个个玉树临风,难怪四小姐也看呆了眼。” 玉娆离得远,未听得这调笑之语,甄嬛淡淡一笑,柔声道:“玉娆哪里是看他们,不过是惦记着射柳,一番小孩子心思罢了。” 说话间场下鼓声骤响,胡昭媛也止了说笑,玄凌骑了一匹大宛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理所当然取了大胜;玄洵素来不工骑射,射了一枝柳枝回来,倒也不算丢脸;玄清有心藏拙,一箭射偏;玄汾少年英雄,也是大胜而归。 甄嬛凝眸冷视,见玄凌虽在玩笑,眸底却是极寒的——真要论起来,玄凌的弓马骑射是比不得玄清的,玄凌不是不知道,玄清故意示弱虽是自保,却韬光养晦太过反而像是存心膈应人了。 此后玉娆掷箭射柳、玄汾射落碧玉凤钗,更像是郎情妾意的玩闹,连岐山王玄洵都忍不住要调侃几句,到底玄凌知晓轻重,沉吟笑道:“射中了宫女的东西要赏他做侍妾也罢了,若射中了四小姐的凤钗,岂非四小姐也要赐予老九了。”他看甄嬛一眼,温情道,“不妥不妥,回去嬛嬛必得跟朕治气。若真是有缘,也合该朕正式下旨赐婚,才名正言顺呢。” 这话玉娆并未听见,其余人权作笑谈。玄凌鲜少在诸王面前这样亲昵和她说话,甄嬛眼角余光看见玄清眸中的黯然,愈发觉得可笑,遂以团扇掩了半边面孔,冲玄凌含笑低声道:“小妹是疯魔了呢,哪有女儿家这样争强好胜的,皇上这个做姐夫的还由着她,可不知日后我那妹婿能不能娇惯着她了。” 话音甫落,玄汾已稳稳持了玉凤回来。玉娆髻上玉凤被摘去,她发髻松散,却也不恼,悠然折下台边一枝花苞莹白的广玉兰做钗绾好长发,只是淡淡含笑。徐昭容近前一瞧,不觉举扇笑道:“王爷好巧的心思,四小姐也是好巧的心思。” 玄凌见那玉凤碧生生握在玄汾手中,与他一身鹦哥绿的衣裳极是相衬,不由举杯向他,“今日的玉凤合该是你得了,正衬你的衣裳。”说着又与甄嬛相视一笑,目示玉娆轻声道:“你看如何?朕只觉得郎才女貌、相宜得紧。” 甄嬛微露一点笑意,含蓄道:“终归要太后和德太妃首肯过才好。”她顿了一顿,看着玄凌迟疑试探:“其实小妹与臣妾容貌亦有相似,只是性情更加爽朗,不知是否会合了太后和德太妃的眼缘?” 玄凌闻言微有愕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玉娆,略带探寻之色,胡昭媛见之惴惴,甄嬛心中亦不觉一沉。只见他恍惚片刻,忽朗朗笑着执了甄嬛的手,问:“若非德太妃有这个意思,朕还未必肯说这个话。至于小姨的容貌……嬛嬛还记得昔日朕说得话么?美人总有相似,而嬛嬛——终朕此生,唯有一个。” 甄嬛耳闻,只觉得眼眶发涨,明眸中似有湖水涌动,忙趁着举杯片刻借衣袖遮掩了。 胡昭媛见了撇撇嘴,转头指着重上楼台的玉娆玄汾两人噗嗤笑道:“四小姐这身衣衫好看,湖蓝映着鹦哥绿,也极相衬的呢。” 玄汾不理,轻施一礼向玉娆,微蕴一点笑意,“承让。” 玉娆伸手向他,“让我瞧瞧那箭。”说罢取过一看,不觉“扑哧”一笑,“你拔了箭头涂上了蜜胶?” 玄汾笑得有些顽皮,“是啊。我要的彩头是那玉凤,若玉凤碎了,还有什么趣儿。”说着向玄清眨一眨眼睛,“有一回我去六哥那里,采蓝说六哥拿蜂蜜涂箭头上去粘羽毛,那时我还笑六哥疯魔了,方才灵机一动才想起来。玉凤有些重,蜂蜜黏不住的,我便换了蜜胶。”他眼底有玉石一般沉冽的纯净,“你在台下时并不知我摘了箭头,怎么不叫不避,一点也不怕?” 玉娆唇角一扬,亦有顽皮的得意,“你敢射伤了我吗?长姐第一个不饶你。”她低一低头,“王爷不会射伤我的。”她的脸颊或许因为日光照耀的缘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浅红,“你的射术很好。” 此情此景,便是岐山王玄洵也不禁取笑:“方才皇上说什么来着?本王看老九的好日子近了,不知皇上那话可还算数?” 玄洵虽是长兄,与玄汾的感情却并不及玄清亲厚,肯说这句话大约也是庄和德太妃求了钦仁淑太妃的缘故。玉娆和玄汾听了些话头,早已羞红了脸垂首不语,倒是玄清笑道:“方才见四小姐极爱梨花白,梨花白是以汾酒为底,九弟府中珍藏了许多汾酒,四小姐若喜欢,便让九弟多送些到贵妃宫中请小姐畅饮。” 玄汾望着玉娆目光灼灼,沉吟道:“自当如此,还望小姐不弃。” 玉娆眼波盈盈,连耳垂珠子也漫起红意来,良久方不忘礼数福了一福,低声道:“多谢王爷。” 玄凌与甄嬛但笑不语,借着去看明苑新培的绿菊带着众人一同去了,只留下玄汾陪伴微醉的玉娆。 自然,余容娘子还是策马闯了明苑,不过这次玄凌没饶过她,照常罚了半年俸禄禁足春禧阁。甄嬛看在眼里,只是下意识与玄凌依偎得更紧密,倒是又触动玄清一番情肠。 她飞快地扫一眼玄清,却见尤氏也满目黯然,顿时明了:尤静娴如此聪慧之人,未必不知晓玄清的心思,书中她不也是猜出了几分么? 玄清自诩情深,可是不能对自己的妻子情深,那就都是薄情的借口罢了,与玄凌并无什么分别——甄嬛传中的情深之人,独玄汾一人而已。 待得赏菊回来已是黄昏时分,晚宴也设在观武台上,远望落日如锦,天高云阔,别有一番爽朗滋味儿。晚宴的菜色皆以狍鹿兽肉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颇有野趣。 酒过三巡,玄凌似是微醉,半倚在御座之上唤歌舞上来。台上诸人的神色皆慵懒下来,舞乐方起,觥筹未止,白日看过奔马骑射的耳目更适合柔软的丝竹,靡丽的舞姿,舞姬破金刺绣的艳丽长裙温柔起伏在晚风里,在一盏盏亮起的琉璃屏画宫灯的映照下,似开了一朵朵丰艳妩媚的花。 忽有明苑的管事上来,奏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的剪秋姑姑送了旋覆花汤过来,说是给皇上和诸位王爷驱寒解酒。皇后娘娘还说,贵妃娘娘有孕在身,最适宜喝这个去寒气了。” 十来盅旋覆花汤很快进上来,甄嬛本不愿用皇后的吃食,奈何玄凌亲自递了过来,想来皇后也不会这般光明正大地做手脚,便也就玄凌的手饮了许多。 众妃嫔都用了些,又纷纷向玄凌致酒作贺,通明灯火辉煌地洒在玄凌脸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喜悦,唇际难得有如此恬和的笑意,豪气尽在疏朗眉目间,却再不多看甄嬛。 甄嬛格外疑惑,忽然腹中如万箭钻心一般的疼痛“腾”地窜入四肢百骸,那种寒凉的感觉,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润上身体。甄嬛下意识痛呼出声,满手冷汗滑腻握住玄凌的手不放,口中只道:“四郎,我好痛……” 玄凌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不迭声地唤“传太医”,甄嬛手上全是冷腻的汗水,手心一滑,只听“砰啷”一声,无数血气尽往头上冲来,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没了她。 最后的最后,甄嬛仿佛看见玄凌满目萧索哀伤,在她耳边轻声道: “嬛嬛,对不起……” 第42章 太后事发 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了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被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甄嬛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人影幢幢,有人欢喜地叫:“贵妃娘娘醒了。” 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为她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甄嬛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眼睛。 这已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了,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终于醒了么?甄嬛看到玄凌焦虑而疲惫的脸,昏迷前他的最后一句话如潮水般清晰涌来,让她只觉脊背发寒。槿汐和沐黛流朱眼睛哭得如核桃一般,乌压压的人守候在床边。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腹中的空虚逼得人心发慌。 甄嬛不傻,看这情景早已猜出了大概,喑哑出声:“孩子还在么?”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而这其中一丝痛悔之情隐隐浮现,甄嬛看得分明。他尚未答话,和敬夫人已悄悄背转身去拭泪。玄凌痛苦地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甄嬛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奋力地在小腹上几近疯狂地摸索着,泪流满面——原来知道孩子可能会失去,和真正失去这个孩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玄凌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再动弹,和敬夫人紧紧按住她的手,劝道:“贵妃!贵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和敬夫人极力安慰着甄嬛,把稍稍大些的予泽和聆欢推到她面前,“你瞧,你还有二殿下和四殿下,有聆欢和蕴欢,你别怕!” 予泽和聆欢都懂事了,此刻强忍着不敢在甄嬛面前哭,只是一径往她怀里缩,和敬夫人怕她被孩子们冲撞,哄着两个孩子站轻点,一时间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玄凌紧紧抱住甄嬛,抱得那么紧,似乎连她的骨头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凭此来发泄与她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在她耳边忏悔,“嬛嬛,是朕不好,不该在观武台饮宴,以致你被人暗害。” 暗害?甄嬛猛地一惊,迷迷茫茫地抬头看向眉庄,沉默许久的眉庄这才抚一抚她的肩膀,带了三分恨意道:“是那日的旋覆花汤中被人下了极重的寒凉之物,才导致你滑胎。幸好温太医妙手,你只需好好静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旋覆花汤?”甄嬛狐疑地看看玄凌,“那不是皇后……” “正是。”眉庄不顾玄凌的阴冷神色,冷冷道。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身后,握成一个发白的拳头,道:“皇后心肠歹毒,残害皇嗣,朕已经下旨将她禁足昭阳殿。太后卧病,也不需去回了。”他又凝视着甄嬛,和声道:“嬛嬛,你好好歇着,不要为这些事费神了。” 不是这样的。 甄嬛明白,或许在场众人多数也都明白,皇后是聪明人,即便要害死她的孩子也不会在自己送去的旋覆花汤中下手,更何况此时她也并非绝境。以玄凌的智谋多疑,更不会草率从事,他既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这件事背后,与他有关…… 甄嬛不容自己多想,伏在玄凌胸前无声地啜泣着,啜泣着。艳阳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 数日后,甄嬛已能起身下地。太后终究还是闻及此事,大惊不已,然而细细查问下去,皇后自然难以洗去嫌疑,毕竟送来旋覆花汤的就是剪秋、皇后的陪嫁侍女。 太后无可反驳,愤怒之下病情加重,无力插手,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甄嬛执掌六宫事。 与此同时,宫中流言四起,原本许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后手中。但是废后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玄凌对朱宜修,也再没有更多的惩罚。 通明殿诵声如雷,在为甄嬛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夜深人静,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一轮明月。有玄凌陪伴的夜晚,甄嬛斜眼去看观音慈悲,端居莲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间苍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袅袅升起在观音像前,如一缕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幽静深宫,一如她身侧的这个男人,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年的秋冬,逐渐冷寂的寒风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得带上了窃窃的温意,那是含着脂粉香气的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后位的种种揣测与猜度。 乾元二十二年的重阳佳节,嘉平郡君甄氏玉娆赐婚为平阳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传遍六宫。平阳王玄汾再赐食邑十万户,生母顺陈太妃进为顺陈贤太妃。为振女家门楣,加封甄氏玉娆为正一品嘉国夫人。 向来晋封嫔妃家眷为外命妇是正二品妃位才有的殊荣,妃位家眷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为正二品府夫人,皇后家眷才为正一品国夫人。甄远道虽是一品太傅,终究只是虚衔,甄云氏不过封了正二品乐平府夫人罢了。 玄凌旨意中又道:“贵妃嫁妹,可按宗姬出嫁之仪备办嫁妆,以丰妆奁”,这与其说是玄凌对玉娆厚爱,不如说是对甄嬛小产的补偿和怜惜。 旨意一出,宫中人人道“贵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妇”,乃是少有的佳话,堪比唐中宗的“天子取妇、皇后嫁女”,甄氏一门也因出了一贵妃、一王妃而更加煊赫鼎盛。妃嫔们往来道贺,直把未央宫的门槛也踏破了。玉娆害羞,早躲了起来闭门不出,只留甄嬛迎来送往,不胜疲乏。 终于,一月后,在一个晴好无比的冬日,玉娆正式出阁嫁为平阳王正妃。宫中煊赫三日,甄嬛执意与玄凌亲临平阳王府主婚,大醉而归。 归程,车马的辘辘声在宁静的永巷中驰骋,甄嬛微有醉意,靠在玄凌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辗转片刻开口:“四郎准备多久才告诉嬛嬛,孩子……是怎么没的?” 玄凌似乎早有准备,抚着她的背轻轻叹息:“嬛嬛这般聪慧,自然已经猜出来了。你既然开口问,朕便知无不言。”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静静道:“是朕下旨命温实初配的药——我们的孩子在滑胎前数日便已成了死胎,在你腹中越久胎毒越深,连你亦难活命。温实初医者慈悲,朕以他妻儿稍加威胁便说了实情,朕便让他配了无损于你身体的药,将皇后变成了罪魁祸首。” 一滴泪落在甄嬛手臂上,玄凌眼中悲伤痛悔之情难抑,他深深看着甄嬛,轻问:“朕不是个好父皇,对不对?当年世兰的孩子,如今我们的孩子……” 甄嬛下意识去握紧玄凌的手,一时无言。她突然觉得可笑,事到如今,她竟然并不恨玄凌。按照苦情小说的戏码,玄凌应该抵死不告诉她真相,她应该抵死不原谅玄凌,彼此相爱相杀直至死亡。 在这后宫里,甄嬛从来都足够狠心也足够理性,毕竟如果她自己的孩子活不下来,多半也是要拿来陷害皇后的。而如今,玄凌代替了她,用这个无缘的孩子去嫁祸皇后、为她扫清前路,她更没有那个立场去责怪玄凌狠心。 “嬛嬛,你若是恨朕,朕也心甘情愿承受。”玄凌近乎祈求,“只希望你不要生气太久,至少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大周天子周玄凌,何曾这般卑微过?怕是对朱柔则也不曾。 可他如今所作所为,很可笑的,竟是为了她这个替身,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臣妾只是有一事不明。”甄嬛不去理会心中的异样,安静闭上眼眸,清了清嗓子开口,“四郎为嬛嬛计,嬛嬛感念于心,只是皇上为何将罪责推给皇后娘娘?” 玄凌闻之冷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片晌方言简意赅道:“嬛嬛,有些事朕虽未重罚,却不代表不知道。嬛嬛,辛苦你了。” 甄嬛不语,亦不回应,不去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也好,玄凌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人,一旦交出心去便是输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不提也罢。 玉娆的喜事过后,宫中暂无选秀之事,年下妃嫔朝见时并无新人,加之余容娘子间有失宠之势,陪伴玄凌的唯有胡昭媛与新晋的周容华最多。甄嬛便私下里让作为平阳王妃的玉娆联络联络各家亲王王妃,各选了一位妙龄女子入宫。 玉娆做事还算周全,并未选那个有心悦之人的江氏,而是另选了一位林氏。既是王府推荐,甄嬛也不会薄待,请旨之后皆封做常在。岐山王府推荐的罗氏为瑃常在,清河王府推荐的祝氏为珝常在,平阳王府推荐的林氏为瑛常在。 三位常在入宫倒是喜事,各家王府为进宫嫔,皆是挑了妍丽多惠的女子,瑃常在善弹月琴,瑛常在善跳胡旋舞,珝常在尤善昆曲,入宫后便一同住在玉屏宫中。三人一团锦绣,玄凌又喜她们新鲜可人,每每闲暇时便逗留玉屏宫,于是三人入宫不过两月便从才人、美人成为正六品贵人,由以珝贵人祝氏最得恩幸。 此外,余容娘子终于在新年时被解了禁足,并进为贵人,连封号亦不更改,人皆称“余容贵人”,领尽风骚。这两字的封号与其说是玄凌对她的宠爱,不如说是玉娆成亲那日与甄嬛的一番谈话勾起了玄凌对慕容世兰的愧疚,即便三美入宫,余容贵人也照样分得了几许恩宠。 乾元二十三年,猝不及防地来了。 皇后仍旧在禁足之中,据闻昭阳殿衣食不缺,可也就只是衣食不缺了。但为着除夕,傅婕妤被短暂地放了出来,以一支精心设计的惊鸿舞重得玄凌瞩目。玄凌当即封其为正三品贵嫔,只是未拟定封号。 胡昭媛等人尚未留意,只当傅如吟狐媚惑主,可不料接下来的两月间,玄凌对傅如吟宠爱不绝仿佛被勾了魂一般,甚至让她住了宓秀宫的正殿。更有甚者,传出玄凌已定好了给傅如吟的封号,乃是婉约之“婉”。 甄嬛辗转得知这话时,据傅如吟的册封礼已经没几日了。流朱在一旁剪着花枝,口里絮絮叨叨:“……太后病着,她这般狐媚,娘娘也不管管……” “皇上喜欢她那是她的本事。”甄嬛淡淡一瞥,“你以为没有昭阳殿那位暗地里指点,傅如吟就这么容易学得与纯元皇后形似了?” 流朱仍是愤愤不平,甄嬛却是一笑置之。玄凌这个人总是这样,刚刚在她这里刷了些好感度,就立马做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事来恶心她。傅如吟若是真得封了婉贵嫔,后宫里将她与甄嬛胡乱叫起来,可真是乱套了。 次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午后的阳光轻柔得如金色的细纱,扬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陶醉。 甄嬛斜倚在贵妃榻上,抚摩着手腕上珠圆玉润的合浦明珠手链,槿汐蹲在身前捣碎了凤仙花拌了白矾帮她一根一根染了指甲,闭目养神。 她心里烦闷,一时并无多话,忽见小允子匆匆从殿外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娘娘,出事了。” 甄嬛素知小允子不是个急躁人,微微启了眸望向他,淡然问道:“什么事这样急躁?” 小允子抹一把脸上的汗,道:“太后娘娘咳血不止,在颐宁宫侍奉的邵太医说怕是有些不好,皇上此刻已经往颐宁宫去了,娘娘也赶紧着吧。” 甄嬛心中倏然一紧,转念又是透亮,只是暗叹这样快,“皇后知道了么?” “还不知道。”他声音低一低,“且听传出来的口风,太后病重,皆因服用了皇后娘娘进献的丹药的缘故。” “槿汐你留在殿中料理,沐黛流朱随我过去。”甄嬛搭着流朱之手起身,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方往颐宁宫而去。 第43章 太后薨逝 是夜,偌大的颐宁宫掩映在松柏森森里,灯火通明,显出格外诡异的惨淡。内殿里,重重叠叠的御制软烟罗将内殿围得严严实实,即便是随身侍奉的内监也窥探不到半点景象。唯有从不断进出的太后贴身侍女竹息、竹语的凝重神色中,方能猜测出太后的些微状况。 午后传来的消息,因为芳若的缘故,甄嬛知晓了些许内情。太后晨起便觉不适,宣了刘太医请平安脉,并服用了此前皇后为奉承太后进上的丹药,不料午膳时分,太后忽呕血不止,大汗淋漓,竹息见事不妙连忙召太医院医术最好的温实初和卫临入宫,并遣人通知玄凌及甄嬛。玄凌到时,太后已口不能言、人事不知,只由温实初为其用参汤吊着命。 身为人子,玄凌自然侍奉在帷幕之内,皇后禁足又与太后病重有关,自然不被允许侍疾,甄嬛作为后妃之首率领正三品以上的妃嫔跪在外殿静候祈福。妃嫔或真心或假意地愁眉相对,窃窃私语,垂泣不止,颐宁宫中愁云惨雾,持续不绝。 “母后还好生生活着呢,你们哭哭啼啼地做什么?”帐内忽然传来玄凌怒不可遏的声音。甄嬛闻之,遂道:“皇上想是与太后还有话要说,臣妾等便退出内殿等候。”说着一扬脸,略略提了两分音量道:“各宫妃嫔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与皇子,稚子年幼,若惊扰了太后,这个罪可不是由本宫来担当!” 话音一落,个个如花似玉的妃嫔早已鸦雀无声,唯有悫妃面上隐隐有些不平。甄嬛知道她的心思,为免太后要见孙儿孙女,皇子帝姬们都一早在偏殿侯着,其中犹以皇长子予漓最为年长,已经十六岁,悫妃很希望能在玄凌面前卖弄一下予漓的孝心。 “皇上一人侍疾未免太过辛苦,不如让皇长子陪着皇上吧。”悫妃身随心动,不顾甄嬛的劝阻,拉着予漓到帷幕前道,“这孩子也是一番孝心,还请……” “出去!”随着呵斥一起来的是迎面砸在悫妃脚下的药碗,悫妃唬了一跳,连忙脸色惨白地拉着皇长子唯唯诺诺地叩头道:“皇上恕罪……” “悫妃听不懂莞贵妃的话么?”玄凌声音凛然,冷冽如同最纯粹的冰,“在朕面前,悫妃尚且这般不知进退,失言犯上,平日行径可见一斑,李长。”一旁的李长忙应声“奴才在”,又听玄凌道:“传旨,悫妃汤氏,冲撞朕躬,搅扰太后静养,无视贵妃,着降为从二品修容,禁足长春宫。皇长子暂由……和敬夫人抚养。” 悫妃犹自不甘,正想说些什么,玄凌更冷更寒的声音已经传来:“再有犯者,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如此三言两语,已将悫妃——如今该称汤修容——安置了结。皇长子已经十六岁,自然不会将和敬夫人当成母亲一样敬重,但这孩子本心不坏,只是尊敬也就够了。待太后薨逝,皇后倒台,汤修容也再无翻身之日。 皇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只有她才能成就予漓。没有她,皇长子确实能在汤修容膝下抚养,但以汤修容的才能,皇长子永远成不了皇太子。 几家欢喜几家愁,各宫妃嫔忙不迭地叩首称是,和敬夫人忧心忡忡地领旨谢恩,接受皇长子叩拜,汤修容则被李长带下去禁足,其余人各自退下。 天色仍旧阴恻恻的不见月光,甄嬛一出门就拉着眉庄到了僻静的亭子中,让流朱沐黛采月采星等人守在外围,不许任何人打扰,又叫槿汐看着颐宁宫里面的动静。 小允子在石桌上掌了烛火,甄嬛借着烛光打量着眉庄依旧温柔可亲的面容,轻轻一叹:“姐姐是不是很奇怪,为何自己没有让人动手,太后却还是病危了?” 眉庄微微一愣,半晌又苦涩一笑,道:“我原知道的,此事瞒不过你。我虽然自负做得隐蔽,但你这个‘女中诸葛’的才智,我还是知道的。” 甄嬛拔下发间的银簪子,一点点剔着烛芯,娓娓道来:“那还是乾元二十一的事,卫临向我禀报说有人给太后进了丹药。那段时日,傅婕妤频繁进出颐宁宫,我便以为是她的手笔,却没留心你才是颐宁宫最不引人注意的常客。”她顿了顿,忽而一笑,“后来有一次给太后请安,我在太后榻边发现了端倪——那不是普通的丹药,而是五石散。” 眉庄静静看着她,声音也是闷闷的像沉郁的雷声:“不错。是我,是我借傅婕妤的手向太后引荐了刘太医,也是我让刘太医在丹药中添加了五石散。药量是一早实验过的,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 “太后是谨慎的人,傅婕妤虽然没有什么智计,但轻易也不会碰丹药这样的东西。”甄嬛柔声道,一语点破,“她之所以会落入陷阱,多半是那个刘太医的缘故。” 眉庄蓦然扣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这个人的事,不可说。”她语气中有异样的颤抖,“我知晓亦是偶然,但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若我不能当机立断,终有一日会死在太后手上——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她已有所察觉。” 甄嬛默然颔首。无他,刘太医或许本质上只是个江湖骗子,但他实在长了一副好容貌——他与乾元二年死的那位摄政王、太后的旧情人,有五分相似。 她虽没见过摄政王,但从玄凌的反应已经猜出了一二。能让玄凌露出那种厌恶的表情,又让太后没来由地信任不已,便只有这一个原因。而眉庄知晓了太后旧事,为求自保,便反而利用此事谋害太后。 不过是因果循环。 “回到最初的问题吧。”甄嬛嫣然轻笑,顾盼神飞,“太后服用丹药的消息是我放了出去,时间一长,各宫都想奉承太后,皇后和胡昭媛也不例外,只是皇后禁足,一切都交给倪顺仪罢了。是我让卫临替换了倪顺仪送来的丹药,加重了药量,太后才会忽然病重……所以眉姐姐,你无需挂怀。”她忽然望一望颐宁宫,耳边忽然传来古朴沉重的钟声,叹息道:“已有结果了。” “嬛儿!……”眉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只来得及拉住甄嬛的衣袖,便被突如其来的钟声震住,怔忪不止。 紫奥城的钟声,从来只有一个寓意。 一声,两声,声声敲在甄嬛心上,击碎无数宫嫔的梦魇。 一共二十七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 颐宁宫内隐隐传来哭声,有内监拉长了嗓音高喊:“太后娘娘薨——” 甄嬛回首望向眉庄,相对无言。这,将成为她们手上洗不去的罪愆。 乾元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七,太后薨于颐宁宫西殿,驾鹤仙去。举国闻之哀痛,太后送入梓宫那一日,孙姑姑触柱而亡,陪着太后一同去了,竹息竹语两位姑姑亦自行刺面,发誓为太后守陵,终生不再回宫。 玄凌虽有心结,仍是为生母痛不欲生,极尽孝道,为太后上谥号“昭成”,全号为“昭成孝肃和睿徽仁裕圣皇后”。先帝废皇后夏氏之后并无再立后,最后唯有昭成太后相伴同葬“献陵”。玄凌又命大臣隆重治丧,自己则着重服为太后戴孝,并辍朝一月不御正殿。 六月初一,玄凌重新临朝,后宫里头一件事便是彻查太后之事,由甄嬛和贤妃主理,和敬夫人和眉庄协理。 一切也都是准备好的,很快便查实无误。甄嬛无暇,便由贤妃禀报了玄凌:皇后禁足生怨,又见太后扶持胡昭媛,遂指使倪顺仪在丹药中下五石散以控制太后。不料此前傅婕妤已以五石散丹药进献太后,太后体内五石散积聚日久,双管齐下,致使太后一命呜呼。 玄凌得知雷霆大怒,加之胡昭媛适时将皇后其余罪状呈上。其余也罢了,头一条,却是纯元皇后之死。 有甄嬛的暗中帮助,胡昭媛事半功倍,遑论玄凌早有猜想。玄凌因而连夜亲审昭阳殿宫人,与此同时,甄嬛与贤妃长跪于通明殿内亦足足一日一夜。贤妃日夜祝祷,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拨起泠泠琵琶,寄托无限哀思,直到唇色发紫亦不愿离去。甄嬛不知道她是在祭悼亲手传授她琵琶的纯元皇后,还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忧思,并非甄嬛所能感同身受。最后,是温仪帝姬前来陪伴长跪,贤妃才肯回宫歇息。 长夜寂寂,星冷无光,甄嬛合眼欲寐去,然而头痛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垂银流苏溢彩帐帷外有人影伫立,是槿汐轻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声落,玄凌已跨步入内。甄嬛连忙起身见驾,却是玄凌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安然坐着,定了定神方唤道:“嬛嬛。” 玄凌只说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甄嬛亦静静等候。如她所料不错,玄凌上次之所以会将滑胎栽在皇后身上,定是查到了刘太医的缘故。眉庄借了傅婕妤的手,而玄凌既然能查到,以他之多疑必然会联想到皇后。否则,他不至于对皇后下这样重的手。 玄凌对太后的悲痛是真的,纵然太后有诸多不是。他查到了傅婕妤引荐刘太医,却并未查一查那丹药的成分——若他知道丹药中有五石散,定然不会拖这么久,以至于太后死于非命。 再有怨恨,那也是他的生母。 骤然得知真相,玄凌的心情无以言表,而甄嬛心知肚明,只有默默陪伴。 一夜无言。 翌日,玄凌晓谕六宫: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无见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今废为庶人,赐自尽。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寥寥数语,盖棺定论。关于庶人朱宜修谋害纯元皇后及昭成太后之事,后宫人尽皆知亦人尽鄙之。只是玄凌顾及纯元皇后,不曾问罪于前朝,亦不曾昭告天下。 除朱宜修外,傅婕妤、倪顺仪也因谋害太后之罪,连同绘春等近身宫人,被玄凌下令杖毙。尸首同早先的慕容世兰一样,丢去了乱葬岗。 宫里行刑是在黄昏。甄嬛并未去,只是将昔日的事告知和敬夫人,让她去送了朱宜修最后一程。 甄嬛只是在柔仪殿里诵经不止——她一向是不信这个的,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她从来都知道,这世上若有神鬼因果之说,她短短不至于沦落于此。她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人生,是她偷来的。 彼时一场夏末连绵不绝的雨席卷着整个紫奥城,冷风轻叩雕花窗棂,卷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透过幽深的宫室。铜台上的烛火燃得久了,那烛芯乌黑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绯红笼纱的灯罩中虚弱地跳动着,那橙黄黯淡的光影越发映照得殿内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甄嬛远远望向殿外的海棠,忽然觉得可笑。玄凌自以为找到了真相因而自责不已,却不知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嬛嬛,亲手杀了他的母后。 耳旁传来槿汐的声音:“娘娘,起风了,浣手暖暖吧。” 宫中护手,要用上好的新鲜花瓣榨出汁子浸泡双手,为的就是让双手细腻白嫩。卫临又别出心裁把甄嬛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烧热,兑上细细研磨的珍珠粉,把手指在花汁里浸泡,等热水变温渐凉,再换热过的花汁再次浸泡,就这样换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关节都泡得温暖了,最是白里透红,细嫩柔软。 甄嬛喉间逸出一丝极冷的笑,这手上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但终究是洗不去了。 乾元二十三年,在合宫惨白的阴云浓雾里,在一掬浮浮沉沉的玫瑰花瓣里,倏然而过。 第44章 前朝暗流 乾元二十四年五月,太后国丧满正式除服,后宫的阴云终于渐渐消弭隐去。 时值端午佳节,玄凌特特下旨:中宫久空,朕遥感六宫无主,莞贵妃甄氏,端恭懋著,育有皇嗣,为六宫之表率,朕心特许,册为皇贵妃。 大周的规矩,乃是皇后之下设四妃、三夫人、三妃、九嫔、五贵嫔,四妃之中,独贵妃可享尊号,余者皆以姓为号,故贵妃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朱宜修死不过一年,朱家根基犹在,于情于理玄凌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册立新后,立甄嬛为皇贵妃也是无奈之举。 而在此时,前朝之中立太子的言论也开始甚嚣尘上。 甄嬛得知时正在柔仪殿里陪着眉庄绣花,予泽和予沐在一旁桌案写着太傅甄远道给留的作业,予瀚和予深由徐昭容教着牙牙学语念三字经,几个帝姬则在殿外廊下玩着七巧板,其乐融融。 “怎么不见淑和帝姬?”甄嬛打量四周后忍不住道,“吕昭仪也许久不见了,她可是最爱热闹呢。” “听说昭仪这几日病着,淑和帝姬一直近身侍奉着。”眉庄用小银镊子剥了一个核桃,仔细剔出核桃肉放在手边的缠枝莲盘子里,曼声道:“淑和帝姬也十三了,到了品看驸马的时候了,皇上那里也不急着,少不了是要你操心了。听说西南边境不大安稳,日前昭仪遇见胡昭媛,言语不和,胡昭媛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昭仪又性情耿直,这才气病了。” 甄嬛噗嗤一笑,手中绣花针上下翻飞不停,“这也难怪,吕昭仪虽占着个九嫔之首,却着实比不得胡昭媛年轻得宠。且皇上前几日还说呢,只等八月中秋就晋她为昌妃。” “胡昭媛到底是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在后宫之中出身算是一等一的了。”眉庄摇摇头叹息,“虽然都是帝姬,和睦帝姬跟淑和帝姬在皇上心中总是不同的。” “眉姐姐倒提醒了我。”甄嬛宛然轻笑,“你家兄长沈檀的长子沈拓,如今正在户部任职,不知多大年纪?” 眉庄不疑有他,信口笑道:“拓儿今年十七了。你也知道,我沈家向来以书香传家,父亲从不许子孙从军,拓儿却是文武兼修,在户部也算难为他了……” 正说着,忽听见一旁徐昭容放下书卷,呵呵笑道:“惠姐姐也算是聪明伶俐,怎么听不出来莞姐姐的意思?” 眉庄闻之一回味,这才听出甄嬛言外之意,因笑道:“你倒是疼淑和帝姬,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皇上和吕昭仪都没说什么呢,你想这些也不过是徒劳。” 徐昭容盈盈一笑,团扇一指吕昭仪宫殿的方向道:“莞姐姐现是后宫地位最尊的皇贵妃,为帝姬选驸马也是分内之事。若是吕昭仪与帝姬都愿意,皇上那里也不过就是姐姐一句话罢了。” “妹妹这话,我可就理所应当地受着了。”甄嬛掩唇笑道,“亏得妹妹生的皇子,若是个帝姬,我是必定要给几个侄儿、外甥留着的。皇上意思,妹妹乃是五殿下生母,中秋时也要一并升为贞妃才好,免得外面说起来小觑了殿下。” 徐昭容且惊且喜,颊生红晕,如绽放的月季,盈盈含笑,良久才婉声道:“皇上顾惜深儿便是万幸,臣妾并不在乎位份。” “便是你不在乎,旁人难免会多心。妹妹是诞育皇子的功臣,位列三妃也是理所应当。”眉庄随口道。 这一厢借着淑和帝姬的事,甄嬛三人又絮絮聊了几句。眉庄虽然高洁,但与皇家结亲未尝不是好事,毕竟眉庄身居高位,玄凌难免多疑,沈家在前朝未必会有多大前程,倒不如尚主来求个平安。何况淑和也是稳重的孩子,若沈拓自己情愿,便不算委屈。 退一万步讲,万一日后沈家真遇见什么事,有淑和在,玄凌都会留个情面。 说了半晌,也就各自散了。到了夜间,甄嬛正坐于内殿陪聆欢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琵琶槽是些逻檀木制成,光亮可鉴,有金丝红纹形成的两只凤凰,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如新,婉转玎玲。 聆欢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得紧,先时昭成太后便赐了她,太后亡故后甄嬛心里忌讳,许久不曾取出来。还是为着聆欢哭闹才取了出来校弦,甄嬛也索性不理,由着聆欢夜夜手不离弦,时不时便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影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一本新开的西府海棠。雨线漫漫,打在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聆欢素来最爱听雨声,并不如她封号一般“耳闻欢声”。此时她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谢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 甄嬛想起甄嬛传番外中提及,胧月帝姬最终是和亲赫赫,心中总是记挂着,也是为此才改了玄凌拟定的封号。聆欢二字,未尝不是她为人母亲的愿望。遂望一望窗外残荷宿雨,不觉笑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不过人生乐在相知心,实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聆欢正在学杜少陵的诗书,自然知道王昭君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若真是人中龙凤,昭君出塞亦不算辜负。” 甄嬛倒不意她是这样想,只觉得冥冥之中仍是有天数循环,便笑着喂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沐黛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甄嬛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加恬美,聆欢脆生生地请了安,便乖巧地去一旁继续玩琵琶。玄凌“嗤”地一笑,左右打量了一番,歪在炕桌边道:“你们母女倒清闲,听李长说这个月宫里俭省了几万两,这是你勤俭持家的功劳。只是你到底是皇贵妃呢,柔仪殿里反而不如搬进来那年装饰华丽了。” “哪里是臣妾勤俭,不过是国丧刚过,臣妾觉得宫中不宜铺张浪费,且不是大选之年,宫中都是以前的老人,不似新人们爱花哨,妃嫔不多。加之近日来皇上少去余容贵人处,春禧阁支取的东西少了。”甄嬛如数家珍,一一道来,“不过胡昭媛和徐昭容都要晋位了,大殿下也十七了,到了选妃的时候,宫里就是再填上十万两也不够花费的。” 玄凌听闻微微皱眉,眸中隐隐有怒火翻腾,淡淡道:“说起予漓朕就心中有气。这孩子本就平庸,性子也绵软,偏偏前朝还提起朕已有五子,可择长者为太子,以固国本。” 甄嬛为他倒了一盏宝珠山茶,侧首冷笑一声:“说这话就该立时传廷杖,打死也不为过!皇上春秋鼎盛,如今就有五子,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位皇子呢?怎么就早早论起国本来了,可见不像话!” 玄凌摇头道:“朕已告诉他,朕的五位皇子除了皇长子年长些,予泽和予沐不过才十岁的孩子,予瀚、予深更小。何况我朝向来立贤不立长,又何必在长幼上饶舌。” 玄凌自己就是庶出第四子,生平最忌讳的便是嫡庶长幼之事,甄嬛自然明白,遂伏在他膝上,细银针折珠耳环长长坠下成柔美的姿态,柔声道:“臣妾方才气急了,其实皇上也不必太在意。若论子凭母贵,皇长子的生母汤修容出身公侯,养母又是和敬夫人,在诸位皇子中也算高的了,难怪朝臣们要立长了。” 玄凌冷哼一声,抚着她的鬓发道:“长安侯早已没落,汤氏又举止无状,昔年也跟着朱氏做了好些错事,算什么好出身。况且皇子们都还小,哪里能断下贤愚,而予漓的资质也确实平庸了些。”他想一想,“倒是丞相钟修梓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先封王,等皇子们都大了再立太子。” 甄嬛微微一愣,转瞬笑道:“封王便要开府出宫了。皇上才说要给皇长子选妃,封王也算是有个由头了。” 玄凌笑道:“予漓成婚自然是要出宫的,只是几个小的倒也无妨。朕想着五位皇子一齐封王,不要分出彼此上下来,免得朝中再升起风波来。”他轻嗤道,“说是朝臣力荐,也多是朱家和汤家的派系,打量着朕是昏君任由他们摆布么!” 甄嬛悠悠然低叹一声,神色柔顺,“皇上无需动怒,现在孩子们都小呢,朝臣们也不过是担心皇上辛劳。如今皇上只管看着皇长子的婚事吧,一向说皇长子软弱,待有了贤妻总会有几分心性的。” “这倒是正经。”玄凌轻轻刮一刮她的鼻尖,“那便交给你与和敬夫人吧,不必告诉汤修容了。” 甄嬛默然点头,这位汤修容安分守己便罢,否则怕是难逃一死。她的脑子里能想到的,不过是与朱家这个外戚联手将予漓推上皇位,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殿内侍奉的侍女都退下去了。香炉里焚了上品沉水香,几缕雪色轻烟从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纡袅袅,飞香纷郁。玄凌颇有些睡意,缓缓闭上眼去。 中秋节那日,除了后宫里胡昭媛晋昌妃、徐昭容晋贞妃外,玄凌也在前朝宣旨,立予漓为齐王,予泽为秦王,予沐为楚王,予瀚为赵王,予深为晋王,五王并立,尤其是几位未成年的皇子一同封王,之前立长子予漓为太子的言论也平息不少。 今年并非大选之年,所以甄嬛和和敬夫人郑重请了贤妃和眉庄帮忙,仔细挑选了二十位京中贵女入宫相看。八月桂花香,上林苑中衣香鬓影,莺声燕啭,相映辉然。 朱家那位八小姐朱茜葳自然是在这群贵女之中的,她性情倨傲,衣饰亦十分出挑,远胜诸人,但她并不是十分美丽,浅芽黄色盛装之下,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自然不在予漓眼中。 她奉承予漓还算殷勤,而看予漓的神色,显然汤修容已经提前与他说过朱茜葳之事,故他也算应对合宜。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朱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当然,也就是“宛如”而已。 甄嬛看予漓满脸抑郁,与和敬夫人相视一笑,招呼一旁赏花的聆欢过来,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赏花,告诉他那里的几株秋牡丹开得极好。”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沉香亭距此不远,甄嬛真真地看着予漓被聆欢拉到亭外。彼时,有樱色衣衫的少女凭栏而坐,望着一丛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金秋的阳光带着薄薄凉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一丛执拗地不肯凋谢的雍容牡丹,细碎地洒在一对男女身上。 甄嬛盈盈一笑,不枉她拐弯抹角地请玉娆帮忙,为身为随国公养女的许怡人安排了这次机会。她特地没有阻止朱茜葳参选,也正是用她来衬托许怡人的夺目。 不出两日,玄凌便降旨赐婚随国公养女许怡人为皇长子齐王予漓正妃。 而淑和帝姬的事,甄嬛也寻了个时机向玄凌提了,只等过两年淑和帝姬及笄就会下降。 予漓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想得到底不够周祥。他若真依汤修容之意娶了朱氏,虽是亲上加亲,皇上眼里总归有拉拢外戚为帝位图谋的嫌疑;但娶了许怡人,许氏是养女,并无深厚的背景,血脉不正,有了这位正妃,皇长子终生也难企及太子之位。 说到底,还是不够心狠。 第45章 神鸟发明 虽说中秋就颁了旨意,但因为筹备皇长子大婚的事宜,昌妃和贞妃的晋封礼都定在了十一月十一。为此,昌妃还在燕禧殿里发了好大一通牢骚,吵得玄凌耳边不得清净,索性去燕禧殿的次数渐渐少了,平日里多在翠微宫周婉仪、春禧阁余容贵人和玉屏宫三位贵人处盘桓。 趁着皇长子的喜事,玄凌欣然晋了周婉仪为周容华,三位贵人晋了嫔位,余容贵人也越级晋了荣嫔,只是到底出身卑贱,不得封号。 自从朱宜修死后,后宫中皆以甄嬛这个皇贵妃为尊。譬如,宫中皇帝生辰称天长节,太后生辰为圣寿节,皇后生辰为千秋节,自朱宜修被废、甄嬛被立为皇贵妃后,玄凌特许她的生辰亦可称千秋节;譬如,向来宫中妃嫔晨昏定省要去凤仪宫,如今是换成了去未央宫柔仪殿参拜皇贵妃;又譬如,宫嫔的册封礼本该由皇后主持,如今中宫无人,主持典礼的换成了她甄嬛……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甄嬛,早已成了后宫事实上的主人。 也因此,在玄凌宣布日后的三月亲蚕嘉礼都由皇贵妃主持时,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苏遂信眉发皆张,面色赤红,句句诛心:“亲蚕嘉礼需由皇后主持,皇贵妃甄氏狐媚君上,败坏宫规,纵使中宫无人,又岂可僭越犯上?” 苏遂信是老臣,也是朱家旧人,此前已经不止一次上书请玄凌择立贤淑贵女为后,话里话外指责她狐媚惑主、不堪为后。玄凌最忌讳这些人,朝堂之上亦挥一挥袖,道:“皇贵妃贤良勤谨,深得人心,协理六宫多年,且养育皇子、帝姬有功,后宫之中无出其右者,如立后,亦当以皇贵妃为后。” 苏遂信顿时哑然,无可回应,最后还是大学士朱衡铭以太后去世不满三年之故,提出暂缓立后。玄凌这才做罢,但亦明言由皇贵妃代掌凤印。 于是册封之日,昌妃与贞妃按品大妆跪于柔仪殿甄嬛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聆听训示。编钟悠扬的乐声里,甄嬛想起当年她晋封婕妤的场景,如今人事全非,一板一眼说着年年如是的话的人,换成了她。 “昌妃胡氏、贞妃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愿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昌妃与贞妃恭敬叩首,说着如她当年一般的话:“承教于皇贵妃,不甚欣喜。” “快起来吧。” 甄嬛一扬手命沐黛流朱扶起二人,昌妃却是摆摆手,依旧搭着琼脂的手傲然起身,绣着七色彩翟的孔雀蓝外裳倏忽飘起,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 “哎呦,昌妃姐姐这身衣服可真漂亮,听说是请了宫外的巧手绣娘绣了一个月才得呢。” 礼毕,一旁忽然传来周容华脆如莺啼的声音,上首玄凌听了,皱眉一笑,“蕴蓉的衣服一向很精致。” 众人向那衣服上一瞧,也忍不住出言赞叹。打量了一会儿,吕昭仪忽然“哎呀”一声,蹙眉道:“这彩翟怎么绣得跟凤凰似的?” 素来后妃衣裳所用图纹规矩极严。譬如唯皇后服制可为明黄,绣纹为金龙九条,或凤凰纹样,间以五色祥云,正一品至正三品贵嫔可用金黄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龙纹不可过七,许用彩翟青鸾纹样;而贵嫔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龙纹不过五,许用青鸾纹样。当然,嫔妃若在衣衫上用凤纹,也只能用丝线勾勒成形,所用彩线不逾七色,且不用纯金线。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绝不可错,否则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极刑。 被她这一说,本坐在末位的荣嫔也冲昌妃的方向看去,幸灾乐祸般娇俏一笑:“哪里是像凤凰,嫔妾离得远些,看得却是真真的,确乎是凤凰呢。”说着觑一眼甄嬛,冷哼道:“皇贵妃代掌凤印都不敢穿凤纹服制,昌妃倒是胆大包天,不愧是皇上的表妹呢。” 昌妃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冷道:“皇上在此,荣嫔就敢肆意妄言,才是真正胆大包天吧。” 四下里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甄嬛和玄凌也不能装作看不见,偏偏昌妃缄默不言,娇小的身影傲然独立,似一朵凌寒而开的水仙。 “昌妃,跪下。”玄凌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阴翳之色,目光扫过之处,鸦雀无声。 昌妃闻之似是不可置信,待身旁琼脂悄悄唤了两三声,方徐徐跪地膝行几步,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满脸泪痕,“哇”地一声扑到玄凌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声哽气咽。 甄嬛冷眼看着昌妃一番哭闹,心中了然,眼角余光扫一眼玄凌,后者冲贤妃的方向点点头。贤妃会意,眉梢一扬命身旁如意上前,就要脱下昌妃的外裳。 “大胆奴才,娘娘也是你能动手动脚的?”琼脂拦在昌妃身前,高声呵斥道。 “皇上在此,琼脂,你这般大呼小叫,已经逾矩了。”贤妃目光炯炯,起身向玄凌微施一礼,继续道:“昌妃服制有异,如此议论纷纷岂非后宫不宁?还请皇上明旨,细查昌妃所着衣衫。” 昌妃满面泪痕未干,冷眼不屑道:“贤妃虽与皇贵妃亲厚无间,但我是由皇上册封,皇上既然在此,恐怕轮不到贤妃越俎代庖吧。” 贤妃并不理会她,只是看着皇上沉声道:“请皇上彻查,以平众议。” 玄凌目光如刺,推开昌妃牵着他衣袖的手,斥道:“贤妃也有协理六宫之权,你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宠坏了你。”昌妃微一抬眼,旋即沉默,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玄凌语气更添了三分怒意,向如意道:“将她的外裳拿来!” 如意奉旨将衣裳捧到玄凌面前,玄凌随手一翻,低喝道:“蕴蓉,你怎的这般糊涂!” 甄嬛瞥了一眼,唇角轻扬,浅浅含笑,向玄凌道:“皇上查问就查问,切莫动怒,都是绣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脚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绣得四不像,竟像只凤凰似的,真是该打该打。”她抬头看看昌妃,柔声道:“昌妃妹妹年轻,又是皇上的表妹,纵然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也是无心之失,臣妾等多加教导也就是了。” “皇贵妃倒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等玄凌开口,荣嫔便冷笑道,“方才周容华也说了,这衣衫是昌妃请外面的绣娘做的,一月方得,便真是绣娘之过,昌妃如何不知情?” 昌妃未置一辞,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贵家天生的凛然之气,只斜眼看着荣嫔,带着显见的蔑视,清凌凌道:“你是谁?皇上还没说什么,你竟敢大言不惭?” 玄凌微微一震,神情微凉如薄薄的秋霜,将昌妃包裹其中,“蕴蓉,你轻狂了。”他轩一轩长眉,“荣嫔失言,回去闭门思过。” 荣嫔还要再说,终于被玄凌眼神吓住,恨恨地看了昌妃一眼,告了退带着宫女出去。 和敬夫人此时亦起身至贤妃身旁,屈膝行大礼,进道:“论亲疏,昌妃是皇上表妹;论法理,昌妃是和睦帝姬生母,于社稷有功,皇贵妃素来仁厚,不好妄断。可是后宫风纪关乎社稷安宁,皇贵妃数年来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眸看一眼玄凌,动容道:“为正风纪,当年德妃甘氏与贤妃苗氏一朝断送,因此今日之事还请皇上圣断吧。” 闻听甘氏与苗氏,玄凌淡淡“唔”一声,眼中已见凌厉之色,道:“胡氏僭越不可姑息。朕念其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娇纵,降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亲自鞠养,交由和敬夫人抚养。” 昌妃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厉如箭。和敬夫人并未猜想到玄凌有此旨意,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应。甄嬛大为惋惜地看着昌妃,道:“昌妃妹妹册封礼刚刚结束,却又……” 当下只是叹息不言。昌妃深深拜倒,赤金宝钏花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娇小喜气的脸庞折射出冷峻的艳光。贞妃就在她身旁看得分明,她是有子息的人,闻得要人母女分离,已是不忍,遥遥望一眼玄凌,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丝不解,想请问……良娣。” 玄凌温言道:“你说。” 贞妃得他许可,方依依道:“臣妾以为,这衣裳上绣纹类似凤凰不错,却也只是类似而已。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胆,龙纹、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高六尺许。而此衣衫绣纹,高先不足六尺,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却皆非正宫纯色,不见龙纹而是蛇纹,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纯金色,似乎与凤凰也不完全相像。” 贞妃心细如发,一一指出,每指一样,玄凌蹙紧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话音刚落,已听得琼脂沉稳之声响起,朗然道:“不错。此纹并非凤凰,而是神鸟发明!” 玄凌不由皱眉,看向琼脂,见她向玄凌与甄嬛深深一拜,道:“奴婢有一物,还请皇上、皇贵妃稍后一观。” 玄凌道了声准,琼脂这才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回去取来一卷画轴。她徐徐展开画卷让玄凌细看,画卷上有五鸟,彩羽辉煌,莫不姿采奕奕。 琼脂抬首挽一挽鬓发,缓缓道:“古籍中有五方神鸟。东方发明,西方鹔鹴,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凤凰。发明似凤,长喙,疏翼,圆尾,非幽闲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难怪诸位娘娘不知,这些神鸟除凤凰之图流于人世之外,余者都已失传许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难寻到。”说罢将画卷与衣衫上图纹细细比对,果然是神鸟发明而非凤凰。只是两者极其相似,若不说破,极难分辨。 “皇后位主中宫,当之无愧为女中凤凰,如今皇贵妃代掌凤印,其实也可代称凤凰。皇后之下贵淑贤德四妃分属东西南北四宫,正如东西南北四神鸟,譬如贤妃娘娘便入主南宫,可以焦明相兆。我家小姐并未衣以凤凰,实在不算僭越!”琼脂说罢扶起长跪于地的昌妃,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凌两相一看,不觉歉然,伸手去挽昌妃的手,“你也不早说,平白受这委屈。” 昌妃满脸委屈神色,带着一抹小儿女的撒娇,分明又有几分志在必得,浑不见方才一语不发的冷傲神色。她甩开玄凌的手,顿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气,我还敢分辩么?若一急起来,表哥晓得蕴蓉的脾气,必定口不择言惹恼了表哥,到时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这对主仆一番唱念做打,不过是为此刻激起玄凌的愧疚之心。甄嬛淡淡一笑,悄悄向贤妃比了个手势,从容道:“既是如此,皇上可要好生安慰昌妃妹妹。” “皇上且慢。”贤妃淡定地轻轻摆手,又向玄凌施礼,道:“皇上,即便昌妃未曾衣以凤凰,但宫中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绝不可错。所谓僭越,并非仅指僭越皇后,而是僭越尊上。”她指一指衣衫上的神鸟,“方才琼脂说此乃发明神鸟,但发明依礼也是正一品贵妃服制,昌妃乃正二品妃位,擅用亦是僭越。” 贤妃鲜少这样咄咄逼人,但她在宫中资历最深,说出话来也让人心服口服。且中秋玄凌册胡蕴蓉为昌妃时,宫中便传言她将登贵妃之位,但传言不过是传言,若真有此心还如此昭然于众,连一向冷清的洛芳仪都不由连连冷笑,“昌妃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昌妃充耳不闻,小心翼翼解下颈上束金明花链上垂着的一块玉璧捧在手心,敛衣裳,正裙裾,郑重拜下,“皇上以为臣妾何以敢以发明神鸟自居?皇上可还记得臣妾生来手中所握的那块玉璧?”她将手中玉璧郑重奉上,“请皇上细看玉璧反面所雕图案。” 这块玉璧甄嬛在宁安、静和两位帝姬的满月礼上已经见过,不过婴儿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鸡冠,温润以泽,纹理坚缜细腻,通透纯澈,看起来极为罕见。正面的商意弦纹古朴凝重,刻着“万世永昌”四字,触手而生温厚之意。反面则是一对神鸟图案,乍看之下极似凤凰,细细分辨才能看出是东方神鸟发明的形状。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见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亲自从手中取出这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以此征兆大周国运万世绵泽,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爱,得以怀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松懈。臣妾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时时祈求神明眷顾,庇佑大周。又见玉璧所琢纹样极似凤凰,心下胆怯又有些疑惑,心想两位表姐皆为皇后,臣妾玉璧上又怎会真是凤凰?查阅无数古籍才知乃是神鸟发明。臣妾闻得古时神鸟发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风调雨顺,喜不自胜,因而让绣娘绣在册封礼所着的衣衫上,此间一针一线皆是臣妾监督,只希望可以时时求得庇佑,并非有心觊觎贵妃宝座。”她容色肃穆庄重,款款道来,大有一朝贵妃的高远风华。 换做甄嬛,也要动容了。 可是玄凌只是沉默着,他的目光里有一点淡淡的疑云——只是一点,便足够了。 “昌妃妹妹如此赤子之心,实堪怜悯。”甄嬛转向玄凌,笑意深柔隽永,“只是方才琼脂有一句话,臣妾不敢苟同。”说着,她起身整顿衣裳,屈膝道:“虽则臣妾得皇上恩宠,居皇贵妃之位代掌凤印,然万不敢代称凤凰,至多如此画卷所言称神鸟发明而已。尊卑有别,臣妾不敢僭越。如贤妃方才所言,昌妃妹妹虽是诚心祈福,但礼不可违,这衣衫怕是不宜穿着了。” 甄嬛既称发明,又还有何人敢称发明?昌妃脸色遽变,依旧倨傲地扬起她小巧的下巴,乜斜着看向甄嬛道:“臣妾衣着神鸟发明,乃是为国祝祷。如今宫中贵妃之位无人,臣妾不过是为大周国泰民安考量,皇贵妃莫非不喜欢么?” “怎会?”甄嬛眉梢含笑,“不过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待妹妹日后登临贵妃之位时,这衣衫才算是实至名归呢!妹妹是皇上表妹,恰如汉武帝金屋藏娇故典,若来日果真为我大周贵妃,可不是一段佳话么?” 陈阿娇乃汉武帝姑母馆陶长公主之女、武帝表妹,虽然封后,但日后陷巫蛊之祸而被废,闭锁长门。甄嬛以此类比昌妃,隐有不详,昌妃闻之面生薄怒,只不好发作,因垂首道:“皇贵妃过奖了。” “好了。”玄凌不耐烦地揉揉鼻梁,随手一指李长,“去吩咐内务府重新缝制昌妃礼服,这一件收入库房中吧。昌妃虽然是为国祈福,但僭越服制、冒犯尊上自然要严惩,不可轻纵,便革昌妃一年俸禄,以示惩戒。” 如此轻罚,吕昭仪等人皆是愤愤,昌妃却尚有不悦之色,不过到底没敢说什么。 李长管不得许多,奉命上前接了衣衫,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衣衫的天蚕丝内衬应声撕裂,露出藏在里面的绣纹。 “奴才该死!”李长忙不迭地磕头告罪,“是奴才不经心……咦,这是……?” 玄凌慵懒地望去,眼底忽地一沉,大跨几步擎了衣服在手,将内衬尽数撕下,定睛一看,滔天怒火油然而生,厉声喝道:“蕴蓉,你好大胆子!” 昌妃一时不解,错愕地向玄凌手中衣衫看去,心头一惊:那外裳外面确实是神鸟发明图纹不错,反面却是纯金线勾勒、五色斑斓、彻头彻尾的凤凰图案;更有甚者,那凤凰旁边以密纹暗绣着两排小篆,仔细看去,乃是“衣此为后,当如纯元”八字! “这是……双面三异绣?”甄嬛故作惊讶,指着那衣服道。在双面绣法的基础上,绣品两面的图案、针法和色调都不同——异稿、异针、异色,即为“双面三异绣”。这种绣法极不寻常,且因图案外轮廓相似,若非撕开了内衬,外人绝不可能发觉。 “衣此为后,当如纯元……当如……纯元……”玄凌低声重复着,眼中掠过急遽的痛意。甄嬛指尖一冷,了然于胸——于玄凌而言,朱柔则是永世之伤,不容任何人触碰。 “皇上!臣妾……”昌妃失声尖叫,劈手多来衣衫,惊恐道:“怎会如此!这衣服是臣妾亲自督制……怎会?” 四周嫔妃无不眼尖,如何看不清楚?眉庄见了更是嗤之以鼻,寒声道:“今日好一番热闹,连什么神鸟发明都牵扯出来。只是不想昌妃这般大胆,堂而皇之欺君罔上,以双面绣法衣以凤凰,觊觎后位,更冒犯故皇后,这何止是僭越犯上这一条罪过!” 贤妃与和敬夫人联袂跪下,同声道:“请皇上乾纲独断。” 玄凌不理,森寒的目光冷冷射向昌妃,冷冽如斯,仿佛方才对她的温情只是个笑话。他看一看甄嬛,默然良久——这一眼,仿佛过了百年。众妃嫔见事不好乌泱泱地跪倒一地,玄凌方蹙眉道:“今日册封之事作罢……李长,将胡良娣带下去,和睦帝姬今晚便送去昀昭殿,让和敬夫人好生教导。燕禧殿……暂且许她住着。” 三言两语,将方才的神鸟发明之事化为乌有。胡良娣瘫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任由琼脂和李长一同将她扶出柔仪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一次幸运却未能眷顾于她。 众妃嫔皆高呼“皇上圣明”,个个诚惶诚恐,独一抹嘲讽的笑意自甄嬛唇角闪过,她适时地换上一脸担忧,发髻上紫金六面镜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掩住了她不平静的眼波。 胡蕴蓉,终归还是太自负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怨不得旁人。 第46章 结盟真宁 乾元二十五年三月的亲蚕嘉礼,因着中宫无人,最终还是由甄嬛负责主持,为声名计,甄嬛特地求了玄凌,郑重其事地请贤妃、和敬夫人、惠仪夫人三人助祭,外面讨论起来,总是皇贵妃的勤勉谦恭。 过了予沐、予瀚、蕴欢的生辰,宫里也闲了下来,玄凌却忙着赫赫的事不可开交,颇有些清心寡欲——本来赫赫进犯是五月里的事,但如今甄嬛可不想再闹出什么熊罴、和亲之类的风波,早早暗中让甄珩关注,并透露给玄清让他奏报了玄凌。被玄凌猜忌这样的事,还是交给玄清比较好。 兵戈将起,老臣苏遂信却领着一群文官揪着立太子的事不放,甚至提出汉武帝钩弋夫人故事,一副清正谏臣的模样劝谏玄凌。甄嬛自然要对得起自己解语花的名声,不过让周容华旁敲侧击地说了两句话,果不其然地让玄凌怒火中烧,在前朝大大申饬了苏遂信。苏遂信一辈子让人敬重有加,哪受得了这份气,当下就卧床不起,没出半月便急转直下、撒手人寰。 阖朝上下忙着赫赫之事,玄凌哪有心思管他,不过依例追封了文宣伯,赏了治丧银子了事。 苏遂信虽死,然司空之位却不能空置,甄嬛的一位伯父甄远辽便在数位同侪的一致推举下接了司空之位,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人会知道那位奉命给苏遂信诊治的太医是卫临的同乡,对他们而言,下毒之类不过是下等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换药量置人于死地,不过是轻而易举。 左右她手上,也不差这一条人命了。 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甄嬛没那个畅游江南的福分,但三月春光总是不宜辜负。这一日天气晴好无比,嘉礼结束后甄嬛也闲着无事,便邀上眉庄,带着聆欢、蕴欢、静和、宁安到和敬夫人的昀昭殿凑趣。 昀昭殿日光丰美一如昔年,甄嬛与眉庄联袂进门之时,早得了消息的和敬夫人娉婷的身影已然端庄伫立在殿门口,笑说:“两位贵客今日倒是清闲。” “不过是聆欢她们几个长日无聊,来找姐姐玩了。”甄嬛亦笑着回道,一招手命和敬夫人的贴身宫女好生带了帝姬进去找和睦。 三人厮见毕,便遣了侍从出去,只留下贴身的宫女侍奉。 甄嬛落座,四面打量一番,见殿内随处可见小女儿家爱玩的物件儿,又新装潢过,不似从前那般古板庄重,揶揄笑道:“有了和睦帝姬,姐姐果然也是不一样了。” 提起和睦帝姬,和敬夫人眼底漫上一丝寥落的暖意,淡淡叹了一声道:“我如何能比得上贤妃姐姐的福气呢?温仪虽也不是她亲生的,当时到底才满周岁,不记事;和睦却已经满了四岁,晓事了不说,胡良娣教养出来的,性情上已经偏颇了,我对她再好,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甄嬛屏息,静静看着面前的和敬夫人,何尝不是出身望族,幼承庭训,娴静如寒潭碧水。只不过为着慕容世兰的缘故,受欢宜香所累,终其一生不得子嗣。养子齐王予漓年长不成器,和睦帝姬又那般娇纵,这寂寂深宫里,她甚至不如贤妃,贤妃至少还有个温仪帝姬肯骗一骗她。 初次见她,她还是明哲保身的冯淑仪,安居紫奥城一隅,与所有人都若即若离。然而因着从前对慕容世兰的恨意,因着她的三妃之位,更因着甄嬛的设计牵连,她也终于落到是非泥淖中来了。 “好端端的,说那些做什么。”眉庄看了一眼窗外与蕴欢打闹的和睦,皱眉含笑道:“和睦帝姬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皇上已经不许胡良娣再见她,燕禧殿又与冷宫无异。姐姐对她好,时间长了她自然记在心里,这日子还长着呢。” “我看姐姐手上的团扇绣得极好,不知是谁的手笔?”眉庄随手拾过床边的一柄团扇,生丝的白绢面,水墨画着个凭栏美人的侧脸,淡淡几笔,似工笔描绘的白牡丹花儿,清约可人,栩栩如生。旁边题着两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予漓昨日带着王妃过来请安,这便是怡人亲手绣的。”和敬夫人瞟了那团扇一眼,眉头渐渐疏散开来,“怡人为着当初撮合她与予漓的事,对我一向敬重。” “怡人确实是个好孩子。”甄嬛徐徐道,“不过那也要齐王有心,否则也不会时时来给姐姐请安。他虽年长,生母健在,到底是个良善的孩子,日后必定不会辜负了姐姐抚育之恩。” “不过借你吉言罢了。”和敬夫人轻叹一声,说罢瞧着甄嬛,“昨日我听贤妃姐姐说起,远嫁凉州的真宁长公主要带着翁主回京省亲。” “姐姐真是耳通目达。”甄嬛凝眸睇她一眼,笑道:“真宁长公主的驸马陈舜为我大周远戍凉州,保定一方安宁。可惜长公主自生育承懿翁主后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长途劳碌,又连着数年边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数年未曾入京了。如今赫赫不稳,驸马恐兵祸乍生而无暇顾及妻女,上了请安折子给皇上,皇上这才星夜派人接回了长公主与承懿翁主。” 一想到那位看上甄珩的承懿翁主,甄嬛心中百味杂陈,原著里,她还是极为喜爱承懿翁主的,更因此厌恶甄珩的薄情。无论因为什么,甄珩既然娶了她就该倾心呵护,否则不过是再辜负一个女子罢了。 不过如今不同,甄珩只有安陵容一个妻子,儿女双全,不管是为着什么也不可能再娶承懿翁主。她该好好嘱咐甄珩,莫让旧事重演,引得玄凌疑心。 眉庄逗着一旁的鹦哥儿,笑吟吟道:“此番长公主回宫归宁,自然是要与皇上叙起姐弟故情。只是听说承懿翁主年芳十六,到该下降的年纪了,凉州偏远之地,如何能挑得出一位好郡马来。” 和敬夫人起身给金架子上的鹦鹉添了些清水,不觉含笑,“先太后只得这一位长公主,若非为了边地安宁,如何肯叫她远嫁。皇上也只有这一位一母所生的姐姐,姐弟连心,自然要好好为翁主挑一位乘龙快婿了。” 眉庄拢一拢袖口,曼声道:“只是不知道京中哪位青年才俊有这般幸运,能得到翁主的青睐了。” 甄嬛淡淡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裙幅,平静道:“翁主年幼,少不更事,终归是要皇上和长公主做主的。只怕京中才俊千百,也未必能入了翁主的眼。” 一时静默,唯余耳畔女儿家欢笑之声不绝。甄嬛冷眼看去,和敬夫人踱步临窗前,眼中尽是和睦帝姬玉雪可爱的身影。可春阳明暖拂落,她始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一贴画云褶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娇,海棠如锦,碧竹盈盈,梧桐风媚。太液池上有三三两两的宫眷迎风荡舟,举目处鬓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气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妆浓抹总相宜。若到烟霭濛濛的日子,更添潋滟情味。 甄嬛坐在肩舆上往颐宁宫而去。槿汐体贴地双手奉上一块殷红手帕让她擦汗,醉颜一般的深红愈加衬得她双手瓷白,“真宁长公主上次未来得及赶上见太后最后一面,如今娘娘安排她住在颐宁宫,也算是全了母女情分。” 甄嬛淡淡一笑,微微眯起凤眸看远处水光潋滟,道:“她是长公主,除了颐宁宫住在哪里都不合适。今日皇上设宴,只让我作陪,我正好会一会她。” 颐宁宫中极其安静,大约宫中妃嫔还未得到真宁长公主归宁的消息,一时尚未来拜见。甄嬛打了帘子进去,玄凌正坐在首座上笑着向一位少女问长问短,他身旁坐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神色极是亲热。 芳若通报了消息,玄凌笑吟吟抬起头来,向真宁长公主介绍:“这是皇贵妃甄氏,朕想着都是一家人,合该见一见的。” 甄嬛屈膝向玄凌请安,满面笑容道:“恭喜长公主归来。” 这是甄嬛第一次见到真宁长公主,玄凌唯一的同胞姐姐。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有清冽刚气。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昭成太后年轻时的姿容。 “原来这位就是皇贵妃了。”真宁凝眸于甄嬛,不过片刻的怔忡,便启唇轻声笑道:“皇贵妃果然是美人胚子,望之不俗。” 甄嬛近前两步,屈膝道:“长公主万福。” 真宁长公主柔软的手掌托住她的手肘扶住,笑语柔和,“皇贵妃是皇上心尖尖上第一要紧的人,更是孤的弟妹,何须这般客气。” 甄嬛将将落座,有一把清亮动人的声音俏生生在耳边响起,“母亲,你方才怎么看皇贵妃看了这样久?”她如水明眸在甄嬛面上清亮亮流过,“皇贵妃的确很美,原来母亲也贪恋美色的。” “美色是世间最难得也最易逝去的东西,母亲自然无比贪恋。你去照照镜子,若是喜欢自己年轻容貌,你也是贪恋美色之人呵。”真宁长公主了然地望一望玄凌,柔声道。 那少女闻之面上一红,跺足道:“慧生不依,母亲欺负慧生呢。” 长公主牵过那少女,笑着抚她的肩膀,“慧生,见过皇贵妃吧。” 眼前的少女明艳若向阳春花,还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眉眼之间承继了她母亲与太后的刚毅之色,这便是被封做“承懿翁主”的陈慧生。她见过礼,衔着好奇的笑意打量着甄嬛,兀自道:“即便远在凉州,我也听闻皇贵妃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能在舅父身边承宠多年的必不会是寻常颜色,难怪有人背后称淑妃为‘妖姬’。” 玄凌闻言不由得有些尴尬,长公主听她如此言语无忌,亦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慧生。” 甄嬛清楚她的脾气秉性,带着些许女儿家的玩味看向玄凌,微笑道:“绝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旁人非要这样议论,我也只好以为皇上就是镇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镇住。” 玄凌这才一笑了之。慧生亦笑得如银铃一般,“皇贵妃好风趣,舅父和你说话一定觉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规矩来规矩去闷得慌。其实‘妖姬’有什么不好?我母亲生气起来也叫我‘摧人心肝的小孽障’来着,我晓得母亲是心疼我。旁人怎么背地里议论皇贵妃你,也不过是妒忌罢了。” 甄嬛不觉失笑,对承懿翁主的一丝怜惜油然而生,盈盈道:“有翁主这话,我以后也好说嘴了。还要多谢翁主呢。” 长公主极是疼惜这个女儿,一壁薄责般看她一眼,一壁向甄嬛笑道:“慧生自小被孤宠坏了,皇贵妃不要见笑才好。” “母亲就会这样说,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心疼我才宠我呢。”慧生穿着一袭郁金香色真珠旋裙,一笑起来真似一朵郁金香临风轻摆,十分可人。 甄嬛忍不住笑道:“皇上,您这外甥女果真娇俏伶俐,叫人爱得很。” 玄凌极是开怀,望着她道:“小姨不也是如此?朕看慧生与九弟妹或者志趣相投,回去朕就告诉九弟,让慧生与小姨好生聊聊。” 如今听闻玄凌提起玉娆,甄嬛已经能淡然处之,轻笑道:“可惜了玉娆今日不在这里,翁主若愿意,可以去我宫里看看几位帝姬。” 慧生拍着手笑道:“极好。”说罢又看长公主,“终究要母亲允许才算。” 长公主笑靥如花,“知道筵席留不住你,你喜欢便去吧,只是皇贵妃不得空,有劳这位姑姑带着你去了。” “这是该当的。”甄嬛目视槿汐去领路,槿汐方福了一福,慧生却已经如小鸟儿一般飞出去了。 “翁主果然明艳活泼。”甄嬛望着慧生的身影向长公主道,“四月十五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长公主若是得空,不妨带着翁主去瞧一瞧。” 长公主此次回京,多半也是为了给承懿翁主招婿,自然心领神会,笑吟吟道:“多谢皇贵妃挂怀。”说着侧头问玄凌,“说起这事,倒让孤想起乐安姐姐。” 玄凌听闻也是一笑,又见甄嬛故作懵懂不知,因道:“那时朕尚年幼,你自然没听过。”言罢便将昔日乐安长公主与驸马张先令姻缘之事娓娓道来,又道:“慧生若是也能如此,可又是一段佳话了。” 甄嬛想起那只缠住了甄珩的鸳鸯风筝,心觉一语成谶,做此孽缘。而玄凌笑语不可扫兴,因笑道:“臣妾不怕长公主恼了,这未来的郡马无所谓容貌才学,头一条是要翁主喜欢才是佳话呢。可话又说回来,翁主到底年轻,到底是要长公主多费心,臣妾也可从旁协助,将翁主的姻缘安排得妥妥当当。” 甄嬛的话句句戳在长公主心上,身为母亲,她又怎么可能让女儿随随便便挑出一个郡马来?她紧紧看着甄嬛,笑容丰艳似桃花,“有劳皇贵妃。” 两相领会,遂按下不表。 四月十五,状元郎入宫谢恩,甄嬛特地嘱咐了甄珩称病告假。真宁长公主带着承懿翁主,携一众宫嫔贵眷去往城楼,春光无限沉醉,恰如众人花靥耀耀,翠华摇摇,踏芳而去。 眉庄与甄嬛走在后头,笑着掩唇悄悄向她道:“长公主哪里是去看状元郎,分明是要为翁主相看一位郡马爷呢。” 和敬夫人下颌轻轻一点,似是赞同眉庄的说法。甄嬛不好明言,只笑道:“我可是费尽心思搭了花架子,也该众人抬轿才是。况且这样的美事咱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汉白玉大道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得马蹄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得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匹锦毯华丽展开,吸引住城楼上众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状元、榜眼、探花依次而过,尽是不如承懿翁主心意的,连带着长公主也忐忑不安。这三人入宫后是一众文臣,赤、紫、青、赭、乌五色官袍华彩斐然。众人看得倦了,已是意兴阑珊。正要转身离去,玉娆却见慧生只是站着不动,便去牵她,“翁主,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几许痴惘神色。她举起团扇远远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金红色的日光像是熔化的碎金一样,照得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的璀璨炫目,连天不断的广阔云彩生出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团扇所指的尽头,有乱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待得落花沉醉,日色下有青年策马而来,清风掠起他天青色的官袍边角飞扬起来,他拂去肩上落花,在无边炫美的周遭景色中,显得格外温沉。 玉娆颇为意外,鬓边的青玉凤钗轻轻晃动淡雅的光晕,倒是甄嬛缓步上前,若有若无地望了一眼,代为答道:“那是臣妾内侄甄宁遥。”甄宁遥便是日前升任司空的甄嬛伯父甄远辽长孙,今年二十岁,时为正六品兵部主事。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真宁长公主了然于胸,冲甄嬛轻轻一笑,故意走来拉过她的手道:“既没有好的,便回去吧。” 慧生诺诺,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瞥向城楼下的青年,而后者也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望向城楼上的倩影,温文一笑。慧生尽收眼底,忽然收敛了素日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皇贵妃与孤的交易可还作数?”长公主望着慧生飞扬的裙摆轻声道,全是母性的怜爱坚毅。 甄嬛驻足,凤眼中艳光轻漾,似笑非笑看着长公主道:“臣妾指甄家声名发誓,自然一诺千金。” 长公主微微颔首,忽而喃喃道:“皇上若知他宠爱多年的皇贵妃竟这般心机深沉,不知作何感想。”她顿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道:“若甄宁遥敢轻慢慧生,孤定会让你万劫不复。” “长公主言重了。” 自从城楼之事之后,承懿翁主的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无数心事长在了她的心间,也开在了她的眉心。直到某个午后,慧生与温仪、聆欢一同去放风筝,顺理成章地“偶遇”了陪同母亲入宫谢恩的甄宁遥。 彼时上林苑花树开得烈烈如焚,红红翠翠粉粉白白交错,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慧生攀了一枝樱花在手,与甄宁遥静静地对望,温仪与聆欢朗朗笑声和着清风荡漾其间,惹得那些娇弱的樱花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 人面樱花相映,大约如是。 得知情状的甄嬛默然良久,虽是设计,但终究甄宁遥青年才俊,并无妻室,较甄珩并不逊色,更适合天真娇纵的慧生。而有慧生在,长公主永远不会成为她的敌人。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玄凌欣然下旨赐婚司空甄远辽长孙甄宁遥与承懿翁主陈慧生,并进甄宁遥为五品兵部员外郎。 与此同时,赫赫摩格可汗南下进犯,玄凌以驸马陈舜为元帅,以甄珩为将,率十五万大军迎战。 第47章 胡氏有孕 仲夏时节,蝉鸣鼓噪,天气越来越燥热,玄凌的脾气更为急躁,时不时因为一些小事斥责宫人,连李长也不能幸免。前两日为了些许小事便责罚了随侍的睦嫔与穆良媛,连性子最温厚的黎德仪亦被呵斥了几句,后宫不免人心惶惶。 李长在甄嬛面前诉苦时,刚因茶水稍热而被玄凌将茶水都泼在了身上。伴随圣驾数十年,李长大约也是头一回受这样的委屈,甄嬛看他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宫嫔,心中好笑,面上却只得好言抚慰。 玄凌的心情怎么会好呢?赫赫的摩格大汗趁着万木复苏,水草肥美之时,自恃粮草充足,率二十万铁蹄自都城藏京直逼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落铁山是赫赫与大周北疆临界之地,而雁鸣关恰如一道铁锁屏障,一旦被赫赫冲破,旧都上京便如铁齿被断,连如今的京都中京亦会暴露在赫赫铁蹄骁勇之下。 如今赫赫摩格可汗乃英格之子,一向野心勃勃。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玄凌虽然早有防备,但架不住朝中兵马略逊,老虎再英勇也比不得饿疯了的狮子,幸而有甄珩在,总不至于像书中那样节节败退,但也互有胜负。 说起将帅的人选,甄嬛总是忍不住冷笑,难怪书里大周会一败涂地。玄凌原定的副帅乃是抚远将军李成楠,他的儿子就是与朱柔则有婚约的那一位。虽然皇家嫁了一位翁主出去,可抚远将军府的颜面总归是丢了,这一桩夺妻之恨在,李成楠能尽心竭力地为玄凌效命反倒奇怪了。 事后讨论起来,贤妃也说玄凌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大叹:“若是齐不迟尚在有多好,定要叫这群蛮夷有来无回!”可惜齐不迟只有一个,大周多年来崇文薄武,朝中将才凋零,已是无可挽回之事,这还多亏了甄嬛保住了甄家,没能折了甄珩这员大将。 再就是有甄嬛背后里助推,玄凌于战事顺利之时允了玄清、玄汾两位王爷去军中犒赏军士。至于这两位王爷会不会忍不住上阵杀敌,玄凌一时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为此,玉娆成日家往柔仪殿跑,连带着尤静娴也求见了数次,只为探听些许前线的消息。 可惜甄嬛终究也有无能无力的时候。她虽然知道甄嬛传的剧情,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不懂兵法军策,所能做的不过是早些给玄凌建议用时疫对付赫赫大军罢了。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只要水源出了问题,那就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挽回。这也是当年匈奴人对付霍去病的法子了,将病死的牲畜埋在水源上游,再与温实初的时疫相结合,双管齐下。 不过半月,赫赫军士病倒大半,连可汗摩格也染病不起,陈舜与甄珩率军乘胜追击,那抚远将军也没闲着,绕道后方烧了赫赫大军粮草。几场大仗下来,陈舜大军歼敌十万,趁机收复不少失地,可汗摩格一气之下病故。自此,赫赫退居落铁山后三百里,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等到战役结束,已是秋日里了,萧瑟的西风将无限恨意撩拨的蠢蠢欲动,只待一场倾盆大雨发作起来。 今年合该大选,只是因有了战事便按下了,玄凌没那个心思操劳,便悉数交与了甄嬛。这一日槿汐捧了一卷宫中宫室图来与她看,说是有几处宫室彩绘旧了不及补画,不宜给新宫嫔居住,甄嬛对这些不慎上心,像挑花样子般翻检着,时不时还跟槿汐说上两句。 “小允子传来的消息,说昨夜皇上宿在了燕禧殿。”槿汐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早李长传旨,复了胡良娣为昌嫔。” 甄嬛指尖一顿,蹙眉道:“这阵子皇上本就少来后宫,去燕禧殿更是罕见。且我如今是皇贵妃,便是晋封,于情于理皇上也该问上一句,不该这般草率。” 槿汐觑着甄嬛的脸色,忙笑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嫔位,皇上许是见面三分情罢了。这几日后宫妃嫔们都不敢触皇上的霉头,服侍拘束了些,皇上或者为此才去了燕禧殿。”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的。甄嬛看向殿外金灿灿的桂花,只觉得这香气让人反胃得紧,莫名烦躁。燕禧殿那里,怕是有人不安分了。 “看好燕禧殿吧。”甄嬛深吸一口气,从善如流地改口,“昌嫔到底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和睦帝姬的生母,为着一件衣服,皇上总不能冷落太过。说起来,也快一年了……对了,承懿翁主那里如何了?” 槿汐唯唯诺诺,舒然道:“娘娘放心,承懿翁主与郡马两情相悦,夫妻伉俪,此次郡马出征不过是中军副将,有甄将军看顾着,自然顺遂,连着娘娘的两位妹婿也都安好。倒是日前传进消息说,薛夫人长子薛朝元染了病症,奴婢已自作主张请了太医过去。” “这也好。你去打点些礼物,着流朱送去。”甄嬛略略安心,懒懒道。槿汐口中的薛夫人即是原来的浣碧、如今的甄玉姗,她夫君薛湛和玉姚的夫君洛临风一样,此次也在军中,她的独子薛朝元比予泽小一岁,也还算聪明伶俐,甄嬛总没怠慢了,凡宁远等人有的,也必然有他的一份。只盼他别学了她母亲骨子里的心气儿,日后也为予泽助力。 话音未落,沐黛进来道:“娘娘,六王妃到了,说是给娘娘请安。” 甄嬛如今听见六王两个字就烦躁,略略整理衣衫,方向沐黛道:“去请进来吧。” 尤静娴款款而来,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轻飘飘地垂落着,行动时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甄嬛笑着让她坐了,柔声道:“弟妹今日怎么得空来坐坐。” 她怡然而笑,轻声细语,“臣妾昨日收拾库房,看见一尊翡翠如来极好。又想着久不见娘娘了,合该来请安的。”说着便让身旁侍女将一个檀木盒子递与槿汐。 甄嬛心想可不是?足足有两天不见了,面上只顾客气地笑,“本宫越性称一句弟妹,王妃却非要拘泥这些礼数,倒叫咱们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气,妾身不能不懂规矩。” 沐黛捧了一盏“桂眉”来,甄嬛斜了一眼,朗朗笑道:“也不晓得弟妹喜欢喝什么茶,这桂眉不是什么名茶,倒是难得茶叶里有桂花香气,如今正是桂花时节,弟妹只当喝个有趣吧。” 甄嬛一口一个弟妹,尤静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捧起轻轻一嗅,不由赞道:“好香,当真有趣得紧。”说着却随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气,妾身不宜饮茶。只可惜妾身没福了,否则真想品一品这好茶。” 甄嬛心中有所猜测,忙问:“弟妹身子不舒服么?可传太医看了?” 尤静娴脸上一红,害羞别过脸去,小声道:“也没什么,太医说妾身有了两个月身孕,胎气未稳,所以暂时不宜饮茶。” 甄嬛掐指一算,玄清去军中可不正是两个月前的事,赫赫战事在即,他还有这个心思也真是奇了。虽然心里狐疑,口中却如常笑着向尤静娴道:“哎呀,当真是大喜事呢。”遂一径唤沐黛“快换燕窝来”,又一径笑道:“难为本宫也是生养过的人,竟没察觉,真该打嘴了。” 槿汐上前,捋了捋鬓发,殷勤接过燕窝亲自捧到尤静娴手中,又笑着奉承道:“王妃已诞下世子,如今又有身孕,王爷必定欢喜。” 提及玄清,尤静娴的笑容有些寡淡,臻首微侧,徐徐道:“其实,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个知道妾身有孕的人,连王爷也不知道呢。” 甄嬛颔首,毫不在意,“本宫觉得无比荣幸。” 尤静娴曼妙眸光自甄嬛脸上缓缓划过,无端令她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虽说妾身今日是为看望娘娘,其实还有一个极大的困惑想请娘娘为妾身解答。” 甄嬛了然于心,淡淡含笑,“弟妹如今有孕在身,矜贵无比,为使弟妹安心养胎,本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尤静娴慢慢靠近她,恰如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驻在甄嬛身边,全不似她此刻语气的微凉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来,一直得王爷敬重怜惜,京中府中都盛传妾身与王爷伉俪情深,连侍妾都是妾身怀世子时自作主张为王爷纳的。有了澈儿后,王爷待妾身更胜从前,连妾身都觉得,今生能得以伴在王爷身侧,是妾身最大的福分。” 甄嬛淡淡一笑,故意道:“六弟与弟妹情深意重,这可是做梦也求不来的福气,宫中何人不艳羡呢?” 听到这句不清不楚的话,尤静娴仿佛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测,唇角凄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沉吟道:“可那年中秋家宴,妾身偶然看见皇上看娘娘的眼神,和王爷看……那种眼神是妾身从未见过的,更不敢再放任自己疑心下去……再疑心,王爷便是滔天死罪。” 甄嬛眉眼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好奇,又似乎兴致勃勃,直到尤静娴不安地缄默,方才温婉笑道:“孕中本就多思,本宫是过来人了,弟妹也非初次有孕,合该留心的。”她刻意咬重“弟妹”二字,“弟妹既嫁入皇家多年,理应明白生存之道。正所谓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觉生事。就譬如本宫,虽忝居诸妃之首,位高权重,但若紫奥城中的人与事日日都要掂量揣测,盘根究底,本宫岂能像如今这般安享福寿?所以,不多虑者,方是智者。” 尤静娴蹙眉,大有忌惮之色,望向甄嬛颇为凛然道:“但愿如此。若此事当真,必定会为王爷招来杀身之祸,不堪设想。” 甄嬛拨弄着手指上滚圆碧绿的翡翠珠子戒指,不禁微哂,难不成尤静娴心心念念玄清是天下间最好的男儿,就要所有人都这般想么?尤静娴不去怪自己的丈夫用情不专,反而觉得她勾引玄清不成?这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是给谁看呢? “本宫可听糊涂了,好好的说着话,六王妃怎么还动了气了?”甄嬛故作惊讶,不知不觉将弟妹换成了六王妃,“本宫说过,六王妃是孕中多思,如今看来这情绪也有些不稳了,正巧在宫里,不如请太医过来瞧瞧。” 尤静娴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细细探究甄嬛的神色,极欲在她面上寻出任何一丝破绽。而甄嬛,只以略带好奇的笑意相对。良久,她轻轻叹息,起身道:“不劳娘娘,妾身无碍,只当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爷枕边人,许多事除了枕边人,外人是瞧不出来的。王爷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万事以他为先,决不让王爷置身危墙之下。” 甄嬛盈盈含笑,示意槿汐送客:“夫妇之道,这是应当的。本宫就不留六王妃了。” 尤静娴深深地望她一眼,似要从她面庞上探究出什么,然而她终无所得,眸中软弱之情渐渐如雾弥漫,低声告辞。 见她身影消失于柔仪殿门外,槿汐端了一碗血燕上前,温声道:“娘娘说话累了,这燕窝是新热的,娘娘不放尝尝。” “不必了。”甄嬛推开瓷碗,“你去查一查今日六王妃来柔仪殿之前可曾见过什么人没有。” 槿汐应声下去。甄嬛正想歇一歇,沐黛却又进来道:“娘娘,外面李公公来了,说皇上请您去仪元殿。” 玄凌呵!甄嬛烦躁地揉揉太阳穴,此刻玄凌召见,多半是为了昌嫔的事吧。当下不敢多想,照常换了衣裳往仪元殿去了。 午后的时光最是闲暇不过,甄嬛虽然心里百般情丝郁结,但望着一路秋风飒飒金桂飘香,心下也稍稍宽慰一些。 玄凌一人在西室独坐,想是边关喜报,他信手翻过,倒也闲适。见甄嬛进来,玄凌微笑招手道:“外面可冷着了?”说着便握住她的手,摩挲道:“还是凉了,你身边的人也不精心,怎不带着手炉呢。” 甄嬛含笑福了一福,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皇上气色红润,就知道边关大安了。” 玄凌让她安然坐下,扬着手中的奏章朗朗笑道:“你猜得不错。这是边关急奏,赫赫大军已经败退,你兄长甄珩连斩敌将二十六人,大军不日将回朝献捷。” 甄嬛闻言盈盈笑道:“这也是圣上用人有方,兄长为皇上效力是该当的。”说着随意扫了一眼,瞥见玄清与玄汾的名字,续道:“两位王爷不是去犒劳军士的么,怎么也上了战场?九王年轻气盛也就罢了,六王都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也不劝着些,若是玉娆知道了必定担心。” 玄凌听闻淡淡皱了眉,道:“老六一向是这个性子,也罢了。” 甄嬛心知目的已成,笑着起身打开朱漆描花的食盒,温婉笑道:“臣妾正想着午后的辰光长,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腻,又因着为边关的事高兴,想必是敞开了胃口吃的,这时候肯定腻腻的觉得不消化。所以臣妾特意准备了一些清淡的点心拿来请皇上享用,不知可好?” 玄凌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朕有嬛嬛,方知这李义山也是所言不虚了。” 甄嬛边盛了碗莲叶羹,便道:“这莲叶羹是取新鲜的嫩莲叶在日出前摘下来的,熬汤的水用的是这叶子上的露珠,莲叶好采,只是搜集这露珠费了点工夫,幸好熬出来的汤极香,倒也不枉费这一番周折。”又取了两块藕粉桂花糖糕出来,放在新鲜的莲花瓣上,端到玄凌面前,“汤是极清淡,不过是借一点莲叶的清香罢了,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尝尝吧。” 藕粉桂花糖糕色泽金黄晶莹,放在粉红剔透的莲花花瓣之上,颜色更是诱人,光是看一眼,已经让人垂涎三尺。玄凌笑道:“东西是简单,难得做得精致,叫人一看就有胃口,且桂花正是应景的。”说着吃了一口,极享受惬意,又指着莲叶羹道:“朕正想与你说一件事,吃这个更是应时。” 甄嬛看着那莲叶羹,心中陡然升起一丝阴云,玄凌已笑道:“昨日蕴蓉身子不爽,宣井太医来一瞧,方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一语既出,甄嬛唇边的笑容微微一滞。自胡蕴蓉被贬为良娣,便从未来向甄嬛请安,只推说身子不好,甄嬛不屑理会,合宫里也几乎忘了这个人,不料竟给了她机会剑走偏锋。 按理说胡蕴蓉是不会再有身孕的,但有书中安陵容的例子在,井如良又是晋康翁主府里荐来的,甄嬛也不难猜出情由。她忽然想起数月前的一日,玄凌确实因着晋康翁主的情面去看了胡蕴蓉一次,但也仅仅那一次,所以甄嬛并未在意。 甄嬛心下深恨,难为胡蕴蓉瞒得倒周全,竟然连一丝风声也不露。单等过了头三个月胎象稳定之后才道出,哪怕再有人要打她腹中骨肉的主意,也应难以找机会下手了。 “难怪皇上一早晋了妹妹为昌嫔呢。”甄嬛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婉言道,她担心什么呢,胡蕴蓉这可是自寻死路。“只是皇上也该小心着,这皇嗣是最要紧的事,一定要好好周全了才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臣妾奉旨主理六宫,一定尽心保全昌嫔妹妹的龙胎。” 玄凌握一握甄嬛的手,放佛是为她刚才所说的话感到欣慰,慨然道:“朕知道你最是贤惠。蕴蓉一向不懂事,这一年来拘谨着却也平和了许多。她毕竟是朕的表妹,朕也不愿薄待了她。”他顿一顿,松驰里似乎带了一点郁郁之色,“看在皇嗣的份上,她想必也不会生气了。” 甄嬛微微一愣,恍然意识到后面那个“她”是指朱柔则。朱柔则如今走了这么久,玄凌的心思终究也淡了,再说这话,只让人更觉得伤感和凉薄。说到底,玄凌心中念念不忘的,不过是他幻想中完美无缺的妻子罢了。 “皇上说得极是。”甄嬛心潮起伏,一时转了千百个念头,脸上却依旧微微笑道:“既然有了皇嗣,总不好瞒着其他姐妹们,臣妾回去便通知各宫姐妹们去燕禧殿看望昌嫔妹妹。” 玄凌凝神一笑,道:“这也好。”他想一想,又道:“昌嫔有孕,受不得冲撞,和睦就不必去了。” 甄嬛莞尔:“臣妾会转告和敬夫人。过几日大军班师回朝,皇上难免要设宴款待,不如就趁那时再晋昌嫔妹妹的位份,也可顺理成章。” 玄凌微微颔首,“不错。到底有了龙胎,只嫔位也太低微了。” 甄嬛递上一方手帕,含笑道:“皇上与臣妾说起晋封昌嫔妹妹一事,倒让臣妾想起如今六宫妃位多悬。除臣妾外,四妃之中只有贤妃姐姐一位,宫中有的是资历深厚、德行贵重的妃嫔,所以臣妾忝居高位也常常自觉不安。” 玄凌擦擦唇角,道:“说起来,六宫之中是许久没有大封一次了。嬛嬛不提,朕倒也疏忽了。” 甄嬛依依道:“臣妾也是这样想。大军即将凯旋,其中不乏宫中嫔妃们的父兄,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该好好晋一晋位份才是。另外皇上因战事免了今年选秀,此次征战的功臣之家难免要有秀女入宫,不如就等大军回朝之后一并册封。后宫安定,对皇上的前朝也有所助益啊。” 玄凌颔首,“也可。你与眉儿一同入宫,如今你已是皇贵妃,眉儿也为朕生下一子二女,便册为惠贵妃吧。”他想一想,又道:“贤妃养育着温仪,就再升一等为淑妃;和敬夫人早些年受了许多委屈,她又素性温和,就册为贤妃吧。” 甄嬛盈盈屈膝,声音里隐隐有一丝担忧:“臣妾先代几位姐姐谢过皇上。只是皇上可还记得当日为了昌嫔妹妹的衣衫闹出过好大风波。妹妹手中玉璧上既有发明图案,属东方贵妃位,如今眉姐姐成了贵妃,不知昌嫔妹妹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玄凌听她旧事重提,蹙一蹙眉,微有不悦,“当日之事可知她尚担不起妃位,如何能成贵妃?她还年轻,来日方长。” 甄嬛微微一笑,道:“淑和帝姬是皇上的长女,贞妃是皇二子的生母,这两位的地位自该与旁人不同,臣妾想总该各晋一位。” 玄凌连忙扶起她道:“这话不错。那便将那些生育了皇子、帝姬的嫔妃一并晋封了吧。余下位份和功臣之家入宫的秀女人选,你拟好了单子过来给朕看,再交给礼部去办就是了。只是一样,汤修容举止无状,又没有子嗣在身边,无需再晋封了。” 甄嬛的微笑盈然而生两颊,投入玄凌的怀中笑道:“到底是皇上思虑周全,臣妾可想不到那样多了。” “你个促狭鬼儿,哪里是想不周全,不过是等着朕来说出口罢了。”玄凌伸手将甄嬛抱在怀中,轻轻一刮她的鼻尖,家常的宁绸长衫上有着墨迹的馨香,暖风吹动殿后的竹叶簌簌地响,衬着午后四平八稳的阳光,直欲催人睡去。 第48章 秽乱宫闱 一夜好睡,甄嬛醒来打起精神唤来内务府与礼部之人一同安排大封六宫的典礼,又由礼部按着位份拟定各样琐事,直忙到了黄昏才有三分眉目。 与之相比,准备欢庆大军凯旋的筵席倒简单许多,这样的盛宴甄嬛是习惯安排的了,又有眉庄帮忙,并不费什么事。 得空时,甄嬛也同眉庄一起,带着温实初和卫临去燕禧殿看了昌嫔,她尚且不如安陵容会伪装,区区嫔位,说起话来却仍如昔日盛宠时的她一般。查明她怀孕之事虽颇费了一番功夫,但于甄嬛而言也并非难事。 胡蕴蓉已经把刀子送到了她手里,甄嬛乐得照单全收。 乾元二十五年九月二十日,玄凌下旨大封六宫,册惠仪夫人沈眉庄为惠贵妃,贤妃齐月宾为淑妃,和敬夫人冯若昭为贤妃,贞妃徐燕宜为贞一夫人,昭仪吕盈风为欣妃,慎贵嫔刘令娴为慎妃,怡贵嫔方淳意为怡妃,容华周珮为婕妤,芳仪洛临真、芬仪杨梦笙、德仪黎萦、昌嫔胡蕴蓉为容华,珝嫔祝含芷为婉仪,瑛嫔林瑶为芳仪,瑃嫔罗惜惜为芬仪,韵嫔赵仙蕙为德仪,睦嫔汪轩媖为顺仪,良媛穆景秋为瑜嫔,康贵人史移芸为良娣,才人严致秀为璘贵人。 除汤修容外,荣嫔亦因此前越级晋封不再加封,昌嫔则因怀有身孕而破例为容华。 上谕明旨由位份最尊的眉庄与甄嬛协理六宫,眉庄本要推脱,但甄嬛一番解释,到底看甄珩等人在外面惹眼得很,甄嬛在后宫太过引人注目,方才欣然答允。 大封六宫的典礼在太庙足足行了三个时辰。这样大封六宫的情形在乾元朝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玄凌与纯元皇后大婚之时,可当时后宫断断没有这般人丁兴旺。如此盛典,大约在乾元二十五年得过一点恩幸的嫔妃都得册封,合宫欣庆,自然热闹不同凡响,连上林苑听仙台的戏也是流水样唱足了三日三夜,更逞论各宫歌舞如何夜夜不休了。 而新晋的胡容华,却不被允许参与那一日的册妃大典,原因自然是皇贵妃体恤。天气渐凉,太庙人多,已经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的胡容华的确是不适宜参加的。为此,胡容华在燕禧殿里砸碎了无数古董器皿。 但她毕竟不敢声张。玄凌刚刚认为她懂事了,若她再作兴,玄凌必不能容她。 后宫之外,便是前朝。册封礼后五日,大军还朝,玄凌依礼论功行赏,除驸马陈舜与抚远将军李成楠外,甄珩封三品武威将军,夫人安陵容晋正三品新平郡夫人;洛临风封四品奉恩将军,领兵部侍郎之职,夫人甄玉姚晋正四品温平府君;薛湛封五品怀远将军,领兵部员外郎之职,夫人甄玉姗晋正五品承平郡君。清河王与平阳王已是王爵,封无可封,玄凌便赏了许多珍宝下去。 玄凌本意,是要让甄珩领左仆射一职的,但甄嬛深知其中厉害,悄悄传话给甄珩让他以伤况未愈推辞。玄凌听后倒十分高兴,显然甄珩经受住了他的试探,故朱笔一挥赏了个虚职。帝王之心,总是这般难测,便是有甄嬛在也不能改变一二。 十月初一,新雪初至,玄凌下旨在重华殿设宴为凯旋将领接风,除后宫正四品上的嫔妃、亲王贵眷外,此次有封赏的将领都携了夫人入宫赴宴。 至夜,重华殿中笙歌燕舞,远远都能看见丝竹柔软低迷的咏叹,软软一声,无端撩拨起紫奥城此消彼长的阴诡气息。玄凌正装华服坐在正中首位,甄嬛一如既往按品大状坐于他左侧,眉庄在他右侧。下首一溜儿排开,一面是几位王爷和外臣,一面是淑妃起的后宫妃嫔。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玄凌兴致勃勃,眼神迷离间倏然望见玄清有些意兴阑珊,身边又空空荡荡,举杯向他笑道:“老六怎么闷闷不乐的?莫不是你家王妃不在,心中想念了?” 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玄清微微尴尬,忙道:“内子身子不适,不耐久坐,臣弟着人陪她去偏殿歇一歇。失礼之处,还请皇兄莫怪。” 玄凌舒然笑道:“这倒无妨,只是请太医来看过了么?” 玄清还未回答,甄嬛已掩唇一笑,向玄凌道:“皇上可是错了,宫中人尽皆知六王与王妃伉俪情深,若王妃当真有碍,王爷怎能不请太医来呢?”见玄凌还是懵懂不解,她又道:“大军回京之前王妃入宫请安,曾说起已有了两月身孕,如今算来正是身子沉的时候,自然不惯久坐。” 玄凌这才恍然大悟,笑道:“这老瞒得真好,如此喜事,该好好庆贺才是。” “还不止呢。”甄嬛略过玄清眼底的难言的隐痛,柔声道:“皇上知道平日里各家王府的事都是臣妾管着。昨日清河王府还报上来,一位侍妾叶氏也有了身孕,于今一月有余。” 外人眼中的清河王府一向低调,如今接连传出两桩喜事,在场诸人无不举杯,同敬玄清:“恭贺清河王。” “日前外头进了一株珊瑚,本宫已命人送去清河王府,算是为王妃安胎。”甄嬛举杯笑若春风,毫不避讳与玄凌十指相扣,若玄清够聪明,便该知道甄嬛心不在他,悬崖勒马。 然而玄清轻飘飘一笑,痛饮一杯,隐约仍未有放手之意。甄嬛瞧见也再不理会,她已给足了玄清安然一世的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六表哥最风流倜傥,搁在从前,哪肯找个人来束手束脚,不想如今有了表嫂、当了父王竟也转了性子。只不知六表哥被人管着,还有伊人可求么?”胡容华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 她如今虽只是正四品的容华,奈何有着身孕,玄凌格外宠着,位置竟仅次于正一品的淑妃和贤妃,连生育了皇五子的贞一夫人都被排到后头去了。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玄清向来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怀,只道:“容华已为人母,俏皮劲儿却是一点未改。”说着又举杯向她,“还未贺容华有孕之喜。” 胡容华略略点头,娇声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劲儿罢了,皇贵妃与惠贵妃最是有资历的人,然而容貌鲜妍也半分未改呢。” 玄清的目光倏然一紧,扫过甄嬛温婉秀丽的面庞,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眉庄道:“惠贵妃安好,还未恭贺贵妃娘娘晋封之喜。” 眉庄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王爷。” 真是受不了,玄清这么一副被抛弃了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胸口越发觉得作呕,也不知是不是被玄清的举止恶心到了,甄嬛侧身,小声道:“臣妾先去更衣。” 玄凌自然而然地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方安心道:“还好并不热。赶紧去吧,让槿汐将披风取来,着了风寒可不好。” 方才迈出重华殿,脚下一个踉跄,槿汐急忙扶住道:“娘娘还好吧?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奴婢去请卫太医过来瞧瞧。” “许是吃食不合脾胃,无事。”甄嬛轻轻摇头,到底不想回去看玄清的模样,“在廊下走一走吧。” 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拢在肩膀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像是在提醒她一辈子也离不开这座四四方方的紫奥城了。 只是初冬,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梅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梅影无尽无遮,似乎是从倚梅园移来的玉蕊檀心梅,一如十多年前她看到的那般疏冷淡漠。 忽然有一股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甄嬛下意识抬头,见有人长身玉立于树下拈花轻叹,她暗想不好,方欲转身,已听见那人稀疏而清淡的声音响起,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吗?” 避无可避,甄嬛只得微微欠身,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道:“六王这话好生奇怪,本宫又不是遭了什么祸事,何以这样问呢?” 玄清缓缓摇头,好像自言自语着什么,忽然漫步走来,道:“你……皇贵妃谈笑自若,看来皇兄待你极好。” “皇上待本宫如何,本宫不便与六王谈论。”甄嬛不留痕迹地退了一步,藏在披风下的手悄悄拍了拍槿汐,又和煦笑道:“不过听闻六王妃身体不适,王爷与其来问本宫安好,是否更该去偏殿探望一下王妃?” 听她提起尤静娴,玄清眉心微蹙,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多谢皇贵妃关怀,本王本是出来醒醒酒,是该去看内子的。” “王爷何须多礼。”甄嬛再退,一笑了之,“其实王爷待王妃情深意重,与皇上待本宫别无二致,本宫也不过白说一句罢了。何况于礼,本宫也是要称王妃一声弟妹的。”她倏然回头,笑道:“槿汐,咱们回去吧。” “不要走。”转身的一瞬,玄清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爷自重!”槿汐大惊失色,连忙拦在两人之间压低声音道。她精于世故,方才便有所猜想,没成想玄清这般大胆,只是碍于甄嬛的名声不好大声发作。 “王爷怕是喝醉了吧。”甄嬛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连连退步,声音冷冽如廊外乍起的北风,“本宫自认与王爷只有数面之缘,并未有失礼之处,不知王爷心中是否有何误会。如有,本宫自当致歉,也请王爷自重身份。” 玄清讪讪地后退两步,眼中百转千回愁肠郁结,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半分多余的情意,不过当然是失败了。许久,他才躬身颔首:“是清失礼了。为避嫌疑,还是本王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风寒露重,请娘娘善自珍重。” “王爷自便。” 甄嬛冷冷一笑,甚至连嘲笑他的自作多情都厌倦。她忽然觉得,玄清甚至不如温实初,好歹人家温实初待自己妻子发自真心,无论书中还是现在,她最多都是温实初那不堪回首的初恋;总不像玄清待尤静娴,妻、妾、儿俱在,却恋上自己的嫂子,这可就是婚内精神出轨了。 眼见他离开,甄嬛总算平静许多,只是心口还是闷闷地不痛快。忽然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传来侍女不迭声地呼喊和花枝倏然折断的声音。甄嬛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见玄清快走几步,失声道:“静娴——” 耳边传来侍女叫太医的声音,甄嬛已心中有数,只望一眼槿汐,连忙转过回廊另一侧躲在拐角处。槿汐急得额头沁汗,低声道:“六王妃怕是听见了方才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甄嬛定一定神,凝望月光射在栏杆上如霜似雪,“六王妃身边只有贴身的侍女,她们就是听见了本宫与六王的对话,也该知道是六王一厢情愿而妄言,为了六王也为了她自己,必然不敢声张。如今我们只等人多嘈杂起来,有人来禀报再回去便可。” “也只好如此了。”槿汐叹息道。 甄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一阵隐痛自小腹升起,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反胃恶心。槿汐一个不查,任由她跪倒在地上,她却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柔仪殿里乌压压挤了一群人,卫临正跪在地上诊脉,玄凌则搂着她坐在床边,见她转醒,欣喜若狂道:“嬛嬛,你总算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甄嬛清了清嗓子,摇头婉声道:“只是胃里不痛快。”说着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臣妾有些饿了。” 说得旁边围着的眉庄等人终于放下心来,玄凌不禁失笑,命槿汐:“快去将卫临开得药膳取来,这会子正好。” 甄嬛听着疑惑,只见卫临笑着解释道:“恭喜娘娘,娘娘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昨日有饮宴,故而胎气有些不稳,所以臣开了些药膳为娘娘保养身体。” “嬛嬛,你可知道朕有多高兴!”玄凌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关切,“好在重华殿离太医院不远。朕已经问过温实初,他说这一胎并无大碍,只需安心静养。”当然,后面一句只是说给她罢了。 “皇贵妃果然洪福齐天。”人群中忽然传来胡容华故作奉承的声音,“只可惜六王妃便没有这般幸运了。” 甄嬛心知不好,面上只做懵懂:“容华这话……是六王妃出了什么事么?” 玄凌闻之笑容僵住,还是眉庄摇摇头叹道:“昨夜六王妃去殿外透气,不小心在雪地上滑倒了,腹中的小王子便……” 甄嬛从眉庄絮絮地讲述中得知,尤静娴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而玄清,第一次于众人之前落了泪,至今还在昏迷不醒的尤静娴身旁守着,众人惋惜之余,无不称颂清河王的深情厚谊。 可她,只觉得可笑。 若真是情深不悔,当初又怎会伤了发妻之心?玄清所作所为,更像是一场笑话。 “朕已经赐了药材过去,又有太医诊治,相信六王妃很快就会醒来。”玄凌看甄嬛皱眉冥想,还以为她是在担心,“你不用多想,安心养好身子就是,宫中的事有惠贵妃呢。你现在最大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咱们的孩子。” 玄凌眼中,依稀还能看见上次失去孩子的痛悔。甄嬛微微颔首,埋头于玄凌胸前,浅笑道:“臣妾遵旨。” 她既然醒了,妃嫔们便也各自散了,玄凌也不便留宿,便就近去了眉庄的存菊殿。槿汐递了药膳来,遣走侍从人等方道:“小允子才来报,说是查出来六王妃进宫请安之前的那日,胡容华的贴身宫女琼脂曾回了一次晋康翁主府,而后晋康翁主便请了六王妃去看戏。” “果然是她。”甄嬛咽下一口汤,眸中划过一丝恨意,“难怪刚才她话里夹枪带棒的,本宫还在想六王妃既然身体不适,又为何会出去透气,想必也是她看见六王出去报的信了。” 槿汐闻言皱眉道:“六王的心思,连娘娘自己都没看出来,王妃这个枕边人知道不奇怪,胡容华是如何得知?” 甄嬛静静一想,淡淡道:“胡容华看似轻狂跋扈,实则心思深沉,不过这种事关系重大,大约也是她偶然得知,并无什么真凭实据,否则这会儿早就告到皇上那里了,哪还需要利用六王妃来刺探。”她停一停,唇齿生寒:“只是这胡容华留不得了。” 槿汐微愣:“娘娘的意思是……” 甄嬛冷哼一声,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细瓷小碗,“这只神鸟发明,怕是要飞到尽头了。” 此次有孕,甄嬛能切身感受到玄凌的用心,燕禧殿也因此来往人稀。纵然胡容华隔三差五地以头痛脑热、胎动不安的理由来请玄凌,玄凌依旧只是盘桓在柔仪殿里,连安胎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 这日午睡起来精神略略好些,正好玄凌早朝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宫中近来发生之事。辰光如画,两人安静相对时,倒也生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 聆欢此时已经九岁了,难得沉静地在一旁学着女画师作画,倒也极是认真,一弯一折虽稚嫩,但下笔极有力,可见心中有丘壑。玄凌闲来无事,便唤槿汐取来一副玉石棋子,与甄嬛手谈几局,偶尔温柔凝睇聆欢。这样的静好时光,一直维持到了夜间。 这一晚外头风大,玄凌便决定留宿,一同用过晚膳,李长忽然垂着手进来了,道:“午后燕禧殿便来人说胡容华身子不爽快,皇上这会子可要去看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朕都说了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甄嬛微微正一正色,道:“容华妹妹性子要强些,轻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她侧头笑一笑,“来去都有轿子,也不怕冷,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朕懒怠见她。” 甄嬛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说着便起身,“妹妹毕竟有着身孕,不能马虎,还是走一走吧。” 燕禧殿周围宫宇不多,兼着风声大作、花木枯折,显得颇为萧瑟冷寂。才至燕禧殿门口,便只见几个老迈的宫人守在外面,见了玄凌轿辇都慌里慌张地跪在地上,内里一片死亡般的沉寂。玄凌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与甄嬛第一次来时不同,此刻燕禧殿内外连一朵梅花也无,空空荡荡。越往里去,宫人越少,玄凌一行人径直去了内殿,竟连个守夜的宫人也没有。 内殿门口,玄凌挥退了众人,只有李长和槿汐两个陪着他与甄嬛进去,转过鎏金屏风,忽然一阵暧昧的喘息窜入耳中,还夹杂着隐晦不明的低笑。重重叠叠的霞色软烟罗帷帐微微浮动,惊起半天缱绻疏音。 玄凌蓦然驻足。 殿内,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蓉儿,你真好……” 玄凌的气息微微不稳,几乎要僵在了那里,心里霎时雪亮透敞,他的神情渐渐冷寂下去,一如殿外肆虐的风,似无数把利刀直插大地之腹,仿佛也在宣泄着无尽的愤恨,无尽的帝王之怒。 甄嬛不敢说话,身体摇摇欲坠,只幸好有槿汐扶住不曾倒下,李长却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一声似乎并没有引起床上之人的留意,内里依旧颠鸾倒凤鏖战正酣。玄凌铁青到失去人色的脸上泛起凄厉的酡红,似一点如血欲泣的残阳可怖。 甄嬛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惊可怖的神情,李长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玄凌迅疾冲向前方,哗啦啦将帷帐扯下,里面的光景清晰可辨:挺着快五个月身孕的胡蕴蓉与一个清秀男人深深地纠缠在一起,嫔妃华丽的宫装与羽林郎厚重的铠甲委顿在地…… 第49章 肃清后宫 纵然玄凌有心压制,但毕竟燕禧殿的事太不像话,几位高阶的嫔妃还是知晓了一二。家丑不可外扬,玄凌为此终日愁眉紧锁,只好先将胡蕴蓉及她殿中宫人都关进了暴室,那羽林郎受不住刑罚,已经咬舌自尽了。 这一日风雪迷梦,甄嬛奉旨去了仪元殿。殿内锦香浓郁,玄凌站在到长窗下,只着中衣,外面披着一件狐皮大氅,静静望着窗外雪色凄迷。他的目光如同要杀人一般凌厉狠辣,几乎要喷出火来,燃尽这天地间的簌簌冰雪。 李长就跪在一旁的地上,战战兢兢,手中木盘上托着一块玉璧——正是胡蕴蓉的神鸟发明玉璧。 “这是……” 甄嬛疑惑着问,李长看了看玄凌的眼色,小心翼翼道:“皇上先前命奴才将胡容华的玉璧送回晋康翁主府,谁知路上遇见怡妃娘娘,细看之下觉得这玉的材质似乎见过,与她陪嫁的一块长生玉牌类似。奴才想容华的玉璧乃是天生而有,怎会与怡妃娘娘的玉牌同材质,便禀报了皇上。皇上命奴才出宫,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百般追问之下,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李长不敢再说下去,甄嬛上前几步,安静的傍在玄凌身边,在惊诧之余亦叹息道:“胡容华出身豪贵,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凛然道:“嬛嬛,她居心叵测,十数年前就妄称握玉璧而生,还借静和、宁安满月之际设计使得朕纳她入宫。为了与你争宠夺后位,她竟不惜秽乱宫闱,朕已经审过井如良,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且她乃是用药强行有孕,根本不能生下来!他的宫女已经招认,说她要寻机诬陷你害她滑胎!” 说到此处,玄凌已是气急,连连咳嗽,甄嬛示意李长下去,上前作势要将窗户关上,却被玄凌一把拦住。雪花从窗间飘入,有清冷而萧疏的意味,甄嬛拉住他的手,摸到一手冰冷,忙紧紧握住,关切道:“皇上别为了这些腌臜事伤了身体……人已经在暴室了,要杀要剐皇上做主就是,只要皇上消气,皇上——四郎——四郎的身子要紧啊!” 声声四郎,唤回了玄凌的心神。他忽然转身,小心却紧紧地将甄嬛抱在怀里,眼神如痴如狂,恍恍惚惚喃喃叙述着:“那是个雷雨天,就像今天一样冷,朕在躲在帐后,母妃被王叔牢牢地抱着,王叔的手在母妃胸前的衣襟里。父皇——他是天子啊!”他骤然狂叫起来,那声音轰得人的耳朵“嗡嗡”乱响,头晕目眩不已,“朕也是天子!她为什么要背叛朕——为什么要背叛朕?” 甄嬛鼻尖一酸,滚烫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是啊,为什么,她当年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会跟叔叔有私情,为什么父亲会把情人带回家,为什么她的爱人会和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订婚,为什么让她临死前看见开车撞死她的人的那张脸? 可这世上,若真有这么多为什么,就好了。 “嬛嬛,朕只有你,只有你了。”玄凌梦呓般呢喃,“不要离开朕,好不好?不要像她一样离朕而去,好不好?” 这是玄凌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她面前提起朱柔则,带着无尽的恐惧与遗憾。甄嬛心口蓦然一痛,故作不知:“四郎说谁?” 玄凌微不可闻地一叹,沉默良久,久到甄嬛以为他不会在说话时,他忽然更加收紧了手臂,沉吟道:“嬛嬛,朕从未向你说起过,你其实很像一个人,很像——朕的妻子。” “四郎是指……纯元皇后么?”甄嬛迟疑着问道,虽然心中分明是清楚的。 “嗯。”玄凌低低道,似怀了十二分的怀念,“她曾是大周最美的女子,是朕的发妻。” 玄凌用了半个时辰,来讲述他和朱柔则的故事——那的确也是个现在看来很烂俗、很枯燥的故事,玄凌曾经最诚挚的爱情,在那五年的结尾随着朱柔则一同逝去。 那留下的是什么? 甄嬛忽然很想质问玄凌:那留下的是什么?留给她甄嬛的……是什么? “皇上放心,臣妾会一直陪伴在您身边。”甄嬛柔声细语,宛若初莺啼啭,“臣妾能得以入宫,陪伴在皇上身边,未尝不是纯元皇后在天之灵保佑。还记得那日臣妾与您的约定么?嬛嬛要与四郎白头偕老。” 玄凌心念一动,与她四目相对,视线落在她微抬的面庞上,他神色剧变,肩膀微微抽搐,仿佛失去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玄凌盯着她的脸,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悉的往昔来,和这十数年的情爱与时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甄嬛,试探着问道:“嬛嬛,你真得这样想?” 甄嬛微微偏头,巧笑嫣然:“四郎不信嬛嬛的话么?”说着拢一拢玄凌微微散开的大氅,如同一个最贤淑不过的妻子,“这世间女子,无一不想与夫君白头偕老,嬛嬛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玄凌低低一叹,重新将她纳入怀中,似带着十二分的满足:“这话,你当年亦对朕说过。” 甄嬛和静道:“从前不敢忘的,此生亦不能忘。” 无人看到之处,甄嬛唇角漫上一丝凄苦的笑,伴着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无声的叹息,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满腔奢望。在这个世界,她始终还是理性超过感性。她不光只有自己,她还有几个孩子,她还有踏上那个位置的信念,她,赌不起。 她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世界早已遗忘的、属于二十一世纪那个自己的刚烈血性又复苏了,但直到刚才,她的确想叩问玄凌,并且切切实实地期待着玄凌的答案。 但她终究没能问出来。 胡蕴蓉的死期,最终定在了立冬这天。 在此之前,晋康翁主曾亲自入宫求玄凌饶胡蕴蓉一命,但玄凌根本不想见她,也不过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姑母,只让李长江摔成碎片的玉璧扔在她面前,以示破镜难圆,再无转圜之地。 冷宫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甄嬛闲来无事,让槿汐精心梳理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金步摇灼烁生辉,仿佛是闪耀在乌云间的星子光辉。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的锦衣,水钻青丝滚边,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 梳妆完毕,槿汐笑道:“娘娘如今的身份,其实不需亲自前去的,冷宫里毕竟阴气重。” “本宫若怕什么阴邪,断断走不到如今。”雪色凄迷里,甄嬛的笑妩媚而阴冷,“本宫与她也相识一场,最后一面了,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也好叫她知道,她如何会走到这般境地。” 往去锦冷宫还是头一回,不过暮雪夕照,倒也别有一番景致。胡蕴蓉独自蜷缩在冷宫一角,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头青丝也未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枝镂花金簪松松挽住。不过玄凌还是留了情面,到底没对她用刑。 胡蕴蓉逆着光,仔细分辨了许久才看清是甄嬛,不由勃然大怒,“贱人,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甄嬛轻蔑地扫了一眼,泰然微笑:“你欺君罔上,一身事二夫,让皇上抓着现行,到底谁是贱人,难道你连自知之明都没有了吗?” 胡蕴蓉脸色一白,很快又被怒火烧得满脸赤红,狠狠盯着她道:“是你!是你先在我的册封礼服上做手脚,引得皇上将我降为良娣,受尽耻笑!是你抢走了我的和睦!也是你设计给我下了迷情香,又将皇上带来燕禧殿!都是你!” “哎呀呀,真是聒噪。”甄嬛无奈地揉一揉太阳穴,慢条斯理拨弄正手腕上鲜艳夺目的翡翠玉镯,笑吟吟道:“妹妹这话可是冤枉姐姐了?难不成那迷情香不是你让井如良调配的?皇上不过是看在晋康翁主颜面才去燕禧殿看看,你冒犯故皇后,他对你厌恶至极,若非你炮制迷情香诱之,皇上又怎会留宿?本宫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胡蕴蓉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直欲弑人,“你终于承认了么!我要去告诉表哥,是你设计害我!” 她疯了一般扑上来,力气极大,长长十指指甲狠狠扣进甄嬛手腕肉里,旋即泌出十点血丝。槿汐连忙上前用力一把推开她,甄嬛也不顾手上疼痛,冷笑道:“本宫设计?对,是本宫命人替换了你的衣服,是本宫在你殿内的花朵上洒了浸过迷情香的水,也是本宫买通了你的情郎去找你,演一出捉奸在床的好戏!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贪心不足,不过生育了和睦这个帝姬,莫说后位,连贵妃之位都是痴人说梦!” 胡蕴蓉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甄嬛长久说不出话来。她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凄微而振奋。良久,她止了笑,厉声道:“你承认了!你跟我去见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槿汐反拧了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经久霉潮的墙粉经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胡蕴蓉的半张脸皆成粉白,被墙粉呛得咳嗽不止。 甄嬛用绢子挥一挥,婉转地笑了,那分邪魅直令天地失色:“你冤枉?你若冤枉,就不会多年前就费尽苦心伪造玉璧!你敢说自己冤枉,难道还敢说,你腹中孽障当真是皇上的血脉?”她看着胡蕴蓉的表情一点点凝固僵硬,心头更加恶心,“胡蕴蓉,本宫本以为你虽觊觎后位,但以你的骄傲必然不屑于此。可惜,你还真是让本宫失望,连秽乱宫闱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瞧一瞧自己,难道都不作呕么?” 她忽然安分下来,脸上涌动着十二万分的悲伤,但很快又吼道:“这都是因为你!我是堂堂大长公主的孙女,晋康翁主的女儿,怎能甘心被你这贱人踩在脚下!表哥身边的位置,只能是我的!” “承认吧胡蕴蓉,你不过是爱着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他是玄凌或者别人,都没有关系。”甄嬛轻飘飘地一语道破,“生生死死,他都不会再原谅你,因为你不配。” 胡蕴蓉直直盯着她,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表哥只是受你蒙蔽……甄嬛!难道你不是爱表哥的皇帝身份么?你跟我并无不同!”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傲然道:“你说我秽乱宫闱,你也一样!你跟玄清的事,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么!那年中秋家宴,我亲耳听见玄清自言自语地唤你的名字!他果然是摆夷女子的儿子,身上有一半摆夷贱奴的血,才能做出这般龌龊之事!” 耳闻玄清之名,甄嬛不怒反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衫,从容道:“玄清是龌龊,就像你一样,可惜他不如你幸运——他可是一厢情愿,怎比得上你两情相悦?” 甄嬛转过身去,门口守着的小允子殷勤地打开大门,宽广的披风被门外的冷风呼啦啦拂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翩翩舞动,“听说哮喘这种病,最忌大怒、情绪反复,你已犯了忌讳,要自己保重才是,毕竟行刑的时候还没到呢。”她伸出素白双手,掬起一捧雪花,轻笑道:“你瞧这冬日艳雪,像不像春日柳絮?” 胡蕴蓉的面孔霎时变得雪白,胸口剧烈地起伏,槿汐一松手,她便软绵绵地委顿在地,娇媚的容颜上覆盖着无穷无尽的绝望。 “另外,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是真得不爱你心心念念的表哥的皇帝身份。爱这种东西,我上辈子就没有了。” 甄嬛手中轻轻一扬,霰雪蒙蒙如飞絮轻卷,她望着远处红得沁血的夕阳,森凛孤傲地踏出大殿,与端着毒酒、匕首和白绫的李长擦身而过。 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是胡蕴蓉在痛苦□□,不断挣扎,口中犹在不绝咒骂。踏出宫门的一瞬,身后忽然传来内监高昂的声音:“庶人胡蕴蓉殁——” 甄嬛举目而望,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远远有爆竹的声音响起,一道残阳如血。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胡蕴蓉的死湮没在新年的喜庆里,再无人问津,不仅没有封号,连尸首都直接扔去了乱葬岗任野兽啃噬。她的母亲晋康翁主在得知消息之后,也用一根白绫悬了梁。玄凌一怒之下,收回了晋康翁主府的一切尊荣封赏,再不许任何人提及。 乾元二十六年就在这样断续的风波中来到了。眉庄和贤妃协理六宫,旧患已去,新欢又不足为虑。甄嬛依旧是独领风骚,安安稳稳地做着宠妃,保养龙胎。余暇时,便是教几个孩儿习字读书,或是与玄凌一起吟诗作画,静静看着时光流水般过去。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甄嬛时常和玄凌一同握着手观赏雪景,一赏便是大半日。那时的他心情特别宁和,虽然总是不说话,唇角却是隐约有笑意。 或者,甄嬛自倚梅园折了梅花来,红梅或是腊梅、白梅、绿梅,颜色各异。一朵朵摘下放进东室透明的琉璃圆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别清澈,她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经炭火一薰,香气格外清新。她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乐,玄凌则静静在一旁看着她。 这样宁静温和的日子,就像回到了甄嬛刚入宫时那般。眉庄也总是说,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她只是笑着抚摸小腹,不置可否。 冬去春来,万物回春。六月十九是温仪帝姬生辰,玄凌在披香殿设了宴为她庆生。因为淑和帝姬已经及笄,即将下降沈拓,所以眉庄准备得格外热闹。 一整日的歌舞喧嚣,让甄嬛十分疲惫,肚子也凑热闹地剧烈疼痛起来。霎时间兵荒马乱,天昏地暗。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 甄嬛从昏迷中苏醒,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遂哑着嗓子唤道:“槿汐?” “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呢。”槿汐欣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唇边的滋润。 甄嬛定了定神,四下里打量一番,见眉庄等人都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她,只荣嫔站在角落里满脸不悦。玄凌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是为人父者最真切的喜悦。 “嬛嬛,你辛苦了。” 他只说这一句,甄嬛亦适时地勾起一丝得体的微笑。眉庄亲自将燕窝粥端来递与玄凌,柔声道:“皇上已经给六殿下取好了名字呢,就叫予灏。” 玄凌微微将甄嬛扶起,槿汐连忙上前在她身后垫了几个鹅羽软垫,这才一口一口把燕窝粥喂到她的口中。他沉吟片刻,温然道:“等灏儿满月朕便下旨封他为燕王,也就与予漓他们并无不同了。” 一个灏儿,一个予漓,足以见出玄凌的差别对待,且予灏不过襁褓婴儿便要封王,只怕前朝的那些老臣又要头痛了。 眼下甄嬛只管坐月子,暂不理会。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便侍寝,玄凌身边除了荣嫔,多是新入宫的玫贵人薛氏和琅贵人李氏陪着。薛氏是玉姗夫君薛湛的堂妹,李氏则是抚远将军李成楠的侄女。这二人都是出征赫赫的功臣之家选入宫中的年轻妃嫔,如雨后鲜亮的花朵一丛一丛在玄凌面前盛开。 但纵有佳人无数,始终未能有人超越甄嬛在玄凌心中的地位。而玄凌人前人后,总是流露出立皇贵妃为后的意思,人人皆道皇上不过是念及先前在朝中说过要等太后孝满三年方立新后才蹉跎至今罢了。 时光弹指一挥间,转眼,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第50章 借刀杀人 中秋之夜,紫奥城内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金环玉铛,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宫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的红缎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为求吉祥圆满,宫中妃嫔上至甄嬛,下至更衣宫人,无不精心打扮,花团锦簇,锦绣绫罗堆积如云霞虹彩,金玉珠翠光芒辉闪,盛世浮华,倾人欲醉。歌舞升平,喜乐如海,整个重华殿被繁华浸染得淋漓尽致。 殿内奉养着数盆西湖柳月与九龙桂,黄若澄金,白似春雪,被暖气一熏,欣欣向荣的花朵愈加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殿中开得最盛的一盆西湖柳月之下,正坐着清河王夫妇。玄清确乎是盛世华章下风采出众的男子,尤静娴则是陪伴在他身边温柔美貌的王妃,远远望去,恰如佳偶天成——可就在这貌似静好的场景里,甄嬛怎样也无法忽略坐于玄清右侧的叶澜依。 彼时尤静娴已经由太医好生调养过,褪去了小产之后的清瘦寥落,但一袭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长衣下的她依旧较初成婚时清减不少,更显肤白胜雪。而另一边的叶澜依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她的双手拢于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臻首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划出一道清泠泠的汹涌,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扑朔迷离。 玄清许是内疚吧,每每有侍女奉上佳肴美酒,他总会先体贴地递与尤静娴,尤静娴虽也微笑接过,但眼角眉梢那一点轻愁总是郁郁不散。叶澜依并不十分介意玄清和尤静娴亲近,她只是安安分分地看着玄清,偶尔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对于尤静娴,她永远不屑一顾。 甄嬛微微心凉,宫宴尚且如此,玄清与尤静娴在清河王府中的相处可想而知。听闻七月末的时候,叶澜依已经生下了清河王府的长女恭宁宗姬寰心,清河王府子嗣不丰,姬妾亦少,甄嬛便与玄凌商议破例晋叶澜依为侧妃。此虽非玄清之意,但尤静娴小产后情绪敏感,叶澜依又生性倔强孤傲,有了宗姬后玄清难免要格外关照些,王府的奴才们又都是见风使舵的,因此尤静娴在清河王府的日子想来也不是十分顺遂。 以叶澜依的性情,倒未必为难尤静娴,但也绝不会看得起尤静娴所谓的深情和故作姿态。这世上除了甄嬛,叶澜依怕是看得最透彻的人。纵然是她心中所爱,也不会让她迷了心神。 甄嬛正凝神思索间,怀中的予瀚已经悄悄在她耳边道:“小六婶母更漂亮了呢。” 予瀚口中的小六婶母就是叶澜依,得意与失意,连孩子都能分辨,何况宫中惯会跟红顶白之人呢。甄嬛轻轻抚摸着予瀚脸颊,道:“六婶母今日也很漂亮。” 予瀚“咯”地一笑,满是稚气道:“六婶母笑着好看,可是今日六婶母不怎么笑呢。小六婶母平日里不喜欢笑,一笑起来原来也这样好看。”他倏地一下从甄嬛膝上滑下,笑着跑到叶澜依身边,拉着她的手笑个不停,又伸手好奇地去够一旁乳母怀中的恭宁宗姬。宗姬虽还小,竟也不怕他,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予瀚。 玄凌看得有趣,笑着向玄清道:“予瀚还小就这样喜欢寰心,怕是有缘呢。”说着又自言自语,“寰心,寰心,这名字有些拗口,必定是老六这个机灵鬼儿想出来的。” 玄清抱过予瀚在怀中,看女儿并未哭闹方才放心,微笑道:“小妹妹还小,要予瀚长大了才能抱她呢。”说着又抬头看看玄凌,状似无意道:“皇兄可是错怪臣弟了,这名字是澜依想出来的呢。” 话音未落,只见尤静娴手中杯盏轻轻一晃,险些打翻。叶澜依却冷冽一笑,起身向玄凌微施一礼,声音清朗:“妾身不通文墨,让皇上见笑了。” 玄凌一愣,转而笑道:“朕不过玩笑一句罢了。”说着又命李长,“去将外头进贡赤荔枝手钏取来,赐予叶侧妃。” 叶澜依淡淡谢恩,复又坐下。 甄嬛只看尤静娴的神情,又如何猜不出来。叶澜依是驯兽女出身,哪里想得出来这样生僻的名字。所谓寰心,不过是玄清待甄嬛的一片痴心罢了。 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她的名字生搬硬套给别人以作怀念。如此想来,玄清与玄凌还真是如出一辙,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这么个男人,尤静娴和叶澜依是抽风了吗居然看上他? 予瀚还是个小孩子,窝在玄清怀里只觉得没趣,一时又跑去尤静娴身边,一心想让她笑出声来。或许是对予瀚发自真心的喜爱,尤静娴总算是展颜,极认真地与他说着笑话。 酒食果腹,宫人们一一奉上甜点,皆是妃嫔素日各自所爱,淑妃的金丝燕窝,贤妃的樱桃酒酿,眉庄的红枣血燕,甄嬛和予瀚则是平素养身所饮的旋覆花汤。 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贤妃一见,不觉轻轻叹道:“一见这汤,不觉想起那年在观武台的情景。也是你不怕忌讳,换做是我,定然此生再不碰它了。” 贤妃说的是那年甄嬛因旋覆花汤小产之事,其实不提起甄嬛都要忘记了。她轻轻舀动花汤,望一望上首的玄凌,笑道:“这后宫里,人心远比一碗旋覆花汤来得可怕。”她停一停,又向贤妃道:“姐姐不习惯这个味道,否则吃惯了,养身是极好的。” 甄嬛正要饮下,冷不防想起书中荣嫔下毒之事,猛然打了一个寒颤,便向尤静娴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也不吹凉,径直喂到予瀚唇边。 “六王妃且慢!”甄嬛微微抬高了声音,死死盯住尤静娴不放,稍顷才和静一笑,一壁招手唤予瀚过来,一壁歉然道:“予瀚这几日牙痛,卫太医嘱咐了不许吃甜食呢。” 尤静娴十分尴尬,连忙放下汤碗,欠身道:“是妾身轻率了。” 说话间,眼神掠过一直坐在瑃嫔身边一语不发的荣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尤静娴手中的汤碗,面色青白如她身上一袭深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宫装。 心内了然,亦对尤静娴的举止心怀戚戚焉。妃嫔们只当字面上理解,并无人过多留意,唯甄嬛抚摩着予瀚头顶柔软的头发,眼神却若有若无的落在尤静娴身上,此刻她面色惨白,目光亦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甄嬛。 尤静娴,是你出手相逼在先! 甄嬛唇边浮起一丝极冷的笑意,胡蕴蓉死后,她有心留尤静娴一命,权当可怜她一片痴心。只可惜她表面柔弱,暗地里却敢与荣嫔勾结,对予瀚一个六岁稚童下手! 枉费予瀚那般喜欢她! 甄嬛搅拌着碗中花汤却并不急着喝下,忽然含笑看着尤静娴道:“本宫看六王妃脸色有些不好,这旋覆花汤是理气活血的,王妃不妨尝尝。”她又看看玄清,和悦道:“王妃身体安泰,六王才能安心为皇上效力啊,王爷,您说是不是?” 玄清陡然听见甄嬛所说,微微一愣,颇有些不好意思,遂亲自端了汤碗递与尤静娴道:“是我疏忽了。静娴,你也要好生照料自己。” 尤静娴看着汤碗,又看看玄清,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余光扫了一眼言笑晏晏的甄嬛,心有所感,遂下定决心般接过,含笑喝下。 “王爷待王妃之心,可真是羡煞旁人呢。”甄嬛眉眼盈盈,眼底却是冷冽,“王妃如此温婉,想来小世子在府中定然十分乖巧,来日必成大器。” 话甫落,尤静娴眉心一蹙,似是极痛楚的样子,唇角一径流下暗红色的血沫,一滴滴融进她寒烟紫的宫装之中,红得刺眼。 玄清离她最近又看着她,见此惊骇不已,一把抓住她的手道:“静娴!静娴!你怎么了?” 尤静娴说不出话来,口中一口一口呕出血沫来,面孔苍白而僵直,身子软软地向玄清怀中倒去,手中的白玉盏倏然滑落。玄清尚不知发生何事,急得面色铁青,一把抱住尤静娴,喝问道:“太医!太医呢?” 太医院诸位原是守在殿外的,听得动静飞身便赶进来。玄清来不及将尤静娴送往安静些的地方,只好暂时安置在重华殿后殿。事出突然,一应嫔妃宫人都被甄嬛要求留在重华殿中不许乱动,为避嫌疑,甄嬛与眉庄留在重华殿中照应事宜,淑妃与贤妃入内看顾尤静娴。 玄凌面色阴沉不定坐在御座之上,嫔妃们面面相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大殿中瞬时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阴沉。 卫临转身出来,面色忧惧,回禀道:“回禀皇上,六王妃是因为服食含有鹤顶红剧毒的食物才会毒发,因服食过多,诸位太医虽一齐救治,但只怕凶多吉少……” “鹤顶红!”玄凌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宫宴之上何来鹤顶红?” 话音刚落,已有内监取过银针探试尤静娴方才所食的种种食物。银针依旧雪亮,可见她的食物并无异样。卫临问道:“六王妃最后所食是什么?”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甄嬛心知肚明,适时指着洒落在地的白玉盏道:“六王妃方才服食过予瀚的旋覆花汤。” 卫临不敢怠慢,径自取过银针往已经洒去半碗的花汤中一探,雪亮的银针才探入汤汁,顷刻之间变得乌黑,那如漆如墨的颜色刺得人心头发痛。甄嬛指一指自己桌上尚未喝过的旋覆花汤,压抑着喉口浓烈的血腥味,“再探这碗。” 卫临深知其意,换过一根银针再度探入,银针亦在顷刻间变得漆黑如夜空。甄嬛心思澄明,再望向玄凌时已是泪水涟涟:“皇上!有人要杀臣妾与予瀚,这才连累了六王妃!”她看一看身后惊魂未定的予泽、聆欢和蕴欢,心怀庆幸道:“幸好予泽他们吃絮了这汤,进的是燕窝,否则……” 她不往下说,但在场众人是明白的,予泽他们可没有一个六王妃替着喝了汤。玄凌用力搂过甄嬛,沉声道:“朕在这里,嬛嬛,没有人能伤害你。” 未止歇的,是尤静娴凄惨的□□,断续地一声接着一声,似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玄清面色苍白如纸,倏然仰起头来,目色如电,“是谁?谁要害她?” 叶澜依紧紧攥住玄清双手,安抚住他一楞一楞泛白暴起的指节,“王爷,太医还在救治王妃,您别过于担心。”她目光冰凉凉从众人面上刮过,“谁要害人,皇上都不会轻饶!有皇上在呢。” 玄凌俯瞰众人,声音听来寒冷如冰:“给朕立即查,这些脏东西怎么会进到皇贵妃和予瀚的饮食里!” 慎刑司最擅长调查这些事,因有玄凌的严令,所以格外雷厉风行。殿中静静的,过于寂静的等待格外悠长,淅淅沥沥的,殿外传来雨水从飞檐滴落的声音,是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这天寒是否能胜过心寒。荣嫔一袭青色华裳盈盈然立于玄凌面前时,甄嬛如是想着。彼时她神色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绝望,她面前,琥珀酒杯落在漫地金砖上粉身碎骨,内中的葡萄美酒四下溅开,一如她三寸多长的指甲上明红的蔻丹。 “慕容世芍,你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甄嬛转向玄凌,声音清冷如罡风,“皇上优容赤芍到今日,就是为了要置臣妾与予瀚于死地么?狼子野心,便是如此!” 赤芍是狼子野心,甄嬛之语又何尝不是在锥心。玄凌神色冷峻,只一双眼底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突突地跳着,有怒亦有痛,“朕让你活着,给你荣宠,不过是看在你当时年幼、只是受父兄株连罢了!你是很像世兰,可惜你复仇找错了对象,你本该给朕下毒。” 赤芍盈盈拾裙拜倒,道:“臣妾知道二姐对皇上的心意,所以不愿伤了皇上。多年来多谢皇上眷顾,可二姐被甄嬛逼死,慕容氏败于甄氏之手,臣妾不能不报家仇!” “眷顾?”玄凌轻蔑地一笑,神情冷寂,“你莫非以为朕是真的宠爱你?当年你甘心做朱庶人手中的刀,朕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朕给过你活着的机会,而你一心寻死。朕不妨告诉你,世兰当年也是朕亲自下旨赐死的。如此也好,想必乱葬岗里她也不会寂寞了。”他又紧紧拥住甄嬛,吩咐道:“赐死荣嫔。” 赤芍怒目向她,神色凄厉而狰狞,似凌乱在疾风中的一缕花魂,“臣妾知道,是甄嬛挑唆皇上杀了二姐。” “顽固不化!”眉庄冷然道,“即便你已钟情皇上,也无需如此迁怒皇贵妃!”她深恨慕容世兰,对赤芍也无好感,扬一扬脸,李长会意,示意侍卫将赤芍拖走。 似乎有什么“喀哒”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四只折断了的染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从荣嫔掌心落下,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一头凶猛困兽,向甄嬛张牙舞爪道:“甄嬛,你一定会有报应!” 这无法消弭的恨意,是荣嫔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在这场骤然的秋雨中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会有报应么?甄嬛无心理会,仔细嗅了嗅自己的手,那浓重的血腥味从未消散。她手上的人命够多了,不差这一条。何况荣嫔更多的,不过是咎由自取。 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香乳白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寒风,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人的性命,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说散,便散了。 众人皆因赤芍的事唏嘘不已,忽听内殿低低一声惊呼,很快又如湮没水中一般无声无息。帘帷一扬,正见卫临神色慌张从内殿走出,向着玄清“扑通”一声跪下,颓然道:“王妃毒发,刚刚过世了。” 夜空中有震耳的雷声传来,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生死无常,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仿佛有雨滴透过明窗,融进玄清温润的眼眸,渐渐湿润,漫成冰凉泪意。 秋雨连绵无尽地下着,自中秋夜宴到今日,绵延半月,日日都有秋雨绵绵,潮湿而黏腻。 因事关宫廷秘辛,尤静娴的丧事便在这样的阴沉天气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之情。新丧的白色在不见天日的秋雨里暗淡,尤叫人觉得心凉伤感。 通过小允子后来的调查,甄嬛约摸猜出了缘由。尤静娴其实并未与荣嫔联手,否则荣嫔临死前定然不会放弃揭发玄清的机会。她不过偶然看见了荣嫔下毒,这才顺水推舟,她在夜宴上闷闷不乐也是为此。她恨甄嬛,这是必然,所以才会迁怒于予瀚。但当玄清亲手将汤碗递到她面前,尤静娴无法拒绝。 又或许,她找到了让玄清永远记住她的方法,尽管那其中没有爱情。 但那,也都是别人的故事了,与甄嬛无关。 尤静娴死了,玄清伤心困顿,不会再来纠缠她,而深爱他的叶澜依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说出玄清的秘密。后宫中她最后一个敌人荣嫔已经伏诛,新人不足为虑,她三子二女,地位早已不可撼动。 接下来,便是静静等待太后去世满三年之期。偶尔揽镜自照,甄嬛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二十有九了。不止她,予泽也该去到他应得的位置了。 第51章 着手夺嫡 尤静娴的死对玄清打击很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毕竟那碗汤是玄清亲手递给她的。重阳,除夕,一场场家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玄清的悔愧交加。直至乾元二十七年岁初,玄清突然奏请戍守上京,以防赫赫再次进犯。 甄嬛明白,这是他给自己的流放。在京中,他已无法坦然面对一切。而这一切里显然也包括甄嬛。 玄凌本来有些不放心,最后还是甄嬛出面劝慰,让玄凌不给玄清主将之职,只说劳军,并允许叶澜依携世子、宗姬同行。关于这位潇洒王爷的传说,终因他的离去而渐渐销声匿迹。 对甄嬛而言,未尝不是好事。毕竟前朝后宫的琐碎事,已足够让她劳心劳力。 为太后守孝已满三年,淑和帝姬也十六了,婚事不宜再拖延,玄凌便选了五月初八下降,并晋驸马沈拓为户部主事。这是玄凌第一次嫁女儿,又是皇长女,婚礼举办得极为隆重,还特特吩咐了由贤妃主婚。 那一日甄嬛报了病未去,是怕她位份高反而喧宾夺主,她与眉庄同在欣妃殿外,看着那红绸飞扬、锣鼓喧天,无限感慨。眉庄执了一枝艳冶的桃花,转头向他笑道:“今年是淑和,明年就是温仪,一年一年地抬出去,可用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有一个抬进来。” 甄嬛凝神一想,转而轻笑:“可不是么?除了皇后,有谁是正正经经抬进来的?这宫里二十多年了,也就抬进来一个纯元皇后,连朱宜修都没这福分。”朱宜修是继后,能册封,能祭告太庙,却没有洞房合卺的规矩。 “再等几年,聆欢、静和、宁安、蕴欢……她们一个个都要离开我们了,予泽他们也要离宫建府。嬛儿,我现在只是庆幸,庆幸还有你。”眉庄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天空,明亮亮的,仿佛是泪水。 上天没有给甄嬛多余的时间来自嗟自叹。因着太后守孝三年期满,前朝立太子之说再度死灰复燃。玄凌生长于宫廷,多年养尊处优下来,身体状况虽然不差但也绝对比不上玄清、玄汾这样在外面摔打惯了的。朝臣们因此担心,然正值不惑之年的玄凌认为自己春秋鼎盛,传了两次廷杖,可前朝呼声水涨船高,不容忽视。 玄凌为此时常动气,一时间后宫人人噤若寒蝉,独柔仪殿成了他最钟爱的去处。人前人后,甄嬛从不提起立储之事,但玄凌总会明白过来,是这个时候了。 此时的紫奥城中,唯有甄嬛这个皇贵妃位份最尊,因而借“子凭母贵”之说请立秦王予泽之声最高。再有不少朱、汤老臣以为“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齐王予漓为太子。除此之外,亦有少许大臣举荐楚王予沐,想要出其不意地搏一场泼天富贵。 朝中顿时分为两派,争执不休。主张立贵者以为“齐王平庸,且齐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仪天下”;立长者则认为“主少而母壮,皇贵妃一旦借此成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鸡司晨”。拥立楚王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渐渐消寂下去。 玄凌不急,但有的是人在着急。立太子之事朝中议论纷纷,人心思乱,终究不利于朝政。甄家在前朝虽然人缘尚佳,但为免玄凌疑心,甄嬛嘱咐了甄珩一切低调,不要过多提及。予泽好不好,那也要玄凌说了算,要让他自己去看。 玄凌廷杖了大学士朱衡铭的消息辗转传来时,甄嬛与眉庄、淑妃、贤妃正在柔仪殿喝茶聊天。予泽和予沐在一旁暖阁里安安分分地研习甄远道给他们留下的功课,他们兄弟二人只差了两个月,母亲又交好,从小吃住学习都在一起。相比之下,予泽灵慧沉稳更似玄凌些,予沐则温和纯良有贤王之相,对此,甄嬛与眉庄彼此了然于心,所以从未因立储而生分了。 “其实人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一心想立秦王。”贤妃拈了一枚海棠果子在手却只是看着,眼中丛生笑意,“皇长子不过是占了个年长,若真成了皇帝,只怕我大周也……呵,连皇长子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能耐吧。” 淑妃淡淡挑眉,平静道:“齐王自成婚之日起便与皇位无缘了。到底齐王妃只是养女,血脉不净。且说是秦王年少,秦王也十三岁了,皇上不也是十三岁登基的?” “其实还有赵王、晋王和燕王,皇上子嗣丰盛,何必揪着泽儿不放。”眉庄浅浅含笑,却分明带着十二分的揶揄。 “贵妃这话,可见不是诚心聊天了。”贤妃笑着拍拍她的手,“这是咱们的情分,我才敢说这些,你倒帮着皇贵妃打马虎眼。若换了贞妃,我是万万不会说这些的。” “其实晋王也很好,贞妃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甄嬛望了一眼暖阁里看似专心致志却迟迟未曾翻书的予泽,心内一叹,“予深如他母亲贞妃一般贞静有礼,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年幼,就像瀚儿,才七岁的孩子,能成什么事儿。” “太年幼的孩子自然不成,但年长的也未必好了,齐王那性子,皇上就是有心照着太子来教养也是改不了了。”贤妃毕竟担着养母之名,说到此处不禁连连叹息,“我是无能为力了,不像淑妃姐姐将温仪养得那样好。” 甄嬛闻听“温仪”二字,心头漫上一丝寒意,但见淑妃满目笑意也不好说什么,只含笑道:“六月十九温仪就及笄了,不知姐姐是如何想的,这未来驸马爷可有眉目了?” 淑妃矜持一笑,“我问过温仪,她向来腼腆,也不好说,左不过是求了皇上凤台选婿吧。我也不求别的,只要温仪喜欢,家世清白,人品贵重就好。” “到底也是要缘分,能去凤台选婿的青年才俊,总是好的。”贤妃冲淑妃笑笑,又向甄嬛眉庄悄声道:“这份凤台选婿的单子,淑妃姐姐可都预备了两年了,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让她品择个遍,想寻不出个好驸马都难。” 所谓凤台选婿,可又能如何呢。甄嬛想起温仪帝姬,眸底漫起一丝寒意。看来有必要帮贤妃操心一下了,毕竟温仪的婚姻能否一帆风顺幸福美满,全在这凤台一日了。 “温仪是淑妃姐姐的心头肉,姐姐自然要为她劳心。”甄嬛婉转轻笑如春风拂面,面容在袅袅的茶烟里显得格外朦胧,“再等几年聆欢几个出嫁,我和眉姐姐一样是要操心呢。” “你还说嘴。”贤妃指着眉庄和甄嬛,“你们两位家中有多少个嫡亲的侄儿,还需要忧心这个?” 甄嬛还不曾说什么,只见淑妃摆摆手皱眉道:“这话也罢了。惠贵妃家的沈拓尚了淑和帝姬,皇贵妃家的甄宁遥尚了承懿翁主,已经算引人侧目,若是再尚主,只怕皇上心里会忌讳。” 甄嬛悠悠然吹着杯中茶,缓缓笑道:“淑妃姐姐不愧是宫中的老人儿了。实不相瞒,我的侄儿、外甥虽有几个,与几位帝姬年纪却多不相仿,所以从不作此想。倒是予泽和予沐渐渐大了,要好好挑选未来的王妃人选。” 女人们在一起聊天也就这么回事,化妆品,男人,孩子。送走眉庄她们和予沐,甄嬛唤来了暖阁里的予泽,叹道:“你今日失了稳重,母妃要罚你抄写《谏太宗十思疏》十遍,你可明白?” 予泽年且十三,生于皇家,已是通晓人事的年纪,何况又极聪慧,如何不懂?当下垂首道:“儿臣明白。儿臣不该轻易因立储之谈而移了心神。父皇最忌讳皇子觊觎皇位,儿臣日后必定谨慎小心。” 甄嬛摇摇头,纠正道:“你父皇不是忌讳皇子觊觎皇位,而是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力不从心。你父皇现在不过不惑之年,身子又一向康健,若皇子热衷于皇位争斗,难免会让觉察到危险——身在皇家,这些事再寻常不过。所以,无论你父皇多么宠爱你,都要记得他先是皇帝,其后才能是你的父亲。” 予泽了然,道:“儿臣明白。” “如今前朝形势你也明白。记着,别人觉得你再好都没有用,你要让你父皇看到你的好。”甄嬛执了予泽的手,轻声道,“不要心急,你还年轻。这条路要不要走,由你自己决定。母妃只希望你有一样不要学你父皇,你知道是什么?” 予泽看着甄嬛的双眼,如玄凌一般凌厉的眸中骤然添了些许和缓的神色,毫不犹豫道:“儿臣知晓。四弟与六弟不说,三弟虽与儿臣非一母同胞,但他永远是儿臣的手足至亲,儿臣必定保他一世平安。” 甄嬛这才明媚一笑,似是对予泽,又像是对自己道:“终有一日,泽儿,你会明白。这条路上总要有个人陪着,无论福祸都陪你一路走下去。当走到终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是一个人。” 暮夏的天气,风中已带了微凉的气息。如金的日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绿的蝉翼纱滤出些许清寂的意味。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一眼望去,庭院里绿肥红瘦,韶光渐老。在这合宫的宁静里,甄嬛看见予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知道该怎么做。其他的,母妃会为你准备好。” 温仪帝姬的生辰倏忽而过。转眼之间,便是淑妃苦心求来的凤台选婿。 日子定在了七夕佳节,是宁安、静和的生辰,故而眉庄未至。凤台是历代帝姬选驸马的所在,人称“凤台选得乘龙婿”,亦称“凤台选婿”,是除了皇帝选秀女之外最盛大的婚仪。凤台上三面垂挂珠绫帘子,午后无风,那帘子像被一只谨慎的手安抚着,垂垂沉寂。面前垂了及地薄薄的透明的鲛绡纱幕,纱幕之外又有间隔稀疏的竹帘,叫帘外的人看不清帘内的情形,帘内的人却可以清楚瞧见外面所有的动静。 凤台以汉白玉筑就,建的极宽阔,帘外站着十数人,肃然无声。帘内温仪坐了最前的位置,甄嬛与淑妃、贤妃围坐一旁,聊天之余,眼神总落在台下的十数位青年才俊身上。这些人之中,文臣武将皆有,二十岁上下,品貌自不必说,性情也是一等一的。 当然了,既然到了这里,对皇家帝姬的尊崇、畏惧与仰视,对一朝得选驸马的荣耀不可抑制的期望与企盼,总是在众人脸上萦绕不散。甄嬛说笑夸赞之余,亦不免感叹,温仪此生,总是不能与承懿翁主相比了。 “我大周最好的儿郎都在这里了,温仪尽管放眼出去挑吧。”甄嬛掩唇一笑,但见温仪温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转而含羞展颜:“莞母妃惯会取笑良玉的。” “许是这么多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男儿在眼前,温仪一时挑花眼了。”贤妃笑靥如花,道:“这也不急,咱们慢慢参详,必定得一个最好的才能配我们的温仪。” 温仪但笑不语,似乎有些小女儿家的害羞。淑妃疼爱女儿,团扇轻摇,素手抚摩着温仪的额发道:“许是我们在这里,温仪也拘谨得很。” “母妃多虑了。有母妃在,良玉才安心。”温仪一听这话,连忙拉住淑妃长长的衣袖,生怕她真的走了。 “温仪才是多虑了。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你母妃怎么放心扔下你一人。”甄嬛拍一拍团扇,偏头思索片刻,嫣然道:“不如这样,温仪出道题目,让外面的公子们写了答卷递进来,哪位的答案和咱们温仪的意,再好好聊天不迟。” 如此枯坐下去毕竟无益,甄嬛说得新奇有趣,淑妃、贤妃也赞成,温仪更是难得来了兴致,因传了宫女拿纸笔进来,轻搦湘管,略一思忖,便挥毫而就。甄嬛等看时,只见淑妃一笔笔教出的工整的簪花小楷跃然其上:“两军对,敌众孤寡,外敌环伺,内仇在侧,何如?” 看罢,贤妃倒吸了一口冷气,淑妃亦觉不详而微微蹙眉,独甄嬛心有所感,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温仪娴静的面容上,勾唇道:“夫妻之间并非是一帆风顺,总有患难与共之时,温仪这个问题……极好。” 温仪的目光下意识地闪躲,旋即又浅浅笑开道:“还是莞母妃明白良玉。良玉只愿有一人能与我同生死共患难,此生不弃。” 淑妃与贤妃的神色这才渐渐平复,唤了宫女出去宣布考题。淑妃看看甄嬛与温仪的神色,似是欣慰又似是感伤,轻声道:“良玉长大了。” 外边儿宫女说了问题,拈一支梦甜香点了,以一炷香为限。各位世家公子虽然疑惑,但还是一一作答,不过须臾,十余张花笺便递了进来。温仪依次翻看过去,直至最后一张花笺,面上忽露出些明快的笑意。 贤妃凑上前仔细一看,婉声念道:“亲帝姬之所亲,仇帝姬之所仇,无关是非指,但求伊人心。虽九死之地,其犹未悔也。” 甄嬛闻之,望一望温仪,忽然柔声限笑道:“恭喜帝姬择得佳婿。” 温仪双耳沸热,柔荑紧紧攥了花笺不语,还是淑妃侧首看一看吉祥,吉祥立即回禀:“此乃刑部侍郎之子,从四品京畿巡防营副统领薛朝敦,年二十一。” 淑妃仔细看去,薛朝敦品貌确实不俗,剑眉朗目中颇有几分武将的英气,但并不过分张扬,在一众公子之中显得格外内敛清华,因而不由得微微颔首,笑道:“就是他了。” 温仪看一眼吉祥,吉祥领命,走下去传话:“帝姬请薛大人上阶一叙。” 薛朝敦走上玉阶,隔着帘子的数步之遥见礼,温仪微笑纳礼。贤妃摇一摇团扇,盈盈笑道:“温仪帝姬是淑妃娘娘的掌上明珠,而薛大人为朝中才俊,既是淑妃娘娘一手挑选出来的,人品与才干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本宫想知道,薛大人能否如花笺上所言一心一意爱护帝姬,而非因她是帝姬身份的缘故?” 薛朝敦深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朝敦所言,青天可鉴。若得帝姬青睐,帝姬便是朝敦之妻,朝敦自当竭尽所能爱护帝姬,不负皇上与淑妃娘娘所望。” 这一番慷慨激昂倒也算诚恳,淑妃尚且满意。温仪含羞而笑,转身扶了宫女的手往下走,裙裾间的银铃沥沥地响,听得身后司仪官喜气洋洋地报:“从四品京畿巡防营副统领薛朝敦得选东床——” 声音那样响,惊动了暮夏午后沉寂的深宫。甄嬛抬头,银丝珍珠如水分开两侧,光影迷离里温仪的背影似乎也带了些许无知的雀跃。高远明净的天空,有大雁倏一声飞过——是秋天到了。 透过若隐若现的纱帘,甄嬛唇角噙着凉薄的笑意与谢恩的薛朝敦对视。少有人知,温仪亦不会留意,薛朝敦不只是刑部侍郎之子,他出自薛家嫡系,论辈分,他还是玉姗的夫君薛湛的从侄。如果温仪安安分分,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甄嬛会保她一世荣华,而薛家嫡系的支持远高于薛湛这个旁支;如果温仪不自量力,那她即便动手料理,也不至于牵连到薛湛和玉姗。 看在淑妃多年扶持的份上,这是她给温仪留的最后的退路。 第52章 莞尔封后 温仪出嫁的日子最终定在了来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时间上并不急,这其中自然有淑妃舍不得女儿的缘故。当然,也因为淑和帝姬刚刚出嫁,皇家需要个缓冲的余地。薛朝敦依例受封了正四品巡防营统领,一应成婚之仪皆循淑和帝姬故典,只是嫁妆上淑妃着意添了许多。 很快便是八月中秋,玄凌一如往常在重华殿设宴庆祝,并特邀京中近支的皇室亲眷,算是给即将出嫁的温仪一个念想。家宴定在晚间,故而黄昏时分,甄嬛便由槿汐服侍换了一身家常的品级礼服,带上聆欢一同去重华殿中。聆欢今年虚岁十二,平日里已经开始跟着槿汐和沐黛学习管理宫务。为了日后能成为合格的一国公主和当家主母,甄嬛刻意培养她去与皇亲贵胄、王妃命妇打交道,为以后做准备。 毕竟在这座宫殿里她永远是皇贵妃长女、尊贵的聆欢帝姬,可出了紫奥城,甄嬛为她做再多也是有限的。 一路上鸿雁高飞,秋意渐浓,上林苑中红枫繁茂、赤影重重,让甄嬛想起刚入宫那年慕容世兰赏给梁才人的一丈红。聆欢绾着朝云近香髻,独自捧着一朵绿菊在手中把玩,偶尔掀了轿帘抬头看看外面芭蕉分绿,枫叶灼灼。在芭蕉与枫树之外,太液池边的六棱石子路上伏着满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气淡远如轻雾,凉意萧萧。 “开到荼靡花事了。”聆欢轻声道,忽然回过身来,凤眸中似乎也积聚着袅袅的雾气,“母妃,明明荼靡之后还有梅花这样的冬令之花,为何要说花事了呢?” 甄嬛不意她有此一问,微愣了愣方抚摸着她柔静的脸颊笑道:“人说荼蘼过后,无花开放,一年花季终结。然春有桃李,夏有牡丹,秋有菊桂,冬有寒梅,一年四季花开何曾停歇。其实各花入各眼,绾绾心花未落,又何惧花事终了?” 聆欢静静点头,或许皇家的孩子都早慧,不知从何时开始,甄嬛在她眼中已不能见纯净如初。 “绾绾。”甄嬛忽然低唤,深深望进聆欢的眸底,“记着,以后不管你走了哪一条路,永远不要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聆欢回望着她,微微颔首。 至重华殿时刚交申时,芳若正在门口吩咐礼乐司的内监加紧搬运一应物什。自从太后薨逝,芳若又被调回了仪元殿,在御前侍奉。她念着昔日的缘分,对甄嬛一向亲厚,此时忙上前笑盈盈施礼:“给皇贵妃请安,给聆欢帝姬请安。娘娘可是来了,皇上方才还问呢。” 甄嬛执着聆欢的手略一点头,曼声道:“姑姑不必多礼。姑姑如今是三品的恭人,与正二品三妃的掌事宫女同例,本宫还让你做这些琐事,着实委屈姑姑了。只是今日是淑和公主出嫁后头一回入宫赴宴,不是姑姑,本宫总是不放心。” 芳若连忙垂首道:“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该当的,怎敢说委屈?外面秋风飒飒,娘娘与帝姬还是入内吧。” 甄嬛轻轻颔首,忽见一旁有一队内监带着一群蒙着白纱的女子匆匆忙忙地往偏殿去,遂团扇一指道:“那为首的人打扮似乎是哪个王府里的管事,只是看着眼生。这也是姑姑备下的?” 芳若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了然解释道:“那是岐山王府的礼乐管事。岐山王今日入宫时带了这些人进来,说是给皇上准备的礼物,娘娘知道王爷的脾性,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岐山王玄洵素来好色荒唐,送乐舞给玄凌无非是讨好的意思,甄嬛并不奇怪,遂笑道:“王爷能有此心,皇上也必定欣慰。姑姑先忙着,本宫不打扰了。” 殿内嫔妃、命妇已来了大半,玄凌见她们来了,端坐上位朗然望着她与聆欢。甄嬛见了礼,让流朱好生带了聆欢去找几位宗姬翁主叙话,方安然坐在玄凌身侧。 “今日怎么来迟了?”玄凌笑道,一握她的手心,“还是凉了,定是又忘记带暖炉。绾绾都这样大了,你这个做母亲的却还像孩子一样不听话。”他刮一刮甄嬛鼻尖,略带心疼地责备道。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让甄嬛觉得不好意思,遂含笑微微一闪,道:“不过是与绾绾贪看秋色,在殿外停了停。”她越过玄凌,看见左侧那一列中间的承懿翁主,岔开话题道:“承懿翁主可是难得进宫了。才听小厦子说起,郡马特特将人送到了宫门口才放心回去呢,果真是夫妻情深。” 玄凌笑着放过,随口道:“难怪宁遥不放心。方才话间说起,慧生已有了两月的身孕。” 甄嬛闻之一愣,转而笑道:“原来如此。是臣妾疏忽了,这些日子忙于温仪出嫁之事,竟未曾留意。等回去臣妾就让槿汐送些血燕过去赔礼,既是头三个月,哪里禁得起这般聒噪。”说着又命沐黛:“去吩咐礼乐司,今日捡一些安静的乐舞来。” 玄凌拍拍她的手示意无妨,“你忙着温仪的事,一时不知也是有的。朕问过慧生的贴身侍女,说胎气稳妥,长姐请的医女也贴身侍奉着,应无大碍。” 甄嬛凝神一想,又道:“还是将卫临也叫来,如此也可更安心些。”说着使个眼色,沐黛便一应声下去了。 “你有此心,长姐必定心怀感激。”玄凌慨然道,“方才慧生还说,长姐每次家信都要问及你安好,可见是与你十分投缘的。” 甄嬛听了扬一扬脸,看承懿翁主满心满眼都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不觉有浅浅的柔意漫上眼眸,“臣妾既是翁主的舅母,又是翁主的姑母,怎能不关照她?而长公主一片爱女之心,自然因此对臣妾也格外关心。不过说起来,终归还是郡马体贴,翁主才能这般开怀。” 玄凌朗朗而笑,不再答话,吩咐李长开宴。最开始还是玄凌说了些年年一般的话,众人酒过三巡,便专心致志地欣赏歌舞——宫中的家宴,总是这样用纸醉金迷的辉煌去营造光怪陆离的错觉,似乎真是天上人间。 甄嬛不善饮,依旧慵懒地去打量久不见的众人。岐山王夫妇旁边就是平阳王玄汾和身为九王妃的玉娆,她身上已经多了些许沉稳的气韵,或许是已为人母的缘故——她和玄汾的小女儿徽清宗姬问淇已经两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笑着同岐山王家的小宗姬玩闹,一如昔年缠着甄嬛和玉姚的玉娆自己。 帝姬那一列居于首座的是已经出嫁受封公主的淑和。初为人妇,她的眉眼之间多了些柔媚之色,温仪和聆欢正在她身边与她叙起阔别寒温。家宴相对会随意些,不会有人怪罪她离开座位是失礼。从两姐妹的笑容可以看出,沈拓待淑和应该是极好的。 “嬛嬛你看,咱们绾绾形容举止,一颦一笑,好似刚入宫那年的你。”玄凌擎杯一指聆欢,开怀畅饮,“只是不知道要怎样一位好驸马,才配得上朕的帝姬?” 甄嬛手中的琉璃盏顿了一顿,目光落在聆欢精致姣好的容颜。她自然是知道的,聆欢像极了她,或许也像极了初初成婚的朱柔则。原来不经意间,她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臣妾已经是半老徐娘,不敢再追忆往昔容颜了。”甄嬛摇了摇杯中的西域葡萄酒,似有无限慨叹,“绾绾说到底更像皇上一些,臣妾只希望她日后能嫁与心爱的男子,得一心人,白首不离。一如那年除夕夜倚梅园中,臣妾所求。” “嬛嬛,你放心,朕务必倾尽全力,成全咱们的绾绾。”玄凌说得真挚,转而又笑着点点她鼻尖:“只是你这话说得不老实:嬛嬛正当妙龄,怎么就是半老徐娘了?朕只觉得有好大的醋味儿。” 甄嬛噗嗤一笑,作势撇撇嘴道:“谁吃四郎的飞醋,那可是要酸死了。听说岐山王今日还特意带了舞姬进宫,要送给四郎做礼物呢。明年又是大选,到时候宫中姐妹多起来,臣妾可更是连徐昭佩都不如了。” 玄凌听闻选秀面色一滞,沉吟低语道:“确实是要选秀了……那件事也该开始了……”他忽然叫过李长,在耳边私语片刻,李长微露讶异,沉了脸色唯唯诺诺地下去。 “皇上这是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甄嬛心内疑惑,按理说玄凌现在很少有事会瞒着她,而看李长的神色,事情只怕只会大不会小。 玄凌舒然轻笑,摇了摇头:“没什么,这些事你不必知道。”说着又看一看岐山王的方向,岔开话题:“洵王兄进献再多的美人,朕也怕朕的妻子吃飞醋烧了后院啊!” 听闻“妻子”之称,甄嬛微微一愣,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悄悄漫上眼角,由内而外晕开艳丽的轮廓。入宫十五年,她终究还是等到了这句话。虽然如今的她与玄凌,早也无需要这句话了。 “这是什么舞乐,乏味得紧。”岐山王玄洵烦躁地挥一挥手,又向玄凌道:“皇上天天看这些腻歪的宫中乐舞怕也烦了,来,去把本王的礼物带上来!” 一声令下,他身边的侍从连忙下去领了一群蒙了白纱的舞姬上来,个个身着绯色霓裳羽衣,远远望去如一池莲花盛放在大殿之上。玄凌略微投以欣赏的目光,朗声道:“难得洵王兄有心割爱,朕却不好夺人之美。” 岐山王摇一摇酒杯,爽声笑道:“本王所有都是皇上恩典,皇上若真能看得上眼,才是她们的好福气。” 琴音曼曼,筝音泠泠,笛声袅袅,箫声悠悠,身姿妖娆的舞女飞旋而起如一尾尾五彩缤纷的孔雀,身姿轻盈似飞燕蹁跹于掌中,起落柔美,进退飘忽,长袖翩翩似弱柳扶风,裙裾轻曳像缭绕流云,遍饰彩羽的广袖随双臂挥动恰如鸾凤展翅,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玄凌少有这样的兴致,直接推开了斟酒的内监自斟自饮。为首的舞姬便壮着胆子赤足踏上汉白玉盘龙石阶,且行且舞,飞仙披帛轻轻一甩搭在了玄凌肩上,玄凌淡淡一瞥,忽起身离了御座,微一用力,那舞姬便旋身去了他怀中。玄凌轻轻抬手,将那白纱倏然摘下。 顿时满殿寂静,玄凌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甄嬛原本作壁上观,此时也暗暗攥紧了衣袖。眉庄惊呼一声,随即淡淡地蹙眉,贤妃看了则是连连摇头,直冲淑妃压低了声音道:“我说这舞姬怎么这般大胆,原来竟是如此!” 合宫嫔妃,王妃命妇,凡是有缘得见甄嬛面容的,无不大惊失色:那舞姬容貌自然是艳丽无双,却如何与皇贵妃有五分相似? 知晓情由的淑妃长长一叹,与甄嬛目光交接:她们都明白,这名舞姬与其说是像甄嬛,不如说是像朱柔则。而从淑妃的反应中甄嬛可以看出,这相似的程度总要有七八分——再加上她一身肖似玄凌与朱柔则初见时所服的霓裳羽衣装束,说恍若朱柔则在世怕也不为过。 “你叫什么名字?”玄凌忽问道,似压抑着失而复得的激动。 “回皇上,奴婢贱名晚晚。”那舞姬脆生生开口,宛若啼莺初语。 玄凌身形一震,追问道:“是哪个晚字?”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正是奴婢贱名。” “白雪却嫌春色晚……晚晚……”玄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转身来看着甄嬛,那意思不言而喻。 甄嬛勾唇一笑,笑吟吟道:“既然是岐山王一番心意,皇上可也别辜负了。既然晚晚姑娘不是宫女,那也不必从更衣做起了,正好明攸宫空置许久,便叫晚晚姑娘住进去,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沉吟道:“便按皇贵妃所说。” 从妻子到皇贵妃,其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众妃嫔面色不佳,但仍齐声恭贺。因她原姓晁,冠于位份之前不好听,便人前人后都称晚选侍,并住进了明攸宫晴彩阁。 “又一个傅如吟!”眉庄满面不愤道,“那岐山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这个晚选侍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风波!” 贤妃点点头,心有同感道: “若是太后在世,定不会允许……” “太后在世又能如何?”淑妃看着手上长长的金色镶红宝石护甲,目光萧索,“太后即便在世,皇上若是想让谁入宫,也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何况晚选侍……她的确生着一副好容貌。” “哼,不过是有几分肖似嬛儿罢了,皇上才肯多看她一眼,昔年的傅如吟不也是么。”眉庄不以为意,眼神却益发冷冽,淑妃叹了一叹,再不多言。 一时其乐融融,满殿欢欣——当然也就是表面上的。宫中妃嫔多数宠爱稀薄,怎希望再有这么一个美貌舞姬入宫。甄嬛冷眼扫过岐山王,他虽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是眼神不住地瞟向玄凌与甄嬛,甄嬛看得分明。岐山王平素是不会插手后宫之事的,连宫里的罗芬仪也鲜少与他来往。而如今他公然进献一名如此肖似朱柔则的舞姬,与其说是为了保岐山王府的平安,不如说他背后,还有什么其他人在暗中算计……然而岐山王虽然荒唐,却并不傻,到底是谁,能让岐山王趟这趟浑水? 回到御座的玄凌眉心深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还在想那位晚选侍。甄嬛凝一凝神,反而有些想笑。原来不管过了多少年,玄凌也仍旧是玄凌。与朱柔则有关的事,他永远不能安然处之。 添酒回灯重开宴,外面不知何时已有淡淡的星光透进来,众人却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忽然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李长疾步飞奔进来,惊慌叩首道:“皇上,钦天监司仪季惟生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什么大不了的事,吵吵嚷嚷的。”玄凌烦躁地挥挥手,甄嬛说声“且慢”,柔声道:“李长一向是个仔细人,此番这般,怕是真有什么急事也未可知。” 玄凌一听这话,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事,回过神来道:“去宣他进来。” 李长奉命,稍后季惟生便垂首进殿,叩首道:“微臣季惟生,叩见皇上、皇贵妃。” “你求见有何要事?”玄凌不紧不慢道,与方才判若两人,甄嬛疑窦顿生,隐隐感觉有什么事情即将脱离预计。 季惟生拱手道: “回皇上,微臣夜观星象,皇后宫天府星隐隐可见紫光,气映紫薇,中月移位,乃上吉之兆,微臣不敢怠慢,特来回禀。” 乍一听闻,嫔妃无不震动。赵德仪最是话多冒失,忙道:“如今后位空置,何来紫光?” 她这话算是提醒了众人,连贤妃也忍不住与眉庄窃窃私语起来。玄凌凛一凛眉,沉吟道:“上天此兆,可有何预示?” 季惟生又叩头,道:“还请皇上恕微臣多嘴,天府星大耀,乃是认主。月主皇后,亦是因此躁动。而气映紫薇,是因天府星择主之后,于帝星大利,亦可昌隆我大周国运。” 玄凌静静颔首,口中喃喃自语。甄嬛听到这里,已不好多话,心思却逐渐澄明,安然看玄凌与季惟生演着双簧——方才李长急匆匆出去,怕也就是为了这事吧。若没有晚选侍搅局,说不定……甄嬛真得能如愿被他感动了。 可惜,可惜。 一旁安静许久的淑妃忽然起身,向玄凌福了福神道:“昭成太后故去已满三年,今日又是期满后第一个中秋,乃主月之节,上天或许因此而示讯,也未可知。上天旨意,皇上不宜违拗,宫中后位空置日久,于社稷亦是不妥,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淑妃在宫中资历最老,除却赵德仪那起子人,众妃嫔明里暗里总是对她心服口服的。她已经开口,身为贵妃的眉庄也起身端庄道:“于后位,想必皇上心中自有决断,是而上天方有所感。臣妾等必定遵从圣意。”自她而起,又是一众嫔妃起身,齐声道:“臣妾等必定遵从圣意。” 玄凌略略点头,忽转向岐山王与平阳王,垂询道:“洵王兄与九弟以为如何?” 玄洵微微一愣,只觉得玄凌眼中似有无数利刃刺向自己,还没等他回神,玄汾便直言道:“立何人为后乃是皇兄家务事,臣弟与大哥自然遵从,不敢妄言。能得皇兄属意之人,必定贤良淑德,堪为母仪天下。” 玄洵顿一顿,忙躬身道:“谨遵皇上旨意。” 玄凌一一扫过各皇亲贵胄、六宫嫔妃,狭长的眸中翻涌深邃似望不见底,他深吸一口气,朗朗唤道:“皇贵妃听旨。” 甄嬛缓缓起身,走下石阶盈盈拜倒,沉吟道:“臣妾接旨。” 大殿之中,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全都集中在甄嬛身上。她发誓,有那么一瞬间,她切切实实地想要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记下玄凌此刻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不枉她执着地等了十五年。 “皇贵妃甄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年久,育有皇嗣。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褆躬淑慎,秉德温恭。今承上天之佳兆,尊为皇后,钦此!” 第53章 风起云涌 玄凌没有刻意隐瞒,所以甄嬛很快就查明所谓天象之说不过是玄凌授意,用心昭然。如果没有晚选侍的事,甄嬛大概都要感动了。 当然,尽管旨意已下,立后终究不是小事。前朝议论不断,堪比立太子之争。那一日情形究竟如何,甄嬛不清楚,但通过李长辗转传来的消息,那天玄凌面对几位老臣的反对,一锤定音:“昔者后位空置,盖因昭成太后之孝。今三年期满,纵观后宫,唯皇贵妃一人可堪为后!” 朝堂之上朱氏故旧轮番进谏,甚至搬出太后以死威胁,玄凌仍是不改其志。幸而如今甄家枝繁叶茂,又有真宁长公主为了承懿翁主,请求驸马陈舜支持甄嬛。陈舜和甄珩都是平定赫赫有功的臣子,纵使不刻意去争执,也自有群臣选择最聪明的立场。 于是,尘埃落定。 排除了一切反对因素,玄凌终于可以放心筹办封后大典。他特别下令,按着当年册封朱柔则的礼节准备了典礼。撒帐,洞房,合卺,桩桩件件都是依着大婚的规矩。 在玄凌看来,他已经给了甄嬛他自认为所能给的一切,并晓谕六宫废除了皇贵妃一位——因而,甄嬛成了大周历史上唯一一位也是最后一位皇贵妃。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乃上上大吉之日,也是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宜嫁娶、祭祀。玄凌正式祭告天地,立甄嬛为皇后。 清晨,天刚蒙蒙亮,柔仪殿里已经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槿汐亲自看管着册封的礼服,流朱沐黛仔细地检查着典仪所需的仪仗,分派各处宫女内监,眉庄知道她今日人手紧缺,还特特遣了采月采星来帮忙。殿里殿外,熙熙攘攘。殿前的汉白玉石道上,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专为皇后所乘的五凤朝阳车静静等候在未央宫门前。 甄嬛端坐在妆台前,梳洗罢,槿汐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依照礼制,册封礼上皇后梳凌云髻,端庄持重。奉旨梳髻的,仍是那位乔姑姑,说来也是缘分。 她年纪已经不轻,步伐不算稳健,但手上却上下翻飞分毫不乱。她诚惶诚恐地看着甄嬛,含笑道:“奴婢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竟有幸为皇后娘娘梳髻。难怪皇后娘娘的额发这样高,可见这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甄嬛听她说得讨喜,便也让槿汐赏了东西。待得妆成,甄嬛觉得自己的脖颈都有些酸痛。果然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流朱在一旁不禁笑道:“小姐当年封婕妤时就觉得头上首饰重了,如今戴上凤冠却不觉得了。”她说着也红了眼眶,哑着嗓音,“如今也不能胡乱叫小姐了,旁人听了要笑话。” 甄嬛笑而不答,伸展双臂由她们为她换上凤袍。这样的图案,她见朱宜修穿过许多次,如今自己穿上,却忽然心内空落落的。汲汲营营十五年,她已不复当年云意殿的心境。 按照玄凌的旨意,甄嬛乘车从侧门出了紫奥城,而后弃车乘皇后銮驾,又从正门重新入了紫奥城,直往太庙而去。依礼,太庙只在祭天、册后和重大的节庆才开启,平日妃嫔册封,都只在宫中的太庙祠祭告略作象征即可。今日的太庙,只为她一人而开。 吉时,玄凌已经在太庙前静候许久。他推开了阻止的李长,大步上前,步步走在旧日破碎的时光里。甄嬛莞尔一笑,执子之手,借力步下轿辇。她想,自此之后,玄凌于她,与旁人再无分别了。 “朕等你许久。”玄凌沉吟道,不惑之年的他早已不再年轻,但长身玉立丰神俊朗,一如昔年。可终究,那也只是甄嬛一个人的昔年。 “不敢令四郎苦等,嬛嬛承情而来。”甄嬛巧笑倩兮,眉目婉转,“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携手至高台之上,甄嬛恭敬地跪于大周列祖列宗之前,聆听司礼内监高声宣读圣旨:“夫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壶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懋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皇贵妃甄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褆躬淑慎,恂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抵承懿训,表正掖庭。虔修温清之仪,恰欢心于长乐;勉效频繁之职,端礼法于深宫。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龙,鸿麻滋至。钦此!” “臣妾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甄嬛凛然道,行三跪九叩大礼,其实想起来这跟妃嫔册封并无大分别,纵然后位不可轻易更迭,这乾元一朝也来来回回立了三次皇后了。 昭成太后在天之灵,此刻恐怕在唾骂她吧? 接下凤印、宝册、圣旨,耳边太祝四六骈文的祷词洋洋洒洒,极尽文藻之华丽,其实简而言之不过一句话:自此之后,她甄嬛便是大周皇后。她的三位皇子、两位帝姬,也一跃而成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嫡子嫡女。 册封礼后,便是在重华殿设宴,六宫妃嫔正式参拜新后。 重华殿上,玄凌与甄嬛执手并肩而立,俯瞰后宫嫔妃,身后是河山锦绣,天地浩大。甄嬛与妃嫔首位的眉庄相视一笑,她眼中有忍不住的热泪盈眶,在山呼的“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声中,那泪也夺眶而出。甄嬛的目光一一掠过淑妃,贤妃,贞一夫人……直至最末的晚选侍,忽然轻轻一笑。 殿外风云变幻,而这后宫的波涛云诡,亦从未有片刻停歇。 成为皇后的日子,与往常并无大分别,每日晨昏定省,众妃嫔仍是到柔仪殿中请安——因朱宜修死得忌讳,甄嬛向玄凌请旨不搬去昭阳殿,只是将原来的凤仪宫撤匾封宫,而将未央宫改为凤仪宫,内里则按照皇后的规制修改装潢,仍称柔仪殿。 稍微算是个新闻的,也就是那位晚选侍得了玄凌不少宠爱,周婕妤、瑜嫔等人因此怨言颇多。不过一二月间,这位晚选侍便成了正六品晚贵人。 乾元二十八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来临,二月二,龙抬头,淑妃泪水涟涟地送了温仪出嫁。四月初一,承懿翁主陈慧生足月生下了长女甄苡潇,玄凌破例晋封其为和歆翁主,以示恩宠。 甄嬛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原本对玄凌稍加软化的心,也因为晚贵人的一日日得宠,而渐渐冷寂下去,代之以初入宫时的冷静犀利。 玄凌永远都是玄凌,他的人生已经无法与朱柔则这个名字分割开来。而甄嬛也永远都是甄嬛,她承认在晚贵人出现之前,她曾有过一瞬的奢望,但从那以后,她不会再轻易地抛弃理性。这后宫里,容不得她一时一刻的情不自禁。 玄凌爱不爱她,甄嬛不知道,但即便她真的成了玄凌的独一无二,对她也不会有什么意义。从她杀死昭成太后那一刻,她与玄凌之间已经再无可能。 六月里,多年不闻孩哭的后宫终于传来了喜讯:晚贵人怀有身孕,已二月有余。玄凌下旨破例晋其为从四品芳仪,而原来的祝婉仪、林芳仪、罗芬仪都晋了容华。凡从四品以下者,各进一级。 消息传来时甄嬛与眉庄正在柔仪殿中做着活计,朱红窗外红河日落,天光长寂。金兽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色轻烟,是苏合香清甜甘郁的芬芳。 挥挥手让回个话都撅着嘴赌气的流朱下去,甄嬛慵懒一笑,“姐姐你看,这还只是大半年呢,当真是好福气。” 眉庄虽有惊讶,仍浅浅一笑,“这才两个月,生不生得下来还是未知数。”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丝线,一截浅杏子轻罗袖子滑下来,腕上的缠臂金碰着赤金手镯叮咚有声,连那声响,回声在空荡的宫殿里绵绵悠长,也是那样寂寞的。 “既然有孕,做皇后的就不能不有所表示。”甄嬛沉吟片刻,唤过槿汐,“晁氏那边怀孕了,皇上少不得要为她热闹热闹,咱们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来的‘送子观音’图送去给她,聊表心意吧,记得叫上卫临。” 槿汐答应着去了。眉庄认真地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轻笑道:“叫上卫临确实省心,免得被有心人利用。不过她背后之人你了查到了眉目?我这里可有些消息,不知道皇后娘娘要拿什么来换?” 甄嬛噗嗤一笑,知道她意有所指,忙命沐黛端来端过几色甜点,枣泥山药糕、缕金香药、紫苏柰香、松子穰、茯苓糕、朱砂圆子并两盏碧螺春,方道:“惠贵妃可还看得入眼?” 眉庄拈了一块山药糕吃着,颔首笑道:“礼数还算周全,是求人的态度。”她饮了一口茶,正色道:“今日我路过上林苑,远远看温仪公主的轿辇经过,可那并不是去披香殿的路。命采月打听了方知,温仪公主入宫拜见淑妃之后,又去寿安宫拜见了钦仁淑太妃。” 甄嬛闻之眉心微蹙,疑惑道:“淑妃与钦仁淑太妃是没有什么交情的,温仪为何要去拜见她?”她喃喃自语,“钦仁淑太妃,温仪,岐山王……” 一个又一个疑问在脑海中升起,甄嬛看着眉庄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莫非……” 眉庄盈盈一笑,忽然低叹:“我猜到了一些,但我知道肯定不如你想到得多,退一万步说,我更希望自己猜错了。” “眉姐姐向来聪慧。” 甄嬛在沐黛耳边低语几句,看她下去了方道:“但愿都是咱们多此一举吧。” 天气炎热似流火,然而甄嬛却很喜欢那一抹艳阳灿烂,闲暇时便和眉庄在偏殿的藏书阁里整理发黄的书卷,将它们放置到烈日下曝晒,以免被霉气侵染了幽雅墨香。而这个时候,予泽和予沐便安然在凉亭中讨论文章,论起政务要闻。柔仪殿里,一派温馨祥和。 这一日甄嬛与眉庄正埋头于书卷间,却听槿汐轻轻唤但道,“皇后娘娘。” 甄嬛心中有求,与眉庄踱步出去,问道:“怎么了?” 她蹙着眉头,不安道:“寿安宫传来消息,钦仁淑太妃忽然病重。” 甄嬛和眉庄相视一笑,扬一扬眉,“禀报皇上,并召岐山王进宫侍疾。” 第54章 将计就计 是夜,偌大的寿安宫里,九十九盏明烛辉煌夺目,重重叠叠的御制软烟罗将内殿围得严严实实,即便是随身侍奉钦仁淑太妃的内监宫女也窥探不到半点景象。唯有从不断进出的皇后贴身侍女流朱、沐黛的凝重神色中,方能猜测出太妃的些微状况。 为了不妨碍太医诊脉,心急如焚的岐山王玄洵只能在偏殿等候。循例,玄凌不便亲自出入太妃寝宫,遂只好嘱托身为皇后的甄嬛在寿安宫探望,以示安抚。岐山王玄洵向来沉湎酒色,事母却是至孝,无奈甄嬛派了掌事宫女槿汐来侍奉他,将他带来的侍卫都以“内宫不便”为由请了出去。玄洵满腹狐疑,却只能安安分分地等着,偶尔才能从槿汐口中听出一星半点关于母妃情况不佳的话来。 内殿里,温实初跪在钦仁淑太妃病榻前,搭着白绫纱悉心诊脉,他的额头上不停渗出细密的汗滴,身旁的卫临为他擦了一次又一次。从他们这两位国手的神情来看,纵使甄嬛不懂医术,也清楚太妃危在旦夕。 “本宫知道你们尽力了。”甄嬛淡漠地看了一眼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可悲女人,音色清冷如霜,“你们只需要告诉本宫,太妃还能撑几日?” 卫临小心翼翼地看一看自己的师父,只见温实初眸中尽是医者的悲悯,叹息道:“太妃年岁已长,纵使臣与卫临拼劲一身医术,也不过为太妃娘娘延寿七日。中秋一过,纵使大罗神仙也难保太妃娘娘……” 温实初不再说下去,而甄嬛已经心知肚明,遂凝神敛眉,沉吟道:“……无妨!你们尽力能拖多久是多久,其他的事不需要你们过问。” 温实初和卫临诺诺点头。流朱忽又进殿来小声道:“娘娘,槿汐让奴婢传话给娘娘:岐山王在偏殿已经沉不住气了,吵着要见太妃娘娘。槿汐怕引人注意,让奴婢来讨娘娘的旨意。” 甄嬛闻言冷冷一笑,讽刺而凌厉,“那就走吧,过去看看咱们孝心可嘉的岐山王。” 踏入偏殿的时候,岐山王几乎是一瞬间就迎了上来质问道:“本王的母妃情况如何了?” 甄嬛淡淡地皱了眉,毫不在意地整了整衣摆,还是槿汐上前来挡在岐山王面前,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跟前,还请岐山王自重。” 玄洵顿时哑口无言,只好忍气吞声地行了礼,甄嬛这才庄静回礼,柔声道:“王爷忧心太妃娘娘,本宫也十分感动,不过此乃内宫之中,连皇上也避讳着不好亲自前来,还请王爷自持身份。”她瞥一眼沐黛,后者连忙奉上香茗,请岐山王入座。 玄洵又耐心饮了一口茶,方听甄嬛悠悠然道:“如今京中除了六王,皇上只剩王爷一个兄弟可以倚仗。奈何王爷多年来不问政事,只是纵情享乐。本宫本还有些担心,怎料到王爷享尽齐人之福,竟也不曾忘了皇上,特地送了晚芳仪入宫陪伴圣驾。如今晚芳仪有孕近四月,本宫更要感谢王爷呢。” 在京中声色犬马多年,趋利避害已经成为玄洵的生存本能。甄嬛每说一句,玄洵面上就慌张一分,待听她说完,玄洵已经汗如雨下,勉强镇定道:“本王不过是尽力报偿皇上恩德,皇后娘娘言重了。” 甄嬛盈盈一笑,“怎会?王爷才是见外了。” 玄洵小心觑着甄嬛的脸色,终于转入正题:“……敢问皇后娘娘,本王的母妃如今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哎呦,看本宫都忙碌忘了。”甄嬛口中说着,仍不紧不慢道,“本宫方才让温太医诊治,温太医说太妃娘娘本就体质虚弱,如今似有中毒之相……呵,看本宫说什么胡话,太妃在深宫之中怎会中毒呢,或许是食物相冲之故,本宫会责罚寿安宫所有侍奉人等。王爷不必担心,若是太妃娘娘得知王爷这般为皇上分忧,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玄洵眉心一沉,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血色,强忍许久才不曾爆发,寒声道:“本王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皇后娘娘有话,直说即可。” “中秋家宴,王爷心肠也是百转千回。”甄嬛轻飘飘道,忽然话锋一转:“王爷是聪明人,所以才能享乐至今。其实太妃是否安好、能否安好,全系在王爷一念之间。过几日又是中秋佳节,本宫想着要把几位出嫁的帝姬都请进宫来好好聚一聚。在此之前,王爷无论作何决断也要好好掂量啊。” 玄洵猛然抬头,试图在甄嬛眼中找出一丝缝隙和破绽,但他失败了。他看着甄嬛,心头有无限的绝望升起,最终只能垂下头去,沉声道:“本王不便经常入宫,母妃……还望皇后娘娘多加照拂。” 这后宫谁说了算,玄洵不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而甄嬛言尽于此,就代表如果她想要对钦仁淑太妃下手,玄洵或者旁人,都无力阻止。 甄嬛明眸剪水,菱唇含笑,如春和景明:“王爷多礼了。不过本宫照拂是一回事,若有心人对太妃娘娘不利,只怕本宫也有心无力,还望王爷早下决断。”她目示槿汐,“时候不早了,槿汐,送王爷出宫吧。” 槿汐应声出去,稍晚才回来禀报:“奴婢在宫门口隐隐看见温仪公主的贴身侍女言风,便留了个心眼儿让晶清当宫门侍卫的堂兄留心观察,果然见言风隔着轿帘与王爷说了几句话。看言风的神色,似乎对王爷并不十分恭敬。” 甄嬛闻之轻笑点头,赞许道:“还是你心细。本宫记得你原来是在钦仁太妃身边侍奉的,叫你来应付岐山王于你情面上似乎不妥,这几日便让沐黛与菊清在此吧。” 这话说来是为槿汐着想,她自然是感动的,毕竟钦仁太妃是她的旧主。而于甄嬛而言,也正是因为这份恩情在,她才不敢放任槿汐在此,以免日后动起手来束手束脚。 当下也不多说,甄嬛带了槿汐和流朱回宫,留下心思缜密的沐黛和忠心耿耿的菊清看顾寿安宫。 回到柔仪殿,眉庄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了,见她回来忙起身行礼。甄嬛连忙拦住让她安然坐下,又命其余宫人下去,只让槿汐和流朱守在外面,方与眉庄一同入内殿商谈。 眉庄啜着细瓷小碗的碧螺春,问道:“寿安宫里情形如何了?我听采月说岐山王出宫时脸色不佳,怕是皇后娘娘没给他什么脸面吧。” 甄嬛轻轻一笑,淡然道:“不过是让他明白谁才是掌控后宫命运的人罢了。岐山王这辈子都独善其身,不料一把年纪反而走到这趟浑水里。可惜幕后之人下的手太重,钦仁太妃怕是时日无多了。” “究竟是幕后之人下的手重,还是你下的手重?”眉庄揶揄道,目光专注于茶杯上精致的蝶恋花纹路。 甄嬛微微一愣,旋即漾开一朵微冷的浅浅笑意,“眉姐姐这话可错了,这次可是太妃先中剧毒命不久矣,嬛儿不过顺势而为。自然了,即便太妃没有中毒,若是遇见如今这情形,我也会当机立断。”她停一停,看向眉庄:“姐姐可会觉得嬛儿心狠?” “自然心狠。”眉庄毫不避讳地颔首道,转而抬眸望进甄嬛的眉眼之中,苦涩一笑,“但这后宫之中,谁不心狠?或许贞一夫人不心狠,但若不是你我,她也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她忽然伸手握住甄嬛的手,沉声道:“嬛儿,我不在乎你是否心狠,因为我知道那之中没有我。” 是么?甄嬛勾起一丝轻笑,似悲似喜的没个意味。她杀死了眉庄记忆中那个美好倔强的甄嬛,这不知算不算心狠?挚友之间本不该有欺瞒,所以,她也不配担上眉庄一声姐妹。 母仪天下与眉庄之间,或许时至今日她仍旧会选择母仪天下,但她会尽全力使眉庄不成为她的敌人。 中秋家宴,对宫中来说不算什么大型宴会,如今玄凌年纪见长,不耐烦这些莺歌燕舞的聒噪,甄嬛便做主在凤仪宫设宴,只请养育着子女的嫔妃和一众皇子帝姬参加,出嫁的淑和因有孕身子沉重,不便劳动,便只有温仪公主被请了回来。 除此之外便是那位晚芳仪。她如今有孕又盛宠,座位仅在生育了一位皇子两位帝姬的眉庄之后,在淑妃与贤妃之前。身为三妃之首的欣妃一向是个性情耿直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份闲气,只是碍于玄凌不敢发作。 淑和公主不在,众位帝姬便都以温仪公主为首,连如今是嫡长女的聆欢也自觉居于其下。今日温仪也一改往常的俏丽妆容,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寒水烟绣“小舞妃”的曳地长裙,头簪一支盈透的罂粟玉钗,更显其清秀颀长,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仿佛一朵碧水沟湾处静静盛开的芙蓉。 一回眸,只见淑妃面上有些疑惑和尴尬,甄嬛忽然忆起,温仪这身妆容绝类当年她刚入宫时初见的曹琴默。也就只有这个时候,她们这些还知道曹琴默是何许人也的,才会发觉,原来温仪与她的生母是那般相似。 “今日温仪倒与往日有些许不同。”甄嬛笑着对玄凌说道,“果然嫁了人连气韵都不同了,臣妾冷眼看着,越发像淑妃姐姐了。” “温仪向来性子沉稳,如今这般,多半是薛朝敦待她极好。”玄凌开怀畅饮,慨然道,“温仪虽是凤台选婿,但与驸马伉俪情深,当日选婿情状亦是一段佳话,不亚于朕的皇姐乐安长公主。” “正是呢。”甄嬛柔声道,“臣妾都禁不住想起那日倚梅园中与皇上初见的情形了。一晃,竟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过了年,予泽都十五岁了。”玄凌悠然道,眼中浮起无限怀念,“这些日子他在吏部学得不错,予沐在户部也颇有心得,你父亲教了两个好学生。只是瀚儿都八岁了,却一味地喜欢舞刀弄枪,读书不算不好,到底不似他两位哥哥那般用功。” “是臣妾没有娇纵了他。”甄嬛歉然道,“原是臣妾不该让宁逸做他的伴读,那孩子不像他哥哥宁远,一心想要学哥哥当年征战沙场,倒带坏了瀚儿。瀚儿自小就有自己的主见,恐怕想收心也难了。” 玄凌见她自责,忙展颜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所谓龙生九子,朕的儿子们自然也不都是一样的。瀚儿小小年纪就有此心,也不要拘束了他,就如予漓,没了气性也不好了。”说起予漓,玄凌的面色就不算好了,这几年予漓身边总有趋炎附势的小人围着,实际上差事却没几件可心的,玄凌难免寒心。 甄嬛见他面色不虞,连忙转移话题,打量着下首的温仪道:“数月不见,温仪颇有淑妃姐姐风范。” “承蒙母后夸奖,母妃风仪岂是温仪能比拟。”温仪含笑整装起身,话里却是得体而生疏,举杯向甄嬛道:“愿母后玉体康健,福寿绵长。” 甄嬛含笑饮了,目光忽然落在晚芳仪身上,眉目流转如画:“也没个说法儿,何须这样郑重地敬起酒来。倒是晚芳仪有孕四月,是该恭喜的,只是不宜饮酒。”说着便唤槿汐:“去给晚芳仪换梅子汤来,筵席上菜色油腻,芳仪有孕,解解腻是极好的。” 槿汐不一时便亲捧了盛着艳色汤汁的琥珀碗来,奉与晚芳仪。晚芳仪连忙起身,娇怯怯道:“谢皇后娘娘体恤。有劳姑姑。” 温仪又转向晚芳仪,举杯敬道:“贺芳仪有孕之喜。” 晚芳仪微微一愣,眼中掠过一瞬的沉郁,片刻之后亦举起梅子汤:“嫔妾谢过公主。”她抬手以长长的蝉翼衣摆掩面,浅啜一口梅子汤算是致意。 双双落座,歌舞再起,是玄凌最爱的胡旋剑舞。甄嬛瞥一眼晚芳仪的方向,见她面色如常,左手却缩进衣袖中,举箸之时动作亦显得十分僵硬,心中已有计较。 “芳仪,你怎么了?!” 正是宴饮正酣,下首却忽然传来慎妃的失声惊呼。众人都向她团扇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晚芳仪不知何时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淑妃与眉庄离她最近,此刻俱都变了神色:晚芳仪的裙摆之上,斑驳着鲜红的血迹…… 第55章 温仪公主 明攸宫。 自从胡蕴蓉死后,甄嬛就再未曾涉足。而晚芳仪的晴彩阁在明攸宫南角,这里地气冬暖夏凉,到了中秋时节依旧花木扶疏,一丛丛玉板白如白茫茫星子妆点绿玉藤萝之间,映着向南墙架上的火红凌霄,一清一艳,愈加显得绮色无边。花叶葱茏间有太湖奇石突起,流水蜿蜒潺潺,不似燕禧殿富丽景象,倒颇富江南庭院风雅韵致。 宫苑明窗之外,有几株光秃秃的树木,显是玄凌从倚梅园移来的玉蕊檀心梅,只可惜未到开放时。甄嬛安坐于玄凌身旁,看着晚芳仪缩在卧榻的角落里,两颊蜡黄,双眼通红,不施粉黛,如云的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寝衣,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狭长妩媚的眼帘小心翼翼地垂着,唇边哀伤受惊的委屈还未褪去。玄凌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好生安慰。 甄嬛想起原著里的姜小媛,只觉好笑,面上仍不动声色地叹息道:“皇上,晚芳仪这副模样,臣妾等看了也觉可怜。不过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淑妃已经在查问了,晚芳仪一味地伤心,总归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宫内静极了,遥遥却只听见远处杜鹃啼血喋喋不休,声声归去,风动竹影移,月光渐照东天。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的蜡烛燃得正旺,化下的滴滴红蜡,当真似红泪一般,静静滴垂落无声。 玄凌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晚芳仪的背心,柔声道:“朕务必还你一个公道。” 因为晚芳仪的变故,中秋晚宴草草结束,而晚芳仪就近挪进了柔仪殿偏殿,可惜虽有卫临拼尽全力,仍未能挽回她肚子里四个月的龙胎。 因嫔妃流产是不吉,忧心晚芳仪龙胎而未曾离去的温仪便向玄凌进言,将昏迷不醒的晚芳仪送回了晴彩阁。又云晚芳仪是在柔仪殿出事,为避嫌疑,筵席上上下下的吃食应该重新检查一番才好。 她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已将怀疑引向甄嬛。其时,玄凌伸手紧紧包握住甄嬛的素手,目光直欲探到她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而修长,触在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然后,甄嬛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只是两个字:“嬛嬛。” 甄嬛猜不到他的心思,或许他信了,或许他只是疑心,眼角的余光望见依墙而立的淑妃,她静静看着前方的温仪,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不解,也是怜她自己多年苦心。 “温仪所言极是。”甄嬛淡淡蹙眉,似乎凝了多少清愁忧心,“可惜了晚芳仪……今日之事实在意外,臣妾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只怕幕后有人暗害。诚如温仪所言,依臣妾看,自柔仪殿宫人始,今日筵席上的人都应好好查问,以慰皇嗣在天之灵。” 玄凌注视着甄嬛,又看一看昏睡的晚芳仪,吐出喉底的暗哑:“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淑妃,你多操心。” 轻飘飘一句话,已是将此事交与了淑妃。甄嬛转眼看着淑妃沉声接旨,而温仪面上似有不甘。她不禁讽笑,没有设身处地经历过宫斗的人,想的办法再多再好也是空谈。就说这情绪控制,温仪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淑妃……她是聪明人。 水蓝色坠珠门帘忽然被一双手掀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去,只见淑妃迈着沉重的步伐进来,面色沉郁一如乌云密布,她上前屈膝请了一安,“皇上万福金安。” 玄凌知道已有结果,随口唤了她起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淑妃抬眉看了一眼甄嬛,徐徐道:“臣妾奉旨勘察筵席上下吃食,在晚芳仪喝的梅子汤中发现了寒凉的药物。经太医查看,药物极为活血伤胎,稍饮便会流产。”她身边的吉祥捧着残留半碗的梅子汤在玄凌面前,毕恭毕敬。 听见“梅子汤”三字,玄凌的眉宇微皱,霎时无数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射向甄嬛,晚芳仪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凄厉的哭声在小小的阁子里左冲右突,撕心裂肺,似无数支狠狠扎进肌理骨髓的针,令人心酸。 “怎……怎会如此?”温仪花容失色,似乎方才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甄嬛和淑妃,“怎会是母后……母妃,这是否有误会?母后怎会……” 淑妃紧紧盯着温仪,眼中有些微的失望和无奈:“皇上若不信,大可亲自问话。然事涉中宫,不可草率,梅子汤中虽有伤胎之物,但是否有人陷害皇后,仍需调查,不可轻断。” 温仪看着淑妃,小声道:“可那梅子汤是槿汐姑姑亲自取来的……” 晚芳仪掩面,伏在玄凌胸口痛哭不已,她小小的肩膀大力地瑟缩着,抖动的起伏像海浪一样一涨一落,“臣妾的孩子……他还这样小……” 玄凌一手扶着她,一面看着甄嬛,眼中有悲凉闪过:“事已至此,皇后可有何话说?” 所以十六年夫妻,也不过如此吧。甄嬛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红晕,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皇上既然问了,便是心有疑虑了。臣妾会自证清白。”说着又看向淑妃,“姐姐说有太医为证,想必太医就在殿外等候了?” 淑妃颔首:“温太医在外候传。” “既然如此,何不召他进来仔细查问。”甄嬛瞟了李长一眼,李长会意,立时宣了温实初进来。 “温太医一向照料本宫与几位皇子、帝姬,皇上若担心他会偏袒,也可再召其他太医。”甄嬛看着玄凌,话却是冲着温仪去的。她自然要从一开始就把嫌疑从自己身上去掉,将温仪的话挡回去。 “不必。”玄凌看出甄嬛笑中的伤心色,连忙道,“温太医是个忠厚的老实人,不会说谎。” “那便最好。”甄嬛淡淡一笑,团扇一指那半碗梅子汤道:“温太医请仔细看看这梅子汤。本宫怎么觉得这汤的颜色有些浓艳?气味闻起来也不是极好。” 温实初应声执起玉碗,细嗅片刻,疑云乍生,又用贴身的小银勺舀起些许,小心翼翼地尝了尝,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向玄凌恭敬叩首道:“禀皇上,小主所食梅子汤是因放了寒凉伤胎之药物,以至汤汁颜色变深。此药药性猛烈,服下即刻就会有剧烈腹痛,且苦味甚浓,梅子汤之酸甜亦不能掩过,小主饮汤之时料应有所察觉才是。” 温实初一番话,又引起众人疑惑,欣妃心直口快,已忍不住疑惑道:“梅子汤若是极苦,怎么晚芳仪竟一点没察觉?” 温仪的脸顷刻变得惨白,玄凌看向晚芳仪的眼神也不再是一味的心疼,“晚晚,你喝梅子汤的时候觉得味道如何?” 晚芳仪肩膀微微一缩,很快收了哭声哽咽道:“因是皇后娘娘赏赐,臣妾不敢不喝。况且臣妾进来害喜,味觉不灵,只以为是梅子汤里放了安胎之物,心中只顾感念娘娘体贴,怎知……” 她这理由倒也还算合情合理,玄凌虽然不能尽信,到底没有说什么。阁子里再次陷入死寂,树影透过轻薄如烟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谲而不可知的人生。玄凌望着甄嬛,眸中有炽热一点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甄嬛眉目盈盈,不见一分一毫的慌乱,却有浅浅的悲哀漫延开来。 “臣多嘴问一句,这可是小主今日佩戴的护甲?”温实初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以一条素白的手帕托起晚芳仪床榻边的全副金镶红宝石护甲,只见其中一枚护甲里夹杂着少许红褐色的粉末,常人难以察觉。 “这是何物?”玄凌长眉紧锁,不知不觉松开了搂着晚芳仪的手臂。 温实初又一番查看,斩钉截铁道:“此物与小主所服梅子汤中的寒凉药物相同。” 玄凌闻之,如寒冰一般的目光射向晚芳仪。后者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道:“臣妾也不知道……” “这些脏东西怎么会在晚芳仪的护甲里?”眉庄嫌恶地屏住呼吸,别过头去。贤妃则上前一步,向玄凌道:“皇上,为正视听,还请搜查晴彩阁上下。” 事情至此,已是急转直下。玄凌一个眼色命李长出去,不多时他领着小厦子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盒子,貌似是晚芳仪的妆奁。李长打开最下面的夹层,露出一个土黄色的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正是与护甲中一般无二的药粉。 真相一目了然。眉庄皱眉,低低啐道:“又一个曹琴默。” 玄凌勃然变色,猛地起身,滔天灭世的怒火席卷了周围所有人。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做了他人衣裳。甄嬛只觉倦怠,扶着槿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看向温仪,但见她额上漫起细密的汗珠,身形微微一晃,忽然仰倒在身边侍女身上。 “良玉!” 是夜,披香殿一灯如豆,人迹寥寥。 温仪自正殿悠悠然转醒,已是残月半落,更深漏长。她环顾四周,见是她原来的寝殿,稍稍安心。忽然听见窗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有一抹澄黄捻红的身影徐徐站起,向她款款而来。温仪心头一惊,只见昏黄的烛火一闪,映出她无端端就感到憎恶的面容来。 “母后怎么在此……温仪拜见母后。”温仪回过神来,急欲起身却被甄嬛一挥手拦住。 “你昏睡一天了,身子不适,不用拘礼了。从什么时候起,温仪待本宫也疏远了。”甄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记得本宫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活泼可爱,至真至纯。可惜了。” “可惜什么?”温仪忽然一笑,仿佛已经释然,“母后既然在这里,晚芳仪恐怕已经不在了吧。” 甄嬛轻轻一嗤,“温仪是聪明人。芳仪晁氏戕害皇嗣,诬陷皇后,已被赐白绫自尽,就跟她那位自缢谢罪的堂姐一般。”她留意到温仪眼中的闪躲,不禁冷笑:“温仪这样聪明的人,可猜得到她为什么这么傻,放着生下皇子一步登天的机会来陷害本宫?” 温仪薄唇微微翕动,半阖了眼道:“母后既然已经查到了,何必再问温仪呢?”她看着窗外风催叶落,悠悠道:“我只恨不能为母报仇。” “为母报仇?呵,真是个好理由。”甄嬛轻哂,“当年曹琴默为了陷害本宫与惠贵妃,不惜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木薯粉,谁曾想十五年过去,她这个孝顺女儿竟能弃淑妃姐姐养育之恩于不顾,费尽心机,只为将本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夜深人静,整个紫奥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黑夜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披香殿外有缠绵的琵琶声低续不停,恍若细雨潺潺叮泠。 “你睡了很久,大概还不知道。”甄嬛不紧不慢道,“寿安宫钦仁淑太妃今日巳时殁了。” “什么?!”温仪一愣,眼中惊疑不定,“怎会……!” 甄嬛轻轻一笑,“本宫已经对外宣称,太妃娘娘是病重不治。不过料想岐山王此刻已是恨毒了你,温仪这般聪明,可曾为自己留下后路?” 温仪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冰冷,薄唇微抿:“母后果然够狠心。” “如果不狠心,温仪此刻怕也不能叫本宫一声母后了。”甄嬛轻嗤道,“晁晚晚,曹晚晚,一字之差而已,看来你的母族果然恨毒了本宫,甚至不惜找出这么一个人来支持你自取灭亡。”她漫不经心地抬起手,看护甲上精致的花纹,“你让人给太妃下毒以威胁岐山王进献舞姬,当想不到他还留了一手,曹氏身边有个侍女是岐山王安排的人。放点东西在她的妆奁之中,神不知鬼不觉” “我只有一点不明。”温仪说这话时有十二分的不甘,“给钦仁太妃的□□是我请人精心计量过的,为何她会忽然病重?莫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有一道锐利的光芒闪过,如夜空中惊起一道闪电。甄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反问道:“甲以乙威胁丙至丁于死地,何如?” 所有隐藏的秘辛,不解的疑惑,几乎在一瞬间昭然于眼前。温仪怅然敛眸,苦笑道:“温仪自叹弗如。可是母后,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大伯父?” 甄嬛摇摇头,巧笑嫣然: “结下这桩血仇,你认为岐山王还会相信一个给太妃下毒的凶手么?温仪可别忘了,岐山王虽然荒唐,在世家的人缘还不错,日后京中怕是无你容身之地了。” 温仪面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只是倔强着不肯低头。 甄嬛亦不愿多看,翩然转身向殿外走去,将一室寂寞留给温仪。正当她怅然若失之际,远远的有冷冽的声音飘进耳朵: “淑妃姐姐亲自求本宫,本宫不会不给她这个情面。本宫会通知承平郡君转告薛朝敦薛大人,让他请旨去通州屯田。另外,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是在京中仰人鼻息,还是随薛朝敦去通州,全在你自己。良玉,好自为之。” 第56章 太子之位 乾元二十八年九月十五,正四品巡防营统领薛朝敦自请去通州屯田,玄凌大喜,嘉赏其为通州将军。温仪公主不忍与驸马分离,亦自请相随,玄凌恩准,京中无人不称温仪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羡煞了无数闺中少女。 玄凌担心女儿,遂额外将通州三百户食邑赏与温仪。通州不似凉州那般气候恶劣,那里民风淳朴,银米富庶,除了远离亲人,温仪去了那里其实也并不会吃什么苦头。 温仪与薛朝敦离京之前,曾入宫拜别玄凌与淑妃,甄嬛并未在宫中相送,而是头一回登上了紫奥城之巅。她看见薛朝敦小心翼翼地扶着温仪出宫,将她搭上朱红色华盖轿辇。温仪迎风回眸,苍茫的目光望向紫奥城的最深处,那个多年以后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之中的地方,泪流满面。 或许她看见了甄嬛,也或许没看见,那都不重要。她们似乎在遥遥地对望着,不知是谁更幸运些。 天青色软烟罗的轿帘掀开,温仪毅然决然地转身准备入轿,却被一旁的薛朝敦紧紧扣住了手腕。疑惑间,俊郎青年以自怀中取出一方比目成双花纹的手帕,递与温仪。 那一刻,甄嬛确信她看见了温仪的笑容,属于幼年初至披香殿时的她的纯真无邪的笑容。她忽然意识到,那一场精心策划的凤台选婿,或许薛朝敦未必全是逢场作戏。或许他是真的“无关是非指,但求伊人心”,尽管得知他的妻子心怀不轨。 她与温仪之间,不知谁更可怜。温仪至少还有薛朝敦,而她孤身一人。 “皇后娘娘。” 身后有低沉而祥和的声音传来,是淑妃。她的眼角尚有未尽的泪,目光望着远去的车队,“谢谢你肯放过温仪。” “淑妃姐姐肯为了她在凤仪宫跪了三个时辰,我若再揪住不放,只怕我与姐姐十数年情分俱要为了她而毁于一旦了。”甄嬛的声线听来格外平静,“姐姐知道,我一向是个聪明人,眼见着是得不偿失的事,我决不会去做。” “是啊。” 淑妃望着远方天穹流岚过境,忽然感慨道:“当年,纯元皇后若是有你一半的聪明才智,必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姐姐,你错了。”甄嬛举起带着簇金护甲的手,出口已是冷冽:“纯元皇后不是不聪明,她只是不够狠心。遇见皇上那一刻,她早已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君,既然如此,就不该再苦心维持自己的善良宽厚——紫奥城里,从来容不得这些。” 这是甄嬛第一次在淑妃面前指摘朱柔则,这宫里除了玄凌,就只有淑妃一人还记着朱柔则的音容笑貌,并对她无比追念。因此一听这话,淑妃立时变了脸色,阴沉沉道:“皇后慎言!故皇后当年入宫乃是……” “姐姐不必急躁。对于一个已故之人,我无心去批判她的所作所为。”甄嬛摆摆手道,“当年皇上与纯元皇后的相遇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并不知情。但我知道,当年若是纯元皇后坚持履行婚约,皇上纵使广有四海也未必能强人所难。但纯元皇后终究入宫了,对自己的未婚夫而言便身与心皆是背叛。这些事,皇上情根深种不介意,淑妃姐姐却是应当看得清楚。紫奥城容不下什么善良,自然也不会有纯粹的善良。” 秋日的阳光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紫奥城的每一个角落,远远可见凤仪宫内十六株悉心培植的雪色秋海棠开得白纷纷如新雪初绽,树枝花间有点点金芒洒落,格外好看。甄嬛的目光,便也随之渐次凝望过去。 淑妃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喃喃道:“或许,我只是太过羡慕她,羡慕她拥有着宫中所有女人孜孜以求的一切,包括荣宠,包括善良。” “纯元皇后入宫时是专房之宠,无论比身份比宠爱,她都不必也不需要去争去抢去斗,也因此,成了这宫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唯一。但当这一点念想都成了自以为是的假象,淑妃姐姐,你说皇上会如何?” 甄嬛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在淑妃惊讶的目光中扶着沐黛的手缓缓离去,秋风里她赤红色的九凤穿云袍被风扬起一脉绯色的裙角,纹饰的金线在夕阳的余晖下有凛冽的夺目。 一如九天翱翔的凤。 此后的日子平淡无奇,淑妃也并没能等到甄嬛那句话的后续,渐渐也安心不提,倒是寻常去通明殿为纯元皇后上香的次数多了,有时十天半月在柔仪殿晨昏定省的妃嫔中看不见她的人影。贤妃奇怪之余,也只道是温仪离京、淑妃孤单之故。 太妃故去的阴霾还没褪去,一桩桩喜事却接踵而至。十月十一日,玉娆与玄汾添了长子予温,取谦谦君子、温文如玉之意,玄凌欢喜之下晋了顺陈贤太妃为淑太妃。这还不算完,冬月里,周婕妤与洛容华又双双被诊出有孕,玄凌喜不自胜,又晋周婕妤为庆贵嫔,洛容华为洛婕妤。腊月二十,淑和公主早产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喜儿女平安,玄凌遂晋欣妃为欣悦夫人,并亲自为淑和公主长子赐名沈原琛,长女赐名沈原珃,封和倾翁主。 随着新年的一声爆竹,乾元二十八年也就这般过去了。正月初一是予泽的生辰,他已满了十五岁,是半个大人了,玄凌便着意吩咐将筵席办得隆重三倍不止。予泽受甄嬛教导,早学了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去应对形形色/色的朝臣,更有予沐如辅臣一般为他打点细节之处。眉庄背后与甄嬛讨论起,也极是欣慰。 许是玄凌的意思已经过于明朗,过了二月二开朝,朝中立太子之事再一次提上章程。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玄凌一改往日对立嗣避之唯恐不及之态,主动提出要立皇嫡子秦王予泽为太子。 其实玄凌的意思早就清楚不过,从前分封诸王,虽是以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之名定封号,但秦字却特特留给了予泽,足可见玄凌的用心。自从甄嬛封后,予泽成为太子更是名正言顺,也就只有那些从前依附司空苏遂信的老臣会揪着“牝鸡司晨”的话不放,迂腐得紧。 毕竟也是四十有三的人了,常年长于深宫,纵使玄凌再逞强,他的精力也逐渐衰退下来。一些地方上呈报上来的琐碎奏折,他都命予漓、予泽、予沐先过目,再挑出要紧的禀报给他,其余的则任他们三个自去决断。当然,予漓、予沐是其次,历练予泽才是玄凌的目的。予泽倒也争气,朝政之事早已烂熟于心,但一应事宜总是要与予漓予沐商议过后才会决定,人前人后也挑不出错处。 时光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染着紫奥城幽深的光影与艳丽的姿容,交错出纷繁夺目的光泽,日复一日徐徐展开。玄凌的意思一提出来,群臣的表情就如这紫奥城的晚霞一般,精彩纷呈。 甄嬛大概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其实也确实可怜。以前她不是皇后,他们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予泽非嫡非长,如今那些曾经反对予泽当太子的人,想投诚又怕被予泽忌惮,不投诚还没有理由,左右为难。 但意料之中的是,长安侯汤家、承恩公朱家、随国公许家仍一门心思地联合了几个曾与苏遂信交好的老臣扶保齐王予漓,理由自是老掉牙的“主少国疑”,提议立长,以皇长子为太子。 其时,予漓、予泽、予沐三人俱都听政在朝,玄凌虽然心中有数,仍不好直接斥驳,不堪烦扰,只好先退朝。晚间,予泽予沐同在柔仪殿与甄嬛用膳。席间谈起前朝之事,甄嬛笑盈盈看着两兄弟,没来由地想起雍正与怡亲王,遂道:“今日之事只是开端,日后你们会遇见比今日更加难堪之局面。”她瞥一眼沐黛,将闲杂人等遣了出去,又轻声道:“为君者,当不惧。” 予泽凛然,垂眸道:“母后说的极是。儿臣以为,朝中支持大皇兄的臣子虽然不多,然为君者当平衡朝局,不置任一方于不平之心,长此以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故儿臣以为,与其打压这些臣子,不如收服之。” “是要他们知难而退,至于能不能为你做事,那是以后的事了,来日方长。”甄嬛摇摇头轻轻纠正,又看向予沐,“沐儿可有何方法?” 予沐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说是知难而退,他们未必不知道与二哥作对的后果,只不过想拼着父皇顾忌,想搅乱朝局。今日之事既然只是开端,那么此后他们定会费尽心机拖延立嗣,待时日一长,便会丛生变数。依儿臣看,大皇兄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不止一桩阴谋等着二哥。”他顿了顿,看向予泽与甄嬛,忽而舒然一笑:“所以,眼下要做的便是在他们后招出手之前,先下手为强,瓦解这些世家的同盟关系。” “很好。”甄嬛欣然道,“汤家是齐王舅家,朱家是出于废后抚育齐王的交情,许家是齐王岳家,眼瞧着是密不可分。但真的说起来,汤家式微已久,且汤氏在宫中禁足多年;朱家因为废后的缘故,在朝中早已不被重用;许家那里,齐王妃到底只是养女而非亲女,与许家的关系总是隔了一层。如今因为利益,三家暂时联手,但越是这样,越是岌岌可危。” “儿臣受教。”予泽拱手道,“儿臣知道了,这时候三家之间哪怕发生一丁点纠纷,哪怕微不足道,也足以瓦解同盟。大皇兄那里,虽说准备好了计策,但此时尚不能出手,正是儿臣出手的时机。” “若是二哥信我,三家同盟那里便由我去做蔺相如吧。”予沐温和笑道,眼中有些许促狭之色。 予泽知道他是胸有成竹的,便也笑道:“三弟的能力我焉能不信?倒是大皇兄那里要好好想一想……有了,大皇嫂至今未有生养,大皇兄膝下空空,做弟弟的总是要帮着操操心。” 甄嬛了然一笑:“后院起火,亏你想得出来。只是做得别太过了,你父皇那里也不好看。” 予泽予沐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儿臣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里,予沐一一拜访了予漓背后支持的臣子。而其间来往机锋,予沐到底与那些老臣说了些什么,以及老臣的回应,甄嬛至今也不知道,但半月后玄凌再次在朝堂上说起立太子之事时,除了长安侯还颇有微词外,承恩公与随国公皆缄口不言。 玄凌总算定下心来。 正当他准备趁着端阳节宣布立予泽为太子的旨意并昭告天下时,一件烦心事猝不及防地发生了:齐王予漓酒后失德,宠幸了一名小宫女。 其实在皇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玄凌充其量不过是申饬几句,赏了作侍妾罢了。可李长细问下去,那名小宫女竟是芳心院琅嫔李氏的陪嫁丫鬟。这出荒唐事,竟然就发生在芳心院外不远的雅安亭。 且不论齐王私入后宫之罪,只说在后妃宫外发生此等祸乱宫闱之事,就是丑事一桩了。 玄凌听闻此事时正在柔仪殿用膳,差点儿没气背过去,当即罚了齐王予漓去通明殿跪着。甄嬛觑着他的脸色,柔声劝道:“四郎当心龙体,也莫要动气太过。都怪臣妾看管后宫不利,才出了这样的事。”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一目了然的,芳心院距汤修容的宫殿最近,予漓多半是去偷偷看望汤氏。本来玄凌和甄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想到竟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也罢,便将那宫女赏了予漓吧。”玄凌叹道,“做个侍妾也是抬举了。至于琅嫔那里,你命人盯紧了不许她宣扬。” “这是自然。”甄嬛应道,想起李氏与抚远将军府的关系,忽然计上心来。“琅嫔的宫女入齐王府,抚远将军府那里也要通知一声,毕竟琅嫔当日是功臣之家选送入宫的,总要顾及一二。” 玄凌本能地听见“抚远将军府”时眉心微蹙,良久方道:“好吧。” 第57章 李氏庶妃 一餐寂然,已而膳毕。玄凌空对着残羹冷炙,手中一盏碧螺春举起又放下,任凭袅袅的茶烟消散弥漫开来,兀自紧锁长眉不语。 “四郎宽心,其实想一想齐王成婚多年未有儿女,府中竟连个侧妃都没有,如今也是难得有个入得他眼的……”甄嬛小心觑着玄凌的脸色,适时地换上一杯热茶,“虽说……虽说轻狂了些,可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多管教些也就是了。也是我这个母后没能好生约束他,竟未曾为安排好纳侧之事。”说着,便要起身下拜请罪。 “这如何能怪你?他的性子是已经被汤氏和朱氏养偏了的,如何肯受你的管教。”玄凌按下她,徐徐道,“许氏倒是个好孩子,可惜至今没能诞下王子,竟也误了予漓。” “正是呢,于情于理,齐王府也该添个侧室了。”甄嬛勾唇笑道,忽又轻轻一叹,“臣妾知道四郎不喜欢芳心院宫女出身低微,只是那也毕竟是琅嫔的陪嫁,总要顾及她和抚远将军府的颜面。臣妾想,侧妃之位是高了些,倒不如给她一个庶妃之位,若是来日她能有幸为齐王生育王子,也是美事一桩,四郎觉得如何?” 玄凌轩一轩长眉,凝神思索片刻,终于太息道:“难为你为他谋算了,也罢,便嘱咐琅嫔收她做个……做侄女吧,再嫁与予漓为庶妃吧,如此出身也抵得过了。” “皇上圣明。” 解决完烦心事,玄凌通体欢畅,欣然回了前朝拟旨继续准备立太子事宜。沐黛见甄嬛倦了倚在贵妃椅上,遂端了一盅红枣雪莲羹上来,“娘娘润一润喉,莫要为这些腌臜事忧心,当心身子。” 甄嬛依言饮了一口,含笑道:“这汤羹不错,小厨房尽心了。” 早又望见流朱捧了个攒花食盒进来,打开来是一样桂花糖蒸栗粉糕和一样松瓤鹅油卷,蹙眉道:“刚用过膳,怎么送了这么油腻腻的点心,谁吃它了。” 流朱忙收了,“回娘娘,是奴婢轻率了,未曾查验,这便去罚那点心厨子去。” 甄嬛只看着手中的雪莲羹,也不抬头,“小惩大诫即可,只是叫他们看着那做雪莲羹的,便知事了。” 她停一停,忽然想起什么,“稍后去将这雪莲羹给芳心院琅嫔送一碗,再叫她黄昏时来柔仪殿叙话。” “是。” 流朱连忙应声,又道:“禀娘娘,方才已经查清楚了,惠贵妃选的人名唤李轻萱,乃是少将军的庶女。” “少将军?” 甄嬛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昔年的抚远将军之子、朱柔则的未婚夫,只是他既然娶了翁主,应该也算是郡马了,怎的还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少将军?不过转念一想,依照他与朱柔则的关系,玄凌多半是不敢用他的。 “正是。这李氏乃少将军与一烟花女子所生,一直养在外面,满十岁后方才入府。奈何翁主不容,不肯给予名分,只以侍婢待之。后琅嫔入宫,挑选陪嫁侍女,少将军许是盼望女儿能有出头之日,方请求抚远将军与堂叔,将李氏充作了琅嫔的陪嫁。” “竟有这番孽缘,呵,这位少将军的心可不小呢。”恐怕他打的是让庶女能有朝一日得玄凌青睐的心思,只是没想到被眉庄探听到原委,将计就计地用来陷害予漓,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齐王妃原是随国公养女,在府中也不过是半个主子,岂能是个没心机的?否则也不至于齐王府至今没个侧妃庶妃、庶子庶女,而那李氏若没个谋算,在将军府里也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以后齐王府有够热闹的。” “凭她怎么闹去,就算没有这回事,齐王也总是比不得咱们秦王殿下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流朱凑趣笑道,“其实娘娘大可不必这样费心的,还为李氏求了庶妃之位。” “齐王府闹腾算什么,本宫的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求庶妃之位,不过是让李氏更加明白自己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日后咱们做事更便利些。况且庶妃也是妃,不像侍妾可以由着齐王妃随意发落。” 甄嬛美眸轻睐,“你再去吩咐内务府,就说本宫念及齐王府后院凋零,叫他们比照着侧妃的规矩为李氏置办嫁妆,再加上琅嫔和抚远将军府的份例,约摸也够了亲生女的派头了。” “奴婢知道,娘娘是想抬举李氏了。只是她毕竟出身抚远将军府,未必能与咱们一条心。” 流朱沉吟道。 “本宫可不指望她能与咱们一条心,只要记着恩情为咱们所用就够了。” 甄嬛轻嗤,顺手将雪莲羹放到一旁沐黛的手中,“不过她在将军府待着这么多年,对少将军与翁主未必没有恨意,而翁主知道她将为齐王庶妃的消息,大约要气得发疯,也不知她尚在烟花地的生母会不会好过了。” “就算好过,咱们也可以叫她不好过。” 沐黛随声道,霎时明白了甄嬛的意图,“奴婢这就安排下去,只是问娘娘的意思,要不要留下性命?” 甄嬛看着手上光华璀璨的精致护甲,漫不经心,“她在这人世中多灾多难,叫她走得安详些,透给李氏时要辗转些,别太刻意了。另外,李氏虽担着琅嫔侄女之名,却仍是宫籍,入齐王府所携的侍女需从内务府挑选,抚远将军府只准送两个二等侍女,不准任何人失了规矩。” “是。奴婢这就传话给内务府和琅嫔小主。” 沐黛应声而去。 流朱重新打点起一碗雪莲羹并两样精致点心,给甄嬛过目,“娘娘看看如此可好” 甄嬛打眼一瞧,轻笑着摇摇头,“这是该当的,你做得不错,只是这都是小家心思。索性去库房里把那套一色宫妆千叶攒金海棠头面取来,送与李庶妃润色妆奁;再拿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赏给琅嫔。这是贺喜的。” “奴婢受教,谢娘娘教诲。” 流朱自去库房中排布不提。 白月光,朱砂痣,蚊子血……甄嬛慵懒阖目,口里梦呓般地呢喃着。先前过得顺风顺水,她竟几乎忘记了初衷,如今方才想起来琅嫔的出身。现在有了这位李庶妃,日后想磨灭朱柔则在玄凌心中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了。 当然了,她并不想坐实什么,对玄凌而言只需要疑心,就足以毁掉一个人。 四月初的天凉爽气清,日光丰盈。甄嬛午睡醒来,和乳母一同哄睡了予灏,正看着槿汐和品儿、佩儿在后院里翻晒着夏日里要穿的薄纱轻衣,外头阳光耀眼,那五彩斑斓的纱衣上绣着的凤凰浴火一般夺目。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回首凝眸间,流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内殿,躬身道:“娘娘,琅嫔小主及李庶妃求见,说是来谢恩的。” 甄嬛正疑惑怎么连李庶妃也来了,转而又想凭借她的心智,多半是猜到了甄嬛的笼络之心,故而前来投诚,因不觉笑道:“请她们在正殿稍坐,本宫随后便至。” 待到一盏茶见了底,只闻得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甄嬛方姗姗而来,搭着流朱的手坐上双凤争花宝座。琅嫔与李庶妃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后娘娘万安。” 因不算正式朝觐,甄嬛并未按品大妆,只梳着凌云髻,身穿绛红色霓裳长衣,头饰亦减了几分。“都是自家人了,起来吧。晶清,看茶。” “谢皇后娘娘。” 琅嫔与李庶妃谢了恩,方起身端坐于右首。甄嬛冷眼扫过去,不由得眉目一凛:许是两人是姑侄的缘故吧,眉眼之间亦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仔细参详,那李庶妃看起来更加清丽,尤其娇花照水之姿,竟有两分肖似自己与傅如吟! ——或者说,有那么一两分,肖似朱柔则。 这么个人物,难不成一直没被玄凌见过?不过,琅嫔生性低调软弱,或许是她发觉了李氏与甄嬛的相似之处,怕惹火上身才刻意藏着李氏,也或许是李庶妃自己怕被甄嬛记恨,索性收敛锋芒静待时机——毕竟,李庶妃虽则也是一副小意温柔,细看却有一番诡谲莫测之色。 如今时移世易,这对姑侄竟是有“母子”之名了,真是荒唐得紧。而来日再见,李庶妃又要叫琅嫔一声琅母妃了。 “皇后娘娘重赐,臣妾不敢贸然领受,特来谢恩。”琅嫔柔声娓娓道来,她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参将,出身不算高贵,但其母林氏当年是柳州第一才女,幼承庭训,礼数总是周到的。 “琅嫔客气了,都是自家姐妹,况本宫也是恭喜。”甄嬛凝眸睇她一眼,笑道:“想来圣谕已经下达到芳心院,如今李庶妃也是本宫的儿媳,昔年本宫赐予齐王妃一副牡丹头面,如今自当一视同仁,那副海棠头面正称李庶妃的人物品格。” 李庶妃连忙起身一福,声如啼莺:“妾身微贱粗鄙,当不得皇后娘娘如此称赞。听闻妾身名分皆是皇后娘娘所赐,妾身承此大恩,感激莫名。” “你的名分是皇上赐的,本宫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的事。”甄嬛捧了一盏茉莉花,笑吟吟地纠正,“对了,你今年几岁了?家中可有什么亲人?虽是庶妃,入府是总要向内务府报备一声。” 李庶妃眼中掠过一丝急剧的痛意,转瞬无形,“妾身今年十六岁,家中……家中除母亲外,并无亲眷。”她顿了顿,忽然仰脸笑如春风:“不过如今蒙皇上与皇后娘娘体恤,准妾身认琅嫔小主为姑母,妾身又添了许多亲人,真乃妾身之幸。” 她着重了“妾身之幸”几个字,似有无尽的辛酸潜藏于心底,甄嬛却浑不在意,只觉这个李庶妃确实是聪明人。或许十岁那年她第一遭入将军府,站在开头,就已经猜到了收梢。也或许她更像甄嬛自己,只是尚且欠了些许火候与机缘罢了,所谓道与术,总有差别与差距。 甄嬛举目望去,与阶下人四目相对,那一刹那里李庶妃并未刻意伪装,似乎明了她的来龙去脉对甄嬛而言已经不是秘密。稍顷,风平浪静,流朱卷起帘栊,李庶妃避开上首的灼灼目光,只看着窗外春色如妆,澄明欲醉。 凤仪宫内地气和暖,走到哪里都是春意融融。加之玄凌嘱咐凤仪宫中花树务必要常开常新,因而所植诸如樱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为上品,还特命御苑花匠送来五色梅、折鹤兰、玉蝶洒金等奇花异草赏玩。如今正值春夏之交,天气晴好,凤仪宫内更是繁花似锦、盛意无限,花树吸饱了明璨日光,愈加娇艳明媚。更有两株南诏进贡的名“夜落金钱”的花树,开金黄如绸的花朵,色泽艳烈如火鸟,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缤纷落地,犹如地面遍撒金钱,令人惊叹不已。 李庶妃眼中,亦是显而易见的羡慕与向往。 “本宫这里没什么旁的,唯有这些花花草草的还算能入眼,李庶妃尽可去赏玩。”甄嬛看着她话里有话,深深一瞥沐黛,“沐黛去好生扶着李庶妃出去看看吧。年轻人,大约拘在咱们面前也不自在。” 沐黛了然,“奴婢遵旨。” 李庶妃凤眸一凛,起身屈膝,端庄之中透出两分如小女儿家一般的俏丽,“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言罢随了沐黛出去,如一只脱笼而出的雏鸟——这演技,连甄嬛都不得不佩服。 “轻萱年轻外向,让娘娘见笑了。”琅嫔是守礼之人,见之自然面露尴尬之色,弓身行礼请罪,深怕是招了甄嬛不喜。 “无妨,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活泼些该当的。”唇角轻扬,对着一样花容月貌的琅嫔道:“说起来琅嫔侍奉在皇上身边也有几年了,也该进一进位了。正巧李庶妃不过一月后便要入齐王府,本宫自当禀明皇上,过几日恩旨就会下来。” 琅嫔悚然一惊,连忙盈盈下拜,叩首道:“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起来吧,这也是应当的。”甄嬛含笑温言,“李庶妃的事还要你帮她多操心,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去内务府要。” “嫔妾遵旨。” 该说的也说了,甄嬛懒懒地打了个盹儿,轻轻一笑,“说了一会儿话竟也乏了。” 琅嫔急忙起身,“皇后娘娘执掌后宫,该好生休息,嫔妾先行告退。” 甄嬛扶着流朱的手起身,容色恬淡更如叙家常一般,“李庶妃这会儿怕是未曾尽兴,且由着她再观赏片刻,过会儿本宫会着人好生送她回去。” 琅嫔微微不安,但究竟不敢反驳,只好独自离去。 在后殿小憩片刻,天色渐晚,阴沉的云翳弥漫上紫奥城四四方方的天空,沐黛缓步走近,轻声唤道:“娘娘,李庶妃回去了,菊清去送的。” “嗯。”甄嬛本就在假寐,听这话便微微眯起眼来,“那话都说给她听了?她可说了什么?” 沐黛和声道:“奴婢按着娘娘的意思说了,李庶妃虽有疑惑,不过也明白了娘娘的意思,一一说明了。她说抚远将军府有一位资历最老的翠云姑姑,如今在府中荣养。她二十多年前曾随官媒去朱府下聘,听闻年节时也常去朱府送礼,许能知道些内情。” “很好。去好好查查这位翠云姑姑的底细,看她是否还有亲眷,若有,便一并看管起来吧。”甄嬛半倚着梨花木雕贵妃椅,看着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出神,“再去传话给将军府,说李庶妃的意思,要那位翠云姑姑随她去齐王府做管事嬷嬷,即日启程入京。” 沐黛恭敬颔首,“奴婢明白。另有一件事禀告娘娘,宫中给李庶妃的陪嫁侍女槿汐姑姑已经挑选完毕了,都是咱们的人,绝对忠心,也都伶俐得用,其中为首的叫岚清,是晶清的姐姐。” “好,以后李庶妃与咱们通信就经由她,过几日就给李庶妃送去吧。”甄嬛淡淡道,“将军府送的两个二等侍女也要小心防范。另外,从今日起,抚远将军府和李庶妃的事要避开槿汐,不可泄露分毫,知道了么?” “奴婢明白,必定万分小心。” 沐黛诺诺而去。 甄嬛望一望窗外阴云乍起,眉眼弯弯,嗯,这该是乾元二十九年的最后一场春雨了呢。 第58章 鸳鸯玉佩(上) 齐王纳庶妃的典礼最终还是办得热热闹闹,妥妥当当,这其中有甄嬛的授意,也有抚远将军府的情面。当日,禁足多年的汤修容终于得以复位悫妃,但依旧不被允许参加齐王府的宴会。琅嫔因是姑母,也被破例晋为正四品容华。 论起心机,齐王妃和李庶妃或许不相上下,但齐王骨子里对身边人仍是软弱,纵然再不喜欢,看在抚远将军府的面子上,每月里总要去李庶妃那里坐坐——李庶妃肚子也是争气,不过数月功夫便有了身孕,玄凌顾着情面也赏赐了许多东西下去,并当即许诺如若生子便可升为侧妃。 一荣一衰,理之必然。某次齐王入宫请安,甄嬛只见齐王妃容色寥落,而李庶妃则容光焕发,纵使衣饰简素也难掩其锋芒,宫中尚且如此,想必齐王妃在府中的日子更不好过。 六七月间,庆贵嫔与洛婕妤相继生下皇十女妙端帝姬浠和与皇七子魏王予江,洛婕妤因此晋位为正三品瑞贵嫔,赐居延清宫疏梅殿。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玄凌正式下旨立皇次子秦王予泽为太子。乾元朝空置多年的太子之位,终于尘埃落定。 当日,悫妃汤静言自戕。 妃嫔自戕是大罪,如此佳期亦是不详之事,玄凌震怒之余,到底顾忌着齐王的颜面没有发落,只是秘不发丧,数日之后方才对外宣称悫妃暴毙,并在甄嬛建议之下追封为恭悫贤妃,入葬妃陵。齐王经母妃之亡后大病一场,从此不涉朝局。 那一日凄风苦雨,天昏地暗,甄嬛与眉庄、淑妃、贤妃一同在柔仪殿的小佛堂里,默默点上一炷檀香,幽幽的香雾袅袅微微逐渐弥散开来,于是心头便逐渐宁静了几分。 深秋时节,本就体弱的淑妃愈发虚寒骨冷,整个人都缩在雍容的软毛披风里,手捧着暖炉静静看着明窗外肆虐的西风,沉吟道:“昨日我去看了瑞贵嫔和予江,那孩子生得珠圆玉润,像极了齐王小时候。”她的声音里,含着无尽苍凉萧瑟,“那时候恭悫贤妃进宫都五年了,宫里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皇子,皇上十分欢喜。” “汤氏……那个时候,大约也像如今的瑞贵嫔一般吧。”甄嬛用长长的护甲挑起一些沉香末,细细撒在一角的香炉里,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唇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丝笑意浅浅。 “为人母者,总是如此。”淑妃点点头道,“不过这宫里能生下孩子的,大多本心不存了。” “本心?何为本心?”贤妃随然一笑,分外清冷。 “与人为善?风花雪月?那些善良美好的代名词可不是本心,那叫愚蠢。”甄嬛接话道,她看着庄严的佛像,“初入宫时,咱们想得到什么,或者权力,或者地位,或者宠爱,都是本心;时至今日,咱们是否为此做了什么,目的是否达成,原来想得到的东西是否还是现在想得到的。当所有的答案都能用‘是’来回答自己时,才叫不负本心。” 淑妃轻轻挑眉,怔愣片刻复又失笑道:“我忘了,妹妹总是比我看得透彻。既然如此,想必妹妹是不负本心了。” 甄嬛静静摇头,不置可否。“那日我去延年殿,看见齐王在汤氏棺前哭得伤心,我就突然想起,但凡这十七年来我有过一分一毫的愚蠢,只怕……” “嬛儿!”眉庄骤然变色,打断她的话:“这都是不祥之事,你何必在意。泽儿已经是太子了,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无妨,死人不做数,姐姐看我什么时候忌讳这个了。”甄嬛轻笑,岔开话题,“今年有恭悫贤妃的丧事,我想着年节的赏赐照旧,但除夕的家宴还是减两分吧,免得齐王见了也刺心。” 淑妃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是该当的。皇上纵然不喜欢汤氏,到底人死如灯灭,总不能留下一个苛待后宫的名声。齐王府的李庶妃也有四个月了吧,今年她的赏赐要格外当心。” “纵然妹妹一时不留心,也还有惠贵妃呢,淑妃姐姐且安心吧。”贤妃柔声笑道,“说起来今天淑妃姐姐似乎特别伤感,不全是为着恭悫贤妃的缘故。” 甄嬛和眉庄听了这话,也好奇地双双看向淑妃,只见她又轻轻一叹,眸子里有淡淡的伤痕漫延,“我不过是想着……这世上还见过纯元皇后、记得她的音容笑貌的,如今只剩下我与皇上了——她们一个个,都走了。” 一室寂静。 可不是么,纯元皇后去世时连贤妃都没入宫,整个紫奥城除了淑妃和玄凌,还有谁记得她?可那个美好得如同人间仙子的朱柔则,却永远留存在寂寂深宫的每一寸气息之中。 “紫奥城里记得她的人确实不多了。”甄嬛话锋一转,“但紫奥城之外呢?” 十月二十六,魏王予江百日。因宫中多年未得皇子,玄凌一早嘱咐了甄嬛要大办,并欣然下旨再晋瑞贵嫔为昭媛。甄嬛体察圣意,与眉庄商量过后将筵席定在了重华殿,照着当年予泽的规制去办,再命畅音阁排练了新式乐舞来奉承,又邀请王公命妇参加。 早早起来梳妆,凛冽的寒意已经不知不觉漫上窗棂,细小的冰晶扑簌簌地敲打着高处的琉璃彩窗,发出哒哒的声响。甄嬛忽然闻到一阵清雅的香气,转头便见汝窑美人瓶里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梅,不觉笑道:“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这么早就开了?” “小允子知道娘娘喜欢,见下了雪,一早去摘回来的,手脚都冻得通红,还在火炉边暖着呢。”槿汐将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别在她脑后,“才十月末呢,偏雪珠儿怎么就滚下来了。” “今年的冬天是早了。”甄嬛选了一套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戴上, “那儿的梅花总是开得这样好,正赶上魏王的好日子,宫女们打理得尽心了。早膳后你去倚梅园一趟,打赏宫女,选个懂事的日日送到柔仪殿来,你再亲自选好的给疏梅殿送去。” “是。那今天沐黛流朱同小主一起去?” “嗯,你把打点好的赏赐给流朱拿着吧。”甄嬛起身,重重叠叠的雨过天青纱帷一道道在眼前勾起,“今日是洛昭媛的好日子,只怕庆贵嫔会沉心。你把梅花也给她送一份,叫她知道本宫没忘了妙端帝姬。” 殿门大开,风脉脉,雪簌簌,争先恐后地扑进她的炽凤披风里,袍角飞扬如巨大的蝶翼蹁跹。甄嬛昂首望向远处重华殿尚未被风雪遮掩的金色飞檐,心头激起无限回忆缠绵——亦只是短短一瞬。 她此生所有坚定,尽在此刻。 重华殿,一如既往地金碧辉煌,也一如既往地觥筹交错。甄嬛盈然坐在玄凌右侧,把酒言欢。洛昭媛坐在九嫔之首,身后乳母抱着魏王予江,频频迎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恭贺祝福。昨日玄凌宿在了疏梅殿陪伴洛昭媛,直至午时方与她一同来家宴,人人都说洛昭媛寂寂多年,一朝得宠竟是如此让人欣羡。 甄嬛眉目端庄,含笑看着洛昭媛左右支应,眼底却微微露出一丝不耐,心中了然:洛临真,她终究是太液池畔那个疏冷如梅的高洁女子啊,纵然这宫中每个人都在改变,那股子孤标傲世却永远深刻于骨髓深处。 因这一日是家宴,又为合宫之庆,只要宫中有位分的,无论得宠或是失宠,全都到玄凌面前混个脸儿熟。再者就是一些王公命妇,按照亲疏远近各自坐在一旁,宫闱大殿中嫔妃满满,娇声软语,应接不暇。 酒过三巡,玄凌扫视众人,见齐王妃许氏与李庶妃比邻而坐,唯不见予漓,不禁问道:“予漓的病还不曾康复么?” 齐王妃似乎正在出神,闻言愣了一愣,倒是李庶妃施施然欠身道:“回皇上,殿下日前染了风寒,尚未康复,怕过了病气给小皇子,故而并未前来。” 这是玄凌第一次见到李庶妃——此前李庶妃就只是他口中百般不满的一个名字罢了。今日一见,倒还算礼数周全,玄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可也就是这两眼,让他手里的琥珀酒杯猛地一晃,险些倾倒—— 阶下之人,怎么好像……? “李庶妃头一次面圣,倒也落落大方。”甄嬛含笑解围,看着玄凌道:“皇上您瞧,似李庶妃这般懂事,也不算辱没了皇家呢。” 玄凌怔怔回神,疑惑道:“听皇后所言,似乎与李庶妃很相熟?” “称不上相熟,总还有数面之缘。皇上知道,李庶妃的事本就是臣妾操办的。” 甄嬛缓缓道来,亦对玄凌的反应十分不解,“怎么皇上觉得李庶妃有何不妥么?” 玄凌滞涩一笑,“并无,只是眉眼之间有些像……像你罢了。” “是么?” 甄嬛举目望去,又轻轻摇头:“皇上不说臣妾还没留意,不过也不怎么太像,臣妾哪比得上李庶妃年轻美貌呢。” “这话倒像是吃味儿了。” 玄凌连忙打趣,“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自己儿媳的飞醋,朕又不是唐明皇呢。若非她有那么两分肖像,朕还不肯多看她几眼。” “李庶妃快五个月了吧?”甄嬛美目一瞪玄凌,冲李庶妃浅笑盈盈。 “劳皇后娘娘记挂。妾身许是因为害喜,近来脾胃不调……”说至此处,她充满感激地看向齐王妃:“多亏王妃时时照拂,妾身的症状才得以缓解呢。” 齐王妃深深地凝视着她,满面堆笑,“妹妹这话说的便是见外了,你腹中的孩儿不止是王爷的子嗣,来日也要叫我一声母妃,我怎能不好生照顾呢?” 如此妻妾和睦的戏码,恐怕除了玄凌,谁看了都是膈应的。 “王妃姐姐的恩情……唔!” 正是和乐融融之时,李庶妃忽然捂着腹部坐在椅子上,额头上青筋暴起,咬住下唇痛呼出声。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扶住她,“庶妃主子,您是怎么了?” “李庶妃这是?” 甄嬛也吓了一跳,一叠声地唤李长:“快去殿外,把侯着的太医宣进来,流朱你带两个人,去把庶妃扶到偏殿!” 这等大型宴会,太医们都是守在殿外的,所以也没耽搁。毕竟是第一个孙辈,玄凌自然要担心,也没了宴饮的兴致。过了许久太医出来,玄凌连忙问道:“李庶妃怎样了?” 来者正是卫临,他恭敬回道:“回皇上,庶妃似乎是服用了木薯粉这类的禁忌食物,所以胎气动荡,脾胃失和,所幸只是微量,现今已无大碍。” “木薯粉?” 玄凌似乎勾起了久远前不愉快的回忆,皱眉问道:“这种东西怎么会进到李庶妃的饮食之中呢?” “方才微臣察看过,筵席上并未准备木薯粉做得食物,只怕是……” 卫临说到此处便停下,觑着玄凌的脸色不敢说话。 “啪!” 玄凌拍案而起,勃然变色:“又是这起子腌臜事……李长,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是谁胆敢残害我大周血脉!” 李长连忙跪倒,战战兢兢:“奴才遵旨,奴才遵旨。” “皇上息怒,这一时三刻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臣妾看不如让李长把李庶妃用过的膳食全数封存,留待太医仔细查验。” 甄嬛按住玄凌的手温言劝解,又使了个眼色给李长,后者会意,急忙连滚带爬地来到李庶妃桌前,一一取过李庶妃的饮食装进食盒里,让身旁的内监收存妥当。 “哎呦,这儿怎么还有一块鸳鸯佩?”李长去捡掉落在地的汤碗时,冷不防摸到一块玉佩,遂拿到玄凌面前躬身问道:“皇上您瞧,这似乎是李庶妃的物件儿。” 甄嬛命沐黛取来,顺手接过,那是一枚白玉鸳鸯佩,温润的质地,触手有清凉之感。玄凌本就不耐烦,眼角余光借着甄嬛的手看去,却好似吃了一惊。他劈手夺过玉佩,仔细察看着上面勾勒的纹路,眼中升腾起疑惑与某种不知名的情愫。 “这正是庶妃妹妹的鸳鸯佩,据说是她父亲给的。”下首齐王妃思索片刻,进言道,“妹妹极钟爱此物,从不离身。” “父亲?”甄嬛疑惑地看向齐王妃,“可据本宫所知,李庶妃家中只有母亲,并无其他亲人啊。” 她又看向玄凌,只见他似乎并没听见齐王妃的话,一味地看着手中的玉佩,蓦然,他自贴身取出一枚相同的鸳鸯玉佩,在甄嬛惊讶的目光中将两枚玉佩合在一起,玉佩顿时如珠联璧合一般严丝合缝。 “这……” 玄凌猛然回神,眸子好似寒潭下的玄冰一般冷冽彻骨,他没有理会甄嬛的询问,兀自起身拂袖而去,徒留满殿嫔妃命妇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甄嬛看着身旁还残存温度的宝座,唇边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倏尔不见。 第59章 鸳鸯玉佩(下) 怀有身孕的李庶妃被人暗害、玄凌从魏王百日宴会上拂袖而去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知情的人,都以为玄凌是心疼皇孙,再细想想,如今想要暗害皇孙并且有能力暗害皇孙的,多半也就只有齐王妃许氏了。 渐渐的,一些原本不为外人道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被有心人似有若无的穿出去一句半句:比如,当初纳庶妃之时,齐王与王妃发生争执;比如,庶妃入府之后,王妃人前人后总让庶妃记得自己的身份;再比如,庶妃怀孕后总是身体不适,却仍要在王妃面前立规矩…… 若在平常,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事,算不上苛待,但自从暗害庶妃的事一出,此前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成了王妃不满庶妃已久的佐证。 与此同时,李长的查证也有了结果,据说是李庶妃的侍女不满其孕期脾气不好而加以暗害,这名侍女乃是许氏送给李庶妃的,很快便自尽身亡,而她的父母亲族也随后逃离齐王府。 稍稍浸淫后宅之后,便不难猜出其中的关窍。只奈何没有证据,又事关皇室丑闻,李长在请示过甄嬛以后,也不得不草草了之。 皇家这里算是结案了,却挡不住悠悠之口。平白无故被人猜忌尤其是被齐王予漓猜忌,许氏觉得莫名其妙又百口莫辩,所幸李庶妃所食木薯粉不多,胎儿并无大碍。在一次不欢而散的争执过后,予漓与许氏陷入了冷战,反倒是苏醒之后的李庶妃百般为王妃求情,只说是自己误食,勾得予漓无端端升起一丝怜惜,自此在她房中盘桓。 这消息传到甄嬛耳中,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的事了。重华宫宴之后,玄凌一连三日未朝,后妃子女一概不见,只是闷在仪元殿里不出来,来来往往只有内廷的暗卫首领夏刈。三日之后,便传出玄凌在仪元殿吐血昏迷,不醒于人世。温实初和卫临诊断过后都说是气急攻心,血痰上涌所致,玄凌生长于深宫不比玄清等人身健体壮,如不精心养着,同样有性命之忧。 闻听此讯,六宫嫔妃无不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太嫔太妃了,好在甄嬛的手腕够硬,几次敲打过后人心也稍稍稳定。除了甄嬛自己,其他人包括眉庄都不被允许侍疾,在四妃之位的三人得了皇后懿旨协理六宫,皇后本人则衣不解带地照顾皇上,几乎不曾住在仪元殿东室。 众妃嫔闻之,无不赞颂皇上皇后伉俪情深。 “娘娘,翠云姑姑如今还在暴室关押着,虽然暂时还未用大刑,但是内廷暗卫不是一般人物,据说没有他们问不出来的东西——”沐黛一边为甄嬛按揉太阳穴,一边轻声细语。 “皇上气成这样,显然该问的都问出来了,翠云至今押在暴室,也是皇上盛怒之下晕厥、没来得及处置的缘故。这会子,咱们反而不能让她死了,否则皇上会疑心有人指使,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甄嬛美目半阖,悠然解释,“小允子已经派人盯着暴室和夏刈了,翠云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人人都想活,人人也更想全家都能活。翠云在将军府数十载,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娘娘圣明。” “什么叫圣明,不过是本宫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这条命,不容得自己一分一毫的愚蠢罢了。” 甄嬛嘲讽般笑道,她斜了一眼窗外灯火通明、月明星稀,忽然想起一事:“李氏母亲的死讯传过去,李氏作何反应?她连自己的孩子都狠得下心来,让本宫十分好奇。” 沐黛托着她的手扶她起身,旋即递上一盏香茗,不紧不慢道:“李庶妃得知消息并未哭闹,只是默默流泪,岚清照娘娘的意思,将他母亲之死与翁主有关的事透了些意思过去,李庶妃听后便止了泪,眼中颇有狠厉之色。” 果然……李氏比她想象得更加理智。这些日子在她的帮助之下,玄凌想查的不想查的,多半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不过…… “你让岚清多加留意,李庶妃的心机不是你们能对付的,等这件事有了定论、抚远将军府那里了结,她也不会甘于做一个小小庶妃。”甄嬛以手支颐,缓缓道,“卫临的药准备得怎么样了?过几日本宫会赐补品给李庶妃,到时候让流朱过去,交给岚清说明用法用量,待皇孙降生那日一并送李庶妃一程。” “娘娘就这么舍弃了这枚棋子?” 沐黛不解地问,“那以后咱们在齐王府就没有可以抗衡王妃的人了?” 甄嬛冷冷一笑,凉意如悄悄蔓生的菟丝花一点一点溢满眼底,“谁说本宫要抗衡齐王妃?不过是这件事要借个旁人的手,眉姐姐又恰好找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如今齐王淡出朝局,泽儿成了太子,本宫乐不得赏给许氏一个儿子——她比李氏更容易利用,李氏已经一无所有,但许氏牵挂太多。” 沐黛本是聪明人,转眼便明白了甄嬛的意思,忙道:“奴婢明白了。” 说话间,殿外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流朱掀了水晶帘子进来,福了福身道:“李总管在外求见。” 甄嬛正身坐好,方抬眉道: “让他进来吧。” 说起来李长比玄凌还大几岁,这些日子脚不沾地地查案、侍奉,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头上亦添了几根白发。他弓身请了个安,带了几分兴奋道:“皇后娘娘,皇上方才醒了,正传娘娘过去呢!” 甄嬛算算日子差不多,便适时地露出一丝得体的欣慰,惊喜一般起身道:“有劳李总管多日看顾了,本宫这就过去。” 仪元殿,是大周后宫最雄伟奇绝的宫宇,昔年刚入宫盛宠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观摩过这里的每一寸砖瓦廊檐,甚至是殿前的那丛广玉兰,都曾无数次盛开在她的云鬓。玄凌的住处永远如他的人一样辉煌耀眼,从不似今日笼罩着阎罗十殿般的沉默,兰堂寂寂画帘垂,霜浓更漏迟。 “娘娘,快进去吧。”李长笑吟吟地催促道,小厦子打起帘笼,“皇上在里面等着呢,为着娘娘没来,药都不肯喝。” 仪元殿如她初来那日一般垂着重重叠叠的纱帷,暗黄的烛光泛着幽幽的光晕,在这摇曳疏离的映照下,内室的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甄嬛定了定神,任凭长长的护甲狠狠扣在手心,金质的甲套尖锐地硌在肌肤上,生生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她摒退流朱沐黛,兀然伸手剥开一重重白纱向床榻上靠坐着的人走去。秋冬之交的夜晚,难得夜空明净深邃如一方绝妙的织锦,被漫天星子隔离成无数零碎的散片,为了散去药气,一角开启的明窗有缠绵的风卷过,吹淡一室浓郁的龙涎香。 “臣妾见过皇上。” 甄嬛按着礼数欠身,又搭着玄凌伸出来虚扶她的手起来,仔细打量一番方道:“皇上的脸色还是青白,方才李长说皇上不肯服药,这怎么行呢?若是皇上觉得药太苦了,臣妾带来了温太医准备的药膳,皇上用一些也好。”说着,便将身边的小食盒打开,取出一碗药粥并一碟糕点放在方木小几上。 玄凌依言举起碗喝了一口,脸色有所缓和,但仍是说不出来的沉郁萧索。玄凌今年四十有二,比起他长寿的祖辈不算年纪大,但此番病症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虚亏——是那种连精神都衰弱下来的虚亏,仿佛一下子对人间失去了眷恋。 “皇后来了。” 玄凌的眼睛微眯着,仿佛被烛光照耀了双眼。甄嬛微微一愣,剪刀下的烛光也随之轻轻摇动,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玄凌称呼她“嬛嬛”,无论人前人后,玄凌叫她“皇后”的次数屈指可数,方才猛然叫来,她还以为朱宜修尚且在世。 “是烛光晃着皇上了?” 甄嬛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将他的被子好生掖了掖。 他淡淡地摇摇头,咳了两声,又道:“只是睡得久了没精神。你连日守在仪元殿的事李长都说了,后宫里嫔妃多的是,让她们轮流侍疾就好了,你何必这样辛苦,朕看了也心疼。” 分明是玄凌宣了她来,见了面又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甄嬛简直想出言讽刺,到底还是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揶揄:“皇上是想几位年轻的妹妹了?这个时候李容华和薛容华两位妹妹怕还没睡下。” 玄凌忍不住噗嗤一笑,由着甄嬛替他卷起袖子,亲自服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拭干了,方缓和了颜色道:“做了皇后的人了,还这样小性儿爱吃醋,那时候还说要当贤妃呢。” “下辈子再做贤妃好不好?皇上都说了,贤妃失了情趣。” 甄嬛柔柔笑道,“臣妾这样小性儿,可是皇上一点点娇惯的呢,有时候眉姐姐还说,臣妾三十二岁了还被皇上当成刚入宫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养着。”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你已经是统领后宫的皇后,哪是刚入宫时的小姑娘可比?”他顿了顿,望着闪烁的烛光辉影,“朕想起你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你去剪那烛火,说勉强把它们当成龙凤花烛……” 他的话戛然而止,眉眼中掠过一丝悲凉。甄嬛定定看着他,笑盈盈道:“皇上可说过永志不忘呢,可不准食言而肥。”说着又哎呀一声,自责道:“臣妾都忘了向皇上禀报,李庶妃腹中孩儿并无大碍,但是卫太医说可能会早产,所以臣妾从宫中派了接生嬷嬷过去。” 提起李庶妃,玄凌淡淡地皱了眉,唇边的笑意也寡淡了,“你可知道李庶妃的身份?” 甄嬛愣了一下,疑惑道:“李庶妃?她是抚远将军府给李容华的陪嫁啊,不过如今是李容华的侄女了。” “哦?可据朕所知,李氏乃是抚远将军之子与一□□所生,因不为翁主所容才在府中为侍女。”玄凌似笑非笑道,从枕下拿起一摞奏报递与她,显然是夏刈的手笔。“你看看吧。” 甄嬛依言接过,一一看下去,至最后已不敢再看,匆忙拜倒在地,看着玄凌一脸真挚:“皇上明鉴,臣妾未能查清李庶妃的真实身份,如今李氏有孕,污了皇室血脉,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你起来吧,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种事不为外人道,夏刈都废了一番功夫,你如何能得知。”玄凌一扬手,命她起来,“如今她有了皇家血脉,大不了来日为皇孙换个母亲。况且若不是他,朕恐怕现在还不知道……” “谢皇上。”甄嬛这才起身,复又坐在玄凌身旁。 玄凌凝视着她似乎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方下定决心一般,从枕下取出一对鸳鸯玉佩递给甄嬛,“你看看这玉佩。” “呦,好精巧的一对鸳鸯佩。” 甄嬛故意赞道,“这不是那日宫宴李长捡起来的么?皇上当时拿着它就走了,臣妾还以为是皇上的东西叫谁顺手牵羊去了,为此还敲打了李庶妃身边的人。” 玄凌并不解释,只问道:“你也觉得是一对?” “自然是了,当时臣妾就想说了。” 甄嬛轻笑,丝毫不去留意玄凌的变化,“这样精致的鸳鸯佩,想必是皇上跟以前哪个宠妃的吧?或者是纯元皇后?” “纯元皇后”四字一出,玄凌突然不知何故暴怒起来,脸色铁青,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如暴风骤雨。他的手突然一用力,打翻木几上的汤碗,里面的药粥洋洋洒洒了一地。甄嬛顾不得去擦淋漓的汤汁,跪在地上道:“皇上息怒,是臣妾不好,妄自提及故皇后,臣妾有罪。” “不是你的错!” 良久,玄凌方才吐出这样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少顷,他面上的风雨缓缓止歇,似乎终于镇定下来,眸中弥漫起无尽的悲伤哀恸:“是她,是她骗了朕,她骗了朕五年——不!她骗了朕近三十年!” “皇上说的是……?”甄嬛连忙上前一边抚顺玄凌的胸口,一边小心翼翼问道,她心底暗暗冷笑出来,面上只作懵懂——若是说起谁装得像,朱宜修绝对比不过她。 玄凌定定地看着她,渐渐平复下来,他伸出手示意甄嬛靠近,甄嬛便也就面不改色地伏在他胸口。玄凌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败和腐朽的气味。 “我只有你了,嬛嬛。” 闷闷的声音从发顶传来,玄凌伸手慢慢附上她的发髻,慢慢一点一点地抚摸着,如同抚摸一块上好的墨玉。他很少用“我”作自称,甄嬛从前听过几次,时间不确定,场合不确定,次数也屈指可数。 “臣妾说过,臣妾会一直陪伴在四郎身边。”甄嬛埋头于玄凌胸前,看不见之处,她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 “四郎……你总是这样唤朕。”他静静地思索了一会,眼底有一抹难言的温柔,“你不是唯一一个唤朕四郎的人……但四郎的嬛嬛,独一无二。你的赤子之心……如今也是独一无二了。” 玄凌这样突兀地提起甄嬛不能多加置喙的旧事,话里话外竟是已经将朱柔则排除在外,他的语气温柔得像山顶上美丽的一抹朝霞,似乎要溺死人。 “皇上今日是怎么了?似乎格外怅惘呢。”甄嬛心中了然,却仍温和道:“皇上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臣妾自当为皇上分忧。” “并无,只是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玄凌微笑恬然,似乎心头无比通透敞亮,又似乎早已想明白一切而迟迟不愿面对,他想了想,忽然道:“朕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母后说想念纯元皇后,想让她陪伴在侧。你交代下去,让礼部的人将纯元皇后的梓宫迁到献陵陪伴母后吧。” 甄嬛虽然装作意外,很快也回过神来含笑道:“皇上纯孝,故皇后泉下有知,必定感念皇上恩德,好生侍奉太后。” 玄凌静静片刻,只是搂着甄嬛并不回应,似要从她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他的力量。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昏黄的烛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甄嬛见他如些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已。 那泪里,或许有怨吧。甄嬛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自从今日起,朱柔则将永远消亡在紫奥城的方寸之间,永远被她最深爱的人淡忘,连一分怨恨都带不走。 第60章 摊牌淑妃 淑妃邀约是在纯元皇后灵柩迁葬献陵的大典结束后的事了。纵观大周史书,还没有一个皇后与太后和先帝同葬一陵的先例,可想而知朝堂上反对的声音有多么尖锐。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玄凌的态度甚至比立后立太子只是还要坚决,偏生还只能拿一句“太后托梦”来说嘴。 四十多岁的皇帝比初登基的少年天子更为固执,尽管礼部尚书将额头磕出了一大摊血 ,也没能阻止他的金口玉言。 迁葬的事,最后是夏刈去办的,因为皇帝不信任任何人去惊动故皇后的安寝。朝臣们大多对皇上与故皇后之间的情意有所耳闻,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后来沐黛禀报,说暗卫中的眼线来回话,到献陵安葬时,纯元皇后的梓宫似乎轻了许多。 甄嬛只回答说知道了,并不感觉意外。玄凌的性情她是清楚的,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的背叛,尤其那个人原本是他心头挚爱。 腊月初八,宫里惯常是要开夜宴、喝腊八粥的。只是今年为着纯元皇后迁葬的缘故,玄凌一早言明免了夜宴,只是晨间从仪元殿传出旨意,给各宫一一送去了腊八粥罢了。柔仪殿自然也要安抚那些见不着圣颜的嫔妃们,照着往年的三倍赏了东西下去。 午后日暖,玄凌病榻缠绵的身子也懒洋洋的,在仪元殿服侍他用了药午睡便可以离开。雪天路滑,甄嬛并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沐黛的手而行。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白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宫人们用鲜艳的绸绢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离开。 踏着一路碎琼乱玉,行走几步,路旁便是岁寒阁,可以悠闲观赏太液池雪景之处。推门进去,淑妃已经坐在里面等候多时,见她进来,便搭着吉祥的手款款行礼,口称“皇后娘娘金安”。一时间,甄嬛似乎回到了昔年的凤仪宫中,那样的疏离隔膜。 “淑妃姐姐无需多礼。”既然她有意疏远,甄嬛也不想假惺惺的去扶。岁寒阁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只站了四个人就觉得拥挤不堪。甄嬛一瞥沐黛,她便会意,先拿了鹅羽软垫垫在旁边的圈椅上,然后拉了吉祥出去守在阁外。 “姐姐相约,本宫守约前来,怎的来了姐姐却不说话了?”甄嬛低头浅浅笑着,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淑妃先轻轻咳了两声,方才启唇道:“臣妾只是想起来,去年与皇后在宫墙上曾对故皇后有过一番交谈,如今故皇后迁葬献陵,未知是不是皇后娘娘的授意?” “姐姐说笑了,故皇后迁葬,那可是皇上的圣旨,本宫怎么做得了主?”甄嬛盈盈一笑,神色自若,似乎只是在叙话家常。 从阁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宫都已是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滴。淑妃遥遥注视一苑的银白,缓缓道:“臣妾与皇后相识十七年,就无需再这样打太极了。今日没有外人……我只想知道真相。” “什么样的真相呢?关于纯元皇后?”甄嬛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真相就是纯元皇后不在了——在皇上的心里,永远离开了,不在了。” 淑妃双手一抖,渐渐面色发白,身子栗栗作颤。阁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若不是多年来苦心维持的冷静,她几乎就要不由自主地委顿在地。 甄嬛耐心地等她恢复了沉着,方续道:“姐姐一直是聪明人,今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这件事,是不是与抚远将军府有关?”她的嗓音有些阴翳沙哑,“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白纯元皇后迁葬绝不是什么荣耀——那是皇上对她失了情意。而能令皇上对她失了情意,多半是陈年旧事……” “姐姐睿智,那不妨把你查到的、猜到的东西一一说来,本宫洗耳恭听。”甄嬛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淑妃深深地望着她,娓娓道来:“一提起抚远将军府,莫过于李容华与李庶妃。而李容华进宫多年,若生事也早就生了,所以不会是她。只有李庶妃,她新做了皇家人,成为齐王庶妃也是在立太子那会儿的事。那日魏王百日我病着没去,只听贤妃后来说起,李庶妃被人暗害,遗在殿上一枚鸳鸯佩,皇上见过之后拂袖而去,之后便吐血晕厥,一朝病愈,就下了这样的旨意。”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目光里闪过一丝怀念,“若我记得不错,昔年纯元皇后曾有一枚白玉鸳鸯佩,是她的爱物,她故去后,皇上一直贴身珍藏,从不示人,自然不会轻易遗失。所以唯一的可能,李庶妃的鸳鸯佩与纯元皇后的不是同一枚……” “自然不是同一枚——那是一模一样的一对。” 甄嬛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补充道,“姐姐是没看见,皇上看到两枚鸳鸯玉佩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时,那表情极为精彩。” 淑妃眉心微动,矍然变色,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会?!就算是一对,另一枚也不可能在李庶妃身上!” 甄嬛目光清越,容色如常,“姐姐应该还不知道,李庶妃并非抚远将军府的侍女,事实上,她是少将军——也就是与故皇后有婚约那位——与一烟花女子所生,只因翁主不容,才随了李容华入宫。” “原来如此!”淑妃恍然而绝然,所有难解的关窍一瞬间明朗起来,旋即又道:“所以皇上便认为,李庶妃的玉佩是其父所赠,从而怀疑故皇后对抚远将军之子情根深种念念不忘。可是这样一来,抚远将军府也会被拉下水……” “若只是如此当然不够。姐姐没见过李庶妃吧,应该还不知道,她与故皇后有些相似之处……”甄嬛妩媚微笑,眼见着淑妃的脸色一片青白,“她的容貌其实是随了她的母亲。虽然她母亲已经不在了,但皇上那些暗卫想查出她母亲像不像故皇后还是轻而易举的。少将军虽然娶了翁主,却连找外室都要找一个跟故皇后相像的,还将定情的鸳鸯佩给了那外室之女,偏偏这个女儿还辗转成了齐王庶妃……姐姐说,皇上生性多疑,还要怎么相信抚远将军府的一片忠心?” “双管齐下,一箭双雕。”良久,久到手中的暖炉都一点点冷却下来,淑妃沙哑的声音才响在耳畔,“你果然没让我看错——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还是对一个死人下手了。抚远将军府失了圣心,真宁长公主驸马膝下无儿,女婿又是你的侄儿,日后皇上能倚重的将领只有你兄长和甄家的一些姻亲。这样好的计策,这样深的谋划……皇后娘娘,臣妾甘拜下风。” “淑妃姐姐过誉了。” “可如今臣妾也知道了前因后果,皇后打算怎样对待臣妾呢?” 淑妃面色沉静如水,带了几分嘲讽问道,“虽说是故皇后自己行事偏颇,留下祸患,但既然臣妾知道了,保不准有一日顾念纯元皇后旧情而与皇后娘娘为敌。” 甄嬛却拈了一枚金橘吃了,轻轻摇头,“姐姐多虑了。我方才说过,姐姐是聪明人,不会拿齐家和温仪的安危去赌。况且,那枚鸳鸯玉佩是真是假,除了本宫,又有谁会知道呢?” 淑妃神色微变,愕然道:“是你伪造?怎会?!那玉佩皇上从不示人,宫中无人见过!” “姐姐好端端的,怎么又动气了。”甄嬛轻轻一笑,好整以暇地整整衣袖,“我说过了,是真是假,都是姐姐的猜想,没人会知道。姐姐尽可以相信纯元皇后是清白的,但我不会说明——姐姐别生气,也别白费功夫,我不说,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再说。” 甄嬛起身打开阁门,门前一树绿萼梅开得如碧玉星子,点点翠浓。在冬雪中看来,如一树碧叶荫荫,甚是可观。她身后,淑妃整个人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沐黛很快迎上来,吉祥也焦急地冲进去扶自家主子。 “你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身后淑妃有气无力的声音凄惶地传来,好似四月凄凉的夜雨滴答。 “姐姐,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日,我第一次踏入紫奥城,就不是为了为人替身而来。” 出了岁寒阁,正好赶上一场暮雪夕照,有耀目的光芒落在身上,淡薄如云影缠绵悱恻。甄嬛搭着沐黛的手向柔仪殿而去,身后,遥遥地传来淑妃亘远的叹息。 乾元三十年,也就在这样的叹息声里,在仪元殿袅袅的药香里,在献陵的沉寂里,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因为数年不遇的寒冬与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本就大病初愈的玄凌再次风邪入体而病倒。又或许,是因着朱柔则的美好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纵然想明白了对甄嬛的感情,他的心怀也总是闷闷地不畅快,使得原本不怎么严重的风寒拖到三月春暖花开还没有完全康复。 按理说二月二就要开朝了,因为皇上卧病,太子予泽不得不奉命监国摄政,予沐辅佐。一应政事奏折,皆由予泽先过目,予沐整理处出要紧的,再在每日请安时读与玄凌。朝政之事予泽早已烂熟于心,却仍事无巨细问玄凌意思,直到玄凌自己也觉得厌烦,只叫予泽予沐相宜处置。 待予泽在朝堂上开始得心应手之后,玄凌的身体病痛日多,终于在仲春初夏之交卧床不起。甄嬛询问温实初过后,得知玄凌是风寒久未痊愈加上之前血涌淤心,以至于心脉交瘁,类似于现代的心肌炎。在这个不能开刀、没有特效药的时代,纵然温实初和卫临医术精湛也只能用温补的药让玄凌静养,他的寝殿也移至宫中最清静的颢阳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余宠妃无诏皆不可随意入内。 不过心肌炎也不算什么大病,不至于危及生命,静静养着也无大不妥。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也协理后宫的淑妃在玄凌卧病之时,也称病辞去宫务,安心养病。槿汐则在新年时求了甄嬛出宫为纯元皇后守陵,或许是察觉到主子与自己所思所想并不一致吧。甄嬛没有阻拦,指派了甄家的老仆将她送去,名为照顾她的起居,事实上也是监视。纯元皇后对槿汐有恩不假,但她自己的家人亲眷总还要顾惜。 四月初,齐王府李庶妃不慎失足早产,可惜产后血崩,生下一个王子就撒手人寰。甄嬛于是请旨追封李氏为侧妃,小王子交由王妃许氏抚养,按排行取名承渝,记为许氏之嫡子。而不用甄嬛交代,李氏的陪嫁都一一被齐王妃料理干净,内务府选送的宫女等都回宫继续侍奉。 月末的时候通州传来奏折,温仪的长子薛丛曜刚过了周岁,小将军向外祖母妃问安,还送来了礼物。没半月承懿翁主又生了个儿子,取名甄翊泓,甄嬛告诉了病榻上的玄凌,并让予泽以玄凌的名义赏了东西过去。 连着两桩喜事,让玄凌稍稍安慰,更心血来潮地要晋封六宫妃嫔。甄嬛不想跟一个病人纠结规矩不规矩,欣然请旨晋贞一夫人为德妃,洛昭媛为瑞妃,庆贵嫔为昭仪,余者不一一列举。 第61章 杀心未泯 乾元三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迅速,甚至有些猝不及防,似乎夏天的火热还没有结束,一场夹杂着冰雹的秋雨就淅淅沥沥连绵数日不绝。玄凌原本因为夏日暖意转好的身体再次感染风寒而病势反复,他也就越发倦政,召见予泽予沐的频率从两日一次改为五日一次,多半的时候还是予泽予沐主动请见,而玄凌十次里有五次推脱身体不适给免了。 不久,渐渐有流言从颢阳殿传出来,说玄凌沉迷炼丹之术,下旨找了好些道人方士进宫,供奉在无量殿。原本甄嬛以为有昭成太后故事,玄凌应是不会碰丹药的了,不曾想有此一日。 这一日刚过了七夕,玄凌身子不好,这七夕夜宴自然是免了。甄嬛给各宫依例送了些许补偿赏赐,眉庄又前来叙话半日,不过将将午膳的功夫,流朱便来传话说予泽予沐联袂而来。 “你们两个孩子来得倒是巧。”甄嬛看着同样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的予泽予沐并肩而行,双双在阶下屈膝叩首,口称“母后万安,母妃万安”。 称呼是两个孩子多年养成的习惯:在他们眼中,甄嬛是两人共同的母后,眉庄是两人共同的母妃,不分彼此,没有内外。 “快起来吧。”眉庄端庄含笑,她只年长甄嬛一岁,这几年又过得舒心,玄凌的敬重、儿子的孝顺都有了,看起来比双十年华的宫妃也差不了多少。 “快擦擦手用膳吧,你们哥儿俩忙了一早晨了。”甄嬛亦笑道,沐黛呈上手绢。予沐拿过手绢告了座,擦完然后又丢给予泽。 予泽也不恼,就着予沐刚用过的手绢擦了手,朗声道:“今日小厨房做了三弟最喜欢的龙井炒虾仁,看来母后一早就猜到儿臣们要来了。” “不过一口吃的,难不成你们不来,母后和你母妃就连个虾仁都吃不上了。”甄嬛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却示意流朱把虾仁放在予沐面前,“昨儿听说魏王病了,你们可去瞧过了?” 予泽夹了一筷子虾仁在予沐碗里,“儿臣们大了,不便去瑞母妃宫里,所以派贴身的嬷嬷去疏梅殿问候过,三弟也送了东西过去。” 眉庄点点头,“这是该当的。予江从出生起就体弱,皇上这头病着,他也病痛缠身,予泽予沐要避嫌,不亲自去也没什么。”说着又觉好笑,冲甄嬛道:“咱们不留意,一晃两个孩子都过了十五岁了。咱们皇上十五岁的时候,都做了父皇了,两个孩子偏偏连个侍妾也无呢。” “是啊。”那是玄凌的第一个孩子,朱宜修所生的皇儿,不满三岁就去世了。甄嬛笑了笑并没有深说下去,转眼看予泽予沐脸色微红,不禁揶揄道:“泽儿和沐儿都大了,可已有了心上人?母后想想,你们甄家表妹还小,等她及笄怎么也要五年以后了。倒是听说殷太师家的小女儿月镜十分懂事……” “母后!”予沐难得露出窘迫的表情,他向予泽投去求助的眼神,予泽清了清嗓子,沉吟道:“如今父皇病着,朝局不稳,儿臣等一心国事,若是娶了正妃难免要分心,还是再等两年吧。” “就是就是,母后,母妃,你们别操心了,儿臣们忙于正事,暂时还不想娶正妃。”予沐随声附和。 甄嬛笑容清减了两分,“无妨,婚事要紧。等过两年你们性情沉静下来了,再亲自挑个好的。你们跟几位帝姬不同,总要自己瞧中了。” “说起帝姬,”眉庄接过话茬,“明雅帝姬婚期可定了?” “定了,是九月二十。”甄嬛合箸搛了一筷子茄鲞,随口道:“皇上一直病着,有帝姬的婚事冲冲喜也好。驸马是怡妃定的,大理寺少卿蒋赋,性情开朗,与蘅蓁的活泼跳脱合该一对。圣旨明日该下了,泽儿,别忘了拟好圣旨送到颢阳殿。” “儿臣省得,绝不误了三皇妹的佳期。”予泽从善如流地回答,自然而然地又给予沐夹去热锅子里刚汆熟的嫩羊羔肉。仿佛昨天仍是像予灏一样爱笑的稚通,倏忽间开始变得沉稳坚毅,开始学会了将秘密藏在心底,然后满面古井无波。 她的儿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 她未来的依靠。 她跟这世上与自己最相似的人血脉与灵魂的延续。 “绾绾也满了十四岁,明年就要及笄,你准备什么时候请皇上的恩典?宁远可都已经十七了。”眉庄忽然笑着调侃。绾绾和甄宁远的婚事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也因此宁远至今没有议亲,只是前两年绾绾岁数不够不好提起。如今玄凌病了,眉庄只当甄嬛是唯恐皇上病中多思疑心,所以一直耽搁着。 “绾绾不急。”甄嬛专心看着眼前缠枝莲荷叶盘上碧莹莹的花纹,状似无意道:“皇上多疑你我都知道,还是留待以后泽儿给他妹妹这个恩典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刚落,只见眉庄、予泽、予沐俱都脸色微变,空气顿时凝滞。甄嬛闲闲回神,似乎方才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微笑着。太久了,她想,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了,久到自己已经忘记就在一个月前的七月十一,就是大周乾元帝周玄凌的弃世之期。 眉庄厉声命沐黛等人退出殿外,这才望着她问,“嬛儿,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我不过玩笑话随口一说,姐姐何必这样在意。”甄嬛淡然泰然,宛若在说今天午膳吃什么一样寻常,“泽儿是太子,是储君,如今代皇上监国,掌制诰,绾绾的婚事自然要他费心成全。皇上病着,他操心是该当的。” 眉庄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是我一惊一乍了。皇上春秋鼎盛,如今顾不得,等来年龙体康健,自然能安心看着绾绾出嫁。” 甄嬛和静微笑,“皇上最忌讳前朝后宫瓜葛着,若是知道我要将绾绾嫁给宁远,只怕要费一番心思。不过向来好事多磨,有些事,最终要我自己来做。”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让听者暗暗心惊。然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眉庄等人也不好妄自揣测。寂然饭毕,予泽予沐徐徐说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朝事,便一同告辞,顺便将眉庄送回存菊殿。 甄嬛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柔仪殿外,蓦然兴叹:人性,果真是种很可笑的东西。 玄凌封了她做皇后,甚至真得将她放在了心上。可就在刚刚那个短暂的瞬间,她却真得想过要杀了他——不为别的,只为了将予泽早早推上那个位置,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在这偌大的紫奥城里,儿子总是比丈夫更值得倚仗。 她曾以为,过去的十八年她对玄凌有过内心的柔软,然而事到如今她却无法否认那一刹那的杀心。蠢蠢欲动的妄念提醒她,作为甄嬛的今生里她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痴情的女子。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长岁无病痛的玄凌为何仅仅因为朱柔则的事就缠绵病榻。心肌炎难治不假,然而医术高超的卫临总不至于束手无策,任凭玄凌的风寒高热一场接着一场,终归只说一句皇上圣体孱弱违和。 因何孱弱,缘何违和,没有人知晓,亦从无人解惑。 可笑,也可恶。 中秋节,仍是在阴霾里草草度过。九月二十日,明雅帝姬蘅蓁受封明雅公主下降大理寺少卿蒋赋,皇后与怡妃亲临蒋府主婚,至晚方归。而玄凌因圣体不安之故,并未路面,只着太子予泽送了赏赐。 次日秋风惨烈,浓云密布。甄嬛早早起身梳妆,站在中庭看风催满宫桐叶飘飏,忽然唤了沐黛,“去将本宫妆奁下那个景泰蓝宝石盒子取来。” 沐黛应声,半晌后回来。甄嬛按开机窍,将里面小小的物件儿收尽广袖的暗袋之中,旋即道:“走吧。” 昨日刚嫁了明雅公主,她这个皇后既然去主婚,今日便该去颢阳殿看望玄凌。辇轿尚未至百步外,内侍听闻皇后驾临,早早迎了过来,毕恭毕敬趋前打开颢阳殿正门,颢阳殿高阔而古远,位置又清静,是养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镏金殿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似一个垂暮老人嘶哑而悠长的叹息,内里垂着一层又一层赤色飞龙在天的锦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肆虐的西风瞬间灌入殿中卷起无数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 甄嬛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玄凌养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着,难得睡得这么安稳。却见一个素纱宫装的女子坐在塌下的香炉边,隐隐似在抽泣,却终究只是幽幽一咽,不敢惊动了人。 她遥遥驻足,极轻地叹了一声,听得声音,那宫装女子转过身来,却是德妃。她见甄嬛到来,立即起身来拭去眼泪,静静道:“皇后娘娘金安。” 甄嬛躬身扶了一把,“妹妹不必多礼。原说咱们轮流陪着,如今看来是本宫错了,你实在也太操劳了些。” 德妃入宫也有十余年了,对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难得的温婉安静,素日里一心只在照拂五皇子上,闲时吟诗作画打发辰光。自玄凌住到颢阳殿,甄嬛便下旨除非玄凌召见,否则便由妃位以上的嫔妃轮流过来陪着。这下可成全了德妃,除却在通明殿祈福与必要的休息外,她无时无刻不服侍在玄凌身侧。 德妃自产后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这样辛劳。看她这些日子殷勤谨慎侍奉汤药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着似桃子一般,似乎哭过,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圆的鸦青,一张脸黄黄的十分憔悴。 事起甄嬛,她难免内疚,“德妃妹妹若不静心保养,来日皇上康复,岂不是要怪罪本宫照顾不周?妹妹便是不心疼自己,也看着晋王呢。” 德妃看一眼床上闭目沉睡的玄凌,轻轻道:“姐姐说的是。其实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她见甄嬛只是站着,忙让道:“姐姐坐罢,咱们一起等着皇上醒來。我已经吩咐小厨房里炖了参汤给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过的。”她忧色满面,深深叹息,“皇上难得好睡一场,那些江湖方士未免……” 德妃口中的江湖术士就是无量殿供奉的那群道人术士,年余來玄凌病势反复,某次因服用了丹药后精神矍铄,自此对丹药深信不疑。但他也长了个心眼儿,凡是进上来的丹药都先让小太监吃一半,看无事了再吃剩下的,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症候。 话说到这里,难免也顺着德妃的话头说两句。絮絮叨叨了半晌,德妃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甄嬛命李长遣散了宫人出去,缓缓走到玄凌榻前,地下青铜九螭百合大鼎里透出洋洋淡白烟缕,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珍贵而芬芳。她打开鼎盖,慢慢注了一把龙涎香进去,又注了一把沉水香,殿中的香气愈浓,透过毛孔几乎能渗进人的骨髓深处,整个人都想懒懒的舒展开來,不愿动弹。 合上鼎盖,步到窗前,沁凉的风随着错金虬龙雕花长窗的推开涌上甄嬛妆点得精致的脸颊,涌进她被龙涎香薰得有些晕眩的头脑。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散在髻后的长发,点缀着浅紫新鲜兰花的数尺青丝,飘飘飞举在风中。甄嬛忽然觉得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胡蕴蓉还在的明攸宫,那一日她与玄凌在凌霄花畔遥遥相望,垂下的青丝与龙袍的一角飘飞如云,无拘无束。 她记得那时眼前氤氲的雾气,可一切都在久远后的今日显得不再真实。 缓缓地松出一口气,安静坐到玄凌榻前,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玄凌侧一侧身,醒了过來。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榻前人是谁。 “嬛嬛是你。”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唤道。 甄嬛心头一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來了多久?” “臣妾來时皇上刚刚入睡。” 他静静一笑,咳了两声,又问:“德妃呢?” 一个嬛嬛,一个德妃,足见亲疏。甄嬛替玄凌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來拭干,方微笑道:“德妃妹妹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此间有臣妾呢,皇上只管吩咐就是。” “你办事朕自然放心。德妃身子不好,你叫她回去是应该的。”他温润地笑,附上甄嬛如雾的云鬓,有恍惚的惘然若失,“这么多年了,朕的嬛嬛似乎一直都没有改变,以前……朱氏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满头珠翠华丽,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说到这里,他似乎也不再介怀许多旧事,身上的明黄绣金龙寝衣的衣结散在甄嬛脸颊处,痒痒的,“你做皇后也有三年了,怎么还打扮得这样素净。” 甄嬛露出个玩味娇俏的笑容,“臣妾可不想也让皇上腻味了呢!有这一支凤头金钗在,谁还敢欺辱了臣妾不成?”说着说着笑容又寡淡了,“刚入宫的嬛嬛哪里是这样呢?刚入宫时,臣妾足足三个月都病着,素衣病容,皇上自是不入眼的。” “如今孩子都要有孩子了,你还这样调皮。”玄凌的语气温柔缥缈,似山顶最绮丽的一抹朝霞,几乎要溺死人。“朕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可一看见你,朕又觉得年轻许多。” 甄嬛低低而笑,便再无话,殿外风声渐渐小了,隐约起了一两声闷雷声,潮湿的意味更盛。玄凌先开了口,仿佛是淡淡一句闲话:“是深秋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气真是闷热。” 甄嬛含笑起身,忽然瞥见案上的丹药盒子,于是道:“臣妾都混忘了,方才李长送了无量殿大师的丹药来,还叮嘱皇上起来就服用。” 玄凌点点头,“是到时候了。” 甄嬛转身到案前用小刀将丹药一分为二,便走到外间去,扬声唤了试药的小太监进来。小太监恭恭敬敬服了药,候一炷香而无事,甄嬛这才同玄凌相视一笑,回身倒了茶服侍玄凌服下剩下的一半丹药。 “你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服侍朕服药的规矩却通晓得很。”玄凌似乎是夸赞,目光胶凝在她身上。 “服侍皇上是臣妾的第一要务,怎敢不用心呢。”她的眉眼低垂,柔和如一枝空谷幽兰,望而生静。 仿佛……她与玄凌真得是相扶相持多年的伉俪情深,让人歆羡。 第62章 玄清谋反 待甄嬛从颢阳殿出來,已是夜半时分了。悄然一场秋雨已停,空气中丝丝清凉之意,蕴着菊香清郁,倒也清爽怡人。 颢阳殿前悬着无数盏绢制的水红灯笼,盏盏如斗大,映着金黄灿烂的流苏,照得地上光影离合,明亮里的暗影子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夜静静的,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无寒冷的感觉。 沐黛扶着她一路经千鲤池,往凤仪宫而去。雨前的闷热早已过去,池中千尾锦鲤却仍跃动腾活,有潺潺水声不绝。 回到宫中已近三更时分。先去侧殿看了予瀚、蕴欢与予灏,他们早早睡得香甜酣熟。甄嬛草草浣洗过,屏退了众人,这才展开白玉般的掌心,望着里面两枚只剩一半的丹药静静出神。 她忽然觉得讽刺。 玄凌今日有一句话是对的。却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未曾改变。 玄凌的病症在这场看似毫不起眼的秋雨过后忽然变得沉重。大半年来,宫中众人本已习惯了他的病情反复无常,可这次尤为严重。卫临被李长带去诊治时,玄凌已经昏迷过去许久,数日后清醒亦已口不能言,成日家昏睡着,只能用参汤吊着命。 这样大的事难免引人怀疑,甄嬛亦下令卫临与李长严查,不久得到回复,统一口径都是皇上服用的丹药有异,里面有两位相冲伤身的药有延缓发作之用,所以试药的内监短期没有异样。甄嬛将调查结果公布于众,下令将无量殿的道人方士全数押在暴室,待皇上康复后亲自发落。 可满宫嫔妃都隐隐猜测,玄凌或许没有康复之日了。 为以防万一,除了予泽仍临危受命主理朝政,如今还健在的几位亲王都纷纷回京入宫候宣,连远在上京的玄清也不例外。 彼时,已是初冬时节,雪色微寒。上书房侧室里,予泽坐了首座,左手边垂了细密的黄白水晶交错的珠帘。帘后,甄嬛难得按品大妆,梳了威严尊贵的朝云髻,簪九凤垂珠金钗,头戴紫金翟凤珠冠,身披绛红色缂金丝百鸟朝凤绣纹朝服,端的是庄重典雅,凤仪万千。 下首两排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左侧是以齐王予泽为首,依次是楚王予沐、赵王予瀚、晋王予深;右侧则以岐山王玄洵为首,依次是清河王玄清、平阳王玄汾。其中,予瀚、予深俱都年幼,不过保持缄默,只看着几位兄长的意思进止。 经年未见玄清,年过四十又曾丧妻丧子的他确实比同龄人尤其是玄凌这个年纪的时候苍老了许多,但旧日的风姿卓然似乎并未尽数褪去,仍是一身银白长袍,暗绣盘蟒密纹,腰间只用一根明黄丝绦表明他亲王身份。上京清苦,他又是历尽沧桑的失意之人,眼角眉梢隐隐流露出不同昔年的沉郁萧索,深邃难测。 只一眼,甄嬛已然明白,这世间再无玄清。 “有劳各位王爷进宫。”甄嬛于珠帘之后清凌凌开口,“于今陛下重病,太子年少,本宫一介深宫妇人,唯恐国本动荡,这才请诸位王爷入宫商议国事,大周江山社稷,总要仰仗诸位王爷尽心尽力。” “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弟等自然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一向与甄嬛交情深厚的平阳王玄汾立时表忠。 “笑话,你难不成能代表本王发话么?”玄洵嘲讽笑道,“这会子表忠心倒是殷勤,只别是为着九王妃的缘故吧?皇上还没驾崩呢,就这么等不及效忠新君了?” “洵王兄的意思,难道是对皇上亲立的太子有何不满么?”玄汾愤然回敬过去,“太子一早奉旨监国,我等自当拥护。何况王兄将驾崩之言宣之于口,岂非大不敬?” 气氛就这样意料之中地从一开始就肃杀起来,甄嬛在帘后了然一笑。自从钦仁太妃的事过后,甄嬛将温仪送去通州避风头,玄洵便因为不能为母亲报仇而对她怀有些许敌意。 然而他并不能对当朝皇后做什么。三天,只需三天,三天之后,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回转予泽成为新君的事实。眼下他们尽情闹吧,一群没有兵权没有党羽的王爷,还能翻了天去? “母后面前,还望王伯父与王叔自重。”予泽没有甄嬛那样好的兴致,眼看两人针尖对麦芒,玄洵说得话也越来越不中听,便不咸不淡地制止这场闹剧,“母后与孤请王爷们进宫,为的是大周社稷。” 从上书房出来,霭霭暮色已悄然降临。予泽和予沐还要去批阅奏章,予漓和几位王爷暂且住在镂月开云馆附近的几处所在,以免玄凌有什么不测。沐黛扶着甄嬛,缓缓沿太液池而行。池边白雪皑皑,生着数枝碧色梅花,青翠欲滴,如此清新色彩,反比腊梅的秾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愉。 甄嬛驻足而望,不觉道:“才下了些薄雪,这里的梅花开得倒早。” “碧梅难得,总是不与其他梅花同流。”眼前碧色一摇,树后忽然转出一个月白色的人影,对着她松松一拜,“臣弟……见过皇嫂。” 陌生而熟悉的温和语气,如风沙的干涩与金戈铁马冰凉的气息里夹杂着一抹杜若的恬静。沐黛放下风灯知趣地退了几步,甄嬛望着光线尽头的男人,平静道:“六王怎么在此?这里,似乎不是回镂月开云馆的路。” 宫中为王爷安排的住处和后妃的住处南辕北辙,玄清来此显然是有话要说。他正攀了一枝梅花在手,素昔温润的面庞被边境的刚风刮得棱角分明,双眸似凝聚了边地如钩冷月的精锐寒气,更添了几许刚毅。 “臣弟有些话想问问皇嫂,冒犯之处,还请皇嫂见谅。”玄清看着她足足有一刻,方在她避开的目光里回神,缓缓道。 “六王有话直说,本宫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甄嬛温婉道,眸底清寒冷冽,无一丝波动。 “这样阴沉的日子,臣弟总是想起静娴。”玄清换了个话题开口,他的瞳孔里是有悲哀的,关于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关于他的亡妻,纵然有叶澜依陪着,有世子予澈和恭宁宗姬寰心承欢膝下,到底意难平。“回京以来,我便总是梦见她,梦见她对着我哭,她好像对我说着什么话,可我都听不见……” “触景伤情,或是王妃太想念六王了也说不定。”甄嬛不动声色地喟叹,“六王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可见对王妃情深似海,本宫亦十分动容。” “是么?皇嫂也感动于这份情意么?”玄清闻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甄嬛,似有探询之意。 这算什么?好端端地哀悼亡妻,却忽然问她感动不感动算怎么回事?甄嬛直欲作呕,想想甄珩都比他强多了,小说里甄珩再喜欢安陵容,娶了薛茜桃后也没动过旁的心思,薛氏死后,甄珩还那样哀毁自身。结果玄清呢,他对尤静娴的怀念就这么廉价? 甄嬛极力忍住即将脱口的谩骂,柔声道:“本宫自然是感动于王爷对王妃的情意。不过话说回来,这份情意又不是给本宫的,本宫感动不感动原也不重要。王爷不是有话想问么,不妨直说。” 他的眉眼略略低垂,眸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似白鸟收拢了光洁的翅膀,只是淡淡一笑相对,踌躇片刻,方终于下定决心般沉声道:“臣弟想问,那日家宴静娴喝下的旋覆花汤,皇嫂是否早就知道其中有毒?否则,为何在赵王马上就要喝了那汤的时候出言阻止?”他停一停,眼中尽是痛苦之色,“我只问你,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你的手笔?” “下毒的是庶人慕容世芍,给王妃喂下花汤的是王爷您,何处有本宫的手笔?”甄嬛摊手道,心想玄清到底也不算太傻,便也无意隐瞒什么,“至于为何阻止予瀚,那是因为予瀚恰巧牙痛,太医让少吃甜食。” “你并没有否认。”他看着甄嬛,攥紧了拳头,“我问你是否知道汤中有毒,你并没有否认。其实你根本就知道的对不对?或者说,那汤里的毒本来就是你下的,为了对付荣嫔?” “王爷,话可不能乱说。”甄嬛回神,招手让沐黛过来,复道:“是您有话问本宫,本宫一一回答了。怎样理解,是您的自由。如今皇上病重,还望王爷善自保养,大周还要仰仗王爷。” 甄嬛颔首致礼,旋即拾了裙裾转身离去,留下玄清一人对着满树碧梅出神。 三天就这样匆匆过去,如流水潺涴。宫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岐山王和平阳王偶尔会在上书房里吵吵嘴架。玄清自那晚的不欢而散以后,一直窝在镂月开云馆里不露面,每日里除了阿晋进进出出送些东西,再不许旁人打扰。 这是晚膳毕,卫临过来送了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药丸。他告诉甄嬛,玄凌至多拖不过今夜子时。如若甄嬛后悔,那么把这颗药给玄凌吃进去,便可以解了要命的毒,好好调养着,尚可享常人之寿。 换句话说,生与死只在甄嬛一念之间。 卫临给了她后悔的余地,等于又将她陷入两难的境地。理智告诉她,予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玄凌活着只会让一切徒增变数。可让她真得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丝心软。或许是因为玄凌如今对她的确情根深种而非视为替身,让她没来由地会觉得可怜。 夜风甚大,甄嬛站在柔仪殿前,任由狂风鼓起宽广的衣袖,翩翩如蝶,也是死了的,毫无生气的蝶。风雪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又,下雪了。 “娘娘,进去吧,您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身后传来流朱的声音,紧接着一件绒毛披风裹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什么时候了。”甄嬛问道,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流朱看了看更漏,“回娘娘,是亥时三刻了。” 到子时……还有一个多小时。 to be or not to be,这确实是个问题,足以影响她余生。 忽然,周围似乎传来兵甲交接的声音和疾剧的脚步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不安。甄嬛刚想让小允子去看看,本已经紧紧关闭的朱红色大门被人蓦然推开,一队重甲兵飞快地冲了进来,将柔仪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柔仪殿?”小允子尖锐地喊到,而其他没经过事儿的宫女太监早已经吓得瘫软,惊呼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甄嬛皱了皱眉,扶着流朱的手上前,只见士兵中走出一个戎装男人,头戴白银精铠,手握三尺青锋,直到云阶之下,方抬起头来,寒声道:“皇嫂……别来无恙。” 甄嬛心头一惊。阶下之人玉面无双,却不再风姿卓然,只笼罩着冷冽的气息。 “清河王来此,所为何事?”甄嬛压抑着喉间翻涌的血气,冷冷发问。 玄清看着她,眼中已无多余的情意,“皇上病重,储君失德,请皇后拿出皇上之前交与您的圣旨,另立贤王临朝摄政。”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玄清明白她一定听懂了。事实也正是如此,甄嬛回望向他,眼中有冷茫凝聚:“清河王说的贤王莫非就是你自己?看来王爷在上京那几年没有白辛苦,入宫三日便有办法收买了守城士兵,用自己的人替换了羽林军。好,很好。” “臣弟不及皇嫂多矣。皇嫂昔年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臣弟失子亡妻。”玄清的话里是彻头彻尾的绝望的凉意,似乎要把一切痛苦都加诸在甄嬛身上。 这算是甩锅?甄嬛勾唇冷笑,“王爷这个罪名好,失子亡妻。本宫也想问问王爷,故王妃当初有孕在身,究竟是谁做了那样的龌龊事叫王妃撞见,以致伤心之下失足摔倒?王爷妻妾和美子女双全,却痴心妄想于行背德逆伦之事,有何颜面提及亡妻?” “……无论如何,静娴都是死在你手上!”玄清一时无力反驳,只能狠狠回道,尤静娴的死是他一生的愧疚和悔恨。或者说,若是尤静娴不死,他也并不会觉得对不起尤静娴是多么天理难容之事。他对甄嬛的恨意,多半由此而来。 他和叶澜依在上京这么多年,叶澜依成日在他耳边说的都是这些。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好机会,玄凌病重,太子年幼,他本来想如果甄嬛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和情意,他也不会做得这样决绝。可事与愿违,这么多年了,甄嬛的眼中从来不曾有他。 为什么!凭什么!他究竟哪里不如周玄凌! “王爷应当知道,宫中之事瞒不过诸位王爷和太子的耳目。”甄嬛看着宫墙之外,笃定道:“你的时间并不多,你想要的如果只是我的命,那就该动作快点。可你至今不下手,说明你还有顾忌。你担心杀了我,你也跑不掉,清河王府的人会因为你愚蠢的行为死于非命。所以你要本宫下一道根本不存在的圣旨来掌握朝政——清河王,你不觉得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愚蠢吗?” 唇枪舌剑地耽误时间,对甄嬛而言就是救命稻草。她知道今日宫中人多,玄清没有多大胜算,只要拖到予泽他们到来,眼前的危局便可迎刃而解…… 她看着颢阳殿的方向,暗暗捏紧了手中的檀木盒子。 就算赌一把,周玄凌,如果来得及,那咱们就凑活凑活过吧。 第63章 回首情深 乾元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子时,大周乾元帝玄凌崩于颢阳殿,享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予泽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予泽更名为豫泽,并顺理成章地加封生母皇后甄嬛为“明懿孝太后”,入主颐宁宫。新帝仁孝,册封礼极尽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及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來纳贡相贺,贺新帝君临天下,贺太后母仪垂范。 新帝登基,年号明嘉,史称明嘉帝。明嘉元年,帝固请太后垂帘听政,太后以多病相辞。帝遂以异母弟楚王予沐为摄政王,再以皇叔平阳王玄汾秉辅政之责,太后身居后宫,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语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 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开了又谢,连着原来柔仪殿中的,都被移植到了颐宁宫中。太后的院落,纵使百花缤纷亦透着格外的清冷哀凉,只有三月的桃花最不会看人眼色,依旧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粉红云彩,蔚成华盖。 彼时花香熏人醉,予瀚正在颐宁宫的拾花阁里教弟妹写字,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划认真书写,是梁武帝萧衍的《有所思》,“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予瀚白净的小脸上,予灏和蘩漪似是不解其中意,只是跟着予瀚一边念一边轻轻反复吟哦。有清淡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桃花轻浮,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甄嬛坐在窗外廊下,听着小儿家稚嫩的童音,不禁抚上腰间,将那枚小小的同心结握在手里,不觉含笑,笑得满眼是泪。沐黛流朱就在这时候退开几步,或是看那几棵还不曾发芽的梅树,或是做些针线活打发辰光。 只有宫里侍奉最久的老人儿,偶尔背后喝起酒来,才会不怕死地说起先帝驾崩那日的事。据说,那一夜戍守在柔仪殿和颢阳殿之间最近的一条路上的侍卫,宫女,内监,全都看见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几欲癫狂地跑去颢阳殿,也不知为了什么。刚到颢阳殿门口,就听见古钟悠远的声音传来,有内监悲痛欲绝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崩——” 据说那一夜,太后的悲泣响彻九霄,人人都说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却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着实可怜。 只有甄嬛自己知道,那一夜她最终等到了予泽带兵来救她,玄凌却没有等到她去救他。 甄嬛赌输了。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报应,她与玄凌,连凑活凑活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彼时颢阳殿月光清冷似霜,雪光凛凛如刀,她站在玄凌床前,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依凭。玄凌静静地闭着双眼,容貌已经有了些许改变,她跪下去握住玄凌的手,轻声说:“周玄凌。” 这是她第一次大逆不道地唤他的全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骨髓里,刻在血肉里。 先帝故去百日,册封诸位太妃的典礼正式举行。新帝封惠贵妃为惠仪贵太妃,淑妃为端康淑太妃,贤妃为和敬贤太妃,德妃为贞一德太妃,欣悦夫人为欣悦太妃,怡妃为怡昭太妃,瑞妃为瑞节太妃,周昭仪为庆肃太妃,余者不一一列举。 甄嬛在颐宁宫含笑受礼,亦安排下寿祺、凝寿、长寿等宫予她们居住。礼仪甫过,却见小连子匆匆赶來,悄悄儿在她耳边问:“皇上着人来说,暴室里那位请求见太后娘娘一面。” 暴室里那位,说得便是玄清。先帝驾崩,宫中一直对外宣称清河王哀伤过度,在镂月开云馆静养,实则是被押在暴室等候发落。予泽知道甄嬛对玄清的痛恨厌恶,全权交给她发落。 玄清要再见她一面,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再回忆一遍痛彻心扉的滋味。她与玄清见了太多面,可玄清总不能明白她说的话,再见多少面都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你去带着你沐黛姐姐过去,她会把该说的给那位爷说清楚。”甄嬛低声道,语不传六耳,“你再告诉皇上,清河王病重不治,王府侧妃追随王爷而去,着礼部准备后事吧。” 小连子唯唯诺诺地应声下去。 淑太妃和德太妃身子不好,早早就回去歇着了,眉庄与贤太妃坐了一左一右的首位。见小连子来去匆匆,眉庄不禁问道:“怎么回事?” 甄嬛伸手按一按发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银簪子,淡然道:“清河王府传来的消息,说是王爷不行了。” 那夜的兵变,连眉庄也并不知情,故而人人都只是欷歔不已。贤太妃叹道:“清河王当年风华名满京城,只可惜王妃早逝,王爷记挂着王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逢先帝驾崩……真是可惜了,终非长寿之人。” 眉庄眉间微生悯意,举起绢子点一点眼角,亦叹息道:“王爷一朝撒手人寰,王府全靠着侧妃了。可怜世子与宗姬年幼,便要失了父亲。” “有平阳王夫妻在,断不会让人欺辱了世子去。”甄嬛淡淡道,绝口不提叶澜依。 窗下有微风过,引來上林苑弦歌声声,有年轻的歌女轻柔地唱着: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贤太妃似有所感,微微一笑,“话说回来,皇上年纪不算小了,也该考虑着迎几位妃嫔入宫了。当年淑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后早早鞠养在宫中的么?” 甄嬛闻之,不由得轻轻一叹,倦怠地倚在椅上,“先帝刚刚驾崩,也不急在一时,还是问问皇上的意思再说吧。这选妃的事若是皇上不喜欢,反而不美了。” “太后怕是等着自己娘家的澜汐吧,只是选几个妃嫔而已,碍不着皇后之位。”欣悦太妃打趣道。 “澜汐还小,哪里就轮到她了。”甄嬛摇摇头,“甄家出了一个皇后已经足够了,澜汐……全看缘分吧。倒是哀家想着,宁安和静和也该相看好了人出嫁了。虽然要等上三年,可提一提也无妨。听闻朝中有几位青年才俊与两位帝姬年岁相当……” 女人们凑在一起,谈一些儿女琐事,时间也就倏忽过去了。午后,眉庄她们陆陆续续告辞回了自己宫中,甄嬛靠在凤座上假寐,恍惚间却真的睡了过去,再醒来,豫泽已经坐在一旁看她了。 “泽儿来了。”甄嬛起身正坐,“前朝的事儿都忙完了?” “是,母后劳累了。”豫泽穿着甄嬛见惯了了的那套九龙金袍,天潢尊贵,“儿子来叨扰母后,是有一件事。” 豫泽难得这样犹豫,甄嬛想了想,含笑道:“是为了选妃的事儿?嗯,这个时候是该传到你耳朵里了。母后也不瞒你,当时贤太妃说了母后没有直接同意,便是让你自己做主。”她顿了顿,望向窗外的桃花妖冶,“你的心思,母后早已明白。你自幼见惯了后宫中的勾心斗角,不愿意自己以后也像你父皇一样。母后不会阻拦你,但你以后就算不佳丽三千,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皇后,这一点母后也无力改变。泽儿,无论你要做什么,母后只要你承诺大周后继有人,这也是对……是母后对你父皇最后一点儿补偿了。” 豫泽默然,半晌方道:“母后……不怪我?需知……” “母后只知道,怪你并没有什么意义,只会伤了母子情分。”甄嬛温静而笑,“你的弟弟妹妹们的终身,都在你身上。泽儿,母后要你对自己发誓,无论以后你要做什么,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就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连后悔的机会也不要给自己留下。” 豫泽正色道:“儿子明白。”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秾艳娇娆。豫泽明白了,可连甄嬛也不知道他能走到哪个地步,只能慢慢等着,看着,到这条路的末尾。 明嘉元年三月初三,皇帝昭告天下为先帝守孝三年,后宫不纳嫔御。天下皆称陛下孝感动天,万古流芳。 同月,清河王玄清病故,侧妃叶氏触棺殉葬,世子予澈、恭宁宗姬交由平阳王抚养至成人。 明嘉四年,国丧除服。 三月,聆欢帝姬绾绾受封聆欢长公主,下降兵部尚书甄珩长子甄宁远。长公主乃太后嫡出,明嘉帝特许妆奁食邑三倍于大长公主。 四月,赫赫新任可汗佐格入朝请求和亲,偶遇宁安帝姬瑗言,两心相许,明嘉帝遂册封宁安长公主和亲赫赫为大妃,比照聆欢长公主妆奁遣嫁。同年,可汗为大妃遣散众阏氏妾侍,一时传为佳话。 六月,静和帝姬瑗容受封静和长公主,下降新科文武探花薛朝元。 八月,明嘉帝下旨小选,敕封兵部尚书甄珩女甄澜汐为皇后,并赐婚右仆射洛临风女洛瑶为楚王正妃。 史书载:明嘉帝毕生勤于朝政,励精图治,大周数十年国力强盛,威震邻国及番邦属国。明嘉帝与皇后甄氏伉俪情深,妃嫔寥寥无几。其一生两子两女,皆为皇后嫡出。 明嘉三十年三月,帝下诏以长子承渊为太子。同日,封楚王长子承浠为楚王世子。 浮生恍若一梦,乾元年间事,皆是旧事,弹指刹那尘烟。横汾旧路独自渡,空余红颜映残阳。 颐宁宫富丽华堂,空庭寂寞,日影渐渐向晚,满壁斜阳空。只有到这个时候,甄嬛才会想起玄凌。他们之间温情脉脉不加利用的日子屈指可数,所以甄嬛不让自己想起太多,隔着一年半载想起一次,以免余生连个念想也没有。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或许到了这个时候说爱已经太空洞,倒不如说玄凌是她终其一生永不能遗忘的男人。说不定,还会延长到来世。 已经是明嘉三十年了。 今日晨间,当了太子和世子的承渊承浠一同来给她请安,他们堂兄弟的感情很好,就像当年的豫泽和予沐。他们那都是在颐宁宫长大的孩子,都十五岁了,年轻气盛,允文允武。 尤其是承渊。今晨他进入颐宁宫的时候,甄嬛仿佛看见了昔年的玄凌——淑太妃在世时也总说,承渊是这些皇子皇孙里最像玄凌的一个。甄嬛有些怅惘,因为她知道淑太妃说的是玄凌二十五岁之前的模样。没有遇见朱柔则的,没有经历过那些伤痛的,最真实的玄凌。 可她都错过了。 甄嬛和眉庄的孩子们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承渊和承浠都娶了正妃,很快又生了第四代。每当除夕家宴的时候,豫泽都会一个个指给她看,说这个是哪家的,那个又是哪家的。 他们一起给甄嬛请安,像极了百子千孙图上所画的那样。 直到明嘉五十年。 那一年甄嬛八十三岁,距离玄凌故去,整整五十年。 人说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儿,孔孟圣人都没越过去。那天是她生日,午后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恍惚梦见那年在明攸宫,玄凌隔着火红的凌霄花与她深情凝睇。 那是她第一次的乱心。玄凌笑着走过来,去点她的鼻尖,“嬛嬛,你吃醋了。” 甄嬛在梦中嗔道:“吃四郎的醋,最没趣儿了。” 再抬头,玄凌已经浅笑离去,身后凌霄灼灼其华。 甄嬛怅然,她终于用了半个世纪,去怀念那个被她亲手害死的男人。到今天,温情的事已是最后一件。 她再无什么可回首,亦再未醒来。 明嘉五十年四月十七,明懿孝太后甄氏薨,享年八十三岁,与宪宗同葬景陵。 后来的事,甄嬛再不知晓。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人生。而她作为甄嬛的故事,已经完了。至于再次醒来,天地暗换,她又梦回大清雍正皇朝,成为即将入宝亲王府为侧福晋的乌拉那拉·青樱,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若无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可如果深情已经用尽,那岁月于人也只是个日复一日的流水匆匆。浮生一梦,不过如此。 第64章 番外(一) 再一次从黑暗中逃离,她看到的是淡金色的天花板和低调奢华的水晶吊灯。环顾四周,都是欧式简约的装潢和摆设,一整排的开放式衣柜挂着各式各样崭新的礼服,房间一角是架象牙白的钢琴。 她本以为,这种感觉已经习惯了。 可她忍不住掉了一滴泪,啪嗒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多可笑啊,做了那么久的春秋大梦,她竟然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她回来了。 回到了没有周玄凌,没有爱新觉罗·弘历,没有儿孙,没有眉庄与海兰,没有没休无止的争斗和阴谋,甚至可能很快连她都不再存在的人世。 床头上她的手机仍在充电,熟练地划开,页面仍停留在她翻来覆去看的那本小说,时间定格在3月12日——前男友与私生女妹妹订婚的那天。熟悉的记忆翻腾起来,她惊人地发现竟然连“恨”的感觉都已经淡薄了。 叮呤。 微信声传来,对话框显示是她的爸爸,上面只有简略的几行字:小潆,今天是小溪的订婚典礼,我希望你不会迟到。 她不由得发笑。 小溪,说的是她那个私生女妹妹顾溪。她的妈妈在三年前跟叔叔私奔逃亡美国,在途中死于飞机失事。这些都是不为人知的秘辛,在外人眼中,顾董事长为亡妻守孝三年,才总算遇到了第二任太太徐安荻,但顾董事长念及亡妻,不忍心再登记结婚,只对外宣称徐女士是他的余生伴侣。 而顾溪,直到上个月才得以养女的名义登堂入室,跟她待在了同一个户口本上。 前男友为什么突然投向顾溪,她到现在也没想通,毕竟论公司股份徐安荻和顾溪加起来都没她的多?不过他们订婚的一个月后,就是她的死期,公司早晚都会是顾溪的,倒也不排除他们两个老早就算计好了。 只能说是是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吧。 顾溪。阮清。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重来一次,她自然不会重蹈覆辙,山水有相逢,万事终有报,咱们来日方长。 洗漱一新,她从一堆晚礼服中挑中了一件赤红色的拖地长裙,那炽烈的颜色让她想起翊坤宫里成片盛开的凌霄花,又在胸前别一支凤尾嵌珍珠的胸针,除此之外,并无多余的花哨纹饰,隆重又不显累赘。 落地的穿衣镜就立在门边,那里面的姣美容颜她已经觉得陌生了。过去那一百多年,仔细想想,她用这张脸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 这让她莫名欣慰又百味杂陈。几生几世过去,当她终于可以坦然地介绍名讳时,却突然发现,关于原本的一切记忆都已经变得十分陌生。那一世的仇怨恨结,终是以难以扭转的结局落幕,便是她一朝贵为皇后乃至太后,亦是覆水难收。 可既难收,不收也罢。 她对着镜子摆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温柔笑容,敛去眼中所有的锋芒毕露,缓缓地推门出去,步下实木楼梯。偌大的别墅空落落的,只有几个家政在打扫卫生。她叫了司机,直奔订婚的饭店。 她去的不算迟,但宾客已经到了许多。顾溪和阮清盛装出席,在人群中谈笑生风,却是顾明远先发现了她,眼中掠过一瞬的惊奇。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柔声笑道:“爸爸,我应该不算迟到吧?” “……小潆,你能来,爸爸真得很高兴。”顾明远还是她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样子,生着纯良温和的面孔,端着虚伪的微笑。他的旁边站着同样盛装华服的徐安荻,这个女人跟她的女儿完全不同。徐安荻是刺玫瑰,顾溪是温柔刀,但的确是各有摄人心魂之处。 “呦,小潆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订婚呢!”徐安荻的笑声无比尖锐,刺的人耳膜生疼。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徐安荻,淡淡道:“毕竟是妹妹的好日子,我总不能披麻戴孝地过来吧!阿姨这是害怕我随随便便一件衣服就能抢了妹妹的风头么?”她眼角余光看了眼顾溪和阮清,恰好阮清听见声音,也向这边望过来,“况且,便是所有人都误会了,我这妹夫难道还认不清谁是他的未婚妻么?” “哼,阮清就是认清了谁最适合他,才能有今天。”徐安荻讽刺道。 “安荻。”顾明远皱眉道,“外面还有客人,你去招待一下。” 徐安荻不悦地撇撇嘴,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门口——何必呢。她在腹中冷笑。没有名分,没有股份,甚至连该有的尊重都没有,顾明远和徐安荻的相处模式,很像从前玄凌跟那群连鼻子眼睛都记不清的嫔妃们。钱都是暂时的,连个保障也没有,图个什么呢。 就顾溪那点子算计和经营头脑,就算她死了,顾溪得了顾氏集团,多半也守不住。上辈子她自认还算半个聪明人,不还是叫阮清骗得团团转。 “今天周氏集团也会来人。”顾明远不紧不慢地说,“西城那块地,他们跟咱们正在谈合作。周氏主攻餐饮娱乐,咱们主攻服装珠宝。但是地皮是周氏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前世她对这个项目有所耳闻,只是当时沉浸在阮清和顾溪的事情里,根本无暇他顾。她拨了拨头发,恬静一笑,道:“爸爸放心,顾氏合作的几个高奢品牌,含金量有多少,周氏集团不会不明白。我回去后会尽快做出方案,跟他们的代表接触一下。”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顾明远叹了口气,“阮清的事……我也希望你尽快忘记,不要影响了咱们家的和睦。” 她挑了挑眉,故作懵懂,“妹夫的什么事?爸爸,您放心,虽然他只是个工薪阶层出身的普通人,但是既然妹妹喜欢,我也绝对不会歧视他的。” 顾明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好。哦,对了,这个商业区的项目是周氏集团的董事长亲自负责的,他之前一直都在美国总部那边,最近才回国,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为人。等会儿你过去跟他聊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好。”她满口答应。这就是她和顾溪最大的不同——生长环境。一个在国外长大的娇娇女,尽管不缺钱财,但有些东西是钱财给不了的。譬如现在顾溪也进了公司,但这样的大项目,顾明远绝不会交给她。 说穿了,顾溪大概连企划案的格式怎么写都不知道吧,她真是十分好奇,前世她死了以后,顾明远和顾氏集团会变成什么样子。 “姐,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 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转身看时,果然是顾溪挽着阮清的手臂仪态万千地走了过来。阮清似乎有些不大情愿,表情略微尴尬。 “是么?”她目光一一掠过身着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阮清和一席碧色绣素馨花小礼服的顾溪,“我还害怕有人看见我会像耗子见了猫不敢出来呢……小溪,你跟妹夫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千万……”她凑近顾溪耳边,语不传六耳,“……千万别分开去祸害别人了。” 顾溪呼吸一滞,旋即又是笑容满面,“姐,你放心。你的男人和公司,我都会好好的一一接手,绝不让你费神。”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她重新站好,眉目盈盈,“爸爸,阮清既然已经是咱们顾家的女婿了,就别再让他去那个小公司上班了,让他来顾氏集团吧。” 顾明远大为意外,不过还是问道:“这也好。阮清,你怎么想的?”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只见阮清赔着笑,说道:“能进顾氏集团这样的大企业工作,是我的荣幸。” “那就再好不过了。”她笑着接话,看着顾明远,“嗯……爸爸,我记得市场部缺一个广告文员,不如让妹夫去试试?” 话一出口,阮清不由得面色一僵,顾溪知道他的心病,遂代为发作道:“爸爸,阮清在他的公司好歹也是个副总监,只去做文员未免太屈才了吧?” 顾明远沉默不言,仿佛没有听见顾溪的话一般。 她看顾明远神色,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小溪,你这就不知道了,当初我进公司也是从底层做起的。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如果妹夫一进公司就是管理层,恐怕职员们会有闲言碎语,说他是托未婚妻的裙带关系才进来的。”她转向阮清,“妹夫,你说是不是呢?” 阮清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勉强笑道:“顾小姐说的是。” 顾溪微微蠕动了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然后是徐安荻做作的声音:“周董亲自光临我女儿的订婚宴,真是我们的荣幸。周董,这边请。” “小潆,这就是周氏集团的周董。”顾明远指着一个高大的背影跟她介绍,顺手拿了一杯香槟给她,“过去看看。” “好。小溪,妹夫,我就失陪了。” 她正好懒得去看顾溪和阮清的脸色,拿了酒杯走过去。徐安荻见她过来,也说了声“抱歉”,便去门口迎宾了。那位周董便下意识回过身来,只略略蹙眉,看着她越走越近。 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巨大的冲击瞬间攫取了她全部的呼吸和心跳。她怔怔地看着那人,那人也好奇地看着她,目光中有些微的疑惑和不解。她手中一个不稳,酒杯忽地摔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响。但她没有理会,疾走几步走到那人面前。 那是一张铭刻了几生几世的面容,很多年,很多梦境里,她都能准确描绘出这个人的全部细节。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一双漆黑的瞳仁深邃得望不见底,却颇有刚毅之色。 她曾以为,大罗三千,分之即散,再不能遇。 却原来,还有如今。 半晌,她总算找回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字字焚心: “周、玄、凌。” 那人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丝茫然,“这位小姐,你认识我?” “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露出一个庆幸般的笑容。 她不是甄嬛。她不是乌拉那拉·青樱。她不是如懿。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以自己的身份认识他。 “初次见面。周先生,您好,我是顾氏集团的项目负责人。我叫……”她弯起眉眼,定下心神,“顾潆。” 第65章 番外(二) 订婚典礼后的晚宴在酒店的顶层宴会厅举行,顾明远这次花了大手笔,将顶层和次顶层的套房全部包了下来,那意思是要宾客尽欢了。虽然他更大程度上也不是为了顾溪,而是趁机进行商业洽谈。 顾潆用去洗手间的五分钟时间,知道了关于这个“周玄凌”的一切过往。 可笑的是他真得还叫周玄凌,所幸她不算太丢人现眼。助理给顾潆发来的简历显示,周玄凌,三十岁,苏黎世商学院毕业,二十五岁前已考取mba等学位,粗略看来有学霸属性,因其父三年前病逝,现任周氏集团董事长。 ……未婚。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顾潆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毕竟她这辈子总算不用捡人家的二手货了不是? 出去的时候宴会厅里已经开始舞会了。钢琴曲是一步之遥,宾客们都礼貌地围在顾溪和阮清周围等他们开舞。顾潆看得腻味,随便拿了杯香槟往阳台走去。这家酒店算是全市有名的高层建筑物了,俯瞰下去,半城灯火迷离便可尽收眼底。 入了夜,就少了白日的浮躁,仿佛那来往的车光流转落在心头都是沉稳的。只是光怪陆离易迷人眼,纸醉金迷更乱人心,顾潆抱着肩膀,开始怀念起久远前曾拥她入怀的炽热胸膛。 可终究,岁月不堪记,往事不堪提。 “顾小姐有心事?”咔哒咔哒的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传来,旋即是那一世已听惯了、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微凉嗓音。旋即带着陌生体温的西装外套圈住了她的肩膀,周玄凌松了松领结,微微蹙眉:“刚刚入春,阳台上风大,顾小姐却跑出来吹冷风,是不喜欢聒噪?” “周先生说话的语气,很像以前……”顾潆盈盈一笑,不妨险些说漏了嘴,旋即改口:“……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她紧了紧外套,侧首轻道:“又不是我的热闹,凑上去也没趣儿,风吹一吹还清醒些。” 周玄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中寻出一分本真模样,可是失败了。想起今日初见时的模样,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过。那一声“周玄凌”,仿佛跨越了几生几世的山海而来,却又落入终焉。 可他分明不该认识这位“顾小姐”。平日里顾氏集团的破烂事,他听说过,却也仅限于听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玄凌总算放弃去探询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他手肘撑着栏杆,玩笑道:“你拿的这是无酒精的香槟吧?既然没有醉,又找什么清醒呢?” 被戳破借口,顾潆也不恼,她看着杯中橙黄色的液体,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人生由命非由他。如果让命运为自己做主,可不就要时时守着清醒的头脑,否则一朝踏错,就是万死无生了。” “顾小姐这样年轻,说话竟然老气横秋的。”周玄凌笑着打趣,徐徐喝了一口红酒,“话说得不错,只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儿,哪怕最后得偿所愿,活得也未免太累些。” 太累么?顾潆看着他,心想也不是的。做甄嬛的时候虽然步步惊心,可未尝没有过深情凝睇的好时光,甚至那孤单的半个世纪,她有所思,有所想,也不觉得多漫长。 后来做了如懿,与其说累,倒不如说是无爱无恨的虚空。那一世其实她什么都不甚在意,包括一心踏足的后位。若是没有一口心气儿撑着,哪怕她失败了万劫不复,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周先生平时会觉得累么?”顾潆忽地反问,眼底闪着明灭的灯火,“以周先生的能力,想过平淡的日子,应该不算太难吧。” 周玄凌被反将一军,略略迟疑片刻,随即温声道:“顾小姐要过平淡的日子也并不难,却还愿意来帮顾董,给一个没有关系的妹妹充脸面。想来我们是同一种人——永远不会安于平凡。” 顾潆听他说的直白,忍不住笑道:“好!那就为了咱们不平凡的生活,cheers。” “cheers。”酒杯相撞,发出裂冰碎玉的清脆声响。“实不相瞒,我今天吓了一大跳。”周玄凌轻轻开口,气息间有绵长的果木芬芳,“我长得很像你认识的那个人么?” 何止长相,名字都一样。顾潆点了点头,含了些微的眷恋道:“当然是不同的。他没有周先生这样……这样温和。” “我……温和?”周玄凌愣了一愣,不由得扶额:“你还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不过,人总有相似,但每一个都独一无二。说不定我们梦里见过呢?” 顾潆好奇道:“你会相信梦境吗?我以为苏黎世商学院的毕业生,会更加相信科学,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此言差矣。我就曾经梦见过自己的前世呢。”周玄凌忍着笑说:“我经常啊,梦见自己是一个皇帝。” 顾潆身形一晃,唇角的笑意僵硬了两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那梦里,你做了什么?坐拥三千佳丽?” 周玄凌摇了摇头,眸中尽是粲然的笑意,“我的梦中只有一个穿着宫装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无非是吟诗作画这样的寻常事,不算离奇。说不定,那就是我的前世呢?” 前世呵。 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前世。 “也许,那个女人是你前世的妻子呢。”顾潆淡淡道,“你能梦见前世,也许她也能梦见前世,然后隔着前世今生的山山水水来找到你。”她举起所剩无几的酒杯,弯起一个自认为不错的笑容,“我呢,就预祝周先生能千里有缘来相会,抱得美人归。” “借顾小姐吉言。”周玄凌也一饮而尽,“至于我们两家公司的合作事宜……” “今天是个欢畅淋漓的好日子,不谈工作。”顾潆轻声打断他,又附了一句:“周先生平时当工作狂也就算了。白天订婚典礼的时候是应酬,现在可是下班时间,就算谈工作,也不会有人给你涨工资的。唔……也不对,你就是发工资的。应该说没有人给我涨工资才对。” 周玄凌不觉失笑,绅士地伸出手道:“顾小姐说得对,既然来参加宴会就要尽兴,才是对主人家的尊重,是我失礼了。不知道我这个不懂规矩的人有没有荣幸,来邀请顾小姐跳第一支舞呢?” 顾潆莞尔一笑,“你可不要说我舞技烂啊。” 十指相接,周玄凌的手修长而阴凉,不知是不是吹过风的缘故。他拢了顾潆的小手在掌心,眉眼里似乎有深沉的湖水在涌动。顾潆拾起裙摆,随着他一同进去,舞会也刚好到达高潮。曲子换成了diana boncheva的紫色激情。 阮清正好向他们看过来,似乎十分惊讶,差点踩了顾溪的脚。周玄凌皱了皱眉,隔绝了顾潆的视线,“跟我跳舞的时候还看着别的男人,我有理由认为你在嘲笑我。” 他扣在顾潆身后的手掌一用力,顾潆顿时贴上了他的胸膛,彼此契合得严丝合缝。她面色微红,眼神却无比慧黠,“如果西城商业区那个项目,周先生愿意再让百分之十,我的眼中肯定就只有你。” 周玄凌挑眉,“顾小姐不是说,哪怕是谈工作,也不会有人给你发工资?” “可顾氏集团就是我家的啊。”顾潆做出一副无辜状,“那百分之十就是我的工资。” “顾小姐精明,一支舞也开价这么高。可惜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黑吃黑。”舞步轻快,顾潆绯色的裙摆飞旋如红云,仿佛将周玄凌笼罩在其中,“所以……我不会让,而你也只能看着我。” 该说什么呢,小心眼儿倒是如出一辙的。 一曲终了,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顾潆扫了一眼周围,这才发现众人不知何时都停下了舞步看着他们。然后,人群中发出欢腾的掌声,顾潆看见顾溪的脸色越发难看,而徐安荻神情不愉,已经转过身去与顾明远说些什么,大约是在告状吧。 顾潆本无意抢什么风头,但既然已经抢了,那就好好地谢幕吧。人潮散去,周玄凌唤来侍应生,自己拿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问她:“红酒?还是香槟?” “拉菲就可以。”其实顾潆很少在宴会上喝酒,因为她习惯于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保持清醒。但今天对她而言冲击太多太大,她需要宣泄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玄凌将酒杯递给她,笑着说:“今天认识你,真得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也觉得很奇妙。”顾潆也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一码归一码,你再多糖衣炮弹,我还是会争取那百分之十的。” “哎呀呀,被发现了?”周玄凌耸了耸肩,“那我也只好公事公办了。顾氏的高奢品牌和周氏的餐饮娱乐能创造的商业价值本来就不在一个刻度线上。百分之十是什么概念,顾小姐不是不清楚。” 顾潆不紧不慢道:“对普通人而言高奢品牌自然不是必需品。但是周氏想要这个商业区发挥最大限度的利益,就不能少了顾氏的注资和品牌代理。这不是能否等价交换的问题。” “乍听起来是很有道理,可周氏也并不是非顾氏集团不可。”周玄凌适时地提醒,“明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我有五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给你,让你来说服我。希望你能成功。” “拭目以待。” 第66章 番外(三) 这个男人真是好命,总能摊上这样出众的身世和优秀且强大的人生。 坐在会议室里听周玄凌一本正经地讲述企划案时,顾潆如是想。只是两个人唇枪舌剑地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模样,似乎比前世的谈诗论画还来得真切些。 最最开始的时候……若她没有发生那场车祸,是不是就会早一点遇见他呢?也不需要相隔两世,百年光阴。 “顾小姐,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去吃个午餐?”周玄凌放下激光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玩笑道:“总不能让顾董知道,顾小姐在我这里饿肚子吧?” 顾小姐努嘴一笑,“唔……不过这样我大概会损失半个小时的谈判时间。而如果不去吃饭,我把周董困在会议室里,说不定周董到最后饿极了会同意让出百分之十。” 周玄凌无奈地扶了扶额,道:“我的记录是连续两天没有进食,只靠饮水存活。如果顾小姐想让我挑战这个记录,我可以配合你一下。” “……我突然觉得参观一下周氏集团的五星级餐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顾潆若有所思,“周氏集团是做餐饮娱乐起家,考察你们的资质能力同样是我此行的目的。” “看来是不能用普通的西餐厅来敷衍你了。”他佯装苦恼。 顾潆连连摆手,道:“最好别。我一直认为西餐厅的食物没有灵魂,而且我不喜欢鹅肝、蜗牛之类的……你懂我的意思?如果不是应酬,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动这些食物。” 周玄凌略略有些惊讶,“让我猜猜,看起来雷厉风行的顾潆小姐,不会是恐惧这种‘非传统’的另类食物吧……”他突然走近顾潆,阴恻恻道:“我今天是不是应该点一锅美蛙鱼头到会议室里来跟你谈判呢?” “停!”顾潆下意识抬手抵住他的胸口,偏头道:“你又浪费了我五分钟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浪费别人的生命等同于谋财害命。” 难得在顾潆脸上看到这样有趣的表情,周玄凌饶有兴味地笑了笑,绅士地打开房门,“好吧……顾小姐,请。” 周玄凌带她去的是本市一家知名的高档中餐厅,也是周氏集团旗下的产业之一,据说是由周玄凌的舅舅一家在管理,粗粗看去装点得古色古香,颇有韵致。一进包间,迎面就是一副灵秀娟雅的兰亭集序,更有一道活水穿墙而过,桌椅碗筷亦是古制。 “这是我表姐的手笔。”周玄凌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一边为她拉开椅子,一边解释说:“她可是我们家难得的艺术家,比我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强多了。” “周董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呢?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怎么了,难不成艺术家都是喝露水长大的?”顾潆挑了挑眉,揶揄道。 周玄凌殷勤地帮她布筷,随声道:“她当然是喝露水长大的,哪有咱们两个的福气,在这里享受美食。”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几个穿着旗袍的服务生端着菜肴走了进来,菜色倒很丰富,有荤有素有海鲜,只用一些芭蕉叶、荷叶做装饰点缀。她随意夹了一筷子牛肉,打趣道:“模样儿倒挺花哨,每道菜都用芭蕉叶垫着,也不知味道如何。” “这就是我另一个表姐的主意了。她认为饮食应该讲究天然氛围,餐厅有一个特色菜系,全部采用蕉叶、荷叶等蒸煮食物,销量还不错。”周玄凌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情,指着中间的鱼说道:“这里的红烧鱼是一大特色,尝尝看。” 顾潆脸上的笑容忽然一滞。 书法很好的艺术家表姐…… 喜欢用芭蕉叶蒸煮食物的表姐…… 以及提起她们时表情变得格外柔和的周玄凌……为什么这样熟悉呢? 顾潆深吸了一口气,状似无意道:“这老天爷可真是待周董不薄,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都落在你家了呢?幸亏近亲不能结婚,否则要是在古代啊,周董一定能享受娥皇女英的好福气。” 周玄凌愣了一愣,很快笑着说:“顾小姐真是喜欢开玩笑。我两个表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都能有桌子高了,就算在古代也没希望了。不过像你那天说的,如果我的前世是皇帝,说不定还真有过这样的福气。” 吃完饭从餐厅出去时,恰好有一家三口迎面走来,中间的那个小女孩儿飞奔过来抱住了周玄凌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舅舅。” 周玄凌歉意地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来冲小女孩儿笑着说:“是小圆啊,好久不见,有没有想舅舅?” “有!”小女孩儿拼命点头。然后她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顾潆,便往周玄凌身边躲了躲,好奇地问道:“舅舅,她是舅舅新的女朋友吗?” 童言无忌,声音也不算小,至少在场的四个大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新的……这个形容很好,顾潆笑吟吟地望向周玄凌,后者则十分尴尬地拉着小女孩儿的小手,讪讪道:“小圆别乱说,这是舅舅的……朋友,对,朋友。” 大概是考虑到小女孩儿不能理解复杂的商业关系,周玄凌选择了“朋友”这个说法。谁知小女孩儿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很是无辜:“这么说舅舅是还没有追到吗?”她突然走过来拉住顾潆的手,满脸天真无邪:“大姐姐,我舅舅人很好的,长得还好看,他就只比我爸爸差一点点而已,你一定不要拒绝他啦!” 叫周玄凌舅舅,却叫她“大姐姐”还让他们在一起,这是什么辈分?话说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嘴甜且古灵精怪的吗?周玄凌,你还不如直接跟她说我是你的合作伙伴或者同事啊喂! 周玄凌呼吸一滞,好在孩子妈妈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拉住小女孩儿,尴尬道:“真是对不起,孩子胡言乱语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孩子爸爸也过来把小女孩儿抱起来,小声告诫了几句。 “这是我表姐江柔。”周玄凌清了清嗓子,又跟对方介绍她:“这是顾氏集团的顾小姐,是我们公司的合作伙伴。” 江柔……名字不一样了。这么说另一个也…… 顾潆礼貌性地伸出手,“我是顾潆。听周董说今天的菜有许多来自于江小姐的心思,久仰。” “顾小姐客气了。”江柔回握了一下,谦虚道:“只是一些小心思。如果顾小姐喜欢,那是我们餐厅的荣幸。小圆这孩子……” “小圆很可爱,一看就是跟江小姐一样聪明。”顾潆抢着说道,以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生着跟江柔一样的凤眼,长大了想必也是个大美女。 江柔是个温柔貌美的少妇,长相确实与甄嬛有几分相似,恐怕跟朱柔则也……她的丈夫则一看就是个开朗阳光的人,蓄着短短的胡须。他们一家三口大约就是所谓的平凡幸福吧,而且看这江柔和周玄凌的相处模式,也就是正常表姐弟间的模样。 是她想多了吧,毕竟江柔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看江柔也不可能喜欢自己的表弟吧。 “今天实在很抱歉。”辞别了江柔一家,一上车,周玄凌就惭愧地说:“小圆这孩子都是被她爸爸教的。” “都说了没关系啦,我怎么会跟一个孩子生气,又不是什么大事。”顾潆含笑道,“不过我是没想到,周董三十而立事业有成,虽然没有结婚,但是这感情经历却很丰富啊。” “哈……倒也不算。”周玄凌道,“只是之前带一个客户来应酬,遇见了小圆,我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反正后来小圆就以为我带过来用餐的年轻女性都是我的女朋友了。” 顾潆轻轻一哂:“那肯定是人家看上了周董,想要从小圆入手啦。不过看周董这孤家寡人的样子,她应该也没有成功了。说起来……周董身边应该不缺优秀的女孩子才对啊。” 周玄凌耸了耸肩,道:“我不结婚,只是目前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谈恋爱上面。我也致力于寻找爱情和工作之间的平衡,比如跟一个在工作上与我有共同话题的精英女性谈恋爱,以便在谈恋爱的同时,还能正常创造价值积累财富。” “听起来很不靠谱,但我也是这么想的。”顾潆赞同地点点头,上一次她不光失去了爱情,还失去了财富,最后连命都没有了。“爱情不需要跟财富去相提并论。人甚至可以为了爱情失去从前的财富,但不能失去创造财富的能力。” 周玄凌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喜,“看来我们真得很适合做兴趣相投的朋友,而不是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也可以是朋友。毕竟亲兄弟明算账,我不会因为你是朋友就放弃立场的。”顾潆看了眼手机,“十二点五十三分,我们的谈判时间不多了,但既然兴趣相投,周董和我应该都清楚彼此的底线,所以我建议,不要再浪费时间。” “很好。”周玄凌和颜悦色,“周氏集团再让股百分之五。” “百分之八,顾氏值得这个价钱。”顾潆毫不示弱,“同时,顾氏手上有一个模特公司的合作方,我相信周董会很需要的。” 周玄凌停顿片刻,“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顾潆道,“劳烦周董送我回家了。” “乐意之至。” 车子发动的一瞬,顾潆似乎看到江柔一家的身影从窗外经过,倏尔不见。 原来是她想错了,错的离谱。这已经不是在大周乾元朝了,而她也不是甄嬛。前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譬如貌似朱柔则的江柔,她们都有了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本就不应该按照前世的命运,去猜测今生即将发生的一切。 只是,周玄凌呢?他梦中的,会是前世的记忆吗?他到底是不是周玄凌的转世?顾潆不知道,暂时也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可她终究不能释怀,更想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一回。 她已在一个无爱无恨的人身边蹉跎过数十年光阴,如今是与不是,早就不重要了。 第67章 番外(四) 顾氏集团和周氏集团的合作如期顺利地进行,这在深海市的商界是个不小的轰动,商人只讲利益,也是嗅觉最灵敏的,自然会千方百计地去挖掘这背后的层层秘辛。 然后……顾潆和周玄凌曾共进午餐的照片,以及两人在顾溪订婚晚宴上热舞的特写便上了娱乐八卦版面的头版头条。精英总裁和美貌金领的组合永远不缺少话题度,而为了给商业区打免费广告,无论顾氏还是周氏,对于这场绯闻都采取了沉默。 沉默,在外人眼中就是默认。绯闻和大型商业区项目,无论哪一点都能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 商场如战场,从不缺乏商业联姻。周玄凌已经是周氏集团的董事长,而至少到目前为止,顾潆都是顾氏集团名正言顺的接班人——至于顾溪,最多也就算顾明远的财产继承人。况且顾明远并没有承认顾溪是他的亲生女儿,她只是养女而已。 所以,如果顾潆真得跟周玄凌结婚,那将意味着他们背后的两个庞然大物——顾氏集团和周氏集团的结合。 对于这样的娱乐新闻,顾潆的关注度一向不高,只是在看见微博热搜时淡淡地皱皱眉,心道这些八卦记者真是够无聊,以及把她拍矮了不少。 “呦,姐,你的手脚够快啊,这位周董事长回国才几天啊,你就傍上了?” 顾溪就没那么讲究了,她是要时时刻刻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趁着阮清上门拜访,一家人围桌合餐的时候,她娇声娇气地拿出了手机,指着热搜一里那张过分暧昧的共舞照片笑得格外揶揄。 对于顾溪这种间歇性挑拨是非,顾潆多半时候是当做神经病发作来无视的。不过当看见阮清笑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滞涩,她突然又心情大好,笑吟吟道:“小溪,你也太看不起你姐了吧。还是说你太看不起周董,觉得他跟那些有点小成就又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一样,女人撒撒娇卖个温柔清纯,就能上钩了?” 其实她还想加一句,真当全世界都是你家阮清啊?不过考虑到顾明远还在场,还是留点儿面子吧。 顾溪的笑容一滞,须臾又温声道:“姐,你说的对,不过性格这种东西是骨子里的,装是装不出来的,比如姐姐你呢,雷厉风行又独立,比男人还要强势,老实本分的进步青年哪能hold住你呀。”她软软地斜了一眼阮清,“阿清,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阮清愣了一愣,陪着笑说:“小溪,你又开玩笑。潆……大姐跟周先生肯定只是商业上的合作而已,我听说周先生已经三十岁了,也许早就有了女朋友。他一直生活在国外嘛,外国人都不讲究这个的。” 大姐?谁是你大姐?老娘是你大爷! 顾潆皱了皱眉,恍惚想起眼前这个人从前眉目温情叫她潆潆的模样,一股浓烈的恶寒便自脊椎升腾起来。果然……怎么想都是恶心得可以。当初她一定是鬼打墙了,才看上这么个渣男。 “好了,吃饭就好好吃饭,不要说这些无趣的娱乐八卦。”顾明远用筷子敲了敲桌面——他是极注重餐桌文化的人,一般情况下,这代表着他已经在黑本本上记名字了。而从他的眼神来看,顾溪和阮清都应该“榜上有名”了。 餐后,顾潆收到了周玄凌的短信,十分简短,但颇有意思:顾小姐,如果方便的话,稍后我将致电联系您。 顾潆一时猜不出他要说些什么,便回了两个字:方便。 于是手机铃声在十秒钟之后响起,顾潆接通电话,那头的周玄凌声音似乎有些疲惫,但有种迷人的低哑:“不好意思顾小姐,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没关系,现在还早。”顾潆看了看落地窗外的灯火璀璨,笑着打趣道:“深海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另一端似乎咳嗽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关于今天的新闻……我很抱歉。” 原来是为了这个。 顾潆想了一想顾溪晚上的嘴脸,如果能让她和阮清酸一酸,上头条又算什么,反正她也不是爱惜羽毛的娱乐明星。 紧接着又听周玄凌说道:“我舅舅家的中餐厅私密性一向很好,因此我与商业伙伴洽谈合作一般都会在那里,从未出过问题。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娱记混进去放了摄像头,如果对顾氏集团或顾小姐本人产生什么影响,我会全盘负责。” “周先生好像很怕跟我扯上绯闻的样子。”顾潆咯咯笑道,“既然是娱记的问题,周先生就更不需要跟我道歉了。从两家公司的层面而言,这样的消息或许反而是好事。倒是委屈了周先生,挡了你的桃花运了。” “……顾小姐说笑了。”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柔软,仿佛松了一口气,“能跟顾家千金传绯闻,是我的荣幸。” 顾潆仰头倒在被子里,道:“那不如在接下来的合作中让一些利润出来?我‘绯闻男友’的位置可是有偿的,大家都是生意人,看在朋友的份儿上,给你打个八八折?” 电话另一端的周玄凌眯了眯眼,衔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这都可以明码标价?顾小姐出卖感情可真是轻车熟路啊。” “咦——周先生是我的绯闻男友,又不是正牌男友,这怎么能算是出卖感情呢?”顾潆耸了耸肩。 “照顾小姐的意思,如果我是你的正牌男友,是不是就不必谈钱了?” “对啊。”顾潆随口道。 其实,阮清很像甄嬛和如懿时的她,拿着情情爱爱做筹码,去换取想要的东西。 但顾潆……她跟阮清终究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前两世百般手段筹谋上位,她出卖的也只是别人以为的“感情”罢了,算不得真正的感情。对前世的周玄凌,她大约有过怀念,或者一星半点的后悔,风月里的事,真真假假,早就说不清了。 说到底,不过是她始终不曾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所以才能周旋于感情的漩涡里全身而退。 “分得这么清楚?”周玄凌反问道,“顾小姐……确实很有原则。” “感情的事我一向很有原则。”虽然大概……是没什么机会了。 与前世相比,周玄凌似乎还是那个周玄凌,只是不那么处处留情,从调查结果来看,周玄凌甚至称得上洁身自好,没结婚,没情人,没私生子。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家人丁兴旺,上一辈争权夺利太多,同事归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明天有个会议,有关我们集团娱乐产业的落实情况,如果顾小姐愿意的话,可以过来旁听。”周玄凌突然换了个话题。 顾潆回过神来,道:“落实的情况昨天晚上已经确认过了,周氏集团内部会议……确定要对我这个外人开放?”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关于项目的进程,周氏集团不存在任何需要隐瞒的情况,自然,这也是我们的诚意。” “嗯——好吧。”顾潆飞快地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日程安排,“不过我明天十点半之后才有时间。你那边ok吗?” “没问题。正好,我请顾小姐吃午餐,算是赔罪。”周玄凌道,“我表姐很希望能当面跟你道歉。” “江柔小姐?” “不是的。”周玄凌轻声纠正,“是我的二表姐,那家中餐厅的具体运营主要是她来负责的。明天见面之后,你就知道了,她们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不过提到吃饭的话……这一次不会有人偷拍了吧?” “……顾小姐放心。” “好吧。时间也不早了,我要继续‘励精图治’了。” 周玄凌一笑:“我也一样。那,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顾潆突然开始有点期待明天的午餐,以及……周玄凌的二表姐。 等到第二天中午,周玄凌再一次带她去了那家中餐厅。这一次走的是一个隐蔽的侧门,顾潆偷笑:怎么看怎么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周玄凌对餐厅十分熟悉,领着她走了内部高管通道,一路上虽然也有几个员工,但都垂着头过去了,她不由得想起前世宫城里回避贵人的内监宫女。 电梯直接上到五层,周玄凌大约怕她误会,解释道:“五层是家族聚会的地方,平时并不对外开放。” 等电梯门再次打开,顾潆看到了刚刚从包厢内走出来的女人。 然后她知道了,周玄凌昨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相貌上来说,周玄凌这位“二表姐”不如江柔那样貌美,但也端庄秀丽,眉目和善,是那种国风气息很浓郁的女人。总的来说,跟朱宜修长得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来,说:“这位就是顾潆小姐吧?您好,我叫江宜。” 简单交握,顾潆擦到了她无名指上的钻戒,不由得微笑:“幸会。”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顾潆只对一件事颇有感触:是不是艺术家,和有没有铜臭味,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至少在江宜身上,商人那一部分未见得高雅,艺术那一部分却显得低俗了。 在江宜离开包厢的下一秒,顾潆与周玄凌相视一笑,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神情。 顾潆忽然想起那天周玄凌的原话,或许……他的本意不是夸奖,而是反讽吧? “事业爱情双丰收,还能兼顾艺术理想,比你我都强了很多。”顾潆感慨道。 突然有些想念她曾经有过的那些孩子们。幸好,在某一个平行时空,他们都还安稳一生。 “你很向往爱情么?”周玄凌突然好奇地问。 “嗯?怎么突然这样问?”顾潆挑了挑眉。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一个想法。”周玄凌徐徐一笑,话锋陡然一转:“要不要考虑……让我这个‘绯闻男友’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