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他作古多年》 第1章 楔子 昨夜的雪刮的又大了些,东侧的窗格被风吹开,一地的软锦俱被打湿,燃了半宿的红油蜡烛还残存着半块底基在冷风中孤孑。 被子里的闷热似乎已经圈不住他,少年嘟哝了一句“热”便翻了个身子,眼看便要无知无觉地摔到地上,腰间忽然多了一只手,将他一把拉回了怀中。 “摔下去了我可不管。” 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但男人还是笑着把少年又往怀里带了带,后者似乎还睡得很沉,一阵燥热袭上心头,又拽着他衣襟开始撒泼耍赖,“师兄,我热……” “热什么?去雪地里待几个时辰你就知道冷了。” 耳畔,男人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温柔,他餍.足着又往男人怀里钻了钻,嘴角挂上一丝笑意,“师兄,以后我娶你好不好?” “记得早点起来,一会儿去晚了,莫说源竺师叔和旬阳长老又捶你。” 男人似乎是没听见他的询问抑或是故意装作无视,松开他就翻身下了床榻,开始穿衣洗漱。 “师兄!” 少年似是撒娇的抱怨了一句,旋即换了个姿势撑着脑袋对着男人柔韧修长的身躯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明年我就可以及冠了,到时候我就可以跟长老他们商量合籍的事……” “合籍?”男人拉拢外袍的手势微顿,似是狐疑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隐约些怪异,“你才多大就想着要娶妻合籍了?” 少年俨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想把师兄提前……” “我整日陪.睡陪吃陪玩还不够,你还想着娶妻?”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嘲弄,凤眼微微眯起,“何况你一个修行之人想什么娶妻生子?” “哎呀!”少年总算是明白他师兄的脑回路压根就没跟他在一个地方上,有些性急的一把坐直了身子,重点强调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娶……” 他话音未落,一阵冷风携着巨大的雪浪吹进屋子里,瞬间眯了人眼。 待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时,就瞥见男人那一袭紫色的衣袂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师兄!你这么早起来是要去哪儿啊?”他抬起头大喊了一声。 然而屋外并无人回应,只有呼呼的冷风在空旷的广场上盘旋呼啸着。 “师兄?” 见男人似乎是真的走了,他只得拽了拽被褥把自己裹成一团,迎着屋内肆虐的冷风开始自言自语,“师兄,你要是不清楚,那我就再重复一遍,我说我喜欢你,要是你同意我娶你,你后半生绝对衣食无忧喜乐无愁,到了最后我要是活得比你久,还能给你养老送终……” 说到最后,他竟一个人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连眼角也不禁有些湿润了,屋外却从始至终也没有什么动静。 心底不禁漫上一抹孤寂,窗外冷风中孤孑的红梅,落在眼中像血一样鲜红的刺目。 山巅上远远传来撞钟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在这几千年的清寂绝顶上盘桓。 平日里早课开始时,山巅鸣钟会响三声,可今日数了数……竟是响了近十余声。 …… 斜倚银屏,总是春宽梦窄。 待到手脚渐凉,被褥也不再暖和,屋外积雪深数尺的雪地里适才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走动声。 接着,一个弟子持着柄长剑,一脸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俯身跪倒在他眼前,语气急喘地禀报着战况,“无葬海崖,千余人围剿,鏖战七日,共二百一十八人负伤,期间并无人身亡……” “无人身亡?”他呆怔的神情适才寒冰消解一般有了变化,眼珠微微一转,有了些许灵动,“师兄他是不是还……” “除去其他仙门世家,仅魔头一人力竭而亡。” “魔头?亡……?” 那弟子似乎是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只得大喘着粗气,上前解开了他身上的封禁和枷锁,后退一步,垂目道:“魔头身死已逾三日过,弟子奉三位道君之命解除圈禁,剩下的……元道君自行请便。” 话音未落,那床榻上的人就像是失去了牵制的木偶一般,身子一歪整个人从床榻上栽倒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留下几点斑驳血印。 “道君?!” 那弟子似是骇极,上前一把抱住他,低头一瞧,竟发现怀里的人口吐鲜血不止,神色已近虚无,“原来方才的,都是梦吗……” 转眼间,幽兰旋老,杜若还生。〔1〕 大梦忽醒,已有三百余年。 第2章 借尸还魂 三百年,景阳春。 微风掀过坟头草,如今已有三尺高。 阔地原野,无人问津的地方,野草寸寸高涨,将那一座坟包好似削矮了足足三丈。 几个盗墓贼小心翼翼地扛着洛阳铲来到此处,今年年景不好,边地又多生战乱,不是老农不守本分,只是老天不赏脸吃饭,总不能饿死。 于是几个盗墓贼敲敲打打问了一路,才知道这儿有个坟头。 为什么不去挖陵墓? 别开玩笑了,这年头能找着个坟包就不错了,更遑论陵墓,寻常的穷苦人家若是死了,草席子铺盖一卷 ,草草埋了了事,唯有睡得起棺材的,那都是大爷。 还是有钱的大爷。 譬如西陵城的孟家,听说新娘子过门不过几日,就死了夫婿,夫婿名叫孟罗春,人长的风流倜傥不说,更是财大气粗,只可惜新娘子命里克夫。 那孟罗春死了两年有余,听说如今就埋在这荒郊野地里。 盗墓贼一行人,你一锹,我一铲。 半个时辰过后,黄土终于见了底。 一张漆黑的上了些年头的棺材躺在眼前,看上去与寻常无异,只是不知怎的,总感觉这棺材阴气太重,几乎泛滥成灾。 几人面面相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只是想着挖都挖了,再塞回去也不太厚道,于是一铲子抵上棺材盖儿,刚要撬开上面的铁钉,那半人高的野草忽然飘渺而来一道身影。 “我那苦命的夫郎,奴家守了你三百年,你缘何还不醒?” 这凄凄楚楚的声音听来浑似可怜,那盗墓贼一行人一抖,停止了动作,哆嗦道:“你,你就是孟家那寡妇?” 那身影一身素缟,神情凄楚的走了出来,粉面含泪,一把扑上棺材盖,哭天抢地:“夫郎啊,你好狠的心,你怎忍心抛下奴家,你那哥哥誓要相逼与我,我如何能不从啊!” 盗墓贼众人脚底一滑,到底是从了还是没从? 见那女子凄惨的哭了许久,盗墓贼一行人刚要出声,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怒目圆睁地看着眼前诸人。 “你等凡夫俗子,耽误我与夫郎幽会,还不速速滚开!” 正说着,那女子扬手一掌拍上棺材盖儿,初时不见动静,不过须臾,那棺材板上裂开数十道蛛网状的缝隙,再接着“砰”的一声,棺材盖儿直接炸了。 几个盗墓贼看的目瞪口呆,心下同时泛起一丝好奇,忍不住想往那棺材中看去,谁知眼前那女子忽然直起腰来,一张桃花粉面顿时蛇鳞密布,漆黑的瞳孔缩减成一条直线。 她张口露出尖长的獠牙,吐露出猩红的蛇信。 “鬼啊——” 那几个盗墓贼一声大叫栽倒在地,顾不及铁锹和洛阳铲,连忙屁股尿流地爬起来跑了。 女子就势一声冷哼,低下头来看向那棺材中躺尸的一人。 说是人,倒也不为过。 那人分明是一个男子,虽然埋土两年余,可相貌还分明周正清俊的很,白皙无痕的肌肤在余晖下似乎还吹弹可破。 她低下头细细地瞧着,似乎三百年来也没再见过这般让她心神荡漾的皮囊,一根纤纤玉指顺着那柔软嘴唇划下领口,落在那紫色衣襟交叠下的脖颈处。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想来自己已经三百年没碰男人了,一时不由得有些心潮澎湃。 她低头去,红唇轻启,朝着那近在咫尺的颈子咬了下去,只是还未将獠牙刺进皮肉里,腰身猛然一震,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直接拍飞了出去。 “嗯……” 拍人的那只手五指修长,微微拳握住,还能看见骨节分明下淡淡的青色血管。 好似刚睡醒一般,那棺材里的人忽然双手攀住两侧,将自己整个人坐直了起来。 腰酸背痛腿抽筋。 也是,睡了两年,死人都睡成活人了,身上的血肉能不僵硬吗? 也亏得这女妖下的去嘴。 男子还是西陵城郊的那个孟罗春,只可惜躯壳内的灵魂俨然换了一副。 “投胎、夺舍、借尸、转世?” 似乎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画琸举起十指迎着余晖细细打量了一番,神识内虽则一片杂乱,可他却觉得四肢百骸有用不完的气力,仿佛他沉睡的这些时日里,有什么东西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他灌输着能量。 “看来是借尸还魂。” 他伸手拍了拍棺材板,手心盈起一层稀薄的银光,渐渐地,那银光汇聚成一只小小的薄片,剔透晶莹,能照人相貌。 他四指微拢,对着薄片一通好照。 那影像里的人细鼻薄唇,却生的并不女性化,眉目间器宇轩昂,唯独两点瞳眸如含深潭,阴郁丛生。 “倒是不丑。” 赵画琸给了四字评价,想来他曾经作为紫府…… “罢了。” 往事余孽,不堪回首,提来让人伤心。 收起手心盈光,他拍了拍衣袖站起身来,提着两条僵直的长腿艰难的迈出了棺材。 天边余光尽散,散落的金色擦肩而过留下一道颀长的阴影,他微微撇了头,觑起一眼看向天边。 多久了,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 衣下紫色长裳随风轻摆,他提步刚要走动,腰间便响起一连串清脆的银铃声。 他眉头一皱,发现腰间缠着一圈红色绶带,那绶带之下垂着两只指甲盖大小的银铃,银铃色泽光滑,其上似乎还刻有铭文。 “招魂铃。” 被震飞五丈远的女子又爬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神色带着一抹说不清的贪婪,看他的目光活像是盘中餐。 “好生俊俏的郎君。” 须臾这一声评价让赵画琸心里陡生的厌恶之感稍稍消下去些许,他微微垂头,唇角微动,“过奖。” 女子继而又是一笑:“郎君真是让人伤心,我等你那么久,你怎的连句夫人也不舍得叫一声。” 赵画琸眸光微动,他毫不留情地嘲道:“那孟家的寡妇在这孟罗春去世不久便爬了旁人的高墙,背叛自己的丈夫可是要遭人唾骂的,你就这么赶不及的上来送贱?” 遭他这样羞辱,女子也不恼怒,反而盈盈一笑:“那郎君可知你家夫人爬了谁的高墙?” “干我何事。”赵画琸懒得与她多做纠缠,他本来就只是借着别人的尸体还了阳神,何必还得连旁人的绿帽子也争抢着带了去。 他步下卷起一道细沙,天边光影已然疏淡,不想再多留在此处,待要动作时,耳边一阵尘沙扫来,粗糙的蛇尾在地上掀起轰隆隆的巨响,他一扭头,就看见一张血盆大口停滞在他头顶两尺之上。 蛇身健壮强大,蛇头更是斗大如牛,口中蛇信猩红粘腻,那两只灯笼般巨大的蛇眼对着他轻轻一眯。 “让郎君的夫人爬了我这座高墙,真是不好意思。” “你?” 赵画琸双眼一眯,身子瞬间腾空而起,他掌中运力,一道银光破天.朝着蛇头拍去。 威慑不减,破坏力更强,那蛇虽然看着骇人,可也只是外强中干,一顿折腾下,便败下阵来。 眼前的高大阴影迅速撤离,转眼间又变成了一条细小到只有中指那么纤细的小蛇。 小蛇背脊青黑如剑,鳞片刺张,咽出一滩血来。 赵画琸每走近一步,那小蛇便瑟瑟发抖地后退一步,没过一会儿,那只扁圆的脑袋瓜子便被赵画琸捏住提溜了起来。 他凑近那蛇挑了眉头,视线下移,刚好瞧见那蛇腹之下两根粉红的蛇鞭。 “你是公蛇?” 小蛇缩着脑袋,却还是不服输地吐着蛇信子。 “我倒是好奇,你一条公蛇扮什么母蛇,狐狸精书生的戏本子看多了,也想亲身体验一场?” 捏住蛇头的手微一用力,小蛇霎时便感觉颅骨跟要裂开似的。 “还妄想爬我墙头?”赵画琸一笑,好不恶毒,“鄙人独身多年,对凡夫俗子不感兴趣,倒是你这小蛇……” 他手指下移,摸上七寸,小蛇抖的更厉害,嘴里滋滋作响。 “剑脊乌梢,拿来让我……” ‘下酒’两个字还未脱口而出,赵画琸神色一紧,全身上下好似被人抽离了骨头一般,忽然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眼看着肌肉变得僵直不受控制,那小蛇趁机从他指间脱离,晃动着细长的尾巴匆匆撤离,只是一回头看见赵画琸不得动弹的身体和僵持在嘴角的笑意…… 蛇眼里霎时划过一道精光。 小蛇又连忙调转脑袋朝着赵画琸爬去,直起上半身,视线极为轻蔑地看着他。 赵画琸虽然不能动,却还能说话:“你别得意,一会儿我若是好了,就把你的蛇鳞一层层的拔下来!” 小蛇恍若未闻,嘴里似乎发出恶毒的“嗬嗬”声,垂低了身子倏然朝着赵画琸衣襟钻了进去。 黑暗中,那一线冰凉不知道爬到了什么地方,小蛇找准地方突然一口咬了下去,赵画琸眉头一紧,半边身子都酥了一半。 第3章 妖姬之子 尸僵,往往尸体在死后那几个时辰里逐渐出现肌肉萎缩,关节无法屈伸的状态。 孟罗春这具尸体少说也死了两年有余,尸僵是必然的,就是腐烂至白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可这具身体灵力充沛不说,连作为一具尸体该有的自觉都没有。 赵画琸觉得头疼,同时也觉得销魂。 尸体若是腐烂至白骨,他必然是不愿意还阳过来的,那样他还不如一掌拍死自己得了,可眼下这种情况多少让人感到难堪。 那小蛇虽是乌梢剑脊蛇,素来不带什么了不得的毒性,可他却不知道这蛇释放的唾液里会有如此强悍的药性。 “蛇性本.淫,嗯?” 他半阖着眸眼,眼底生出一丝醉态,嘴里每吞吐出一个字便带着十成十的热息。 他素来对于性.欲这东西并不感兴趣,相反,紫府多年清心寡欲的生活让他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 可没有过不代表他不懂,要知道男人在这方面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先知。 起初这具身体虽然能让他活动自如,可尸僵如此过了头,倒是难免让他束手束脚,那血管里的血液就像是凝结了一层冰,如跗骨之蛆冰的他肢体僵硬。 而如今这劈头盖脸的燥热融进了骨子里后,血管里凝滞的血液渐渐复苏,逐至沸腾,尸僵的状态有所缓解,可还需时间。 小蛇冰凉的身体在他身上爬来爬去,鳞片一张一合,显然是自己动了情 ,只恨方才自己爆原型太久,此时灵力耗尽,连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更莫说染指眼前这具让他垂涎已久的身体。 于是,心底滋生起来的邪火化作怒火,小蛇张开嘴巴露出绣花针一样的獠牙,一连在赵画琸身上咬了好几口。 “你想死?还不住口!” 赵画琸一声咬牙切齿,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身体的反应他虽然无法控制,可心里向来能端持稳重的一丝不苟,只是这蛇未免太过张狂,丝毫不知收敛。 他现在若是能动弹,一定会捏爆这蛇的七寸。 一人一蛇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大半个时辰,直至深蓝色的夜空低垂更深,绵延出无边无垠的幽寂。 不久,搁置在沙地上的手指微微收拢,一直闭目养神的双眼在刹那间睁开,肆无忌惮的小蛇倏地一僵,刚要连忙逃离过去,后颈已然被人死死捏住。 赵画琸展开衣袖从地上站直了身子,全身的骨骼没有一处在响,仿佛易经洗髓过后的通体舒畅。 他歪了歪脖子,发出一声‘咔嚓’,神色可见的阴翳,只是眼角垂低,看着倒像是满载笑意的恶鬼:“怎么,玩够了?” 小蛇在他手里不断扭动着身子,细细的尾巴也在他手指上盘成一匝。 他收紧手指,指甲刺入蛇鳞里,眼看即将掐断那小蛇的七寸,忽然那小蛇张嘴,口吐人言: “仙君如今伤我性命,你就不怕来日尸僵再发作之时,无人可救?” 仙君? 这词听来倒是稀奇,竟是不知当年那群对着他喊打喊杀,张口闭口孽畜魔障,自诩天道正义的老道们会作何感想? 赵画琸弯了眉眼,嘲道:“救我?你拿什么救?春.药吗?” 小蛇听闻,知道赵画琸是在讽刺他有趁火打劫的不轨企图,心里不仅丝毫不觉羞耻,反倒振振有词:“若是没有我,只怕仙君复苏之时,这具壳子已经完全腐烂成一团烂泥了。” “此话怎讲?” 赵画琸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原来这小蛇是一条修炼了足有上千年的乌梢剑脊,这蛇品类虽寻常,可到底是有了灵气的精怪,因此本事相较旁蛇要大的多。 往上数三百年,这小蛇曾受过一次劫难,修为因此大打折扣,以至于无法长久维持人形,须得有强大的灵气供给才得以生存,而这孟罗春虽是一介凡夫俗子,可天生灵气充沛,根骨绝佳,是个上好的修行料子。 只可惜这孟罗春命短,临死之际这小蛇只得靠自身灵力把这具身体的血脉冰封起来,以防自然腐化浪费了这上好的料子。 “嗯……”赵画琸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所以呢,这么说是我抢占了你的食物?” 小蛇郑重其事道:“并非如此,这躯壳是我于仙君准备的。” “为我?” “清衍道尊的首徒,紫府的下一位掌门人。”小蛇目光发亮,“是仙君不错吧。” 赵画琸眯眼:“你知道我?” 小蛇:“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三百年前被四境州九大门派联名讨檄之事。” 当年之事,余尘三百,这小蛇不提,赵画琸几乎要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么?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并说说。” 他屈指勾了勾让这小蛇顺指缠上,脚下却生起一阵尘风,他一手负于身后,银光霎时流转,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消弥于无形。 “当年渊泽道尊惨死,四境州结界被破,大批魔物闯入为祸人间,而你……” 耳边风声灌耳,竟如虎狼之声狂啸,赵画琸只是轻轻眯起眼眸,将周遭一切迅速抛于身后,快速飞越这片无人的荒凉之地。 “你是清衍道尊当年在西都王朝时收服的一个祸国妖姬之子,那妖姬容貌倾国,天生一副狐媚样,勾得君王殆废朝政引得民怨四起,于是受到众人请求,紫府遂派了第一仙人前来收服 ,那妖姬本来该被镇压于妖塔之下永世不得超生,可谁知道,这妖姬腹中怀有一子,清衍道尊心怀慈悲,念及稚子无辜,便同意留下了那妖姬之子。” 听得往事尘翻而起,那双素来噙着抹笑意的眼角下垂了下来,遮住的眼底,是一片冰天雪地的寒意。 “那稚子出生后不过几载,妖姬便灰飞烟灭了,后来清衍道尊将那西都王朝的旧姓氏赐予那稚子,取名为琸,留在紫府一养就是二十八年。” “接着说。” “只是这段往事眼看就要为人忘却,谁知某夜那……” 小蛇竖起蛇眼悄悄观望了一眼赵画琸的脸色,见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耐,才又续续说道:“那稚子虽为妖姬所生,但其根骨不佳,除了一副上佳的皮相简直与凡夫俗子无异,这在一向人杰地灵的紫府本就格格不入,但是清衍道尊心慈,不仅一笑置之还把那稚子任命为座下首徒,可谁知某夜这稚子忽然走火入魔,杀了华延阁二十八个弟子……” “且慢。” 话到此处,赵画琸忽然出声打住,小蛇心里一个咯噔,担心激起他心里不悦。 “杀了二十八个弟子?”赵画琸启唇一笑,“走火入魔?” 小蛇开始哆嗦:“这,这不能怪我,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他们都说那妖姬其实不是妖,而是魔……魔族千百年来无恶不作臭名昭著,你既是妖姬之子,就算清衍道尊再怎么粉饰太平,体内的魔性终究有掩盖不住的一天……” “所以,那死去的二十八个弟子就算在了我头上?” “我可没说!”小蛇矢口否认,“这,这都是他们人界口耳相传来的。” “口耳相传?” 小蛇一昂头:“对呀,仙君你不知道呢,你在凡间都快成家喻户晓的名人了。” “闭嘴!”赵画琸不耐的沉声喝道,小蛇一缩,小声道:“你,你还听吗……” 赵画琸没应声,只是阴沉着脸色飞掠而过,宽大的广袖被迎风甩落在身侧,夜风流肩而过,誓要熄灭他心中翻腾不息的怒火。 无论是前尘往事还是今人所述,都无法掩盖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所行诸事。 想来自己作古三百载,生前遭人千夫所指,身后还要背负这不耻骂名,若是天下诸人都以为他是臭名昭著的魔族中人,坏事做尽,其罪当诛,那他坐实了这罪名又何妨? 迎风扬袖一振,他忽然驻足不前,一身紫袍和银光在夜风中流线交汇,身体平缓降落在一处高悬的山崖之上,他抬步走向断崖峭壁处,游目千岩竞秀,耳边流水砯崖,万壑如雷。 “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小蛇被这山头上的狂风兜头吹得面目全非,口中蛇信滋滋作响,直想朝赵画琸衣里钻去。 他置若罔闻,微微颔首,看向脚下翻卷不息的江流。 “不过须臾一遭,哪得末路?” 他启唇一笑,眼中却笑意阑珊。 前方仿佛浮现出当年在无藏海断崖上的自己,伤痕累累,万念俱灰。 眼中心中所盼所想不过是期望当年那人能在自己被赶出师门的时候出来看自己一眼,至少一眼,也不至于让他就此…… 罢了,昨日种种,不过还是自己太年轻了。 “末路未至,我还有的机会不是?” 足尖一点,瞬间一跃而起,长发与衣袍扶风飞扬,袖中小蛇惊的蛇鳞炸开,他却闭紧眉眼纵身坠向断崖之下。 第4章 抱檀道君 虽是景阳春,可冷风打着旋儿斜擦过枝头,仍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料峭。 山道上九曲十八弯,两边高峰耸立如千仞,壁下石川奔流不息,两道铁索粗壮有力的钉入石壁中,勾起一座悬高千丈的吊桥。 吊桥是紫府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也是整座紫府最令人胆寒的地方。 此地名千丈,却并非千丈深,千丈之下是沉寂百年的死火山,火山口就在石川之下。 火山虽是死的,可每至晴初霜旦,广阔无垠的山间总会传来石川之下烈焰熔浆缓缓流淌的声音。 吊桥上行走着两个身影。 少女明眸皓齿,一双眉眼像是小鹿般灵动不安,尖俏的下巴埋在雪领狐裘上,右手被身侧的少年紧紧握着,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的步伐穿过吊桥。 “晏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孟师兄啊?” 身旁的少年低头看她,一身雪白的缎袍裹着劲瘦的腰身,身量如拔高的翠竹般修长有力,闻言展颜一笑。 “他离开才几日,你便想他了?” 少女听了,露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来,她吟吟笑道:“那晏师兄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少年道:“西陵孟家出了些事,师尊让弋江直接回去了。” 他口中的师尊正是紫府清衍道尊座下的二弟子,如今的抱檀道君元棠棣。 元棠棣此人天资极高,相较来说,与紫府当年的那个叛徒而言,就是个鲜明的正面教材。 十六岁时他便突破了炼神还虚境界,离他师尊清衍的逍遥神境只差一步之遥。 炼神还虚往往需要丹道者闭关九年,其中九年苦修不过是为了跨过这一道门槛,然而虽仅仅是一步之遥,可不少人往往就是在这道门槛上摔了个跟头却再也没能爬起来。 纵观四境州,千百年来能修得炼神还虚者简直屈指可数,其中佼佼者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不世仙才。 而清衍道尊有日渐隐退的倾向,在众人看来,未来的紫府掌门人,定当非抱檀道君莫属。 “这么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少女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一时之间,那张玲珑小巧的玉面上神情变化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嗯,至多半个月之久,不过……” 少年颔首,手心里紧握的那只手却突然化为一阵山风,他神情一紧,眨眼间,方才身旁那个娇小的少女已然变成一只翠绿色的小鸟,那鸟儿不过巴掌大小,颈毛雪白,尾羽灰蓝,一双豆子般的眼睛灵动活泼,却是一只极为珍稀的绿背山雀。 “绿背。” 少年轻轻喊了她一声,小小的山雀围着他扑腾着翅膀转悠了两圈,黑色的鸟喙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劳烦师兄独自下山去找孟师兄一趟,我就不随你去山下啦!” 话毕,飞快的展翅朝着吊桥原路返回。 风过无痕,两岸沿山的栈道上却绽放开无数朵不合时宜的桃花,色泽妖艳,迎风落绽,少年立在原地注视着小小山雀由近及远的身影,倏地一阵白光在四肢伸展开,那件缎袍下原先单薄的少年身躯霎那间变得更加颀长结实。 一缕青丝迎风落在肩头,那张清雅如仙的相貌历经三百载犹然未变,唇瓣紧抿眼中却雪尘遍地。 手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红带结绶的银铃,银铃三百年已未曾作响,如今轻轻一晃,袅袅清音便在广阔无垠的山谷间散开涟漪般的回荡声。 “师兄,你回来了。” 良久,雪尘零星散落,死寂多时的眸眼霎那间变得星辉暗动了起来。 …… 山道上,此地绝壁天险,一辆马车沿着陡峭的石栈上缓慢前行。 此处非是紫府仙境,而是西陵城郊外的断崖下。 “你这么跳下去就是为了来一出英雄救美?” 小蛇盘屈在马车焚着水沉香的暖炉上,崖底激流刺骨的冰冷连他这个天生的冷血动物都受不了,此时有了暖炉在侧,一时舒服的连鳞片都不由得舒张了开来。 “救美?”赵画琸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被流水浸湿的长发垂落在胸前,微微卷曲的发梢竟然奇异的凝了层冰凌。 “说我么?” 他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淡淡道。 举起指尖细细端看着手心里小巧的银铃,神色似有沉思。 小蛇听他这话本来还想着反驳几句,只是视线一触及那张脸霎时就把反驳老老实实咽回了肚子里。 “这姑娘烧的起水沉香,看来也是个大户人家。” 水沉香千金难求,现在在这物质极度匮乏的西陵城实在难得,这救他们起来的姑娘年纪虽不大,可模样衣饰都着实精致,不难看出出身富贵,尤其是这水沉香,跟烧纸钱似的成堆成堆的供应不绝。 “嗯。”赵画琸只是颇为敷衍的应了一声,转而沉吟道:“这银铃原先就一直在这孟罗春身上?” 小蛇吐信子:“好像吧。” “什么好像?”赵画琸皱眉,“你替他冰封血脉两年有余,他当日下葬时身上有没有银铃你会不清楚?” “你不知蛇的记忆力不好吗?这银铃是招魂铃,寻常百姓安葬亲人时都会置备些招魂用的冥器,虽然不一定能招魂,可好歹表达出对逝去亲人的惋惜和思念,你问我有没有,我当然只能说有啊。” 小蛇忍不住翻白眼:“更何况区区一只破银铃,又没什么用,你干嘛还要追根究底问东问西的。” “罢了。”赵画琸偏头看向不时被冷风掀起的车帘露出的外景,神色略有烦闷。 他一向也不是什么爱好刨根问底的人,只是心底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太妙的预感,目光又细细扫量了眼那招魂铃,他忽然扬手一抛,那银铃直接飞出了马车外。 “哎,你!”小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说不定也是人家一番心愿寄予,你这人怎么没点儿良心呢?” 赵画琸一声哂笑:“你一只妖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我良心?” 小蛇怒了:“妖跟人一样也分好坏的好吗?我可是条好蛇……” “你敢说你没吃过人?”赵画琸睨他:“更何况,你不是还爬了这孟罗春家的墙头么?这像好蛇会做的事?” “我……”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划过一具苍白坚实的胴.体和一双交叠的长腿,小蛇似乎有些羞恼的辩解道:“吃,吃人怎么啦,我是妖,不吃人怎么成精!更,更何况……” 赵画琸:“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是那人自己送上门的…… 小蛇此时若是化作人形,脸必然红的跟煮熟了一般,它改口道:“更何况我只是放句大话而已,我对有夫之妇不感兴趣,况且还是个嫠妇。” 对话未再持续下去,不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帘一侧被人掀开,钻进来一个鹅黄袄裙的少女,那少女不过二八就生的柳眉大眼,看人总是习惯性抬下巴露出娇矜神色,一看便知是个支使人惯了的大小姐。 只是此时在外面赶车多时,没有怨言不说,看向赵画琸的神色明显带着抹腼腆:“那个……” “叫叔叔吧,我看你年纪挺小的。” 少女明显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他,然而赵画琸这么随口一句,直接让那少女略带羞涩的神情当场石化。 小蛇早早钻进他衣袖里,此时一路上移攀在他耳根道:“人家这小姑娘明显是对你有意思,你这人不光没良心还不解风情,叫什么叔叔,应该叫哥哥。” 暂且不提他原身的相貌,这孟罗春的皮相也是走哪儿都招蜂引蝶的类型,赵画琸向来心里有数,只是对于无望的念想,与其纠缠到最后一盆冷水泼过去,倒不如在其生根发芽之时就一把掐灭。 他随即一脸寡淡的嘲弄了回去:“我没让她叫我爷爷已经很体贴了。” 小蛇:“……” “那个……叔叔,现在进城恐怕已晚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将就一夜吧。” “你叫什么名字?”赵画琸抬眉问她。 少女细声道:“顾,顾妤。” “嗯。”赵画琸弯了弯嘴角,“你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来这里寻亲么?” 少女有些诧异,随后连声应道:“是啊,我,我来找我表哥。” 赵画琸没再出声,过了片刻,沉吟道:“你恐高么?” 钟声载回晚归客,山巅上紫色帷幄随风飘扬。 山下四季如春,山腰枫叶飘零,到了山巅则是一片素雪霜冻。 翠绿色的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快地越过重重云海,来到八方水亭之东的流徽殿去,这是抱檀道君的居所,往日鲜少有人来拜访,此时也一如既往的冷清。 只是现在却略有不同,一个瘦长高挑的身影在殿前的石阶上来来回回的跺着步。 绿背在看到这个身影后,整只鸟立马就不好了。 她在半空中倏然化形,双脚一用力便跌落在地,淡紫色的头绳束着只丫髻在脑后摆动不休。 “晏师兄?怎么是你?” 本来满脸郁闷和烦躁的少年一听这话登时停下脚步,他一转身便瞧见少女娇小的身影。 快步前来,他道:“我还要问你呢,师尊人呢?” “他……”脑海里一晃而过方才牵着她手带她走过吊桥的身影,捻了捻手指,掌心里仿佛还留有余温。 晏伐北却一脸郁结:“师尊让我去藏经阁找书,我一回来他就不见了,平日里他可是从来不会轻易下山半步……” 话没说完,绿背忽然红了眼睛。 平日里玉雪可爱的小师妹虽然调皮捣蛋,但却是流徽殿整座山峰上最受宠的小弟子,晏伐北脾气虽然一贯不好,可对这个小师妹却是难得的体贴上心。 “你,你别哭啊……”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绿背吸鼻子不过两下,猛然张大嘴巴嚎了起来,那声音惊天动地响彻云霄,直教人肝胆俱裂。 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个师兄下山滚蛋,自己终于可以独占师尊的宠爱了,没想到…… “呜哇,我要师尊,我要师尊,你把师尊还给我!” 第5章 荒宅异象 是夜,幕色一重盖过一重。 往日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的小城在经历过几次灾荒瘟疫洗礼过后,也变得破败不堪了起来。 一道夜风划过,飘浮在街角的薄雾眨眼间又消散于无,紫色衣袂缓缓飘落,赵画琸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紧闭的乌漆大门,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胳膊。 怀中的少女似乎还沉溺在什么幻想之中,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开。 “到了。” 嘴唇翕动,他目光下垂,随即伸手一展,少女反应灵敏的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神色依稀有些恋恋不舍。 “这儿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目光落在乌漆大门上的牌匾,只是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主人家刻意没有留字,那牌匾上一片空白,只有经过风吹雨打过后留下的垢痕。 少女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向眼前的门庭时却吓了一跳。 “天哪,这,这是孟家?” 印象中的孟家门庭阔绰光鲜亮丽,顾家和孟家一向是世交,小时候她来孟家玩时依然十分清晰的记得这府庭门前坐落着两只石狮子,可看如今石狮子不翼而飞,这荒凉颓败的样子,哪里与儿时的记忆有半分相似之处? “孟家?” 赵画琸看向眼前的门庭眉心紧蹙,他移步上前,扬袖一挥,两扇乌漆大门豁地朝两旁打开。 扑面而来一阵粉尘,他定睛望去,只见门内黑洞洞的辨不清事物,湿冷的夜风卷过,带出一股潮霉味儿,阴森诡异,仿佛一张吃人的巨口。 “这,还是别进去了吧。” 少女有些胆怯的后退了几步,想要拽住他衣袖,赵画琸却连分毫犹豫也没有,脚一抬直接走了进去。 他身形极快,不过一会儿便迅速穿过几道花墙和门廊,将孟府前院的格局仔仔细细摸了个大概。 院内虽一片漆黑,可不远处的零星灯火依稀能让他看清眼前内容,况且他本身有修为傍身,这点儿黑暗对他来讲不值一提。 颈上滑过一丝冰凉,小蛇附在他耳畔道:“你不管那小姑娘了啊?”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听声音似乎正是那少女发出的。 赵画琸当即脚底生风,直接飞了出去,谁知走到半路,眼底晃过几幢人影,他神色一滞,偏转过头去,就看见花木扶疏下透出几点温暖的烛光。 那颜色过于分明,在黑暗中极度刺激人的感官,赵画琸脚下一转,抬步朝着那透着烛光的屋子走去。 黑暗中,不知名的气息与薄雾丝丝缕缕的缠绕着破败的门庭攀附向上,须臾过后,斑驳的墙皮被猩红的朱漆覆盖,枯枝落叶正在一步步恢复着生机。 而院外方才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也不知何时停止了下来。 他抬步走近,精致的绮户内被烛影晃过几道人影,神色隐隐生出一丝疑惑,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心智,他手一推,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屋子的格局陈设很新,装饰古朴典雅,他扫视了一圈后视线定格在一旁的床榻上。 那是一对男女,男人神色憔悴的躺在床榻上,眉目观之与孟罗春有四五分相似,想来应该就是孟罗春的嫡亲兄长孟惜文。 而床榻边尽心喂他吃药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罗春的夫人,徐氏。 两人言语交谈间充满关怀亲切,丝毫不像外界传言那般是一对奸夫淫.妇,在孟罗春死后,生性浪荡的孟惜文与寂寞难耐的徐氏勾搭成奸。 这画面不知怎的有些刺眼,赵画琸怔怔看着,一时有些出神,屋内的两人也像是丝毫没发觉出来他一般,耳鬓厮磨深情款款,好像他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插足者。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哐当”声,惊慌失措的丫鬟大叫了一声,手中的水盆砸翻在地,赵画琸猛然回神。 “老,老爷……” 她一声大叫瞬间引起屋内两人一阵寒颤,徐氏转过头来,待看清门口一身紫袍广袖,面色阴翳的人后,登时惊的快要晕死过去。 “你,你……” “罗春,你听我解释!” 孟惜文神色一紧,连忙将晕倒的徐氏堪堪扶住,可眼下这气氛着实骇人,他又松开手想推开徐氏,徐氏此时吓得浑身无力,他的手甫一松开,徐氏眼看着便要栽倒下去,孟惜文只得又将人连忙扶住。 这样一来二去,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站在门口的人将这景象真真切切的看进眼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够了!” 这话说完,屋内两人吓得不知所措,可赵画琸却比他们更加迷惑。 这……他的身体为什么不受掌控了? 不,这不是他的身体,是孟罗春的。 就像是神识高悬于空中,看着这具本该受他掌控的身体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 ‘孟罗春’忽然疾步行至床榻前,怒骂出声:“你这不知羞耻的贱人,竟敢背着我私底下与我兄长苟合,看我不打死你!” 他说着,扬手一巴掌便要打向徐氏,徐氏吓得连连朝后退去,眼看就要栽倒进孟惜文的怀里,那只扇下她的手却硬生生在半空中止住。 赵画琸面色僵硬地掰着自己的胳膊压下身侧,对面二人看着他露出一脸诧异。 说实话,他也觉得很诧异,在外人看来明明应该是徐氏在自己丈夫死后和孟惜文勾搭成奸,孟罗春才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可谁又知道,这内情绝非这么简单。 这么说,这孟罗春倒是个恶人了? 不过,诧异也仅仅只这一瞬,赵画琸很快恢复常色打算离开这里,他方才制止住打人的动作并非他不忍心,而是他对于这种乱七八糟的家庭纠纷根本就没兴趣。 只是管的住手,未必就管的住嘴,下一刻他就听见自己的声音破口大骂道:“你个混账,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再跟这贱人见面,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条腿打断!” 赵画琸原地扶额,孟惜文却神情凄楚道:“我本就两腿俱残,你还能如何?” “那我就废了你!” 说着,他抬掌便要朝着孟惜文天灵盖劈下,赵画琸刚要出手制止,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嚎丧声,接着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身影冲到了他的面前,两只枯树皮一样的手拽着他衣领哭喊道:“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还我孙儿命来,你还我孙儿命来……” 眼前的妇人身形枯瘦,苍颜垂泪,正是徐氏的婆婆。 眼见得‘孟罗春’一掌将要劈过去,徐氏惊的连忙从床榻上跌落下来,方才还要吓死过去的女人,这时候竟敢大着胆子挡在自己婆婆面前。 赵画琸此时被耳边的嚎哭声吵的头疼欲裂,他猛地撤回手偏转了方向朝着那婆媳侧面打去,顿时一阵银光跟泻了闸的洪水似的,在屋里炸出一连串的巨响,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半边屋子都已经塌掉了,夜间的冷风呼呼地朝着屋内海潮般卷入。 婆媳二人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吓晕过去,反倒是笔直地站在赵画琸对面,脸上的神情木然而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 “滚。” 他喉咙里迸出一声极低的压抑,只觉得结丹之处像是有一股火流般烧的他肺腑疼痛难言。 赵画琸收回手便要离开这里,然而那婆媳二人突然像是红了眼的兔子,一左一右纠缠上来不欲放他离开。 他素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当即手腕生力便将那婆媳倒退着三四尺的距离推的跌坐在了地上。 “仙君,小心!” 盘襟在他身上的小蛇蓦地惊叫道,随即一个略带蹒跚的人影猛地扑上赵画琸后背。 他心下早有准备,反腾出右手毫不费力的一把拧上孟惜文的脖子,转身看着他青白的脸色乜了眼。 “你不是残废?” 孟惜文双手死死握着他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神情充满痛苦,目眦欲裂:“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掐着孟惜文颈间的手指带了点凉意,接着他瞳孔还未来得及放大,一阵刻骨的寒意忽然漫卷了他整只手臂,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手上凝聚了一层厚重的冰。 与此同时,身后被推倒的两人又再次纠缠了上来,赵画琸神色一凝,试图震碎被冻住的手臂,然而孟惜文怎么会给他留有这个机会,握着他的手臂硬生生掰着连带身体一起撞进他怀里。 下一刻那刺骨的寒意活生生戳进他心口,赵画琸低下头去,就看见一只儿臂粗的棱形冰柱捅穿了他的心脏。 孟惜文早已不见了人影,耳边的风声也逐渐消弥了下来。 赵画琸伸出手指握上那只冰凌,感觉体内有丝丝缕缕的热意和血液顺着被打开的创口染红了紫色的衣袍。 “仙,仙君……” 小蛇似乎是傻了眼,心急火燎的在他耳边吐着蛇信,赵画琸却没什么表情,仅仅手握着那块捅进心口的冰跪坐了下来。 脸上犹如贴上了一层薄霜,连带睫毛上也滚落了几点雪白。 第6章 蜃景之术 鬼魅似的阴影在废弃的宅子里四处流窜,凉风呼呼灌进破败的窗棂,搅碎了这废宅的最后一丝寂静。 小蛇此时已是急煞了眼,这变故来的猝不及防,从一开始进入这座宅子时它便早有感应,可它却是真的没料到,赵画琸居然会那么容易中招。 这传闻中的紫府道尊首徒,三百年前在无藏海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竟然就真的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花瓶吗? “仙君,仙君,你……” 冰凉的鳞片贴近衣襟下还留有余温的肌肤,小蛇快速运转大脑正寻思着自己要不再给赵画琸来一口,毕竟这身体用来不过十二个时辰,还没完全得心应手,想必就是尸僵又犯了呢? 就在它即将刺出獠牙时,近乎死寂的空气忽然出现了一丝波动,紧接着如同无澜死水一般,一只手凭空伸了出来。 那只手骨节修长,过于冰冷苍白的肌肤上仿佛凝结上了一层水雾,像是颗饱满的冰荔枝。 小蛇悄无声息的颤抖着把自己埋进了赵画琸的衣襟里。 那只手很快抚弄上了赵画琸的下巴,手指一经触摸皮下的肌肤,一道同样身穿紫袍的身影在空中逐渐化形。 来人眉眼飞挑 ,面相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昳丽无双,流水般的长发潇洒不羁的披束在脑后,唯留几绺青丝滑下肩头。 “紫府大师兄……” 他垂低了身子,一只手背负在身后,一只手却捏着眼前人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许多年未见,今日一面,当真让人颇感意外。” “是么?” 嘴角动了动,那双掩藏在眼皮底下的神情有了波澜,赵画琸几乎是瞬间出手,指骨一把掐住那只企图更进一步的手,掌中有银光晕开,一阵暴击当头一劈,可怕的声音在耳边炸起。 尘烟被平地卷起,然而眼前那人却没有分毫的反应,像是安然受了赵画琸这一礼,拍了拍衣袍,脚下便生出枝蔓一样的阴影,散发着地狱般的寒气。 他摸着心口化开了戳破皮肉的冰柱,赵画琸收敛了神色,提起长腿一脚飞踹过去,中途那人不曾挪动半步,仅是迎来送往的对付着,四五招下便让他有了隐落下风的趋势。 虽然感受不到丝毫的灵力波动,但他每接连一招一式划出去,反弹过来的灵力便在他身旁的空气中炸出一道冰花。 可想而知这冰花若是炸在他身上,他这具得来不久的身体便会变得满目疮痍。 这人,不是凡修。 心里的猜想方一落定,眼前浑浊的视线也正好散开了去,赵画琸凝神而定,眼里的神情却突然被钉住。 他目光笔直的落在那道同样一身紫袍的身体上,却觉得视线好像怎么也移不开。 宛如面对面照镜子一般,他看着那张过于熟稔的面孔,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很意外么?” 那人信信一笑,看着他错愕的神情不疾不徐道:“这具身体,倒是不错。” “……” “几百年了,真是格外的上手。” 说着,他似乎是为了故意激怒赵画琸似的,伸手挑开腰间的革带露出那具显然没穿里衣的身体。 苍白紧实的肌肤上布满青一块紫一块的瘢痕,看上去尤为着眼,像是给那具看起来分外禁.欲的身体添上了一抹难言的暧昧。 “你找死!” 赵画琸迅速移开视线,藏在广袖里的掌心不断收拢,他闭着眼试图不去看不去想。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的身体被人这样亵渎。 他似乎也无法去理解,自己早在三百年前便坠入无藏海的身体今时今日为什么会被人所占据? 下一秒,他飞快的攥拳而上,眼里的盛怒几乎要将眼前那人削成肉片。 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大片大片的雾障,赵画琸怔在原地,眼前方才还十分嚣张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诡异的暗香海潮一般涌向鼻尖,他皱了皱眉头,却没察觉到一只手在黑夜中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这一推好像将他推进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里,赵画琸身子不稳的被接连绊了几脚,最后一膝盖跌跪在地上。 “师,师兄…” 还未来得及感受到膝盖上的疼痛,就有人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唤道,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些哭腔。 赵画琸撑着地面缓缓站直了身子,还是少年的身躯摇摇欲坠,单薄的宛如风中蒲柳。 身后站着的人冷笑一声,正准备再一脚踹上他膝窝的时候,他已经瞬间回身,一手捏住了那人的喉骨。 ……等等! 明亮的天光也紧跟着撞入视线内,周围的景色都陌生又熟稔,堆砌的假山丛林小桥流水无一不相映成趣,如同一副画,栩栩如生的画,被揉碎在他眼里,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众人皆知你不过是个被清衍道尊豢养在后院的废物,你有什么资格上试剑大会……” 他看清楚了,被他掐着的那人面色憋的青紫,而他身边同样围着三四个人,紫白相间的校服是紫府外门弟子的服制,剩下那个被一手拎在中间的奶娃娃…… 元棠棣。 第7章 昔年旧影 “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了?” 赵画琸眯起眼睛扫视了一眼那带头出声的弟子,“不过一个区区的外门弟子,灵根考核都还没过,胆敢来紫府内境作威,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怒斥出声,同时一脚踹上被他掐着脖子不得动弹的弟子,后者的身子瞬间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笔直的朝后飞去,撞在了嶙峋的假山石头上。 “你!” 来者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出手伤人,应该是压根就没料到赵画琸会有能力打人,慌慌张张的看了他一眼,同身侧的伙伴狠狠地剜了一刀: “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他明明是个……” 余下的‘废物’二字在触及赵画琸冷若冰霜的视线后被自觉咽了下去。 “严四韶。” 赵画琸念出了这人的名字,应该是很久以前,紫府每四年都会举行一次试剑大会,目的是为了测验灵根活性,来由此决定弟子的等级。 所以凡是拜入紫府门下的弟子,不论外门还是内门,都十分看重这每四年一度的试剑大会。 外门弟子若是通过了,便有机会进入内门由紫府长老领入门下登记造册,同时身上所穿的紫白相间的校服也会更改为内门弟子所穿的浅绛紫色。 而内门弟子则会升入四位道君门下,浅绛紫色更改为紫色校服,同时拥有更多的机缘来达到修炼的目的。 紫府是四境州九大门派之首,每年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因此弟子等级亦划分的格外森严,在连续三届没能通过试剑大会比赛的外门弟子,则会被涮出去。 简单来说就是被逐出师门。 这位严兄是和赵画琸当年一同进入紫府的,而时隔八年之后,偏偏连灵根都没有的赵画琸已经稳坐了清衍道尊首徒之位,这位仁兄却还在外门弟子上徘徊。 今年是最后一年机会,也就是在半个时辰前,从来不参与试剑大会的赵画琸一剑将这人挑了下去,让他痛失了最后的机会。 要知道已经拜入道君座下的首徒是无需参与这等比赛的,可今日赵画琸出乎意料的上了场,也偏偏是挑在严四韶上台的时候用剑明明白白赢了他让他当场难堪。 没有作弊,没有假手于人。 至此,这位仁兄才会绑来那个平日里总是亦步亦趋跟在赵画琸身后的小娃娃,试图威胁他。 那娃娃生的秀颖雪白,大大的眼睛宛如葡萄一般莹润明亮,漆黑的曈仁里泛滥着一星浅赭,瘦小的身体也套在紫色的小开衫里,手脚上拴着银镯子和银铃铛,垂在脑后的发带跟他软乎乎的脸蛋一样蔫蔫儿的耷拉着。 唯独看向赵画琸的神色满是希冀。 然而赵画琸自始自终都没有看他一眼,面对严四韶的神情充满了讽刺,“你既然觉得我是故意针对你,那为什么你连我也打不过?” “你……” “不是都说了么,我是个废物,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可你为什么连我都打不过?” 灵根就好比识字,若是连字都不识得,谈何读书学习,可赵画琸没有灵根,他仅仅也只是一介□□凡胎,这在紫府是举众皆知的事。 严四韶被他说的脸上燥热,却不好丢了面子,仍还嘴道:“那你有什么资格坐上首徒之位?谁知道你是不是试剑时做了弊?看不惯老子这么些年你他妈就是故意找茬!堂堂紫府首徒心胸竟如此狭窄,说来真是让人可笑!” 说罢,他提起长剑的同时向周身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赵画琸心中会意,却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 “道君。” 那几个闻声的人同时一顿,严四韶四下张望却发现根本没有除他们以外的人,不由得冷笑:“你想诈我?” 赵画琸一手负在身后,视线却低垂落在了那奶娃娃的身上。 “施犹芳仙长和青芜道君是道侣,虽则她生下这小东西后意外逝世,可青芜道君对这独子宠爱有加,你们如今挟持仙君之子不说,还意图加害于他甚至于我为难。”他一双凤眼紧盯着严四韶,“你是觉得自己有命离开这里还是实在太蠢?” 赵画琸这些话当然都是胡说八道的,具体半真半假唬的那几个人悻悻然的离去。 元棠棣是青芜道君之子不假,然而道君自从痛失爱妻之后便把心房封闭了起来,至于这个娃娃,他哪里还记得。 “师兄……” 小小年纪的元棠棣个头刚过他腰间,若是以前,赵画琸自然是和颜悦色的抱着他回了住处,可现在他对着这种单纯稚嫩的脸是半分感觉都没有。 如果可以,他甚至是想揍元棠棣一顿。 只是现在他全然没了心情,甚至连看他都觉得伤眼,赵画琸也不睬他,袖子一挥便离开了这里。 夜间窗疏影薄,大殿里枕冷衾寒。 乌云漫过月光,厚重的殿门忽然拉开一道缝隙,一个矮小的身影迎着月光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白嫩的脚丫踩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阵轻巧的足音。 片刻后,被子拢起一角,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钻了进去,赵画琸睡的并不安稳,右手下意识搭了过去便落入一只软乎乎的小手里。 此前与那占了他皮囊的人对质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赵画琸倏然睁开眼来,额头像是有冷汗滑落。 “下去。” “……师兄。” 他一把抽回手翻身坐起,那小东西却不依不饶的一把钻进他怀里,毛绒绒的脑袋贴着他胸口,如同一只暖炉,试图慰藉他冰冷的心。 “以前,都是师兄抱着我睡觉的……”元棠棣抬起脑袋看他,“是因为今天,我给师兄丢脸了么?” “……” 赵画琸没有回答他,元棠棣见他唇色有些发绀,不禁担忧起来,“师兄听话,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滚。” 嘴角掀动冷冷的吐出半个字,赵画琸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煎着一锅油,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沸腾起来。 他伸手推开怀里的小娃娃,头也不回的走下床榻,然而走动不过两步,脑袋里便传来一阵剧痛,如同刀削斧劈那般捅至灵魂深处。 背上有冷汗析出,赵画琸跌坐在地,身后同时传来来一阵足音,接着一道白衣翩然飘落在他身边。 转眼间,方才的小娃娃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坚实而又温暖的怀抱。 那只手从身后将他圈进怀里,有些清瘦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一遍遍地轻声安抚,“师兄,不要怕,我来了,我会好好守着你的。” 第8章 南海神君 晨醒至天亮,赵画琸睁开眼来,神思还不怎么清醒,他皱着眉头看向头顶上方的茶青色帷幄,似乎在思量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可眼前这般明亮的景象又不像是在做梦?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曾至藏书阁里翻过的奇怪异志,书中有言:南海流波山上曾有一水怪名蜃,形似蛤蜊,气如鼉声,张口能吞云吐雾变幻莫测,所伏之息致人幻想,亦有空中楼阁之称。 那人与他交手堪堪不过七八回,转眼间雾障弥漫,他就到了此处。 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所想是实非虚,赵画琸掐指凝神,须臾银光一闪便变幻成一把刀,他横腕在侧,想来应该是见了血,便能脱身这幻境。 只是刀口还未舔血,耳边便听哐当一声一个身影直接扑了上来。 “师兄!” 他一愣神,便由人抱了个满怀,赵画琸皱着眉头忽然隐约想起昨晚有人抱着自己,心中一紧,连忙伸手拉开怀中的娃娃。 “元棠棣,你还要装神弄鬼到几时?” 那娃娃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被他拉开后颇有些委屈道:“师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往日你舍不得我哭的……” “生你的气?”他哂笑一声,觉得心脏好像任人剖开一般,却仍是眉尖一挑,连个眼色都吝啬给他,“你算什么?” 说着翻身滚下了床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迎面便撞上一个弟子。 那弟子是平日里负责照顾他起居饮食的,“赵师兄,你没事吧?” “什么事?” “昨日小师弟说严四韶那臭小子又来找你麻烦了?”那弟子抱着怀里的铜盆道:“今早上他被清宿阁的长老打了二十杖撵了出去。” “走的时候一瘸一拐的,不少弟子都看了笑话。”他朝赵画琸凑近道:“你该不会是去找你师尊告了状吧?” “……”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床榻上咬着手指的奶娃娃,后者触及他神色立马乖觉的一笑。 前世他没有灵根,当日凭着一剑挑落严四韶不过是他师尊清衍教过他的唯一一招剑诀,那剑诀他没学全,也就仅此一招,全用来报复上严四韶了。 他素来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心性,这些年这人见着他处处便要嘲一句嘴使一脚绊子。 外门与内门弟子虽有沟鸿,但是每日早课晨省时,一齐聚集在大元殿前总是免不了见面,赵画琸当然不能放过他,可是报复归报复,他却不至于去找四阁长老告状。 难道…… 剩下的话没出口,元棠棣便直接从床榻上跳了下来,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抱住他大腿道:“师兄,我饿了。” 修道之人素来最忌腥膻,每日除去强身健体的五谷杂粮就是淡而无味的白菜豆腐。 油腥荤咸虽能食但是腻心,容易影响修身养性,至此想要在修行一事有所精进,避免不了戒口静心。 可赵画琸不一样,他没有灵根修行不了,自然也顾忌不得口腹之欲。 夹了一筷子削的雪白盈润的肉片,又放进熬的辛辣的酱汁里涮了涮,再放进口中,一旁的弟子看的眼馋却又不好张口讨要,端着白米清粥,禁不住嘲道:“大清早这么重口你也不怕吃的多了先旁人一步未老先衰!” 执着筷子的手一顿,赵画琸面色不动的反唇相讥,“恐怕不等到我未老先衰之日,你就因为发育不良……”顿了顿,他看着弟子因为常年吃青菜熬的发绿的双眼,“阳缩了。” “你!”弟子气急,一筷子拍在桌子上,“剩下一个月的衣服你自己洗吧,老子不干了!” 撂下这句狠话后他抱着碗直接离开了。 剩下赵画琸坐在原地执着手里的筷子慢条斯理的吃着,一旁同样抱着碗白粥的元棠棣悄悄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师兄以后还是忌些口吧,早上这样……确实不好。” 赵画琸偏过头看他,这时眼里的笑意正好收敛,神色阴沉看的小娃娃一颗心无端下沉。 眨眼间,他又挑起眉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语气温含,“乖,去帮师兄盛碗粥来。” 从他醒来时就着实没怎么给过这奶娃娃好脸色过,此时见他神色松动,元棠棣立即兴冲冲的放下碗,冲他使劲点了点头,“师兄等我!” 然而不等元棠棣把粥盛来,一阵银光散落,那身紫衣在原地早已消失不见,待到他再返回时,殿内哪里还有赵画琸的影子。 眼里的情绪宛如一池春水渐生波澜,身体里的灵力更是受到了主人情绪波动的影响,须臾之间一道白袍迎风落地,禁锢身形的术法被勘破。 那具修长的身躯缓缓蹲了下来,元棠棣伸出一指拭去那滴滴落在地板上的血珠,清减的眉眼间满是哀伤。 师兄终究是怪他,连过去都不尽留恋。 另一只端着粥碗的手微微颤抖着,没见怎么用力,洁白无瑕的瓷壁上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缝,再接着整个碗壁爬满数道蛛网般的裂缝,几块碎片砸落在地,熬的稠白的米粥泼了整只手。 白皙的指骨一瞬间被烫的微微发红,元棠棣像是毫无察觉般自顾神伤,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佻的笑意,眼里神色瞬息一凛,他捏去一块碎片飞快地朝身后掷去。 “啧,这么莽撞你也不怕弄伤了你师兄的身体。” 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正靠在殿门上,一头青丝滑落腰间,那双含笑的眉眼俊美至极,偏偏邪气尽显,衬的整个人莫名有些妖异。 手指准确无误的夹着元棠棣朝他飞来的那块碎片,微微一叹,“在我的幻境里,你伤了我等于伤了你自己。” “不均。” 元棠棣转过身来看他,冷戾的神色再无往日的温和,他碾着唇齿一字一句道:“我说过,别再用师兄那张脸露出这种表情,让我觉得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均向来厚脸皮惯了,朝夕相处的三百年里他三番四次言语挑衅元棠棣也没能让这石像一般的人动怒半分,偏偏是用这具身体露出一丝不属于赵画琸的神情,就让堂堂紫府道君有了杀人的冲动。 好,倒是好的很。 “你若是肯早早给我找一具灵根上乘的身体来,我又何必屈尊这具连灵根都没有的□□凡胎。” 元棠棣不语。 不均放下胳膊朝着他走了过来,一身紫衣嫳飘如仙,他伸出手毫无规矩的攀上元棠棣肩膀,侧过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眼他冷若冰霜的侧脸,语气狎昵道:“其实你知道我最中意哪具身体,你既然那么爱护你师兄,何不舍己为人用你自己的换?” “你当我跟你一样蠢么?” 元棠棣不悦的一把拂开他,旋既便要离开,只是中途余光不知看见了什么,脸上一瞬间爬满可怖的怒意,当下一只手猛地拽住不均,手指一动便撕开了那道交叠在颈下的紫色领襟。 那雪一般禁.欲的肤色上大大小小的紫青色瘢痕像是一道白光般晃的他刺眼,元棠棣几乎禁不住当场暴.动了灵力。 他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 不均任由他拽着,嘴角斜斜一勾,“怎么,我就不信你当真清心寡欲过了头,连爱欲的痕迹都不识得了?” 他说这两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神色近乎戏谑的欣赏着元棠棣无法维持平静的神情。 “你!” 他气的手中拳头紧攥咯吱作响,不均作风向来淫.乱,传言都说南海龙王之子不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更何况龙性本.淫,当初他虽让不均再三承诺过不会伤及师兄的身体分毫,可眼下看来,分明是他自作主张轻信了这混账! 而不均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没见元棠棣动手,不由揶揄道:“你倒是挺能忍的。” “……滚。” 胸口接连起伏不定,瞳孔里那一抹淡淡的浅赭色也逐渐消散,元棠棣终是松了力气,闭上眼睛气息不稳地指着殿外,“你给我滚!” “……” 不均沉默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移着,最终嘴角拉下,待要转身离去时背后忽然猛地掀起一股大力。 他眼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出现,接着便觉四周的景色瞬间暗了下来,像是天穹当空的那抹光轮被人用手撕扯了下来,蜃息构建的空中楼阁破碎! 元棠棣竟是撕裂了空间将他一把推至现实世界,同时手中变幻出一把长剑‘化臻’混杂着手心里割开的伤口所滴落的鲜血,猛地将不均整个人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一口鲜血瞬间从嘴里喷了出来,不均低下头伸手方要触上那透胸而过的长剑,眨眼间那把长剑和本该穿个洞的胸口竟完好无损的消失殆尽,他捂着心口缓慢的转过身子,看着元棠棣一脸杀意的屈指狠狠刮蹭下嘴角流下的血,竟不由得痴痴轻笑出声。 “你就这么恨我?还是这么敬爱你的师兄,看不得他被人玷污半分?” 这些年他仗着赵画琸的身体逼的元棠棣不敢轻易动手伤他,却没料到这厮竟然动用血煞伤人伤己。 这血煞是紫府禁术,素来是用作对付不均这种特殊分子,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使用者容易紊乱内息致使内元枯竭,所以才被人列为禁术。 元棠棣如今位列紫府四君之一,历代流传下来的秘籍禁术他知道一二也无可厚非。 不均被伤及内元自然是被杀尽威风,一时有些撑不住的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万千青丝纠成一团,平白污了鲜血。 元棠棣扬手将‘化臻’一把提至他颈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威胁道:“若再要我发现你对师兄的身体动手动脚,我立马杀了你!” 说罢,他身形一晃,一道白光消散于天地间,独留不均一个人坐在原地神伤。 那可怖的气息在空中消失后,树干上立马跳下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精一把扶住不均的胳膊,嬉笑道:“神君向来无所不能,怎么不当场撕了这虚伪道人,直接强占了他的身体便是。” “你他妈懂个屁!” 不均低头啐了一口鲜血,神色震怒却什么也没说,视线落在自己衣襟大敞的身体上,看着那雪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瘢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伸手狠狠地在胸口上搓了几道,直到那道肌肤被他搓的发红肿胀,才终于罢手。 乌鸦精忍不住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不均胸前的瘢痕霎时没了,就好像…… 拿女子的脂粉刻意涂抹上去的一样。 “噗……” 乌鸦精忍不住噗嗤出声,不均当即一个白眼乜过去,给了它三记暴栗,再次狠狠地骂了一句: “妈的,玩大发了。” 第9章 月影摇合 “哥,你终于醒了!” 趴在床头的少年一见他醒来便迫不及待的朝他扑了过来。 赵画琸向来不喜被人亲近,独居二十多年也没有跟人睡一张床的习惯,反应过来后刚准备将人推开,少年早就先他一步松开了怀抱。 年轻而稚嫩的脸上带着喜悦之情。 尤其是那双眉眼,和孟罗春很像。 “……孟弋江?” “孟罗春的三弟。”小蛇见他终于清醒,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孟弋江五年前就拜入紫府门下,比孟罗春小十岁。” 赵画琸眉尖微挑,心下会意。 “哎,我说你可悠着点儿,千万别让人发现了身份。” 小蛇瞅见他那副模样心下一阵不安,担心赵画琸本性难移原形毕露。 指尖轻轻捏住小蛇扁圆的脑袋瓜子,赵画琸皮笑肉不笑的将它塞进了衣袖里,“你下山来做什么?” 孟罗春和前世身死的他年纪相仿,恰巧的是两人性格也相差无几,看在旁人眼里都是一样的嘴毒脾气差,一对招子里寒光四溢,盯着人笑的时候活像是在凌迟对方。 唯一不同的是孟罗春名声差,比较风流。 虽然赵画琸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我听说家里出了事,所以……” 孟弋江性子生的温吞,对谁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赵画琸瞧他一时有些支吾难言便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自然是孟罗春身死之事。 只可惜这个消息已经两年过去,孟弋江现在才回来,恐怕原身都已经往身极乐投入轮回了。 “是谁告诉你的?” “是师叔祖转告师尊,我才知道的。” “师尊?” 赵画琸蹙了眉心,心中便想起他师尊清衍当年座下也就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他,另一个自然就是元棠棣,清衍坐上紫府府君之位后不久,他便因为被四境州讨檄之事不幸身殒,而清衍中途若是没有收别的弟子,如今紫府这一脉传承到现在,想来孟弋江口中的师尊应该就是…… 门外紧接着传来一阵摔砸声,径直打断了赵画琸的思绪 ,间或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谩骂声,动静之大倒像是刻意说给某个人听的。 “发生了什么?”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意有所指,孟弋江一听神色局促道:“哥,阿娘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都是些气话……” “气话才是她想说的心里话,不是么?” 赵画琸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掀开被褥翻身下了床榻,孟罗春此人在西陵城里是出了名的恶霸,除了一副皮相上佳和家世优渥外,全身上下简直一无是处。 都传此人霸道至极又涎爱美色,曾有过在大街上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不雅之举,至此在他死后,自己的夫人徐氏和大哥孟惜文勾搭在一起,两人反倒成了天作之合。 可依照他先前所见的那场幻想,事实好像又有些不对。 “你晕倒后没多久,这憨孩儿就闯了进来,紧接着这宅子的格局就变了,你说这儿该不会是座鬼宅吧?” 小蛇耐不住顺着他衣袖往上爬,赵画琸同时推开门,看着迎面的天光眯了眼,“鬼?你看那女人生龙活虎的样子像是被榨干了阳气游移在这里的鬼吗?” “……” 院中的女人衣着打扮光鲜亮丽,一头珠翠随着动作起伏亮晶晶的闪耀着,身旁接连跪了七八个小厮和丫鬟。 其中一个倒是格外不同,虽然衣着朴素无华,可那截埋在藕荷色交衽下的颈子却显得十分的修长优美,像是不经意间触及赵画琸的视线,须臾一愣,又怯生生的低下了头。 那站在院中破口大骂的女人正是孟家的主母,孟家三兄弟的亲生母亲。 对,没错,亲生的。 可如今看这个态度,孟罗春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平白无故捡来的。 老大孟惜文身患残疾需要处处照料,老三孟弋江拜学紫府前途无限,唯独这个老二…… 不学无术玩物丧志。 如此这般不讨人喜欢也就罢了,可也不至于被自己亲娘这样厌恶如敝履。 莫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赵画琸心下思量着,那女人便朝他走了过来不远不近的站着,刚好一尺。 “你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这是孟府。” “你什么意思?” “这宅子的主人姓孟,我不回来,母亲觉得我该去哪儿呢?” “……” 孟氏来来回回扫量了他几眼,心中似乎是压着话想说,可吞吐几许也没能出口,最终还是冷哼一声悻悻然离去。 孟家老爷在孟罗春成婚前便因病去世撒手人寰,而今家中的顶梁柱唯独孟罗春一人,是以这地契财物连同府中的丫鬟小厮便一同留给了孟罗春。 至于这孟家的男女老少自然也由他一人当家做主,里外帮忙打点照看着。 见自己的婆婆离开后,徐氏适才唯唯诺诺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碎步走到赵画琸面前,唇红齿白的样子分外秀美,亦是分外的低眉顺眼。 “母亲性子向来刚烈,夫郎勿要生气。 “你似乎比我还懂她。”嘴角的笑意没能藏住,赵画琸挑眉,“见我这般突如其来的回来,就不觉得意外?” “夫郎能回来,我亦是欣喜至极。”徐氏谦卑的低着头道:“妾身常听城南的老道言世间有起死回生之说,夫郎生来俊俏出采,气运不凡,这般能安全无虞的返还,想必是天佑福泽,心幸所至。” “气运不凡?天佑福泽?” 赵画琸咀嚼着这八个字,似乎是觉得有些意思,徐氏却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纤如葱根的细指探向他胸口,指尖细细描摹着他胸前衣料上匝开了一道口子的绣纹。 这是先前他被那冰柱刺穿心口留下的痕迹,他如今尚能借尸还魂,这点小伤对于他来讲自然只是皮肉伤,微不足道。 只是徐氏那动作举止过于亲昵,一时之间,看的小蛇一个激灵忍不住缩起了脑袋。 “夫郎的紫袍怎生破了个口子?不如先置换下来,妾身替你……” “不必了。”赵画琸朝后退了一步,亲疏有别的躲开了她的手,眼里笑意逐渐阑珊,“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 我说你什么臭毛病啊真是,这儿不许摸那儿不许碰的,那徐氏可是你……” 赵画琸除去外袍的衣服动作一顿,一双眉眼打斜了看它,“你若是不会说话,我就替你拔了那两颗没用的獠牙。” “啊呸呸呸,不是你,是孟罗春总行了吧。”小蛇把自己缠在烛台上龟缩成一圈,“我说你好歹用了人家的壳子,必要的形象什么的还是得维持一下吧?这要是引人注意了那可就不好了。” “维持什么?”他随手一抛,将手中的紫袍扔在了一旁的屏风上,修长柔韧的身躯往床榻上一倚,“学他处处留情强抢民女?” 小蛇:“……” 赵画琸冷笑,“姓孟的不是好人,这孟家又待他不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两个女人在忌惮着什么吗?” 小蛇:“啥?” “罢了。”赵画琸突然不想再说,“我累了。” “……你这人怎么跟雷阵雨似的,说累就累。”小蛇两句抱怨还没说完,却觉得身体陡然被一股力道拽住,一身的鳞片死死的纠缠着烛台不放,终究还是不敌对手败下阵来。 再一睁开眼来,就见近在咫尺的人睁着一双眸眼盯着它。那眼眸深黑,映着烛光像是流淌着一池浅金色光影的溪水,透着股莫名的温热。 赵画琸忽然问道:“你知道蜃么?” 小蛇紧张的缠绕住他手指,闻言抬了抬蛇头道:“……你说的是那只蛇跟雉鸡交.配后产下的蛋?” “此话怎讲?” 小蛇一听立马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传言这蜃十分稀有,它是由蛇跟雉鸡交.配产下的蛋,再经过天雷击中后推入岩土中破壳生长,历时几百年才能长成蜃……” “这东西是神兽?” “倒是有蜃龙的说法。”小蛇一双芝麻绿豆大小的眼睛骨碌了两圈,“你问这做什么?” 赵画琸闭口不语。 他先前出现在紫府的幻境是在遇见那个强占了他身体的怪人才有的,而且那人与他交手时,身上寒气颇重,隔着三尺都能感觉到冷如冰雪般的寒意,他曾刻意试探过,这人身上没有感应到分毫的魔息或妖气,也没有看到有属于这两者之间的任何印记。 想必既非妖也非魔,那么…… 南海流波山曾传言有过名叫蜃的神兽,此蜃曾在数万年前成功渡劫化形为龙,留下一只蜃龙的形态被载入史修家的山海记中,只可惜后来此记失佚,具体时间和过往如今已不可考。 赵画琸如今有这么一点印象也全凭了他以前闲来无事喜欢翻看话本子的习惯。 这蜃龙能吞云吐雾凝练蜃气致人成幻,那么为什么偏偏那蜃景是故地紫府,还是比他的记忆还记得那么清晰的过往? 小蛇眼瞅着他一张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不禁揆度这人怕不是脑洞早已突破了天际,又在想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节,忍不住打断了他道:“仙君还是收收心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应付这孟家人吧,我瞧着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嗯。” 赵画琸淡淡的应了一身便松开了手指,小蛇自觉从他身上爬开,一个跃起直接飞到了那只烛台上,突然张开血盆小口,一口便将那烛苗吞吃了个殆尽。 屋内陡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床榻上安安静静睡着的人鼻息忽然变的深重,像是被扼制了呼吸那般艰难,赵画琸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只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尸僵又发作了,他僵着四肢躺在床上半分也动不得,想努力睁开的眼皮也沉重的好像灌了铅。 小蛇一开始便察觉到逐渐呼吸困难的赵画琸,黑暗里一双蛇眼绿油油的亮着,却没去管他兀自扭着蛇身顺着窗隙爬了出去。 不久,原本只容下一具身体的床榻上忽然多了道身影,那身影纵使是在黑暗里也霜白如雪。 高山上冰雪松针般的气息温良柔和,细细扫落至他颈间。 赵画琸一时没忍住想躲开,那气息却愈发浓厚的灌入他身体里。 腰间紧接着便多了只手,严丝合缝的将两人的身体拉至再也无法更进一步的距离。 窗外木叶扶疏,月影摇合。 一头青丝径直滚落了满床。 第10章 如鲠在喉 这几日瞌睡莫名多了些,每日一到入睡时刻便一夜无梦直至天亮,睡醒时身上也莫名轻盈了不少。 小蛇见他脸色不好,禁不住道:“睡眠好不是挺好的嘛,你从棺材里出来不过几天,上次又受了冲击,会累很正常。” 赵画琸只是狐疑的看了它一眼,手指触及胸口上那里本该破了个口子如今却完好无损的地方道:“我睡时可有人来过我房中?” “没啊。”小蛇一口回绝。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怕那徐氏图谋不轨,半夜跑到你房里轻薄你?” “……” 伸手捻起一颗花生米砸向蛇头,赵画琸懒得再与它置喙,偏头瞧着西窗里打斜落山的余晖,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院子的西南角撬开了几块青砖,用不过半尺的栅栏圈了一块泥地,里面种了些花花草草。 赵画琸闲极无聊一眼看去,便瞧见那花草有些枯死的样子,这时恰巧徐氏从西厢室走了出来,似乎是没料到赵画琸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张俏脸吓的青白。 眉眼淡极地扫了一眼西厢室合上的门,赵画琸破天荒的问了一句:“孟惜文吃药了?” 他们三兄弟住的地方统共就在这一间小院里,与徐氏婆媳二人所居的南院落隔开。 原本孟罗春是搬离了这里的,在宅子原先孟老爷独居的东厢房住着,只是赵画琸偏偏又选回了这里。 他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这徐氏一天到晚得给孟惜文送几回药。 徐氏颔首有些局促的抱着手里只剩下药渣的碗,细声道:“大哥他还病着,大夫说了这药一日三次不可断,所以我来送些。” “嗯。”赵画琸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她的举动,徐氏又抬起头来瞧见他俊美的侧脸,道:“这几日外面有些流言蜚语,不知夫郎听说……” “这泥地是翻过的?” 赵画琸像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一双眉眼注视着那枯死的花草下有些湿润的泥土,徐氏忙道:“前些日子婆婆想种些茼蒿,只是大哥说了不准,所以便暂先搁置了。” 赵画琸将视线移开复又道:“那些流言蜚语是什么意思?” 今日出去游荡了一天,晚些回去的时候孟府正好有两个小厮在门外忙着给灯笼添烛油,瞧见赵画琸回来后一张脸恭恭敬敬地压下,映着暖醺醺的烛光,照的跟纸人一样苍白。 “老爷。” 赵画琸也未看他们,径直提脚跨过了门槛,那扇漆黑的大门在他身后阖上,嗅着院中诡异的花香,他却连半分犹豫也没有直接往西厢室走去。 “夫郎——” 背后慌慌忙忙跟上来一个身影,像是等候了他许久,随即上前一把挡在了他身前。 眼前的女子正是徐氏,平日从容优雅的女人这几日总是格外的心不在焉,尤其是他在的时候。 “怎么,又来给孟惜文送药?” 赵画琸一只手负在身后,半勾着唇角,眼里带上了抹不慌不忙的笑意。 “大哥他方才睡下……” “那我去看看他。” “夫郎——” 不待赵画琸超前走去,徐氏便急匆匆地拽着他衣袖,谁知道触手的衣袖忽然化为一道虚无,徐氏再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挂着一条背脊青黑如剑的乌梢小蛇。 她登时一声惊叫连忙松开了手,身后却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徐氏再一回头,方才明明还站在她身前的人已经一脚踹开西厢室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赵画琸一步步走了出来,右臂一振扔下手心里拿着的黄色布绸。 那是平日里孟惜文总会搭在腿上的布绸,他素来患有腿疾,受不得风寒,因此不论在什么季节,总是习惯性的搭着布绸防风。 然而赵画琸一早进屋时,就发现所谓的西厢室内根本就没有孟惜文的身影,徐氏这几日端茶倒水的喂药不过是她为了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 “为何要如此?” 他仅仅是神色淡然的说了这五个字,徐氏就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般,上前一把跪倒在地将稠布捡起抱在怀中,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却不置一词。 “你若是不肯交代,那我只好先送你上路了。”赵画琸阴了神色,手心里运起一道稀薄的银光,待要出手时,徐氏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要问你自己了。” 赵画琸负手于身后,方才被扔在地上的小蛇悄无声息的顺着他衣摆钻了进去。 “若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露出这诸多破绽,我又怎么会知道孟惜文他已经死了?” “……” “你还记得今日你与我说的谣言一事么?” 徐氏闭着眼不再作答。 “我今日听后就出街打听过,这所谓的谣言不过是两年前孟府在一场大火之中毁于一旦,孟惜文也因为腿疾不慎丧命于火海,你这些日子总是时不时吩咐小厮们在门外挂纸灯笼,你可知道那些过路得行人们都在想什么?” 赵画琸俯低了身子看着她道:“他们都说这府里闹鬼。” “……你骗人!” 徐氏突然对着他大叫出声,眼眶里打转多时的眼泪忽然泪盈于睫,“你骗人,惜文他没有死,惜文他没有死……是你,你才是鬼!孟罗春那个恶魔已经死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死了要来报复我们,是你……” 说着她便要去拽赵画琸的衣摆,他身子倏然腾起轻盈的倒退了一步,一只手却虚握半空将徐氏整个提了起来。 “你害他性命不说,还妄图谋夺孟家家产,只……”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凭空祭出搅乱了他周身的灵力,赵画琸并未回神去理会,紧接着在他眼皮子底下直接冲出一道人影,风也似的将徐氏一把搂住,往后迅速撤去。 少年的脾性虽不及身形那般迅疾如风却也当场忍不住放狠了语气,“你究竟是何人,竟假扮于我兄长妄图加害我家人?!” 他从一早起其实就不太信得过赵画琸,一是一个已经故去两年多的人突然回来,这未免让人觉得过于匪夷所思。二是脾性、行为那些过于细枝末节的举动,一个人再怎么能伪装也逃不过至亲至爱人的眼睛。 所以他按兵不动这几日悄悄观察赵画琸的一举一动,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看出来这人究竟是想干什么,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人绝对不是他二哥。 “啧。”说不上烦躁的捏了捏眉心,赵画琸却连解释也懒得给,“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要么听我的话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圆润地滚出去。” “……” 见他停顿了许久也没有要出口的意思,小蛇忍不住用尾巴挠了挠他,“二呢?” 赵画琸:“我杀了你。” 小蛇:“……” 不等小蛇劝阻出声,孟弋江就已然扶着徐氏站直了身子,他伸手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一双眸眼如鹰隼般紧盯着赵画琸,一字一句道:“我孟弋江素来谨记师尊教诲从来不与人为难,可今日,你是个例外。” 言罢,他催动全身的灵流举起长剑朝赵画琸袭去,两侧衣袖翻飞在夜间如同一朵绽开了的紫色优钵罗花。 真不愧是元棠棣教出来的好徒弟。 性子真是如出一辙的死板。 赵画琸嗤之以鼻,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手指仅仅勾了勾便教孟弋江周身灵力逆流倒转,见他神色一变想要摆脱控制,赵画琸倏然足尖一点直接上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何必来此插手。” 话落,他使了力气往他肩膀上灌注灵力,紧接着便直接将人送了出去,孟弋江虽然平日里勤学苦练,天资灵根在同辈几人中甚是拔萃出众,可毕竟缺少实战经验,更遑论是对上赵画琸这样的老妖怪。 身体瞬间如同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而出,眼看就要撞上不远处斑驳粗糙的石墙上时,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丝波动。 “来了。” 赵画琸单手负于身后,视线笔直的注视着那空中化形的一人。 倒是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身子很快被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接住,只是孟弋江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脑中便传来一阵强压逼的他识海紧闭直接晕了过去。 “你是何人?” 赵画琸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带了一丝出乎意料的语气。 原先那几日他熟睡时总感觉有人来他房中,起先怀疑的是这孟府中的人,可仔细一想又不太对,这孟府早在两年前就毁于一场意外的大火之中,而今这府中出现的这些人物不过是由幻境捏造出来的。 至于徐氏那就更不可能了,她素来厌恶孟罗春如猛兽,更不可能主动去亲近他,之前故意在他面前那样装作亲昵,无非还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至此早在猜出这傻小子身份的时候他也怀疑元棠棣来过,虽然这猜测不成立也没什么可信度,却不知道为何,心里的预感总是异样的强烈。 于是便想着出手送孟弋江一掌,看看元棠棣会不会出来救他的好徒儿。 “我师弟年纪尚轻不懂是非,还望仙长手下留情。” 那空中化形的人是一个少年,白袍裹身,姿态修长优雅,臂弯里稳当当地抱着孟弋江,自半空中落地。 “师弟?” 赵画琸未去理会他那番话,一双深沉的眸眼定格在少年淖约俊秀的脸庞上,“你叫什么?” “紫府抱檀道君座下首徒,晏伐北。” “晏伐北……”嘴里喃喃着:“你师尊就是元棠棣?” 那句应答好似如鲠在喉一般,少年目光坚定不移地注视着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矜重的神情,“是。” 第11章 天阉之身 “孟徐两家本是姻亲,你原本拟定了聘书的丈夫是孟惜文。” 赵画琸寻了处椅子坐下,不知道又从哪儿弄来一张泛黄的纸皮,看起来似乎正是孟徐两家许多年前议婚的聘书。 修长的手指将叠成几道褶子的纸皮展开,好似掸去了一层积满岁月的灰尘。 徐氏跪坐在下方,半个身子隐在窗格下的阴影之中,苍白的脸色半是枯槁与灰败。 “你母亲去世的早,你幼时由父亲一手带大,后来父亲因为做官的原因调度回西陵,却因为贪污受贿一事被……” “没有!”徐氏突然挣扎道:“我父亲没有,他是冤枉的……” 赵画琸只是看了她一眼,忽然神情阴郁掺半地嘲弄道:“一个埋土之人无论是不是冤枉的,早已过去这么些年,与其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我送你自己去跟阎罗争论如何?” “……” 坐在他对面的人闻言看向他,那目光微有些沉寂,落在那张三百年未见的脸上,不知为何竟会跌宕出一抹迟来的熟悉感。 师兄还是那样。 嘴毒刻薄又不留情面。 收回目光,赵画琸看向那纸皮上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突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烦躁,直接扬手一抛,元棠棣一愣,立即接了过来。 “你说。” 一只手掩住眉心,他阖上双目,微垂着头将神情沉没在阴影之中。 手指触摸着方才赵画琸摸过的地方,好像还能感觉得到其上留有的余温,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元棠棣开始用少年的嗓音徐徐说了起来。 “在你父亲死后,你便拿着聘书来孟家……” 孟罗春此人涎爱美色是真,当初在大街上瞧见前来投奔的徐氏貌美并忍不住将人劫掠了过来,事后得知是自家大哥的未婚妻后便大言不惭的要将人迎娶进门,还美其名曰嫁给谁都是嫁给孟家。 “还真不是一般的渣啊……” 小蛇忍不住感叹了两句,赵画琸忽然睁开眼睛,它当即一个缩头,“我不是说你……” “那你害他性命也是因为此事?” 他问出口却并不觉得怪异,徐氏注视着他那张脸却恨不能上去挠花了他,恨声道:“我跟惜文是真心相爱,他算什么?” “真心相爱?”赵画琸忽然轻笑出声,“既然是真心相爱你为何要杀了他孩子呢?” “……你说什么?” 赵画琸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窗棂,看向那院中西南角的泥地道:“要不要我让那孩子出来让他认认自己亲爹是谁呢?” “不可能,明明是……” “明明是孟罗春的孩子么?”赵画琸似乎是觉得自己当真是闲极无聊了,竟然会帮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自证清白,“孟罗春是天阉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蛇:“……” 元棠棣:“……” 他也没有觉得丝毫的难堪,续续说道:“天阉谓之没有生育能力,试问一个天阉之人怎么能让你怀上孩子?” 事情到这里就说得通了,孟罗春是天阉之人,自然无法让她怀孕,那么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孟惜文了。 徐氏误以为自己被孟罗春污了青白,身怀有孕后更是羞愧难当,便想方设法流掉孩子栽赃孟罗春家暴她致使其流产,虽然历来每朝律法不同,对男女的约束也不同,但是此罪涉及人命关天所以不容唐突。 孟罗春平日里作恶多端,强取豪夺的本性深入人心,徐氏这般栽赃他也是有口莫辩,再加上因为此事,素来看重子嗣的孟氏对他更加怨恨,所以孟罗春被抓捕时,几乎无人替他申冤。 在当即被官府发签拘捕重打了二十板子后,因为药石罔效,故身受感染重伤而死。 徐氏大仇得报自然是如愿以偿,便跟孟惜文图谋孟府未来,后来婆媳二人因为去城郊的普陀庙上香祈福就此躲过了孟府惨遭大火的一劫,却至此流离失所。 “不,你骗我,你骗我!” 徐氏许是被触及根深蒂固在心里的心魔,脑海中诸日构建的幻想支离破碎,她想起当日孟惜文千叮咛万嘱咐她莫让人去动那刨开了青砖种着些花草的地方,当时只道是孟惜文闲来生了雅致,想种些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可她却哪里想过那里埋着什么。 那孩子离体时她没去看,只知道连人形都还未长完全,可她只觉得耻辱至极只当是除掉了一块心病,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脸上的神情恍惚间变得错乱,直至癫狂,徐氏忽然将视线对准了赵画琸,看着那张恶魔似的脸发了狂,嘶吼着便要朝赵画琸扑去。 他事先便已做好准备料到这女人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发狂,本来打算避开,谁知道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将徐氏制住。 “夫人还请自重,勿要伤及无辜。” 元棠棣上前一把将徐氏双手制住,拖住她上半身打算带她离开,谁料徐氏突然安静了下来。 小蛇吊着的心下意识刚要松一口气,谁知道徐氏忽然拽住元棠棣的手腕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赵画琸当即伸手一挥将徐氏猛地掀了出去,女人身如蒲柳般单薄的身子直接撞在了木柜上当场晕厥。 胸腔里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仿佛有了一丝异动,赵画琸眉心蹙起看向那只白皙的手腕上被咬伤的痕迹。 徐氏是下了死口的,不久那被咬伤的地方便迅速红肿起来,有血珠顺着被创伤的皮肉一点点外翻。 赵画琸也只是看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随即什么也没说便负手离去。 师兄,是在关心我么? 嘴角的狂喜像是难以抑制般,元棠棣立在原地呆怔地注视着那道身影远去许久,才恍然回神来,看向红肿的手腕,疼的轻轻‘嘶’了一声。 “你,不管了啊?” 小蛇顺着领襟翻上,赵画琸径直走了出来,立在院中注视着西南角被翻开的那块泥地发怔。 此时天色已近熹微,周身笼罩在一层疏淡的光影之中,赵画琸蹙着眉心摸向心口。 孟罗春这具身体是死了两年有余的,所以身体内所有的脏器包括手脚都会有腐坏或被尸僵侵蚀的迹象,他现在的肌肤能触之生温,无非是有灵力在小周天和丹田运转,能够维持着他活人的体貌。 所以那日被人一击刺穿了胸口他也一样的安然无虞。 可刚刚心口那丝异动是从何而来? 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否还对紫府留有什么念想,如果有,无非是恨。 将他一手照顾大的唯有清衍师尊一人,当年是清衍将他从西都王朝带了回来,不顾忌他是妖姬之子的身份让他在紫府得以有了一席之地。 相较来说,除了清衍,紫府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当年他在时并不讨人喜欢,也没有朋友,唯一长久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也只有元棠棣一人而已。 所以他把元棠棣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尽心竭力地照顾他,给他吃给他穿,让他在紫府不至于因为无爹娘照顾而受了委屈和冷落。 可到头来元棠棣是怎么对他的? 对于被赶出师门的他视而不见,对于被四境州联名追杀的他视若无睹,对于身死无藏海万箭穿心的自己置若罔闻。 那亡命天涯的三年对他来说就好像一场噩梦,被禁锢在其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如果元棠棣当年要是没去许那些吟风弄月一样的酸涩承诺,他或许不会因此感到绝望,可他偏偏说了,然后又当做空口白话一般随风飘散。 “还管什么?徐氏自作自受,他们的事也到此为止。”赵画琸收回神思,语气复又变得淡然。 小蛇突然道:“你发现事情不对,不应该只是因为徐氏欲盖弥彰而产生怀疑的吧?” 赵画琸:“你想说什么?” 小蛇:“其实你早知道孟罗春是怎么死的,也清楚事情由来,你来此的目的,其一是为了替孟罗春消解怨气,完全拥有这具身体的掌控力,其二……” 它说的倒是没错,从第一日刚进孟府时他便察觉到这具身体在对于孟惜文和徐氏过于亲密的态度时会有所激狂而不受控制,毕竟孟罗春就算再不怎么喜欢徐氏,也不能容忍一个已嫁为人妇的女人背叛自己。 他这几日来到这房中时,看到徐氏去给孟惜文送药却表现的很淡然,就隐约知道孟惜文根本不在或者已死,再加之之前对于蜃能吐息制造幻境的想法不难猜出这一切都是障眼法。 至于他为什么要随那个小姑娘来这儿…… “招魂铃。”小蛇突然笃定道:“你一早就知道招魂铃是紫府的,你来这里无非是想引出紫府的人。” “那你为何现在才猜出来?”赵画琸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小蛇:“这金银器历来匮乏,除了贵胄士族能拥有,寻常百姓是很难奢侈到去打造一件银器追思亲人,虽说孟家家大业大有这个能力也不足为奇,可徐氏既然害死了孟罗春,又怎么会徒费心思去给他这等贵重的陪葬物品?” “你在紫府长大,通晓紫府的术法,我猜你应该是生前见过这只银铃……” 赵画琸还是笑,“看来你也不错,能知道那么多。” 小蛇瞧见他眼里的笑意,虽然有些瑟缩却还是止不住道:“……你是不是想报仇?” 见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消失,心里于是更加落实了这种猜测,小蛇觉得当真是万分头疼。 “你这是何苦来哉呢?当年追杀你的人那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个的追过去除之而后快吗?” 第12章 五逆之罪 “有何不可?” 他如同在陈述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那四个字下是承载着沉甸甸的恨意和怨气。 他不可能将那三百年前所遭受的耻辱和痛苦抛诸于脑后,也更加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他自醒来的念头便只有一个。 那便是做一个真正的魔头,杀尽四境州当年与他结怨之人,欲除之而后快! “仙君,你如此难道就不想想你师尊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小蛇痛心疾首,“清衍可是以慈悲为怀……” “师尊他若是知道也决不会阻拦我。” 听得他这般坚定不移的语气,小蛇怔了怔。 “因为他是天底下最懂我的人。” 眉梢眼角似乎是带上一抹笑意,赵画琸又恢复往常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 小蛇:“你这样做可想过日后怎么办?若是你没有还魂重生,或许……” “可惜的是我已经活过来了。”赵画琸打断了它接下来的话,“至于日后怎么办……” “仙长。” 背后的廊檐下立着一道雪白如鸿影的身躯,一头丹墨青丝流水般被束在头顶结发的木簪之中,留下几绺迎风扫过的长发垂落至腰间。 “此地不宜久留,该走了。” 他出声提醒,看着赵画琸转身,遂提起嘴角的温和笑了笑。 天地间还混沌如一团未来得及化开的浓墨,骤然间却狂风大作,惹得他一对广袖在风中翻飞。 赵画琸眯起双眼同样凝视着他,广袖中的手指却一寸寸地攥紧,直捏的指骨咯嚓作响,小蛇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生怕这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手。 然而一阵巨响騞然轰炸在耳边,天边一大片乌云迅速聚拢,变幻之快令人猝不及防,紧接着巨大的云团在孟府上方散发出摧金裂石般的汹涌气息。 他眉头一皱,注视着突如其来的变天,下一刻廊檐下那道身影已经足尖一点朝他猛地飞了过来。 “轰——” 周围大片的树林在空中发出剧烈的抖动声,簌簌而落下的残枝落叶不一会儿便被狂风席卷到了半空中。 一道毫无征兆的惊雷在赵画琸方才所站的位置落下,劈的青石板砖焦痕断裂,飞溅的碎屑一时之间崩出去老远。 赵画琸再一回神时,已有一只手紧紧地环住他整个人,那道柔韧的身体整个埋在他怀里,白色和紫色的衣袖霎那间交织在一起,天地乍现的变故掀起海潮般的飓风推向他们。 赵画琸反应迅速的一把将人拽住,迎面的气息太过狂乱,他足下踏着狂风往后堪堪而退,身体竭力保持着平衡,以防随时有被掀出去的危险。 “师兄……” 那句残语很快被狂风化为斑驳碎片,元棠棣费力地睁开眼注视着赵画琸紧抿的嘴角,一只手死死拽住他胸前的衣襟,像是个试图寻找庇护的孩童。 直到赵画琸后背撞上一只屋廊间的柱子后才终于停止了滑脱的危险,他禁不住被混乱的气息呛的咳嗽出声,肋骨好像被人平白打了一拳,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的间隙,就发现身上那只手越拽越紧,像是要趁乱把他勒死一样。 元棠棣几乎把整张脸埋进他肩窝里,虽然伪装少年人的身量不算结实厚重,可这么紧箍着人,跟只铁钳似的,这搁谁也顶不住。 忍着一巴掌将人拍飞的冲动,赵画琸不耐烦地道:“……松开。” “仙长。”那少年一样清脆又有些柔和的声音似乎颤抖着从牙缝间挤出,“……我怕。” 赵画琸:“……” 小蛇:“……”没眼看。 与此同时,似乎是被屋外过于撼天动地的声响惊醒,孟弋江推开门扉刚一走出来就被一阵风沙眯了眼。 迷迷糊糊地想要挡脸,余光里便看见一道身影纠结在自己眼前,他眯着眼睛下意识道:“师兄,你在干……”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劈落在了院内,元棠棣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虽然难得有机会亲近师兄,但是他毕竟还是紫府的道君,这点脸面起码还是要有的。 “仙长,这变故过于诡异,想来是那西南角出了问题。” 元棠棣稳住心神将被狂风分割的支离破碎的语句衔在嘴角,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传入赵画琸耳中。 无心再去顾忌方才这小弟子的失礼行为,赵画琸望向那块不知何时被雷击劈的石土飞溅的泥地上。 那被劈开一道坑的泥地里还隐隐冒着黑烟,微弱的气息不到片刻便很快被卷没在狂风中。 “西南角,卦位坤。” 此位乃家中母位,主管夫妻情感,最忌有阴暗秽物堆积在此,更遑论是一条还未出生便被母亲刻意流掉的死胎。 “杀胎”为五逆罪之一,自古以来夭折的孩子若是不得父母超度或者处理妥当便容易因为怨气而诞生出水圣子,水圣子即是婴灵,此物非三界之内的人,仅靠母亲的元气存活。 徐氏当年不慎将此胎滑落,事后孟惜文又把死胎埋在西南角,明面上是舍不得,暗地里却不慎为孟家埋下祸根。 赵画琸:“这么说孟府上回遭致火灾是因为这水圣子带来的雷击?” 元棠棣:“也不无可能,何况徐氏也已经疯了。” “什么?” 赵画琸刚一出声,方才那座廊檐下已经风也似的冲出来一个身影,他定睛一看就发现徐氏疯疯癫癫的跑向那雷霆奔袭的院落中,嚎啕大哭着冲向那座被雷劈开的小小坟墓。 “二嫂!” 孟弋江正好听见她的声音,瞳孔触及那道狼狈的身影时一惊,顿时想要冲出去救人,元棠棣却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他,怒斥道:“徐氏早已神智不清,这水圣子占据坤位日夜靠吸取她元气存活,极易影响她元神虚弱产生心恙之患,你现在过去已是于事无补!” “可她是我二嫂啊!” 孟弋江已是急煞了眼,哪里顾得上元棠棣的劝阻。 话音刚落,又一道惊雷飞劈在了徐氏周身,飞溅的石块将女人半边身子瞬间刮的鲜血淋漓,可她却无知无觉的跪倒在地上,手指疯狂的扒着焦黑的泥土,脸上泪水四溢,痛苦的嘶叫着。 “师兄我求求你,你放我过去吧!” 孟弋江看的心如刀绞,他虽然五年前就离开孟家拜入紫府门下,但徐氏却是他那两个兄长当中最疼爱他的人,只可惜他不知道徐氏害死他兄长的真相,现在也依旧把徐氏当做唯一的至亲之人。 然而挣扎也仅仅持续了一瞬,赵画琸一掌落至他肩后,少年的身子挣动不过几下便晕厥了过去,元棠棣将孟弋江一把捞住,打横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瞧见赵画琸紧锁着眉头,视线落在那鲜血淋漓却又无助痛哭的徐氏身上。 脸上的神情似痛似怜,又好似无悲无喜。 师兄…… 心脏仿佛被揪成一团,他知道赵画琸在想什么,然而不等他出声,耳边却响起那人清凌凌的声音,“徐氏当真难逃一劫?” 元棠棣动了动唇角,浅赭色的瞳孔倒映着受雷击和狂风席卷成一地狼藉的院落,他闭上眼睛,“命数而已。” 两人带着孟弋江迅速冲破笼罩着这座老宅的幻境,及至天明,一道绚烂的晨光划破了天穹的幽蓝,将这座小城镇原本的面貌呈现在了这片天空之下。 孟府还是孟府,只是没了电闪雷鸣和怨气横生,有的只是枝头雀跃的鸟儿啼鸣和风掠绿林的清幽。 破败的窗棂划过一道清风,屋子里还暗的昏沉,孟弋江清醒过来没多久,便被耳边一声啼哭惊的呆了呆。 “阿江,孟家不在了……” 一身鹅黄的少女趴在他床前哭泣,正是之前随赵画琸一起前来的顾妤。 这孟府被人刻意设下的幻境只有惯修灵力的之人能进去,换而言之就是身怀异象而得见异象,寻常的普通人从外看孟府,当然只能看到一座废弃多年的荒宅。 所以顾妤在赵画琸进去的时候没能一同进去,她在外等候不过一夜,就遇见了正好冲破幻境的几人。 “我知道……” 少年白皙的脸蛋上还挂着显而易见的泪痕,顾妤抬起头看他,一双柳眉大眼漾着惹人怜爱的泪光,“那接下来怎么办?孟家没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大概只剩师尊了……”说到半路,他抬起头来看向顾妤,“你怎么来这儿了?” 顾妤口吃,她当然不好说自己是坑骗家里人跑过来找他的,虽然顾孟两家是世交,顾妤也认了孟弋江做表哥,其实两家起先是存了结交姻亲的心思。 只是如今孟家没了,这心思大概也不算数了。 孟弋江看她有些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安慰道:“不如你先跟着我吧,我找机会托给顾家消息……” 一时之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顾妤却禁不住红了脸,她悄悄抬起脸来,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注视着那廊檐下一道挺拔俊丽的身影,那身紫袍伫立在原地,被清风撩动的衣袍宛如一只紫色蝴蝶,在少女的心尖上翩跹缭绕。 好似芳心早已暗许。 “我,我不走了。”顾妤回过头来,突然站起了身子,“我,我想跟着你们。” 第13章 魔道中人 手指扯下一块帷帐权当做人死时所用的“遮羞布”,年老的妇人无措的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徐氏躺在地上已近冰凉的尸身。 “仙师,她……”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徐氏的婆婆孟氏,当年她和徐氏前往普陀庙上香因此逃过了一劫,却又因此变故一夜之间老了数岁。 “她死了。”元棠棣轻声道。 “……冤孽啊。”孟氏伸出枯树皮的手揉着干涩的眼角,却不知再如何面对这个害的她与亲生儿子离心离德的女人。 “那水圣子怨气尚在,只是徐氏已亡,它也受了波及,再过几日会有一位游方大师上门,还望老夫人帮着她超度,以此消灾解难。” 元棠棣留下这句话便要离开,谁知道孟氏忽然拽住他衣角,有些暗哑的声音小心翼翼道:“有劳仙师费心,只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离开西陵城后,几人结伴而行,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致使道路泥泞难行,顾妤原先带来的马车正好派上用场。 她和孟弋江两个小孩子坐在门外驾车,留下赵画琸和元棠棣两人在马车里无言难顾。 赵画琸自孟府出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此时偏着身子,一手支着额头看着马车外沿途的风景,半张被光影撩动的面目少见的有些忧郁。 他不肯开口,元棠棣自然也不好去主动叨扰他,只是他这副样子多少让他心里愧疚更甚,想了想他便从袖中掏出一物放置在了赵画琸手边。 视线下移,落在那只绣的格外精致的荷包上,他眉眼未动,“这是什么?” “平安符。”元棠棣不动痕迹的朝他那边挪了挪身子,轻声道:“是孟氏当年去普陀庙求的。” 孟氏和孟罗春之间虽是母子,但是随着孟罗春长大,两人的关系就变得万分纠葛了起来,自从孟氏得知孟罗春害死了自己的孙子后,两人之间的矛盾更是进一步激化。 “她虽然对孟罗春百般误解,但终归还是留着一份情。” 嘴角不禁勾出一丝笑意,赵画琸笑了笑,“你在替她说情?” 元棠棣正色,“并非如此,孟氏如今也是自作自受,这份心意我只是帮她带到,至于师……” 说到此处他岔了口,赵画琸一眼扫了过来,元棠棣立马不慌不忙地改口道:“至于仙长怎么想,那全凭仙长做主。” “哼。”赵画琸冷笑一声,伸手打开那只荷包将那块玉雕的麒麟拿了出来,手指摩挲着玉质的光滑,仿佛看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须臾,玉石裂开一道缝隙,被他徒手碾成了齑粉。 元棠棣心下紧了一瞬,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孟罗春说。”赵画琸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一字一句顿道:“他不需要。” 虽然得到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但元棠棣还是免不了感觉胸口像是受了重击一样喘不过来气,赵画琸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由笑道:“你似乎有些不开心?” “我……” 车厢突然猛地癫了一下,像是硌着了什么东西,元棠棣身子不稳差一点儿整个人撞向赵画琸,然而后者却伸出手准确无误地一把扣住他手腕,将他直接就势拉向自己。 近在咫尺的气息浓烈到几乎晃了心神,元棠棣差点儿被他拖进怀里,一张脸上生的煞白一片。 睫毛轻垂,扫量着那手腕上的咬伤,赵画琸轻轻一笑,语气却满含恶意,”紫府道君首徒,晏伐北,对么?” 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元棠棣注视着他,像是要把那张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神情波动融入眼底。 “可我怎么感觉,你像是……” 剩下的两个字没能说出口,车厢外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颠簸,这一下波动极大像是要撂翻整个车厢。 元棠棣身子一歪,当下再难顾忌别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扑向赵画琸怀中,两只手穿过他臂下,直接圈住了他腰身。 他双眼紧闭只道万念俱灰。 反正死就死吧,大不了让师兄打他一顿出出气。 这下赵画琸不妨被他一撞直接整个人被抵在了车窗上,眉头一皱,刚要发作,车厢外就传来一声惊呼,“师兄不好了,有……” 孟弋江那声惊呼在掀开车帘触及里面紧紧相拥的两人变得更加结结巴巴起来,“……有,有人找茬。” 单是知道自家师兄这么毫不知收敛的主动抱人就惊得瞠目结舌,若是晓得自家师兄还是自家师尊变得,孟弋江怕是当下要惊的昏死过去。 元棠棣愣了一瞬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怀抱,他没敢去看赵画琸的脸色,径直道:“谁?” “魔道。” 这两个字一说完,车厢里的气氛霎时就变得微妙起来。 元棠棣蹙了眉心,心里只道这孽徒真是欠教训,没想到孟弋江下一句话直接让他石化当场。 孟弋江:“师兄,你这样背叛绿背小师妹就不怕她伤心吗?” 元棠棣:“……” 耳边似乎是传来一声很是细微的耻笑声,赵画琸掸了掸衣袖,坐直了身子。 眼前刚好是一条分了岔口的山道,山道两旁是高大巍峨的山脉,翻过这座山脉再走十几里路便可抵达下一座城镇,洛水镇。 不过近来年景不好,边地战乱多生,不光人界几个小国频频战火交加,那魔界也颇不安生。 赵画琸出来的时候,马车前刚好围了一圈手持断头鬼刀的人,那些人大多黑袍裹身,一双眼眸暗灰层生,邪肆无比。 元棠棣也跟着走了出来,他本来想拦住赵画琸让他勿要轻易露面,毕竟这里还是西陵城的范围。孟家当盛时其名如雷贯耳,当年孟罗春身死的消息传的连边地的老农都知道了,如今让他这般少抛头露面是担心横生枝节,毕竟万事小心为妙。 那群魔道中人见这领头的两人相貌不凡,心下便生了一丝妄念,尤其是那全身上下的清郁之气扑面而来,更是不由让人心头颤动。 好似窥见了两只亟待送入腹中的猎物。 魔道与正道虽都是□□凡胎之身,但经过上千乃至上万年的修炼演变,这两道之间的天命之子难免比初代更为厉害。 比如初代魔君之子云也重,往昔的道殊殿尊之徒殷落堂。 他们二人生来便不必如同类一般,或行旁门左道采阳补阴,或苦心积虑十年磨一剑。 天命之子向来怀有不凡之身,只需接受指点推化一二,便可直接坐地飞升。 不过这世间多的是蜉蝣沧粟一般的人,魔道中人为了能让修为日益精进,除了靠内炼自身精元外,更多的还需强取吸纳灵力雄厚之人来采阳补阴。 而如今,这眼前两人,若是能强掳来充做口腹之欲,想必对自身修为能够大有裨益。 不过这群魔道中人也不是傻子,知道眼前这两人绝对不是能轻易上手的,便收起了异心道:“二位仙君可知道这儿有条规矩?” “什么规矩?”赵画琸挑起眉头,“要收过路费么?” 其中一个魔道弟子笑道:“仙君客气了,您这般清贵不凡我们可不敢当,只是有一事还望你们多通融通融。” 孟弋江悄悄掀开一角帘子疑道:“奇了怪了,往日这群魔道奸恶无比,遇见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去,怎么今日这般客气了……” 顾妤不以为然,“说不准是看叔叔不好惹呢?” “叔叔?”孟弋江愣了愣,“谁?” 少女的心思全然放在那道紫色的背影身上,“是他呀。” “……” 门外那魔道弟子还在夸夸其词,闻言,元棠棣忍不住在旁道:“你说你们抓捕的魔道叛徒在我们车上?” “正是。” “你有何证据证明?” “劳烦仙君让我们搜查一番便是。” “我看他在想屁吃。”顾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孟弋江:“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如此粗鲁。” 顾妤白了他一眼,翻过身不再理会他。 赵画琸觉得好笑,“想搜人,你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虽然说不必惊恐这几个蝼蚁一样的魔道中人,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元棠棣并不提倡直接正面硬刚。 思及此他靠近赵画琸,悄悄拽了拽他衣袖。 下一刻两人朝旁边一让,元棠棣笑了笑,“诸位请吧。” 孟弋江却大惊,还未出声就被顾妤拽着往车厢后钻去,那几个魔道弟子见此笑了笑,其中一个上前,一只手刚要探上车辕,却不知道后背被谁送了一脚,他一下子重心不稳直接扑进了车厢内。 “坏蛋,去死吧!” 顾妤见状抄起孟弋江腰间的剑柄就往那魔道弟子身上一通乱戳。 之后又被接连好一通胖揍,那几个魔道弟子直接被扒了衣服,衣衫不整地扔在了路边,远远看去,活像几只白斩鸡。 “你……”孟弋江张口结舌。 期间谁也没看清谁趁乱动了手,倒是顾妤难得出了一口气,心情好了许多。 “看什么?”顾妤睨他。 “没,没什么……”孟弋江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一下心里对顾妤的看法,“只是扒人衣服,这……不是君子所为。” 元棠棣伸手推开车窗通风换气道:“你哥哥的伤势如何了?” 孟弋江吃惊,“发生了什么?” 顾妤叹气道:“几月前哥哥去酒楼起了冲突被一群魔道弟子打断了肋骨,在床上将养了好半个月。” “这样啊,难怪师兄你刚刚让着顾妤出气。”孟弋江看了看元棠棣,后者弯了弯唇角却什么也没说。 马车外,赵画琸支起一条腿倚靠在车厢上,一只手牵着缰绳,凝神细听着车内的动静,眉眼淡极宛如晴空碧洗。 片刻后,他手指搓捻着腰带上垂下的流苏,淡淡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他脚边的踏板上忽然攀上来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紧接着一道艳若朝霞的红衣翻身而上,脚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那女子云鬓雾瑶,肌肤赛雪,身上更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暗香。 她毫不避讳地坐在了赵画琸身侧,须臾一双睡凤眼扫量着他侧脸,那眼里好像有一只毒蛇猛兽,贪婪的被他身上的气息所吸引。 “你也是魔道中人。”她勾唇一笑,声如黄鹂,“你身上的气息好像那个人的味道。” 第14章 动了欲念 到达洛水镇时天色已晚。 没来得及留多余的时间去打探洛水镇周边的情况,一行人只得挑了间客栈事先住下。 这镇子不大不小,挟卧两山之间,原本就是留有过路行人歇脚的小地方,这年头更是因为战火不休,鲜少有外人来此。 客栈空房很多,四人一人挑了一间,赵画琸选在东边最里的那一间,独自走进去时似乎还能感受到身后怨妇似的的目光。 不过他并未过多留意,手指还未搭上门闩,那木门便自动阖了上去,他站在原地脸上的情绪也未曾有过分明,转身时一道朝霞般的身影已经抢先坐在了床榻上。 “小女子银燕筝。”那女子媚眼如丝的看着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听什么?” 连视线也没有匀给她一分一毫,赵画琸撩起衣袍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云也重,魔君之子。”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 银燕筝兴致盎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比如认错了人。”赵画琸抿了抿唇角。 “不。”银燕筝比他想象中的固执,“你就是。” “凭什么?”赵画琸忍不住笑了笑,那副皮囊映着光影显得格外的清贵华美,“就凭我身上的气息?” “不错。”银燕筝鬼魅似的来到他身侧,一只玉手夺过他用过的茶杯嗅了嗅,“我一直是靠仰他鼻息而活,所以他的味道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传闻魔君之子数千年前死于洪荒之乱中,我师尊当年更是一手毁了他的肉身。”赵画琸道:“你跟你少魔君的后世仇人说这些话,合适么?” 银燕筝洁白如玉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 可随即她还是很快否认,“我不会认错的。” “随你。”赵画琸懒得再与她纠葛,“你什么时候滚?” 听他语气严肃起来,银燕筝不禁觉得有些伤心,她道:“即便你不是,可你身上有魔息,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不携起手来合作?” “你一个叛徒与我谈合作?” “你不也是。” 屋内安静了片刻,赵画琸忽然有些想笑。 他突然猛地起身一掌斜擦过银燕筝喉咙,这女人倒也不怕死,任由他抵住命脉,笑的勉强,“你不能杀我。” “谁给你的底气?” 他手中力气加大,银燕筝脸色微变,“他说过,他……” 赵画琸皱着眉头,下一刻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银燕筝神色哀伤的看了他一眼,那神色里又有些不甘心,她却不得不化为一阵红色轻雾在他面前迅速消失。 “谁?”赵画琸重新收敛了神情,在桌边坐下,余光却窥见了那门窗上的一道清影。 “仙长,是我。” “我睡了。” 他抬手熄灭了桌上的烛油灯,周身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独自坐在原地未动,鼻尖一阵暗香又重新诡异的涌来。 眉心险些没崩住,赵画琸直接起身上前拉开了门扉,元棠棣还抱着一只枕头站在门外,神色低垂,瞧着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样看上去像极了当年在紫府流徽殿外抱着枕头死缠烂打要跟师兄同床共枕的小师弟。 “仙长,我……” 赵画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一把拉住他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触碰元棠棣,后者神情上虽难掩兴味,可还是难免察觉到那屋中漂浮着的一抹淡淡的暗香。 仅一瞬间。 浅赭色的眼瞳里覆盖了片冰天雪地的寒意。 可一转眼又被元棠棣消抹的干干净净,他抱着枕头问道:“仙长是来邀请我一起睡觉的吗?” 赵画琸捏了捏抽搐的眉心,淡淡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可刚说完转而他又觉得怪怪的,什么叫邀请人一起睡觉? 有病吗? “屋里不干净。” 元棠棣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我怕。” 赵画琸:“……” 算了,就当接受他这个理由了。 后半夜两人各占一半床铺,赵画琸睡在里侧,元棠棣就守在他外侧。 上半夜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人,这会儿倒是难得的安静了下来,元棠棣睁开眼睛,注视着那道侧过身背着他的身影,散开的长发扑落在床榻上,滑缎一样的青丝发尾微卷。 虽说修仙之人不用在吃饭睡觉这等小事上多费功夫,但毕竟都还是人,若是真的背离自然阴阳二道,怕是还没等到飞升就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给拖垮了。 “仙长?” 他试着轻问出声,又接连喊了几声发现赵画琸没太大反应,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开始叫着师兄。 间或伸长了手试图将人一点点的抱进怀里来,以此慰藉两人失温已久的心脏。 早在孟府的时候他就发现他的师兄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能深睡,一旦深睡之后将会无法控制的陷入被梦魇住的状态,动弹不得。 即便是趁机做些什么,也不能反抗。 嘴角浮现出一丝丝很浅的笑意,元棠棣趁机抓住这样致命的弱点收紧压在赵画琸腰腹间的手,抬起头来轻咬住他耳弦。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屋内的木制屏风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银燕筝自然是还未离开,可她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会瞧见这样的场面。 不忍再这么看下去,生怕一会儿会发生什么瞎眼的画面,银燕筝气极的在原地跺脚,随后身形一晃飞离出了屋内。 她不禁心生愤懑的想着,只道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死德性…… 夜空中的一角屋脊上忽然浮现出一道身着紫袍的身影,那身影修长笔直,立在月色下的相貌俊美无俦,不均瞥了眼银燕筝离开的位置冷哼一声,忽然足尖一点飞身跃上那客栈东南一角。 在窗棂边寻了处地方,将指尖的寒意丝丝缕缕的渗入缝隙里。 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元棠棣的一举一动,眼里却带上了抹连他自己都毫无察觉的异样。 近在咫尺的人忽然发出不安的惊喘声,那声音好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带着些痛苦,元棠棣一愣停下了动作,一手扣上赵画琸肩膀将他翻过了身子。 “师兄?” 元棠棣撑起两只胳膊,将自己整个人悬在赵画琸上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可后者就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般醒不过来。 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窗边。 两人视线交汇。 那停留在半空中的人眉眼一挑,向他投来抹略带挑衅的笑意。元棠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缕凉风顺着窗棂吹动着他额角下散乱的碎发。 面孔雪白,瞳孔泛赭。 那一缕温火在他眼中燃烧着。 不均将他眼中的情绪看的分明,反应过来之后几乎当场石化。 堂堂紫府道君,清心寡欲,物尘超然。 ……竟然动了欲念? 就只是同一具尸体睡在一处? 颈上瞬间有青筋绷起,不均几乎想立即冲进去揪住他衣领质问他。 你元棠棣还真是个变态,看着个死人都能有反应。 可后者的视线非但没再给他过多的停留,元棠棣又转而低垂下头去。有汗珠顺着颈项间雪白晶莹的皮肉濡湿了里衣。 他檀唇轻启,鼻息间的热息再难抑制。 元棠棣将额头与身下之人额头相抵。 倏尔,柔韧的身躯化为一道白光,顺着赵画琸眉心的识海融入了进去。 第15章 蛮荒密林 林道苍翠,远山雾霭。 自洪荒之乱将人魔两界的分界线捅出了个窟窿来后,原本上古洪荒之中封印的异兽便悉数复苏了过来。 此事是福还是祸倒也说不清,毕竟紫府修道之人大多都是假借于物而辅助灵修,最通俗的两种就是器修和双修。 器修谓之寻找一把趁手合适的武器,剑也好刀也罢,一旦捆绑结契便是你共生的伴侣。 如同人死灯灭,你死,它也亡。 而双修就更简单了,找个喜欢的人一起飞升亦或找个有灵性的神兽异兽当做共生伴侣。 传闻五岳门门主的爱徒陆却识当年就是和一头从洪荒中复苏过来的上古神兽苍龙结为共生伴侣,之后一举飞升成为上仙稳坐掌门人之位。 其际遇大概可称为上下五千年都不曾有过的神话。 同行的弟子们滔滔不绝地议论着此事,他们此行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适合自己的共生伴侣。 南荒是上古异兽出没的地带之一,虽然此处凶险异常,但是想要驯化一头异兽和自己结契,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行的。 而且选择此次出行的弟子都是紫府内门已经自主选择要和异兽双.修的这一类弟子。 毕竟比起人来讲,异兽的灵核力量更强大,修炼时所得到的回报也是寻常灵修所不能及的。 至此为了全程保护好弟子们的生命隐患,紫府特地派了四位道君座下的弟子前来护航。 赵画琸就是其中之一。 彼时的他性子沉默寡言,不爱说不爱笑,虽为紫府道尊首徒,在山中却全然没什么存在感。 “所以清衍道尊让他出来干什么?” 有弟子终于忍不住将目光朝他这边打量过来,“什么都不会,连灵根都没有,说是让他保护我们,怕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他还得拖我们后腿呢。” “就是就是,废物一个真是让人无语。” “喊他出来干什么,跟个累赘似的!” “……” 赵画琸一手轻按着腰间的剑柄,一身紫袍贴合着他笔挺的身姿,紧跟着随行队伍的最后面,以往本该面无表情的人,这时嘴角竟然挂了一丝奇异的笑意。 蜃境之术,很好,又来了。 上一次无意被拉入过往的回忆之中,他还觉得只是巧合,可如今来看似乎不是。 “师弟,怎么了?” 与他同行的是青芜道君的首徒吕潇湘。 后者辈分上算是他的师姐,平日里虽不常见面,但是吕潇湘大概是除了师尊之外对他最好的人。 “没什么。” 赵画琸不咸不淡地答道,然而他这副神情落在吕潇湘眼里就像是个心里有了委屈却不肯表露出来的小孩子。 思及此,她微微朝赵画琸靠拢了些,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你呀,还记得我上回说过什么吗?” 近身的一缕淡香飘逸在鼻尖,赵画琸回过神来就发现吕潇湘和他贴的极近。 他的记忆里对这个师姐已经没有了太深的印象,无非就是温柔善良,待任何人都是一副谦谦君子般的温文尔雅。 平淡却又不起眼,宛如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载客远行的斛舟。 “闲看花开花落,醉望云卷云舒,有些话既然于己无补,何不放宽心态?” 赵画琸回望她,就见吕潇湘嘴角抿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其看透不如看淡。” 看淡? 师姐,杀身之仇哪有那么容易看淡。 心里压下这句愤懑与不满,赵画琸只是回以一笑,什么也没说。 及至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随着五百余名弟子走出南荒隧道后,前方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一声尖啸。 那啸声宛如气潮海浪,层林远播,不过一会儿便掀的拔地而起的古树簌簌抖动,一大片惊鸟振翅飞出。 不少弟子都发出了间或感叹和跃跃欲试的呼声,更有甚者已经手扣刀鞘,拔出三尺长的清凌剑刃。 “大家都安静。” 带头的两位师兄立即站了出来,“非我任调令,不得擅自妄为,否则视为……” 那弟子话音未落,忽然一阵狂风从众人的头顶呼啸着掠过。 巨大的阴影如同能遮天蔽日一般,脚下的土地发出来自地心深处震耳欲聋的滚烈声,仿佛流淌着火山岩浆。 “快看!是上古六兽之一的螣蛇!” 有弟子抬头指天,果然一只体型庞大,身躯修长如蛇的生物扇动着两翼从头顶掠过。 人们惊叹于这些远古生物的庞大和壮观,却忘了已迫及自身的危险。 赵画琸未曾去凑这样的热闹,像这种无足而飞的螣蛇在南荒里并不少见,及至上千年已过去,这种生物已经不知道繁衍了多少出来。 他凝眉细听着周身的动静,传闻螣蛇主火德,性柔口毒,其能不差于苍龙应龙,历过天劫后则能直飞八荒。 此物与六兽之一的勾陈相附,勾陈主土德,与主火德的螣蛇相配合,两者就如同相辅相成的青蚨母子钱,其中有一物出动,另一物必然也会出现。 果不其然,心里的猜想方一落定,地面的震撼声就越来越明显。 一名弟子脚下忽然无声无息的裂开一道地口,然而他似乎还未察觉,等到裂口完全匝开时他连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直接整个身子垂直下坠。 地底深处是永无止境的幽暗,顺着地缝蔓延出寒冬般的冷风,他闭着眼睛只道是死定了。谁曾想衣襟突然被人捞住,那弟子下坠的心几乎在这一刻跳停。 “别乱动。” 赵画琸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他衣襟。瞧见是刚才被自己一言讽刺的紫府大师兄,那弟子愣了愣,张口结舌的看着他。 “掐指凝神,意守丹田,归气海,抱守一……”他声音沉稳有力的念出一句平日里对于诸多弟子来讲万分枯燥无味的口诀。 那弟子吃惊的看着他,随后紧跟着照做,只觉结丹之处爆发出一股澄然之气,沉重的身躯眨眼间变得轻盈,眼看就要爬出地口深渊时,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爆发出一场哗然之声! 紧接着无数黑黢黢的影子从林中毁天灭地般的飞掠了过来。 其中不少人跟着遭殃,衣服和脸均被那酷似鼯鼠一样的尖牙利齿的怪物抓的稀烂。 “结阵,快结阵!” 有人在混乱中动声大喊,然而军心已乱,哪有人还顾得上听从指令,唯有几个紧跟着吕潇湘的弟子听话的掐指凝神,祭出一片半罩透明的灵光抵御住了这群怪物的攻击。 “师兄,师兄,我求你别松手!” 数百只鼯鼠似的怪物一齐冲了上来,赵画琸右手祭出一道银光护住了周身,然而脸颊还是不妨被那怪物的利爪勾出一道伤口。 一道血线飞溅在那弟子的脸上,他神色惊恐地看着赵画琸,生怕他在这紧要关头松了手。 然而下一刻,他五指微拢,脸上突然出现一丝奇怪的神情。 那半张脸上眨眼间已是鲜血淋漓,顺着那道雪瓷般的肌肤玷污了衣襟。 “你命该如此。” 唇角微张吐出这半句低沉到毫无起伏的声音,他就这么松开了手,看着那弟子被来自地心深处的蛮力一把拽了下去。 像是一颗投入瀚海的石子,死的悄无声息。 屈指擦过脸颊的鲜血,赵画琸握着剑柄站直了身子,眉眼间的神情冷淡到仿佛不容于世间的一切活物。 一只庞大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出现,所到之处地脉尽裂,崩裂出足有一丈之长的地隙。 “勾陈。” 他拖着手中的长剑走向那只巨山一般形如麒麟的神兽,仿佛无惧生死。 不远处拼力杀出一条生路的吕潇湘瞧见了,几乎是惊得心神俱裂。 “师弟,别过去!” 她大喊出声,然而这声音很快就被绞碎在铺天盖地的厮杀和狂风之中。 那神兽连紫府四阁长老加起来都很难将其制服,更何况是赵画琸,他现在上前送死无疑会被碾的稀碎! 吕潇湘咽住了心胸翻滚涌上喉咙的一口血,连忙飞身持剑上前将赵画琸一把拉住。 就在距离勾陈不到六尺半的距离,那神兽巨口猛开,一阵奔腾的兽息卷向他们。 吕潇湘横剑挡在他身前,单薄轻柔的身子如同空中纸鸢般几乎被强劲的兽息戳出一个碗口粗的大洞。 “师姐?!” 赵画琸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广袖。 “听话,道尊说了,你不能出事。” 女子清素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眉梢眼角团着的一缕秀气也因为扑面而来的兽息荡然无存。 脑颅内刀劈斧凿的剧痛再次传来,赵画琸伸手拽着衣襟只觉得呼吸困难,眼里的陌生寒意却控制不住的跌宕而来。 他握着剑柄的手变得痉挛不止,突然忍不住一膝跪倒在地。而吕潇湘也因为支撑不住,身子被风刃一击直接倒飞了出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身体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错愕的抬起头来,一张清颜如画,眼中光泽宛如倒水生寒般清冽无间。 “道尊……” “安心。” 那两个字仿佛一颗定心丸,吕潇湘如释负重地颔首,清衍俯身动作轻柔地将她放下。 转眼间就如同一支穿云破月的箭矢飞射而出! 赶在勾陈踏足上前将所见之物夷为平地之时,清衍一把抄起赵画琸的膝弯,抱着他的身体瞬间腾空而起。 迎面而来的吼声如雷,一直徘徊在头顶的螣蛇这时也俯冲而下,嘴里喷涌出炽热的火舌。 然而清衍仅仅是足尖轻点,借风上力,一手托着赵画琸,一手掐诀迎上勾陈门面! 一阵浅金色的薄光在掌心盈开,倏尔之后,化为一阵灵波荡开涟漪一般的风刃,一层层扫进远古密林。 尘埃落定,南荒里的神兽竟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勾陈转而变成一只温驯的坐骑,俯身坐卧在地,连螣蛇也缩小数倍,最终变成一只小蛇挂在了清衍的手腕上。 周遭还拼尽全力厮杀的弟子也在这一刻集体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横空出世的清衍道尊。 “师尊……” 恍恍惚惚好像看见那个温柔如水的人近在咫尺,赵画琸皱了皱眉头,似乎要极力辨认眼前的人是实非虚。 “失败了么?” 清衍抬手试他额头余温,眼底似乎有些遗憾,却还是微微勾唇对他露出一丝笑意,那模样一如当初那个贴心照顾他,如兄如父一样的人。 第16章 四君聚首 “你们这是胡闹!” 望阙殿是紫府三山五殿之首,位居八方水亭之东南,乃巽位正殿。 虽说是紫府道尊清衍的居所,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四位道君用来商议事务的聚首之地。 “南荒凶险异常,你们竟敢一声不吭的就结伴而行,莫不是怕自己还能有命回来?” 说话的人是四君之一的源竺道君,此人秉性纯良刚直不阿,人也生的俊朗不凡,一身青衣竹袍清爽整洁,常以一字巾束额,谓之归正明己。 其人在紫府就是一个形如水火棍的存在,紫府上下不管内门外门前殿后殿,无一不忌惮源竺道君之名。 因为稍有一点差池,就会被他打的屁股开花,十天八个月下不来床。 清衍道尊虽居于主位,却不怎么管事,简单来说就好比紫府的门面招牌,有事的时候拿出来镇一镇,没事的时候就供起来上柱香。 他一身羽织白袍随着动作滑落在地,虽然是紫府名正言顺的继任府君,不过却并非如传言那般端肃板正。 历经上千年的容颜至今隽美如初,一头青丝散乱的束在莲冠之中,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反倒颇有些浪荡子似的风流不羁。 此时清衍正坐在一旁假装听训,眼看源竺的怒火就要殃及到殿下跪着的赵画琸身上时,他瞧了一眼源竺手中几乎被一分为二的天蓬尺,转移话题道:“师弟当心,那天蓬尺乃斋醮圣物,毁坏了可是……” 他话没说完,源竺打斜了一只眼看了过来,“师兄倒是爱惜你这不成器的徒弟,处处都要帮着留情,果然圣宠之下独步天下啊?” 听得他话里话外赤.裸裸的讽刺,清衍居然看上去没有分毫的生气,反倒略有惭恧道:“师弟言重了,其实上梁不正,下梁也未必会歪,此事是我有失偏颇,你要怪我就怪我……” “你还知道?”源竺冷哼出声,“我还以为师兄一直大智若愚跟我装傻充愣呢。” “诶?”清衍闻言突然怔了怔,“原来你不知道啊?” 源竺:“……” 赵画琸闻言面色不动的跪在原地,脸上的伤口已经复合,只留着一道淡淡的痕迹被消磨在暖醺醺的烛影里。 心中听着这样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竟然会生出一丝怀念。 记忆里四位道君之中唯有源竺师叔和师尊的关系最是要好,两人师出同门,行走坐卧皆在一处,虽然及冠之后因身份有别,不得再跟往昔一般毫无规矩的保持亲密,但是在源竺师叔心里,他的师尊大概还是跟当初一般无二。 三天不挨打就要上房揭瓦。 “你倒好意思说,此次南荒一事损伤严重,你不与我事先商量就私自放那群混账去南荒,更何况还捎带着你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你是想气死我吗?” 清衍看他俊朗的面色气的通红,一时只觉得有些委屈,忙道:“你那时尚在闭关,我和青芜商量了的……” “青芜?”源竺眯起了眼,看向主位一旁另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你靠他都不如靠猪!” 莫名其妙中箭的青芜君:“……” 青芜君算是紫府里四位道君之中脾气还算温和的一个,只是素来与最为刻薄歹毒的源竺君不对盘,一听这话立马炸了,一张秀美的容颜顿时修眉倒竖。 “竹哥儿,我觉得你这话过分了,什么叫靠我不如靠猪,猪有我长得好看吗?” “哼。”源竺看着他一声冷笑,“猪是没你好看,可它不会蠢到跟人比。” 青芜君:“……” “过分了。” 青芜不如源竺嘴利索,被不轻不重地怼了一下,当即委屈的一双桃花眼里水光盈泽的就差要掉下泪来了,清衍连忙回头拍拍他的手背示意安抚。 “乖,听话,源竺这人就一张嘴能说,其他都比不上你,他没你好看呢。” “殷落堂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源竺闻言怒喝出声,一时不察竟叫出了清衍道尊的俗姓。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礼,竟气的扭过头去不再作声。 “行了行了,我错了师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清衍这边刚要安慰出声,那边青芜又颇不服气的反唇相讥道:“清衍你快看看,这人满嘴道德礼仪,自己却跟个乡野村夫似的,居然公然驳你脸面……” ‘锵’的一声,余光闪过一道寒光,清衍一惊,连忙拦住道:“哎哎,师弟冷静冷静,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眼看大殿上即将乱成一锅粥,好好的四君聚首变成菜市场骂街时,倏然一道有些清朗幽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嘈杂。 周身如一潭死水,瞬息之间归于沉寂。 “你说你没有刻意见死不救?”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分坐在清衍右手边的男人。 被忽略已久的赵画琸抬起头来,一双眸眼笔直地落在那个一身黑衣,期间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身上。 嗓音出奇的冷静,“没有。” 身旁跪着的弟子大有不满,哭声诉苦道:“请凭虚道君明鉴,这小子就是看不惯阿坛才故意见死不救让他丢掉性命!” “何谓看不惯?” 坐位上的男人又开了口,一双瑞凤眼眸光深沉,如同一座无波古井。 那弟子接着道:“是阿坛说了些这小子不爱听的话,所以他,他就……” “不爱听?”赵画琸忽然勾了勾唇笑道:“原来肆意辱骂就叫做不爱听。” “你!血口喷人!”那弟子反驳道。 “好了。”凭虚忽而一笑,抿唇轻言道:“暂且不论此事如何,你无视律规又该当知罪?” 那小弟子愣住,“什么?” 凭虚一言指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紫府也有紫府的清规戒律,你目无尊长藐视礼法,一口一个小子……”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一旁的清衍道:“可有把紫府府君放在眼里?” “弟子不敢!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凭虚轻轻一笑,幽寂的曈眸里划过一丝流光,“赵画琸乃府君首徒,府君更是紫府统率,你触犯他等同触犯府君,触犯府君……”语气倏然加重,“你这是不把紫府放在眼里么?” 那弟子听得他这一席话更是抖如筛糠,顿时支吾难言,求救似的看向其余四位道君。 清衍眉心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源竺面色铁青闭口不言,唯有青芜小心翼翼道:“那个……凭虚君啊,陆林还只是个孩子,更何况他还是你陆姓族人……” “青芜君。”凭虚忽然看着他微微一笑,眼里的笑意逐渐变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 片刻过后,凭虚抬眼看向一身紫袍的赵画琸道:“你说,乱嚼口舌目无尊长之人按戒律理当如何?” 赵画琸闻言,余光扫量了一眼那已经吓趴在地的弟子陆林,面无表情道:“应当处以拔舌之刑,若再有下次,撵出紫府。” “是么?”凭虚瞧着他勾了勾唇。 那男人的目光莫名让他感到不舒服,当年在紫府时,他便很少听说过这凭虚道君的事迹,只晓得凭虚道君因身体不适常年深居简出,故而很少露面,所以他对此人的印象不深倒也正常。 可他怎么总觉得…… 这男人似乎对自己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收回目光之后,赵画琸压低了声音道:“不过陆林虽有谗言之罪,却并无造成实际影响。” “并无?”凭虚看他,似乎对他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那你可知道,他的话若是真话,你当会如何?” 他屈指敲了敲身旁的扶手,一字一句道:“剔骨断手撵出紫府,这里不需要心存异己的叛徒。” ‘叛徒’二字有如一枚烙印,仿佛被深深锥刻在赵画琸的脊梁骨上,脑海里一瞬间涌起些不好的回忆,他闻言霎时间有些难以控制地阴沉了脸色。 一旁适时传来一声轻微的斥责:“够了。” 清衍说话时总是那般的轻柔,轻柔到让人怀疑他好像天生就如同玉做的一般,不会发怒。 “凭虚君,此次南荒一事罪责在我,你若有罚,我缘何避之不谈?” 凭虚看向他,展颜一笑,“掌门师兄,您是紫府的顶梁柱,当年道祖飞升之时曾命我等唯你马首是瞻,在场所有人都会犯错,唯独你不可以。” “……” 清衍被他说的目光微怔,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的有些扭曲,唇角霎时紧绷成一条直线。 源竺见事态不对,一手握住清衍手心,对凭虚皱眉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凭虚一手拂过衣袖,乌眸见雪,幽幽生亮,他张口道:“我这是在提醒道尊勿要失了分寸。” “闭嘴!” 赵画琸闻言蓦地捏紧拳头,霎那间竟如同野兽一般发出难以自制的怒吼声。 他抬起头来,眸光变得破碎,眼底触及的那道雪白的身影身上,恍恍惚惚间竟觉得那上面好似沾满了血污。 “师,师尊……” 几乎无法维持冷静,脑海中一瞬间出现过往支离破碎的回忆,如同一根根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他的死穴之中。 他看着主位上的人眼圈蓦地变得通红,当即身形迅速地冲向殿台,然而下一刻视野里的人就变成了凭虚,那人微微一笑,勾唇讥诮道:“紫府的叛徒,当诛!” “滚!” 又是“轰”的一声,灵力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暴涨,眼前的人却如同一片琉璃般被他轻易分割成碎片。 赵画琸愣在原地,原本占据了人影的望阙殿一时之间竟变得空荡荡的,唯有他一人还站在这里。 “师尊?” 他如同一个受挫的孩子一样无助地转过身来,试图寻找清衍的身影。 然而穿堂而过的冷风彻底吹灭了他眼底的欲望,他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眼角控制不住的分泌出泪水。 “我,我怎么了……”赵画琸摊开手心,目光微怔地看着上面的泪水。 “师兄。” 周身忽然幻化出一道雪白的身影,元棠棣弯下腰来将他的手一把握住。 “师兄,都过去了,这些都是假的。” “假的?” “是,都是假的。” 他俯身将他抱住,一遍遍安抚着赵画琸因为受惊而紧绷的脊背,搁在他肩膀上的唇角却苍白的止不住颤栗。 第17章 假意逢迎 屋内再次传来一阵摔砸似的闷响,守在门外的顾妤闻言又是一抖,有些惊惧地看向赵画琸所在的房间。 “仙君,叔叔他,他这是怎么了?” 孟弋江也忍不住道:“对啊师兄,这一晚上都好几回了,再这样下去,我怀疑这店家都要上官府告我们扰民了。” 元棠棣双腿盘坐在卧榻之上,自从回到房间后他便一言不发地打了坐,雪白的道袍垂下床榻,眉眼恬静看上去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然而额角却析出了几滴汗水,被烛光微微一晃竟有些晶莹剔透。 他皱了皱眉头还未来得及出口,竟觉喉咙霎时漫上一股腥甜。 “师兄?!” 接着他就听见孟弋江发出惊叫之声朝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摊开的手心被一把抓住。 孟弋江才发现元棠棣的手心里全是被掐出来的血痕。 “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妤一声惊叫,隔壁客房传来的闷响声犹在耳边,孟弋江皱着眉头摸上他心脉。 “怎么样了?”顾妤问道。 “师兄好像……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有那么容易吗?” “我,我也不知道。”孟弋江又探了探,掐指分神出一丝灵力似乎想侵入元棠棣识海察看,然而还未进去就被一锤重击捣上灵门。 一时之间被灵力反弹,孟弋江忍不住跌坐在了地上,眼前隐隐发黑,似乎还未回过神。 顾妤上前连忙拉住他,担忧道:“阿江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孟弋江被她搀扶着站起身来,神情显然被刚才那当头一棒弄的有些恍惚,“我进不去。” “什么进不去?”顾妤晃他胳膊,见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之间急的直跺脚,随后一转身冲出了门扉。 孟弋江缓过神,看着顾妤离开的身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喊到:“阿妤你去哪儿啊?” “我去找叔叔!” 走廊外传来顾妤的声音,孟弋江担心她被误伤,急的回头看了眼还紧闭着眉眼的元棠棣,心中慌乱至极一时没忍住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连忙上前追顾妤去了。 半开的窗棂流窜进来一丝夜风,守候在外已久的人影忽然风也似的冲了进来。 那一道身影散发着地狱般的寒气,所到之处无不结成冰凌,不均眉眼紧盯着床榻上的元棠棣,忽然怒极地朝他小腹上捣了一拳。 这一拳逼的他不得不睁开眼来,把喉咙里藏着的鲜血悉数吐了出来。 “你有病吗?”不均看着他伏在床边有些吃力的样子皱眉道:“让那疯子进你的记忆里,你还真不怕他突然发疯起来毁了你识海吗??” 元棠棣试着张口,只是还未出声就被心口一阵痉挛逼的倒抽了一口气,随后竟忍不住轻笑出声。 听那笑声有些止不住的样子,不均觉得自己简直有一拳捶死元棠棣的心,“你笑什么?” “没,没。”他屈指揩尽唇角的血迹,眉眼漾开一丝雀跃,“我只是在想这臭小子连自己修什么的都忘了……阿弥陀佛哈哈哈哈。” 不均:“……” “简直无可救药!”不均一甩袖子便要离开,元棠棣却眼疾手快地拽着他袖子,一改先前冷眼相待怒目而视的样子,客客气气道:“劳驾,让我再进去一次。” 看他目光显然十分恳切的样子,不均怒极反笑,“元棠棣你还真是臭不要脸,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想办法?” 元棠棣握拳抵在唇边连咳了几声,状似无意的威胁道:“没办法,谁让你先前逼着我跟你结契,你若是不答应我,我立马抹脖子让你也不好过!” “……”不均道:“你长本事了?” “唉。”元棠棣松开手云淡风轻地弹指掸了掸袖袍,“我也是逼不得已。” 早在他发现不均占据了师兄的身体时就有过结契的想法,不均统共也算有过上古神兽的血统,这样倒也不亏,说是不均逼迫他,倒不如是他假意逢迎,只要不均敢背信弃义,他就有办法致他于死地。 虽然这个办法确实又蠢又毒,但是他最重要的筹码在不均手中,他如果想要,只得付出代价。 师兄可以没有他,他却绝不能没有师兄。 与此同时,顾妤还在与孟弋江在门口争执不休,房内早已幻化出另一道身影。 银燕筝在外守了多时,待到元棠棣离开后本来想趁机溜进来的,谁料想赵画琸忽然跟失心疯了似抬手甩出的就是一通灵力暴击。 担心自己被殃及,银燕筝待到他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出现,看着屋内一片狼藉的样子叹气道:“你这样随手毁坏财物,可有替那小姑娘的钱袋着想过?” 她指的是顾妤。 “你还没走。”赵画琸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气息明显还有些不稳。 “我是不会离开的。”银燕筝并没有就此放弃的打算,她晃悠着身子好奇的想要上前查看,就被被窝下突然钻出的一条小蛇吓了一跳。 “天哪,这儿怎么会有条虫?” 沉睡多时的小蛇:“……” “我也就少说了两天的话,至于变成虫吗,怎么这等级还越降越低了?” 小蛇絮絮叨叨地钻进赵画琸衣襟里,最后一路又爬到他胸口处,直起上半身对着银燕筝吐出蛇信,口水“滋滋”的威胁道:“你离他远点儿。” 银燕筝忍不住笑了:“你这小蛇还会护主呢?” “什么护主?”小蛇不屑的翻白眼,重点强调,“我这叫护食!” 赵画琸抬起手想把它拽下去,奈何没什么力气,在识海里消耗太多,现在恐怕连动动手指都颇觉得费力,只得不耐烦道:“区区一条细作蛇还敢待在我身边?不怕我手撕了你?” 小蛇墙头草做惯了,又不怎么长记性,此时见赵画琸拿它没办法,大言不惭道:“仙君怎么说话呢,我说过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那什么师弟,我发誓这可能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见长。”赵画琸嗤之以鼻,小蛇不甘心的扭动了蛇尾戳上他下巴,“仙君,你这样是不得人心的。” 银燕筝在旁瞧的有趣,挨着床榻坐下,一手捏住小蛇的脑瓜子,任由它拼命挣扎扭动身躯,却看向眉眼紧闭的赵画琸,红唇微张道:“你都看见什么了?” 赵画琸没出声。 “我猜你是看见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东西才会如此狂躁以至于屡次出现灵力暴动。”银燕筝一点点猜想着,“比如你当年被赶出紫府?” 见他毫无反应,银燕筝又道:“身死无藏海?” 不见反应,她接着道:“亦或是……当年被你一手带大的小师弟?” 话到此处,她凝神观察赵画琸的表情,发现他还是毫无反应,心念电转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心中的猜想也终于落地,“是清衍对么?” “……”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忘了他啊。”银燕筝叹了口气,眉梢眼角颇有些遗憾。 赵画琸却皱着眉头道:“你到底是谁?” “魔族。”顿了顿,银燕筝又加上了一句,“少魔君的夫人。” 赵画琸像是嗤笑了一声。 银燕筝继而低下头去瞧他,“我很好奇你当年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会被冠上叛徒二字被赶出紫府?” “喂,你别得寸进尺啊!”小蛇使劲挣扎着,“你不是怕虫吗?” “你是虫吗?”银燕筝睨它一眼,又笑开了,“我最喜欢蛇了,为什么要怕?” 小蛇:“……” 她低下头去看赵画琸,发现他眉心松动下来,似乎又陷进了蜃术之中。 不由得叹了口气,在床榻边翘起一只腿,纤细的手指继续把玩着被她盘成一团面目全非的小蛇。 这时,门扉忽然被人一把撞开,银燕筝抬头刚好和门口冲进来的两人对视。 “你是谁?”孟弋江警觉的握紧了剑柄。 顾妤被他一手拦在身后,不由感叹道:“好漂亮的姐姐……” “你好啊。”银燕筝微微一笑,偏过头友好的瞧了瞧顾妤,“漂亮的小妹妹。” 第18章 银铃是劫 身体似乎被沉入一汪潭水中,轻盈地被水托着往上浮,赵画琸再一睁开眼来,眼前的场景果然变了。 这里是紫府的铸剑池,建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之中,原来是用来铸剑的地方,后来因为青芜君经常在这里种些花花草草,有了灵气的植物止不住的疯长,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天然的花园。 铸剑池自然也就只能废弃了。 赵画琸一手攀住周围被打磨的光滑的石块上,在水里坐直了身子,山洞中不见日月,只留了几盏留影灯发出苍白的光芒。 身上还泛着热气,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衣服已被除尽,此时赤身裸.体的坐在原先注满熔浆的铸剑池里,身下似乎还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石块和光滑的青苔水草。 抬起头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衣物可遮挡,心里一时犯了难,虽然他并不怎么顾惜脸皮这种东西,但要他赤身裸.体走出去。 ……他办不到。 “师兄好了吗?” 身后有人推开石门走了进来,他回过头看着那张熟稔的天真笑脸,微微蹙了眉心。 此时的元棠棣尚有八岁,而他已经十八岁了,他们之间不光有十岁的年龄差,还少了那三百年的光阴。 “怎么是你?” “师兄的饮食起居现在开始归我照顾了,怎么就不能是我?” 元棠棣自小就生的一副伶牙俐齿,一张嘴能说会道,跟亲爹青芜君不同,若不是他随了施犹芳的容貌,否则肯定会有不少人怀疑元棠棣是捡来的。 赵画琸没回他,也许是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冷冷道:“衣服放下,你出去。” “师兄还害羞嘛?” 赵画琸冷冷一笑,“你小时候尿裤子尿的满身都是,屁股都是我给你洗的,谁害羞?” 元棠棣:“……” 手指不甘心地捏的发白,脸颊上没来由的飘上两抹红晕,元棠棣觉得自己可能还是脸皮太薄了,毕竟身居高位这么多年被自己敬爱的师兄提起这等糗事,恕他还是难以接受。 放下手中盛放衣物的托案后,他头也不回的连忙走出了石洞。 “等等!” 背后赵画琸忽然叫住他,元棠棣心里一紧,转过身来看着他,“师兄,还有什么事?” “师尊人呢?” “……师尊在闭关。” “他什么时候出来?” “我不知道。” “哦。” “……” 瞧见元棠棣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赵画琸才连忙套起里衣,披上外袍随后匆匆忙忙地往外走去。 他现在只想迫切的见清衍一面,想弄清楚当初为什么师尊要单单收他为首徒,为什么在他被人污蔑背叛师门之时对他避而不见。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垂在广袖里的手指紧紧扣着腰间的银铃铛,夜风流肩而过,掀起他背后未束的长发。 ……他想师尊了。 望阙殿内流淌出碎金般的光影,时至盛夏,山中栽种的月见和蜀葵也开了遍野,云云一片雾若瑶台,殿前还放着几盆栀子花,大概又是青芜君摆的。 元棠棣路过这里时本来想照常去看看师尊出关了没,谁知道刚走过窗台,头顶上方忽然伸出一只手。 他素来警惕性高,兴许是早有察觉却没能躲过,忘了眼下自己还是个孩童模样。 “我的小檀儿又来找师尊啦?” 元棠棣一愣,才想起这小名是师尊专属,他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人道:“师尊什么时候出的关?” “早出了。”清衍支着下巴微微一笑,眼里溶着细碎的光影,眉目高华隽美,“倒是小檀儿整天惦念着师兄,真孝顺呢。” “师尊说笑了,我……”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有如铁钳一样将他一把提了起来,八岁的孩童身量其实也不矮了,奈何清衍个高手长,提着他后颈跟拎着只鸡崽似的。 “师尊!” 元棠棣涨红了脸也没能挣开,清衍将他夹在胳膊下走向床榻,之后又抱着他乖乖坐下,修长的指尖摸着他柔软的发顶,温柔道:“……其实我以前也这么抱你师兄呢。” 他停下挣扎扭动,乖乖倚靠在清衍怀里。 “要不要师尊给你讲讲师兄的故事?” 您跟我讲了已经八百回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可元棠棣闻言还是默默咽下这句话,师尊的声音他听多久都不会腻。 “你师兄那时不过四岁,又瘦又小,体弱多病。”清衍抬手刮了刮他鼻梁,似是回忆道:“他母亲去世后更是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久久不愈,药石无医……” 他和源竺想尽办法都没能留住这孩子的性命,虽说只是一个妖姬的孩子,死便死了给他留一捧土便好了。 “后来我寻到一处秘方救活了他,把他留在身边,看着他长大,都说养孩子不容易,其实你师兄他很听话,他很少给我添麻烦,甚至有时候能给我出不少办法帮我处理紫府杂务,除了……” 除了不爱说话,缄默不言,被同门针对排挤也不知道告诉他。 “除了什么?”元棠棣握住他手指,“其实师兄现在就挺好。” “嗯。”清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从身上拿出了一只被红绶带拴着的银铃铛递给了他。 那是两只银铃,色泽光滑,指甲盖大小,纯银錾刻着几个铭文,拿在手里轻轻一晃,能听见袅袅清音。 起初元棠棣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银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锁情牵。 他伸手拿了过来,怜惜地捧在手心里。 “想要么?”清衍问他。 元棠棣愉快地点头,“嗯嗯!” “我也给你师兄了一个,这个就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问出口时其实早就猜到了结局,早就猜到了师尊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他即便现在用力挽回也无济于事,不均的幻境只能让人重温旧梦,却不能奢望时光倒流。 于是他只能看着自己跟个小傻子一样默默接受着师尊的安排。 “为师若是……”清衍低头瞧着他雪润的侧脸笑了笑,“师兄就交给你照顾了。” “师尊为什么不自己照顾呀?你不是很喜欢师兄吗?” “师尊也是会老的啊……” “骗人!”元棠棣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伸手圈住他颈子,嘟嘴道:“师尊那么厉害都活了上千年了,怎么还会老?” “傻孩子。”清衍目光如水的看着他,那眼里有他不懂的东西,“既然这样的话,那师尊可以再允诺给你一个条件。” 不要再说了,求你了…… 元棠棣试图闭上眼睛,想要去忽略眼前的一切,心中却又迫切地渴望着这一切。 在自相矛盾下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直到清衍轻轻握着他两只小手,那句温言在耳畔响起,“如果你答应师尊肯照顾好师兄,那么,这紫府未来的府君之位,就会是你的……” 月光投进山谷间,织出一条河谷银带。元棠棣垂着脑袋只觉得手中的银铃重若千钧。 心中思绪万千,耳边却敏觉的感觉到一声异动,他再一抬头,眼眸触及被月光不经意间投在墙上的人影时,心里悚然一惊,连忙跳下清衍膝头追了出去。 身后万籁俱寂,阒无一人,那道坐在原地的身影也终究化为一道细沙消失在他身后。 ……照顾好师兄? “什么意思?” 赵画琸一口气跑出去老远,跑出了属于望阙殿的范围,直到一时不察撞上了一颗参天大树才狼狈的跌坐在地。 还是少年的身体单薄又柔弱,常年的体弱多病像是一团抑郁之气压在肺腑间让他喘不过来气。 他想不通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可以让元棠棣为了照顾他相让府君之位,那么为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周身黑漆漆的如陷泥沼之中,赵画琸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出了望阙殿。 周围一片茫茫然,像是紫府后山常年未曾打理的杂草,疯也似的窜出半尺高。 他转过身去似乎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惹得草丛簌簌耸动。 心里一紧,他下意识伸手拨开草丛,迎着不远处山林间的光火,就瞧见一颗人头似的东西像是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草丛里。 断了舌根的嘴巴嗷嗷大张着,两只本该有眼珠的地方此时已经成为了两只空荡荡的黑洞,脸上遍布血污和腥臭的水渍…… “……陆林?” 那人头还在耸动,似乎是认出了赵画琸,那底下未取走声带的半截脖子居然还能发出冒血泡似的咕嘟声响。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山风扬起湿润的血腥味儿送到他鼻尖,赵画琸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然而下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踩着枯燥的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师兄!” 耳边紧接着传来元棠棣的声音,赵画琸再一睁眼,方才那可怖的景象已消失于无,只留一地狼藉的客房和两旁正在对峙的人影。 第19章 生死抵命 那道剑光劈过来的时候,赵画琸正好敏觉的偏了偏脑袋,下一刻身后就多了一道被风刃切割开的坑坑洼洼的墙壁。 “你做什么?” 他凝眉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场景转换太快,一时之间没能让他找回重心,孟弋江却持着剑明目张胆的指着他道:“她是魔道中人!” “谁?”这个字刚迸出,他就立即反应过来,手指往后猛地一拉,将一道朝霞般的身影拉到了眼前。 “怎么又是你?” 银燕筝此时幻化成了一团虚影,就漂浮在他眼前,颇委屈道:“我也不想的,这孩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意欲对我行凶……” 她话音未落,孟弋江几乎要气吐血,“你这魔女少搬弄口舌,明明是你趁着仙长毫无防备之时企图侵犯他!” 虽然元棠棣已经三番五次更正孟弋江的思想让他不要针对自家师兄,但对于平白无故占据了自己兄长身体的人他还是十分难有好感。 ……不过。 “侵犯?”赵画琸眉尖一挑。 “我……”孟弋江支吾难言,“魔族中人不都是靠采阳补阴的……吗?” “啧,我看你属实是想多了。”蜷缩在银燕筝手指上的小蛇轻轻地嗤了一声,“他看你躺着不动,还以为这魔女把你当做辅料给吃了呢。” 银燕筝当即表示十分委屈的点了点头。 “罢了,误会一场。” “你居然包庇这魔女!”孟弋江大惊。 从小到大紫府给他灌输的思想无非就是正魔对立,两不相融,所以魔道无恶不作,正道大义凛然之类的封建残余固本思想。 所以孟弋江会这样生气也无可厚非。 毕竟他小时候也听了不少这样的言论,只有师尊会告诉他让他自己懂得明辨是非除外。 “你还要我说几遍?”赵画琸终于沉了语气,一旁的顾妤见状拉了拉孟弋江的袖子道:“阿江,叔叔不会是这样的人,你别……” ‘添乱’两个字还未出口,门口忽然出现一道身影。从刚才清醒过来后,元棠棣就听见了隔壁传来的剑气声,心里一紧立马赶了过来。 果不其然。 就看见一地的狼藉和两方对峙的人影。 然而余光触及赵画琸身前公然坐在他怀里……其实也就是一团虚影飘在他面前,从元棠棣这个视角看去,难免像是坐在他怀里一样。 心里当即有一股怒火直冲灵门,可当视线落在师兄云淡风轻的脸上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脾气也发不出。 是了。 师兄仅是师兄一人而已,现在还不属于他,他没资格对师兄的事指手画脚。不过早晚有一天,师兄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唇角习惯性地带上三分笑意,元棠棣目光锁住银燕筝的身影,“她是魔族。” “所以呢?”赵画琸挑眉,他换了个姿势坐直了身子,掸了掸袖袍道:“忘了说,我也是魔族,那么……道长您要除魔歼邪么?” 银燕筝闻言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一双睡凤眼里水泽波动,然而赵画琸的视线却一直紧盯着元棠棣,分毫不曾为旁人动过。 气氛一时下降到冰点。 元棠棣收紧手指缄默无言,他其实很想说他不在乎这些,师兄是凡人也好魔族也罢,只要是师兄就好。 可现在他不能说出口,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身份跟师兄刀剑相向。 即便难保师兄已经猜出了一二,他也不想轻易地捅破这层窗户纸。 “没什么。”元棠棣敛下眉眼,轻声对孟弋江道:“今夜多事无眠,莫再打扰仙长休息了,弋江,我们先……” “站住。” 那两个字仿佛灌了铅一般奇异地把元棠棣钉在原地,他僵着身体转过身来,然而眼前却掠过一道风。 瞬息之间,几乎是无人看清,赵画琸直接一手抓着他肩膀身形一晃,带着他离开了这里。 头顶的乌云敝月,幽寂的小城镇里街角巷尾呼呼流窜着夜风。 期间元棠棣并无挣扎,他就一直这么任由赵画琸钳制着他,身侧被带动的气流鼓起宽大的袖袍,他试着抬起头,眉目微怔地注视着师兄淡漠到毫无神情的侧脸。 直到赵画琸带着他来到一处屋脊之上,身子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掼到紧贴屋脊而建的一堵石墙之上。 背脊被粗糙的墙壁不轻不重的掼胸倒力,元棠棣没忍住咳嗽出声,还是伸手捂着肩膀在陡峭不平的屋脊上缓缓站直了身子。 迎面赵画琸一甩袍袖,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眼底沉载着远处死寂昏沉的幽蓝天光。 “你来这儿不该是仅仅为了寻我回去。” “……” 意料之中,师兄果然还是猜到了啊。 元棠棣也不做掩饰,上前走近了一步,“我如果说是,师兄会怎么想我?” “哼。”嗤之以鼻的一声笑意,赵画琸也不看他,“既然寻我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元棠棣垂着脑袋没出声。 赵画琸心里却仿佛有了答案,他转过身来,将视线一寸寸定格在元棠棣那张本不属于他的脸上。 “你怕和我起冲突是么?” “……是。” “那么现在呢?”赵画琸摊开双手,倏地一笑,“不觉得有些意外?” “师兄心里应当是恨我的。”元棠棣语气诚恳,“所以早在你发现我的那日起我就做好了准备……” 他抬起头来直视赵画琸,眸光微漾,“师兄现在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无论是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一概不会还手,只要……” “那我说我想让你以命偿我呢?” “……我现在还不能死。” 沉默良久,元棠棣给出了这个答案。 赵画琸似乎是有些意外,他挑眉朝着元棠棣靠近,近身的气息还是异样的熟悉。 一股冰雪松针的味道。清清冷冷地和师尊身上常有的气息相差无几。 “换回来。”他低声吩咐道:“我要看你现在的样子。” 元棠棣只是依命遵照着办,撤去了禁锢身形的法术,恢复了他常年待在紫府的样貌。 那样貌依旧清颜如画,眉目澄然,身量近乎和他贴合,从前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弟如今也长得挺拔坚韧,修长如竹。 “倒是长大了不少,看来我当年一时兴起养的小娃娃居然没被我一时兴起掐死在摇篮里。” 元棠棣闻言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如刀割,他声音止不住地颤栗,却还是矜重道:“师兄,让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吧,就当是赎罪……” “赎罪?”赵画琸微微一笑,“你难道觉得自己有错么?我觉得没有,毕竟紫府道君哪里会有污点,若是你当初出手相救于我,保不齐我现在还是个被外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被豢养在紫府后院的废物。” 他语气平淡的几乎毫无起伏,风轻云淡地像是在与人询问今天是什么天气会不会下雨一样。 不知道是愤怒过了头还是已经麻木,连他自己也觉得神奇,居然能有心情和元棠棣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 “……对不起。” 反观元棠棣,倒还是像极了当年那个做错事站在他面前被勒令不准撒娇耍赖,憋屈的只能咽着眼泪哭泣的小孩子。 赵画琸看着他缄默无言,凉风吹过肩头,乌云敝月的夜晚两只人影沉默地相对着。 倏地,脑后多了一只手,元棠棣怔然的瞬间,赵画琸已经一手扣着他后脑勺将他压向自己的肩膀。 腰间同样缠上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他腰身,元棠棣被他的动作带的一绊,直到赵画琸浸透着杀意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若是让我发现你还存有半点异心,我会杀了你。” 风声细微,被揉碎在眼底。 元棠棣低头将脑袋埋进他颈肩里,双手同样紧紧圈住他,好像死死地抱住最后一次微末的希望。 他弯了弯唇角,如同生死抵命一般的承诺道:“不会了,不会再有了,师兄。” 第20章 狭路相逢 两人回去后天已大亮。 推开门扉进去的时候孟弋江他们还守在桌边昏昏沉沉地钓着鱼,期间客栈老板来过一回,顾妤给了点赔偿,认认真真地道了歉才让老板答应不再继续追究下去。 “师兄?你们去哪儿了?” 脑袋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孟弋江惊醒过来,看着元棠棣走进来的身影,还未有半分察觉。 “没什么,出去散散心而已。” 他伸手弹了弹衣袍上落下的一线尘灰,看上去心情似乎还算不错的样子。 “散心?”孟弋江狐疑地看了一眼走到床榻旁,撩起衣摆大马金刀似的坐着的赵画琸,上半身微微前倾,一只手搁在大腿上,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似乎还捻着什么东西。 眉眼低垂,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那昨晚。 搞得跟要打起来似的,是怎么回事? 元棠棣屈指敲了敲桌子让他收回视线,道:“我之前让你托给紫府的信你好办了吗?” “办好了。”孟弋江颔首,“只是,师兄你真的不打算回紫府了吗?” 赵画琸闻言在一旁挑起眉头。 元棠棣倒是没什么反应,“……不是还有晏,师尊么?有他在,紫府还能出什么状况。” 孟弋江不以为然,“我看不一定,师尊这人一点儿都不靠谱,在紫府这么多年,打从我上山起就没见他亲自料理成功过一件事……” 元棠棣:“……” 见他还有不吐不快的趋势,元棠棣忍不住想打断他,赵画琸偏偏适时插了进来道:“是么,看来这道君之名不副其实啊?” 本以为这臭小子能帮着自己反驳几句,谁料想孟弋江一听瞬间来了劲,一拍大腿道:“实不相瞒,说的是拜入紫府门下,其实就是整天给师尊端茶倒水的伺候他,虽说这也没什么,但是师尊他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 “每次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喜欢摆两副碗筷,还总是自言自语的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更神奇的是居然还能把自己感动哭……” ‘啪’地一声脆响,孟弋江回过头来,就发现元棠棣方才坐着的地方,那里的桌角断了一块,他抬头看着那身白袍离开的身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师兄怎么了?他平时不是最爱和我吐槽师尊了吗?” 赵画琸抬起眉眼看着元棠棣离开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流露出一丝惯常的哂意。 山巅横绝处千鸟飞尽,断壁立如千仞。 此处是一座临峭壁修造的八方水亭,水亭依山而建,四周多生丛竹灌木。 因为紫府常年云雾缭绕,湿气重,所以八取圆合之意以聚水生财之势修正整座山的风水走向,也是紫府守护三山五殿的“阵眼”。 一道黑衣迎风而立,倏尔一只通体赤红的小鸟飞跃层层云海出现在视野内,那人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小鸟。 几声叽叫后,那赤红的鸟儿竟化为一阵细沙扬风而逝。 “师叔祖?” 身后走过来一道身影,凭虚未曾转身,一双乌眸见雪,微微含着一丝笑意。 “师尊他来消息了?” “嗯。” 方才那鸟儿便是用意念化成,一日能行数千里,三日之内到达紫府,将送信人的消息传达到此处,只是那鸟儿一旦被人触碰就会化为细沙立即消失,此举也是为了消息的保密性,以防有第二人经手。 只是…… 这消息似乎被人捷足先登了。 “你师尊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虽然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个人,晏伐北还是端持着仅有的礼节冷声道:“什么麻烦?” “魔族。”凭虚转过身来,一张俊颜微微有些苦恼,“近来魔族派人侵占了不少边地的城镇,包括洛水镇,你应该知道。” 晏伐北少年老成,他原本就在俗世间长大,当年无意与紫府结缘被带了回来,虽说没有孟弋江天资高,但因为年纪大心思又圆滑些,便做了元棠棣座下的大弟子。 凭虚素来很少与他们流徽殿结缘,当年师尊升任道君大典之时也不见他前来,而今师尊刚走他就来这儿串门,还刚巧截了赤云鸟,鬼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思及此,他留了个心眼道:“师尊这是求助么?” “不是。”凭虚显然没中招,“他让你留守在殿内,照看好流徽殿内的事务。” “是么?那多谢师叔祖了。”晏伐北颔首,“只是,不知您今日来……是做什么?” 凭虚倒是不在乎他显而易见的敌意,掸了掸黑色袖袍上的水雾道:“我来看看你小师妹。” 晏伐北:“……” “你可别忘了,当年是我将她救了回来,催生了她的灵智,若非你喜欢的紧,我缘何会拱手相让?” 凭虚说的有理有据,晏伐北确实没什么理由拒绝他,然而他站在原地却未动半步,“不过小师妹去后山玩了,师叔若念她的紧,晚些等她回来了我会让她登门拜访。” 目送凭虚走远后,晏伐北才急匆匆地赶回殿去,正巧碰见绿背正在殿里捏着从山上摘来的野核桃,一手捏碎一个玩的不亦乐乎。 “师妹!” 见晏伐北急匆匆地样子,绿背好奇道:“你怎么啦,师尊有消息了么?” “有是有,不过……”晏伐北顿了顿,“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能够赶去洛水镇知会师尊一声?” 他之所以这样问,而没有选择自己去,是因为他本身只是一具肉俗凡胎,就好比当年的清衍师尊首徒赵画琸一般,唯一特殊一点的就是…… 他是根木头。 成了精的乌檀木上被分割下来的一块儿。 当年被紫府负责采购的弟子看上,从市集中买来,然后借花献佛给了继任大典上的抱檀道君。 只不过元棠棣素来不爱这些所谓的奢侈名贵的东西,索性也没有了把他打造成装饰物的兴趣,而是给他日夜诵念道经,助他提前化成了人形。 “为什么?” 绿背似乎不解,她智商也只有一岁左右,相当于人类五岁大的幼童,虽然能听懂师兄们的意思,但是有时候说深了却无法理解。 晏伐北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凭虚的坏话,毕竟绿背对凭虚也算是十分依赖了,再加上她心性过于单纯,这么三言两语的被套过话去,可就不妙了。 “刚才凭虚师叔祖来找过我说有些事想与师尊商量。”晏伐北一边绞尽脑汁想着,一边道:“所以你看能不能找一找你那些大雁之类的朋友给师尊捎带去一句话,让他早些回来?” “师尊背着我偷偷下山才不要!”绿背却难得撅着嘴抗议道:“而且我那些朋友都不会愿意去的,洛水那么远,怕是还没渡江就累死了。” 晏伐北:“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啊!”绿背突然灵机一动,“师兄你自己可以下山嘛!” 晏伐北:“……”这什么鬼主意。 戏台上的人袅袅唱着清音,缠枝的牡丹花在凉风中瑟瑟发抖,然而戏台下却无人观赏,唯有西北方向的角落里聚集着一堆看客,不过个个神情戚戚,抻着脖子活像是在观刑。 那青衣掸着袖袍比着手势,死寂的楼阁中忽然有人啧了一声,下一刻一柄飞刀被人经手悬出,刀至头断。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尸首分离。 一颗圆滚滚的脑袋砸下戏台,在地上滚了一圈,喷薄出来的鲜血溅了周围人一头一脸。 “啊——!!” 有人没忍住惊叫出声,远离戏台的观赏席上立马有人冷哼了一声,旋即抬手收回那只飞刀,对着身旁的跟班道:“去,把那人给我揪出来!” 那魔道弟子俯首应是,刚要上前去提人,中途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青光直接斫断了那弟子一条胳膊,霎那间又是一阵鲜血喷涌。 那魔道弟子还错愕地看着自己直接飞离出去的胳膊,转眼间一阵锥心的剧痛引得他一声惨叫冲破了喉咙,旋即瘫倒在地。 “他妈的!” 那手持飞刀的人神色一凛,刚要站起身来,戏台旁的一角帘幕忽然被人掀起,走进来一个人。 “原来是四公子啊。” 触及那视野内的人,方才还怒骂出声的人眨眼间又换上另一副笑脸相迎。 那走进来的人一身藏蓝衣袍飞扬,一头鸦青长发利落的向后梳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只是那半张左脸被一绺分挑下来的长发遮挡住,隐隐约约能看到那头发之下掩盖着的痕迹。 从耳垂至左眼下枝枝蔓蔓地延伸出一道梅枝似的黑色印迹,那印迹看上去既可怖又瘆人,可落在那张万分邪戾俊美的脸上,竟意外的和谐。 “刑主今日怎么有闲情来听戏了?” 那手持飞刀的人见来人脸色不善,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谁知道迎面一道人影飞身而至,“啪啪”两巴掌扇在他脸上,声音既清晰又利落。 周围有不少魔道弟子一手按上腰间的长刀,来人一声断喝,冷冷笑道:“我看今天谁敢给老子拔刀!” “都他娘的住手,谁敢在四公子面前放肆!” 不少对峙的魔道弟子听得自家老大这么吩咐,只得忍气吞声地又压下了刀鞘。 “黑水金,你让老子说你什么好。”那被叫做四公子的人直接给了他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你不好好待在你的西陵城里,来老子的洛水镇?”四公子回头看了一圈西北角窝着的那群凡人又骂了一句,“欺负我的人?谁给你的本事?” 说着似乎还不够解气,他又接连踹了几脚,那黑水金长得虎背熊腰,此时却跟一个鹌鹑似的缩在原地不敢动弹。 “四公子饶命,属下看那西陵城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了,所以……” “那魔君先前有没有说过,擅离职守可是要具五刑的?”四公子眯起眼睛,倏然一手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给我滚!” “是是是,属下这就滚,这就滚!” 黑水金狼狈地爬起身,随后一招手带着剩余的魔道弟子匆匆撤退。 “钟隐。” 挑了个位子坐下,四公子架起一条长腿,朝着不远处还窝缩在角落里的凡人道:“去,让那群人也滚。” 站在他近侧的魔道青年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奇怪的是他眼睛上明明蒙着一层黑布,却还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方向。 驱赶走那群凡人后,楼阁里终于安静下来,随行而来的魔道弟子都侍立在原地,试图把自己站成一根雕塑。 “既然来了,何不聊聊?” 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外壳。 话音刚落,四公子又朝着一旁的青年钟隐招了招手道:“张嘴。” 钟隐闻言,犹豫了一瞬却还是贴服地把头低了下去,苍白的唇吞咽进去那颗饱满的荔枝。 “好吃么?” 后者颔首。 “……蠢货。” 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紧接着,四公子毫不避讳地伸手掐着他下巴,用带着戒指的那根手指从他没有舌头的嘴里抠挖出那颗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果肉的荔枝核。 屈指一弹,砸在了不远处的一座屏风上。 起初不见动静,之后便如山倒般。 那屏风重重地倒外砸在了地上,露出里面,一张红木小塌,一只髹漆案几,一盏青花瓷,以及…… 那一身紫袍神情悠然的人。 赵画琸抬手压着壶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腰杆挺直如竹,一头青丝整洁的束在脑后。 手指捏着瓷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眉眼抬起,看向的却是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你来的不巧,酒已经喝完了。” 第21章 缘木求鱼 与此同时,楼阁的另一面。 “你说……今天叔叔为什么要特意挑在这里啊?”顾妤正趴在墙上听着隔壁的动静,只是奇怪的是,自从那伙魔道弟子进去后,已经半个时辰没有动静了。 “想必我们刚进西陵城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孟弋江皱着眉头,手指紧握。 “啊?”顾妤转过身来,“你说的不会是上次在半道上遇见的那几个魔道弟子吧?” 不知道是脑补出什么,她道:“那可惨了,我上次打了他们一顿,该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怕什么,有我在呢,再不济师兄可不是吃素……” 见他话到一半突然止住,顾妤忍不住道:“阿江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没,没什么。” 孟弋江眉头一皱,越想却越不对劲。 他是从什么开始,自然而然地把师兄当成了一种倚靠,甚至只要有危险出现,一想到师兄在,他就万分心安。 要知道晏伐北原形是块木头,毫无灵根的肉俗凡胎,比起师尊而言,更不靠谱。 可……他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更奇怪的是,师兄这人性格冷淡又易怒,非熟人是不会这么亲近的,可他对……那个占据了他二哥身体的人却无时无刻不在上心。 何况那人还是魔道中人。 一时之间脸色变得煞白,孟弋江忽然回想起来,前段时间凭虚师叔告诉他孟家出了事,结果他刚回去就碰上了这一摊怪事,还有突然出现的师兄…… 清衍道尊至今缠绵病榻难知生死,源竺师叔又闭关多年不见人影,青芜君更是痛失爱妻心房自闭。 整个紫府,三百年来,虽说外界都认定了师尊是下一任紫府府君,可这些年来的形势他分明看的清清楚楚。 传闻自从三百年前受了刺激后,师尊就一蹶不振,所以如今才会这般的怠惰沉郁。 而紫府所有的周转俱维系于凭虚师叔一人身上,可以说是凭虚道君一手操持内外。 何况晏师兄更是三番四次警醒过他。凭虚此人道心不稳城府极深,勿要与他过于亲近。 虽然当初他不以为然,可如今…… “我怎么就那么笨呢!” 居然真的就把师尊和小师妹单独丢在紫府,更何况身边这个师兄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作为座下次徒,本该担起大责护紫府于太平,可如今却跟着一群魔道中人,将自己困囿于此。 “阿江你干什么?” 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拉住,顾妤一惊。 孟弋江拉着她不由分说的就往外走,“此处非久留之地,我先带你回紫府,现在走三日就可以到。” 顾妤一头雾水地被他强拽着往酒楼下走去,隔壁的楼阁似乎逐渐传出争斗声,顾妤急着挣扎道:“叔叔现在一个人还在那群魔道人手中,更何况仙君还未归,我们要是走了,他出事了怎么办?” “他一个魔道中人你担心他?” 孟弋江冷着一张脸,“我怀疑有人故意调我离山,更何况现在的这个师兄……可能是假的……” “什么?”顾妤一愣,孟弋江已经一把将她拉着下了楼,掐指念诀,将腰间长剑幻化成飞盾,拉着她踩了上去,“现在先回紫府,若有不对我们还可以……” “我不走!”顾妤气的破口大骂道:“你怎么可以失信于人?仙君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离开这里,你现在走是陷他们于危难不顾!” 孟弋江皱着眉头还要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飞逝过来好几道光刃,一回头,就看见十几个魔道弟子手持长刀朝着他们边追边大喊,“抓住他们,凡是灵修者,不得放过一个!” “不好!” 顾妤被吓得惊叫出声,孟弋江已经拉着她侧身躲过风刃,跳上飞盾后转眼间消失在了原地。 酒楼后院,几株桃树旁堆叠着几个坛子。 不久,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掀开布帘走了出来,那人一身黑的密不透风的长袍,上面沾染了些深色的血渍,手里还拎着一只刚被咬断脖子的母鸡。 斑驳的血迹顺着苍白的唇瓣咽湿了衣下雪白的领襟,胃里突然翻滚上来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他扔下手里被吸干血的母鸡,步伐趑趄地朝前栽了两步,最终一手撑着桃树,弯下身子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然而最终什么也呕不出,只能从掏空的胃里挖出两半被他牙齿剥离勉强吞进肚子里的荔枝果肉。 “既然不能吃那为什么还要吃呢?” 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他,他抬起头来,视线受阻,仅凭着一双耳朵辨别来人。 几个数息间,他倏然起手飞快狠厉地朝着身后抓起,指甲因为常年受药染,已经变成了黑色,衬着苍白的手指,显得格外森然可怖。 元棠棣微倾过身子躲过他的攻击,随即连灵力也不用,直接单手钳住他手骨,近身反屈绕过他后颈,青年钟隐察觉过来,不顾胳膊拧断的危险,提腿就要朝他下门袭去。 然而下颌被胳膊肘狠狠捣了一下后,钟隐随即产生些晕眩感,眨眼间已被元棠棣顶上膝盖压在了桃树上。 “活死人,还是药人?” 他闻着近身那股不经意间从黑衣青年身上散发的药香味儿蹙了蹙眉心,随即像是看到什么,他伸手挑开了钟隐的交领,瞧见了那圈苍白的肌肤上缝合的一圈密密匝匝的伤口。 “看来都是。”他松开手有些可惜道:“年纪轻轻就变成这个模样,你家人不会伤心么?” 钟隐面色不动,被黑布蒙住的地方眼窝深陷,凹进去了一道痕迹。 “看来是没有家人,也不会说话。” 元棠棣又瞧了瞧他,“楼上那位……同你一道来的人,应当是我紫府的故人。” 提起四公子,钟隐的神色才微微有了一丝变化,他将脑袋偏转向元棠棣的方向,张了张嘴巴拟出了三个字。 “严四韶,看来你很在意他的样子。”手指擦过他唇瓣下的斑驳血迹,元棠棣微微一笑,突然指骨微拧,掐着他下巴道:“现在我要借你一用,看看,你在那位四公子心里到底有没有份量。” 与此同时,楼阁内。 赵画琸坐在原地未动,周围的魔道弟子却都不约而同地抽出了长刀对准了他。 对面的人轻轻掸去衣袍上溅了一片的酒渍,却丝毫没有要生气的迹象,他屈起一条长腿细细端详着赵画琸的脸色,“多年不见,看来赵师兄还念着我。” “当年严公子闹得笑话可不小。”赵画琸笑了笑,“不说我,便是那洒扫山阶的弟子怕也仍是记忆犹新呢。” “嘶……”严四韶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他挑起眉头促狭一笑,“当年我怎么就没发现赵师兄这张嘴那么伶俐,尽说些不是人说的话。” 话音刚落,他手腕上便多了一道狰狞的青痕,不用看对方使了多大的力气,若是寻常人早就疼的求爷爷告奶奶了。 严四韶依旧面色如故,甚至腾起一只手要去夺赵画琸手中的酒杯,两人一边你来我往,一边生着和善的笑意,手下的动作却越来越狠毒。 直到对方翻转手腕撇着他指骨狠狠一拧,赵画琸微微蹙了眉心,又是一掌横劈过去,严四韶以肘侧击,整个上半身越过案几,指尖的青光利落的几乎下一秒就可以割去他项上人头。 髹漆的案几不过片刻,便因为经不住他们这么折腾直接原地炸了,碎木屑飞溅的到处都是,赵画琸翻身一指弹开了近在颈间的刀刃,挥起一拳直接轰上严四韶门面,后者也不落他下风,一挪一转间,又原封不动地悉数奉还了回去。 “你这些年长进不少。” 唇角冷冷地吐出这句闲话,严四韶客气的一笑,“过奖,只怪我当初选错了路,若是早早选了魔道,说不准你身死之时我还能补上一刀。” 赵画琸罕见的没有在意他这句挑衅,视线敏锐的紧盯着严四韶那半边脸上的痕迹,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历代魔修杀身证道之前身上总会出现某些标记,这些标记则是他步入魔道的象征。 于正道来讲是奇耻大辱,于魔道来讲便是无上荣光。 这些标记出现的位置不一,形状不定,权看你阶位如何。 凡是阶位越高者,所形成的标记就会越来越与众不同,甚至独一无二。 而眼下来看,依严四韶方才的表现,那在人魔两界作恶多端的黑水金都能轻易对他俯首称臣,不难猜出他在魔道之中地位超然且能力不低。 那些痕迹似乎是在证实当年他连续十二年都没能进入紫府内门,并不是因为灵根低微,而是他本身就是个适合魔修的上好根骨。 这么些年的误打误撞,无非是走错路了而已。 第22章 魔族腹地 元棠棣刚进去的时候,周围明显没人注意到他,索性提起腿朝着离他最近的魔道弟子膝窝送了一脚。 后者一个蹒跚撞翻了桌子,人群里一阵骚动,有几个面相凶煞的魔道弟子瞬间望向他,他露齿一笑,“劳驾,让让。” 话音刚落,那群魔道弟子瞧见他手中挟持的人质后,无一不变了脸色。 人群密集的楼阁里很快被人为地让出一条道,元棠棣也丝毫无惧的朝里面走了进去,目光落在那一条腿架在破碎的木板上,另一只手掐在严四韶脖子上目光冷戾的人。 “呦,今天可热闹,让我猜猜这位是谁?” 严四公子虽然被掐着脖子,可却丝毫没有作为即将人头惨遭落地的自觉,相反眉眼笑意接连不断。 元棠棣自然也没有化出真身,毕竟若是让人知晓紫府道君已经出山入世,有心怀叵测者难免要生些事端借机上位。 所以他换了一副陌生人的样貌,现在和魔道中人对峙,用他徒弟的身份这样坑他难免不好。 “放人。” 他手中的光刃切近钟隐已经断了一圈的脖子上,右手死死捞住青年的右臂反押在他背后,以防他中途使诈脱逃。 严四韶瞧见了,脸上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他一直将目光落在元棠棣脸上,笑的颇为无辜,“你们正道之人总是这般蛮不讲理,你也不看看现在到底是谁放谁?” 话音刚落,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赵画琸,语气狎呢道:“仙君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便把抵在右手里的薄刃往前递送了三分,半个锋利的尖头已经刺进了赵画琸后腰的皮肉内。 那里紫色的衣料上渗出了一道深色的血渍。 赵画琸唇角微动,他手下又加了些力气,掐的严四韶脖子微撇,似乎有些错位的样子。 原本他可以依靠灵力压制瞬间逃出这里,只是在一群魔道中人之中公然挑起争斗难免不好。 这酒楼里保不齐还有其他人,若是误伤,他反倒容易灵力暴动把这楼给震塌了,毕竟这生出来的动静便足以把离他们最近的五岳门吸引过来。 他现在还不想这么快暴露身份。 更何况若是现在费心思逃出去,他又何必自动找上门来。 听见严四韶这么说,他也自然的回以一笑,却是说给元棠棣听的,“那好啊,不如你先把人放了吧。” 元棠棣:“……” 师兄是觉得他们两个联起手来还打不过这区区几个虾兵蟹将吗? 只是视线触及赵画琸眼底毫无波澜的情绪,他似乎又觉得师兄在筹谋什么,没再多问,方要收离光刃时,钟隐突然旋身抽离了胳膊,元棠棣神色一暗,一道灵力贴上他后背直接送了他一掌。 钟隐不妨被他推着撞进了严四韶怀里,后者神色一凛,转眼间赵画琸就已经一拳砸在了他右脸上。 “师兄!” 元棠棣甩手一击灵力震开了周围手持大刀围堵上来的魔道弟子,混战间不由分说地拉住赵画琸就往外冲! 破门而出时察觉到隔壁房间已再无生人的气息,元棠棣也不敢再多做耽搁,兀自幻剑御行,抱住赵画琸腰身就踩了上去。 屋内,一阵尘烟落下。 严四韶目光狠厉地屈指蹭了蹭嘴角,盯着元棠棣方才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视线微眯,又落在了钟隐嘴角的斑驳血渍上。 下一刻,他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废物。” 钟隐被他打的脑袋偏向一边,却还是认认真真地膝行在他脚下,低头用手指比了一段手势。 “哼。”严四韶和他相伴这么多年,自然看得懂他在比划什么,收回了目光,伸手抬起他被扇肿的脸颊笑道:“蠢货,我是让你下次注意不要随便喝那些家禽的血,我嫌脏。” 钟隐点了点头,接着又比了个疑惑的手势。 “不必了。”严四韶紧跟着站直了身子,“他会回来的。” 耳边风流声呼呼灌耳,手指触及那人后腰上的血迹,元棠棣心里一紧,立即挑了处房屋落了下来,看着赵画琸虚白的脸色道:“师兄,你怎么样了?” 后者全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着脑袋,眸眼微阖,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心里生疑,下意识想去探看赵画琸的灵门,然而下一刻,后者就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唇角吐出冷冷一息,“我没事。” 心里像是有块石头落地,元棠棣松了一口气,扶着他站直了身子,“师兄没事去招惹那群魔道中人干什么?” “没什么。”赵画琸站直了身子,“看他们不爽而已。” “只是这样?”元棠棣看着他道:“难道不是因为师兄自诩也是魔道中人吗?” 赵画琸:“你什么意思?” 元棠棣微微一笑,“师兄想来复仇自然就得和魔道中人亲近,你还问我为什么?” 下一秒,他猛地出手一掌钳住眼前人的脖子,后者一个倒栽直接被他掐成了一缕烟雾。 须臾过后,一条背脊青黑如剑的小蛇龟缩在他手里,一双豆大的蛇眼触及元棠棣神色阴翳的样子,它忍不住哆嗦道:“仙,仙君,我,我是被逼的……” 元棠棣冷声道:“谁逼你的?” 小蛇:“……你这不明知故问嘛。” 过了半晌,似乎是在平息胸中的怒火,元棠棣睁开眼来,一抹淡淡的赭色在眼底盘桓,“师兄,你怎么能骗我呢。” 洪荒之乱将人魔两界的分界线捅出了个破洞,千百年来分衍出不少异种魔物攻击人界,而后人界的四境州又不断派出修士前去镇杀维护。 如此一来二去,这人魔边地就成了修真界所有人心上最大的隐患。 方圆几千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来者不可归,知者不敢追。 “渡过流沙江后就是须弥山。”严四韶一手抱胸,略带戏谑道:“你这样抛弃同伴就敢孤身前来犯险倒真是胆大至极。” 注视着远处天高地阔的荒地,赵画琸眯起眼睛道:“他?人生来便是一人,何来同伴之说?” 当年元棠棣能坐视他被围攻身死而无动于衷,如今他也只不过是拟了个区区的障眼法来了一招金蝉脱壳而已。他就不信元棠棣真的会因为他敢孤身犯险硬闯魔界。 “说到底,你不就是不信任人家吗?” “我宁愿相信死人。” “啧。”严四韶闻言,嬉笑了一声,“那你岂不是也不信任我?” 赵画琸转头看他,“你觉得呢?” 这里的天气常年都是一副昏沉沉的样子,没有人烟缈无生息,触目皆是雷虐风号飞沙走石。 严四韶抬手打住。 一群身着黑衣的魔道弟子听从指挥,在荒地之中停下了脚步。 “这么说是非试不可了?” “总得有点诚意才是。” 远处的山脉亘古遥远,数道青紫交错的雷电刺穿乌泱泱的黑云倾轧在大地上,尘烟滚滚地息翻涌,狂风瞬间卷土重来,激荡的那对紫袖在半空中猎猎作响。 赵画琸抬手幻化出一道银光,笔直的穿过风沙打散了那群魔道弟子伫立的地方,严四韶同时幻出一条长鞭,一脚飞踏上前,在空中挥打出数道光影。 两人交手不过数十下,周围的沙地便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天堑深的沟壑,不少魔道弟子被风流殃及,更是半个身子被卷出一半,笔直的倒飞了出去。 严四韶心下多少已经对他的实力有了估测,他收手一束长鞭,转眼之间又振臂朝他一甩,犹如摧金裂石之声在耳畔响起。 赵画琸反倒连看也不用看,徒手卷住那道长鞭,掌心有银光浮动,下一刻严四韶直接被他整个人连带鞭子甩飞了出去。 身子在半空中滚落在地,他迅速寻找好姿势一膝顶在沙地上止住滑行,钟隐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屈指擦了擦嘴角,看着赵画琸一笑,“不错,你身上确实有他的气息。” 赵画琸也仿佛知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云也重?” 他勾唇冷笑,“云也重数千年前就死于洪荒之乱,你那时怕是连娘胎都还找不着在哪儿。” “不。”严四韶驳道:“你不懂,一个人只要过于强大,即便只剩气息残存,也会是人们崇拜和追逐的对象。” 赵画琸:“……” 他摆了摆手懒得去理会严四韶,只觉得魔教真不愧是天底下最能忽悠人的洗脑组织,看这些年把这孩子都洗成什么样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他想的那样,严四韶此时看着他的目光仿佛自带圣光一般。 赵画琸从未感到过的头皮发麻。 “你就一点也不恨我?”他问道。 “恨什么?”严四韶据实回答:“如果是当年紫府一事,我想这点过往根本就不算什么。” “啧。” “别不信,男人都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自我知道自己在魔修中的修为突飞猛进后,你知不知道……”他看着赵画琸的目光近乎痴狂,“我多想把你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赵画琸:“……” 第23章 儒雅随和 “大人,就是他!” 一柄飞刀忽地被人经手悬出,原本还是一副谈笑风生模样的严四韶瞬间阴了脸色。 “你干什么?” 他抬手打掉那柄飞刀,阴鸷地看向身后。 在他们队伍之后紧挨着的沙地上忽然掀起一阵巨大的黑色风暴,紧接着一群魔道弟子现身其中。 领头的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奇伟,正是先前在酒楼里被他撵走的黑水金。 此时他身旁正跟着一个黑袍加身的魔道弟子,那弟子攀在黑水金耳边,一只手对着严四韶所在的方向指指点点的,好像是在说些什么。 赵画琸微微眯眼,似乎是认出了那魔道弟子是何人。这不就是先前去洛水镇的路上遇见的几个魔修吗? “刑主得罪了。”黑水金朝着他冷冷一笑,目光笔直的钉在赵画琸身上,“属下收到消息,此人正是先前窝藏魔道叛徒之人。” “窝藏?”严四韶眉心一跳。 “没错。”黑水金道:“我这弟子之前在洛水镇外曾遇见过他们,当日那叛徒逃离地牢后属下派人追了一路,可偏偏再遇上这人之后,那叛徒的气息就消失了。” “然后呢?”严四韶挑了眉锋,“你有证据?” “刑主,恕属下多嘴,即便你跟那叛徒私交甚笃,可捉住那魔女是魔君的命令,你怎么能徇私枉法?”黑水金沉声道:“更何况属下今日曾发现那酒楼下有两个神似紫府的灵修,谁知道此人是不是紫府趁着这几年边地混战妄图打入魔道腹地的奸细!” 严四韶怒了,“你他妈……” 话音未落,身后立时一道风刃传来,黑水金瞬息变了脸色,刚要出手,严四韶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笑声,“若是不想你脑袋搬家,就让他们都住手。” “你干什么?”严四韶眯起眼睛。 赵画琸微微一笑,“你身为魔道刑主,难道不清楚包庇奸细是什么下场么?” 他又收紧了掐在严四韶颈子上的手指,威胁道:“带我去,你知道该怎么处置我。” 沿途的沙风吹的小蛇面目全非,尤其越是深入魔族边地后天气便越发的恶劣。 元棠棣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了不少魔道弟子,那些人无一例外不三缄其口抵死不从。 “你真的是修道之人?” 手指一动,眼看又一名魔道弟子死在元棠棣手下,小蛇禁不住闭起蛇眼。 “修道?”元棠棣全然没了往日在紫府众弟子眼里的儒雅随和,眼底的猩红活像是一只未能餍餐一顿的狼,“他们修道之人追寻大悟大彻,可我什么都看不透,若是我修心养性,又何必这么多年还执迷不悟?” 师尊跟他许下那些承诺时,他便早如此说过,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迟迟不肯继任府君的理由。 勘不破红尘,放不下情债。 紫府府君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平添烦恼和枷锁罢了,他要做的,只是在寻到下一位合适担当府君之位的人之前,守好紫府。 魔教腹地身在须弥山深处,须弥山传闻是古印度神话中的世界中心,山顶乃帝释天所居,山腰有四大天王镇守,四周七山八海,更有四境州所围拱。 当初盗用须弥山一名,便知晓魔道中人都是些什么妄自尊大之徒。 元棠棣甩落手上的血珠,飞快地越过这片荒无人烟的沙地,在这里若是无人带路,境外人是很难寻找到须弥山所在之地。 所以他来时刻意寻了黑水金的足迹,眼底注意到那一抹夺目的紫色后禁不住泛起一缕浅赭。 小蛇缩在他袖子里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公然挑起争斗难免胜算不大。 倒不是它信不过元棠棣的本事,它只怕万一打起来的话这人只顾着师兄,它自己可就惨了。 眼看赵画琸即将和那些魔道中人起了冲突,元棠棣俯身隐匿在一只被风沙腐蚀的坑坑洼洼的石头后,正准备借机冲出去时—— 炕的滚烫的狂风中忽然席卷过来一道冰冷的气息,元棠棣神色一紧,下一刻就被人一把捞住臂膀翻身掀倒在了沙地上。 不均向来神出鬼没,这么多年他始终也没能摸清他的动向,元棠棣看着眼前那张熟稔的脸,只觉得怒气丛生。 “滚开!”他伸手一掌送向不均的肩膀,后者眼疾手快的捞住他,沉声斥道:”你脑子还真是不正常了,一个人跑来这边地,就不怕被这群险恶之徒给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关你屁事?”元棠棣懒得看他。 “怎么不关我屁事?”不均道:“你可别忘了我们还有契约在身,你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呢。” 然而元棠棣全然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一把推开他翻身坐起,视线掠过重重风沙时已然不见了赵画琸的身影。 不均立在他身后看着他,那一身白袍被热浪和风沙掀的广袖翻卷不息,挺直的背脊忽地一寸寸弯了下去,直到双膝重重砸进沙地里。 一双手掩面如同一只鸵鸟一样,像是要把自己埋进地里去,不均听见他细微又无助的声音响起,仿佛在每个夜晚阒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回旋,“我不能没有师兄,不能……” 魔族所居之地和紫府格局大同小异,只不过宫殿重重,檐牙高啄,石窟林立,每一处都是自然形成的天然洞穴。 再加之天色青黑,这里永远都是一副暗无天日的模样。 赵画琸随着严四韶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视线忽明忽亮,左右都是相连的大小洞穴,看上去犹如蜂巢。 “你要带我去哪儿?” 耳边忽闻这么一句,严四韶不动声色地朝他看去,望见赵画琸被光线映照的明暗不定的脸哼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胆子够大,怎么这会儿怕了?” 他一手抄在袖中,神情少见的有些不耐烦道:“他们的视线让我觉得不舒服。” 严四韶闻言向四周看过去,发现隐藏在洞穴深处的魔物和精怪有不少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赵画琸,仿佛他是一块行走的肥肉。 “那你接下来可惨了,魔道就喜欢你们这种浑身清郁之气的修道之人,若是没有我,你怕不是……” 赵画琸皱眉:“什么意思?” 说着他掐指在袖中运转了一丝灵力,却发现筋脉受阻,仅有的一丝灵力泄出反倒引得这窟中有些魔物越发不安分了起来。 倏地一只长着巨爪形似蝙蝠的怪物朝他扑腾着翅膀抓来,严四韶啧了一声,一只手直接把那怪物撕了下来扔在脚下,踩成了一片灰烬。 “原先有修士闯入过这里,这些魔物都是靠着吸食灵气壮大自己,那几个修士本想靠灵力维护性命,谁知道一掐指,反倒吸引过来了大片魔物,把他们啃噬殆尽。” “然后呢?”脚下刚好踩中一只人骨似的东西,赵画琸面色不动地走了过去。 “然后他就下令在洞窟中设置了灵力压制,以防有人不知死活闯进来被分食。”严四韶一边前行一边道:“毕竟没人想去打扫分尸现场。” “他?”赵画琸敏觉,“是谁?” 严四韶的表情很冷,似乎并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一旁跟在他身侧的青年钟隐冷冷地比了个手势:“魔君。” 聊到此处,他们已经越过了石窟甬道,一道白光冲破天险从头顶的山洞倒射而下,宛如一条银练。 身后随行的十几个魔道弟子将赵画琸围在其中,前方严四韶带队,直到撞上了中途窜出的一道人影,截去了来路。 “啧啧,这是哪来的倒霉蛋?” 一道身着粉色鲛绡晕染制成的薄衣男子领着一列明显与魔道弟子穿着不符的青衣侍者出现在了这里。 那些侍者大多衣着暴露,白花花的臂膀上带着厚厚一圈臂钏,容貌无一不艳丽如桃,雌雄莫辩的竟然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男是女。 严四韶手握腰悬的长刀,微笑道:“相主怎么来了?” 魔族相主锁寒蝉,精通易容再生之术,是唯一能与他在魔道之中分庭抗礼的势力。 更是魔君步云微的左膀右臂之一。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锁寒蝉生的一双眸眼眼波流转,鲜艳的红唇微微勾起,“你还真当魔君就宠信你一人呀?” “相主风华无双,我怎么敢。” “嘴真会说,难怪魔君这些年被你戏耍的团团转。”锁寒蝉冷嗤了一声,忽然扒开了周围的魔道弟子,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目光却好奇的停留在了赵画琸身上,“……你是紫府的人?” 赵画琸眉头一挑,“为何?” 他一根修长的手指轻点在唇瓣上,对着赵画琸微微敞开了笑意,“听闻紫府的人都喜好穿紫衣呢,你长得这样好看,地位该是不低吧?” 说着他朝赵画琸伸出了一只手,邀请道:“有没有兴趣来做我的门下客?” 赵画琸迟疑了一瞬:“……你是男是女?” “呀,你这人说话真让人伤心。”锁寒蝉颇有些无辜道:“是男是女重要么?” “怎么不重要?”赵画琸难得起了心思和他打趣,“我可不喜欢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 第24章 南海旧事 周身静了一瞬,仿佛陷入死潭之中。 严四韶握紧剑柄,提防着锁寒蝉中途发难,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锁寒蝉忽然轻笑了一声,身形一晃一掌飞起直拍向赵画琸。 后者面色不动,眼底却腾起一丝波澜,然而那掌风贴上他肩膀,只是轻轻一推,将赵画琸倒推了几步。 锁寒蝉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另一只手却截住半空中的一道青光,“好心告诉你一句,来了这里最好别随意使用灵力,不然……会死的很惨。” 赵画琸看他一笑,“多谢。” 伸手截断了那道青光,锁寒蝉转过身看着严四韶道:“趁着魔君闭关自守,那贱人被你私自放出去,这账该怎么算?” 严四韶闻言,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眼中划过一道寒意,“相主,那可是你妹妹。” “妹妹?”锁寒蝉笑了一声,“一个背叛魔君的贱种而已,你别以为你是魔道刑主我就会饶你一命!” “是么?”严四韶沉声回他:“那建议相主下次办事儿之前先学会把嘴巴擦干净,毕竟比起叛徒而言,魔君并不喜欢作风淫.乱的放浪之徒。” 说着他目光落在锁寒蝉那嘴边似有若无的红晕上,眼中的轻视和讽刺毫不掩饰。 “不劳您操心。”锁寒蝉抬手蹭了蹭嘴角,“我的事魔君他又不是才知道一天两天,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叛徒插嘴了?” “死狐狸。” 待到锁寒蝉彻底消失后,严四韶才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钟隐上前从袖子里掏了一张手帕给他,被严四韶挡开,“不必了。” “那叛徒是他妹妹?” 赵画琸看着锁寒蝉离开的地方若有所思道。 “现在已经不是了。” 严四韶眼底的寒意仿佛能教人凌迟,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死狐狸真是够让人恶心的,你下次最好离他远点儿。” “为什么?” 严四韶回头看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很有病,“你难道不觉得他恶心吗,整天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可是见着个男人就能求着别人上他,瓦舍里出来卖的都没他骚的厉害。” 赵画琸:“……” 殿门被从两面扫开,绿幽幽的磷光从殿内飘出,在光滑的黑色地砖上勾勒出一道身影。 两旁的魔道弟子低头行了一礼,殿门转眼间又被阖上。 “黑水金方才来过?”锁寒蝉负手问道。 “是,只不过他前脚刚走。”魔道弟子迟疑道:“相主没有得手么?” “哼。”锁寒蝉冷冷一笑,翻身倚上了矮脚塌,立即有两个衣着暴露的青衣侍者上来替他揉腿。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那一身紫衣容貌俊美的人,锁寒蝉勾唇道:“迟早会得手,你去告诉黑水金,这事就没必要去禀报魔君了。” 魔道弟子:“是。” 他又闭着眼不自觉哼了一段小曲,一头流水般的长发长至及膝,腿上某处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锁寒蝉微微抬起眉眼,迎着殿内昏暗的磷光对着其中一个青衣侍者打量了会儿。 忽然他一只手直接掐住那侍者的脖子把他提到了跟前来,一双美目在那张陌生漂亮的脸上危险的眯起,“你是谁?” 那侍者被他掐着脖子却丝毫不慌,一双小扇般的睫毛颤了颤,才细声道:“相主……” “他是我带来的。”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迎面一丝凉意扫至脸颊上,锁寒蝉慢慢松开了手,伸手握住那只抚上他左脸的手,语气松软了下来,“倒是稀客,许久不见,怎么今日舍得来了?” 不均一手轻抚过他滑腻如脂的肌肤,半个身子却从上微微俯身看着他,半晌勾唇一笑,“当然是想念相主了,不然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说完,他直接抽出了手,旋即挑了个空地方坐下,锁寒蝉轻轻一笑,伸出一对胳膊直接圈住他颈项,在他耳边亲昵道:“这话可不像是堂堂南海龙君会说的话,你想躲我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主动和魔族厮混?” “你长脑子了?”不均嗤笑,视线却一直跟随着那早已主动退到一边的青衣侍者身上。 “让我猜猜,你这次是来做什么。” 锁寒蝉趴在他肩膀上道:“上上上次来还是二十多年之前,那时你说你想喝酒,我陪你。” “上一次是半年前,你向我讨要怎么逗人开心的法子。” “最近一次是三个月前,你问了我和三百年前一样的问题,南海龙王的长子苍龙神君,你名义上的大哥,当年毁你肉身将你封印在无藏海的人现今身在何处。” 不均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而锁寒蝉却还是不知死活的笑道:“这次回来,却只是为了给我送一个小内侍?” 接下来的话他未能说出口,腰上已然缠上了一只手,他一把将锁寒蝉拖了过来,后者栽倒在他大腿上,纤细的手指卷住他一缕发梢。 锁寒蝉认真道:“龙君就没有一次是为了我么?” 不均低头看他,耳边却一直在捕捉着这大殿内唯一一颗属于活人心脏的跳动声。 一缩一放,再寻常不过。 “这回是为了你,所以给你送了个伺候你的人。” 不均丢下这句话,直接出了殿门,唯有路过那青衣侍者时,送去一抹余光。 “你好自为之。” 前脚惯例来送饭的魔道弟子刚刚离开,赵画琸原地打坐没一会儿,一道倩影自他身后溜了出来。 一只雪白的脚踝串着只清脆的铃铛落在光滑的地砖上,银燕筝悄悄矮下身子去看他,两只手捧着粉颊,趴在床榻边的姿态犹如一只猫。 “既然来了为何不与他见一面?” 赵画琸闭着眼睛,语气散漫的道。 在魔宫中待了三日,除了不能随意活动灵力受制外,与他当年在紫府生活的习性一般无二,严四韶倒是待他真诚,真诚的让他有些意外。 “我不想见他。”银燕筝瞧着他道。 “你和严四韶认识。”赵画琸淡淡道:“看起来他对你还不错。” “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要懂得避嫌。 “……” 赵画琸忽然睁开眼问道:“你会被他们视为叛徒难道不是因为那位少魔君?” 银燕筝不答他,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你会这么问是都想起来了么?” “没有。”赵画琸重申道:“我记忆里并没有你这么一号人。” “哼。” 这些时日她待在赵画琸身边多少也摸清了他的心性,跟这人说话不能太较真,过于较真反倒吃不到便宜。 及此,她微微一笑,语气妥协道:“老魔君当年堕天劫时不幸落难,至此沉睡在竹筇山已近数万年,唯留下少魔君一人有待继位,只是少魔君当时年幼,私自逃离魔界游历凡间……” 恰好少魔君云也重私自游历凡间时正逢人界最大的一次灾难,数千年前南海龙王的义子蜃龙不均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在南海搅了一次浑水之后,致使南海周边洪水爆发,沿岸不少田地房屋被淹没成一片汪洋。 涂炭生灵,哀鸿遍野,而云也重当年正好不幸被波及,少魔君也不过是个少年心性,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这么一闹差点儿让老魔君彻底断了根。 赵画琸问道:“然后呢?” “然后……”银燕筝瞧他,那眼里情绪分明,分明都是不满,“然后他就被前来济世安民的道士们带走了,那些人恰巧是紫府的人。” 就是这么一次阴差阳错的机缘,云也重误入紫府门下,魔界得知后曾派出不少人前去讨还,强取也好,文讨也罢,竟无一例外空手而归。 “为何?” “为何?”银燕筝神情开始有些委屈,“紫府的人向来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一个魔界的小娃娃跑到那里去,能讨得什么便宜?” 赵画琸:“……” “更何况他还是老魔君之子,你不若想想,死对头的把柄到了你手里,你会如何?”银燕筝抓着身上的红衣颇有些悲戚道:“少魔君那几年肯定没少受欺负。” “后来呢?” “步云微。”银燕筝一字一句道:“这小人忒不要脸,仗着自己是少魔君的叔叔,自诩魔道正统血脉,便不知廉耻地夺了位!” 赵画琸闻言,便想起先前他提起步云微时,严四韶似乎并不待见这个人。 这么说,魔道内部的分歧确实还是很大的。 他沉吟片刻道:“据我所知,云也重既能发动数千年前的洪荒之乱,没道理会是那么轻易受紫府辖制的人,而且……” 他垂眸盯着银燕筝道:“你说你是少魔君的夫人,那为何他就这么抛下你连一次也不肯回来看你?” “……你在怀疑我的身份么?” 银燕筝有些错愕的看着他,眉眼间流露出受挫和无辜。 “难道不是么?”赵画琸颇有些认真道。 沉默几息后,银燕筝似是伤心欲绝,一把站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赵画琸坐在原地未动,忽然眉头一皱,赶在银燕筝开门之前将她拦在了身后。 眼前的殿门被人缓缓拉开,露出一个一身青衣的侍者,那侍者面孔雪白,垂着脑袋,两手托着一张漆案。 闻声,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赵画琸的神情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相主让我来拜访仙君。” 第口是心非 倒v开始 “你几时来的?” 视线里的人神情并没有惯常的那抹冷淡或愉悦,反倒像是被打扰了好事一样显得万分不耐。 元棠棣虽然不想这个档口撞上去, 可心里就是止不住的生气和难过, 他低下头去没再看赵画琸的神色,闷声道:“刚来。” “刚来?”赵画琸扫量了他一眼, 还要再说些什么, 元棠棣便觉得背后靠近了一人,接着肩膀被整个揽住, 耳边响起严四韶的笑声,“呦, 可巧,那骚狐狸又派人来送什么来了,我来看看。” 话毕, 他不由分说地揽着元棠棣肩膀直接从赵画琸身边挤了进去, 一边进去一边不望四处张望,那样子活像是在捉.奸。 银燕筝自然是早就隐遁了出去, 她身份特殊, 又是魔道追杀的对象,此时贸然出现,难免容易引起争端。 赵画琸看着这一齐到来他这儿的不速之客, 反倒什么也没说,广袖一挥关上了门。 “你来干什么?” 他落坐到一旁的卧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并非口渴, 只是习惯性地搁在手中细细摩挲。 严四韶一听立即站直了身子, 垮下一张脸把胳膊揽着的人一把推开, 暗了脸色道:“我来看看我的笼中雀怎么样了,不行吗?” “笼中雀?” 余光扫了一眼那被他不慎推倒在地上又默默爬起来的小侍者身上,赵画琸道:“你说谁?” 气氛突然就诡异的沉凝了起来。 两人一站一坐,明明谁也没有动手起冲突,可偏偏让人觉得这里的空气万分的令人窒息。 严四韶突然大笑出声,一手抚弄着掌心发出清脆的掌声,他朝赵画琸一挑眉眼道:“那傻丫头倒是什么都敢对外人说,我陪了她整整几百年,却还抵不上一个冒牌货。” 赵画琸看着他沉吟不语。 严四韶会突然这样他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一个当年与他在紫府就处处水火不容的人,并不足以在多年之后再次相见就会把这份仇怨化解的干干净净。 何况少魔君云也重数千年前已死,即便能听得魔道中人对他过往事迹的口耳相传,严四韶也不至于对他心生敬意或者产生崇拜之情。 一是因为这人十分的自我,二则是因为在如今的魔族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云也重感官甚好。 所以一开始他和严四韶约法三章进入魔族腹地时,虽然各有目的和计划,但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对方。 所以这个约定从一开始就并不成立。 而他之所以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孤身深入魔族老巢,他无非是在赌,赌他手里有银燕筝做筹码,严四韶敢不敢在他进入魔道后对他下死手。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一半。 “进洛水镇前,你其实早就发觉了我,所以你刻意把那傻丫头留在你身边做挡箭牌……”严四韶眸光幽深,绞起一抹杀意,“利用一个女人当筹码,你们正道之人还真是够不要脸的。” “比起你们魔族做的那些事,这算不了什么。”赵画琸反而一笑,“何况,你怎知她不是自愿跟着我的?” 严四韶:“……你少狡辩!” “是你自己没本事而已,留不住一个人的心就罢了,居然连人也留不住。” 话音刚落,严四韶手中一道青光飞过直斩他头颅,元棠棣在旁一惊,欲出手相拦,却忘了魔族内部有灵力压制,一道灵力还未泄出,下一刻那道青光已经劈的周围砖石俱裂,木屑飞溅! 赵画琸眨眼间兔起鹘落,飞快的躲过了攻击,紫色的衣袍在狂旋的气流中飞起,一缕青丝却在光刃中被彻底削断,最终飘落在了一片狼藉的灰尘中。 没有灵力可供驱使到底还是不行,若是赤手空拳的跟严四韶对打,他倒是还有信心,可坏就坏在,这人既然已被激怒,那就必然不会再有所顾忌。 掸了掸袖袍上沾染到的灰尘,赵画琸轻轻咳了一声,“你这么闹起来就不怕惊扰到你们魔君闭关?” “是你自己找死!” 严四韶眼看还要再度出手,谁料想中途忽然一个人影窜了出来,一阵尘烟激起,另一道灵流忽而呈倾轧之势朝他猛地打去。 他旋即避开,再一回头,视野里一道轻雾般的红衣女子出现在他面前,只是朱颜薄怒,带着一抹寒意,“你今天若再敢前进一步,就别怪老娘跟你翻脸!” 严四韶:“……” 魔族腹地辨不出日月,唯有天际泛滥着一抹日初曈曚似的光。 好在他们所在的地方离那群魔族里什么贵族的居住地相隔甚远,这里山高水长处地偏远,方才那番动静还好没把其他人引来。 严四韶被银燕筝揪着耳朵一边打骂一边拎了出去,剩下屋里一片狼藉,轻浮的尘烟在空中织成一片薄雾,让视线都变得黯淡无光。 方才那番动乱最终还是波及到了自己,只是元棠棣没反应过来,撑着胳膊刚要从地上爬起来时,右臂上忽然一紧,转过头来,就看见那一身紫袍的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伤到了么?” 赵画琸握着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他声音低到深处听来反倒有些温柔,元棠棣一愣,只觉得心里哪怕再深的郁结此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我没事。” 他低下头去,试图掩饰眼里情绪的波动,赵画琸却握着他胳膊道:“这儿流血了。” 说罢,他突然拉着元棠棣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从一旁的柜子里挑挑拣拣出两三个药瓶,看了看似乎是在辨别哪种是用来止血的。 魔道弟子多是人类,这里的人生活习性大多还是跟正常人一般,除了个别魔物精怪修炼成形的比较与众不同。 譬如以狐妖为原型的魔族相主,锁寒蝉。 只是赵画琸觉得自己难免有些多想,这里不过是用来□□他的一座牢笼而已,怎么会有用来疗伤的药。 看着那瓶瓶罐罐上面写着什么夜露神、欲.情丹、暴毙丸……就知道这群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元棠棣等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赵画琸整个脸色黑了下来,忍不住看了一眼,“仙君,怎么了?” “没什么。” 一股脑的把那些瓶瓶罐罐全部扔进了抽屉里,赵画琸挑了卷纱布走了过来,替他擦干了滴下来的血,又将伤口一圈圈缠好止住了血。 “剩下的等你自己回去再行处理……” “仙君对谁都这么好么?” 元棠棣见状,忍不住截断他话头,赵画琸抬眸看着那少年单纯白净的脸庞,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忽然轻笑了两声道:“也不全是,我对讨厌的人就没那么多耐心了,他们若是或伤或残,也许我会上去补一刀或踩一脚。” 说罢,他瞧着元棠棣平静的脸色道:“你不觉得意外?” 元棠棣看他,佯问道:“为什么这样问?” “正道之人不向来如此么,嫉恶如仇,惩恶扬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我却不是。” 他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甚至因为一点小事而睚眦必报念念不忘。 犹记得某一年紫府大元殿前集会时,源竺师叔曾批评过他心术不正道心不稳,也难怪紫府这么多弟子,偏偏他走火入魔,杀身证道,把自己彻底证入了魔道。 “不。” 手指忽然被人握住,赵画琸回过神来,就发现眼前这个瘦小的少年神情颇为认真道:“仙君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而已,凭心而论,遵从自己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剩下的那些对错就交由天道来分辨,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哼。”赵画琸轻笑了一声,抽出了手道:“小小年纪懂得不多想的倒不少,你这话是教我做一个黑白不分是非不辨的坏人么?” “没有。”元棠棣露齿一笑,“这都要看仙君自己是怎么想了。” 赵画琸:“……” “少给我来这套。”他突然没忍住屈指弹了那少年的脑门一下,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熟悉感,带着惯常的哂意,“亏你也是魔道弟子,这话说出口就不怕你们相主知道了,把你大卸八块了?” “那仙君看在今日我讨你开心的份儿上,可要帮我拦着相主。” “……” 话音刚落,赵画琸忽然收起了脸色,直接站起了身,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今日做了许多过于逾矩的举动,那半张脸的神情霎时冷了下来,释放出阵阵寒气,“你该走了。”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由叹道师兄这么多年口是心非的老样子真是一点儿没变。 元棠棣最终还是听话的从原地站了起来,老老实实朝他拘了一礼,随后跨过一地狼藉走了出去。 “等等。”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压下嘴角的笑意,元棠棣转身看他,一双明眸有些无辜,“仙君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赵画琸:“你叫什么名字?” 元棠棣:“小七,他们都这么叫我。” “嗯。”临走时,赵画琸又吩咐了一句,“告诉你们相主,我想去见他一面。” 第羊入虎口 严四韶话说的不错, 那锁寒蝉确实是个作风放浪之徒, 殿外的魔道弟子见他前来,一声不吭地拉开了殿门。 幽绿色的磷火拂过肩头, 滚过他袖上的一抹流纹,赵画琸负着手走了进去, 殿内倒是昏暗,他站在原地未动,仅是行了一礼道:“相主……” 话音刚落, 他便感觉颈项间袭来一阵凉风, 直往他衣里钻,赵画琸神情一凝,一把拽住右肩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将人直接拖到了面前来。 “呀,你都弄疼人家了……” 迎面一股浓郁的麝香气息, 还混杂着说不清的味道, 赵画琸皱了皱眉头, 忽然觉得今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锁寒蝉比平日穿的还要少,白皙的胴.体有一半裸露在外,如果忽略他眼里不怀好意的神色,那张脸倒还是让人有心情观摩一二的。 “相主,我今日……”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赵画琸闻言讶异的挑起眉梢,道:“既然相主都知道……” “那你有没有兴趣答应我一个要求呢?”锁寒蝉朝他微倾着身子轻轻一笑, 一根手指戳上他胸口道:“例如, 做我的人。” 赵画琸回以一笑, “能得相主青眼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锁寒蝉歪头看他, 神情略有些无辜。 如果此时不是身处魔族腹地,赵画琸绝对能把眼前这个伤风败俗的货拖出去打一顿。 锁寒蝉这话一语双关,可他偏偏装作听不懂,两人对视良久,赵画琸忽然道:“告辞。” 言罢,他转身便走,岂料手下的殿门还未来得及推开,身后便旋来一阵风,垂在广袖里的手当即回击,却被他扑了个空。 这狐狸倒是狡猾的很,一把从他臂下钻过,两只手水蛇一般灵活地缠住他腰身便直接将他整个人往一旁的矮脚塌上掳去。 期间天旋地转,赵画琸再一回神,上半身已经悬着一个人,锁寒蝉一手撑在他耳边,一手撩着他额前垂落的碎发道:“你当真以为本相主看不出你的心思?凡人,跟我玩欲擒故纵你还差那么点儿火候呢。” 欲擒故纵? 即便是身处下风,赵画琸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分毫慌乱的样子,他会意一笑,“相主怎么想是相主的意思,你开心就好,不过在下要提点相主一句,我来是因为仰慕相主想寻求一个依靠,但并非是为了做相主的门下客。” “然后呢?” 忽略鼻尖的不适,赵画琸微微一笑道:“同样,我希望相主能理解我,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锁寒蝉忽然轻笑,一双美目秋水潋滟。 “好一个强扭的瓜不甜,可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撑着手伏低了身子道:“你想寻求依靠总得有能让人护着的资格,何况严四韶不是挺看重你的么?我怎知……” “他若是看重我,就不会把我关起来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自然是逃出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关你?” 赵画琸卑鄙了点,直接把严四韶上次跟他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交给了锁寒蝉。 片刻后,锁寒蝉冷哼一声,骂道:“王八蛋,老子就知道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赵画琸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道:“相主就不怀疑我是故意在挑拨离间?” 锁寒蝉眯眼道:“人会不会说谎,我一个道行足有数千年的狐妖难道还看不出来?何况严四韶那王八蛋还用得着旁人挑拨?看他一眼我就觉得恶心!” 言罢,他又胜似翻书般换上一张媚颜,勾着赵画琸下巴道:“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本相主确实是行为放浪,但就是偏好你这口。” 赵画琸突然觉得胸口一闷,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他稳住心神,缓缓道:“相主当真想?”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就知道锁寒蝉的意思了,魔族虽不乏长相出挑的男性,可大多都不喜男风,更何况锁寒蝉作风淫.乱,哪怕再垂涎美色之人,也未必就敢迎门送人。 再加上其余的小喽啰和魔道弟子,修为不高又长相平平,锁寒蝉看不上另说,这么吃窝边草迟早要在魔道内部引起其余魔族不满。 ……至于他。 估计是太倒霉遇上的不是个爱好摔跤比武的主儿,偏偏是个…… “我当然是诚心实意的。”说完,锁寒蝉低下头去,一阵热息喷薄在他脸上,然而还未等更近一步时,殿门忽然被人拉开了一角,露出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 两人同时偏头看去,赵画琸就发现那人正是昨日去他那里的少年小七。 握着门沿的手指几乎要将两块坚硬的木头扣出个洞来,元棠棣忍了又忍,忍不住想冲进去把锁寒蝉大卸八块,可一想到师兄孤身在魔道,他这样做坏了大事,难免容易招致祸端。 于是强迫自己在心里把清心诀念了个百十来遍,他才道:“相主……” “滚出去!” 被搅扰了兴致的锁寒蝉一脸不耐烦,歪了身子压在赵画琸另一面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元棠棣即便再不爽,也不能坐视师兄羊入虎口,他咬着牙道:“今日是众弟子应召魔道之日,其余几位魔主都已聚齐,就差……” 下一刻他话未说完,锁寒蝉直接一挥大袖把殿门猛地关上,迎面的冷风幽幽卷过他发梢,元棠棣不防倒退了两步,目光中泛起一抹猩红,死死地锁在那扇隔绝了他和师兄的殿门上。 须臾,他心念电转间,迅速扭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了出去。 与此同时,严四韶正烦躁的在原地踱着步,昨日好不容易和银燕筝见了一面,谁料想讨了一顿打不说,这傻丫头转眼间又没了踪影。 心里不由得对赵画琸忌怨更深,钟隐守在一旁未敢叨扰他,只是一直念着两年一次的应召弟子大会不容耽搁,犹豫了半晌,终是走向他比了个手势:“刑主,这弟子大会已经到了时辰。” 严四韶骂道:“关我屁事,让那骚狐狸去!” “可……” 钟隐歪了歪脑袋,苍白的下颌角紧绷,继续比划着:“属下方才已派人去问过,他们说相主忙着办事,无暇顾及……” “办事?”严四韶冷哼一声,“他妈的除了跟野男人厮混还能办个锤子的事,滚去找别人,魔族其余几个魔主呢,又不是死绝了!” “可这是魔君闭关前钦定二位魔主的任务,属下建议刑主勿要懈怠,免得魔君知道了怪罪……” “可可可可你个头!”严四韶一见他磨磨唧唧的样子就觉得躁郁之气更甚,抬手一挥,一只药瓶直接砸在了他的额角上。 钟隐一向逆来顺受,被砸了也不声不响。 苍白的额角很快红了一片。 须臾过后,他笔直地跪了下去,继续比划着手势:“属下不忍刑主被责罚。” 上一届弟子应召大会严四韶就懈怠过一次,那次被步云微剥光衣服狠抽了三十鞭子,抽他的人是锁寒蝉,为此那死狐狸还嘲笑了他许久。 “妈的!” 现在那背上的伤想想就觉得蛋疼,严四韶看了他一眼,一把拎着他衣襟把他提了起来,“蠢货,老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你是人生父母养的,又不是出来给人做奴隶的!” 钟隐闻言扯开嘴角,露出一笑,继续比手势:“属下就是刑主的伧奴。” “……行了。”严四韶平日里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副样子,抬手蹭了蹭他额角,“疼吗?” 钟隐比划着:“属下感觉不到疼,刑主忘了?” “行,我忘了。” 严四韶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笑出声,随即负着手便打算朝殿外走去,谁知还未出门,迎面一个青色的身影直接撞了上来。 方才刚消匿下去的火气这时又腾地窜了上来,严四韶骂道:“你他妈……” 话到一半他突然顿住,视线微有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冲撞上来的小侍者道:“你不是昨天那谁吗?” 元棠棣此时心急火燎,也再难得顾其他,张口道:“弟子求刑主救命。” 严四韶嗤道:“救命?救什么命?那骚狐狸大限将至了?” 掩盖下眼底一缕浅赭,元棠棣抬头直视他,直接把锁寒蝉威逼利诱师兄的事说了,严四韶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不屑道:“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求我干什么,你情我愿的事,他不送上门,骚狐狸会想着占他便宜?” “……” 元棠棣咬了咬牙,反威胁道:“刑主救不救人,弟子自然不能左右,但是……你别忘了那位姑娘……” 银燕筝素来是他的死穴,纵使当初她背着他顶撞魔君得罪魔族所有人,严四韶也依旧把她妥帖护着,即便是冒着被活剐的危险也依旧选择把银燕筝偷偷放了出去。 可他着实没想到,这傻丫头好死不死地看上了赵画琸,还死缠烂打的贴上去,现在那臭不要脸的主动羊入虎口,银燕筝不可能不知道。 也更加不可能坐视不理。 “我,操!” 怒火攻心,当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严四韶恶狠狠骂出两个字,当即大步跨出,直接冲出了殿门。 第以色事人 等到严四韶去的时候奇异地发现没有银燕筝的身影, 他犹豫着迈上台阶, 看着那扇沉重的殿门,试图把耳朵贴上去的时候…… ‘豁’的一声, 一股凉风随着殿门被人拉开,幽幽卷了出来, 严四韶一愣,差点儿撞那人身上。 “你……” “干什么?” 赵画琸拢了拢衣襟,眸眼微敛着看他。 严四韶:“……这么快?” “哼。”鼻腔里发出冷冷一声嗤笑, 赵画琸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绕过他便要离去,身后垂着的衣袂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眨眼间颈项上便横了一把青光似的刀,“你别告诉我, 你他妈真的完事儿了?” 颈下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赵画琸屈指弹开那柄薄刃, 食指微微擦过皮肤上渗出的一滴血珠凉凉道:“四公子这么关心我?” “……我!”严四韶翻了白眼,没好气道:“你他妈爱怎么着怎么着,关我屁事!” 赵画琸却乜了一眼他还紧拽着不放的手,一双眉眼寒意下沉,“松手。” 不知为何,总感觉这人不同于往日, 那神情里的淡漠和冷血莫名给人一种无形上的威压, 严四韶愣了愣, 下意识松开了手。 赵画琸却再懒得看他, 袍袖一甩直接离开了这里。 一阵凉风卷过,几只磷火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随后又消散于风中,钟隐在他眼前比了个手势,严四韶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赵画琸方才离开的方向冷哼了一声,转身迈进了大殿内。 绿荧荧的磷火在空中漂浮着,严四韶皱着眉头向里走去,结果脚下不知踢着了什么东西,鞋面上忽然攀上来了一只手,一把抓住他衣摆。 “……” 严四韶当即就差一刀斩了下去,直至那人倒抽了一口气暗骂出声,他才慢悠悠收回手去,蹲下.身来看着趴在地上状如死狗一样的锁寒蝉戏谑道:“怎么,被扌喿的狠了,起不来了?” 锁寒蝉趴在地上狠狠剜了他一眼,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捂着腰反唇相讥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那么容易被屈服的人吗?” “哼。”严四韶冷笑了一声,懒得再跟他废话,回头看了一眼钟隐道:”我们走。” 及至严四韶走远,锁寒蝉才终于松动了神色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声,原先被他捂着的地方竟不知何时被撕裂开来,鲜血汩汩淋漓了满身。 他趴在原地神色痛苦的大口喘着气,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神智,不久,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那人矮下身来,一袭白袍滚落在地,半张清颜如画的脸被殿内昏暗的磷火映照的阴晴不定,眉眼却含着三分温火。 渐渐地,他伸手一把提起锁寒蝉上半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掐上他喉骨。 片刻,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彻底葬送了锁寒蝉最后一息。 魔族后山,乌云聚顶。 赵画琸离开魔宫后没多久,身体突然像是一只被拆除了骨架的纸偶般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他五指下意识死死陷入泥地里,唇角紧抿成一条线,直到额角迸出的青筋即将暴起时,才终于张开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心肺依旧煎熬不已,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赵画琸趴在原地许久没动,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仙君!” 耳边响起那小侍者有些慌乱的声音,赵画琸被他拉着站直了身体,他神色略有恍惚地看着那少年替他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泥土,忧心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好一会儿,赵画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抬眼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发现这里四处都是嶙峋山石,周围栽满了颜色深青的古树。 “真的没事么?” 元棠棣伸手下意识想探探他额头,只是半晌突然察觉自己现在这个体格恐怕够不着,只得尴尬地收回了手。 不过好在赵画琸现在正是反应迟钝的时候,没有察觉出来,只是掸了掸袖袍道:“我无碍,你们家相主呢?” 元棠棣看他,“这我还要问仙君呢。” “问我?” “对啊,你先前不是和相主在一起吗?” “是么?”他倏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缓缓一笑,“是,我是和你们家相主在一起。” 元棠棣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一时有些吃味又有些担心道:“看来是相主把仙君的魂都勾跑了,这么心不在焉的。” “你想多了。”赵画琸恢复常态,冷冷一哂,“我对男人没兴趣。” “真的?” 元棠棣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份高兴从何而来,看来他先前猜的不错,师兄洁癖甚重,这等亲密之事他再怎么样,也不会选择一个毫无干系之人。 “我还能骗你不成?” 赵画琸拂袖原路返回,元棠棣紧跟着他身后,闷声小心翼翼道:“其实仙君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对么?” “……”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锁寒蝉和严四韶都是步云微的心腹乃至左膀右臂之一,对付严四韶他早已有了办法,唯有锁寒蝉,依他现在的实力想要打入魔道内部,强攻自然不可取,唯一的办法就是妥协。 虽然他确实不喜欢,可正道之路他早已走不了,也不想再去费劲踏上那条路。 所以他就只有选择魔道。 “其实……以色事人长久不了的。” 那小侍者紧接着又添了一句,这话说的赵画琸心神微漾,片刻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懂的倒是多,这么吃里扒外的,难不成是旁人安排在锁寒蝉身边的细作?” 他明明是开玩笑的话,元棠棣偏偏当了真,心里不无固执地想,师兄想要以色事人,选我不就好了,我会一辈子护着师兄,永远也不会背叛师兄的。 “仙君说是就是吧。” 赵画琸闻言,逐渐咽下了嘴角的那抹笑意。 洞外,潭前,月中。 “流云几度,终也换不来浮生半闲……” 盘中棋子敲的落索,石桌前盘腿久坐的那人神情微有落寞,两指拾起一枚黑子,置于棋盘之上,一身蟹壳青似的长袍一角浸入石潭中,撩动的一池春水渐生波澜。 眸眼宛如春雨饮啜的泉涧般微微一亮,他想了想又拾起一枚白子,看着被黑子吞吃殆尽的棋局,喟叹一声,“今又逢多事之秋……” 石壁上晃过一道人影,那人影似是守在这里许久,听他喟叹忍不住道:“魔君。” “嗯?” 石桌前的男人抬起头来,有些散漫的看了他一眼,“何事?” “下错了。”那影子指了指他棋盘上的一子,“士子要跟着将帅的。” “是么?”男人却撤回了手,“有时候牛羊会选择成群,唯有孤狼才会独行。” 影子:“……” “同理如此。”他理直气壮地抬了抬眉眼,“所以本君才是强者。” 影子:“……” “先生啊。”男人想了想又道:“你陪了本君许久,算是最了解本君的人了。” 影子含蓄一笑,连连摆手,“不多不多,也就这两年而已。” 男人两年前来此山闭关,他与这人相谈甚欢,遂引为知己。 “你是真的忘了我还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男人轻问出声,屈指敲打着膝盖,神色间殊有疑惑。 影子闷不做声。 “兄长……”男人轻唤道:“兄长当真是忘了我。” 影子倏然觉得头疼欲裂。 “你死已有万年,你儿子也死了数千年。”像是数着石榴花到底会结出多少子来,男人缓缓道:“你把自己忘了也就罢,怎么能把我也忘了。” “闭嘴……”影子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变得嘶哑,“重儿他人呢?” “死了。” 这两个字像是浪尖上翻腾的一朵浪花,眨眼间又滚落入漆黑无垠的大海之中。 影子早已没了声响,只剩下男人孤影闲看落花与月,神情依旧落寞。 又过了许久,男人站起身来,伸手摊开五指细细用掌心摩挲着冰凉的石壁,他温声道:“兄长若是想他,就答应我一声,我会带他来见你。” 数息过后,洞中悄无声息。 “那便罢了。”男人又拿开了手,秾丽的容貌矜贵俊美,“杀了吧。” 事了,他负着手离开了洞崖,及至一处断崖之上,月光溶溶,徒留他发髻一抹山青色,一双眉眼微挑,看着崖边那风吹雨打的石碑上刻着的三字。 竹筇山。 须臾,他一扬袖拂落了那刀削斧凿的三字,回首一跃,直坠山崖之下。 “不——” 耳边同时传来那山洞之中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闭上眼睛,不愿再问琐事多余。 第所谓师爹 深夜。 晏伐北奉烛照常在流徽殿守夜, 自那日凭虚来找过他后, 这几日便一直心神不宁的。 捏着湖笔趴在师尊惯常用来书写的桌案上,一笔一划的描摹着元棠棣的字迹。 笔下的字体屈铁断金, 细瘦峭硬。 写着写着心情便逐渐安定了下来,两点曈眸被火烛描的明亮, 晏伐北又添了一笔墨,再翻页时,却提笔愣在原地。 笔尖饱满的墨汁溅在那仿古色的宣纸上, 上面一笔一划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晏师兄, 你在干嘛?” 殿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影,晏伐北一愣连忙合上抄本,朝着夜起的小师妹走去。 “怎么起来了?” 他矮下身子替小师妹捋了捋翘起的呆毛,绿背揉了揉眼睛, 嘟囔道:“睡不着。” “又想师尊了?” 绿背点了点头, 晏伐北只得叹了口气将她抱了起来, 哄道:“那师兄给你讲故事?” “不要。”绿背趴在他肩膀上,手指虚握着他身后的长发道:“要不我们下山吧?” 晏伐北:“……师尊临行前吩咐过我不能随意离开流徽殿。” 绿背抗议道:“这里又没什么,难不成你还怕有贼人进来偷东西吗?” 晏伐北没再出声,他自然知道流徽殿里没什么可偷的,但是师尊临行前什么也没说,他不敢问自然也不敢违背。 没等绿背继续耍无赖, 晏伐北直接将她抱起往殿外走去, “女孩子不能晚睡, 对身体不好, 听话,梦里什么都有。” 一阵凉风掀过衣袍,他正要往隔壁的偏殿走去时,山巅之上突然席卷过来一道狂风,紧接着一阵刺眼的白光在眼前忽然炸开。 “你个蠢——” 话音未落,眼前便出现了两只人影,只是夜色幽淡,晏伐北看不太清,他警惕道:“……是谁?” “师,师兄?” 其中一只人影被接连揍了好几拳,听见晏伐北的声音像是喜极而泣般直接飞奔了过来。 晏伐北瞳孔扩大,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迎面的人影抱了个满怀。 绿背连忙化成一只山雀飞离,怕是再晚一刻她就会被两人夹成肉饼。 “师兄呜呜呜呜呜我从来都没那么想你过……”没了往日的礼仪教养,孟弋江死死抱住他脖子,眼泪跟卸了闸的洪水一样奔腾而出。 晏伐北却打断了他的哭声,突然道:“师尊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孟弋江:“……” 没等顾妤继续挥拳头,晏伐北就已经抢先给了他一脚,骂道:“你个蠢货,师尊平时让你抄的心经你都是用脚抄的吗?” 孟弋江自知做错没敢出声,等到晏伐北气消之后才细声道:“我哪里知道那会是师尊,更何况他想下山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晏伐北乜了他一眼。 顾妤在旁道:“你还真是蠢,你师尊要是用自己的样子下山,被发现了那不得生事端吗?” 孟弋江彻底不说话了。 这几日一路狂奔躲避魔道追杀,一连几日都没敢闭眼,哪里还敢细想这么多。 “师兄,孟家没了……” 过了一会儿,孟弋江才蹭了蹭眼角,晏伐北原本还满是火气的样子一见他这样顿时一点脾气也发不出。 说起来孟弋江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连世都未曾出过就被送上了紫府,一别人世间就是五年。 如今孟家遭此大难,最该伤心难过的人就是他,可现在连伤心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要面临着一堆难题。 “算了算了,这事也不怪你,好在没什么损失,你能安全回来就万事大吉了。”心底一软,晏伐北便没忍住宽慰了几句,旋即又看向一旁的顾妤道:“顾姑娘,这几日麻烦你了,我师弟他……” “没事。”顾妤摆了摆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来时,叔叔他们正好也遇上了魔道。” 她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晏伐北皱眉,“叔叔?谁?” 孟弋江闻言只得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都老老实实交代了出来。 晏伐北闻言,本来还没什么表情,越到后面却越觉得不对劲,先前师尊还在之时没事就总喜欢念叨一个人,吃饭时念,睡觉时也念,就连写字抄经时,也经常不由自主地写成那人的名字。 起初他没当回事,后来留了个心眼,特意去找以前侍候过师尊的师兄问过。 后来他才知道师尊心尖上曾停留过一个人。 “那人可能是师娘。”他分析道。 绿背:“……啾?” 孟弋江:“???” 顾妤:“不,不会吧,叔叔是男的……” 晏伐北觉得按照他的逻辑也没什么问题,“男的不就是师爹了。” 绿背:“有道理。” 孟弋江:“……” 顾妤:“……” 几个小孩儿商量过一阵后,晏伐北决定还是自己下山去找师尊,顾妤提议跟他一起,却被拦了下来。 顾妤:“为什么?” 晏伐北:“我一人尚且自顾不暇,万一顾及不了顾姑娘怎么办?” 顾妤还要再说些什么,孟弋江小声插了进来道:“要不还是我下山吧……” 两人异口同声,“你闭嘴!” 孟弋江:“……” “要不晏师兄带上这个吧。” 顾妤从身上掏出一块象牙雕的巴掌大小的令牌给他,“这是顾家的家令,家中的师兄弟们经常会在四境州游走救济,如果晏师兄遇上什么困难,可以用得上。” “多谢顾姑娘了。” 晏伐北朝她微微一笑,随即收了下来。 顾妤和孟弋江年纪相仿,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这少女却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懂事周到。 心里一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家师弟,晏伐北再难说什么,旋即收拾起长剑和包袱便离开了流徽殿。 “师兄!” 循着吊桥一摇一晃地走下了山去,中途一只翠绿色的山雀却扑腾着翅膀小心翼翼地站在了他肩膀上。 “师兄早去早回,绿背等你回来。” 说完,小小的山雀用雪白的颈毛蹭了蹭他脸颊,晏伐北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鸟喙,“乖,记得听孟师兄的话。” 魔道每两年便会设立一次应召大会,同正道每四年招收一次弟子一样,前来参选的弟子需得一一筛选考核过后才得以被选入门中。 不过不同于正道看重灵根的是,魔道更看重于弟子会选择如何证道。 所谓证道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杀身以证道或杀人以证道。 杀身证道很简单,跟正道渡劫一样,要么靠被人杀掉借尸还魂,要么将自己杀掉夺舍重生。 历代靠这种方法成为魔道的大多都是根骨超绝天赋异禀之人,他们此时已不能再以□□凡胎概称,早已成了杀不死的高阶魔修。 而杀人以证道虽然听来残忍些,却是大多数魔修弟子最喜闻乐见的一类。 这种就十分的违背人道,全靠杀人来证道己身从而成为低阶魔修。 佛以慈悲为怀,道以杀身成仁,唯有魔,以造罪业为生。 所以也并不怪那些正道之人为何对魔道中人如此嫉恶如仇甚至念念不忘,因为那些魔修的弟子身上或多或少都背有数不清的血债。 赵画琸来时尚且知道有这个规矩,所以便打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毕竟自正道投魔道而来的弟子并不是没有,他这样选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刚一出门,中途冒出的三两只人影便截去了他去路,赵画琸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认出了这人是当初在酒楼里被严四韶教训了一顿的黑水金。 “仙君这是要去哪儿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赵画琸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八成是上门来找茬的。 他微微一笑,没有半分不悦,“你有事?” 黑水金视线极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听说你昨日去找过相主?” 赵画琸并未应声,他确实是去找过锁寒蝉。 只是…… 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眉头一皱,未等他心疑,黑水金就已经大笑一声道:“我还以为紫府的人都是什么积雪封霜的高洁之士,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朝赵画琸走近了两步,近在咫尺的气息过于浓烈,弥漫着一股魔道中人常有的杀伐之气,赵画琸心里自生抵牾,方要退开,黑水金已经一只手按住了他肩膀,用两人能听到声音桀桀笑道:“不如仙君看看我如何?我比那锁寒蝉可要……” 他话音未落,赵画琸一拳轰上他门面,黑水金倏然后退,擦了擦嘴角,眼里邪.欲尽显。 “滚。” 他广袖一振启唇吐出一字,偏偏那身上的清郁之气在浑浊的天色下就好像一道破天的银月,惹得人移不开目光。 周身的树丛霎时间也因为他这一息动怒的灵力外泄,发出一阵阴森的簌簌抖动之声。 “仙君还是勿要动怒的好。”黑水金朝他一笑,“不然引得这些魔物出来,那可就不妙了,更何况我是诚意邀请仙君的,何必动怒呢。” 赵画琸神色却变得很快,黑水金这样无非就是想激怒他,好让他灵力暴.动惹得魔物冲出来,届时他坐收渔利,岂不占尽便宜。 被这样平白无故地恶心了一回,他定然是不愿吃了这哑巴亏,赵画琸朝他眉眼一挑,语气促狭道:“那好啊,既然你这么诚心实意地上门.服务,那我不赏你的脸岂不是不识抬举?” 说着,他朝黑水金走了过去,看着黑水金逐渐变色的脸冷笑道:“只是不知道我敢上,你敢来么?” “……你觉得我不敢?” 沉默片刻,黑水金眼里戾气尽显,他虽然不如严四韶在魔道之中地位超然,可大小也是一方之主,手下带领着几百个魔道弟子也不是闹着玩的。 赵画琸没说话,眼里的神情却分明地在嘲笑他不敢。 魔道之中除了锁寒蝉一人好男色,其余人确实对男人没什么兴趣,黑水金被他激怒,当下便要出手,谁料一个弟子突然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不过数息,黑水金的脸色一变,转眼间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看向赵画琸的神色带上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第人非己道 几只磷火幽幽然地飘向肩头。 元棠棣方要推门而入时, 一道身影已经迅速掐上他脖子, 试图将他置于死地。 他也似乎早有预料,一把箍住那奔袭上来的人影, 翻过身将他抵在了厚重的殿门上。 “你是谁?” 那雪一样的容颜上还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怔然,唯独那双清亮的眼瞳, 倒映着眼前小侍者单纯漂亮的脸庞。 “相主,是我啊,您不认得了么?” 元棠棣看着他, 手下的力气却并没有减少, “我是龙君送来伺候您的人,您唯一的亲信。” 锁寒蝉蹙起眉心,喃喃道:“……不均。” “您前些日子和刑主起了冲突受了些伤,是龙君把您带了回来, 托我好好照顾您。” 果然一提及严四韶, 锁寒蝉瞬息之间变了脸色, 他不悦地一把拂开了元棠棣,又翻身回了榻上。 元棠棣也自然随着他在矮脚塌旁跪坐下,替他拿捏着腿脚,目光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锁寒蝉。 早就听闻不均说过,锁寒蝉是九尾狐出身,天生命数繁杂不同寻常, 因此每一次死亡便意味着一次重生。 他和银燕筝都是上古狐族的后代, 只是这兄妹俩自小便被狐族送来魔族内部做了人质, 银燕筝生性伶俐机敏, 刚来就抱上了少魔君云也重这只大腿,这些年来在魔族内部过的也算如鱼得水。 而锁寒蝉却较为不同,他不喜欢云也重 ,因此少魔君那一脉倒台后,他便很快投向了现任魔君步云微一脉。 至于他之前为什么掐死锁寒蝉,自然是知道这狐狸命数繁杂,即便死了一次也不会被人怀疑到师兄身上,可他却没料到,他送走的那一条性命,恰好是锁寒蝉最后一条。 “魔君是不是回来了?” 沉默几息,锁寒蝉忽然收起腿坐直了身子,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浮现抹一丝意外之喜。 “他也出山了?”元棠棣心里一紧,心头莫名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门扉一开一合,流窜进来一阵夜风,赵画琸闭着眉眼盘膝而坐,自昨日回来后他便一言不发地打了坐,小蛇在他身旁辗转了半天,憋了一天终是忍不住道:“仙君怎么了这是?你该不会是昨日去锁寒蝉那儿受什么刺激了吧?” 赵画琸未曾应声,小蛇又用尾巴戳了他几下,发现他还是没什么反应。 若说是尸僵犯了也不大可能,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身体的反应也契合的差不多了,可赵画琸自醒来时便时不时这个样子,它自然也怀疑过是不是那蜃景的主人又做了些什么? 思来想去它决定还是冒死出去找元棠棣再说,毕竟身处魔族腹地,突然这样丧失意识的昏迷不醒,极为容易招致麻烦。 待到小蛇离开后不久,赵画琸忽然睁开眼来,殿内的长明灯将他的神色照的阴晴不定,长睫微倦,在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什么时候滚?” 他出口的时候神情显得很淡漠,可眨眼间眼里邪肆尽显,屈起一指微微敲打着膝盖,“怎么了,我的东西,我想霸占多久就是多久,想要我滚,那好啊,你自爆啊。” 赵画琸闭上眼睛,显然拒绝交流。 “看着我不好吗?”他再一开口,声音有些飘然,仿佛落在一片虚无之中,“你当年身死的时候我可是陪着你一起的,没有我护着哪里来了今天的你?不,应该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滚。”赵画琸捏着指骨,额角已然有了汗,心肺如同油煎,体内灵力滞涩,若是寻常灵修,说不准下一刻就会爆体而亡。 可他好像习惯了似的,只是忍,好像只要忍着,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你说话总是这样,一句不到就让人滚。”那声音继续道:“更何况我倒是想离开,可我们是一体的,你那小师弟还心心念念的盼着你呢,我总要带着你去见他不是?” “……” 赵画琸没再出声,神色最终沉默下来,过了几息之后,眼里的邪肆、苦闷和怨恨,也最终归于虚无。 他抬手蹭了蹭额角,方才那一场梦消耗太多,竟然让他隐隐有种人非己道,道己非人的错觉。 伸手掸了掸袖袍,维持一个姿势太久,难免有些麻木,方要起身下榻,余光里晃过几星光火,再接着殿门倏然被人一脚踹开,一道藏蓝色的身影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来! 迎面一拳几乎是贴着他眼角擦过,赵画琸伸手截住严四韶的拳头,冷冷道:“你有病?” 严四韶仍不死心,一把揪住他衣领上前质问道:“银燕筝呢?她人呢?” “她?” 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直接惹火了严四韶,后者眼看又要打起来,一同冲进来的钟隐连忙上前将其阻拦。 “都给我滚!” 钟隐挨了他一拳头后,还是上前抱住他把人往后拽,赵画琸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一抬头严四韶破口大骂道:“你他妈还是个人吗?那傻丫头待你不薄,现在她性命攸关,你还有闲情在这儿坐着?” “那照你所说,我该如何?”赵画琸抬起眼来看他,瞳孔变得幽深,显然也动了怒气,“去救她?严公子莫忘了,我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来得本事去救人?” “你!” 严四韶气极,显有怒火攻心之势,早在去找完锁寒蝉之时,他就没了银燕筝的消息,本以为这丫头好好待在赵画琸身边,可谁晓得步云微这个时候出山,黑水金那边也传来了银燕筝被抓的消息。 步云微是个什么脾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银燕筝第一次栽进他手里不过是丢了一条性命,可第二次,怕是会直接灰飞烟灭。 严四韶平日里就是个遇事儿就慌、躁动不安的性子,此时出了大事,他不轰了这半边魔宫怕是不得心安。 钟隐怕他一时冲动搅了大局,只得硬着头皮抱着他不放,他说不了话,只能放低姿态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赵画琸。 后者触及他目光,仅是片刻,便有了动容之意,赵画琸阴沉了脸色,瞬息之间早已拂袖夺门而出。 高台上的男人眉目矜贵俊美,一身蟹壳青的长袍落拓的潇洒又从容。 他低头微微一笑,声音温柔,“你果然对我那侄儿情深义重。” 他伸手抚摸着膝下女子秀美的脸庞,右手一抽,从她身上拔出了第二根肋骨。 “都说女子皆是男人的肋骨所做,所以才会有携手白头之说,可你明不明白,男人缺了那一根肋骨依旧能活,你又算得了什么?” 那双睫羽轻.颤,银燕筝看着他,脸上血色尽失,却还是笑了笑道:“魔君是在嫉妒,有你的嫉妒,我吃再多的苦头也仍是甘之如饴。” “嫉妒?”步云微微偏头似有不解,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汗水,“你说的我不懂,我什么都有,何须去嫉妒一个女人?” 他话里话外都是轻视与讽刺,银燕筝轻笑出声,半边身子白骨已显,鲜血如降大雨般泼了满地,可她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皱了皱那一双远山眉。 步云微也懒得再与她多言,这女子心思颇重,无论吃再多的苦头都硬如磐石,与其跟一个一声不吭的死人较劲,倒不如看那些蝼蚁挣扎来的有趣。 伸手一把掀开她,侍立在暗处的魔族弟子连忙上前将银燕筝拖了下去,步云微再一皱眉,沉声道:“人还是没来?” “魔君是在等谁呢?”自远处走来一道粉衣罗衫的身影,那脚腕雪白地踩在铺了金丝羊毛的地毯上,一双凤眼微微一斜,看了眼跪在阶下的银燕筝。 转眼间如视无物。 银燕筝也未曾理会他,一张玉颜苍白如纸,唇角已经渗了血丝,只是蜷着手脚像是要随时会因为疼痛难支而现出原形。 “你来做什么?”步云微看了他一眼,转瞬间锁寒蝉已经毫不避讳地坐上了他大腿,伸手圈住他颈项笑道:“魔君与其左等右等,倒不如把她投进北荒里,若是那人肯来,就让他一并进去,岂不一举两得?” 步云微并未在意他过于亲昵的动作,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低声道:“一举两得?” 锁寒蝉促狭道:“您不是怀疑云也重回来了么?他若是得知消息,必然会来营救,若不是……” 眸光一闪,他道:“不过一条贱命而已。“ “你说的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步云微沉吟道:“可她左右不过一个蝼蚁而已,那人当真会来?” “魔君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锁寒蝉反问道:“故意放出漏洞让严四韶趁机放走她,再引得那人上门,您其实早就看穿了,何必再多做犹豫?” 话落,高台下的银燕筝忽然挣扎起来,她看着高台上的两人破口大骂,“只恨没有天诛,诛尽你们这群.奸恶之徒!” 锁寒蝉闻言刚要起身,步云微却一把将他压下,笑容温和的看向银燕筝道:“这世上,好人从来难长命,祸害自古遗千年,更何况……你不过是只妖。” 话落,他袍袖一卷,一阵寒风倏然海潮般奔袭而入,脚下忽然裂开数道千丈深的地隙,眼看身子即将坠落下去,她脸上却无分毫惧意,只是安然闭眼,从容赴死。 下一刻,空中出现一丝细微的灵力波动,再接着一道身影狂风似的冲了进来,赶在银燕筝掉下去之前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惊诧之余,只看到那一张陌生的脸上八风不动的神情,她刚要出声,便察觉一道强大的灵力整个顶上那人后背。 步云微猛地飞身而至,一掌拍上那不速之客,可眨眼间,手下的触感却变为虚无,只剩一条细长的小蛇挂在他手里。 脸色变幻之快,步云微再一回神,方才那闯入的身影已经抱着银燕筝飞速冲出了殿门。 “金蝉脱壳?”步云微一声冷笑,将手里的小蛇直接顺手扔进了地隙之中,转而追了出去。 “你是谁?” 银燕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元棠棣就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魔族腹地不得使用灵力,方才他尽量压制着没敢轻举妄动,可仅仅一丝灵力外泄,眨眼间已激得这树丛深处的妖物桀桀而动。 血腥气在身旁浮散,他飞速跳入一丛山谷间,将身量尽量掩藏,只是低笑道:“姑娘不必心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已。” “报恩?” 话音刚落,身子一个不稳直接栽倒在了树丛前,银燕筝迅速爬了起来,看了看他脸色道:“你受伤了?” 元棠棣撑着手臂有些吃力道:“无事,你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想去哪儿?” 头顶一声冷笑传来,元棠棣心里一凝,立即推了银燕筝一把,后者不妨被他推入一处洞穴之中,剩下他擦了擦嘴角,勉力站直了身子,看着步云微道:“魔君对于一个女子大开杀戒,未免过于小心眼了。” 步云微的目光却在他身上来回巡视了一遍,看着他一身青衣,还有那裸露在外的手臂,似乎是在思考,“你是锁寒蝉的人?我却没见过你。” 他如此肯定,显然也认定了元棠棣就是潜进魔族腹地的细作。 元棠棣也不掩饰,微微一笑,“那倒是,魔君日理万机,哪里识得我们这些不起眼的人。” “可今晚你未免太引人注目了。” 步云微抿唇轻言,眼中却寒意尽显。 紧接着元棠棣脚下骤然裂开一道地隙,正当步云微打算送他一掌让他彻底归西之时,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爆发出一场哗然之声,紧接着巨大的灵力暴击在密林中连番轰然响起,一瞬间铺天盖地都是尖牙利爪的怪物,黑黢黢一片,眨眼间已经淹没了步云微的视线。 身子坠落的间隙,一道碎星般的流光飞逝而下,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一把箍住他整个人迎风借力避免了磕碰。 只是地隙深处的蛮力过于强大,地狱般的寒风灌入耳中几乎刺破耳膜,元棠棣皱着眉头,坠落的霎那间,五感早已被堙没,他只知道下意识拽紧那人的衣袍,好似倦鸟归林,寻到了一片可栖息之地。 第无边永夜 洞外湿雨淋漓, 洞内火光照壁。 赵画琸拧干手里脱下的衣袍没多久, 身后忽然贴上来一道身体,他神色自若, 垂眸看着那两只白皙的胳膊圈住他整个腰身。 “仙君为什么要来救我呢?” 元棠棣不知何时转醒,此时也顾不得其他, 看着那独坐在火堆前的身影只觉得一阵心驰神摇。 他眉眼微动,似乎是带了抹笑意,“那你为什么又要多管我的闲事?” “师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为什么要分彼此?”元棠棣闻言似乎是有些生气, 却全然没察觉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暴露了什么。 洞内寂静了片刻,只余干柴.烈火的噼啪声。 没过一会儿,那张本就雪白的脸上更是血色尽失。 感受到背后那人的僵硬,赵画琸只是掩下眼底的深意, 转过身来将他推开了些, 看着元棠棣有些受伤的神情却什么也没说, 旋即将那身被火烤干的衣袍搭在了他身上。 他和步云微起冲突前,身上那层青衣本就轻薄若无物,几阵灵流卷下,如今只剩褴褛几许,赵画琸索性把衣袍借给他,遮住了那被火光映照的雪白惹眼的身体。 “既然知晓自己暴露了, 还不换回来?” “……” 手指紧拽着衣袍, 元棠棣看着他只觉得心神恍惚, 说起来…… 师兄从醒来之时就从未对他这么温柔过。 “师兄是不是早就发现了我?” 赵画琸闻言, 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初次在魔宫里对那少年小七失态逾矩的样子,伸手下意识拨开了一根枯柴,否认道:“没有。” 元棠棣却不死心地坐在他身边饶有兴致道:“那师兄还真是怜香惜玉啊,对谁都那么好。” 赵画琸没接他话茬,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多做讨论,而元棠棣却并不愿意就此终结话题,往日看起来宛如高岭之花的抱檀道君,此时却跟个小孩儿一样喋喋不休道:“师兄这么深入魔族腹地就不怕被发现了身份?” “你在说废话?”赵画琸淡笑一声。 元棠棣看他道:“今晚师兄若是就这么现身救人,岂不是暴露了?” “谁给你的错觉会让你觉得我一定会出手救人?” “我说了啊,师兄是怜香惜玉之人,更何况你若是无心救人,又何必今晚出现在这里。” 赵画琸冷笑出声,“……那你横插一脚干什么?是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无所不能,还是我真的会那么蠢用真身来救人?” “……怪我考虑不周。”元棠棣抿了抿唇,神色一时颇有些愧恧。 当时情况危急,步云微这样做无非就是想引出师兄,虽然他并不清楚步云微为何要这么做,可来洛水镇这段时间,他们到底跟魔道起过冲突,难保有人事先已经通风报信给了步云微。 虽然他并不愿意师兄孤身入魔道,可师兄既然不愿意回来,那他就只好陪着他了。 毕竟他好歹有另一个身份做掩饰,即便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师兄不行,他若是被发现了身份,难保又会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 湿.漉漉的冷风裹挟着海潮的气息卷入洞中,吹的他一头青丝有些凌乱,元棠棣抱着胳膊蜷缩着身子坐在赵画琸身边,一双清亮的眉眼却微微侧目,贪婪地捕捉着那人脸上的每一丝神情。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 闻言,赵画琸眉心微松,看了他一眼,“什么原因?” 元棠棣试图让自己表现的无辜一点,抿了抿唇凑近赵画琸耳畔轻笑道:“我讨厌师兄对别人亲近的样子,所以这样的机会,我一分一毫也不会给你……” 话音刚落,他倏然跟一只大猫似的扑了上来,火堆被他的动作带起一阵薄灰,星星点点的灰色烟迹宛如一只只飞蛾在火光中振翅落下。 赵画琸心里自有防备,却没料到元棠棣会忽然扑上来,再一回神时,只剩那一阵阵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他脸上。 “你干什么?”他动了动胳膊,却发现被压的死死的,左右看着元棠棣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诡异,他忽然冷笑出声,“你该不会是打算替紫府来清理门户的吧?” 毕竟紫府道君向来清肃律己,能坐上这个位子的人若是没有‘道心’,早晚会因为种种缘由露出破绽,届时不是被他人当做道心不稳的忤逆之徒撵下君位,就是会因为外界影响作茧自缚迷失自我。 纵使元棠棣小时候顽皮捣蛋,和他的性子想法如出一辙,可三百年弹指已过。 人,总是会变的。 他不信他对元棠棣这般态度,这人还能一忍再忍对他不心生一丝的抵牾,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元棠棣却趴在他身上没动,只是眉眼间压下的眸光猩红,他控制不住的生气,抑或是觉得难过,师兄完全不懂他的心情,他们自小生活在一起,他可以把师兄的习性脾气摸的一清二楚,可师兄为什么就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很想把压在心里这几百年的真心话说出来,让师兄知道他的好,知道他对他所有的念想,可到底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到了嘴边的话转而脱口而出成了一声轻笑:“师兄这么想也无可非议。” 话落,一阵灵流卷起直接把他整个人掀了出去,他并没有下意识去抵御,而是任由身体撞上石壁最后摔落在地,激得心口一阵血气翻腾,舌尖却尽是苦意。 赵画琸一甩袍袖,懒得再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洞穴,身形很快消匿在茫茫黑夜之中。 北荒也属八荒之一,这里是上古妖兽栖身之地,天地之间混沌一片犹如鸿蒙初开,只剩漫无边际的大海与永远保持永夜状态的天空相连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昼夜和方向,比起密林深邃的南荒而言,更加的凶险难测。 元棠棣趴在地上一动未动,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半晌只是收回视线,眼底有波澜渐生,渐渐汇成一团水雾滑落出眼眶,嘴角却违心地勾起一丝弧度,不由得苦笑出声。 明知道师兄讨厌这些话,为什么还要说,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 渐渐地,永夜里的大雨极速暴涨,哗啦啦的雨声更是犹如鼓点般淹没了他所有感官。 一阵夜风扫过,山洞里的火堆很快便因为没有柴薪添加而逐渐熄灭。 元棠棣勉强撑开眼睛,只觉得身下的地面似乎传来些震感,之前虽然没有消耗太大的灵力,可也因为没办法躲过步云微的攻击而受了些伤。 更何况他现在血气翻腾不止,显然情况不太妙,若是再生出些变故,对他而言,恐怕极为不利。 然而下一刻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一般,地面传来的震感倏然变强,再接着便如地动山摇般,几乎将他甩了出去。 元棠棣连忙伸手抓住一块石头,只是身体的力量未免太过单薄,眼看有即将被甩脱出去的危险,黑夜里一道银光破天一晃而过,直接将他抢先接了下来。 昼雨初歇,天色放晴。 屋外的翠竹开了花,结出麦穗一样的果实,廊下的少女伸出竹棍轻轻一阵敲打,那果实簌簌掉落了下来,被接进了一个碗口大的坛子里。 元棠棣是被屋外热热闹闹的人语声吵醒的,醒来时先是愣怔地看了一眼头顶茶青色的帷幄,接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挣扎着起身。 “师兄……” “别乱动。”来人顺手拿了一件外袍替他披上,元棠棣摸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警觉地推开那人,语气沉凝,“你是谁?” “鄙人姓萧,单字妨。” 和他说话那人生的面白如霜,气宇轩昂,一双眼睛颜色浅淡,通透如琉璃,里面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外面罩着一件印有符文的白色氅衣。 这衣饰看起来倒像是五岳门的人,与他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我师兄呢?” 他并未因为这人的亲近而放松警惕,萧妨看他这样却不由笑道:“我听你一直念着师兄这二字,醒时念睡时也念,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很重要么?” “干你何事?” “唉。”萧妨并不在意他的冷眼,续续道:“说起来我也有个师弟,总是师兄前师兄后的叫我,后来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他就对我愈发冷淡,甚至和我反目成仇。” “……你想说什么?”元棠棣眉头一皱,显然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我的意思是……”萧妨倏然凑近他,嘴角微微扬起,待要说些什么,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拉开,他抬头瞧见那一身紫袍的人,接着礼貌的收回了动作,“你要的人来了,那么,我就不便多打扰了。” 说完,他和赵画琸擦肩而过,甚至很是自来熟地拍了拍他肩膀,然而后者情绪并无明显的波动,只是微微抬眉,“把门带上。” 话落,他走向床榻边,手里端着的药碗刚要递给元棠棣,那人突然伸手一把将他拉下,接着整个人蛮不讲理的躲进他怀里,头顶着他下颌,语气颇委屈道:“师兄果然还是放心不下我么?” 第非分之想 手里的药碗微微一晃, 溅出了几滴, 赵画琸错愕了一瞬,还是伸手握着他肩头把人拉开, 语气沉凝,“把药喝了。” “我不。”元棠棣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妥, 继续像个小孩儿一样窝在他怀里,“师兄先回答我是不是……” “那别喝了。”眼看着赵画琸又要生气,他连忙抱住那只端药碗的手, “别, 师兄别生气,我喝还不行吗。” 说完,他抱着药碗往嘴里灌,本以为会苦的难以下咽, 谁知道咽下的药汁却意外的有些辛辣, 辛辣过后还有点儿芳香。 “你就不怕这药有毒?” 元棠棣动作一滞, 碗里已经空了,他伸手擦了擦下巴,认真道:“就算是毒,只要是师兄给我的,我也甘之如饴,更何况这还是用来驱寒的姜汤。” “……” 沉默了几息, 赵画琸忽然神色犹疑的看向他, 问出了一个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那么信任我?” “因为你是我师兄。” “那为什么又要冒死来找我?” “我说了, 因为你是我师兄。” 赵画琸闻言, 挑起一边的眉头,“仅仅是因为师兄这个身份?” “当然不止。”元棠棣抬头看着他,“还因为是师兄一手把我养大的。” “那师尊呢?”赵画琸反问道:“他教授你本事给了你如今的地位,他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的恩情我自然不敢怠忘。” “可他付出的要比我多。”赵画琸俯下身子去看他,“按常理来讲,你做的未免逾矩了。” 从一开始,元棠棣为了他不远千里来到西陵城,之后陪着他去洛水镇,在遇见魔道时为了他去挟持旁人,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可以不顾及跑来找他。 更让他觉的匪夷所思的一点是,元棠棣可以为了他孤身犯险进入魔族腹地,甚至在这之后为了不让他身份暴露,自己抢先去救人,以至于被步云微打伤。 这一切的一切和一开始那个在紫府山门前视他如无物的人大相径庭。 这反差也未免过于强烈,如果不是元棠棣还怀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他几乎要误以为这人被夺了舍。 而他这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落在元棠棣眼里却不禁让人伤心,可同时又哭笑不得,他伸手拉了拉赵画琸衣袍,坐直了身子道:“那师兄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应该好好待在紫府。” “可我已经出来了。” “那现在就回去。” “……师兄不要总是这样,我千辛万苦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你,找不到你我哪也不去。” 赵画琸闻言,视线定格在他脸上,他眯着眼道:“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理由?” 元棠棣想了一会儿,忽然抿唇道:“师兄真的要听么?” 赵画琸:“……罢了。” 犹豫几番,他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元棠棣神色认真到让人觉得可怕,以至于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弟。 他似乎是害怕这人说出的话会打破他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索性还是亲手掐灭那些可能,全然当做无事发生。 “这里的天空为什么是白的?” 青檐下的水滴日复一日的将石阶砸出了一片坑坑洼洼的痕迹,元棠棣无法只得寻了片长着青苔的地方坐下。 他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绿衣的小姑娘,小姑娘叫应娟,生的明眸皓齿,年纪不大,瞧着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却一本正经,“因为这里是离天空最远的地方,你看见的都是虚像。” “虚像?”他蹙眉沉思,北荒素以无边永夜著称,这里虽无南荒密林里稀奇古怪的妖兽群居,可可怕就可怕在这里的天地俱为一体,每过一个时辰左右附近的海潮和天空就会暴涨大水。 不过一刻,这里除了水就是水,再无天地之分,而那些原本蛰伏在水底的生物也会群潮出动。 如果是人生存在这里,几乎毫无生路可言。 因为倾潮之水,避无可避。 “那这么说……我们是在海底了?” 离天空最远的地方就是地狱,这海底深处,恐怕早已与阴曹地府无异。 “或许吧。”应娟剥着碗里打下的麦穗一样的东西,这些都是她从翠竹上打下来的竹实,这竹子一百年才开一次花,落下的竹实就是竹米,可供人饱腹。 “凤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这竹实倒是珍贵,你们一族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应娟歪头看他。 元棠棣道:“没有人会生活在这里吧?八荒在洪荒之乱后尽数开启,其中的上古妖兽与神兽也都继而复苏,若说你们是人,倒不如说是妖。” 凤栖梧桐吃竹实喝醴泉,而自古大多凤为雄凰为雌,虽然他也好奇这小姑娘若为凤鸟一族,应当是男孩儿,可心底的预感告诉他,这里的人到底所非凡人。 “你说的不错。” 良久,应娟向他一笑,“可生活在这里到底非我等所愿。” 原本该高飞于天空的凤鸟尊贵无比,可现如今,却只能屈居于这假造在海底的建筑虚像里。 “那……” “不好!” 他复又要开口,下一刻应娟忽然惊呼了一声,突然站起身子朝着后院跑去。 与此同时,竹屋内。 乌檀木桌上架起一鼎文玉莲花炉,桌后的人眉目恬静,气质雅然。 萧妨一边放下烟枪卷了块薄荷叶嚼着,一边续续道:“你说那人我倒有耳闻,不过我门中确实有一位仙君原身是上古神兽所化,当年为我门主所结契,两人倒是般配的很。” “那人叫什么?”赵画琸紧盯他脸上的神情,萧妨看着他一笑,不紧不慢道:“陆禅机。” 赵画琸凝眉,“他也是云州陆氏的人?” 大陆自古便有四境州之分,以阴阳五行规划,水行乃云州境,火行乃雷州境,金行乃灵州境,木土两行乃青州境。 五岳门主陆却识和紫府凭虚道君陆御极俱是云州陆氏所出,而听闻陆禅机与那陆却识年少相识,两人执手前行共同修炼,直到拜入五岳门下,陆却识升任门主一位,仍是濡沫不弃相依相偎。 他先前在西陵城遇见的那个占据他身体的人,若不出意外便是南海龙君——蜃龙不均。 不均与陆禅机都有上古神兽的血统,不均乃蜃龙,陆禅机乃苍龙,二人更是名义上的兄弟,当年不均大闹南海致使洪水爆发,陆禅机奉命清理门户,直接将不均打入无藏海,以冰封禁他上千年有余。 而他当年又身死于无藏海,那么不均占据他身体的契机莫非便是因此而生? 想通了此处,赵画琸却并没有什么欣喜之情,他接着道:“那你既然身为五岳门的人,为何又会出现在北荒之地?” 五岳门与紫府有过交情,但并不深厚,看萧妨能带着一群上古凤族栖息于此地,想必来头不小,可他当年却没听过五岳门有这么一号人。 然而萧妨很快打破他的疑问,散漫道:“哎呀,我拜入五岳门的时候你早就死了,期间三百年过去,漫漫时光,发生再多变故都不稀奇。” 赵画琸:“……” 说完他又勾唇笑道:“你说你怀疑那不均制造幻境拉你进入过往,那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且不说他鸠占鹊巢的行为,人家跟你好像没什么交集吧?” 赵画琸眉头微抬,眼里神色莫测。 他自然知道他和不均没什么交集,可疑点就在于元棠棣,若说元棠棣和不均认识,那么为了这具身体很有可能会和不均起冲突,并不会像萧妨所说的那样,让不均借用元棠棣的记忆把他带入紫府幻境。 可……元棠棣又为什么一定会这样做? 思来想去,萧妨帮他做了个总结,“保不齐是你那师弟对你有非分之想,看见别人占据了自己师兄的身体,换了我我也会生气啊。” “……” 空气诡异的凝滞了一瞬,赵画琸觉得此人简直比严四韶还要没个正形,忍了又忍,终是不屑置辩了冷哼了一声,“无稽之谈!” “唉,行了行了,你这人怎么那么无聊啊。”萧妨嗤笑出声,“我开个玩笑而已,再说那不均如今借故逃离了无藏海的封禁,依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决计是要找陆禅机寻仇的,我是五岳门弟子,我师父又是陆却识,不说别的,为了我师娘,我一定是要阻止不均对我复仇你说是不是?” 见赵画琸依旧冷着一张脸,他又凑过来笑了笑,态度狎昵道:“哎,倒不如我们联手,让他现行,趁机抓他回来怎么样?” “郎君!” 话音刚落,竹屋的门忽然被人打开,萧妨回头就见应娟满头大汗的冲他道:“娘子她又犯了病,求您过去看看吧!” 不等她说完,萧妨瞬息之间变了脸色,他连忙跳下卧榻,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匆忙冲出了屋去。 炉香在空中慢慢消散,竹林间的淡香顺着窗棂飘逸了进来,赵画琸静坐原地没多久,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他再一回神,一道雪白的身影已经爬上了他坐着的地方,两只膝盖分开抵在他身侧。 身上那人伸手抱住他脖子,一缕碎发轻扫着他耳弦,脸庞的吐息温热而又亲昵,“师兄,其实我觉得他方才所言……未尝没有道理。” 第肺腑之言 “师兄, 待我长大了, 我要孝敬你。” “让你衣食无忧,让你喜乐无愁。” “师兄是我的, 我要护着师兄一辈子。” “……” 多年前,他身死无藏海, 那小娃娃的声音至今犹在耳畔,本以为只是稚童的天真之言,本以为只是师兄弟的情深似海。 可这又算什么? 即便他再不会意, 可如今萧妨这一句, 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即便他再不通情对元棠棣心生抵牾,可这人的一举一动思前想后,是个人都知道不寻常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寻常不对劲? 即便同门师兄弟再亲近, 可人既已成年, 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天真无知, 搂搂抱抱这种事该是一个成年男人做的事? “滚下去!”赵画琸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元棠棣也迅速站直了身子,虽然早就预想过无数遍师兄知道真相的样子。 可如今面对来,心底还是止不住的难受,他眉眼微动,却是弯了弯嘴角, “师兄也太笨了, 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么?” “……” 赵画琸和他对视片刻, 只觉得心如油煎, 脑海里一片混沌,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是笨,不仅笨还蠢,竟真以为元棠棣这些日子对他撒娇似的赖皮法还是小时候那个师弟一样。 “你给我滚。” 半晌,他以齿碾唇扔出这四个字,元棠棣脸上那副神情让他觉得恍惚甚至难以接受。 “师兄你就不能对我说些别的么?”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元棠棣理直气壮的看着他,微微笑道:“师兄,我喜欢你。” “你闭嘴!”赵画琸狠狠剜了他一眼,似是痛心疾首,“你这些年待在紫府,想的都是什么东西?师尊他是这样教你的?简直不知羞耻!” 元棠棣:“……” 说完,见赵画琸当即便要离开,他心里一急,连忙上前将人拉住,然后那片紫袖很快被赵画琸从他手心里抽开,一道灵力抬手直接甩出,“别碰我!” “师兄……” 眼里好似有泪水止不住淌下来,可转眼间脸上的神情如同磐石般生硬,元棠棣照旧没有躲开,那一道灵力火似的烧上他衣袂,眨眼间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下留下了一片灼烧的痕迹。 “师兄……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 他不死心的又追了上去,伸手一把死死抱住那具身体,赵画琸心里一片混乱,被他一碰之下更是激出了一身冷汗,下手也不知了轻重。 手腕一翻,直接向反方向掰去,元棠棣仍旧紧紧拽着他衣袖,眼里似痛似怜,模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嘴里泄出,“师兄,我求你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指骨间响起一阵可怖的断裂声,元棠棣拽着他衣袖滑坐在地,赵画琸终于垂眸看他,那眼里神色清凌,竟然有了一丝杀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坐上道君之位?” “我这种人?”元棠棣轻笑出声,眼里的泪水攒不住的滴落在衣襟上,“师兄,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这有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为什么不可以……” “你少狡辩!”赵画琸倏然一把拽住他衣襟将他猛地提起,一把掼在了一旁装着瓷罐和书册的木架上。 “你知道你这样做等于什么?”赵画琸沉声怒喝道:“紫府道君,不抱心守一、澄心定意也就罢,思邪不正、道心不稳……” 手上的力气加重,背后的书架硌的他腰背生疼,赵画琸低头看他,几乎是恶狠狠道:“你是届时想让人把你撵下君位,诛你……” “师兄果然是在担心我么?” 话尚未尽,语意却被人抢先曲解一番。 元棠棣看着他,雪白的脸庞上还是泪水未干,眼底却全是笑意,“明明师兄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可还是将这些清规戒律记得清清楚楚,果然……师兄心里有我,有紫府对不对?” “有你?”赵画琸看着他忽然一声冷笑,眼里霜雪遍地,他蓦地抽离胳膊甩袖离开,“你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 然而下一刻,他离竹屋外不过一尺,那道木门倏然碰上,身形猛地止住,赵画琸还未回身,一道劲风已经贴着他后心袭来。 他抬手刚要还击,眨眼间一道暴.击已经猛地抵上他心口,心头血霎时间翻涌不止,再一抬头,元棠棣眼底猩红,手里不知何时幻化出的长剑已经顺势挑起,直往他要害处钻。 两人瞬息之间交起手来,直震得屋内物件叮铃作响,玉器尽碎。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赵画琸旋身躲过那道寒光,身后的墙壁上早已碎石飞溅。 “师兄满意就好。” 那眼底的一缕浅赭再也藏不住,转眼间如同一只未能餍.足一顿的狼一般散发出猩红的光,元棠棣抬手一道剑花直刺他心口,手中的灵力一瞬间暴涨无数倍,在耳边炸出骇人的巨响。 “只要你觉得满意,我会想尽办法……满足你。” 话音刚落,元棠棣已经持剑朝他冲来,竹屋不大,甚至很小,自然也经不住两人这么折腾,一阵灰尘自横梁簌簌落下,赵画琸翻身朝他甩出一道灵力,可元棠棣反应极快,眨眼间将那道灵力一点不剩的化为己用,然后悉数腾掷出手,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一口鲜血在喉头被咽下,赵画琸动作迟滞的瞬间,那道剑光已经穿衣带风,蓦地刺破他长袖将他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他待要抬手拔出,元棠棣身形一晃,眨眼间已经到了他身前,手腕上一阵剧痛,眼前那人已经对他贴的极近,语气甚至带了一丝惯有的委屈,“师兄,我好疼……” 说着,元棠棣掐着他那只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手心之下的胸膛传来一阵清晰有力的跳动声,好像是在回应着什么他极力不愿面对的事实。 “你……”赵画琸张了张嘴,竟是喉头一涩,额上的冷汗簌簌滚落,方才那一掌他没能躲过,兴许是太过小看了他这个师弟,竟没料到狼再怎么装的柔弱,终究也还是一只狼。 见赵画琸看他的神色有异,元棠棣转而又换上一副笑颜,清逸的面庞凑近他,气息变得滚烫,“师兄,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 紫府道君历来若是真像元棠棣先前装的那副柔弱不堪的模样,怕是早八百年前就被人灭了满门除去仙籍,且不说他师尊清衍在当年是横空出世的第一府君,一身根骨超绝至今无人可拟。 元棠棣受他悉心教养那么多年,当年年纪尚小之时便异于常人能够拔众而出,如今又会差劲到那里去? 话音方落,他微微折弯了腰,上前将头依靠在赵画琸肩膀上,两只手穿过他臂下抱紧他。 “我是骗你了,我确实心怀不轨,我不配做紫府的道君……”他一边说着,温热的手心却贴着那道柔韧的身躯往下滑。 “元棠棣!”赵画琸身子一顿,只觉得呼吸滞涩之间全是翻滚的腥气,额上早已挣出一条条青筋,可无论他再怎么挣扎,在元棠棣手里不过还是砧板鱼肉,任人摆布。 “我在,师兄……”元棠棣贴着他耳畔一笑,“师兄你在害怕么?” 赵画琸稳住心神,试图不再轻易动怒,可元棠棣好像总是能轻易点燃他的怒火,激的他灵脉血气汹涌翻滚无法汇聚,甚至险有暴涨之势。 “放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你若是想跟我彻底反目成仇,你就试试。” 余下的语气淡然而又缓慢,好像被岁月研磨掉的时光,一点点顺着心头不稳的喘.息声化进耳间。 腰间的手终是脱离,赵画琸刚要松一口气,可下一刻,眼前一黑,唇角生疼,嘴里很快漫上一股血腥气。 耳边隐隐有涩人的水渍声在尘埃飞旋起舞的竹屋内缓缓起伏跌宕,耀眼的白光穿过镂空的窗格花纹将墙上那两道年轻的身躯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光影,好似要融化在天地里,携手赴死彻底消散。 再睁开眼来,只剩一片狼藉的竹屋。 赵画琸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一只腿微微屈起,神色却有些怔忡,一对睫羽微敛,手指轻触上嘴角,再一落下,指尖早已见红。 “混账东西。” 半晌,他屈指擦尽嘴角的残留,撑着一旁的案几站了起来,眼里说不上是惊怒,是错愕,还是不可置信。 “师尊,你看,你养的好徒儿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他忽然轻笑了两声,迈开长腿朝着竹屋外走去,眼里的寒意一经屋外的白光照射便禁不住眯起,眉梢微抬,眼底却尽是嘲弄,“……都是疯子。” ※※※※※※※※※※※※※※※※※※※※ 谢谢千絲的地雷和化了糖的咖啡的营养液x30,爱泥萌=w= 第阎浮檀金 晏伐北一行已有七日, 辗辗转转过无数条水路才终于到了密江城。 “这里离洛水镇还有多远?”他抬手翻过手里的堪舆纸, 了望了一眼不远处水天相接的密江美景。 载他滑行的渔夫摇着船桨唱喝着,船桨拨开水中雾莲, 向着远方驶去,闻言呵呵一笑, “这才刚到密江,离这洛水少说还有个三日左右的水程呢。” “这么久?”晏伐北蹙起眉心,修长的手指划过图纸上他特意标记了的路线, 虽然他不如孟弋江有灵力傍身, 遇上事有足够的能力随机应变,但好歹也是成了精的乌檀木,人世间的人心险测,他多少也有几分通透。 师尊也时常提点过他, 做事不求尽善尽美, 但求行无越思, 思其始而成其终。 所以他来之前已经应一切变故做了准备,当下听完,他微微一笑,对着渔夫道:“船家,我看这密江城风景不错,不如先搁岸停下, 游玩几日再上路?” “这……” 见渔夫果然有些犹豫, 晏伐北心头升起一阵不妙, 他缩紧了袖中攥着的灵符道:“船家,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来此处寻我未婚妻的……不知那密江邢氏你可有听说过?” 渔夫身出密江,自然知晓这密江邢氏是何人,闻言一愣,连忙赔笑道:“瞧郎君说的,这密江的主人威名远扬,我哪里不晓得,原来是新晋姑爷,失敬失敬。”说完似乎是试探了一句,“只是不知郎君怎么独身一人来此?” 晏伐北顺其自然,故意暧昧道:“我一人预先过来看看,并未知会其他人,船家知晓了切记帮我保密才是。” 告别了船家,成功上岸之后,晏伐北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他握着长剑四处巡看了一番,决定还是先找个客栈做落脚地,之后再另寻他法离开这里。 密江虽比西陵繁华,但这西陵孟氏和密江邢氏都是本地有名的世家大族,名望匪浅,不过他在紫府时,曾听师弟说过,这邢氏作风不好,跟孟家在某些事上出过分歧,如今他才到密江,不论这是不是真的,只希望他最好不要惹上刑氏。 “小郎君是外来人士?”客栈里的小二一见他进来,连忙热声招呼上,晏伐北并不过多攀谈,只简单吩咐了几句,那小二便领着他上了楼。 “郎君是来密江游玩吗?那你可来对了,这密江盛产雾莲和美酒,是别的地方都少有的……”那小二一边好客一边道:“而且啊这密江的大主人更是出手阔绰,每逢十五便会在城中举行阎浮檀金会。” 晏伐北本来不想过多理会,但是听见这个词还是一愣,“此为何?” “那阎浮檀金是古传说中流经阎浮树的河流,此河流浅沙乃最高贵的沙金,邢氏信仰此物,所以每隔十五日就会在城中举行阎浮檀金会,摆出佛像三十二相,届时前来接受祈福庇佑的百姓都能得到一粒金沙。” “是么?”晏伐北会意,推门入座,那小二给他斟满了茶水,赔笑道:“瞧我这,见着外来客人总是忍不住多介绍几句,郎君有事儿吩咐我就成……” 说完,他刚要走时,突然有些好奇的看了晏伐北一眼,后者察觉他神色,眉心一蹙,“你还有事?” “嘿嘿。”小二挠了挠脑门,指着晏伐北腰间的香囊道:“我鼻子灵敏,阿娘就是花娘,还不知道郎君这是什么香呢,连姑娘身上的都比不得你。” 晏伐北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面无表情道:“普通的艾叶和山.奈罢了,没什么。” 门扉阖上,隔绝了一切喧杂后,晏伐北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原身就是乌檀木,化形之后自然会身带体香,原先在紫府大家都习惯了,还觉得没什么,可如今一出山,闻着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明显。 索性备了香囊,能遮挡便遮挡一些。 屋内静了一瞬,萧妨蹲在原地把自己的烟枪碎片一块块捡起来,随后看了一眼赵画琸,极其痛惜地道:“大爷,我这是密铜制的,你居然都能给我整成碎片,这里仅此一支,你们要打架不能出去打吗?” 竹屋虽然没塌,但是也遭了不少秧。 不过好在其他都是寻常物件,虽然摔的那些寻常物件大都是世间极其珍贵的玉器,但是对于萧妨来说,他有的是钱,那些破烂玉器还抵不上他手里这块已经碎成无数瓣的烟枪。 赵画琸心里虽然烦闷无比,但也自知理亏,他缓缓道:“出去后,你想要多少便是多少。” “出去?”萧妨一手叉腰咳了几声似乎是气的不轻,“我要能出去?我还用得着在这儿讨生活?” 赵画琸:“之前是谁说自己在北荒来去自如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 萧妨:“……我有说过吗?” 说完,他迅速看了一眼周边围着的人,又咳了两声,“你师弟呢?” “师弟?”赵画琸现在一听见这两个字就好似随时能炸一样,他冷哼了一声,“我没这个师弟。” “……”萧妨颇为无语道:“古人云: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何况那还是你师弟……” 话落,赵画琸懒得再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门,萧妨跟着后面一叹,越想越气,“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吗,一个个怎么比我脾气还大?” 海底虚像的竹林永远呈现的是一副永昼状态,与海外的永夜反差强烈,赵画琸离开竹屋没多久,半道上正好遇见了自竹林里乘凉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娇颜如花,肌肤亦是莹润饱满,一身素衣一看便知是被人护的妥帖细心,犹如月中折桂遍尘不沾的仙子。 赵画琸来时正是被这女子所搭救,这才来到这海底虚像深处,只不过他很少对女子有过多打量,并非有什么原因,而是这女子乃萧妨之妻。 “萧夫人。” 他问完礼正要离去,应婵看着他却一笑,蝴蝶唇微微一弯,伸手拦住他道:“不知仙君可否有时间?应婵有些话想道明。” 赵画琸犹豫了一瞬,余光却向竹屋打量去,应婵似乎是猜出了什么,带着银镯的手压下鬓角被风吹动的青丝,展颜道:“郎君他心里清楚,仙君不必担忧。” “其实,仙君应当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吧?” 竹林凉亭里,应婵拨弄着花盏里养着的鱼儿,赵画琸沉吟了一瞬,方才答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 应婵一笑,“仙君倒是聪明,可为何在这种事上不知变通呢?” 赵画琸无言。 他们的性子都一样过于偏激,在某种事情上总是有种近乎于变态的执着,不能为人所涉足僭越一分一毫。 就好比如今这等局面,要么元棠棣死心,要么你死我亡。 “其实,我与那位仙君交涉过了。” 赵画琸眉头微挑,有些疑惑,说实话,应婵和萧妨二人太过贴心,反倒让他容易生些怀疑。 应婵却好似没看出他所想,兀自道:“人固有一念,可有时候举止动念无不生业,业己罪人,何不放下。” “放下?”赵画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倏然笑道:“你和我师姐倒是一样,不是让我放下,就是让我看淡,粉饰太平难不成皆是你们女子本性?” “或许吧。”应婵温和道:“是我眼光未免过于局限,仙君勿怪。” “无事。”赵画琸站起了身子,“夫人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但有些事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告辞。” 目光中那抹紫衣逐渐走远后,应婵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方要转身,却发现萧妨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夫人。”男人的脸上不再似平日那般温和多情,反倒瞧着有些阴翳,可很快,又让人觉得都是错觉,萧妨微微一笑,走过来搀住她,“起风了,回去吧。” 河边,清冽无间的流水冲刷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手指经河水浸的泛白,元棠棣独坐在原地,神色微有沉默,一滴水珠顺着鬓角滑过眼睫和鼻梁,最终滴落在衣襟上,染的那身道袍湿.漉漉的,好像他乱成一团的心。 早先应婵就来找过他,原来师兄到底是局中者迷,旁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念想,唯独师兄,竟然还真的以为他们是师兄弟,就只是师兄弟。 可是转眼间眼底又漫上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嘴角,只觉得舌尖被人咬的生疼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还是不自觉流露出一抹餍.足和贪婪。 他还想要更多。 “可是,师兄生气了,他不理我了。” 神色倏然间变得失落,一抹浅赭色在眼底徘徊,他猛地抬起右手打算给自己一巴掌时,手腕却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下一刻脸上的喜悦很快在看清来人之后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怎么是你?” 他蓦地撤回手,板着脸看着不远处惨白的天空,不均反常的没有和他跟以往一样,一见面不是起言语争执就是大打出手。 微微笑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指骨间把玩着一块雨花石,“你倒是情深义重,可那人领会么?与其找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倒不如找个喜欢你的。” 元棠棣懒得看他一眼,“那我劝你赶紧滚,不然心愿全不了不说,还会死的很惨。” 不均在旁大笑出声。 “你怎么进来的?” 沉默片刻,元棠棣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有催他赶紧滚蛋的样子。 不均神色自若,一身红袍耀眼夺目,眸光深寒宛如迢迢银汉,他本相并不差甚至十分出色,毕竟上古龙族一脉从古至今都是既臭美又出众的一族。 只是原身在数千年前被陆禅机封入无藏海,常年受寒冰腐蚀早就不成了样子,却碰巧得到了赵画琸坠入了无藏海的尸身,索性以己代之冲破了封禁。 “我元神强大,想去哪儿谁还拦得着我?”不均压下眼底的笑意,只要他们之间的结契未曾消失,元棠棣去哪儿都逃不过他的掌控。 后者却没再出声,兀自坐在原地,眸光深暗,神思却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方才从凉亭出来后,赵画琸便一直沿着石子小路走到了河边,拨开眼前的细枝绿叶,待要走出竹林去往河滩时,余光里一道人影撞入眼底。 “元棠棣……” 他下意识喃喃出声,然而下一刻待看清了那一身白袍的人身旁坐着的虚影时,脸上的神情骤然一变。 原来这人到底是跟不均认识,不仅认识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然而满腔怒火攻心,他却一步也迈不开,握着一杆翠竹的手不断收紧,直到那竹子不堪摧折,隐隐传出一声断裂声。 沉默片刻,赵画琸闭紧双眼似乎是在平息怒火,几息后,再睁开眼来,眼里通透若无物。 “你……” 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萧妨一把拉住他,阻止了赵画琸俨然一副好像要随时随地冲出去砍人的样子,悄声道:“你先冷静冷静,这么打草惊蛇可不妙啊。” “多管闲事。”赵画琸此时却好像完全没心思理会他,见萧妨拽着他不放冷冷道:“松手。”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 两人拉扯不过多时,坐在河边的元棠棣早就察觉到了此处的异动,待他转过身来更是一惊,看着不远处一身紫袍,神色俨然有些阴沉的赵画琸一时更是如同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 “师兄……” 不均在旁一把拉住他,“你没看见他杀你的心都有了么,你现在还……” 然而他话没说完,元棠棣早就一把挣开他冲了过去,只是不到半途,赵画琸突然道:“原来你早就和他认识……” “师兄……”元棠棣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先是怔了一瞬,而后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他连忙解释道,“我知道师兄在想什么,但是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做过任何背叛紫府背叛师兄的事,这……” “哼,你跟他解释干什么!”不远处不均坐山观火,冷冷嗤道:“不相信你的人自然不会信你。” “你闭嘴!”元棠棣偏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下一刻一道灵力被人脱手甩出,脸庞的一绺青丝依风动摇,他再一回头,赵画琸已经整个人冲向了不均。 “师兄!”元棠棣勃然变色,他连忙飞身前去阻拦,然而眼里的那道银光一闪而逝,紧接着他就感觉胸膛像是被人活生生剖开一样疼的浑身发涔。 “师兄……”他咬着牙突然栽倒在地,另一旁眼看赵画琸即将手撕了不均元神时,萧妨连忙出声大喊道:“别打了,再打你师弟都没命了!” 话音刚落,不均突然一把扼住他手腕,眼看就要把自己往那道银光上送,赵画琸反应迅速,突然给了他一掌直接将他震出了三尺之远。 那一身红袍浸染在水中,周身却是云雾缭绕。不均伸手擦了擦嘴角,颇为戏谑地看着他道:“怎么不动手了?你若是动手了,我就可以带着你师弟一起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赵画琸却没给他任何回应,振袖箭步走了过去,萧妨正蹲在河滩上,伸手探了探元棠棣的灵脉道:“哎,情况有点不妙啊。” “什么意思?” 萧妨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周围早已没了不均的身影,他才道:“先回去再说吧。” 话落,赵画琸已经抢先弯下腰将人一把抱了起来。萧妨愣了愣,却还是哭笑不得地跟着他身后一齐回了竹林。 第近水楼台 “结契?” “对啊, 这个是分人和兽的, 不均到底也算是有上古神兽的血统,即便结契了除了会有你死我亡这种性命隐忧, 你师弟倒也不亏的……” 话落,察觉到赵画琸看了过来, 他又连忙改口道:“不过这个不均实在是太卑鄙了,他居然逼着人强行结契,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不对。”赵画琸突然出声, 语气沉凝。 萧妨:“啊?哪里不对?” “他不想做的事, 没人能逼的了他,同样……”他低下头去,目光停滞在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拇指微微擦过食指玄纹, “他想做的事, 谁也阻止不了他。” 萧妨闻言一愣, 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么说你还真是够了解他啊,那这……怎么办?” 不均和元棠棣有结契在先,更何况他的尸身还在不均手里,如果想夺回尸身,只有杀了不均, 可他却不能这么做。 尸身于他不过一具百年前早就该腐烂的躯壳, 他不要也罢, 可元棠棣是紫府道君, 即便他不顾曾经的师兄弟情面,可紫府呢? “你不是想毁了紫府,杀了所有当年迫害你的人吗?犹豫什么,简直妇人之仁!” 倏然,一道声音宛如降于云端的惊雷般在脑海里炸起,赵画琸眉头一皱,身体整个几乎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萧妨在旁一惊,连忙扶住他道:“你怎么了?” “无事。”握着床沿的指骨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他推开萧妨微微坐直了身子,脸上却出现一丝迷茫。 方才那声音……是谁的? 可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整理好神情,坐直了身子,“你先出去,我想静静。” “哦那好。”萧妨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元棠棣,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地道:“那,那你别趁火打劫啊,我不想我的竹屋里染血……” 赵画琸抬头看他,忽然挑眉道:“我看起来很像趁火打劫的无耻之徒?” “说不定呢。”萧妨嘀咕了一声,连忙跳出屋外关上了门。 屋内,空气诡异地如同凝滞了一样,一缕青烟在窗格下缓缓飘逸着。 床上原本还紧闭双眼的人忽然挣扎起来,赵画琸下意识伸出手去,元棠棣连忙一把握住他的手,力气大的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往他怀里拉去。 “松手。”赵画琸挣动了一瞬,元棠棣突然睁开眼来,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交汇。 “师兄……”嘴里喃喃出声,片刻之后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他动了动嘴角,眼里竟然泛起泪花来,“师兄,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赵画琸看他。 “我,我不该对你动手。”元棠棣死死抱着他的手不放,一头青丝滑落腰间,明明已经长大了,生的君子之貌端方如玉,却还非要装出那副小时候极尽委屈的样子。 赵画琸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冷声道:“那你哭什么?丢不丢人?” “对不起。”他伸手连忙擦去眼角的泪水,目光殷切地看向赵画琸道:“那师兄是原谅我了么?” “原谅?”赵画琸眯起眼看他,“你想我原谅你什么?” “师兄还是介怀么?”他低下头喃喃道。 “正常人有谁能释怀?”赵画琸反问。 确实没人能这样轻易释怀,他把元棠棣一直当做至亲之人照顾一手带大,可如今反倒竟让这所谓的至亲之人生了些不该有的非分之念,说来他竟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做错了什么,竟然把这混账东西越养越歪。 见元棠棣不吭声,他忍不住沉了语气,“你改还是不改?” 元棠棣闷声半晌,才缓缓道:“改不了。” 赵画琸:“……那你滚吧。” 眼看赵画琸即将离开,他一急连忙跳起来抱住他,谁知道中途牵扯到伤口,白皙的脊背上很快见了红,赵画琸连忙将他扯下,“别乱动。” 元棠棣却不死心地抱着他,“师兄,对不起,我真的改不了,我也不想的,不想对你动手,我错了,我知错了,可是我真的……改不了……” 改不了喜欢你,改不了想和你在一起的想法。 他埋头在他怀里一阵哭诉,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还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死活不改。 跟小时候死皮赖脸变着法儿求原谅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赵画琸看他半晌,忽然觉得有些茫然,他现如今倒真不知道该拿元棠棣如何是好? 师尊千叮咛万嘱咐过同门之间切不可生嫌隙和怨念,他原本还怀疑过元棠棣是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而如今看来,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他为什么还是觉得匪夷所思甚至难以释怀。身死之痛无法释怀,他也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 “师兄……” 察觉赵画琸半晌没有反应,元棠棣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视线紧盯着他白皙的下颌道:“你……还生气么?” 说着他伸手拽着他衣袖道:“要不你打我一顿吧。” “打你?”赵画琸忽然一笑,“你是想让我落个弑杀同门的罪名么?更何况你这副样子,我若真打了你,你还受得住么?” 元棠棣看他这样,心思早已百转千回,索性顺着杆子往上爬抱住他道:“那师兄不要打我了,留我在你身边吧,我会听话的。” 赵画琸伸手将他拉起,垂眸目光微有审视着他道:“下次还动手么?” “不动了,绝对不动手了。”元棠棣竖起三指发誓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会记得教训的,师兄原谅我吧,不过……” “不过什么?” “可以动嘴么?” “……” 萧妨还在门外趴着听动静,突然一声巨响惊得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推门闯了进去,就看见赵画琸站在原地,身子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而…… 元棠棣缩在角落里抬起一只胳膊挡着脑袋仍旧不知死活地喋喋不休道:“师兄,我错了,你别生气,不动嘴就不动嘴,我错了还不行么?而且你咬的我也好疼啊……” 萧妨:“……” “你进来干什么?”压下袖子里的拳头,赵画琸沉声看向门口的萧妨。 后者一愣,连忙赔笑道:“不好意思,你们继续。”说完,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赵画琸:“……” “师兄。”元棠棣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胸膛仍有些起伏不定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别生气,气多伤身……” 赵画琸冷冷一笑,“是么?可我早被气死了。” 元棠棣:“……对不起。” “你除了会这三个字还会些什么?”赵画琸乜了他一眼,后者捂着脸没再说话,只是从床上爬了过来,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消消气。 片刻后,元棠棣给他倒了杯茶道:“师兄,其实有些事情没尝试过,你怎么知道你不喜欢呢?” 赵画琸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连说话都没了逻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元棠棣眼前一亮,“那这么说……” “闭嘴!”额上青筋崩起,赵画琸看了他那副窝囊的样子忍不住骂道:“我竟不知你还是死性不改,兔子尚且知道不吃窝边草……” “可近水楼台还先得月呢……” “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 “够了。”屋内沉默片刻,赵画琸突然站起了身子,元棠棣以为他又要把他扔下,连忙挣扎着要起身,赵画琸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敢动试试?” 后者又老老实实坐回了原位,抬着头看着他可怜巴巴道:“师兄你要去哪儿?” “干你何事。” 话音刚落,不等元棠棣出声,木门‘砰’的一声,直接将他的声音遮挡了回去。 关上木门,屋内彻底恢复寂静。 那半张脸上的神情霎时间被角落里的阴影遮住,元棠棣坐在原地许久,才终于伸手扯开衣带,拨弄开长发,偏过头去看向脊背后的伤痕。 那里靠近后心的地方已经黑了一片,甚至隐有挫断脊骨的风险。 “嘶……” 这是原先在魔族逃离时被步云微趁机落下的那一掌,此人心思歹毒,出手更是狠辣,虽然对于他来讲休息几日好好调养,便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不过这两日奔波争斗不断,方才师兄伤及不均元神那一掌更是让他饱受反噬。 如今气血倒於,经脉逆转受阻,无异于把烧的滚烫的铜水从五孔流入灌入身体。 许是太过难熬,忍了许久,元棠棣终是忍不住瘫倒在床上发出一声声低吟,眼里的寒意一时之间更是止不住地跌宕而来。 搁置在床褥上的手指倏地收紧,他一定要杀了步云微,以绝师兄的后顾之忧。 第非礼勿听 这几日除了留在竹林里养伤, 便也没再折腾些别的, 只是自那日师兄知道自己对他有些不正当想法后,便很少肯与他再这么亲近过。 元棠棣坐在屋外, 正逢赵画琸从竹屋里出来,后者看了他一眼, 视线很快又移开,元棠棣随即迫不及待追了上去。 “师兄,你怎么不理我?” “理你?”赵画琸也没看他, “你想我怎么理你?” 元棠棣趁机溜到他身边, 卖惨道:“师兄,我好疼啊。” 他一说疼,赵画琸当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视线一瞥落在他那张薄红的唇瓣上, 霎时间沉了脸色道:“忍着。” “我听应娟那小姑娘说这里有一处天然药浴……” “不去。” “师兄……” “你找姓萧的去。” “我跟他不熟。” “我跟你也不熟。” “师兄……”元棠棣索性一把拽住他胳膊, “你看看我不行吗?小时候都是你给我洗……” “闭嘴。”赵画琸突然有些恼怒地乜了他一眼, 看着跟自己身量近乎贴合的人道:“元棠棣你要不要脸?” 话音未落,眼前原本还修长高挑的身影霎时间消失不见,再一眨眼,就只剩一只粉粉嫩嫩的团子抱着他的腿眼巴巴地看着他,过了须臾颤巍巍地伸出两只小手,口齿不清道:“师, 师兄, 抱……” 赵画琸:“……” 纠缠了许久, 元棠棣死活不肯变回原样, 赵画琸顾忌他背上的伤也未敢再轻易争执出手,只得拎着他后颈把人提去了竹林后山。 这处汤池是天然形成,地底千百年来造山运动造成山势大规模隆起,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北荒开始大范围涨水,及至火山爆发,水火交融,将此地所有的生灵尽数湮灭。 再后来应娟他们来到此处,得知火山爆发过后这里的地洼会生成天然的硫磺汤池,索性把这里当做了一个天然洗浴的地方。 来的时候,赵画琸并未知会其他人,毕竟元棠棣自小就心思机敏,谁知道他中途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自己进去。” 周围的岩石深黑,但是却十分光滑,其下的水质清澈见底,泛着腾腾的热气。 元棠棣身形变小后,不过两三岁的样子,原先那身宽大的道袍此时在他身上就好比一张被褥,小手拽着赵画琸衣袖死活不放,倔强道:“我不会水。” 他不会水是真的,甚至隐隐有些恐水。 不过自小都是赵画琸带着他洗浴,因此有了师兄在侧也颇觉安全,并不显得那么排斥了。 然而赵画琸并不领情,瞥了他一眼道:“池底浅,淹不死。” “师兄……”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赵画琸伸手一丢,一声‘噗通’小团子直接整个掉进了水里。 “好好洗,洗不干净别上来。” 赵画琸冷笑一声,在岩石边找了个安全的位置坐下,水底的小团子扑腾了几下,才费尽力气地扒住了岩石边,有些幽怨地盯着一旁那一身紫衣好似坐在云雾中的人。 赵画琸却未再理会他,神思早就不知飘向了何处,他先前曾问过萧妨,为何会出现在北荒,那人只是说出了意外到了北荒,具体什么原因却不肯细讲。 他向来也不是什么追根究底之人,萧妨不肯讲他自然也就没再多问,不过听他所言应当是被困在这里的,不然不至于出不去而长久生活在海底。 想来想去他总得寻个办法离开这里,毕竟一直待在这里总归于元棠棣不妥。 且不说他身上有伤,若是传出紫府道君出山的消息,谁知道又会闹出什么纷乱来。 只是一想到先前他在幻境里自元棠棣的记忆所看到的紫府,心底总是莫名生出些不妙来。 就在他想的出神时,一旁的汤池里忽然传来扑腾一声,赵画琸下意识站起身来,这才意识到元棠棣在里面待的时间太久了。 这水虽于人体有益,可时间长了难免不妥,正要走近时,却只见水面上茫茫一片白雾,不见人影。 “元……” 话未出口,一只小手忽然沿着岩石边钻出,赵画琸心里一紧,看着那小娃娃黑发濡湿,眸眼生亮的样子皱眉道:“还不出来?” “嘘——” 元棠棣却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接着拉了拉他衣袖道:“师兄你听。” 耳边只闻地脉中源源不断的热流流淌着,赵画琸凝眉细听了一会儿并未听出些什么,只是没过多久,一丝细微的呻.吟突然传入耳中。 那声音好似女子的娇吟又像是男子隐忍的低喘声,偏偏举目茫茫一片云雾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声音蛰伏在暗处引人无限遐思。 “师兄你听见了吗?” 而元棠棣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颇有些掩口匿笑的样子引得赵画琸瞬息之间黑了脸色。 这里地洼汤池遍布,可供人行走的道路最窄不过一掌宽,难保也有其他人在这里沐浴。 虽然看不见是何人,但赵画琸明显听得出来是谁,他伸手一把将元棠棣抱了出来,捞起衣袍直接将他整个裹住,顺带伸手捂住他耳朵,“非礼勿听。” “师兄……” 偏偏怀里的小团子十分的不安分,扭来扭去露出一只湿.漉漉的脑袋,趁机在他下巴上咬了几口。 “你……” 赵画琸强忍着把他扔出去的动作压制下来,沉声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把你扔水里。” “那,师兄也要一起。” 话音刚落,怀里的团子突然变得沉重了起来,赵画琸一时没抱住,反倒教临时变回原样的人一把抱住腰身,一齐往一旁的汤池里栽倒了下去。 “你……” 刚要出口的话转而被人扑上来逼着他悉数咽了下去,方才倒下去时,元棠棣特意在水面上施了一层法术压制了水花溅落的声音。 如今耳边只闻地脉深处汩汩流动的热泉声和时远时近的喘.息声,微风拂过水面的热气,唯余紫色和白色的衣角在水下时隐时现。 赵画琸被他抱着腰直往下沉,初始还未反应过来,现在就算反应过来大致也晚了。 后腰不知道是顶在了水底的石头上还是哪里,身体逐渐停止下坠,而身前的人则俯身紧紧抱住他,不似上一次无理取闹的占便宜,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早在紫府时,他就知道自己体质不如常人,所以无论去哪里都只会让人轻视,毕竟清衍道尊德高望重,他一个无德无能之辈突然得到道尊青眼,别人嫉恨也实属人之常情。 所以他知道该好好教养眼前这唯一一个小师弟,师弟天赋异禀才能出众,若是日后成了一方仙君,他也能沾沾喜气享享福气。 可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想法了,久到他走火入魔身死之时都不再记得,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剩下的,除了无尽的杀戮和猜忌,还有什么? “师兄,别离开我……” 最后,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赵画琸拖着怀里突然昏睡过去的人钻出了水面。 费力将人推上了岸去,他自己也爬出了水面,一道微风轻扫过鬓角和眉眼,幽淡的眸眼雾朦朦的,好似山间的云海丛生。 而元棠棣趴在地上没多久就觉得怀里空荡荡的,好像平白少了什么,伸出手一顿摸索,准确无误地摸到了赵画琸的衣角,接着毫不避讳的爬了上去,在他怀里寻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安然阖眸。 “师兄,我好累……你别走了。” 他明明累已至极,却还是不忘死死抓住他,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在乎的,他想要的,就不见了。 手指触上那道湿.漉漉的眉眼,蝶羽似的长睫在手心里轻轻擦过,宛如振翅的蝴蝶终于在心尖寻到了一片安息之地。 翌日,天依旧是永昼。 元棠棣一个惊颤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睡眠并不好,夜里更是时常惊醒,昨日被温热的水流一经洗涤,怕是直接舒服的睡了过去。 雪白的容颜上忽然出现一丝懊悔。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呢! 下一刻木门被人推开,元棠棣猛一抬头,正好跟那一身紫衣的人撞了个正着。 他目光极尽贪婪的在那人的脸上和颈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发现什么痕迹都没有,不由得丧气的垂下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次吃不到手,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把师兄骗进嘴里! 然而赵画琸被他看了一番,心念一转,自然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嘴角微微一抬,“睡醒了?” “师兄,我饿了。” “正好。”赵画琸在床榻边坐下,目光幽淡地看着他,“萧妨说他今日要去后山抓几只鱼,你跟他一起如何?” “……那师兄你呢?”他目光微亮,一把抓住赵画琸的手道:“我们一起吧。” 视线落在那只被紧紧握着的手背上,赵画琸出乎意料地没有排斥,“随你。” “随我?”元棠棣眸光骤然间变得雪亮,似乎是误以为赵画琸间接默认了他的所作所为,突然一个纵身钻出被窝一把抱住他,心里却暗自窃喜道:“师兄真好。” 第人走茶凉 “萧公子怎么突然想起来今日要去后山抓鱼了?” 萧妨闻言朝着他展颜一笑, “今日黄昏我想迎娶阿婵为妻, 所以想办桌好的。” 元棠棣一愣,和赵画琸对视了一眼, 颇有些好奇,“黄昏?为何选在今日此时?我还以为你们早就……” “实不相瞒, 我和阿婵自小相识,虽有亲事在身,却并无人主婚。”萧妨说这话的时候, 俊眉修目, 少了几分平日的雀跃,多了几分温和,“她年少时便随我上山,都怪我在五岳门中修行多年, 未能顾及得上她, 因此才耽搁了数年。” “原来如此。”元棠棣道:“那我们来的倒是凑巧了。” 萧妨微微一笑, “确实很巧。” 竹林后山不乏古木参天灌木丛生,因此他们走了好一阵子也才寻到一处泉涧,这里的泉水冰凉,不似汤池那边的水质常年温热。 元棠棣选了块岩石拉着赵画琸坐下,后者却没什么精神,看上去颇有些恹恹欲睡的样子。 萧妨在一旁忙着布置陷阱, 余光无意看见元棠棣伸手替赵画琸将一绺碎发挽于耳后, 他微微蹙了眉心, 站直了身子, “赵兄这是……怎么今日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元棠棣回头看他一笑,十分暧昧地抱住赵画琸腰道:“昨日去汤池折腾太久,师兄体力不支精神困乏也正常。” “是么?”萧妨将信将疑地又弯下了腰,冰凉的泉水冲刷过指尖,另一旁却响起元棠棣的声音道:“说起来……萧公子是不是昨日也去了汤池?” 一时不慎,锋利的鱼钩刺破了指尖,一缕红晕很快自泉水中融为一体。 元棠棣轻轻眯起眼,面色不动地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林中一时无声,萧妨却很快又拍了拍衣袖上的水珠,故作讶异道:“仙君昨日也去了汤池?我怎么不……” “你自然不会知道。”元棠棣面色如霜,却哂笑道:“因为我是故意不让你知道的。” 话落,空气似乎是在一瞬间凝固了起来。 过了许久,眼看元棠棣眼里起了敌意,索性也不再掩饰不下去。 萧妨眉眼微动,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这么说来,仙君可是都听见了?” 元棠棣也看他,却并不回应。 “你们紫府的也不过如此,听人墙角也不怕耳流脓水?”萧妨扶风一振袖,神色却瞧了一眼赵画琸,袖中手指微敛。 下一刻,一道风刃携着一枚鱼钩直飞元棠棣,后者身形一侧,一挥长袖立即一抹白光将萧妨激的倒退了三尺。 “看来你们五岳门也不过尔尔。” 一阵飞烟在两人面前水花似的散开,元棠棣再一起身,右手响指一打,方才还坐在他身边的人立即化为一阵细沙,他却微微勾唇,将萧妨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原来你早看出来了?” 萧妨冷笑出声,神色不似先前的温和亲昵,反倒两眼染上一抹阴翳,整个人散发的阴郁好像隐藏在云层中的闷雷。 “非也。” 元棠棣伸手掸了掸衣袖,难得的自骄道:“其实是我师兄率先看出来的,我也不过猜了个十之七八而已。” “哈哈哈哈哈好个十之七八,这倒省得我再装模作样地跟你们虚与委蛇了……”萧妨大笑一声,眨眼间,清俊的脸上出现一丝狠厉,“那你就去死吧!” “阿娟……” 胳膊一抬,梳妆台上的妆奁忽然被一扫而下,里面的瓶瓶罐罐砰的摔落在地,碎了一室静谧。 应婵捂着小腹痛的难以抑制,一张玉颜很快落了一层虚汗,往日应娟必定是随叫随到,然而今日,无论她如何出口呼唤,口中的人却迟迟不见人影。 “看来夫人又是病症发作了?” 等了许久,就在应婵险些要晕过去之时,余光里一抹紫色衣角飘扬而至。 握着桌角的手指隐隐有些发白,她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向来人,眼中却只剩下那人手中的一小瓶药丸。 “给我,给我……” 赵画琸任由她抢了去,俊美的脸上却风轻云淡,垂眸静静地注视着应婵迫不及待地将药吃下。 几颗药丸下肚,脸上的神色终于好了一些,然而等了良久都没等来赵画琸出声,应婵只得率先看他,“你不是随郎君去了……” “我倒是有些好奇夫人明明自知男子之身,为何还要吃女子才用的育子药?” 他所答非问,话既已出口,一双眉眼却噙着抹笑意打量着应婵。然而后者脸上的神情却云淡风轻,看上去并无半点惊愕失色。 “看来你是都知道了。” 赵画琸站直了身子,低头审视她,“那为何夫人还要求救于我?既然是你情我愿,何不……” 当日在他打算带着元棠棣逃离暴涨大水的北荒时,曾无意被应婵所搭救,虽然事后萧妨对他们表现的很是温和可亲,可实际上,此人似乎很不喜他们,而应婵却并不一般,她似乎总是在刻意寻找机会和他们套近乎,虽然每每都被萧妨中途打断,可他看得出来,萧妨和这位的关系…… 似乎远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 应婵应该是被迫拘禁在此。 可眼下来看,好像又不仅仅止于此,不然,萧妨也不会今日一早就邀请他们去后山,想来应该是早就起了杀心。 “不。”应婵闻言喘.息出声,一双桃花眼里水光潋滟,赵画琸看到的却全是痛苦。 “我以为,我能把他拉回来……”她扶着桌角有些艰难地坐直了身子,“可是……他好像疯了……怪我没有听师尊的话……” 上古凤凰确实都是以雄为凤,以雌为凰,而凰族万年前筑巢难栖,如今凰族一脉大多几近灭绝,至于凤族倒是有过浴火重生,便可分化出两性或雄或雌的传言,不过眼下看来,大概也只是传言,并不可信。 她口中的师尊正是五岳门门主陆却识,数年前,她于洪荒之乱中与风族脱离,彼时的应婵还不过是稚子之身,后来被年幼的萧妨好心捡回了五岳门,陆却识知道后,非但没有赶她离开,反倒将她收入门下,授以灵识和教化,她也已然把自己当做了五岳门的弟子,萧妨的师弟。 而后来…… 不过一碗酒水饮尽便可道罢的无聊琐事,她被萧妨一手带大,日久生情,眼里心里的那个人就好像春雨般默默滋润着她角落里的那一方心田。 凤族尚年幼时还是雌雄莫辩的模样,应娟如是,应婵也当如此。 “那你为何不以男子之身示人?”赵画琸犹疑了一瞬,似乎是想从她身上寻些破绽来,“还是说……你本就如此?” “是师兄他一直误以为我是女子,以为我没有生育的能力……” 所以才给她吃育子药,然而那却并不是什么育子药,而是能控制人的摄魂丹。 这种东西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跟能致人成瘾的罂粟一样,一旦沾染便再也无法离开,若是一日不食,便会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他是在控制你?” 应婵说到这里,他多少也明了,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即便应婵再能掩藏,萧妨也猜出了她不是女子,索性两人全然当做无事发生,一个日复日一日的制药,一个心甘情愿的吃药。 应婵闻言轻轻颔首,一层薄汗衬的肌肤莹白如玉,“我以为这样就能取得他的信任,把他带回去。” “为何?” “仙君可曾听过五岳门的开天斧?”应婵续续道:“开天斧乃上古巨人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留下的神器,后来为我门镇派之宝,当年师兄他忤逆师门之时曾夺走了开天斧,我求师尊给我机会让我带回他,然而……” 然而萧妨却利用开天斧能分离阴阳的神力,在北荒之中分离了永夜和永昼两个极端,大水和陆地就此分割,他们也因此在海底虚像里生活许多年。 “是我贪恋温存,辱没了师命。” “可看如今我也没有必要救你。”赵画琸正色道:“就像你说的,陆却识其人严人更律己,你耽搁那么久,若是再重回五岳门,就不怕陆却识杀了你?” 沉寂良久,应婵却忽然跪倒在他脚下,眼泪很快滑出眼眶,“怪我痴心妄想,自以为能劝回师兄,可他这样……” 萧妨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萧妨,他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心情好了待她和善如初,心情若是不好了…… 赵画琸视线落下,正好落在应婵伸手缓缓叠开的素袖上。 她一条藕臂似的胳膊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瘢痕,若是再仔细些,便可看到应婵敷了一层铅粉的脖颈之下肌肤早已溃烂生斑。 铅粉虽不至于脱妆,可日积月累的使用却极易致人中毒甚至肌肤溃烂。 应婵为了掩饰伤痕,只得用铅粉遮掩,而如今她一条性命早已堪虞,若再这么坐以待毙,恐怕迟早会命赴黄泉。 “郎君他不能没有我……” 应婵说完,眼底泪水早已干竭,她朝赵画琸跪地行了一礼,“求仙君带他回五岳门,他是师尊最亲信的弟子,师尊……会有办法的。” “你……”赵画琸蹙眉,言下却生出了些犹豫。 应婵这样心甘情愿地把命贴上,恕他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然而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一道冷风突然吹开了门扉。 他再一回神,一道寒光已经贴上他后背,赵画琸立即旋身避开,掐指凝起一道银光向前狠狠斫去!另一边迅速弯腰抄起应婵的胳膊,拉着人往后退去。 “把人给我放了!” 眨眼间,萧妨已经冲了进来,赵画琸凝眉看他,视线却落在他溅了一大片血迹的颈子和衣袖上,心里似乎是在确认这是不是来自元棠棣身上的。 然而下一刻心里了然,他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却沉声道:“他人呢?” “你说你师弟?”萧妨俨然状如疯魔,视线紧跟着剜了应婵一眼,“那陷阱就是专门给他准备的,本来我还担心他不会去哈哈哈哈哈哈。” “仙君……” 耳畔传来应婵细微的声音,赵画琸闻言,微微侧过头去,几息过后心下会意。 应婵也顺势推了他一把,很快,那一道紫衣幻化成一道银光冲破了窗棂! 变故陡生之间,萧妨却并没有上前追讨,温和的眼眸只是死锁在应婵身上。 沾染了血迹的长发滑落肩膀,眼里的神情一时之间却让人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身体僵硬的向前走了两步,很快不由自主地跌落在地,应婵连忙上前将他抱住,纤细的手指却不慎触摸到了他颈边的一道几乎切开整个脖颈的伤口。 “郎君……”她低头抱着那道身体哭泣出声,萧妨却靠在她怀里死死盯着她,“你是我的师弟……还是阿婵……” 应婵抱着他不肯出声,纤瘦的肩膀在冷风中微微颤栗,怀里的男人好像早已失去了神智,嘴角缓缓咧开一丝笑意,瞳孔近乎失焦。 “说起来……我也有一个师弟,总是师兄前师兄后的叫我……后来……” 几息过后,人走茶凉,温热的鲜血泼满了身下的地面,怀中的人却早已没了声息。 应婵坐地许久,神情已近麻木,再一回神,原本纤若无骨的手指倏然变得骨节分明,淡薄的白光在尘埃中勾勒出一张隽秀清逸的脸庞,额心融融一点朱砂血,只是眸间稚气未脱,犹似少年模样。 “弟子见过萧师兄。” 屋外,不知何时走进来的应娟早已换了一副模样,黑衣白袖清广无尘,对于地上早已死去的男人置若罔闻,仅仅看向一旁缓缓站起身子的少年。 五岳门大弟子萧景千。 第罔顾纲常 林间。 一道银光在层林阴翳的树林间穿梭, 形如流云, 穿林打叶,耳畔泉水叮咚作响, 赵画琸飞身驻足停下,手指轻触上一旁碗口粗的大树上溅上的深色血迹。 前不久, 在这里刚发生过一场纷争,周围的树木灌丛上大多落有剑痕和灵气的残余,他举目四望而去, 似乎是在寻找元棠棣的身影。 早在那日他们在竹屋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之后又和好如初后,元棠棣就曾拉着他详谈过此事,不过彼时两人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私下打量观察过。 他虽然三百年前就身死于无藏海, 如今对人间一切变故不得知晓据悉, 可并不代表元棠棣也不清楚。 五岳门门主陆却识一生只有一位座下关门弟子, 其人乃凤族遗族子弟萧景千,当年是被陆禅机捡回来的。 至于萧妨…… “查无此人。”元棠棣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衔着抹笑意,虽然看上去漫不经心,但眼里却透着抹上位者的冷峻,“我说过,我跟他不熟。” “你的意思是萧妨根本就不是五岳门的人?”赵画琸沉吟出声, “可他若非五岳门之人, 为何要穿有五岳门的校服, 我观他言行举止也并不像山精野怪或者魔道中人。” 元棠棣知晓他的意思, 萧妨即便不是五岳门之人,可他伪装成五岳门的人也完全没这个必要,毕竟长久生活在海底竹林里,除了跟那些上古凤族遗民融洽,并没有办法接触外人。 但是也难保萧妨籍籍无名,和萧景千并非同出陆却识门下,也许只是一门师兄弟,师尊不同而已。 闻言他微微一笑道:“师兄,且不说他是还是不是,你还记得我刚醒来之时,萧妨对我所说的那句话么?” 赵画琸颔首,他推门而入时就听见了,不过萧妨那句师弟却并没有让他多生疑心,可接下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神情陡然一变,“你的意思是……萧夫人……” 可话既出口,他约莫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元棠棣似乎是看出他所想,身形一晃坐在床榻边,一把抱住他脖子道:“师兄,我们都可以,为什么别人就不行呢?再者自古都是以雄为凤,说不准……那位萧夫人就是陆却识的大弟子萧景千,喜欢上自己的同门师兄萧妨……” “荒唐。”赵画琸蹙起眉心,将他推开了些,元棠棣看他这样,又开始不依不饶道:“师兄,且说正常人谁能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思?若非萧妨他们也是同道中人,你现在恐怕还云里雾里的分不清呢……” “你闭嘴。”赵画琸乜了他一眼,“我何时应允过你的心思了?少给我套近乎。” 元棠棣坐在一旁看着他不吭声,一双眸眼却微微泛起一丝薄红,眼看眼里水光倒转又要掉银豆子时,赵画琸忍着给他一脚的冲动捏了捏眉心道:“你身为紫府道君,成天哭哭啼啼的就不怕你那些弟子们知道了笑话你?” “我那么厉害,他们谁敢?”元棠棣揉了揉眼睛大言不惭地又朝他靠近了些,手指轻轻捏住他一则衣角,委屈道:“师兄,你要是真的讨厌我就不会还留我在身边了……” “是么?”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眼底却倒影着河面零碎的光影,看起来分外清素无尘。 强行抹去脑海里那日残留的记忆后,赵画琸朝着一旁的河岸一路摸索过去。 方才在竹屋之时他便看出萧妨身负重伤,而他之所以敢放心元棠棣一人前来,无非就是知道他这师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且不说萧妨占不占的了他便宜,不死在他手下便算得幸运了。 只是…… 听萧妨说那陷阱专门就是给元棠棣准备的。 元棠棣自小天不怕地不怕,连发起脾气的源竺师叔手执斋醮专用的天蓬尺站在他面前吓唬他时,都不能教他变色三分,唯独怕水……还有怕黑……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略一走近,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他伸手试出一道银光,只是还未落至水面,眨眼间河面水花卷起,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直接捞了下去。 哗啦啦的水声自耳边响起,身体腾空的瞬间,已经被水流迅速卷入一处无底洞。 衣袖和长发俱被淋湿,赵画琸伸手欲挡,却还是被四处砸落的碎石不慎击中。 他摇了摇头,掌心抵住额头,只感觉到一抹温热的鲜血流下。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手指触摸的地方全是淤泥和污水,他倒是没料到,这河面之下原来还有一条暗道。 没去管顾额头上的伤口,他抬手正要运起一抹灵力试图看清洞内状况,然而银光在眼底一闪而逝,很快一道锋利的鱼钩依光而动,如同一只游鱼般迅速朝他钻来。 赵画琸眉心一动,动作极快的一把截住那只鱼钩,同时后撤,三番五次之下,便截断了四五只鱼钩。 若说这些陷阱是萧妨刻意布置的,未免也太狠毒了些,寻常人在遇见黑暗时,第一反应就是寻找手头能够用来照明的光源。 可眼下这些鱼钩明显是被施了术法,一旦察觉到光源便会往人要害处钻。 他倒是不用担心元棠棣躲不过这些小伎俩,只是那人怕黑怕到让人难以言喻的地步,难免一时之间心生慌乱从而失了准头。 他提步朝着前方摸索而去,仅凭着听觉和嗅觉警惕周身的变动。 忽然鼻尖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混杂在腥湿的污泥里,虽然并不明显,但他还是很快找对了方向。 “元棠棣?” 他沉声寻道,耳边却敏觉的听到一丝异动,就在右手边一尺左右。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那窝在淤泥里微微耸动的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到,赵画琸很快就听见一丝混杂着委屈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他有些头疼的蹙了蹙眉心,几步之下准确无误的将人一把捞了起来,元棠棣立马翻身抱住他脖子,嘴里呜咽道:“师兄……” “受伤了?” 赵画琸低下头想去看他身上的伤口,只是视线漆黑,只感觉得到掌心一抹温热抵上,死死交缠住他五指,“师兄,我好疼……” “……” 赵画琸现在几乎是怕了他说这三个字,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连声音也柔和了三度,“听话,别乱动,其他的出去再说。” “嗯。” 元棠棣低低应了一声,然而胳膊却死死搂住他颈子不放,甚至余下的一只腿也圈住他腰身。 赵画琸纹丝不得动,两人身上的衣袍被水打湿后又沉又重,怀里的人却死死扒住他不放,差点儿把自己也连带着摔下去。 “下去,你没长腿么?” “我怕……” “哼。”赵画琸不由得冷笑出声,“怕水,怕黑,元棠棣,我倒是好奇你还有什么怕的?” “我……我还怕没有师兄……” 话落,赵画琸便感觉到嘴角一阵湿咸传来,眉头一皱,元棠棣趁着他咬回去的间隙立马收敛下来,闷声靠在他怀里道:“师兄为什么还那么抗拒我……” 忍着把人扔出去的冲动,赵画琸努力平息火气,索性伸手将他一把打横抱了起来,抬步朝着前面摸索过去。 “师兄……”元棠棣惊呼出声,却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暖融融的,索性安心地靠在他肩窝处。 “我若是没来你就打算一直坐以待毙?”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手指紧贴赵画琸心口,那里早已没了异动,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鼻尖忽然有些泛酸,他抬起头紧盯着头顶上方某处,似乎能透过重重黑暗看清师兄的模样。 “没有师兄,我会死的。” 剩下的,只有水底暗道湿哒哒的流水声和鼻尖似有若无的热意。 赵画琸未再出声,他似乎能够确定,也心存侥幸,但愿三百年前那场置若罔闻只是一场误会。师弟还是从前的那个师弟,他也还是从前那个他。 元棠棣再一睁开眼来,天好像已经黑了,唯余一缕红线纠缠其中,似乎还能看见不久前的天空宛如融了一层枫叶似的红晕。 眉心微蹙,只觉得脑海一片混杂,他抬手刚要揉揉额头,手心立马传来一阵刺痛,疼的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乱动。” 一旁传来一丝凉凉的语气,元棠棣只得以胳膊抵地爬了起来,手指上若是不细看还好,一细看便知被那暗洞里的鱼钩穿刺的鲜血淋漓。 不过好在师兄已经事先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因此他也并未觉得有多疼,现在身上那层厚重的外袍也被脱了下来,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 可他并不觉得丝毫的冷,眼前的火光映照着赵画琸深沉的眉眼,外袍早已除去,只剩被水浸透的衣料清透的贴在那层结实又柔韧的肌肉上,尚在滴水的长发发端微卷,宛如海藻一般滑落至腰间。 元棠棣轻轻眯起眼眸,视线却落在那张细鼻薄唇,俊美无俦的脸上。 然而赵画琸只是目视远方,须臾过后眉头微蹙,伸手拿过一旁早已烤干的衣袍直接扔向了元棠棣。 “有风,穿上。” 后者被一头一脸盖了个正着,颇有些可怜兮兮地一把拽下衣袍,看着赵画琸大有不满道:“师兄!” “怎么,又想打架?” 赵画琸懒得看他耍赖皮,那人却一路膝行过来,地面上的草地刚发了春芽,被水一浇湿淋淋的,元棠棣上前趴在他大腿上道:“师兄,你要是过不了心里这关,我们可以断绝师兄弟关系,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 他微微侧目,本以为看见的还是往日那副佯装的委屈的样子,没想到元棠棣倒是十分义正言辞地看着他,神情一本正经的莫名惹人发笑。 赵画琸一时没忍住,不由得低头轻笑两声,嘴角微抬,“你以为我介意的是这层关系?” “难道不是么?” “……” 看赵画琸俨然有些无语的样子,元棠棣皱起眉头道:“我知道天地君亲师,纲常人伦不可罔,可师兄若不是介意这层关系,那又是什么?” “你还真是自信心满满。” “我知道师兄心里有我。”元棠棣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反倒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他才道:“我若是要杀了不均,拿回原身,你肯么?” “我会替师兄抢回来。”元棠棣答得很干脆,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让赵画琸隐隐有些恍惚,“为何?难不成紫府未来还抵不上区区一具肉身?” “可我更想要师兄的身体。” “……” 周身寂静良久,只余火堆里的柴火不时传来清晰的噼啪声,赵画琸蹙眉看他,似乎一时之间分不清元棠棣这话到底是有几层意思。 第理直气壮 然而不等他琢磨出这句话来, 原本还漆黑无垠的天空陡然传来一声雷鸣,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一点点砸落在地。 赵画琸立马站起了身子带着元棠棣便要离开,后者被他拉的踉踉跄跄地走着, 不久竟然寻到了一处石洞,看着那洞里的沙地上有炭灰和火烧过的痕迹, 元棠棣一时之间轻笑出声,“居然又回到了原点么?” 原先他意识昏迷并不知晓师兄是如何带着他去到海底竹林的,现如今又从那树林的泉涧下寻到了出路, 未曾想, 这永昼和永夜的分界点,果然正是因为大水么? “一个时辰不到,这里的大水就会涨满。” 赵画琸皱眉看向逐渐泼天的大雨,北荒每过一个时辰左右便会涨一次大水, 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得及逃离这里, 不然待到这海潮涌起, 水天一相接,他们无异于又会回归原路。 这样来来回回必然是一个死循环,先不说逃不逃得出去,若是选择逃出去,保不齐还有步云微一干魔道中人守株待兔等着他们出来。 思来想去间,心念一转, 他刚要出口的话却被元棠棣一把截断, 后者突然上前抱着他仰头看他道:“师兄, 我们或许可以找到开天斧的所在之处……只要拿到了开天斧, 说不准就能合并永昼和永夜了呢?” “你怎么知道……” 赵画琸神情微讶,这些事是他从应婵那里听来的,如今还未来得及与元棠棣商榷。 “这不正是说明我和师兄心有灵犀嘛。” 元棠棣朝他眨了眨眼睛,赵画琸垂眸看他,眼底神色深邃,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是不是杀了萧妨?” “……” 见元棠棣许久不出声,赵画琸忍不住沉了声,“说话!” “师兄很介意么?” 良久,元棠棣终于出声,神色认真地看着他,眼瞳却轻灵的像是装了一泓蓝天碧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元棠棣看他道:“是他有有杀心在先……” “难道你就得非杀了他不可么?”手腕上的力气忽然加重,赵画琸紧盯着他道:“萧妨是有杀心在先,可能治住他的办法不仅仅要靠……” “师兄。”元棠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神色有些莫测,“我一不修道二不信佛,他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反杀?” “师尊他就是这样教你的?” 赵画琸被他堵的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冷冷撂下这一句话后直接松开手推了他一把。 身后的长发被流窜进山洞的夜风纠缠成万千缕,好似他乱成一团的心。 虽说萧妨对他们抱有敌意,可若不是他们率先闯入海底竹林,也不至于导致人间接身死。 “师尊,又是师尊……” 然而元棠棣却着看他突然冷笑出声,“原来你的眼里就只有师尊……” 赵画琸闻言身形一滞,他转过身来,正好与元棠棣视线交汇。 后者脸上的神情被洞外的光影映照的阴晴不定,元棠棣收紧了拳头固执道:“师兄,我杀了他又如何?他本就该死,你如今也算是半个魔道中人,何时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 “在你眼里,原来魔道中人都该是如此?” “师兄……”元棠棣看着他,“这种问题千百年来有谁能说得清?即便我认为魔道有好坏之分,可世人认吗?他们不照样还是对着你们喊打喊杀?我是杀了他,可那又怎样?难不成你想让我用命偿他?!” “元棠棣!”赵画琸突然有些难以抑制地怒喝出声,袖中的手指紧握,气息渐趋紊乱,“你闭嘴!” 他闻言抿着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不去和师兄起争执,不去和师兄大打出手。 沉心静气片刻后,适才缓缓道:“师兄,这种事情我们以后再提,我不想现在和你心生龃龉……” 然而话到一半,喉咙突然被人一把掐住,紧接着后背直接被人死死压在身后的石壁上。 夜间的大雨还在不断暴涨,脚下的地面也隐有坍塌之势,元棠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神色近乎冷漠无情的人,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师兄……” 他手指还死死握住赵画琸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然而往日真正动起手来力气还不如他的人,今日竟奇异地牢固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掐着他,让他几欲口吐鲜血。 “师兄……” 元棠棣张了张嘴巴,眼前骤然发黑,胸口更是闷痛无比。他另一只手还未抬起来,很快却被赵画琸下一句话猛然钉在半空中。 “你不是想偿命么?” 下一刻,眼前的人忽然冷笑出声,眼里涌上一抹诡异的红色,“那我就送你一程如何?” 就在元棠棣险些丧命于他手下时,倏然一道灵力穿破黑夜如同流星飞矢一般射了进来,直接阻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赵画琸反应极快地收回手,垂眸冷冷地看了一眼失去钳制瞬间栽倒在地的人,随即一言不发地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了原地。 唯独元棠棣捂着脖子神色痛苦地咳嗽出声,心口气血翻滚不息,余光里一抹黑色的衣角却很快映入眼帘,他捂着嘴喘息的瞬间,一只手已经递到了他眼前来。 逆光而入的那人容颜约莫有些模糊,可听声音却意外地温和清脆,“晚辈乃五岳门弟子萧景千,见过抱檀道君。” 远处。 群云奔梭泰山压顶,瀚海潮涌翻卷不息。 那一身紫衣冲出山洞后,很快便被泼天的大雨湮没在视野里,冰冷的海水止不住地灌入五孔之中,手脚上仿佛拴着四只重逾千斤的石锁,载以巨大的压迫感带着他极速往下沉。 胸口最终也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往喉间漫上一股腥甜,赵画琸回神的瞬间,嘴里的鲜血还未来得及吐出,很快又被大量的海水灌入。 他极力往四肢灌入灵力打算控制手脚和方向,然而现如今却只能如同一片飘落在瀚海里的树叶一般,任由自己被大海吞吃殆尽。 倏然,一阵寒潮卷起,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整片海域迅速冻结起来。 意识渐趋昏迷的瞬间,一只手突然一把拽住他衣襟将他整个人从浪潮大海里捞了出来。 “大胆狂徒,道尊在上岂容你放肆!” “罢了,只是个孩子而已……” “仙君果真是天底下最懂我的人……” “……” 数不清的吵杂声搅得他意识破碎几近崩离,赵画琸皱着眉头只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梦境之中,似乎怎么也醒不过来。 直到一阵掌风猛地拍上他天灵时,他瞬间挺起身体出手截断,却在那人一声嗤笑中被打破所有迷惘。 他神色怔忡地盯着某处许久,不均看他愣神的样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迅速抽开了手,“现在清醒了?” “……” 赵画琸缓缓收回了动作,找了块岩石尽力把身体重心倚靠了上去,神色警惕地看向眼前一身红衣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均看着他挑了挑眉头,苍白的肌肤上还凝着一层浅薄的冰霜。 “我如果不来,难道以后看你后悔至死的样子恶心我?”说到一半,他又换了副神情,“倒也是,那人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呢。” 赵画琸:“……” “他人呢?”他静下心来,只觉得喉咙干涩疼痛不已,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力气好像都被人平白无故抽空了一样。 不均盯着他没说话,许久过后才凉凉道:“装,接着装,我看你还能装多久,你要是真恨元棠棣,怎么不一开始就杀了他?骗完了人心又痛下杀手,姓赵的,你还真是够渣啊。” 赵画琸:“……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不均上前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捏着拳头压下火气道:“你不是聪明么?有本事自己猜!” 赵画琸:“……” 周身沉寂良久,只余海潮声在耳畔跌宕起伏。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大水来的快退的也快。 他们现在正处于一片滩涂之上,周身都是漆黑坚硬的岩石,还有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 只是赵画琸平日话不多,不均又一向性子高傲,近乎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两人还是相顾无言。 眼看一个时辰再度即将过去…… “你他妈……” “他人呢?” “……” 不均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垂头紧盯着他道:“你问我?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 “我做什么了?” “……” 他这样理直气壮的语气和云淡风轻的神情让不均突然有些无话可说,好似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没打痛别人之前倒先成功膈应了自己一把。 “你若是不愿说,一会儿大水再涨满就没机会了。” 几息过后,赵画琸伸手掰开他手指,神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不均看着他眯起眼睛,一对猫眼似的竖瞳散发着凛冽的寒意:“你这意思倒像是我刻意求着你听我说话一样?” “你爱说不说。” “……” 天空再度飘落起牛毛似的细雨,不均在原地走来走去,一袭枫红似的衣角在滩涂之上卷起点点寒霜,最终他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赵画琸一眼。 而后者佯做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却暗自压下喉头的腥甜,面色不动道:“现在肯说了?” “你想听?”不均倏然冷笑出声,“本龙君还就偏不说了!” 话音刚落,心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赵画琸皱着眉头伸手掩上口鼻,然而下一刻,那口淤积多时的鲜血却再也抑制不住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第你是我爹 屏风后的香炉还缭缭燃着香烟。 神智却仿佛浸入水中的烂泥一般, 被滂沱大雨一击冲散, 变得模糊不堪。 自返回竹林后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应娟持剑静立在侧, 看着萧景千替床榻上的人换了一次又一次热巾。 元棠棣被他带回来后便再没清醒过,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脖子上那道紫红色的指痕更是显得格外狰狞。 “我们先出去吧,前辈还要休息……” 话音刚落,萧景千正待要离开时, 胳膊却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他回过头去,目光落在了那双缓缓睁开的睫羽上。 “前辈可有话要讲?” “师……师兄呢……”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嘶哑的不成了样子,萧景千观他面色有变, 忙低声安慰道:“前辈勿急, 我和我师妹先前已去找过多次, 虽然很抱歉未能寻到,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放了数百只灵蝶在永夜之中,若是找到了你师兄的踪迹,它们会回来通知我的。” 萧景千虽还是少年模样,行为举止却如他大弟子晏伐北一般老成熟练, 元棠棣闻言, 心下会意, 他也知晓自己现在出去帮不了什么忙, 反而会添上不必要的乱。 “谢谢……你了。” “前辈勿要客气。”萧景千安抚地拍了拍他手背,又抬起头来对着一旁的应娟道:“你先出去吧。” “是,师兄。” 撤除了禁锢身形的法术后,应娟也恢复了原有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虽生的轻灵如雪,可看上去却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前辈应当有很多疑问想要问我吧?” “萧妨……之前是怎么回事?” 元棠棣被他搀着胳膊找了只迎枕垫在身后,神色间疏有疑惑。 “虽一切谨听师尊吩咐,不过前辈放心,那萧妨并非我门中人,而是生活在此处的一只乱妖。” “乱妖?” “此妖擅魅术,好偷窃,易生乱,当年被师尊拘禁在五岳门地牢之中,只是它心生怨恨,不肯伏诛,多年之后迷惑我门中女弟子,借机生事,适才夺走了我门法器,因此用以北荒生了事端,而我先前与你师兄也一并说过此事,不过那时是防备他察觉破绽不得已而为之,故才说了谎话。” “是么。”元棠棣闻言微微蹙了眉,“那你来这里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正是。”萧景千正色道:“我和师妹同为凤族,当年历经洪荒之乱后有幸被师尊和师娘所搭救,便一直留在五岳门中为师尊分忧解难。” “那乱妖生性好色,索性我就易容为女子假装被他掳走,好伺机探察开天斧的下落,只是我没料到那开天斧被他利用分割了北荒,现如今镇压在北荒某处,我寻找多年,至今未能有所查获。” “原来如此么。” 元棠棣垂低了眼眸,萧景千这样说虽然听来未免有些夸张,可也并非全无道理,毕竟开天斧乃上古神器遗留,其威力无穷亦深不可测,一旦被有心之人拿去利用,人间怕是要祸乱频生。 只是……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站着的应娟,心里却一直残存着一丝疑惑,萧妨和他交手之际,他虽然确实起了杀萧妨的心思,然而这人心思狡猾,既然是妖物,却也没必要那么容易就被他得手。 而萧景千一向察言观色惯了,很快就指出了疑惑道:“前辈若是担心萧妨死灰复燃,其实大可安心了。” 元棠棣一愣,“为什么?” 萧景千却压下嘴角的弧度,缓缓掸了掸衣袖道:“他临死之际我已将他挫骨扬灰。” 明明人生的温文尔雅,可当他淡笑着说出这句话时不免还是让人感到后背恶寒顿生。 距离大水退去又过了一个时辰,这样几番折腾来折腾去,体力难免消耗殆尽。 脚下一深一浅地踩进湿软的泥地里,赵画琸再一抬头,天边暗淡无光,唯余几道惨白的云絮堆叠在一起,汇聚成山峦的模样。 “你到底要去哪儿?” 他张了张嘴,用袖子擦干了唇边残留的血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疲惫不堪。 远远那道身影已经变成了一只红点,可很快一阵凉丝丝的冷风钻进他袖底,赵画琸神色一敛,一掌推了过去,不均却压下他胳膊轻笑道:“怎么,这会儿就撑不住了?这才走了多远啊?” 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大水,间或加起来共有两个多时辰的脚程,期间还有不均时不时跑过来在他耳边冷嘲热讽的作死行为…… 赵画琸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忽然微微一笑,一把抽出了胳膊,“是,我不过区区凡人之身,哪里比得上你们这种似人非人的妖物。” 话落,他索性寻了块岩石坐下,伸手拧干了衣袍上的水,哗啦啦一片响,直接将眼前的泥地砸出了一个小水坑。 身上耗费的力气太多,丹田也一直处于干竭状态,他明白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不均想动手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可偏偏后者什么也不做,仅仅是鬼魅一样,阴魂不散地绕在他身边。 “我原本还以为紫府是什么厉害的修仙门派,没想到连你这种废物都能进去,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均盯着他许久,又开始左一句右一句地嘲讽出声,若是平时,赵画琸定然早就出手打了起来,可一路上听的多了,不均无非就是想看他生气到极点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均和他本就生非同类,体型和能力和他相比,天生就有着巨大的优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也没必要感到不愉快,更不必作践自己平白无故给旁人当笑料。 赵画琸置若罔闻,视线依旧停留在漆黑无垠的大海之上,面色不动沉吟不语。 “亏得元棠棣当年还打算想方设法救你回来,可如今又什么用,我一只手就能……” “说完了么?”赵画琸突然抬头看他,神情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如果你觉得自己太无聊了想找点乐子,那你继续。” 不均看着他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赵画琸:“我只是好奇你是有多无聊,居然会无聊到想跟一个凡人一较高下,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要一直纠缠着我们不放,龙族一向高傲自大,不屑与人言语,你这么能说,想必不怎么讨同类喜欢吧。” “你……” 不均气结,霎时间脸色如霜的威胁出声:“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即便是把你大卸八块,也不会有人……” “随你。” “……” 他一句随你堵的不均脸色发青,片刻之后,周身的空气仿佛结了一层冰凌,一呼一吸之间,都感觉到肺腑之中饱受压迫。 赵画琸皱了皱眉头,余光瞥去,却只见一道流光化为一条长龙直接冲向了漆黑无垠的大海之中,他再一眨眼,眼前早已掀起滔天巨浪朝他奔涌而来。 巨大的浪潮向他不断推进,几点冰凉的海水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溅在了他脸上,赵画琸屈指压下被风吹的扬起的长发,双眸微眯,余光里一只蓝色的灵蝶忽然绕过他肩头在他指尖盘桓。 他神情动容不久,远处骤然传来一声长长的龙吟,再接着,海水扑面而来,直接将他身形淹没在了原地。 算算时辰已近人间子时,元棠棣趺坐安神没多久,眼底便涌上一抹猩红。 搭在双膝上的手指蓦地收紧,心底的异动也越来越不同寻常。 “不均……”唇角微动,他张口吐出一口浊气,“师兄果然在你那里……” 不均自和他结契后,虽弊端无数,但对他修为增进却如虎添翼,如今不均能制造蜃境拉人入梦,他也同样能感知到这人在做什么,就好比现在…… 元棠棣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翻身下榻,凑近窗格一角看了眼外面的情况,随后神识微凝,再一转眼,身形自原地化为一道白光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神识回归原位的瞬间,好像来的不太是时候,眼前一片云雾茫茫,耳边似乎还能隐隐听到水波撩动的声音。 元棠棣伸手抹了一把被雾气醺的微红的脸,一低头摊开双手,就发现视线里的那双手白皙柔嫩,不似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瞧着明显还稚嫩的很。 而身上浅绛紫色的校服明显是紫府内门弟子最常穿的服制,而且还是……最小号的。 他难不成是回到了…… “你是何人?” 就在他思绪纷乱的间隙,身后突然靠上来一具明显还泛着热气的身体,那人声音低沉无比,听来也莫名有些熟悉,只是元棠棣心里一惊,并未来得及多想,下意识拔腿就想跑出去。 好死不死,他竟然来到了紫府的净室内。 这里并非内门弟子群聚沐浴的地方,而是专属紫府道君的净室。 为什么他会这么清楚? 那是因为他身为紫府道君的时候就经常在这里沐浴更衣! “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似乎早就猜到他的意图,手指一动,一道灵力已经将他牢牢绊住,再接着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握住,元棠棣脸色一白,大脑飞速运转,正寻思自己现在要是出手以下犯上会不会被当场击毙时…… 那人已经将他拉着强硬的转过了身来。 “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弟子这么没规矩,竟敢擅闯……” 然而剩下的话却在两人目光交汇后戛然而止。目光中那人生的清秀俊丽,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元棠棣还是能从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中寻找到些许熟悉的痕迹。 即便这个人在他娘施犹芳死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未再理会过一回。 “爹?” “混账东西!” 眼前的男子虽然位极道君,但到底少经风霜,眉眼间的神色少了一分风霜沉淀后的成熟,因此听见眼前那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句脱口而出的爹后,还是不由得气的脸上飘起两抹红晕,当即怒道:“本君尚未娶妻,哪来的儿子,我看着很老么?!” 元棠棣:“……” 第念此非彼 “怎么了, 郁清?” 屏风后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元棠棣听见这个名字却彻底怔住。 青芜君元郁清,果然还是你么。 大致没料到自己会看到这人年轻时的模样, 虽然和现在一般无二,但到底还透着一抹少年心性的单纯和青涩。 屏风后那人适逢此时走了出来, 元棠棣抬头看去,那少年身上热气未散,一身黑衣松松散散地披挂在肩上, 乌眸见雪, 熠熠生亮。 “陆哥,这孩子你认识么?” 元郁清一见这人出来,当即看了过去,元棠棣并未过于留意他语气上自带的信任和依靠, 视线全然紧盯着那个走出来的少年身上。 凭虚君陆御极, 这人…… 和元郁清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元郁清和陆御极虽并未像紫府内门流传的那般,两人视对方如仇人老死不相往来,可大抵也只是礼数上生疏了不少,何时这两个人关系好到竟然在同一室沐浴了? 陆御极走了过来,一双眼眸如含深潭,在他身上极快地扫了一眼, “我并不认识。” “那就奇了怪了……”元郁清看向他皱起了眉头, “这里是后山禁地, 没有封禁令你是怎么进来的?” 元棠棣被他攥着手腕打量着, 他现在的模样大概还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元郁清虽然从来没管过他,可不至于连他小时候的样子都认不出来! “仙君,我……” 压下心里的埋怨,他刚要出口,陆御极却在旁促狭一笑,打趣道:“依我看,不如把他交到清宿阁去,我看他左右也是紫府的弟子,现下不知规矩乱了分寸,先教训一顿也是好的。” 话音方落,元郁清居然丝毫没有意见的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就这样吧,听你的。” 元棠棣:“……” 说完,不给元棠棣任何反应的机会,拖着他就要往净室外走去。 按捺住心里想要冒大不韪的冲动,元棠棣凝神试着丹田攒气,一道灵光被他突然脱手甩出,元郁清一时没料到这小弟子胆大包天竟敢以下犯上,惊愕之下不慎松开了手,倒教那少年拔足狂奔了出去。 陆御极不紧不慢地跟在元郁清身后,见状冷笑了一声,随即不动声色地伸指凭空画出一道符咒,直飞元棠棣后背。 “这弟子年幼无知冲撞了二位,还望道君见谅。”那符咒眼看即将飞上他后背时,却被另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打偏了轨道,元棠棣方才跑的太急一时没看清,竟直直撞进了另一个人怀里。 鼻梁不慎磕在了那人的胸膛上,竟被撞的鼻尖一酸,元棠棣愣了一瞬,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一张看起来格外青涩年轻的脸庞。 那张脸生的俊秀端方,骨相周正,已可预见日后完全长开后,该是一副如何清举萧肃的景象。 “你是何人?” 胳膊被人一把捞住,那人在他愣神的瞬间一把拽着他将他塞往自己身后。 师兄,是师兄么…… 然而来者并未理会他疑问出声的眼神,颇有礼数地朝着不远处石阶上的两人拱手,清朗的声音清脆有力,“弟子奉清衍道尊之命,前来请二位道君前往望阙殿共宴,我这师弟年纪小不听话,见后山景色宜人,便失了分寸率先跑开了……” “清衍?”元郁清看他,“他不是最近忙着和他那刚捡回来的小徒弟……” “小徒弟?”陆御极眉眼一动,疑问出声,“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啊?前不久清衍下山处理南海水患,谁知道正巧救回来一个小……”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那少年的模样像极了他上回在山门前看到的那个被殷落堂带回来的孩子,眉心一紧,“等等,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像……” 他一回神,方才还站在大殿广场前的那两个一大一小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胸膛里那颗心不听话的狂跳着,元棠棣被那少年拉着手一路拔足狂奔,穿过三山五殿,就在快要到达望阙殿的范围时,那人突然拽着他跑进了一处看上去有些荒芜清冷,其实是专门用于摆放斋醮所用杂物的大殿。 厚重的殿门被那少年一脚踹开,一阵飞灰在空气中旋舞着落下,元棠棣没忍住咳嗽出声,捂着口鼻被那少年拉了进去。 “灰很大啊?”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姿笔挺高挑,一身不同于紫府内门弟子的白袍看起来仙气十足,犹如登云踩鹤,谪月而归的仙子。 元棠棣默默站在原地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原本一直不敢上前确认,直到看到了那少年腰间拴着的一只银铃后,脑袋一懵,当下便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扑了上去! “师兄,是你么?” 一双小手忽然绕过他身后抱住了他,那少年先是一愣,随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狭长漂亮的凤眼里漫上一抹玩味。 他转过身来,看向元棠棣尚是少年的模样,神情顿时怜爱起来,“你师兄是谁啊?还有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元棠棣看着他,正色道:“师兄,你不认识我了么?” “我?”那少年看着他指了指自己,随后大笑道:“我长的很好看么?这么想当我师弟?” “……” 闻言,元棠棣心疑了一瞬,抬眼细细打量着他容貌,可再三确认之下,没有人会比师兄这张脸更让他熟悉了,更何况他身上还挂着有师尊给的银铃。 难不成师兄进入蜃境后,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记忆也被压缩了么? “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见他面庞雪白,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不禁起了逗趣的心思。 元棠棣听他语气颇有些轻佻,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快,便板着张脸没出声。 师兄若还是以前那个师兄,便不会这么出口逗弄他,更遑论在伤了他之后…… 还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一向习惯把事情往肚子咽,除非委屈到极点才会跟赵画琸撒娇,可此时面对这少年,却莫名无限排斥,索性闷声道:“我不想告诉你。” “哦豁。”那少年闻言没有生气,反倒兴致勃勃地上手揪了揪他脸道:“你……难不成是殷落堂背着我在外面捡的徒弟?” “你怎么能直呼师尊姓名?”元棠棣闻言大惊,捂着脸后退了一步。 “你居然叫他师尊?” 那少年却完全没理会他的反应,撅了撅嘴恨恨道:“他果然骗我,明明说好只收我一个的。” 说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背着两只手突然坏笑着朝元棠棣走近了两步。后者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有着师兄的脸,可行为举止却分明像极了另一个人。 眼看元棠棣想要逃开,那少年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道:“师弟乖,叫声师兄来听听?” “你……” 心里一紧,元棠棣连忙伸手打开他,“你不是师兄!” “我不是?”那少年却死拽着他不放,“我当然不是,可你叫我一声,我不就是了嘛,来,叫一声师兄听听。” “你滚!” “你说什么?” 那少年闻言突然沉了脸色,一星雀跃在眼中逐渐寂灭,眼看情况不对,元棠棣再也顾不得其他,当下一道灵力便要出手,谁料到那少年蓦地抬手甩出一道符咒,速度极快地拍上他额头。 他下手没了轻重,一掌拍过去,元棠棣险些被他震晕过去,只得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任凭自己如何用灵力冲开束缚,都无法动弹分毫。 那符咒正是刚才陆御极扔向他的那张,虽然他不喜陆御极其人,可此人天赋异禀,擅长风水玄学,当年维持紫府走向的八方水亭都经由此人一手建造,包括紫府三山五殿的结界运转俱维系在那人一人身上。 师尊当年也曾告诫过他,陆御极此人可以防,但万不可生戒心,因为紫府没了此人,就好像没了壳的乌龟,哪天被人趁虚而入简直易如反掌。 至此陆御极这一道符咒,纵使他如今修为已不同于往日,可到底是没办法在一时之间冲破。 他倒是没料到,自己刚逃离虎穴不久,眼下反倒被一个半大的孩子给坑住了,元棠棣知晓如今不能轻举妄动,他放软了语气道:“师兄,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 “放开?” 那少年突然推了他一把,将他直接压倒在了身后布满一层厚灰的供桌上,眼中一抹红色盘桓,带起一抹嗜血的意味,“晚了,不给你点教训,你们莫不是以为我那么好欺负的!” 说完,元棠棣便感觉下巴上一痛,那少年竟然直接趴在他身上张开嘴巴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这一咬,是真咬,不多时下巴上已经青了一片,甚至被那两颗虎牙咬出了血。 “你放开我!你不是我师兄!” 他心里一紧,一时没了分寸,张口便要大喊出声,然而下一刻下巴上一痛,那少年忽然捏着他下巴低声威胁道:“你再叫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说完,伸手便要去扯他的衣带,元棠棣活了几百年还没被这么对待过,当下急的一张脸煞白,丹府内灵力一瞬间暴涨,眼看即将冲破封禁时,那少年却趴在他身上,突然勾唇戏谑出声:“继续叫啊?再叫,你信不信我就在这儿上了你!” 元棠棣:“……” 眼看眼前那小少年一张小脸血色尽失,像是被他彻底唬住了,他才终于大笑出声,神情得意的就像是恶作剧成功的捣蛋鬼。 他起身拍了拍衣袖,看着供桌上那小少年隐隐有些水光波动的眼睛嫌弃道:“你们紫府的人还真是欺软怕硬啊,哭什么,我又不会真的上你。” 说完,他兀自背着手迈出了殿门,留下元棠棣一个人呆怔许久,忽然顺着供桌滑坐在地,神色呆滞地看着半空中飞舞的灰尘。 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这人不是师兄,师兄不会变成这样的,可心念一转,却突然想到那日在山洞里突然换上另一副面孔的师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和三百年前一样是走火入魔了么? 就在他兀自神伤的时候,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元棠棣此时就像是一只被惊吓过度的兔子,下意识便要逃开,一抬眼,方才离开的少年,现下居然又去而复返。 然而此少年并非彼少年。 赵画琸自到了蜃境后,想方设法躲过了无数人的视线才借着一丝感应找到了元棠棣所在的位置,然而不等他走上去,一道灵光幻化成一柄长剑直奔他而来,他错愕的瞬间,旋即转身避开,一缕青丝却被削落下半空中…… “淫.贼!看我不杀了你!” “……”赵画琸眉头一动,“你说谁?” 元棠棣神色一凛,目光深寒,他手持长剑不由分说地就冲了过来,“我说的就是你!” 第沉积未消 几道剑气劈山震海似的将殿内的梁柱砍出了好几道印子, 赵画琸伸手拽住一只帷帐借力在空中一荡, 朝着他飞身而去,伸手欲夺去他手中的长剑, 然而元棠棣既被惹恼,当下便不管不顾地凝起一道又一道剑气朝着他砍去。 手中的帷帐撕拉一声直接断开, 赵画琸落地的瞬间,后者突然冲上前来,险些一脚踹上他胸口。 他屏气凝神一道灵光化成飞梭弹开了元棠棣手里的长剑, 旋即错身冲上去试图截住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腕道:“你先冷静, 听我……” “我听你个鬼,哪里来的妖邪,竟敢冒充我师兄,真是好不要脸!” 丹府内灵气愈胜, 元棠棣抬手一震, 差点儿把赵画琸整个人甩出去。他知晓这人现在被惹怒不好收场, 只得迫于无奈地松开手,扬袖一振往后率先屏退了三尺,方抬手打住,“你先冷静,看看我到底是谁?” “臭不要脸的,我管你是谁!” 大概是从未看元棠棣这么生过气, 心里忽然想起不均先前告诉他的那些事, 赵画琸眼里一暗, 一手放下负于身后, 神情恬淡道:“你若是记恨我之前伤你,那便出手吧。” 话落,一道寒光从视线里一晃而过,元棠棣瞬间飞身而至。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被人抱了个满怀,耳边一热,元棠棣已经伸手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颇委屈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不会故意伤我的对不对?” “……”沉默几息,他才出手拍了拍怀里人的肩膀道:“你信我就好。” “那先前是怎么回事?还有刚刚……” “我都知道。”赵画琸闻声安抚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寻个地方再说。” “云也重?” 紫府四处都是结界,且不易随意闯入,不过元棠棣常年待在这里生活,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两人找了一处偏殿,点亮了殿内空置的蜡烛后才坐下开始条分缕析起事情的缘由。 赵画琸闻言微微颔首,“师尊曾在南海水患之时下山救回来一人,你方才遇见那人……或许就是魔君之子云也重。” 这件事还是之前在魔宫内银燕筝告诉他的,师尊身为道尊之时并没有收徒弟的习惯。 至少在师尊把他带回紫府前,他知道的只是清衍一向独来独往行踪不定,有时候你能看见他在屋顶上睡觉,可下一刻再见时,或许就是半年之后了。 师尊虽然看上去无欲无求,可他知道,清衍处事过于消极怠世,好像漫漫时光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酷刑。 其他道君收徒都是为了把一身道法倾囊相授,以期弟子能够发扬光大,可莫说清衍教过他什么,有时候能指导剑法一二便已是十分难得了。 包括元棠棣,他这个师弟自小天赋异禀根骨超绝,师尊有时兴趣来了在旁提点一二,便足以抵得上旁人倾身相授十载了。 若非银燕筝先前与他提及过云也重,他的记忆里也许根本就不会有这个人存在,更遑论在紫府捕捉到任何有关于这个人的痕迹。 外界都说云也重当年一到紫府被发现了身份后便被囚禁了起来,可方才那少年模样的云也重,行为乖张语气恣肆,光听语气就知道他在紫府过的并非如此,哪里会有人真的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神色愈暗,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师尊当年为何会把他从西都王朝带回来…… 莫不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云也重的影子吧? 就连银燕筝见到他的第一眼也总是反复追问他是不是云也重。 可云也重已经死了,传闻洪荒之乱后被师尊一手毁了肉身,尸骨无存道陨神消。 另一边,元棠棣却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方才那变故对他打击太大,现在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他连忙握住赵画琸的手道:“师兄,你告诉我,你不是他对不对?” “……” 良久,赵画琸反握住他手安然一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元棠棣心思一乱,扑向他怀里紧紧抱住他道:“我不知道,我只是……” 记忆陡然回到那日的山洞内,那时的师兄让他觉得可怕,就好像一个陪伴了你十几年的亲人,一朝一夕之间忽然从里到外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禁让他觉得陌生,甚至那个人还想……杀了自己。 日积月累的相处,赵画琸早看出他在想些什么,索性伸手抚向他脸颊,眉眼间的笑意一层层漾开,“你若是担心,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该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师兄……”他抬头看向赵画琸,语气犹疑,“你是让我动手?” 见他没出声,元棠棣连忙道:“可我说过,我不会再对师兄动手了……” “你瞎想什么呢?”赵画琸不禁轻笑出声,“我有说过我是他么?我谁也不是,何须旁人替代?” “可……” 见元棠棣心里仍存疑虑,他出口打断,风轻云淡地揭过,“罢了,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别不带脑子地冲上去。” “是……”元棠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按捺下心里的疑惑,后者伸手抚过他鼻尖上的一点薄汗,轻声道:“害怕了?”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总是无端给他一种身处冰室的错觉,仿佛砭骨袭人的冷风无孔不入的钻入他皮肤里,带起后背一阵冷汗涔涔。 然而下一刻,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元棠棣下意识抬头看去,耳边蓦地被带起一丝细微的风声,他眉梢一动,一滴冷汗滑下额头。 再接着嘴巴突然被人一把捂住,待到他要出手时,已经被人率先一把按在地上,死死压着他手腕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唔……” 他目光略有惊恐地看着身体上方神色晦暗不明的人,然而待到门外的脚步声走远,赵画琸忽然道:“你反应也真够慢的……” 他目光里带了一丝笑意,视线却如同审视濒死的猎物一样一寸寸移过他的眉心,鼻尖和嘴唇,最后停留在那隐藏在衣襟下雪白的颈子上。 他眸光一暗,元棠棣已预见事情从不可挽回的局面开始跑偏,他突然下了死心,瞅准间隙张口狠狠咬了赵画琸一口,咬到他手上皮肉见血,后者眉心一蹙下意识拿开了手,元棠棣已经迅速屈膝将他掀翻在地,随后爬起身来狼狈不堪地冲出了殿外。 鲜血一滴滴顺着指腹流出,赵画琸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握着手腕的那只手却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眼中尚带着抹沉积未消的阴郁,他突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那抹阴郁仿佛被清水涤荡过了一般,再回神时,瞳孔清透,动作已经抢先意识地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废物。” ※※※※※※※※※※※※※※※※※※※※ 解释一下:因为是蜃境,所以上章那个年纪小的跟师弟所有见到的人一样都是幻象造出来的,而这个师兄就是攻君本人,包括他精分的时候,是成年版,语气上应该看得出来吧,前面那个幼年版,说话比较猖狂2333 第四舍二劫 一道风声忽而顺着半开的窗棂灌入, 不过须臾, 他身上已经浸了一层冷汗,风一吹下, 未干的血珠顺着肌肤一点点溅落在地。 “四舍二劫,舍形, 舍谷,舍心,舍情……”他唇角微启, 声音仿佛沥干了水分一样, 透着暗哑,“杀身劫,堕魔劫……” 另一只手却微微有些颤栗的抬手摸向方才红了一片的脸颊,“你还真下得去手, 可你这样下手, 最终疼的是谁?” “闭嘴。” 赵画琸皱紧眉头, 左手忽然扼住另一只手腕,转运丹田往膻中运入灵力,然而不过片刻,心口突然疼的一抽,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后退,像是迎面掀起一道狂风直接把他整个人往身后的墙壁上摔去。 口中的鲜血止不住地顺着嘴角流出, 他撑着手臂从地上爬了起来, 气息不稳道:“……你到底是谁?” “错了, 你应该问的是我们到底是谁。” 那声音俨然如鬼魅般, 明明看不见却好像无处不在一样,“人非己道,己道非人,道不同如何为谋,明明不属于这里,却还偏要自欺欺人的一再手下留情。” 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抵上心脉,灵流霎时倒转,那脑海中的声音仍是盘桓不去,“你不适合,倒不如把身体交给我……” “那要先问过我再说!” 倏地一道灵光冲破窗棂,眨眼间元棠棣已经出手如风似的捞住那只已经不属于他的手,强行中止了另一道试图把他分割成两半的灵力。 然而那股灵力好似故意和他作对一般,逆流而行牵引着他往赵画琸四肢百骸游走,不到片刻,早已冷透的肌肤上又出了一层薄汗。 “够了……” “师兄,你再忍忍……” 元棠棣抬手立马握住他另一只腕骨,手指收力帮他重新调整经脉平息中和。 身躯下意识往前前倾了一瞬,元棠棣索性伸手揽住他后颈把人往自己肩上按去。 额上冷汗点点,元棠棣依旧按着他不让他动弹分毫,默默用灵力帮他平息体内灵流紊乱几近暴走的状况。 直到怀里颤抖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好似染了水雾的睫羽轻轻一颤,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瞳,赵画琸声音低了些许,还是不可抑制地有些气息不稳,“血煞……” 他抬手握住元棠棣另一只手,发现他掌心间湿漉漉地,依稀可见皮下已经红了一片。 血煞乃紫府禁术,可用来对付棘手之险,这种方法,元棠棣已经用了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不均占据了师兄的身体,不好下手迫不得已才为之,第二次便是方才。 既为禁术那必然不可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赵画琸可以确定,元棠棣若是再胡来第三次,内元衰竭而死不过早晚。 他突然气极地推了元棠棣一把,“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我曾经发过誓,无论师兄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也不晓得这人是哭了还是怎么,赵画琸只觉得肩膀被他勒的生疼,喘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死在这儿?他不过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罢了,我若是死了还有他活的么?” 虽然并未指名道姓,可两人心里再清楚不过,元棠棣未再出声,又抱着他好久,久到赵画琸差点儿以为这人已经睡了过去。 “师兄……” 一直等到元棠棣终于肯松开了手,他才动了动有些酸涩的眼皮,抬头看向他,“累了?” “不累。”元棠棣伸手擦去他嘴角的斑驳血迹轻声道:“师兄,你说,我们说话的内容他也知道么?” 这个‘他’不言而喻,赵画琸心里自动把他归类于走火入魔下尚未剔除干净的余垢。 都说人若是倒行逆施剑走偏锋,难免容易心生雾障受其蒙蔽,届时不是害己害人,就是堕落成魔。 他垂下眼角,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之前被人篡夺心智时他并不清楚,若非不均先前与他说明,拉着他进了蜃境引出反常,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体内居然还有另一个与他本性截然相反的性格存在。 思来想去,他缓缓道:“也许呢。” 过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本就生于同根,无论是知道的还是不该知道的,显然在这个变故出现之前,这个人格就已经对他了如指掌。 然而元棠棣却不管一个人身体上出现两个极端,今后对于他和赵画琸而言,是一种多么膈应人的存在,心下早已百转千回,索性伸手搂住他脖颈道:“那我要是……这样,他是不是也知道?” 说完,干涩的唇角上一湿,他停滞在半空中的手被人捉住,身前那人已经占了先机,游鱼一样钻了进去,元棠棣见他没有反应,索性大着胆子伸手想去掀他衣袍。 没人在时,他们早就恢复成了原有的模样。 唇齿膛壁早就被洗劫一空,身体不知怎地却僵硬地犹如一块雕塑,等到那只手已经扯开中衣的衣带伸向亵.裤时,赵画琸眉眼忽然一动,喉结涩然一滚,吐出两个字,“胡闹。” 言罢,元棠棣便感觉腰身一紧,赵画琸直接抱着他飞身攀上了横梁,一缕被拆卸下来的衣带迎风大敞,脚下的殿门忽然被人推开,走进来两个弟子。 “唉,你说道尊干嘛要听那小混蛋的话,稚子单蠢,都知道些什么?” 其中一个弟子拎着一把剑,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忘嘀嘀咕咕地回头看向另一个。 紧跟着走进来的弟子哼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了一只油纸包住的烧鸡道:“管他做什么,我们管天管地也管不了这些仙君想做什么,倒不如怎么想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先趁热吃。” 今日虽是紫府共宴,实则是邀请其余世家门派前来商榷如果治理南海水患一事。 而修道之人最忌腥膻,紫府同样如此,每日清粥小菜,难免有些弟子吃不惯,偷偷跑去开小灶。 这两个弟子八成就是趁着共宴的人数繁多,借着没有长老管束趁机溜到偏殿贪嘴。 赵画琸目光下垂,看那两个弟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烧鸡,不知怎地竟然会生出一丝怀念。 他刚来紫府时,也吃不惯那些清汤寡水,有一次自己偷偷抓来一只野山鸡烤了吃,被师尊中途发现后非但没有心生怪罪,反倒允许伺候他的弟子给他另开小灶,专门做些他爱吃的。 眼里生了情绪,却轻易被身边的人看了去,元棠棣心里一时有些吃味的张口咬上他喉结,颇不满道:“师兄现在还想着别人。” 感受到被他咬住的地方不自觉滚了滚,眼底不禁烧上一抹浅赭,元棠棣伸手把他抱的更紧。 身上一时热气翻腾,赵画琸耳根被他蹭的发红,喉咙有些干涩地咽了咽,抬手原本想把他推开,只是到了半途觉得自己这样难免有些别扭,索性没再动弹,只是淡声道:“你这样熟练都是跟谁学的?” “……” 见元棠棣突然僵住动作,他接着道:“我原以为我一手带大的师弟天真单纯,没想倒是我自己多想了。” “师兄不想就直说。”元棠棣有些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何必故意这样讥诮我……” “我不想。” “……” 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爽快的回答,元棠棣当场愣住,片刻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道:“师兄是厌恶这种事么……” 赵画琸原本想点头,若非元棠棣从一开始在竹屋表明心意后就毫不掩饰地放开了手脚,他也真的没想过要和一个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人做这种事,只是看见这人脸上显然受伤到极点的神情时,他默默把那个点头又收了回去,一转口风道:“至少,现在不想。” 闻言,元棠棣喜不自胜地抱住他又亲又咬了一番,这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替他系好了衣带。 此时那殿内的两个小弟子也吃的差不多了,骨头被扔了一地,摸着肚子颇为满足的打了个嗝,“你说照那小混蛋把祸水东引,真的有用?” “那能怎么办,南海生这么大的隐患,淹死了不少人,这大水若是不想办法赶紧流走,指不定又要生不少变故呢。” 说到这里,赵画琸心里也已经了然,他和元棠棣一样,都是当年尚未出生,所以对此事一无所知,现今知道的事情还是他曾经在紫府闲暇之余从藏书阁借来的纪事残本看来的。 南海水患发生后,周遭涂炭生灵,哀鸿遍野,淹死了不少人不说,之后因为尸体堆积无法及时处理,酷暑之下受太阳暴晒大都高度腐烂,而以此引发了大规模的瘟疫。 水流没办法被蒸干,又因为地势原因无法顺利引走,师尊他们和诸位世家门派合计一番才选择借着八荒之一的北荒收容了那些大水。 当时洪荒之乱尚未发生,八荒之中有一半都还未开启,唯独南北二荒在紫府开山道祖道殊殿尊和魔族老魔君一战之下打开了两荒。 南荒则是当年他和众弟子去历练的地方,如今归紫府管辖,而北荒则是属于魔族,原先步云微能徒手撕裂地隙让他们掉落北荒,便知北荒的管辖权如今已经归了步云微。 至于本该是个荒无人烟的北荒,如今为何会变成一片汪洋,他大概可以猜测是师尊他们把水引进了北荒才致如此。 不过前提是能打开北荒,如果师尊带回来的那个少年真的是魔君之子云也重的话,那就不奇怪如今的北荒变成汪洋是谁的手笔了。 其中一个弟子突然叹气道:“唉,只希望这事赶紧解决,不然真是愁死人了,我可不想天天去那种地方给人收尸……” 余下那两个弟子又聊了些别的,等到他们收拾完现场离去后,赵画琸和元棠棣才从横梁上飞身落地。 此时天色已近昏暗,透过轻薄的窗纸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一片云雾缭绕的清轩高阁和丹阙玉殿。 “看来不均倒是会选时间。” 听元棠棣提及此人,赵画琸眉心微蹙,“为何这样说?” 元棠棣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萧妨之前利用开天斧分割北荒的契机是什么吗?” “大水。” 赵画琸心里了然,当年师尊他们把大水引入了北荒后才造成如今一片汪洋的北荒,而如今他们阻止了师尊将大水引入北荒,那说不定现在开天斧就还在萧妨手里,他们也不必浪费精力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去满世界寻找一把斧头。 “可这未免不易,且不说逆转未来是大忌,如果不引流北荒,将大水返本回原进入南海,恐怕更为不妥。” 沿岸已经毁了不少村庄和田地,本就一片生灵涂炭,再这么耗时耗力地引流回去,无异于让那些刚刚失去家园的人又经历一次大灾。 “可这难题若不解决,我们就出不去了。”元棠棣伸手抱住他胳膊道:“师兄,有些事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我知道。” 光他们嘴上说说倒是轻而易举,可到底能否调动那些仙君们的想法才是现下最重要的。 就在二人犯难之际,元棠棣突然之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禁轻笑出声,“师兄,我有一个好主意。” 赵画琸眉梢微抬,“什么主意?” 元棠棣索性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他之前刚来时就是差点儿被那个长相和少年时的师兄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混蛋给骗了,那小混蛋是师尊捡回来的,师尊什么脾性他再清楚不过。 清衍脾性温和,对徒弟百般温柔可以说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若是让师兄假扮成那小混蛋,劝师尊另想他法不要把大水引入北荒,岂非再好不过。 “我们不如把那个叫云也重的抓来吧。” “……你这什么鬼主意。” 元棠棣以为他担心云也重是魔君之子的身份,不以为意道:“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我们两个联起手来难道还怕对付不了他?” 上回刚来时元棠棣被云也重差点儿占便宜欺负了去,他现下想出这个损招儿,八成还是奔着报仇去的。 赵画琸颇有些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你知道我说的并非如此,况且他还是个孩子。” “那就更不能放过他了。”元棠棣信誓旦旦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无法无天了,以后那还得了。” 第四舍五入 “少爷, 我早说这几日不怎么太平, 您干嘛非要挑着这时候出来啊?” 密江城外,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沿着官道上前行, 这几年边地本就战火频繁,更遑论前段时日那些魔道弟子更是发了疯似的沿着西陵洛水一带密布罗网, 看那样子似乎大有把修仙修灵者一网打尽的意思。 顾临原本是担心这个,只是他家少爷一向讨厌听到任何和魔道有关的消息,索性便改了口风。 只是许久不见马车内的人出声,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车帘内的人道:“少爷……” “你以为我是出来玩的么?” 马车内那人似有不悦, 唇齿一碾吐出这几个字,突然伸手一把掀开车帘拧住他耳朵道:“小爷我又不修仙,管我什么事儿?” “哎,疼疼疼, 少爷您撒手!”顾临猝不及防被他一扯, 疼的立马后仰, 抬起眼来看着那张俊俏的脸庞却嘿嘿一笑道:“少爷,您是不修这个,可要是打起来您也……” “说够了?”马车内的少年冷冷一笑,一双眉眼斜飞入鬓,语气同样恣肆道:“打不过又怎么样,打不过难道我不会跑?” 顾临:“……” 说完, 他松开了手, 又坐回了马车内, “这几日还没有小妤儿的消息?” “啊?您说二小姐啊?”顾临若有所思。 顾西征看了他一眼, “不然呢?” 自上上个月前顾妤私自离家出走后,便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顾西征自小和这个妹妹关系不错,所以顾妤想什么,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半月前他特地去西陵城了一回,本以为会在孟家找着人,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座废宅。 “这个……”顾临摸了摸后脑勺犹豫道:“我建议您不如去紫府问问,二小姐八成就是去找孟公子的,他是紫府的人……” 话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一巴掌,顾临捂着脑袋彻底不出声了,自家少爷一向不信鬼神,更遑论这些修仙之士,原本就不同意顾妤去跟一个修仙的联姻,现下莫说去紫府,怕是看见一丁点儿跟修仙相关的字眼都能原地翻脸。 “子不语怪力乱神,修仙有什么出息。”顾西征抽出折扇,冷冷一扇道:“违背天时罔顾五行,不成体统,届时还不是逃脱不了生老病死?” 顾临自觉惭愧:“是是是,您说的是……” 顾西征:“加快速度,我要去紫府。” 顾临:“……” 他一身蓝衣稳坐于车内,由于脚下的路程逐渐颠簸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捂着胸口皱起了眉头,上次去酒楼被那群魔道中人打断了肋骨,伤势还未将养几个月就急着跑出来找顾妤。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最重要的是把顾妤给带回来,毕竟他就这一个妹妹。 只是没等马车跑多久,车帘外忽然传来一阵嘶鸣声,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阖上,顾西征就听见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大叫。 “你鬼叫什么?” 视线里一柄带血的刀锋猛地戳进帘内,他眉头一拧,手腕一转间,手心里的折扇已经打偏了那只刀刃。 而那钻上马车的人还未来得及还击,帘后已经伸出一只脚猛地踹上他胸口将他蹬飞了出去。 顾西征紧跟着抬手掀开帘子弯腰走了出来,视线内忽然闯入一道身影。 那身影狼狈不堪,虽然受了重伤,脚下却仍是一刻不敢停歇地朝着他这里拔足狂奔。 只是那人没跑多久就被身后紧追而来的人一把踹倒,手中的木棍一挥,正好砸在那人后颈上,身子顿时如同一只断了线的纸鸢直飞了出去。 “呸!进了我邢氏的地盘还想跑哪儿去!” 为首的那大汉低头狠狠唾骂了一声,一脚蹬在那人后背上。 随后紧跟着而来的两名随从连忙上前将那摔倒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呦,这不是顾家的小少爷吗?” 那大汉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一身华服清贵的模样,一时之间冷笑出声,“说的就是你,听见了没!” “我?”他微一抬眉,视线下移,却正好落在躺在他脚边装死的人身上,“邢氏又没拴住狗,放出来咬人了?” 那大汉眉头一皱,指着他大骂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是狗,听明白了么?” 顾西征看着他压低了声音,眼看就要起冲突时,大腿却突然被人一把抱住。 他身形一滞,原本装死的顾临抱着他大腿干笑一声,连忙爬起来冲着不远处的大汉赔笑道:“大哥,我们少爷他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人怕生不懂规矩,您就别……” “是吗?”那大汉冷笑一声,“可我怎么看你家少爷一点儿也不怕生的样子。” “呃……” 顾临一时语塞,他自小跟在顾西征身旁做家仆,顾西征年纪轻脾气狂,自从夫人去世后,没人敢对着他说半个管字,更何况邢氏这些年不断做大,再加上矛盾不断,和顾孟两家早就从以前的盟友之谊变成了死敌之争。 眼下去紫府必须要经过密江城,虽然早料到会生出变故,但是…… 他忘了跟顾西征叮嘱要低调行事免起争端。 不然二小姐带不回去不说,又把大少爷搞丢了,那他也不用回顾家了。 然而顾西征却不知道他心里所想,邢氏这些年作恶多端,见着人便要上前碰瓷一回,既然早就认出他身份,今天这茬不交代完怕是过不去了。 神色一凛,他摊开手中的折扇道:“好狗不挡道,挡道非好狗!” 话音刚落,那大汉扬手一挥,身后的随从立马举刀朝着他砍了过来。 眼看剑已拔弩也张,再无挽回余地,顾临当下一跃而起,不知从哪儿抽出两只长刀,寒光顿如霜逝,那几个冲上来的随从瞬间血流如注倒地不起。 而那大汉似乎没料到他这么能打,欺软怕硬的间隙连忙吩咐一旁的随从,拖着他们方才追捕的那人便要跑。 只是不等他跑出二里地远,身后倏然传来一阵风声,后背猛地被人一脚踹上,那大汉瞬间不受控制地被踹倒在地,顾西征抬手一把折扇顺势砸上他后颈,直接将人敲晕了过去。 …… 尘埃落定后,顾临甩手将长刀上的鲜血拭尽,连忙追了上来,看着顾西征冷硬的脸色叹了口气道:“少爷,您看看这……怎么办?” “怎么办?”顾西征瞥了他一眼,“谁杀的人谁自己收尸去。” 顾临:“……” 说罢,他倏地收起折扇便要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丝轻微的喘.息声,顾西征侧目望去的瞬间,一块象牙做的令牌已经从那试图爬起来的人袖中掉落下来,在布满沙砾的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怎么会有我妹妹的令牌!” 晏伐北还未爬起来时,背后顿时一痛,转眼间一道身影已经扑上前来,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死死摁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 耳边传来赵画琸的声音,元棠棣舒展开眉头,随即侧目看向他道:“没什么,就是有点预感。” “什么预感?” “我徒弟……好像出了事。” 他犹豫着说完话的间隙,负责检查队伍的弟子忽然走过来,抬起手中的剑鞘敲了他小腿一把,“说什么呢,站好!” 元棠棣闻言默默站直了身子,他们两人此时都幻做十几岁的模样,装作内门弟子站在队伍最后。 昨日共宴结束后,紫府的几位道君便商量着今日先带着一队弟子出发前往水患发生的地方——炀城,查看情况。 毕竟水患影响恶劣,引水之事若是处理不当,极有可能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索性先派出一些弟子前往现场查看情况,待到熟悉地势后再做打算。 赵画琸看他神色间疏有隐忧,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腕道:“你若是不放心,不如……” 元棠棣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语气却颇有些吃味道:“师兄是真的不懂什么叫避嫌还是故意想看我生气吃醋,你让我去求不均帮忙倒不如一刀杀了我。” 现下除了不均能在蜃境和北荒中来去自如之外,就只有找到开天斧他们才能有办法逃出去。 赵画琸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自己该怎么回应这个问题,想了半天才冷着脸扔出三个字,“对不起。” “……” 元棠棣闻言愣了好半晌,才看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师兄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见赵画琸偏过头去,他又连忙凑了上去,“师兄,你是不是心里已经认同我了?” “师兄,你看看我嘛……” 垂在身旁的袖子被人拉住一角,赵画琸冷着脸色依旧未去理会他。元棠棣却死缠着他不放,好不容易从师兄这里讨到了一点可趁之机,他怎么能轻易放弃? 只要能让师兄松口,亲口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四舍五入之下,他们的距离就只差洞房了。 “闭嘴。” 赵画琸闭上眼睛,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昨日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默许了元棠棣做那些事,而后者却依旧不依不饶,心绪紊乱之下他突然一把抽开衣袖冷冷道:“离我远点儿。” 说完,竟直接甩袖脱离了队伍朝着殿后走去,元棠棣心里一急,当下没忍住便要去追。 只是还未待他离开,肩膀上便多了一只手,一张万分讨打的脸突然凑到他跟前来,嬉笑出声:“小师弟,原来你在这儿,我找的你好苦啊。” 第相生相克 这人在紫府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 手腕被人强拽着一把拉离了队伍, 元棠棣明明白白看到方才整队检查的师兄注意到了他们, 可后者转眼间就如视无物一般直接忽略了他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错愕之下紧盯着那少年的相貌,心中纷乱不已。 那少年不是别人, 正是老魔君云判之子,云也重。 云也重仗着自己比他高的优势, 将元棠棣彻底挤进一处墙角,低笑道:“怎么?前些日子还叫我师兄,今日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趁着元棠棣走神的间隙又上手捏了捏他脸颊, 后者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却并未有丝毫的慌张,云也重奇道:“你怎么不怕我了?” 元棠棣一把拍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怕你?” 云也重大笑两声,“也是, 我有什么好怕的……” 余光一凝, 他突然出手如风一把截住了元棠棣腰间即将出鞘的长剑, 寒光分散间,颈上一凉,元棠棣微微垂眸,下巴已经被人捏住。 近身的气息太过冷冽,比师兄身上的还要凉薄三分,元棠棣依旧未有丝毫的慌乱, 反而是云也重看着他危险的眯起了眸子, “殷落堂迄今为止只收了我一人, 你一个寂寂无名之辈是如何出现在紫府的?目的为何?” “……” “你不肯说?哼, 难不成是魔族派来的细作?” “……”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见云也重一本正经地猜测他的身份,元棠棣拼命忍着想给他一个白眼的冲动,奈何下巴被掐着张不开口,只得提膝送了他一脚。 只是腿还未抬起,很快云也重已经压了下来,对着他戏谑一笑,“左右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与其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 “倒不如怎样?” 身后有人沉声而来,云也重神色一紧,待要挥剑祭出剑芒之时,赵画琸身形一晃,那一掌早已拍上他肩头,重力一击之下,他眼前霎时一黑,竟直接栽倒了下去。 “师兄?” 身后露出一身紫衣的人,元棠棣大喜朝着他扑了过去,赵画琸被他抱了个满怀,只得抬手将人搂住,“无事?” 把人抬进紫府偏殿绑好后,元棠棣抬腿跨过云也重,趁着人昏死过去踢了他一脚,不满道:“师尊为何要收留这么一个魔……” 说到此次,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赵画琸见他面色郁结,微微抬眉道:“你不必顾虑我,他是魔族中人,师尊既然收留了他,必然有师尊的理由。” 元棠棣想了一会儿道:“难不成师尊带他回来……就是为了这次水患?” 赵画琸不置可否。 元棠棣心里原本还对清衍为何捡回来这么个祸害抱有怨言,如此一想通了,心情便舒畅起来,“原来不过是个容器。” 正说着,视线正好落在云也重腰间的银铃上,元棠棣眉头一皱,将那银铃一把拽了下来。 赵画琸知他心里在想什么,“锁情牵。” “你知道?”元棠棣叹气,“师兄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一开始还要把它给扔了。” 这对银铃是道祖当年飞升之时转交给清衍师尊的,算是道祖赠予师尊日后与另一半的合籍大礼。 道祖之意无非是知道师尊想留在人间,索性便放弃了图他日后飞升成仙的想法。 至于师尊转眼就把银铃交给云也重,元棠棣猜他大概是想凭己之力牵扯住此人。 人魔两界自古以来就是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当年道祖虽让老魔君云判沉睡竹筇山至今,魔族一脉饱受大挫,可老魔君之子云也重,乃是天命之子,如此心腹大患若不及早处理,怕是日后人界又将万劫不复不得安生。 师尊想来该是早就算到命中有此劫,索性把银铃交给了云也重,这银铃可分阴阳,虽能锁情相生,却一样能够相克。 若是两者心意相通,便会锁情一世,不死不离,是为相生。 若是两者离心背德,主阳的人在其中一个银铃上施压放咒,另一个便会受到反噬,是为相克。 所以自产生效用的那一刻起,便等于命里有了牵扯,无论是非好坏,如何也甩不掉,云也重若是敢犯上作乱,不论何时何地,清衍便有法子治他。 只是元棠棣觉得,他师尊这办法未免亏了些。 赵画琸声色不表,只是淡淡道:“你想听真话假话?” “假话。”元棠棣脱口而出。 “为何?” “我想知道师兄会怎么骗我。” 他知道赵画琸会说什么,既然已经扔了无非就是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 “我没扔。”赵画琸抬手拿过他手中那只银铃系在了腰带上,在元棠棣面露喜色的时候缓缓道:“这是假话。” 元棠棣:“……” 赵画琸离开前特意给云也重下了一重禁咒,以防他中途醒来发难,说来倒也不算巧合,人人都说他生母是魔非妖,所以他会走火入魔,甚至通晓魔族的术法,竟然成了让自己心服口服背叛师门,杀身入魔的理由。 元棠棣听话地守在殿内,师兄说引流入北荒乃下策,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云也重还是用得上,便让他将此人看严实。 盘膝坐卧原地不久,元棠棣支颐打量着那被捆着靠在墙上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袍散落在地,头颅微垂,鬓角梳的齐整,露出一双挥墨下屈铁断金似的锋利眉眼。 元棠棣看了一会儿,还是发现了一两处端倪,虽然云也重和师兄生的很像,其实两人眉眼不同,一个眼里生来装满桀骜不羁,一个眼里如晴光映雪,看人时总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凉薄,虽然有时候无情到让人难过,可至少如今让他品尝到一点眷恋。 余光里滑落一抹流光,元棠棣怔了怔,回过神来,发现那抹流光正是来自云也重身上,他看了没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扒开了那道衣襟,发现自云也重脖颈处有一道类似于什么图腾的痕迹微微反着暗光。 那图腾繁复,形似三足金乌,颜色赤红暗涌流金,他自然知道历代魔修证道之后身上所出现的标记将预示着你的阶位如何,能力如何。 高阶魔修的标记也会越来越与众不同,甚至独一无二。 云也重作为魔族唯一的天命之子,不需渡劫只要受人推化一二便可坐地飞升,身上会有这种繁复的图腾标记,元棠棣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连他还是不得感叹一句,有些人生来不凡,万人追逐的东西对于这人来讲,不过唾手可得。 须臾,一阵风声吹开了窗棂,耳畔传来一阵笑声。 “谁?” 他警觉地抬手握住腰间的剑柄,那声音却笑的越发肆意,“除了我还能有谁?” 元棠棣凝神片刻,警觉地看向一旁在原地化形的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均弹指一挥一道流光解开了云也重身上的束缚,再接着他抬手一指,那身体竟直接飞过来被他掐住喉咙提在了半空中。 “你师兄说的不错。”不均挑眉微微一笑,“能让海水进入北荒是这小子的手笔,不过也确实并非无他不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话音刚落,不均指骨一拧,竟生生将云也重掐断了喉骨,他动作太快,等到元棠棣冲上去抢人之时,却只能触摸到一片化成云雾的虚影。 “你!”元棠棣怒极地一剑砍向他,他眼中瞳孔一收,竟徒手接住了白刃,将那柄长剑“锵”的一声碎成了几块。 “急什么,本来就是假的,我又不会真正杀了他。”云淡风轻地捻了捻指尖,不均负手于身后,俊美的脸上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神情。 元棠棣被他盯着半晌,视线却触及他额角间的两处空荡荡的地方,身为龙却没有角,这是他心底一直的疑问。 只是他一直没有问出口,毕竟此人多年前被自己的好兄弟震碎肉身封进无藏海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现如今揭人伤疤戳人痛楚,他也不屑与之为。 “你到底想要什么?”沉默几息,元棠棣眯起眼来,“北荒能有今天,也是拜你所赐吧,那些沿岸的百姓伤亡惨重……” “所以我时至今日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话说出来的瞬间,元棠棣有种怀疑不均被人夺舍的错觉,且不说惨剧已经造成,几千年前的事,无辜死去的亡魂早已轮回了几度。 更何况,不均会想起来赎罪就跟无知小儿吹牛自己能迎风尿五丈远一样可笑。 他挑眉存疑,“我没听错?” “你没听错。”不均直起了身子,淡笑道:“不过重点不是这个,你难道不关心姓赵的会怎么处理这次的祸患?” 云也重没了,事情无法继续,那么师兄他…… 现在顶替的不就是云也重原本的位置么? 见元棠棣面色几度变化,不均像是很满意地一笑,“他顶替的不是云也重的位置,他就是。” “……你找死?” “过奖过奖,不过我还不想那么快跟你携手共赴黄泉。”不均勾唇一笑,“你应该也察觉了吧,他为什么性情多变,你师尊又为何会独独收留下他,几千年前让人闻风丧胆的老魔君之子因何而死,为什么会死,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呢。” 压下蜷的发疼的指骨,元棠棣一字一句道:“师兄他是走火入魔才会这样的……” “不,你记得你师尊当初说过什么吗?”不均把话一字一字复述给他,“他母亲去世后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久久不愈,药石无医,你师尊和你师叔想尽办法都没能留住他的命,直到后来寻到了一处秘方……” 瞳色微冷,不均沉声,“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是什么秘方能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起死回生?” “怎么不可能?”元棠棣冷笑出声,“师兄他是魔族,魔族不死不灭,他如今能回来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还要骗自己多久?”不均看他,神情莫名有些悲悯,“我去查过了,那妖姬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你也说了魔族不死不灭,那为什么云也重会死?而你师兄当年既然是魔族之子,那为什么还要靠所谓的秘方起死回生?说这些话,你自己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关他屁事!”元棠棣动了怒气,“师兄只是师兄,他谁也不是!” 沉寂良久,不均放轻了声音,“你真要固执如此?” 触及元棠棣隐隐发颤的双肩,不均不禁轻笑出声,“元棠棣啊元棠棣,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早晚会后悔的想死,届时……”他眼珠一转,竟流露出些许的斑驳碎影,“我会陪你。” “滚!” 他抬手翻出另一柄长剑,作势要砍向不均,不均看起来并无动手之意,索性依他退了三尺,抽袖扔出一道符篆。 那符篆笔画猩红,乃封魔之咒,是紫府惯常用来除魔的符篆,一旦近身那些魔族,顷刻间便会化出魔像,或发狂自戕而死。 魔族确实拥有不死不灭之能,可若是元神毁灭或者发狂自戕,那就是大罗金仙也回天无力了。而元棠棣显然没时间去想不均为什么会有这些符篆,更不会想这些符篆会不会对师兄产生作用,他抬手毫无犹豫竟直接将那符篆凭空撕了个粉碎。 不均看他动作也并未上前阻拦,“我知道你不信,你不若瞧瞧,他会有办法解决水患的,至于会用什么办法解决……今日他若不死,来日你必后悔。” “你好自为之。” 扔下这句话后,他很快消失在了虚空中,独留元棠棣跌坐在原地,后背经风一吹,竟冷汗湿衣,一息冰凉刻骨钻心。 不久,喉头一涩,张嘴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为今之计,当真没有别的了么?” 望阙殿中,几位道君对立而坐,面有忧色,源竺眉头紧皱,“事到如今,堵不如疏。” 元郁清闻言,眉头一松,“你也这样觉得?”见源竺闭口不言,他又看向一旁端坐的黑衣少年,“陆哥,你也相信师兄会有办法?” 陆御极眉目平静,“你该相信掌门师兄一回。” 可……” 元郁清倒不是不想信,而是压根就不能信,殷落堂有多不靠谱紫府人人皆知,当初道殊殿尊飞升之时,因为他不知分寸差点儿把殿尊肉身给弄坏了。 虽说肉身脱胎如蝉脱壳,是人界百年乃至千年难得一见的喜事,但到底是开山鼻祖的肉身,他们这些后辈保存不得当,说出去是要遭人辱没的。 “罢了罢了,你们且随意吧,真是随他胡来,当初带一个不明来路的小子回来……”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多了一双纤细修长的手,那手的主人奉上一杯茶,礼数周到,恭敬得体,元郁清一愣,抬头对上的是一位格外俊美的少年,“师叔,请。” “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元郁清少见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赵画琸还是恭恭敬敬地多看了他这位师叔一眼。 “我让他来的。”殿上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元郁清偏头看去,那人一身羽织白袍凝练如仙,目光温和带笑,随阶走下,“师弟,事不宜迟,还是尽早出发吧。” 当御剑上空看到脚下那一片浑浊的汪洋大海之时,赵画琸才隐隐觉得事情确实不妙,因为情况比他想象的要远远复杂许多。 东边是众仙门聚首之地,西边群山嵯峨绵延不绝,大水自南边发起,现如今向南一带已是涂炭生灵混沌不堪,北边倒是人烟稀少,但沼泽密布,绝不是引水的绝佳之地,如今日头日渐灼烈,大水不见丝毫挥干减退的趋势,反倒是灾疫频起,民不聊生。 头顶的日光刺的他几乎睁不开眼,袖风却随云流穿梭在半空中,飞快地在离地面一丈高的地方带着他停下。 “都看见了?” 身侧响起殷落堂的声音,赵画琸一愣,下意识颔首,“嗯。” 原本以为他师尊还有下文,可等待许久也不见人多说一个字,赵画琸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殷落堂眉头紧锁,眼中犹有疑虑。 “师尊?怎么了?” 他一开口,才恍然自己大概是露了馅,按云也重本人来讲是断不会喊师尊二字的,可殷落堂就像是没有察觉出来异常似的,他转过身来和他相对而立,眸光如莹映雪,“你还记得你日前告诉过我的话?” 赵画琸抬头紧盯着他,试探出声,“是引流北荒之事?”见殷落堂神色愈深,他微微一笑,“师尊是不相信我?” “那你也得有让人相信的资格才是!” 话音刚落,一道凌光顺风呼来,纵然他反应迅速,还是不慎着了道,身形一晃从长剑上摔下,几乎坠落入浑浊不堪的大海之中。 赵画琸瞬间凝神拔出腰间长剑,好让自己在半空中站住脚不至于摔下去,他稳定心神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无动于衷的殷落堂。 “师尊,你这是什么意思?” “掌门师兄。” 陆御极竖起手中长剑,朝着殷落堂靠近了几分,他神情清冷肃然,不同于以往的平静温和,“既然已经说好了,何必再多做拖沓。” 说好了?说好了什么? 赵画琸抬眼看向一旁的殷落堂,神情微有恍惚,总觉得事情好像跟他原本预料到的不大一样。 殷落堂像是终于狠下心来看向他,清湛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他听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此事就当我那日救你回来的代价,一报还一报,从此再无瓜葛。” “……一报还一报?”赵画琸道:“什么意思?” 陆御极却不给他得到答案的机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殷落堂,忽然启唇道:“这个,该问你自己才是。” 他话方说完,赵画琸便感觉心神如有一震,顷刻间好像有一股灵力钻进他灵脉之中搅得他气血翻滚。 自那日身上显出端倪过后,他便时时警惕着自己一不留神小心被另一道人格分神钻了空子。 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压制,那灵力越来越浓厚,好像要把他刻意往走火入魔的道路上引去。 眼底隐隐有血色浮现,赵画琸身形却僵如雕塑,忽然眉头一紧,似乎从腰间那只银铃寻到了一点端倪。 他伸手将那只银铃猛地拽了下来,隐隐约约可看到上面有封魔咒的咒文流转。 他离开前,元棠棣曾说这银铃有相生相克的一面,所以他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有人提前在另一个银铃上施压放了咒。 只是这符咒乃封魔之咒,对人无效,仅仅是针对魔族,可使其心神紊乱以致癫狂,虽然早料到自己跟魔族脱不开关系,可眼下赵画琸竟然有一丝想笑。 陆御极见他心神不稳,当下挺剑而出,他其人毕竟身居紫府道君之位,所出的剑势必然狠厉决绝,招招毙命。 赵画琸虽能勉强应付,可心底不知为何却会生出一丝难过。 当年尚是少年心性的云也重想必会更难过吧。 数道剑风凌空刺过他衣袖,殷落堂见他依旧紧握着那只银铃不肯扔掉,脸上忽然出现一丝裂痕。 那日尚是天光未歇。 殿中人语声寂,那少年被他带回来不过几日光景,却好像把自己当做了紫府的人,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这是什么?” 云也重不知从何处翻找出一只锦盒,殷落堂自打带他回来后,便一直将人安排在自己寝殿内。 说起来是他安排的,倒不若说是云也重一直纠缠着他,他本以为魔族之人心性血冷,残酷无情,却没料到这小魔君顽劣稚嫩的不像话。 他撩起衣摆在旁坐下,看云也重摆弄那盒子怎么也打不开的样子不由笑道:“是师尊送我的合籍之物。” “合籍之物是什么?”云也重抬头看他,目光如炬。 殷落堂想了一下道:“用人间的话就叫做给心仪之人的聘礼。” 云也重闻言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噗嗤一下笑了,“聘礼?你师尊该不会……” “没有,师尊他老人家业已飞升多年。” “哦。” “那你为什么不飞升呢?”云也重又问。 殷落堂反问:“为什么要飞升?” 他盘膝坐下,挑了挑眉头道:“你们不一般都追求这个嘛,不然修仙有什么意思?” “我并不醉心于此,再者飞升成仙我尚不够格。” “切。”云也重道:“不醉心于此,你干嘛还要继任府君之位?” 殷落堂似是叹气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紫府弟子尚有千余人,我若不管谁管?更何况师尊之令,我不敢违抗。” 云也重眉头垮下来,像是在替他惋惜,转眼间,殷落堂便感觉膝上一沉,那少年趴在他腿上道:“我有个可以让你一劳永逸的法子,既可以自己逍遥自在,也不用愁苦那些弟子的死活!” “什么法子?”殷落堂眉头一挑。 “我回去做我的魔君,待到过些时日重振旗鼓后我来攻打你们,把紫府一起吞并了,这样不就可以了嘛!” “……” 殷落堂哑然,“你可知自己身在何处?说这些话也不怕……” “你既然会救我回来那不就代表着认可了我也是紫府的人了吗?” 见殷落堂隐有反驳之意,云也重立马上前捂着他嘴道:“哎,你别说,我都知道,其实你也大不了我多少,我喊你一声师尊那是我给你面子,让你占尽便宜,你也不瞧瞧,在魔族谁敢占我便宜,断头都不够他的!” 他狠话放的快,殷落堂眼底失笑,伸手将他手拿开,“那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留在紫府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云也重显然知道,他孤身深入紫府,那群老魔族肯定以为他是被囚.禁住回不来了,这下他爹后继无人,他们便按捺不住想要翻天覆地,而自他爹自葬身竹筇山后,魔族便一日不如一日,狐族那一脉闹着让他上位,他气不过便跑了出来,不过好在有紫府肯收容他。 不过…… 看殷落堂那意思,好像大有撵他滚蛋的想法……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殷落堂低头一看,就见云也重不知何时打开锦盒取出来了一只银铃,在他面前微微一晃道:“你师尊给你的聘礼一定很重要吧,可惜现在归我了……” 说着他提着那只银铃便跑开了,本以为殷落堂会追上来,可他出殿门许久也不见人追来,云也重下意识原路返回朝着门内探出头去,谁料想差点迎 第惊心动魄 夜间山中下了场小雨。 湿风冷雨卷帘而入, 殷落堂皱着眉头睡的却不怎么安生, 眼尾潮.红,鼻息紊.乱, 像是有什么困扰着他。 雷鸣一阵阵划过耳际,“轰”的一声, 一阵惊雷响起,他猛地翻坐起身,晶莹的汗珠顺着鼻梁滑下, 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出一片深渍。 目澄却麻木, 紧盯半空片刻,他才终于回过神,伸手细细擦过眼角的薄汗。 “做噩梦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兀地回头, 却什么也没看见, 殷落堂压下心神, 指尖却止不住颤抖。 “你在怕什么?” 那声音又响起,低沉有力,宛如敲击在心扉上的鼓槌,一下又一下,“是怕我报复……还是真的很难过,难过到彻夜难眠?” “你……回来了?” 他呆坐原地, 雪白的长袖剥.落, 目光却紧锁在某处, 又是一道闪电雷鸣, 将那道身影清晰的映在了窗棂之上,直达他眼底。 喉结一滚,他放下睫羽,轻声道:“很多年了。” 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手,雷电让殿中变得昏暗不明,一道刺眼的白光刷过,他脸颊旁已经紧贴着一只手。 “回来了就好。” 殷落堂转而去握住那只手,指骨下的肌肤冰凉,他抬起眼来,眼中是一张脸。 滚珠似的雨水滑过那深色衣角上卷柏似的纹路,男人依旧一身玄衣,只是那张脸却成熟了不少,比之年少时,让人看在眼里犹有几分惊心动魄。 云也重低下头深深一笑,唇红齿白,“承蒙府君厚爱,多年不弃,肯和我合籍结为道侣不说,我死这么多年,依旧痴心不忘。” 他屈指一点点擦过殷落堂眼角的汗水,眼里猩红,语气却温柔道:“我曾经说过,只要你不背叛我,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你……” 殷落堂眼中有雾,男人一头长发被雨水溅湿,凌乱的垂在腰封上,他心中有愧,却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云也重俯身抱住了他,怀抱无疑是最好的安慰,这些年过去,殷落堂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男人却一下轻一下重地抚着他后背,轻声道:“杀了他。” “……” “只要你杀了他,我就会回来。” 臂弯下的身体僵如雕塑,云也重冷笑了一声,起身看他,“舍不得?也对,杀了他,紫府就完了。” “殷落堂啊殷落堂,这么多年,你依旧没让我失望……” 男人大笑一声,耳畔惯带的银色耳璩却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下血淋淋的被划断的伤口。 “掌门师兄?醒醒?!” 肩膀被人轻轻推着,殷落堂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才觉天光早已大亮,陆御极不知何时来到他殿中,少年照旧一身黑衣,气质文雅,眉目恬静,“你做噩梦了?” 他伸手贴近他额头,殷落堂轻喘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我无事,夜长难免梦多。” “嗯。” 陆御极勾了勾唇,给他沏了杯茶簌口道:“我有一件喜事,掌门师兄可要听?” 殷落堂抿了抿唇角的水渍,面色苍白,“何事?” 他一惯迷糊,却不晓得自己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是如何一副景象。 陆御极微微一笑,乌眸幽亮,“南海之患已经解决了,昨日一场暴雨过后,今早再去之时,方圆百里,孽水无痕。” “真的?”殷落堂终于笑了一笑,下一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他呢?” 陆御极收敛了笑容,“大概是死了。” “砰”的一声,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 陆御极动了动眉头,“掌门师兄,你难不成是担心他?可你别忘了他是魔族,魔族不死不灭,拿他一人换苍生安宁,再值得不过。” “……” “你何必真的在意,魔族无恶不作,此番无非一举两得,他既知紫府容不下他,摔落海底,便有能力逃出来,也该知道,不该赖在掌门师兄……身边。” 殷落堂一脸疲累,“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掌门师兄,你现在应该加紧戒备,魔族睚眦必报无恶不作,以防云也重有机可乘报复回来。” “御极,我知道你为紫府着想……” “掌门师兄。”陆御极蹲下身子,犹豫了一会儿才以手心覆上他手背,“此事仅为你我二人知,你若真的自觉有愧,只需全当我一人所为,我的过错,我自会承担……” “好了。”殷落堂无可奈何将他搀扶起身,“你何必如此,紫府离不开你,也离不开任何一个人,我是师兄,哪里有理由让师弟替我担责,余下不必多说,这些年你的为难我也看在眼里,若是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兄,就不该如此看轻我,知道么?” 良久,陆御极才缓缓一笑,“知道了。” 人走室空,殷落堂依旧心事重重,脚下碎瓷轻响,他伸手打算将瓷片一块块捡起,只是甫一蹲下,忽然一只物什从怀中摔落砸翻在地。 手指在半空中凝滞,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银色耳璩摔落在瓷片之中,发出一声轻响。 脚边一颗石子被人踢开,肩膀忽然被人搭住,元棠棣抬起头来,一个弟子揽着他肩膀问道:“哎?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今日水患已除,殿前置宴,不去瞧瞧?” “我……不必了。” 元棠棣没什么表情的拿开了他的胳膊,依旧抱着剑坐在石阶上,那弟子原本还想说些别的,只是看他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只得嘟囔了一句无趣,又勾肩搭背上别的弟子一齐前往了大元殿。 他独坐没多久,眼前的广场早已无人,只剩殿前金声玉振,有人语声隐隐传来,眼角忽然酸涩的紧,他抱着剑像是一只鸵鸟一样缩在原地。 昨日处理水患之时,他偷偷跟着去找过,只是找了很久都没有师兄的下落,南海宽广无垠,其水之深无法度量,一旦摔落下去,便宛如瀚海蜉蝣,身无定处,即便是身怀术法的灵修也很难泅渡逃离生天,剩下的只有一个办法。 要么待人施以援手,要么抽干大水。 可他们都说云也重死了,不慎葬身大水之中,原本逃离了大水,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这个下场。 可师兄不会死的,水患也解决了。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该难过还是该开心,师兄既然已经回来了,可为什么不来找他? 还是……师兄已经不是师兄了? 元棠棣抬起眼来,不愿再纵容自己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他握起长剑打算再去找人时,身后兀地有人攀上他肩膀道:“怎么又是你?” 元棠棣瞬间回身拔剑出鞘,警惕地看向眼前的人。 陆御极朝着他勾了勾唇角,“我观你面相并非紫府中人,可又在这里逗留许久……你到底是何人?” “陆御极。”元棠棣一挑眉头,唇齿鲜红,“凭虚君。” 陆御极闻言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乌眸见雪,“看来我们见过。”他掐指算了算,黑衣清冽,“这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话落,一阵罡风自袖中卷起,几枚黑色的铁钉直飞元棠棣,他手腕翻转间持剑击断,剑鸣荡声清脆,下一刻陆御极飞身持剑而至,瞬间与他交起手来。 剑影如梭,劈山镇海,狂风在广场上涌起,元棠棣目中染了血色,既然他在现世杀陆御极不得,那么蜃镜之中斩了此人,替他师尊出一口气也未尝不可! “轰”的一声,晴空万里陡然变色,黑云压城,气息涛烈,乍如狂风怒号,元棠棣蓦地幻化出原身,那一身长袍雪白如鸿影,在天地之间耀眼如日初升。 陆御极掸袖挥衣,眼中杀意浓烈,待要提剑之时,周身的场景忽然扭曲起来,下一秒,一只巨大的腾蛇口吐火雾自上空俯身冲下,一身紫衣的人自上一跃而下瞬间落地,长袖迎风一振,一道银光破天将陆御极倒击了足足一丈。 元棠棣一愣,下一刻已是喜极而泣,他出声之时,赵画琸早就一把抱住他将他带离了此地。 周遭蜃镜破碎,天空一抹日轮最终堙没在视线之中,蓦地大海气息翻卷,星星点点的浪花在发尾卷起,眼中的景色从明到暗,却唯独那人不变。 “师兄……你回来了?” 元棠棣双手死死搂住他腰,赵画琸垂眸看了他一眼,手臂同样抱紧了他,“嗯,我回来了。”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一只从上古南荒密林之中复苏过来的神兽,那神兽蛇身修长,鳞片坚硬如甲,扇动着两翼带着他们飞快越过北荒之中的整片海域。 元棠棣待在紫府那么多年,这只神兽是何物所变他再清楚不过,只是这腾蛇当年是师尊的座下神兽,仅为师尊一人所驭,如今他却没料到,师兄居然也能轻而易举驭动这只远古神兽。 心头的疑惑愈加纷乱,下一刻赵画琸却伸手一挥,那一大片海域居然微微撼摇起来,他们所到之处,整片海水翻涌为浪紧跟在他们身后。 就好像……为赵画琸随手所控一样。 ※※※※※※※※※※※※※※※※※※※※ #网审别卡我 第自顾不暇 屋外火光朝天, 街衢巷陌传来混杂的脚步声。 顾临看了几眼又放下了厚重的布帘, 屋内顾西征坐在阴影当中,神色阴沉, “何事?” “城中不怎么太平,而且我们先前打跑的那些人似乎正在满城追查我们……” 顾临说完这句话, 就看见顾西征重重搁下手中的茶杯朝着离得最近的床榻走去,那上面靠着角落坐着一人,上半身被绳索捆得结实, 顾西征这人从来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 更何况是对待一个少年人,动作粗鲁地一把揪住那人衣襟,恶狠狠道:“这话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若是不说, 我……” “我说了, 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晏伐北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半张脸上血污几成斑驳,唇角却紧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十分的固执。 “你说你是紫府的人?”顾西征低头看他,“你有什么证据?” 他确实没证据,那日去密江之时虽然百般警惕,可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些人中, 岂知他从一开始进城之时就惹了人注意。 那渔夫是邢氏的人, 那小二也是, 他费尽力气逃出来时, 身上空无一物,仅有的佩剑和紫府配饰全部被人缴去了。 顾西征见他不肯说话,一时火气上涌,顾临又怕他失手伤人,连忙插了句嘴道:“少爷,我看这位公子他八成也是受害者,您不如暂且相信他一回,二小姐说不准就是在紫府呢……” “那现在怎么办?” “啊?什么怎么办?” 顾西征压着火气道:“我说,现在摊上事儿了怎么!” “您也知道啊……”见顾西征瞥了过来,顾临连忙改口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办法离开这里才是……而且听说今日正好是十五,城里有个什么会,我们可以借着人多……” “不行。” 晏伐北这时突然脱口而出,“现在不能出去。” “什么意思?”顾西征皱眉看他,下一刻门扉忽然被人敲响,他使了个眼色,顾临只得上前道:“谁啊?” “客官是我,您先前是不是点了两瓶热酒和一叠羊乳酥啊?” 顾临一边看着顾西征的脸色行事一边道:“不是我,我没点这东西。” 门外的小二依旧道:“那就是了,这是给您房中的那位客人点的。” “客人?”顾西征眼中疑云丛生,他一手抽出折扇抵在晏伐北后背,一手将他整个人拖下来挟持着他靠墙站立。 晏伐北身上有伤他是知道的,但是到底哪里有伤,这人没说,他自然也就没问,于是,手下的力气刚重了些,他便感觉到靠在身前的那具身体微微发着抖。 “别跟他废话……快走。” 晏伐北低头喘着气,然而他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一声大笑,紧接着门扉猛地被人一脚踹开,顾临抽出双刀瞬间挺身挡在他们两人身前,一阵夜风裹挟着莫名的滚热吹入屋中。 “我的意思是,劳累这么些天,总不能饿着我的小宠物。” 这句话刚说完,一道人影忽然摇着把折扇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余几个护手,手中俱持着长剑在那人身后一字排开。 “邢宝宝?” 顾西征眯着眼一字一句地指出那为首之人的名字,顾临一听这名字却差点儿没直接跪下去。 “放肆!姓顾的,谁让你他妈喊老子小名了?” 那名叫邢宝宝的人其实是密江邢氏的大公子邢霁秋,当年顾孟两家与邢氏交好时,顾西征曾和他有过交集,不过那都是无知小儿过家家玩玩罢了,现如今两家早就掰扯分离,邢氏为了前途不惜跟魔族中人为伍,顾西征也没必要再给这种人好脸色。 “不,应该是魔族走狗。” 他勾着唇冷笑了一声,“小狗受了委屈回家寻大狗来报仇,这岂非再正常不过。” “你他妈……”邢霁秋恶狠狠看了他一眼,随后啪的收起折扇冲着顾西征三人指道:“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一个都不准给老子放过!” 话音方落,头顶上方的横梁和瓦片蓦地断裂砸落下来,那几个一早就埋伏在屋檐上的人手突然齐齐摔落进屋内,一大片尘烟在空中旋舞。 下一刻,一道剑芒划破夜空,邢霁秋连是谁都还没看清直接被震飞了出去,晏伐北的神情却微微动摇起来,眼中唯有那一道雪白清冽的身影。 “师尊……” 元棠棣利落的收剑归鞘,唇角习惯性地带上抹笑意,没再去理会身后的残兵败将,只是目光落在晏伐北一身狼狈不堪的样子时,终于微微变了颜色,“怎么弄的……” 他甫一伸手要去拉人,顾西征却挟持着晏伐北后退了三步,眉眼有些谨慎地紧盯着那清颜如画的人道:“你也是紫府的人?” 晏伐北终于急促了些,“他是我师尊……” 见顾西征动作没了轻重,元棠棣不免蹙了眉心道:“小朋友,你看清楚,你若是伤了不该伤的人,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小朋友?”顾西征冷哼了一声,“我是不是还要感谢前辈嘴下留情了?” “少爷小心!” 话音刚落,一旁持刀对立的顾临却是脸色一变,然而他胳膊还未抬起来,一道身影却俨然如鬼魅般提膝朝着他膝窝踹去,顾临一时没站稳,几步蹒跚下直接跌了出去,那身影却是连半分犹豫的机会也不给,一阵潮水翻卷的冷涩气息抹过眉眼,顾西征便感觉胳膊一疼,一抹紫衣盈袖滑过,他转眼间已经被人反剪住胳膊压在了桌上。 赵画琸另一只手直接把晏伐北拽着扔进了元棠棣怀里,后者将人连忙接住解开了身上的绳索,眉梢雀跃看向他时,染上了抹喜色,“师兄。” “小朋友,你跟你妹妹相比,倒差的远了。” 听赵画琸提及顾妤,顾西征瞬息之间变了脸色,只是甫一抬头,很快又被赵画琸抬手压了下去。 “说说,怎么回事?” 他眉眼戾气未消,显然还残留着抹杀气,元棠棣怕他心神不稳之下被人分神,赵画琸朝他抬了抬眉梢,“我无事,现下尚且压制得住。” 晏伐北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几个眉来眼去之下已经确定了赵画琸的身份,他先是站稳了脚步,自上而下打量了赵画琸一番,确认这个虽然看起来脾气不怎么好,却长相俊美的人是师尊放在心尖上的人无误后,才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道:“师爹好。” “……” 屋中诡异的静了一瞬,赵画琸才像是没听清一样挑了挑眉头看他,“你说什么?” “咳咳……”元棠棣连忙站起身将晏伐北按回了座位上,“师兄,稚子之言不必当真。” 晏伐北却皱了眉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师尊,他……” “你别说话。”见晏伐北神色郁结,元棠棣知晓他心直口快的性子,怕他多说多错惹师兄不高兴,只得极快地贴近他耳畔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嗯。”晏伐北虽然心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又慎重的多看了赵画琸几眼,才接着他方才的问题道:“弟子愚钝,本想着下山寻师尊和师……的踪迹,未曾想受了奸人之计,不过……” 虽然对顾西征感官不怎么好,晏伐北还是平静道:“多亏顾公子出手搭救,我这才幸免于难。” 傻孩子,你这分明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你看这位小朋友像是要搭救你的样子吗? 看着他额角的伤口,元棠棣忍着满腹心疼,抬手摸了摸他,神情难得温柔道:“你下山之前……有没有人来找过你,说过什么话?” “我来之前曾遇见师弟带着顾姑娘回了紫府,他那时以为师……”晏伐北眨了眨眼,很艰难地把那个爹字咽回去后道:“和师尊你是魔道中人假扮的,钓他离山之后欲行不轨,所以急急忙忙赶回紫府,不过事情缘由我已与他理明说清,师弟现在想必还好好守在紫府。” 赵画琸闻言没什么表情的看了元棠棣一眼,半晌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在紫府这么多年,是怎么让你徒弟觉得紫府离了他们就要塌了的?” 元棠棣知晓他是怪自己不作为,偏是让几个孩子觉得他这个师尊不靠谱,在心中抢先担了挑梁大任,仅是无奈压了压嘴角,没再出声。 晏伐北看在眼里,怕元棠棣被压了一头气势,日后过于被动立不了夫纲,连忙替他辩解道:“其实没有师尊我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师弟小小年纪能如此敢于担责,也多亏了师尊教导有方,不过,先前凭虚师叔确实来找过我……”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完后,元棠棣和他心下早已明了了几分,他们这位师叔倒是实在可疑的很,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现如今独留孟弋江一人在紫府,反倒才是大大的不妙。 下一刻,晏伐北不知想起了什么,蹙了眉心看着元棠棣道:“师尊,你们这些时日都在哪儿?那些魔道中人没对你们怎么样吧?” 元棠棣闻言有些无奈地看了赵画琸一眼。 他们从蜃镜里冲破北荒出来后不久,早就事先在魔族和步云微交手了一番,不过现在的魔族……怕是自顾不暇了。 ※※※※※※※※※※※※※※※※※※※※ #网审别卡我 第殊途难归 “水淹魔宫?” 晏伐北惊诧出声, 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可事实也确实如此,那魔族腹地身处须弥山深处, 且不说怎么找到这个地方,就是拿水淹了整座魔宫在他看来也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元棠棣也仅仅是把事情藏头去尾的说了个半真半假, 他们来之前确实是把北荒的水全部引流到了魔宫,现在的魔族可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了。 至于其中很多细节包括萧妨他们都没有说出来,毕竟师兄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不然接下来难免又会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 只是唯独这次不同的是,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开赵画琸半步。 “等等。”顾西征虽然性格狂傲,但是好歹也听说过元棠棣的身份,知晓抱檀道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面子上多少收敛了些, 只是说话却依旧那么咄咄逼人, “前辈既然说水淹魔宫, 那我倒有些好奇那水是何处所引?魔宫地势险要且多窟,那里的水源和树木又常年受瘴气污染,好像并不具备淹了魔宫的可能吧?” “万事皆有可能。”元棠棣微微一笑,“这个答案,也许你不久就会知道了。” 顾西征闻言却凝眉,“虽然前辈说万事皆有可能, 但据我说知, 现任魔君步云微有辖管北荒之能, 书上所说, 北荒有云水覆盖之力,是极昼夜不分之地,那里的水可以毁灭六七座城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北荒的水吧?” 看元棠棣不置可否的样子,顾西征又接着道:“再者,北荒并非常人所能打开,所以步云微并不可能作茧自缚给自己找麻烦,既然是北荒的水淹了魔宫,那么我想请问,前辈是如何做到的……抑或是那位是怎么做到的?” “少爷,您哪来那么多问题。”顾临见元棠棣脸色不善,生怕自家少爷惹了人不快,连忙想打回圆场,元棠棣却微一抬手,挑起眉头道:“兜兜转转大半天,你到底想问什么?” 顾西征直截了当,“他是谁?” 夜风流窜,带动着跳动的火烛在元棠棣眼底连成一片阴翳,他站起身来淡淡道:“恕我不便相告。” “师尊?”晏伐北见他要起身离开,连忙跟着站起,顾西征却不依不饶道:“前辈,您是正道人士,更是紫府的下一任府君,从小到大我没少听长辈们讲过你,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 “明白什么?” “什么叫正邪不两立,殊途难同归。” “……” 周身沉寂了一瞬,元棠棣才回头看他,笑了笑,“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顾西征眼底像是有一把火,“我只知道魔族无恶不作,其罪难恕!” “够了。”晏伐北终于忍不住,“你有完没完,这些问题现下孰是孰非就仅仅是一言能定论的?再者师爹他是何人这是我们紫府的事,与你何干?” “怎么与我没关?”顾西征瞥了他一眼,“我顾家的家训就是除魔卫道,绝不姑息任何一个魔道之人!” “你……”晏伐北气绝,他本身就乌檀木成精,所以对孰是孰非仅仅只是凭本能来分好坏,世间万物一开始在他眼里并没有明确的好坏之分,于此无奈道:“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能如此迂腐?” “说的跟你自己多大一样。” “你……” “罢了。”元棠棣忽然出声打断了争执,他抬眸看了顾西征一眼,笑道:“你说的自有你的道理,可我做事也自有我的考量,你年纪小,有些事看不清楚,我不怪你,不过我也仅仅只能奉劝你一句……” 话及此,他瞳色微冷,眼底终于卷上一抹寒意。 “天下本无事,庸人何须自扰之。” 天色枯黑,不见星辰。 赵画琸依旧原地枯坐,不久,眉头一松,一抹冰凉自他袖口滑出,化成一条小蛇的模样正要悄悄爬走,可半途忽然撞上一人,脊骨蓦地一紧,直接被人伸指捻了起来,那人一身玄衣曳地,长发及腰,正立在室中央。 云也重微微一笑,瞳眸暗红,“腾蛇?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小蛇在他手指上躁动不安的扭动着,却还是顶不住压力悄声道:“主人,这要问你了。” “问我?”云也重抬起眼来,视线落在床榻上那一身紫衣的人,赵画琸这时也正好睁开了眼,视线和他交汇。 “醒了?”云也重朝他挑了挑眉头。 “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赵画琸看他,目光冷冷的,像是融着一抹清辉月色。 “我有试过,你自己自欺欺人罢了。”云也重朝他走去,寻了处地方坐下,“你不是一直不知道自己被人分神的滋味么?现在尝到了,感想作何?” “……” 见赵画琸神色沉默,他又无趣的叹了口气,“我要知道未来的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当初何必一心寻死?” “寻死?” “不然呢?本魔君那么无所不能,何人能算计得了我?” “可惜你还是死了。”赵画琸道:“还是被人算计的。” 小蛇明显感觉到脊骨一紧,几乎有要被掐断的错觉,下一刻云也重勾唇一笑,眼底的猩红崩散,“话不能这么说,我不是还好好的坐在这儿么?” 说着他似乎想伸手去触碰赵画琸,只是很遗憾直接穿透了过去,他又叹气道:“我现在是在跟你好好说话,如果你不听,我会下一刻就让你的意识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语气倒是十分委婉,可惜话听来却充满了威胁,赵画琸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他也不吃人威胁这一套,“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云也重见他松口,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可以助你夺回魔君之位……” “你我还用得着分彼此么?”云也重冷冷一哂,“我们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赵画琸皱眉,依旧固执己见道:“我的条件是,划清界限。” “划清什么界限?” “你是你,我是我。” “……” 云也重先是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没忍住大笑出声,“我说你这个人还真是有趣,本魔君乃天命之子,那么多人想倒贴不成,反倒……” “你答不答应?”赵画琸懒得跟他废话。 “行行行,我答应。”云也重沉寂半晌,神色忽然微微一动,“为什么那么急着划清界限?你莫不是怕你那个小师弟知道了真相,伤心吧?” “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兄居然是别人,这么些年的所有经历和拥有都是假的,这倒是最好笑的笑话……” 他看着赵画琸阖目静坐的样子,向来玩世不恭的神情突然出现一抹寒意,“不过终究自欺欺人。” …… 额上蓦然有汗滑落,天边星辰明粲亮。 他睡着没多久,便感觉身上一紧,微微睁开双眸,眼中阴郁消散,赵画琸回神低头,突然发现身旁的被褥拢起了一角,余下一片雪白的衣袂垂在床榻边,他稍稍凝神,伸手将被褥拉开,就感觉到腰上有只手越收越紧。 “你何时来的?” “元棠棣埋头没多久,忽然抬头睁开眼看他,“我还以为师兄睡了。” 说着朝他露齿一笑,“没来多久。” 赵画琸有些无奈,还是伸手揽住他后背将他往里侧带了些,免得人一个不小心翻身摔了下去。 “师兄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动作一顿,赵画琸习惯性地否认。 “可你刚才说梦话我都听见了。” “……” 赵画琸眉头一紧,他知道云也重也在,自己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他们之间实力悬殊,从在蜃镜之中就已经见了分晓,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等到哪天事情全部闹大了,他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而他现在只想尽量划清界限,云也重日后若是夺回想要的一切,重回魔族之时,这人如果还有良心,大概知道和元棠棣编个谎话骗他一声,说他死了也好离开了也罢。 他不想让元棠棣最后才知道,自己的师兄一生下来所有的意识包括拥有过的东西都是假的,而他自己反倒从头到尾都是另一个人。 “……我说什么了?” 见赵画琸难得愣神的样子,元棠棣忍不住轻笑出声,眸中微光一闪,他抬头靠近他,“师兄说……” 下一刻,一股热息蓦地凑上鼻尖,唇角一涩,赵画琸下意识闭上眼睛。任凭再多的嘈杂和心事也终究被抛到九天云霄之外,只剩黑夜漫漫,星辰粲然,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很远。 ※※※※※※※※※※※※※※※※※※※※ #网审别卡我 第檀室之约 檀室静坐。 知晓今夜有客人会来, 陆御极特意置温壶备以薄酒, 紫府四季不同,山巅有雪, 下了许久,殿外才传来一身喟叹。 “凭虚君, 久违。” 陆御极循声抬眸,来人一身黑衣白袖清韵雅致,手持一柄太乙拂尘, 正在将身上的落雪轻轻扫去。 “陆门主。”陆御极起身向他相迎, 递去一杯薄酒,那人盘膝坐下,一饮而尽,一粒雪子化成雪水自高束的莲冠滑下, 最终落在那道浓密的眼睫上。 陆却识看他许久, 眉目如碧玉含珠, 泛着一抹翠色,他放下酒盏道:“步云微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凭虚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想请门主帮我推波助澜一把。”陆御极眉目恬静地将余下的话说完,陆却识不无意外的轻笑出声,“你做人做事总是那么绝,事情若是真闹大了, 你就不怕……” “我若是怕, 又何来今日?” “二弟这话说笑了。”陆却识抹了抹眉尖, “事情过去这么些年……” “陆门主, 我脱籍于陆家多年,后辈所奉之先祖是你,而不是我,既然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你何必旧事重提,故意埋汰我?” 陆御极眸眼黑亮,似沉潭冷石,“何况,比之我做事做绝,陆门主过完河就拆桥可真是够心狠手辣的。” 他话及此,见陆却识神色微变,心下的猜测终于落实了几分,只是可惜他自己当年气运不好,没能抢先一步骗得陆禅机结契,最后倒白白浪费了这么一条性命。 毕竟,他自认为自己比陆却识总是还要善良几分的,不至于把好好的一只上古神兽利用完了,转眼间就弃之如敝履。 “看看,你这不还是在怪我么?”陆却识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指节敲了敲桌面,“我已吩咐景千提早在密江城设下了埋伏,余下的事情顺其自然。” “我要的是他死。” “你那么恨他是为什么?” 见陆御极不肯说,陆却识想了一会儿,突然道:“莫不是因为殷落堂吧?” 陆御极:“你的废话未免有些多了。” 说罢他抽袖掏出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墨匣,打开后可见两只颗粒圆润饱满的黑色珠串,那珠串上绘有密密麻麻的咒文,其下拴着道红色的流苏,做工看起来倒是十分的精巧。 陆却识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拿起其中一串道:“你做的?” “这珠串乃雷击木所制,用于驱邪避恶,不过这串上有了相生相克的符咒,你用于旁人身上,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你……”顿了顿,他又道:“另外,我劝陆门主做事别太过分,陆禅机虽然与不均已经决裂,可龙族向来排外,即便内部再水火不容,也决不允许外人以下犯上,你对陆禅机做的那些事若是让不均知道了……就不怕他剥皮抽筋拿你泄恨?” 他说话是真,可惜陆却识听话向来只愿听自己爱听的,眉头一挑,微笑道:“二弟是在关心我?” 陆御极懒得看他,他做事素来只谈两不相欠,不谈人情纠葛,于此不过是对陆却识此次肯出手相助的代价罢了,毕竟陆却识如今是陆家人人敬仰的先祖之辈,若是不明不白的曝尸于荒野,连他也会替陆家老祖宗感到脸上无光。 事情到此为止,陆御极收起所有情绪,拂袖一挥,“慕时,送客。”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来一个弟子,躬身行了一礼便将陆却识请了出去,他起身立在窗前不久,那弟子又去而复返,行了一礼,“师尊,门外有人求见。” 须臾,眼底漫上一抹笑意,他明知故问道:“是何人?” 慕时低头,“是……孟师兄。” 天时不过蒙蒙亮,酒馆里便多了些人气。 几个仙门弟子聚集在一块儿,很快喋喋不休的讨论起了昨日刚发生过的事情。 “哎,听说那魔宫被水淹了是真的?” “可不是,你没发现最近周边的魔道弟子都少了许多?估计都被喊回去支援了。” “谁干的啊这是,简直太快人心,若是让我知道他是谁,我一定要给他立个牌位……” “再磕两个响头,白白给人当孝子贤孙?” 那几个弟子说的正得劲儿,中途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说要立牌位的那弟子愣了愣,转而看向一旁的蓝衣少年道:“你谁啊?” “过路人。”顾西征看他一笑,“我只是好奇阁下此言是真是假,你若是真敢立牌位,又把你家祖宗置于何地?” “你……有病吧?” “哎哎几位大哥不好意思,我家少爷年纪轻不懂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顾临见状,上前连忙将顾西征连推带拽的拉开了这里,有些欲哭无泪道:“少爷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这还要回去交差呢……” “交什么差?”顾西征瞥了他一眼,下一刻眼里寒光一闪,瞬间挣脱顾临转身便要朝着大门口夺路而逃。 只是半条腿还没跨出门槛,眨眼间一道灵流蓦地弹上他小腿,顾西征眉头一皱,直接整个人摔了出去。 “你跑什么,不知道外面有人抓你么?” 客房内,元棠棣替屈指一弹,将那道捆在顾西征身上的绳索又打了一个结,接着直接无视他的目光,朝着一旁的晏伐北嘱咐道:“把人看严实了,不要让他有可趁之机逃跑,知道么?” “嗯嗯。”晏伐北闻言听话地点了点头,“师尊,那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元棠棣看他一眼,压下满腹的火气,“当然是替你把仇报回来。” “报回来?”晏伐北一愣,他倒是没想到这个,之前意外遇见师尊太过于惊喜,他素来又不是那种过于睚眦必报的性子,所以暂时没有想到这一茬。 “你身上的火符纹是怎么回事?” “火符纹?” 东南一角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晏伐北闻言看向那临窗而坐的一道身影,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先前他被邢氏抓走时,那个邢家大公子曾经用烙铁烫过他后背,想来这些伤应该是师尊替他上药时被师爹一并注意到了。 赵画琸蹙眉,“那是邢氏的家纹。” 元棠棣咬牙,“……岂有此理!” 顾西征在旁倒是风凉一笑,“难怪之前那群货色紧追着你不放,堂堂紫府弟子居然被旁人烙上家纹还当做宠物,可……” 他话没说完,顾临额头已经汗如雨下地一把捂着他嘴,对着元棠棣赔笑道:“那个,仙君啊,我家少爷……” “你家少爷年纪不小了,做事说话可是要对自己负责的。”元棠棣轻轻一笑,朝着顾西征走去,“小少爷,我原本想带你回紫府跟你妹妹团聚,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那我只能……” “等等!”顾西征突然神情古怪地看向他,“你答应带我去紫府?” 元棠棣:“不然呢?你以为我会把你卖了不成?” 见顾西征好半晌没有回应,他忍不住挑眉道:“你还真信了?那倒是可惜了,你几次三番欺侮我徒弟于此,性子嚣张冥顽不灵,我紫府又怎么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前辈,我……” 见元棠棣隐有反悔之意,顾西征心中一紧,眉头突然皱成一团死结,连说话也磕巴了起来,下一刻,元棠棣朝着他走近道:“那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 顾西征眸中一亮,“你说!” “过来。”他勾了勾手指解开了顾西征身上的绳索,又伸手把晏伐北拉了过来,接着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把晏伐北的手交在了顾西征手中。 元棠棣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膀,“接下来我另有事情要处理,你们年纪小不便跟着,所以我需要你照顾好我徒弟,他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就……” 顾西征被他看的头皮发麻,一时有些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道:“就,就怎样?” 话及此,元棠棣眸眼一寒,果断出声威胁道:“我就把你卖到城南的窑子里去做长工!” 顾西征:“……” ※※※※※※※※※※※※※※※※※※※※ #网审别卡我 第手到擒来 宵近月明。 城中灯火通透, 道上游人如织。 刚出客栈不久, 元棠棣就带着他就近走遍了大街小巷,明面上以为是出来办事, 私下里谁曾想是有人想要出来玩。 密江比西陵繁华不少,入夜之后更是流露出一番纸醉金迷的美态, 华灯璀璨门庭若市,是紫府仙境数百年也不曾见过的美景。 赵画琸反倒提不起什么兴趣,等到元棠棣终于消停了下来, 两人才寻了处酒摊坐下。 密江盛产美酒, 酒摊几乎触眼可见,那摊主一见他们过来,连忙热情似火的上了两盏酒,元棠棣见了反倒不高兴了, “老板你这上酒才不过一盏, 别人喝酒可都是满满一壶, 生意还做不做了?” 那老板闻言倒是哈哈一笑,“仙君莫看我这酒盏小,我这酒可绝非凡品,一般人一杯即倒,更何况这酒是慢慢品,不是拿来牛饮, 你若是喜欢, 这一盏饮完不醉, 我倒可以考虑给你上一壶。” “真的?” 见元棠棣作势要去拿酒, 赵画琸连忙将他拦下,“一盏足矣,不可胡闹。” “师兄……”元棠棣面露不满,见赵画琸仍旧不许,心念电转间朝着他勾唇一笑,“那师兄不如替我喝了?” “你想灌醉我?” 元棠棣那点小心思,他要是看不出来就怪了,他虽然酒量不佳,但不至于一杯就倒,于此反倒刻意不顺其意道:“你既然想喝,那你便喝吧。” “……” 见把戏没成功,元棠棣不满的嘀咕两句竟直接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那老板观他面色无恙,不由赞叹两句随即爽快的赠饮了一壶酒。 “你何时学会喝酒的?” 酒盏里的酒水再一次斟满,耳畔那声音便沉了下来,他没去看赵画琸脸色,只是淡淡道:“人长大了,愁也多了,总是要借酒消愁的,师兄莫不是还以为我还小吧。” “愁?”赵画琸蹙眉,“你常年身居紫府,不缺衣少食,难不成……” “唉。”元棠棣闻言却叹气,一双修眉轻轻蹙起,眼眸通透犹如云山雾罩,他伸手蓦地探向赵画琸心口,本来是想趁着没人注意摸一把,最后考虑到师兄会因为人多耳杂怪他不知分寸,只得轻轻地戳了戳,故作可怜道:“是这里的愁,我缺师兄啊。” 随即又收回手将余下的酒水一饮而尽,撑着脑袋想着师兄八成会因为他这下太过直白而不知所措的样子暗自得意时,却没料到身旁的人竟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声音却随着情绪逐渐低了下去,“我若是没有回来,你是打算借酒消愁一辈子?” “……” 元棠棣抬起头来,就看见近在咫尺的人神色黯然,眼里却好似有波澜起伏,他愣了愣,余光忽然注意到赵画琸不知不觉红了的耳根,再三确认下终于迟疑出声:“……师兄,你该不会是醉了吧?” 赵画琸一口回绝,“没有。” “真的?” “真的。” “那,那好吧。” “元棠棣。” “嗯?” “我……” “你怎么了?” “你过来些。” 赵画琸朝他勾了勾手指,元棠棣便微微朝他靠拢了些,近身的鼻息混杂着酒香,喷洒在肌肤上竟一点点变得滚烫。 胸腔里的那颗心也不知为何在嘈杂的夜晚里变得异常清晰,就在他以为师兄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下一刻赵画琸突然伸手慢慢揽住他肩膀,接着头一歪,竟直接靠在他肩窝处昏死了过去。 “……” “哎呀,我就说我这酒绝非凡品,哈哈哈……” 身后立马传来那酒摊老板的笑声,元棠棣回过神来,连忙抱紧赵画琸不住下滑的身体,皱眉道:“这酒怎么会那么大劲?” “酒劲不大,怎么能抓住你们呢。” “唰”的一声,一道寒光猛地从他左肩刺过,宛如光梭飞影划破长空。 周身的景色霎时一变,数道黑影自伪装中破壳而出,尘嚣纷起,迎风莅飒,齐齐持剑朝他刺来。 那剑阵凌厉,出招阴毒,显然是一开始就在此埋伏好了的。 元棠棣眉头紧皱,单手挽出一道剑花,凝神一挥,瞬间祭出一大片剑芒将那群人迅速击退,他旋即伸手抱紧赵画琸立即化为一道流光,自原地消散。 一片尘埃落下,方才那酒摊老板早已不知所踪,只剩邢氏大公子邢霁秋忿忿一甩袖道:“妈的,还不赶紧给老子追!” “等等。” 耳畔蓦地传来一声阻拦,邢霁秋闻声一愣,立马偏头看去,就见一旁的酒摊树影下,不知何时站立着一道身影,那身影挺拔修长,一对雪白的衣袖迎风招展,那人自树下走来,月光溶溶,落在他肩上,一张隽秀的面容上却埋下一滴鲜艳的朱砂血。 “你怎么来了?” 邢霁秋一见他就没有好脸色,打从萧景千来了之后,他爹的心神儿就完全被这个神神叨叨的臭道士给弄走了,害的他被罚不说还要跟着出来亲自抓人,真他妈晦气。 “邢公子似乎并不想见到我?” 萧景千朝他走近,举止优雅的微微一笑。 “你也知道?一会儿人跑没了,你他妈回去替老子受罚啊!” “可以。” “……什么?” 萧景千脾气极好的重复了一遍,“我说可以。” 邢霁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脑子没毛病吧?” “我的意思是,邢公子不妨等等看。” “等……等什么?” “邢公子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们邢氏的回春酒么?” 经他一提及,邢霁秋果断反应过来,“那倒是,烈酒下肚,就不怕他不中招的!” “只是……怎么把他们引去仙斋,这酒虽厉害,可不到仙斋,基本没用啊。” “我自有办法。”萧景千轻声道:“邢公子若是信的过我,只需回府等着,好消息自会传来。” “那好吧,本公子勉为其难信你一回。” 说着,他提剑便要离开,只是中途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转过身来看向萧景千。 眼底的阴翳瞬间散去,萧景千再次挂上一副笑脸,“邢公子可还有事?” 邢霁秋:“我要,那个人!” 萧景千挑眉,“谁?” 邢霁秋:“那个姓晏的。” 萧景千:“没问题。” 一路辗转,原本想趁着那些人赶过去围堵人的间隙返回客栈,好跟晏伐北他们汇合,谁料想邢氏的人动作倒是迅速,原本青天白日热热闹闹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客栈现下也被人重重包围住,设下一道结界。 元棠棣回头看了眼被他背在身后昏睡不醒的人,几番思量之下觉得自己背着师兄跟人硬刚的胜算可能不大,反倒还有可能让师兄受伤,最终还是选了处隐蔽的角落走了进去。 那巷子窄小,外面还堆了几只竹篓,只要不刻意看进来一时之间不会被人发现,元棠棣匆匆挤了进去之后,才把赵画琸从身后扶了下来,将人推靠在了墙上。 “师兄?醒醒!” 他试着晃了晃赵画琸,后者根本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微垂着脑袋,神色平静的好像睡着了一样,元棠棣又看了看他几乎熟透的耳根,禁不住担忧道:“师兄不会真的醉了吧?你以前没那么容易醉啊?” “还是……这酒有问题?可我怎么没事?” 他心里一紧,连忙伸手去探赵画琸灵脉,只是探了半天也没探出个究竟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师兄其实早就死了,这具身体也不过是个躯壳而已,哪里会跟活人一样可以从灵脉里测出好坏来。 思及此,他眉头微垂,脸上终于显出些哀伤来,他又赶紧伸手把赵画琸的脑袋扶正,忽然认真道:“师兄,你再不醒,我亲你了。” “……” “我真的亲你了?” “……” 眼底忽然漫卷上丝丝缕缕的凉意,鼻尖一酸,他忽然俯身上前分开赵画琸双臂紧紧地抱住他,脑袋贴近他胸口,像个小孩子一样不住嗔怪道:“师兄,这次我是被逼无奈的,要是我以前多吃几碗饭现在说不准就能背着你直接杀了那群人了,我现在只离开一会儿,你不能趁着我走开偷偷跑掉,半时辰后我来接你,你听到了吗?” 风中忽然混杂着一丝尖嚣声,意识到情况刻不容缓,再拖下去,那几个小的怕是也要跟着遭殃,元棠棣只得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倏然,一道流光于夜空中骤降,那一道白影很快自原地消弭于风中。 一只蓝色的灵蝶忽而自指尖盘旋,萧景千低头敛眉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旋即转身自另一条巷子走去,如今密江城早就成了邢氏的天下,他不怕抓不到人,只要那人还在城中一刻,他就会有无数办法将人手到擒来。 “萧公子,久等。” 一道风声扬起身后的长发,萧景千背影一滞,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中那人一身紫衣自月下走来。 赵画琸一手负于身后,唯一道清影立在月光之中,修长如竹,清举箫肃。 “倒是没料到,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萧景千朝着他一笑,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不忘事先客套一番,“你我皆出于道门之中,于礼而言,我该称呼您一声前辈,不过……” “不过什么?” 赵画琸微微挑眉,眼底逐渐晕开一抹血色。 眨眼间,无数道蓝色的灵蝶自手中变为一柄长剑,萧景千举剑朝他迅速飞驰而来,“不过你现在是个魔头,不配称礼,只配挫骨扬灰!” 第持斧之人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顾临回过头来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道:“下面好像来了很多人。” “师尊他们还没回来吗?” “我不知道。”顾临摸了摸后脑勺。 顾西征在旁静默片刻,突然一手抄起折扇, 顾临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他身前, “少爷,你要干什么?” “小爷我不忍了,找他打架去!” “少爷, 你冷静!!” “我何时这么憋屈过?他姓邢的左右不过一条魔道走狗, 我还怕他不成!” “可你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啊,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顾临觉得头疼,有些求救地看向一旁的晏伐北,“晏公子……” 晏伐北叹了口气, 走了过来, “你何必心急, 邢氏又没拿你怎么样,等师尊他们回来就有办法了。” 顾西征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邢氏是没拿我怎么样,可要没你个废物我至于现在困在这里么?” 袖下的手指捏的泛白,晏伐北动了怒气,“你说话别太过分。” “我说错了?”顾西征朝他走近, 他俩身量相近, 甚至晏伐北还要比他高一些, 可偏偏后者盛气凌人, 眯起眼眸讥诮道:“亏你还是紫府的人,我要是你师尊,教出你这么个废物徒弟,早就气死了,修仙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任人欺侮,我现在就骂你了,你敢……” 话没说完,脸上忽然挨了一拳,这一拳算不上什么份量,却足以让顾西征当场愣住,须臾后他突然一把揪住晏伐北衣襟将人整个人撞在了窗棂上,顾临看的一惊,连忙要去拽人,顾西征却怒喝一声,“你他妈再拦我试试!” 顾临不过十五六岁,充其量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平日里没少受顾西征埋汰,只能欲哭无泪道:“少,少爷,动手解决不了问题,你何必那么冲呢。” 顾西征却懒得再看他,紧盯着晏伐北,将人整个压在窗棂上,继而冷笑道:“嗯?继续啊,这一拳跟给人挠痒痒一样,还没我娘揍我的力气大,你还是个男人么?” “你……” 晏伐北被他气的脸色发白,只是常年在紫府过于修身养性,真正被人骂了反而不知道怎么还嘴了,顾西征揪着他衣襟不放道:“你什么你,你以为你是谁?看看你这副样子,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我现在就欺负你怎么了,有种……” “砰”的一声,身体被人猛地一推,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地板上,眼前霎时间一阵发黑,等缓过来后,他刚想发脾气,就看见晏伐北脸色苍白地紧盯着他,拽着他衣襟的两只手也肉眼可见的发着抖。 “你,你是不是有毛病?” “顾西征……”晏伐北眉头拧成一团,眼里朦朦胧胧地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你可以辱我,但是辱我师门,我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猛地低头张口就在顾西征颈子上咬了一口,那一口咬的有多疼顾临不知道,但是听他少爷叫的那么凄惨,就知道绝对疼的不轻。 “操!你他妈属狗的啊!” 指缝里忽然溢出一丝丝鲜血,顾西征当即跟炸了毛的兔子一样捂着脖子弹了起来,下意识伸腿就朝着晏伐北腹部踹去! 虽然早料到这人会有此举,但是慢了这么一会儿还是被踹的不轻,晏伐北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唇角间还残留着血迹,他看着顾西征捂着脖子几近要哭的样子忽然笑道:“疼吗?疼就对了。” “你有病吗?!”顾西征死死瞪着他,没一会儿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直接就滚落了出来。 晏伐北:“……” 他伸手狠狠擦过发红的眼睛,雪白的衣襟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本来还想张口就骂,谁知道眼泪好像擦不干净一样,越擦越多,擦到最后,晏伐北也慌了起来,“……你别哭啊。” “滚!拿开你的脏手!” 顾西征猛地打开他的手,却因为不慎扯着了伤口,疼的打跌,眼泪一瞬间流的更凶,到最后干脆连脸也不要了,直接蹲地上哭了出来。 晏伐北平时倒是哄过人,毕竟小师妹动不动就会哭鼻子闹脾气,他哄人的方式都是把小师妹抱起来哄半个时辰。 但是……顾西征这么大个人怎么抱? 见晏伐北束手无策的看了过来,顾临反倒少见的冷静,拍了拍他肩膀道:“没事儿,让他哭吧,少爷他也……很久没有哭过了。” 屋外的杀戮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元棠棣带着一身血腥气刚踹门冲进来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会儿,视线才终于固定在屋内三个人身上。 “……什么情况?” “师尊……”晏伐北求救似的看向他,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见元棠棣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过来,拖着他们三个人直接从窗棂外冲了出去! 化臻乃元棠棣所属佩剑,晏伐北虽然知道但很少见师尊用过,如今一见,倒是格外开了眼界。 衣袂卷着夜风在耳边呼呼刮过,如今的高度足以俯瞰这整座城池,只是无论他御剑怎么冲向更高处,一旦触及周围的结界,瞬间便会被打回来。 “早知道就不该进城了……” 顾临伸手抱着顾西征坐在剑锋后,一阵强风刮过吹得他面目全非,头顶却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你以为你不进来他们就拿你没辙了?” “那邢氏为什么要抓我们?”顾西征捂着脖子突然抬起头来,冷俊的神情被风吹得像纸一样薄弱,“难不成是记恨我们两家的仇怨?” 元棠棣皱着眉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作答,他其实也很好奇为什么邢氏要紧追着他们不放,如果只是单纯与魔族勾结想抓道门弟子也就罢了,那为何今晚要废如此大力在整座城池布下天罗地网,仅仅只为抓他们? 不对! 他神情忽然一凝,心里的预感使他愈发的不安,他们来时为了救晏伐北是其一,其二是因为感知到了开天斧的下落。 腾蛇乃上古神兽,开天斧同样也是上古神器,两者同出一脉,互相有所感知很正常,只是……那日萧景千已亲口说过他将萧妨已经挫骨扬灰,所以他和师兄利用北荒的大水彻底淹没了魔宫后,也仔仔细细在北荒找过,但是很遗憾,除了一堆土山包和荒芜的大地之外,海底竹林的痕迹早就不复存在。 ……包括开天斧的下落。 如今凭着一丝感应追寻到密江城内,若是开天斧真在此处,那么持斧之人是何人? 会不会是萧景千呢? 思来想去只有此人的嫌疑最大,毕竟北荒之内除了他和师兄就只剩萧景千和他的那些族人了。 …… 残风斩破,剑息余存。 长靴碾地倒退不过三尺,激起一阵尘烟,那一身紫衣的人一手折后,形如岳峙八风不动,一道夜风撩起衣摆,赵画琸瞬间抬手以肘侧击,唇角吐出冷冷一息,“慢了。” 话毕,他迎面一掌顺着萧景千天灵劈去,剩下一只手抽出猛地弹上剑刃,如金刚之力势不可挡,竟直接将萧景千手中那柄刀锋雪白的长剑击的当空抖了抖。 “你不适合拿剑。” 眉目一敛,一抹猩红的光芒划过眼珠,他轻轻一笑,竟徒手要去夺萧景千手中那柄长剑。 他人在师门中修行多年,虽甚少与赵画琸这般的人物交过手,但也知道修剑之人剑不离身的规矩,尤其是己身之剑,若是被旁人夺去,落了下风不说,更是有辱师门。 “我适不适合拿剑,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眼中燃起一簇怒火,他手心一翻,剑柄自掌心一转被他迅速掖下,旋即挺身收剑,余下一道蓝色的灵光自长袖卷过,倒击赵画琸门面。 横眉扫鬓,吹毛断发。 眼看那灵光即将烧上赵画琸眉眼,下一刻,他抬手竟化出一把弯刀,直接将那灵力震散了去。 星星点点的光辉自空中泼散,宛如满天繁星,一线银光自手中分离,赵画琸信手掸了掸衣袖,看着那抹银光追随着萧景千而去,将人撵的自乱阵脚,脸上竟露出一份闲情雅致的笑意来。 “你确实轮不到我指摘,我倒也不想管,只是可惜五岳门无人,你师尊多年龟缩在此,连面也不敢露,竟只会教一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孩子来……” “唰”的一声,寒光飞逝,往日温和端庄的君子之像早已四分五裂,萧景千奋力斩破那道银光,再次持剑迅速朝他冲来,眉目紧锁,眼底却一片血红,“我门之主,岂容你这个魔头放肆!” “啧。” 赵画琸像是早就不耐烦跟他耍假把式了似的,咔擦一声,伸手猛地折上他手骨,接着抬腿踹上他膝盖将人毫不留情地摁倒在了地上。 那柄长剑也随之脱手砸翻在地,不过须臾,夜风一吹,化为一阵蓝色的灵蝶自风中消散。 下巴在地面擦出一道血痕,即便是手骨被折断了,萧景千却还是面色不动,甚至隐隐有大笑出声的趋势。 “你笑什么?” 赵画琸捏着他手腕,一只手已经掐在了他喉咙上,萧景千却还是微微笑着,眼底有水光波动,掀起一片涟漪,“我笑你真可怜,即便死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不长记性,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杀不了你吧……” “所以呢?”赵画琸挑了挑眉头,懒得在再跟他废话,“剩下的的话,你留着自己去跟阎王爷……” “交代”二字尚未出口,一阵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赵画琸眉头一紧,眼里的猩红很快消散了下去。 眨眼间,数道蓝色的灵蝶已于他身后聚拢,他低下头一看,只觉得心口好似被人挖了一个大洞,夜风呼呼地穿胸而过,右肩接着被人一踹,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一大片鲜血早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那一身黑衣白袖的少年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眼中神色阴翳可怖,他伸手猛地从赵画琸背后抽出那柄染血的斧头,蹲下身来伸出手指把鲜血一寸寸地抹过他的眉眼,白皙隽美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云也重,你也有今天。” 第苦命鸳鸯 平稳寻到一处地方落脚后, 元棠棣伸手打开了一间店面不大的茶寮, 意料之中里面空无一人,接着直接把晏伐北三人推了进去, 顺便将化臻剑交到了他手中,嘱咐道:“你们现在在这里好好待着, 我先去找你师爹,半个时辰后就回来。” 晏伐北见他语气匆忙,面露忧色道:“师爹他怎么了?” “你不用担心, 我只是把人带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们的。” “那若是回不来了呢?”顾西征突然在旁茬道。 “你干什么那么乌鸦嘴?”晏伐北有些埋怨的看了他一眼。 “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他轻嗤了两声道:“毕竟谁知道……” “你若是想好好的走出去就得听我的。”元棠棣如今也没心情再跟一个小孩子耍嘴皮子,“小少爷,管好你自己。” 待到元棠棣离开后,晏伐北才有些失魂落魄的抱着剑坐回了原地, 只是没过一会儿, 耳畔一道风声划过, 眼前忽然猛地扑上来一个人影。 晏伐北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有些惊愕地看着他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顾西征看了一眼一旁缩在角落里佯装无事的顾临,冷冷一笑道:“你方才伤了我。” “我给你道歉就是了。” “道歉?姓晏的,你莫不是以为小爷我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那你到底要如何?”晏伐北皱着眉头横剑在前,“出去了有仇你想怎么报都可以,现在不是……” 耳畔蓦地一湿, 晏伐北瞬间睁大了眼睛, 却只听见顾西征在他耳边轻轻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什么?” “你身上好香啊。” 那一抹尾音透着抹意犹未尽的味道, 晏伐北反应过来连忙将顾西征一把推开, 触及那人眼底深邃的笑意,心中一时之间顿生不妙。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很想问了。” 顾西征微微舔了舔唇角道:“你身上是什么东西那么香?” “只是香囊而已。” 说罢他连忙伸手去摸索身上放着的香囊,顾西征见他慌乱不已的样子唇角勾起冷冷一笑,随即一把打开折扇,慢悠悠道:“你是在找这个么?” 晏伐北蓦地抬头,就看见扇柄上挂着一只香囊,他眼眸一暗,连忙伸手去抢,“还给我!” “这香囊是山.奈和艾叶所制,你身上的味道倒像是乌檀,一个气味甘辛,一个气味芬芳,你要伪装怎么也不装的像一点。” 顾西征折扇一甩,见他伸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那只香囊,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笑道:“我曾听族中长辈说,这乌檀乃木中之王,是能开运化煞,提神醒脑的神木,其造价贵重不说,成了精的乌檀更是百年难得一见……” “难怪之前邢宝宝紧追着你不舍。”说到此处,他目光微敛,带了几分压迫,“你师尊现在把你交到我手里,就不怕我把你榨.干了?” 晏伐北:“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可没胡说八道。”顾西征敲着折扇朝他走近,忽然伸长了脖子道:“喏,你看。” “看什么?” 顺着他方才咬过的地方看去,晏伐北只看到那上面还残存着一圈牙印,其深度可见里层的皮肉,兴许是没想到自己能咬这么狠,心里一时有些愧恧,“对不起,我……” “我现在觉得神清气爽。” “……” 见晏伐北突然露出一脸“你有病吗?”的表情,顾西征反而毫不在意道:“你自带灵气,有药用价值,所以……” 他伸手忽然卷起袖子露出半截藕臂一样的胳膊递到他面前去,兴冲冲道:“方便再咬一口?” 晏伐北:“……” “少,少爷。”顾临窝在一角,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顾西征不耐烦地看了过去,“干什么?” “外,外面有人。”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扉上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声音不紧不慢,连续敲了两三下,好像知道里面有人一样。 顾西征眉头一紧,右手直接把晏伐北往自己身后拽去,后者被他扯的一愣,有些忍不住道:“你……” “别出声,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现在我不与你计较,你只需要日后好好报答我……” “我说让你让开。” 敲门声停下不过须臾,门扉蓦地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一道剑芒自他周身祭出,平地掀起一阵尘烟,直接将那门前的黑影倒击了出去! 顾西征眼中惊愕未散,晏伐北早就一把拽开他,紧握着手中的化臻剑对准了门外之人。 一身黑衣的青年堪堪顺着剑芒被他掀的后退了三尺,后背蓦地被人一把抵住,晏伐北只隐隐可见那黑衣青年身后紧跟着一人,腰悬长剑一身藏蓝色的衣袍,声音低沉还带了几分诧异道:“这不是……那谁的剑吗?” “主人。”那黑衣青年偏头看他,月光下侧颈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还是从容不迫地比划着,“是紫府抱檀道君的佩剑。” “我知道,既然是他,那么那个人指定也在这里了。”严四韶目光一凌,眼中已经蔓延上一抹寒意,他突然拔剑指向那茶寮之中,大声道:“喂!让那姓赵的滚出来!” 再沿原路返回之时,小巷之中早已没了师兄的身影,元棠棣一身白袍立在巷尾,迎面扫来的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一抹熟悉的气息,他静立片刻,忽然转身朝着巷口走去,就在即将折角之处,迎面直接撞上了一人。 “前辈?” 那人似乎是很是惊诧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清澈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几分纯良,元棠棣却面沉如水的看向他,目光紧盯他下颌,“你的脸。” 萧景千微微错愕,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忽然摸了摸下巴笑道:“先前不小心蹭伤的罢了,说起来,前辈怎么大晚上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他面无表情,目光却微微下撤,落在了萧景千染了鲜血和尘灰的衣袖上,他来时并没有感知到这周围有人打斗的痕迹,但是现在却从萧景千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血,那是师兄的血。 目光一寒,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下一刻,元棠棣直接一把掐住他脖颈将他猛地掼在身后的石壁上! “你伤了我师兄,他人在哪儿?” 萧景千被他掐的面色通红,一张隽秀的脸庞微微有些扭曲,元棠棣却丝毫没有停手之意,只是紧盯着他沉声道:“我再问一遍,他人在哪儿!” 耳畔已清晰可闻有骨头断裂的声响,萧景千稍稍摆正了身体,白皙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抹笑意,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元棠棣的手腕,张了张嘴道:“死……了……” 那丝细微的声音轻若蚊蚋,落在他耳中却如迎雷击,眼底瞬间卷上一抹猩红,元棠棣突然怒极地朝着他下巴打了一拳,额角已经有青筋迸出,“我再问一遍,他人在哪儿?” 嘴里漫上一股血腥气,萧景千喘了几声,却还是偏头不知死活的笑了笑,“这个问题,前辈若是好好问,我必然能对答如流,可是……你为什么要动粗呢?” 眨眼间,皮肉上蓦地传来轻微开裂的声音,眸眼一沉,他忽然反应极为迅速地朝后退去,皱着眉头伸手捂上腹部,有几缕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流出,逐渐染红了那身白袍。 “你……” 他抬起头来看向萧景千,后者撑着墙壁勉强站直了身子,手中却握着一把斧头,那斧头不过寻常手斧大小,看起来也再普通不过,可那斧头却能削铁如泥,微微侧光而过,还能清晰的看到上面一闪而逝的寒光。 “开天斧……”元棠棣咬牙看他,“果然在你手里。” “前辈,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些晚了。” 萧景千轻轻抛了抛手中的斧头,朝他微微一笑道:“这开天斧乃上古神器,其势威力无穷,能毁天灭地开山凿海,就是你师尊清衍、魔君步云微来与我一战,也未必能受得住,所以我劝你最好束手就擒,好歹也能少吃些苦头……” 额角已经析出了一层汗水,伤口就好像一只深不见底的黑洞,源源不断地想要抽空他体内的鲜血。 元棠棣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微微定神看他,像是没听见他方才那一圈子的废话,仍旧固执道:“我师兄呢?” “你师兄?”萧景千挑了挑眉头,“这个问题你应该留着去问阎王爷才对!” 话毕,待他要持斧动手之时,只见眼前那人身形忽然极为不稳的晃了晃,接着蹒跚了几步,直接就地栽倒了下去。 邢氏长门仙府。 邢霁秋在原地坐立难安的等待了片刻,果然迎来了好消息,他刚要站起身却被那迎面而来的血腥气冲地直接跌回了椅子内。 萧景千一脸杀气的走了进来,却连半个眼神也懒得给他,身后的仆人极有眼力的上前替他褪下了染血的外袍,白皙修长的手指端起一旁奉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润了润唇角,苍白的脸色才终于找回来一抹血色。 “你,你手怎么了?” 邢霁秋来来回回打量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唯有右手一直垂着,好像使不上什么力气。 “不小心断了而已。” 他说话极为平静,邢霁秋却跟听见什么骇人的消息似的,脸上的神情五颜六色,好像已经事先替他疼过了一番,“就,就只是断了?你不疼吗?” 无心再跟他废话连篇,萧景千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人我已经带回来了。” “真的?!”眼里有喜色一晃而过,邢霁秋早已忘了先前这人给他甩脸子的行为,一拍扶手激动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不过你要的人暂时还未得手。” 他又站起身来,直截了当道:“最要紧的两人已经在地牢里关着了,你只管放出他们被抓的消息,接下来那三个小毛孩子自然会前来。” “哦。”及此,见萧景千忙要离开,邢霁秋连忙喊住他道:“你,你要去哪儿?” “我累了,睡一觉。”萧景千拂袖离去,只是中途不知想起什么,他忽然侧目望去,眼中的神情冷厉无比的看向邢霁秋道:“余下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希望邢大公子不要再中途插手,横生枝节,你听明白了么?” 第心浮气躁 青竹长灯, 梦里黄粱。 丝丝缕缕的长发在水中纠缠成一绺, 胸前横着一只有力的手臂,后颈也同样托着一只手, 以防她随时滑落汤池水底不慎被水呛着。 “阿婵……” 身前的男人低头去看她,只是稍稍用了些力气, 便足以见得眼前那姿容温仪的女子一双秀眉轻轻蹙起。 她疼的难以自抑,仅仅是宛如水中浮萍一样无助地抱紧了男人的脖子,染湿的长睫微微一颤, 张口却是师兄二字。 待到黑暗散去, 身上的疼痛忽然不复存在,桌边的茶炉却被人推开了些,身侧的男人一身黑衣白袖清广无尘,右手托着一杆烟枪, 熏的满屋子灰烬, 却仍旧醉心于其中, 直到门外走进来另一个身影,伸手将一册书卷砸在他身上,不住怪罪道:“师兄怎么不知节制呢,你再这样下去,我明日可是要秉明师尊,将你赶出五岳门了……” “唉, 师弟何必见怪不怪, 我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男人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最终还是乖乖收起了烟枪, 走过来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指尖触过眉心的朱砂血,温和道:“小凤凰今日又学了些什么?” “学了……”那少年瞳眸清澈,却黑白分明,眼珠子一转,狡黠万分不知道又生了什么坏主意,“学了怎么让师兄个老烟鬼三日之内戒掉烟瘾。” 倏地,他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把夺去男人腰间挂着的烟枪夺门而出,只是中途却撞上一人,手腕蓦地被一把抓住,那人温和一笑,声音却带着一股骨子里的薄凉,让人听来背脊生寒。 “景千,你今日又去见了谁?” “师尊……” 少年抬眸看着那眉眼温润如玉的人,心里不知为何竟生了些抵牾,下一刻,手腕吃痛,手心里的烟枪砸翻在地,转而被塞入一柄长剑,那被他唤作师尊的人握着他的手朝前走了几步,之后准确无误地带着他将那三尺青锋没入男人的身体里。 眼前的人一身长袍早已残破不堪,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血泊里,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好似蒙上了半山的云海,手指被剑刃一寸寸割开,看着他的眼里全是悲伤。 “小凤凰……” 未尽的语意很快随之寸进的剑身变成哽咽,之后喉头一滚,一大口鲜血顺着嘴角流出。 “师尊,他……” 他回头无措地看向身后的人,眼眶里的泪水不知怎的不受控制的一滴滴砸落在衣襟上,他闭着眼下意识想躲开男人的目光,身后那人却一把扼住他下颌,强迫他看着男人将死的样子,耳边的声音依旧如沐春风,“静心凝神,你要看清楚,你杀的是妖,不是人,勿要受他蒙蔽!景千,杀了他!” “……萧妨!” “砰”的一声,一拳砸在了床沿上,身旁静坐已久的少女被他的动作引得注意,连忙伸手将他扶起关切道:“师兄可是又做噩梦了?” “……” 见萧景千似乎一直沉浸其中尚未走出,应娟只得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从善如流地倒出一颗药丸,递在他嘴边。 他视线下移,看了眼那药丸莫名觉得心情烦躁,方要推脱,应娟却固执道:“师兄还是吃下的好,若是让师尊知道了你又违背师命,他会生气的。” 说着,便把那药丸往他嘴里塞去,萧景千无可奈何只能听话地咽下,随即接过应娟递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他自从海底竹林里脱身后,便很少入睡,除非累及才会阖目休憩片刻,可一旦睡着,梦里便全是他和那个人的景象,千真万确到让他近乎有种身不由己的错觉。 可萧妨已经死了,是妖,已经被他亲手挫骨扬灰。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在一起生活了几年,就能让他对一个男人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的话…… 眼里不免浮上一抹讥诮。 ……简直荒唐! “师兄……”身旁的人忽然替他拢上一层外袍,密切地看着他,“此事结束后,重返五岳门,师尊已经同意了……” 萧景千动作一顿,目光犹疑的落在应娟的脸上,“我和你是同族之人,师尊这样岂非胡闹?” “可是……” 见应娟还有话要说,他只是起身披好了衣袍,眉目微冷,“此事你勿要再提,我们只是师兄妹,还请师妹谨记自己的身份。” 话及此,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中途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迎了上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萧景千脸色一变,径直朝着另一边快步走去。 耳畔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元棠棣皱着眉头睁开眼,就看见视线里两三只人影晃来晃去,晃得他头疼。 他抬起头四周环顾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大概是被关在了地牢里,这里空气不流通,又阴暗潮湿,没过一会儿就觉得呼吸变得异常困难。 他自小在紫府长大,哪里待过这种地方,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身上栓了层铁链,那铁链粗大,绕过上半身,死死缚住他双臂将其禁锢在墙边,不过他现下也未顾及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眼前蹲着三四个人,个个虎背熊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他视线被挡了个完全,微微挣扎了下,便牵制的身上的铁链哗啦啦直响,不过好在地牢里并无人注意到他,只是肩膀上突然多了只手,元棠棣被人一拍,愣了一下就见一张油光水滑的脸朝他凑了过来,嘴里还含了个草根。 “喂,新来的是么?我也是新来的。” “……你谁?” “路人。” “哦。”元棠棣见他一身杂役似的装扮,猜测出这人大概是看管地牢的牢役,“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那人抬了抬眉头,“你说他们啊,三天一小赌五天一大赌,坐牢嘛,太无聊总要找些事儿干。” “……” 那人接着道:“话说你跟那个穿紫衣的是不是一伙的?” 元棠棣闻言眸光一亮,“你知道他在哪儿?” 牢役吐掉草根,“刚进来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现在八成已经断气了。” 眼前蓦然一阵晕眩,元棠棣强自稳定心神道:“那……他人呢?” “喏。”牢役朝着牢门外一处完全封闭的石室抬了抬下巴道:“刚才大公子带了一帮人进去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猝然一黑,元棠棣不知何时徒手震碎了铁链打晕了他,随即悄无声息地拧断了牢门的锁头,直接朝着石室走去。 “都穿透了居然还没死?” 邢霁秋有些好奇地踢开了一旁的炭盆,俯身刚要手贱时,倚墙而坐的那人忽然睁开眼来,眼眸里蒙上一层冷雾,“滚远。” 赵画琸神色过于阴冷,不笑时更是莫名给人一种威压,邢霁秋虽为他所慑,但是看他身上那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铁链,便知道这人一时之间也拿不了自己怎么样。 于是颇有些厚脸皮的拿起他一绺不知是被鲜血还是汗水染湿的头发玩弄道:“怎么?你还能咬我啊,你也不看看这儿如今是谁的地盘……” 他话没说完,腹部突然猛地受了一脚,整个人瞬间如同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样倒飞了出去,接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公子,你没事儿吧?” 周围的侍从仆役先是一愣,随即七手八脚地将他拉了起来,邢霁秋忽然怒极地朝他走去,接过旁人手中的鞭子,凌空“唰”的一声,迎风直接抖落在了他脸上。 那道肌肤上很快绽开了一道血痕,顺着嘴角流下,滑进衣襟里,赵画琸却没什么反应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废物。” “我.操.你大爷的!” 眼看邢霁秋发了脾气,要把人往死里打时,一旁的仆役忽然小声阻拦道:“公,公子,萧仙君只是吩咐我们把人抓来,可,可没让我们私自用刑啊……” “管你什么事儿,那姓萧的是你爹吗?他说什么你听什么,滚远!” 那仆役被他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又被他命人直接拎着丢了出去,剩下的人唯唯诺诺地站在他身侧,以便随时待命。 邢霁秋站在原地没一会儿,目光又重新落在赵画琸身上,他忽然蹲下身来,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握着手里的鞭子挑开了他原本被开天斧割裂的衣襟。 赵画琸眸眼一寒,几乎是瞬间漫上了一抹杀意,“你干什么?” “啧,我能干什么。”邢霁秋看着他嗤笑出声,“你放心好了,老子对男人没兴趣,对你这种浑身煞气的,更是连看都不会看……” “是么?” 赵画琸看向他,唇角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面相本就极为俊美,如今那半张苍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鲜血,配上他这副落难的样子更是莫名惹的人心动,邢霁秋被他盯了没一会儿就开始不自在起来,连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道:“你,你看什么?” “你过来。” 邢霁秋看他的眼神里带了一丝防备,“你,你又想踹我?” 赵画琸微微一笑,“你怕什么,我现在在你手里,还能拿你怎么样?” “那可不行。”饶是吃过一回亏,这下他也长了一回记性,“你少勾引我,我可不傻。” “……” 某人活了几十年大概是头一次被人这样评价过,赵画琸先是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接着嘴角一抽,“你刚才说什么?” 邢霁秋还真就老老实实地看着他复述了一遍,“我说你少勾引我,老子长这么大什么绝色没见过,你以为你是谁啊!” “……” 估计是被他这番言论实打实地恶心了一番,赵画琸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见眼前的男人终于重新板起脸来,邢霁秋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站起身负手在原地转圈道:“这才对嘛,少耍花招,别以为你勾引我,我就会……” 话音戛然而止,他一回头看着脚下不知何时被整整齐齐放倒的侍从和仆役突然一愣,有些结巴道:“……这,这他妈谁干的?” “我干的。” 凭空忽然走出来一道身影,眼看邢霁秋即将大喊出声,元棠棣直接上前,一掌劈在他肩上,将人轻拿轻放地……踢到了角落里。 “你何时……” 赵画琸看着突然出现的人一愣,然而脱口而出的话却蓦地被人一把堵住,后者宛如饿虎扑食般直接扑上来,连同铁链一起将他压倒在地,直到唇.舌变得酸麻,眼看事情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时,元棠棣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罢了手。 赵画琸躺在原地气息不稳地看着他道:“你这心浮气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 元棠棣却颇为委屈地伸手顺着他衣襟伸了进去,“谁叫师兄背着我去勾引别人的,我生气了你难道没看出来么?” 赵画琸:“……” 第栽赃嫁祸 昏暗的石室里隐隐传来衣料淅飒的声响, 赵画琸躺在原地未曾动弹, 任由眼前那人趴在他身上,温热的手指一寸寸游移过他的胸口和腰腹, 眼眸微微眯起,仔细观察着元棠棣的反应, 而后者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摸到了什么,就见他脸色一变,一张俊脸忽青忽白的, 一句话也说不出。 赵画琸有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居然难得起了打趣的心思,“手感如何,还满意么?” “师兄现在学坏了,居然也会开玩笑了。” 憋了半天, 元棠棣才有些埋怨的看了他一眼, 耳根微红, 最终还是小心翼翼拉开衣襟看向位于心俞穴的地方。 被开天斧伤及的地方过于狰狞,又因为失血过多整个胸口都十分的惨不忍睹,若是论常人来讲,赵画琸现在怕是已经命归九泉了。 只是他本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么要命的伤口对他而言只是皮肉伤,微不足道而已。 “还不下去么?”赵画琸朝着他微微抬眉, “再耽搁下去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元棠棣回过神来, 才发觉自己差不多整个人都跨坐在他腰上, 往日清冷出尘的道君如今好像早已把破格和戒.欲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眼前突然一暗, 眨眼间赵画琸便觉得有什么湿.软的事物舔.上他侧脸,将那里的鲜血一点点卷入唇下咽入腹中。 他本来就失血过多,灵脉滞涩,反应程度比平时都要慢了一圈,近在咫尺的吞咽声一点点被卷进耳廓之中,喉结忽然不由自主地一滚,赵画琸连忙抬手握住他胳膊,声音哑然道:“够了,有人来了。” 话落,他猛地翻身将元棠棣搂住,迅速找了个地方隐匿了起来。 两人藏起来不久,石室外果然传来一番走动声,萧景千披着一身氅衣面色阴翳地走了进来,余光触及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脸色一沉,却什么也没说,他先是自四壁环顾了一圈,之后不知道是察觉到了什么,眼里带上一抹温和的笑意,“前辈若是清衍之徒,又何须忌惮我一个个小小的后生?” 见无人应答,他一步步抬脚朝着石室内走去,“前辈,你我皆是道门中人,本该和衷共济、亲密友好,可如今事态发展成这样,相信并非你我所愿,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此次前来的目的为何?” 他眉眼带了一抹忧郁,一步步朝着角落走去,“其实事到如今虽已无可挽回,但我还是想说,您若是愿意现身与我好好相谈,我会考虑放你离开,毕竟紫府与五岳门若是敌对,这整个修真界可就乱了一半,更何况这密江城早已被我布下天罗地网,如今是生易进,死难出,我相信你不惧身死,可你的那些徒弟……” “我怎么不知道你废话这么多?” 余光里一道人影一晃而过,萧景千侧目望去,就看见元棠棣不知何时一把拽住了邢霁秋的后领,眨眼间已经将人挟持在了身前,本来还晕死过去的邢大公子被这样一闹,彻底醒了,待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更是吓得大叫出声,“救,救命啊!!” “闭嘴!”喉骨上的手指猛地一紧,元棠棣瞬息之间阴沉了脸色,贴在他耳边威胁道:“不想我捏断你的脖子,你请继续。” 邢霁秋本身就是个内里败絮外表镶金的草包,被元棠棣一顿威胁之下,瞬间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唯独目光求救似的看向了萧景千,然而后者并不为之动容,甚至率先朝着元棠棣出了手! “姓萧的!你他妈当我死了?!” 萧景千迎面一道掌风猛地削上他头颅,他后颈又接着被元棠棣一把捞住折腰躲过,待到抬头时,只见一旁的石壁瞬间被炸裂成了无数块碎石。 眼看即将出口的谩骂声也直接变成了哭泣声,元棠棣被他吵的头疼,掐着他脖子的手也没了轻重,两人一来一回的切磋着,丝毫未再管顾邢霁秋是死是活。 就在那邢大公子即将死于乱刀之下,萧景千的神色终于漫上一抹寒意,掌心一握,一把斧头瞬间凝形朝着元棠棣劈去,然而后者却突然转变了态度,慢条斯理地朝后一退,妥协道:“我认输。” 凌厉的锋刃在离他仅有一寸的距离猛地顿住,萧景千挑了挑眉头,“真的?” 元棠棣叹了口气,“傻孩子,当然是假的。” 话落,后颈忽然传来一阵风声,萧景千神色一凝,瞬间将开天斧往身后狠狠斫去! “师兄,小心!” 元棠棣脸色紧跟着一变,接着猛地伸手把邢霁秋推向了萧景千,后者到底还是个少年的身形,邢霁秋吃的胖又死沉,未能分神顾及之时被这么一压,直接狼狈地摔倒在地,手中的开天斧也随之脱手甩出去好远。 萧景千眼中瞬息漫上一抹血色,可待要再抢之时早已来不及,赵画琸也收手的极快,见机顺势捞走了开天斧,旋即带着元棠棣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夜凉如水。 堂中灯火阑珊,风吹烛倒,最终堙没为一片死寂。 一道雪白的身影正立在堂中,手捧两截竹鞭,腰杆笔直地跪在原地,直到身前的两扇门扉无风自动地朝两旁敞开,萧景千紧闭的眼睫才微微一颤,毫无血色的唇瓣吐出一口浊气,“弟子拜见师尊。” 迎面走来一人,一身黑衣白袖,面相极俊,看着他这副模样微微一笑,语气温柔道:“景千这是做什么,你我师徒许久未见,何故这般生疏。” “弟子无能,未能完成任务,让他们给跑了。” 一滴冷汗滑过脊背,虽然身边之人话语极尽温柔之意,可萧景千不仅丝毫没感到分毫的安慰,反而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一样认命道:“弟子请师尊责罚。” “开天斧呢?” 陆却识俯身看他,似乎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仅仅打趣道:“你是不是又弄丢了?” “是弟子无能。”萧景千闭上眼睛,再一次呈上竹鞭,“请师尊责罚!” 然而等待不过许久,陆却识却只是伸手将他扶起,神色温和道:“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罚你?我是你师尊,又不是豺狼虎豹,你何至于此呢?” 少年闻言一愣,一双极为清湛的眼眸缓缓抬起看向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道:“……师尊?” 陆却识抬手一点点抚过他眉间的朱砂血,语意宽慰:“这几年让你一直流落在外,苦了你了。” “不会的,能得师尊青眼相待,是弟子之幸。” “嗯。”陆却识像是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收回了手,“只是那开天斧到底是上古神器,如今流落在外,确实不妥。” 萧景千闻此脸色一变,随即掷地有声道:“弟子还请师尊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这次我一定会带回……” “不必了。”陆却识微微捻了捻指尖,眉目间一惯带着抹漫不经心,“反正也是假的。” “什,什么?” 陆却识转身看他,莞尔道:“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真让那个废物抢走这么多年,我五岳门的颜面何在?” “那师尊之前为何还要让我……” “为今之计,是要尽快将那些人一网打尽。”陆却识看着他眯起眸眼,“你明白了么?” “弟子明白。” “很好,那么……”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攀上他肩膀,陆却识微微一笑,“委屈你了。” 眼里的光影瞬间被分割成无数块,萧景千看着他,身体却猛地传来一阵痉挛,接着他张嘴直接吐出一大口鲜血,被割裂的腹部止不住地将他身上那件雪白的里衣逐渐染成一片深红色。 一柄斧头从他体内被缓缓取出,萧景千看着他再次没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忽然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栽倒了下去。 在这之间,陆却识就好像旁观了一场与己无关的戏份似的,他伸手轻轻举起那柄开天斧,并指从袖中抽出一块手帕一点点拭去那上面残留的血迹,语意明确,像是在对着某个人说话一样,“都看清楚了?” 一阵夜风吹过,无声地撩动着厅堂内的珠帘。 他敛下睫羽,忽然俯身将萧景千一把抱起,惋惜却又字字铿锵道:“夺我门法器,伤我门首徒,魔族余孽,今日之仇,来日必报,心头之恨,不共戴天。” 说完,他忽然抽出另一只手在那道血色尽失的脸颊上一寸寸轻轻抚过,“景千,你放心,为师,会给你报仇的。” …… “你当真认识我师爹?” 晏伐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严四韶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说那姓赵的是你师爹?那你师娘是谁?”他眨了一下眼睛,“该不会是……” 似乎对严四韶的说法很不赞同,晏伐北指出错误并耐心纠正道:“你说错了,因为师爹是男子,所以才叫师爹,我师尊才是一家之主……” “你跟一个魔族走狗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顾西征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拽往身后,方才在旁看了半晌,他早就想打岔了,跟一个魔族走狗有什么好说的。 严四韶一听这话立马就炸了,“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说话呢你!谁他妈是魔族走狗了?” “是是,我说错了。”顾西征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走狗,你跟魔族本来就是蛇鼠一窝!” 眼中寒光一闪即逝,严四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还没打够是不是?” 顾临见状刚要出来解释,谁料到晏伐北抢先一步道:“前辈,不好意思,他……性子一向如此欠揍,平日说话更是因为出言不逊没少得罪人,孩子还小,经不起挑拨,还望您见谅。” 严四韶挑眉看了他一眼,本来也懒得跟一个小屁孩儿一般见识,毕竟有损自己的身份,但是对此还是忍不住轻嗤了一声道:“听见了没臭小子?” “你怎么还帮他说起话来了?” 顾西征闻言颇不满地看了晏伐北一眼,后者却语重心长道:“这位前辈既然和师尊认识,那想必关系不错,更何况……” “哎,小朋友。” 严四韶一时之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凑过来好奇地问道:“那……姓赵的当真是你师爹啊?” “如何,你有意见?” 茶寮的大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众人抬头望去,就见两道身影齐齐走了进来,只是唯一不同时,元棠棣肩上还搭着赵画琸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圈着他的腰,那模样虽然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可如今看去,再细细回想之前那句答话,严四韶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第长门仙斋 这茶寮所处的地方刚好是密江城之中离市坊最偏僻的地方, 周围客栈睡房之类的下榻之地很少, 这茶寮又过于简陋,左思右想之下, 众人还是选择了离茶寮最近的一座建筑——长门仙斋。 “这地方怎么看着有些诡异?” 晏伐北和顾西征率先走进了那仙斋之中,虽说是仙斋, 其实和一般的寺庙佛舍差不多,主位上供奉着一座佛像,乃佛陀三十二相之一, 面相庄严肃穆, 为修持感悟所化。 仙斋很大,甚至可以说是一座独立的府邸,有前厅后院,东西二廊, 以及内堂还置有供人以休憩的卧榻。 元棠棣搀着赵画琸进去的时候, 掀开帘子顺便答道:“如今这城中空无一人, 又变故频生,你看什么自然都会觉得诡异。” 他低下头又俯身将人转移到了卧榻之上,原本想替师兄查看怎么缝合伤口,只是中途手却被人一把攥住,抬起头来就见赵画琸忽然笑道:“我竟不知刑主为人这么八卦,究竟是想从我这里了解到什么呢?” 元棠棣闻言先是一愣, 接着转过头去, 刚好和身后一路跟进来的严四韶目光交汇, 眼看自己被发现了, 严四韶颇有些厚脸皮的咳嗽了两声,这才挺直腰杆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看着他们道:“你们可是师兄弟?” 赵画琸闻言,脸上一片风轻云淡,“怎么?” “那……”严四韶又咳了两声,颇疑神疑鬼道:“那刚才那位小朋友说的也是真的?” 赵画琸挑眉,“不然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你们这样,实在有辱门风。” 元棠棣脸色微变,觉得他未免有些多管闲事,“门风?你说的是紫府还是道门?严公子你身为一个魔道中人,应该不难理解魔族作风比之道门要荒唐多了吧?“ 严四韶反倒意外地没有在意他不快的语气,连忙摆摆手道:“是是是,我此番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确认什么?” 赵画琸一时之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张口试探道:“银姑娘还好么?” 果然,他刚说完,就见严四韶瞬间变脸胜比翻书快的骂道:“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儿?好好跟你师弟叙旧情得了,我可警告你,想当断袖就断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少去祸害别人,尤其是有夫之妇,听明白了么?” “你可别冤枉我。”赵画琸轻笑出声,最后看严四韶仍敌意未消,不免有些无奈道:“我说了,你别冤枉我,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最好,不然雷劈不死你,老子也得跟你没完!” 待到严四韶离开之后,赵画琸才缓缓闭目吐出一口浊气,元棠棣看他眉目之间隐有疲倦之色,便知晓他这次是真的被伤的不轻。 “师兄?” 他俯身往卧榻上坐去,赵画琸睁开眼来看向他,“怎么了?” “你身上的伤……” “我无事。” “真的没事么?” “你性子何时也这么唠叨了?” “没什么。”元棠棣褪下染了血的外袍,伸手掀开被褥盖在他身上,随后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赵画琸怕他乱来,连忙伸手将人一把捞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怪癖,睡觉不露脑袋不怕哪天憋出毛病来?” 元棠棣侧首轻轻抱住他的脖子,语气温软道:“可是师兄,我真的憋了很久了。” 赵画琸:“……” 他知晓若是不算那斗转星移的三百年光阴,元棠棣现在方要加冠成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刻,而他眼看便要步入而立,该是修身养性的时候。 只是三百年已过,人世间也沧海几经辗转为桑田,再说年纪确实对天道不大公平,可是…… 心头忽然鬼使神差地钻出一个疑问。 整整三百年过去,元棠棣当真就忍了这么长时间? 似乎是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眉眼绽开一抹笑意,元棠棣伸手抱住他,“师兄若是不信,你亲自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不必了。”许是顾及着隔墙有耳,抑或是心里还有别的想法,赵画琸一如既往拒绝的很快,元棠棣仿佛也跟习惯了似的,抱着他不再动弹,“我都听师兄的,只要师兄心里有我就好。” 翌日,天色大亮,赵画琸掀帘而出之时,其余四人早就整整齐齐地坐在了长凳上,剩下除了不见那个魔道青年的身影。 他们来到仙斋之时时间已近深夜,休息了不过两个时辰,天便跟着大亮,一晚上遭遇的事情太多,所有人精神都不太好,晏伐北倒是十分乖巧地朝他行了一礼,从善如流道:“师爹,早。” 赵画琸很平淡的应了一声,权当作回应,反观离他最近的严四韶反应倒是极为激烈,一口茶水尚未咽下,直接喷出来溅湿了他半截袖子。 “我就这一件衣服。”沉寂半晌,赵画琸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是来给我添乱的还是来找我报仇的?” “报仇?”严四韶装作无甚发生的样子看向他,“报什么仇?” “前日魔宫被淹了,步云微没收拾你?” “收拾我?”严四韶哂道:“你干的破事儿,关我什么事?” “那你是魔族派来的奸细?”赵画琸冷笑了一声,“否则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接近我?” “谁刻意接近你了?”严四韶像是被他恶心的不轻,“你少自恋点会死么,我只是来还人情的而已。” “人情?”赵画琸眸眼一转,似乎是想起那日在魔宫中元棠棣曾代他出手搭救了银燕筝一次,也是因为那一次,他们因此被步云微打落了北荒,自此误打误撞地认识了萧景千和萧妨,才有了后来这一系列的破事。 严四韶想必是不会那么重视这些所谓的人情债,唯一的可能就只是银燕筝让他来的。 出于礼貌的,赵画琸没有再多问下去,只是微微笑道:“多谢了,不过你来好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严四韶:“……” “主人。” 门外忽然走进来的一个身影,那一身黑衣的青年准确找到了严四韶所在的位置低头飞快地比划着手势,“属下已于四处探寻过,昨晚城里的人手又戒严了一倍,现如今城中只准进不许出,暂时无出路可言。” “看来是想把我们困死在这儿了。”赵画琸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反应。 严四韶也挺乐呵,“你怎么惹上这邢氏的人了?怎么跟条疯狗似的紧追着你不舍?” 赵画琸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无辜,如果说现在邢氏抓他是因为他抢走了开天斧,那么之前呢? 萧景千是五岳门中人,他自知自己应该没有得罪五岳门的地方,而和五岳门唯一的交集应该就只有海底竹林那次,虽然萧妨的死跟他们有关,可仅仅拿这作为追杀他们的动机,恕他也无法说服自己。 更何况看萧景千那副只是为了抓他却并没有杀他的样子,让他也颇为迷惑。 思来想去间,只得失笑道:“我也尚且未知,不过邢氏不是早就和魔族狼狈为奸了么?他们不听你的?” 严四韶皱眉,觉得他这话有歧义,“什么叫狼狈为奸?你会说人话吗?” 赵画琸一口回绝,“不会。” “……” 若非银燕筝在他走之前再三叮嘱他不要动手不要起冲突更不能对这臭不要脸的有所大不敬,他现在分分钟都想把赵画琸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压下满肚子怨气,严四韶一脸不情愿道:“这儿又不归我管,那群蠢货干的那些缺德事儿可别都算我头上!” “师爹。”晏伐北在旁默言半晌,忽然忍不住道:“我今日去这仙斋其中一口井上取水之时,曾发现了一个密道。” 听到这里,钟隐似乎也有所感,颇有些赞同的打了手势,“属下也发现这仙斋之中有密道存在,皆是位于水井旁,想来应该是以备不时之需而建造的。” 赵画琸虽然看不懂手语,但是好歹凭着钟隐比划的那几下猜测出了什么,一般类似于寺庙道观宫殿这种大型土木结构的建筑下,工匠们都会事先预留几条密道,除了防止走水外,更多都是用来为避难做准备的。 所以既然是避难所用的密道,那必然有通往另一端的出口,只要沿着这个出口前行,说不准就能趁早离开密江城了。 第别有洞天 “年久失修, 打不开。” 几人朝着那仙斋之中的几口水井走去, 井口旁都设有活水龙头,龙头撬开下面就是块可以任意搬动的石板, 只是钟隐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无法动弹那石板分毫。 顾西征皱眉道:“这不是用来避难的吗?坏了不管,以后出意外了怎么办?” “你懂什么?”严四韶嗤了一声, “这里是仙斋,仙斋是什么地方?灵魂可以升华的地方,就是要它打不开, 到时出点儿意外, 大家可以一起飞升。” 顾西征:“……” “师兄,怎么了。” 未去理会一旁叽叽喳喳的口舌之争,元棠棣朝着赵画琸走去,就发现他朝着井口看了许久, 一阵寒气自井底扑面而来, 望之莫名让人背脊生寒。 “这水是死水。” 赵画琸伸手摸了摸井沿, 触手光滑然而井底水面平滑如镜,他伸手扔下一颗石子,甚至许久听不见回音。 “死水?”晏伐北闻言看了过来,“可我今早来这里打过水的……” “你确定你打水的井和你发现密室的井是同一口井么?” “是不是一口有什么区别?”顾西征插嘴,“反正都一样是地下水。” “那可不一定。”赵画琸笑了笑,“这仙斋之下既然建有密室和地穴, 那必然不能临水而建, 不然一旦发生意外, 这在密室中的人怕是能被活活淹死, 可你们说这密室入口在井边,焉知这是口死井还是活井?”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口水井,“这两口井距离不过一丈远,周围没有辘轳取水,便知这仙斋是靠活水龙头喷水来供应的取水用度,离得太近容易影响龙头的出水量,那么这仙斋的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同样的位置打两口井?” 顾西征听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道:“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倒不如进井底试试,清楚的不清楚的不都知道了么?” 赵画琸闻言竟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随即往旁边让了让,“那么你先?” 顾西征愕然:“为什么是我先?” “为何不是你?”赵画琸似乎很诧异,“这里就你年纪最小,年轻力壮命又长,怕什么?” 顾西征:“……” 见顾西征余光打来,顾临瞬间很没良心的抖如筛糠,“少,少爷,我,我晕水你又不是不知道。” “行了行了,一个两个的是不是男人啊,怂什么呢。”严四韶看他们推三阻四的早就不耐烦了,一把推开众人朝着井边走去,随后指了指一旁存在感极其低微的钟隐道:“你!先下去探探路!” 待到所有人陆续进入井底后,果然如他之前所料,这水是死水,作为障眼法横阻在井中,待到越过这片死水后,井底果然是一番别有洞天。 由于井底深黑,无实物照明,赵画琸便伸手打了几个响指,几缕银光迅速幻化成一只只幽幽飘着的磷火,逐渐分散在所有人身边,将周遭的黑暗驱逐开一条明路。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极为轻细的呢喃,他身形一顿,接着便觉袖端一紧,赵画琸自然是知道元棠棣怕黑,索性依着他摊开五指将人攥紧。 下来之后由钟隐和严四韶在前开路,中间则是三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剩下的便是他们二人紧随其后。 井底空气潮湿,空间格局又十分狭小,顺着仅有的甬.道往前走了许久也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光亮,所有人的耐心也从最初的忐忑不安到现在漫长寂静的消磨过程中开始变得躁动不安了起来。 “他妈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严四韶气急的提剑怼在了石墙上,一声鸣响在甬道之中迅速荡开。 顾西征本来就心怀忐忑,及其不安,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骂道:“谁让你自己进城的,现在怪这怪那,你是不是有病?” “你再说一遍?!” “好了好了,别吵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晏伐北被他们吵的头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顾西征衣袖道:“现在情况不明,最好还是保持绝对的安静……” 他话尚未说完,顾西征眉头一凝,神情忽然变得及其古怪了起来,“等等,你师尊他们呢?” 晏伐北一愣,这才意识到一路走来,他们身后好像都没什么动静,他转过身去,却只感觉得到迎面扑来的寒意,半点也不见赵画琸和元棠棣的身影。 耳畔又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就见顾临指着前方哆哆嗦嗦道:“他,他们也不见了……” 两人闻言同时回头看去,就发现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之中早已不见了严四韶和钟隐的身影,明明方才他们还说话来着…… “操!”顾西征不由得被这过道的寒意激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眨眼间速度极快地拉住了晏伐北的胳膊,“你,你拽紧我,不然一会儿也丢了……” 晏伐北倒是格外的冷静,伸手拍了拍他手背宽慰道:“这里面想来应该是被设下了什么术法,也许……我们所有人方才一下来就被分开了,看见的也不过是被甬.道折射出来的虚影。” “虚影?”顾西征眉头一皱,“拿什么折射的?” “你看。”晏伐北伸手引走了一只磷火,手指蓦地贴近离他最近的一块墙壁,将那上面覆盖的一层层的厚灰轻轻拭去,就发现那丝光亮晕染开的地方哪里是什么石壁,而是一面面能照人相貌的镜面。 顾西征:“……” “是蜃术。” 脑海里又传来那丝漫不经心的声音,赵画琸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皱眉道:“不均在这儿?” “跟他倒是没多大关系。”那声音笑了笑,“是这里的人,仿照海市蜃楼制造出来的虚影,用以迷惑人的心智。”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被人故意摆了一道?”赵画琸攥紧了手指,那声音又接着道:“怕什么?反正来来去去就这几个手段,你出去也好进来也罢,旁人要收拾你,你还拦得住?” “看来你已经习惯了。” “没办法,我这么优秀,别人肯定看不惯我,当然要想方设法的赶我离开或者要我死。” “……” 几句话的间隙他已经顺着原路迅速返回,周围的场景也随之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 青烛黄灯,佛坐莲台。 香案上烟雾缭绕,头顶雕梁画栋瓦檐精美,转眼间这里已经变成了他们最初来到仙斋的地方。 “师兄。” 赵画琸凝神的间隙,腰上忽然缠上来一只手,一把自身后将他抱住,他一愣,一把扣住那只手臂动作极快地将人捞住一把按在了一旁的红柱上。 后者被他一扯没防备过来,胳膊差点儿被拧断,痛呼了一声道:“师兄,这次是真的,如假包换的真……” 赵画琸却还是不肯松手,紧盯着他侧脸道:“你说真就是真的?”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见赵画琸没有反应,元棠棣只得接着道:“你身上还留有被开天斧伤过的痕迹。” “这件事不仅你一人知,萧景千也知道。” 他一句话原封不动地把路堵死了回去,元棠棣无可奈何,心念一转忽然道:“那我可接着说了,我昨晚趁你睡着的时候没忍住脱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赵画琸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捂住他嘴道:“这就不必说了。” 元棠棣看着他没忍住笑了出来,眉眼轻挑,颇有些玩味道:“师兄这么紧张干什么,难不成你昨晚没睡着?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 见赵画琸沉默不语,元棠棣不知道是想着了什么,脸色一变,“你真的知道了?” “不知道。” 赵画琸抽回手一把负于身后,转移话题道:“你不是怕黑么?” “是啊。” “那你现在怎么……” “我知道师兄会回来找我,所以就站在原地等你。”元棠棣没忍住又靠拢了上来,一把将他手从身后拽了回来,面色微红地捏着他手指一根根把玩着,“师兄你有没有觉得……” “这佛像坐姿变了。” 赵画琸目光突然落在莲台正中央的那座佛像上,他们刚来时,那佛像两足相抵,乃入定之相。可现在看来,这佛像却是一手抵额,坐姿微倾脚踩莲花,面带垂怜的俯视着他们。 这变化很大并不难发现,他方要上前查看情况,胸前忽然一紧,元棠棣直接撞进了他怀里来,紧紧抱着他,身体却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怎么了? 他抬手抚上元棠棣的额头,却发现手心下的皮肤异样的滚烫,赵画琸察觉有异,他忙低头看去,后者却将头埋得更深,颇有些不情不愿道:“师兄,你有没有觉得……好热。” “热?” 他将元棠棣另一只手拽了出来,摸上灵脉探了探,发现体内灵力运走正常,也未曾有什么异动,可肌肤下的手臂一经触碰就已经生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怀中那人睫羽微.颤,眸中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他方要拉着元棠棣离开,后者倚靠在他怀里的身体却宛如一滩烂泥似的软若无骨,元棠棣一时没站住脚,整个人差点儿滑坐在地上,赵画琸被他拽着衣袖拉低了身子,只好伸手一把抄起他膝盖,将人抱了起来。 只是右脚还未迈出门槛,一道灵力猛地将他倒击了三尺,脚下一个趔趄,他身形不稳间几乎抱着人摔倒在地,后腰却直接撞上了佛台前的香案。 腰上立即传来一阵刻骨的疼痛,赵画琸咬着牙没去理会,抬眼就发现进来时那座大门不知何时被封上,还设了一道结界。 “嗬嗬。” 一阵清脆的声响自耳边响起,元棠棣迷迷糊糊间抬起头来,就发现赵画琸身后那座佛像再次变了动作,此时一只镀金的佛手已经伸向了师兄后背,那张慈和怜悯的容颜也瞬间变得柔媚了起来。 第欲天爱神 “师兄?!” 他出声的那一刻一道灵力脱手甩出, 顷刻间将那只镀金佛手震飞了出去。 坚硬的手臂顿时自腕部脱离, 摔落在地碎成几瓣。 赵画琸反应极快地迅速抱着人往后撤退,看着那座佛像却仍是一副安稳坐着的姿态, 唯独右手无故断裂,好像他们方才的亲眼所见, 只是一场虚幻。 压下心底的惊疑,他俯身寻了块蒲团连忙将人放在了上面,伸手拭去元棠棣额角的汗水, 这才发现他鬓发早已尽数汗湿, 细长的眼角洇着一缕嫣红,整个人从背心到前胸的衣物都湿漉漉的,活像是一只落汤鸡。 “你怎么了?” “师兄,我, 头好晕……” 元棠棣一手撑着额角, 一只手抓住他手腕, 神情有些委屈又有些难受地看着他道:“我好热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去解开自己的衣襟,赵画琸一惊,连忙止住他的动作,伸手扼住他手腕往内压送几道灵力,可没有什么效果不说,这样反而引起后者极大的不满。 眼底的赭红一时之间变得极为灼盛, 衣物之下掩盖着的躯体就好像有千万只虫蚁啃咬一般, 又痒又痛燥.热难耐, 元棠棣猛地一把甩开他的手, 接着将他推倒在地,趁着赵画琸还没爬起来的间隙,一把坐上人腰间。 他身上那道重创原本就没好全,被元棠棣这么一扯差点儿让没让他吐出一口血来,耳畔那丝丝缕缕的“嗬嗬”声又再次响起,身上那人却如同走火入魔了一样,满眼只剩下两个字。 情.欲。 赵画琸伸手将他手腕死死钳住,以防人不小心从身上摔落下去,同时也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元棠棣失手伤着,自上次在竹屋里较量过后,他已经深刻领会到他这位师弟真的动起手来,连他都未必能有分毫的胜算。 元棠棣被他抓住没一会儿,人果然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那两只跨坐在他腰侧的大腿却不断收紧,那力气跟能夹断人手指的蟹钳有的一拼,赵画琸心头顿时不免生出些沧凉,手臂灌足力气终于一把翻身坐起,将人死死按倒在地上。 脸颊上微微有些发烫,不知是不是心理的作用,连他也觉得来自身有些不对劲起来,赵画琸侧目望去,竟发现那莲台之上的佛像手足舞蹈起来,姿态优美,妖异诡谲。 他甩了甩脑袋,强行命令自己头脑冷静下来,再细看去,那佛像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原地。 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这佛像的问题?还是他们出了什么问题? 可他们来时未曾遇到过诸如雾障或迷香之类的东西,就只是在城内的酒摊上喝了一杯酒水。 酒? 心念电转间,赵画琸已经察觉出错漏来,只是颈子上忽而多了一只手,咋眼间元棠棣已经压着他脑袋往下,眼看两人距离近在咫尺,赵画琸猛地伸手一把将身下人的嘴巴捂住。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动不该有的念头,且不说这密江城里四处皆是道修,为什么一座仙斋之中不供祖师爷,偏偏要供一尊佛像。 而且这佛像并非寻常佛门之像那般或端庄或慈和,瞧着诡异妩媚不说,反倒有些形似密宗的本尊神——欢喜佛,只是这本尊神他只知道通常都是双尊神,即男女合抱的双体尊像,却从未见过这种单体尊神。 只是无论如何,心里还是不免升起一抹厌恶,这密江城的主家乃邢氏,邢氏辖管整座城池不说,还兼顾方圆百里大大小小的仙门世家。而此番能在城中建有这么大规模的仙斋,若非邢氏授意,又有谁敢? 堂堂仙门世家,与魔族中人来往也就罢了,居然敢在城中公然设置这种蛊惑心智的双.修密教,若不是诚心教唆城中百姓参拜这种邪门歪道败坏风气,就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 掌心忽然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舔.舐感,赵画琸一愣,回神就发现元棠棣神色怪异,水泽潋滟的眸眼忽然染上一抹笑意,身侧的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而那莲台上的尊神这时竟微微摇动着身子手舞足蹈的走了下来,妖异的眉眼荡开一丝媚意,唇瓣一张一合露出鲜红的内壁,目标明确显然直奔向他们,赵画琸见状,连忙移开手托着元棠棣后颈,万般费力地将人抱了起来。 若真是因为先前那酒起了作用,元棠棣现在会这样也不奇怪,毕竟这人比他喝的多,可他也至多不过饮了一杯,却没想到这酒的后劲如此之大。 眼前蓦然传来一阵阵晕眩感,耳边也隐有耳鸣之势,手软脚软的倒真应了那句身不由己。 “砰”的一声巨响,那尊神另一手如一柄巨斧般直接劈在了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地面上瞬间裂开一个大坑,碎石飞溅。 赵画琸匆忙之下发现那尊神动作实际上要慢上那么一两次,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躲避开,不至于让这尊神伤着他和元棠棣。 唯独不妙的是那酒劲越来越强,仙斋周围又有结界密封,先不说他现在能不能破开结界闯出去,赵画琸几乎有种下一刻他就会栽倒在地成一滩烂泥的错觉。 “其实此事很好办。” 蓦地,有人事不关己闲极无聊地出声。 赵画琸已经没多余的力气问出声,一团邪火在小腹中烧的他意识难聚,只得在心里怒道:“那你方才不早说?” 那声音反倒颇有些无辜道:“那你现在还听不听,现在说了其实也不晚。” 赵画琸咬牙,“说!” 那声音慢悠悠道:“密宗欢喜佛一向靠男女双.修来精修大道,而这尊神乃男性单体,因为无另一半可供双修,所以常年在仙斋中寂寞难耐,以靠吸取前来参拜的年轻男女身上的精气来助以己身……” “所以呢?” “所以你们得想办法让这尊神满足,这样他就会停止继续作妖了。” “……”赵画琸就差没问口要怎么满足,一双黑眸云山雾罩,犹如点霜般冰冷的肌肤上竟也多了一丝红晕,他憋了长长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只知道尊神是靠男女双.修……” 那声音“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其实断袖也未尝不可啊,反正都是极尽人生极乐之事,难道还要有两性之分?” 赵画琸:“……” 邢氏长门仙府。 往日寂静清幽的地方竟意外的多了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些人各个缓衣飘带,仙姿英逸,手持法器或腰悬宝剑,齐聚一堂。 堂上之主乃邢氏家主,邢戮。 邢戮如今年虽年近半百,可人却生的万分年轻,面相白皙美须悬腹,目光炯炯有神,说起话来仍是洪亮如钟,仿佛让人怀疑他能够随时随地提剑斩杀一只百年妖兽。 其实追求大道,臻至化境,容颜不老,在修真界已经不怎么难见,甚至紫府那几位无人不知的道君如今也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寿命。 只是邢戮却有所不同,且不说他尚未达到那几位道君的境界,其人也不过一介凡人,本来是遵循着自然阴阳生死老道,逐渐在百年间于天地之中交付己身。 可就在五年前,这邢家主一夜之间华发变青丝,人年轻了数十岁不说,更是生龙活虎一夜长举。 邢戮原本只有邢霁秋一子,而这邢霁秋乃邢戮已故原配许氏所生,可自五年前起,邢戮打破了邢氏多年一脉单传的尴尬局面不说,邢大公子更是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弟弟妹妹。 “邢家主,不是我说,你此番把我们召来到底所为何事?” 堂下,一名年轻弟子忽然站了出来,他话刚说完,就听邢戮一笑,“这位道友何必心急,我今日召诸位前来,必然是有要紧事要商量。” “要紧事?” 有人极为讽刺的轻笑了一声,“邢家主,您自己这些年与魔族勾结,过得风生水起也就罢了,可您多少得想想我们这些小门小派要如何过活?那些平民百姓要如何过活?别一句什么要紧的事就急匆匆把我们给召来,然后一句无事又打发回去,你当我们是你的下人还是家仆?专供你使唤,随叫随到啊?!” “是啊是啊,邢家主,我们虽在您麾下做事,可到底也是一方仙门,这些年魔族无恶不作,搅扰的周边百姓民不聊生,您不顾及我们也就罢了,我们还有我们的事儿要管呢!” 一人带了头,堂下齐聚的众人立即七嘴八舌地开始发表起自己的意见,这期间唯独邢戮但笑不语地看着,一直等到所有人安静下来后,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沏了杯茶道:“诸位稍安勿躁,我邢某人也只是为了稳固大局,那魔族之人我早就不屑与之同流合污,此前早就断绝来往,而如今我只有一事相告,且此事与诸位,乃至整个修真界,都将是莫大的好消息。” 他话说的冠冕堂皇,众人好似已经习惯了似的,纷纷憋气不再做声,而邢戮却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命人呈上来一物。 那是一面琉璃镜,颜色澄黄,却清透如水,那负责呈镜的侍从抬手微微自镜面抚过,上面竟奇异地出现了一圈圈水纹波动。 渐渐地,竟能看到许多画面和影像,那些影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正是先前赵画琸他们下了井底之后的所见所闻。 尤其是里面的人,竟让在场的众人为之大吃一惊。 “这,这不是那西陵城的孟公子孟罗春吗?他,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是啊,我上回经过孟家的时候,那里早就成了一片荒宅了。” “哎?这不是那顾小公子吗,怎么也在。” “还有这……这人莫不是紫府的抱檀道君?他什么时候下的山?怎么会跟这孟公子在一起?” 一时之间,众人七嘴八舌,惊愕不已地将那镜中影像从头到尾地看了个完全,待到结束后,一阵夜风自厅中穿堂而过,众人早就冷汗湿衣,唏嘘不已。 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慌慌张张道:“那魔头,是那魔头回来了,是,是他夺了那孟公子的舍!前些时日有百姓来跟我说,那孟公子埋在城郊外的坟不知何时被人给刨了,尸首不翼而飞!” ※※※※※※※※※※※※※※※※※※※※ ps:本文纯架空,涉及佛道之类的相关说明请不要相信,请不要较真,一切均为剧情服务。 网审放过我!! 第燃眉之急 窗外有风吹开屋内薄如蝉翼的帘帐, 一点点分割开他眼里的视线, 萧景千躺在床榻上,面色如纸, 他动了动手指去触碰案几上叠放着的玉釉香盘,指尖微耸, 将那还燃着青烟的香盘直接推下了案几。 “啪”的一声脆响,几块碎片连同那一点星火在他眼中寂灭后,混沌不堪的神智许久才被慢慢找回。 纤细的手指撑住床榻, 他咬牙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坐起了身子, 身体就好像一个破了洞的风箱,夜风呼呼自其中穿过,如同一块块薄冰一样割裂开他每一寸肌肤。 “谁?” 眼中一凝,他抬头看向门口, 师尊自那日离开后, 便时时让人奉香伺候在他身侧。 明面上是为了让他好好养伤, 毕竟他身出上古凤族,在所有人眼里,他们大概一致认为他即便是千疮百孔,只要灵识还在,就永远死不了。 而实际上呢,师尊不过是换了种方法囚.禁他, 就跟那人一样, 明明是高贵的龙族一脉, 却永远被囚在妖塔之中不见天日。 “师兄……” 门后那人怯生生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防备不减,说起来应娟和他虽同为一族之人,可他却甚少能在这个师妹身上感知到半分同族的气息,而应娟也不过是师尊借故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罢了。 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是又要吃药了么?” 他坐直了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还没那么虚弱,应娟先是看了他一会儿,往日不善言辞冷漠孤寡的少女,这时竟忍不住哭了出来,跌跌撞撞扑倒在他身下,“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萧景千一愣,抬手抚向少女的发髻,“你这是怎么了?” 应娟只是埋头啜泣着,萧景千有些无奈,再怎么说,这些年应娟也是唯一陪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人,至少,除了师尊的授意之外,这小师妹把他照顾的很好。 “你哭什么?该吃的药我还会吃,不会违背意愿让你为难。”他伸手一把拉起应娟,弯了弯唇角,“明明痛的是我,怎么这眼泪却全让你流了?” “师兄……”少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她伸手揉了揉通红的眼眶,许久才跟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握住萧景千的手腕,“师兄,你逃走吧,逃到哪里都好,不要在五岳门待着了,这里的人都是害你的人,他们都只是在利用你!” “逃?”萧景千神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应娟神色急促地把方才在邢氏厅堂里所见所闻的那些话全部告诉了他,萧景千听完面色却没多少变化,应娟看他半晌,才恍然从他神色中察觉出什么,“师兄……你都知道了?” “紫府大师兄……他真的就只是赵画琸么?” 萧景千蓦然冷笑一声,“你还记得我凤族当年为何会在洪荒之乱中流离失所,落得如今这般四散奔逃的下场?自然是全拜了此人所赐!若是没有他,我如今怎么会……” 说到此处他突然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应娟虽然完全不清楚他方才说的是什么,却还是连忙上前替他抚胸顺气,“师兄,这件事其实另有隐情……” “隐情?”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问,余下两人面色同时一变,萧景千怔忡地看向眼前那人,“师尊……” 漏进窗纱下的月光好似在那人身上镀下了一层银霜,迎面的气势冷冽却又存在着一份无形的威压。 翠眸一弯,陆却识看着他莞尔一笑,“看来你好的挺快,为师以为你至多还要再躺上半个月。” 接着他目光下移,又放在了应娟身上,“我让你照顾他,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师尊,我很好,你别怪罪师妹……” 萧景千连忙上前,挡在了应娟身前,然而后者却一把推开他,面色冰冷地看向陆却识,“师尊,师兄他是您的徒弟,您这些年来这么对他,当真是把他当做一个棋子利用还是……” 剩下的话尚未出口,陆却识长袖一挥,少女娇小的身体直接横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一旁的桌案上发出一阵闷响。 “我的徒弟,何时轮得到你管教了?”陆却识笑意不减,轻轻掸了掸衣袖神色极为温柔的看向他,“景千,过来。” “……” 见他仍不为所动,陆却识眼底不禁漫上一片寒意,“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让我说第二遍。” “师兄,你真的就甘心一辈子为人所摆布所控制么。”一旁,应娟抬手拭去嘴角的鲜血,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神色戚清的看着他,“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师兄不会不清楚,你也不甘愿一辈子为人所用,当做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 眼看陆却识再要出手,萧景千连忙挡在了应娟身前,抬头看向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哀求,“师尊,师妹她是生病了才会说出这么多胡话来,弟子求您手下留情……” 眼底一晃,仿佛和某种景象悉数重叠,陆却识看着他神色忽然变得优柔,“以前你为了他,跟为师大不敬也就罢了,如今连她……也是,你是要彻底寒了我的心吗?” “师尊,我不是……” “那就杀了她!” 薄颜蓦地染上一抹戾色,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闪而过,陆却识猛地抽袖扔出一把匕首,砸在了他面前。 萧景千跪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把匕首,脑海中不知为何变得异常纷乱起来,他抬手捂住额角,神色突然变得万般痛苦。 应娟见状忽然冷笑出声,“师兄果然是个废物,懦夫,一个只会听人差遣丝毫没有主见的废物!” “闭嘴……” “我说错了么?”少女面色变得疏狂,径直仰头大笑了两声,“你一辈子就是个受人摆布的废物!” “够了!”萧景千蓦地怒吼出声,眼眶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一滴滴砸落在手背上,心头却像是被人活生生剜走了一块肉一样,跪在原地让他疼的无法自抑,只能一遍遍哀求道:“放过我,求你了……” 陆却识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半晌,终于伸手缓缓摸上他脸颊,指节屈起一点点拭去他眼角的泪水,“景千,听话,别想了……” 在他出神的间隙,应娟却突然捡起匕首猛地扑了过来,陆却识眼底一寒,方要出手,下一刻,却猛然被一大片鲜血溅了满身,他瞳孔一颤,腥锈的液体已经顺着他鼻尖滑落,溅湿了那身素来清雅干净的道袍上。 萧景千猛地抬头,神色骤然变得疾厉起来,抬起一掌瞬间拍向他,旋即伸手接住应娟不断滑坐的身体,一把拔下那只匕首,夺门而出! 身后罡风转瞬即逝,如同潮浪一般毫不留情地整个掀上他身体,萧景千目色一寒,身后的长发迎风飞舞,嘴里却止不住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怀中的少女依旧紧紧抓着他前襟,雪白的容颜被鲜血染的通红,心口上的重创却丝毫未能让她皱过一下眉头,唯有目光紧盯着萧景千,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喃喃道:“师兄,你终于回来了,你能想起来……就,就好……” 说完,她伸手把一只药瓶迅速塞入他袖中,接着抽出一道符篆,猛地灌足力气推开他倾身朝着身后紧追不舍的陆却识冲去!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后,那尊神脚下的地面早就四分五裂,偏偏那脑海中的声音还不断催促着,宛如魔音穿脑,搅得他几欲原地灵力暴.走。 赵画琸咬了咬牙,只得抱着元棠棣寻了处角落将人靠在了墙壁,旋即一掌将那尊神震退了几步,这才捂着发麻的虎口,满头大汗地看着晕过去的人。 “你方才说的话是真的?” 像是不耐烦他婆婆妈妈的性子,那声音极为不满道:“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你要是实在不敢……” 那声音忽而轻挑一笑,“我替你解燃眉之急也未尝不可。” “不必了。” 赵画琸沉下眉眼,忽然伸手替眼前那人将汗湿的额发一点点别向耳后,他凝视着那张布满情.欲的脸,突然觉得这种事其实也没那么难。 他伸手缓缓捧住元棠棣的脸颊,指尖磋.磨着皮下滚烫的肌肤,直接倾身口勿了上去。 唇下的质感软软的,一张一合,吐出热息,像是倚着心室而生的一朵幽兰,淡淡的馨香自气息交.融,紧皱的眉头霎那间舒展开来,眼睫一颤,被他口勿住的那人已经睁开了眼来,手指顺着他衣摆钻了进去,抚弄着薄薄的亵.裤下紧实的腰.臀。 身后那座尊神的动作果然慢了下来,仿佛观望一场好戏一般伫立在原地,脑海中更是传来一丝倒抽的吸气声,有人果然开始赞不绝口起来。 赵画琸竭尽全力想忽视掉这种格外违和的声音,却还是不免分了神,唇下的人果然不满的扑了上来,赵画琸伸手按住他手腕,语气近乎诱哄道:“听话,别乱动……” 随即伸手小心翼翼地放出一丝灵力循着他灵识和灵脉钻了出去,想要替他清除体内残余的酒液。 额头密布汗水,胸膛更是一片滚烫,那声音又忍不住响起,发出啧啧赞叹,“正人君子也没你这样的……” “这尊神既然靠吸取旁人精气所生,那你可知道,我若是真如了它的愿,我们还会不会有活路可生?” “你说的有道理。”那声音细细一想,接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赞同道。 未再去分心劳神,赵画琸专心致志地把余下的酒液清除后,才动作麻木地把元棠棣扶正了身形,看着他汗湿的面颊,轻声道:“你再不清醒,可就见不到我了。” ※※※※※※※※※※※※※※※※※※※※ 网审求放过! 第霸王上弓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眉目一凝, 瞬间露出一副惊慌的神情来, 有些茫茫然地看着他,“师兄?” “你可算清醒了。” 赵画琸有些脱力地弯了弯唇角, 接着身子一歪直接往前栽倒去, 元棠棣连忙伸手将他揽住,这时那尊神正好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 明亮的瞳眸里霎那间竖起两簇怒火, 元棠棣安置好怀里的人后,身形极快地一步一跃而起, 手心中凝起一把长剑一击之下砍中那尊神的天灵! “咔擦”一声,那尊神动作僵硬地倒退了几步,最后发出一声极为诡异的“嗬嗬”声便瞬间倒地不起。 地面被激起一大片灰尘后, 他一手掸去衣袖, 神色风轻云淡的收剑入鞘,余下赵画琸撑住柱子站直了身体, “你还真是速战速决。” 他语调微扬, 听起来颇有几分讥诮,元棠棣立在原地的身形一僵,睫羽下敛, 脸上红晕未消,“师兄……” 喉头一滚,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声, 赵画琸攥了下汗湿的手心, 眼前已有些晕眩, 他靠墙站了站,语调沉了下去,“我平日里或许是太过于纵容你了……” 区区回春酒怎么可能难得倒紫府的道君,若真是如此,岂非旁人随意一杯酒都能把他毒到神志不清任人摆布了? “师兄,我错了。” 元棠棣见势不妙,低头认错的态度极快极端正。 “你错了?”赵画琸勾唇笑了一声,“你错了有什么用,回回如此,你是成心戏耍我的不成?” “戏耍?”元棠棣有些惊愕地睁大眼,“师兄觉得我是在耍你的么?” 一滴滴热汗滚落下额头,视线一经触及那人刚刚被啃咬的微微红肿的唇珠就觉得胸口一阵闷热。 赵画琸连忙移开视线,冷哼了一声道:“是与不是,你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 他偏过头去没再多看元棠棣一眼,尊神既已倒下,可这仙斋之内的旖.旎气息依旧未散,轻易撩.拨着人的神智,像是要挫断他心里最后一根防线。 私下里许久,未再听闻其人出声,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了起来,赵画琸方要转过头去,耳边忽然一热,有人蓦然靠近他,在他耳畔轻轻吹着气,笑道:“师兄,你是不是有反应了?”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撩他衣摆,赵画琸眼疾手快地一把扼住他手腕,低斥道:“你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元棠棣头一歪倚在他肩窝处,两只手紧紧抱住他,虽然看上去像是把重量全部压在了他身上,而实际上,他才是那个被人圈住护住抱住的人。 “我想和你睡觉,这件事我从来找你时就很想了。”他语气缓慢,显得十分悠扬,“起初我只是想先骗师兄上床,然后再慢慢去改变你,但是现在,师兄的心已经被我骗走了不是么?” “……” “你知道我没有中招,但还是护着我,不让我受伤,可见师兄已经很喜欢我了,你离不开我。” “你心里变态?” 赵画琸蓦地出声打断他,随即伸手要推开他,偏偏这人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在他身上,心里燥热难安,面上却神色自若的嘲弄道:“还骗我?你这些招数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学精了,心也脏了?” 元棠棣在紫府纵横那么多年,哪里有人敢这么对他训斥,想摆出平日里在小辈面前严肃的神情,但是一面对赵画琸,眼里的神情几经变幻,最后只得气势全无的闷声道:“小人书……” “小人书?讲的什么?” “如何霸王硬上弓。” “……” 见赵画琸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连忙将他抱得更紧,急促道:“师兄,你别多想,我还,还什么都没做呢……” “你做的还少?”赵画琸伸手掰开他手指,面色不动地将浊气祛除出体外,待到神色终于恢复正常,他才终于找回了力气,“我没生气,你也不用多想,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出去。” “哦。”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没见元棠棣跟上来,一回头,就见那人如同石雕一般立在原地,薄红敷面一脸纠结的看着他。 “你又怎么了?” 元棠棣看了他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道:“师兄,我疼。” 眉头一跳,直觉不会有什么好话,赵画琸颇有些警惕地看他,“哪儿?” “这儿。”元棠棣指了指,抿唇道:“涨的疼。” “……” 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斗声,赵画琸眉头一皱,连忙将那倚墙而坐的人一把搀了起来,顺带将一块方才为了方便擦拭才撕扯掉的茶色布绸扔在了地上。 元棠棣也紧跟着起身整了整袍袖,眉梢眼角残留着一抹倦怠,只是一触及那逐渐靠近的杀气,那丝倦怠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挥手祭出一道剑芒,朝着仙斋大门横劈了过去,这时一只黑影正好撞破结界飞了进来,被那道剑芒直接当场戳成了漏斗。 腥臭的鲜血顿时泼了一地,赵画琸抬手掩住口鼻,眯起眼眸紧盯着那地上的黑影。 “这儿怎么会有蝙蝠?” 元棠棣走了过去,接着耳边只听密密麻麻一阵轰响,似乎有一大片的蝙蝠正朝他们这里赶来。 “外面有人,等等。” 赵画琸拦住他立刻要关门的举动,皱着眉头朝着门口走去,眼前倏然掠过一只身影,元棠棣目色一惊,刚要出声,一柄带血的刀锋已经横上了赵画琸颈侧。 “别动。” 来人似乎隐藏在门外已久,不直接进去也是知道这里有结界,只是为了等他们开门。 “好巧,又是你。” 元棠棣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讥诮道:“正愁没空揍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前辈。”萧景千微微眯了眯眼,抵在赵画琸颈上的弯刀却朝里收了收,立刻在那道瓷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血痕,“恕我直言,你们现在似乎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自身难保?” 赵画琸忽然笑了笑,眉眼染上一抹寒意,“那你又何尝不是。” 他话刚说完,萧景千皱了皱眉头,接着手中的刀柄直接脱手砸翻在地,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像是被凭空抽空了一般,膝盖一折直接就地跪了下来。 赵画琸转身松开了他手腕,拽起他衣襟将人直接扔进了仙斋之中,长袖一挥关上了门。 “他受伤了?” 元棠棣在他身上顺手封了灵脉,而萧景千却连反抗都不曾,只是垂着脑袋面色惨白,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继续嘴硬。 赵画琸目光下移,落在他腹部,“斧伤。” “开天斧?” 元棠棣抬眉略有惊疑,萧景千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咳了两声勉强道:“不用问了,你那把斧头是假的。” “假的?”赵画琸蹲下身看他,“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萧景千冷笑,“我知道你不会信,但是事实……” “事实就是别跟他废话了,赶紧找个地方埋了吧。” 一阵烟尘尚未落地,接着一股大力就地旋起,整座仙斋的大门忽然被掀开,赵画琸面色一变,立马将萧景千一把捞起同元棠棣往后迅速撤去! 迎面走来一道人影,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极为嚣张的扇了扇,“呦,都在呢。” 周围的景象随之变化,眨眼间已经变成了他们方才刚下井底的样子,只是这里要比他们方才所处的地方空阔不少,周围还围了一大片持刀挂剑的侍从,个个手中另举着火把将这洞窟一样的地方照的恍若白昼。 “邢大公子这是做什么?” 元棠棣朝前走了一步,气定神闲地环视了众人一圈,一手却负于身后随时以待备战状态。 “做什么?”邢霁秋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本公子今天来,一为擒拿叛徒!二则是为了抓你们这群……” 说到此处,他伸长脖子望了望,在看到赵画琸的身影后才不怀好意的做了了结之词,“漏网之鱼。” “叛徒?” 元棠棣似乎极为讨厌他的眼神,立即朝前走了一步,将他看向师兄的视线彻底挡住,“你要抓的叛徒可是他?”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因为受力不住直接瘫坐在地上的萧景千,后者一头长发俱已凌乱的散开,雪白的里衣上满是剑气和血痕的存在,腰腹上还有一条被针线缝上的伤疤,此时被白布裹着,但是伤口好像已经裂开了,那白布也变成了红布,再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短短几个时辰,这位手到擒来的五岳门大弟子就已经变成了这副落魄模样,元棠棣也实在有些好奇萧景千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转眼间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看这邢霁秋这般紧追不舍的样子,不惜为了抓人深入井底密室,萧景千对他们来说似乎也极为重要。 “你非要抓他不可?” 心念电转间,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然呢,你难不成还想护着他?”邢霁秋十分不耐烦道:“你们可别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如今的密江城早已天罗密布,无懈可击,想逃?做梦吧你!” “我当然知道逃不出去。” 元棠棣似是遗憾的刮了刮鼻尖,“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关你屁事?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 “公子,别跟他废话了,直接动手吧。” 一旁有侍从忍不住出声提醒道,邢霁秋刚要下令,元棠棣又接着一把提起萧景千的衣领,颇为无奈的出声道:“人我交,你们可千万别出手,我们打不过的。” 第瓮中之鳖 鉴于此前吃过亏, 邢霁秋这次也长了记性, 他虽然没跟元棠棣打过交道,但是看这人满脸奸诈圆滑的样子, 就知道此人决计不可信。 “你当我傻?” “我当然知道邢大公子不傻。” 元棠棣清了下嗓子,“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要求?”邢霁秋瞪眼, “你觉得你现在有资格谈要求?” 他话刚说完,身后的侍从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一只人影直接从人堆中飞了出来, 摔落在了他们之间的空地上。 那侍从捂着脖子满嘴黑血地倒地不起, 余光里那一角紫袖微动,赵画琸动了动手指,那侍从顷刻间便知趣的直接断了气。 邢霁秋骇然变色,“你, 你使了什么妖术!” 元棠棣笑了笑, “没什么, 我想邢大公子应该也不愿意看到最后两败俱伤的局面吧?我这个要求很小,我把他给你,你给我们随便指一条路,若是我们在半刻钟被追上,那便束手就擒,邢大公子也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的把我们带走。” 这井底密室建造年代有多久远他不清楚, 但来时注意到两边石壁上能照人相貌的水镜和方才那构成幻象的仙斋, 就知道这密室绝不简单, 其中必定机关重重, 危险密布。 他一个人倒是不要紧,只是师兄身上有伤,再加上一个没了灵力的萧景千,跟这么多人在这种密闭的空间动起手来对他们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那侍从又低声和邢霁秋耳语了几句,还时不时看向他们,这密室由邢氏的人一手建造,可以说除了他们,外人根本就没办法在这密室中找到出口甚至避开机关和危险,过了一会儿,邢霁秋抬起头来,看着他眯起眼睛道:“你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元棠棣摊手,“怎么,邢大公子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你密江城的天罗地网?” “我们公子说给你们半刻钟,按开你身后那块砖往左拐有条隧道。”侍从大声复述道:“往前怎么走看你们自己怎么选,这里机关多,要是不小心被射死了或者摔死了,可就怨不得我们了。” “多谢。” 元棠棣谦和的笑了笑,随即轻轻送了萧景千一掌,把人直接推进了对方的范围之内,邢霁秋冷哼一声立马送了他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染了血迹和灰尘的长发纠成一绺,萧景千有些狼狈的摔在地上,虽然还是一惯的没什么表情,但邢霁秋看他偏偏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待到元棠棣走远后,才一手拽住他衣襟将人提了起来,冷嘲热讽道:“萧仙君,今日落在我手里,滋味如何?” 萧景千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吃软怕硬的样子,低笑了两声,看着他动了动唇角,邢霁秋眉头紧锁,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是个废物。” 他气若游丝地轻嘲了两句,立马惹得邢霁秋暴跳如雷,当即一巴掌扇过去,脸颊上瞬间便多了一道印子。 “你别以为你得我爹的信任就可以踩在我头上了,在这密江城里,老子才是主子!”憋闷多日的窝囊气终于可以借机发泄出来,邢霁秋说不上有多爽快,又伸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哂道:“你看看你,死到临头谁愿意帮你?左右你师尊也下了死令,我带具死尸回去给他,也不算过分吧。” “死令?” 他沉寂已久的眼底终于掀起一丝波澜,转看向邢霁秋,认认真真的问道:“他当真这么说?” 话及此处,他忽然轻笑出声,“师尊何必如此呢,他一句话我就会回去了,为什么……” “你他妈有病,我要是你师尊,被你这么个白眼狼对待,我不剁了你就奇了怪了。” 说着,又送了他一脚将人直接踹翻在地,身旁的侍从得他授意立马将人又捞了起来。 “把人给我看好了,要是让他也逃了,我……” 他话说到一半,一声惨叫蓦地在洞窟之中传来,那声音过于凄厉,叫的人平白无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邢霁秋刚要怒骂出声,就见身后原来的侍从突然自乱阵脚了起来,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开,一边大喊着有蛇,一边挥刀斩剑的乱砍着。 手中摔落的火把也因为慌乱的人影将周身的景象映照的明灭不定,扭曲诡异,邢霁秋头冒冷汗的看了一眼也没看出哪儿有什么蛇,刚想发脾气,可下一刻,头上一凉,身后的侍从立马惊恐的大叫道:“公,公子,在,在你身后!” “啊——” 伸手摸上头脸,就感觉到一阵湿乎乎的粘液顺着眼睛滑下,邢霁秋惨叫了一声,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蛇头斗大如牛,蛇身健壮鳞片如甲,两只眼睛宛如灯笼般凶恶至极的瞪着他。 接着连挣扎的机会也不给,那粗壮的蛇尾一把卷住他将他直接甩飞了出去。 “你,你别过来!!” 那侍从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大的蛇,一时骇的连手中的剑几乎都要拿不稳,他余光瞥见一旁极为淡定的萧景千,忽然心一横正要将人抓过来。 那蛇眼一眯,顷刻间露出猩红的血盆大口,那侍从竟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眼看目的达到,那巨蛇终于慢悠悠收起嘴巴,扭动着身子到了萧景千面前。 “腾蛇?” 说起来他们应该同为上古遗族,而萧景千会认识这腾蛇是何物也并不奇怪,只是他却并没有半分见到同类的高兴感,仍旧一脸风轻云淡的坐直了身子,抬手拭去嘴角的鲜血问道:“是云也重?你主人让你来的?” 腾蛇歪头看了看他,随即伸出蛇尾轻轻戳了戳他下巴,接着尾巴一卷直接缠上他腰身速度极快地将人一把拖了出去。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惊愕那突然凭空出现的巨蛇,却无人注意到那原本口吐黑血倒地不起的侍从究竟是什么所变。 倏然一阵疾风卷过众人身旁,两只黑影蓦地一跃而出,其余侍从惊慌不已的挥舞着刀剑,却没人发觉到身旁的火把正一根根逐渐熄灭。 直到原本恍若白昼的洞窟被黑暗一寸寸吞噬后,不远处的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轰鸣声,所有人先是一愣,接着那声音便如同倾潮之水般迅速朝着洞窟内靠近。 “是,是什么东西?!” “是蝙蝠,是蝙蝠!火,火呢!!” 有人大叫出声,然而下一刻数百只黑漆漆的飞影极快地席卷了整座洞窟,尖牙利齿猛地刺进皮肉之中划拉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腥臭的气味迅速在周身弥漫开来,元棠棣捂着嘴巴差点儿吐出来,他身形迅速紧贴在一旁的石壁上,一手凝出一把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祭出,将那冲着他振翅而来的蝙蝠直接戳成了血筛。 “师兄?” 他睁大眼睛试图去寻找赵画琸的身影,然而眼前除了耸动的黑影和嘈杂的喧闹声之外,竟不知方才还同他有音信传递的人转眼间跑到了何处。 脚下又朝前走了几步,很快便不得不被逼回了原位,现在所有火把都被灭了个一干二净,那洞窟中栖息的蝙蝠没了火光的威胁,很快便冲进来将这宛如瓮中之鳖的众人搅成了一片血潭。 一只足有半个成人脑袋大的蝙蝠忽然从头顶俯冲了下来,元棠棣一惊,抬手欲砍,接着手腕蓦地被人一把握住,一具身体已经扑上来将他推倒在一旁。 那蝙蝠见一击未中,很快又重新振翅冲了过来,来人不知从何处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蝙蝠直接砸了过去。 一阵闷响传来,那蝙蝠被砸中了脑袋摔落在地,吱哇乱叫了一声直接被一剑戳穿钉在了地上。 两人速度极快地顺着原路返回,按照那侍从先前的说法确实找到了一条隧道。 往里走不过几步之遥便是另一间密室,赵画琸和元棠棣进去后,腾蛇和萧景千果然也在里面。 “为什么救我?” 腾蛇虽缩小了数倍,但那蛇身却还是紧紧缠绕着萧景千,以防他中途挣扎逃脱。 “闭嘴,没人想救你。” 元棠棣懒得看他,扶着赵画琸找了个角落坐下,这才开始整理两人身上不小心被溅到的蝙蝠血。 这蝙蝠常年隐匿在井底昏暗潮湿的地方,没有天敌和外来因素影响,自然要长得比外界的普通蝙蝠还要大,不过这对于他们来说倒是没什么,最重要的是那蝙蝠血有毒,一旦沾染在皮肤上,顷刻间便会生出毒疮,腐烂掉整块肢体。 没在意元棠棣的态度,萧景千朝着他抬了抬下巴,气息微弱道:“他身上也染了血,我建议前辈还是先考虑一下怎么救他吧。” 话音刚落,元棠棣扯开的那截衣袖下的胳膊上果然多了一片乌黑泛紫的痕迹,方才场面太过混乱,为了成功把蝙蝠放进来,他和师兄约好一人一边先把火把灭掉,却没料到这蝙蝠血有毒,更没料到师兄居然已经中了招。 “这具身体还真是多灾多难。” 赵画琸轻轻叹了一声,阻止了元棠棣要伸手为他疗伤的举动,“这身体早已不堪重折,再输入过多的灵力,只会加快它溃散腐烂的速度罢了。” 第忠心叛主 苍门覆雪, 山石林立。 殿内的热壶被人提下, 斟了杯热茶,门外走进来一个弟子, 拱手朝着殿内的人影道:“孟师兄,有人来了。” “让他滚。”孟弋江放下茶盏, 抬头正迎一人,“你来做什么。” 那方才对着他拱手相道的弟子正是凭虚道君座下首徒慕时,见他目光不善, 慕时也不介意, 朝前走了两步席地坐下,“我来代师尊向孟师兄和顾姑娘问好。” 说着他佯做诧异的抬头四处看了一圈,“只是,不知顾姑娘她如何了?听闻上次风寒至今未愈, 这病来如山倒, 也不知……” “惺惺作态!”孟弋江面色艴然地抬手掀翻了茶盏, 滚烫的热水立时溅湿了缎紫的衣袖,慕时看着他目光并无反应,白皙的手背却很快见了红。 自晏师兄走后,陆御极便隔三差五地派人来流徽殿问安,虽然他想不通此人到底想做什么,但是知道这人不安好心就对了。 “孟师兄, 上次你来找师尊取药, 药忘拿了。” 慕时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 下一刻却被孟弋江拿起一把扔回他怀里, “拿起你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孟师兄,你一人置气也就罢了,何苦拿顾姑娘的性命开玩笑呢?” “你们害得她还不够吗?”孟弋江像是被突然戳中了痛处,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砍向他,“给我滚!我再说一遍!” 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眼球,只要持剑之人再刺进一寸,眼前便会顷刻见血,可这人跟他师尊一样,面色不动不说,那一副怜悯众生惺惺作态的样子更是令人作呕。 “我有事要说。”慕时平心静气地伸出指尖推开了剑刃,紫府内殿没有佩剑的规矩,但自上次顾妤出了意外后,孟弋江便时时将佩剑带在身侧,不为杀人,只为护人。 “是事关你兄长之事。” 他说话把持着分寸,总能准确无误地刺进孟弋江要害,见少年神情稍有动容,慕时接着道:“你几月前曾下过一次山回过一次孟家,但是孟家已经没了,包括那个……不像你二哥的二哥。” “你怎么知道这些?”孟弋江看着他眯起了眼,这件事除了他、顾妤和晏师兄外,就只有绿背知道了。 但是小师妹生性单纯,有些事说了就忘了,若说她跟旁人通风报信,他不信不说,晏师兄怕是更不会信。 更何况不是早就证实了么? 那人是师爹。 握着剑柄的手指不断收紧,孟弋江沉声看他,“你又想做什么?” “有人想见你。”慕时从袖中掏出一只做工精致的荷包递给他,“这是什么,你很清楚吧?” 当年孟氏去普陀庙求取的平安符,他们兄弟三人一人一只,他虽常年身在紫府,但母亲和二嫂也会偶尔托人带些东西上山慰问他,当然这符也只有大哥和他有,二哥因为常年和母亲关系紧张,所以一直没有交到他手中,至死也没有。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孟弋江眼珠微颤,一把抢了过来。 “前不久有位游方大师替人超度之时曾无意在荒野孤坟中遇见一只孤魂野鬼,那鬼无身无墓无处可去,大师见他可怜便想要替他超度,谁知那鬼是冤死鬼,难入轮回,戾气甚重,大师修为有限,便只能将其封入这符中。” 慕时见他神情难掩激动,便知道孟弋江果然被戳中了要害,笑了笑继续道:“所幸我师尊曾经与这大师有过交情,那大师想起我师尊,便亲自上山将这平安符交予他,望其镇压或超度。” “……” 眼角微红,孟弋江早已理智全无,只能死死盯着他,“既然是真的,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这要问你了。”慕时一脸诚挚,“孟师兄。” “……” 沉寂良久,孟弋江捧着那只荷包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可荷包下气息微弱,他能感觉到触动,却无法共情,“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了肉.体,自然会如此。” 慕时看他片刻,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孟师兄自幼被送入紫府,虽然身边有师尊师兄以及师妹,可尘世寰寰,却举目无亲,不过还是孤身一人,无血亲相伴,这样也很难过吧……” 话及此处,他将小药瓶再次放回了案桌上,微微垂首朝着孟弋江行了一礼,“孟师兄,我此行两事已交代完毕,慕时就此告辞。” “怎么救他。” 脚下的步子不过逾出两尺,身后孟弋江语气极其凝重地道:“怎么把我二哥救活过来。” 手指轻扣着腰间束带,慕时轻轻颌首,“若要人死而复生,自然是要先让他魂归原位。”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隧道尽头的厮杀声已近死寂,而在石室中的每个人心情却都不怎么平静。 萧景千身上负伤过多,已经率先撑不住晕了过去,剩下元棠棣和赵画琸两人相对而坐,一个业已入定,一个却焦头烂额。 “师兄。”元棠棣怕他失去意识,伸手握住他腕骨一遍遍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不敢再轻易去渡灵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平生学了一身本事如今却毫无用处,竟不知是怪世事太无常还是他太没用。 衣袍一角忽然被掀动,元棠棣回过神来,就见腾蛇不知何时伸来蛇尾戳了戳他,口吐人言道:“仙君,有人来了。” 元棠棣回过神来,再凝神细听果然发现周遭有什么细微的摩擦声响起,下一刻西北一角的石墙忽然被人推开,元棠棣目光一凝,几乎是准备出手,那推墙而入的人先是一愣,接着扑了过来,“师尊?是你么?” 视线内的人果然是晏伐北无疑,只是不待他出声,那人已经率先扑过来将他一把抱住,元棠棣愣了愣,半晌才缓过神来拍了拍他后背。 晏伐北除了绿背,一向很少肯对人这么亲近,更遑论在他面前有过半分逾矩,现下露出这副受惊的样子,想来也是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好了好了,有我在呢,不怕。” 他语气少见的这么温柔,以至于晏伐北埋进他颈项里好久才敢抬头看他,脸颊上似有若无的飘着一抹薄晕,元棠棣看着他诧异道:“怎么只有你一人?那小少爷呢?” 晏伐北这才想起来,慌乱到连语气也急促了起来,“顾西征他……他不见了,我方才与他走进一间石室本想寻找出路,谁曾想那石室里全是泥水,他和顾临刚一进去就迅速沉了下去,我,我被他们合力推了上来,方才又听见这边传来打斗声,就,摸到了这里来。” 他说的急促,虽然语无伦次的,但元棠棣也差不多摸清了他的意思,正要出声,晏伐北余光却放到了赵画琸身上,他先是一愣,接着看到那手腕上已经生了毒疮的地方,忙要凑过去。 元棠棣怕他也沾了蝙蝠血,刚要拉住人,后者就已经掀开衣袖露出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伤口,仿佛也不知道疼痛似的,用指尖戳进伤口里,硬生生让伤口重新见了血。 “你做什么?” 他伸手有些埋怨地拉住晏伐北,后者朝他笑了笑,“师尊忘了我的血也是有用处的么?” 说着他将几滴鲜血尽数滴在赵画琸的伤口上,过了一会儿,那里的毒疮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失愈合。 “师兄?” 元棠棣目露喜色,随即有些心疼地看向晏伐北,他知道晏伐北会这样做八成是和小少爷他们也遇到了蝙蝠群,替他轻轻抚去胳膊上的伤口,嘱咐道:“以后不能随便割血,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就有麻烦了。” “我没有,这次只是个意外,师尊不用担心。” 他迅速掩好衣袖,一转头正好见赵画琸转醒,面色一喜,刚要出声,下一刻眼前的人却突然出手如风一把扼住他脖子往后掼去。 变故太快,元棠棣一时没反应过来,赵画琸下手也没了轻重,掐的晏伐北一口气几乎没提上来。 他脸上神色诡异,眼底晕着一抹淡淡的猩红色,元棠棣知晓他现在八成是被篡夺了心神又出现走火入魔的征兆,不敢过于轻举妄动,以免酿成后患无可挽回。 只是看晏伐北快要被掐断喉骨的样子,心底一急,他方要抬手出招,赵画琸像是发觉到什么,一把扼住人捆到身前来,眯起眼睛盯着他道:“你想伤我?” “……”元棠棣收回了手,看着他劝慰道:“师兄,别闹了,你看清楚我是谁?” “别闹?”他咂了砸唇,好似觉得很有趣似的,近在咫尺的乌檀木香气却轻易撩动着鼻尖,手指却已经在晏伐北颈子上掐出一道红痕。 元棠棣被他掐过,自然知道会有多难受,他上前了几步,目光微漾道:“师兄,要不我把我给你,你放了他吧。” “你?”赵画琸盯着他,眉眼微挑,“给我?”说着他又垂下眼睫,似是喃喃了一句什么,接着抬起眸来,看着他道:“那好,你自己把灵根废了吧。” “……” 他话一说完,在场的两人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晏伐北更是挣扎道:“师尊,你别……” 赵画琸一指手按上他颈脉,顷刻间便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元棠棣更是一脸愕然地看着他,“师兄……你这话是真的?” “对啊,千真万确。”赵画琸看着他舔了舔唇角,眸中暗光流转,“把灵根废了,你就会听话了。” “我如果废了灵根,你就会回来了么?” 元棠棣目光怔怔地看着他,随即伸出一指按上腕左骨,只要他轻轻一掰,这里的灵气就会彻底闭塞,余下再把内丹摧毁,就是彻底的一个废人。 “对。”赵画琸看着他毫不犹豫地颔首。 下一刻,他果然如愿地听到一声闷响,只是却不是灵根废掉的声音,而是后颈被人打晕的声音。 赵画琸眉头一皱,眼底的猩红迅速消失,接着手指一松直接往前栽倒了去,元棠棣一愣,抬起头来正好和一只硕大的蛇头交汇视线。 “完了完了,这下怕是要被炖成蛇羹了。”腾蛇吐了吐蛇信,两只灯笼般巨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它扭动着身子慢吞吞地绕到了元棠棣身后,抬起一截细小的蛇尾轻轻挽住他胳膊,“仙君,我都这么忠心叛主了,你以后一定得护着我。” 第世风日下 倒v结束 他走进一片水域之中, 黑漆漆的水面上飘泛着浓雾, 周围静而落针可闻,腰以下的衣摆却被尽数打湿。 他再从里面走去, 只余江面上呼呼而过的风声掀起肩上湿冷的青丝,一角的光亮变得轻盈透亮, 雾中一盏红烛灯笼缓缓迎了过来。 “恭喜魔君重归魔族,来日必定重掌太阿之柄,开万世之太平。” “万世之太平?”他眼里动容, 神情微哂,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魔族该说的话。”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被赶下君位沦落至此,不过怪我以前太天真。” 身旁飘渺而来一道身影,同样飘浮在水中, 与他并肩而立, 来人负着手, 一身玄衣曳于水面上,长发挂于腰间,声色低沉深冷,“我要回去。” 只要心中起了争权夺利的心思,无论做什么这都是最值当的理由,云也重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 “我要回去做我的魔君, 待到过些时日重振旗鼓, 把紫府也一起吞并了……” 他重复着年少时说的话, 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可恨这诺言我不及兑现,否则哪会生出那么多事端。” 如果他兑现了这个诺言,那么步云微将永远不得翻身,魔族众人只为他俯首臣称,而紫府包括那个人也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会为他掌控听他调令。 可如今云也重说要回去,那回去的代价是什么? 紫府将不复存在,元棠棣也会…… 赵画琸瞳孔微微一颤,眼底卷起些寒意,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不行。” “这事由不得你。” 身侧的男人轻轻笑了笑,顺着水流走了过去,迎风荡开一层波澜,一身红衣宛如朝霞的女子提着红烛灯笼拨开云雾,缓缓倚在他身侧,轻笑道:“少魔君,久等。” “久等。” 男人自然而然地伸手揽过她肩膀,浅笑一声。 身后猛然破天传来一阵风声,男人神情微敛,抬手一柄袖剑钻出,自背后而来,下一刻他松开另一只挽着女子肩膀的手臂,并起一掌朝着赵画琸劈去! 水面上卷起星星点点的寒雾洇湿了发鬓和衣角,两道身影将平静的水面旋起的宛如银花浪潮,那一抹猩红在眼底晕开,云也重勾唇道:“你现在的所有都是我的,如果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不需要。”他压下眼底的晦涩,一手灌足力气,一手攀上云也重肩头将他直接震飞了出去,宽大的衣袖在水面上留下一道白浪,他站直了身子紧盯着再次冲上来的男人,又继而向前迎去。 “你这人还真是不讨喜。”云也重似是低骂了一句,再次掀起一掌抵上他肩膀,赵画琸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可五脏六腑早就率先替他疼过了一遍,嘴角隐隐有血,他抿了抿唇,目光沉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给我时间。” 恶劣的想法在心底一阵盘桓,云也重见他终于松了口,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勾唇道:“不行,我还没有玩够,你可以选择跪下求饶或者跟我继续打,却不能跟我乞求妥协。” 身上崩裂的伤口也逐渐将鲜血染红了水面,赵画琸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时间一点点地自指缝间漏出,渗进风里,化为一阵虚无。 沉吟许久,他垂眸,“我认输。” “你师尊收徒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云也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么?我还没玩够……” “少魔君。”赵画琸没心情理会他故意讥诮的言语,自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如今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倒背如流了,“你想要回魔族可以,但是不能吞并紫府。” “不行。”云也重一口回绝。 赵画琸蹙眉,“师尊他当年收你回紫府待你如何,你不会不清楚,就算到后来,你也不是如愿……” “可他起初是想把我扔下水,想拿我替所有饱受水患的百姓开刀祭天,我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容器而已,不是么?” 云也重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如果我是个凡人,也许这样我就死了,可我不是,我回来了,殷落堂他怕我报复,就只能跟我合籍,只能跟我在一起。” “就像你一样。”他目光似悲似喜,屈指替他擦去唇角的血迹,“如果不是我一味相逼,你想必也不愿意向我认输吧?” 接着他又大笑了两声,“其实你还有别的路可选,那就是比我强,你只要能打赢了我,我就会听你的。” “可惜你不能。” 眉梢眼角的笑意忽然消失的干干净净,云也重收回手,“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足够你去道别,或者……” 他垂下目光,落在某个地方,眼里带上些戏谑,“做些别的事情,以免到头来成为遗憾。” 眨眼间,眼前的身影已飘渺如雾,看不太真切,玄衣曳水负手离去,男人的声音却仍在耳畔回旋。 …… “师尊,我找到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高喊声,又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明晃晃的光芒在眼睛上方划过,赵画琸刚一睁开眼来,一柄长剑“唰”地出鞘横在他颈前,他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前蹲着一个人,等到视线逐渐聚焦,那人眯着眼沉声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住何方?”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在他头上,砸的人头昏脑涨,赵画琸本想抬手推开剑刃,但是动了动胳膊发现被人捆的死死的,他下意识仰头就刚好和一只蛇头对上。 “……做什么?” 腾蛇吐了吐蛇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收紧了缠在他身上的尾巴,装作没看见他眼中的疑惑。 “喂!” 严四韶又接着拿剑往前寸进了一步,不耐烦道:“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老子这宝刀削铁如泥,分分钟就能取了你狗命。” “……” 他刚醒没多久,连抽气都觉得五脏六腑一阵麻木,严四韶看他一脸茫然,不觉有些奇怪道:“不会是回来了吧?” “师兄!” 身后立马传来一阵迫不及待的高喊声,严四韶和他同时抬头看去,就见元棠棣连忙要冲过来,只是中途晏伐北急匆匆将他从身后抱住,钟隐也挡在他身前一字一句比划着,“仙君勿要心急,让主人先试一试真假。” “不用试了,我看的出来!” 元棠棣急着伸手掰开腰间的手指,奈何晏伐北死活不肯松开,只能十分卑微的劝慰道:“师尊,你不能如此莽撞,万一你被伤及……” “我没事,松开。” 赵画琸回神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偏偏严四韶不信这个邪,他剑既没有收回,也没有打算有放了他的想法,“你说没事就没事了?你伤着自己是小事,我们这儿几条人命可是大事。” 说着他又加了一句,“你把灵根废了我就信你。” 赵画琸抬头看他,“我没有灵根。” 严四韶:“……妈的,我怎么给忘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刚要再说些别的,突然被身后冲上来的人一把推开,严四韶一时没防备被推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钟隐听见声音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抬起头来就见元棠棣直接扑了上去,抱住赵画琸急切道:“师兄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严四韶原地翻了个白眼。 赵画琸看他眉眼通红的样子,只觉得心神一阵恍惚,云也重的话犹在耳边,搅得他心烦意乱。 “我……” “师兄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解释什么,这种不可抗力的事以后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 说着他抬头看了腾蛇一眼,后者授意之下缓缓松开了尾巴,赵画琸动了动胳膊,刚要坐直身子,就察觉到周围几人不约而同神色戒备地看着他。 还没到那一天,云也重就打算让他彻底变得众叛亲离。 伸手将元棠棣推开了些,他掸了掸袖袍站直了身子,一点一滴的动作被所有人囊括入眼中,宛如戒备仇敌一样注视着他。 唯有元棠棣,望着他的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水泽潋滟,赵画琸看了他一会儿,不禁有些怀疑他这个师弟下一秒是不是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出来。 “师兄……” “过来。” 赵画琸朝他摊开了一只掌心,周身的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他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又重复了一句,“手给我。” 元棠棣果然听话地把手交到他掌心之中,赵画琸心底失笑,却还是一收力将人彻底拉进了怀里来。 “你还真是听话。” 耳畔一热,他手指插入他发间轻轻顺着发尾抚下,“如果我真让你把灵根废了,你是不是准备束手待毙了?如果我后来清醒了,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后悔到死?如果……” “我相信师兄,师兄不会真的动手杀我。” “那如果这个真的变成事实了呢?” “……”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颤栗,赵画琸笑了笑,拉开了些许距离,“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远离我,要么留下来。” 元棠棣毫不犹豫道:“自然是留下来。”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师兄何必又要问出来呢?” 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松开手朝着一旁角落里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的人走去,他撩起衣摆蹲下身子,伸手拍了拍萧景千脸颊,询问道:“萧仙君,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睫毛一颤,萧景千缓缓抬眼看他,“你说。” “你不是说我这把开天斧是假的么?”他从手中凝化出一柄斧头,在萧景千眼前晃了晃,“那我们打个赌。” “什么赌?” 他倾身上前朝着萧景千耳边说了些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一角,待到赵画琸说完,萧景千神色先是一变,接着从疑惑迷茫变成了不可置信,可一触及赵画琸眼底的笑意,那点不可置信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如果这斧头如你所说是假的。”赵画琸不厌其烦地重复道:“就是我输了,反之,亦然,怎么样?” 萧景千看着他以手撑地坐直了身子,苍白的唇角皲裂,他竟轻笑了一声,“我竟然看不出来你想做什么?” “你只需要回答好还是不好。” “……好。” 面对众人一头雾水的样子,赵画琸站了起来,元棠棣看他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忍不住指着萧景千对着他道:“师兄,你……方才和他约定了什么?” “没什么。”赵画琸叹了口气,朝着他走了过去,伸出手指刮了刮他鼻尖,“你不用胡思乱想,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不会移情别恋的。” “……” 他突如其来的挑白惹得元棠棣脸色一瞬间爆红,于是抱檀道君觉得自己快没脸见了人,扯了扯他衣袖迅速埋下头来,羞赧道:“师兄!还有旁人在呢!” 严四韶更是一双白眼快翻过了天灵盖,不忍眼瞎。 只能一手搭上钟隐的肩膀拖着人走的越远越好。 此处已经不再是他们方才所待的石室,而是晏伐北先前所指的那处有泥水的石室。 这间石室要比他们方才所待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宽广,整体甚至足有四五个仙斋之大,周围墙壁上更是每隔一丈便有一根照明火把,将室内照的如同白昼。 正中间是一座深坑,就好像当年秦始皇陵里的那些兵马俑坑一样,此时一排排石人塑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里面,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坑里原来都是泥水,只是我们再进来的时候这里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么多石人。” 晏伐北在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萧景千在旁听完后终于一言指出道:“密江城紧挨山地丛林而筑,当年建城之际是为了防止敌军攻打,才选了一个严防死守的好地方,若是出了这密室往北出林,就是一片沼泽地,这里的泥水气味腐臭,应该是出自那里,而你方才所说的这些石人,应该是这下面浮上来的。” 严四韶拖着钟隐看了一圈下来,发现那些石人个个风情容貌皆是普通百姓的模样,而且石人摸上去还湿漉漉的,确实是出浆不久。 “那邢氏为何要费尽心思建造这样一座石室?” 赵画琸询问出声,萧景千也依言不厌其烦地答道:“寻常家大业大,例如巨族之势,会建造密室并不奇怪,可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不是密室,而是陵墓。” “……” 他话一说完,所有人都愣了愣,半晌才了然于心,一般只有墓室会有如此规模,从刚进来时的狭窄逼仄,到现在一间间不同规格密室,再到如今这个巨大的陪葬坑,其中还设置了不少机关,好像生怕日后死了有盗墓贼进来搅扰一样。 “姓邢的这是要上天吗?”严四韶骂了一句,“竟敢效仿始皇帝建造墓……” “那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进来。”赵画琸笑了笑道:“进来给人做陪葬。” “不尽其然。”萧景千接着道:“其实待在这里也总好过城里,毕竟还有一条生路。” 赵画琸挑了挑眉头,“愿闻其详。” 萧景千心直口快,“炸了这座陵墓。” 众人:“……” “小朋友,你这是废话么?” 早就不耐烦这人跟师兄眉来眼去你一言我一句的,元棠棣吃味的抱紧了赵画琸胳膊道:“若是真能炸开这陵墓,我们又何至于此。” “这件事就要问你师兄了。” 萧景千意味不明地看向他,赵画琸没什么反应的收回了视线,“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晏伐北跳下深坑,此时里面的泥水早已凝固,他顺着石人之间穿梭,一个个挨着寻找顾西征的身影。 如今不见了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顺着石人一个个找,以期望把人找出来。 “这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全部炸了再说,谁叫了谁就是!”没过多久,严四韶果然又开始耍起了脾气,钟隐长年累月已经习惯了,做了个叹气的动作又接着朝他比了比手势,“主人不如先在旁边等着,免得脏了衣服。” 严四韶就等着他这句话,一跃而上寻了处地方百无聊赖地坐下,看着其余人在坑内忙活。 钟隐除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其他感官可是要比旁人强上百倍,细长的手指摸过一具石人的五官后,他侧了侧目,将方向落在了某一处。 “仙君,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被人戳穿了事实,赵画琸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他朝着钟隐走近了几步,就很清晰的闻到近在咫尺的一股药香,再触及他脖颈下那截明显的断口,心里更像是确认了什么。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他又走近了两步,“你叫什么?” “他叫钟隐。”严四韶突然朝着这边大喊出声,“关你屁事!” “师兄今天倒是格外惹人注目呢。”身后同时紧靠上来一个人,元棠棣对着他不满道:“师兄以前没有那么喜欢搭理旁人的。” “罢了罢了。” 赵画琸迫于压力,无奈只得收回了目光,偏过头速度极快地捏着元棠棣下巴亲了一口,身后钟隐一脸木然地转过身去,剩下严四韶目清耳明,将他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老脸一臊大骂了一声,“喂!姓赵的,世风日下你要不要脸!” 赵画琸没有理会他,元棠棣檀唇弯却,脸上却一片薄霞绕日,两人离开了此处后,他脚步一顿,不知道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钟隐所在的方向。 元棠棣看他,“师兄,怎么了?” 赵画琸回神,“没什么,我以为他是陆林。” “陆林是谁?”元棠棣好奇道。 “你应该不知道。” 他当年和陆林被四位道君殿前责问时,元棠棣还小,那时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们走后没多久,钟隐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蒙着黑布的眼眶下好似有眼珠转动,一滴鲜血蓦地顺着缝隙里流了下来,淌在那张惨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瘆人,他伸出手毫无知觉地拭去血迹,唇角微动,下意识吐出了三个字,“凭虚君。” 第非我自我 “恕我直言, 令郎这怕是不能好了。” 床围前的帘帐被掀起, 露出一只布满毒疮和乌痕的手臂来,那上面血泡突出, 布满肉筋血丝,稍稍触碰便会流出一大股脓水, 在场众人无不为此感到恶寒或心惊。 待到那金针大夫放下帘帐后所有人才逐渐松了一口气,唯独邢戮一脸阴翳的立在一旁,一手掐指一手轻抚胡须。 “他是怎么弄的?” 邢戮看着那金针大夫, 话却是对着一旁跪地的侍从所说, 自洞中火把被灭,数百只嗜血蝙蝠被放出来后,他拼力带着邢霁秋逃了出来,事态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甚至连他自己也是满头脓包和毒疮, 无一处幸免。 “公, 公子是被那奸人所毒害的, 我和公子本欲和人好好商量,谁知那人二话不说就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放出毒烟将公子和我毒成了这副模样。” 侍从拿着事先安排好的说辞心惊胆战地道,一旁的修士听了不禁疑惑,“他?是何人?” “还,还能是何人?”侍从高声道:“不, 不就是那个魔头吗!”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有年长的老道听闻魔头二字更是不禁心生愤慨怒火中烧, 一掌将桌案拍的啪啪直响, “本道就知道这孽障心肠歹毒至极!未曾想竟也下作到了此种地步!!” 他一发出愤慨, 周围立马有人紧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未免也太狠毒了些,人心肠恶毒至此,那……那还能叫做人吗?” “二弟莫是忘了,那孽障早就走火入魔,哪里算得上人?!” “我看就应该将他抓住彻底挫骨扬灰,以免日后再生祸患之事!” “不错!为了更多无辜之人免遭其难,我提议应该将此孽障扒皮抽筋,再以斩魂钉将他钉在仙台之上示众个三日三夜!” “我看不行,传闻千年前那魔族的少魔君不就是如此吗?被示众了三日三夜最后不还是反杀了我们好几千人,对付这种魔头太过手下留情我看不妥,不如……” 有人蓦然提起云也重,众人先是一愣,最后想起先辈先祖们当年奋战魔君之子最后大获全胜而留下的家史传记,这才咽了咽口水道:“你这样说其实也不妥吧,那赵画琸入魔前也不过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而已,哪里比得上魔君之子,更何况他如今抢占了孟公子的身体,我们若要将其扒皮抽筋,那孟公子何其无辜?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授人以柄了?” “你说的也有理?那怎么办,总得想办法将人元神逼出来吧。”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怎么对付魔头的计策之时,邢戮看着那金针大夫忽然拱手打断了内房的嘈杂声道:“先生,我儿真的无药可救了么?他是我亡妻留下的独种,若真是有什么差错,我日后黄泉之下又该如何向她交代啊?” 那金针大夫掸了掸衣袖,面容清雅,气质更是如兰,翠眸微亮,只见他抬了抬眉眼道:“其实也不然,不知邢家主可曾听闻过乌檀木?” 想起之前邢霁秋曾抓住一少年郎,欲圈在身边做宠物,本来他也没当回事,后来闲谈之时听他提起过一句乌檀木成精,那乌檀木造价昂贵不说,成了精的更是百年难得一见,更遑论那精血对人体必定大有裨益。 邢戮点了点头,“我知道这。” 金针大夫正是陆却识,闻言他笑道:“令郎先前不是遇见了一个么,把他抓回来放干血给令郎疗伤,一切自会痊愈。” “这样就成了?” “不错。”陆却识颔首,他又嘱咐道:“不过你需得注意,此物有主,其主紫府,具体怎么做这下要劳费邢家主自己另想办法了。” 说完,他一甩拂尘相辞道:“贫道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恕不能相陪了。” 邢戮连忙拱手,“先生客气了,劳费您在府中多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半途他不知想起什么,犹豫道:“只是……不知先生之徒,那位萧仙君要如何处理?” “他?”陆却识唇角一勾,“家主放心,我那徒弟不过一时猪油蒙了心,他会乖乖回来的。” 送走了陆却识后,邢戮折返回屋内,众人也早就商议好了事宜,齐齐向他请示道:“邢家主,这下就直接出手吧。” 目的达到,邢戮面色郑重地上前了一步,“此次麻烦诸位仙门了,若事后有成,我邢某人日后必定待诸位如亲友,备以薄礼来馈谢各位。” 与此同时,墓葬坑内。 所有人找了足有一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萧景千负伤在身不方便继续劳碌,只好在旁打坐调息。 元棠棣这人又是直性子,不论是小辈还是长辈,若是惹怒了他,一概不给好脸色,只是师兄在旁,他又不好再挑起什么,只能拉住赵画琸道:“师兄,要不你也歇歇吧,都一个多时辰了。” 他不说,赵画琸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身上还有重创,从进入井底再到现在,说实话他们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更何况现在……身上的血估计早就沥干了大半。 “我无事。” 元棠棣早知道他会这样说,还是一把强硬着将人按着坐了下来,“师兄有这力气不如留着日后做些别的,若是累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日后?什么叫日后?” 赵画琸闻言抬起头来,语气突然戏谑了些,他伸手一把拽住人袖袍,软薄的缎袖被他攥在掌心中摩挲着,而元棠棣则被他拉的一顿,眉心微蹙,面色微赧,有些慌乱地抬头环顾了一圈,低声道:“师,师兄又在胡闹什么?” “你先告诉我什么叫日后,我不懂。” 赵画琸偏偏不松手,将人拉的身子微弯,眉眼微挑地注视着他,眸光亦如雪般璨亮。 他们俩人一坐一立,一人折腰一人前倾,近在咫尺不说,当下这种诡异的气氛里,过于暧昧的气息环绕在周身,实在是过于惹人注目。 “师兄!” 元棠棣一时之间慌了神,连忙想要抽出衣袖。 见眼前人当真一张脸红的要滴出血来,他才发觉,难怪元棠棣平日里只允许他对自己耍流氓,而不让他耍,否则,这原型毕露,这脸就会红的跟煮熟了一样。 赵画琸蓦然觉得有些好笑,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旁正好传来一声咳嗽声,他偏过头去,正好看见严四韶一脸鄙夷地拿着钟隐的手对着他比了个中指。 而元棠棣见状,则连忙抽出衣袖脚步不稳跌跌撞撞地朝着晏伐北所在的方向跑去。 他嘴角弯了弯,眸光却逐渐暗淡了下来,拇指轻轻擦过食指玄纹,总感觉方才那种触感离得他越来越远,脸色却在下一刻陡然变得煞白。 赵画琸下意识掩住口鼻,指尖微湿,正好一滴鲜血顺着人中流了下来。 手指修长却白如纸皮,其上一点猩红更是显得触目惊心,他抬手装作无事发生的屈指擦去,一旁严四韶正好讥诮道:“啧啧,这是有多饥.渴啊,都……” “刑主,今日我要是被你气死了,来日还要劳烦刑主替我问候一下银姑娘,感谢她当初曾在魔宫照拂过我。” “你再说!”严四韶一听脸色瞬变,刚要起身,钟隐连忙将他拉了下来,比划道:“主人,气多伤身。” 赵画琸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余光却忽然伸过来一只苍白劲瘦的手和一张布绢。 “……多谢。” 他愣了会儿,还是伸手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将余下的鲜血擦的干净,身旁同样坐下一个身影,萧景千抬眸目视前方,微笑道:“我不曾想这一伤,竟然伤到你根基,若是我再来一次,你是不是就会彻底死了?” 他这话说的欠揍,可惜赵画琸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跟他做口舌之争,只是淡淡道:“我不过区区一介凡人,哪里会不死不灭。” “凡人?”萧景千冷笑,“云也重,你当年被人曝晒示众三日三夜,没死不说还反杀千人,更是害的我族众流落至今,生死不明……” “你这话可真是冤枉人。” 云也重答应给他三日,所幸这人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这三日给他独处的时间,不侵入他识海,不探窥他心门,这三日他是完完整整的自我,而非非我。 而他现在听见这个名字都烦,更遑论比萧景千还要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 萧景千神色阴冷,“你别以为区区一句走火入魔就能分清你是你我是我,你若不是云也重,你怎么……” 见他语塞,赵画琸也冷笑了一声,“我怎么了?我如今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你们何必对我穷追不舍?” “更何况,怎么不见其他族群被流散,偏偏就是你们凤族……” “胡说八道!”萧景千怒极。 赵画琸不以为然道:“再者,我记得洪荒之乱应该是解除了那些封印在远古密林的异兽,从而得以让他们复苏过来,讲道理,若非那人发动洪荒之乱,说不准也难有今日的你……” “你少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赵画琸似乎是气笑了,片刻后他又叹了口气,缓慢道:“你若一心这么想,我道也无可奈何。” “……” 话及此处,见萧景千气的似乎不轻的样子,赵画琸沉吟几番,忽然觉得跟一个小毛孩子也没什么可说的,“罢了,我何必替他寻理由开脱,我们不过从来都是千古罪人,世人眼里的不容。” 说完,他拍了拍衣袖站起身来,从墓葬坑一跃而下,顺着窄小的甬道一路走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正好传来喜讯,耳边“砰”的一声巨响,元棠棣早已破开凝固的泥浆,将其中封存的二人救了出来。 所幸顾西征顾临主仆二人挨的近,此番并没有再费多少时间,在场所有人听闻也都纷纷齐聚了过去。 唯独他负着手正立在不远处,见状本想一同凑过去,只是走到半路,身形微顿,却忽然后退了几步。 他现在这副样子……似乎更适合远远观望。 第石人化像 他负手静立没多久, 身侧便响起一丝细微的“咔擦”声, 赵画琸回头,这才发现离他最近的一座石人脸上已经出现了蛛网一样繁复的痕迹。 他心有疑惑的看了看, 随即伸出指尖轻轻顺着那痕迹摩挲,未曾想竟然徒手抹掉了一块泥浆, 泥浆之下正好露出块人皮一样的东西。 来时他曾听元棠棣说过,这密江城家主有每逢十五便会在城中举行阎浮檀金会的俗例,这阎浮檀金色泽赤黄, 乃此中之贵, 又意欲佛祖,代表着万世普渡,敬仰尊贵以及教化。 邢氏如今这般作风,他是看不出来有半分对佛门的敬意, 唯独这古怪的习俗, 仙斋, 尊神,以及如今这肖像真人的石人。 他细看之下,便发现其实这些肖像老百姓模样的石人,有男有女,且分布到位,成双成对。 而之前在仙斋之中, 还有他和元棠棣遇到的那具专靠吸取前来参拜的年轻男女身上的经气, 来助以己身的尊神, 以及云也重说过的那番话。 刚来到这里时, 他们都以为这里只是单纯的泥俑陪葬坑,可联想到曾经来仙斋之中参拜尊神的年轻男女数不胜数,还有这指尖下几近真实的触感…… 密江城盛产美酒,几乎男女老少都有喝酒的习惯,若是那些打算参拜仙斋的年轻男女也跟他和元棠棣一样碰巧喝了酒摊上的酒,再来到这仙斋之中参加所谓的阎浮檀金大会,继而遇见这具能惑人心神的尊神。 那么假如因此被吸食了精气,那些人能存活下来的机率等于多少? 答案几乎没有。 那么那些无法存活下来的人将会被藏在哪里? 他回头环顾了一眼四周数不清的石人,心头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手指转瞬间更是如同触了电一般被他猛地收回,然而下一刻那石人脸上所有泥块尽数掉落,一张惨白的面孔直接狰狞而出!黑漆漆的眼眶散发着刻骨的森冷,复活的石人猛地朝他伸手抓去尖叫出声! “都快离开!” 赵画琸提醒出声的那一刹那,众人早就齐齐跟着回头,与此同时,巨大的墓葬坑里所有的石人纷纷耸动起来,他提起一脚猛地将那复活的石人踹倒在地,抽出力气将周围快速清理出一条道来,元棠棣也紧跟着反应迅速的捞着刚救出来的人往坑外抛。 “师尊!” 晏伐北眼疾手快地将顾西征接住一跃而出了墓葬坑,剩下的几人也都紧跟着逃了出来,只是那石人纷纷嘶叫着乌泱泱一片往坑外爬,元棠棣不等回身应答,很快甩手一道灵光将那些石人再次纷纷赶了回去。 然而那些石人早已死去成了没有意识的尸体,伤不了砍不死,无穷无尽。 “听话,退回去,越远越好。” 局势混乱之下他朝着一旁的腾蛇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眼间就已经十分听话地拖着晏伐北三人往后撤去。 而一路上嘴都没怎么停过的严四韶也不得不动手加入石人围堵攻击的局面之中,以防自己指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于非命。 “妈的,这什么玩意儿!” “活死人或者药人。” 身旁,赵画琸不知何时到了这里来,他面色不动的抬眉瞥了一眼一旁的钟隐,严四韶反应过来,吐沫星子直飞道:“这些玩意儿算什么东西,能跟他比?” 剩下的他并没有再听到任何回复,只是见那身紫衣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接着没过一会儿,就看见数道银光自乌泱泱的石人中冲破了出来,化为飞梭在墓葬坑周围设下数道结界! “都住手,直接撤!” 余光撞见师兄陷入了坑内,元棠棣瞳孔一颤,见状立马飞身直下,纵身跃入坑内将他一把拉了出来。 “怎么样了?” “还好,应该没人受伤。” 赵画琸闻言轻轻颌首,元棠棣这才扶着他寻了个地方坐下,众人此时都远离了坑内,唯有那结界之内的石人张牙舞爪地扭动着四肢企图爬出来。 他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唯有目光紧盯着他毫无血色的唇角,有些嗔怪道:“师兄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跳下去了,你就不怕被伤着么?” “又死不了,怕什么。” “师兄!” 见元棠棣听了表情反而更加凝重起来,赵画琸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手背,以示安慰道:“好了不说了。” 话毕他转头又看向一旁安神静坐的萧景千道:“这结界撑不了多久,得劳烦萧仙君赶紧想想办法。” 此时对方正好睁开眼来,神色幽淡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都是低级药尸,不会对生命造成威胁。” “你认真的?”赵画琸手腕费力地揉了揉太阳穴,“虽然确实无法造成威胁,可这一窝就足够把萧仙君踩成肉泥了。” “你跟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严四韶简直服了他们这群人了,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揪住萧景千领襟,将人直接提了起来,恶狠狠道:“我给你三秒钟,说不出来解决办法就丢你下去喂尸!” “你即便把我扔下去,你们也没有办法逃出去。” 萧景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把将他推开,晃了晃身子朝着元棠棣拘了一礼道:“前辈,其实现在还有个很简单的方法。” 元棠棣看向他,“你说。” 萧景千:“把陵墓炸了。” 严四韶:“你这说了没说,有什么区别?” 萧景千:“我的意思是,把这陪葬坑炸了,我说过这里有通往城外北出林有沼泽的地方。” 周身沉寂良久,赵画琸才终于出声,看着他的眼里也漫上一丝笑意,“你绕了一圈,不就是想知道开天斧是真是假么?” 萧景千也毫不避讳地回看着他。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满足你一下了。” 与此同时,密江城外。 尚在四更的天色依旧昏沉沉的,然而这城外往北三十里的地方却人群密集,布满形色各异的人们。 按照先前邢戮的指令来讲,再过个一时五刻,那魔头必定会从此处沼泽地里逃出来,届时他们只需增派人手,布下天罗地网,以待将这魔头一网打尽。 可转眼间等了许久,待到东方已见鱼肚白,却分毫未见那沼泽地里有什么动静,更有甚者不耐烦了,准备动身前去瞧瞧。 “这什么意思?还出不出来了?” 被拉住的那修士一脸不耐烦,为首的老道忍不住道:“道友急什么,既然已经守株待兔,我们便不怕他不出来,难不成还怕他待个一两年不成?” “我还真就怕他在这里待着不肯出来,让我们瞎等一气!” “那你说能怎么办,冲进去?别开玩笑了,八成那魔头就是等着我们冲进去,想趁机反杀我们呢?” “行了行了,没完没了还,都吵吵什么呢!” “要你管得着!我说几句怎么了,我还说不得了?” 几句话没谈成,在场众人各执一词很快又吵了起来,只是没等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讥诮声,“不如这样,我建议你们想下去的直接下去,不想下去的原地继续等怎么样?” 众人闻言一愣,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不远处树林阴影下立着的一道身影,那身影看着极为高大俊挺,一身蟹壳青的长袍正随风轻轻动摇。 “你是何人?” 有人拔剑警惕地看向那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而树下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一指捋过肩头半束的长发,容颜秾丽,极为俊美,神色在半边天光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十分诡异。 “他,他,他好像……” “像谁你他妈倒是快说啊!” “像魔,魔君,是步云微!!” “……” 一个小道士磕磕巴巴说完,众人先是一脸惊愕地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接着才发出不可置信地抽气声,“是他?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步云微闻言朝前走了一步,一身寒意沉冷,眉眼更是阴鸷,“本君可没听说过这人间还有歧视魔族中人的规矩。” “谁,谁歧视了。”小道士哆哆嗦嗦看着他后退,“我,我们只是怕你而已。” “怕我?”步云微听了,眉头微松,勾唇露出一丝笑意,“怕我就更不应该了,本君又不杀人。” 说着他猛地抬手,本就战战兢兢的众人这时更是吓得一抖,虽然他们都没见过现任魔君,但也多少从长辈嘴中听闻过此人的事迹。 一个被流放在地狱里的魔鬼,连自己的血亲都能碾成碎尸的怪物,他是不杀人,但偏偏喜欢折磨人。 人群之中不知谁忽然惨叫了一声,这下所有人更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连作鸟兽状四散奔逃。 “真是群废物。” 待到所有人都跑干净的差不多了,树林后忽然走出来一人,一手抱剑极为嫌弃地道:“亏他们还自诩正道之人,我看就是群废物草包,这还没动手呢,一个个跟窜天猴似的,跑得倒快!”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魔君威名远扬惮赫千里么?” 站在原地的那人勾唇笑了笑,片刻后禁锢身形的法术逐渐消散,唯余紫衣连袂迎风翩跹。 严四韶有些新奇地看他,“诶,我倒奇了怪了,你们都真不愧是叔侄俩,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意思啊,你这副样子倒也学的有模有样的。” 赵画琸懒得理他,只是垂下眼睫,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不是他,跟你们魔族也没关系。” “那你之前总想着进魔宫做什么?”严四韶歪头看他,忽然伸手一把圈住他肩膀,拿剑柄戳了戳他胸口,“别告诉我,你不想回去,抢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我是这样想过。”但不是因为云也重的关系。 “那不就结了,你若想回去,我可以助你一把!” “助我?” 赵画琸偏头看他,眼底黑沉沉的像是碎星散落的夜空,“你别告诉我又是因为银燕筝的吩咐。” “唉,好歹我们也是故人,你这么见外干什么?” “见外?”赵画琸眯眼,“故人?” 见严四韶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他才慢慢道:“你知道我这人对人一向没什么耐心……” 严四韶嗤道:“元棠棣呢?” 赵画琸面无表情,“他例外。” 严四韶:“……” “你若不说,那我走了。” 说罢,他刚一转身,身后便出现一人,一身黑衣森冷无常,钟隐面色冷硬的对他比划,“主人说了,你不能走。” “他说不能就不能?”赵画琸挑眉,神色却倏然一沉,接着飞身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向钟隐,下一刻严四韶也紧跟着自他身后飞速扭转自身前,一剑划上他颈侧,一手将钟隐横推出去了三尺! 严四韶面色更是少见的凝重,“我有话要说,但是你决计不会听。” 赵画琸却屈指弹了弹近在咫尺的刀刃,毫不在意道:“所以呢?我不听,你打算来硬的?” “……” “那动手吧,还等什么?” “……” “怎么了,让你说你不说,让你动手你也不动手,刑主不知道时间等于生命,对我来说极其珍贵么?” 下一秒,他眼底一沉,寒意凌厉,“让开!” 严四韶见状却也不躲,等到赵画琸那一掌劈上他肩头,他唇角动了动,洇了一口血后才终于哑声道:“你他妈还真动手啊?” 他抬手一指捋过衣袖,面色阴沉地看着严四韶,“从你来找我时,我就觉得万分不对劲,堂堂刑主即便再闲也不会无聊到跑来相助于一个似敌非友的人,更何况你不是喜欢银姑娘么?她为步云微所不容,你就那么放心的留她一个人在魔宫?” 严四韶正色,“你怎么就不知道是我把她藏……” “她若是真安好,你就不会来找我反而去陪她了。”他神情悠然地走向他,缓缓道:“让我猜猜看,你此番前来,是不是受制于步云微?” 见严四韶神色松动,他心下会意,“那看来银姑娘也是在他手中了。” 话及此处,他眉心一凝,“步云微让你来干什么?” “他要你回魔族。” “回?”赵画琸诧异,“回魔族干什么?他还惦念着上次我淹了他老巢的仇,打算伺机向我报复吧?可他竟然派你来?这未免也太……” 说到一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扯了扯,忽然怒极反笑道:“难怪,难怪之前从密室里逃出来后,你不跟着他们一起率先离开,反倒非要随我留下来好支走那些道士……声东击西,魔族刑主,你倒是好得很!” 他怒极地剜了严四韶一眼,倏然化为一道银光自原地消散,而此时东方天色也早已大白。 一路计量着元棠棣他们抄小路最近会往哪里走,一路快速朝目的地奔去。 待到进入最近的一处山峦之中,赵画琸提步迈入林中,没有意料之中的腥风血雨和刀枪兵戈之声,迎面而来的清风拂袖,流水一般淌过林间翠色,唯余树林间风声簌簌,宛如云霞层林尽染的小山坳间倒是显得格外宁静。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鸽了两天,这两天事情比较集中,我也不会说我是因为拖延症才鸽的(狗头) 第天公不美 “站住。” 一线冰凉顺着后肩划上他喉结, 赵画琸穿梭在林间的身形一顿, 旋即驻足站定,待听出身后是何人后, 眸中的寒冰很快融开,变成一汪春水, 语气无奈道:“你又在胡闹什么?” “胡闹?” 他话刚说完,就听身后的人冷笑一声,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宛如珠玉碎盘, 迎着满山的清风, 递入他耳中,“谁跟你胡闹了,小心刀尖无眼,去那里靠边儿站着。” “萧景千他们呢?” “少废话, 本仙君的话只说一遍!” 元棠棣沉声提起剑柄捅了捅他腰窝, 赵画琸被他戳的一顿, 眼底不禁失笑,虽然现在时机不对,但还是不由自主的依他所言朝着最近的一颗大树走去,按照吩咐靠在了树干上。 “这样好了么?” 他弯眸看向身前白衣如雪,翩若鸿影的人,这才发现短短几个时辰内, 元棠棣好像变得与之前不同了些。 他们先前都是刚从密室里逃出来, 落得一身风尘和狼狈, 这几日更是因为麻烦不少没来得及修整和收拾自己一番, 而元棠棣虽然依旧一身白袍,可他发髻却松散了不少,往日束发所用的木簪此时也不知了去向,一头青丝垂落在腰间,眉眼湿雾朦胧,如见云山雾罩。 “嗯。”元棠棣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朝他抬了抬下巴,“把手平肩抬起来。” “抬手?”赵画琸诧异,“做什么?” “让你做你就做,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 他语气不同以往,现在装的十分凶恶,俨然如同街头一霸,见赵画琸为他所愣,颇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正色道:“我的意思是,师兄乖乖把手抬起来就好了,我又不会害你怎么。” “嗯。” 他闻言果然乖乖照做,元棠棣会心一笑,拍了拍手就开始上前解他的腰带和衣结。 赵画琸倒也没什么反应,等到被人脱的只剩一件里衣了才缓缓道:“其实,你如果想,也未必一定要在野外,这样被人看见了难免不妥。” 他话刚说完,元棠棣脸色一瞬间涨红,触电似的松开了还贴在他胸口上的手,有些惊怒的抬头看他,“我,我什么时候要说在野外了?” 他眉宇纤浓入鬓,一双眸眼更是随了青芜君,桃花戏水眼尾泛红,被这样的一双能勾魂摄魄的眉眼紧盯着,是个人都难免会情不自禁心旌动摇,赵画琸也垂眸注视着他,继而挑起眉头微微一笑,“那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自然是干你!” 他红着脸恶狠狠地含糊说完,随即一口咬上他唇瓣,赵画琸虽然嘴上吃痛但还是没去伸手推他,元棠棣这样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与其说他是习惯了倒不如是不想伤到他这个小师弟琉璃一样易碎的心。 山风挑起身后的长发,唇边缠...绵涩然入骨,赵画琸放下双臂一手圈住眼前之人细瘦的腰身,手臂收紧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这才拉开距离低头看他,“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要这样了?” 他会这样问,其实是有另一层原因,先前他和萧景千做赌约之时,虽然也不怎么信得过此人,但是这件事无论是输是赢,对于萧景千来说,其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这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这白白的便宜倒贴给他,决计不会全信,所以必然会旁敲侧击,把此事透露给元棠棣,看他什么反应。 而他这个小师弟虽然心思不重,有些事却能藏的很深,一旦他瞒着什么不肯说清楚,难免元棠棣会胡思乱想,然后绞尽脑汁从萧景千那里套到一切有用的信息。 这样一来,如果元棠棣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他会选择今日那么莽撞的行事,他反而也不奇怪,可看如今这副样子,又觉得似乎是他想多了。 “我憋不住了。” 元棠棣抬起脸来紧盯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手指却死死拽住他身上最后一层阻碍,好像只要这层阻碍被撕扯掉,师兄就彻彻底底是他的人了。 于是,抱檀道君的脸皮又开始不要了,看着他的目光俨然一匹穷凶恶极的孤狼,“师兄,我想要你。” “嗯。”赵画琸笑了笑,“想要可不是嘴上说了算,还有实际行动呢。” 他话音刚落,元棠棣似乎是为了自证自己的勇气可嘉,“撕啦”一声,那件薄如蝉翼的里衣在他手里直接碎成几块被山风绞了去。 待到红着一张脸将他摸了个遍,两人身上的汗水也早就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凉风稍稍一卷,晶莹的汗珠便顺着脊背和腰.窝滑下,倏然,只听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呜咽声,元棠棣瞳眸一黯,下腹也紧跟着一阵坦缩。 他顿时就有些艰难地滚了滚喉头,连舌.尖都因为过于缺乏水分而变得干燥,这才敞开手指小心翼翼地顺着裤缝边缘伸了进去,一边动作还一边安慰道:“师兄……第一次可能会很疼,不过你要是害怕,可以咬我。” “嗯。” 他喉间闷闷应了一声,声音早就哑到不行,白皙的肌肤上渐渐生出一层薄汗,下一刻眼底滑过一丝笑意,元棠棣准备再进一步的手忽然被一把握住,他错愕的抬起头来,就见赵画琸眼睫颤了颤,对着他低低笑了一声,“错了,应该是这样……” 说完,后.腰猛地一紧,转眼间已被人一把捞住,两具环抱在一起的身体顺着倾斜的半山坡滚落了下去。 果露的肌肤压过轻软的草地,带起鼻尖幽淡的清香,指尖一勾一挑间,身上原本还完好无损的白袍眨眼间已经被人一把拽了下来,赵画琸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翻身托住人后脑勺直接上前倾身口勿了上去。 “噗通”一声,斜坡之下的溪水里溅起一大片浪花,那溪水不过及膝深,被林翳间斑驳的光影照在水面上勾勒出一阵阵涟漪,在这种时节,温温凉凉的好像能驱人心火。 潭中尚有数块巨石蛰伏,只是元棠棣滚落下去之时,却没有任何被硌到的迹象,何况要紧部位被人以身护着,肌肤相.交细细摩.挲的感觉更是激的人心头火起。 元棠棣怕水,这一点赵画琸再清楚不过。 再强悍的老虎狮子一旦到了水里就是一只落汤鸡,手腕顺着潺湲的水流无力飘摆着,他几次三番想爬上来,很快又被赵画琸按了回去,身体被平放在一块巨石之上完完整整地打开,几缕湿透的青丝也只能有气无力地粘在脸颊上。 膝盖忽然被人一把顶开,元棠棣一惊,突然挣扎起来,一张俏脸更是惨白如纸,“师兄!明明是我……” “是什么?” 他伸手半抱起他,毫不避讳地欣赏着视线内的风景,须臾一笑,“你不是想要很久了么?” “可,可……” 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书上说只有身强力壮,沛元充足之人才能做攻,师兄自幼体弱多病,一看就知是气虚不足,这样的人做上面那个只会亏损阳元,折耗阳寿,而他才是做攻的最佳人选。 而师兄现在想违逆天命五行,自损阳元,这怎么能行!他心中一急,挺身蓦地顽强坐起,只是下一刻,滘.....口水流绻绻,被手指扩.开的地方让他脸色一白,又直接死鱼一样摔了回去。 “师兄,我好难受……” 以往从不轻易流泪的人这次是真的哭惨了,赵画琸被他开了闸似的眼泪吓了一跳,心一软只得将右手抽回,接着俯身把人圈进臂弯之中拖到了怀里来。 “是我考虑不周……” 约莫是头一次见元棠棣如此失态,他一时之间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伸手替他将眼泪抹尽,温声安慰道:“别,别哭了。” 元棠棣窝在他怀里没吭声,只是抽抽搭搭的啜泣了一小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抱住他胳膊,委屈道:“师兄,我想回去,我想回紫府……” “好了好了,不哭了,回去就回去吧。” 说完,他伸手将人一把打横抱起,卷过一旁的衣袍直接披在了元棠棣的身上,水珠滴滴答答地顺着发尾贴着脊线滑下,就在即将出水之时,怀中的人猛然挣动起来,游鱼一样一把握住他胳膊打算将他往岸上带去! 赵画琸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始终还是保持着一丝丝警惕,他身形极快地后退,一只脚已经重新迈回了水中,元棠棣伸手落了空,面上气馁地叹了一声,“师兄!” “你还没胡闹够?” 赵画琸站在溪水里抬头看他,下半个身的的薄裤已经湿透,纸一样的薄薄一层紧贴在身上恍若无物一般。 他眼一瞪,腰一挺,理直气壮地指责赵画琸反悔在先,“我不管!我说了我要师兄,师兄也同意了,怎么能趁人之危占人便宜呢?” “……” 被他一顿歪理指责了一顿,他站在原地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片刻后只得无奈道:“你真的想?” “师兄以前什么都让着我的!” “……” 见赵画琸没有反应,他开始委屈道:“师兄变了,师兄不喜欢我了。” “好了好了。” 他眉心一松,险些没压住眼底的笑意,原本所有人都怀疑元棠棣本不是青芜君之子,可看他如今这副模样,跟他父亲倒是十成十的像了。 他抬步往岸上走去,伸手捧着他的脸替他擦干湿漉漉的眼睫,温声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把萧景千他们带去了哪里,若要纵情欢乐,最起码也得让我知道有个分寸。” 元棠棣被他说的脸红,低头抱住他,喃喃道:“我还是有分寸的。” 只是下一刻,天空陡然传来一阵闷响,乌云盖顶将欲摧城,万里晴空眨眼间便已经变了颜色,巨大的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吹的树摇枝颤,一抹儿的青绿宛如水中莲荷摇弋生姿。 豆大的雨滴蓦地砸落在额头上,滑下眉睫,赵画琸伸手抹去,看了一眼突如其来变脸的老天,拼命抑制着快要冲破嘴角的笑意,遗憾道:“你看,是天公不作美,不是师兄不让你。” 元棠棣气的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了起来,见他显然得意忘形的样子,气急的攀上他肩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 “你把衣服也脱了吧。”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沉静诡异。 顾临被赶出去没多久,顾西征才大着胆子出声,晏伐北被他这样搞的莫名紧张,片刻后有些埋怨地推了他一把,“你又好了?” 说着挖了一坨药膏往他脑门上一按,顾西征被他揉的一张俊脸扭曲,一叠声嗔怪道:“你轻点儿不行吗?我又不是玩具!” “你生什么气?”晏伐北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仆人,使唤我还使唤上隐了?” “我哪里把你当仆人了?”顾西征不满地抬眼看他,片刻后才一脸别扭的小声嘟囔道:“我只是把你当作朋友而已……” 额头上的手忽然垂了下来,他心中一紧,蓦然觉得口干舌燥了起来,暗搓搓一遍遍准备着心里念了千万遍的说辞,刚要说出来,就见晏伐北离开木桶走向了一旁的窗边。 外面暴雨倾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这是离出了北出林群山后隔了二十里路程的一个小偏镇。 他眼底水光晃了晃,皱着眉头叹道:“师尊怎么还不回来……” 顾西征看着他背影,刚要出口的话瞬间又被全部堵回了肚子里,下一刻,晏伐北却忽然转过身来眉头紧锁的就往外冲去。 “你去哪儿啊?“ 他见状一惊,连忙从木桶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水珠还未来得及擦干,迅速拽过一旁的长袍裹上身,紧跟着他后面追了出去。 “现在外面雨那么大,你出去了也没用啊。” 顾西征披衣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腕,“他们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你去了也找不到人的……” “可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 晏伐北眉头紧锁,被他一番话说的更是莫名心烦意乱,后者抿了抿唇,苦着脸道:“你听话老老实实待着不行,说不定你师尊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话刚说完,楼下果然传来顾临的惊呼声,“少爷,公子,前辈他们回来了!” “师尊他怎么了?” 几人一同进了屋内,赵画琸一身衣袍湿漉漉的被雨打的凌乱不堪,他俯身将背上没有动静的人往床榻上轻轻放去,这才咳了一声,缓缓道:“没什么,你师尊太累了,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 晏伐北盯着床榻上眉眼紧闭的人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些疑惑为什么是元棠棣昏了过去,而不是师爹,回过神来才慢慢道:“师尊他,他没干什么吧。” “……” 赵画琸又咳了一声,“没干什么,你不用多想,他还能把我怎么……” “那,那这是没成吗?”他看上去好像还有些失落的样子,“师尊可是想了很久了的。” 赵画琸闻言,嘴角一抽,“……你想说什么?” “行了行了,你干嘛管那么多。” 顾西征难能可贵地注意到赵画琸几近黑线的脸色,连忙伸手拽住晏伐北胳膊,就想将人一把往外拖,“让你师尊先好好休息吧,别傻站着了。” “可是……” “可什么可是,你别瞎操心了,快回去吧。” 他朝一旁的顾临使唤了个眼色,两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晏伐北一把拖了出去,回头他一脚踹上了门,速度极快地消失的干干净净。 待到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后,赵画琸才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回头拍了拍元棠棣的脸,轻声道:“到了,该醒了,别睡了。” “……” “还生气么?不是我不让你,你自己也看见了,这是天意。”赵画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伸手戳了戳他脸颊,下一刻元棠棣挥手把他打开,翻了个身背对着不肯理他。 “唉。”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话突然就多了起来,“你小时候可是很听话的,知道孝敬长辈关心师兄,现在我把你一路背回来,你还不满意么?” 说着又替他将鞋袜取下,拿过客栈自带的布巾将元棠棣那头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拧干,接着除去自己的外衣这才翻身睡在了他外侧。 疲倦忽然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全身,他皱了皱眉头,明明困的不行却还是不想入睡,因为一旦闭眼,脑海里梦里便全是云也重的身影。 目光空乏地盯着屋顶内的横梁,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倾盆暴雨化为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阴暗的天色将屋内笼罩,身边也逐渐传来了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嘴角勾了勾,赵画琸方要闭眼,下一刻神情一僵,他缓缓坐直身子目光紧盯着屏风一角。 “出来!” “啧,好久不见。” 那声音透着些许凉薄,一袭枫红的衣角从屏风后走来,赵画琸抬头打量着那个身姿挺拔面敷寒霜的人,神色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 “不欢迎么?” 不均朝着他笑了笑,随即视线落在床榻的另一侧,眼中水波流转,轻轻道:“其实……” 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经极快地挥拳袭上他门面,拳风凌厉,他却连躲也没躲。 猫眼似的瞳孔微微一颤,胸前的衣襟已经被人一把抓起,赵画琸愤而收手,沉声道:“我们出去打过。” “唉,你这人怎么老是打打杀杀的。” 不均轻叹了一声,一把将他手腕压下,“怕什么,他现在也醒不了了。” 赵画琸闻言神色一凝,余光瞥了眼元棠棣,又继而看向他,语含威胁道:“把人给我放出来!” “我不过送了他一场美梦而已,何必那么紧张?”不均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听说你要死了,我特地来送送你。” “……” 赵画琸看着他眯起眸眼,似乎是在判断他想干什么,不均却只是将他手指掰开,随后举止优雅地掸了掸衣袖,“你不用担心,你的那具肉.身对我来说,其实根本没什么用。” “你还真是欠揍。”赵画琸显然懒得理会他,“赶紧滚。” “你就不想要回自己的肉.身么?”不均又道:“左右你这具身体已近强弩之末,早早换了岂不更好,何必要选那条路?” 压下心里几近滔天的怒意,赵画琸闭眼,气息略有不稳道:“你知道?还是你去见过萧……” “我讨厌和五岳门的人说话。”不均抬起下巴,神情十分之倨傲,须臾过后,他凤眼微眯的看向他,“不过我去找了步云微。” “你找他?”赵画琸乜他一眼,不知是想着了什么,“你也是来请我回去的?” “不用请。”不均促狭道:“你早晚会回去的。” 赵画琸轻嗤了一声。 “我不过是来给你提个醒。”不均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想要做的事你得想清楚后果。” “不劳你操心,慢走不送。” 待到那一缕海潮般的寒意自身边消散后,赵画琸立在阴影之中许久,才终于转身再次回到了床榻上。 元棠棣此时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眉眼恬静,安然入眠的样子静静地看起来倒真像是只玉人。 他翻了个身听着窗漏和青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微微侧首将呼吸埋进那人的颈窝处,往日不宁的心绪如今却比任何时刻都要安静。 …… 不远处宫殿绵延,巍峨耸立。 城墙头边一轮斜日高悬,竟显垂垂老矣之态。 那一身白袍好似被镀了层金沙,身形颀长,如竹挺拔,整个人立在暮晖里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元棠棣眨了眨眼睫,身体先于意识的带着他往城墙头的另一边走去。 古老的城池历经战火纷飞,兴衰几代,曾经最为繁盛强大的西都王朝也早就不复存在,而今易主更迭也已逾百年。 “卖馒头咯!又香又甜的馒头!” 街边的摊铺一如既往地例行着日常,耳边亲切的叫卖声和呦喝声更是给这平凡的世间增添了一抹俗世的烟火气。 他举目张望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半个熟悉的人影,惶惶然回过神来才惊觉一抹异常。 “西都?”他喃喃自语道:“这不是师兄娘亲出生的地方么?” 当年听闻这西都王朝曾出现过一位绝色美人,名为薄姬,那薄姬容颜纤巧柔媚,目澄唇樱,见过的人都说她是妲己转世,是红颜祸水。 后来因为君王懒政怠朝,逐渐引起众人不满,于是在某一日,领首大臣亲自递呈取命书,意欲取妖姬之命。 再然后,就是师尊奉命下山将那妖姬收服于妖塔之中,后来因为怜悯其腹中有孕,待到那稚子出生逾四载后,妖姬最终灰飞烟灭。 而那妖姬之子,也就是师兄,这才被师尊带回了紫府,养育了整整二十八年。 回忆着过往传闻,心中慨叹不已,他适才发觉时间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诶?你这臭乞丐,还不给我放下!” 街头陡然传来一阵嘈杂的打骂声,行路的百姓纷纷举目看了过去,很快打骂声传来的方向便围了一圈人头,里三层外三层。 “臭乞丐,连老子的馒头都敢偷,看我不打死你!” 他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朝着另一边走去,只是转身的瞬间,一只人影突然猛地撞了上来,元棠棣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错开了那道人影,而后者正好狼狈不堪的摔倒在他面前,一只刚出炉不久的白面馒头就这样一溜儿烟儿的滚到了他脚下。 那人影先是愣了愣,随后连忙爬起来要捡,可触目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已经将馒头抢先捡了起来。 元棠棣微微矮下身子,将那只馒头递到了那人面前,“这是你抢的还是偷的?” 那人影一身破败不堪的长衣长袖早就不见了真面目,凭着那张小脸上俏圆的轮廓,才依稀可辨出是个稍显稚嫩的少年。 那少年不知用的什么方法,竟能从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之中溜了出来,见元棠棣语意直白,竟也毫无羞赧惭愧之意,一骨碌爬起来弯腰拍了拍灰尘直飞的衣袖,朝他得体大方的行了一礼,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 “在下不才,这馒头确实是我用钱买的,而非明抢和暗偷。” 说着,他立马要伸手从元棠棣手中夺过馒头,后者手腕却微一翻转,将馒头从他魔爪之下拿开了去。 “你说是你买的就是你买的?” “怎么不是!”那少年鼓起腮帮子,生怕旁人瞧不起他似的,从袖中一阵鼓捣,竟掏出来一把银锞 第陇头白骨 两人寻了一处石桥洞坐下, 那少年讲究的伸手捏着衣袍, 左手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几个字。 “你也姓赵?” 元棠棣看清那沙地上“赵桢”两个字后, 稍稍吃了一惊,听闻西都王朝当年的国姓便是赵, 而这少年竟也姓赵,竟那么巧的还在西都城的旧址生活。 “也?”赵桢好奇地抬头看他,“你也认识其他赵姓人氏?” 只是不等元棠棣回答, 他突然笑了笑, 用树枝把地上的字迹划了个干净,“国都灭了多少年了,这天下有其他同姓之人,并不稀奇。” “看你会写字懂礼节,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天下家道中落无家可归之人何其之多, 你何必……” 他话到一半, 脑袋上突然遭了一个爆栗,赵桢回头愤而瞪他,“你干什么老打我?” 元棠棣嗤了一声,“小小年纪装什么装,好好说话不成么?” “那也轮不到你管教我!”赵桢瞪他。 “谁说轮不到我了?”他伸手捏了捏他耳朵,“你方才不是叫我师父了么?” 赵桢闻言张口结舌, “你还当真了啊?” 见元棠棣但笑不语, 赵桢又一脸迷惑的表情, “你们修仙的收徒都那么随便的么?不是要看看手相根骨什么的么?” “这个会看, 但不是绝对。” “什么意思啊?” 元棠棣对着他笑了笑,随即扯了扯他衣袖,“寻常百姓都是粗布短褐,除非官商弟子才会有多余的料子做长袖长袍,而且你这衣袍虽然脏破,却是用织造精细的云锦所做,看你谈吐举止虽泼皮无赖,但你却会写工楷和行周礼……” 说着他在赵桢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我看你出身非富即贵,必定有钱,我们紫府比较与众不同,只看重身外之物,你不如和我回家怎么样?” 赵桢:“……” “行了不逗你玩了。”元棠棣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反正我也带不走你。” 赵桢:“……” “你跟那个人一样,都一样让人讨厌。” 赵桢撇了撇嘴,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元棠棣听了朝他挑了挑眉头,“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赵桢懒得理他,他不说,元棠棣也一样知道是谁,这蜃境除了不均能造出来,这世间还能有谁? 不均如今刻意把他引到这西都旧址来,无非是想给他看某些东西,回想当初在紫府蜃境里不均对他说的那些话,心情竟不知怎的,越靠近真相反而越加冷静。 不管师兄是谁也好,只要师兄现在还记得他就已经足够。 赵桢原本是想等他出声问那个人是谁,谁知道等了半天没等来元棠棣一句为什么,他自己反倒憋不住了,“你是紫府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一抬眉尖,“我不像么?” 赵桢点头,“像,像高级一点的江湖神棍。” 元棠棣:“……” 赵桢接着追问,“你们是不是能把障眼法变成真的啊?比如石子真的变成真钱那种。” 元棠棣微笑,“不能。” “哦。”赵桢略带失望,“我还以为你们多厉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到底想问什么?” 过了半晌,元棠棣眯起眼眸,紧盯着他侧脸,“你现在不说,我一会儿出去可就没机会了。” 赵桢理直气壮道:“不应该是你想问我什么吗?” “那好。”元棠棣挺直腰杆,直截了当地砸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不是西都王朝的皇室中人?什么人?我师兄又是你什么人?他和你什么关系,他亲生母亲是不是薄姬,薄姬是人还是妖?” …… 夕阳西下,秋风横扫落叶。 那一身洗的泛白的衣袍在暮色下日渐薄稀…… 一道身影忽然自城关尽头走来。耳边的一缕青丝在风中飘了飘,赵桢坐在石阶上举止优雅地将青丝往耳后挽了挽,一双秋瞳弯成一条细缝。 他唱道:“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 指节随着语调有节奏的在膝盖上敲打着,语意将近之时,他缓慢抬头细细瞧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轻笑道:“哪知自己归来丧!”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九皇子如今兴叹再多又作何用呢?”不均低头神情轻慢地盯着他,语气讥诮。 赵桢反倒波澜不兴地拍了拍衣袍,照例拍出一身厚灰,他哼笑了一声,“失敬失敬,两厢尔尔罢了。” 瞳孔蓦地一收,衣襟转眼间已被人一把揪起,不均身形高大如山,单薄柔弱的少年在他手里就好像一条迎风瑟然的蒲柳。 赵桢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手背,嘴角带笑,“龙君息怒,我哪有敢嘲讽你的意思,不过是笑我自己罢了。” 然而不均不仅没有收手,反倒语含威胁之意,“为什么不说实话?” “为什么要说实话?” “薄姬也是你父皇之妻,既然如此,那赵画琸也是你兄长,既是一家人,你缘何不肯相认?” 赵桢不满,“薄姬不过是以色事君的妾室罢了,我母亲乃西都正统皇后,他一个个小小的妾室之子有什么资格做我兄长?” “倒难为你这种情况下还这般斤斤计较。” 不均嘲弄了一番,甩手将他扔下,赵桢摔的一屁股灰,又不动声色地爬了起来,继续掸他积灰甚重的衣袍,“那是,我们这种普通凡人的嫡庶之别在你们眼里不算什么,但这可关乎家产继承……” “不算什么?”不均睨他,若要论起来,他其实连庶子都不如,不过一个被旁人收养的怪物,亦可称之为家仆。 赵桢不再出声,老老实实安言。 过了半晌,一道风声划过耳尖,星星点点的寒意溅在了衣袍上,他瞳孔一颤,直接摔倒在地上,捂着脸颊上溅射的一道血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挡在他身前迎风而立的一道身影。 不均屈指擦下脸颊上被划开的伤口,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流入,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神色看向眼前之人,变得有趣,“你还没走?” 元棠棣挺身收手,轻轻捻去指尖上的血迹,目光从未那么专注地看着他,话却是对着赵桢说的,“薄姬是人,师兄也是人,是不是?” 赵桢愣在原地。 “说话!”他语气急促地怒斥了一声,赵桢被他吓了一跳,刚要出口的话却被不均打断,“是啊,怎么?所谓世人相传的妖姬不过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试问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怎么生的下一个为万人所口诛笔伐的魔头呢?” 眼尾一霎那变得通红,元棠棣方要抬手一掌拍向他,下一刻,眼前那袭枫红色流水一般绕过他臂下,自身后缠住他手腕,耳畔响起鬼魅一般的低语声,“你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在误信你师兄是个普通人,他如今被人紧咬不放,也不过是活该……” “你给我滚!” 他抬肘狠狠撞了一把不均,将那高大笔挺的身躯往后怼了几步,手心化剑速度极快地劈上他肩头,斜阳倚山落下,一缕清辉很快自半山头而来。 肩膀上顷刻间多了几道剑气,偏偏不均不肯出手,仅仅死缠烂打地缠住他不放,屈指弹上他颈侧,长臂一伸箍住他腰间,将人强硬地一把拖进怀里来,“你别不听话,接下来的事不是你能控制的。” 他越是拼尽全力挣扎着,不均反而越是不肯松手,他知晓元棠棣是个见缝就会插针的人,再多的温言软语只要不是那个人说的,只要不是他爱听的,说再多都是他妈的废话。 语气凝重了些,不均眉眼抹上一层淡淡的笑意,掐着他腰肢的手也越发的用力,“说起来,你师兄如今还没碰过你吧?” “……” 他一句话如雷劈似的让元棠棣僵在当场,待反应过来后忽然气极地骂道:“无耻小人!” “怎么?你还怕了不成?” 不均大笑了了两声,低近头颅,鼻息与他缠绕在一起,“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多年没下手,真的是怕你打不过你?我可不是你师兄,哪有那么废物,送上门的鸭子不吃,他该不会是……” 话到半途,一声脆响在耳畔响起,不均被他扇的脑袋一偏,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他手腕,如敷寒霜的肌肤上立马便见了五道印子。 “你别忘了,这儿是谁的地盘!” 眼见不均终于发了怒,元棠棣冷笑了一声,下一刻,眼前的幻境很快扭曲起来,再一回头,周身已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手腕挣了挣,一道铁链声立马叮叮哐哐地响起,眉心一皱,方想使劲挣脱,一股大力猛地攀上他肩头,将他一把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 身旁的呼吸最终微弱了下来,赵画琸眉心一紧倏然睁开眼来,一双黑眸在幽淡的夜色中格外熠亮,他翻身坐起,伸指触碰着身旁人温软的肌肤,却早已感受不到任何反应。 心里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他伸手将那具身体扶了起来,手指轻轻抚弄过流水一样的长发,下一刻,门却被人一把踹开,不知何方亮起的火光一步步逼近,誓要将那无尽的黑暗驱散。 淡淡的血腥气漂浮在鼻尖,他尚未抬头,只是目光留恋的停留在怀中人的容颜之上,语气那般恬淡悠然,“萧仙君,有劳了。” 几缕青丝绕过肩头,夜风流窜进屋内,吹动着轻.薄的床帐,萧景千一手执剑,气息不稳地看着他,“他们来了。” 说着,他语意微顿,突然撞见赵画琸抬头的神色,只隐约可见,那黑瞳中,沉淀着死一般的灰寂。 “你……” “你放心。”赵画琸朝他轻轻笑道:“我的命,自然是要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