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江山如画》 第1章 令阳 庆国的山,定着天下的根;庆国的水,游着天下的银;而庆国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是范闲来到这大庆京都以后的想法。 不管各地百姓把现在的庆帝吹得如何天上有地下无,他并不关心当皇帝的人有多么厉害,他的目光从儋州一路看至京城,所见所感,并未有他所想象得那般好。 甚至这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在他看来都比不上儋州那僻远乡下之地来得令人舒心,就连老家的管事,相较之下竟也淳朴可爱了许多。 他站在靖王府门口仰头看着,一手提着路上打包的点心干果,打量着王府门口高大气派的牌匾,说是欣赏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奈的讥诮也不错。 他寻思着我不就是区区一个户部侍郎的庶子吗?这京中权贵众多,连六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二品官,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侍郎,而我更是那门第里最为边缘卑微的存在,倒是有何德何能先后招惹来这么多皇族贵胄来看我的热闹? 靖王世子匆匆迈出门迎上来。范闲一晒,这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皇室子弟了。 “范公子,若若妹妹。”李弘成含着笑招呼他们,含着春风的目光扫过范若若,被范闲挡住了。 “多谢世子相邀。”范闲脸上挂着假笑,不着痕迹地把同父异母的妹妹挡在了身后。 靖王世子在京城里风评不错,只是也是个风流种子。虽然他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女自小便相识,但范闲也不敢轻易懈怠,毕竟他们这个时代,又几何曾时把女人的命运当作重要的东西看待呢。 他在京城里短些时日已经攒下了不怎么好的名声,因此无论是犯无赖还是插科打诨都没皮没脸的。要说这靖王世子也真是好脾气,不过他越是这样范闲就越是警惕他不怀好意,面上就越是不着相。 范闲在靖王府门口闹了好是一阵,眼见那世子的白脸皮上也被燥得有些发红,才方知见好就收,以胜利者的姿态带着范若若进了大门。 李弘成回头看他那张牙舞爪的走姿,无奈地看了眼手里提的民间吃食玩意儿,扔也不能扔,心里想着正主的吩咐,不知道那位为何要和范闲交好,这种刺头每次相处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正发愁怎么处理这几袋子东西,他忽然脑子里灵光闪过。把牛皮纸袋子递给一旁的下人,吩咐道:“把这些送到楼上客人的房里去,就说是一些新奇东西,看她喜不喜欢。如若不喜欢,扔了便是,殿下改日再去找些好的玩意儿。” 王府里的下人自然不会多问,接过东西,嘴里把主子的吩咐念叨几遍就悄悄退了下去。 李弘成看着他提着东西走了,还得有心顾着后院的贵客,侧头小声道:“后面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有需要,不管是什么都给他备好。” 回话的是他的贴身侍卫:“没说,只拿着书在看,再就是刚才范闲来的时候问了几声。” 李弘成笑笑:“他这爱看书的性子倒是真不曾变,从小如此。” 他又收起些笑,严谨吩咐道:“你记得和谢必安说,今日那位也在。倘若她一会子去了后面,可千万注意,别不小心把他未来主子给伤了。” 嘱咐完了,他心道自己年纪轻轻可真是操了一肚子的心,面上不显神色地整了整衣冠,便往今日举办诗会的地方走去了。 再说那个领命去送范闲带来的干果糕点的下人,一路往王府深处走,绕过一处回廊,顺着旁边的朱红楼梯一路上了二楼,走了几步,就见着几个下人。他亮明身份,再低声把世子爷的吩咐说给个护卫打扮的男人听,这才被放行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一处门前,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姿态恭谨。 有个丫头开了门,目光扫视他全身上下,最后在他手上的袋子上定了定,才露出个笑来,放他进去。 绕过了万花争春的屏风,瑞兽香炉袅袅地吐着沉水香的烟。房间深处的窗户开着,底下正对着诗会的大厅。早有一个年轻姑娘坐在窗户前,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握着一只毛笔,正在手边的空白宣纸上随便写写画画。 听到响动,她侧头看过来:“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下人忙露出一个笑:“县主说笑了,世子爷命奴才来给您送些民间的果子。”又把方才主子嘱咐的话重说了一遍。 那县主听完了话,突然便笑了一声。她本来是长着一副雪一样的模样,没什么人气儿,神色也素来又淡又静,对什么都没太大反应,待听到了那最后一句话,也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笑,便笑了。 “劳烦世子费心了。”她一个眼神,便有丫头上前接过东西,只她还有话要说,“只是这么多次了,他也该知道什么话好信什么话不好信了。送我东西我心领了,下次可别再把这名头安在二殿下身上了,让人一听就知道假。” 下人心想这我可就管不着了,横竖下次也应当轮不到我来送了。心里想着,他倒是不如何害怕惹恼了这些贵人们,应是也知道面前这人的性子便是素来什么也不放心上,倒比府里另一个更常来的尊贵人物好伺候多了。 王府的下人告退出去,也没什么人再上门来打扰。对面的厅内来往侍女不再出入,显然是诗会已经开始。虽然两栋楼离得近,但到底隔了楼层,也隔了距离,其实什么也听不见,人也大半看不全,但显然不平凡的人在哪里都不泯于众人,因此当厅中闹将起来,她还是借机看清了范闲的样貌。 她也看到了那急急跑进跑出的下人,手里捧着抄录的诗句,不由产生了一点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惊世之作,竟也让那人这般心急。 只她与身在后院的人行事还是有些不同的,对刁难下人没有丝毫兴趣。 既然好奇,她便从窗前起身,带上了一直在手里打转的毛笔把玩着,带着侍女下了楼去。 刚从诗会大厅退出来的下人擦了把额头的汗,还维持着倒退的姿势,肩膀便被人拍了下,手中抄录诗句的纸页也被轻飘飘收走。他一惊回头,却看到一个姑娘冲他竖起了食指比在唇边,待看清那张寒梅一样的脸,他又赶紧低下头去。 就这样,本送往后院的诗词被人截胡在了厅外。厅内的世子还浑然不觉,忽然就瞥到留在后院的管家苦着一张脸,身前还走着个一身黑的煞神。 看到谢必安竟然跑到了厅门口,世子心里不由叫苦,但又看谢必安那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只往室内扫了一眼,略微在站在书案前的范闲身上定了定就移了出去,便知应当不是来寻他的。 那被人叫做县主的姑娘本来看得正认真,扭头看到来人便也淡了淡神色,把抄录纸放下,等着人过来。 “他请您过去。”谢必安低了低身子,已经是难得的顺服姿态。 姑娘也不是很意外,轻笑了笑,抬步掠过一众人,轻巧的纱袖子扫过廊柱,看也没看谢必安一眼。 靖王府后院十分精巧,因为前面的诗会更是幽静了许多。走到半路她瞥见了前面的凉亭,站着的那个,不是刚刚的范闲是谁? 她因此站住等了等,没有上前的想法。身后走廊又传来几许响动,但很快来人被谢必安拦在了剑后面,回头一看,还是认识的小姑娘。 范若若。 她本面色煞白盯着面前的剑看,一抬头看到面前的人,却大大松了口气,顿了顿,平复好仪态后,低声问了声好:“原来县主今日也在。” 穿蓝色春裳的县主点了下头,宽大袖子上绣着的银线蝴蝶明晃晃得像是下一刻要展翅高飞。她一点头,发上的银色步摇便也轻轻一晃,蓝色的宝石划开一抹光晕出来,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那是你哥哥吗?”县主看向后面,问她。 这场景可当真够诡异的,尤其是谢必安的剑还横在娇娇贵女的脖子前面,而这长着一张神仙妃子面孔的大庆县主询问的声音也轻轻的。 范若若却没管这些,只是点了点头。关于县主身边怎么会有武功高手的事她一点也不想探究,便是看到了远处凉亭里的另一个人她也不曾开口求情。 若是开口,县主说不定能说出她命令不了谢必安的话来。只是她到底能不能命令得了,这也不是她范若若该知道的。 她不开口,前面那个地位尊贵的姑娘也什么都没说。直到范闲从凉亭出来,继续用他那种随性的态度走过来,看到被剑抵着的范若若才变了脸色,飞快走过来。 在他还有几步到拱门这里的时候,县主轻轻地对他笑了一下,连范闲都下意识扫了她一眼,正是这一眼的空挡,谢必安已经收剑还鞘。 范若若不免又看了眼他们,再向凉亭的方向扫过一眼。 “姑娘这是何意?世子府内公然意图行凶吗?” 范闲走过来,神色看着有些怒气,但按捺住了,似笑非笑地低下头。 “不好意思。”县主没有争辩,转头看了眼范若若,冲她轻轻点了下头,便迈步往凉亭走去。谢必安早就不知道又隐藏到哪里去了。 范闲挑高了眉,正想拔腿把事说清楚,却被范若若抓了下袖子,使着眼色硬是给拉走了。 “你为何不让我追究下去?不管怎么说,在王府里对一个官家小姐动刀动枪的,便是天王老子也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范若若拉着范闲疾步往外走,并不让他回头,小声快速道: “哥哥说的没错。这满京城的人都没有这个道理这般,但今日在场的人实在身份太过复杂,不宜为一时意气掺和进去。刚才那个蓝衣服的姑娘,姓薛,名叫薛瑚,是我朝大将军王薛易涛的独女,皇上封给她一个县主身份,养在京城,实则相当于为质。至于为何情况复杂,哥哥即已在那里见到二皇子,便更该知道,二皇子身边有一个绝世用剑高手,八品谢必安,正是方才对我用剑的人。” 走到范府马车前,范若若转身对走来送客的李弘成笑了下,凑近范闲一步小声道:“而哥哥更该知道的,薛家的县主前两年被指婚给了二皇子,还有五月便要大婚。京中水深,皇子和大将军王都是最敏感的人物,哥哥不可轻忽,当心被卷入纷争。尤其是薛县主,她素来不怎么与人往来,性情有些寡,避让即可,不必争锋。” “呵,”范闲听着觉得有趣,“将军王的女儿?还有封号?这搁哪儿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啊,竟然还被指婚给了皇子,这太子能坐的住?” 范若若垂眼:“这是陛下该操心的事儿,或者正是为了平衡太子那边的内库也说不定。总之利弊都告诉哥哥了,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啊!” 范闲心想这皇子的事儿他就是想操心也操心不上,不管怎么说他还能追着那县主一个姑娘打一顿还是怎么的,面上自然笑得讨好:“若若放心,那是自然,我记住了。” - 另一边,薛令阳抬脚走上了凉亭,目光先打量了眼四周的景色,才扭过头将拿在手里的抄录纸递给坐在软垫上的人。 李承泽伸手接过,却并不急着翻看,倒是一边把卷起来的纸铺平,一边拿起个葡萄剥起皮来。 “令阳,今日倒是难得,你也会来这些场合。” 她单名为瑚,但封号令阳,宫中与京都中人多以封号唤她,久而久之,原本的名字都不怎么用了。 薛瑚没看他,随意挑了处地方坐下,听到问话淡淡应了声:“有些无聊罢了。” “既然如此,怎么不进宫去看看我母妃?”李承泽一边啧啧地赞叹着桌上的诗词,一边眉眼含着笑向她望过去一眼,“上次我回宫,母妃还感叹说许久不见你,有些想了。” 薛瑚:“我明日便去。” “那就好。”他满意地应了一声,便不再与她说话,全心全意扑在了面前的抄录纸上。 薛瑚也不需要他与她说话,只要环境足够安静,她一个人便可以静静地呆一天。 不知道静了多久,甚至躲在房梁上的谢必安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李承泽才抬起头来,感叹道:“好诗,范闲当真是有才,气象壮丽,堪称绝唱。” 薛瑚附和:“写得是好,‘红楼’也好。” 李承泽意外地挑高了眉。 “你看了?”他笑起来,“谁给你看了?竟然把这种书带给你看,你的丫头们也着实被惯出性子来了。” “这几日京中的贵女们都在传阅,看过这书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她淡声道。 “好罢,那看过之后,感受如何?”李承泽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侧脸,观察她脸上的表情,问道。 “写得不错,写故事的水平比翰林院强得多,更超过京中士子百倍。” 李承泽哈哈笑起:“倒是不错,能得你称赞,看来的确不易。我记得你素来喜好看奇工巧物的书,不喜话本怪志,能让你把这本书看完,范闲也算是有功。” 薛瑚笑了下,侧脸仍然是平静的。 李承泽推开桌上的纸:“去,再抄录一份带回宫里。” 谢必安黑色的身形像一只巨大的鹰,晃了一眼就再次消失不见。 李承泽低声道:“你父亲上月向北去了。” 薛瑚垂了下眼:“陛下下了令,父亲当然便该去平定战事。” 李承泽看了她片刻,开口:“令阳,你知道,其实那个婚约,对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你我好歹算是一起长大,二哥我对你最后的情分,便是劝你一句,这是虎口,跳不得。趁事情还未到临了,凭着薛将军的功劳,父皇不会逼你的。” 薛瑚转头看他,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半晌,薛瑚轻轻地问他:“会误你吗?” 饶是李承泽,都微微愣住:“什么?” “这个婚约,是否会误你,或于你有碍吗?” 李承泽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第一次完全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 他轻声道:“不,并不,全然不,它甚至对我助益良多。” “那就够了。”薛瑚站起身来,移开了目光,“于我而言,并无困扰。但倘若它能帮到你一些,那便更是再好不过了。” 她迈步向凉亭外走,曳地细纱有一片掠过他的腿,金线映在黑色的锦衣上,更闪烁出熠熠光芒。 “令阳。”他轻声喊了句,不带任何情绪,也不为任何缘由,甚至喊完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薛瑚却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侧了侧头,清冷的侧脸在金色阳光里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你我相识髫年,多年之谊,亦为珍贵。无论如何,圣旨已下,我便再不会有二心,便是当珍重昔年情分,我也当全心以赴。无论你前路生与死,刀山火海,我都再也避开不去。我心无不甘,唯一相求,便是望你万事谨慎。二殿下,唯有你活了,我才也能跟着活下去。” 说罢,她侧回头去,一路向前,再无回盼。 第2章 午膳 “倒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宫外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就连承泽都比以前回来得少了。” 有些意外,薛瑚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人。 淑贵妃难得没有低头看书,略带些忧虑的面容投过来。她端详着薛瑚的神情,慢慢道:“承泽说昨日在弘成家里看到了你,别的就没再说。我想来想去,你去靖王府,大概也只能是为了承泽。只是他那孩子,性子凉,时常把你晾在一边,不成样子。若是他昨日又给了你委屈受,你只管告诉我。” 薛瑚也合上手里的书:“没有,劳娘娘忧心了。我只不过听到那红楼的作者会去世子府上,便有心去瞧瞧他的样貌,倒不成想昨日侥幸遇到那范闲现场做了七言,说来跑那一趟也不亏。” 淑贵妃闻言淡淡笑了笑。 “‘万里悲秋常作客’,的确是很不错。昨日承泽带回来给我看过,写这七言的人确实有些才华,不同于京中沽名钓誉之辈。都说以诗看人,这范闲可也配得上他的才华?” 薛瑚想了想,慢慢道:“听说他是从儋州回来的,地方有些偏远,但民风淳朴。范公子看着也很活泼,身上似是没什么烦恼,快活得很,连带着眉眼也看着令人舒服。” 淑贵妃:“好啊,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承泽那孩子,就是心里压着东西,整个人都显得压抑。令阳,你也算我看着长大了,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与承泽有这样的婚约。我知晓你的性子,本不爱这些俗事。我一早便与你说过,这指婚并不怎么合适。承泽虽是我儿,但我却不会因此偏说。我只是担心你们。” 薛瑚笑了笑:“娘娘是出自好心,令阳知道。只是这圣旨两年前便已落定,再过五月便是婚期,现下宫中已经开始准备,说再多都没什么用了。娘娘总觉得二殿下心思深,但其实您是他的母妃,我也算是陪着殿下长大,我们都知道他的心性本是极好的。我心里对这婚事一直都没什么不满,当年殿下救过我一命,他对我有恩。在这世上无论如何,我都是偏向殿下的。就连父亲都没有反对过这婚事。” 淑贵妃垂下眼,手指抚过被爱护有加的书籍扉页,点了点头:“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说了,既然你不惧他也不嫌他,我做母妃的也放心把他托付给你。你是个好孩子,我只是担心承泽不够好而已。” 薛瑚轻声道:“娘娘多虑了。今日我既然进了宫,便大概还要叨饶娘娘一顿午饭。令阳近来也搜罗了些北齐庄墨韩新写的文章,午膳后便想和娘娘一同观赏。” 淑贵妃的眼睛亮了亮,露出了今天最活跃的神色:“庄墨韩新写的文章?我今日还不饿,膳房已经备好午膳,都按着你喜欢的菜色准备了,你先去吃午饭。我便留在这里,先看看庄先生的新作。” 薛瑚早就知道她的性子,得到这样的答复也在意料之中,所以并不推拒,留下抄录的诗本,便先走去了外厅。 她在饭厅一个人吃午饭,听着窗外的鸟鸣,看着窗边的兰花,倒也很是风雅。吃到一半的时候殿外传来声响,过了一会儿,李承泽走了进来。 他背着手,身后跟着抱着几卷书的谢必安,走进来左右看了看,只见到她,不免问: “你来了,怎么母妃不在?” 薛瑚慢里斯条把牛骨扔进碗里,咽下那口汤,才维持着吃饭的姿势回答: “贵妃娘娘在里面看书,在看完前估计是不会舍得出来了。” 李承泽歪了下头:“倒也不意外。” 他挥了下手,让谢必安捧着那几本书上前。他则也走过来拉开凳子坐下,转头让一旁的宫人送碗饭上来。 李承泽拿了筷子夹了把青菜,扭头对她道:“这是这两日我给母妃找的书,你看看这些母妃那里有没有,若是已经有了便挑出来罢。” 听他这么说了,薛瑚哪里还能继续用饭。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抖了下宽大的袖子,伸手把谢必安递来的书拿到眼前看。 “二殿下有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翻阅起来。 李承泽说着“好说”,从宫人手里接过饭碗,全心全意吃起饭来。 薛瑚一边翻看,一边挑剔道:“这些书殿下都是哪里找来的?荒唐怪诞,不着四六。也就这两三本还得趣些,但这些贵妃娘娘两个月前都已经看过了,现在送去也过时了。” 李承泽吐出牛骨汤里的大骨,抬头看了谢必安一眼:“听到了没?都过时了,下次找的时候质量上把把关。” 谢必安面无表情领命:“属下知道了。只是属下对学问无甚研究,就算知道了,也做不到。” 李承泽和薛瑚都抬头看向他,谢必安面色一动不动,神色泰然。 还是他主子先低下头继续扒拉着饭碗,一边道:“你这木头脑袋,怎么不知道变通?你不懂学问,县主懂啊。以后找到了有意思的书,先拿去给县主看看,县主觉得好再给我。” 薛瑚抬眼看他:“谢必安是你的门客,总让他上我的门是什么意思?” 李承泽看她一眼,笑了笑,便扭头回去舀汤喝:“这有什么打紧,反正我们将为一体。谢必安出现在哪里都很奇怪,但去个县主府那便再合理不过了。整个京都谁还不知道你我亲事?只是五个月而已,一晃眼就到了。” 薛瑚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他,摇了下头:“巧言。” 李承泽不甚在意,夹了筷子鲈鱼随手放她碗里:“你知礼数便够了,我就向来粗俗。多吃点,你这个头拔了不少,身量却越发细瘦了。哪日谢必安要是用剑,兴许那一阵剑风都能不小心把你吹开。” 他放下空了的碗,擦了擦嘴,一边看着她面前桌上那几本书:“倒是这书该如何是好。给母妃也不合适,但让母妃知道我在她宫里弃书,也惹她生气。” “给我吧。”薛瑚擦干净嘴角,“我晚些时候带出宫,把那几本不会误导人的送去城郊的旧书屋。那里可以供人租书,每月也定时把一些太旧的书册送给家贫的士子。我在那里送过些书物,也打过招呼,我送去的都可无偿借读,也算是物尽其用,给旁人些帮助。” 李承泽露出一个笑来:“京都里的小姐,也就是你常常替苦难百姓们操这些心了。也难怪你素来名声好,士子们都赞扬你心善、爱做好事。细想一下,从你出宫建府以后,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你都会去帮,至今也有好些年岁了。也是多亏了你,京里的百姓还能念我声好。想来将来我那皇子府,怕是因你都要得些贤名。难怪太后常说我得了便宜,父皇也说可惜了令阳,想一想,这话还真不假。” 薛瑚偏了偏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看母妃紧闭书室门扉,至今没有要用膳的动静,怕她是一时读不完了。我本打算今天来看看她,但显然是没什么机会了。”李承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既然如此,你等她下午出来后替我和她说,明日我便不入宫陪她用膳。我约了范闲在醉仙居一叙,若是幸运,说不定套出红楼的最新章,让母妃明日不必等我了。” 薛瑚平静道:“我看贵妃娘娘也不一定就会等您。” 李承泽低头玩味看她一眼,忍不住嗤笑,整理起外裳来:“说的是,便像是今日。既然手中有卷,她自然再也想不起我,还是你更了解她。” 薛瑚勾起眼角,看他一眼:“明日约在醉仙居?是我想的那个醉仙居吗?” 李承泽:“是啊。“ 反应过来,他霍地抬头:“你莫不是……” 薛瑚:“我只是同样对盛名的司理理感到好奇罢了。说起范闲,殿下对他的兴趣似乎非同一般。” 李承泽摆摆手:“只是觉得这人有趣,有才之士,交好自然是美谈。” 薛瑚抿了抿唇,低身作了个福:“殿下开心就好,万事要小心。” 李承泽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转身向外去。谢必安举着剑冲她低了下身,跟着二皇子离开。 “他走了?” 薛瑚转过身去,淑贵妃正看着二皇子的背影。 “是。娘娘是刻意避开了吗?” 淑贵妃走过来,淡淡道:“今日要静心读书,不想见他。晚些时候我要让宫人下钥,不许人再来我宫中打扰。你记得早些出宫,稍晚些我也顾不上你了。” “令阳知道了。” 淑贵妃“嗯”了一声,看了她一眼,道:“难为你了。他的性子,你的性子,注定是得要你包容他了。” 薛瑚轻声道:“不妨事的,殿下若是太古板拘谨,我们两个在一起,那才叫闷呢。就像我和太子,每次宫里见着,相对而坐总是觉得尴尬。殿下性子跳脱,反而让我很羡慕。” 淑贵妃回忆起旧时时光,嘴角也不由轻轻带出些笑来:“承泽幼年时性子像我,喜静、爱读书。那时候你刚被送来京都不久,在军帐呆惯了,反而十分爱闹。承泽成日里向我抱怨,嫌弃令阳聒噪,举止形似男儿。一眨眼你们都大了,昔日风风火火的丫头长成了淑女的典范,以前那个安静的小子也变得有了主意,这世上果真没有不变的事物,人心更是。” 薛瑚总觉得淑贵妃的话有更深的意思,但她一时也理不透,只能笑了一下,退出饭厅让淑贵妃好好用膳。 第3章 太后 从宫里回来第二日,薛瑚呆在府里,写写字喂喂鱼来消磨时间,对她这样的闲散县主,又不爱社交,除此外也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她看着池塘边上的锦鲤发起了呆,突然觉得挺能体会到淑贵妃的感受的。后宫的妃子比起她这种未出嫁的小女儿家限制更多,如果不能找到些许爱好,日子过得就好像在沼泽里挣扎,一天天被那种让人窒息的昏暗吞噬掉。 正想着,薛瑚把手里的饲料全都丢进水里。不远处的贴身侍女香椿步履匆匆地绕过弯弯曲曲的亭台,掀开周侧挡风的幔帐,低着头走进来。 薛瑚:“怎么如此惊慌?慢点说,不打紧。” 香椿应了声是,语调平静道:“刚才街上忽然起了些乱子,奴婢已经派人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刚才鉴查院一处的朱格大人率人路过县主府,奴婢便跟他打听了一下,只是朱大人什么也没说,再就是让县主今日尽量不要出门,免得被余乱波及,冲撞了不好。” 薛瑚侧了侧头:“什么样的乱子才能惊动鉴查院?如果只是普通的街头闹事,京都守备已然足够了。看来真的不是一般事,我知道了。” 香椿低了下身,便退到一旁站着。 薛瑚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扭过头来问:“那你可探到出事的地方在哪里?” 香椿:“牛栏街,正因为此地离县主府不过隔了三条主道,府里才能听到街上的动乱声。朱格大人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提醒您今日不要出门。” “牛栏街?”薛瑚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皱起眉,越想越觉得不对,“此时已近正午,牛栏街多为早市,鱼货蔬果都要新鲜的,因此辰时商贩大多就已退市。现在是巳时,大多数人已经回家午休用膳,按理说牛栏街那边应该没什么人才对。这个时候要路过牛栏街,还能出动鉴查院的人……香椿,让小六去看看到底是谁?打听一下出事的人是不是范闲?” 话音刚落,幔帐便掀起一阵风,一道蓝影点着水面往外飞去。 薛瑚看着她的背影,面色平静。 香椿:“县主?范闲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薛瑚站起来,担忧地叹了口气:“二殿下今日午时请范闲在醉仙居见面。我庆国国都分为东西两城区,牛栏街是东城区内驾驶马车前往醉仙居最适宜的路,又是这个点,偏生那个范闲进京以来就好似一个麻烦的中心,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又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不多时薛六回来,薛瑚向她看过去,薛六点了点头。 “牛栏街惊现程巨树,范闲受了重伤,听说还死了个护卫,这才惊动了鉴查院。” 薛瑚:“北齐的程巨树?北齐人?” 香椿和薛六都低下了头。 薛家世居北方,代代抵御北齐,提及北齐人,无不恨到极致。北方老家里的129座灵牌,祭的都是死在北齐士兵手上的薛家先烈。 薛瑚平复了下心情。 她想着昨日李承泽的话,既然现在鉴查院已经插手,宫里想必很快也会有消息。这邀约从二皇子起,有心人,如太子及其门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但薛瑚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二皇子做的,她一向就不怎么能看透他。 她派人去宫里打探消息,此事果然闹得大,直到宫门下锁的时辰,她派去的人才回了府里,说陛下不让宫人多谈此事,各府进宫打探消息的下人都被扣住,直到晚上才放出来,就是为了防止消息扩散开,引起非议。 薛瑚得知庆帝暂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才放下了心。 自那之后她就没怎么见过李承泽,想来这件事他身上有最大的嫌疑,事情调查清楚前,大概就要这么低调一段时间了。 薛瑚每天都派人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终于又过了十几日,范闲当街诛杀了程巨树,她想着既然范闲已经报了仇,这件事大概就此翻篇了,才终于松了这口气。 又过了几日,太后派人来说想她了。薛瑚一想,自牛栏街后,大概有二十来日她没有进过宫。太后一个老人家,在宫里也没什么消遣,宫中连个公主都没有,几个皇子又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老人家找不到亲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便只能抓几个从小养在宫里的姑娘说说话,比如她和郡主林婉儿。 太后宫里就是那样,昏暗,带着一种日渐腐朽的味道。这宫里的人也都是这样,眉宇间沾着死气沉沉的气息,一举一动的礼数标准到了呆板的地步。薛瑚每次走进殿内,随着身后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前方丹陛的两个年老之人的面容就掩在昏黄的光线后,让她心里感到些许着慌,还有被毒蛇盯上的不安。 “令阳给太后请安。”她跪下,水红绣着金线的广袖铺开在黑曜石铺成的地板上,就像是血一样流开。薛瑚眼角一颤,为自己无端的想法感到惊惧。 “快起来,不必这般多礼。”太后露出一个慈祥的笑,脸上的纹路褶皱起来,那张白脸背着光,被凤座金色的流光映得高贵。 站在太后身边的人身形一晃,一眨眼就出现在薛瑚旁边,就好像之前见到的只是个幻影一般。洪四库弯腰恭谨扶起她来,阴柔老迈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吐息冰凉而缠腻。 “县主请起。” 薛瑚有些怕他,那双鬼爪一样枯槁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锦衣碰触她的肌肤,就好像一条蛇划过一般,让她一瞬间汗毛倒竖,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臂。 “多谢洪公公。”她微微低下头道谢。洪四库武功高深,一向被认为是天下第四位宗师人物,别说是她,就是太子和二皇子见了这个老太监,也得低头说声公公好。 洪四库笑眯眯地,一声“县主客气了”还落在空气里,人已经鬼神一样重新在太后身侧站定。 太后和她身边的大公公危险难测,但讨她欢心却不算难。老太太慈眉善目,对小辈算是爱护。虽然她对几个孙子都一般,但对不姓李的几个郡主县主倒是真的亲,好似亲生孙女一般对待。薛瑚从小养在宫里,太后对她照拂很多,她出宫建县主府的时候老太太也总是对礼部耳提面命让他们重视着,因此虽然每次来太后宫里感觉都不是很好,薛瑚却也尽心讨她开心。 太后是老人家,午膳后就得休息,薛瑚告退出来,又呼吸到殿外的新鲜空气,才发现自己在太后宫里连呼吸都是下意识屏着的。她向外走,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太后赏赐的宫女,出来不久后便遇到了午饭后消食散步的宁才人。 宁才人胃口大,吃得多,人也坐不下来,饭后常常在宫里溜达。见到薛瑚,她颇为惊喜,站着说了几句话,便邀请她去宫中坐坐。 她让宫人把庆帝过年时候赏下来的好茶泡一壶过来,才牵着薛瑚的手坐下,问了问她的身体和最近在做些什么,见茶已经送上来,便连忙亲手给她倒了一杯,嘴上说让她喝喝这茶味道如何。 “我也不是什么文雅的人,素日不怎么喝茶,倒是陛下说这茶金贵,今儿你走的时候便带一些走。” “才人……” “不,你别拒绝。”宁才人拍了下薛瑚的手,“我今日叫你来,也是有事想让你帮忙。” 她收回手:“你也知道,老大一直都在边境打仗,陛下不许他回京,我也不怨,终归这京里才可怕。只是最近朝廷兵力调动,老大原本在东边儿呆着,前几日也受命往北去了。我寻思这东边儿是东夷,北边儿是北齐。大将军王都拔军向北,这北面边境,到底是不是要开战了?” 宁才人忧心大皇子,心神不属口不择言也罢了,薛瑚却不能顺着她说下去。她立刻伸手按住了宁才人,用了些力气,才让宁才人茫然地看过来。 “才人慎言!不过是正常的调兵遣将,才人不必要太过担心。我庆国与北齐休战数年,两国间正缔结友好关系,又怎会轻易开战?”薛瑚厉声道。 宁才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神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左右看看,仿佛这殿内有着眼睛一样,好半天才惊惶地转回头来:“是,令阳说得对。” 薛瑚勾了下嘴角,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细看还含着些惊慌未定,嘴里却淡淡道:“大殿下守卫国土,于国有功,从不因皇子身份在军中特殊行事,父亲也对他十分赏识。这次大殿下被派往北边,才人担心殿下适应不了北边气候,令阳理解。不过既然父亲也在,也一定会看顾大殿下,何况殿下多年军旅,打仗也厉害,娘娘这是关心则乱了。” “是!”宁才人忙点头,“看我,这么大年纪也还是不稳重。老大也不小了,用不着我担心,更何况有大将军王在,收拾他这毛头小子还不容易。多亏你点醒我,不然我还不知要庸人自扰到何时。” 从宁才人宫里出来,薛瑚看了眼眼前的长廊,没有宫人,显得十分幽静。 “县主,你说才人的话,别人会听到吗?”香椿凑近一步,眉毛皱得死紧。 薛瑚脸色苍白地摇摇头:“瞒不住的。” 据说九品以上高手,隔十米外仍能将室内所有呼吸声听入耳中,更何况在宫中的谈话。庆帝心思高深,心智手段之高前所未见,这样的帝王,若说在宫里没有布下耳目监听监看,她是不信的。 现在便只能期盼他看在宁才人和她身为后宫女眷无关轻重的份上,看在她的补救上,把这桩谈话当作笑话听听就算了。 南庆若想占理开战,便不能先落下一点口舌。多余人嚼这样的舌根,如若庆帝下定心要封口以求万全,她应当不会有事,只是祸从口出的宁才人,怕是保不住这条命。 “我们出宫先不回去,去二皇子府。” 定了定心神,她侧头对香椿吩咐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想也只是平添恐惧,再者现下既然二皇子嫌疑已经洗清大半,她便也想去看看他。李承泽那人一向不拘礼数,花样繁多,但令阳承认,每次跟他相处,心中的烦扰忧惧便平息许多。 第4章 林珙死 她到了二皇子府的时候,进去一看,正看到李承泽坐在凳子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穿成串的肉块,放到面前燃着烟的炉子上。 他抬眼看她走进来,露出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随即伸手对她招了招: “令阳来了?来得正好,今日府中在烧烤。” 薛瑚走过去,面上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已经带上了笑容:“殿下真是好兴致。只是京都有规定,不许户外生明火。殿下身为皇子,不做表率便罢,怎么还带头违反规定呢?” “你不说,我不说,谢必安更不会说。没人知道的事,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薛瑚指了下冲天的烟雾:“那这怎么办呢?任谁路过二皇子府,都能看到升起的烟、闻到烤肉的香气吧。” 李承泽好整以暇地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道:“那他们敢说吗?” 薛瑚轻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 “刚从宫里出来啊?”李承泽低头翻着他的串,头也不抬问了句。 薛瑚:“是啊,看了看太后,又与宁才人说了几句话。”她在一旁看着李承泽烧烤,便也卷了卷袖子想要帮忙,“给我吧,这面都焦了。” “焦了扔了便是。”李承泽避开她的手,把手里焦了的蔬菜递给下人,不让她插手,“我怎能让你动手做这种事?乖乖等着吃。” 薛瑚笑了下,收回手去,感受到脸上已经有些升温,怕被人发现,便不再坚持。 等第一批肉串烤好,李承泽递了一把过来,然后自己拿了串羊肉,招手让谢必安过来继续烤着,转过脸看她。 “怎么了?来的时候就心神不定的。” “没什么,”薛瑚飞快说,“不是什么大事。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前些日子陛下召你和太子进宫,有没有问责你?” “骂是肯定骂了几句,”李承泽咬下几块肉来,“不过每次见陛下都得被骂骂,我也习惯了。倒是太子,大概第一次被当着我面骂,好家伙,脸色吓人得很。” 薛瑚:“牛栏街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李承泽侧头看过来,薛瑚静静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下:“你不信我啊?真不是我。我至于吗,人家范闲又没招我,我好好儿地杀人干嘛。” 薛瑚平静地点头:“那我信你。” 李承泽耸了下肩,又觉得她信得太快,反而遗憾:“从小就是这样,我说什么,你都深信不疑。这样不成,令阳,你怎么这么快就能相信别人的话。” 薛瑚摇摇头,没有回话,只是回了一个略显羞涩的笑。 李承泽便也不再说话,低头重新摆弄起他的烧烤炉来,背向她的面容爬上一些阴郁来。 薛家的县主在京都里低调又安静,除了进宫外很少出门,安安静静的,温婉知礼数。李承泽不反感她,甚至很喜欢她那种什么都不去探究的性子,这样即使成婚,他也不用费心去隐瞒她什么,而且她一向很听话,从来都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愿。 但李承泽偶尔又觉得很不得劲,薛令阳对他太过坦诚,有时也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不知道她对他这样的信任从何而来。若说薛瑚喜欢他,那也从来都对他表现得淡淡的,这种不知缘由的信任和纵容总让他下意识怀疑她别有目的。毕竟一个冷心冷情、从不与人交心的人,遇到好意后第一反应只会怀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阴谋。 但他心中烦躁,却也知薛瑚对他没什么所求,不管是她的个性还是她的身世,犯不着来骗他。可他不想承认这种纯粹,他害怕。 李承泽不承认他竟然会害怕薛瑚,但他每次看到她,说起话,要不了多久心里就会有想要离开的迫切想法。 难以分辨这到底因为什么,只让他对自己生气。 “天色晚了,你在我府里呆久了传出去不好。等会儿尽早回去吧,让谢必安护送你。最近京里动荡,你也谨慎些出门。” 说这话的时候,他翻动着手里的鸡,都没有看她一眼。 薛瑚听了这实为赶人的话,也没有恼怒,淡淡地应了一声,便起身打算离开了。 谢必安早已等在门口,牵来她的马车。 李承泽蹲在原地,眼角扫了眼走到门口的人,站起来把未烤熟的串签扔到了一旁,起身回屋。 “把院里收拾了。” - 果然人不该有侥幸之心,回去后第二天,庆帝便派人把她宣进了宫里。 薛瑚跪下给他请安,心里惴惴。每次面对庆帝,她都只觉面前是片海,永远都探不到深浅。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心里想法,都瞒不过他。 “起来吧。”庆帝随意挥了下手,身穿一身寝衣,发冠也没有束,“你昨日去看老二了?” 薛瑚没想到他没有提宁才人宫里的事,而是提到这件事。 “是,昨日从宫里回去,顺路去二皇子那里蹭了顿饭。” 庆帝:“近些日子离太子和老二远些。程巨树被杀,北齐军队因此有所异动,你也知道。你父亲现在已经抵达北齐的边境。最近你避避风头,少见人,暂时住回宫来,就住淑贵妃那里。北齐军队畏你父亲如虎,为了挟持他,他们会不惜一切手段。你是他的独女,拿住你就是拿住他大半条命,京中的北齐暗探为此会不计代价疯狂对你出手。” 他看她一眼,放下手中弓箭,背起手来,在屋中踱步。 “谢必安虽武力高强,到底还不算是你的手下,出了事也来不及护持。宫外的高手鱼龙混杂,质量也不比宫中。近日朕会加强你身边的守卫,白日有洪公公在旁,夜晚朕让燕小乙去你宫殿附近当值。此事绝不能出差错,北燕与南庆之间的战局,一旦有些差池整个天下都要大乱。你在京城出事,前线军心顷刻便要不保。令阳,你知道轻重。” “臣女知道。等下臣女便让人出宫去收拾东西,臣女自己便不再回去了。” 庆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薛瑚退出去,嘱咐香椿出宫去县主府把她养的猫抱进宫来。往淑贵妃宫走的路上,她一直在思索。 庆帝已经直白告诉她,与北齐这一战一定会打。留她在宫里,既是为了保护她,也是在软禁她,不让她把这个消息传到宫外去。只是庆国与北齐数年未起战争,若要两国开战,一定要师出有名。程巨树已死,除非他的死因后面有什么更令人震惊的隐情,否则担不起开战的筹码。 最近一定又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果真,又过数日,宫外传来消息,一代权臣林若甫的二子被杀。 她只觉:终于等到了。 - 太子指认林珙死于快剑,杀人者必为谢必安,幕后指使自然非二皇子莫属。 这天兄弟两个难得齐聚宫里,林若甫带着范闲进来的时候,便见太子迎上来,面容哀戚,提到林珙,不住慨叹。 李承泽蹲坐在窗边,没有参与进去,还有闲情逸致扔着橘子玩。林若甫从太子肩头看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全无紧张。 庆帝进来时,扫了眼太子和林相,又看了眼李承泽。 他手拢在袖子里,出声呵斥:“素日没个正形!眼看要大婚的人,还是这么不成样。” 李承泽放下橘子,赶紧起身,和满屋子人一同跪下。 “起来吧。”庆帝说,亲自上前扶起林若甫,“林相心里苦,朕知道。今日叫太子和老二来,便是当面说清楚,给林相个交代。若是林珙的死当真与他们有关,朕绝不偏袒。” 说完,他扭头睨了眼太子。 “太子,你说老二杀人。今日朕把老二叫来了,你问问他。” “陛下。”太子又跪下,恭谨道,“臣听说鉴查院陈院长验出林珙死于快剑,这京中用剑者,当属二哥身边谢必安最为出色。林珙身边高手众多,能以一人之力解决这么多人,除了谢必安外,臣也想不到京都还有旁人了。” 李承泽早已站起来,现在双手抱着肩,好整以暇看着太子,饶有兴趣问道: “我为何要杀林珙?只因他是太子门下?” 他面容清丽,长得像淑贵妃,便是手脚骨骼都生得秀气。眼睛尤其好,眼皮深,眼珠子黑圆,像葡萄,真诚看人的时候还有些天真的优雅。 太子也起身,面对他,笑了下。 “还有一个原因,林珙从小就心仪令阳,这一点你我都知道。他一直等令阳长大,为此拒绝过林相多次说亲,在父皇给你和令阳指婚后更是一直对你流露不满,你亦对他冷待。你和林珙早已结下梁子,对彼此有怨。” “哦?”庆帝面露意外,插话进来,“竟然还有这件事?朕倒是全然不觉,早知便该与林相商量,不该这么快下旨。” 李承泽心说他的确是知道。庆帝指婚前,太子一直在试着撮合林珙和令阳,就是为了把薛易涛拉到他阵营里去。只是皇帝的赐婚太过突然,那时薛瑚才十三,指婚圣旨下达之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面上他笑笑,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太过荒诞:“笑话!太子这是把令阳都搬出来了。殿下觉得我与林珙有情仇?太子这想法不去写话本子可惜了。令阳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林珙表现过丝毫情谊,又与臣青梅竹马长大,两小无猜。说臣记恨林珙,也未免太可笑。便是范闲写书,都不会写这种情节。再说,当日臣与谢必安一直在京内,范闲亦可作证。林珙死的那时辰,谢必安可还来不及出城。” 一旁的范闲突然被扯入话题,指了指自己,还没等他说话,太子便反驳。 “那谁又知范闲是不是与你私下勾连,串通了话!林珙的死,很可能是范闲与谢必安联手一同造就!林珙策划牛栏街刺杀,范闲和林珙有仇啊!” 范闲喊冤:“太子殿下这我不知道啊。” 李承泽飞快接话,也抬高声音:“太子要定臣子的罪,你我就含冤,忍了!” 太子亦加大声音:“二哥装什么呢!当初林珙不过送令阳一套棋子,二哥就能趁令阳不注意把它转送给婉儿。婉儿是林珙的妹妹,在她那里看到自己送出去的礼物,这对林珙是何其大的打击!令阳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林珙却被你羞辱惨了,这些年都不敢再见令阳一面!二哥如此小心眼,我的怀疑又怎能说没有道理?!” 李承泽面上带笑,声音一点不弱:“那是我护着令阳名声!太子竟然以幼时的事指认臣今日犯下杀人的罪行。太子殿下没有长大,但臣早已长大了!” 太子吼道:“你竟然对我这样说话!” 李承泽抱拳,弯下腰去:“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是下臣僭越了。” 范闲目瞪口呆,左看看右看看这兄弟两人,缩了缩脖子,闭嘴了。 太子胸口不住起伏,指着李承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平复心绪,上前一步,喝道:“那你倒是告诉我,若非谢必安出手,谁能有此剑术?!” “好了!” 庆帝忍无可忍,怒喝一声。 “两个皇子,在御书房吵得不可开交,你们两个真是给朕在林相面前长脸了。” 太子和二皇子怒视对方一眼,移开了视线。李承泽抢先一步上前,开口: “陛下,太子怀疑臣倒没什么,只是令阳身为女子,太子所言便是在毁她清誉,这对忠臣之后来说,何其不公。” 庆帝嗯了一声,扫了眼不安的太子:“你说老二便说他,指摘令阳干什么?不成格局!” 正说着,外边传来通报,鉴查院陈院长求见陛下。 庆帝看了眼两个儿子的神色,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来。 “让他进来,此事也该有个章程了。” 第5章 南庆军魂 御书房商量林珙遇刺一事,最终以四顾剑为主谋、南庆对北齐宣战的结果结束。 太子因为污蔑兄长,被庆帝惩罚在东宫禁足三天。对于老二,庆帝倒是难得一句话没说就让他溜了。 李承泽这人向来鬼精,眼瞅着□□会已经结束,太子和范闲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撒欢跑了出去。 甫一踏出门槛,他深呼吸一口涌来的新鲜空气,不由露出一个陶醉的幸福表情。 只是总有些煞风景的—— “二哥倒是潇洒,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二哥摆脱冤屈。” 李承泽暗地翻了个白眼,侧过身,状似恭谨地等太子走到前面。 他谦虚道:“多谢太子殿下,臣心里舒坦了许多,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今日陛下难得没有骂臣,到底是战事将起,有个带兵的老丈人果然与从前不同。我这也是沾了令阳的光。” 太子冷笑,心中不免更加郁结。李承泽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庆帝向来精通平衡之道,对朝中气焰旺盛的老二自然常有所打压,不让他爬到太子头上去。往日他兄弟二人面圣,总是老二被罚的多些,未曾想今日风水轮流转,老二竟也有来奚落他的这一天。 他忍不住道:“二哥,过犹不及,这烫手山芋,抱在怀里不忧惧吗?四十万兵权,即便是我身为太子也不敢肖想,二哥倒是心大。” 李承泽笑起来:“臣怕啊,怎么不怕。特别是太子对臣怀里这块肉虎视眈眈,恨不能生啖,只是相比之下,什么都没有才更可怕。对了,殿下,臣记得您和林珙情为挚友,他遇害之事终于水落石出,为表庆贺,我们兄弟聚聚如何?” 说话间他还向太子倾过头来。 太子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就烦,冷笑一声,说还在禁足,又刺了一句二皇子在吃软饭。 李承泽笑着耸了下肩,不以为耻,真个是把厚脸皮诠释得妙极,把一向敦厚古板的太子气得拂袖而去。 - 前线战事顺利,庆国军队已经攻下北齐一州,举国上下民心大定,受此鼓励,百姓激奋,于国是好事成双。 大将军王薛易涛身先士卒,斩杀北齐主力精锐三万,庆国这边死伤不过两千。如此胜势,令庆国上下沸腾,也让北齐军队军心溃散,被逼退十六里扎营,紧急传令,请求议和。 鉴查院内,朱格正在向陈萍萍汇报北齐议和进展,提到此次战役,也不由心神动荡,激动到语无伦次。 陈萍萍点点头,坐在轮椅上,面色亦是慨叹。 大将军王薛易涛战功赫赫,威名无双,一向被称作“南庆军魂”。薛家是庆国武将贵勋之首,手握四十万军队调动权限,其中四万红甲都是直属亲兵,骁勇世所罕见。 庆国三大甲兵,白骑直属庆帝,队容精简、行事果断,单兵战斗力强,善守卫;黑骑属鉴查院,归陈萍萍调辖,嘴严风声紧,伏击能力精尖,善杀人;薛家红甲是战争兵种,队形灵活,作战悍勇,几不畏个人生死,诚如尖刀,战场相逢,如碎肉绞机,过处一片修罗尸山,善扫杀,人数最多、战力最强、军容最正、屠戮最多。 朱格虽然敬佩薛易涛能力,却也不免担忧他军功太盛,会功高震主,若是有朝一日不臣,难以提防。 陈萍萍摇摇头,说道:“薛家居北方,世代抵御北齐,因此与北齐有着血海深仇。自庆国建国以来,薛家还未曾出过一位庸将,实为天赐将星。”说着,他不免笑了笑,“只是这老薛家啊,他们家打仗的本事跟他们搞政治的本事是两个极端,除了打仗以外什么都不在乎,国史有记载以来都是纯臣,世代忠烈。倘若有朝一日,就连这北老薛都有兴趣造反了,那怕是我庆国命数已经到了头,把个铁锤头都逼得急眼了。” 朱格勉强笑了笑:“没想到院长有一天也会以声名来做决定。” 陈萍萍感兴趣地看他一眼:“觉得不稳妥?行,那就讲实际的。令阳县主就养在京里,薛易涛抗过陛下的婚旨,既然能说出‘再不续弦’,便不能打自己的脸,薛令阳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肉了。薛夫人怎么死的?北齐人挟持,威胁他投敌,然后呢?北齐燕州一战,薛夫人身死,薛易涛屠尽二十万北齐军,北齐大伤元气,我庆国一转军力弱势的局面,才换来这数年休战平和,让南庆发展至天下第一强国。只是那一战后薛易涛养伤两年,送了爱女入京,发誓余生只愿杀尽北齐军,再不成家。如今他女儿在陛下手里拿着,他但凡轻举妄动,唯一的女儿就没了。以他的性子,你觉得会用女儿冒险?” 朱格颇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他都能想到的,院长又怎会想不到,但既然没有说,便是相信一定不会了。 此事便算是揭过,陈萍萍让他多去留心六部众人的动静,朱格便领命去了。 - 这天本来李承泽是特意邀薛瑚去赏花的,之前他被怀疑杀了林珙,薛瑚又为了战事避嫌,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等战事落定,事态没有那么紧张,他才让谢必安护送薛瑚出宫到了二皇子府,来看他近来无所事事各地找到的珍奇牡丹品种。 花是他找来的,赏花也是他提议的,邀请她来也是他派谢必安亲自去接她的,薛瑚甚至都对他拢着袖子蹲坐在桌边,随便对名贵的绿萼掐枝弄叶视而不见了,然而中间谢必安突然出现,附耳对他小声说了几句话,他便极快地站起来穿上鞋,说要去林相府,留她在这里继续观赏,甩甩袖子走了。 连一向老成周到的香椿都不免咬牙不忿:“二殿下虽然行状常常随意,但这次对待县主的态度实在让奴婢气愤。县主冒着被北齐暗探刺杀的风险出宫来看他,结果他就这么走了?” 旁边的李弘成有些坐立不安,脸上的笑意快要挂不住,不免也在心里怨二殿下不干人事。要知道靖王府找这些花又费人又费力,亏他以为李承泽开窍了开始讨好令阳,才兴致勃勃地来看热闹,谁知道会遇到这样的局面。 他正迟疑要不要张口劝劝,毕竟李承泽也不是那么没分寸,要不是真的有要紧事,他对令阳是真的从小到大都没得说。 “今日太子去了……” 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薛瑚起身的动作打断了。她站着端详了下桌上的花,扭头对一旁的下人道:“给我拿把剪子来。” 接过剪刀,她伸手剪下牡丹花枝,动作优雅,好似寻常贵妇人为自己心爱盆植修剪枝叶。 然而牡丹本就娇贵,这几盆名贵品种本就花朵硕大,故而没有几枝可剪。李弘成就在一旁,看薛瑚将剪下的花枝放入一个花篮里,又嘱咐香椿提好篮子,便起身,但看离开的方向也不像是要出府。 李弘成愣愣问道:“令阳,你去做什么?” 薛瑚侧了下头,露出一张冷艳如雪的面孔,微微低着眼,看着很淑静。 “我去厨房给二殿下做些牡丹花饼,留给他回来吃。” 等李承泽带着谢必安在林相府里杀了一堆人回来以后,就看到了留在桌上的一盘糕点,颜色艳丽,看着诱人,只是之前那一桌的名贵牡丹都不见了踪迹。 “这……对了,县主呢?” 有下人回复:“县主已经走了,是靖王世子送她回去的。至于桌上的点心,是县主亲手所做的牡丹花饼,说是您今日回来应当是赶不上用晚膳了,可以先垫垫肚子。” 李承泽摸了摸鼻子,走上前,看了眼桌上的饼,拿起来咬了口,有浓郁甜香的酱流出来,牡丹花香气混着枣泥,还放了杏仁,外皮酥软,火候正好。 他吃着,感叹起来:“令阳确实贤惠无双,不过这剪花做饼,她也大概是生了些气。一会儿你去我库房里看看,有什么她能用得上的东西,首饰或者装饰玩意儿,都行。改天我亲自去给她赔罪。” 他一个眼神,谢必安便领命下去了。李承泽甩掉鞋,一提下摆坐下,专心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他也是有点饿了。 嘴里的点心发甜,把那股子萦绕在呼吸里的血腥气都压了下去。李承泽看了眼手里精致的点心,心想薛瑚果然很贴心,识时务,分得清主次,算得上是个完美妻子。 啧,就是给了他有点太可惜了。 第6章 他心思深 宫里皇帝正听着耳目禀报二皇子刚刚在林相府杀了人的事,低着眼调试着弓弦松紧,并向着不远处一套甲胄瞄准。 庆帝:“六部上书要对北齐乘胜出击,老二近来在亲兵部是吗?” 太监拉着细长的嗓音:“是,二皇子最近在趁乱拉拢一些带兵的将领,借着大将军王在武将中的威望。” 咻—— 长箭破空,射穿了甲胄的左胸。 庆帝喜怒不辨地笑了一下:“他倒是察觉到朕不欲继续打下去,借着乱子开始收买人心了。” 侯公公腰弯得更低了点:“二殿下这种势头,要不要让其停下?” 庆帝好笑:“为何打压?让薛易涛做老二的丈人,朕不就想给他送些兵权?由他去,他若是不行动,朕还觉着他畏手畏脚,不会把握时机。” 侯公公:“是,奴婢明白了。” 庆帝似想起了什么,又问:“明日范闲要进宫不是?” 侯公公:“说的是明日。” 庆帝:“他要见谁?” 侯公公:“明日范闲由范建的夫人柳氏领着入宫,所以会先去宜贵嫔宫里,再依次便是淑贵妃、宁才人,午膳后太后会见范闲一眼。” 庆帝:“没有李云睿?” 侯公公笑笑:“长公主不想见范闲。” 庆帝笑了,重新摆弄起他的弓来:“这就是娶婉儿了,宫里看着她长大,这个个都要瞅瞅范闲的德行。要不是令阳给了老二,估计指给别人,也是这待遇。” “对了。”庆帝说,“令阳还住在宫里吧?” 侯公公:“县主一向听话,至今还安生呆在宫里呢。” “令阳对范闲态度怎么样?” 侯公公犯难地皱了下眉:“县主……没什么态度,看待范闲似寻常,两人也没怎么遇上过,只是在靖王府发生过一点口头冲突,也是范大人单方面的。” 庆帝挑起了眉,半晌露出一个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整个京城被这范闲搞得是翻天覆地,这几个月里,谁不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倒是只有这孩子,除了还多看承泽一眼,其它什么都不关注。也不知道老二是怎么回事,就让这孩子死心塌地,要往火坑里跳。” “二皇子以前救过县主一命,县主就此死心塌地,也不难理解,毕竟薛家人性情中人。” 庆帝摇了摇头。 在范闲回京继承内库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连他都有点觉得事情太多舛。今天的时候突然就兴起个主意,把薛瑚赐给范闲一样可以把他拉进这京都的诡谲局面来,但可惜这小子还不足以让薛瑚看上,再一细想这主意背后的隐患更大,便就当作随口一提。 第二日范闲跟着府上的柳姨娘和妹妹范若若进宫。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这大庆宫禁,不同于旁人那样战战兢兢,他十分闲适,甚至时不时点评一下各宫的建筑风格。 从宜贵嫔那里出来,他和范若若去拜访淑贵妃。在宫人引领下进了淑贵妃待客的屋子,贵妃还没来,就见满屋子的书架直通屋顶,其余没什么旁的装饰。 淑贵妃踏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捧着本书卷在看。倒是跟在她后面的薛瑚向两个客人看了眼,露出个笑来,然后便移开视线静静地坐在了贵妃的身侧。 范闲注意到自己和淑贵妃说话的时候,坐在淑贵妃旁边那个身份贵重的小县主没有扭头看过来一眼,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全然不感兴趣。范闲对她印象很深,既因为那副他穿越到此世以来见过的最高冷最令人惊艳的长相,也因为她那种插满了g的家世,他一直都觉得这种配备结局大部分都得药丸。而且他近来对李承泽很感兴趣,对他未来的皇子妃,也相当感兴趣。 薛瑚就坐在淑贵妃书案一旁,安静地添着茶水,不想参与进谈话里。但当淑贵妃说出那句“他心思深,从不一见如故”的时候,她拿起手帕,一下子笑出了声。 虽然声音很小,动作更是遮掩过,但范家兄妹还是看到了,齐齐扭头望过来。 薛瑚看了眼淑贵妃,就见她趁着两个客人注意力被引开的功夫又低下头从没看完的那页书开始看起。 她只能放下手帕,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抬眼与范闲对上目光。 “不过是想起了二殿下讲过的和小范大人发生过的一些趣事,失了仪态,还希望小范大人和若若小姐不要介意。” 范闲:“范某经常出些洋相,要是能给县主带来些乐子,也是有意义的。何况我与二皇子君子之交,二皇子都能和您提起我,我也不胜荣幸” 薛瑚:“小范大人,二皇子很欣赏你,你大抵不知道,能让他第一眼就生了眼缘的人极少,你是其中最让他敬重的。只是二皇子也有些苦恼,说小范大人对他还是有些防备,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因为苦恼,所以时常向我倾诉。” 范闲惶恐道:“那可真是太抬举我了。二皇子身份尊贵,与我结交我自然有些惶恐,若说我防备,那殿下可是误会了。范某只是对这看重太过战战兢兢,故而显得有些谨慎罢了。” “这样。”薛瑚露出一个笑来,“那是二殿下误会了,我会和他说的。” 从淑贵妃宫里出来,范闲感叹道:“这二殿下的母妃,和他的未婚妻都挺特别的,和他本人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啊。” 范若若:“淑贵妃本就文雅,喜欢看书,为人脱俗得很。令阳县主也是比较清高的人,有些高寡之意,但人很好,平素对京中的穷苦百姓关照许多,心肠特别软。” 范闲玩味地笑了一下:“人是不错,不过要说清高也不一定。你看刚刚淑贵妃说二皇子心思深,不与人交心,她转而便给铺了台阶,不作解释,只说二皇子虽心思深,但我是难得合眼缘之人。态度很清冷,可这话里都是替二皇子拉拢人心,让人自然而然地信了她的话,可见对二皇子也是偏袒着的,并非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 “二殿下是她马上要成亲的夫婿,偏着些也没什么。”范若若说,“总之今天要见的人里,贵妃和县主都是淡泊的女子,接下来要见的宁才人更不必多防备。午膳之前,哥哥都可放下心来。” 范闲自然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午膳之后,他就得去见太后了。 - 御书房内,庆帝坐在书案后,难得穿戴正了衣冠,正看着面前一封快件密信沉吟不语。 密信背面戳着火红印记,封腊粘得密实,正是保密程度最高的前线军件。 北齐与南庆一战输得惨,眼下前线形势对庆国来说一片大好,京中不少官员都上书要乘胜统一天下。京里乱成了一片,称雄天下的伟业太过诱人,让无数浸淫官场的野心家为之发狂。 然而,面前这封绝密快件,发自北齐战事第一线,从主帅帐中发出,一路跑死六匹马,终于在四天之内以一种绝不可能的速度送回大内宫禁,送到庆帝的案前。 薛易涛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信中简单地问了句,打,还是不打? 后面跟着简短的战事分析,这罕世的名将认为,此时形式有利,他有六分把握一举攻入北齐国都,如一柄长戟直入,扎碎北齐的心脏。 六分把握,对于薛易涛这种打仗如赌命的狂徒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稳妥胜算了。 庆帝叹出一口气,最终还是伸手,执起御笔,在下面朱批了两个字。 【不打】。 若非万全,他从不冒进。他从小便这样,长大了还是。 他不再犹豫,扬声喊了声,燕小乙神出鬼没地跪在前面,伸手接过信件。 庆帝坐在案后,低着眼皮看他双手恭谨把已经密封好的军件收好,步伐匆忙地退了出去。 他也是有意要让朝中诸人,如李云睿党派,知道他的决定,不要在此关头多做不必要的事。 批复了回信,他双手交叠,头微微仰起,梳理起思路。 虽然一切争端都围绕着前线战局,但显然京中才是纷争的中心。居心叵测者太多,也不乏忠臣坚持要打下去,相较之下,前线却是不难统调,比起京都,军纪在上,有薛易涛坐镇,没人敢叫板,声音齐得多。 庆帝想着将军王薛易涛这个人,倒真是难得。虽然心里对北齐恨之入骨,但绝不会因此感情用事。不必解释太多,皇帝说打,他就会打;两个字不打,他就绝不会动兵,到此地步,夸一句耿烈赤诚并不过分。 这种不会耍心眼的绝世名将太可遇不可求,正因如此,他才总是对令阳的婚事有所顾虑。对他来说,能心怀几分不忍已经难得,可那孩子太过执拗。或许少年意气便是如此,不到彻底恶果显露死撞南墙绝不回头,只是往往走到那种地步,再想回头,此生已无路。 倒也罢,他已经给了令阳太多次机会,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便也想看看这少年情谊到底走向怎样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年轻过。只是这命运总玩弄真情,摧残旧人。 这晚庆帝去看太后,正好在太后殿里看到用晚膳的薛瑚,将一封厚厚的信随手给了她。 “这是你父亲写给你的家信。” 庆帝坐在饭桌上首,目光看着她。薛瑚觉得那目光似有千斤重量,蕴着让她不明白的许多意味。 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现在的庆帝,比起以前如神佛般莫测的样子,多了几分人该有的气息。 庆帝:“你父亲这仗打得太好,朕很高兴。等和谈事毕,他从前线回来,大概正好能赶上你的婚事,届时让他做主宾。” 他抬手,示意发出不赞同声的太后停一下。 薛瑚也大吃一惊,吓得不敢言语。 寻常人家成亲,双方父母自然都是主宾,但与皇室结亲,自然没有人有资格与皇家并列主人身份。李承泽是皇子,他的婚礼只有皇帝才是唯一的主宾。 只是庆帝看上去是真心的,并非想要试探或是玩笑:“虽不能做主位,但仪式后,让他用红甲亲兵送你入老二府,朕给他二百的规制。到时候绕京都内城一圈,这是朕给我朝大将军王独女的排场,也是给老二个警告,让他以后不敢欺负你。” 无论庆帝心里在想什么,总归这是给足了她脸面,也给足了她父亲荣耀,薛瑚此刻的感激是真心的。 “臣女叩谢陛下隆恩。” 第7章 赌命吗? 南庆决定停战,与北齐谈判暂休战事。北齐使团已经出发,东夷人也就势凑了热闹,更多是前来送礼,以表臣服。 薛易涛率二十万大军继续守着边境,名为扫尾实为威慑,在北齐与南庆顺利达成盟约、北齐使团退出南庆前,他都要守在那里。 虽然担心父亲的身体,但打了胜仗总是让人高兴的。薛瑚回去把父亲寄回来的信一封封都反复读了许多遍。 前方战事紧要,薛易涛又是敏感人物,与京城的信件往来自然越少越好。庆帝给她的那一袋子里,鼓鼓囊囊都是攒下的信,跟着急件一并送到京都的。 薛瑚知道这些信肯定已被不止一拨人看过查验过,总归当下时机敏感,她也不能不满。父亲的家信写得简单,想来战事吃紧,他也没有太多功夫能跟独生女儿一诉衷肠,这几封信都是趁着扎营的时候匆匆写就的。 她六岁的时候,母亲被北齐人掳走,暗地派了探子对父亲说要他投敌,为期三天内考虑。三天过后,南庆按照之前的声明开始进攻,北齐人为了泄愤,在两军面前射杀了她的母亲,母亲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自然也没有活下去。 父亲当着敌军与身后的南庆军队,面不改色,指令军队一如往常,绝妙战术下,当场的八万北齐军全军覆没,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战后收敛尸首,有细心的士兵着意去寻了薛夫人。她母亲的尸首已经被战马践踏得面目全非,腹腔全部烂开,细看,甚至能看到里面已经成型的男胎。 薛家本人口繁茂,只是许多年来抗击北齐族人凋零惨重,薛易涛更是一脉单传的独子,彼时他和夫人膝下只有薛瑚一个女儿。 薛易涛那一战以后发了疯。此后与北齐的每一场大小战役都冲在了最前。他本来是八品高手,对于武学提升没什么兴趣,大多精力此前都放在了研究兵法战术上,但就是那一战后,整整一年他都冲在战火最前线,佛挡杀佛人挡杀人,红缨枪下不留活口,硬生生杀上了九品。 这种疯狂的势头自然也带给了他许多的伤,待他终于把北齐人逼退到了离国都不过三百多里的地方,那时他已经率部绞杀了北齐军主力二十万,等北齐太后紧急发出求和声明时,他已经快要站不起来了。 战争结束以后他就上疏给了庆帝,把薛瑚送到了京城。而他留在北方老家,光是养伤就用了两年。 伤好以后,“此生不灭北齐,再不成家”的抗婚宣言便传遍天下。 别人都说,一直声势烜赫,从南庆建国便已深受皇恩的薛家就要断了传承,实在可惜。 父亲却在她离家的时候对她说,幸好还有阿瑚在,不然父亲就真的要死在战场上了。 他不能生,因为他兵权在手,战功赫赫;他不能生,因为他唯一的女儿活在京都,再生一个孩子,对于庆帝来说她就失去了价值,而薛易涛担忧她在京都会过得不好。他不娶妻,是为了京都的庆帝放心,也是为了让他的爱女拥有独一无二的尊贵。 何其绝望又深重的爱,在这世上,他们是彼此仅剩的亲人了。 —— 阿瑚吾女 展信佳,见字如晤 …… 薛瑚把这些信件贴到胸口,窗户开着,她转头望出去,天上挂着轮孤寒的月。 “父亲……”她轻轻唤了一声,抱着信的手紧了紧。 等谈判结束,父亲会从北边南下,来京城参加她的婚礼,结束后才会返回北方老家。 但她嫁人以后,他们父女能见面的机会,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倘若将来有一日,她必须跟着李承泽承担后果,她不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亦不对将要到来的命运感到恐惧,唯一使她痛苦的,那便是父亲又将失去他唯一的骨肉,他仅剩的女儿。 他怎么挨得住。 这辈子她注定是一个不孝的女儿,既没有在父亲膝下让他享受过天伦之乐,又要令他再承受一次失去。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斩断薛家与京都所有的利益来往,不让党派、夺嫡之争,牵扯到父亲。 这是她对李承泽的底线。 - 京都内的消息流传,北齐和东夷的使者已经抵达京都驿站,北齐与南庆两国已经开始谈判。 只是朝中突然传来消息,蛰伏在北齐做暗探的言冰云在这紧要关头被发现了身份,北齐人拿他做威胁,要求变更谈判条件,还要换回大魔头肖恩。 只是这一切都跟薛瑚没什么关系,她尽量避免自己去关注北齐人的动向,以防止自己情绪上头失了理智。若她是男儿身,一定不顾一切上战场杀敌,只是她生作了天生纤细的女儿家,又被庆帝当做了留在京都牵制她父亲的把柄,除了抑制心里的愤怒与仇恨外,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心情不好?”李承泽夹了片牛肉放她碗里,留心看她一眼,伸手在她眼下拂过,“最近没有睡好吗?看着憔悴了一些。” 薛瑚回过神来,端起面前放了片牛肉的碗:“是有些低落。” 李承泽低头看她:“想你父亲了?” 薛瑚点点头。 他叹口气,放下手中碗筷:“算一算,也十年了。你见你父亲也不过三五面。每年这个时候,临近薛夫人的忌日,我知道你就开始想家了。” “可能因为他快要回京了,我反而有些不敢见他了。” 李承泽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傻姑娘,怕什么,大不了我陪你去见他。” 薛瑚深吸一口气:“以前想家的时候,总觉得等长大了就会与父亲重聚了。现在长大了,却发现嫁人以后更加难以得见,这辈子他在北方,我在京都,可能迎接他凯旋的时候能远远望上一眼,庆功宴的时候坐着遥遥敬一杯酒,大概最近的距离,也就是这样了。” 李承泽静静看着她:“你知道,如果你不是嫁给我,其实凭你的身份,谁能拦着你多回去老家看看父亲呢?但你只要嫁给我,这一辈子,宫里就是你的归宿。” 薛瑚:“这件事没什么可多说的。” 李承泽平静地拉住她的手臂,止住她起身的动作:“不,令阳,得说清楚。” 她顿了顿,坐回去。 李承泽低垂着眼看她:“我既然娶了你,就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不想让你怀着不甘嫁给我。薛将军对你很重要,我尊敬他,但往后他把你交给了我,我便会替他担负起照顾你的担子。相信我,我会努力把你缺失的那份陪伴补给你。” 薛瑚呼吸窒了窒。就算明知道他话里的情分都只出于一同长大的情谊,就算明知道他话中的承诺只能信三分,就算明知道他这是为了哄她说了漂亮话。 但她还是很感谢他,最起码让她快乐了许多。 薛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颜来,李承泽便也弯了眉眼,重新拿起碗筷,在面前的火锅里为她捞着最喜欢的小排。 她其实已经吃了许多,腹中已感到满胀,实在没有办法捧他的场强撑一下,便拒绝了,看着他端着碗碟吃得香,便是蔬菜也欣然咽下,不由一笑。 “你今日要去参加祈年殿的夜宴,这都酉时了,现在吃这么多,晚上可怎么办?” 李承泽撇了下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场合,素来就不是个舒服的吃饭地儿。一想到今晚上将会有的交锋,我这胃里就拧巴。晚上若是好戏连连,谁能顾得上好好吃饭?你快吃,若是吃好了便换个衣服,晚上一同随我去祈年殿。” 薛瑚惊异地瞪他一眼:“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又不是礼部或者鸿胪寺官员,有何名头能列席其中?” 李承泽轻笑了一下,咽下菌菇:“你是未来的二皇子妃,陪我一道又有谁敢多嘴?” 薛瑚动了动神色,李承泽望过来一眼,目光不容置疑,她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起身便看到谢必安手上的衣裙。也不知道他何时去她宫里要的。 酉时的时候,薛瑚跟在李承泽身侧进了祈年殿,一路走到上座。李承泽对宫人道将案几换作双人用的,很快便有利落宫人处理好,薛瑚便坐落在他左手边。 此时夜宴还没开始,下方乱哄哄聚着礼部与鸿胪寺的官员,并没有多少人胆敢向上张望。上座几乎都是皇室成员,太子和长公主已然到了,太子坐在左首,长公主李云睿一人独居右首。 长公主远远投过来一个揶揄的眼神,薛瑚对上了,便也只是淡淡颔首,没什么羞涩反应,倒是让她有些扫兴。 太子一向恪守礼数,此时扭过头来:“二哥,这是否于礼不合?就算令阳与你有婚约,还未成婚也不该如此。” 李承泽笑了:“到底是于礼不合,还是太子看了羡慕了?毕竟太子殿下至今还没有正妃,东宫只有一位太子嫔,也难出现在这般场合,不能与太子共坐。而往日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姑姑今日也坐到了对面,现下看样子与范闲交谈甚欢,一时顾不得太子。殿下觉得孤单,也是正常。” 太子气道:“放肆!姑姑岂是你能胡乱说的!” 他们兄弟二人见面素来不和,争吵是常事。薛瑚正打量着殿下的北齐和东夷使者,未曾理会,只是当听到长公主时扭回头飞快地瞥了眼太子铁青的脸色,又看了眼对面和范闲说话的长公主,便很快收束了眼神。 李承泽像是看不出太子已经动了真怒,还在继续挑衅:“太子殿下愿意和臣赌一次吗?” 太子冷笑,没有回头:“赌什么?” 李承泽缓缓道:“这条命。” 太子猛地回头看过去,李承泽与他对视一会儿,低头一笑:“臣开玩笑,吓到太子了。” 太子:“好啊。” 他看了眼薛瑚,她穿一身绯紫色的长裳,缎面锦织,裙摆曳下长长一段,月白色流云纹流光溢彩,发上坠着一条碧色的玉带,侧脸安静又淡漠,在摇曳的灯光下晕出一副氤氲生光的美人图。 太子收回视线,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脸色,看着李承泽:“只是二哥可别忘了。现如今,二哥的身上可不止一条命。” 他忽而唤了声薛瑚:“令阳,你也要跟二哥一起赌吗?” 薛瑚侧头望过来。 李承泽倾身挡住了太子看她的视线,脸上的笑意收了大半:“殿下,你我之事,与令阳何干?何必要扯上她。” 太子笑了:“二哥竟也会说这种傻话。” 李承泽面上虽然是笑着的,但很显然,他已经有些生气了。 庆帝的到来暂时打断了这场挑衅与交锋。 第8章 绝倒天下诗 皇帝入座,扫了眼满殿跪着的人,目光在人群中的范闲身上定了定,露出几分笑意,然后淡声道: “都起来吧。” 他收回望着殿下的目光,又在近席看了眼,便看到了老二那里的双人案几。 薛瑚低着头,感受到庆帝的目光投过来,虽然很快就移开,但她的耳朵隐隐有些发热。 众人坐回席内,李承泽在此时出位,跪在正中,推举范闲主持春闱。 太子暗地咬牙,也连忙从席间走出,跟着附议。 庆帝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儿子,呵呵笑了几声,便说到时候再看,这般搪塞了过去。 天下文宗庄墨韩是最晚出场的,那个老人走进殿里的时候,祈年殿仅有的一些窸窣声都停了下来。 薛瑚侧过了脸。她能听到庄墨韩从她面前走过,也瞟到了他雪白的长衣轻轻拂过她面前的地衣。 但她没有看他,在满殿人无声地敬仰这位文坛大家的时候,她的视线始终落在别处,盯着手边扶栏的雕花看得认真。 右边的袖子突然被人扯了一下。 一只骨骼秀气的手探进了宽大的袖摆里,借着掩饰碰了碰她的手。 薛瑚的手指动了动,不知道该推开那只手还是默认这种靠近。 他没给她再犹豫下去的机会,手指抓住了她的手,微微用了用力。 她忍不住向右边扭过头去,看到他关切的面容,背对着上面灿烂的灯光。 薛瑚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庄墨韩的背影。 不知道是不是满室的灯光刺到了她的眼睛,李承泽在她眼里看到了一抹淡淡的水光。 他忽然想起薛瑚的母亲,曾经才名倾倒两国,是庄墨韩的关门弟子,北齐文坛巨匠三千桃李里唯一一个女人。 她正是在从给老师贺寿完返回庆国的路上被掳的,失踪了三个月,直到两国交战,北齐锦衣卫才把她交了出来。 无论庄墨韩到底有没有参与进此事里,他到底有没有因为家国原因出卖自己的爱徒,改变不了的是结果,是薛瑚对他的难以释怀。 其实连薛瑚这个名字都是曾经庄墨韩取的,满满都是对爱徒的宠爱,只是世事变化太快,家国仇恨横亘其中,把原本纯粹的感情抹上了鲜血。 就算全天下人都敬仰庄墨韩的才名,就算南庆士子也将庄墨韩奉为座师。对于薛瑚来说,庄墨韩之于她,代表着丧母之痛,代表着家国之恨,代表着一生的难以释然。 她不知道庄先生事先知不知道两国将要开战,她不知道庄先生到底有没有利用弟子的一片敬慕之心,她也不知道庄先生到底是被瞒在鼓里的受害者还是对此心知肚明的帮凶。 他文名盖世,他一生受尽尊荣。薛瑚无法对他做什么,但她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个人,再与他扯上分毫的关系。 随着她母亲的死,庄墨韩与南庆最后一个联系也没有了,他已经纯粹地代表了北齐,站在了不同的阵营里,而这天下文坛,也彻底地拢在了北齐人的掌控里。 今夜是文坛盛事,对她而言却满是萧凉。 李承泽看着殿内,声音放得很低,但在此处莫名低落的气氛里,似乎像是唯一的声源。 “对不起,我忘了这件事,早知道便不该带你来的。” 薛瑚摇摇头,想着他看不见,袖中的手终究还是握住了他几根手指,轻轻一收。 “今日小范大人必然要迎战北齐文坛,我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些不可一世了这么久的人跌下神坛的样子。” 她目光里盈满了异彩,望着走上台阶的范闲,像是看到了令人心叹的异美珍宝。 她低声道:“我既盼着他能赢,又想看到他一败涂地。” 李承泽低眸轻笑。 他当然知道,这第一个‘他’,指的是范闲,第二个‘他’,指的自然是已然落座的庄墨韩。 “你对他怎地突然便另眼相待?”他低声道。 薛瑚落下眸子:“我只是太希望有人能挫挫北齐文坛的傲气了。” 话刚落下,她蓦地抬起眼,目光一瞬锐利如剑,迎向下席来自北齐使团的打量。 她是薛易涛之女,引来北齐人关注并不意外,只是那几人也未料到她对目光反应如此敏锐,猝不及防与这仕女图般的美人对上了目光,便被那里面寒冷的恨意和杀意吓得怔在原地。 薛瑚面色自若地移回了视线,垂下眼睫,只安静坐在原地,听着长公主与庄墨韩一唱一和挑起今日大戏的帷幕,忍不住露出一个越发温柔的笑容。 旁边的李承泽看着她,喜欢极了她现下的表情,若不是范闲突然出声,他甚至情不自禁想要伸手触摸她那双被长长睫毛覆盖住的绮丽眼睛。 被范闲声音拉回理智,李承泽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掩在薛瑚广袖下的手,脸上笑容未变,只是细看眼睛里已经全无笑意。 薛瑚对他的异状毫无察觉,她目光发亮,盯着正与庄墨韩对峙的范闲看,一眼不眨,待听到那小范大人呼唤纸笔时,放在桌下的手探到了席上,下意识攥紧了酒杯。 她与李承泽同时撒的手,因此丝毫未觉旁边人的异样举动。 李承泽起先还面带笑意看着范闲一首首吟诗,在整座祈年殿里借着酒劲发疯,但看着看着,他目光一转,就看到薛瑚的目光。 薛瑚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但今晚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她看着范闲,随着那些锦绣华章一篇篇从这个年轻人口中被吐出来,她的眼睛就越来越亮,越来越愉悦,就连那副含霜带雪的冷艳面容也被点亮了,正像现在范闲口中说的那样,一瞬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扭过头,极为雀跃地看了眼对面庄墨韩的神色,扭过头来面对着他,笑意从眼里一直泛出,在嘴角荡开个浅浅的梨涡。 她原来竟有梨涡,大抵是很少笑开,于是此前没有被人发现。 薛瑚高兴地捏住他指尖:“这些诗写得真好。” 李承泽原本有些莫名的阴郁,此刻听着殿内范闲的醉语回荡,诗句壮丽嶙峋,滋生起胸中豪情壮志,又看眼前人目光明亮,脸庞两侧束发的金环在灯光里摇曳着金色的流光——“醉里挑灯看剑”,可也是这样灯火幢幢,雾里看花? 于是他也莫名开怀起来,攥着她的指尖,兴味盎然,右手执着一杯杯酒送到唇边。 范闲大概真的醉了,狂诞又放肆地大步走上丹陛,在皇室成员的案几前大笑着转圈。他脸色通红,只那双眼却亮得灼人,像烧着一汪火,将祈年殿里所有的人烧得发了狂,坐在原地战栗。 他在案几里游走着。端方的太子目光迷乱地看着他,呼吸微微紊乱。李承泽端着金杯,一动不动地看他,脸上带着他惯常有的笑意,可那眼里像是藏着一个故事,一个欲说还休的故事,等着范闲去探究。 他们兄弟都在向他示好。范闲脸上的笑意扩大,便立住踉跄的脚步,伸出两指,荒诞地、放肆地,指向这边的案几。 他微微俯身,嘴里背诗不曾停下,眼里的迷离愈深。他站在二皇子和薛瑚的案前,指着他们两个,大声地继续念了下去——“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然后挥了下袖子,哈哈大笑着跑了下去。 薛瑚的脸色很快便红了。 李承泽看着他的背影,拊掌笑起:“妙极,好诗。” 范闲一连背出几百首诗,“一夜绝尽天下诗”,这竟成了事实。 薛瑚绝对没想过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她想在此之前,又有谁能料到这次夜宴竟会如此精彩?空前绝后便该是这样。 夜宴后,李承泽的情绪似乎特别高涨。庄墨韩吐血昏迷,因为庆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太子只能留下在祈年殿里主持局面。趁着这个混乱,李承泽拉起薛瑚的手,便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跑了出去。 外面夜色深重,殿前广场被宫灯照亮,安静而广阔,与殿内的喧闹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李承泽拉着薛瑚的手,跑下祈年殿外长长的台阶,还遇到了坐在殿外的洪四库。 那老奴独自坐在月下,远远便抬起眼来,一直看这两个有着婚约的皇室年轻儿女跑下来,直到他们跑到眼前,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动了动下巴问好。 “二殿下看上去醉得厉害,是否需要奴才帮忙?”他不急不缓问道。 李承泽冲他客气地一笑:“多谢洪公公,但我还没醉到那地步。” 洪四库恭谨地点了下头,目光又转到薛瑚身上,轻柔的嗓音和在夜色里,说不出的绵柔: “县主要记得早些回去,毕竟还未成婚,太晚了让人瞧见不好。” 薛瑚点了点头,便被李承泽拉了一把。洪四库看着他们的背影,面色平静收回目光,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不远处的祈年殿。 逃开了让人不舒服的洪公公,两个年轻男女都松了口气。李承泽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观星楼下,带着她一路爬上最高处。 星光与月光下,他的脸泛着红晕,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亮光。观星楼是皇宫最高的建筑,站在顶上,把整个庆国宫殿都收入眼中。 他俯视着脚下,眼睛明亮,像是也着了火:“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多好的诗,多美的意境!令阳,你说范闲说的那个仙境,是真的存在的吗?” 他声音有些高亢。薛瑚在一旁看着他,目光温柔,祈年殿中的高涨情绪已经被吹来的夜风吹去大半,理智和那份淡漠又回到她身上。 他确实醉了,因为她第一次见他如此高兴、高兴得这般明显。 “殿下觉得是真的,那就一定是真的。” “我太高兴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令阳,我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薛瑚轻柔道:“嗯,我看出来了。” 他还在说:“范闲,世间怎会有范闲这样的人?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和我实在相似,如此合我心意,有时候真怀疑他是不是我遗落在宫外的兄弟。” 李承泽轻笑了下:“我们甚至长得都有些像。” 薛瑚只是安静地听他说话。 李承泽喃喃着,皱起了眉:“纵然他还对我有诸多戒备,我却当真想与他交好,焉知这世上如他这般得我眼缘、让我如此面善的,不该是我的知己吗?” 他退后了几步,坐在观星楼的台子上,屈起一条腿,面色已经被醺得迷离。 薛瑚低头望着他,看他迷茫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微微抬着头,面色透着闲雅,就好像是十年前她第一次进皇宫看到的那样。 ——“这是我的儿子,在宫里排行老二,你叫他声二哥哥就好了。” 坐在书案前的皇子抬头看过来,稚嫩而沉静的一张脸,眉宇间浮着清丽的书卷气。 她微微失神,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发束金环、红衣华服,安静而畏怯地打量着他。 ——“你叫令阳?” ——“不,我是阿瑚。” 他轻轻笑起来。其实到底叫令阳还是阿瑚对宫里人有什么打紧,只是那时她不明白。 “我是承泽。” 太子叫什么,阿瑚不知道,因为他只说自己是太子,让阿瑚称自己太子殿下。然而阿瑚见二皇子的第一面,她便已经记下,他叫承泽。 承泽二哥。 光阴一瞬而过。 薛瑚弯下腰,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承泽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他们头顶上,星光灿烂,夜风拂过李承泽的眉眼,蒙尘岁月被风一吹,悄悄散去。 第9章 分外清醒 第二天,范闲“小范诗神”的名号便传遍了天下。淑贵妃特别激动,拉着薛瑚的手让她讲昨晚夜宴发生的事,每桩每件,最好把范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复述一遍。 天可怜见,薛瑚哪里背的出来,寻常人又有谁会把那些细节记得那么清楚。薛瑚明白,这是范闲展露出的才华太过令人惊骇,才让一向嗜书如命的淑贵妃这么狂热,简直像是个打听崇拜者动态的小姑娘。 淑贵妃低着头,看着传遍整个皇宫的抄录诗册,爱不释手。 李承泽就在这当口揉着头从偏殿出来,淑贵妃侧头看他一眼,训斥道:“这个时辰才起来,还是这副不精神的模样,实在不成体统。” 他开口:“昨日喝了太多酒,到后来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言罢,李承泽看了薛瑚一眼,走过来坐到她旁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从观星楼回来的?” 薛瑚为他倒了杯醒酒茶,闻言回道:“谢必安把你带回来的。昨天夜里宫里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刺客,很快便禁严了。谢必安便去找了我们。” 把他带回淑贵妃宫里的是谢必安,这一点李承泽并不惊讶。他与薛瑚出去,谢必安自然心中有数,看着时间便会去寻他们,只是后面那件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刺客?”他一时忘了端起桌上那杯醒酒茶,看向薛瑚。 薛瑚颔首,推了推桌上的茶杯示意他,便继续道:“我昨日站在观星楼等谢必安的时候,在太后宫的上方看到洪公公,追着一个黑衣的剑客往宫外去了。再有便是燕统领,他站在长信宫附近屋顶戒备,从高处看到我时还很惊讶,特地飞身过来让我尽快带着你回去。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那时谢必安已经上了观星楼,我也跟着他离开,没敢再多停留。” 埋首在诗集册里的淑贵妃也抬起头来,插话道:“还好你这样做了。高手夜闯皇宫,怎么想都惊险得很。你和承泽两个人在观星楼上,都不必说该有多么显眼,一个不防备,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不过,”她慢慢道,“你们二人,怎么会去观星楼?” 面对着淑贵妃那张清丽宁静的脸,明明没有一点暧昧好奇的意味,薛瑚和李承泽还是觉得有些窘迫,一时谁都没好意思说话。 李承泽摸了下鼻子,握起桌上茶杯仰头一口饮尽,才苦笑着道:“母妃明知,又何必挖苦我与令阳?” “我不知。”淑贵妃从容不迫道,但也没再追问下去,重新埋首到了诗集中。 李承泽见这殿中主人已经不再理会他们,便扭头问薛瑚。 “宫里备着饭菜吗?我有些饿了。” 薛瑚抿唇笑了下,站起身,示意他跟她去饭厅,别打扰淑贵妃读书。 “我早就想到你今日起来会饿,毕竟昨日晚膳吃得早,又在殿上喝了那么多酒,便让人去膳房要了些清淡的粥菜,留心给你在火上煨着,就是想你起来便能吃。” 李承泽咬唇露出一个笑,只是走在前面的薛瑚没有看到。 她本来示意他坐在饭厅里等着,等一路走到淑贵妃宫里的小厨房才发现李承泽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路跟着她到了厨房,便有些好气地笑了。 “跟着我做什么?这厨房是你皇子落足的地方吗?怕不是要来看一眼满足一下好奇心?” 李承泽靠在门边,看着她手脚麻利拿着布巾捂住汤蛊的耳朵把锅端下来,又找出一个描金的碧玉小碗,动作轻柔地把粥分进去。淑贵妃宫里的膳房,自然也干净考究,平日不开大灶,也没有那些烟火气,顶多是那滚烫的粥散发着一些热气,袅袅地散开在空气里。碧梗米的香气和红枣的甜意传开,把此地变得异常温馨而平淡。 被这种温馨气息包围的薛瑚,就算穿了身靛蓝的宫装华服,也比平日看着要温暖窝心许多。 他看着她小心捧着那只碗放进托盘,又低头布着小菜,发间碧色的玉兰通透温润,坠下来的那颗玉石花蕊正点在她额头上,只是薛瑚恍然未觉,神色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活,连站在门边的李承泽都忘在一旁。 她素来是个很能静得下心的人,一专注做什么,旁的事便都不再理会。 李承泽便双手抱臂,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薛瑚弄好这一盘吃食,正嘱咐宫女端起送去饭厅,便被李承泽摆摆手,示意那宫女不必动作。他放下挽着的手臂,迈步走进厨房,让人去找了张椅子,从一旁拿过双筷子坐了下来。 薛瑚看着他的动作,眼见他竟是要在厨房就地用膳,不免想起太子常说的一句话,也笑着问出了口:“你这是什么章程?” 李承泽:“此地干净,又有食物的甜香,便不去饭厅大张旗鼓折腾人了。只是你一个县主,对厨房如此熟悉,倒也不怕被宫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你辱没了身份。” 薛瑚不怎么在意这些事,只是淡淡道:“他们爱说什么都随他们吧,我也没跑到宫里的御膳房卷袖子做活,只是在自家的小厨房里动一动,犯着他们什么事了?” 李承泽明白她话里的“自家”没别的意思,不过是代指一下住所,但心里也不由一动,忽觉得满足。 人世间天伦,据说本该平淡如水,真情在细节处流露,自可见章程。只是这宫里便与千万人家不同,既设了诸多仆役,万事假于人手,养尊处优的同时,那强作的感情便显得更加虚假,毕竟没人会把皇宫看作是家。 在此之前,他甚至连宫外那座府邸都没有真正看成为家,只是今早看她挽起广袖,亲手做羹汤,那皎白面容间的安宁忽地落入他眼里,才让他恍然大悟,想起了那快要到来的婚期,想起了她原是他被圣旨赐下的皇子妃。 时间过得这样快,人世变幻这样奇妙。 他和令阳,因着一道婚约,便有了超出旁人诸多的缘分。 人一生因缘际会,多与少、相逢与离别都没有定数。命中注定他生为皇子,赋予他尊荣无限,命中注定那御极天下不曾有过人心的怪物是他的父亲,命中注定眼前这个人将会与他共享后半生的喜乐或哀怜。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即将多一个重要的亲人,这人并非庆帝那样高山仰止只需仰望难生亲切,又非太子那般物是人非不得不站在对立的方向不死不休,她是他未婚的妻子,生死一体,不会背叛、不会算计,她的命运系于他的命运,无论身心,她将要无限地接近他、了解他。 而他最害怕的,便是敞开心房,让别人读到他的心。 李承泽有些不安,其实正如淑贵妃所言,他这人心思很深,旁人极难与他交心。只是他望着薛瑚的样子,却对此感到了一种忧虑,或许是出于某种未知的预感,或许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动摇。 薛瑚注意到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差了许多,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出声去问。相知许多年,她比谁都了解他的性情,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过问,他想要保持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就愿意陪他保持下去。 她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一种势在必得,她想要的其实很少,对于所得也不甚强求,能亲眼看着他一切安好,便已经足够。 这一顿饭是在一片寂静里吃完的。两个主子,一个埋头喝着粥,一言不发;一个站在一旁发呆,面容安静,只让负责厨房的宫人心惊胆战,盼着这两位贵人尽早离开。 李承泽放下粥碗,薛瑚看了一眼,除了粥被喝了干净,其余小菜都没被动过,原样呆在盘中。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薛瑚令人把厨房收拾复原才抬脚往外走。迈出门,看到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廊上,大概是在等她,阳光照在他黑色的皇子衮服上,与金线一同发出耀目的金光。 薛瑚走上前,李承泽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望过来。 她顿了顿,看到他那双眼背着阳光,含着一些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东西。 他面容平静又温和,问她道:“等一下便出宫吗?” 谈判事宜已定,她身上的警备已经散去大半,也不需要再留在宫里。 薛瑚点点头,面色自若走上去,与他并肩走在回廊上。 李承泽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犹自还有些痛的头,说道:“正好我也要出宫,一起吧。” 她自然没有异议。 去向淑贵妃告辞的时候,贵妃还专心致志地读着昨夜范闲的诗,听到声音也没有反应,只是嗯了一声。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们两个都明白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多回应,便自觉退出了淑贵妃的书室。 出宫要先坐轿,等出了宫门才能改乘马车,但所幸淑贵妃的宫殿离皇宫东门不算太远,现在天气又好,走着去倒是更舒服一些。 宫中的戒备变得更严了,大概和昨晚刺客入宫有关。李承泽饶有兴致地看着禁军在外城巡视,中间还遇到了宫中禁卫统领燕小乙,假笑着寒暄了几句,问了问昨晚的情况,不出所料燕小乙什么都没说,含糊糊弄了几句。 待快走到宫门处,他才歪了歪嘴角:“看来燕小乙没抓住人。” 九品高手听力不似凡人,他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 薛瑚:“昨晚闯进宫里的那个刺客主要在长信宫附近出没,长公主一大早便去找太后哭诉,自然是没能抓到人的。” “那就有意思了。”李承泽看着谢必安赶来马车,“竟然从九品高手手下逃脱,最近京都内真是人才济济啊。” 他一撩袍服,踩着凳子当先踏上马车,又俯下身,伸手给她。 薛瑚探出手掌,交在他掌心,被那双骨骼清秀的修长手掌收紧握住,然后顺着他的力气踩上了马车。 车驾起行,他掀起车帘,目光专注地看着越来越远的皇宫。薛瑚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的面容,眼里逐渐温柔下来。 第10章 礼服 薛瑚走进皇室别院的时候,正迎上这处别院的负责女官。 她抬眼看到薛瑚,也并不如何惶恐,面色自若走过来,只微微弯了下腰,脸上表情沉静到冰冷,威慑力极重。 长公主□□的得意人儿细想好像都是这副模样。 薛瑚勾了勾唇角:“姑姑客气,我受长公主嘱托,特地来看看婉儿。” 长公主李云睿把持内库,一手遮天,眼见范闲与亲生女儿婚事难阻,却不甘心放手那财政大权,便轮番游说皇室成员反对这门亲事。太后不理会她,皇后被多年的京都事变吓破了胆,两个皇子管妹妹的婚事不像样,想来想去,她便只好把主意打到了薛瑚的身上,想着总归是一起长大,婉儿向来喜欢令阳,总会听进去一些。 只是她这次只怕是打错了算盘。薛令阳自己就一直在犯傻,哪还有本事插手旁人的姻缘。只是她不能明确拒绝长公主,便有了今日上门这一出。 这边的下人大概早就被吩咐过,见她来也不见惊讶。薛瑚一路被引进内里,越往里走,窗户被关得越是紧实,都快要夏天,室内越发热起来,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在燥热的空气里,让人心生不快。 晨郡主林婉儿从小身体虚弱,长大以后又被诊断出痨病,故而一直养在深闺,很少出去见人。即便薛瑚算得上与她一同长大,见她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走进一处主殿,林婉儿才一脸惊喜地迎上来。她身子虚弱,不好出门,又因为身份尴尬,素来少有人与她交往,一个人呆着常年寂寞。今日听下人禀报说令阳县主来看她,自然很高兴。 “令阳姐姐,你来了?” 薛瑚面上带了些笑,快步走上去,牵着她的手臂拉她向屋里避:“快些进去,这外面还是有些风的,当心着了凉。” 走进去却看到外厅的窗户半开,她有些惊愕地扭头看了婉儿一眼。 林婉儿低头笑了一下,有些羞涩的模样:“姐姐不知,最近父亲给我寻到一个大夫,医术很高明。他说了,我这病常年呆在屋里反而不好,荤腥也最好用些,我听了他的话,身子已经改善许多了。” “大夫?”薛瑚想京都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神医了,林婉儿这是陈年积病,凭林相和长公主的能耐,京都若有好的大夫早便送到别院了,如何会突然便跳出来一个这么神奇的大夫。 只是看林婉儿面色比以前红润许多,长公主又派人看顾着女儿的饮食起居,若有蹊跷也早该发现了。 “这样。”故而她只是感叹一句,并不探究。 林婉儿让她坐下,抬起眼打量薛瑚神色,一边让她喝茶,一边道:“令阳姐姐……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她也不傻,不会真的觉得眼前这人是心血来潮上门看她,总归肯定是有目的的。 薛瑚看她,见她面容极力掩饰的平静,但眼睛里心思闪烁,又透着股执拗,似乎打定主意无论旁人说什么都要抗争到底。明明一直是个温温娇娇的小姑娘,现在也强撑着作倔强模样了。 长公主的话在心里滚过一圈儿,薛瑚放下茶盏,淡淡笑了一下:“那范闲,你是非嫁不可吗?” 林婉儿心道“果然来了”,眼睛避开她的眼神,嘴里道:“那不是早已写在圣旨里吗?绢纸玉书,陛下亲自写就,还有再改的道理吗?” 薛瑚却未放过她,目光定在她脸上:“若是婉儿妹妹不想嫁,长公主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个婚约成效的。” 果然!果然薛瑚是为了长公主来的! 婉儿心里不由有些气恼,无论怎样,她自认与令阳姐姐一起长大,心里也向来濡慕喜爱她,如今令阳替着长公主说话,听在婉儿耳朵里更是有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让她有些伤心。 故而她也抬眼无畏直视着薛瑚,眼里写满了倔强,清丽的脸庞绷得紧紧的。 “令阳姐姐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认定了这件事,不论是你还是母亲,我都不会轻易让步的。”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薛瑚并没有再劝。眼前的人听了她的话,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既有“果真如此”的意味,又有一些苦涩飞快从面容上闪过,转眼即逝,婉儿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薛瑚又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喝起茶来,留下林婉儿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待放下茶盏她才露出一个更亲和些的笑:“婉儿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再劝说你了。我相信小范大人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单是看他为了一个侍卫便把京都搅得天翻地覆,我也觉得这样的人差不了。” 婉儿听她夸赞范闲,心下一松,又忍不住道:“死去的那个不仅是他的侍卫,也是他看作亲人的朋友。” 薛瑚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对她而言,侍卫与否也不相干。反正看婉儿的样子,只怕早就对范闲情根深种,在薛瑚看来,到了这个地步,长公主还妄想棒打鸳鸯就有些晚了。该说的话她也说了,只是婉儿不听,那旁人的姻缘,也不该去干涉太多。 单看她对李承泽的一腔心血,便没有劝说婉儿的资格。 女人心中一旦有了一个人,那便不是简单的外力所能拆散的了。薛瑚从小认识婉儿,不敢说有多么了解她,但相处可见,婉儿虽柔弱,身上却也有和长公主如出一辙的一种疯狂。 于是她没再提起范闲,反倒是和婉儿聊起了近来京都各家发生的一些趣事。林婉儿初时还有些戒备,后来看她果然不再劝说,便换了笑脸,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亮亮地听着她分享这些趣事日常,眼里还有着一丝羡慕。 薛瑚好似已经忘记了长公主的嘱托,全然是来找婉儿玩的了。她告辞的时候,正看到站在婉儿身后的姑姑盯着她,目光似隐隐不满,她权当没有看到,告别了婉儿上了马车。 她没什么可怕长公主的,会走这一遭也不过是为着一些情分,不好拒绝。但说到底,她又不仰仗长公主的权势,更不怕长公主把手伸到她身上。 早年的时候长公主手腕了得,连林相那样的权臣都逃不出她的手心,然而她千方百计,也没能收服得了薛易涛,老薛家又是素来一根筋,常年在北方不在京都权力中心,她就是想对付这没收到掌心里的薛家,也鞭长莫及没有办法。她念着薛易涛手里的兵权,也不敢轻易对薛瑚下手,反而还向来对她表示亲近。 薛瑚本来该回宫复命,长公主还殷切地等着她的“好消息”。只是刚回了宫,太后那里便传过话来,说是礼部准备的大婚礼服已经送到太后宫中,听说她现下就在宫里,倒是省下送去县主府的功夫了,直接去试穿看看尺寸。 等她到了太后宫里,便看见宫里的后妃都在,正一个个带着笑意打量着她。说来也正巧,礼部送来礼服的时候,各宫嫔妃正请完安打算各自回宫,一听说老二家的婚服赶好了,便都留下看热闹。 薛瑚被她们的眼神看得有些僵硬,迈着步子低头走进殿内,跪下行礼,被太后连声叫人扶起来了。 “好孩子,今日礼部把你大婚的喜服送来。刚才哀家和她们都细细看了看,做工样式都漂亮得很,上面穿了上百颗的珍珠和红宝石,足见陛下对你们婚事的重视。正好今天你在宫里,便直接试穿看看,也让这些死活赖着不肯走的娘娘们凑凑热闹。” 下面的嫔妃们配合着太后的兴致,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一些比较熟悉的更是在附和。 宁才人一向心思粗放,直来直往,想到什么就会说:“是啊,这不臣妾们都等着瞧呢。令阳你还不快上前来看看。瞧这礼服,真是气派又华丽。” 薛瑚被不知道哪位娘娘往前推了一把,跟着这力道向前,就看到侧边陈列的一处架子,旁边有林林总总十几个宫女太监,都捧着配套的细碎东西。 薛瑚的目光被架子上陈开的那件朱红对襟吸引,手指拂过上面金凤的纹路,光滑又细腻的线脚,让她的眼睛都被这华贵的金红色泽照得有些花了。 她回头去看太后,老人家笑着对她点点头,便有几个嬷嬷领她进了内殿,服侍她穿上了那身繁琐的衣服。 婚礼袍服非常繁琐,层层叠叠,光里衣就三件,分不同材质与色泽,待穿好外裳,薛瑚只觉肩上重重落了一层负担,想一想婚礼那天头上的珠冠重量,头顶就隐隐有些发疼了。 有嬷嬷小声说了声“好了”,薛瑚便迈步出去给后宫的妃嫔们看。有宫女为她掀开后殿的帘子,还有四个在后面为她扶着后摆,这一身襃衣博带,繁重之余,也需要耗费人手去打理,若非皇族公侯之家,也穿戴不得这身重服。 她一出现,便引得坐在位置上的众妃纷纷起身,啧啧感叹。皇室娶亲,特别还是皇子娶正妻,上一次还是靖王娶王妃,那也是少说在十几二十年前了。这身礼服,当场众人里除去太后当年被明媒正娶做诚王妃,没有一人亲眼见识过,更别提穿戴。 薛瑚素日常往宫中,几乎是六宫看着长大的,更别提出落成如今这番模样,更是让人感慨之余心生满足。 太后上下打量着她,眉眼盛满笑意,不住道“好”,指着她对众妃道:“当年令阳被送入京都,尚还是个懵懂幼童。一转眼便长得这样好,更是这么快就要嫁人,还是嫁进了咱们李家。哀家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既是不舍又是高兴,令阳这般的好孩子,不说承泽了,就算是承乾……不说这些了。贵妃,她既要嫁给老二,你便多看顾这两个孩子,让他们两个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好。” 淑贵妃也上前一步,低了下身子:“臣妾知道了。” 说完她看了眼薛瑚,素来淡漠的脸上也呈现出几分喜悦。 见太后和贵妃说完了话,在场的妃嫔才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宜贵嫔细致,问薛瑚婚服的尺寸合不合适,需不需要再行修改。 淑贵妃在一旁看着,慢慢道:“其余看着都不错,只是这腰肢部分,似乎有些不合身。” 一旁候着的嬷嬷上前,听着她的指令摸了下婚服的腰间,伸指一掐,还留有一些空隙。 其余妃嫔看了,都是又惊又好笑:“天哪,还有这么多富余。臣妾记得这是去年给令阳量的身,到了今年这腰又出落的细了许多。” “看来二殿下果真有福气。” 眼见气氛逐渐朝着未出阁少女不能参与的话题歪去,还是太后止住了这些妃子们继续调笑下去,让一旁礼部的女官记下要改进的地方。 气氛正和睦,便有人报,长公主到来。 一时殿内静了下去,李云睿迈步走进来,跪下请安,被太后叫起。没等太后多说,她便看到站在殿中很是醒目的薛瑚。 “这是礼部送来了婚服?”她走到薛瑚面前,上下打量,神色欣赏,好似正常人家一个正常做姑姑的女人,“真好,这红色绚丽。固然世间有许多种红,婚服的红却永远与众不同。” 她看向太后,笑起来:“儿臣真是羡慕令阳,年岁正好便已披上红裳要嫁给承泽。想儿臣当年,也被人美誉一句第一美人,只是如今韶华已过,昔日盛名也烟消云散。说来令阳与我也很是相像,我们都被世人吹捧着美貌,都被称作绝色的佳人,只是令阳要比儿臣幸福得多,也清醒得多。” 长公主说着落寞一笑,宫中众人也不知如何接话,毕竟她年轻时候做的那些荒唐事,整个后宫又有谁不知道。 李云睿转过身,看着薛瑚:“不说了,今天的主角是令阳,我做姑姑的,更应该祝贺她和承泽百年好合。我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东西给我那侄儿,便给令阳添妆一套百年好合屏风并一柄东夷传来的玉如意,就算我的心意了。” 长公主执掌内库,素来出手阔绰。薛瑚眉目未变,低声行了个礼:“多谢长公主殿下。” 太后笑起来,让室内的气氛重又轻快。她挥挥手,嗔道:“算你这个做姑姑的有心。我南庆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举办过皇子的娶妻礼了,也算是难得的喜事,希望能冲冲今年的晦气。哀家也给令阳一套首饰,样式有些老了,但也是先帝赐给哀家的东西,还望你们能好好对待。” 有嬷嬷捧出一个玉盒,打开,是完整的一套金镶红宝的头面,雕着凤鸟,样式非皇后太后不能使用,但婚礼用一用还是可以的。 长公主目光一扫而过,笑着恭维:“太后果然还是宠爱令阳。当初儿臣怎么讨要,太后都不愿意给。” 太后瞥了眼她:“你若是成婚,哀家早便给你了,只你又不嫁人,留着这般规制的首饰也只放着落灰。” 长公主苦笑一下:“太后教训的是。” 薛瑚恭敬地再次行大礼,还是太后见着她衣着繁琐,便叫人把她扶起不必行礼。 长公主过来,无非就是已经知道她去了皇家别院没有尽心做事,只是她除了能来威慑一下外拿她也没有办法。有的时候薛家独女的身份让人心酸,没有兄弟做保障,却也未必不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朝廷还要她父亲打仗,她的这条命便由天子护着,旁人杀她便等于卖国。 她正想着,殿外突然传来侯公公的声音。太后以为庆帝有事要吩咐,令他进来。洪公公进殿后躬身行礼,站起来后看了薛瑚几眼,笑着道: “回禀太后、长公主、各位娘娘,还有县主,陛下让奴才过来告诉县主,大将军王的部队已经到达城郊扎营,明日便可入京。陛下的意思是,薛将军面圣之后便没什么安排了,县主可等明日与薛将军父女相见。” 薛瑚怔怔望着他,袖中的手一下子攥紧。她深吸一口气,才压抑住胸中的激动与震荡。 - 宫外。 二皇子府。 李承泽刚送走一批礼部官员,觉得有趣。但等迈步进了里屋,看到架子上铺开的朱红礼服,却又有些复杂感慨。 他侧头对谢必安道:“虽然早便做好心理准备,但也是第一次这么明显感受到婚期将近,府中真的要多一个人了。” 谢必安抱着剑,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索性李承泽也没有等他回话,他微微眯起了眼,看着眼前的婚服,脑中想的是身边多一个人带来的行事掣肘。 他只希望成婚后的日子不被改变太多。 第11章 父亲 这天范闲和婉儿进宫,他装作一个普通小太监,低眉顺眼,进了宫什么都不敢看,为了把那天没来得及放进太后床下的假钥匙放回去。 婉儿虽然答应了帮他,但心里也十分不安。她是个乖巧姑娘,从来没做过什么大胆的事情,更遑论是欺骗看着她长大的老太后,心里也十分愧疚。但她更怕的是一旦范闲被人发现,当即被洪公公处死都是有可能的,擅闯皇宫本来就是死罪,陛下再欣赏他也难说会不会原谅他这个罪行。 她千方百计邀了太后去御花园赏花,最后担忧地看了眼悄无声息脱离队伍的范闲,压下心里的恐慌,尽力附和着太后说笑。 两个人并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宫女太监向御花园走过去,就看见那里已经有一对年轻男女在笑着说话,看起来画面非常融洽美好。 太后先是惊讶地挑了下眉,又乐呵呵地笑起来,拍了拍婉儿的手:“你看他们俩,婚礼还未办,倒是已经你情我侬了。” 婉儿也先抛开了对范闲的担忧,睁大眼兴味地打量起御花园里那两个人。 薛瑚和李承泽一站一坐,薛瑚穿了身丹橘色的宫裙,裙摆上绣着大片开放的芍药,铺陈在落花的草地上,妍丽而清新。她正笑着看着说话的李承泽,眼角弧度微弯,心情十分好。 李承泽站在花丛旁边,手指在手臂上敲击,一边对薛瑚说着话,一边从花丛里掐下一朵盛放的芍药,弯腰插进了薛瑚的鬓发里。 美人面与灼灼鲜花交相映衬,把此方天地都照得迤逦了起来。 这样的举动远远看着确实十分亲密,又自有番烂漫色彩,让心有所属的婉儿目露欣羡向往,也让太后这样的老人看得高兴。 那对说话的年轻男女似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大队人马,扭头望过来。薛瑚起身,和李承泽一起向太后迎上来。 “太后。” 他们两个都低下身请安问好。 太后笑眯了眼睛,让他们起来,打趣道:“哀家和婉儿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薛瑚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太后莫要再取笑臣女了。因为父亲下午从御书房出来,臣女才进宫等他。在御花园消磨时间的时候遇到了二殿下,说了几句话罢了。” 婉儿捂嘴偷笑:“令阳姐姐不必解释,我和太后都懂的。姐姐发上那朵芍药可真好看,二哥极会选。” 一向行事随性的李承泽脸皮都有些发红了,向着婉儿做了一揖:“婉儿快别打趣我了,在太后面前我这面子挂不住啊。” 太后似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这是奇了,向来牙尖嘴利的承泽也有说不出话的一天。” 李承泽笑了一下,看了眼薛瑚,又道:“太后和婉儿是来赏花?若是嫌我和令阳碍眼,我们就给您们让路。” 婉儿巴不得多来些人将太后在此地多留一会儿,怎会放他们两个走人:“二哥这可是说玩笑话。二哥是太后的亲孙,令阳姐姐是太后未来的孙媳,你们两个在一旁,太后还指不定多高兴呢,肯定比只有我一个强。” 太后也道:“是了是了,承泽令阳,你们该怎样便怎样,可别让哀家和婉儿坏了你们的兴致。哀家也许久没见承泽了,今日让宫人备些茶水点心,就着这姹紫嫣红的美景,说说话也好。” 李承泽和薛瑚自然不能拒绝。周围宫人都开始行动,收拾御花园的凉亭,准备茶点,结果这时候,燕小乙大声求见太后。 太后面色转淡,吩咐让他进来。燕小乙负着弓走上前,面目算是十分英俊,只是为人颇有些值得诟病,在宫里风评两极分化,不如副统领宫典得人信服。 他传达了长公主的话,向太后这里请求全宫搜查失物。待他走后,太后也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面色凝重起来,匆匆就带着婉儿离开了,也不顾身后已经准备好的茶水点心。 李承泽和薛瑚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太后有什么隐情,但也不是两个人能去管的。李承泽轻笑了一声,伸手对薛瑚示意她入座。 “难得太后准备了这么多好点心,我们正该利用起来,好好欣赏这景色才是。” 薛瑚抬眼看他:“你今日进宫做什么?” 李承泽:“我来陪陪你。今日以后,因着婚事准备,我们也不能轻易再见,毕竟于礼不合。” 他温柔笑起来,问她:“薛将军终于回京了,你定然很高兴吧?” 薛瑚想到了正在见庆帝的父亲,嘴角不由地扬起来。她点点头,目光放到了御花园的花丛上,看着其中一朵月季微微出了神。 李承泽也不再打扰她,只是手撑着下巴看她,另一只手拿着东西往嘴里塞。 薛瑚回过神来,他已经把面前桌上摆着的一盘葡萄都吃完了,看表情还有些意犹未尽、怅然若失。她先是愕然,转而好笑,拿出手帕递给他。 “一会儿功夫而已,怎么就这么喜欢葡萄。” 李承泽慢条斯理擦着手指,耸了下肩,然后起身,抚平袍角。 “唉,在宫里吃饱点,等会儿就要去弘成府上听他念叨那些个让人牙酸的文章了。你是要再等下去罢?” 他背着手回身问。薛瑚向他微笑着颔首。 李承泽低头一笑,走过来,蓦地俯下身。薛瑚只觉得眼前一暗,雪白织锦上大片的云纹出现在眼前,李承泽身上的龙诞香就包围了她。 她被他轻轻拥在怀里,身体微微僵硬,听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她忍不住侧了下头。 “婚礼见。” 他看着她偏头把左鬓那朵芍药呈在他眼前,伸手把它细致地从她发间挑了出来,没有带出她一根发丝,最后对她笑了一下,握着那朵花离开了。 - 这天申时的时候,薛瑚终于在宫门口等到了父亲。 她听到马车外香椿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忍不住内心的雀跃和激动,一把掀起了帘子。 站在马车下的人目光看过来,眼眸亮起光亮。 薛瑚看着穿着父亲站在马车下看着她,穿着王制黑袍,绣日月星辰,面容苍白而坚毅,再也忍不住,从马车里半跳下去,扑向了父亲。 薛易涛接住她,眼里亦是微微带了水光,低头看着她,欣慰地感慨:“阿瑚又长漂亮了,父亲太高兴了。” 薛瑚含着眼泪笑着抬头,父女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只是一个凌厉一个柔和。 薛易涛面容,“稀世俊美”,薛瑚像他更多,只是眼睛像亡母,没有遗传父亲的飞扬凤眼。 京都城里繁荣,游人士子如织,薛瑚挽着父亲的手臂,向他介绍沿路的店铺,笑意嫣然,比往常活泼许多。 薛易涛笑着看着身边的爱女。他们身后只跟了香椿和两个亲兵护卫,没有大行排场,只是享受简单的父女天伦、放松地逛逛街。 他面色有些苍白,是常年征战带来的积病,也是因为战事刚休,马不停蹄回京面圣,更显得清冷威严。他望着女儿那双因为喜悦越发莹亮的眼睛,有些出神,忍不住抿唇淡笑起来。 “父亲,我们今天就在一石居吃好不好?这是京都最近几年最好的馆子了。” 薛易涛纵容地点头,被她拉着往门里走:“好,都听你的。” 等在包间坐好,薛瑚凭着记忆点了一桌他们父女都喜欢的菜。无关人退下,她看着父亲,双手握着他袖袍里的手。 “父亲参加了我的婚事以后,便就要回北地了吗?” 薛易涛反握住她的手:“陛下的意思,让我暂时驻扎在边境附近,战事还不算完全平定,需还得威慑。” “为什么?”薛瑚困惑地歪了下头,两国和谈已经定下章程,只要言冰云回来,就再也没有起战事的理由了。 薛易涛只是笑着摇头,帝心似海,他向来没有探究的想法,只要听命便是了。 薛瑚有些失落:“我本来以为之后没有战事,父亲便能回家去,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实在是心里忧惧难安。” 薛易涛:“我已经打算慢慢退了。” 薛瑚瞪大眼看他,薛易涛冲女儿安抚地笑了一下。 “父亲的身体从十年前就伤了大半,这些年征战,也有些厌倦了。事到如今我也看开了,北齐和我庆国此消彼长,缺了任何一个,天下就要大乱,剿灭北齐在百年内是不可能的。我这几年常常想起你母亲,想到她曾经说过,要把所有不得志的才子的佳作都整理出来,给他们一个扬名的机会。她没去做的事,便由我来替她完成。” 他望向窗外,看着京都安乐的百姓们,唇角轻轻一动,侧影微白,轮廓优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寂然美感。 薛瑚看着父亲,心里像是被人拧了一下。 父亲想必是思念母亲了,她听母亲讲过少年时的父亲。他当年贵为北地公侯,独子承爵,汗血马,白狐裘,玉带抹额,眉间坠一颗深绿色宝石,有着汉人中少见的高鼻深目,俊美又高傲,是北方最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而她母亲只是边境书院的一个女学生,虽然被收为庄墨韩的关门弟子,但出身不显,样貌也仅仅清秀有余。故事的开始,只是那书院富有才华的女学生看着战争疾苦,愤而写了一篇文章,怒骂天下将领只知战功,从不把百姓的命当回事,攻城之后掠夺物资,在地图上钉上战旗,却不想着如何恢复民生。当先骂的,就是北地的将门贵勋薛家。 彼时薛国公家高傲又轻狂的小公子便带了兵士策着马围住了书院,打算踏平此地。但他策马进去,让手下押着写出那篇文章的人出来,却被一个看着娴静的丫头冲过来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拿着笔在脸上写了个“凶”。 虽然那个年轻姑娘很快就被士兵给拉了下去,但他站起来,摸了下自己脸上的墨痕,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 当地的守官哭着抱他大腿哀求,说这是庄墨韩的徒弟,不能随便杀。他轻咳了一声,霜雪般白净的脸上突然就泛起一些红晕。 薛瑚想着母亲跟她讲过的这些故事,听到窗外传来喧哗声,回神扭头向外看去,看到了沸沸扬扬飞下来的纸张。 薛易涛已经起身,向窗外伸手,飞快拿过一张凑到眼前看。 看完后他抿紧了嘴唇,把那张纸向身后一扔,他则站到了窗边,仰头观察着周围的房顶。 薛瑚看完了那张纸上的内容,脸色白了白,看向他:“父亲刚才听到动静了吗?” 薛易涛摇摇头,面色凝重:“扔下这些纸张的人,做事悄无声息,他站在屋顶我竟全然未察觉。即便是九品上,也不至于如此。” 薛瑚愣住,这个意思是,做这件事的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吗? 薛易涛已经转身,让守在门边的护卫进来,拿过其中一个的佩剑放在了桌上。他使枪,但上街的话太过显眼,因而没有带出来。宗师级人物的出现让他警惕,而信上写的内容,他抿紧了唇,让他愤怒。 说李云睿通北齐,他是信的。那女人就是个疯婆子,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能做出来。 他瞥了眼女儿。其实他这么快想要退下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她将来为难。二皇子不是个良人,野心勃勃,他的兵权让人眼热,但他根本没心思参与他们两个皇子打架争斗。为了不让他的阿瑚有一天夹在父亲和夫君中间难做,倒不如他先把烫手山芋扔了。 他拿起剑,拉起薛瑚:“我们先回去。父亲送你回府,我们回家再说话。外面现在不安全。” 走出一石居的时候,他拧紧了眉头回望了一眼一石居的屋顶。 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离开,连他这个九品也没有发现。庆国就两个大宗师,叶流云根本不在京城,若是宫里那个……这是要对李云睿动手了吗? 第12章 房中术 随着婚期将近,薛瑚再也不能自由出入县主府,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数,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除了父亲和家里的仆役以外所有外人都不能见面。 宫里派了教习婚礼的两个嬷嬷来负责她婚前的准备事宜,除此外还按照皇子妃的规制给她指派了一个太监。不同于奴仆,太监只有皇室中人才有资格使唤,住在宫外的皇子皇孙身边也不过只有一两个管事太监罢了。当然太子的东宫并不包含其中。 那个太监年龄不大不小,姓李,三十多岁正是强健之年,看其举止气度,也不像是宫里不入流的太监,想必是有本事的,只不过他正儿八经的主子是她薛瑚还是宫里的陛下就难说了。 毕竟李承泽的野心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皇帝派一个人看着也是可以理解的。薛瑚倒不觉得不安生,反正她婚后也不想过问李承泽太多事项,就算他因此有所防备不告诉她大事计划,她也没什么所谓。 而且说句实在话,皇宫确实会□□奴才,李公公到她身边以后那做事真是无微不至,让薛家这种王公府里的家生子香椿都看得自叹弗如。有他将来管教下人、协助她操持府里内务,薛瑚相当放心。 李公公着实是个妙人儿。他也知道自己要跟着的是二皇子妃,而不是令阳县主,因此也从不插手县主府里的事儿,只是体贴周到地伺候着薛瑚,连她房里的管事权也没想,对待大丫头香椿也友好又尊敬,一时之间在她的院子里混得春风得意,没有一点不适应。 他的周到的确让薛瑚省了不少心。如今她每天被宫里来的两个嬷嬷纠正做派称呼,学着皇子妃的礼仪,每天都累得沾枕头就睡。 直到她的礼仪已经学得七七八八,皇子妃该知道的宗室关系也都背得熟练。这天礼仪嬷嬷走进屋里的时候,她正看着《李氏本纪》(装装样子),看嬷嬷手里捧着几本不怎么厚的小册子,有些好奇地问今天学什么,结果嬷嬷的回话让她吓得把书都掉了。 “回县主,今天学的是,房中术。” 薛瑚瞪着她,嬷嬷面容丝毫未变,带着得体的笑容回看着她,直到薛瑚顶不住她的目光匆匆站起身来,脸通红一片。 “这、这还需要专门去学吗?” 嬷嬷微笑着回道:“回县主,这是自然要学的。男女结为夫妻,为的就是传宗接代,这敦伦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事。虽然天家子嗣都天赋异禀、人中之龙,但要想这帐中和乐,后天学问亦是必要。县主金尊玉贵,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要是新婚夜受到惊吓,惹得二皇子不快,岂不是浪费了良辰,让新婚洞房有了缺憾。” 薛瑚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站着都燥得慌,盯着房里的地衣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嬷嬷一提到“二皇子”三个字,她更是面红耳赤,头上都快生烟了。 嬷嬷向来对这副样子已经看多了,丝毫不受影响,把手里的册子往案上一放,挑了本就打开,看向还站在原地的薛瑚,示意道:“县主,开始吧。” 薛瑚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去。 一直到晚上吃饭,她才被嬷嬷允许走出房门。走到饭厅,薛易涛已经回来,身上还穿着朝服等在那里,见她来了就吩咐下去开饭。 他看薛瑚最近耗费心神面庞有些清减,颇为心疼,让下人多盛些饭来。 薛六应声,还没下去,就被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礼仪嬷嬷止住。 “大将军王不可,晚上吃得太多,容易积食。县主现在的婚服腰间尺寸严苛,万一腰身变粗,可就没时间再修改了。” 薛易涛哽了哽,看了眼薛瑚,指着女儿问:“这都瘦成什么样了?连饭都不能吃了?” 嬷嬷脸上的笑容完美:“不仅如此,府里不该为县主准备夜宵。咱们庆国女子以瘦为美,讲究杨柳细腰、轻如飘絮,如此才有轻灵出尘之感。大将军王常年生活在北边,气候寒冷,因而需要多餐,可京都气候温和,县主也不怎么外出活动,三餐便足够了。” 薛易涛咽下这口气,不想跟宫里的嬷嬷发难,暗自想着到时偷偷送过去便是了,要是听了这些婆娘的瞎话,还要把他闺女饿死不成。 他沉声宣布开饭,父女两个便拿起筷子用起晚膳。不想那嬷嬷又悄无声息出现在旁边,提醒道:“县主,现在您还在府里,规矩疏漏些无妨。只是皇室规矩重,届时您应该站在二皇子身后为他布菜,等他先用过三道菜,你才能入席。当然,现下您与大将军王一同用膳,倒不必如此讲究,只是记住便罢。” 薛易涛睨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他眉目俊得出奇,即便是这样的动作看着也不过有一种优雅的傲慢。他听得烦,便是生为国公的独子,他也没听说过这种规矩的,等到父母都去世,他成了家,更是丝毫不计较这些虚礼。皇家这些礼数,繁琐又不讲道理,现在还让他独生的女儿站着伺候二皇子用饭,想得倒是挺美的。 他给女儿夹了个鸡腿,打断旁边嬷嬷的话:“阿瑚想吃便吃好了,大不了父亲给你把八大菜系的厨子都陪嫁几个。二殿下要是让你在一旁站着,你便自己开一桌单独吃就算了。咱们薛家的女儿虽说比不上皇子身份尊贵,但吃饭还是供得起的,不必如此小意。” “大将军王,这……” 薛易涛侧目望过去一眼,凤眼飞扬,凌厉雪亮如同利刃刀锋,触及便使人生畏。 “我的女儿是嫁人,又不是卖给皇家做奴才。你若是有不满,明日便去和二殿下说,顺便再替我问问,令阳嫁过去以后到底要按什么规矩来?本王的几分薄面,二皇子愿不愿意给?” 嬷嬷心说坏事。她本是宫里经验老道的礼仪嬷嬷,教养过不少嫔妃官小姐,为人尽职尽责,故而今日才不折不挠在一边恪守教导规矩。以前那些小姐们,哪个不是对宫里的规矩战战兢兢,只是她没想到大将军王会有不满,也忘了令阳县主本就身份特殊。如今将军王对二殿下产生了不满,这可是给主子平白惹了麻烦,必须得解释清楚才行。 嬷嬷面色还算镇定,维持着皇家的体面,低下身行礼:“是奴才逾越了。县主毕竟身份不同,二殿下又素来爱重。将军王言重了,县主与二殿下的婚事,是太后与陛下放在心上看重的,奴才说错了话,大人息怒。” 薛易涛索然无味地收回眼神,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他最讨厌的就是京都里这些繁文缛节,说话做事都得谋算,哪有北方呆着自在。 薛瑚淡淡笑了一下,夹起父亲夹给她的鸡腿咬了一口,心里快活得很。 父亲是她全部的依靠,若非有父亲为她撑腰做靠山,她这十六年哪能过得如此自在。 她扫了眼站在一边有些不安的嬷嬷,还是出声:“父亲担忧女儿受苦,女儿晓得。不过女儿和二殿下一同长大,颇为亲近,二殿下不会让女儿受委屈的。至于秦嬷嬷,她也只是尽了教导之责罢了。女儿肯定不会听信所有的这些规矩,但嬷嬷也没什么错,顶多有些失了分寸。父亲不要生气,还是多跟女儿说说话好了。” 薛易涛笑起来,知道她是在解围,也不再说这件事了。转而和她说起今天入宫后发生的事。 “昨日京里长公主私通北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昨夜都惊动了太子。今日太子未出席早朝,据说是被禁足了三日,长公主不日也将启程去信阳。只是出卖言冰云的事,她没承认,所以朝中都怀疑范建的那个私生子走漏了消息。兵部尚书与我有些交情,想让我一同上书,不过我也不认识那年轻人,还是不瞎凑热闹。只不过后来陛下留我,是告诉我打算让燕小乙去守北边,跟我打声招呼。毕竟那是个九品高手,寻常人也管不住。等我参加完你的婚礼,就得带他一同北上,亲自把他安排好才稳妥。” 薛瑚微怔,她不过被关在府里几天,未曾想到宫里就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最让她吃惊的,还是长公主的落败,这位李氏皇族不可一世的强势女人在京都搅动风云十来载,没想到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薛易涛只是顺嘴和她一提,并没有想和她过多谈论政事的意思。用完晚膳,他看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嬷嬷一眼,见她不再多嘴出声,便让薛瑚今晚早些休息,养好精神,不要熬坏了身体。 薛瑚眨眨眼,又想起了今天白天看了一天的荒唐东西,登时就咬住了嘴唇,心想今夜入睡定极为艰难,她到现在心潮还难以平静,只怕会辗转到天亮去。 - 这日,范闲“送”完长公主出京,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往城内走,走至半路,脚步停下。 二皇子李承泽坐在道路中间,街上无人,想必又是被这位清了场。他蹲在案几前,伸手高高举起一颗葡萄,仰着头放进嘴里,面容颇有些陶醉。 范闲迈开步,继续向前,直到走到二皇子所在的凉亭前,才止住。 “二殿下,咱们又见面了。这次您这是整哪出啊?” 李承泽伸手示意:“葡萄,你要吃吗?” 范闲摆摆手:“多谢二殿下,只是臣对葡萄不感兴趣。二殿下特地在这里等着臣,应该不只是为了一颗葡萄吧。” 李承泽笑笑,放下手里的葡萄:“你要去北齐了,我很担心啊。出使北齐路程漫漫,你又才把长公主赶出京去,只怕这一路,凶险万分。” 范闲:“那二殿下有什么建议?” 李承泽挥了挥袖子:“锋鸣关守将是我的人,到时自会帮你。北边是大将军王的势力辖区,因着令阳的缘故,我还算是能说得上两句话,我会拜托他多看顾你些。” 范闲笑道:“我听说大将军王品性耿烈,憎恨北齐人。这次他在京里,朝里众将都参了我出卖言冰云,而大将军王作为武将之首却没参我,说明对我没什么偏见。想必不用殿下麻烦,我在北边边境也会得到帮助的。” 李承泽哑然,才道:“这倒也是。” 他叹道:“你突然要出使北齐,便不能来参加我的大婚,这让我很遗憾。我引你作知己,大婚之日你缺席,我这喜悦都为此减了些。” 范闲拱手:“是臣没那么幸运,就在此先祝二殿下和薛县主百年好合。” 李承泽:“承你吉言,希望如此罢。” 他站起身,双手拢在袖子里,感叹:“既然你不需要我帮助,那我便只能祝你此行顺利。范闲,你定要平安归来。” 李承泽踏出亭子,拍了拍范闲的肩膀,便转身离开,对两侧的下人道:“拆了吧。” 工匠应声而上,齐心协力,随着一声巨响,那所临时搭建的凉亭坍塌下来,落到地面激起一片尘土。 范闲看着眼前这变成废墟零件的建筑材料,忍不住想起了《桃花扇》里的一句话。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轻笑出来,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个念头,背起手,向着鉴查院去了。 第13章 大婚 范闲离京那一天,是庆国这年难得一日的大吉日,整个京都十里红妆,喜气洋洋,万人空巷。百姓们穿着干净整洁的好衣服,一大早就向着城东的方向涌过去。 城东多为官邸公府,别于往日的威严森森,不少丫头小厮在街上派着喜糖和金穗子,沿途各府也派了下人跟着派些手帕喜饼,对皇族示好。 范闲一行人在空旷的城门口,城里百姓多在城东凑热闹,因此显得他这次出行略有些凄凉,但范建显然还没忘记他这个私生子,给他送了保护他安全的卫队和高达。 他准备出发,却看到了一辆马车驶到不远处,林婉儿下来,冲着他笑。 范闲情不自禁笑起来。 “不是说好了不来送吗?二皇子大婚,你不去观礼了?” 林婉儿笑笑,她今天难得不似往日穿得那般素净,一身桃粉的宫纱把她苍白的面容衬得红润许多。 “自然要去的,等会儿我看着你出城,然后便要赶去县主府,送令阳姐姐。” “好。”范闲说,伸手把她脸庞边的一缕发丝挑到她的耳后,“你要小心一点,我不在的时候,离太子和老二远点。等我回来。” 林婉儿笑了,面容染上一抹嫣红,眼睛里却是温柔的,微微发了红。 “你早些回来,平平安安的。” 范闲最后对她笑了一下,漂亮清朗的面容不复往常的不正经。他转身上了马,最后看了眼痴痴看着他的林婉儿和这庆国巍峨的国都,终于还是策马离开了。 南庆的婚礼习俗在傍晚,此时天色还尚早,婉儿送走了范闲,便坐着马车赶去了县主府。县主府今日张灯结彩,大门口穿着暗红甲胄的士兵拿着武器守着。婉儿一路走进去,发现府里虽然人来人往,各位宗室王妃和公侯夫人热闹地进出,但面上却始终有一丝收敛和畏惧,暗地打量着府里十步一个的红甲军人。 婉儿带着侍女一路被领进庭院深处,在薛瑚的院子门口停下脚步,同走出来的太子嫔和一位皇家县主互相行礼,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被听到响动出来迎接她的香椿请进了屋子。 屋子装饰分外清幽雅致,瓷器玉石古木竹排,被淡淡的红覆盖。刚才进来说话热闹的女眷已经走了大半,留下的都是庆国宗室的重要人物和几位与新娘较为亲近的贵女。婉儿看到靖王妃和靖王府的郡主,兵部尚书家的夫人小姐和北地一位将军家的小姐,正凑着说话。 薛瑚坐在妆镜前,微微侧着头,面带笑容,正听着靖王妃的嘱咐。听到声响,她回头望过来,珠冠的流苏轻轻甩动,碰到她洁白的额头,微微晕出一道朱红的光晕。 她本生得极美,只是素来冷艳又清高,今日红裳盛装,眉间用朱笔绘出三瓣红梅,又用了金箔贴在正中,金钗红宝,黛眉红唇,对襟大袖织金描凤,裙摆从妆凳一路铺开六尺长,绣满了东珠,奢华繁重的装扮反而加剧了她眉目间的疏冷,显得愈发高华而不可亲近。 薛瑚看到她,笑着唤她上前去:“婉儿终于来了,小范大人离城了吗?” 婉儿微微有些恍惚,她走上前,伸手想摸摸薛瑚的嫁衣,却有些莫名羞涩,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令阳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薛瑚笑容变大:“真的吗?谢谢婉儿夸奖,等你成婚那天,也定然是最美的新娘。” 靖王妃笑出了声,指着她们道:“瞧瞧这两个许了人家的,看着可真让咱们高兴。今儿一早二殿下就进了宫拜了陛下和贵妃,领了仪仗喜车。听说宫里的贵人们都非常高兴,太后和陛下指了十万金的金叶子出宫给百姓散礼。” 兵部尚书夫人也道:“大将军王今早出城去驻军大营,听说现在已经进了城门,二百红甲气势极盛,京都百姓,无不夹道欢迎,欢呼雀跃。能被兵士游城送嫁,普天之下,这也真是天大的殊荣了。” 薛瑚淡淡笑了笑,放空了思绪,想着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未时左右红甲游城结束,浩浩荡荡停在了县主府门口。薛易涛穿了王袍,面容威严下了马车,走进府里,因着是男子,也不能进后院看女儿,只能按照婚礼流程去了前院正堂。 礼节在时间上环环相扣,县主府这边妥当后,二殿下迎亲队伍从西宫门出,新嫁娘那边也该拜别父母。 薛夫人已逝,薛瑚只要去前面拜别父亲便好。靖王妃并着尚书夫人帮她将挽起的凤冠珠帘放下,薛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面容被彻底掩住。然后红巾落下。 她就算拜别父亲,也没有办法看他一眼。 薛瑚被人扶着往外走,扶到了正堂,在满室人的欢呼声和主位人的沉默里,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薛易涛这才说了话,声音发冷,微微绷紧:“去吧。” 掩在袖里的手紧了紧,指甲刺进手掌,薛瑚眨了下眼,一滴泪飞快地落到了地板上。她被人扶起来,听到屋外传来的声响,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传进来:“皇子迎亲——” 庆国婚俗,迎亲前双方要在女方府前吵一架。薛家请了京都有名的婚庆婆子,只是战斗力终归不可能比得上宫里的嬷嬷和太监,激烈地开始飞快地结束,几乎没有僵持太久。 她被人扶着跨出门槛,上轿的时候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着她的手臂,把她扶了上去。薛瑚知道,那是父亲,她没有兄长,所以他亲自送她。 喜车的轮子咕噜噜滚过京都的石板路,一路都有下人洒着金银和糖果,两边的百姓观望着、议论着,拍着手欢呼,坐在车里的新娘,在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喜车停下的时候,周边一时寂静,光亮一下照进来。她听不到别的响动,低垂的眼睛透过红巾的下摆看到了半只修长白皙的手。 薛瑚伸手搭上去,那只手冰冷又纤细,收紧握住她的手指,带她下了喜车。 有人捧上红丝络,今天大婚的两人各执一端。同牢、同席、同器,拜天地,婚礼便完成了。 薛瑚被送进婚房,李承泽还要应付来参加喜宴的大臣和门客。 等他终于回来,红烛已经燃烧落泪,他挑起她的喜帕,微微歪着头看她,轻轻笑了一下。 “今日好生累,成婚礼数如此繁琐,不过回来看到美人如玉,倒也值得。” 薛瑚抬头看他,珠帘从中央分开,微微露出她的眉眼,仰起的下巴微尖。 李承泽伸手把她面前的珠帘拨开,勾到凤冠两侧。灯下看美人,颜色愈发妍丽,罕见让他笑得有些温柔,眼睛里淡淡的戾气也宁静了下来。 他们听着婚仪嬷嬷的话喝了合卺酒,又剪下一小截头发编到了一起。待所有事项结束后,下人退下,婚房里只剩他们两个。 “令阳,”他微微俯过身来,冰冷的吐息混杂着龙诞香的气息打在她的耳侧,“到了现在,你后悔了吗?” 薛瑚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浓墨一样的眼睛加深的恶意,伸出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李承泽安静下来,眼睛睁大了些。薛瑚直直看向他的眼,看到他瞳孔在颤动,心里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还要再问这个问题吗?人世间的夫妻,从来都是同生共死的。” 她的手一向是微凉的,不是因为心里就是冷的,而是因为身体瘦弱。李承泽侧了侧脸,贴近她掌心,看着她微微仰起的脸,那双莹亮的眼睛,仿佛无可奈何地感叹一声。 “真是个傻的。” 他话里在奚落她,却抬手帮她拆下头上繁重的凤冠金钗,动作轻柔。他从小就心细,一双手可做得世上最精细的活,就算拆解了她满头的步摇珠翠,也没有乱了她头发分毫。 他起身走去妆台,把她的凤冠放下,又微微俯身,就着镜子解下了头上束发的金冠。 他神色专注地看向镜中,望到薛瑚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淡淡地笑着。庆国贵族用的镜子不是前朝时候的铜镜,而是十几年前便流传起来的水银镜,清晰非常。 李承泽看着她嘴角的笑,手指微微一停。他算是看着薛瑚长大,眼看她在宫里从一个大大咧咧的小女孩长成现在这样冷淡的少女,随着薛易涛的军功越盛,她就越发喜怒不辨于色,今时今日能让她展露这样的笑容的人已经极少了。 他转身向她走过去,眼睛在她眉间的金箔红梅处停了停,看她温润的眼睛、挺翘的鼻子、丰润的朱唇,还有那一身王妃规制的嫁衣。 今天以后,她真的是他的皇子妃了。百年之后,他们都要一起躺进李氏皇陵去。 李承泽眉眼恍惚了一瞬,这一生他对皇父与妃母既爱且恨,他存活于世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孤寂,而今他有了妻子,一个仅仅依附着他、独属于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令阳会把他从孤寂里解救出来或抑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在此刻,他竟然是心怀着希冀的。 他向薛瑚伸出手去。 薛瑚毫未犹豫,她绽开一个极美的笑容,快步跑了上前,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握着腿弯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大步走向床帏,厚重的外裳顺着她的肩肘滑下来,在深红的地衣上堆起来。她被放在床上半坐着,李承泽弯腰去吻她,从额头落到鼻尖,再落到嫣红的嘴唇,顿了顿,亲吻的动作更加轻柔。 他略有些苍白的嘴唇染上她朱红的胭脂,仿佛也染到他的眼角,在他清丽的眉眼上晕出一点温润的羞涩。 红罗帐被一只修长秀气的手勾下,漫天铺开的红里,薛瑚只能看到李承泽的面容,看到他那双葡萄一样写着几分天真的眼睛。 她喊了声疼,眼角染上水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去,打湿了枕畔,为一个少年时便有的梦。这滴泪最终被他冰凉的手指拭去。 既已结为夫妻,日后风雨同舟,百年之后永相随。 他们就这样在心里许诺出自己的余生,或长或短,只是都没有说出口。 第14章 画眉 薛瑚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帐外还是一片昏暗,有一道月白的身影隐隐约约在走动。她睁大了些眼望出去,疑心是自己睡过了头。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伸手挑起一些床帐,俯下身来看她。 “醒了?” 李承泽只穿了里衣站在地下,头发披散在肩上。问完话,他看到薛瑚还有些迷糊的神态,顿了顿,将她袒露在空气里的□□手臂放进被子,摸了摸她的脸。 “困就再睡一睡,天还很早,看来是我吵醒你了。” 薛瑚想要说些什么,但汹涌来的困意还是包围了她,浑身上下都又疲惫又酸涩,好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所有未成形的话都在混沌的脑子里消散开,头微微向着有温度的地方侧过去,然后就再次陷入黑甜的梦乡。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微微升起,晨曦的微光透过床纸照进屋内。她一下坐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时辰,略有些惊慌地掀起被子下床,踏足地面的瞬间腿轻轻一颤,她赶紧伸手扶了下床头,红霞漫上脸颊。 她扭过头,看到李承泽坐在不远处的窗边,就着天光闲闲翻着一本书。他已经收拾妥当,玉冠束发,穿了身玉白描金的常服,眉眼间疏朗又清秀。 他似乎看得入迷,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起身了,扭头看过来,双手将书卷一合扔到一旁,站起身来,向她走过来,嘴角笑容一如往昔,不急不缓。 “别急别急,时辰还早。” 他双手合掌轻拍两下,便有下人推门鱼贯而入,伺候薛瑚洗漱、净面。香椿和皇子府里的大丫头懂眼色地微微搀扶住她去换衣,等从屏风后出来,薛瑚就看见昨夜留在皇子府的婚仪嬷嬷领了两个丫头径直走向了床边。 她扭头不去看,向着妆镜走去梳妆。李承泽本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也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薛瑚正对着镜子画眉,却又总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床铺那边,待看到婚仪嬷嬷捧出一张染血的元帕,她手抖了下,眉毛便画歪了。 右手里的螺子黛被人拿走,她顺着力道转身,仰头便看到李承泽略有些尖俏的下巴。他右手指尖转着那只画眉的螺子黛,左手的锦帕轻轻在她眉头上擦去污迹,一边沉吟地看着她。等放下锦帕,他便俯身过来,右手握着笔,嘴角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笑,为她画眉。 他的面容一下放大在薛瑚眼前,那两道弯弯的眉、清丽的眼、柔和的五官。李承泽做事的时候,专心致志到能忽略其它一切的声音。他没注意到薛瑚在看他,柔软细长的手指捧住她的脸,引她去看镜子。 “第一次画眉,画的不好可不要笑话我。” 薛瑚望向镜子,镜中的人穿一身海棠色的锦缎宫裙,绣着描金穿花蝴蝶,未着妆的脸略有些苍白,只一双眉画得极好,远山含黛的样子。 “这画的够好了,便是我自己都不一定能画的这样好。” 李承泽扯唇笑起来:“那我天天给你画。” 薛瑚笑了,眼睛亮亮的,低头看着蹲在她身旁的他,点了点头。 李承泽心念一动,看着她的笑脸,忍不住想到了昨夜红鸾帐内,她意乱情迷的样子,娇艳开在眼角,跟素日清冷的样子截然不同。 房里的下人已经全部退下。他余光扫一眼,笑意加深,忍不住轻挑着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一下。 他以为端庄矜持如薛瑚,定是会又羞又气,说不定还要斥责他一声“不端方”,却不成想抬起头来,正看到她飞快抬手擦了下眼角,避开他的视线,面向妆镜画起了唇。 李承泽怔了怔,看着她的侧脸,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不,倒还有一种可能,只不过他不愿意去相信罢了。他一直都觉得薛瑚并不喜欢他,只是人太傻,又被教的太重情谊,圣旨下了便死心塌地跟了他,但之前看到的种种,又让他忽然对她的想法不太清楚了。 可她若是真的喜欢他……怎么可能呢。她之前从来没有显露过分毫,若是她的掩饰,那也演得太好了。倘若真是如此,他也不必再费尽心思筹谋什么皇位了,比起她的滴水不露,他那些伎俩就太小巫见大巫了,让她看了笑话。 他一时心绪万千,一边是怀疑一边是混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个什么答案。那边薛瑚已经画好了妆容,站起身,看过来:“不是要进宫吗?我准备好了。” 她冲着他笑起来,清丽的淡妆,镶了红宝石的金步摇点在她的额头上,头发梳作了妇人髻,更显得端庄又华贵。她脸上早已没了什么异样,只是笑容比之前更盛,美得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李承泽收拾了心情,伸出手去,嘴边露出一抹略有些狡黠的笑:“说实在的,我这是第一次进宫给那么多人请安,心里惶恐啊。到时候陛下若是再骂我,还得二皇子妃多担待些,替我在陛下和太后面前多说说好话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迈步走出房门,天光微微亮,金红和白金的衣摆交错在一起,织锦面反射出华光。 “夫君有命,妾一定做到。” 李承泽忍不住轻笑出声,看着她轻俏起来的眉目,手握得更紧了些。 罢了,只要她能更快乐些,纠结那些又有什么意思。 他把她扶上马车,他跟着上去之后,他望着尚还无人的京城街道,头一次在进宫的路上感到了一丝轻松。 两个人的日子,其实也未尝不好,这改变真的不算坏。 - 进宫请安结束的比预想快很多,这很大程度因为庆帝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只接受了他们两个跪拜便很快回了御书房,留下他们应付后宫的太后和各位娘娘。 太后:“近来出使北齐的事占据了皇帝太多心神,他态度匆忙了些,你们别介意。” 李承泽笑了笑,不过笑里没太多真心:“孙子不敢。国事为重,孙儿和令阳理解。” 薛瑚借着袖子的遮掩伸手,他的手握成了拳,她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面上微笑着对太后和贵妃道:“今儿一早殿下就和我说起小范大人出使北齐这事,我一个妇人,什么都不太清楚,只知道相信父皇、相信咱们的大臣就好了。殿下也忧心父皇,一直都担心他思虑太过伤神,只是不好意思讲出来罢了。” 李承泽手指一松,看她一眼,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不再说话,好似真的是忧心太过,又不好意思开口的薄脸皮儿子了。 在宫里说了说话,又去淑贵妃宫里坐了坐,他们就被放了回去。李承泽在宫里听了一耳朵成婚后要体恤妻子要务正业的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坐进马车就长叹一声,生无可恋。 薛瑚含着笑容上了马车,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心情不错的样子。李承泽看她一眼,看她两眼,终于忍不住,伸手试探。 “你心情很好啊?” 薛瑚看他一眼:“殿下心情不好?我看殿下心烦气躁,刚看到母妃的小厨房有葡萄,不知道殿下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李承泽看着她,薛瑚也不甘示弱地看着他。三口茶的功夫,二殿下辛苦维持着的矜持败下阵来。 他脱了鞋蹲在马车上,拿着一颗葡萄往嘴里塞,还皱着眉对她道:“这到底是谁告诉你的?别以为葡萄就能把我哄住,我是看在你刚嫁我的份上,不想你着急知道吗?” 薛瑚伸手拿起一串葡萄剥皮,拿着剥好皮的葡萄送到他嘴边,不说话,只是笑。 李承泽:“陛下说我们刚成婚,便许我七日假期,不必上朝,只专心陪你。你想去哪里?可有个想法?” 薛瑚:“我都听殿下的。” 李承泽:“那我们就呆在皇子府里过二人世界得了,七天去哪儿也玩不痛快。” 薛瑚勾了勾唇角。 范闲昨天启程,只怕李承泽也坐不住。昨天大婚后薛易涛便重又北上前往边境,等范闲一过边境,庆国境内再也对他鞭长莫及,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眼前的人,其他人生还是死,她都不在意。 她剥开葡萄的外皮,送了一粒进他嘴里。玉指碧肉相映,令他怜爱地吻了下她的手背。 - 长信宫 “范闲北上的路线确定了吗?待再次确认,无误后就去通知小乙。切记消息不能弄错,小乙只能行动一次,一次不成,功亏一篑。” 李云睿捣着花钵,慢里斯条吩咐道。 “对了,老二那边,现在有什么动静没有?” 宫女:“二殿下府里什么消息也没有传出来。陛下借着大婚的由头给皇子妃身边指派了个公公,谢必安说没查清那个太监底细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李云睿嗤笑一声:“成婚就是麻烦。不仅多了个碍事的女人,还多了一大堆眼线,束手束脚,搞得老二也只能按兵不动,当真只能醉倒美人乡了。” 大宫女不安地抬头打量她神色一眼:“此外,谢必安还传话。说二皇子托他告诉您,他和您之间的合作,定是要瞒着二皇子妃的,一丝一毫都不能让她察觉,不能露一点马脚。只是,您的谋算,也一定不能将她牵扯进去,倘若二皇子得知您把皇子妃拖下了水,就别怪……” 李云睿面色阴冷:“就别怪什么?” 大宫女:“就别怪……他与姑姑您,翻脸无情了。” “放肆!”李云睿一把掀翻面前的东西,“我看他是翅膀硬了,敢为了一个女人这般跟我说话?!他娶了个空有名头却不能为我所用的薛易涛的女儿,如今却又为她威胁我?一个棋子而已,竟也翻身张狂起来?他是不是忘了,他前面还有个太子?老二要是不听话了,本宫还有太子可扶持。你告诉他,让他想清楚些。本宫体谅他新婚燕尔一时着相,但有些胡话说出来,着实让我这个做姑姑的伤心。 李云睿甜美地一笑:“这次就算了,令阳算是本宫看着长大,本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只是承泽护妻太过心急,说出来的话不好听,他若是知了错,我也原谅他。” “原谅我?”二皇子府,李承泽打量着手里的酒杯,问谢必安道。 谢必安看了他一眼,好像看到了什么剧毒无比的动物一样,飞快地垂下了眼:“是,长公主是这么说的。” 李承泽笑起来,笑容艳丽,连眼睛里都染上了那么一丝愉悦。 “那就多谢姑姑担待了,承泽已经知错了,下次绝不敢再说错话了。” 谢必安持剑行礼,打算退下去复话,动作却突然一顿,飞快地消失在原地。 同时,窗外传来下人问好的声音:“皇子妃。” 李承泽轻轻动了一下,伸手放下酒杯,脸上那种艳丽又危险的表情消失了。他起身打开门,看到了做好了他想吃点心的薛瑚。 “多谢你了。”他快乐地接过她手里的盘子,放到一旁,捞起她的身子,一脚踹上了房门。 “只是吃点心前,我突然觉得还有别的事可以做。” 第15章 流晶河畔 流晶河是庆国国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而流晶河畔的醉仙居更是庆国最大、艳名最远播的青楼。 每到夜晚,流晶河畔便会变成国都西边的一颗明珠,车马经过,人/流穿梭,所有人世间能想到的快乐都能在这里找寻到,一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在一个月以前,流晶河畔要比现在来得更热闹。哪怕是轻鄙男女之事的清高士子也会三五不时来河畔观望,等候一艘壮观美丽的花船顺着河道游下来,若是有幸,便能站在岸旁远远望一眼传闻中绝色佳人的风姿。 时间过得很快,过去的人或物,无论再如何珍贵难得,终究会变成过眼云烟。如今流晶河畔已不见痴痴等待佳人的才子墨客,然而寻欢者依旧往来不缀,离开的人被新来的人替代,有来留宿过的商贩离京,自然也有刚刚进京的商人富户慕名而来。 只是少了红粉传奇的烟花之地,终归少了那么一些瑰丽又香艳的色彩。 早有楼里的姑娘穿上了特意备好的薄纱春裳,半露了酥/胸,憋着一口气要趁机成为这流晶一畔新的传说,她们挽了花髻,额间贴了花钿,玉面朱唇,绽放出天下第一国最美的丽色。 此地的老鸨常年与达官显贵打交道,早生了一双锐利的眼,能从人群里认出谁才是最应该招惹的祖宗爷,谁是最不该搭理的破落户。早先的时候,靖王世子是这一代最受欢迎的贵客,只可惜那位皇孙贵胄只对醉仙居的姑娘情有独钟,让人干看着生气却没办法,可今晚真是佛祖保佑,也不知道天上哪位星宿显灵,竟也让一位样貌熟悉但从不曾正儿八经踏足进来过的龙子皇族光临此地。 二皇子素来亲民,较之东宫那位高居九天的储君,偏好踏足市井之地,只是平易近人有余,也疏离得很。素日在流晶河显露身形,也是在靖王世子引领下悄无声息进了醉仙居贵宾席,听够了曲子就走,连带着留恋不舍的靖王世子也得跟着离开。 莫说这位皇子前几日才迎娶了正妃,那场婚礼之隆重盛大,至今仍被楼里的姑娘奉为谈资,在白日无客的时候用充满了欣羡与嫉妒的语气讨论着。那双高贵的新人,在这些做着低贱买卖营生的歌女舞女看来是天方夜谭里的人物,别说拥有,就是远远看一眼都觉得不真实。 然而这种不真实的尊贵人物此刻就漫步走在流晶河畔的青楼前,眉眼柔和又清丽,衣物繁琐,从头上的白玉冠,到脚下的翘头流云履,都被镀上一层高不可攀的光环。 二皇子的到来让整座流晶河的花楼都沸腾了,这毫不夸张。 不少姑娘从花楼上自己的窗户里盯着他的行迹,胆子大的甚至已经按捺不住笑吟吟地扔下手绢去,不过这些人一般无人在意,真正享有盛名的美人总是矜持的,越沉不住气的越落入下乘。 那可是一位皇子啊!别的不说,就算是仅仅一夜的露水情缘,那也是让人不敢置信的奇遇,被龙子皇孙宠幸过的人,身份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谁能在今夜把二皇子留在床上,谁就将是流晶河畔新的花魁。 二皇子被接连掉落下来的香帕拦住,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他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笑了,摸了摸鼻子,对着走在身侧后方的人弯腰小声说了几句话。 他这一举动,才让身边站着的那个娇小身影落入众多的眼睛里。皇子出现,自然万众瞩目、众星捧月,身边人自然沦为陪衬,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走在最后的谢必安的映衬下,被掩在二皇子身边、形容细瘦的少年自然更没了存在感。如今二皇子侧过身去,掩在这少年身上的光影散去,当流晶河畔璀璨的烟花把他浑身上下照亮的时候,不知道多少花楼里都悄悄响起了抽气的声音。 老鸨们本是心生愉悦地看着自己姑娘各显神通的,她们躲在一旁,如同其他人一样暗地观察着走在人群中最高贵的人物。如今把眼睛从二皇子的身上移开,一双饱有阅历的眼睛上下一打量那个月白锦衣的富贵公子,再用精于人情世故的脑子一思考,登时便睁大了眼。 一瞬之间,那些明目张胆站在窗边的姑娘都悄悄地把半探出来的身子收了回去。 薛瑚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抵在鼻尖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河畔的花楼,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起来,心情显然非常好。她穿了身男儿的衣着,金冠束了发,月白的锦袍上洒满了银色的竹纹,六寸宽的腰封勾出一把细腰,除去身高和肩臂,她看上去就是一个还未长健壮的绝世美少年。 李承泽无奈极了,还有些许纳闷。他怎么也没办法想到她竟然能提出这种请求,尤其对于‘薛瑚’本身这个人而言,这请求简直快要颠覆李承泽对她十来年的印象。 薛瑚把折扇往手心抵了抵,眉眼间兴味盎然,感叹道:“早便听世子说过流晶河晚上最是热闹,是京都最风雅的地方。尤其是醉仙居姑娘们的琴艺,不听一次便辜负来世间走一遭。这夜景我是信了,就是醉仙居的姑娘琴艺如何,还未得考证。” 李承泽挑起了眉,罪魁祸首找到了。他在心里暗暗给李弘成记了一笔,面上不露声色道: “上个月醉仙居的花魁被抓,暗探身份暴露,一时之间让醉仙居重创。我也不知道现在醉仙居晚上还待不待客,你若是想去听曲,我就让人先去安排一下。” 薛瑚淡笑起来,说了声好。兴许是她面容五官实在俊美,竟也惹得几个在揽客的姑娘频频回头张望,一个看着清清丽丽的小家碧玉持着团扇迈着小步过来,洁白面容已经微红,径直掠过不知身份的李承泽,团扇抵着脸庞,小声怯怯道: “公子安好。奴家是这里的清倌人,今日头一次出门揽客,便有幸见到了公子,为公子美仪容所慑。倘若公子垂怜,奴家愿意自荐枕席,求公子一夜。” 李承泽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大半,便是跟在后面的谢必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也皲裂得十分滑稽。倒是被求爱的薛瑚,先是飞快一怔,转而极快地打量面前人一眼,折扇刷地打开,掩在鼻下,挡住了因为惊讶而下意识张开的嘴。 前来见识风月,又不为了寻花问柳,只是听着这姑娘的话,倒好似她这‘少年公子’被寻了花似的。 薛瑚微微有些窒息,但到底前所未有的惊奇还是盖过了一点点慌张。平心而论,这种江南碧玉人儿倒还挺贴合她的眼缘,与她的亡母风韵略有些相似。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个不令人难看的妥善法子,早已经脸黑了的李承泽便拉起她的手臂,随便挑了附近一个清倌坊把她拉进去听曲子,进去前给谢必安使了个眼色。 薛瑚回头看了眼,见谢必安的剑还低调地待在身侧剑鞘里,面容看上去也尚算平和地走上去与那清倌人搭话,才放心地收回视线,跟着李承泽迈步进去。 他们被热情得异常的老板向内间引去,清倌坊不似红倌楼装饰得那么靡丽,以清雅为主。待被引得最深处落座,等待艺妓出来的片刻时间里,薛瑚侧头对身侧的李承泽轻声说话。 “多给她些银两罢。我看她也不愿意早日待客,今夜得了钱,楼里的妈妈想必也不会逼她。” 李承泽笑着摇摇头,没说她这想法其实稚嫩,何况眼见美男子便愿意自荐枕席,也未必见得真的抗拒。只是这些事对她来说显得肮脏,对她提也不该提。就算再聪明,到底也是金尊玉贵长大,对于人性能腌臜至什么地步所知甚少。 听过三五首,薛瑚便有些厌乏了。花楼的曲子与宫廷民间不同的,不外乎是更专注于男女情/事,或者说淫词艳曲十分挑逗人。但她不是男子,感受不到那种脸红心跳的刺激感。除去词曲中露骨含情的词句,若论作曲谱琴,其实离宫廷大家著作相差甚远,听多几首失了新鲜感后便觉索然无味。 她心道李弘成只说对了半句话。若论夜晚景色,流晶河确实热闹非凡,只若说词曲,也没有他吹捧得那般惊艳。 她终于厌倦,李承泽才松了口气。他自然地挥袖把她挡在身后,走出花街。热闹在身后越甩越远,河畔的灯影渐渐远去。越往城中走,那种轻浮的繁华便越淡,生活的气息便越浓。 今夜出行没有坐马车,索性时候还早,薛瑚已经从他的阴影里出来,走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她看着沿着河畔散步的百姓,远远望着京中街市昏暗又温馨的灯火,兴致又回来了些,脸上挂着笑,靠着他的手臂,说回城的时候要拐去街市看看,尝尝路边的小吃。 李承泽自然没有不允的,他一个眼神便有侍卫悄无声息退下去安排。而他低头看着薛瑚亮晶晶的眼睛,与旁边倒映着星月的水面一样明亮,才终于把话问出了口。 “今天怎么突然要去流晶河那样的地方?” 薛瑚收了收嘴角的笑,头往他的手臂上靠得紧了些:“以前我在京里,一个人去哪里都不方便,也没什么乐趣。既是女子,也没什么朋友,不像婉儿,好歹还有叶家小姐愿意陪她出去玩。弘成每次和我一起说话,总会提到流晶河和醉仙居,夸赞那里是人间极乐之地。我心生羡慕,又好奇,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到底还是该离那些地方远远的。我今日去,发现那里果然热闹,唯一遗憾的是才华出众的司理理姑娘被送回了北齐,没有听到传说中极妙的乐音和歌声。” 李承泽摇了摇头:“弘成那是畏他父王如虎,才跑去醉生梦死,不愿意回家。你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说到底,那里不过是男男女女放纵欲/望、堕落生死的烟花之地罢了,外表多美好,内里就空虚又丑陋得可怕。” 薛瑚笑着挽紧了他的手臂,微笑着抬眼看着他:“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殿下能这样想,才让人惊讶。烟花之地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没甚么可留恋的,但对于男子来说想是诱惑极大。殿下让我又高兴了一次。” 李承泽略有些惊讶,握住她的手,笑问:“又?可想而知此前便还有一次。那第一次是甚么时候?” 薛瑚这下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眉眼含笑往他身边依偎了些。 流晶河的绚烂其实就像是过眼云烟,便于此刻都在她记忆里开始淡去,但唯有他始终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的举动愈发在脑中清晰起来。他当然不会觉得这对于她能带来多大的感动,正如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早从十年前开始,不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在一直保护她,从十岁到二十岁,从承泽二哥到她的夫君。 早在她入宫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是她的保护神,让她死心塌地、把这一生认给他。 第16章 来客 待走到坊中街市上,天色已然深暗,路上摊位还在运作,只是整条街道空无一人。 虽然出嫁前并未晚上出过门,但薛瑚也知道城中百姓不至于这个时辰就回家窝着不出来,何况街市上一切如常,馒头铺的蒸笼甚至还冒着水汽,除去没有别的活人外,还真像模像样的。 薛瑚打量了四周一眼,看了看李承泽,见他面上分毫意外都没有,心下已经明了,只抿唇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的殿下口中的“与民同乐”,与她理解的似乎有些微不同。 但她也不愿意扫他的兴,所以就干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由他去,只是在他随手翻开蒸笼和面灶的时候在他身后略有些无奈地扶了下额。 也不知道他这是自己玩上了,还是在陪她“逛街”。 一路走过大半个街市,李承泽略微有些饿了,薛瑚夜里也没用膳,出门前只用了一碗碧埂米做的清粥,听李承泽喊饿,便周遭扫视了一圈,看旁边一个卖汤圆的摊点还看着干净,晚上也不宜吃主食压胃,便就在那处坐了。 薛瑚也不在意外面物什粗糙,在摊位处找出干净的白瓷碗两个,又翻出两只勺子,伸手掀开锅盖,里边水是沸的,只是原本煮着的汤圆基本都煮过了头,破开了口子。她伸手拿过一旁的笊篱小心把里面的烂汤圆捞出来,才小心将一旁案板上的生汤圆下进去。 她倒不嫌弃,径自上手,还心里庆幸没有穿大袖的男装,因是捡了李承泽一件月白色劲装改了尺寸,只是袖子实在过大,便在腕上加缚了两道锦带系腕,动作反而方便。 李承泽看她自得其乐的样子,眼神挥退了本要上来伺候的侍卫,就坐在摊位简陋的木制长椅上,一手支着下巴等着,嘴角笑容愉悦。 等汤圆煮好,薛瑚小心捧了两个碗放到桌上。每只碗里就放了三只汤圆,不多,因着想着他是为了凑热闹,夜里素来不爱多吃;她倒是有点饿,但饭量小,也用不了几口,品品味道就算了。 李承泽吃得慢,兴许也是因为其实不怎么爱吃这种东西,瓷勺戳来戳去,薛瑚吃完的时候他才刚把第二个被玩得不成样子的汤圆咽下去。 薛瑚放下碗,看他吃着,边轻声道:“以后别这样了,我没想到今日这般兴师动众,若是以后再这样,我都不敢出门了。” 她侧头过去,自有下人看懂她眼色上前。薛瑚吩咐下去让人在每个摊位都放了五两银子,又说锅里下多了汤圆,约摸今晚出来的侍卫每人都能分五个,便让他们自己分了坐在附近吃了罢,权当是夜宵了。 她扭回头去,李承泽正仰头和着汤把最后一口汤圆倒进嘴里,放下碗,他摇摇头,感叹她素来是心好。 薛瑚:“百姓们晚上做生意也不容易,殿下好赖还懂得给拿了东西的摊子扔笔银子,可咱们清了街,也是耽误他们赚钱的时辰,别的摊位也有损失。面上不敢说,可等咱们走了,还不得戳咱们脊梁骨骂一顿不知人间疾苦。” 李承泽点了点头:“如此,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今日眼见这成本也挺高,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待终于回府,走到门口,家丁似乎早已等候许久,甫一见他们回来便立刻奔来,只是跑到近前犹豫了一下,行过礼后,看了薛瑚一眼,凑到一旁小声对李承泽说了几句话。 李承泽听罢颔首,笑着对薛瑚道:“令阳先回房,我很快就回去。” 薛瑚扫了眼那个传话的下人,应下,看李承泽带着那个下人和谢必安先一步踏进府里往前厅去,才领了门口等候的侍女慢条斯理往府里走。临踏进门槛,她扭头,向巷子远处模糊的一个马车影子望了一眼。 夜色深重,距离也太远,那马车又素面青帐,有没有家族徽记还难说,薛瑚一眼看不出那是谁家的马车,但深夜来访皇子府,总归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她走回了屋子,屋里下人井然有序为晚归的主子准备起洗澡水。薛瑚寻了个由头让李公公在外头候着,靠在浴池边上,听薛六和香椿向她汇报今晚府里的情况。 香椿是她的大丫头,一直伺候她饮食起居,随着她进了皇子府后也掌管她屋里的财权,还有便是府里寻常账务,李公公主要负责府中人员的采买管理,两个人分职清楚,但也仅限于在后院有些权力。 薛六是父亲养在她身边的护卫,七品高手,本也只是为了护她安全,品级太高反而浪费,论起武学造诣和侦察自然远逊于谢必安。薛瑚本也没打算让她去刺探皇子府的消息,何况有谢必安在,前院固若金汤,稍有试探便会被察觉。今夜薛六本是在后院闲着巡视,站在树上登高远远望见傍晚门口走进几个穿戴低调、行迹诡异的人,刚觉得有些纳闷,视线就被人挡住,府里其他几位七品侍卫便把她拦下,不许她再探究。 薛六如实把今晚的事都向她汇报,薛瑚手指顿了顿,下一刻若无其事把沾在下巴上的一朵玫瑰花瓣拿下来,嘱咐:“以后没有我的命令,别主动去探究这些。前院有什么响动、来什么人,都别管。你只要多留心些,每月前院的管事是否会无端派大量人手出府去买办东西便好,千万别让谢必安察觉。” 香椿为她洗着长发,微微疑惑:“若说管事,皇子妃不该让奴婢去盯着吗?还是说您怀疑公中的账目有问题?” 薛瑚微叹口气:“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殿下自小聪颖,皇子府管制下人如何,我从不怀疑。我就是担心……我也不知道心里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不安,但愿我是想错了。” 她也是今夜听着薛六说这府里至少还有三四个七品高手才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李承泽那么喜好收拢人心,也惯常爱和兵部的武将打交道,和她有了婚旨后更是在军方有了人脉,只是他虽然能笼络武将,但到底没有确实把在手里的军力做后盾,偏生看他的样子也从不对她父亲打主意。 可要说他没有这种野心,薛瑚都要笑出声了。 她本来打定主意什么都不插手,就让他这般放肆地痛快一场,以后如何,便随他去。只是他若然真的偷偷养了……那就真的万劫不复,回头无路了。 她向后倚在池壁上,闭上眼,向脸上拍了一丛水。水花四溅,花瓣贴在她的额头和眉眼上,水珠从脸上滚落下来,遮住她一瞬间流露出的忧惧和彷徨。 无论如何,她都想要他活下去,其它什么都无所谓,他能活着便够了。 - 李承泽回来的时候,薛瑚还没从浴池出来。他在卧房遍寻不见,便向里来寻她。 薛瑚闭着眼倚在浴池边上,池水仍然温暖,她略有些困乏,便在水中舒展了身体,闭眼小憩。 乌长的头发在水面散开,像一匹光滑的缎子,盖住她瘦削的肩和胸前大半白皙皮肤。她额头上还粘着片鲜红的花瓣,面容又极白,远远望着像是雪中红梅一样。 他刚在池边蹲下,她便睁开了眼,感受到额头有东西,伸出一只细瘦玉白的手臂把那片花瓣拂开。 “你回来啦?”她仰头看向他,眸子里略有些迷蒙,声音柔软又乖顺,听着让人心软。 他轻声嗯了一声,伸手抚了下她的脸,放柔了声音:“累了吧?” 她本就是身体纤弱的闺阁千金,新婚没几日,还不能习惯男人的索要,再加上今晚出去着实耗费了心神,现在没什么力气也不奇怪。 只是他本来还以为她会问一声夜里谁上门来,没料到她当真一句不多问,令他有些意外。意外之余,又觉得怜爱。 “水要冷了,咱们上来回屋睡觉。” 她听话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被他锢住腰微微用力一把抱了上去。水面剧烈地一荡,把他的衣裳也打湿了大半。李承泽没管,伸手取过一旁屏风上搭着的里衣给她披在身上,抱着走出去。水珠一路滴答打湿了地毯,也把他身上的外衣彻底濡湿。 等回了卧房,薛瑚身上的水基本都被里衣吸去了,他把湿透的里衣扔到了一旁,也把自己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把她放进了被褥里,回身卸下自己头上的玉冠。仅剩了干着的里衣,又去剪了烛心,才走回床铺。 床帐放下,他躺进被褥,从枕畔找出她的亵衣,还没来得及转身给她穿上,就有一具还有些湿漉漉的身体投进他的怀里,熟悉的梅花冷香混着湿气扑面过来。她还有些迷糊,嘴里嘟囔着殿下两个字,鼻尖不小心被他的下巴蹭了一下,觉得难受,便往高抬了抬头,嘴唇碰到了他冰凉的唇瓣,才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啄了一下,又一下。 他没有别的举动,她在颤抖着跳动的心脏才微微安生,借着困意这样对他,心里又是幸福又是悲伤。她睁着眼的睫毛颤了颤,想要闭上眼沉溺在睡意里,下一刻却觉得视线一转,天翻地覆。 她被人猛地推倒在身下,按着头颈亲吻,身上像被人施了火,浑身都烫起来。 他好像是突然发了疯,才展露出心里那头不为人知的野兽。 薛瑚怀疑自己那夜差一点就要被他弄得散架了。 第17章 风筝 七天很快就过了,在这七天里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礼部卢尚书回乡,由侍郎范建顶上这个位置。 按道理来说,除非储君或者身上担着官职,皇子一般不必上朝。只是李承泽年少时即封王,只是没有封号,但皇帝下令破例让他参加早朝。如今七日婚假已过,他得重新上朝。 这也是为何太子一向将他视为眼中钉的原因。 早朝卯时开始,但为人臣子的,需得在寅时就在宫门外等候。李承泽没有吩咐过,但薛瑚还是一早就掐着时间起来了。她从来没有起这么早过,起身踩进软鞋的时候身子都是歪着的。 她动作放得很轻,也没让下人进来,就连洗漱的东西都是让下人轻手轻脚送至门边,她轻轻拿进来的。 李承泽按着惯常的时间睁眼的时候,察觉到身边枕畔微凉还楞了下。这时幔帐被人拉开,薛瑚的脸露出来。 “殿下醒了?该起身了,再晚些怕会误了时辰。” 李承泽从床上汲了鞋下来,薛瑚已经拿着中衣过来给他披在身上。他顺从地抬臂,脸上还有些迷惑。 “你怎么起来了?这府里自有下人懂得我上朝的一套章程。我也没打算叫你起来,还想着让你多睡会儿。现下时辰实在太早了。你昨夜劳累,又起这么早,对你身子不好。” 给他穿好中衣,薛瑚笑着抬眼看了看他,拍手让下人进来,她自己去取他上朝的外裳。 “我无妨的,反正白天在府中无事,你走后我继续睡就好了。” 李承泽净面漱口,微有些散乱的发从发髻里窜出来几绺,微有些单薄的身子裹在银红的中衣里,倒是看着很干净无害的样子。 洗漱后,他坐在妆台前,任薛瑚为他束冠。她莲青色宽大的常服袖口里幽幽散发着一股冷香,雪白柔软的手持着象牙梳给他把散乱的头发梳整齐,然后才捡起桌上放着的亲王金冠,固定好他的发。 他站起身,转身,任她目光在他头顶停留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满意了,薛瑚把目光落下来,把里衣和中衣的领口叠好,让里衣的白边和中衣的银红蟠龙纹紧密地贴实了。 她在他的胸前抚了抚,抚平那一点褶皱,才接过下人捧来的王袍外裳,等他穿在身上,才把那道腰封环着他的腰束紧实,又伸手为他正了正领口。 李承泽嘴角带着笑,一直低着头看她忙碌。她没有梳发,用一条丝带束着的长发柔软地贴在背上,常服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泛着柔软的光芒,显得她贤淑又温柔。 待她终于为他更衣结束,抬起眼微笑着看过来,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一腔温情,俯下身把她娇小的躯体搂紧了怀里,在她头上吻了下。 “小时候母妃跟我说过,娶妻娶贤,我还一直纳闷令阳那样的冰美人,跟贤妻有什么关系。母妃那时候骂我眼睛不好。现在看,我是真的有眼无珠,竟未想到我的皇子妃原就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贤内助。” 薛瑚靠在他怀里,王袍上繁复的金线让整个衣料都硬挺起来。她闻着不知道从他身上还是从衣服熏香上面传来的龙诞香,微笑着闭了闭眼。 其实她本来不是这样的。亡母早逝,她又自小被接到京城,身份贵重,怎么可能学过如何伺候人,但,这世上总会有令人心甘情愿做出改变的人或事,而且这改变她甘之如饴。 她直起身,最后又抚了下他的肩,扬起一个笑:“时候不早了,去吧。” 李承泽摸了下她的脸,轻声道:“好。我走了以后,你再睡会儿。” 薛瑚伸手覆住他的那只手,偏头蹭了下。 “知道了。” 她目送他走出长廊,看他走到拱门处回头对她示意让她赶紧回屋,才笑了一下,合上了房门。 薛瑚打了个哈欠,从如临大敌的紧张里放松下来,才觉得疲累。不仅是脑子昏,身上更是又酸又涩,昨晚胡闹到子时,到最后她都已经没什么意识了,由着他自己折腾。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什么事都由着他,恢复上朝以后,府里的作息也得重新调整。 说实话,她是愿意李承泽去上朝的,好歹找些正事做,省得他闲下来就生坏心眼,忙着算计这个谋害那个,要么就是千方百计找借口背着她去跟不知道什么人议事。 她知道他在说谎,他估计也知道她知道他在说谎,但两个人谁也不戳破,这呆在一起太久了,迟早是会维持不下去粉饰太平的外衣的。 最起码现在他白天大半时候在宫里,她只要等他回来就好了。 下朝怎么也在辰时之后,李承泽走后薛瑚又回去补了下觉,赶在巳时之前起来了。 府里在准备饭食,她事先过目了今日厨房的单子,看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开始准备。眼看巳时李承泽都没回来,薛瑚猜想他十有八.九是进宫去了。 快到午时的时候二皇子终于回府了,只是还带着一位贵客。府里下人从前院跑来禀告的时候薛瑚还吃了一惊,站起来迎接,刚走到垂花门,就看到了牵着三皇子走回来的李承泽。 她表现出一些惊讶,微笑着低头问:“三殿下今天怎么出宫来啦?” 李承平从二哥手里收回手来,像模像样地抱拳向她行了一礼。 “令阳姐姐……令阳嫂嫂好,承平今日叨扰了。” 薛瑚:“好说,自家人不必客气。” 她与李承泽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对她笑着摇摇头,眨了眨眼,示意没什么大问题。 李承泽去换朝服。薛瑚伸手牵了三皇子往饭厅走,幸好今天准备的菜色丰富,不然她还真有些慌张。 三皇子年纪尚幼,目前是所有皇子里唯一住在宫里的。他的生母宜贵嫔素来对他看得很严,导致这孩子非常守规矩,性子也温和,即便在宫里也不爱乱跑,规规矩矩地读书和请安,除此外从不惹事生非。 大皇子常年镇守边境,太子殿下只为大事驻足、不耐烦陪着幼弟玩闹,皇室四位皇子中,二皇子倒是经常会带着弟弟玩一玩、说说话。 只他把三皇子带出宫还是头一遭,约莫以前是个单身汉,皇子府也没什么好玩的,现在既然有了女主人,便也能像模像样招待一下客人了。 下午的时候吹了些风,十分舒适凉爽。李承泽闲在家无事,又有个小孩子,总不能丢在一旁让他自己看书,便提议去郊外放风筝。 三皇子亮了眼睛,扭头去看薛瑚。薛瑚看他一副期待的样子,怎么会反对,淡淡一笑就让下人去准备出行的东西。 风筝这种东西,李承泽府里是没有的,他自十三岁出宫建府以后就没有玩过这些了。薛瑚让门口的下人去街上买,下人们不好决定买什么样式的,索性就把商贩那里所有的都一并买了回来,堆在马车的车厢后。 到了郊外自然先有下人去清场,顺便探查附近的安全隐患。待确认周遭无人后,李承泽才下了马车,扶三皇子和薛瑚下来。 三皇子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养过兔子也养过狗。他眼睛亮亮地在车厢后面挑选了许久,才在兔子和老鹰里选了老鹰。 李承泽和薛瑚都是无所谓的。他随便挑了只眉清目秀的狐狸,只是看着最下面的鸟雀类风筝笑。 薛瑚看他迟迟不移开,面上带笑,不由问:“怎么了?突然就笑成这样?” 李承泽指着一只色彩斑斓、高昂着头的孔雀问她:“你看这副神态像什么?” 薛瑚闻言看去,看了片刻嘴角微动,但有些不太敢说。 李承平看他们不动,也凑过来,听到二皇子的话,好奇上来打量一眼。 “像姑姑。” 李承泽噗嗤地笑了。李承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他们。 “让姑姑知道了,我可就完了。” 李承泽拍了下他的头:“你是觉得二哥会去告状不成?” 李承平心有余悸地长舒口气,只是笑,也不说话。 长公主李云睿在朝中一手遮天,除去庆帝,她几乎是庆国皇室权势最大的人,便是太子和二皇子也对她多有忌惮、不敢与之相对,更遑论年纪尚小、在宫里全无根基的老三。 薛瑚伸手把李承泽从车厢前推开,低头问三皇子:“殿下,不如给我选个风筝吧。你看令阳姐姐哪个合适?” 三皇子看了眼李承泽,纠正道:“是令阳嫂嫂。” 他低头挑选片刻,递给她一只仙鹤,还道:“其实二嫂像支梅花,清寒又出尘,但若是从动物里找,那也只有仙鹤勉强像些。” 薛瑚微微睁大了眼,伸手接过。李承泽在三皇子身后微微一晒。 “现在宫里的少傅教的都是这些吗?” 李承平只是看着薛瑚抿嘴笑,面容乖巧白净,讨人喜欢。 薛瑚:“殿下说得真好。正好我让人从府里带了各种点心和果子,等等殿下累了便可用。” 李承平灿烂一笑:“我就知道现在来找二哥玩肯定没错,令阳姐姐一向体贴又温柔。” 李承泽伸出手臂把他架在胳臂里,带着他往远走。 “说了是出来放风筝的,还耽误什么功夫?等过会儿风小了,看还能放起什么来。改不了口就叫二嫂,什么令阳嫂嫂姐姐的,辈分由你乱叫?” 半下午太阳开始落下的时候,风越发大,李承平的老鹰越飞越高,逐渐成了天空上一抹黑点。李承泽的那只狐狸在风里晃荡了一下午,终究还是慢慢悠悠地飞在五米的高度上。 薛瑚看着娇娇弱弱,好歹也是将门之女。六岁以前,她在北边还是无人敢惹的小霸王,爬树掏鸟蛋什么都做过,区区一个风筝自然不在话下,一早就放成功了,让两个皇子在一边尴尬极了。 她风筝放得太容易,反倒失了很多乐趣。到后来这两位殿下还在死磕,她已经坐在一旁下人收拾好的草地上,瓜果糕点摆了一地,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玩闹,看他们出汗了就叫回来喝些茶吃点果子。 到了最后李承泽的风筝也没有飞起来。三皇子在一边着急地为他出谋划策,还让他紧跑几步,可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像是不怎么在意结果。 那只狐狸最终也没有飞上天。 可他像是心情极好的样子,反而还去安慰老三。 像是感受到薛瑚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他扭头望回来,对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三皇子兀自还有些不甘:“刚刚二哥若再跑快些,它大概就升起来了。” 李承泽扭回头去,看了眼一旁被下人收走放回车上的风筝。 “有的时候结果不那么重要,只要过程令人高兴,那遗憾就不算遗憾。” “不早了,我们回吧。” 薛瑚走过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话音开口。 李承泽望了望她的面容,有些无奈地笑了下,点了点头:“该回了,再晚些宫门就该关了。” 回了内城,马车先停在皇子府,薛瑚和三皇子道了别先回去。李承泽还要把三皇子送回宫去。 他素来做事耐心细致,照看了一天老三也还是周到。送到宜贵嫔宫里的时候就看她飞快迎出来,显然也是等候许久了。 宜贵嫔摸了摸三皇子的头:“怎么样?今天和二哥还有嫂嫂玩得开心吗?” 李承平点了点头。 宜贵嫔对李承泽道谢:“真是要谢谢二殿下带他出去一天了。如今陛下不在宫里,太后也不许人去请安,承平觉得闷,想出宫散散心。” 李承泽垂了垂眼:“陛下一直不在宫里?可听说前些日早朝没有什么异常。” 宜贵嫔笑了笑:“这就不是本宫该去打探的了。陛下带走了宫统领,从我庆国使者出使北齐那天起就不在宫里住着了。” 李承泽颔首:“原来是这样。” 宜贵嫔打量着他,笑起来:“对了,还没恭喜二殿下新婚。令阳可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殿下也是个懂礼数情趣的温柔性子,相信一定是一对眷侣。既然二殿下对孩子这么有耐心,那就快和令阳生一个,想来也定是出色极了。” 李承泽笑着,歪了下头:“那承泽就先借娘娘吉言了。” 他回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但府里留了灯,光线温馨,薛瑚站在主厅等他。 李承泽心里柔软下来,感动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宜贵嫔的话,觉得也挺好的。他没有跟薛瑚提起,只是感觉自己的内心忽然就有了对一个完整的家的渴望。 第18章 端午 这天李承泽和薛瑚呆在府里读书。向阳的书房采光极好,薛瑚捧了本琴谱在桌案前看,李承泽拿着《红楼》趴在窗户边上,一边捧着一串葡萄。 这本书他翻来覆去地读过好几遍,偏偏范闲去了北齐,下文也不更新了,让他见天儿地翻回前头回味,一边又抓耳挠腮地想要看后续。提起“范闲”两个字,到后来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薛瑚看他的样子,不由出声提议:“不如我们为书中的金陵十二钗谱曲吧,横竖也等不到更新。” 李承泽蹲在椅子上回头,思索了一下:“那这工作量也太大了。” 薛瑚:“慢慢来,不着急,反正往后岁月还那样长。” 李承泽笑了,说好。 于是他下朝以后也不经常跑出去“与民同乐”了,没事的时候就跟薛瑚在研究这个。他本来就很具风雅,从小对艺术的天分极高,到后来都是薛瑚帮衬着他来做曲子了。难得李承泽对什么东西兴致这么高。 有的时候府里会来各种各样的人。因为李承泽现在和她呆在后院书房的时间变久了,去和人商议其它事的时间自然有所缩短,薛瑚这段时间都不得已和有些门客打过照面。 这些人可能是江湖异士,也可能是朝廷重臣。薛瑚知道李承泽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所以也从来不过问,只收束好后院的下人,让她们管好嘴,别去关心前院的事。 只是有一个人的存在薛瑚无法避开,她经常会见到他出入皇子府,李承泽似乎也不避着她。 他叫明俞生,是大庆第一家族明家的子弟。 这个人外貌生得极好,气质低调又清润,每次在长廊碰到薛瑚,都会恭敬地俯身行礼。 薛瑚不知道他在李承泽身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觉得他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虽然第一次见的时候明俞生自嘲自己“明家一个不成器的子孙,来二殿下手里讨饭吃”,但薛瑚也没那么傻。李承泽手下不养废物,太子尚可能接收一些中庸的门客,可李承泽这样的豺狼野心,眼里根本容不得无用之人。更何况以明俞生的气度,根本就不像一个不受宠爱的大族边缘子弟。 这日是端午节,还是薛瑚嫁给李承泽后的第一个节日,她自然会让府里准备节日。彩灯被挂好,她打算亲自去厨房包些粽子,等李承泽回来吃。路上遇到明俞生,隔着老远他就对她问好:“皇子妃。” 薛瑚对他点点头,应道:“明先生也好。今日端午,明先生不回家和家人过吗?” 明俞生摸着鼻子笑了下:“在下实在惹人嫌弃,怕回去了还会惹得兄嫂一家不快。左右殿□□恤,容得下明某在皇子府找份算账的差事,今年端午,就厚着脸皮在皇子府过了。皇子妃不会嫌弃在下吧?” 薛瑚笑笑:“怎么会?我只是担心先生过于操劳忘记节日罢了。今儿府里所有人工钱都翻了倍,也提前准备了粽子,肉的枣的、咸的甜的,还请先生自己记得去领,也算是一起欢贺端午了。” 明俞生拱手谢过:“劳皇子妃记挂,某感怀在心。明家在南方,在下确实更喜爱咸口肉粽。皇子妃心细,体谅下人,思虑周全,真是贤良淑德,堪为表率。” 薛瑚不大喜欢被他这样戴高帽,也不知道这种说话滴水不露的人到底是从小怎么被教出来的,让她有一种冰凉的不适感。她随便应和了几句,让香椿把手里托盘的彩线给明俞生两条,就告辞走了。 明俞生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又望望手里的彩线,笑笑收进袖子。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过他这种东西。 二皇子妃总怀疑他的身份,其实她是对的。他虽然对外宣称自己是不受宠的旁支子弟,旁支是真的,也并不影响他是明老太君最喜爱的孙辈、明家少主子的最有力竞争者。 要不然他也不能到了二皇子身边。 - 李承泽下朝的时候,听下人说皇子妃在厨房里包粽子,便饶有兴趣去加入。他的手很精细,因此虽然第一次尝试,却也做的有模有样。 最后府里没有为两个主子大动干戈,他们吃的粽子和小菜都是自己做的。 晚上的时候,薛瑚坐在外间,一直在研究什么手工。李承泽在里面等的无聊,便走去外间,去看她到底在鼓捣什么。 借着灯火,他看到她手上握着几条彩色的细线,正试探地揉在一起,旁边还放着一堆失败品。 他暗自觉得好笑。今天回府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大丫头在派发这种东西,府里下人几乎人手都拴着一条,就连明俞生手腕上都多了两条细细的绳线。他没想到令阳竟然还要自己亲手搓。 这东西实在是太朴素了。即便李承泽比起太子来说已经足够不讲究了,他也没接触过这么亲民的风俗。 薛瑚可能是太专注了,李承泽站她身后,她竟然全然都没察觉,还低着头对着烛台在研究。终于她搓好了一个,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快乐的笑。李承泽瞅着,竟是比她以前得到他送的玉燕钗都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干站着看她做这种事也不觉无趣。眼瞅着她终于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直起了身,他才伸手落到她肩上。 “这是在做什么?” 薛瑚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到是他露出个笑来:“民间过端午,都会绑彩绳子做风俗。我今天试了好久,总共也就成功了两条。” 李承泽从她身后伸手,从桌上拿起一条,端详她的神色:“有我的吗?” 薛瑚:“殿下会戴这种东西吗?” 她明明就特意给两个人做的,心里也是想给他的,只是害怕他嫌弃,所以并不直接承认。李承泽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里觉得好笑,蹲下,微微掀起她裙摆一角,又将她中裤挽起一个边,露出雪白纤细的脚踝来,把那跳绳拴在她左脚的脚腕上。 薛瑚低着头看着他。李承泽抬头对她一笑,身体向后一坐,坐到地上,向她伸手:“将那条给我。” 接过薛瑚递来的彩绳,他栓在了自己的右脚脚腕上。 “好了。这下高兴了吧?” 他笑着接住扑过来落在他怀里的薛瑚,站起身来,抱着她往回走。 “高兴了就回去睡觉,我等你好久了。” - 府里近来有大量的信鸽飞进来。 这天下有很多用信鸽的人,但在庆国国都,还是检察院用得最多。往往看到如此多的信鸽,人们一想就是检察院。 可这么多鸽子,甚至都不用府里下人疑惑该怎么办,很快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好了,这说明皇子府里藏在暗处的高人比她想得还多。 这日午后,她站在窗前看院里的桃花,前院的上空又涌入了一群白鸽,扑腾着翅膀簌簌降落。薛瑚的目光从桃花树上移开,就看着它们,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李公公就站在她的身侧,也望着窗外渐渐减少的鸽影。 片刻后,整片天空重回寂静,连一片鸽毛都没留下,都被人引得降落在前院里,没一只跑到后院来。 李公公这才收回视线,恭敬垂下头,劝说道:“奴才知道皇子妃贤惠,也不想插手太多事由。只是说到底,您才是府里的女主人,如今府中有这么多身份不明的人存在,皇子妃当真不忧心吗?您应当把府里掌控好才是,这样若有什么变数,也好及时反应。” 薛瑚知道他虽然是宫里派给她的大太监,实际上不如说是庆帝派来府中的耳目,真正所为的是他的主子,便轻描淡写道:“府里人口简单,既没有多少烦心事,便无所谓什么掌控不掌控。令公公见笑了,我这人素来没什么上进心,殿下给我面子,没有什么通房侧室来找麻烦,日子过的简单点,也是种乐趣。” 李公公笑了笑:“奴才也仅仅是提个建议罢了,皇子妃觉得无妨便好。只是让奴才再多嘴一句,皇子妃与二殿下琴瑟和鸣、夫妻和睦自然是好事,但可别忘了和陛下的约定。若是皇子妃沉溺在当下的美梦里,忘了暗涌沉浮,陛下定然觉得可惜。” 薛瑚面色微微一动,神态却更冷,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会背叛殿下。公公也不用多说了,令阳既与陛下夸下海口,所谓不成功便成仁,如若当真是妄言了一场,大不了就随着他一起。此事令阳心里早有准备,还请陛下不必担忧。阳城薛氏只忠君王,纵使我没有给薛家添光,也绝不会做出叛国的事折辱先祖。若李承泽没有把握好分寸,无论他是否是我的夫君,当与他恩断义绝,自刎谢国。” 李公公跪下行了大礼:“殿下大义。” 薛瑚袖中的手紧握,指甲划破手掌,指缝里有细细血丝。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大片信鸽起飞,向北方飞去。 第19章 禁足 薛瑚这日在读父亲送来的信。 她坐在院中。此时已是夏末,气候依旧炎热,她穿了条碧色的纱制宫装,头上梳了简单的发髻,只插了只玉兰簪,手持团扇在树荫下避凉,边认真读着手里的信。 父亲在信里说自己身体一切都好,阳城老家也安定无事,现下他正在培养接班人,待他们能挑起担子时就把手里的军权级级下放。他又留心问了女儿在皇子府里过得好不好,二皇子待她如何,又及,最后两页信纸,他还给薛瑚讲了讲在北边听到的南庆使者的消息。 据闻范闲进北齐的上京,引来无数高手和普通百姓的围堵。面对如此敌意,小范大人丝毫不惧,手握薛家前锋兵的军旗一路昂首进了上京——那面军旗是两国历史上第一面南庆插到北齐土地上的战旗,北齐人又惧又恨。与此同时,大将军王与使团配合,在同一日命令边军向前移动三十里,陈压边境线上,列兵百万为小范大人撑腰。 便是父亲,都有些惊讶陛下这次对使团的鼎力支持,肯为范闲这样的年轻人下如此大的手笔。范闲前途无量。 薛瑚看父亲亦是对范闲称赞有加,不由微笑。她家里那位殿下素来对小范大人心有不甘,又情不自禁想将人拉拢到手里,一时也说不好那情绪到底算作什么。 阳城是薛氏的老家,是北地边境线上最大的城防要塞,从阳城往京都寄信,消息传递有极大时间差。父亲这封信里提及的内容,约莫是使团刚至上京的时候,只是从上京到阳城、再从阳城到庆国京都,其中辗转多次。不过给她一个后宅妇人看的信,也没什么紧要,自然不必要飞鸽传书或者走官员或者军队渠道,只是从民间驿站送来。 她才读完信,李承泽就已回来。他这日沐休,只一大早李弘成就约了他去郊外钓鱼,是以回来的时候一身简装,不着大袖和外袍,兼之又握着手帕擦着汗,乍一看倒好似夏日护城河边上玩耍嬉闹后回家的平民少年。 他身后还跟着看样子累得半死的李弘成,这厮穿的比李承泽还放荡,胸口露了大半,被炎热天气逼得翻着白眼,薛瑚怀疑他要不是顾着自己身份,都要吐个舌头了。他跟在李承泽后头,手里还拎着两个桶,不认识的把他当作二皇子的下人也不意外。 薛瑚和李弘成一向处得熟,看他那副样子就看不过眼,起身过去,将团扇挡住鼻子嘴巴,皱起眉看着靖王世子。 “你这是什么体统?这副样子回来,当心传回去靖王晚上不让你进王府大门。” 她这话还真不是瞎说,靖王爷对世子看不过眼,时常半夜就把世子赶出去了,让他去找自己的红颜知己,别呆在府里碍人眼。 李弘成摆摆手,热得不想跟她说话,自己进屋对着下人吆喝着要瓜果冰饮。 薛瑚只能和李承泽无奈地对视一眼,露出一笑。 她掏出帕子给他拭汗,而后便牵着手往回走。薛瑚向后看了眼,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早上我就想问,一时忘了。怎么最近不见谢必安?今日你出城他也不在。” 李承泽嘴角笑意微收,很快恢复笑意:“他近日家中有事,我就准了他的假,毕竟不好不给人休息。” 薛瑚点点头,不再细问,正好进了屋子,李弘成缓过劲来跟他们说话,她便也将心神放到应付世子上面去了。 用过午膳,李承泽和李弘成去了前院说话。薛瑚从饭厅出来,往后院走,回去午休。踏进房门,香椿服侍她换了身常服。大门细细一响,薛六悄无声息进来了。 薛瑚看了她一眼。 薛六过来禀报:“殿下,谢必安最近似乎确实不在府里,属下最近有些过界,几次出现在前院,都未见有人阻拦。府里谢必安武功最好,其他七品高手注意些避过不难。属下听您的话每月留心前院管事,倒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只是今日,看到有几个护卫出去,跟着他们到了城郊,亲眼见他们带了个小孩子回城。” 手里的动作停下,薛瑚向她看过去:“小孩子?什么孩子?哪家的孩子?” 薛六摇摇头:“属下不知。那户人家周围没有邻居,无从打听名姓。护卫们是趁着那家中大人外出,用了办法哄孩子自己跟着走的。看那男孩大概八九岁,家里环境和衣着看着是寻常百姓。” 薛瑚:“寻常百姓……他拐一个民间的小孩子做什么?” 她百思不得解,又怕是自己过于敏感误会了什么,只让薛六继续见缝插针地观察,不要插手。 又过了几日,京中专供陛下的急报传回来,一时之间震惊朝野。 使团正使范闲在北齐上京遇刺,身死殉国。 薛瑚当时正在做给李承泽的七夕香囊上刺绣,听到消息后手指一颤,被针扎出个血口来。 她垂眼望着手指上那颗血珠,喊道:“薛六。” 护卫应声潜入屋里。 薛瑚:“打听清楚了吗?那个孩子是谁?” 薛六:“他常常问人什么时候能见到爹,属下趁人不备潜入,诱哄问他父亲叫什么,那小孩说……滕梓荆。” 薛瑚深吸口气,勉力维持着平静,问:“就是前几个月,牛栏街刺杀被害、引得范闲在京都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滕梓荆?” 薛六没有应声,想是默认。 薛瑚又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香囊,坐在那里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 “带我去,那个孩子关在哪里?” 香椿惊惶地看着她,犹豫着想上来劝她。李公公隐在室内阴影处,不出声不动作,悄悄观察着她们,薛瑚已经顾不得他了。 薛六不假思索地说是。 薛瑚径直往外走。 坐马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她被人扶着下了马车,看了看四周往来的人群和低矮的建筑。 京都的西城。平民百姓聚集所在。 她垂下眼,戴着帷帽遮掩身份,在薛六的护送下往住宅区走。 人群渐渐稀疏,几户宅院坐落在僻静处,最深处的青砖小院远远望着有兵士在把守。 香椿急急赶上来,在她身后小声道:“殿下。奴才派人去打听,两天前的确有一个自称滕王氏的妇人去衙门报案说丢了孩子,本只是个普通案子,但却连最简单的受理也没通过。奴才刚才凭着令牌去见了受理处的官员,说上面有命令,这月不接受孩童失踪的案子。” 薛瑚帷帽下的嘴角勾了下,意味冰冷,又有些嘲讽。 “真是下作,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对一个民间的小孩子下手。香椿,我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了,这世道早就变了,到底犯傻的是他,还是沉溺在过去的我?” 香椿不知如何回答,何况她现在也处于极度的震惊中,对于二殿下一直以来的认知都在摇摇欲坠。 薛瑚却也没有在等她回答。她站定了脚步,早有注意到她们这行人的卫兵上前呼喝“什么人”,让她们快离开,薛瑚摆摆手,让做出提防状的薛六退下,她则脱下了帷帽,露出了面容。 兵士震惊地看着她,手里举着的武器不由放下:“皇子妃!” 她迈步往里走,兵士一边想阻拦她进去,一边又不敢对她兵刃相向,只能慢慢往后退,嘴里道:“皇子妃恕罪。若无二殿下的允许,属下不能放任何人进这个院子,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薛六冷喝:“大胆!这是二皇子妃殿下,谁敢动武器?兵部尚书是将军王的爱徒,尔等既属兵部,又如何能以二殿下命令为尊?” 薛瑚握住眼前这把刀的锋刃。 举着刀的卫兵都快跪下了,全身都开始颤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她,伤害皇族可是死罪,罪及九族。 “若不想我自伤,就通通给我让开。二皇子那边,自有我去说。” 所有兵士相互对视几眼,终究还是不敢硬拦,半推半就地让她强进了院子。 屋里只关了一个孩子。 听到门开的声音,趴在桌子后面吃着点心的男孩子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薛瑚,小跑几步过来。 “你是谁啊?你能放我出去吗?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薛瑚勉强挤出两分笑意,垂眼看着他:“叔叔说他也没办法找到你的父亲,羞愧于面对你,便让我来告诉你,送你回家。” 这孩子看来被人保护得很好,天真得都有些傻了,闻言半点不怀疑,虽有些失落没有找到父亲,但听得可以回家,也雀跃起来。 薛瑚让薛六送他回去,做好安排,即刻送这对母子去往北边,避免之后被李承泽再次抓住。 在场兵士想拦薛六,却也拦不住她。他们有人已经去皇子府通知明俞生,有人去宫门等待二殿下回来,有人守着院子。 只是李承泽还在早朝上,等他下朝回来,知道消息,也已经晚了。 他一脸寒霜进了后院。 早朝庆帝已经为范闲的死讯大发雷霆,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震怒的模样,甚至还无明确证据就已经当朝拖下去十几人数等候问斩,全部都是太子和二皇子的门人。李承乾和李承泽面色都是铁青,但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生怕惹怒了陛下,也给自己招来帝王之怒。 大殿上,这一向针锋相对的两个兄弟,倒是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致的想法。 陛下对范闲的爱重,怕是连亲生的皇子都拍马也赶不上。 兄弟俩不管是谁,那一刻都在想:范闲死了,真是太好了。 李承泽本就满腔怒火地强压着戾气下朝,一出宫门却听说今日他的皇子妃趁着他早朝的功夫,亲自去了城西把扣着的滕梓荆之子放了。 他一时间竟就差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在众目睽睽的宫门口拔剑把来送消息的几个兵士给杀了。 若非注意到太子一直在关注着他,二皇子只怕真就一时丧失了理智。 谁都可以,但怎么会是令阳?怎么能是令阳? 她是他的妻!今日此举,焉不是对他的背叛? 他觉得怒火中烧,又有无尽的委屈酸涩从心里涌上来。他自觉自己不是太子那种外强中干的幼稚鬼,从不会拿下人和物事发泄,却在马车上就摔了好几个杯子。 他带着满身怒火一脸冰霜地进了后院,却发现薛瑚坐在屋里等他,听到响动抬眼看过来,脸上竟是一丝波动也没有,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做。 李承泽甚至委屈得都红了眼眶。 他本来觉得,她一定会愧疚、会慌乱,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薛瑚脸上的冷意告诉他,她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怕他生气。 他怎么会知道,薛瑚比他还要愤怒、还要失望、还要委屈。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边人变得面目全非,不知道昔日自己爱着的那个二皇子到底是自己心里的幻影还是一个虚假的记忆。 庆帝有句话说得对,北老薛都是一家子愣头青,就算看着伶俐,性情也是耿直到让人头痛,心里自有自己的坚持,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退让。 李承泽把一个民间的孩子扯进他们大人间的腌臜事里,就已经触到了薛家人心里最痛恨的一点。 祸及妻儿。 作为战争兵器,满门烈士的薛家最懂无辜妇孺被牵扯进家国大事是悲剧、是泯灭人性的恶行,仅次于屠戮城池。 她的母亲和弟弟被人残忍地当着数十万大军杀害,所以她绝对不能忍受她的丈夫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必要时,她可以为他的大计牺牲自己的命,但绝不会允许他彻底堕落成这样一个没有半分仁慈的魔鬼。 李承泽定定看着她,轻声道:“你太让我失望了,令阳。你有没有想过,放走他会不会对我有什么致命的后果?我会不会被太子抓住马脚?我会不会被陛下厌弃?倘若因为这件事一切都功亏一篑,我死了,你当真就不会后悔吗?那个孩子的命,抵得过你的丈夫吗?” “我想过。”薛瑚移开视线,看着窗外,不想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可用这样的手段夺来的东西,多么肮脏啊。就算殿下如了愿,良心就不会受到谴责吗?即使殿下不在意,可我在意。如果我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这辈子,我就再也无法面对我自己了。” 她也再也无法面对他了。 李承泽闭了下眼,长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和大将军王一样,眼里容不下沙子,傲雪凌霜,品性如竹,所以我从来都不想让你知道前朝那些事,就是以防出现今日这样的局面,可到底还是疏漏了。” 薛瑚沉默。 李承泽疲惫地道:“皇子妃身体不适,禁足两个月。府里的下人都换了,香椿你用的好,就留下。先这样吧。令阳,乖乖的,我许你一生尊荣、还有我全部的爱重,至于别的,只交给我就好了。” 他转身离开。薛瑚坐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下。 第20章 抱月楼 后来的事,薛瑚都是听香椿回来从外边听了几耳朵后告诉她的。 薛六不知道去了哪儿,估摸着应当是被李承泽派人制住了,毕竟他上次说要禁她的足的时候只说留下香椿,半个字没提薛六,但想来他也不可能忘了,毕竟她能听到那个消息,肯定是薛六告诉她的。 薛瑚不担心李承泽会对她的护卫做什么,他知道分寸。薛六从小伴她长大,若是薛六被伤了或者死了,他这辈子跟薛瑚也别想过下去了。 香椿能听到的事儿不多,而且真实性也值得商榷。上次府里的下人大换血,新换的侍女们一个比一个沉默寡言,约莫着还听了二殿下的话在监视她。香椿固然是大丫头,在主子被禁足的时候,也别想能自由活动。她听来的话,还不都是府里的下人讨论着说给她听的。 这两个月的禁足时间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儿。 当先的一件,也是足足引发京都大动荡的事,便是小范大人活着回来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陛下问他死因到底是不是如言冰云所说被沈重的锦衣卫旧部刺杀身亡,他也就含糊着认了,没有攀咬指认任何人。 其次一件事,是京都民间的热闹事。流晶河新开了一家妓院,名字叫抱月楼,明面上的老板是昔日醉仙居的红倌儿袁梦姑娘。这抱月楼一开,短时间内就接过了醉仙居“流晶河畔第一青楼”的名头,发展得风生水起。京都里百姓私下里都觉得幕后的大老板定然身份不凡,不然没法儿解释这抱月楼没人敢找麻烦,而且甫一开业就有那么多达官显贵上门照顾生意。 这两件事传回来,薛瑚没理会后头的那个,只是多关注了下第一件。 她有些意外范闲竟然对李承泽只字未提,虽不知道李承泽具体谋划,但少不了那些天失去踪影的谢必安的参与。不过转念一想,如李承泽那般心细如发的人物,又怎可能将明面上的把柄交到敌人手里。想来,那个小孩子也不过是他许多准备里的其中一个,有也成,没有也不会耽误事。 薛瑚有些自嘲,素日只夸李承泽聪明,可使起诡计来,这人也一样厉害。 她自那以后就没见过李承泽几面,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他还是会来,毕竟不能让人看了她正妃的笑话,其他时候就不见人影了。听香椿说,陛下还特地问过他们之间的相处如何,言下之意想再给老二个军方背景的侧妃娘娘,不过二殿下当场就拒了,陛下也没再提过。 她不知道李承泽是不属意叶家小姐还是觉得叶家和薛家门楣重了,抑或是他禁她的足心有愧疚?薛瑚没敢猜,因为就她对李承泽的了解,后面那个纯粹是她自己安慰自己想出来的。 庆国疆土是向东北延伸扩张的。叶家身为南庆著名将门,军队驻扎的地理位置十分便宜,东可动东夷,北可援薛军,西可征西线,虽战功不比将军王薛易涛传奇、军权也不比薛家多,但子嗣从军众多,又有大宗师叶流云,叶家小姐也活泼可爱,这门亲事没什么不好的。何况正妃是将军王的独女,又有县主封号,便是勉强屈居侧室,也算不上对叶家的折辱。 也算了。横竖不论什么原因,他终究没答应,到底没有辜负她一腔情意,十年爱慕便不算错付。 薛瑚没那么伤春悲秋,也并不会就因为这件事灰心冷意。嫁给李承泽之前她就想过会有这样的局面,倘若她什么都顺了他的意,倒不如不嫁。 何况李承泽现在对她,与其说是失望冷落,薛瑚冷眼看着,倒觉得他是在逃避见她。 昔日玉一样的少年,被权力尊荣腐蚀成了这样,他自己内心都觉煎熬,更遑论被一起长大的人看着做下那般不值一提的下作事。 他到底还没修炼成陛下那样的心肠。 她猜对了,李承泽确实是不敢面对她。 对着别人,他总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是天子令他争、是吃人的皇室逼着他变成了这样,他有无尽的委屈,他觉得别人都不懂他,都没有资格评判他。世人皆自私,他为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错。 可薛瑚不一样。她和他一同长大,他面目全非,到头来发现在一起成长的人依旧丹心如故,傻得可爱,傻得高贵。他对她下不了狠心推开,也不忍心让她被淤泥同化,因此只能不去见她,方能硬下心肠。 至于陛下的赐婚属意,倒也不必。有了令阳一人,他已经煎熬折磨成这样,就不必再送来其他人给他们两个增添麻烦了。 何况他和范闲的争斗,已经开始了。 这个觉醒了的小范大人,果真让他和太子都大吃一惊,与从前杀伤力都不可同日而语。便是他和太子百般防备,都会不时被他将上一军。 李承泽才不信范闲死而复生的前后事,庆帝会一无所知。 他借着禁足令阳、大换府中人的机会才把她身边那个太监送回宫里去,陛下素来如神人般全局在胸,范闲也不过是给太子试炼的一把好使的刀罢了。 可恨他们谁都能看得清,但谁都逃不过做一把刀的命。 他早就孤注一掷了,生死随心,命数天定。如今把令阳和这些事划开界限,事后陛下看在他父亲膝下唯有一女的情面上,也会留下她。 而他终于可以与范闲放手一斗,没有后顾之忧。他早就想和范闲面对面比一场了,端看谁胜谁输,比较个长短。 抱月楼就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场较量。 范闲如今已经盯上了抱月楼,似乎认定它与李承泽脱不了干系,正在查它的底细。李承泽很期待,当他查到最后发现这座青楼背后是范思辙和柳家国公府的时候,表情该有多么精彩纷呈。 他从前院议事回来,无意中扫到了明俞生和令阳身边那个丫头在说话。 李承泽微笑着走近了两步,歪头看着明俞生在那丫头手里汤碗的盘子上放了一个纸袋。 京都里有家糖铺,做果子味的软糖做得极好。令阳不爱吃糖的人,都能坐在那里一边看书一边吃下去半包。 这堂堂明家少主子,当个管事倒真是尽职,连皇子妃不明显的小爱好都观察到了。 他低头捂住鼻子笑。 是他平日太忙着和范闲较劲儿了,忘了明俞生年纪与他们相仿,而令阳这样品貌的姑娘,婚前婚后都从来不缺爱慕者。 李承泽嘴角笑着,眼里没有半分笑意。 等此间与明家事了,他得把明俞生给长公主送回去。 他和令阳有分歧是他们夫妻间的事,但别人敢掺和进来,讨好他的皇子妃,那就是自己不想要命了。 李承泽本来是想直接回前院的,现在却改了主意,想去看看她。 薛瑚禁足的时候睡得早,他进去的时候,她沐浴完走出来,看到他也只是问候了一声。李承泽伸手从下人手里拿过布巾,亲自为她擦干头发。 从这个角度低头看她面庞,只能看到一个清贵冷淡的侧脸。 他俯下身捧起她的脸。 薛瑚抬眼看他,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又安静。 李承泽弯了下嘴角。 “我一直都在想,陛下为什么会给我们指婚?当初皇后向陛下为太子求娶你的时候,陛下的脸色看着吓人得很。我那时就想,令阳一定不会嫁进我们李家,更不曾想到你会成为我的正妃。” 薛瑚的睫毛颤了一下。李承泽只觉动人,却未多想。 李承泽缓缓蹲到了她脚边,看着她的视线由俯视变作了仰视,葡萄一样清丽湿润的眼睛,几乎让人产生一种楚楚可怜的错觉。 他下巴抵到她膝头,抬头看着她:“阿瑚,我最近好累啊。” 薛瑚垂着眼看他,问道:“为什么?范闲在查你吗?” 李承泽幽幽地叹了口气,点点头,下巴戳着她的膝盖,蹭了一下。 他略带些哀怨地对她抱怨:“他为什么查我?他不知道我很欣赏他吗?” 薛瑚想,如果被人千方百计地置于死地也算是表达欣赏的方式的话,范闲说不定并不想要他的欣赏。 李承泽又叹了一口气:“父皇太爱他了,比爱我更爱。”他接着又否定了自己,“也不对,父皇爱我这件事,本就是一个谎言。” “那你呢?”他重新又抬起眼看她,眼珠子乌黑,定定地看着她面庞,“阿瑚爱我吗?” 薛瑚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她伸出手摸了下他的头顶,怜悯地、可惜地、轻柔地。 李承泽的睫毛动了下。 薛瑚的声音轻飘飘的,落进他耳朵里。 “爱的。” 他闭上了眼睛。 第21章 争 那天之后,守在她房门口的下人就消失了。 薛瑚不知道这是不是禁足提前结束的意思,但就算李承泽不说,这个禁足也到不了两个月。 因为婉儿和范闲要成婚了。 当初范闲离京前,陛下就以履行婚约作为奖赏。如今他既然完成了出使任务归来,也自然该名正言顺地迎娶他的未婚妻。 林婉儿身份尴尬,故而很少出门与人交际,相熟的朋友很少。此次她出嫁,作为皇子妃又是和婉儿一起长大的薛瑚,自然要担起送新娘出嫁的任务。 哪怕是长公主,在婉儿婚嫁的时候都不能亲自去现场观礼,这次她不指望薛瑚又能指望谁? 婉儿成亲的那天,无论薛瑚心里对范闲观感如何复杂,但看着婉儿神采飞扬的面容,还是打从心里为她高兴。 能嫁给自己爱的男人,她该多幸福。薛瑚自己就经历过这样的心情,自然更加感同身受。 只是婉儿肯定比她强些。范闲喜欢婉儿,又是那样一个特别而重情的性子,他会好好爱护婉儿的。 哪怕范闲注定和李承泽斗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但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还是要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发出由衷的祝福。 薛瑚看着镜中貌如春花的新娘子,伸手取来凤冠,轻轻把它固定在婉儿的发上。 婉儿从镜子里看着她,突然说:“令阳姐姐,婉儿今天很高兴,是你来送我出嫁。等我成婚以后……我们可能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薛瑚也从镜子里回看她,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有些担忧又有些无奈:“你选了范闲,注定是不能平静的。” 婉儿:“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悔。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不要有事。” 她从镜子里看着薛瑚的表情,除了淡淡的那抹微笑外就没有别的了。 婉儿感到一丝难过。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薛瑚对她来说就是清冷又温柔的大姐姐。婉儿不懂那些男人们的纷争,但她不想看着自己的丈夫和表哥挥刀相向,最后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叶灵儿进来的时候,婉儿已经梳妆完毕。她和薛瑚打了个照面,脸上还有些尴尬,显然是听说了陛下之前意图给她和老二指婚。虽说她对二皇子根本没想法,也不愿意嫁,但遇到皇子妃,还是觉得不自在。 薛瑚笑了下,把地方留给她和婉儿这对好朋友说话,便带着人出去了。 她顺着长廊往外走,看到李承泽正站在廊上,打量着林相府种着的花草。 他今日穿了件玉白的锦衣,镶着银边和细纹,只有腰带是浅紫,绣了金线,与她身上那件浅紫银边的宫裙颜色对应。 薛瑚:“怎么不在前厅?站在这里做什么?” 李承泽收回视线,来牵她的手:“太子到了,我不想和他一处呆着,来躲个清静。” 薛瑚:“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参加范闲的婚礼,毕竟他如今和你势成水火。” 李承泽轻叹了声:“到底我一直都欣赏他,难得喜日,婉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只祝福他一日也是使得的。” 薛瑚哼笑了一声:“难得殿下分得这么清楚,倒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 李承泽也笑,摇了下头:“料想在他心里,怕从未想对我赶尽杀绝。若非世态逼人,我真的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如果他是我的兄弟,而非太子,该有多好。” 尚不及薛瑚去吐槽这句话,他自己就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倏忽失笑。 “罢了,若他是我的兄弟,只怕比现在的形势还来的凶险。” 婉儿出嫁虽然碍于身份,宫里贵人们无法出席,但也赐下许多赏赐,足以昭示对晨郡主的宠爱。 太子只在大礼开始前来晃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姑姑来给表妹做个面子。唯一一个混不吝敢不顾尴尬身份从头到尾出席婚礼的,只怕就李承泽一个。 范闲和二皇子在婚礼上倒是颇有一种默契,乍一看关系倒还不错。只是婚礼一过,在抱月楼一事上,两人谁也没打算让步。 范闲终于顺藤摸瓜把这青楼背后的利益关系挖了出来,只是让他震惊又吓了一跳的是,背后之人俨然是自己的弟弟和姨娘的娘家人。 那晚他是如何对柳家一众少爷动手、又是如何整治范思辙的姑且不论。李承泽看够了他的热闹,终于打算开诚布公和他聊聊了。 他的马车停在抱月楼外,帘子掀开,范闲走进来的时候就看他脱了鞋蹲在车厢里吃葡萄,看样子是在等他。 李承泽扫了眼他:“坐。” 马车跑起来,最后在一处茶铺外停下。 两人下了马车,对坐着。今夜有风,吹起来颇觉凉爽。 李承泽笑着感受了一会儿微风,才终于开口。他为范闲倒了杯茶,便为牛栏街一事当面向他道歉,又最后试着笼络了他一次。 他问:“你要如何才能和我和平共处呢?” 范闲笑了:“既然殿下先问了,那我也就直说了。” 李承泽感兴趣地伸了下手:“提司大人请讲。” 范闲惊异打量他一眼,这一向不拘礼的人竟也用了官称。 他看着李承泽,认真道:“殿下如果能和长公主保持距离,不再谋算无辜的人,那我就勉强将滕梓荆之死一笔勾销,此后让你一世平安。” 唉,李承泽叹了口气。 范闲:“殿下不信?” 李承泽:“小范大人的能力我自然是信的。只是这建议,虽好,但我做不到。” 范闲有些奇怪,便不由吐出自己真正所想:[范某也有诸般不解,这龙椅莫非就真的有这么好坐?平安岂不是难得之福?殿下向来喜好清贵,淑贵妃亦是雪一般的清明人物,怎么却看不穿这其中的关节?]【注】 李承泽沉默了片刻,被他的话触动了经年之痛,目光冷下来,再不复之前的笑意:[谁都知道龙椅不好坐!但我身在天子之家,身不由己,这把椅子,我想抢得抢,不想抢……还是得抢!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宁肯去太学里天天修书,也不愿意掺合到这件事情里面来!]【注】 范闲眯起眼,心里为这番话隐含的意思震动:“殿下莫非暗示,有人在逼您争?” 李承泽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当然有人逼……从我十二岁那年起,就说我贤德兼备,将来做个亲王委屈了;十三岁的时候,就封我为王;十四岁的时候,就在宫外修了宅子,表面上是将我赶出宫去,实际上却给我自由地交纳群臣的机会!十五岁的时候,就让我入御书房旁听朝政之事……你知道吗?在我之前,永远是只有太子才有这样的机会!]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话里的怨愤情绪却越浓:[我不想争!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来,我能如何?难道东宫会认为我并无夺嫡之念?太子当时年轻,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那般的怨毒……我们是亲兄弟啊!他不过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想杀我了!就算我能说服太子,那皇后呢?她难道能放过我?] [“是他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李承泽的眼眸像冰中封着的寒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我要保护自己的母亲,我要保护自己的性命,怎么办?既然他想让我争,那我就争给他看看!]【注】 范闲知道李承泽话里的“他”是谁,不由感叹万千,心道幸好自己没把这个爹认回来,不然只怕有一日也得被算计进去死无全尸。他忍不住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或许他只是用你来当一块石头,一块用来逼迫太子成熟的磨刀石而已。”]【注】 李承泽笑了一下,扭头望过来,眼神有些奇异,又有些嘲弄:“难道你以为,磨刀石……只有我一块吗?” 范闲心里一颤,好久都没说话。 两个名为主臣实为兄弟的人坐在一起,听夜风吹,彼此心境都不同程度的寒凉。 李承泽轻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同为天之骄子,谁会甘心做一块将来必碎的磨刀石?所以我要争下去,万一将来真的争赢了……能看到他后悔的样子,我会比坐上那把椅子更开心。]”【注】 范闲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殿下,我能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我与你不同。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就想活得有钱平安。所以,不论你有多少委屈与不平,我都无法感同身受。为何要为了报复把自己赔进去?退一步,不如他的愿不就得了。” 李承泽平静道:“事到如今,我已经退不了。” 他扭过头,望着范闲:“看在你我曾经彼此惺惺相惜过的情分上,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的确才华惊世,却有时过分自大,单凭今日你那一句‘一世平安’,我就知你心里并未有多么警惕。范闲啊范闲,这京都里的危险,你若只以为是咱们这种小打小闹,定会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 “好了,这看来就是你我最后一番推心置腹。今夜之后,想必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李承泽拍了下范闲的肩。 “我先走了,还要给令阳买软糖吃。你也快些回去吧,省得让婉儿担心。毕竟你们这样的神仙日子,也没多久可过了。” 范闲身体僵硬地坐在那里,静坐了许久才起身抹了把脸,打道回府。 第22章 打压 自那日与范闲把话说开,又最后一次试着笼络失败后,李承泽便已认了这次是输了。 诚然抱月楼背后是范思辙和柳家国公府,但他和李弘成也撇不开干系。范闲千方百计不惜自损一臂也要把他们两个拉下水,李承泽再也没办法威胁他。横竖抱月楼出事是他管教不力,被抓住马脚也怪不得别人。 那日范闲说的话,未必没有给他心上带来震动,却还不足以动摇。长年累月的恨非是一朝一夕能疏解,他放不下。 婉儿邀薛瑚去府上做客的时候,李承泽就知范闲还没放弃。 他那时在低着头看书,侍女进来给皇子妃送拜帖的时候便抬起了头,看薛瑚伸手接过向他望来,皎白的面容,温柔的神色,穿着绣了丹鹤的常服,让整个天地都温暖安静下来。 他翻过一页,对她柔柔一笑:“去吧。” 李承泽想起那日他踩上马车,却被范闲叫住。那人僵坐在那里,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你就不怕连累了薛县主吗?” 他身体一顿,唯有驾车的谢必安察觉到向他望来一眼,神色不明,竟也让他被门客的目光刺了一下。 他那时没有回答范闲的话,弯腰进了马车。 车与人错过,两个僵硬坐着的男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坐在茶铺,难得失了些分寸,想的都是自己的妻子。 如今范闲让婉儿来请薛瑚,为了什么,他大概能猜到。 可即便令阳来劝他,他也放不了手了。范闲若再聪明些,就该去打听打听令阳县主和二皇子的往事,去打听打听薛令阳是什么样的人。 若非孤注一掷,她怎敢嫁给他。 薛瑚从里间换了衣服出来,雪白的裙摆绣着翟蓝的鸢尾曳过他眼角,他抬头,微笑着看她从他面前走过,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一下。 “真美。” 薛瑚由他握着手,低眼笑着看他,发簪上垂着的东珠泛着温润的珠光。 “我出门去,殿下记得看书累了休息眼睛。” 李承泽手微用力,将她一把拽进怀里,下巴窝在她颈间,声音又轻又软,跟撒娇似的。 “讨厌的婉儿,说几句话就把我的皇子妃勾走了,留我一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薛瑚伸手摸着他的头发,闻言笑意加深,略有些无奈。 “殿下如今怎么了,也学会这套油嘴滑舌了。我就去婉儿那里坐坐,很快就回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对小范大人说吗?” 他放开她,声音闷闷的:“快别提那扫兴的人了,就是见不得我好。” 唉,他和范闲这也是由爱生恨吗? 薛瑚又摸了摸李承泽的脸,几乎快要被他难得的服软弄得不愿意走了,还是屋外香椿提醒她时间,她才恋恋不舍地亲了他一口,出了门。 等下了马车,她抬头望一眼范府的门匾,说来她虽然在京都长大,倒真的没有上过范家的门,这对于京里贵女来说难得,毕竟范府有一位“京都第一才女”的范若若。 她人生的前十几年,恐怕大多的时间都在围着李承泽转,就算不会见面,心里想得也都是他。 薛瑚叹了口气,抚平了衣角的褶皱,抬步走进去。 婉儿身体不好,天气又凉起来,更是不好出门等她。薛瑚被范府的下人引进院子,一进院门已变作妇人打扮的婉儿就迎了上来。 她面色比婚前好了许多,竟也有了几分红润。想来是婚后与丈夫如胶似漆,她面色中含了些妩媚,以前的天真娇憨保留得很好。 婉儿挽着薛瑚坐下,一边招呼人给她沏茶,一边让她品尝范闲自己发明出来的什么双皮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边说范府人都挺好的,一边说她和若若相处像是亲姐妹,一直不停歇,跟个小鹂鸟儿似的。 薛瑚嘴角带着微笑听她对她倾诉,时不时温声附和一句,终于在扫到范若若进屋的时候,明白今日的正题该上场了。 婉儿面色忽然犯了难,只是范闲没让妻子为难,跟着走出来,范若若借机就把嫂子给拉走了。 婉儿离开的时候看着薛瑚还有些歉意。薛瑚对她安抚地笑了下。这都在她意料之中,或者说,小范大人若不出现才会让她惊讶。 她微笑地看着范闲在她对面落座:“小范大人午安。” 范闲有些惊讶,还有点受宠若惊:“午安午安,皇子妃也午安。” 他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范某请皇子妃来,就是想让您帮着劝说二殿下停手罢。” 薛瑚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反应让范闲松了口气,没有翻脸就还好,不过说来也想不出这冷若冰霜的古时贵女翻脸的样子。 范闲:“那日我与殿下曾有过一番交谈。如今皇子妃也知晓我和二皇子关系紧张,然而在范闲心中,始终还记着初入京都殿下对我的另眼相待,也不觉得非要到生死局面。今日请您来,就是想再让您试着挽救一下老二,别让他因为无谓的恨耽误了一辈子去伤人伤己。那人不值得他这样去做。” 薛瑚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谁,低头笑了下,伸手在面前的茶杯添了些水,听范闲把那日李承泽说的话告诉了她。 范闲本是想让她知道二殿下心里一直以来的心结,好叫她明白她的丈夫要争完全是逼不得已,尚能挽回,语罢却见她一言不发,忽而什么都明白了。 他说:“你早就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劝他?” 他一时惊得都忘了再用那扭捏的敬语。 薛瑚放下茶杯:“他不会听我的。他恨陛下,却又想要陛下的承认。我能做的,便是陪伴他。” 她抬头打断了范闲欲言又止的话:“想来小范大人不曾见过十几岁之前的二皇子吧?若是您见过那时候的他,又怎能忍心让他放弃这场豪赌?让他面目全非的不是这世道,而是处心积虑的人,只有当亲眼看到一个天真文雅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这副不择手段的模样,才方知恨意有多深,寒意如何入骨噬心,令人万劫不复。” 范闲已经听李承泽说过他旧日的愿望,也知道他曾经还在少年的时候就被太子派人杀他,但这次这些话再从二皇子妃的口中说出来,他才真切感受到这种能逼疯一个人的谋算和绝望到底有多么可怕。 这番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皇子妃不愿意改变立场,范闲虽对二皇子越发同情,但也明白纵容这同情,害得是更多无辜的人。昔日受害者变身为豺狼,任是如何惋惜感叹,都敌不过世事已变迁,他能做的,便是阻止更多的悲剧发生。 这月范闲上书,直陈抱月楼一案罪行,牵扯出柳家国公府并着户部尚书范建的嫡子范思辙,靖王世子李弘成更是难辞其咎。 此事牵扯极大,庆帝处理也雷厉风行。端说世子已经被派到西边改过自新,范思辙更是被罚出了京都。 明面上皇帝给了李承泽面子,并未提及二皇子,但谁都知道二皇子和靖王世子撇不清关系。皇帝下令禁足老二六个月,已然间接表示了态度。 一向被庆帝推在风口浪尖上的二殿下终于被自己的皇父打压了,树倒猢狲散,文官集团多是太子门下,现在都在想方设法把二皇子彻底打进泥里,翻身不得。 二皇子被禁足的命令下达的第二天,薛瑚在宫里见到了圣上。 她跪在那里许久,庆帝都未理会她。直到放下手里奏折,才轻声道:“起来吧。” 薛瑚站起来,低眉顺眼。 庆帝:“令阳啊,当初你来求朕,让朕把你赐给老二。那时你对朕说想救他一命,朕信了你的话,才改变了主意。如今你嫁给老二时间也不短了,现在事情又成了这样。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提醒你,别忘了当初说的话,将来再后悔。” 薛瑚:“儿臣知道。” 庆帝倒真是有了些兴趣,脸上挂了笑去看她:“哦?你知道?朕是有些好奇,就你如今对老二的纵容,届时又当如何?” 薛瑚:“儿臣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赌一次的,不过是殿下的心罢了。” 庆帝低声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有些萧瑟又危险的意味。薛瑚盯着自己的裙角,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下去吧,朕等着瞧。” 他笑完,意兴阑珊又好整以暇地打量了自己那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眼,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没想过从小长在深宫的令阳竟然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他以为促成了这桩婚事,她会积极为老二谋划、乞求父亲帮助自己的丈夫,要么就是竭尽所能劝说老二回头。 可今天令阳告诉他,她什么也不做,只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了承泽的感情上。 太可笑了。她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竟也会做出与叶轻眉一样的选择。 庆帝不觉得她会赢。因为十几年前他和叶轻眉就已经有了答案。 可庆帝又真想看她最后到底能不能赢。 他曾经认为老二最像他,心狠,但凡成事,其他兄弟皆无活路。 他如今依旧觉得老二像他。最可笑的是老二的皇子妃和昔日的叶轻眉抱有着同样的幻想。 似乎一切都要重蹈覆辙。他觉得可笑。 可忽然又在期待。 期待什么,他也不知道。 第23章 青梅之年 回去的路上,薛瑚靠着马车的车壁,回忆起了过往。 光阴如梭,十年也只是转瞬。 看着他们现在各自长大成人的样子,谁能相信李承泽十年前不过是一个读书有些聪明的书痴皇子,令阳县主是个成日往树上湖边跑的野丫头,太子是个胆小害羞的傲娇鬼,林珙是个少年老成不解人意的小老头子? 那时薛瑚刚到京都,从无拘无束的北方军帐乍被关到了宫里那方天地,又没个母亲之类的长辈角色温柔安抚,身边只跟着比她大不了两岁的香椿和寡言的薛六,她不过是个普通孩子,哪里能适应得过来。 那时宫里的主子们都授意她和几位皇子玩儿,可薛瑚跟他们确实玩不到一起。老大成日练武;太子自矜身份不和野丫头掏鸟蛋;老二脾气倒是好,只是文雅人,也跟着干不出来荒唐事。 薛瑚那时就像没根的浮萍一样,宫里的宫女太监只会叫她“县主”、“令阳主子”,没人会叫她一声“阿瑚”。庆帝长得没父亲好看,脾气却比父亲难捉摸百倍,让她每次见了都害怕得做噩梦。 若宫里只是冷漠些,倒也就罢了。只是那无形的刀剑和阴谋诡计,往往是要人命的。 她至今也不知道到底谁还想要她一个小孩子的命,被人从宫里的御河边上推下去的时候正是腊九寒冬,她身量太小,甚至都没砸透冰层,还是被人按住一路怼进去的。 其实那时候她要是真就那样冻死在湖里说不定真没什么人怀疑,以她大冬天还要去湖上滑冰的折腾性子看,不小心跌进冰洞里再正常不过了。 她现在回想,就觉得这幕后之人是真高啊。那时她父亲年轻力壮,“南庆军魂”的名号初初在民间传开,又牺牲了妻儿报国,灭了北齐二十多万主力,一举颠覆两国军队实力,盖世功绩也配得上。庆帝那时已经封了她做令阳县主,可想而知等薛易涛养好了伤后该是赫赫功勋加身,高官厚禄都是基础。 阳城太远,京都这里鞭长莫及,无法趁人病要人命。可庆国军方又不是只姓薛,多的是开国名将,被北老薛压在头上太久了,如今被一个年轻人继续压着,谁能忍得住。大家伙儿都牺牲了不少子侄,凭什么一说为将的,人人只能想到一个“薛”?如今军部还好,可再过许多年,老怪物们死了后,他们的后人又如何翻身? 可薛家人的弱点是致命的,太重情义,往往后头都跟着个情深不寿。 薛易涛妻儿死了,他就不要命地冲在最前头,伤了身体,若不是顾着还有个年幼女儿硬撑着,说不定战场上就死了。如果薛瑚在京城出了事,她父亲本还就重伤着,说不准就一念崩塌不活了。 杀人诛心啊。 薛瑚那时候在冰水里挣扎,心里是觉得自己要死了的。她水性挺好的,可是冰水冻得她连手脚都挥动不起来,何况头顶到处是冰,怎么也上不去。 后来头上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她都在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了。直到湖面的冰层被一群太监和护卫砸开,她被人握住手臂拽出了水面,裹在温暖的毛毯里,抖抖索索地被撬开嘴灌了一碗滚热姜汤。 按说下水救她的是太监,她不应该一眼只看到二皇子。 没办法,他掰开她嘴的动作太不近人情,可偏偏手指肌肤太细嫩太温暖,让她被姜汤烫住嗓子眼的时候下意识抬眼,隔着结了冰的睫毛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拿着碗往她嘴里灌腥热的滚汤水。 她害怕死了,一边喝汤,一边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多半汤汁都没进嘴里,顺着下巴流了下去。 二皇子素来好干净,又文雅秀气,看不得她言行无状,那次却难得没说什么,一张白皙的脸被拥在狐裘里,嘴唇抿得死紧。 薛瑚手脚回暖的时候,终于哇哇大哭起来,扑进了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二皇子怀里,脸埋在他帽子边上的白狐毛里,喊了出来:“承泽二哥,二哥哥……我好怕啊,救我!” 他伸手把她滑落的毛毯重新给她裹住,一言不发地抱住她,像是在抱着一个小动物。 幸好她被救得早,不然即便不死,女孩子在冰水里淌一遭也要受不小罪,留下病根。庆帝大发雷霆,据说一夜之间黑骑再次席卷京都,血腥满城,那时在京都的秦家和陆家死了不少年轻小辈,不可一世的军方秦家也就此收敛了手脚,在京都的这一系低调地蛰伏了起来。 这事闹得太大,哪怕北方阳城也别想瞒过去。庆帝为了安抚她病床上的父亲,前所未有地封出了“大将军王”这样的官职。 但这一切对于六岁尾巴上的薛瑚来说,都不是她能懂的。 庆帝那时让淑贵妃照顾她,贵妃每天都红着眼眶感叹“可怜的孩子”,连书卷都扔到了一边。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的日子,难得让薛瑚这样一刻闲不下来的小孩子养得静了些,那时李承泽下学回来,不可避免地经常来找贵妃,顺便来看看她。淑贵妃不在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给她读书、讲故事。 开春的时候,她恢复了健康,活蹦乱跳地下了地,只不过那以后性子就彻底静了下来。宫女们私下都说县主怕是跟着二殿下学着喜静了。 自那以后,二皇子对薛瑚来说就不一样了。 后来他越来越被庆帝看重,捧杀一日比一日夸张。太子十三岁那年,皇后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形同死去,又有太后做后盾,于是被惯坏了的太子肆无忌惮,当街就雇了杀手要夺亲哥哥的性命。 薛瑚从来没看过那样的李承泽。 昔日他衣角染上一滴墨水都要皱眉,那日他被人送回来的时候整件月色衣服都浸透暗红的血水。淑贵妃双手颤抖,都不敢伸手去碰他。 薛瑚被宫人捂住了眼睛,那宫女的手抖得太厉害,指缝都合不上,让她睁着眼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醒来以后性情就变了。以前她喜欢在二殿下旁边读书,因为单是看着他安静的侧脸就觉得温馨又安宁,可那以后他就不会天天坐在那里读书了。他出宫得太多了,对她这样年幼的女孩根本什么都不会说,后来更是彻底不怎么回宫了,只住在了外边的皇子府。 后来她渐渐长大,也从宫人们的话里听到许多,了解了以前从不会去思考的一些事。 二皇子要争,他只能凭着庆帝给他的恩典。他不像太子有母家支持,又有皇位天然的正统性。二皇子什么都没有。 她十三岁的时候,县主府落成。她迁出宫去,就代表着已然成长到豆蔻年华,快要到了许配婚事的时候。 太后和皇后为太子要她,庆帝没答应。 她那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竟也是能给皇子带来些助力的。 李承泽那时候就开始亲近兵部。皇后母家虽被杀得差不多,但文官集团的势力基础还在。而他一点根基没有,何况身份上本就弱势,只能寻求更强的军权做后盾。 他没想扯进薛瑚来,想都没有想过。明明她的父亲是将军中的将军王。 可薛瑚宁愿被扯进去。她太疼了,他全身是血的画面每当午夜梦回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让她想起来就疼的全身发抖。 没有势力的皇子连活着都不配,正如孤身一人在京都的将军女儿生死也是别人的一句话。 既然他要一个后盾,那她就成为他的后盾。 她去向庆帝求这道婚旨的时候,御座上长久无声,她俯身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被那温度冷得进了血肉。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庆帝问她。 他没打算亏待忠臣之后,本想为她找一个尊贵人家,挑个有为少年,嫁过去快快乐乐过一生。横竖薛家军权已经断了传承,薛易涛唯一的女儿,他希望她能一生无忧。 只是他没想过令阳会这样犯傻。 这天下任何男儿她都可嫁得,只是嫁给老二,注定无法善终。 他就没打算让老二活到最后。 可薛瑚只想让李承泽活下去,不论怎样活,都好好地活下去。 李承泽一直觉得,庆帝将薛瑚指给他,是为了继续膨胀他的野心,给他能与太子争锋的一把剑。 他早已认命,就算知道这条路的结局大抵最后是万劫不复,也欣然接受。 二殿下从来都不知道这把剑是薛瑚赌了全部送给他的。 她把这把剑交给他,也把一生交到了他的手上。 第24章 秦家 回府的时候,天还亮着,薛瑚手里拿着路过饼铺为李承泽买的点心,想去逗他开心一点。 他看上去挺平静的,没什么不甘心,也没有大发雷霆,香椿甚至还在迎她回府的时候有些惊恐地告诉她今天李承泽在府里亲自做了午饭。虽然只是一碗粥,但也是他头一次进厨房动手,把府里下人吓得不轻。 薛瑚忍俊不禁,从香椿的话里感受到她的殿下的无聊了。 她抬步往回走,推开门的时候李承泽正蹲坐在她的琴旁边,低头看着什么,一只手闲闲地拨弄着。 听到响动他抬头望过来,眼睛几乎一下就亮了。 “你回来了?” 薛瑚颇有些坏心眼地想到了报应来回转。她的禁足刚解不久,也轮到李承泽来感受一下了。 而且相比她那提前被放出来、到了后来跟没有似的禁足,李承泽这六个月可怎么熬啊。 不过庆帝此举,又何尝不是让他避避风头。 之前太子被二皇子针对太过,长公主一事让太子损失惨重,京都局面一下巨变。如今李承泽被人抓住了这么大的马脚,满朝文官都在打压他,即便不被禁足,怕也会面对不断的落井下石,借着这个机会放松身心、体味世间美好,也能让人心静。 她走进去,问:“殿下在做什么?” 李承泽:“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那《红楼》谱曲?我忙的时候就搁置在一边,现在左右无事,想起来就继续了。” 他抬眼,一笑:“要不要听一听?” 薛瑚捡了个椅子坐下:“好啊,我听着。好久没见你动过琴了。” 二皇子精通乐理,于音律上极有天赋,一双手灵巧柔软,寻常乐器轻易可上手,本就是一等一的风雅君子,犹胜京都许多才女大家。 若非薛瑚在京都十年被养成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和二殿下站在一块儿,倒显得粗陋了。 他挑拨了几下琴弦,手指轻按—— 薛瑚扬起眉来。 一曲了,她道:“听着不似林黛玉,更不像薛宝钗。倒像是里面的元妃。” 李承泽淡淡一笑:“京中士子所爱,大处约林、薛二姝,确是范闲之书灵魂,然我怕是没什么意趣,对小姑娘无从所感,只觉元妃意境,更能体味。深宫之中的女子,做得这般已是难得,身不由己,难成“高士晶莹雪”,更论不上“世外仙姝林”,故而未得感叹。我等深宫流俗,何曾能羡什么神仙人物?” 他以元妃比之林黛,又何尝不是以自己比拟能去得“仙境”的范闲?其中自嘲意味不言而喻,更遑论生母为妃,难保不是在暗喻淑贵妃一生也何其不自由、身无可奈。 薛瑚低眸笑了下,未置一词,倒让李承泽有几分不满。 他伸手:“令阳,来。” 薛瑚依言走过去,被他拉着坐下,被他从身后牵起双手按到琴弦上。 她懂了他要做什么,笑着道:“殿下连曲谱都不给我看一眼吗?” 李承泽的下巴贴在她发边,闻言:“不妨事,我手把手教你就够了。别看我这样,自认还是有耐心做回老师的。” 薛瑚:“是我怕自己学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琴艺也不差,被李承泽握着手教了一边,也会了七七八八。 李承泽高兴地让人送来一本空白的书册,提议说要将为《红楼》谱的曲子整理汇录出来,待完成后送去宫里,当作给淑贵妃的生辰贺礼。 - 另一边范闲却没有他们这般闲适。 他想趁机彻底扳倒李承泽,却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始终在朝中保二皇子。经过调查和探究,他发现这股势力来源于军方。 想想二皇子的门客构成和二皇子妃的家世,也不算意外。毕竟老二和太子之争,背后映射着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的争锋,如今二皇子还没彻底失去价值,军方自然不会就此放弃他。 他近来也没什么精力去管那两个皇子了。 叶轻眉的身份被捅出来了。 自从十几年前那场血洗京都的动乱之后,这个名字就被刻意地隐去了存在。固然在大庆百姓心里还能想起昔日一手建立起传奇事业的那个女人,但提及她的人已经微乎其微。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叶家产权收归内库,这世间似乎不再需要留有叶轻眉的痕迹。 他不知道是谁现在又把她的存在搬了出来,在京都里大张旗鼓地唤醒百姓的记忆。 若说是突然为了纪念这个不凡的女人或者给她平反,那范闲半个字都不信。 关于小范大人那个一直都没人去探究的生母、户部尚书范建那个不知名的外室,而今竟然有传闻说是当年一手创立了叶家的叶轻眉,又怎能不让京都里还对十几年前叶家商号记忆犹新的百姓哗然。 各方贵人反应不同。 最惊喜的是宁才人,还有回京都的大皇子。昔日陈萍萍对宁才人有救命之恩,大皇子都叫陈院长一声“叔父”。宁才人当年已是妃位,还是为了给叶轻眉讨个公道去找太后说理才言语无状被贬成贵人。 宫里的太后惊得神思不属,好几夜都难寐,一定让洪四庠守在她殿外才安心。深宫里一向卧病在床的皇后都坐不住了,难得动了情绪,派了好些人去查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范闲一夜之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扮猪吃虎,暗戳戳地做事。 信阳的长公主这当口向母亲哭泣,说自己改新革面,太后也不知是被叶轻眉的消息吓破了胆子还是当真思念女儿,硬是求了皇帝允许李云睿时常回京都看看,别真的让她无法回家。 还有一个人,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心绪,也被这消息搅得波动。 这个人在庆国拥有着极大的权势,甚至在军中拥有着至高的地位,即便是大将军王薛易涛,终究也比不上他德高望重、善于笼络人心。 此人是军方秦家的老爷子。 他开始对范闲感到有些畏惧了。 最初的时候,像范闲这种有些小聪明的年轻人,根本没入老爷子的眼。即便后来范闲成就了诗仙之名,名扬天下,也不过过耳一听。 可陛下的举动才让他生了疑问,进而产生疑窦,再就是惊疑,到如今终于可以确定。 秦家近十年来在京都低调行事,不若薛家扬威,也不及叶家拥有永恒的大宗师。但没人敢就真正地忘记秦家,这个庆国军方实际上霸权了的第一家族。 论名望,秦家子孙比不上薛易涛旷世功绩,但论到筹谋、论到谋取权力,实质上是守边的薛家根本拍马也赶不上秦家。大将军王是武将之首,而秦家是军方第一高门,能辐射到各地、门生和客卿无数,政治能量不仅限于打仗。 令他开始忌惮范闲的是出使北齐。他心里隐约盼望那个年轻人就此永远地留在北齐,无法活着回来,可让他失望的是,范闲不仅好好地回来了,还拥有了更多的权力和名声。 他默默地注释着范闲,看他与二皇子斗、看他做的事情,发现这位年轻人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狠厉、聪明、不惜代价、记仇又强大。 老爷子开始感到害怕,有一丝恐惧悄然爬上他的心头。虽然此刻范闲羽翼未丰,但每每想起了当年那个女人,想到范闲是她的儿子,看着范闲正走在和她一样的道路上,用极短的时间便获得了极大的权力,并且比那个女人更狠更毒…… 他没有办法猜到陛下是怎么想的,所以不敢轻易地下手。 是的,亲自参与过当年那场乱变的老秦家掌舵人,当然知道范闲究竟是谁的儿子。他更知道杀了叶轻眉的最终凶手到底是谁。 在不知道陛下的心意前,他不敢对范闲做什么,甚至在下意识地避开与范闲直面的机会。可是现在……二皇子禁足,太子一系沉寂,范闲在朝中没了对手,他以钦差的身份下江南了…… 江南,那是明家的地方。 他不知道范闲会干出什么,但深知范闲此人绝不会空手回来,更不会顾忌着明家的面子收手。秦家有明家的股份,但也只是一成干股,若范闲只查富商,也不足以动摇军中现在的第一高门。然而从南方东海岛上传来的消息,范闲已经盯上了胶州的水师。 即便如此,他也不该乱了方寸,自爆短处。可真正让他坐不住的,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来自于最近的叶家商号之传和监察院的消息。 军方和监察院各自都有奸细,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而这次的消息来自于老爷子很信任的一个消息源,故而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 监察院有一股凌驾于八大处之上的力量,正在调查许多年前的某些事,比如京都布防的转换情况和当时西征的后勤供应、当时宫廷的防御,还有粮草的调拨。 本是牵不成线的零碎,但多年警惕使然,老爷子还是嗅出了几分危险的气息。这些琐碎的事倘若被人编织在一起,只怕最后都会指向当年太平别院那个血淋林的真相。而当时坐镇京都,为御驾亲征的陛下负责稳定大后方的秦家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清晰地大白于天下了。 是谁在查当年的事?最重要的,那股凌驾在监察院之上的力量是什么? 倘若一切是陛下在后面执棋,又怎会诱导着范闲一步步去探究他母亲死去的真相? 无论背后调查的人是陈萍萍、范建,抑或甚至是范闲自己,这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绝不能有半点疏漏的警示。 他决定要格杀范闲,再也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第25章 五月 薛瑚决定用这六个月的时间让李承泽多看看这世上美好的东西,不要只看到京都最肮脏的部分。 他出不了门,庆帝也有耳目监视着他。李承泽现在无论是联系外人还是在府中指挥下属都不方便,也因此倒像是看开了一样,每天在府中养花弄草、看书练字,偶尔兴起还去厨房和薛瑚一道揉面做糕点。 日子闲下来,二殿下暖饱思淫.欲,几乎和她夜夜笙歌。 横竖府里两位主子最大,又没个长辈和女官在一边瞧着,无论是白日宣.淫还是幕天席地,都没谁敢说话的。薛瑚一向觉得二皇子是个清贵出尘人物,这下才恍然大悟原来世间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十二月的时候终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李承泽站在长廊上,揽着披着大氅站在一边的薛瑚,静静地看雪落在枝头上,感叹了一声。 “今年天气比往年冷多了,不知开春时作物播种会不会受到影响。农人丰收了,来年的税赋才交得够。不然如今国内崇尚商业,长此以往谁还会去种地?” 薛瑚笑了一下。他都被关在府里了,还操心这些呢。 她道:“陛下和太子都会关注的,你就少费心了。” 李承泽哂笑了一下,裹紧了些身上的大氅:“令阳教训的是。” 薛瑚抬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片:“京都少见会下这么大的雪。自我离开阳城,还是头次见到这种景象。南边都如此,不知道北边雪情会不会更大。我有些担心,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冷,北蛮听说年年暴雪,若是他们受不了严寒迁徙,整个北方边境线的情况就会翻天覆地。” 李承泽皱起眉。 北齐在庆国的北面,再北仍有大片游牧民族的政权。往年他们多在寒冬时南下骚扰北齐边境,上杉虎便是守在北方防线对抗北蛮的。但倘若气候当真已经恶劣到无法生存,游牧民族必然南下,可北齐境内兵力强大,他们不敢直下,必会迂回避开。东边东夷城富庶,又沿海而居,四顾剑师门也在那里,在荒漠待惯的蛮子估计不会愿意跑去海边。那他们只会向西南下。 一旦蛮族占据西边,必然会往气候更温暖、富庶的庆国西境去。再加上上杉虎这员猛将腾出了手,到时候庆国被北边的上杉虎和西边的蛮子虎视眈眈,形势会相当不利。 再加上原本的西胡也并不归顺,庆帝早晚会亲自西征,如今北边形势有变,对于庆国来说不是好事。 陛下昔日御驾亲征,主持了三次北伐,南征西讨。如今北齐边境薛家压阵不成问题,唯有西边胡人势力还未被打服,以庆帝的抱负来看,这一仗是迟早的事。 但他们也只能瞎操心。 李承泽回过神来,摸了下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回头一看,薛瑚已经在指使下人在亭子里围上厚厚的幔帐,搬来火炉,就地做成个暖阁,准备看着雪景吃锅子。 他低头一笑,迈步向她走过去。 人生这么短,又得几回闲暇?难得有这么长时间可以什么都不想,只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宁静时光,又如何不去珍惜? 就算再身处宫廷侯门,刨除那些加以桎梏的爵位头衔,他们也只不过是世间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小夫妻。 - 除夕夜的时候,宫中大宴。这年家宴李承泽被禁足不能出去,薛瑚其实自己也不想进宫,但还是李承泽说别驳了陛下和太后的脸面,才被劝出了门。 宫宴上出现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永陶大长公主李云睿。 她坐在左边首座,薛瑚到的时候正看到她言笑晏晏和太后说着话,听到传话扭头向殿外望下来,对着她笑了下。 长公主不愧曾经被称作“南庆第一美人”,固然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容颜依旧娇媚,风韵逼人,比她这种晚辈更多几分勾人风流。 饶是薛瑚对她心里素来警惕又忌惮,也不由感叹一声。又看长公主一身乌金洒银宫裙,头上珠链凤钗华美,引得对面首座的太子不住偷偷打量,仿佛别人都看不见他的动作似的痴态。薛瑚心里顿感荒唐,就算皇室几位小辈总有些心知肚明太子的隐情,他也表现得太不隐晦了吧! 这场宫宴她一个人坐着,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一直都在挂念着府里的李承泽,想到他只能一个人吃晚饭心里就难受。席上一直都在讨好庆帝,太子也跟薛瑚搭话,言下之意都是在挖苦李承泽如今的困境。薛瑚懒得听,胡乱应付了几句,一等散席就起身,步伐加快地出宫回府。 匆匆进了后院,她放慢脚步。主屋燃着暖光,虽不明烈但却温馨。李承泽低着头在桌上串珠子,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给她看了眼他今晚自己做的小灯笼。 薛瑚微笑起来,走过去,伸手接过。 “真好看。” 李承泽抬头望着她,眉目温柔。薛瑚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殿下一个人在家用好饭了吗?” 李承泽:“没吃,不想吃。” 薛瑚怔了下,李承泽已然拉住她的手:“我不想吃东西,你坐下来陪陪我就好了。” 薛瑚坐下来,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李承泽闲闲问:“今儿看到婉儿了吗?” 薛瑚:“看到了,也是一个人来的,范闲现在下了江南,我瞅着她也心神不宁的。” 李承泽手指敲着桌面,像个没骨头的小动物一样半趴着。 “那是自然,范闲这次出去,可是铁定的要和明家还有南边儿的势力杠上。他又素来胆大妄为,这京里想趁机弄死他的人可不在少数。” “不说他们了。”他一转口风,“今儿太子没为难你吧。” 薛瑚见他面上虽在笑着,但眼里显出几分狠厉,似乎一旦听到她说了“有”就要谋划着撕下太子身上一块肉似的,忙道:“没有,谁在意听他说话啊。倒是今天,长公主竟也回京了。” 李承泽注意力被转移,一怔:“陛下不是把她赶出去了吗?” 薛瑚轻轻一笑:“她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怎么可能真的一生不回来呢。” 说着话,她一边观察着李承泽的表情,见他只是惊讶并未有其它神色,放下了心。 开春后不久,庆帝把老二的禁足放宽了。除去不容他参与朝政和进宫外,他出门是没什么问题。 可他也不是那种在府里坐不下去的人,出去说不得还得招惹麻烦,便一直呆在府里。还是到了五月,禁足到了尾声才来了兴致,邀约薛瑚一道去流晶河坐画舫游湖。 五月天气已经算得炎热,因着庆国在南边,感官上热得更早些。薛瑚喜欢锦缎和丝绸,对宫中女眷流行的纱制宫裙一向不怎么感冒,但耐不住画舫上冰块不如皇子府多,为防止把自己捂死,便也穿了条淡绿的夏裳,领口微微开得低了些,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白皙胸脯,黑发间的翡翠露珠簪子碧□□滴,水头极佳。 李承泽和她站在船头,看两岸杨柳成荫,碧水蓝天,野鸭游浮。 他深吸一口气,只感到了空气中的闷热潮湿。 薛瑚站在一边,看他面容前所未有地安宁淡泊,隐隐有些十三岁之前的影子。 她说:“这世间美好风景无数,四季都有可留恋之物。这六个月来看,便是不费心去管政事,也未必就无事可做。我听说范闲在东海九死一生,如今和明家斗得你死我活的,婉儿都憔悴了好多。这样的日子,也是该的吗?” 李承泽平静道:“我已决定要放弃与太子继续斗下去了。姑姑在撮合我们兄弟和好,我已经答应了她,就此认输。” 薛瑚怔怔地看着他,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李承泽嘴角漏出一抹笑意。 “太好了!”她回过神来,略有些语无伦次,“太好了……我,我没想到……为什么突然就……?” “大抵是这次惨败让我心灰意冷了。我突然觉得争也没什么意思,兄弟间闹得要死要活更不应该。此后我就一心辅佐太子,好好做一个王爷,与你共看这四季好景,怎么样?” 她能说什么呢?除了眼眶微红地哽咽着说“好”以外,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26章 疯魔 长公主如今住在皇宫别院里,之前短暂失势,她如今也不敢再向从前一般嚣张行事。就连太子的面都不敢轻易再见,只是如今此举倒不是刻意折磨太子,只是怕引起庆帝怀疑,去调查她和太子之间的事。 没错,如今长公主又改了主意。先前她在老二和太子之间左右下注,但实质上是更属意城府深沉的老二的,对太子不如说顺手招揽罢了。只是如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中了陈萍萍的计,又决定要和太子重修于好,更是趁着如今李承泽落难的机会劝说他们兄弟和好。 太子耳根子软,再加上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听到从此后老二不再是对手的话,虽然有些不甘,但也松了口气,当真就把李承泽当做了自己人来用。李云睿却对李承泽的心机有更多了解,对老二如此轻易答应她要他们兄弟和好的事始终抱有怀疑,不能就此放心,所以近些日子更是时常好言拉拢老二,真个做了个体贴温柔的好姑姑。 不过如她这样位高权重了大半生的人,一向自得,不会觉得自己能被老二一个年轻小辈骗了,只怕还觉得自己能信手将兄弟两人玩弄于股掌,予生予死,被当作倚靠。 今日她派人截下了下朝的二皇子,冒险来找他谈话,也是因为实在被逼急了。 把内库还给范闲已然动摇了长公主手中的筹码,只是她掌握内库这么多年,凭借的自然不仅仅是那些生意,更多的人脉关系是范闲短时间内无法从她手上抢走的。明家是她掌握内库的一根绳子。明家若在,即便内库归了范闲也足以把他架空;明家若亡,那内库就是真的没了。范闲大概也知道中间关系,不然不会一下江南就对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下手。 她如今已经被贬低到这般地步,在京都都如窝藏的老鼠一般不敢见光。若说她对庆帝的爱意素来有十分,那如今恨意便已弥漫到了九分。 长公主素来就不能以常理忖之。当她爱一个人时,她可能是掏心掏肺的,为人死都心甘情愿,但当她得不到的时候,她就情愿去毁灭了。把得不到的东西碾进尘土里去,踩进地狱不得超生,才对得起她李云睿喜欢一场。 叶轻眉就是如此。而庆帝,她实在太爱他了,他也实在太强大了。她畏惧着他、又飞蛾一般地渴慕着他。李云睿享受这种作为爬虫仰视真龙的感觉,所以她不想摧毁庆帝,但如今真龙要把她踢到一边踩死了,那种让她目眩神迷的暧昧已经彻底消失在他们兄妹之间。叶轻眉的儿子出现了以后,他的目光果然就又死死地盯了回去,就像以前只会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一样。 李云睿险些气疯了,疯狂过后,她要让她的哥哥去死。 她要造反。 过去的庆帝如神佛,没有半点破绽,她深深迷恋着那样的庆帝,甚至还不惜一切帮他除掉了那个会让他变得不完美的叶轻眉。只是如今范闲的存在刺的又何止是她的眼?叶轻眉母子就是那个完美帝王的破绽,自他忍不住开始亲自下场维护范闲后,又有多少人和她李云睿一样被吓破了肝胆? 李承泽坐在对面看着她,摆在面前的茶水一滴未动。他面色微有些苍白,为对面这个女人刚刚的那一句话。他乌沉沉的眼盯着已经有些发癫症状的李云睿,心头寒意弥漫。 真是个疯子。 李云睿兀自未觉,目光眺望着高处,嘴角挂着一抹诡艳的笑意。 【“这还得谢谢你的父皇。是他让范闲成了一个孤臣,将所有人推到了咱们这边。叶家如此,今日那位军方的大人物也是如此。天啊,我一样一样的事物被他夺了交给我那好女婿,他又一样一样地还给我一些更好的东西。这世道,怎么这么可爱呢?”】[注] 李承泽胸中涌起一阵胆寒。他没想到不过是有些日子没见,长公主被陈萍萍赶出京都,竟趁着偏居信阳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拉拢住了叶家和秦家。这件事绝不可能是太子想到的,甚至有可能,太子至今对长公主意欲谋反的事全然不知。 那她先告诉他,总不可能是更倚重他这个侄儿吧。 他嘴角酿出一道冷笑。 李云睿察觉到了,将目光落在他脸上:“承泽?假使你我都不曾忘记的话,你在京郊可还养着一营的私兵,那是我们数年前一起筹备起来的。如今明家倒台,内库账本很快就会大白天下,你是怕谋反吗?可你想收手,等到陛下知道你偷偷养了私兵,他又会对你收手吗?” 李承泽嘴角的笑缓缓拉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云睿:“依姑姑所言,我是不反也得反了?” 李云睿好整以暇:“昔日虽说我在你和太子身上都押了注,可到底还是助你更多。无论是内库的钱财还是朝中的力量,你哪个不是靠我积累起来的?范闲若是这次还能平安无恙地回京,你以为明家账本公开以后是谁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太子仁善,他本可借机杀了你,可念着兄弟情谊,还是决定救你一命。如今你若不自救,便如砧板上的鱼肉,等着范闲回来向你发难吧。只是可怜了令阳,嫁给你以后没过多久安生日子,就要陪着你赴死了。” 李承泽脸庞微动,牙齿紧咬,从齿缝间漏出声音:“不必多言。如今太子和姑姑既然还不想要我的命,那便不妨直言。我李承泽对长公主和太子殿下来说,还有些什么利用价值?” 李云睿夸赞道:“承泽自小就是个聪明人,我果然没看错你。” 她见李承泽面无表情,便继续道:“昔日私养亲兵,一来是因为营地离京都较近,怕惊动了监察院;二来是没有养病经验,只能蓄以少量兵士精简训练。只是如今我们有了薛易涛,二殿下的兵力自然应当是够了?” 李承泽:“薛易涛不会支持我,军权更不可能交给我。若是这个打算,那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个明确答复。” 李云睿有些不满:“你娶了他的独女,也不足以让他对你效忠吗?本以为娶令阳是天下最划算的买卖,没想到竟是中看不中用,力量放在眼前但不能利用,这是什么感受?” 李承泽垂眸:“就算我答应了姑姑和太子,那筹划也本与令阳无关。这样也好,我也不想让她涉事。姑姑需要什么,吩咐我便罢了,别扯上她。之后哪怕事败,她也能脱身。” 李云睿笑了:“承泽莫不是以为这种事一旦败露,无关人便不会受牵连了吧?” 李承泽的目光落在手上的白玉扳指上,静静道:“她是薛易涛唯一的女儿,哪怕看在大将军王的份上,父皇也不至于要她的命。姑姑别再说了,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至于别的,论功行赏还是一起担罪名都无所谓,我也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 范闲去了江南后和当地的地头蛇明家暗斗了有两三个月,如今胜负终于见得分晓。这威名赫赫的南庆第一家族,竟真的被一个年轻人扳倒了。 明家遇难,作为在京都的子弟,明俞生不可能无动于衷。可薛瑚冷眼瞧着,从范闲开始跟明家对上的时候,这位“明总管”就显得殊为淡定。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在明家不得重视,是二皇子对他知遇有恩,江南明家无论发生何事都与他无关,甚至还会让他快慰。 他的确善于掩饰伪装,可明家倒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就维持不住了。这天李承泽不在,薛瑚出门去街上逛了逛,回来时在门口遇上了明俞生,还感叹他终于露了些情绪出来。 他低头对她行礼,面上笑意寡然,眼底更是藏着淡淡的阴霾。 薛瑚无心去探究他如今的想法,只要李承泽一日不倒,他这个“总管”当的也还稳当。如今二皇子对她承诺放弃争夺那个位子,那么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在府中做事,便闹不出什么岔子。 她点了点头便打算从他旁边经过,只是路过时闻到他手中托盘里汤点的味道,脚步顿了顿,反胃的眩晕感一瞬间涌上来。薛瑚身子晃了一下。 “殿下小心!” 明俞生反应极快地将手中东西往地上一扔,伸手扶住她,动作快得连薛瑚身后的香椿都没反应过来。 “叫大夫去!”香椿扭头对小丫头道,然后快步上来从明俞生手里接过薛瑚。 他好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微微一怔,退后一步。 “属下冒犯了。” 薛瑚实在难受,脚下虚软,也没精力理会他,随意摇了下头,就被人扶回了卧房。 皇子府的太医来得很快,隔着帕子给她诊脉,过了几息,退后几步。 “您怀孕了,到如今已经有近三个月了,您之前都没什么感觉吗?” 薛瑚瞪大了眼,张了张嘴,没等她说出话来,就听到门口响起“啪”的一声。 李承泽站在门口,地上是散开的牛皮纸,糕点的渣子滚了一地。他的表情很奇异,先是一种剧烈的狂喜,然后想起什么一样,怔了下,涌上一种又喜又悲的神思来。 她的心沉了沉。 第27章 长命女 心中得知自己怀孕的激动和喜悦淡下来了些,薛瑚本能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腹部,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胸口涌上来的不安。 这么一点时间,已经足够李承泽调整好面部表情,之前那种似喜似悲的神色被他压了下去,嘴角和眼睛里带着雀跃迈步进来。 薛瑚细细打量着他,再也没发现他神色出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李承泽:“太好了!我竟然没有想到,怪不得你近来如此嗜睡,精神也不好……香椿,赏夏太医百两黄金,府中所有人这月的月俸翻倍。待我寻个机会,让人把这个好消息送进宫里去,让陛下和母妃也高兴一下。” 香椿高兴地应了一声,然后带领着房中的下人极有眼力见地悄悄退了出去。 李承泽蹲在薛瑚脚下,仰头看她,眼睛闪烁着光亮,白皙的眼皮附近微微泛起了红。 “令阳,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要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薛瑚垂着眼看他,心里觉得自己八成刚才是看岔了,之前是他自己告诉她要简简单单过活的,更何况他现在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再说,每个人知道自己要做父母的时候,反应各异也是正常的。 她把刚才心中一晃而过的不知名沉重感压下,勾唇露出一个笑容。 她没说什么,一手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腹部,伸出另一只手摸了下他的侧脸。 李承泽把头枕在她膝盖上,压在裙摆里的半边脸情绪复杂又苦涩。 他开始害怕失败。这是他头一次清晰又紧迫地意识到,他现在有妻儿两条命担在肩上。他得下定决心必须要赢,因为从这日起,他真的没有退路了。他刚才如何信誓旦旦对长公主说别人不会要令阳的命,如今心里就有多沉重。 自古以来,就没人会留下乱臣贼子的血脉。怀了孕的令阳,就已经不能只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她腹中有他的孩儿一日,她都不可能和他彻底撇清关系。 宫里头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太后和淑贵妃赐下了许多赏赐,连不怎么管事的皇后都赏了东西,陛下没说什么,只是把之前那个李公公又送回来了,毕竟他于照顾人上是一把好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大庆皇室的头一个孙辈。薛瑚怀孕,其实对于李承泽来说也是个筹码。东宫无后,这一胎若是男胎,那他的孩子就会是皇长孙;若是女胎,那也是如今皇室第二个女孩子,注定生下来会受到万千宠爱,说不得还会帮她父亲改变如今在朝中落于下风的状态。 据说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分了两批。一批出宫往皇子府去赐下赏赐,一批往东宫去,携着太后的口谕,对太子表达不满,并且施压,让他尽早让宫中太子嫔诞下皇孙,倘若再没有消息,太后将不顾太子之前的请求,强行给他指一个太子妃。 收到消息,李承泽站在窗口,不意外地一笑。太后和皇后从来就都是站在太子一边的,会因为这个着急也在意料之中。倒是太子妃……他笑意加深,太子如今这般年纪还坚持不娶正妃,为的是谁,他心知肚明。 倒也是个痴情种,只是可惜一腔深情都错付在了乱.伦的荒唐里。 可能他也察觉到了薛瑚有一瞬间的不安,主动将大部分时间都留来陪伴她。这个孩子其实很听话,直到快要三个月大的时候才发作了一次让母亲知道了他的存在,在此之前都乖乖的,薛瑚的葵水又一向来得不准,再加上心绪纷乱,硬是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上。 也可能是她下意识不想要怀孕的事这么快发生。在皇位还不明朗、京都里到处都飘摇不定的时候,怀孕其实不是件好事,因为她并不想连累到孩子身上。 只是他既然已经背着父母悄悄地来了,那也是上天的恩赐,才让她这辈子有幸能成为一个母亲。她自己幼年丧母,其实未尝没有怨过,直到体味到成为母亲的滋味,方知为母则强。就算她豁出命去,也要护她的孩子无忧顺遂。不论京都局势如何变化,她和李承泽最终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唯有他是无辜的,不该为大人的罪孽影响。 她低头抚摸着逐渐开始凸现的腹部,神色温柔。李承泽静静地站在门口,放低呼吸声看着她脸上绽放出母性的光芒。 这一刻时间如此安宁静好,倘若时间就此静止在这一刻,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那该有多好。 - 果真如同李承泽担心的那样,北蛮三年暴雪,游牧民族向西南迁徙,从北齐的北边到了庆国的西边,征服了原本在那里的西胡,融合成了新的强大政权,对庆国西境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北边没有了敌人,上杉虎得以腾出手来搞庆国,北齐太后也决定重用上杉虎,想要再次洗牌两国军事实力。如今南庆北边和西边都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北方尚有薛军三十万,西边却只有靖王世子李弘成那纨绔名义上领着的西军,庆帝前几日命令一直守在东边的大皇子领军向西,释放出了要收拾西边的意向。 庆国虽是南方政权,但全国尚武,庆帝更是于领兵打仗一道悍勇如神,早年几乎所有南征北讨都由他亲自指挥带头,但随着庆国成为天下第一大国后就坐镇京都,很少亲自出征,但这次在朝上,他亲口宣布此次西征将由他御驾亲征,并亲自点兵部将,悍勇铁血一如当年。 除去京都防御,庆国大军共计有五路边军,七路州军,其中以边军实力最为强横。薛家阳城兵力最强、兵士最多,然而主要是针对北边;叶家定州其一,秦家其一,沧州方面的边军在燕小乙控制中,还有南诏线上一支,而州军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强大如叶秦两家,除去无法控制北方薛家边军外,几乎让剩下的四路划分模糊到了极点,因为他们有无数门生故旧遍布军中,所以在哪一路都有很大的控制权。 大皇子往年西征和镇守东夷边境的时候,是从五路边军中都各自抽调部分,战事结束后又兵归各方,因此集结不到自己的兵权。陛下此次虽然命大皇子为副将,实质上西征的兵还是从秦家手里的那支要来的,又因为秦家老爷子要坐镇京都守大后方,实际上要跟着去的,多数是叶家的将领门生。 庆帝素来雷厉风行,叶家不比秦家距离近,从定州调兵需要时间,皇帝便让他们直接往西去,自己已经带了秦家那路边军出发了。 等范闲完成了下江南任务踏上返京路的时候,西征已经开始,叶家急援西线,陛下御驾亲征让民间沸腾,呼声空前之高。 太子和长公主趁庆帝不在京都已经与秦家联手,暗地布下了二百死士,誓要把范闲的命留在京都外的那座山谷里,再不能让他踏进京都一步。 如此重要的事情,自然不会需要和李承泽知会,太子到底还是有所防备,李承泽更乐得去当甩手掌柜,只是有些可惜范闲那般人物死得憋屈窝囊罢了。 庆帝御驾亲征带走了大皇子,其余皇室成员都低调地呆在宫里和宫外,不敢在陛下不在的当口生事。惹麻烦事小,万一不小心让陛下以为趁着他不在结党营私有不臣之心可就糟糕了。 李承泽如今显露出了对薛瑚腹中孩子的极大紧张,他除了有时候出门一趟,只要有闲暇余地便会和薛瑚在一起。他看着她腹部的眼神让人看得都有些心酸想要落泪,既温柔又怜爱,像是在看着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一样。 薛瑚如今已经微微显怀,因着身量玲珑纤细,是以并不显笨拙,穿得略微宽松些都不容易看出来。怀孕了以后她翻出了好久都没碰过的女红,想亲手为腹中的孩子做些衣裳和帕子,可因为生疏了两三年,练习时候颇有些手忙脚乱,时常一不小心就被尖利的针头扎破了手指,滚出点血珠子来。 李承泽之前一直没察觉,因为她扎破手指后淡定得很,帕子上拭去血迹便低头继续了,等后来他无意中看到她指尖上的小血孔,又惊又有些生气地问她做什么要亲自动手。 薛瑚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没说话,柳叶一样细长的两条眉蹙了下,于是李承泽也蓦地安静了下来。 ——我怕现在不留下一些什么,将来我都没有亲自教他喊母妃的机会。 这是薛瑚心里的话,可她不会告诉李承泽的。无论他骗她也好,还是真的放手也罢,她始终都未曾感觉他们会相偕白首。那种随时会丢掉性命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围绕着她,怀孕以后每晚她都会被惊醒,之后就摸着自己的腹部再也睡不着觉,看着他安然的侧脸,她心里就涌上一种淡淡的悲戚。 她从来都不怕死,可现在竟也害怕了。 李承泽还是抬头看着她,细细观察她神色。薛瑚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这么多愁思恐惧,笑了下,把之前形容里流露出的伤感掩饰过去,对他开口。 “小范大人有一首词写得极美,以至于我听过就再也没能忘怀,念念不忘至如今。” 李承泽神色一动,看她:“哪一首?” 薛瑚抬起眼,嘴边含着笑,淡淡道:“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低头和李承泽对上了视线,过了几息,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隔着手掌俯身亲了一下。 ——殿下,我既盼着你没有骗我,又盼着你能骗得我久些。倘若你实在骗不下去了,我只想求你对我温柔一点,不要让太过残酷的真相把我的心刺得再无生机。倘若无法白首,那就一起沉沦吧,只是不要让我的孩子知道他的母亲原是这么自私,爱他的父亲比爱他更多。若是有朝一日他问起他的父母,只说他们都病死在一场瘟疫里,莫要把逆臣贼子之后的罪名留给我无辜的孩子。 第28章 废储 长公主与太子联合秦家布下了天罗地网的杀局,等待范闲在回京路上一击毙命,令他永远没有机会再踏入京都一步。 这件事是他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之一,因此并未把具体布置告知老二。李承泽知道他们是不信他,然而这岂不是更好? 范闲队伍已经失去消息数日,京内有所关注的人都开始有些不安。又过了几日,李承泽在前院书房见到了从京外回来的谢必安。 凭如今谢必安的武功,亲身加入战局自然是个死字,但掩藏气息躲在一边看热闹也是没有问题的。范闲与秦家的二百死士在那山谷潜伏着相互狙杀的时候,谢必安就带了行李爬上了山峰,居高临下看了大半,最后看到活着走出山谷的是范闲后就悄然离开了,回京都向李承泽复命。 李承泽并不如何意外,这世上一切诡秘莫测的事放到范闲身上总显得那么理所应当,他甚至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情致。固然长公主和太子如今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范闲活着回来对他一点好处没有,他也不自禁地笑了。 镶了宝石的空酒杯被紧握在他白皙的手心里,李承泽宽袖一扫,把酒杯放回规整平坦的桌面,取下笔架上的紫毫毛笔在手边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才咂了下嘴,长叹一声。 “如今是一定得反了。” 他抬眼,见站在窗边的明俞生神色被掩在阴影后,看不出喜怒,道:“如今观潮你是明家仅剩的希望了,便不得不上了太子我和这艘贼船。赢了不过是些金银外物,输了这世间就再无明家子了,不知观潮心下如何感受?” 明俞生扯了扯唇角,牵出一道冷硬的笑:“殿下就莫要打趣草民了,明家不过商贾起家,根基浅,被拔了也没有办法。当初草民来跟随殿下,为的不就是彻底肃清一遍族中的奢靡之气吗?不成气候的一群人,败了家业也就败了,他们算什么,值得让我为他们卖命?草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了。固然如今意外使然,太子上了位,但他能不能守住还得另说,在此之前,二殿下依旧是草民的主子,便不必如此试探。” 李承泽低头哼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 “算算时间,明儿范闲就能回来了吧?姑姑和太子的反应可真让人期待。” - 第二日城门刚开,守城兵士看着面前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人,两股战战,几欲昏迷。 “小、小范大人?” 站在他眼前的赫然正是范闲,准确些是,几乎看不出样貌的范闲。他从头发到鞋尖都被厚厚的血垢覆盖着,除了红色几乎看不到衣着的本色。 兵士越过他肩膀往他身后一看,终于忍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尸体,数不清的尸体被拖在了后面,在城外的泥土路上长长地布了一地,散发着浓重冲天的血腥味儿和死人味道。范闲看了眼聚在不远处不敢上前的其他兵士,面色犹自带着刀山血海杀出来的那种煞气,目不斜视地紧了紧拴着放着尸体的板车的绳子,走进了城门。 街市上刚出来的摊贩打着哈欠整理着摊位上的杂物,视线落在街道上,哈欠就僵在了那里;早起的百姓又畏又惧地凑在了一起,瑟瑟发抖地小声惊呼尖叫;城门司统领闻讯领着人过来,却在对上范闲眼睛的时候说不下去话,忙让人去监察院请人来管管他们的提司。 范闲拖着两百人尸体走过京都,一路走到了皇宫门口才被人拦住。这么一会儿的动静,全京都的官宦之家都被惊动了。 秦家老爷子听到他活着回来的消息时长长叹了口气,待听到那尸体的时候安静下来,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整整一天,为那些丧命的好儿郎慨叹。太子和长公主却被吓破了胆,他们哪里想过范闲当真会活下来?莫非他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变的不成? 李云睿怕极了,甚至开始后悔当初策划了牛栏街的刺杀,才让范闲发了疯开始报复。还是太子听她左右踱步语无伦次烦了,抬眼冷斥了一声:“好了!事到如今已无法挽救,姑姑不如想想父皇回来该如何交代!” 李云睿头次被太子吼,但因着庆帝已然在回京路上,眼见很快便会抵达京都,也没有心思纠结别的:“让范闲无法见到陛下不就行了?” 太子没想到到了现在关头长公主还是这副没办法就杀掉的做派,他好声好气道:“如今范闲已经闹到宫门口了,谁还能在京内杀他?秦家人调.教的两百个死士都不成,难不成我们就可以了?阻拦范闲见陛下是不可能了,现在我们只能早做打算,别到时候慌了手脚。” 李云睿:“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老二推在前面。反正当初是我和他谋划许多,与你干系不大,陛下如今也厌烦了老二,估摸着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了,便是提前挡一次也好。” 太子点了点头。 庆帝回京脚程很快,几乎在范闲回来第三天他就先一步抛下大军进了皇宫。 京都官员都疑心监察院早就将范闲之前的事报给了他,不然皇帝不至于回得如此着急。 庆帝回宫的第一道圣旨,就是下令彻查山谷狙杀范闲一事。 长公主准备了无数证据想把这件事引到李承泽身上,然而她绝对没想到先一步暴露的会是她和太子的不伦关系。 庆帝勃然大怒,来不及向更深层次挖掘,便气急扬言不日将废黜太子。 二皇子当朝替太子求情,也被皇帝训斥,罚了不准他上朝。 李承泽下朝回府的时候一点也寻不出焦急伤心的样子。他远远朝笼着袖子站在皇子府门口的明俞生点了下头,换来谋士谦卑地俯身一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庆帝要废储君,攸关国事,兹事体大,必须得先去祭天征得传说中神庙的同意。 他选中的地方是范闲的老家,澹州大东山神庙,此去带了朝中老臣们和洪四庠,皇子一个没带,只捎上了范闲,言说让他陪着一起去看看范老夫人。 废储几乎惹急了京都大多势力,不仅长公主按捺不住决定动手,宫里面低调的太后和皇后也坐不住了。更别提牺牲了两百死士动了范闲的秦家,倘若陛下废储回来,头一个要动的估计就是老秦家。 令阳县主宫内遇害的事让秦家当初已经折损了好几个年轻一代,如果陛下再动秦家,就当真留不下根了。 长公主已经和叶秦两家达成共识,誓要把庆帝的命留在大东山,然后扶太子登基上位,为此甚至联系到了云游四海的大宗师叶流云,还诱来了北齐的苦荷和东夷的四顾剑,三大宗师联手,几乎万无一失。 李承泽在听到她勾结了北齐和东夷的时候不安地动了下,眉间紧锁,看一眼已近癫狂的太子和长公主,袖中的手指捻动着。 太子被废黜和登基两种命运逼得发疯,便再也顾不得这皇位由何而来、是否正统。李云睿本来就是个疯子,况且自认为笼络了叶流云便足够稳定局势,不会让外族趁机夺了便宜。可李承泽,他到底还是有几分理智的。长公主把苦荷和四顾剑扯进南庆皇室的帝位更迭里,他们背后的北齐和东夷城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发兵才怪。 无论如何,庆帝始终是千古英君,正是有这样一位帝王,才换来如今庆国的国势。当年苦荷孤身来探庆国皇宫,便是认定庆帝会是北齐最大的威胁,若非感知到大宗师的气息,只怕早就暗地下手。如今李氏皇族内部有人引狼入室,届时洪四庠若死,庆国宗师只剩叶流云,焉能高枕无忧? 更何况,李承泽走出房门,尝到了口中的苦涩,即便当真一切如长公主所想那般实现了,当世百姓皆知他们三人狼狈为奸勾结外族,做了乱臣贼子,淑贵妃一世清名就将被她的儿子毁于一旦。 至于薛瑚,薛家与北齐有不共戴天之仇,四代烈士成百数,她又将如何看他?哪怕他不必赴死,趋附于太子之下换来安康富贵,又如何面对她鄙夷仇恨的目光? 他们一同长大,彼此欣赏,更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不曾有半分芥蒂,真心对待彼此。她是他心中的小妹妹、知己、妻子……和爱着的女人,他愿意和她共同生死,可倘若活下来了,却无法面对彼此,这种可能,他从来都不敢想。 他是如此自卑,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卑劣和可憎,怕她从此不再如以前那样看他,怕彻底被抛弃。他竭尽所能不让她接触到他做的那些事,可如今再也拦不住了。 第29章 夫妻决裂 薛瑚放下手中的笔,垂眼看书案上半干的宣纸,等着字迹变干。 明俞生已在房内站了许久,他暗自抬眼观察着薛瑚神色,却只能望到她冷若冰霜的侧脸。 薛瑚出声道:“明总管。” 明俞生忙低头行礼,恭敬道:“皇子妃对属下有什么吩咐?” 薛瑚视线依旧落在信纸上,声音淡淡的:“我想问问你,我那个侍卫薛六到底被关到哪儿了?这都大半年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是生是死,也得给我个准数吧。” 明俞生:“薛六姑娘当初犯了错,殿下不也知道……” “别给我说这些。”薛瑚打断了他的话,回头望过来。明俞生心中一凛,被她雪亮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 “李承泽若是不愿意让她留在我身边,直言便是,我把她送回阳城也不是什么事。那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关那么久没个音信,当真是因为她放走了一个民间的小孩?只怕不是吧,我看是她无意间发现了这府中的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因为是我的人,又不能直接处死,但留在我身边又怕泄露了秘密,所以才耗费人手关这么久罢。” 她自嘲地笑了下,拢了下袖子走出来,走到明俞生面前,目光如冰凌,刺得人心头发凉。 “既然你回答不出来,那我也不逼你。如今陛下离京,京都内人人自危,九城巡司的兵马都上了街。定州军本该从西境直接回定州,现下倒向着京城方向来了。朝中无令,兵马不得调,这京都怕是要变天了,是不是?二皇子日日接见兵部大员,府中又数次出现东宫太监和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我可想不出能干什么好事。只是明总管,你老实回答我,长公主哪里来的自信敢动手?叶流云是皇室世叔,一个宗师便已足够改变皇位更迭,若非有人能牵制住叶流云,她怎敢如此?说来说去,其实我只是想问你,苦荷如今还在瀑布下练功吗?” 明俞生额间冷汗一下就落下来了。天下皆知苦荷是出家人,平素不爱插手俗事,十数年在瀑布下练功感悟就没出来过,因此当他离开瀑布的时候,便代表一定有大事发生。可现在这天下,哪个大事不是发生在庆国境内? 薛瑚见他的反应,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显然已经知晓答案:“他们终归还是与北齐勾结在了一起不是?让我大胆一猜,四顾剑门生最喜欢凑热闹,如今怕是也并未缺席罢?大东山上热闹,京都里呢?改朝换代,届时叶流云再回京护皇宫,待天下太平后再云游四海?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明俞生一言未发,薛瑚已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 “明总管,你我都是庆国人,都知道外族不可信。以你的聪明,你觉得北齐和东夷会出力不讨好,什么好处都不要吗?我薛家死了一百多个人守卫边境安宁,你们明家通商天下打通港口才让庆国富甲天下。我国祚之繁荣昌盛,由你我、你我之家族、数百数千若你我之家族共同成就。庆国是我们的庆国,万万人死才成就如今的海清河晏,一旦给了北齐和东夷机会,这万万的牺牲便化作飞烟白费了!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明俞生睫毛颤动了两下,他抬眼,定定看薛瑚片刻,才低眸,声音沙哑道:“殿下素来深知家国大义,胜过皇族中人百倍。您不应该为了别人的罪孽承担这种命运。属下既为人臣,便不该背叛,唯一能说的,是劝您早些与府中划开干系,逃回北方,别连累了您自己和孩子。” 薛瑚向后退了一步,笑了笑:“多谢你,只是这命运是我自己选的,也就从不妄想还能脱身,更何况我父王一生清白无瑕,我不愿做他唯一的污点。” 明俞生顿悟,原到了现在,他才恍然薛瑚对李承泽有如此情意。只是他根本就不觉得二皇子那样的人懂什么是爱,也不配皇子妃为此做出的牺牲和努力。 他沉声道:“您太傻了。” 薛瑚不怎么在意他出言不敬,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傻。她走回书案前,低头凝视案上宣纸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伸手飞快将信纸折叠塞进一个信封里,又烙上火漆,快步走出来。 她看着明俞生,定定道:“我可以信你一次吗?” 明俞生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她的脸,默然一瞬,跪了下来。 薛瑚正了正衣裙,也跪了下来。她看着面露惊惶的明俞生,双手将那封信递给他。 她一字一句,正色道:“我今日求明先生,为了庆国的正统性,为了乱臣贼子不乱我国祚,为我将这封信送到阳城。切记,必须要送到大将军王的手上,万万不可有任何差错。庆国的江山社稷,国都百姓的命运,便就数都托付在先生身上了。” 她抬臂挥袖,双手交叠,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明俞生跪在那里,咬着牙齿,硬生生受了这一拜。 他走出薛瑚的书房的时候,脚步一顿,手指紧攥成拳,突然回头。 “殿下入京前在军营帐子里长大,想来薛六姑娘也是。如今她不过是回了熟悉环境,生活得还好,您不必担心她的安危处境。” 这已经是他能透露的最大底线了,至于皇子妃懂了没有,他深深地望了眼薛瑚,只看到她冰冷雪白的神色。 薛瑚颔首:“多谢先生告知。” 门一关上,她面色瞬间煞白,险些站立不稳,未等香椿惊慌来扶,自己已经护着肚子扶住桌角站住了。 香椿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殿下……县主。” “他终究是让我失望了。”薛瑚紧咬着牙,恨声道,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来,“他怎么能……那么早……那么早就已经勾结了北齐,当真养了私兵?可笑我天真得像个傻子,还一心一意想着要保他、可怜他孤单一人,最后却是嫁给了一个卖国求荣的小人!” 她握住香椿的手,目光惊人的冰冷,钉在香椿脸上问她:“我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天上的母亲和弟弟?如何面对父亲?是我将乱臣贼子的污名泼到了先祖的牌位上,如今我还怀了他的孩子,我是不是该死?” 没等香椿说话,薛瑚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放开香椿的手站直了,让香椿心惊胆战的是她的神色,是她眼里透露出来的心如死灰。 薛瑚淡淡道:“罢了,如今谈这些都晚了,只能尽力补救了。不过是一条黄泉路,谁先上路都没什么所谓。” - 李承泽回府的时候,敏锐地发现后院下人脚步匆匆,整个府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他进屋的时候,薛瑚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神色无波。 他迈步进房门:“这是怎么了……” “我要薛六。”薛瑚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薛六呢?” 李承泽站定,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下:“怎么突然又想到薛六?府里的人不够你用吗?” 薛瑚眯起眼看他:“顾左右而言他,这可不像你。莫非她的行踪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承泽二哥,我可是你的皇子妃,我们夫妻间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对方吗?” 李承泽收了收嘴角的笑:“令阳,你是听说了什么来向我问罪吗?” “不敢。”薛瑚觉得这样假惺惺的对话真没意思,“我只想问问她还活着吗?” 李承泽默然片刻,说道:“还活着。” 薛瑚略微有些疲惫地揉了下头:“那便行了。” 说着她拔腿往里屋走,李承泽下意识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臂,被薛瑚下意识甩开了。 她回头厉声道:“放开!” 李承泽心沉了沉,他攥住她的手臂:“我们谈谈。” 薛瑚回头把他的手拽了下来,冷静地看着他,心平气和道:“没什么可谈的。你有你的霸业,我有我的心坎儿。你眼中只看得到江山如画,看不见儿女情长、百姓天伦。我也是。我只能看得到你勾结外族,手段卑鄙。我不想与你闹翻让太子和长公主看了笑话,也不想大动干戈伤了我腹中的孩子。我不想见到你,也求你不要来见我。我们相安无事,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大不了失败了我和你一处去死,若是成功了那更好,我祝贺你心想事成。只是你别想我会舔着脸和你一样不知廉耻,听北齐和东夷人山呼万岁,当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嫁给你是我的耻辱,只是这是我自己作的死,受着便罢了。” “令阳。”李承泽握住她的手,眼眶都泛了红,“算我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扎我的心了。你骂我也好,甚至来打我也罢,别说的这么恶毒,我听了难受……我甚至觉得自己该死。” 薛瑚好笑地看着他:“殿下难受什么?殿下若是难受,那我便该难受千倍万倍。妾是殿下的皇子妃,哪里会打骂自己的夫君?殿下合该好好地活着,活得久一点,活着把江山治理得好好儿的,这是我唯一希望你能做到的了,除此外,我对你也没什么指望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没再看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第30章 灯下黑 大概又过了二十多天,听说眼下京都暗潮涌动,街上各方的人马都在奔走,京中百姓都预感有事发生窝在家里不愿出门,城郊突然落满了军营,久病的皇后又出来主持宫务。 风雨欲来。 薛瑚自那日起就呆在房里不再出门,也没有刻意让人去打听消息,只是京都情况迥异,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在不安地讨论纷纷,难免会传进她耳朵里。 她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神色波澜不惊,香椿不安地看向她,薛瑚却只垂眼摸着快六个月的肚子,一言不发。 她也在等,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一个足以动摇全国的消息。 没等多久,这消息便快马一路传回了京都。 庆帝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薛瑚手中筷子一松,落到面前白玉做的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做什么表情,抬头望了望,整个屋子的人面容都一片空白。 庆帝于庆国人来说就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的死讯无疑会给整个庆国由上至下带来恐慌。 她很悲哀地发现自己第一时间涌上的情绪里竟含有些微的庆幸。如果庆帝当真就这么简单地死了,那李承泽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便不会再有人随时随地可以夺他的性命,他也终于可以摆脱那个纠缠了这么久的阴影。 但她很快发现李承泽似乎并没有多高兴。 她不是很愿意见他,但李承泽每天都会来看她,就算薛瑚不理他,他自己坐在房里做事也可以呆很久。这是二皇子府,她也不能赶他走,索性就当他是空气对待,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这天她难得在他走进来的时候向他望了一眼,为他眉宇间散着的阴沉吃了一惊,随即又恍然大悟,很快就想到这必然也是计划中的一环,甚至算不上最终的胜利,前方一定还有更艰巨的事等着他去做。 她思来想去,思索了一天,终于想起了被她遗忘了的一个人。 范闲。 换做旁人,她大概是要怀疑他能不能活下来的。只是范闲嘛,只要别告诉她他还能亲自生孩子,便是他做出什么来都不让人意外的。 想来长公主和李承泽也定然不会忘记范闲的存在,一定对他也有安排。李承泽如此不渝,便说明事情进展不若他们想得那么顺利。可最强大的庆帝都被他们杀了,其他重臣至今还在大东山上音讯全无,怎么想,范闲那里出了问题的可能才最大。 他们极有可能没有杀了范闲,反而失了他的行踪。 与此同时,二皇子的私兵和叶家的定州军入了京都,数量胜过大皇子手上的禁军十倍。大皇子在殿上与老二理论,却被长公主借机说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伙同太后和皇后一道,向群臣施压,要让太子登基。 眼下宫里人心惶惶,皇帝骤死,宫中失了秩序,所有皇子都被太后要求进宫处于控制之下。 李承泽在房里收拾进宫的包裹,很快就要搬去含光殿去。他只穿了身雪白的简袍,衣冠素净。薛瑚站在不远处冷眼看他收拾行装。 李承泽收好东西,直起身走上前,拽过她狠狠地吻了下去,分开以后他摸着她的脸,说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母子平安。 薛瑚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移开视线,余光看到他迈步走出了房门。 李承泽离开皇子府后,这府中便只剩了她一个主子,就算有人不是她可信的下人,但也没法不听她的,因为二皇子如今在皇宫难以联系上,一切便只能由她做主。 李承泽前脚离开府中,薛瑚后脚就迈步往前院走。 此前她从来没有过界过,一直恪守着规矩,也未免他怀疑,因此李承泽没怎么想过薛瑚会趁这个机会进他的书房。他为人警惕,隐秘书信早已烧毁或者整理藏匿妥当,留在外面的都是些自认为不甚要紧的东西,信件来往的人也都不是他真正信任的心腹。就比如当初范闲出使北齐回来后与言冰云的几封信件,内容什么敏感话题都没有,不过是表示慰问和平常拉拢,后来被言冰云礼貌回应罢了。 薛瑚盯着那几封看上去没什么问题的信若有所思,她想起自己确实在府里见过言冰云两面,再结合一下当初范闲北齐遇刺,言冰云跟着使团回来,范闲却在之后自己死而复生回了京都,就觉得这两人定然在北齐发生了什么。何况说来是范闲迎回了言冰云,他二人又都是监察院年轻才俊,还在北齐共处了不少时日,本该回京后关系极好,却听说两人互相极不对付,同在京都都厌恶和对方见面。 再来,监察院的人怎么会和二皇子扯上关系?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言冰云投诚了李承泽,当初范闲北齐遇刺一事就是他们两个联手做的;还有一种可能,结合一下言冰云间谍的出身,那就是他是监察院派来特地接近李承泽、借此获取他谋反的情报的卧底,那他和范闲便该是利益相同的一方。 薛瑚走出门,笑着对门外的管事招了招手。 管事殷勤地小跑上前。 薛瑚嘴角含笑地看他跑过来,想着薛六应当是听了她之前的命令盯着这个人,无意中发现了李承泽私兵的位置大概处。只是她应该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然当初不至于只向她禀报了滕梓荆儿子的关押处便被李承泽弄走,担心她无意中想通或是顺嘴在她面前提起。 “殿下有什么吩咐?” 薛瑚:“近日言公子似乎没怎么上门?” 她言下之意便是知道言冰云和二皇子关系匪浅了,还知道言冰云上门次数频繁。管事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她,心想多半言冰云时常傍晚时分伪装前来,寻常下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既然皇子妃知道,那是二皇子告诉她的,那他应当也不必隐瞒。 他清了下嗓子:“最近明总管也去找过言公子,只是言公子似乎近来有事不在京都,二殿下的人都找不着他。” 薛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让府里的七品高手都留心他的踪影,一旦发现他的人,便告诉他二皇子妃邀他过府有事要讲,然后立刻回来通知我,明白吗?” 如今二殿下在宫里被太后和太子控制着还不知什么情况,管事只能听她的差遣。何况言冰云本就投靠二皇子,皇子妃想对他下命令在宫外做事也是正常的。 薛瑚看着管事领命下去,长长地松了口气。如今这是她唯一的入手点了,实在赌错了的话她也没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等阳城的消息了。 又过了数日,京中又有军队入城。西征之前沧州附近大捷,后来陛下又抽调部分沧州边军进行西征,其中报的五千名死人实际上早已秘密被燕小乙转移,如今南下加入叛军。燕小乙人在大东山跟着大宗师们谋反,这五千士兵眼下在京都归长公主号令。 这一队人马入京后就到处搜寻,似乎有重要人物进了京都引起警觉。香椿这日回来告诉薛瑚,京都四处都贴着范闲的通缉令,上面说范闲意图谋反,害了陛下之后潜伏回京,号召京中百姓都来寻找并举报他。 薛瑚正还在反应,这时候前院的总管求见她,告诉她言冰云传消息来说想约时间见她一面。 - 范闲的确在言冰云的掩护下藏在京都内。大东山突发变故,那几位当世宗师的较量不是范闲能呆在原地看的,他一早就下了山顶,途径数处埋伏,又用叶轻眉留下的□□杀了燕小乙,躲过了无数伏击才逃出大东山。 正当他为这三大宗师突然的发难感到困惑时,收到了言冰云的飞鸽传书。言冰云自北齐偷袭他起便卧底在二皇子门下,这次也探听到一些消息,便及时告知了范闲。范闲怕有事变,便悄然回京,在言冰云接应下成功进了京都。只是现在几路兵马日日夜夜都在搜寻他的踪迹,范府肯定不能回了,婉儿如今还怀着身孕,不能受惊吓;监察院也不能回去,陈萍萍如今声称自己中毒避居陈园,监察院八处各有各的章程,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长公主的人。 他们正打算用十三城门司之一的孙统领的女儿做突破口,谁知白日言冰云出去买口粮的时候一路被人跟踪,跟踪的人很快亮明身份,竟是听从了二皇子妃的谕令来请言公子过府一叙。 言冰云向范闲征求意见:“你觉得我该去吗?二皇子妃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对她一无所知。” 范闲思索了半天:“既然谢必安跟着老二在宫里,一个二皇子府倒是去得的。我与你一起去!” 言冰云:“万万不可!你现在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吗?” 范闲拍拍他的肩:“别急。昔日我见过那皇子妃几面,她不像是跟老二一起造反的人,何况不是都说薛家最忠诚吗?我看她找你,倒不一定是为了帮老二,保不齐还得背后插老二一刀。再说,我如今已是近九品的实力,只是跟着去听听她做什么,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的。” 当夜范闲真的和言冰云去夜探二皇子府了。 薛瑚被人捂住嘴的时候还惊得僵住了身子。她约言冰云可是大白天光明正大的,从来没说过夜里让他来,再一看蜡烛在墙壁上投出了两个影子,心下便从那两种可能性里肯定了其中的一个。想来他们两个并不信任她,才夜里这样不讲道理来说话。 耳朵边上响起范闲压低的声音:“还请皇子妃殿下不要惊叫,别引来下人,我们再好好说话。如何?” 薛瑚点了点头。 她被人放开,扭身警惕地看着已经退后几步的两个人。范闲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手臂环着胸,身为通缉犯也不见低调;另一人面色严肃冷淡,应当就是言冰云了。 薛瑚讥讽了范闲几句:“小范大人看来倒是没一点落魄的样子,过得想来不错?可怜婉儿和范府的若若小姐,被太后强行召进宫里去,茶不思饭不想念着你。” 范闲面容僵了僵,手臂放下来。薛瑚已经看向言冰云,慢慢道:“如今看来,二殿下也着了公子的道,被你耍的团团转了。” 言冰云并不尴尬,只说:“各为其主,二皇子从来都不是言某的主罢了。” 薛瑚冷笑一声,也不废话,回身调低蜡烛灯光,不让烛光把二人影子映到窗户上。 “今日找言公子,和小范大人,所为是问一句,陛下真的死了吗?” 她回身望过来,目光在烛光后灼灼如炬。 言冰云没说话,范闲沉默了片刻:“不好说,但大宗师齐聚要陛下的命是真的。” 薛瑚眼里光芒暗了暗,又问:“既然如此,你回京做什么?陛下若崩,太子即位便是名正言顺,你就算回来反对,又能怎么办呢?” 范闲笑了笑:“那我也不能让勾结北齐和东夷的乱臣贼子就这样顺心如意,陛下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 薛瑚默了默:“原来你竟是如此重情重义的性子。” 她沉吟许久,仿佛心里在做着什么激烈的斗争一样。不远处的两人都未打扰她,静静地等候她说出今日的主题。 “我帮你们。”薛瑚说,“如今全城都在找你们,你们藏在哪里都不安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你们竟然在二皇子的府上呢?” 第31章 休书 范闲狠狠地吃了一惊,言冰云也是。 “敢问殿下,范某能不能问一下您帮我们的原因?要不然实在是不敢信您啊。” 范闲对薛瑚极不信任,诚然周围好多人都振振有词觉得薛家忠诚之极,可女儿家嘛,这年代都讲究个出嫁从夫,谁又知道呢?何况这位薛县主素来冷冰冰的,也不像个爱管闲事的,好好地突然这么热情助人一定是有所图谋。 薛瑚并未掩饰,直接道:“我确实对你有所求。我想让你放二皇子一命。” 范闲挑起了眉:“皇子妃如此信任范某?如今他们军权在手,还掌握了皇宫,范某一个丧家之犬,满京都乱窜的老鼠,哪有本事要二殿下的命?” 薛瑚面色未动:“你不必这么说。最后无非两个结果,你赢,或者他赢。他赢了你还是活不了,你赢了他们都活不了,而我想求的,是饶他一条死罪。他非是主谋,所做一切,不过源于不甘,哪怕被废为庶人也好,我只求你在陛下量罪时为他求求情。如此便够了。” 范闲:“这样你就收留我们?” 薛瑚:“不止。我会以父王的名义写信给十三城门司,让他们必要时予你们放行。我想这对你们来说,应当很紧要吧?” 这次是言冰云开口了,他紧紧盯着薛瑚:“十三城门司?他们在京都根系都归在秦氏门下,怎么会只凭大将军王的名义放我们进宫?” 薛瑚嘴角扬起一个略有些奇异的笑:“你若去打听一下,便知道,他们的上司都出自同一个地方,做过同一个人的兵,受过同一个人的举荐,认了同一个人做义父。便是每年我父王过生辰,他们都要写长长的信来告诉他这一年京里发生过多少升降贬谪、自己的兵力部署,京都及各路边军的调兵细则。他们彻头彻尾就是将军王的人。” 范闲和言冰云都怔怔地看着她。 薛瑚看着他们,露出几分笑意:“还不明白吗?我父亲虽然现在让出了手中的虎符,没有多少实际的兵权,但只要联络旧部,瞬间凑出上万军队不是什么难事。不然你们以为,薛家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一个女儿?” 她没有理会不出声的两个人,继续道:“上个月我已经让人送信去了阳城,求我父亲增援京都,算算脚程,再加上要隐蔽行军,应该还要些日子。眼下京都还得要你们再拖延些时间,不要太快被太子抓住。这府里的人,多半为我所用,少数几个不齐心也不碍事,二皇子在宫里,他们不敢不听我的。你们可以放心将此处用来联络各方。” 她扭头问言冰云:“监察院是否可信?” 言冰云点了点头。 薛瑚:“那就好,明日我便写信,到时候还需要言公子帮忙将信件转交给令尊了。秦家如今重用的人的是秦恒,他也是太子一党最重要的人物。对付他,还得靠一直监视着秦家的言若海大人。” 言冰云没具体问信的内容,只是颔首道好。 范闲:“哎,等会儿。” 薛瑚和言冰云同时去看他。 范闲:“我这人喜欢犯轴。虽然皇子妃的提议特别诱人,但我有点不舒服。从我回京,一直到现在被要求报恩,方方面面都在您算计之内。这种算计来的恩情,报着十分令人不快,更何况皇子妃怎么知道我之后不会反悔?老二害我这么多次,您就不怕我到头来占了便宜不履行诺言吗?” 薛瑚:“你为了一个护卫都能豁出命去报仇,我便知道你不会不还恩。” 她提到滕梓荆,范闲面色轻轻一变,他轻声说:“他不只是个护卫。” 薛瑚淡淡笑了下:“他对我来说就是个护卫。” 她没在意范闲皱着眉看过来的不悦目光,犹自道:“腾梓荆救你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一命抵一命。我不需要你报答我,我只要你不再要李承泽的命,很简单的一件事。” 范闲:“腾梓荆一心救我,是赤诚之心。殿下您救我时便已为来日做好打算,是算计,如此也可抵消吗?” “为何不能?他救的是命,我救的便不是了吗?纵然目的不同,结果总无差别。范大人一向处事磊落,如今是要和我耍口头上的花枪吗?” 范闲无话可说,冷笑了一声,含着几分气愤道:“皇子妃殿下在京中素来低调,婚后更是贤惠名声在外。范某一向以为殿下是个聪明却仅限于后宅的贤内助,不想倒是我有眼无珠,低看了你。你比李承泽还更要隐藏得深。” 他无可奈何低头抱了下拳,表示接受了这个交易。 薛瑚无所谓地点了下头,侧了下头,一直安静闭嘴站在角落的香椿走上前,领范闲他们去府中一个隐蔽的居所。 薛瑚婚前婚后广施善事,慈名在外,不仅关心李承泽的门客,还悉心安排他们家人,对外更是每日顺手做许多好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李承泽失败后有可能保他一命做的努力,任何一个万一的可能她都不想放过。 范闲这种指摘,对于她来说真的无关痛痒。 - 范闲和言冰云离开后,她一个人站在卧房空地上。香椿还没有回来,她等她回来安排沐浴。 薛瑚回忆着她在这个房里与李承泽相处的点点滴滴,一阵疲惫涌上来,强撑着的恨意溃不成军,她无奈地低头抚了下自己的肚子。 若是恨一个人这样容易,天下间许多事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她随手捡起了桌上的《红楼曲》,这是李承泽自己根据《红楼》编的人物曲,早就完成了,之前在淑贵妃生辰的时候还往宫里送了一本。 她打开书页站着翻了翻,却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从书里掉了出来,落在了桌面上。薛瑚伸手拿起来,打开看了眼,一眼呼吸就窒住了,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里不停地往下落。 那是一封休书。 这个傻子,想来一定是进宫前就悄悄写好放进书里的。既已狠下心来写了休书,又不敢拿给她看,偷偷藏起来算什么?打定主意,事成后就作假,事败后便说一早就与她划开了干系吗?这个傻子! 薛瑚又哭又笑,眼泪落在纸上把墨迹沾湿,糊成了一片。她伸手把这张纸撕了,流着泪在蜡烛上把它点燃烧掉了。 她垂着眼看桌上的灰烬,抿着唇擦了擦眼泪。 真是个傻子,她花了多大代价才嫁给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写了休书。她这么好的皇子妃,他去哪里再找?若是她当真了,以后他哭都来不及。 傻瓜。 - 宫里传来消息,早朝的时候太子被推举上位,他也应着自己的门客下臣的呼声预备三让登基,结果登基大典被人破坏,文官中的部分老臣和林相门生都出言反对,登基大典终究是没有完成。太子依然是太子。 倒是以林相为首表示反对的一干老臣都被太子和长公主以捣乱朝堂的罪名关进了刑部大牢。 薛瑚推开门的时候,正对上屋里两个人迫切的视线。 今日太子原本准备登基,因此从昨日起全京都戒备异常严峻,饶是范闲身手不低也不敢随意出门冒险。言冰云前些日子陪范闲东躲西藏不见踪影,基本上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得干净,如今也不敢光明正大上街,更遑论接近那些衙门官府了。 太子登基成功了没有是他们最迫切关注的消息。假如陛下真的死了,太子一登基,再把证据和涉事的人毁尸灭迹,那就算他们努力在京都斡旋,也难以翻盘。 薛瑚对他们摇摇头,范闲和言冰云都长出了一口气。 眼下全京都都在搜捕范闲,没人能想到他竟会藏在二皇子府里。如今官面儿上太子、长公主和二皇子联手,这京都里巡逻的兵就算敢闯进官府公宅大肆搜寻,也决计不敢踏进皇子府一步。 而二皇子现在还在宫里忙着,根本脚不沾地,更别提出宫回府。薛瑚嫁进来以后,没怎么管过前院的正事,只专注着皇子府的一干内务。她实在是把皇子府管得太好了,以至于在细节处的掌控连李承泽都没注意到过。如今二皇子府的消息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外面探不进来里面传不出去,因而也一直没有人听说过范闲的消息。 范闲意外于她对皇子府的全然掌控,这让他在之前对她印象的翻天覆地基础上又有了新的认知。每天除了往外发出消息,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的日子其实相当憋闷,范闲也总喜欢和薛瑚聊聊天,试探试探二皇子的底细。 有天说话的时候,他开玩笑似的问她:“皇子妃就不怕二皇子知道您窝藏范某这朝廷重犯吗?” 他也是怕自己最后输在儿女情长手上。他现在不怀疑薛瑚的能耐和家世能量,他只担心若是哪天李承泽无意中回来产生怀疑,薛瑚会反了水。毕竟这年代,出嫁女子夫大于天,就像他相信婉儿一定会全然向着他一样。 薛瑚侧头看他一眼,明了他在怀疑什么,只是在她看来这怀疑显得十分可笑。她嗤笑了一声,说道:“便是他发现又如何?现在他敢动你,我便敢带着他的孩子去死。” 这话可以说相当的狠了。也不知道这老二是怎么惹到他的皇子妃了,竟闹到要死要活的这个地步。 范闲悻悻地摸了下鼻子,向薛瑚抱了下拳以示心中的敬佩之意。 到底不愧是将门虎女。 言冰云不久后回来,手里拿着言若海画给他和范闲的皇宫俯瞰图,还有秦恒手上的军队人数和构成。言若海卧底秦家很久了,基本上他传来的信息可信度极高。 他们打算先攻后宫,毕竟太子和二皇子收了不少反对派和保皇党的家人亲眷在宫里做威胁,更何况怀着身孕的林婉儿也在宫里,此次三个主谋也在,攻破后宫后基本就一网打尽了。 秦家在言若海的掌握里,对他们的兵力布置还算是了解详细。只是此外还有叶家的定州军和沧州大捷被秘密转移的那五千士兵,二皇子的私兵数量也不少,尚不知如何安排。范闲这边,现在也只能联系大皇子,依靠他手中的禁军,但实力依旧悬殊。 最关键的是,陛下已经死了,膝下的皇子里太子和二皇子都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许多人固然对庆帝的死因有所怀疑,但正因为人已经死了,疑凶却是两个已经长成足以继位的皇子,这样他们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把太子和二皇子拉下来后,指望有外族血统只会打仗的老大继位还是指望年纪尚幼的三皇子? 这一仗无论在人数、实力还是舆论上范闲都不占优势。大将军王还未至,但他已经等不下去了。太子上次没能成功登基只能说被林相阻挠了一次,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便是林相,又有什么理由让庆国帝位一直空悬?他不能等到太子成为皇帝,那样一个造反的帽子压下来,他承受不起也不愿意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