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君令》 第1章 初寒天 “咚——咚咚咚,”五更的梆子刚打响,汾儿胡同里响起几声狗吠,靖南侯府门房上传出一声咳嗽,王大掖掖领口儿,支起脚灭了门楼廊檐下的灯笼。 百寿堂东角门浅开,前后走出一婆子一丫鬟。那婆子抄了抄衣袖儿低声儿道:“且动静小着些,老太太觉儿浅,咱们快去快回,待会子起了身离不了伺候。”说着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的云顶,叹了口气,“怕又是个寒冬呦!” 出了角门,一路往南穿过洗梅园垂花门,沿着西侧的抄手游廊进了穿堂。 “梁妈,怎的不见人?”丫鬟来回跺着脚吐着寒气问。 梁妈掂脚儿探了探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映月,明儿我就出府了,有两句话交代你,往后老太太跟前儿你脸面最大,做事儿看主子们脸子就够了,话要少说可记着?”映月肃面应了声儿是。 正说着,里院儿东厢房一阵气喘呼救声,俩人对视一眼急忙绕过穿堂见东厢房门大开,几个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天爷!这是做什么!”梁妈拨过众人,屋中一个绿衣丫鬟满脸泪痕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其余几人看见她,垂首立成两拨儿捻着袖头儿不言语。 “好奴才!天儿都没亮,你们倒先闹腾上了,吵到主子谁担待得起,回头撵出府吃西北风去!” 几个丫鬟闻训头垂得更低,绿衣丫鬟掩了泪痕,“不干她们几个的关系,是奴婢昏了头…” 梁妈截住她话头吩咐身边一丫鬟:“凝碧回话,凝朱回姑娘身边儿伺候,两个得力的都不在身边儿怎么行?” 凝朱折身去了,这边凝碧回话:“昨儿晚奴婢几个得了映月的信儿说寿堂收了鲜贝,今儿一早要做了送梅园来,” 梁妈颔首:“不说我倒忘了,映月,先去拿火煨着,耽搁了这么一会子,怕是凉了。”映月依言去了。 凝碧接着眼圈一红,口声打颤:“奴婢跟凝朱今儿早起就在外头守着,过了会子听见东厢房有动静,想着是鼠头儿折腾,原打算白日里再去治它,越听越觉出不对劲儿来,过去就瞧见…就瞧见松儿她…她上了梁了…” 梁妈低头果然见地上有条被边儿,暗骂一声“糊涂”,“还是你自个儿说,谁借你这么大的胆子在主子园里头自裁,自己死了干净,没得污了主子的地界儿!” 松儿口齿紧咬:“是奴婢犯了魔怔,婢子就是有再大的冤屈也断不敢连累了主子。” “什么冤屈值当动这么大的阵仗,我这儿没刻薄人的规矩,有理没理儿的不妨说个明白。” 梁妈闻声扭脸看见一人立在门口,正了正身迎上去,“五姑娘来了。” 五姑娘点头,“这么冷的天儿话到嘴边也哆嗦不清楚,都进屋里儿说话。” 众人相携走至正屋抱厦,五姑娘吩咐人往火炉里加了炭,又指了束腰杌凳待梁妈斜签着身子坐定,方对松儿道:“你是我园子里的人,有什么冤屈可不先仅着我禀告么,别光跪着了。” 凝碧上前搀了松儿压低声儿:“你我什么情分,要抛了我自己托生么,姑娘什么人你也晓得,不是天大的事儿姑娘会为你做主,即便不跟姑娘说,你便连我也瞒了么?” 松儿眼珠子泛红,起身憋回哭劲儿:“回姑娘,刚入腊月奴婢娘亲病了,请大夫开了药方,那方子上的药值十几两银钱,家里就剩奴婢娘俩,奴婢的月钱维持日常开销已是见绌,哪里能买得起药石,李妈头些天撞见奴婢打听奴婢娘亲的病情并答应借钱给奴婢,不要利钱,奴婢高兴坏了一时也忘了立字据,就借了她二十两银子,过了阵子,奴婢娘亲仍不见好,大夫说得求了百年老参方可续命,奴婢没法儿又去求李妈,可她不光不借,还要奴婢还了起先借我的二十两,奴婢怎么求,她都不肯应,李妈还说借钱不是不能行,只是她要奴婢嫁了周康去…不嫁就照着五倍的利钱还钱,奴婢气不过一时想不开就…” “周康?周康是李妈那个从小没了双亲投奔她的内侄儿罢?”五姑娘问。 梁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他,老身竟不知其中还有这样儿的勾当,那李妈在二太太跟前儿得脸,捎带着她侄儿也腾达,现做了二少爷的小厮了!” 五姑娘看向松儿,“先别急着哭,你娘眼下如何了?” 松儿咽了泪:“还是先前得的药石吊着,不怎么见好。” “也不怎么见坏是么?你可知你一早儿就掉进人家挖好的井里头去了。” 松儿闻言抹了泪珠子,福了福身,“姑娘明示。” 五姑娘问:“我且问你,你请的哪个大夫?又求的哪家的药?” 松儿老实回答:“奴婢听说羊角儿胡同的胡大夫医术尚可,是东三小街回春馆的坐堂大夫,求的自是馆内的药。” “我虽不知那胡大夫跟那李妈有什么牵搭,回春馆东家正是李妈娘舅家,那大夫指不定老早就被收买好的,存心算计你呐!”五姑娘边说边打量松儿,府里挑的丫鬟相貌齐整,难为被人家惦记上。 梁妈见松儿脸色白了又白,心下生怜,可气道:“这李婆子真不是个好的,帮着她侄儿手都伸到内院来了!” 五姑娘招了凝碧上前:“去取三十两,眼下救命要紧,二十两替她还了银钱,其余的补给她娘,既是这样儿,我寻思松儿娘亲的病不会太重,隔天瞅机会再给她娘亲看病就是。” 松儿听后大恸,跪下身儿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谢姑娘救命之恩,奴婢断不再惹祸。” 五姑娘端了端脸色:“这事儿也不能瞒着老太太,回头少不得老太太跟着操心,是这样儿,你娘亲病着便不罚你月钱,月中多当几回值,这事儿就到此为止罢,中间牵拉人物不得再有议论,回头李妈的事儿府里自有决断,回头嘴都紧实些,闹得人尽皆知的丢自个儿的份儿。” 丫鬟婆子们一应称是,理清了其中的关翘儿,众人恢复精神各自忙活去了,梁妈赶忙辞去叫唤回映月,回了百寿堂,又抬头看天,月尖儿半隐,天边已经露白了。 洗梅园。 庄妈一边拔断鞋垫上的绣花线头儿一边唠叨:“姑娘,下回碰着事儿早晚先跟老身打声招呼,姑娘能耐再大,身子最要紧,有个闪失,老身下地后可真真儿是没脸去见夫人了。” “好妈妈,”见庄妈又搬动亡母出来说话,五姑娘忙截住她话头“我知道您疼我,您就让我拿乔耍耍威风罢。” “罢罢罢!姑娘从小儿敏慧又贴着老爷长大,有的没的轮不着老身教你,先把老太太留的鲜贝用些,将将儿才煨好的。也不枉大家都疼你一回。”庄妈端起碗,掌了勺就要喂。 五姑娘隔开她的手,自己端了。庄妈细细打量她心底起涩,苏三太太生产不利,姑娘不过满月,撒手就去了,三老爷宠妻护崽儿,仕途顺畅,官运亨通之时辞官归家亲自教养闺女,执意不续娶,前年一病竟也去了,好在苏老太太疼孙女,失了荫庇还有靠山。 庄妈所言苏家老太太即为靖南候苏盛之妻苏廖氏。靖南候苏盛于先帝宣帝弘熙四十二年间,随今帝武帝即时的闽王平复云南,又于武帝继位后,永安十五年,受命出使边国安南并助其平复内乱。永安十六年受封靖南候,逝于永安二十年。 长子苏景诚,娶妻赵氏,育一子苏照孙辈行首,妻小赵氏系赵氏侄女。苏景诚追随其父苏盛戎马生涯,于永安十八年战死于河州,追封靖南候世子。 次子苏景信现任户部右侍郎,娶妻王氏,育嫡子苏辕孙辈行二,嫡女苏晴行三,庶子苏轩行六。 幺子苏景礼,原任都察院左佥督,娶妻陈氏。育一子孙辈行四,岁不过月,一女苏君孙辈行五。 苏君用过早饭,照例去百寿堂老太太处晨省,行至正房,门口的茉儿笑道:“就等姑娘了”,说着引她至东厕间,打起秀菊堆绫门帘儿。 众人眼光一聚停止说笑,苏君见过礼,上首苏老太太忙招手拉了她坐在身侧:“来炕上歇着,外头冷,没得冻着。斗篷先脱了,没得又捂着。” “好好好!”苏老太太另一身侧圆脸杏眼的三姑娘苏晴探出头指着苏君发笑:“今儿有老太太做主,又是蒸又是捂的,可不添了一道好菜么!” 苏君撂下织锦羽缎斗篷闪过身去挠她:“好个滑溜的舌头,赏了我油炸了下酒吃罢!” “没个消停的时候儿,”左下首鸡心领绣碎花褙子的二太太王氏笑道“别家儿的都是哥儿能折腾,咱家养出俩女猴儿。” 苏老太太左右各牵了一只手,“容她们热闹些才好,晴丫头亲事刚说定,下年君丫头及笄,趁着我还能瞧得见,且由着她们闹罢!” 王氏笑道:“老太太福气大着呢,再过阵子还怕没人闹么!” 苏老太太笑得眼角纹路更深,问右下首着大红绣金莲纹镶领褙子的苏大奶奶小赵氏道:“这几日可还好,往后若乏了用不着天天往我这儿跑,你婆母这几日也不大爽利,仔细做养着才是。” 小赵氏捧着肚子就要起身回话,王氏忙起身摁下:“你这孩子就是忒规矩,老太太疼人,咱们家不兴这个,有了身子忘性愈发大了!” 苏老太太接过话:“如今你月份大了正是娇贵的时候儿,照哥儿说是腊月中旬就能回来,正好赶到你生产前头,咱们喜庆地过个好年。”小赵氏俯身应是。 王氏见苏老太太兴致还盛忙措了词道:“老太太吩咐的事儿办妥了,当即就撵了人出去,这月的工钱也给结了,不怕她到外头说道。这李婆子原是专门做宴席的,头先儿老太太生辰宴便是她接的,我瞧着好就打算长留她,没呆几日就求着给自己侄儿某差事,才配给辕哥儿当小厮没几天,姑侄俩就谋出这么档子事儿!” 苏老太太颔首,“就这么办罢,你管中馈这么些年一向妥当,偶尔疏忽也是有的,往后多留神儿。”王氏忙应是,又交代了些府里的其他事务。 第2章 镇平调 一回头见苏辕眉毛紧蹙,脸颊映红,脑门子油亮,细细密密一层汗,王氏忙攥了帕子替他沾拭,顺手贴了他的额道:“早起儿不还好好的?热是不见热,还是麻烦大夫来瞧瞧罢。” 苏辕挡掉王氏的手,抽/了汗巾随意抹着额间:“您就别操心了,儿一向体热,清早又打过几遍拳,这会儿就是炭盆子烤久了,不妨事儿。” 苏老太太笑容淡了些:“这几日可又去寻张家大爷了,知不知道他承了恩荫年后进军营?” 苏辕一听更急,汗又出了一通,吭吭哧哧憋不出话。 苏老太太见状叹了口气:“当年圣上赐爵,你祖父梗着脖儿求圣上把世爵降成了流爵,外人有的说他“假清高拍皇屁”,有的说他“功高震主,恐引猜忌,明哲保身”。阿奶哪里不明白你的心思,爷们儿家的总有一腔抱负,你一心想走你祖父的路子,可你祖父煞费苦心为的就是撅断苏家从武的心思,瞧你大伯落了个什么下场,所以你老/子,三叔都改了文路谋差,阿奶一把年纪,只求你们都安安稳稳的,隔天我下了地才有脸去见侯爷。” 王氏红着眼眶子推了把苏辕:“听见没有,往后可别再提这话引子,没得惹老太太伤心,叫你老子知道少不得一顿骂。” 苏辕低头讷讷应了。 茉儿叩了叩门框打了帘子进来,“二太太,菁园处回话说轩爷儿觉儿醒了。” 王氏忙掂帕子拭了泪,“这小子醒的真是时候儿,使唤人叫他姨娘抱了他来罢。”又笑道:“老太太几日没见着,今儿给哥儿抱了来,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苏老太太颔首又忙嘱咐茉儿:“仔细可包严实了。” 周姨娘抱了轩哥儿来,一屋人传抱逗引忘了先前的不快。二老爷苏景信下朝进屋捏了捏轩哥儿的下巴,掀了半边儿袍角坐下抿了口茶,“袁家的案子平反了。” 王氏闻言比了个手势,周姨娘抱着轩哥儿出了屋。 苏老太太一挺身子问:“袁家?五年前镇国公谋逆的案子?我记着晋王和袁家还曾有过婚约。” 苏景信点点头:“袁家的案子就是晋王帮着平的,听说是前几日晋王回京直接给圣上递的折子,物据怕是错不了,当初立案到袁家获罪前后不过十来天,其中的勾当明眼儿人敢猜不敢说罢了。” 苏老太太又问:“当初主案那头儿可有什么说法?” 苏景信嘴角儿撇了撇,“当初是大理寺并锦衣卫一同查办,几位阁老督查,无破无绽。如今不过推几个当年跑腿儿的小头目出来罢了。当真谁搅得浆糊谁自个儿心里清楚。圣上看完折子当即就气倒了,今儿上朝怕也是强撑,要不这会儿哪儿能散朝?” 苏老太太长叹一声:“我看圣上是老糊涂了!镇国公家打建朝起从龙,世代镇守辽东,怎么也算尊土皇帝,真要起了逆心,大祁江山这会子早易主了,如今指望什么安公公余公公批折子,纵着歹人霍乱朝纲,早晚江山要给他毁尽了。” 苏景信摔下茶盅,连连嘘声儿:“老祖宗唉!您要吓死儿不成!那位是您能编排的么!隔天话传出去,您就跟我搁大狱里头见罢!”说着瞪了苏君三人一眼,“这仨人可得记清楚,今儿这话烂在肚儿里头,憋成屁放出去叫外头人闻见,咱家都得玩儿完。” 苏老太太端茶抿了口:“我犹记着照哥儿抓周儿那会子碰着个算盘可把你嫂儿高兴个没形儿,你大哥没了,她过得凄苦,照哥儿启蒙那时请了个账房先生过来,从此断了照哥儿的官路。我跟你嫂儿心思一般,不求咱家能出光耀门楣的大人物,听着气派,没准儿要拿命换的,可别叫我捧着你们谁的追授熬泪,我受不住。” 苏景信提了提下巴,“好好地您又提这茬儿,照哥儿有能耐,我大哥地下早该得信儿了,您就放心罢。” 王氏忙拿肘儿往旁边推了一把,苏辕腆着脸低声儿道:“老太太放心,孙谨遵您教诲。” 随老太太吃过晌午饭,众人各自辞退。 出了屋门苏君夯了夯苏晴,“这两日总见你发怔,想谁呐?” 苏晴啐了口:“没个正形儿,我想大哥呐!嗳,你说大哥答应给咱们捎白狐狸皮子的话还算数儿不?” 苏君不信,“打什么马虎眼儿,我那日进你屋儿,你慌张收拾什么?隔天见着张大爷,我得仔细盘问几句,我阿姊绣的香囊怎么挂到了他的腰上。” 苏晴脸一红拧了她一把,“不害臊!皮子痒了趁早说。” 后园子溪水池子上了冻,开了几枝新梅,从正屋西侧的月亮洞里就能隐约看见。苏君吹去梅花瓣儿上的雪片子,一股花香幽幽透过天灵盖儿。 凝朱哈气暖了暖手,“姑娘回去罢,这会子天阴怕是又要淋雪呐。” 苏君勾回头拢了拢斗篷,“凝碧哪儿去了?一早上没见着她了。” 凝朱道:“被松儿找去了,听口气挺要紧。” 揣着心思进了正屋,庄妈一阵吆喝:“哎呦,祖宗!瞧瞧罢,鞋子都给跳湿了,赶紧拿鞋给换了,打了热水来,泡了脚儿发虚汗。” 苏君脱鞋上了炕沿儿,“不碍事儿。” 庄妈接过凝朱端来的盆子将她两脚摁在热汤里,“瞎逞能,你当凝碧上哪儿了?那丫头吃了冷风,这会子窝在炕上起不来,这病呐得事先防着。” 苏君抽回脚,“凝朱病了?这不成,我瞧瞧她去。” 庄妈脸一唬,“一病染一窝儿,她那儿老身看着呐,你歇了觉儿待她散了热再去。” 过午,松儿悄然走进东暖阁见苏君捧着八角喜鹊绕梅镂空炉盖紫铜手炉坠在半拇节儿厚的书页里看得入迷,墨汁子似的发辫自额顶分两股绕至后脑挽成单螺,上头攀着一枚白银缠丝素簪,月白折枝秀梅交领里引出一截儿藕颈。 见她踌躇着不进门,凝朱轻咳一声:“姑娘,松儿来了。” 苏君抬头合上书,“怎么不进来呐,你娘好些了么?” 松儿福了福身,“姑娘料得准,原就没什么大碍,托您的福,这几日全见好了。”说着一抖音儿,“姑娘快去瞧瞧凝碧罢!” 南面罗汉床上做活计的庄妈起身问:“是汤药不济事儿?我刚去瞧她不还好好地?” 苏君立起身,“我且问你,清早你做什么找凝碧,跟你走了一趟她就病了?” 松儿一扎腰跪在地上,“求姑娘去瞧瞧凝碧罢!” 苏君扶她起来,“要命!膝盖儿泥塑的?我多早晚要去看她的,好好说话不成么?让人看见,当我存心欺负你呐。” 松儿哭得直噎气,“奴婢说不明白。” 苏君见状以为凝碧出了差池着急去了耳房,凝碧见了她揉了揉红眼眶子忙下炕,“姑娘来了。” 苏君摁住她:“还哭呐,论岁数我得叫你声姐姐,遭个病多大点儿难处,把松儿都吓着了。” 凝碧往床里靠了靠让她坐下身,“不怕姑娘笑话我没规矩,奴婢心里也拿姑娘当妹妹瞧呢,今儿这病来得急,一时难受也是有的,让您见笑了。” 一旁松儿急得直跺脚,上前拉了凝碧的袖子道:“姑娘这是怎么话说的,好不容易捱到头儿,怎么能不认呐!” 苏君闻言呷出不寻常的味儿来,一比划支使其余几人出去,拉住凝碧的手,“就剩咱们仨了,你愿意说么?” 凝碧湿了眼,半咬着下唇一脸为难相。 苏君又问:“那让松儿说,你乐意么?” 见凝碧不抗拒,松儿冲两人欠了欠身方才开口:“五年前我家姑娘,”说着瞥了眼凝碧又看向苏君,见她点头,又匀了口气儿,“五年前姑娘家里受歹人构陷获了死罪,老爷收监,其余判了流放。老爷一生清白,死前上书陈情也无成效。奴婢原是伺候夫人的,家里收到老爷死讯,夫人当晚就投缳去了。姑娘被衙门带走后,家里下人该打发的打发该发卖的发卖,后来进侯府做事,才得幸跟我家姑娘相认。” “今儿一早,守门的一个丫头来找奴婢说是有人找,奴婢原想是奴婢娘亲又犯病了,不成想是个陌生的婆子,问奴婢认不认得凝碧,奴婢说认得,又问她什么事可要把凝碧找来,她说不用,只往奴婢怀里塞了封信叮嘱一定要亲手交给凝碧就匆匆走了,奴婢反应过来却追不上了,奴婢看那封口吓了一跳,上面题着小字‘某某人亲启’,正是我家姑娘获罪前的姓名,奴婢忙找了姑娘,姑娘读了信就不好了……” 苏君跟着红了眼,替凝碧抹去两行泪,“你这尊大佛落在我家里可算是委屈了,你是袁家人?” 凝碧张了张嘴,勉强笑道:“当年的案子朝野震动,谁都听说过一两句。您聪慧,奴婢话说一面儿您就能猜出另一面儿,如今平反了怎的呢?我大哥流放宁古塔没熬几日就去了,奴婢能喘口气儿活着已属万幸,还指望什么呢?” 第3章 凤来仪 苏君咂咂舌,“可别臊我,改改口儿,一口一个奴婢我可担不住。听我二伯说镇国公的爵位都放还了,出了这门你还是尊贵人儿。” 凝碧摇头,“爹娘住冻土,我再摆谱儿还是人么,你别撵我,我伺候你一辈子。” 苏君不应,“别,我使唤不动,这事儿过去好几年了,该翻篇儿了,风风光光回家,让当初陷害你家的小人看清楚,袁家没绝后呐。” 凝碧冷笑一声,“届时难保没人翻旧账,冠我个‘抗旨私逃’的罪名,况且我还有个顾虑,打你这儿出去,侯府不成‘窝藏逃犯’了么?” 苏君反驳,“这份儿好心我领了,事到如今先别操心别人了,真拿自个儿当逃犯呐?论起理儿来,我们侯府保护忠臣后人有功,朝廷应该不会怪罪罢?刚不是说当初你也被流放了,怎地又回京畿了?” 凝碧脸一红,从怀里拿出个信封,“在宁古塔呆了几日被那儿的人牙子贩回来了,如今仔细想想,是有预谋的。” 苏君接过,大致看完还给她,“这个不难猜,当时能帮你的左右只有晋王了。” “实况紧急故选下策置卿于颠簸困境案一日不平终难得相见屡获卿安好之佳音吾心甚慰” “令兄之失吾难逃咎责深表痛彻” “今妃位空悬愿续前缘之好必不负卿“ 想起信上所言凝碧有些失神,“当初传出我爹谋逆的消息后,纵是我外家也避之不及,他肯雪中送炭我已难报,怎可再牵累了他?于他来说,再寻了高门大户联姻即可为助翼,不值当搁我身上计较,我是没脸拖他的后腿。” 苏君拨拉着指甲笑道:“得,这回真留不住你了,听你这名头儿‘袁幼仪’,有凤来仪呐,我家藏不住你这只大凤凰,趁早飞走享福去罢。” 袁幼仪一脸惆怅,“这会子我能上哪去?住了这几年,我还真想赖着不舍得走。” 苏君掖了掖她被角儿,“晋王知道你下落,指不定隔天就来接人,你赶紧作养好了,没得到时候儿我吃挂落。” 袁幼仪擦掉眼角一颗泪珠子,“那不能够,谢你都来不及呐。” 次日一早,刚踏进百寿堂穿堂,守门的茉儿急忙迎上来俯在苏君耳边低声道:“家里来人了。” 苏君理理衣襟问:“知道是谁么?” 茉儿道:“听外院儿人说是谢府的马车。”苏君细想了想,谢府?京府中大姓谢家独有一户。 进了正厅,只见四人,苏老太太正跟一个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褙子,额佩暗红彩绣暖额的老妇人说话,身旁立着一个青镶领儿比肩打扮的婆子,下首苏景信一身常服正襟危坐。 看见苏君进门,苏老太太对那老妇说道:“这就是咱们老三家的,行五唤作苏君。”又招手让苏君上前,“快见过你谢家祖母。” 苏君福了个身,谢老太太引她到面前仔细打量了几眼笑道:“模样儿真周正,跟陈女官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又退了手腕间的黄玉细尾镂空包金手钏给她戴了,“头回登门没个准备,戴着顽罢。” 扭脸又问苏景信,“二爷家的哥儿多大年纪了?谋了差事没有?” 苏景信回话:“满十八了,国子监里头垫底儿的。” 谢老太太笑道:“这话说得谦虚,来年高中,只怕贵府放的大红鞭烟味儿熏人呐,可说亲了,正经也到了年纪。” 苏老太太接话笑道:“我家这哥儿倔着性子要先立业,也由他去了。” 又扯了几句家常,谢老太太垂眼抿了口茶,苏老太太清了清嗓,问:“今儿怎么不见凝碧那孩子来,听说昨日发了热,可好些了?” 苏君看向谢老太太,“喝过几剂汤药,一早瞧着她脸色好多了,这病来得急,问她只说是想家了。” 苏老太太一怔,“你都知道了?” 谢老太太隔着茶雾对上盈盈两汪眸子,忙撂下茶盅起身,“带阿奶去瞧瞧她!” 苏君扶她坐下,“您先歇着,早使唤人去了。” 谢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好丫头!三两句就瞧出我来路了。” 苏老太太笑道:“这孩子性儿好,容易相处,袁家姑娘跟她俩姐妹似的,你放心,这几年没多受苦。” 谢老太太拂了拂眼角儿,怔怔望着门外,“托老妹妹的福。” 袁幼仪进屋看清了来人,向前急扑两步,脸埋在谢老太太胸前抖着两肩,谢老太太老泪纵横,捧起她的脸摩挲着,“别哭,仔细眼睛,让姥姥好好看看。”说着指了指边上那位婆子,“这是张妈,可还认得?” 袁幼仪抬头唤了声“奶嬷”,张妈欠身应了声忙用手掌摁着眼角儿擦泪。一时屋内泪光闪烁,苏老太太也拿出帕子拭泪不止。 收拾完行礼,两人并膝坐在炕上。 袁幼仪扶了扶苏君的簪子,“我这就走了。” 苏君一哽,“快走不送,得了空儿再来找我。” 袁幼仪红了鼻尖儿:“我多早晚要来的,到时候儿可别烦我。” 苏君拿出个信封塞进袁幼仪手里,“这是你跟松儿的押身契,让她跟着你走。” 袁幼仪颤手接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跟你我就不言谢了,往后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还拿你当姑娘孝敬。” 苏君说别,“支使你这么些年,我脸面够大了。” 又续话片刻,两人方在仪门处分别。 谢老太太道:“老妹妹可别笑话我没规矩,一早儿刚得到消息,来不及往府里下帖子,改日我专程登门答谢,你可别嫌我这张老脸不害臊。”苏君闻言扯扯袁幼仪衣袖儿,悄声说了几句话,袁幼仪脸色涨红点了点头。 苏老太太笑道:“别这么说,遗珠儿在外,这事儿搁我身上只怕比你还急,得闲常来坐坐。” 谢老太太登上马车挥挥手,“快些回去罢,外面儿冷。” 袁幼仪上车掀起车帘,跟苏君两人互相点了点头,车轮轧在青砖石地面上远远去了。 圈椅里坐着一男人,扭头看见苏君放下二郎腿招她上前,“惦记我那墨梅图好长时候儿了,今儿是你十岁生辰,答应给你做寿礼的。” 苏君扑向案几上的画轴,“谢谢您嘞!” 男人笑容舒朗,“这画儿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好生收着,烂了丢了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别让你爹梦里头被人戳着鼻子骂。” 苏君点点头,抻开画轴,“您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男人道:“我是你爹,看我闺女不成么?” 苏君一抬头,见他五官糊成一团看不清,忙走上前,脚下一跌摁住他膝头,男人起身扶住她,指节儿硌得她两肩生疼,“多动脑子,少抽鼻子,我回你娘屋里了。” 大风夹裹着雪粒子抖落在窗棂上,铲沙似的哗哗作响。 苏君猛地睁开眼,撩开幔帐,窗外天色大亮,凝朱正掀了门帘进来。 后背湿黏沾着里衣,苏君支起身转了转腰问:“几时了?” 凝朱回道:“巳时了,姑娘这一觉儿睡得好,您别急,老太太说您今早不必过去了。呦,怎么满头汗,可是炕子太热了?” 苏君道:“不妨事儿,睡得久焐着了。” 吃罢饭,妙竹提了把铜钥匙进门,“姑娘什么时候走?” 苏君披上斗篷,“带上东厢案子上的画筒,这就走。” 一路风雪行至金岩斋,推开父亲书房正屋大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东侧间里燃着炭炉子,苏君坐在黄花梨平头书案前,越过檀香紫澄泥砚,白玉祥云抱日笔觇,看向南墙上的墨梅图,画面不曾蒙尘也没有日晒的痕迹,看得出书房管事做事儿很用心。 墨梅以写意之法所作,各梅花取疏朗,梅干粗写,转折曲直,笔简神足。不见落款印章,只在右下角儿近身才能隐约看见的地方提着“净无”二字。 窗外隐约传来切切私语的声音。 一小厮神秘兮兮地问,“听说镇国公家平反了没有?” 另一小厮嗓子微哑:“哪儿能不知道呐?听说袁家姑娘也被找着了,重新攀上晋王,这回可有大造化了!” 那小厮嗤笑道:“说得哪门子老黄历了,你当那姑娘是谁?” 哑声小厮干咳了几声:“横竖不是我老娘,我操什么心!” 引话的小厮呸了口儿:“直跟你说了罢,那家姑娘正是五姑娘身边儿的凝碧大姐。” 哑声小厮“啊!”了声儿。 那小厮调子里透着得意,“傻眼儿了?下辈子找准了肚子再投胎里,省得再瞧别人脸子,鸡窝儿里养不出金凤凰!” “瞎扯什么闲篇儿!廖总管怎么交代的?被逮到编排主子闲话,就等着吃板子紧实皮肉罢!”又来了个小厮骂道。 苏君在屋里使了个眼色,妙竹会意出了屋。 哑声小厮陪笑着:“好哥儿,你千万别告黑状,我……” 妙竹响起声儿:“你什么你!碎嘴儿的奴才!走罢,姑娘请你们进屋儿里说‘好话儿’呐。” 三人进了屋肩挨肩站着,苏君隔着几案看他们,“这会子怎么哑巴了?” 哑嗓小厮耸了耸肩,“奴才该死不知道您在这儿,惊扰了您,您大人大量别跟奴才们计较。” 妙竹回呛,“瞧这位爷儿说的,变着方儿埋汰姑娘小肚鸡肠呐,我看呐让寥管家过来领人,嘴皮子多顺溜,留在这儿屈才,请他给荐个好差事。” 哑嗓小厮这才慌了连连告饶,苏君道:“这事儿我管不着,自个儿去寥管家那儿交代罢,能不能留下看个人造化。” 那俩人耷拉着头出了屋,苏君问留下的一人:“寥管家什么规矩?” 小厮打了个长揖,“背后议论主子闲话,打够五个板子,撵出府。” 苏君探起身问:“罚重了罢?你挨过没有?” 小厮脸一红直摇头,“奴才没受过罚,不觉着重。” 苏君上下一打量,见他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精干,眉眼分明,衣衫洗的发旧却平直干净,问:“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回道:“奴才跃阳,跃龙门的跃,朔阳的阳。” 苏君奇道:“你识字儿?” 跃阳回道:“回姑娘,识得不多,能读信的。” 第4章 舞墨梅 苏君指了指南墙上的画,“平时书房你打理的?好手艺。” 跃阳扭捏扣了扣头皮,“总管说您爱惜这画儿,奴才先前儿在字画铺子里打过杂,见师傅们摆弄的多了,将就学了两手儿。” 苏君摘了画收进画筒里,“我看你人机灵,做事儿也挺计较,眼下有个提拔人的机会,前几日,有个小厮扶灵回老家了,廖总管缺个副手,照说你岁数儿还小,我看岁数儿小才好栽培塑性儿,不知道你乐不乐意?” 跃阳一时摸不着北,听出话音儿,忙鞠着腰表谢,“谢谢姑娘抬举!” 苏君合紧画筒盖子,“不能白卖你面子,出了内院儿我得劳驾你照应呐。” 跃阳垂下眼,“您客气,奴才明白。” 苏君笑笑,“成,先忙着手头儿的伙计,回头有信儿了再知会你。” 苏老太太连着几日不痛快,额帕下新填了几根银丝,压着手不动筷,“别看我,你们吃你们的。” 苏景信按下筷子,“您多少吃点儿,中午就没见您吃多少,怎么着不能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是不是?要不请大夫来瞧瞧?” 苏老太太捯了根青菜又丢在盘里,“这几日不知道什么缘故,眼皮儿跳得厉害,心窝儿里结了疙瘩似得硌得慌,老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 苏景信道:“嗨!您还操心袁家那回事儿呐?不跟您说了么,案子妥妥儿结了,圣上都发话不让追究了,至于那袁家姑娘怎么流落到咱家的没人管,您放心罢,啊。” 苏老太太道:“我觉着没这么简单,这事儿前后一琢磨,就是晋王的手笔,当初把人救走不就成了,费那么大功夫儿把人藏到咱们府里做什么?” 苏景信嘴里花生嚼得嘎嘣儿脆,“没准儿人家知道您仁慈,人搁在咱府里头受不了罪,要我说,您就崩吓唬自己个儿了,现在撇干净正好儿,人皇家什么手段,弄清了人家心思还了得。” 苏老太太道:“横竖我心里头不舒坦,从李婆子那茬儿起,小半月了,府里就没消停过。” 苏君起身往苏老太太杯里添了口茶,“昨日袁姑娘还来信了,说她跟松儿在谢府里都归置好了,让您别担心呐。” 苏老太太握杯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她,苏君慌了神儿,“烫着您了?!” 苏老太太摇摇头,眯眼喝了口茶,“君丫头这话倒提醒我了,老二,你说巧不巧?袁家主仆俩前后脚儿进咱们府里就算了,最近不太平可都因着她们呐,我寻思着那李婆子到底什么来路?” 苏景信勾勾手唤人端来漱具涮了涮口,比了个手势支使丫鬟婆子离屋后压低声道:“既这样儿,我今儿就把话说道清楚,李婆子什么来路咱不知道,只知道跟回春馆有些干系,我前两日派人去打探过,怎么着?那医馆儿早关门了,她做什么去招那……叫什么来着?哦,对,松儿,那丫头有什么能耐?不还是为了试探袁家姑娘,袁家姑娘下落十之八九是晋王帮着安排的,照这样儿想,指派李婆子恐怕另有其人,具体什么目的?难说!若是冲着晋王去的,这里头水得有多深?仔细掂量罢!我还是那句话,不该知道的别瞎猜,别回头怎么栽坑儿里的都不知道!” 苏大太太赵氏唬了一跳,双手压着胸口儿,“不能够罢,什么庙里头供什么佛,咱们家可惹不起大神呐!” 苏景信滋了口茶,“这么半天说得就是大嫂您这意思,最近外头也不太平,好歹眼下是从浑水里蹚出来了,别再搅和进去喽。” 赵氏松了口气,转脸见小赵氏脸色发僵,眼窝儿里兜着泪,忙拉她手问,“不自在了?哎呦!不该让你听这个的。” 王氏上前搓她的手心儿,“要不先回去歇着?” 苏老太太吩咐映月:“快抬暖轿过来送大奶奶回园。” 苏君起身依到她身旁问:“老太太这几日跳的是哪只眼皮儿?” 苏老太太愣了愣,笑道:“我记着好像都是左眼。” 苏晴接过话,“好兆头!好兆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马上我大哥就要发了大财回来了!” 王氏跟着捧戏,“祖孙儿俩人心连着心,大嫂,我看是照哥儿报好信儿来了。” 赵氏拂去小赵氏的泪珠,“都听见了,莫哭,仔细伤了身子。” 见小赵氏面色稍缓,苏老太太松了口气,问“你们仨商量出结果没有?” 苏晴抢着说:“君儿能拨会算的,我没那本事,她帮着大哥管茶铺,我跟着我娘理中馈。” 王氏戳戳她脑袋,“不会还往外抖搂,多有出息!” 苏老太太笑道:“照她们自个儿意思来,多学着管家,往后有的是地方发挥。” 从王氏住处菁园出来,脚底又积了层新雪,苏君展了展肩背边走边琢磨王氏的话:“咱们家铺子,别的都是薄利,进项最大的还是咱们家茶铺。自从你大哥在外头跑商后,平时是我帮着打理。茶铺这处得算清四个账目,一是办茶引时支出的茶课。二是收茶时支出的费用。这两项好算,拢到一处也就出来了。三是卖茶的收益。这儿分两处,一处是你大哥收完茶留在铺里卖的茶,哦,这个平时那账房都有清算,隔着天数儿过过帐就成。第二处是你大哥贩去北边儿的茶。四是铺里的收益,支出和进项相抵算出净利。就这些,不懂的再问,经过几回手就容易多了。” 妙竹打断她思路,“姑娘,您饭间儿说袁家姑娘来过信了,奴婢怎么没瞧见。” 苏君笑笑,凝朱拿肩扛了扛她大臂,“往后多学着罢!” 过了腊八,霜雪初晴,王大掀起侯府大门前一铲子雪泥刚转身就被人撞了个满怀。 苏辕来不及回头撩着裰边儿一脚跨过府门,“对不住!没瞧见您!” 王大俩手撑着铲把,探身冲门里吆喝:“二爷儿,慢点儿走!路滑!” 苏辕背身挥挥手一路进了屋,抹了把汗道:“今儿要找老太太讨个恩典。” 苏老太太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盅,“看把你急的,我可难保能依你。” 苏辕胡乱喝了几口茶水,“您能!明儿国子监休沐,子修说万佛寺后山坡的梅花儿开得好,要约我和妹子们一起去顽呐。” 苏景礼皱着眉反对,“寒冬腊月郊的哪门子游?过罢年就是春闱,老实温课是正经。” 苏辕吃了一呛,张了张口到底没敢说话,脸扭到一旁躲在茶盖儿后下巴往苏老太太处轻抬了几下。 苏君触到他眼色,咽回笑,轻咳了声,“二娘,前几日茶铺送来的账子过得差不多了。” 王氏忙吞下一口茶,捋了捋胸脯,“呦!这么快,我能得闲撒撒手了。” 苏君往她那处凑了凑头:“您歇着,我闲着也是闲着,拨拨算盘免得手生。” 苏老太太不大待见,“知道怎么拨弄就成了,打算盘还能当消遣呐?得,明儿放你们出去撒撒疯儿。” 苏辕喜不自胜,压根儿没注意苏景礼冲他横眉冷对,龇牙咧嘴的模样。 出了屋,仨人聚在一处合计,苏晴戳戳苏辕,“拉着我跟君儿做掩护,当我不知道你要去遛你那宝贝马儿呐!” 苏辕拨掉她指头,“你是不是没良心,若不是看在你那张大爷儿的面儿上,缺了你我还遛儿不了马了?” 苏晴羞臊,拨过头就走,苏辕也不跟她计较直奔着马棚去了,苏君留在当中,左右依着谁都不是,干脆立在原地,掖了掖领襟,走下台阶,抬头看向远处,天际结着乌云,浓得化不开。 “噗”,一股热气扑在王大脸上,王大擩了把面,抚了抚马头,“爷儿说这话忒抬举我了,那时候儿我是个愣头青,天地不怕的,跟着侯爷仗仗打前锋,等您进了军营就清楚了,青瓜蛋子们个个打起仗来不要命,我算哪根儿葱蒜?不过如今日子太平,像爷儿这种吃军饷的,遭人眼红呐。”说着斜眼瞥见一人往门里出来,转身抄起袖子,“姑娘收拾好了?” 苏君提裙迈过门槛,“您早啊。”又问候边上一人,“子修哥早。” 张岩峻抬抬马鞭子,“早,你哥姐呐?” 苏君登上马车,“您慢等,就出来了。呦,今儿你驾车?这几日跟着廖总管都好罢?” 跃阳收起脚梯,忙不迭点头,“托您的福,都好。知道姑娘今儿出门,奴才特意出来的。” 苏君心里受用笑道,“这么给面儿,这帐我记下了。” 出了外郭东便门,苏晴拿火箸拨了拨厢角的铜熏炉,打开红木食盒推了推,“先垫着,晌午庙里只有素斋饭。” 苏君探身看了看摇头,“没绿豆酥?” 苏晴拉过食盒,捏了个芸豆卷儿,翻了翻眼皮,“德性!就好那口儿,吃完落一身渣儿,什么意思!” 大抵走了多半个时辰,跃阳顿住车吆喝,“姑娘,到嘞!” 苏辕两人翻身下马,张岩峻拘了拘马鞭,看向远处,“前两日来的时候儿肩摩肩的,今儿瞧着冷清。” 顺着他视线看去,寺庙掩映在层叠的松柏中,庙顶挂着皑皑的雪帽。在山下寄存了马车,一行人沿着青石阶拾级而上。至寺庙山门处,一抬头见山门紧闭,门前竖着一排侍卫,山风一吹,胯刀硌着铜铁甲衣沙沙作响。 第5章 菩萨蛮 山门漏了个缝儿,门内出来个扛扫帚的中年僧人。 苏辕上前拱拱手,“这位师父,今儿庙门怎么不开?” 僧人往回指了指,“施主请回罢,庙中有贵人,戒了严,改日再来罢。”说完径自摇着扫帚下阶去了。 几人不甘心,张岩竣梗着脖子上前,“敢问这位官兄,庙内是哪位贵人?” 那侍卫乜他一眼,“横竖不是你祖宗神仙,瞎打听什么!回头扰了贵人清修,够你受的!不说了庙门儿不开么,还不走!” 张岩峻被他一噎,一时上了火,苏辕忙拉回他,压紧嗓子,“要不先回去得了,过几日再来?这么大口气儿,就怕里头人咱们惹不起。” 张岩峻又回头看看那排侍卫,一率的红盔绿甲,腰间垂着金牌,忙转过身挥手催他们走,“走罢!撞到尊大佛,不让道儿不成了。” 苏晴复回身看了眼道:“你看出什么了?” 张岩峻拘着他们往台阶下赶,“瞧见他们那身儿行头没有?不是一般人家的配备,这贵人十成儿是个皇室宗亲,趁早别去招惹。” 正说着,山下匆忙上来了个小沙弥,两手合了十道:“几位可是靖南侯府的施主?先请回罢,今日庙里不接客。” 苏辕道:“马后炮儿,刚在山下那看车马的老师父怎么不早说?这差使当的不厚道呐。” 小沙弥连连鞠躬,屈指敲了敲脑穴,赔着笑:“老人家忘性大,小僧一时没在,真不是存心的,请各位施主见谅。” 苏辕挥挥手表示无碍,一行人正准备下山,被身后一侍卫叫住,“几位是靖南侯的主子?” 苏辕回身扣拳举在胸前,“靖南侯府苏二苏辕。” 那侍卫满脸结着虬髯,目光灼灼把几人烫了个遍儿,“各位慢等,我派人去回了贵人。”一侍卫听命折身进了庙门,苏晴不自觉往苏君身旁依了依, 苏辕忙摆手,“不敢不敢,我们这就走,不叨扰贵人清修。” 侍卫伸出拇指盖儿刮了刮侧额一道疤儿笑道:“恕我眼拙,没瞧出您来,贵府老太爷儿是大祁之股肱,自不能拿您当草芥儿一般对待是不。” 苏辕架不住他这股亲热劲儿,剌剌舌干站着,半盏茶功夫儿,听差侍卫从山门内走出,压在疤脸侍卫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疤脸侍卫听后冲几人一揖道:“之前多有怠慢,您几位多担待,眼下贵人正跟着住持研习佛法,不便接待,您几位自便。”说完吩咐人打开庙门。 进了门,张岩竣咂舌,“不知道你们家名头儿这么好使呐?”苏辕颓着脸敷衍了几句。 一年轻僧人从钟楼后绕出,走到几人面前双手合十,“有失远迎,几位施主是否安排食宿?” 苏辕道:“临时起意,未曾提前知会贵寺。唐突叨扰,请师父安排午膳,不必留夜。” 僧人比了个请的手势,安置他们进了一二进小园儿,便告辞退去了。 苏辕道:“今儿来老太太特意交待我募奉香火,你们先归置着,我过会儿回来。 张岩竣摸摸胸脯,“我家老太太也这般交待的,银票揣在胸口压得慌,咱们一路儿去。” 苏晴板起脸,“二位爷儿排场大,让我俩干等着呐!” 张岩峻趋到她身边拢着手低声道:“这庙里菩萨灵验,先去拜着,吃罢晌午饭,咱们再去看梅,成不?” 苏晴心里熨帖,道:“成,那就先听你的。” 等他们二人离开,苏晴拉着苏君去菩萨殿,走到半路推开她,“成了,祖宗!我多大时候招惹你了?瞅你那一脸嫌弃样儿。” 苏君重新攀上她胳膊,“没见你低声顺气儿说过话,今儿可算开眼了,刚唱的是哪出儿?激得我满胳膊起栗儿。” 苏晴耸耸嘴角儿,“这会子不跟你计较,有我挤兑你的时候儿。” 进了菩萨殿,一身着棕红底子缎面绣寿纹团花褙子的老妇由两个丫鬟搀扶着出门,“啪”一声儿,一串佛珠打在苏君脚面儿上,老妇转过身眯着眼儿找人,“人老真是没用了,打到这位姑娘没有?” 苏君将佛珠捡起奉还,“没有没有!您别客气。”老妇笑着点头,颤巍巍去了。 苏晴望着殿外问:“该不会是那贵人罢?” 苏君摊摊手,“谁知道呐?” 远处的撞钟,后殿的木鱼,金木合鸣,观世音菩萨手持宝瓶端坐在莲花座上翘指俯看着芸芸众生。 苏晴跪在蒲垫上口中念念有词,半晌张开眼角儿推推苏君,“发什么愣?祈个愿呐!” 苏君指指菩萨,“你跟她说什么了?” 苏晴挡掉她手指头,“傻子,你对姻缘没什么期望呐?” 苏君点头,“有。” 苏晴嗯了声,“对着菩萨说,求她老人家保佑罢。” 苏君合手默念了会儿睁开眼,抬起胳膊抵了抵苏晴,“按照我爹的规格儿找人,菩萨能答应么?” 苏晴思虑半晌耷下嘴角儿,“我看难,多数儿人跟我爹一样,早晚房里要纳一两个的。” 苏君问,“那我子修哥呐?你乐意?” 苏晴拍拍裙角儿起身,咬紧后槽牙道:“且看罢!走,带你去求个签子。” 苏君拿起签筒一晃,一枚签子脱出落在地上。 “哟!真新鲜,头回见着这么干脆利落的。小施主不介意,让老僧代你解签如何?”苏君顺着声音见大殿东侧一个眉须发白的老僧坐在铺着蓝布的长条案几后冲她点头。 苏君迈步过去,“劳烦您了。” 老僧捻捻须,接过木签,擎在掌心儿拉远看了看,闭眼低语:“今夕何夕,更待何时……今夕何夕,更待何时……” 苏晴耐不住性儿,“师父,您瞧着我妹妹的姻缘如何?” 老僧撑开眼刚启口,殿外进来一小沙弥,“师父,住持让您过去呐。” 老僧摆摆手,“行,知道了,等解过这个签儿。” 小沙弥搔搔头,一脸为难,“住持让您这就过去,贵人那儿还等着呐。” 苏君闻言福福身,“我这事儿不要紧,您请移步罢。” 老僧点点头走到殿外突然回过身,“今日老僧恐怕无缘为小施主解签儿,不过那的确是一难得一见的上上好签儿,愿姑娘心有所成。” 苏君笑道:“借您吉言。” 鹿皮靴子底儿擦在雪道上咯咯吱吱走响,用妙竹的话说,“跟耗儿叫似的。” 梅花瓣儿掺着雪粒扑簌簌落了两肩,一扭脸香气灌了满鼻腔儿,苏君俯身捡起半埋在雪地里的荷包,拍落浮雪别回腰间。下了山坡,踏进后山门,走道里迎面走来两个男人,苏君折身躲进一道影壁后。 两人走到后山门站定,一中年男声懒着腔调儿,“今儿怎么得闲了?” 一年轻男声回道:“听闻您今儿回京府,晋王爷特意嘱咐卑职前来接应。”苏君紧了紧斗篷突然想起王大打水时葫芦瓜瓢磕在缸沿儿上,夹着回音瓮瓮儿作响,声声儿果脆叩在人心上。 中年男人问:“镇国公的案子大理寺走个过程就算结了,你什么打算?听说准备留京了?” 那人应了个是,中年男人哼笑,“是该多安插些人手,打算怎么……” “噗!”壁头儿上落下一捧雪沫儿,中年男人截住话头儿一声断喝,“什么人?!”苏君紧贴着影壁,生出一背冷汗,青石浮雕硌得她肩背麻木。 “耗儿叫”一路响起,一双暗纹皂靴靴头儿露在壁根儿外头,苏君咬住衣襟儿闭上眼,听见一声轻笑:“是只雀儿,早飞远了,王爷您多虑了。” 中年男人大笑,“老习惯了,记我句话,搂着娘们儿睡觉儿枕头下也得搁把刀,指不定脑袋怎么搬得家。这后山梅花儿开的好,咱们瞧瞧去。” 苏君抖了个激灵睁开眼,抱着膝头儿倚在墙上,冷风灌脖儿吹干了汗才支起身回了园里。 凝朱着急迎上前,“这么长时间?替您找还不让,找见没有?” 苏君伸手摸了个空,摇摇头,“那么大个地方,不好找。” 苏晴披上斗篷,“不就是个荷包儿,回去我给你绣个好的。” 妙竹叩叩门框,领进一外罩墨绿万字纹比肩儿的婆子,婆子进门先福了个身,“哪位姑娘是陈女官家的千金?我家贵人有请。” 苏辕挡在苏君面前,“敢问您家贵人是哪位?” 婆子欠了欠身,交握着手肃面恭身不言语,苏君拍拍苏晴手背,上前一步儿,“我就是,随您去。” 穿过两道月洞门,进了一三进出的大院儿,院门口也是一率的绿甲侍卫把守,入了正屋,婆子在一旁提点:“见过福王妃。” 大青石方砖上映着一双蜀锦绣花棉鞋,凉气儿直逼骨髓,苏君前额贴住地面儿,“见过王妃,王妃万福。” 第6章 醉众仙 建朝百年有余,国号随建者祁氏,祁武帝践祚后,改年号永安。武帝成年皇子有四,太子祁博,永安三十年因病薨逝,其子祁承坤承爵受封晋亲王。次子祁忠受封福亲王。三子祁菽受封宁亲王。四子祁冀受封睿郡王。苏君默数着地砖上的纹路,指背生凉。 福王妃嗯了声儿,“是个知礼的,地上怪凉的,起身罢。来个人,看座儿。” 眉睫儿细长,眼睑低垂,粉白的颚尖儿掩在云锦褙领里,鹿皮靴口的兽镶毛随着炭炉的火流曳动打滚儿。福王妃收回打量压下手中茶盖儿,“我见过陈女官几回,你跟她一个样板儿似的。刚宫里万太妃跟我提,说菩萨殿里见着一姑娘,长得像皇后娘娘以前的女官,还以为菩萨显灵,使唤她下凡来了。丫头叫什么名儿?” 苏君一滞,抬起头,“民女苏君,眼拙没认出她老人家。” 福王妃三十年纪,眼波生流,抚了抚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笑道:“宫里头的老古董,不怪你认不出。” 炭炉里火灰上窜,毡帘外伸进半截束袖儿,漏进一股风,“台阶儿上滑,您小心。” 一中年男人挺着肚儿,扑去绣团龙滚边半臂对襟长衫袖口儿的雪尘探身进门,福王妃起身迎上前,“呦,王爷回来了。”福王顿首应了声。 门口一人放臂掩上毡帘,福王妃笑道:“宋护卫得闲来了?” 福王接话,“我那晋王老侄儿知道咱们今儿回城,使唤炆升接人来的。” 宋炆升转过身一揖,“王妃万福。”接着抬眼越过她肩膀问:“哟,这位是?卑职瞧着眼熟。” 福王妃拉过苏君笑道:“看我这记性,客人都给忘了,这是靖南侯府家的姑娘苏君,碰巧儿也来游庙,你打哪儿见过的?” 福王坐下身抄起一掌大的窄颈瓷瓶,探着草签儿往里拨弄,听见这话顿住手问,“是谁来着?” 福王妃笑道:“王爷,这位是靖南侯府家的姑娘。” 福王瞥了眼苏君又提手对准瓶口拨着草签,“怎么,你认识?” 宋炆升轻咳一声,揖揖手,“看茬眼了,方才是我唐突,姑娘多担待。” 苏君垂下目光避开那双暗纹皂靴靴面,微福了福身道:“无妨。” 这厢回了屋被三人围着追问,苏君抱着热茶摇头,“是福王和王妃,也许是我娘在宫里当过差的缘故,问了几句话,旁的倒没什么。” 仨人张口吃冷风的模样在苏君意料之中,福亲王素好狎/顽/娈/童,奸/养/男/脔,据说王府中玲珑秀姿的小厮佣人堪比后宫云鬓娇娥,难怪人犯怵。 那厢福王妃叫退下人,“王爷,您瞧着呐?” 福王一手拨转着瓷瓶,默了半晌问:“确信她是靖南侯家的?” 福王妃添了茶推到他手边儿,“臣妾见过她母亲,俩人一张脸儿,错不了。” 福王伸手来回划着杯口,“先晾着罢,等了有消息再说,北边儿是个什么情况?” 宋炆升敛直腰背,“宁亲王首仗出师大捷。” 福王搁下瓷瓶,撂下草签儿,端茶喝着,“回头拿个蝈蝈儿,铁头将儿捱到冬天也得熄火儿。” 陈年红松匾额上题着“芳茗”两个泥金彩漆大字,下题“永安十六年”,铺内伙计身着浅驼交领短衣,腰束深色缠布,肩上挂着白条巾子穿梭忙碌。 张岩峻挽起马鞭指了指苏家茶铺牌匾,“每回见着你们家牌匾,我家老太爷儿都呲嗒我不上进,这哪位题的?回头我拜个师去。” 苏辕拍拍他肩,“是谭麟老先生,先帝爷儿宣熙年间的翰林院编修御史,我三叔儿未出仕前的授业恩师,十八年间驾的鹤,你甭去了。” 几人进了茶铺北间,一小伙计躬身迎上前,“哎呦!爷儿,姑娘们来了,咱里头坐去!” 苏辕笑问:“六儿,这几日咱铺儿里生意如何?” 六儿引着几人在红木雕花方几前坐下身,朝旁边一伙计使了个眼色,边沏着茶回话,“好着呐!您瞧这一大堂人,这不到年根儿了,买茶的人也多!” 包墨绿长头巾的马掌柜从南间走过来,“六儿,给爷儿,姑娘们新换套器具。” 苏辕截住六儿,“掌柜的别客气,今儿顺道过来拿几本儿帐子,过会儿就走。” 马掌柜叫来一伙计交代了几句回过头笑道:“几位慢等。” 苏晴往外探了探头,“掌柜的,对街是哪个地方?巷儿里人挨人的。” 马掌柜跟着看了眼门外,“上月北大街街西开了一酒楼儿,品头儿不错,生意也就红火,搁顺天府衙门北面儿不远,官爷儿们下了衙也有不少去的,从咱们这儿出了三条儿胡同,右拐没几步儿就到了。” 苏晴拊掌,“出趟门儿不容易,别浪费时光,你们说呐?” 几人对视一拍即合,苏辕叫了声“长缨儿!”,门外跑进一小厮,“爷儿有吩咐?” 苏辕道:“你回去,跟家里人说,我们在外头吃,不用等了。”长缨欸了声儿转身去了。 苏君让他们先走,“我找账房先生聊两句。” 没多久,一厚嘴唇儿的男人走近鞠了鞠腰,“掌柜的说姑娘要见我?” 苏君比比手,“您坐,先生如何称呼?” 男人坐下身,“本姓乔,单名一个伯仲的仲。” 苏君掀开一帐子问,“这账目都是您做的?” 乔仲笑笑,“那是自然,姑娘瞧着如何?” 苏君点头,“横竖我挑不出毛病,今儿来主要问您一事儿,咱们铺子今年交茶课和我大哥收茶的账目您核算过没有?” 乔仲道:“都算清了,账上都有记录,姑娘要看?” 苏君推推手,“这个不必,回头使唤我大哥罢,这两处都是咱们铺子拿的?有借贷么?” 乔仲怔了怔,“呦,姑娘还懂这个?”咱们铺子上年进项丰厚,一份儿拨给侯府家用,剩下的留在铺儿里周转,上半年大爷收茶,铺儿里出了多半部分,只贷了万利银庄儿一万两,三分息的。” 苏君问,“当初跟钱庄立字据了没有?谁管着呐?” 乔仲脸一冷,拐着调儿道,“姑娘这就小瞧我了,您上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乔仲别称“算疯子”?这么点儿小事儿支应不了,别说在这行儿里混了。” 苏君讨饶,“别急呐,我就张口一问,呦,您手上是什么?盘珠儿掉漆糊的罢?我那儿有个乌玉珠儿的算盘,回头借您使唤。” 乔仲张大眼,“真的?说话算数儿?” 苏君抬起下巴,“还说我呐,您也小瞧人不是?” 冷天儿擦黑得早,四处结着灯烛,拐过三条儿胡同,远处一歇山顶儿酒楼扎在雪雾里,檐角儿起翘尾尖端坐着狻猊小兽,正脊雕饰龙吻,泥灰瓦顶簇新,绿脊红柱,正门提着紫檀大匾“贵仙居”,一楼大堂中央搭建一大红绸镶檐戏台,台下搁置十几张束腰八仙桌,戏台两侧各一红木楼梯直通二楼,四面包厢环绕,廊檐饰以琉璃垂穗红烛灯,屋顶低垂六角黒木灯笼,妙竹临近暗呼:“嗬!跟话本子里头的皇宫似的。” 白领褐衣短打装扮的伙计引人至堂侧一三围曲柜处,跃阳报了名号儿,曲柜后的侍者递出对牌儿,“贵府二爷儿定了两桌席面儿,一处儿在大堂,一处儿在楼上包厢,您自便。” 凝朱问,“要不我先送姑娘上楼?” 苏君说不必,“雪地里跑一天了,这会子功夫你们仨先吃着去罢,我抬抬腿儿就到了。” 那侍者叫来一伙计,“平子,送这位姑娘上楼。” 沿东梯上了二楼,苏君跟着平子往廊子里进,中间那厢门一开,一大肚儿男人抱着门框,直冲平子喷唾沫星子,“去,去……去拿酒来!爷儿今儿要喝个尽兴儿……还杵着作什么!懒不死的碎催儿……” 平子两难,依着谁都不是,苏君压低声儿,“听他的,我到楼间子等你,赶紧的,待会子把人哄回去。” 平子哈哈腰儿:“多谢您嘞!您慢等,奴才就来!”又冲那人道:“爷儿,这就给您拿酒去。” 苏君折身往回走,男人跳出门槛拦住她,“走…进…进屋儿陪我喝一杯。” 苏君提袖儿挡住扑面的酒气,“叫错人了,您请回屋儿罢。” 男人砌起满下巴横肉,痴着眼,“哟!真新鲜,还会装呐!”说着去捉她手臂,苏君嗓子眼儿发胀,急得出不了声儿。 隔厢门一开,走出一人,“呦,搁这儿呐,我等好长时候儿了,上个楼这么难?”说着趋到苏君身旁,“走罢。” 男人醉眼惺忪,“慢着,上哪儿去?你知道她?” 那人面露怀疑盯住苏君,“你认识这位爷儿?” 苏君避到他身后,“我打哪儿认识的?爷儿好意请我进屋吃酒呐。” 那人一脸不痛快,抬眼打量了男人胸前的补子几回,“这就是爷儿的不对了,您也是有官身的人,让我内人陪您吃酒是几个意思?都察院科道上不是没人儿,回头参您个罪名,您多担待。” 男人闻言四下看了看,捋了把脸问“这是哪处儿?” 那人道:“真喝糊涂了?这儿是贵仙居。” 男人眼神儿一晃,随意拱了拱手,“嗨,我当在望月楼儿呐,对不住了啊。” 那人回过头,“我看这位爷儿不是故意的,别计较了,回头菜都凉透了,先回屋儿罢。” 第7章 暗中流 平子抱着酒坛走进廊间里,勾头往楼间儿里望了望,又探探廊尾,“爷儿,您的酒,您瞧见先前跟我一道上来的姑娘没有?是不是进那头末间儿了?” 男人大着舌头,“好……好酒,你,你扶我回屋儿。”平子嘟囔了声“奇怪”,撑在男人腋窝儿下架他回了屋。 苏君扣着门缝儿舒了口气,回过身微福了福,“多谢你,你安坐,我告辞了。” 宋炆升抬臂叩上门,“救你两回,这就走了?” 眉鼻骨儿高挺,长眸儿饱额,长得挺招人待见,苏君对上他目,晃了晃神儿,“在庙里头,你发现了?” 宋炆升扬了扬眉头儿,“你眼睛闭上,我就瞧不见你了?掩目就能避人呐?” 苏君一窒,“我什么都没听见,还挨你骂了声‘雀儿’,刚又被你占了句便宜,这怎么算?我今儿出行从简,要不立张字据,隔天还你酬银?回头上门找名儿叫跃阳的小厮,别惊动我家里人。” 宋炆升盯住她两窝儿瞳剪水抱胸走近两步儿,“这么会使唤银子,小瞧人么?” 因他身量极高,怕是才能过他肩头儿,隔着几丈远,苏君自觉他欺身,向后抵住门框,“那你说呐?回头我照着办。” 宋炆升收起目光看向窗外,“没想好,先赊着,回头想好了再说罢。” 苏君转身去掰门缝儿,“真能耽搁,我着急走,就等你想好了再说。” 宋炆升喊她,“别反悔呐,怕你到时候儿舍不得。” 苏君越过门槛,“放心,不欠你的。” 进了末间里屋,苏晴拉她坐下,“等你好长时候了,呦,头髻儿怎么乱了。” 苏君理了理,“风大吹的,外头人多,车不好走,对不住几位等,都动筷儿罢。” 桌中间儿坐着一黄铜大灶锅,苏辕门外喊来一伙计点开火,“天冷,咱们今儿打羊肉暖锅儿。” 锅中沸煮起来,红白相间儿的羊肉缓慢缩成一卷儿,苏晴抄起一片儿递到苏君盘里,“吃呐,张着眼儿,魂儿出窍儿了?” 苏君回过神儿,夹了夹眼,“滚汤雾气儿大,熏着我了。” 正吃着,隔厢里一阵哄堂大笑声,一男人粗声喘笑着,“趴了会儿,王大人酒醒了罢,刚还吆喝着什么小娘子,怎么不把人带出来?!” 王姓人咳了几声,“嘴闲嚼蛆儿!不稀得说你搁望月楼里头温香软玉坐怀的猴样儿!”苏君一抖手,失了片儿羊肉。 一尖嗓儿男人大笑:“这个我清楚儿,人抓/乳/挠/臀的火候儿早练到家儿了!欸,这会儿憋闷的慌,劳驾您开窗儿醒醒神儿。” 粗声男人呼噜着痰气儿,“放你娘的闲屁!要开你开,别支使儿我。” 尖嗓儿男人“哐当!”打开窗,“不瞧着您离窗户边儿近么,能累死个人儿呐!” 粗声男人啐了口儿痰,“嘴丫子收拾干净再放屁,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尖嗓儿男人干笑两声儿,“说起这个,王大人,您管诏狱的,那几人怎么样儿了,死了没?” 王姓人冷哼一声儿,“没死也不远了,上头铁了心的要追究,等大理寺戳完几个章儿,落头的命儿。” 尖嗓儿男人叹了口气,“可惜了这镇国公,一家子被宰,临了儿拿几个冤大头出来挡事儿。” 王姓人道:“该他们的!当初着急上火的去巴结那余公公,这会儿出了事自己个儿担着罢,那老余头儿也是他们嘴硬敢攀咬的?一句话儿说不对,全家儿陪着下地低儿吃土去罢。” 尖嗓儿男人道:“呦!按您这意思,这背后是余公公支使儿的?” 王姓人打了一喷嚏,擤了擤鼻子,“我猜的,他干儿,宫里御茶房的贾瑞儿,知道罢?审案那时候儿天天儿上我衙门里打听,武夷山大红袍什么价位儿?塞了我二十斤!不是心虚是什么?自打老余头儿担职儿,这朝中换了多少水儿了,总归上头儿交代的话咱们只管照着办,其余的别瞎胡问!” 粗声男人问,“听说几位王爷都回京了,福亲王两口儿还在万佛寺住了几日。” 王姓人冷笑,“年底儿了,皇帝爷儿召王爷们回京畿叙天伦呐。嘿!去庙里顶屁用,谁不知道那福王有特殊癖好儿,王妃拜佛拜神仙的,不坐窝儿下个鸟/蛋!” 尖嗓儿男人道,“朝堂上都炒炸锅儿了,圣上还端着不立储,将来只怕难办。” 粗声男人道:“依我看,晋亲王的成算大些,那是皇后的亲孙儿,瞧人家名儿取得,‘承坤!’,‘承坤!’,再明白没有了。” 王姓人反驳:“未必,北边儿不刚传来捷报么,宁亲王帅军大退鞑靼右部儿,何况子凭母贵,人上头还有个秦贵妃罩着呐,那蒋阁老哪里又是个吃素的!福王是个好那口儿的闲散王爷,睿郡王亡母不过是一名不见经传儿的宫女儿,早成一堆土儿了。嘿,谁知道呐!福、晋这叔侄儿俩亲热,宁、睿这兄弟俩亲厚。哎,往后这日子怕是难过!” 尖嗓儿男人问,“那您瞧着,余公公站的可是宁王那边儿?” 王姓人一提调儿,“他?那个老滑头儿,哪边儿都沾,还想甩手儿站干岸,且看着罢!” 这厢几人盯着羊汤冒泡儿咽不下饭,张岩峻掷下筷子,“趁早走罢?这几位不是善茬儿,省的回头惹着人家。” 刚走至门边,隔厢门声大作,几人结实吓了一跳,苏辕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身贴在门上。 王姓人问,“谁?!” 门外人道:“北镇抚司镇抚使王匀可在?” “哗啦”门被人打开,王匀骂道:“到底是谁!?姥姥的,打扰老子……呦!裴指挥!你怎么来了?” 裴指挥道,“请王大人跟微职走一趟。” 王匀笑道:“上哪儿去,至于带这么些人。” 裴指挥道:“自然是微职衙门里,这是缉拿令,王大人可查验。” 粗声男人冷笑,“这奶娃娃狂妄的紧,张口就要拿人……” 王匀打断他问:“你们北城兵司马拿我,胡诌儿的什么罪名儿?” 裴指挥道:“这是上头的指派,微职奉命行事,回头自然给您一个交代。” 王匀讥诮道:“这倒是奇了,你一六品指挥搞不清状况就来拿人,我要是不走呐?” 裴指挥笑道:“您不走,微职伺候您走,来人!” “慢着,”王匀冷笑,“不敢劳驾,我今儿就进你们衙门里涨涨见识,说不出朵儿花儿来,回头儿咱们再仔细翻旧账。” 一阵脚步夹裹着铁具摩挲撞击声下了楼,苏君几人追出门,四面包厢走廊也都站满了人,伸着脖儿往楼下看,一人身穿深绿彪形补子官服走在前,王匀在后,两列佩刀侍卫护其左右出了大门。 月辉透过积云洒落一地碎银,王大偻着背在前面掌灯,“二爷儿、姑娘们再不回,就要打发人出门儿找了,老太太交代,等人回来了,早点儿回去歇着。” 苏景信翘腿儿喝着茶,“……说是什么“醉酒妄论议储”,当即就被五城兵司马的人拿了,今儿移交到刑部了。” 王氏道,“那够倒霉的,也不知道谁管的闲事儿?” 苏景信哼了声儿,“听说当时那王匀言语粗俗不说,还门户大开,公然辱没皇家脸面,不办他办谁。” 苏老太太透过窗看了眼廊檐下的三只人影儿,摆摆手,“行了,罚够了,叫他们进来罢,没得冻着。” 苏景信按下茶盅,“您就知道由着他们的性子胡来,先不说贵仙居这事儿,那万佛寺福亲王留到昨儿晚才走的,得亏他们没冲撞到,要不几条命儿也不够使的。” 苏老太太道:“这不没事儿么,回头作下病,你留家里头伺候几位祖宗。” 苏景信苦楚着一张脸,“您也体谅体谅儿罢,说起这福亲王我就头疼,刚回京府就给我们户部派了趟差使儿。” 苏老太太坐直身,“怎么才说?有什么难处儿?” 苏景信两手抓着膝盖儿,沉吟道:“福王府里的下人要改迁户籍,这户籍能随便迁呐?不过没人敢得罪这霸王,手续比较复杂,事儿倒是不怎么难办,就是人忒多了,全是十四五的男娃,多数儿人籍贯是顺天府的,要迁到福建各府里头去。听说往年也有,往年我管不着,这不刚升了侍郎,我那上峰把这事儿派下来了,我琢磨着这事儿没多大好处,又转手给下头人办了。哎,就怕这位爷儿塞得山芋太烫手。” 苏老太太颔首,“这样最好,别回头办出了岔子。” 赵氏支吾了半天问,“他二叔,我听说北边儿开仗了,这照哥儿还没回来,可怎么好呐!” 苏景礼笑道:“大嫂别慌,咱们是跟北边儿右部鞑靼打的架,照哥儿去的靠西,左部鞑靼前两年换了新可汗,与大祁一向亲善,这才跟咱们开了茶马互市,他是我亲侄儿,没个保障我能同意他去么。” 陈氏放下心,道了声儿“阿弥陀佛!”。 第8章 方出旭 门帘一动,跨出半只素履,三人交腕儿挺了挺腰,苏景信负手背着身走下台阶,“都听见了?老掌柜请你们进去呐,多长点儿记性,有下回,直接上家法。”三人诺诺应是,哈着手钻进门帘。 王氏侧身从几案上的一堆书信中抽出一张单红帖子,“呦,腊月二十五儿蒋老太太六十大寿,请人去呐。” 苏老太太拨转着楠木持珠道:“也不是多近的关系,你去支应着就成。” 王氏瞥了眼苏君,笑道:“张家太太那日要来府里商量晴丫头请期的时辰,得麻烦您浪费趟腿脚儿呐。” 苏老太太顿住手,拇指盖儿扣在珠缝间眯了眯眼,“成,那日我跟君丫头去。” “呦!”王氏抖开一张信笺,“照哥来信了!” 赵氏忙探过身,上下扫了几趟眼,推了推王氏,“你快念念,都说什么了?” 王氏复看了两眼收起信交给她,笑道:“他说他都好,让家里人勿念,腊月二十儿就能到家了!” 赵氏掩了把泪接过信塞进袖儿里,苏老太太合上眼,默念着佛语运着持珠。 “噗嚓!” 苏老太太从里间探着身子问,“怎么回事儿?” 苏君勾回头往里送话,“一只碟儿没坐稳掉地上了,碎碎平安!您安心。” 映月拢起地上的碎瓷片儿,“多谢您了。” 苏君摆摆手转过身去帮苏晴整点桌椅,“都有失手的时候儿。” 采芙回头看了看苏君后背,转过脸儿捅了捅映月,压低声问,“这两日怎么楞楞儿的,身上不舒服?” 映月伸手摆着碗筷,“哪儿有,天冷,老起夜,抽空补个觉儿就成。” 门帘儿上的刺绣沙燕展了展翅儿,苏辕旋身进门张着脖儿笑喊:“我大哥回来了!” 一人头束网巾,身披薄裘随之而入,大跨步至苏老太太跟前,双膝落地磕了三个响头,“孙儿不孝,游离在外,年至归家,前来领罪。” 苏老太太满眼湿濡起身托了他,“乖儿!快起来!不瞧瞧这一屋子花销摆设是谁挣得!累了罢?来个人儿,伺候大爷儿坐下!” 见过敛帕低哭的赵氏,侧脸看见兜泪捧肚儿的小赵氏,苏照眼珠儿一燃,暗中掩袖儿拉过她手。 一番嘘寒问暖过后,苏景信咬着杯口儿问,“这一程还顺遂罢,销路儿还行?” 苏照侧身支着椅手,“这回去南边儿收了五万斤茶,今年上头规定,官商三七分,带了四万五千斤去北边儿,河州茶马司那儿咱们缴了一万五千斤,剩下三万斤运到洮州卖了个精光。给府里和茶铺儿留了五千斤。南边儿的茶收成好,我尝了不下十几,专挑了几种,您瞧着呐?” 苏景信晃了晃头,咽下茶,“嗯,别说,还真不赖。” 苏辕问,“大哥,我听说左部鞑子主动跟咱扩大茶马买卖,你瞧着是个什么光景?” 苏照点点头:“场子比上年扩大了不少,携茶引的商户儿也多了。” 苏晴也逮住空儿问,“大哥,我那白皮子呐?” 苏照道:“没忘,跟商队一处儿在外头客栈里呐,跑不了你的,权当给你做嫁妆了!” 苏照背手拢上门帘,趋到铜炭炉边儿上弯腰儿架着手烤暖,抬起脸笑道,“瞧瞧这双手,挽花儿似的。” 苏君停下手转着右腕儿,“算盘打得我手腕子疼。” 苏照拉了把椅子坐下,“别停呐,我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人才,得物儿尽其用。” 苏君推过帐子,“打算怎么谢我?铺儿里的账目都核算完了。” “呦,这么快,”苏照端过账目掀了几页儿,拇指勾了勾门外,“咱们可以开始算洮州贩的茶账了,给你提前露个音儿,我搁前院儿西仓里的那俩蛇皮袋儿里头全是好东西,仅着你先挑,跟着我好好干。” 苏君转了转身问,“怎么样?还成罢?你的也穿上试试。” 苏晴“啧!”了声儿,又上手摸了摸苏君身上的狐裘,“好看!瞧这油水儿足的。这屋儿没镜子,穿了也看不着,待会子抱我屋儿里再试,你的也先收着,过几日雪化干净了再穿,没得沾泥儿。” 出了西仓门,苏景信从两人面前刮过,苏晴喊了声“爹!”,他回头龇着牙问,“见着苏辕那个畜/生了没有?!” 听竹园,苏辕赤着脊梁跪在正屋阶下,苏景信拿了三指宽的板子直往他背上抽去,边打边骂:“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畜/生!” 苏照双臂捆住他后身道:“二叔儿!说归说,动手做什么!” 王氏赶进园痛呼:“老爷快住手!要了我儿的命不成!” 苏景信别过脸,“看你养的好儿子!今儿不打死他,爷儿不是他老子!” 着了火的畜/生要顺着毛捋,王氏推推苏辕,“文隆,你做什么了?快跟你爹道个不是儿!” 苏辕背着几道血红杠儿抬起头,“儿愿意受罚。” 苏景信一掀手,几板子落到他肩头儿,“既这么!老子让你吃个够!” “停手!”苏老太太架着赵氏的手进了园门,“你今儿多备口儿棺材,顺道儿把我也埋喽!” 苏景信挣开苏照,拿板子指着苏辕直抖手,“您别管,没得把您气着!您问他,看这畜/生做什么了?!” 苏老太太抽出他手中的木条儿撂在地下,“你是他爹,你说!” 苏景信颓着脸,理了理衣襟儿,“昨儿我跟任上的几人吃酒,右军都督府断事司司务李大人跟我道贺说是这畜/生武举优中,要做什么狗屁指挥了,原当他说笑呐,后头见他说的仔细,饭桌儿上人多也不好多问,今儿下午我特地上了趟兵部衙门,那武选司的关行知也跟我道贺来着,这畜/生不拿我当回事儿,背着我做出这勾当!” 苏老太太握紧赵氏的手问,“你爹的话当真?” 见苏辕跪着身点头,苏老太太默了默,叹了口气,脱开赵氏的手上前捶了捶他肩头儿,“你这是为难你阿奶呐,不过没关系,等你有出息了,我见着你祖父就有话跟他说道了,咱苏家不养孬蛋,照着你自个儿的想法儿来罢。” 苏辕站起身,眼眶儿隐着泪光,“孙儿不孝,我今儿晚去跪祠堂,对着祖宗们的排位发誓,将来不让您不让祖父他老人家失望。” 苏老太太又拍拍他外臂,“最要紧的是不让自己个儿失望,去罢。” 苏景信欲要拦他,苏老太太望着苏辕的背影摆摆手,“强摁牛饮水,早晚要尥蹶子的,由着他去罢。” 素青跑得急,脚下拌蒜差点儿没磕地上,“老太太,太太,大奶奶她发动了!” 苏君透过窗望着廊子下红灯笼,心头儿起跳。 东厢里稳婆子不住声儿,“大奶奶呼口气儿再使力!好,再用劲儿,快!” “看见头了!快给奶奶再含了参片儿!” “奶奶存口气儿!老身说出力的时候奶奶一鼓作气保准就成了!吸儿气!好!使劲儿!” 里间小赵氏一声喊叫,外间苏照手一抖茶沫子泼了满袖儿,“哇!”地一声啼哭,胡同里响了鞭炮儿。 苏老太太大笑,“小年儿了,这孩子踏这时辰好!” 一稳婆出门笑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儿大爷儿,是位小少爷!母子平安,里头正在收拾呢,一会儿就抱出来给主子们瞧!” 帘子一掀,赵氏脸上挂着笑,抱着一大红锦缎被褥走到苏照边儿上,“瞧瞧,这是你儿。”苏照探了两眼拔脚儿往里屋去了。 苏老太太接过轻声哄着:“喂饱了罢?” 王氏笑道:“您就放心罢,奶妈奶足的很,饿不着。” 苏老太太颔首,对稳婆子们道,“今儿辛苦你们了,每人包二十两红包,天冷,收着吃茶。”婆子们道完谢去了。 赵氏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儿,“这下儿我可放心了,前面儿照哥儿不在家,我心里头唬得跟什么似得,总怕出什么篓子。” 王氏拍拍她手,“都好了都好了,大喜日子,咱别哭,啊?” 苏照从侧间出来,坐下喝了口茶,“芸芸累的紧,哄着她先睡了。” 苏老太太道,“总这么哥儿啊哥儿地叫着不顺嘴儿,回头想想起个什么名儿?按族里的辈分,我记着排到他这儿是属“方”字辈儿的。” 苏照道:“二叔儿,你学问大,他仰仗您给起个名儿呐。” 苏景信凑着下巴想了想,“‘方出旭旭,日旦出貌’,你们觉着“苏方旭”这个名儿如何?” 见众人都道这名字寓意好,苏老太太低头对怀里笑道:“这下好了,咱们旭哥儿有名字了。” 第9章 白裘颂 小赵氏倚着莺鹊穿花绎丝引枕伸手搁下青花碗,一旁苏晴看了眼积在碗底儿的浓汁儿,咽了口唾沫,“您不怕苦呐?” 小赵氏往舌根儿压了颗蜜杏,提了提绣缠枝如意额帕,“苦也得喝呐。” 苏君抚了抚她额尖,“这针脚儿好,得空儿学学您手巧儿,我就绣过一回荷包儿,还弄丢了。” 小赵氏挽了挽袖头儿,“我也是个手笨的,这是周姨娘帮着做的。” 映月拨过门帘提着雕木食盒进门,“老太太让奴婢送羊乳羹来的,您和大爷儿一人一碗。” 小赵氏让素青接过,“大爷儿刚出门,先拿火上煨着,等他人回来了再说。” 出了倚荷园,两人进了菁侧园,周姨娘忙迎人进屋,“姑娘们得空儿来了。” 苏晴道:“我大嫂的额帕是姨娘绣的?我俩找您借点儿花样子。” 周姨娘从里间端出一漆木盒儿笑道:“使唤丫头们过来取就成了,还劳烦姑娘们亲自跑一趟,喜欢的尽挑了去。” 苏君找了找问:“姨娘这儿有没有竹叶儿样子?我先绣个容易点儿的练练手。” 周姨娘帮着找了找,一合手道:“瞧我这记性,映月那丫头昨儿刚借走,回头她使唤完了我给姑娘送去。” 出了侧园,一人瑟瑟缩缩走上前。 苏晴蹙起眉头,“不跟着你家二爷儿,跑后院儿做什么?” 长缨连连拜手,从怀里捞出一封皮,“二位姑娘救救奴才!奴才没看好二爷儿!” 两人接过凑着头看了看,对视一眼,苏君合上信,“去找跃阳,跟他说是我交代的,人问起来,你就说你上午替他当了趟差。” 长缨又拜了几拜,“奴才谢谢姑娘!” ----------- “文隆不孝,入卫尽职,勿念。” 看完信,苏景信一口茶噎在喉间,呛得满前襟儿水,“逆子儿!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王氏顺顺他后背,觑着他脸色问:“我打听过了,咱文隆入的是骁骑右卫,您不跟那右军都督府的李司务有交情么?回头托他帮忙多照应些。” 苏景信扛过她手,“无知婆娘!谁不知道上头重视科考,他都到贡生这一步儿了,非得上那营里头吹什么冷风!” 苏老太太抄起袖儿,“行了!横竖还在顺天府,等他捱不住了,你再教训他不迟,武举是谁都能过的?没准儿他注定就是吃这口儿饭的呐,学着我,想开罢,人都走了,跟谁置气呐?” ----------- 庄妈扑了扑采芙肩头的浮尘,“今儿我就倚老卖老地交代你们一句,待会子要去的蒋家是宁王爷的姻家,王妃的娘家,主子让你们跟着伺候是天大的脸面,注意自己个儿的言行,别回头跌了侯府的份儿。” 凝朱闻言低头理了理衣襟儿,映月回头看向府门,忙迎身上前:“老太太,姑娘出来了。” 马车一路拐进蒋府东面角门,行至仪门,一身穿寿纹比肩的婆子接两人下车至蒋老太太正屋门外,隔着帘子往里传话,“老太太,靖南侯夫人到了。” “快请进来。” 正屋两列楠木交椅,坐着各府夫人太太,上首蒋老太太头戴姜黄绣庆云纹样额帕,身穿红底四合如意纹天华锦褙子坐在镶云石红木罗汉床上,笑道:“你可算来了。” 苏君上前福了福,“祝夫人,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蒋老太太眯眼笑着,“哟,这是你们家五姑娘罢?长这么大了,可少见你带她出来。” 苏老太太坐下身笑道,“头两年还怕生呐。” 侧屋走出一身穿茜红细云锦广绫褙子的姑娘,蒋老太太招她上前,“你又来了位妹妹,带她到里头顽罢。” 苏老太太问,“这是贵府二爷儿家的姑娘罢?” 蒋老太太笑道,“是她,唤作蔓依,惯会闹人的。” 里间一屋儿头钗螺鬓,袁幼仪坐在一处冲她招手,苏君走近指指她宝蓝点翠珠钗笑道,“在我们家那时候儿真亏待你了,欸,我都听说了,和王爷的日子定到什么时辰了?” 袁幼仪垂下眼拨弄着茶盖儿,“你说是不是我贪心?” 苏君敛起笑,“这个我不懂,只要紧一宗儿,你是正妃,回头王府里不都指着你拿主意么,侧妃定了哪家姑娘?” 袁幼仪丢下茶盖儿,“还真是不懂,有那么容易就好了,定到来年二月初八,我也是刚听说,杜阁老家的幺女。” 苏君摊摊手道:“这不成了,谢阁老比不得他父亲呐?” 袁幼仪眼神儿一暗,“我外祖儿眼见要致仕了。” “别这样儿,”苏君劝她,“搁我这儿委屈什么呐,嫁了王爷,全抖成威风撒出去,啊?” 袁幼仪一笑,“你可真成。” 一丫鬟打了帘子进门,“姑娘,宁王爷,睿郡王来了,老太太让您过去呐。” 蒋蔓依正跟一人说笑,闻言起身抚了抚簪,“姐妹们自便,待会子我再过来。” ----------- 素雪绢襦裙着身,荷色宫绦掐腰儿,外裹白狐长大裘,愣着眼儿四处兜转。 一人出声,“哟!这谁家姑娘,怎么拐外院儿来了?王爷您瞧……” “你先去备马,我绕个路儿,这就走。” 那人应了个喏,弓着身去了。 北面墙上靠着一排书架,苏君食指沿着书脊走了个遍儿,临到窗前伸脖儿向外探了探路,回过身正撞上一人。 暗藻纹裰边儿顺着帘底漏进的风微微抖动,苏君福了福身,“您见谅,贵府地方大,我迷路儿了,不是故意闯空门儿的。” 半晌没得到回复,苏君抬眉见着一条玉带,两团粉米肩绣,忙蹲下身,“见过郡王,王爷万福。” 祁冀嗯了声儿:“还能认得人就成,起罢。” 剑眉潘鬓,瞳仁儿里聚着她的影儿,苏君忙躲开眼,“您安坐,民女告退了。” 祁冀伸手拦她,“慌什么,你叫什么名儿?” 苏君攥住手心儿,“民女苏君。” 祁冀紧着束袖儿问,“苏景礼是你什么人?” 苏君抬起头,“您知道我父亲?” 祁冀顿住手,从鼻腔里笑了声儿,“他?还不够格儿。” 下巴抵在领口的攒枝千叶绣纹上,鼻翼歙动,祁冀眯眼看着她,“怎么,不服气儿?” 苏君掖了掖狐裘,蹲身一福,拔脚儿往外走,他在她身后道,“出了西边儿跨院儿,沿着外廊打右走。” ----------- 袁幼仪压着嗓子低笑,“真成,头一回听说出个恭能迷路儿的,出去这么长时间净忙活这个了?” 苏君喘着气儿,“这怪不着我,人家里地方大,欸,你见过睿郡王没有,他多大年纪了?” 袁幼仪鼓着腮帮儿点头,咽下茶方道:“比王爷岁数儿还要小呐。” 苏君追问,“比晋王爷年纪小?那王爷见了他喊小叔儿呐?” 袁幼仪道:“那自然,辈分儿不能乱呐,不过除了郡王,仨王爷平时就藩,人不见人的,也没多少尴尬的时候儿。你问这做什么?” 苏君端了茶垂眼喝着,“先头不是说他来蒋府了么,随口儿一问。” ----------- 出了蒋府大门,苏君跟袁幼仪告别,一人身着侍卫长罩甲,腰束革带快步走上前,“王爷担心姑娘安危,让微职护送姑娘跟谢夫人回家。” 袁幼仪道:“怪不好意思的,还要劳烦宋大人。” 宋炆升理理胯刀笑道:“应该的。” 送袁幼仪上了马车,刚要转身,宋炆升叫住她,回头看了看马车,拢住手压低声儿道:“有空儿没有?找你有事儿。” 苏君看看四周,“想好要什么酬礼了?你快说!我家老太太就出来了。” 宋炆升落下手耸了耸眉,“不是儿,我过会儿去找你,你想个方儿出来。” 苏老太太下车拢了拢苏君的狐裘,“今儿晚上风大,早点儿回去歇着罢。” 苏君摸了摸发顶,“呦,我钗子落哪儿去了?” 苏老太太道:“今儿走这么一程子,指不定被土地爷儿收哪儿去了,没了就没了罢。” 苏君一脸哀怨,“走到胡同口儿我摸着还在呐,是大娘送我的那只长脚儿钗,嵌了那么大颗珠子呐,要不您先回去歇着,我让人去找找。” 苏老太太犟不过她,“先去你二叔儿书房里歇会子,找着了赶紧回园子,啊?” 刚送走苏老太太,跃阳在马棚外墙吹了声哨儿,只身走到棚边一黑油门儿处,守门的婆子正跟妙竹说笑,苏君绕出门外走进侯府东墙外的夹道。 宋炆升抱胸靠墙站着,看清来人抖了抖罩甲,往巷口抬了抬下巴,“那小子挺机灵。” 苏君拉紧狐裘,“别说他了,找我什么事儿?” 宋炆升从怀里掏出一荷包儿递给她,“是你的罢?“装雀儿”那回我拣着的。” 苏君一窘,“多谢你,恭祝你高升了。” 宋炆升握紧胯刀问:“你都知道了?” 苏君盯住他手,“不就是往朝廷里安插人手么?王匀被逮那日你就在他隔屋儿,哪儿那么巧,他刚下台,你就顶他的职儿了,压根儿就是你陷害的罢。不过你放心,我不稀得惹祸,我不往外头说,你们也别杀我。” 宋炆升松开手,掌心儿划弄着刀把头儿,“说“陷害”难听了,顶多叫碾轧,你说出去也没什么大碍,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廷子里的事儿向来比的是手段,顽儿得是权谋,说多了怕吓着你,时候儿不早了,眼见禁宵了,你先回去罢。咱俩那回事儿,我没忘呐,等我想好了再说。” 苏君背过身挥挥手,“快别磨叽了,我最不待见欠着人情。” 宋炆升伸脖儿喊了声,“颂颂。” 苏君转过身,握紧裘边儿,“谁教你的?!” 宋炆升笑道:“还真是,你荷包儿上绣的,是你小字儿罢。” 第10章 禧鹊宫 凝朱撒了把黄豆在园儿里,从院角一棵大杨树上飞下只喜鹊,点着步子找食,妙竹指了指树梢,“姑娘快看,那是不是‘白围裙儿’?” 苏君一手撑在眉骨前张望,“是她,她肚间的白羽毛儿比旁人多些。” 庄妈指指地上的喜鹊笑道:“找相公了,看护他吃食儿呢。瞧他们窝儿筑得多气派。” 苏君放下手问,“昨儿张家来人,我三姐的日子定下没有?” 庄妈下阶拢了拢地间的黄豆,回过头道:“过几日才来请期呐,不过听二太太的口音儿,下年三月差不离儿。” 苏君道:“呦,这么快,跟袁姑娘前后脚儿,过了晌午我出趟门,给两人的嫁奁都先置办了。” 凝朱问:“姑娘要上哪儿家挑去?奴婢先跟跃阳打声招呼儿。” 苏君拨拉着五彩梅花喜鹊海碗里的黄豆,挑出一颗石子儿扔在树窝里,“珍宝阁罢,我大哥总在那处儿给大嫂挑首饰。” -------------- 行至东城椿树街,苏君下了马车,掌柜的探身从门内看见她叫来个侍女上前迎接。 侍女敛着湖绿百褶裙福了福身,“奴婢保珠儿,姑娘屋儿里坐。” 苏君走近南间在一黄花梨平头案前坐下身,“头回来这儿,不懂你铺儿里的规矩,我阿姊来年大喜,送什么好?你跟我说道说道。” 保珠儿沏了杯茶推给她,掀开手边一册子,笑道:“咱铺儿里没什么规矩,您照着图册相看,见着属意的,奴婢取出来您掌掌眼。这前头有编录,您自便。” 苏君翻过一遍,点了两处,“把这支儿金累丝鹊鸟赶菊嵌宝长簪和这对儿镶玉嵌宝金背头钗拿来我瞧瞧。” 保珠儿从里间抱来两只镂空雕花包金角儿长盒,“您眼辣,两样儿都是好东西。” 苏君拨开一盒上的铜扭搭,见长簪一头几茎菊花盛放,两只镶红宝眼珠儿的喜鹊展翅逗引,取举家欢乐之意,抬手合上盖子,“图个寓意罢了,这俩木盒儿我也稀罕,让给我,这两样儿都要了。” 促成买卖,刚起身,门外走近一人,头戴帽盔,腰束绿巾,身着圆领罩甲,腰佩胯刀正跟身旁一甲衣侍卫吩咐着什么。 苏君喊了声“二哥!” 苏辕抬起头,下颌紧绷,“你怎么来这处儿了?” 苏君向前两步,“还不愿意回家么?家里人都念叨你呐。” 苏辕别过脸,“告诉他们我在卫里都好,替我多孝敬老太太。” 苏君拎了拎手中木盒儿,“我给三姐买嫁礼来了,日子都快定了,你听说没?” 苏辕抬起目光越向她身后,肃了肃面,躬身抵拳道:“右军都督府骁骑右卫指挥苏辕,受命随行郡王。” 祁冀抬帘走出里间,掸了掸攀在窄袖儿间的蟠龙暗绣,“过完年不打算上外头了,京里劳烦苏指挥照应了。” 苏辕忙道不敢,祁冀从随侍手中接过一木盒,“这里头是给宫里主子娘娘们准备的首饰,先送回我王府。” 苏辕双手接过瞟了眼苏君,祁冀支起手,背身靠在平头案上,“东西贵重,路儿上记挂着。” 半蹲着身目送苏辕的皂靴出门,头顶儿响起一声“起罢。”苏君扭着脚腕儿起身,腿间一麻向前跌去,祁冀抬起一手托住她拉到身边儿,“你跟她真像。” 额头擦着他下颌,一肩的金线盘龙头正喷鼻瞪眼看着她,苏君忙退开身去收袖儿,祁冀捏着她袖头儿扯了扯松开手,苏君一匡,晃了晃身才站住脚,顺着劲儿屈下膝福了福,“民女告退。” 祁冀起身拦住她,“不懂规矩,让你走了?” 苏君抬起头看向门外,“王爷得闲上虫鸟市儿里走一趟,我是人,不能被您这么消遣。” 祁冀哼笑一声,“真知道抬举自个儿,个儿没长够,脾气不小,你能怎么着?” 苏君道:“不怎么着,嫌烦。” 祁冀走上前眼仁儿含住她,寒着声儿问,“你说什么?” 苏君脖子一缩,“没什么,您听错了。” 玉带钩钩头硌在苏君眼里静了半晌,祁冀背过身道:“你走罢。” -------------------- 凝朱张着秦叔宝的画纸比在门上,“那这样呐?” 妙竹眯着眼又站远身看了看,比了比手,“再靠右点儿……对对对,就这儿!” 苏君拧着笤帚把儿,蘸满浆糊儿涂在门上,凝朱按住画心儿沿着四角抻直,院门上瞬间立了俩门神。 映月走近笑道,“呦!真威风,姑娘,宫里来人了,让您去呐。” 头戴乌纱缀团珠冠的女官看清来人避过身笑道:“姑娘不必多礼,本官司言司司言,还受过陈女官调/教呐,皇后主子挂念你,明儿中宫朝贺特地请你随侯夫人去呐。时候儿不早我先走,恭祝贵府新禧了!” 送走宫中来人,苏君捞了捞倚垫儿扶苏老太太坐在炕上,问:“您知道我娘哪一年出的宫么?” 苏老太太盯着博古架上的一只粉彩凤耳瓶沉吟道:“我记着她提过一嘴,好像是永安二十三年罢,你祖父走了三年,你爹出了孝,搁过一年,迎你娘进的门儿。” 苏君一合计,“哟,这都过了十七八年了。” 苏老太太拍拍她手,“你娘也是个苦命的,到咱家还没开始享福呐,就去了,难为皇后主子记挂她。” ------------------------ 胡同巷里大红鞭炮积着底儿,苏君走出府大门踏响一只哑炮,王大扫去冒着白烟儿的碎鞭片儿笑道:“真真儿是步步儿高声(升),姑娘新禧!” 苏君拜拜手,“大爷您新禧!” 进宫直至交泰殿,司宾引众命妇至拜位,各女官就位,迎皇后出,礼乐奏起,皇后升座,众人四拜,司赞宣赞后,内阁首辅蒋阁老之妻蒋老太太代众命妇致词:“妾蒋氏等兹遇正旦,履端之节,敬诣皇后殿下称贺。”众人随赞,再四拜,礼乐再起,皇后起驾回内宫。 礼毕众人又由司宾引至坤宁宫东庑殿,皇后升座,各宫妃嫔就位,命妇跪拜。 “免礼。”皇后一声叫起,众人按次就坐。 文皇后年近花甲,发掺银丝,开口笑道:“元祚惟良,乃为嘉会,今儿各位都不必拘着,开宴罢。” 宫人们群出摆宴,待皇后歇筷,众人依次净手漱口后,奉茶。 苏君敛上茶盖儿,瞥见对面曹国公夫人咽下茶,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 皇后搁下茶盅,交叠着双手,“爷们儿们为朝廷做事儿,众位贤内助功不可没呐。” 众人忙称不敢,皇后摆摆手笑道:“你们都当得起!老了,人都看不真了,哪位是靖南侯家的姑娘?” 秦贵妃理了理鬓角儿打岔,“娘娘不知儿,老也有老的好处儿,前儿豫郡王家里大爷儿才得了个儿,没想到老郡王的幺孙凑上前去直管喊弟儿,这侄儿不识叔儿,可见小的有小的糊涂。” 秦贵妃撂了话头儿埋头呷着茶,众人私下交换着眼神儿,敛面垂首,殿角熏炉里烟雾袅袅跟起了声儿似得。 “民女苏君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文皇后招她上前,“呦,跟陈儿一副脸儿,稀罕模样儿。”众人闻言松了松后背。 苏君福了福身,“托您的福。” 文皇后叫来一宫女,“福子,带苏家姑娘上外头顽儿,我跟夫人们说会子话。” 福子出了殿门回头望了望,转过身问,“姑娘母亲是陈女官?” 苏君点头,“你也知道她?” 福子压低声,“那倒没有,这话我只跟您一人儿说,昨儿晚上奴婢在娘娘殿里上夜,听娘娘说梦话念叨您母亲呐。” 苏君问,“听清娘娘说什么没有?” 福子摇头,“没有,就听见一句‘陈儿啊,你学问大,赏你罢。’” 苏君摸着下巴,“兴许是娘娘念旧,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福子感叹,“大概罢,陈女官好福气呐。” 沿着石子路拐了个弯儿,一小太监迎上前躬了躬腰儿,“姑姑安好!” 福子嗯了声,“是桃酥儿呐,到娘娘这儿做什么,你家主子又受委屈了?我这会子陪苏姑娘逛殿呐,没功夫儿支应你,再说了,娘娘正召见命妇呐,你家主子想掉头了?” 桃酥儿又冲苏君哈哈腰,“姑姑饶我一把茶叶儿罢,我家小主念茶念疯了,搁屋里发脾气呐,奴才全指望您解救呐。” 福子一呲,“你家小主怪有本事儿的,讨茶不去内务府,跑娘娘这儿来了。” 桃酥儿瘪起嘴,“您还不知道内务府那帮人的嘴脸呐,看不上我家小主,牙缝儿里扣出半粒米儿都难,咱俩打一处儿出来的,现在您高升了,不能见死不救呐。” 苏君侧过脸,“你去罢,别因着我耽搁了,宫里头主子我得罪不起呐。” 福子扣住手,“哪儿是奴婢不愿呐,今儿娘娘那儿大宴,桶子里就剩点儿茶沫子了。” 桃酥儿忙揖手,“茶沫子也使得!” 福子往身后指了指,“真不嫌弃,去配殿找禄子罢。” 桃酥儿闻言溜着地跑远,“谢您了!” 福子笑了声,“德性儿!” 苏君问,“这宫里头主子过得也挺苦,茶都喝不上了。没人找圣上告御状呐?” 福子敛起面,“这个姑娘不该问,时辰差不多了,奴婢送您回去罢。” 第11章 十五儿 文皇后挥挥手叫退宫人,闭眼支着头问:“怎么说?” 福子上前揉着她脑穴,“夸娘娘记性好,惦记着她母亲,旁的没多说,奴婢听不出什么。还打听宫里的事儿呐,奴婢瞧着跟别家儿的姑娘没差。” 文皇后叹了口气,“慢慢儿来罢。” -------------------- 苏老太太理着金绣云霞翟文霞帔领口,“这衣裳瞧着好看,穿着膈应,箍身儿。” 苏景信乜她一眼,“一品诰命服儿,知足罢,别人要还没有呐,您老说掉头儿的话!” 苏老太太歇下手问:“今儿奉天殿那儿什么情形?” 苏景信回道:“大事儿没有,小插曲儿罢了,老太太可还记得王致远?” 苏老太太道:“那后生不是辕哥儿在国子监的同年么?永安三十二年间江西发大水,家中遭难,一路来了顺天,拜在国子监祭酒王英王贤知门下,我记着他原属江西九江府,户籍丢失,王大人不是还亲自登门托你给重新办了户籍么?往年还随辕哥儿登门拜谢过,是个知礼的。” 苏景信点头,“不错,正是他,当时办理户籍为了感激王贤知知遇之恩,随了王姓,户籍也落在了京府。” 苏老太太问:“提他做什么?” 苏景信一脸琢磨样儿,“这后生春闱点个状元也未可知,今儿圣上大宴瞅见贤知和随行的几个监生有心考验,便问了几个策论,这后生字字珠玑,颇有见地,哄得龙心大悦,直道大祁能臣有继,您说这是不是际遇?” 苏老太太道:“什么际遇不际遇的,那后生我不是没见过,能得圣上青眼,靠的还是自个儿的本事。” 苏景信不置可否,吸了口茶对苏照笑道:“还是自家茶好喝,”又扭回脸道:“接下来的事儿就奇了,圣上前脚儿赞完那王致远,大理寺左少卿彭庆恩后脚儿就打了个嗝儿,当时六科的人就参了他个殿前失仪,圣上眼见就要发作,被那蒋阁老保了一道儿。” 苏照问:“这都能保得下来?” 苏景信掸着衣角冷笑,“蒋阁老笑问那彭庆恩,‘难不成彭大人被年轻的后生吓到了不成?’那彭庆恩一通马屁乱拍,只道‘一时被那王致远的才学所惊,深感佩服,一时失仪,恳请皇上恕罪’,圣上闻言也不好再追究。” 苏君问,“二伯,我记着彭大人是永安十八年间的进士?” 苏景信点头,“巧的就是这处儿,那彭庆恩跟他都是江西九江人士和王致远一个地方儿出来的。” 苏老太太道:“江西那边儿一向出高才,倒也不怎么稀奇,圣上瞧着怎么样儿?” 苏景信食指刮了刮侧额,“气色瞧着还行,没用多少饭,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估摸着没什么大碍。” 苏老太太点头,扭脸嘱咐王氏:“明儿你回娘家,年前庄子里收的粮产,家里存的茶,掂量着捎点儿。知道你们诚毅伯家不缺这个,礼节上不能失了的。” 王氏笑着应了,赵氏道:“明儿芸芸她娘上府里,年节当口儿,府里忙碌,您别费神儿见她了。” 苏老太太摆摆手,“你娘家嫂子,自跟旁人不同,还是要见的。” --------------------- 各色花灯攒聚结成光河涌向天际,星盏低垂,万家灯火。 苏晴仰着脸,“不愧是十五的月亮,月斑子都瞧得清楚。” 一人站在前街巷口挥手,苏君扛了扛苏晴,“真会拿人当垡子用,央着老太太出门儿,转脸儿就要抛下我了,喏,人来了。” 苏晴红着脸,“对不住,回头我补偿你。” 苏君推她一把,“成了,去罢!回头贵仙楼见,顽儿够了好回家。” 肩头儿簇着肩头儿,凝朱咂舌,“今年人更多了,瞧这人挤得,姑娘今年打算买什么灯笼?” 苏君四处看着,“买东西都讲究眼缘,去年那只我一眼相中了的,不过是花花纸儿糊的,最后自个儿燃掉了,可惜了了,今儿得买个留得住的,哟,咱们去看看那只儿。” 老头儿擎着铁钩儿指指木架,“姑娘看中哪只儿,老汉拿下来你瞧瞧。” 苏君指指一盏雕梅花木框纱罩灯笼,“大爷,您自个儿做的?” 老头拿铁钩儿提下递给她,“瞧我手艺还好罢。” 苏君接过,提在眼前转过一圈儿,蜡油味儿沁了满鼻,袖头一紧,灯罩里火头儿跳了几跳。 回过脸,妙竹拉着她袖儿,眼眶里掬着泪,“姑娘,跃阳出事儿了,他被人捉了,要打呐!” 凝朱问,“你们俩不是先上贵仙居存车去了么?半会子功夫得罪谁了!” 苏君递过灯笼,“谢谢大爷,您先忙。” 凝朱一手护着苏君越过人群往前走,妙竹抹了把泪,“……咱们家的车先停好的,那人的车头撞到咱家车屁股上,咱们还没说什么,他下了车就骂,跃阳理论了几句,他就把人捉了。“ 苏君停在街角,趴着砖墙,“别慌着哭,先看看再说。” 跃阳嘴里塞着巾布,被人推搡着从贵仙居侧园儿里出来,一男人撩袍抬腿蹬了他屁股一脚,“狗奴才,叫你嘴硬,把他带回府好好伺候!” 苏君指尖紧叩掌心儿,跨出墙根儿被人摁住肩头,“呆这儿别动!” “呦!信郡王,上这儿吃酒来了,这么早走呐。” 苏君回过头问:“他多早晚来的?” 凝朱抬眼看了看墙头,“奴婢没看清,一瞬儿就到您身后了。” 信郡王看清来人,上下眼一扫,擞了擞下袍,“宋护卫这是高升了?” 宋炆升揖揖手,“托您的福,您这是?” 信郡王四处望了望,提高调儿,“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奴才,找爷儿的晦气,敢露面儿,一块儿打!” 宋炆升走近跃阳,“嘿,你不是……” 跃阳脑筋紧绷,瞪着眼儿摇头,信郡王追问,“怎么?你认识?他主子是谁?” 转过身看向街角,一人忙缩回脖儿,宋炆升回身凑近跃阳笑问:“这小公子,你是福王爷家的?” 信郡王一窒,抬起跃阳的下巴上下捋了几眼,“不能够罢?你可别匡我。” 宋炆升敛回笑,束了束衣领儿,“微职眼拙,看错了您多担待,是不是您自个儿掂量。” 信郡王凑着下巴犹豫,抬眼瞥见一人负手立在门口正往这边看着,忙上前攀住他背,“睿老侄儿!来来来,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二哥儿家的奴才?” 祁冀走下阶推开他臂,扑了扑外袖儿,“他养什么奴才我不关心,他人在上头,要不十二叔儿您自个儿进去问问。” 信郡王驱着步子后退,“不用不用!见着人帮我问声好啊,那什么,我搁别地方还有一局儿,你先忙,啊。” 宋炆升道:“您不是刚来么,要不微职请您进去喝两盅儿。” 信郡王背身挥挥手,“隔天,隔天得了空儿了再说。” 跃阳捂住嘴角的淤青,咧着嘴强笑,“奴才都好,姑娘用不着担心。” 苏君抚抚他肩,回身一福,“谢谢二位,没什么能表谢的,要不您二位在楼里的酒钱我请?” 祁冀道:“用不着,你知道儿他?” 苏君觑向宋炆升,宋炆升揖手,“微职……” 祁冀低眉箍着流云绣纹束袖儿打断他话,“没问你。你,陪我走走。” 苏君跟着他拐过街角,回头瞥见宋炆升还立在原地。 祁冀停住脚,“你跟他多熟,一步就得三回头。” 苏君转过脸,“不是,好歹人也帮我了,把人撂在原地不好罢?” 祁冀起脚儿带她往前走,“多大能耐,帮你回就把人惦记上了,他什么人,我比你清楚,笑着就把人兜坑儿里了。” 苏君低声道,“他能坑我什么呐?” 祁冀顿住脚,“记清楚就成了,不会害你。” 苏君抬起头问,“王爷,您跟我母亲熟么?” 细肤匀面,月光洒在上头像镀了层釉,眼底儿影着他喉间的龙盘扣儿。 祁冀垂下目,“脑子还挺灵光。我从前在宫里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主儿,身边儿奶嬷子也不尽心,只她肯塞我些果子点心,教导我上进,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浑事儿记不住唯独记着这些。” 原是她娘种的善果儿撒到她这儿来了,苏君笑笑,“您身份贵重,是她们偷懒儿罢了,我跟我娘不同,她伺候过主子,心思宽广。” 祁冀盯紧她俩酒窝儿,“是么?她好,我瞧着她闺女也好。” 苏辕立在阶上看见两人,张了张口,祁冀跨过门,“明儿准你休沐,托她的福。” 第12章 潜飞鱼 苏辕往门里看了眼叫住苏君,“你一人儿出来了?怎么撞上郡王了?” 苏君伸手去抚他胯刀上的龙脊纹路,“说来话长,三姐跟着子修哥走了,剩我一人儿了。” 苏辕搬过刀,“这是你能顽儿的!先回屋去,等晴子回来,我刚好儿送你们回家,最近外头乱得很,内城石沙渠里今儿晌午刚捞上一老太监,肠子都给破开了,听说还呆过御前呐,快去!” ------------------------------ 窗纸簌簌作响,烛影儿绰绰,苏君支着下巴,食指描着灯纱罩顶上毗卢帽儿的纹路,窗沿上磕出一声脆响儿,凝朱剥开一道窗缝儿,“姑娘,你来看!” 走近推开窗,银光乍泄,时隔多年后,苏君夜里抬头总能想起永安三十九年正月十五那晚,一人立在她窗下,曳撒袍角融进身后的暗影,金线刺纹飞鱼潜在肩头儿淋洒的碎辉里,月光浇头儿,他提了提手中的雕木纱罩梅花灯,轻扣在她的车厢檐儿下。 ---------------------------- 凝朱指了指百寿堂东厢廊檐下的燕窝儿,“过完年就飞回来了,老太太疼它们,吩咐映月她们好生照管呐。” 半只剪尾儿厥在草泥窝儿外,苏君抬头看了眼问:“今儿早起时,听着后园儿的声响,是池子化水了?” 妙竹点头,“前儿就破冰了,这几日都化净了。” 苏晴立在阶上看到来人忙上前招呼,“怎么才来?冯二奶奶在里头坐着呐!” 凝朱睃了眼苏君,“姑娘说的是“喜保媒”谢二奶奶?” 苏晴一把提苏君上阶,“可不就是她,你快上屋里看看去,别回头跟了谁都不知道。” 侧间里冯二奶奶笑了两声,“既到了家里我也不打哑谜,蒋老太太设宴那回,顺义伯家秦大太太见着咱家五姑娘很是稀罕,家里秦三爷儿到了说亲的岁数,这不,托我上门儿来问问。” 苏老太太瞟了眼王氏笑道,“哟,这下儿怕是要让你难办了,不瞒你说,家里丫头不攀门第,老实可靠的就行,人是贵妃主子家的,没得折煞了她,她岁数儿也还小,不急。” 冯二奶奶嘬了口茶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府门第还低呐?再说了,低娶高嫁,不是再迟俩月就及笄了么,先定下也使得。” 王氏笑道:“二奶奶不知,咱们丫头小时候儿卜了一卦,算卦那老头儿千叮咛万嘱咐的,得配个笔画数儿是七的姓儿,刚好跟咱“苏”姓儿凑成一对儿“双栖”最是美满!这丫头爹娘没得早,家里人多疼些,二奶奶多担待。” 能说的碰上个会唱的也没辙,冯二奶奶转转眼珠儿笑道:“成,我知道您意思了,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净说况外话儿。” 外间苏君捅捅苏晴道了声谢,苏晴摆手,“要谢直接谢她去,我娘跟我不是一个段数儿上的。” 又闲聊几句,冯二奶奶拍下茶盖儿探着身问:“咱们府里最近没事儿罢?我听说好几家儿勋贵家里都进贼了。” 王氏道:“眼下还没遭手儿,闹得四处人心惶惶的,我们家里又请了好几个护院儿呐。” 赵氏开口问:“都丢了什么东西?” 冯二奶奶道:“我听说那贼放着银钱珠宝儿不动,净偷些个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儿,可奇了!最近日子不太平,前些日那老太监的案子还没审出来呐,可怜见儿的,听说肠子都被水冲没了,总归再怎么小心都是应该的。” 侧间苏晴食指扣了扣脑穴,“这贼倒有趣儿,还是个贪墨宝儿的。” ---------------------------- 未时过半,内城外西侧烧酒胡同东盛茶馆里,一说书先生抱着三弦儿,抖着刷板儿说到尽兴处儿,馆内人头儿攒动,一片喝彩叫好儿。 一尖脸儿面白,后背微偻的青衣中年走进门坐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袖珍紫砂壶,“腾”往桌上一搁,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好什么好!没见过猪跑还他娘的绘猪形儿!” 旁边凑上一粗布衣小子笑道:“贾提督骂的好!” 贾提督斜了他一眼,抽着面皮欲笑不笑,“小德子来了。” 跃阳揖揖手,搁了把碎银在桌上,“来个人儿,给贾爷儿上最好的茶!” 小二擎起袖珍壶折身去烫茶,贾提督扭了扭身往藤椅背上一靠,单手指了指那说书先生讥笑,“就这副儿穷酸凑性,讲道什么不能,拉扯宫里的事儿,牛头儿不对马嘴儿,猴儿屁股搁鸡头儿上去了!” 跃阳眼珠儿滚了滚笑道:“哟,要说这宫里的事儿,谁能比您更明白呐!您倒是说说是哪处儿不对来着?奴才跟着您涨涨见识。” 小二泡好茶递上前,贾提督提着壶把儿吸了口茶,“哪哪儿都不对,你还真想听呐?”言毕合上眼只顾喝起茶来。 跃阳叫回小二又塞了把银子,“上盘儿凤爪,一份儿瓜子儿。”扭过头扒着椅手笑道:“想听,真想听!奴才天天儿往这儿跑就为撞着您得闲的时候儿呐!” 贾提督放下茶壶,抄了抄袖儿,咧嘴一笑,一脸显摆模样儿,“你听那穷说书儿前头瞎掰的,跟亲眼儿瞧见似的,当真以为宫里头主子们都是锦衣玉食地过日子呐?” 跃阳一愣,四处望了望,压低声儿道:“您莫不是唬我罢?宫里头主子们的吃穿用度能差到哪儿去?” 贾提督“哼”了声,指了指那紫砂壶,弓了背凑近跃阳,也压下嗓子,“就拿这喝得茶来说罢,宫里那位主儿指不定还没我喝得好呐。” 跃阳惊得一跳,“不能够罢?您唬我呐!” 贾提督挤眼抚着下巴,“不经吓的奴才!我闲出屁了唬你顽儿呐!好歹我也是御茶房的二把手,是你清楚是我清楚?!” 跃阳摸摸头,忙移下手打拱,“哎呦!对不住,对不住!撞疼您了,当然您比我清楚呐,可这各处儿的好茶不都给纳进宫了,怎么还不如外头的好呐?” 贾提督摸了把瓜子边磕边道:“你也知我只是个二把手,我那上峰,御茶房提督正太监常四海,好茶都被他掳走了。” 跃阳恍然大悟,“不过这常提督胆子也忒大了,哪天露馅儿了还能饶他!” 贾提督撇撇嘴,“听说过余公公没有,人家那是司礼监承笔太监,御前批折子的,那常四海儿认了他做干爹一门心思要爬高位儿,茶房里的好茶他不敢喝,孝敬人,自然有人敢喝。” 跃阳撸着下巴点头,“原来是这样儿,”一回神儿又问,“那圣上岂不是被他给蒙了?” 贾提督冷笑,“如今你上那宫里瞧瞧,上下宫女儿太监谁敢得罪他?今儿想着揭发他,明儿上阎王爷那儿叫屈去罢!其实呐,圣上好骗的很,平时儿只管伸手儿张口儿的,自然是端什么喝什么,你往地下拾一把烂树叶子给烹道好茶,指不定圣主儿都能信!况且呐,最近圣上越发操心修道进丹那回事儿了,没闲功夫儿兜搭他呐。” 跃阳跟着连连点头,露着牙笑,“当真还是听您说话有趣儿!” 贾提督随意挥了挥手,探身挑了只凤爪儿,挑牙撕了口儿,拍了拍跃阳肩头儿,“嗯!这味儿不赖,真不赖!” -------------------------- 王氏避在茶盖子底下觑着对面俩人的神色,叹了口气。 苏辕两腿岔开,双手握着膝盖,“郡王明儿南下福建,这几日准我休沐,不必随行。” 苏景信晃着腿儿,掩面吹着茶气,苏老太太楔他一眼,“你爷俩儿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叫我们一屋儿人陪着干瞪眼儿。” 苏照忙措开话,“文隆儿,你得随行到什么时候儿?” 苏辕道:“不好说,郡王的意思是不打算出京府游历了,估摸着得一直随着。” 苏照问,“你这儿也是正经一卫,拨到他那儿当护卫算什么?眼下这光景,跟他栓一处儿,别回头给咱们家划到宁亲王那一派喽。” 苏辕抬目看了眼对面墙上的胭脂底粉彩葫芦壁瓶,“这当中的分寸我把握着,不随便叫人捏了话柄子。”苏君触到他半路递来的眼色儿,缩了缩脖儿。 一声轻叩,苏景信掩上茶盖儿,叉指抱住膝头,“还说不准,这睿郡王不是个好拉拢的,跟宁亲王未必有坊间说的那么亲近,宁王三番两次想用蒋家跟他联姻,每回都被他打太极推了回去。” 苏老太太看了眼苏君,“说到这儿,想起今儿一事儿,冯二奶奶替秦家三爷儿上门儿保媒来了,我给推了。” 苏景信点头,“合该这么办,镇国公旁落后,他们顺义伯秦家接了兵权驻守辽东,当下这节骨眼儿上风头儿正旺,跟蒋家合起伙儿,谁改招惹,咱家不沾那名头儿,那秦三爷儿我见过,女娃娃似的,娇弱儿一身病,亏那冯家媳妇子好意思上门儿。” 王氏低眉捋了捋手背,“小瞧人么!以为是个人儿都想攀高枝儿不成。” 第13章 双喜嫁 二月二,祁武帝授发旨意,由晋亲王代天子“御驾亲耕”前往农坛祈求丰年,龙抬头祈农之时,晋亲王甩衣撩袖儿夯起的一铲子黄土熏得京府云里雾里。苏老太太拍着椅手哀叹:“这老皇帝惯会耍玄虚!” 妙竹伸着鸡毛掸子去了去廊檐下灯身上的细灰,“芮子,找根儿新烛儿,十五儿燃到这时候儿也该换了,再找个人帮着,防着别给它摔了。”园中一扫除的小丫鬟闻言欠欠身去了。 苏君趴在炕桌上看信,妙竹跨进门拢上门帘,挑了挑灯心儿,“姑娘又读跃阳的字儿呐,他这两日儿花销可大了,您就这么纵着他。” 苏君压下一张销金单帖,转了转脖儿,“他办事儿我放心,你只管给着。这封是打谢府来的,初八晋亲王大婚,袁姑娘今儿找我去说说话儿。” ------------------------ 上首一人端手敛袖儿掩住唇笑道:“惯会寒掺人,什么郡主儿,皇后娘娘心疼娘家人罢了,你坐,正旦那日在宫里,没机缘跟你说上话,可巧儿今儿又碰上你了。” 苏君坐下身笑道:“是我跟郡主有缘。” 文馨从丫鬟手里接过一雕花圆角长条盒子,“娘娘托我来看你,我说什么也得添份儿贺礼,得了娘娘的准儿,我专程跑娘娘库里挑的,你瞧瞧。” 袁幼仪挑开盒盖儿,“呦,好别致的簪子,谢你了。” 金丝绒软底上托着只金累丝蜻蜓点荷嵌红宝儿长簪,几茎荷花盛放,两只镶红宝眼珠儿的蜻蜓展翅逗引。 凝朱手一顿,拉了拉苏君袖子。文馨笑道:“托娘娘的福,我借花献佛罢了。” 苏君压回凝朱的手,从怀里取出俩荷包儿,“可臊死人呐,我这儿没个金贵物件儿,绣的俩荷包儿给你添礼。” 袁幼仪抚着荷包上“彩凤□□”和“鸳鸯戏荷”的花样抬头看她,“你就别跟我见外了,瞧这手艺可比先前精进了不少呐。对不住你,皇家规矩大,可惜那日儿不能邀你观礼了。” 苏君笑道:“去不去是一样儿的心思,我这儿先恭祝你大喜了!” 文馨隔空看了眼荷包儿,“起码形儿是对了,不像我,上回绣了对儿鸳鸯,娘娘见了,当我稀罕野鸭儿呐。” 袁幼仪挑了那只彩凤纹样的荷包别在腰间,“娘娘还不打算嫁你呐,看把你急得,都绣起鸳鸯来了。” 文馨脸一赤,端了端身子,“瞎贫!” --------------------------- 素青抱着一捧迎春花跨过垂花门,素红迎上前,“呦,这花儿开得好,哪处儿摘的?” 素青打开她手,“别碰坏了,二爷儿园儿里开的,长缨儿拾掇出来的,好看罢,留着给奶奶插瓶用。” 素红朝着正屋努嘴儿,“刚又来了一趟,没见着大爷,坐了一会子就要走。” 素青低下头闻着花丛冷笑:“在老太太那儿再得脸,不还是个奴才,真拿自个儿当主子瞧了!” 素红点头,“可不是么……呦,姑娘们来了……” 素青扭过脸,身子一抖,花叶儿粘了满袖儿,苏晴接过她手中的花捧嗅了嗅,“说什么呐?人来了吓成这样儿。” 素青忙抖落袖子上的碎花,欠了欠身,“奴婢们正商量着留这花儿给奶奶插瓶用呐。” 苏晴抬起头,“先去忙罢,我替你送进屋儿。” 素红忙拉着素青走远,苏君指指正屋,“大嫂心眼儿实,丫头们都看出来了,她还癔症着呐。” 苏晴揪着花瓣儿,“大哥回来那晚,她摔了碟儿,又前前后后在人跟前儿侍茶,我就觉着不对劲儿,你听她们方才说的,感情映月这丫头还是个胆儿肥的。” 苏君夺过花丛,脚尖点了点地,“看看,快被你糟/蹋净了,回头拿你插瓶去。” 苏晴捏着耳垂,“我这不是着急么,你说下头该怎么办?” 苏君摇头,“空口白牙的不怕人反咬你呐,人是老太太跟前儿的大丫鬟,闹起来府里上下都不好看。” 苏晴垂下手,“得,按你说这,算是没辙儿,非得等生米熬成熟饭了才成!” 苏君指指正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嫌不够乱呐,可小声儿罢,且先看着再说。” 小赵氏放下旭哥儿,扣上银红织金妆花缎褙子上的盘扣儿迎她两人坐下。 苏晴探身看了看床里,“您还亲自哄他睡觉呐?” 小赵氏推了推点心食盒儿,“往后你就知道了,只怕你比我还舍不得让人抱呐。” 苏晴脸面涨红四下扭头,“我大哥呐?” 小赵氏掩嘴笑了笑,“开春茶铺儿里忙些,去铺子里了。”又扭脸问苏君,“听说铺子里的账都结了?你大哥整日夸你呐。” 苏君捏了一绿豆酥,“所以我今儿专程跑您这儿讨吃的来了。” 苏照跨进门笑道,“仅着你吃,吃不完带着走。” 小赵氏起身迎上前摘了他披风,苏君搁下绿豆酥指指他腰,“大嫂还说她手不巧呐,瞧瞧您这荷包儿。” 小赵氏接过话,“可又找错人了,原是前几日映月来了,说是闲时做了俩给旭哥儿的,他个小娃娃佩什么荷包儿,我见上头绣的细竹叶儿,样子衬你大哥,就给他带了,爷俩儿谁带不是带呐。” 苏晴瞟了眼苏君笑道:“我说呐,怎么瞧着针法儿变了。” --------------------------------- 几案上燃着一双大红烛,全福夫人拉着红线为苏晴上头绞面,苏晴张开眼角儿斜看,“表姐你就笑罢,没几天儿就轮着你了。” 王甄攀着王氏手臂,“都当人媳妇儿了,看你到时候儿还好意思笑话人!” 苏老太太笑问,“甄姑娘好事儿也近了?许得谁家的好爷儿呐?” 王甄红脸避在王氏胳膊窝儿下,王氏拍拍她手笑道:“裴家二爷儿,大名儿唤作子韶的,眼下担着北城兵司马指挥一职儿呐。” 苏老太太点头,“是个前途后生。” 苏君闻言抬头看向桌上的螺钿铜镜,苏晴龇牙闭着眼喊痛,王甄脱开王氏臂弯,拉了拉苏老太太衣袖儿,“跟老太太商量个事儿,我那日想请君表妹做我女客,我跟她商量好了的,您看……” 苏老太太点了点她额头,“你也是个淘儿的!” 申酉过半,张家彩轿至侯府催妆,苏君递出嫁礼,苏晴看到嵌宝金背木梳笑了笑,“往后想天天儿见着你也难了,用着你这木梳就跟见着你是一样儿的。” 苏君一哽,“有什么的,见多了怕你还烦我呐。” 王氏上前理了理她额前的细发,苏晴抱住她腰埋着脸,王氏拭了拭眼角儿,搬开她身,“喜日子,莫哭,回门儿那日我搁家里头等着你呐。” 上了妆,厨房送饭一碗搁在妆台上,苏晴含了一口吐出,拿红纸包了,一半置在府里米柜,一半交由女客王甄。 闹过嫁,张岩竣并苏晴依次辞了苏老太太,苏景信和王氏便由众人簇拥着门外去了,临行一番哭嫁,苏晴由苏辕背进彩轿,锣鼓声起,八抬大轿起身,一行人热闹喧嚣而去,靖南侯府上下忙着接待贺喜观礼的宾客,直到晚间方才客离席散。 各屋廊檐下大红灯笼高挂,一习风撩过,灯身旋转绰约,穗辫交缠厮磨。 第14章 惊蛰儿 王甄捅了捅脸颧儿,膝头落了层薄粉,“至于抹这么厚呐,大白脸儿,唱戏似的,还是个奸角儿。” 苏晴执着蝶扑芙蓉罗扇扇着她背,“热罢?我那日天还凉呐,里三层儿外三层儿的也箍得我发汗。” 王甄欺身问她,“张子修待你好么?” 苏晴扑扇遮住脸,“说什么呐……” 王甄拉下她手,“这有什么臊的,我大姐儿回门儿那日,我娘就这样儿问的。” 苏晴越发脸红,“毛丫头不识事儿,马上你就知道了,该你臊的!” 苏君张着眼,“头回见你脸这么红的,真稀罕。” 王大太太掀帘进门,“祖宗欸,还没收拾妥呐!人都催上门儿了,赶紧地把帔袄披上,那什么……君丫头,挡门儿的事儿指望你打头儿了,也别太为难人,意思意思得了。” 话说着,一小丫鬟探进帘,“太太,姑爷他们到了!” 苏晴忙招她进屋,“快关上门!二哥他们也是的,不中用,这么快就放人过来了。” 门外一人高唱,“吉时到,该嫁了!娘莫羞,郎急找!” 苏君扒着门缝儿,一人扬眉,目光直撞进她眼底儿,“呦,碰着熟人儿了,下个我来,娇妹妹休拦客,俏哥哥莫顽闹!” 苏君避开脸,“佳偶天成,成双入对,对诗可好?” 那人笑道:“好好好,妹说了,哥对了。” 苏君侧身贴着门,“客诱宝林罕至处,红梅一缕香断魂。” 门外默了片刻,那人出口道:“郎引卧榻绝境中,纤腰一抹柔散魄。” 众男哄然大笑,“绝对儿!绝对儿!宋大人胸有才谋呐!” 屋内几人大窘,王大太太也叉着腰笑,“莫臊,莫臊!怪不得你哥子他们早被冲破了门儿,裴儿找了帮厉害人儿助阵呐!” 门缝中探出四指,“好妹妹,哥儿等的心焦焦,快快开门了。” 苏君唬了一跳,踢了下门脚儿,四根手指头舞了几下,那人忙抽回手,“嘶”了声儿。 苏晴拿扇捣了捣门外,“该他的!” 一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喜乐连奏,入了裴府,被引至厨房,苏君拿出王甄含饭的红纸包置在米柜上,出了门,一人立在丝瓜架子下冲她挥手。 离近看,飞鱼纹的龙首赛人脸大,侧头引颈张牙,宋炆升低头看看胸前,“不是我故意显摆,衙门里近日审案不得闲,衣裳都没地儿换,迎完嫁,这就走了。” 苏君道:“先前对不住,挤着你手了,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说浑话来着。” 宋炆升伸出手,“看看,还有道红杠儿呐,不怪你,谁让我说荤话来着,大喜日子,我也见见红。” 苏君转过身就走,宋炆升拦到她面前,“是我不对在先,没顾忌你们姑娘家的面皮儿薄,莫恼,听我说两句话儿。” 苏君看看四周,“说罢,我听着呐。” 宋炆升低头夹眸看着她,“下回碰着事儿,别自个儿硬着头皮乱闯,十五儿那回,不是我拦着,别说你家那小子,连你也得折里头。” 苏君一滞,“我多大能耐心里不是没数儿,对付不了那信郡王,跃阳是我家里人儿,当真就撂着不管了?” 宋炆升驳她,“没说不让管呐,凡事儿都讲究个方法策略,自个儿管不住的,可以找别人帮着不是?” 苏君对着他胸前龙头怔了怔,“麻烦哪儿能净往我这儿靠呐,求人不如求己,总劳烦别人怎么好意思呐,谢谢你操心了。” 半晌没人搭话,抬起头,宋炆升拘着眼看她,见她举目,侧过头道:“得,我成管闲事儿的了,这么不招人待见呐。” 苏君觑他脸色,“都跟你道过谢了,您大人大肚儿别计较了,欸,谢谢你灯笼。” 宋炆升背过身露出肩背的云头绣,“不值当什么,我先走了,要是稀罕就收着罢。” ------------------------------ 男人匐在桌案前走着羊毫,苏君蹑脚走上前被他一把捂住眼,“呦,灭灯了,看不见了。” 男人笑道,“是你眼聋了。” 苏君掰开他手,“您画什么呐?” 男人推开她侧过身,“听你爹的话,走罢。” 幔帐外亮起灯,庄妈披着薄袄近身,“姑娘咳嗽一夜了,喝口药罢。” 凝朱端过一碗药汁子,苏君支起身就着她手喝下,庄妈吩咐妙竹:“灌个汤婆子来罢,哎,火炕儿不该这么早就断了的。” 苏君看看窗外,“几时了?” 庄妈扶她躺下,掖了掖被角儿,“早着呐,二老爷还没上早朝呐,再睡会子,啊?”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凝朱看了看窗外,“呦,王大养的癞狗子好好地叫唤什么,莫不是明儿要下雨,那狗儿沾着湿气就哼唧。” 门外几声轻叩,“姑娘,是芮子,外院儿人来找。” 妙竹看了眼苏君撩帘出了门。披褂下榻,抬头看见正墙上的墨梅图,苏君拢了拢衣襟,“把它挂去东暖阁罢。” 半晌,妙竹脸上结着寒霜进门,“姑娘,跃阳来信儿,二老爷上朝被马掌柜堵在门口儿,说是咱家茶铺儿的账房先生不见了。” 苏君咳了几声,“叫跃阳备了马车,早起我去茶铺一趟。” 庄妈阻拦不成,跺跺脚儿从柜里又翻出厚衣。 苏照比手请马掌柜坐下,“这几日张罗妹子们的婚吉没来铺儿里,掌柜的什么时候儿发现乔账房不见的?” 马掌柜凝了凝神儿,“前儿晚上铺子里打烊后就不曾再见他了,他这人一向守时精进,偶尔告个假也事先知会我的,昨儿一天没见着他人,铺里忙着我一时也措不开脚,晚间儿顺道儿上他家里了一趟,院门儿大敞着,媳妇儿小子也没见着影儿,屋里屋外被人倒腾地乱七八糟的,我觉着不对劲儿,今儿一早才上门堵了二老爷。” 苏照一手划拉着杯口,“已经报了官,等等看衙门里的消息。” 橘皮纹茶壁上挂着两只茶叶,苏君晃了晃手,茶叶重新游回杯底儿,“大哥,咱铺儿里跟钱庄贷的一万两可还清了没有?我记着账目手续是乔账房管着的。” 苏照手一顿看向马掌柜,“还款期限是五月底,前几日置办晴子婚吉,咱家现银不多,从铺子里支了点儿,没够还他呐。” 马掌柜忙起身,没过一会儿搓着手回来,“柜台那儿翻了个遍儿,没找着票据手续。” 苏照屈指抵着下颌,“不会有人拿这处做文章罢?” 马掌柜道:“这票据丢了,若是钱庄那边儿胡乱改了咱赊的款子数目儿……” 苏照摇头,“不能够,立票据那时候儿我摁了手印儿,戳了私章,这个做不了假。” 八仙束腰桌颤了颤身,一阵疾步声进门,“靖南侯府苏照可在?!” 苏照起身摁住苏君肩头,“呆这儿别出门。” 门缝儿外一头戴一梁公冠,束乌角革带的衙官比了个手势,八个衙役握刀驱赶着堂中茶客。 苏照上前一揖,“小民苏照,大人今儿来喝什么茶?” 衙官不搭话,擞出一张缉捕令顶在他胸前,依着画像来回比照了几趟眼,“庶民苏照涉嫌走贩私茶,刑部司狱司李少群至此缉拿。” 苏照背影一晃,勉力稳住身,“小民一向守法,您看是不是误……” 李少群摆摆手,“本官只管拿人,有什么话儿留到刑狱再说。” 苏照见状垂目理了理衣袍,朝马掌柜点了点头又回身望了一眼,一行人出了门外。 门前人流车马奔走不歇,对面临街铺子里的伙计们扒着门框儿,指头上下戳着“芳茗”的牌匾。 “瞧见没有,带走的是苏家大爷儿,看那官爷儿的脸子,这回怕是栽坑儿里了。” “走贩私茶,这是沾了掉头儿的罪了!” 苏君两眼生涩看着街角的人影拐过弯儿不见了,马掌柜揖了揖手,“我先送姑娘回罢,顺路儿上府里交代一声。” 苏君转身走近堂内,“已经派了人回话了,劳烦掌柜的把铺儿里今年的账目都归置好,过会子我捎走,这几日铺子里全指望您照管了。” 马掌柜走进柜台摸了把台面,“应该的,应该的,姑娘说这话儿见外了,瞧这柜面儿脏的,等我拾掇干净了,好迎大爷儿回来。” 马车一路遥驰,沿街的熙攘喧哗钻进脑壳儿里撞钟似的嗡鸣,凝朱掏出巾帕拭去她额角的汗湿,“姑娘……”,苏君压下喉咙口儿的干痒,摆了摆手。 日光稀薄覆在檐角砖瓦缝儿里,阶下地砖沟儿里,侯府里外人声肃然,庭院空寂。 苏君触着驻在彩绣牡丹上的蝶翅纹边沿儿掀帘进了门,赵氏掩着泪痕,“你大哥走前交代什么没有?” 苏君坐下身摇头,“办案的李大人不好通融,走得急,没来得及说上话。” 苏景信扯着下袍,胸前的官补扭变了形,进门坐下身松了松领口,“狱里头我打点过了,先保着他不受苦。” 苏老太太拇指挂着佛珠握紧手问:“那孩子怎么扯上贩私茶的官司了?” 苏景信摇头:“我下衙听着消息就进狱里头问了他,他再三跟我保障没做过那杀头的勾当。” 赵氏又淌了把泪,“他哪儿有那胆子,定是遭了歹人陷害了。” 王氏道:“刚听君丫头说,咱铺儿里借贷的票据也一齐没影儿了。” 苏景信一手拇指刮擦着另一只手掌心儿,默了会儿道:“照这样儿,这事儿恐怕就有说头儿了。” 第15章 逢锦衣 苏老太太问:“什么讲头儿?” 苏景信盯着地砖缝儿,端茶沾了口,抬起眼,“我前后想了一路儿,咱们家先是在京府批验所验了茶引才南下买茶,运到北边儿的茶,那儿的茶马司定是要过了斤称的,这两处儿好核对,麻烦的是留在自家的这份儿茶,卖的送的自个儿喝的不好算,归根结底得看账目,若是账目和斤称对上号儿了,走没走私茶一目了然。我记着照哥儿刚回来那晚跟我提过几句买卖的事儿,记不大清了。” 王氏看向苏君,“君丫头,你帮你大哥算过账,你瞧着有什么差错没有?” 苏君点了点手边的几本帐子摇头,“大哥上年去南边儿收了五万斤茶,官商三七,大哥带了四万五千斤去河州,河州茶马司那儿缴了一万五千斤,其余的三万斤运到洮州贩卖。给咱们府里跟茶铺儿里留了五千斤。几处儿账目都能对得上。” 赵氏忙问:“那不成了,把帐子交到衙门里查验不就说清楚了?” 苏景信搁下茶盅,“面儿上看着没问题,这问题不是出来了么,留京里的这份儿茶,只要账目明细摊开来,谁也没法儿找茬儿,眼下咱借贷的字据手续丢了,若是钱庄那边儿存着心思增加咱赊的款子数目,等于说是咱家买茶用的银子多了,买的茶也多了,凭空多出来的这份儿茶,账目上没记录,哪儿去了?窝藏着走私茶去了呗。” 王氏道:“不能够罢?当初买了多少茶,他们衙门都验好的,再说就算钱庄那儿改了手,咱家赊银就为了买茶用呐?” 苏景信乜她一眼摊摊手,“那你说说,你贷的银花哪儿去了,有记录儿?真想找事儿,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王氏一噎,扣住手不言语,赵氏道:“他二叔儿,那钱庄儿不至于跟咱过不去罢?” 苏景信道:“真要是他跟咱过不去就好办了,只是咱家账房跟票据一丢,照哥儿就被逮了,还是个贩私茶的罪名儿,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两码事儿,只能往这处儿想,大嫂,你别慌,过罢晌午我再出去打听,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找到那乔仲。” 戌时过半,方正厅。 苏老太太斜靠着炕桌搭着映月的手喝了口茶,“麻烦姑爷了。” 张岩竣道:“您客气,这不都是一家人,营里那点儿人闲着也是闲着,派他们跑腿儿找找人累不着。” 苏老太太点点头问:“芸芸那孩子这会子如何?” 赵氏一脸困顿,“又哭了几趟,喝了安神药,睡下了。” 苏景信跨进门,王氏忙问:“我大哥怎么说?” 苏景信摇头:“他们都察院儿里的人透出口风,别说救人了,明儿我上朝也少不了一顿弹劾,下午我还专门儿上刑部尚书史洪善府里去了一趟,那门房道他主子吃坏了肚儿,闹在床上起不来身,门儿都没让我进,呸,找这么个腌臜的借口糊弄人。” 苏老太太坐起身,“老二,别瞒人,咱家能有多大能耐,这事儿怎么又触怒龙颜了?” 苏景信捏紧椅手:“圣上早先在承天殿练道,中间儿添了回茶,烫了圣口,圣上要杖杀那添茶的小太监,余公公刚巧儿就进殿撞上这一幕,直呼圣上与天下苍生连心共济。圣上见他话里有话便问其中缘由,余公公便把咱照哥儿的案子托出,又道圣上修道有成能通民间恶事儿,圣上闻言就犯了怒了,特下旨严查。先头儿那郡马爷儿贩私茶落了个什么下场,积到咱这儿圣上只怕更气。刑部受余公公恩惠不少,这回刑部发难肯定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苏老太太靠回椅垫儿,“这宵小儿!咱家碍着他什么了!眼下还是找乔仲要紧,那……” 门外茉儿挑开帘子,“老太太咱们府被人围了,主事儿的两位大人要见主子们,寥管家正请了人过来。” 仪门处跨进两双皂靴,一人身形滚圆,身着散答花绯色公袍,一人飞鱼曳撒着身,佩药玉悬腰牌,身后十名锦衣侍卫高持火把,橘晕跟府墙外的光火相接。 一锦衣侍卫出列张开一道折笺,“圣上手谕!” 苏景信撩袍跪地,身后人相继。 侍卫接曰:“特命刑部尚书左尚书史洪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宋炆升协同查办靖南侯府苏照贩卖私茶一案。” “圣上口谕:因尚书史洪善身遇急症,由刑部右尚书吴大永承接此任,违令者有权缉拿处置,重者当斩。” 苏景信谢恩起身,一个踉跄向一旁歪去,吴大永上前托住他臂,“苏大人小心呐。” 苏景信稳住脚拱了拱手,侧过身抬起前臂,“吴大人,宋大人里面儿请。” 苏老太太抻了抻命服前襟笑问:“劳烦两位大人亲临,敢问大人,我家那后生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儿了?” 吴大永瞥了眼她两肩的云霞翟云纹,合上杯盖儿笑道:“白日儿里提审苏照,贵府大爷儿俱不认罪,眼下移交至诏狱归宋大人所管了。” 赵氏闻言手一颤,王氏忙接过她茶盅置在桌上。 宋炆升眉目低垂,眼眸掩在鼻梁骨儿辟出的阴影里,一副专心喝茶的模样儿。 苏景信咽了口茶,“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包庇自家侄儿,他平时儿贩茶那回事儿,我也过问的,那万利钱庄儿当初就贷了我们家一万两,怎么如今成了十万两了?” 吴大永摆摆手,“嘿,你自个儿家不明白的事儿问我呐?苏照招认那字据上的手印儿是他摁的,私章是他盖的,不过没认那数目儿,不认也没用,证物是真的就成,顺天府还在找你家那账房,若是那账房找不着,这案子终归难办。”说着侧过脸笑道:“不招也不怕他,诏狱里什么手段儿没有,宋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辕握紧拳,“敢问宋大人,我大哥在刑狱里呆的好好地怎么转到诏狱里去了?若人是被冤枉的,他还能全须全尾儿的出来么?怎么,你们锦衣卫还要严刑逼供不成?” 苏景信两肩一耸,屁股差点儿脱了椅座,“你闭嘴!宋大人……竖子无礼,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宋炆升搁下茶盅抬眼看向苏辕,“苏指挥放心,毕竟从一到十不过是一两道的笔画,诏狱里头是横是竖也得照着规章制度办事儿不是。” 苏景信一怔探身压下声,“宋大人是说……” 宋炆升抬起茶盅,垂下眼笑道:“苏大人,您自个儿琢磨的,微职可什么都没说。” 苏景信坐回身笑道:“那是自然,自然……宋大人长伯可是云南总督宋甲贤宋总督?” 宋炆升视着杯底儿笑问,“怎么,苏大人跟我大伯相识?” 苏老太太笑道:“你听他胡诌,我家侯爷儿平安南那时往云南借过兵,那时候儿宋总督岁数还轻呐,就已经是指挥同知了,我家侯爷儿跟他打过几回交道,兜兜转转到你这儿也算熟人了,瞧你岁数儿也还小,明儿就能越过你大伯去呐!” 宋炆升连连揖手,“不敢当,不敢当,您老谬赞了。” 吴大永咳了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抻开,“今儿是来办正事儿的,闲话儿留到以后再唠,这是这是刑部下发的指令,苏大人你看看。” 苏景信接过扫了几眼,抬目越过纸沿儿,“搜家?吴大人,这……” 吴大永提着嘴角儿,“我说话不中用,圣上全权托付给刑部并锦衣卫查办,这部里头下发的指令就是上意,目的是看看你们府里有没有窝藏私茶,只搜你府里库房,书房,杂房一并能存得住东西的屋子,后院儿卧居不必纠察,没得惊扰了府里头的女眷。苏大人……上头手宽成这样儿,该知足了。” 苏景信看了眼苏老太太起身,“成,那请两位大人慢等,我这就叫管家带了他们去。” 吴大永探探手意思他坐下,“不急,等我说完,上头对你们这案子看得紧,再三交代要我跟宋大人亲眼验过一遍儿才成,我进门儿看你这宅子不小,验过一间儿可得浪费不少时候儿,往后这几日儿只怕我俩要常楔在你这儿了” 苏景信抄起袖儿拱了拱手,“好说,好说。” ----------------------------------- 庄妈挑开细竹帘进门,常妈拢上蒸锅盖扭过头问:“呦,来了,今儿晌午姑娘想吃什么?” 庄妈四处看了看,“先捡俩绿豆酥儿,有么?” 常妈看了眼门外撇嘴,“别说绿豆儿了,面缸昨儿就见底儿了,一早儿掌事儿的就跑出门儿采买,还没回来呐。” 庄妈问:“前几日我才见你们掌事儿的往灶上运吃食儿,这才几天儿就没了。” 常妈推着她走到门后拢住手问,“还得几天搜呐?那侍卫们都是精壮小伙儿,能吃着呐,再搁咱府上守几日,灶上就被人吃穷了。” 庄妈敛起面,“这我也不清楚,别瞎打听,再能吃捱不过虎狼儿,变着花样儿给他们做,把人都哄高兴了,兴许有好处呐。” 苏晴回身望了眼倚荷园垂花门,“哎,这才几天儿,大嫂都熬成人干儿了,我府里也忙着,只能催着子修赶紧找人,这儿你帮我多照应些。” 苏君挎着她臂往前走,“知道,我送你出去,顺路儿上厨房一趟,找些山楂干儿泡茶,喂大嫂吃些开开胃。” 张家马车走远,跃阳从胡同口露面几步追上前,“姑娘,刚出了件怪事儿,奴才说了你听听?” 苏君看了眼凝朱背过身,“时候儿还早,去我爹书房里坐会子罢。” 第16章 暮反照 廊檐阑额上的彩漆图绘上结满雨水冲爬过的泥迹,苏君临窗看着,“等我大哥回来,让他把这处儿规整规整,上面描的翠竹纹儿都糊了。” 妙竹闻言看向凝朱,凝朱摇了摇头垂着手静立。 跃阳四处望了望走到门边,苏君隔窗唤他,“快进来,接着先前儿的话说。” 跃阳进门从敞袖儿中摸出一把红木乌玉珠算盘搁在桌上,苏君提在耳边抖了抖看向门外,“打哪儿来的?” 玉鸣绕耳,跃阳晃了晃神儿,“方才奴才在外院当差,听见门口儿那帮侍卫吆喝着赶了一人走,奴才出门儿被王大叫住,说是一婆子老在门外转悠儿,刚走没多远儿,让奴才追上问问,留个心眼儿,怕是跟大爷儿的案子有关,奴才出了胡同追上她,那婆子就塞我这把算盘,让交给府里主子,奴才回来刚好碰着姑娘,就先告诉您了。” 苏君揭下侧边上的纸条看了眼,“这事儿就这屋里几人知道,明白么?” 跃阳点点头,苏君递给他纸条儿,“未时,咱们得到这处儿地方。” --------------------------------------- 王大提着黄铜茶壶走出门房,“呦,姑娘出门呐?” 苏君提了提手中食盒,“上三姐家一趟,年前酿的梅花露成了,灶上刚蒸的梅花糕,送她解解馋瘾,常妈给您留了一屉呐,您快去罢,晚了可就没了。” 门口一侍卫拉住跃阳,“你家姑娘话儿当真?” 跃阳抹了把嘴角儿的油汁,“啊,大哥们都闻着味儿去尝呐。” 掀开车帘,门口几个锦衣人往门内望着,苏君收回头,“跃阳,随你拐路儿。” 巷壁高窄,一眼望不穿,苏君探近半个头,“是这儿么?” 跃阳点头,“奴才跟寥管家上南边儿集市时抄近路儿走过这儿,就是三里胡同。” “谁!”妙竹盯着巷身,“奴婢刚见一人影儿过去了。” 凝朱抚着胸,“祖宗欸,青天白日的,吓唬自个儿呐。” “对不住,吓着姑娘了,”一婆子从堆破箩筐后蹲起身,“您是靖南侯府家的罢?劳烦您跟老身走一趟,我家主子着急见人呐。” 绕进一间院落,婆子四下看了眼引着几人进门,一头发蓬乱的妇人怀着婴孩儿从屋里探出头。 哄着婴孩儿着床,妇人理了理发鬓,“姑娘是靖南侯府家的?我是乔仲家的。” 苏君点头:“原来是您,乔账房呐?” “您也不知道?”妇人绞着双手,来回踱步,“坏事儿了!可怎么好呐?” 苏君稳住她,“您别急,报过官了,府里也增了人手四处找着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妇人咬着手指肚,“前儿晚上,半夜院儿里狗儿叫,我当家的把我家小子塞给我就赶着我从后门儿出来了,我在胡同口儿等了半天没见着他人影儿,又不敢回去,只得先到旧宅这儿来了,这会子想想,我瞧他回来那时候儿脸色就不对,只当他做活儿时受气了,姑娘,是不是我那当家的得罪什么人了?” 苏君垂下眼,“他人好,能得罪谁呐。” 妇人从怀里掏出一封皮,“走前他交代我,让我想方儿交到您府里头。” 苏君接过,指头撑开封口看了眼,“您先跟我回府里去罢?” 妇人点头,“成,我上您府里等消息,这两日儿可吓坏人了!” 苏君点头,“问您一事儿,那算盘乔账房是怎么交代的?” 妇人笑道:“他说您府上人见着算盘就能信我的话了,整天捎回家打蜡,可爱惜着呐。” ---------------------------------- 凝朱提裙上阶福了福身,“敢问这位官大哥,大人们验到这处儿了?” 门口一侍卫看了眼金岩斋的牌匾点头,“最后一间儿了。” 凝朱道:“宋大人在么?劳烦您知会他一声,有人找。” 侍卫摆手,“大人们正忙公务呐,吩咐过,不允无干人物儿打搅。” 苏君踏上阶,双手覆在门上,门格上的菱纹深硌进指心儿,推开门,烛头光映得她眼花。 黄花梨长条几案上平铺一张花鸟山水图,侧几上掌着十几盏纱罩灯,两人俯身画上,看清来人,吴大永大笑,“靖南侯府藏了不少妙物儿呐,吴某借机一睹,姑娘莫怪。” 宋炆升直起身,“这儿姑娘不必久待,我送你出门儿。” 走出门,侍卫揖手上前,“大人,微职未……” 宋炆升摆手,“无妨。” 笋头从积叶中冒着尖儿,影壁根儿簇着迎春花枝,宋炆升瞥了眼檐柱上的镶刻,“你哥子的住处?” 苏君点头,“一早儿刚走。” 宋炆升收回眼笑问,“是么?郡王爷回来了?” 苏君避开他目,从袖里取出封皮,“找你说正事儿的,喏,我们家这边儿的票据,看清楚,一万两,是他们冤枉我大哥。” 宋炆升敛起面,两指剪着信封边沿儿往回抽,封皮起了皱不见动,那头四根手指咬着封口不放,俩拇指盖儿憋得溢白。 苏君抵不过他力,身子被引着往前探,忙松开手站稳,“我能信你么?能救出我大哥么?” 面前这人儿个头见长,眼底儿积着溪流,他颈下飞鱼在里面儿晃身浅游,宋炆升收回视线点头,“自然。” 一只手探到她耳间,苏君脸一热,后趋着肩躲,一双花斑翅离她肩头,驻上他指头。 苏君赤着脸福了福身,“多谢你。” 手一抬,花斑蝶颤了颤翅绕着两人飞走,宋炆升垂下手摇头轻笑,“不必。” 推开金岩斋屋门,宋炆升侧身向里面人道:“吴大人,咱们案子有眉目了,您得请微职吃杯酒。” 回头看向园中,半个落日降在屋头,她立在阶下冲他一笑,酒窝儿里盛满余晖,宋炆升侧回脸,屈指敲着门格,“水江呐,会不会是我失策了?” 一侍卫挠挠头,“您说什么呐?微职听不大明白。” -------------------------------------- 府墙外的火把光逐渐由外围拢至大门处。 苏景信理了理外袍拱手,“多谢两位大人,要不搁府上吃罢晚上饭再走?” 吴大永瞥了眼宋炆升,“不必,上头急等着我俩交代呐,还是锦衣卫手眼儿多,三两下儿就找着人了。” 宋炆升眼神儿掠过一人葱白交领襦裙的肩袖儿笑道:“微职协同吴大人查案,您是大头儿。” 吴大永背过身冷笑,“此功虽荣,吴某不敢当呐。” --------------------------- 寥管家躬了躬身,“回老夫人,各屋儿器具物件儿都归置好了,对照过册子,无损坏遗漏。” 苏老太太点头,“劳烦你了,管家先去忙罢。” 苏景信侧过身问:“怎么,搁狱里头,那帮人待你还能说得过去罢?” 苏照抬手捋了捋胡茬儿,“还得多谢您打点,下了诏狱还能这幅头脸儿出来的,我看您侄儿是头一个。当中听说要转诏狱,不怕您笑话,我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儿,憋着尿,就怕丢命那时候儿淋自个儿一身,太丢人。” 苏景信翘起腿儿大笑,“成!还能瞎贫,就知道没受着多少苦。” 苏照问:“刚回来那时候儿,我听他们说,当初跟我立字据那人死狱里头了?我招他了?费那么大劲儿害我呐!” 苏景信收起笑拍拍他肩,“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小心行事儿,咱们这回是吃了暗亏,那伙计刚进去就没了,他算哪根儿葱,我打听过,他背后那老余头在京里也有茶铺儿,眼红咱家生意好,摆你了一道儿,事儿不成,怕被攀咬,这不……那人咱惹不起,别太计较了。” 赵氏拉拉苏照胳膊,“你人出来了就好,听你二叔儿的话,啊?” 王氏蹙着眉头,“这人也是,仗着权势大,拿咱们命耍呐。” 苏景信下巴指指苏照,瞪她一眼,“你少说两句!” 苏老太太拍下茶盅,“那阉奴儿!早晚有人收拾他!且看着罢。” 苏照摆手,“我多大?明白事儿了,别□□的心了,咱这头儿事儿轻了,乔账房那儿还没下落呐。” 苏景信点头,“没松劲儿,抓紧找着呐。” 苏老太太吩咐,“乔家媳妇那儿,你多照应着些。” 王氏点头,“您放心。” -------------------------------------- 芮子轻挑开门帘,“姑娘喝药呐,跃阳刚来信儿,像是有乔账房消息了。” 药碗滚了个身,灵芝莲花镶纹碗口磕在地上碎成几瓣,凝朱忙蹲下身从药汁中挑着瓷片,“芮子,再炖碗药来。” 珍珠鞋面儿经过眼前,妙竹挡开臂,“姑娘别往这儿走,扎脚儿……姑娘!姑娘您上哪去?药还没喝呐!” 苏君跨过门槛,“你们先收拾着,我上外院儿打听打听。” 跃阳掂着脚探身往侧门外张望,肩头被人拍了一巴掌,回过头忙垂下目道:“姑娘来了。” 苏君问:“乔账房呐?” 跃阳摇头,“顺天府衙门里来人,找乔家太太说是在北城外关帝庙里找着一人儿,让她去认呐,寥管家刚带着人去。” 胡同口拐进一阵风,苏君打了个寒噤儿,抱胸交手搓了搓外臂,“我着急见他,你驾车,咱俩一路儿去。” 第17章 双味酥 庙檐围着蛛网,墙皮剥落挂着黄土坯,跃阳叩开铁铜门环,结了满手红锈渣。 一衙役抬眼望到门口,“顺天府衙门查案,无干人物儿让路,回罢。” 飞鱼纹尾隐匿,彩绣龙首昂面,宋炆升转过身拘着目走近,“谁叫你来的,回去!” 苏君探身向内看,被他一喝缩回脖儿,“我来找乔掌柜,他在里头没?” 院顶一双鸟雀扑棱着翅飞起,一声哭叫重锤在脑穴,苏君迈开步被人扣住臂,“回去!” 甩开束力,急扑了几步,石子路旁泥缸里的枯枝埋进她手心儿,残叶碎落,覆了满鞋面。 过了道门,走近后院东侧一间房,苏君握住门框,双脚楔在原地起不开步,探颈进门,日光从窗纸上的一只洞眼穿过,一人平躺在草席上,四肢僵卧,旁边一妇人趴在他身上抖动着两肩,衣裙上沾满草芥尘土,光晕扩在两人四周。 苏君合上口吞咽,干痛从喉儿头燎至胸口儿,眼前事物虚晃,身后传来疾步声,扭过脸头顶的白光直扎进眼底儿,腿脚失力,膝盖儿磕着门框往下滑,身子一轻,一人眉骨深邃,低眸看她,“不听劝,回回都要硬闯么?” 大风裹着冰碴子刮过,梅花瓣儿打落一地。 苏君拉他衣角,“我冷,咱回屋儿去罢。” 男人摘下斗篷罩住她身,“还冷么?” 苏君来回跺着脚,“冷!” 男人拉着她手进屋点开炭炉,“这回呐?” 火流扑面,地砖映红,苏君点头,“好了。” 男人抚开她手,“呦,这手怎么了?” 苏君迎着火滚泪,“挂伤了,他们都欺负人。” 男人叹了口气,抬手碾去她泪珠,“娇女子泪多,让你不听劝来着。” 苏君拿下他手,跟他脸一样,模糊看不清掌纹,“我听您今儿声音变了。” 男人反握住她手,“你手疼不疼?树叶儿上都沾上血了。” 苏君喊疼,男人哈她手心儿,“上点儿药罢?” 苏君摇头,“上了药,蛰着疼。” 男人放开她手转过身,苏君道:“您老是这样儿?” 男人问:“我什么样儿?” 苏君抬手摸了摸眼角儿,“说着话,撂下人就走。” 男人道:“你放心,不走,我给你拿药去。” 手心湿热,撑开眼,一人垂目托着她掌翻裹着纱布,苏君抽手被他扣住,“醒了?别动,想留疤呐?” 身上覆着棉被,床尾置着火盆,苏君坐起身觑他脸色,“我方才没说什么话罢?” 宋炆升抚平她手背上的纱布打了个结,背身走到窗前,“没有,安生着呐。” 苏君着地理了理衣裙,“这是哪处儿?时候儿不早了罢?我得走了。” 宋炆升转过身上前摁住门,“听听自个儿嗓子成什么样儿了,刚发了回热知不知道?什么事儿都能逞着性儿来呐,下回还干不干这事儿了?怪可怜的,让谁看呐。” 苏君握了握拳,十指连心说得不假,牵得心肝肺儿都是疼的,“横竖用不着你管,没得不是你家人,你知道我多着急?” 宋炆升一噎,“哪回碰上麻烦不是我管,你欠我好几趟人情,我管你两句做不得么?说归说,哭什么,我错了不行么,姑娘家的泪豆儿金贵,别浪费了,啊?” 苏君避开他手,抬手背擦去泪,“总归还得再谢你这一回,欸,这事儿是不是余公公干的?” 宋炆升别回腰间汗巾低头打量她,“不说你也能猜个大概,不过清早尸身刚找着,城那边儿就有人投案,这事儿不好办,指望你家这案子拿捏他恐怕难,你什么打算?” 苏君问:“人怎么没了的?” 宋炆升垂下目,“顺天府衙门的仵作说是溺毙后被拖运到这处儿来的。” 苏君捋了捋袖头,“我打算拿他抵命。” 宋炆升靠在桌子上叠着双腿,苏君道:“没指望你能相信,左右不能由着他不管,要了条人命不打算认,哪儿那么容易。” 宋炆升抬头,“没说不信,只这事儿你一人儿办不成,得我帮你,晋王跟他不光镇国公一笔账要算呐,其余想扳倒他的人多了去了,碰着时机,拿他未必不容易,收拾他是早晚的事儿,也算不上特意帮你,怎么样儿,乐不乐意?” 苏君盯着他,“这么好心,不是坑我呐罢?” 宋炆升立起身,“我能坑你什么?要紧咱俩要对付的是一个人儿,我就顺手一事儿,也不要你报酬,不便宜呐?” 苏君默了半晌,“成,信你一回。” 宋炆升点头,“不过咱们事先得说好了,方子手段听我指挥,慢等时机,耐着性儿,往后不能照着这两回来事儿了,手脚金贵的,碰坏了,怪可惜的,你道好不好?” 苏君耳根一热,抬眸见他深眉宽目,探着脸看她,忙调开视线应了声好。 宋炆升扭腰从桌上提起一牛皮纸袋递给她,“城外就这家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没个吃饭的去处儿,我早前买的,你先垫垫。” 苏君看向窗外,天际半墨半白,“这么晚了。” 宋炆升嗯了声,“快病一下午了,吃罢,完了送你回城。” 苏君接过纸袋张开口,拿木签扎起只绿豆酥,酥皮上戳着红印儿,“你也知道老鸿昌?京府里头,只他家的绿豆酥好吃。” 宋炆升抱胸靠着窗框往外看,“也是刚知儿道的。” 客栈的伙计支起脚点着门廊下的灯笼,一人轻骑着马走近门口,伙计拱了拱手,“大人这就走了?” 苏君看向门外,通体乌黑的长鬃马撩着蹄子来回转头,宋炆升提着辔策侧身轻晃,暗青的袍角融于马身,“走罢,送你回城。” 一人上前,沈腰高个儿,隔开她视线,“我送你。” 宋炆升俯身看进堂内,跃下马跨进门低头抱拳,“见过郡王。” 祁冀蹙眉看她,“怎么,不愿意?” 苏君低下头,“民女卑微,您金贵,怕糟践王爷声誉。” 祁冀一怔,上前一步,“不嫌丢人,你跟他一道儿怎么不考虑考虑自个儿声誉?” 苏君觑了宋炆升一眼,“宋大人处置我家案子,半路上撞见的,算是履行公务,无妨碍罢?” 祁冀舒开眉,门外晃过一人,苏君忙叫他,“跃阳,我在这儿呐,赶车过来的?你带我回家。” 马蹄脆响声远,宋炆升上前揖手,祁冀撩袍坐下身,“省省,我问你,你什么意思?” 宋炆升坐他对面,“王爷什么意思?” 祁冀双肘支在桌上,叉指探身,“老爷们儿了,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宋炆升一手捻着茶盅杯口,“王爷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 祁冀直起身眯眼看他,“你是为人?是为物儿?” 宋炆升顿住手,“微职瞧不出个中差别。” 祁冀冷笑,“她脑瓜儿还没开窍,经不住人唬弄,既这么,你趁早别去招她。” 宋炆升抿茶轻笑,“王爷话说得太早,如今咱们还不如驾车那小子招人待见。” ---------------------------------- 苏君透过窗看,东厢廊檐下燕窝里探出几只尖喙,相簇相拥,袖头一紧,转过脸,小赵氏往一旁凑凑下巴,“老太太问你话呐。” 苏老太太笑道:“几只雏儿,那么好看呐。我刚问你,你昨儿上你三姐家府上顽了?傍晚才回的?你三姐嫁了人,在夫家不跟搁自个儿家这般随意,还有越到晚上越不安全,瞧瞧,天黑看不清路,擦着手了罢,往后再去早去早回。” 苏君垂下头应是,王氏进门坐下身点了点头,“人刚离府,按您吩咐的,五千两仪程,交代过了,不管她们母子什么时候儿张口,咱府里有求必应。”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给多少,终究是咱家欠她的,廖管家跟着送人了没有,若不是她坚持扶灵回老家,养在咱们府里头也不是不能。” 王氏提袖沾了把眼,“也是可怜人儿,搁京府里怕触景生情罢了,都安排妥当了,您也宽宽心。” 苏景信眼下挂青,嗓音嘶哑,“若不是担着咱一家老小的性命,我这就出门儿砍了那阉货。” 苏老太太提了提额帕:“跟这种人置气没用,不是不报,时候儿未到,慢等着罢。” 赵氏问:“朝廷里那么些人就收拾不住他一个?” 苏景信踢了踢桌角,“跟他不对付儿的人多,他安插的人也不少,如今他还得圣上信用,又没什么大把柄,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儿,真要合力使劲儿扳倒他也不是不能,只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一双燕飞回,驻在窝边丢食儿,几只脑袋张着喙互相推挤,颈间茸毛捱着风曳动。 第18章 羊肉面 几条裙裾拖过门槛,打头儿的采芙搁下一只斗彩蝴蝶牡丹圆碟,“才将洗出来的果子,老太太先尝尝。” 王氏卷起芙蓉缠枝绣纹袖头张着双臂,“轩哥儿,乖孩儿,到娘这儿来,别累着你阿奶。” 苏老太太躬腰放开手,“去,上你娘那儿去。” 轩哥儿扭头看了她一眼,探手从碟中捉起一只黄杏,转过身打着摆伸着臂往前走。 王氏探身掐住他胳膊窝儿抄在腿上,“不怕酸呐?” 苏景信端过茶盅呷了口茶,“今儿放了杏榜。” 王氏乜他一眼不吱声,低头理着轩哥儿的前襟。 苏景信看了眼王氏,“什么心眼儿,当我挤兑他呐。” 苏老太太靠上椅垫,“行了,你媳妇儿说什么了?就说你操心这个做什么?” 苏景信晃手匀着茶沫,“我先前跟您提的王致远,就文隆那同年,中了会元,黄榜再中,那就连中三元了。” 苏老太太看了眼轩哥儿,“想当状元爹呐,现在还不晚。” 苏景信撂下茶盅,“得,儿算看出来了,这家里头谁您都疼,就待见逮着我一人儿挤兑。” 小赵氏抱过轩哥儿,捏起他胸前搭的金锁,“这花型儿别致,二娘,是哪处儿打的,回头我也给旭哥儿挑个去。” 王氏笑道:“就你常去淘首饰的多宝阁。” 小赵氏擦去轩哥儿嘴角儿的杏汁儿,“好长时候儿没出门儿,隔天我去看看。” 葵花缠枝莲纹绣边袖儿擦着膝头儿,苏照抬手拂落,“呦,今儿这衣裳好看。” 映月赤着脸低头添茶,苏照挥手扇着茶汽,“就是袖头儿太大,容易擦着人。” 映月手一顿,桌间落上几滴茶,苏照端过茶盅咳了几声,小赵氏抱着轩哥儿转过脸,低头捏捏他下巴,“瞧瞧,你这哥子,多大人儿了,喝水还呛口儿。” 映月忙递出巾布,苏照抽出腰间汗巾沾了沾口,“不刚说想出门儿么,下午我带你出去。” 苏景信拍了拍手边侧几上的帐册,“今儿刑部那儿给咱家帐子送我衙门里了,说是账目上找不着毛病,这案子也结了,还归咱们家使唤。” 苏照捞过一本随手翻了翻,册页中飘出一朵梅花枯瓣,“来回过了好几趟,有毛病才邪门儿呐。” 苏君抬脚,鞋面上的花瓣落地摔碎,嵌进地砖缝儿里。 ------------------------------------------ 门格上裱糊的纱纸渐暗,走近几只人影,酒楼伙计轻叩门框,“温掌柜,您客人到了。” “请人进来。” 伙计侧身推开门,一高一矮两人联袂进门。 温掌柜忙上前拱手,“呦,木爷儿来了,这位是?” 高个儿男人瞥了身旁人一眼,“这我一朋友,我邀他一路儿,掌柜的不介意罢?” 温掌柜晃了晃眼珠儿笑道:“客气客气,二位里面儿坐。” 木爷坐下身探嘴喝了口茶,“温掌柜,上回咱俩商量的事儿有影儿没影儿?” 温掌柜从怀里掏出张纸,搁在桌上推到他跟前,“对不住了,木爷儿,您交代这事儿不成,办不了。” 木爷一怔,“怎么,是银子不够使唤?这个咱们好商量。” 温掌柜道:“要是为这个,我还真好意思跟您开口,不是这么回事儿。” 木爷搁下茶盅,张开面前的黄油纸,点了点手指,“你们五洲坊那么大个地界儿,就这玩意儿,整不出来?” 温掌柜双肘支着桌沿探身戳了戳油纸,“我问您,您这图儿打哪儿来的?这佛像可不一般呐,上头交代过只让做一回。” 木爷拿起油纸眯眼看了看,“不能够罢,这我自个儿画的。” 温掌柜撇嘴,“一听您就没说实话,我们坊子里头都有记录,您自个儿画的跟那原物儿长一个模样儿,一点儿没差。您下桩生意再来找我,这个,真不成。” 木爷一手拇指撑着脸,其余四指刮擦着虬须,“说实话,我着急要呐,要不你告儿我是哪处儿找你做的,我买他的去。” 温掌柜摆摆手,“这个真不能跟您说道,跟您说实话,背后这人儿来头大了,您趁早别参和。” 木爷又追问几句,温掌柜敷衍应着,“您就别跟我犟了,有功夫找个其他的,我给您做。”说着探身给对面一人添了口茶,“这位爷儿尝尝。” 矮个儿男子伸手出袖儿,素指轻扣进粉彩折腰茶盅的腰身,温掌柜“啧”了声儿,伸手去捉,被一人擎住手肘。 木爷寒目看他,“温掌柜这是做什么?” 温掌柜见矮个儿男人缩回手,玉腮生胭,心里越发瘙痒,笑道:“买卖不成情意在,木爷是晓事儿人,这小相公在哪处儿糊口呐?您也介绍我跟他认识认识。” 身子一轻,手腕儿像爎了把火,匡坐在圈椅中,翻滚在地上,温掌柜爬起身,又跌坐到地上,拍着衣裰,“真把自个儿当爷儿使唤了,来人!” 木爷站起身撂下腰牌,“别叫唤了,你带那点儿人防耗子用呐。想活命,趁早闭嘴。” 温掌柜捡起腰牌看了眼,低声赔笑,“呦,爷儿是廷子里的人呐,我眼拙,您多担待,您安坐,小民这就走。” 木爷一手掂着他肩膀摁进圈椅里,“慌什么,话还没问完呐,好言好语的不待见,稀罕人动粗呐,说罢,那物件儿是不是古缘堂那处儿找你们坊子做的?” 温掌柜苦着脸,“爷儿这是为难人呐,今儿您就是把我钉死在这儿,我也不敢说呐!” 木爷揭下颌尖的虬髯,“放心,今儿只有一个姓木的找过你,你不说,处置你的法子多了,自个儿掂量罢。下头的话听好了,想好了再应。温掌柜是个爷们儿,是不是?” 温掌柜来回捋着下巴,额顶的汗流进眼窝儿,蛰得眼珠儿上下眨,“您平时儿不长这样儿罢?” 木爷指指干洁的下巴,伸脚踢开他两腿,靴尖儿踩在椅凳边沿,抵住他大腿根儿,“你说呐?” 温掌柜低头看了眼要命的去处儿,忙抬手搬过他脚搁在地上,垂头应了声“是。” 木爷捡起腰牌,拍了拍,纳进袖中,“这不就成了,悠着点儿,还能再活好几十年呐,差点儿碰脏她手,没得让你好看,今儿这茶你请,记着到下面儿结账,不送了,温掌柜慢走罢。” 桌上茶盅直晃,杯底儿浸了一围子水,宋炆升侧耳听着楼间的声响关上厢门,“值当吓成这样呐。” 苏君指指他脸,“红白相间儿,跟羊肉片儿似的,可不吓着人了。” 宋炆升伸手揭着假须走近,“你看看,撕干净了没有?” 苏君指指自己左鬓,“这儿还有一块儿。” 宋炆升翻着眼皮儿摸了摸,“没有呐,我看不着,你帮我撕了罢。” 苏君走近踮起脚,抬臂揭下,正要收手,被他掌心覆上,捉下来抻开,“我看看,你手好了没有。” 苏君一慌,甩开他手,两臂背在身后,“早,早好了。” 宋炆升欺身上前擎手抬起她下颌,拇指捻了捻她颌面。 苏君后背抵在梁柱上,怔着眼看他,宋炆升屏着气,揭下她鼻管儿下的八字胡儿松开手,“你帮着我,我不能欠你呐。” 苏君晃回神儿,压下心律,走到桌旁抻开画纸,“这物件儿什么来头?” 宋炆升望着她背垂下眼,理了理襟袍,“先前听说过五洲坊没有?” 苏君转过身,“听我大哥说过,那地方专门儿仿造金玉器物儿,造出来的物件儿跟原物儿外头看着一个模样儿,底子不同,西郊那边集市上不少他们坊子出的东西,我上那边儿买过一金手钏儿,没多时候儿,掉色儿糊我一手。” 宋炆升点头:“东西便宜,也就不少人买,他们坊子后头也有人撑着,廷子里半闭眼一般不办它,咱们今儿要找这物件儿,你刚也听见了,还得上那古缘堂里头寻摸,你什么打算?下回还跟不跟着我去了?” 苏君看他腿脚,“你功夫儿不错,遇着事儿不会撂下人走罢?” 宋炆升皱眉看她,“我今儿没替你出气呐,不是你在旁边儿看着,没准儿得剁了他手。” 苏君道:“谢你了,你不怕麻烦,我还得掺和,不眼见着他落马,心里头难痛快,方才那回事儿用不着计较,隔那么远没挨着呐。” 宋炆升调开视线看向窗外,“想想也不成,他也配。” ------------------------------------- “多擦几遍儿,巾子涮干净了再擦。” 于记成衣铺柜台后一人闻言探身向外看,对面茶铺几名伙计张着门板,一名伙计立在凳上擦着“芳茗”的泥金刻字大匾,姓马的掌柜负着手抬头指挥。 “马掌柜,苏大爷儿着家了?” 马掌柜闻声转过身拱手,“是于掌柜呐,我家大爷儿着家好多时日了,这不,今儿铺儿里解封,得一早招呼着。” 于掌柜拱拱手,“恭喜贵铺儿开门大吉,别说,自从你家茶铺儿查封,我这儿铺儿里稍带着也少了好多人儿呐,你这一开门儿,我头一个高兴。我瞧你家牌额上那红绸起了不少灰呐,该换了,上我店里扯一根儿去,不收你钱!” 马掌柜大笑,上前比着手请他走,“哎呦,我脸面这么打大呐,多谢多谢,走,先上我铺里,请你喝杯茶!” 于掌柜笑着推他手,余光瞥见一人,忙收回笑拍拍他肩,马掌柜转过脸看,那人塌着背迈着方步慢悠悠踱过来,“哪个是这茶铺的掌柜?” 马掌柜直起身冲于掌柜拱了拱手,“你先忙,得空儿再请你吃茶。” 第19章 笑面佛 请人进屋,马掌柜执袖儿擦了擦红木双圈卡子花方凳凳面,“常提督一人儿来了,您坐,今儿喝什么茶?” 常四海岔开腿压下身,“不急,先问掌柜的一事儿,怎么,不请我进厢子里头坐坐。” 马掌柜向屋内瞥了眼,笑道:“这不今儿铺子刚解封,里头还没拾掇干净呐,没得脏了您衣裳,什么话儿,您就搁这儿说罢。” 常四海探手从里衣摸出一红赤蟾蜍水晶鼻烟壶凑到鼻尖儿眯眼抽足了一口方开口道:“你这几日得闲,上哪儿都漏话说是余大监眼红你家生意,这才指使万利钱庄的伙计陷害你家主子,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儿?” 马掌柜躬了躬腰笑道:“这您可冤枉我了,就算坊间有这挨千杀的流言,也不是从我嘴里蹦跶出去的,您眼睛雪亮,不能够信他们的。” 常公公撅起鼻孔吐了口烟嗯了声:“量你也没那胆子,不过我听说你这儿有武夷山石家沟儿的大红袍?” 马掌柜摇头,“那处儿的大红袍多难弄呐,不瞒您说,我那主家去年打南边儿回来,将将儿才捎回来二十斤,那价位搁铺儿里也不好卖,主家也不舍得卖,都存家里打算自个儿喝呐。” 常公公探身看向柜台,“这处儿真没有?” 马掌柜点头:“啊,不成您移步去看看?” 常公公摆手,“那你想法儿从你主家那儿倒腾出来,我急用。” 马掌柜张着眼,“您说笑呐,您是宫里御茶坊提督总监,上我这儿找茶?我主家那儿自个儿喝点儿,再送人点儿,估摸着早没了。” 常四海伸出一掌,“不多,就五斤。” 马掌柜推推手,“再少也不成,您这是为难人呐。” 常四海勾勾手指头,马掌柜凑耳上前,被他一把揪住领襟儿,“别装糊涂,我知道这玩意儿不好找,所以才上这儿找,回头告诉你主子,现种也得给我凑够斤两,能整你们家一回就保不准有第二回,说,能找来不能?” 马掌柜被他口鼻儿间的烟臭呛得眼晕,“成成成!您先松手,回头我给您找去。” 常四海松开手闷头吸了口烟,晃着身出了门。 马掌柜追到门边见人走远,折身到包厢门口叩了叩门框,“姑娘,人走了。” 苏君从里面推开门道:“掌柜的照他说的给,只给五斤,有么?” 马掌柜点头,“自从咱家铺子关门儿,我就照姑娘的吩咐把京府里其他茶铺的大红袍都收到咱这儿来了,花了不少银子呐,我多问您一句,他是宫里管贡茶的,什么没见过,上咱这来了?” 苏君笑笑,“孝敬错了主子,拆东墙补西墙,这会子着急瞪眼儿了,这消息功劳多亏了跃阳。” ---------------------------------------- 纱围下,他眉眼清晰,发梳分缝,顶髻由银针簪固,唇上一字髭黑油发亮,转过脸轻笑,“夫人,你瞧好,掌柜的,走着。” 一宽面大耳的男人抬手轻挑杆秤,红方巾滑落,露出一尊一尺多高的鎏金铜释迦牟尼佛像,佛面慈眉善目,半露前胸,一手端于脐眼处,一手五指合拢下垂,端坐于倒置鼎形莲花座上,背倚镂空雕花屏障,流光溢彩,华美端庄不可方物。 掌柜的笑道:“佟爷儿,您再看看。” 佟爷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笑道:“你这儿还挺讲究,跟掀盖头儿似的。” 掌柜的掂着杆秤大笑,“嗨,图个好彩头儿呗!” 佟爷问身旁人:“你瞧着如何?” 掌柜的忙道:“夫人看仔细喽,这物件儿咱铺儿里独一个,做寿礼送再合适没有。” 佟夫人伸指扣住帷帽边沿儿被佟爷握回手,“夫人前两日着寒,别又冻着了,这么大一物件儿,隔着纱巾能看清楚,啊。” 掌柜的凑着佛像底座往前推了推,“爷儿真会疼人儿,夫人好福气呐,前儿爷儿来铺儿里,相了好长时候儿才挑中这尊佛给岳母大人做寿礼呐。” 佟夫人脂肤生晕蔓至纱围上,拨掉佟爷的手,屈指磕了磕佛头,捏了捏佛手,“是个妙物儿。” 掌柜的大喜,“佟爷儿,您看?” 佟爷点头,“既这么,今儿就把剩下的银子也付喽,待会儿就提走。” 掌柜的撂下杆秤,连连鞠腰儿,“按您的吩咐,按您的吩咐。” 脚边儿并着他的镶珠薄长靴,宋炆升低声道:“别回头,人正看着呐。” 拐过街口,苏君摘下帷帽晃着手腕儿扇了几下,“可臊死人罢。” 宋炆升从墙柱旁转过脸,“人进去了,想是买账了,我觉着咱俩合着伙儿挺能糊弄人的。” 苏君搭下手,“当中差点儿漏了馅儿了,幸亏被你拦住了,那物件儿摸着趁手,我瞧着是真金。” 宋炆升点头,从怀里取出黄油纸,一手搓开凑到她脸前,“是原物儿无疑。” 苏君接下纸细看了看,“这可奇了,咱们买这件儿是真的,那古缘堂还找五洲坊做仿物儿做什么?” 宋炆升一手撑在脸边儿凑近她耳,“仿物儿在皇后主子库房里搁着呐,这古缘堂从宫里倒腾出来不少物件儿,再照着做出仿物儿替换回去,真的都卖给钱袋子们了,咱俩口儿今儿是花了一万两白银买的皇后主子的嫁妆。” 苏君撑大眼看他,“呦,照这么说,皇后主子可被坑惨了,她不知道呐?” 宋炆升道:“哪儿能够呐,这不,等发现了,也晚了,宫里头十天半个月的才查回库,当中有的是空闲容人调包儿,好东西都快被鼓捣干净了,难追的勾当,咱们这不也耗了半天劲儿才找着这一个么?” 苏君看向他头髻上固的银针,宋炆升伸手罩在她脸前晃了晃,“我那么好看,傻眼儿了?” 苏君睃他一眼摇头,“我想起一事儿,跟咱们今儿办这事儿有点儿牵扯,我说了你听听?” 宋炆升直起腰点头,“你说。” 苏君越眼看向街旁的柳树,枝上驻着几只黄莺展翅逗唱,“晋王爷大婚前,我曾去多宝阁那铺子为晋王妃买了根儿金簪做嫁礼,她出嫁前我上谢府里见她,碰着文馨郡主,她是从皇后主子库里挑了根儿金簪送王妃做嫁礼,虽说这俩簪子花样儿不同,做法儿跟样式明显是一个手笔,欸,那多宝阁不会跟那古缘堂一样儿,也是余公公的产业罢?” 见他盯着她不言语,苏君一讪,“欸,我胡乱猜得,你就当笑话儿听罢。” 宋炆升抬手刮她鼻头儿,“颂儿呐,我今儿才发现你脑袋瓜儿这么好使呐,说得不错,那地方也是他置办的产业,照你这么说,你买的那根儿簪原就是皇后主子库里的。” 苏君笑着,“真是这样儿?嗬,算他倒霉,又被我逮到一处儿。” 宋炆升问:“那枚簪子呐?你不会送出去了罢?” 苏君道:“哪能够呐,跟郡主送一样儿的东西不好看罢,当初觉着那簪子不对劲儿,只能现拿了俩荷包儿替换了,怪寒掺的,如今在我屋里藏着呐。欸,我说这线索有用没有?” 宋炆升点头,“用途可大呐,回去我得仔细合计合计怎么给它用上。” 黄莺儿唱够了音,结着伴儿飞远了。苏君肩头一颤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宫里事儿的?晋王爷告诉说的?” 宋炆升点头:“啊,怎么了,又想到事儿了?” 苏君点头,“那日去多宝阁还碰着睿郡王了,我听他跟我二哥说,他那日去是为宫里主子娘娘们采买首饰的,你看,他会不会也……” 宋炆升闻言低头拿眼光罩住她,“看来还有人往这处儿使劲儿呐,颂儿,你这么聪明不如跟了我罢,你看咱俩脑子加一块儿事半功倍啊,别人儿许了你,要被坑惨了。” 苏君一怔随即一笑,“你多大了?我还小呐。” 宋炆升走近,“我二十二了,该娶亲了,你不小了,不是马上及笄了么?” 苏君一噎,“……是这么回事儿,你比我二哥还大呐?” 宋炆升皱了皱鼻儿,“嫌我老呐?老夫少妻,现在不就兴这个么。” 苏君扑哧一笑,“快别开玩笑了,接着刚的话说,你说要不要找郡王商量商量?” 宋炆升负手探胸看她,“我不高兴你见他。” 苏君摇头,“我不打算去,你去。” 宋炆升问:“为啥呐?” 苏君道:“男女有别,人家还是郡王,我能随便找人呐?” 宋炆升试探:“就这个?想想还因着旁的没了?” 苏君依言想了想,“跟他说话老觉着隔着层什么。” 宋炆升笑问:“不如跟我说话自在?” 苏君点头,“跟你就跟我跟我哥子说话一样儿,用不着顾忌什么。” 宋炆升直起腰,垂眼摆弄着腰间革带上垂挂的玉佩,苏君问他:“欸,怎么不说话了?” 宋炆升放下手,“老这么欸来欸去怪别扭的,你都拿我当哥子瞧了,咱们之间改个称呼罢,我喊你小字儿,要不君君?” 苏君喇舌,“可别,只我小时候儿我爹才这样叫我呐,怪瘆人的,喊我小字儿就成,要不我也喊你字儿罢?是什么来着?” 宋炆升道:“恪之,恪守的恪,之乎者也的之,这书生之间才这样喊呐,我在家辈里排行老六儿,你喊我六哥罢?” 苏君犹豫,他问:“要不炆升也成。” 苏君忙点头,“那就六哥罢。” 第20章 闹千秋 十尺影壁,八尺皇榜,举子数千,一人策马疾驰从贡院门口踏行而过。 “文隆!”,攒动的人头中一人探身高喊。 苏辕闻声轻拉辔策迂回马头,跃下身上前揖手,“茂晟,如何?” 王致远理了理青蓝镶边员生袍,“未能得偿所愿。” 苏辕探身看过榜,回手拍拍他肩,“恭喜王兄高中探花,那位置儿我等心中深觉非你莫属,不要也罢。” 王致远舒朗一笑,“得苏兄高看,不要也罢,这是上哪儿去?” 苏辕扶了扶马鞍,“郡王指派我上南面儿办趟差使。” 王致远回身看了眼榜单,“若你参考,未必不能高中。” 苏辕飞身上马,“个人有个人的际遇,不必挂怀,这会儿不得空儿,改日请你吃酒。” 王致远拱拱手,“慢走,隔天再聚。” -------------------------------- 文皇后依在紫檀嵌瓷心罗汉床扶手上指了下首一把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笑道:“坐罢。” 祁冀撩袍坐下身,“娘娘近日可顺遂?” 皇后端起福寿禄螭梅纹委角杯抿了口茶,指了指他身旁侧几上的册子,“你们几个顺遂我自然跟着就顺遂了,你侄儿府里都见喜了,你这儿马上也得操办起来,没得人家说我偏心,净耽搁着你的婚事儿算什么。” 祁冀捻起册子翻看了几眼撂在桌上,“他生他的,我着什么急?” 皇后瞥了眼册子坐起身,“没相中的?我瞧着蒋家姑娘挺齐全一人儿,你再不应,秦贵妃怕是要迫着我下懿旨赐婚了。” 祁冀抬眼看她,“您真想我跟她们那头儿拢到一处儿去?” 皇后抬手捋了捋一侧花白的鬓角儿笑道:“你若真答应,我还能拦着不成,这么大个人儿了,府里没个贴心的照应怪冷清的,这不皇上那天也问你这事儿来着,我不催着你,还当我不上心呐,那上头几家儿姑娘都挺好的,家里边儿根基也深,不待见蒋家人儿,其余的随便儿挑个,挑俩仨也成,亏不了你。” 祁冀垂目抿着茶,“娘娘话儿说得轻松,前几日我碰着一唱小曲儿的,儿臣瞧着不错,随便儿挑回来也使得。” 皇后直道他胡来,“说得这叫什么话,回头让皇上听着,跑不了你我一顿儿呲嗒。” 祁冀刮着茶盖儿,“这会儿他老人家可没空儿兜搭我。” 皇后敛袖儿挥手叫退宫人,探身问他:“你就相中她了?” 祁冀压下茶盖儿点头,“原因您都知道。” 皇后靠回身,“老杨的案子审出来没有?他搁御前伺候好多年了,落了个丢肠儿的下场,下辈子投胎怕也是个饿肚儿的埋汰命儿,皇上也挂念的紧呐。” 祁冀摇头,“还没,诏狱那边儿逮着几个人正审着。” 皇后低头理理袖子,“那你这婚事儿先不急罢,人家里指不定都给她说下亲事儿了,咱们横插一杠儿没得落了皇室脸面。” 祁冀搁下茶盅,侧头掸了掸右肩的金线盘龙,“打听过了,五月及笄,家里还没开始给她议亲,儿臣这么些年无欲无求的,就碰见这一个招人待见的,不该要的儿臣就是碰着了也拿来孝敬娘娘,您看如何?” 皇后抬眼看他,默了阵儿,点点头,“我生辰那日也捎带召她进宫,探探她家意思,没个意外把你这事儿定了,你记着你说过的话就成。” 祁冀起身一揖,“儿臣多谢母后。” 皇后眼珠儿颤了颤,“别多礼了,那件事儿商量到哪一步儿了?” 祁冀直起身,“您千秋那日,怕是要闹着您了。” 皇后摆摆手,“无妨,早活够了。” 祁冀躬起身,“儿臣不便多呆,这就告退了。” 跨出宫槛,殿顶的日光泄在面上,身后皇后叫住他问:“等这事儿完了,往后你打算往哪边儿站?” 祁冀顿住脚,“回娘娘,儿臣从来都只站在自个儿这边儿。” 看向他后背,刺金四爪方龙引颈欲腾,皇后轻叹了口气。 ---------------------------------- 四月十五,皇后六十千秋,各亲王郡王,国戚宗室,内外命妇入宫觐见。 一番祝辞礼毕,文皇后三龙双凤冠压顶,身着真红大袖衣,红线罗大带,外罩金绣团龙纹褙子,肩披织金云霞龙纹霞帔,鹤发肃面端坐于赤金雕云龙纹塌上轻起唇口:“免礼平身。”一旁女官宣告众命妇赐座于下首两列雕垂挂如意云头纹六方扶手椅凳之上。 皇后抬手压压发鬓,“趁今儿这机会,跟大家唠会子家常,杜夫人,侧妃为晋亲王开枝散叶有功了。” 杜夫人起身谢恩,“托皇后娘娘的福,这是她的福气。” 杜司茵随即起身被皇后出声拦下,“不必多礼,坐罢,头几个月要紧,后头你家王爷回藩,就别跟着了,搁京里仔细作养着,皇上跟我可等着抱曾孙呐。” 杜司茵一笑,扬起腮边小痣,捧肚儿一福坐下身,“妾身谨遵皇祖母吩咐的来。” 皇室曾长孙意味不寻常,苏君看向前,袁幼仪下颌溜尖儿,两肩微垮。 皇后笑着招袁幼仪上前,“可怜见儿的,怎么瞧着又瘦了些,正妃拿出正妃的派头儿来,不必事事亲为,使唤下头人办去,遇着偷奸耍滑的直接撵了去,你这孩子就是心软。” 杜司茵闻言敛回笑,正了正身。皇后扶了扶袁幼仪发簪,“这簪子是馨丫头从我库里挑的那支?瞧瞧,跟你多相称。” 文馨郡主看向苏君,“进了殿门儿我就一直想问呐,苏姑娘那发簪打哪来的,跟王妃的一个模样儿呐。” 殿内众人闻言都看向苏君,皇后眯着眼摇头笑道:“隔这么远,老眼昏花的我也瞧不真。” 苏君起身走至塌下,福身跪地拔下簪子双手呈上前,一旁女官接过交由皇后,皇后拿过放在袁幼仪发间比较了几眼,“不一样儿,你们瞧瞧,幼仪的是鹊鸟赶菊的花样儿,这丫头的是蜻蜓点荷的花样儿。” 文馨笑了笑,“是我看茬了,都是金累丝嵌红宝儿的,我还当一样儿呐。” “嗬!”,秦贵妃掀起茶盖儿拨了几下杯口儿,“皇后娘娘,臣妾坐这么大老远都瞧得真真儿的,那两根儿簪子若说不是一个匠人儿做出来的,怎么跟一个胎里生出来似的,臣妾奇怪这丫头簪子打哪儿来的,跟您库里的物件儿撞上脸了?莫不是歪路儿上来的罢?” 众人闻言一凛,苏君忙垂下头,前额枕着地砖,“娘娘明鉴。” 苏老太太也忙起身俯拜,“皇后娘娘明鉴。” 皇后叫起二人,瞥了眼秦贵妃,“没得吓着孩子,苏夫人也别多礼,都先坐罢,不过贵妃说的也有道理,不瞒各位说,我那库里存得都是我那积年的嫁妆,时候儿长了也记不住长什么样儿了,这你们也都瞧见了,这簪子是别扭,也像是我库里的东西,苏家丫头别怕,我问你话,你照实了说,可好?” 苏君福了福身,“请娘娘问话。” 皇后复看了眼簪子问:“我且问你,这簪子打哪儿来的?” 苏君抬头,“三月初,家里阿姊婚嫁,民女搁多宝阁里为阿姊挑嫁礼时见着的,民女瞧它寓意好,一时生喜就买下了,后来她推脱说东西贵重,让民女留着自个儿戴,民女今儿才戴了来。” 皇后抬起茶盅递到嘴边儿,“多宝阁?这是哪处儿地方?” 苏君回道:“是东城椿树街的一家铺子。” 皇后摇摇头抿了口茶抬眼瞥见曹国公夫人,问道:“薛太太,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好呐,可是有什么不妥?” 薛氏捏着帕子沾了沾一侧鬓角儿,“回,回皇后娘娘,妾身想起一事儿。” 皇后不耐烦,“什么话直说罢,别拘着,我这儿着急问话呐。” 四下望了眼,众命妇忙避开她视线,薛氏颤着音儿,“妾身记着那多宝阁似是宫里人的产业。” 皇后一怔,置下茶盅,“话可不能乱说,你这话儿当真?” 薛氏埋头低着声,“妾身记着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皇后默了半晌,扫了眼众人,“薛太太说的你们没过耳闻?蒋夫人,你名望重,我信你的话,你说呐?” 蒋老太太起身欠了欠身,“回娘娘的话,确实如薛太太所言。” 皇后压着手不言语,外殿内侍一声通传“睿郡王殿下到,恭祝皇后娘娘千秋。” 祁冀身着赤色绛纱窄袖直袍,两臂金线各织一条盘龙,腰束玉带,其下坠着一只赤红葫芦水晶鼻烟壶,几步跨进殿内往首位一礼,“恕儿臣来迟。” 皇后吩咐宫人给他侍茶,“往年就你来得最急,今儿连王子们的贺仪都错过了,我这会子心里可还有些不痛快呐。” 祁冀躬身在她凤榻一侧的紫檀夔龙纹玫瑰椅坐下身,端茶抿了口,低头看了眼杯口,“娘娘殿里今儿这茶可比平时顺口儿多了,儿臣来的晚自有来晚的道理,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皇后捺捺手,“我慢等着,就瞧儿你今儿什么借口儿。” 内侍又一声通传,“睿郡王贺礼到!” 言闭两个内侍抬着一张剔红福寿纹案几置于殿中,后面两个内侍抬着一黑漆托盘搁在几上。 祁冀指了指桌上红布掩盖的物件,“儿臣就是为了这物件儿才晚来的,您掌掌眼。”话落一拊掌,案几旁两名内侍揭了红布,露出一尊一尺多高的鎏金铜释迦牟尼坐像。 皇后笑容僵在脸上,皱纹添了几道儿,沉下声问:“这东西打哪儿来的?” 第21章 余落日 祁冀略怔,“是儿臣前些日在五柳街古缘堂偶然碰着的,见着它手艺精细……” 凤冠上龙凤口中的衔珠玉滴打着摆发出脆响,福子忙上前搀住皇后,“娘娘!” 皇后单肘撑在塌桌上手支着头,祁冀站起身,“快传太医!” 宫人们抬过一座紫檀木雕开光勾莲花纹三联木座屏风支在凤榻前,几名太医进出诊治。 “皇上驾到!”一声高唱,殿内众人齐跪,皇帝携着几位亲王走过,刘云海水纹袍边儿曳过众人眼前。 皇后出声命宫人撤下屏风立起身,皇帝扶她坐下,“虚礼省了罢,这会儿皇后觉着如何?” 一太医回禀,“回皇上,皇后娘娘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凤体一向康健,服下利于安神的汤药稍作歇息便可恢复。” 皇帝握拳抵在膝头,“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祁冀躬身上前,“母后是见着儿臣所送的贺礼后着急上了火的,是儿臣的错。” 皇帝往殿中看去,“就这个?” 皇后道:“这个怪不着老四,是我不经吓,让人见笑了。福子,你去,把我的那个搬出来,皇上您稍坐,臣妾麻烦您瞧个物件儿。” 片刻两名内侍抬着一红木托盘放在殿中的几案上,皇后点头,两人揭下巾布,两尊金佛齐肩坐在案上。 皇帝目光顿挫,皇后试探问他,“您还记不记得这尊佛?臣妾自幼礼佛,赐婚于皇上那时候儿,您送臣妾的聘礼中就有它,一齐儿的还有一尊弥勒菩萨立像和一尊金刚总持坐像,臣妾一直舍不得用,跟臣妾嫁妆一道都搁进库里了。” 皇帝蹙起眉,“是这么回事儿,是朕亲自找匠人打造的,怎么有两尊?” 祁冀接过话,“这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在那古缘堂瞧到这尊佛,存下心思拿来给母后做寿礼,不成想冲撞到您二位百年之好,儿臣愿意受您责罚,不过这是父皇您亲自交代匠人为母后打造的,隔了这么些年,怎么又出来尊一模一样儿的?” 皇后探手拿起榻桌上的两枚金簪,“这两样儿也得劳烦皇上您鉴别鉴别,这俩簪子,一个是您孙媳妇儿的,一个是靖南侯苏家姑娘的,这不刚巧撞了脸了,只咱孙媳妇这枚是从我库里挑的,苏姑娘的是上多宝阁那处买的。” 皇帝就着她手看了眼,“我明白你意思,就是说宫里边儿闹贼,把你库里头的物件儿淘换到外面儿去了。” 皇后点头,皇帝起身下榻走至殿中案几旁,屈起手指各敲了两尊佛像,又从腰间悬配的佩挂里解下把掐丝珐琅镶柄折刀各刮了两尊佛的表面,一尊佛头咬着刀口不变,一尊顺着刀刃儿被剥下片儿金皮儿,流云箭袖儿翻飞,皇帝反手一扎,刀身从一尊佛头的脑顶灌入,刀尖从眉心里撅出头。 一旁宫人伺候他净过手,皇帝做回榻上来回擦着手,末了丢了蝙蝠纹云锦布巾在脚边,“老四,你方才说佛像哪处儿买的?” 祁冀垂首道:“五柳街古缘堂。” 皇帝看向皇后:“簪子呐?” 袁幼仪回道:“回皇上,是椿树街多宝阁。” 皇帝一手捻着膝盖,“这俩地方主子是谁?” 殿外日光偏斜,光束打在地砖上照出众人的影儿,皇帝整着袖头儿问,“朕问这两地方背后主子是谁?” 皇后看向殿中,“薛太太,你方才说知道背后主子的来头,仔细说出来,人多也好商量。” 薛氏咬着下唇抬起头,“妾身听说是宫里的来头。” 皇后点头,“这个刚你说过了,眼下欠个人名儿,别耽搁时辰,直说罢。” 薛氏抬臂拭了拭汗,“回娘娘,是余公公。” 皇帝闻言一拳叩在案上,“瞎话婆娘!” 薛氏瘫在地上请罪,谢老太太俯身道:“皇上,薛太太所说并非空穴来风,恳请皇上明察。” 苏老太太随之,“恳请皇上明察。” “恳请皇上明察。” 皇帝蜷起手指,握紧塌桌边沿冷笑,“怎么,这是要合着伙儿逼朕不成?” 皇后正了正凤冠起身叩拜,“请皇上您三思呐,若不是宫里人的能耐,皇库里头的物件儿怎么能在坊市间流通?臣妾愿意赌上这顶凤冠验他清白。” 众人闻言觑向上首,皇帝蹙着眉头挥手,“你先起来说话。” 殿外走近一内侍,“皇上,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宋炆升宋大人求见。” 皇帝瞥了眼殿外,“不见!也不挑个时候儿!” 内侍双手呈上一封纸笺,“回皇上,宋大人说是要紧事儿,若是您不见,先呈了这封密笺到御前。” 皇帝看着殿内乌泱泱一片人头,不耐地挥了挥手,“起罢,都老实坐好,拿来我看看。” 合上纸笺,皇帝探出一手指了指,“叫他进来!” 须臾,飞鱼纹潜进殿门,宋炆升踩着粉底皂靴走近御前,一手横于胸前一拳支地,“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皇帝两指剪着纸笺撂到他面前,“这上头说的当真?” 宋炆升应是,“是几人亲口所供。” 皇帝摁着塌几起身,随侍太监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手甩开,负手踱了几步,越眼看向门外殿檐脊角内悬垂的狮纹铜铃,风一吹喀拉拉一阵响,“朕知道了,此事朕会再派人核查。” 众命妇觑向皇后,皇后拘着泪,“皇上,今儿咱皇家的脸面算是丢没了,您就让各位夫人们为臣妾做个见证罢?” 抬眼看她,凤冠霞帔着身跟套在竹竿上似得,回身挨个看过几个亲王郡王,皇帝垂下目,两只捏了捏鼻管,坐回塌上,“叫余泽海过来。” 苏君抽空打量他,他正身立在殿门处,袍角擦着门槛合着穿堂风往外涌,网巾巾带沿着两腮束于颌下,三两笔话勾出他轮廓,宋炆升抬眼越过她看向她身侧,苏君转过脸,文馨正冲他轻笑,他点头回应。 垂下目,胸口微噎,余光瞥见一人盯着她看,苏君略欠了欠身,祁冀搁下茶盅轻咳了声。 一人身形精瘦,满面细褶儿,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四爪横织细云蟒贴身,腰系扁辫躬身进入殿内,俯身跪拜,“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指了指殿中两佛,“起罢,也别跟朕兜圈子,知不知道今儿为何叫你来景仁宫。” 余泽海躬身道:“奴才不知。” 皇帝抬抬手,“再看看,案子上的物件你认不认得?” 余泽海回身看了眼,转过脸垂下头,“回皇上,奴才不认得。” 皇后添了杯茶推到他手边,“皇上来半天了,臣妾也没个眼力界儿的,您先喝口茶。” 皇帝抬过白玉龙凤云螭纹杯,半合了眼,“老四,你牵的头儿,下头你接着问罢。” 祁冀应是起身走近余泽海,“椿树街多宝阁,五柳街古缘堂可是余公公的产业?” 余泽海躬身应是。 祁冀屈起一手中指在案上磕了磕,“这尊佛是我从古缘堂淘澄来的,谁知竟是皇后娘娘的原物,娘娘库里的被人拿假物掉了个包儿,公公堂子收的,公公不知?” 余泽海满脸褶子舒张开笑道:“奴才成日在司礼监呆着,堂子里还真不是奴才看的。” 祁冀问,“是御茶坊的常四海罢?余公公劳苦功高认些干儿分担些活计合该的,这眼下说不清楚的事儿只好找他来问了。” 话毕宋炆升出殿驾着一人走进门,“你来得正好,正要问你话呐。”常四海弓着身子四处打量,抬头瞥见一抹明黄吓歪了身,被宋炆升提了一把勉强站住,“常公公,小心呐。” 祁冀拍了拍真佛佛头,“常四海,这尊佛你认不认得?” 常四海瞥了眼余泽海,咽下口唾沫,“认,认得。” 祁冀拔掉假佛头间的折刀,握在手心转了转,“早晚还是得说实话,宋大人诏狱里的器物儿可不听旁人的话,说,知不知道是娘娘库里的?” “知,知道……” 闻言祁冀逼近一步,“东西怎么从宫里捣腾出去的,回头自有人审你,眼下我只问你,你干爹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常四海额头一把磕在地上,“这个,奴才不知呐……” 祁冀笑了笑,“这干儿孝心实诚,打算把罪过都担下来呐,早说就不用费这么大功夫儿了,盗卖皇库里头的物件儿是什么罪名儿来着,株连九族?常公公,待我向你爹妈问声好。” 常四海扑到他脚边,“我认!我认!王爷您手脚金贵,您放过他们没得污着您手……干爹他,他知道这回事儿来着。” 余公公闻言撩袍俯身御前,“皇上明鉴,奴才是真的不知,奴才除罢晚间儿在宫外,其余都在司礼监和您身边儿候着,铺子里是奴才雇了掌柜帮衬的。” 皇后笑着探身问向身侧,“皇上觉着今儿这茶如何?” 皇帝摩挲着白玉杯上的螭纹点头,“是哪处来的?宫里好长时候儿没见着武夷山大红袍了。” 皇后笑道:“是你孙媳妇儿今儿才捎进宫来的,我瞧着好,赶巧儿泡茶喝。” 皇帝手指握紧杯身,袁幼仪起身回话,“原是儿臣借花献佛来着,这茶是我成婚那时候儿苏家姑娘送我做贺礼的,娘娘老说宫里茶喝着涩口儿,今儿才带进宫来的。” 祁冀微讶,“娘娘今年没喝着这茶?” 皇后摆摆手,“内务府那边儿回话说,上年南面儿收成不好,有是有,泡过几杯就没了,别说我,你父皇不也没多喝么。” 祁冀冷笑,“母后心慈也得有个度儿,我前些日子刚去过福建,茶叶收成都挤成堆儿了,苏家能喝起的茶,咱们家倒喝不得了。” 皇后看向苏老太太,“苏夫人,你家开茶铺的,知不知道上年收成如何呐?” 苏老太太道:“回娘娘的话,我那长孙儿上年到南面儿买茶,听他回来说那边儿雨露丰厚,想是收成不差的。” 祁冀转过身,“常公公,你管御茶坊的,不能是您放出口信儿糊弄人的罢?” 常四海额前磕得乌青,跪身转向余泽海,“干爹,对不住了,大难临头,不敢保您了,”言闭转回身,“奴才好茶都孝敬给干爹了。” 玉杯应声摔下,螭纹白玉片溅起刮擦着余泽海的侧脸飞去,皇帝走下塌寒声问他,“这你怎么解释?” 余泽海仰头,脸上挂着血痕,“奴才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皇上您要信奴才,不能因着一满嘴疯话的小人冤枉奴才呐,皇上。” 皇帝靴头抵了抵地上的纸笺,“再叫朕明鉴,眼下就把你脑袋揪喽,一件两件事儿跟你扯上干系权当是你用人不淑,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朕,真当朕是糊涂了不成,爪子探到宫里边儿,朕念着旧情打回去就是了,镇国公的案子毕竟当初是朕亲下得旨,心里有愧,原想着就让朕做这个恶人罢,不成想你就是那背后的主谋,朕相信你,把京府政务交给你办,竟是捅了个窟窿,如今你几个同党把你供出来,你下狱里跟他们对口供去罢。” 余泽海正欲开口,宋炆升上前一步,“臣想起一事儿,需回禀皇上。” 皇上背起手,“说!” 宋炆升道:“复查镇国公的案子,是臣无意中从五城兵司马裴子韶那处得知的消息才牵的头儿,那晚王匀不光折了您的面子还透露出镇国公案子的线索,这您都知道,只是方才一事儿给臣提了个醒儿,那王匀当初暗指余公公是背后主谋,依据之一就是御茶坊里的贾提督曾给过他二十斤武夷山大红袍,以便获知当时诏狱里审案的进程。搜他家时,确实有这么二十斤茶,不过那王匀舍不得喝,全放罐儿里封存了,封口不严实,臣找见时全被耗子咬碎了,眼下臣不得不疑这茶的来路儿,皇上您看?” 皇帝闻言措牙冷笑,“好的很,朕继位几十年,临了,吃的还不如鼠耗儿,余泽海,朕不谢你谢谁呐?” 余泽海张口辩解,殿外闯进一梳着牡丹髻,一身青赤红礼服的宫妃,俯身跪倒,“见过皇上,恭祝皇后娘娘寿旦,祝娘娘康乐宜年,福寿绵长。” 皇后冷眼看她,“曹婕妤,嫔妃贺仪时辰没到呢,你着急来凑什么热闹?” 曹婕妤瞄着皇帝,“晚一会子,臣妾就见不着皇上了。” 皇后愠怒,“混账,说得哪门子丧气话!” 曹婕妤扑到皇上脚边抹泪,“皇上要给臣妾做主。” 皇上挪开脚,“有什么痛痛快快儿说!” 曹婕妤摊开手掌,“皇上您瞧瞧臣妾手。” 秦贵妃探身看了眼,“呦!怎么瞧着全是针眼子呢?” 曹婕妤期期艾艾,“贵妃不知,这全是臣妾这阵子做活计扎的。” 秦贵妃嗤笑,“我当什么呐,原是自个儿作践出来的,没听过这事儿还要找皇上做主的。” 曹婕妤更加悲戚:“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儿了,臣妾哪里想受这份子苦,内务府成天想着法儿的克扣臣妾的用度,不是缺了这个就是短了那个,前段时日茶喝净了,内务府那处要不来还是到皇后娘娘这儿讨了些,臣妾只得跟宫里几人做些活计渡到宫外换些费用使唤,皇上,不光臣妾,宫里位份低的姐妹们都是这般光景,若是再不回禀皇上,再过几日臣妾怕是要断炊了。” 秦贵妃湿了眼角儿,“可怜见儿的,怎么先前儿不找了我来,我这儿不见得多好,总能接济你一些的。” 曹婕妤哽着嗓子,“照这样儿,旁的姐妹都学着臣妾来找皇后娘娘娘,贵妃娘娘,那可何好呐?我使唤人跟内务府理论好几回了,他们让我找余公公说道,欸,余公公也在呐,今儿您给臣妾应个话儿罢。” 皇帝起开步迈至殿口,“即刻起睿郡王协同锦衣卫北镇抚司查办余泽海及其相干人等,关如涟暂接司礼监承笔太监一职彻查内务府。陪你们唱了半天戏,今儿朕的脸面也算是丢尽了,该散的早散了罢,皇后生辰也过了,该回藩的尽早回去。朕先回奉天殿了,有了结果你们主案的再去见朕。” “皇上起驾!” “恭送皇上!” 膝盖擦地追至殿外,抬头看了眼殿外的青天白日,余泽海叩地低呼,“奴才恭送皇上。”肩背的四爪横织细云蟒暗暗失了颜色。 第22章 失先机 常四海扑住祁冀的脚,“王爷,我都招了,您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祁冀抬开脚,弯腰捡起地上一物,“这是你的?” 水晶红蟾蜍鼓着腮帮卧在他手心,常四海点头扯开笑,“王爷喜欢,就是您的。” 祁冀抬手凑近下袍,“我嫌脏。” 顺着他手看向他腰间,赤红葫芦水晶鼻烟壶底的织金垂穗依着风轻曳,祁冀一挥手,红□□跳出殿外粉身碎骨,常四海噤住声,瘫坐在地上。 锦衣侍卫进门提了余,常两人离殿。 皇后理了衣冠睥睨众人,“圣意都瞧见了,这回整垮那阉竖儿,全依仗在座诸位夫人了,不负正旦那日所约,薛太太,难为你了。” 薛太太理了理面,“余泽海罪孽深重,妾身等也恨他入骨,为娘娘尽忠是妾身等人的本分。” 皇后点头看向一人,“吴夫人,瞧你这会子脸色不好,可是殿里太闷了,祖宗的规矩,正旦那日只邀了诰命,没法儿交代你,吴大人近日可好?刑部里政务繁忙,你可得提醒他,多操心操心自个儿身子。” 吴夫人瑟缩着肩膀,“劳……劳烦谢娘娘记挂……” 皇后正回身,“既这么,若无事相告,就请诸位自行离宫罢,今儿都跟着受累了,回去仔细歇着。” 祁冀坐下身轻咳了声,皇后一顿,笑道:“对了,我这儿没个好茶,留苏夫人说会子话,老四也留下,有话问你。” 众命妇依言请辞出宫,苏老太太道:“娘娘若不嫌弃,妾身府中那茶叶……” 皇后笑着打断她话,看了眼苏君,“那个不急,回头再说不迟,我今儿先问您一事儿,这丫头可说亲了没有?” 苏老太太微愣,“回娘娘,下月及笄,还没呐。” “是这样……”皇后突然止住话看向殿门,门外走近一内侍,“回娘娘的话,北镇抚司镇抚使宋大人求见,说是有要紧事儿。” 祁冀蹙眉,“他要紧事儿不少,这会儿娘娘不得闲,告诉他不见。” 宋炆升跨进殿门行礼,“娘娘,恕臣莽撞,臣衙门里刚收到的消息,圣上回奉天殿潜修说什么不肯再见臣,臣只能先找娘娘回禀,这儿有封密笺,请您过目。” 祁冀起身走近,“宋大人,这宫里不是你衙门,能出便出,能进便进,你什么规矩?” 皇后伸手,“无妨,拿来我看看。” 祁冀正欲阻拦,宋炆升跨步上前,从怀中取出纸笺,双手呈上。 皇后张开看后,垂下手看向苏老太太。 苏老太太一怔,“娘娘有案子要操心,妾身不便久留,先告退了。” 皇后点头,“事儿赶事儿的,苏夫人先离宫罢。” 她缓步跨过殿门,水纹白绸裙边的竹叶绣轻曳过门槛,祁冀看着她背影转过身,“娘娘,可是老杨头儿的案子审出来了?” 皇后盯着殿外不做声,祁冀躬身一礼,“娘娘保重凤体,儿臣告退。” 皇后看着他背影醒过神,“这上头话当真?” 宋炆升点头,“审的这几个都是宁王爷那边儿的人,据他们交代,是老杨头死前亲口儿透漏出来的。” 皇后点头,仔细打量他,“你家王爷说你办事儿一向严谨,今儿我瞧着不是这么回事儿,凭方才这一出儿,老四怕是已经猜出个大概了。” 宋炆升抬起头,“娘娘方才可是要帮郡王做媒?臣对晋王爷一片忠心,有得必有失,您应该谢臣才是。” 皇后一怔,复看了眼手中纸笺,“也是这话,晚一步儿,老四就先登了,不是我不信他,东西呐,迟早还是握在自个儿手里稳当。” 苏老太太理了理苏君额鬓的碎发,“今儿可吓着了罢?谁料着你那根儿簪子也误打误撞派上用场了呐。” 苏君笑笑,“我也觉着巧呐,真好,可把他整下马了。老太太,这回他不能够再起了罢?” 苏老太太沉吟道:“照今儿这架势,怕是难,那么些人看着呐,圣上折了那么大面子,不会再纵着他了。” 苏君回身看了眼景仁宫宫门,福子叉着腰从门内追出来,“可算撵上姑娘了,请您回去一趟,娘娘说姑娘那枚簪子还留您自个儿使唤。” 苏君看向苏老太太,苏老太太笑道:“这是娘娘给的恩典,我在这儿等着,你去罢。” 折身走到仪门处,文馨郡主探着身往门内张望,看见一人迎上前,“宋恪之!” 宋炆升跨过仪门躬身揖手,“见过郡主。” 文馨笑道:“免礼免礼,欸,怎么样儿,我今儿表现还成罢?这回可把他整垮了。” 宋炆升直起身看向她,苏君避开目。 文馨顺着他视线看去,收回笑,“你这会子忙不忙?能先送我回家么?” 宋炆升低头看她,点头笑道:“不忙。” 两人从她身边经过走远,侧门内跨出一人,福子看到他,福了福身去了。 这厢祁冀走近她张开手,“还你簪子。” 苏君抬手去拿,他挪开手抬臂,“我帮你戴上。” 苏君避开他手,他一手摁住她肩头,“别动!丧着脸给谁看,真吓着了?” 头顶一沉,苏君抬手扶了扶簪摇头,祁冀看向她身后,“半年前,那丫头出城,半道上遭流民滋扰,被他所救,两人打那时候儿起就认识了。” 苏君侧身看向一旁的月季丛,“王爷不必说这个,跟民女没半点儿干系。” 祁冀点头,“你真这么想就好,今儿皇后留你实际上是我意思,你现在点头,我现在就进去求她给咱俩赐婚,等你月后及笄,迎你上门儿做我王妃,怎么样?” 苏君转过身深蹲一礼,“多谢王爷高看抬举,民女资质卑陋,配不上您。” 祁冀抬手去抚她脸,“怕什么,没人嫌弃你。” 见她避开,祁冀放下手冷笑,“你真看上他了?” 苏君抬头看他,“您说笑了,我不依您跟谁都没干系。” 祁冀舒眉对上她目,“那你说说,我哪处儿不好,容你不答应的。” 苏君降下目光,“您哪儿都好,只是认错人了,您老照着我娘的影儿看我,说句惹您不待见的话,十几年前人换成是我,不一定愿意搭理您呐,您把民女想太好了。” 祁冀不甘心,“她是她,你是你,我没你说的那么糊涂。” 苏君被噎得没话反驳,“家里老太太还搁宫门口儿等着呐,民女先告退了。” 祁冀点头,“你不答应眼下也不着急,等我想出法子就由不得你了,记住我先前跟你说的话,没得被人骗了。” 苏君见他说话虚掩,不敢跟他多兜揽,忙告辞去了。 那厢宋炆升走了没多远回头看,她玲珑细腰儿掩在月季丛中背着身看不清神色,祁冀掂着嘴角抬手替她插簪,想是没遭着拒绝。 文馨抬头看他,“瞧什么呐?” 宋炆升扭回脸,垂着眼转头,“昨儿晚上没躺好,脖子梗着了。” --------------------------- 映月跟采芙左右各站,张着一件大袖曲裾深衣 苏老太太探身拉过裾角,一手撑在衣背,一手来回抚着,“这做工考究,哪儿处做的来着?” 苏照按下茶盅笑道:“就咱家铺子对面儿那于记成衣铺。” 苏老太太摆摆手,“拿去让君丫头瞧瞧。” 苏君掂起衣袖儿摸了摸,“这料子好,生辰那日我就穿它了。大哥,可花了不少钱罢?” 苏照翘起腿,晃了晃,“一两银子没花。” 赵氏问:“你跟那掌柜的熟悉?” 苏照笑道:“那于掌柜存着心思想让他外甥进咱家铺儿里当账房,明里暗里打听好几回了,我就跟他提了一句,说家里妹子过几日及笄,衣裳还没准备呐,这不,一早就派他店里伙计送上门儿了。” 赵氏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你收了人东西,早晚得还。” 苏照点头,“您就放心罢,他那外甥我私下里托人打听过了,也是个实诚人儿,要不也不能敲他这一笔,正好咱家铺子缺个人儿,回头安排他进来就齐全了。” 苏景信跨进门,脱了外褂坐下身,“说什么呐,老远听见屋里头人笑。” 苏老太太忙吩咐人侍茶,“说君丫头生辰礼呐,那边儿怎么样了?” 苏景信手一横在脖间比了个手势,“斩了,这大半月弹劾他的折子都累上梁了,嗬,抄他府里的时候儿,几十人费了十天功夫儿才把人库里的东西清点干净,前儿衙门里人一块儿吃酒,还传出句玩笑儿话来着,‘这回国库里要大发了!’,今儿监斩那刘大人前后换了好几盏茶,嗓子冒着烟儿才把他罪名给念道完的,白让他多活了两刻钟。” 王氏问,“上回搜咱家那吴大勇呐?我听说他也被逮进去了。” 苏景信呷了口茶,咂了咂舌,“罢官流放了,原先那刑部里大部分人头儿都是老余头提拔上来的,这回全跟着栽了,不过尚书史洪善倒是没被纠察,那人滑溜儿,你看上回搜咱家时,人就病了一回,没参合进咱家的案子,估摸着是听到点儿风声后开始躲了,除了他,这刑部,也不光是刑部,自打余党被揪得差不多干净了以后,腾挪出不少坑儿,这回朝廷里头可是大换水了,照我看,未必消停,往后只怕动静更大。”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争我争的,你往后在衙门里也小心着点儿。” 苏君垂头抚着曲裾领口的百合莲花缠枝绣纹,针脚密密匝匝,繁复交织延进掌纹。 第23章 行笄礼 田郗隔着紫檀圈椅抚了抚正厅后墙边长条案几上青瓷撇口瓶的瓶身,探身问向侧间:“还没好呐?” 凝朱回话:“姑娘慢等,这就好了。” 门纱上的黄鹂跃了跃,花格门内走出一人,玉肤桃面,素色襦裙裹腰,大袖曲裾深衣压身。 田郗拥上前,“你今儿真俊,这衣裳好看,我及笄那时候儿借你的穿穿。” 苏君说别,“真会寒掺人,夸我还是夸衣裳呐。” 王甄笑道:“忠勇伯家的姑娘拾人家的衣裳穿,真打算做人家媳妇儿呐。” 田郗脸红,“说什么呐。” 苏晴捻着帕子抚了抚眼角,“一转眼,你也成人了。” 王甄上前握住她手:“呦,可别哭,小心身子。” 苏君纳罕,“我成人了这么惹你伤怀呐。” 王甄回头瞪她,“懂什么,怀了身子都这样儿。” 田郗拉了拉苏君胳膊压低声,“别跟她们媳妇儿家的计较,你二哥今儿回不回?” 苏君摇头,“我生辰是五月十五,不知道他今儿来不来我及笄礼。” 傍晚,方正厅内置了几案香炉,悬了挂图,众人落座后,苏景信代苏父致辞开礼,苏君面向南向众宾客行过揖礼,后跪坐于西,有司王甄为苏君梳了头,正宾忠勇伯田夫人下盥净手,赞者田郗拿过托盘,田夫人执起一枚白玉笄吟诵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后将笄簪戴于苏君发顶,王甄上前轻扶。 一拜,二加,三拜后,苏君面向挂图行了拜礼。田夫人引苏君入醴酒席,王甄奉上酒,田夫人接过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苏君行拜礼,接过醴酒,跪身将酒撒些在地上,持酒杯沾了沾嘴唇,田郗奉上饭,苏君吃了口,后跪于苏老太太面前,苏老太太眼圈儿微红聆训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苏君对曰:“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苏景信宣道:“小女苏君笄礼已成,多谢诸位观礼!” 礼成,寥管家进门至他身旁说了几句话,苏景信脸色微凝拱了拱手:“家中突遇事端,客宴择日再请,苏某给诸位赔不是了。” 一人跨进门,田郗推了推苏君,“你二哥回来了。” 玉盘珍馐,桌椅空荡,苏辕四下看了眼,“人都走了?” 苏老太太招呼他坐下,“你回来得正好,咱家遭贼了,你三叔书房被人翻了,你爹报了官,这会子正搁金岩斋那边儿说事儿呐。” 王甄看向王氏,“姑妈,这贼不会跟进我家那贼是一伙的罢?” 田夫人搁下茶盅问:“甄姑娘,你们诚毅伯家也遭贼了?丢了什么东西?” 王甄道:“夫人不知,这贼可奇了,就从我爹书房里拿了一笔筒,我爹喝醉酒压镇纸下的几张银票都没动。” 田夫人看向苏老太太,“我原先是不好意思说了的,实话说罢,上月我家老爷书房里也进了人的,金玉摆件儿一样没丢,就丢了幅画儿,还是郗丫头搁他爹书房里头胡乱画的。” 苏老太太凑了凑额帕,“真是够奇的,先前谢二奶奶上家里跟我念叨过这回事儿,说好多家勋贵都糟了贼手,净捡着书画笔墨下手,还劝我家小心来着,谁成想真给他撞上了。” 苏辕站起身,“老太太先聊着,我上前头看看。” 苏君忙跟上他,“老太太,我跟着我二哥上我爹书房看看。” 苏老太太犹豫,“你去做什么,没得耽搁大人们办案。” 苏辕驱着她往外走,“您放心,我看好她。” 出了方正厅,苏辕往回看了一眼,“您跟郡王怎么回事儿?怎么他特意交代我回家照应你及笄礼?” 苏君落下他往前走,“搁里面儿使了半天眼色,出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实话实说,什么事儿没有,有也是郡王他自个儿捣鼓的。” 苏辕追上她,勾着脖儿问,“真的?” 苏君跨过金岩斋院门,“你先操心自个儿罢,郗妹妹你什么时候张罗回家呐?” 苏辕辩驳,“瞎说!我跟她没什么。” 苏君抬起头,喊了声“六哥。” 苏辕跟在她身后进门,“糊涂蛋儿,二六儿都分不清了,还有脸埋汰我。” 走至正屋,苏辕走上阶回头交代她,“我进屋儿看看,你搁这儿等我。” 门帘放下,苏君走到园中一棵杨树下,“出来罢,早看见你了,你怎么来了?” 宋炆升从树后绕出,“裴子韶上你们家接他夫人,我半路上碰着他人,听说你家进了贼,顺道过儿来看看,指不定能帮上忙呐,才听说今儿是你生辰?” 苏君摇头,“生辰是五月十五,今儿个先过礼,你听说我爹书房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宋炆升探手扶了扶她头髻上的玉笄,“听你们家总管说丢了幅画儿。” 两窝眼池子盯着他看,树上飘下片碎叶打在她鼻尖上,他在里面的影儿才晃了晃,宋炆升捺不住,抬手罩在她脸旁。 她突然背过身急走,“坏了,刚想起来。”宋炆升收回架在半空的手追她进门。 苏景信抬头看向门边,“君丫头怎么来了?” 苏君交握住手,“二伯,听说我爹这儿丢了幅画儿?” 旁边一中年人道:“照着你父亲书房里的存单,挨个儿查的,丢了幅墨梅图儿。” 苏景信比了比手,“这位是顺天府衙门里的蔡大人。” 苏君福了福身,“给大人添麻烦了,那幅画儿没丢,先前有一回上这儿来,我把它拿我那儿了,后头也没跟书房管事留信儿,这才让您误会了。” 蔡大人闻言看向苏景信笑道:“好事儿,好事儿,看来那小贼对您府上手下留情了,既这么,我回头重新备个案,您府上这案子不是头一回,不是独一个儿,得跟其余那几家并着案一块儿办。” 苏景信拱手,“好说,好说,总归是虚惊一场,您慢察。” 屋外,隔着门帘,宋炆升揪住拳头走下台阶,身后她跨出门喊了声“六哥。” 宋炆升闭上眼,“怎么了?” 她说:“方才我不是故意撂下你的。” 宋炆升点头:“我知道,时候儿不早,我先走了。” 她看着他背后的金绣飞鱼尾问:“你生气了?” 宋炆升顿住脚,回头笑了笑,“没有,夜里头风凉,你先回屋去罢。” ---------------------------------- 平子抽下肩头白巾擦着额间的汗珠从楼间里跑出,掌柜从曲柜后绕出,“平子,快,三楼最左间儿,先伺候着。” 屈指叩了叩门框,屋内人轻声道:“进。” 平子提着一把粉彩黄底天光天球瓷壶进门,“爷儿,您的茶,给您沏上?” 男子玉面乌发,理了理素色青衣直裰,“搁桌儿上,这儿没你事儿了。” 平子躬身退出走至楼间,一人玄袍黑靴,袍边撩着他眼底擦身而过。 宋炆升背手合上门,祁冀临窗噙着杯口,“这儿的庐山云雾不错,你尝尝。” 宋炆升岔开腿坐下身,拎壶满了杯茶。 祁冀瞥他一眼,抬脚轻蹭了下一侧的桌脚,对面的茶盅杯底儿贴着桌面飞快滑出,径直落下。 宋炆升伸出一腿,茶盅落在他靴尖,卷云纹靴头微抬,茶盅划了个半弧坐回桌上,“王爷费功夫儿打扮成这副模样儿,是找微职伴戏来了?” 祁冀转着手中的青瓷茶盅,抬眼看他,喉头在颈间上下起伏。 宋炆升耳根紧绷,末了点头,“不错,昨晚儿她亲口所说,八九儿不离十,看来宁王爷那边儿也收到消息了。” 两人静默对坐了半晌,祁冀闭了闭眼沉下声问:“你对她几分真假?” 宋炆升提杯,垂下目抿了口茶不吱声。 祁冀坐直身看向窗外,“是个爷们儿就老实回答,有一日你会不会为了那个弃她?” 随他看向窗外,杨柳枝上并着两只黄莺,喙抵喙缠着脖儿,宋炆升轻笑一声摇摇头,“也许会,也许不会。” 祁冀闻言转过脸含眸打量他神色,片刻后提起唇角起身走出门外。 ----------------------------------------- 王氏抬过茶盅摇着头吹了吹茶雾,送到苏晴嘴边,“喝口茶润润。” 苏晴放下酸蜜枣舔了舔手指,探到杯口抿了口茶。 王氏递出巾帕,“要什么,打发人回来就成,两头儿跑着没得颠了身子。” 苏晴接过帕子擦着手指,“大夫瞧了,也不能老窝家里不动弹,我大哥呐?我找他上那于记成衣铺儿给我裁两身儿衣裳,后头腰围该大了,眼下先准备着。” 小赵氏道:“若不嫌弃我那还有两身儿收拾着呐,过两日他就该走了,晌午跟商队里头的人一块儿吃饭,这会子还没回来。” 苏晴撂下手巾,“那我上您那儿一趟,不麻烦大哥了,好长时候儿没见着旭哥儿,怪想的,瞧瞧他去。” 三人出了百寿堂一路向西经过敛菊园隐约听见里面有声响,苏晴问:“我屋儿里有人住?” 小赵氏摇头,“家里面儿又没多人口儿,没人住你这儿,不过这会子又没到打扫的时辰。” 苏晴踮脚往里望了望,“莫不是又进了贼罢?” 小赵氏扒着院门,“不能罢,各处儿都有丫鬟婆子,外头还有护院儿,进个人还能瞧不见?” 苏晴掀开门,“莫不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上我房里了?” 苏君拦她:“别惊了人。” 三人过了穿堂,收了手脚走至正房,趴在窗沿下,屋内一人道:“爷儿,你真醉了,奴婢先扶你躺下罢?” 另一人结着舌头问:“这是哪处儿?你是谁?先送我回园子……” 那人道:“大爷儿,奴婢是映月,瞧,这不正是您住处儿。” 苏照拖着腔,“映,映月?你来了……老太太呐?来了没有?” 映月哄他,“好爷儿,您醉了,咱先歇下罢,啊?” 第24章 马骓骓 小赵氏羞愤,眼底儿积着泪,揪着褙沿晃身,素青忙上前扶住她,“奶奶……” 苏晴跨步上阶,苏君忙跟上她进了屋,东侧间苏照半裸着上身倚在罗汉床上,映月闻声忙从他腿上跃起,磕跪在地上。 苏晴正欲上前,苏君攀住她臂,“你别气,当心身子,这事儿咱们也做不了主。” 苏老太太颤手往地砖上戳了戳,“在我跟前儿这么些年,原以为你是个稳当的,谁道你心思打到主子身上来了,我记着你娘在霸州的庄子上罢,明儿招呼她过来领人!” 映月跪着身磕头,“老太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下奴婢罢……” 苏老太太别过脸不看她,“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才忍着没落你的脸面,搁旁人身上,一顿板子下来是死是活先撵出去,别不知好歹,先下去罢!” 映月瞥了眼苏照,泪流两行,“老太太叫我这般回去,往后还嫁得了人么……” 赵氏一甩手浇了她一脸茶,“好个不要脸的婢子,你自个儿做贱,还埋怨上主子了不成!拖下去先打烂她的嘴!” 王氏摁下赵氏胳膊,觑了眼苏照,“大嫂您先消消气儿,把她嘴打烂了,说不成话,回头她老子娘来了反倒像是是咱们欺负人似的,岳腾说句话,你什么意思?” 映月寻着话音忙扑到小赵氏脚边,“奶奶收下奴婢罢,就是扫院子抹地也是奴婢的造化!” 小赵氏任她晃着腿,怔着眼看向苏照,“要不爷儿收下罢。” 苏照一哂,看向映月,“我问你听着,方才是谁把我引到这儿的?是你不是?是谁扒拉我衣裳的,是你不是?咱俩成事儿了没有?我前头没读过多少书,话说的糙,别见怪,你都答了,看我依不依你,还有,我不记着平时待你跟府里其它丫头有过不同的,这事儿趁早别赖在我头上,最要紧的是别仗着老太太抬举,你就敢吃了胆子来拿捏主子奶奶!” 映月愣眼看着他掉泪,苏照撇过眼,握住小赵氏手,捞她起身,“今儿我吃了不少酒造了不少麻烦,隔天再跟大家伙儿赔罪,这会儿身子不适,我们俩先回园了。” 苏景信搁下茶盅,摆摆手:“行了,谁不服还要搁这儿继续纠缠磨蹭的,回头哪个大老爷参我个治家不严,到时候儿跟我到衙门里算账去。” 映月闻言一个哆嗦,收回泪,一双薄长靴并着一双绣花鞋擦着她眼角儿经过,径直出了门。 徐氏头发花白,踩着一双小脚儿,佝背塌肩,一幅久吃风霜的模样儿,尴尬笑笑,“奴婢就站着说话罢。” 苏老太太心里吃酸,压压手道:“坐下说,都知道了罢?” 徐氏眉间积着愁苦,摘了衣角抹泪,“这孩子先前不是这样儿的,眼下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儿,奴婢没什么好说的,这就领她回去配个人,心思收了也就是了。”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这儿你放心,府里人上外头不会乱说话,也叫那孩子搁庄子上放宽心好过日子。” 徐氏诺诺应是,采芙走上前,“我送您出门。” 走至南院杂房,采芙启开门,映月红着眼站在门内,徐氏叹了口气拉她往外走,回身撞上一人,忙躬身赔笑:“对不住,撞到这位姑娘了。” 苏君让开身,“您是映月母亲?” 徐氏点头,“姑娘也搁府里当差呐。” 采芙笑道:“您看错人了,这是咱们府的五姑娘,姑娘怎么来这儿了?” 苏君四下看看,“见着跃阳没有?刚他说找我来着。” 采芙摇头,徐氏伸手箍住苏君手腕,“那位郎君姑娘可知道?” 顺着她视线看去,一人头束方巾由苏景信陪着从书房出来,苏君点头:“是我二哥的同年,跟府上有些交情,想是来拜会我二伯的。” 映月推她胳膊,“您打听人家做什么,咱们这就回去罢……” 徐氏忙松开苏君手臂,“是奴婢唐突了,姑娘知不知道那位郎君的名讳?” 苏君道:“是春闱的探花郎王致远,如今入了翰林,您认识?” 徐氏拉着映月忙摆手:“哪儿能够呐,看岔眼了,姑娘止步罢,奴婢这就走了。” 几天不见跃阳个子拔了一头,裤腿掉在脚脖子上头,从杂房后绕出,“对不住姑娘,方才为廖管家跑了趟腿,耽搁姑娘时辰了。” 苏君指着他脚脖儿笑道:“好马配好鞍,隔天做几身儿好衣裳,这么精神一人儿,也该好好打扮。你找我什么事儿?” 跃阳挠了挠后脑,“姑娘,外面儿有人找?” 苏君问他是谁,跃阳支吾,“您出去就知道了,人家不让我事先告诉您。” 出了门,王大提着黄铜茶壶从门房出来,“呦,姑娘要出门儿?” 苏君摇头,“还不知道呐,您见着有人来找我没有?您打水去呐?” 王大摆手,“没见着有人递帖子的,哎,说起这个我就气,一眯眼儿的功夫,壶里头的热水被人倒腾干净了,定是胡同里那帮赖小子,看我下回不收拾他们,姑娘自便,我上院儿里打壶水。” 苏君探身往胡同里四下看着,“您忙您的。” 凝朱埋怨:“跃阳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唬您呐。” 妙竹推了推苏君后背,“姑娘您看对面儿。” 抬眼看向对面胡同交口,一匹黑油长鬃马勾着脖儿轻蹭墙皮,一人头束网巾,玄衣革带,高坐在马身上看她,苏君走上前,“六哥找我?” 宋炆升一手握着辔策俯下身,“今儿是你生辰,我碰巧儿赶上休沐,带你出去顽儿好么?” 抚他马头,马舌探出找她手心儿,苏君绕着手引得马头来回转,“上哪儿顽儿?我跟家里没法儿交代。” 宋炆升拍拍马头,“他喜欢你,旁人一碰就尥蹶子。” 苏君笑问:“好马儿,你叫什么名儿?是个郎君罢?” 宋炆升握紧马鞭点头,“他叫骓骓。” 苏君放下手,“好骓骓,隔天请你吃好料,今儿先跟六哥回家罢。”言闭,身子一轻被人捞上马身,回过头,凝朱探着手追她,“咱姑娘被他劫走了!” 妙竹立在原地喊她,“别追了,回来想个方儿应付人问话儿罢。” 四蹄飞踏,马尾巴高甩抽着风,苏君生惧忙张手从后抱住他腰身。低头看了眼箍在他革带上的一双手,背心温热,她侧脸压在上面轻蹭,宋炆升抬头看向远处的城门,笑道:“颂颂,今儿六哥教你骑马。” 春来万物生发,浅草没马蹄,苏君揪着辔策架在马背上晃身,宋炆升一手摁住她鞋口,仰面看她,“别怕,小腿肚儿使劲,稳住身,好,走!” 一低头,草浪涌过晃得她两眼发虚,苏君回头喊他,“六哥,我怕!” 宋炆升摇摇头撩袍追了几步,飞身跃上马,将辔策挽在手里,“像这样儿,拉紧了。” 苏君被他箍在胸前,向前躲了躲,“六哥,我能不学么?” 宋炆升将辔策递给她,“不能,今儿学不会,隔天我得空儿再教你。” 她侧过脸问,“为什么呐?” 宋炆升劝她,“两条腿儿赛不过四只蹄儿,有歹人追你,你就能撂下人跑了。” 苏君理着马鬃,“那若是别人也骑着马追我呐?” 宋炆升一噎,“那就学好了,总归听六哥的就对了,等你学会,咱俩就能双人双马,不这么挤着了。” 苏君点头,“那就听你的罢,六哥,谢谢你,你跟我哥子待我一样好。” 闻言宋炆升跃下马抬头看她,“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么?” 苏君一边挽紧辔策摇头,宋炆升伸出一手,“下来,我告诉你。” 苏君低头看他,“不学了?” 宋炆升凑了凑手,“那个再说,先下来,我跟你说道说道。” 攀着他手臂跃下马被他困在马身前,宋炆升抬手碾去她额角的汗珠,“颂颂,我跟骓骓心思一样儿。” 苏君瞥了眼马头,“什么心思?” 宋炆升盯着她看,“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不是哥子对妹子的那种。” 身后的草影儿在他眼间晃动,后退一步撞在马身上,苏君忙避开他目绕到马前摸着马头问,“撞疼你了罢?” 宋炆升走近抬起一臂搁在马颈上支着头,“颂颂,你喜欢六哥么?” 他背后落着夕阳,余晖投在他侧脸上,满目霞灿,苏君觑他脸色,“六哥也喜欢郡主么?” 宋炆升一怔,放下臂走近,“谁告诉你我喜欢她了?” 苏君瞥向一边草丛,“郡王说你救过她。” 两颊染着余霞,十指交扣绕着拇指,宋炆升仔细打量她,满心欢喜,“我还救过阿猫阿狗呐,你也吃醋么?” 苏君反驳:“我没有。” 宋炆升握住她肩头,迫她看他,“那日你还许他给你插簪呐,我也吃醋,颂颂,你也喜欢六哥是不?” 苏君抬头怔着眼看他,“我不知道,兴许罢。” 他头髻上簪固的银针在她眼波里头晃着光,宋炆升心中半苦半甜,晃了晃她肩笑道:“这就成,颂颂呐,你知道六哥多高兴么。” 第25章 斜倾雨 老天不赏脸,挑着人前无去处后无退路的时候暴雨浇头。 载着两人穿过雷闪找到一间茅舍,骓骓撂下他们探进马槽里找食。 推开门点上灯蜡,屋内砌着砖炕,灶台,梁柱上挂着灰兽皮。 门外一声马响鼻儿,宋炆升笑道:“骓骓没找着吃的,看咱们的了。” 苏君四下看着,“就这么拿人吃的不好罢?” 宋炆升从怀中取出碎银搁在桌上,“这下行了。” 翻找半晌,苏君从炕洞里摸出俩鸡蛋,回过头宋炆升一手抱着面瓮一手提着水桶跨进门,“真会找,这回有的做了。” 灶洞里往外溅着火星,铁锅里咕哝着水泡儿,宋炆升撸起衣袖,里衣白袖儿堆叠挂在外臂上,露出骨肉紧绷的小臂,一手撑碗一手执筷打着碗底儿的蛋沫,“颂颂,看看面汤滚了没有。” 苏君挪开半只锅盖点头,“好了。” 宋炆升示意她退开,探肘推开锅盖,抬手将蛋液浇在滚汤里,苏君凑上前,“六哥这是做什么呐?” 宋炆升掌着木勺凑着锅底来回搅动,“先前没见过罢,小时候儿我娘常做的,面疙瘩塞鸡蛋。” 蛋丝儿溶在面汤里蜷成黄金叶儿,苏君笑道:“这名儿真新鲜,听我二伯说过,六哥家是宁波府的?” 宋炆升点头,“爹娘去世后就没回去过了,不过我们那儿富庶,能养住人,不会嫌弃六哥罢?” 他弯着腰儿盛饭,下袍撩起别在革带里,颌角掩在雾气中模糊了边线,侧过脸看她,苏君摇摇头,“我爹娘也没了,没了他们,不要紧,还有旁的亲人。” 宋炆升端了汤碗,拿瓷勺匀了匀,舀起一勺,晃头吹了吹递到她嘴边,苏君探头喝下笑道:“好喝,鸡蛋丝儿滑嫩我都含不住呐。 宋炆升扣住一只面团喂进她嘴里,“吃颗面疙瘩,低头净捡银疙瘩。” 苏君嚼了嚼咽下,“好吃,筋道。” 宋炆升笑问:“真那么好吃呐?照着我娘的样儿耍把式,这还是头一回做,真给我面儿。” 苏君点头,“六哥也喝碗罢。” 宋炆升隔着花碗汤雾看她,“颂颂,别着急嫁人,等等六哥。” 苏君接下碗埋头喝着,“我不急。” ---------------------------------- 大雨斜倾,红漆坊柱被浇洗的油亮,雨水沿着花篮斗拱垂落。 抬眼看去,一人纤腰修颈,垂胡袖儿搭在膝头端坐,侧脸望着殿檐下滴挂的雨珠。 袁幼仪收回眼低头抚着广袖上的缀珠儿,“听说初一那日你办过笄礼了?” 苏君醒过神儿从屋外挪开视线看向她点头。 袁幼仪抬过茶盅氤氲在茶气里,像极了她身后正堂墙上的那幅水墨,寒雾弥漫笼着远处的一座孤山。 滴漏里沙沙作响,松儿向前一步,袁幼仪点头,“到点儿了,去瞧瞧侧妃的安胎药炖成了没有,看准时辰送过去。” 觑她脸色,簪红戴翠难掩哀容,苏君试探,“王妃最近都顺遂罢?” 袁幼仪略怔,放下茶盅,提了提赤红翟衣袖儿低笑:“嗬,不顺遂不是没良心么,过几日我就跟王爷回去就藩了,下回再见你指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儿呐,最近京府里不太平,没个要紧事儿莫要出府,晚间儿早些下匙,关好窗户门子,可记住了?” 苏君点头,“我记着了,是出了什么事儿?” 袁幼仪调开视线笑道:“想什么呢,那贼不是还没逮着么,跟你提个醒儿。” 苏君欲要再问,松儿跨进门,“侧妃那儿都喝下了。” 袁幼仪点头,“使唤人给她回个话儿,王爷今晚早回府,让她尽早收拾着方便见人,这趟她不回藩地,我怕王爷有话要交代她。” 苏君看向门外,阑额边沿挂着一排雨珠,接连落在地砖上摔碎。 ----------------------------------- 大雨滂沱,涝了皇陵根,冲垮了祁武帝沃峪陵主陵前的一棵百年青柏,树身压顶碎了坟屋一块浮雕砖石,天子震怒,收了守陵的神宫监提督太监下了诏狱,提督太监兢惧过甚,便溺不止,不日便克死狱中,死前高呼:“真龙显形,爪丮木也,其根庞硕,奈何奈何!”,声震高瓦,凄厉无比。一时坊间非议四起,直言当今圣上祁武帝大限将至。 殿内各色臣服交接,秉息气凝,良久御前太监进殿淡扫拂尘高唱,“皇上驾到。” 一人从侧殿缓步走出,众臣跪拜,半晌皇帝沉声宣起,“有事奏报,无事退朝。” 众臣相觑间,工部尚书持牙牌上前,“臣有事请奏。” 皇帝双手撑着膝盖,“准。” 工部尚书道:“近日暴雨连绵,黄河泛滥,河道淤积,两岸叫苦不迭,济南府受灾尤甚,山东布政司冯大人上奏排淤筑堤之事恳请皇上恩准。” 皇帝握拳抵在唇前咳了几声,“方才朕上朝前批复过,回头并户部监办此事,拟派人员监工,隔日请奏。” 工部尚书领命回列,兵部尚书又奏:“臣闻东西鞑眼下在岩州交锋激战数次,散骑游兵时而滋扰大祁北境,臣恳请皇上出兵加固边防,捍卫主权。” 皇上默了阵子,“边防卫所干什么吃的?怎么还要朕披挂上阵不成?” 兵部尚书忙道:“臣不敢。” 皇上摆摆手,“朕明白你的意思,眼下且让他们两家争去,大祁不参战也不容他们侵犯,找上门儿的狠狠打回去,不可恋战搅和进去。至于派兵巩固边防,阁老们怎么看?” 蒋阁老躬身道:“臣不涉武事,近日却也听闻西部鞑旦气势凶猛,出兵毕胜大有统一全境之势,他日事成眈视我大祁并非妄言,臣以为未雨绸缪未尝不可。” 杜阁老甩袖出列,“皇上,臣不敢苟同蒋阁老所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虎缠斗必有所伤,此时适时观望,如若陈兵北境,惊动敌心,难保东西蛮夷不会联手抵抗我大祁。且宁亲王上年尾大败东部鞑旦,大杀其威风,想必其一时不敢有所异动。” 张开话匣,各方俱是据理力争,不为所让。打断殿中一番嘈嘈切切,皇帝低声一句,“朕老了。” 噤声抬眼看去,皇帝一手撑着龙椅扶手,肩背微偻,发须花白,眯眼看着殿下,一众老臣忙齐声附议:“皇上盛年体沃,大祁后福有继!” 皇上冷笑一声:“昨儿晚上,朕梦见先祖爷戳着朕的脑门儿骂朕不成器,朕做的昏事触怒天神,天不容朕,欲派真君取朕代之,朕羞愤难当,今儿特来问问朕糊涂到了什么地步惹得皇天后祖这般不痛快!” 殿中悉悉索索跪了一地,皇上走至殿中,“真真儿是朕的好臣,朕接手大祁几十年的光景,无功也有劳,近几年朕手头儿压得松了些,折子交代下去,没见着有人办得不好,起先朕有所宽慰,能臣如此,朕死了也安心,不想能臣虽贤向得不是朕呐,指不定哪日起来,朕就摸不着自己的脑袋了!” 众臣汗腻一身,抵着地砖暗暗叫苦。 皇帝重登龙塌连连咳嗽了几声,御前太监忙上前伺候,被他挥手叫退,“关如涟何在?” 殿外太监宣唱:“宣司礼监总监关如涟觐见!” 关如涟圆领紫袍躬身进殿,皇帝问:“交代东厂办的事儿进展如何了?” 关如涟跪身回话:“那柏树干浑叶肥,足有四人抱,非神力不可拔出,可见神宫监提督并未说谎。不过,奴才亲自去圣陵查验过那棵树,树脚儿断得齐整,根茎没于地中,所谓‘根须肥硕’,奴才无从考证。至于那太监的尸身,奴才派仵作仔细验过,并无不妥。” 语毕,春末殿中如三九寒天,半晌御座上才有回音:“设想过数回,如今朕亲耳听着仍觉万箭锥心,朕养得好臣子,面儿上敬着朕,背地里头巴不得朕早死,朕坐在这儿,看着你们一个个儿,都不知道该信谁!出兵的事儿回头再议,无事退朝罢。” “臣有要事相奏。” 皇帝眯眼看他,“你是?朕瞧着面生。” 一人擎起牙牌,“回皇上,臣是新任兵科给事中,谭鹏。” 皇帝坐直身,“谭?谭麟是你什么人?” 谭鹏道:“实为臣家父。” 皇帝点头:“免礼,准奏。” 谭鹏起身,理了理了朝服,“回皇上,臣朝前收到密令,福亲王恐有异动。” 闻言众臣僵卧,皇帝望向殿外,“何出此言呐?” 谭鹏从怀中取出一封纸笺,“如信中所言,福亲王年初曾将其府中大部京府户籍佣人迁为其封地户籍,均为十之过五成童之年,有移人屯兵之嫌。” 皇帝收回视线扫了众臣一眼,命太监呈上纸笺看过,“福亲王什么名声朕不是不知道,这上头也没个实在的证据,凭此决断恐怕欠妥罢?” 蒋阁老凑起牙牌,“臣坚信福亲王对皇上并无逆心,臣谏议皇上拟派臣员一查以还福亲王清白。” 皇帝一手抓着膝盖拍了拍,“蒋阁老此谏是出于私心呐还是为朕?为大祁?” 蒋阁老收起牙牌俯身,“臣不敢,臣一颗忠心只为您为大祁着想。” 皇帝端过茶盅低目抿了口茶,“既这么,就照你说的办罢。” 第26章 巧八哥 苏景信忠靖冠歪斜,胸前的孔雀补子皱着尾羽,苏老太太乜他一眼看向一人笑道:“这趟回京任职得闲常来坐坐,自打你扶灵回江西,多长时候儿没见着你了,咱们两家什么交情,我家茶铺儿还挂着谭麟老先生提的牌匾呐。” 谭鹏笑道:“自然,自然。”说着转向苏君,“丫头还记得我不?先前常来找你父亲的。” 苏君点头,“我记着您还教我画过画儿呐。” 谭鹏称赞:“呦,这丫头好记性。” 王氏觑向苏景信,“老爷这是怎么了?” 谭鹏收起笑拱手,“这原是我的不是,今儿朝前我收到密令说福建那边儿有异动,不成想要挟到苏兄了。” 苏景信颤手抿了口茶,“不关谭兄的事儿,你职务所在。” 苏老太太不耐,“到底什么事儿?把你唬成那样儿。” 杯底儿磕着桌沿坐回桌上,苏景信瘫在椅靠上,“就我先前跟您提的,为那福亲王府上人办户籍那事儿,眼下要被圣上怀疑屯兵谋逆了,等落实了,儿就完蛋了。” 苏老太太运着持珠默了默道:“依着那福亲王的品性,挪人过去应该不是为着谋逆那回事儿,别吓唬自个儿,当初不是说你交代别人办了么?” 苏景信愁眉苦相,“回头追究起来,主事儿的还是我。” 谭鹏道:“看今儿圣上那脸色,估摸着也是不信的,大抵是谁跟福亲王过不去,借他那爱好找他茬儿罢了。其实这事儿可以走走睿郡王那边儿的路子,他前段儿时间上了趟福建,说话应该顶用。” 苏景信挺起身拍了拍他外臂笑道,“多谢谭兄提点。” ------------------------------------- 皇后叫退宫人正了正博鬓冠,指肚压着鸦青石嵌遍体生寒,祁冀坐下身,“娘娘今儿找儿臣什么事儿?” 皇后放下手置在膝头,“今儿早朝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前段儿时间你去了趟福建,这事儿跟你有干系没有?” 祁冀来回搓着手掌,“我二哥又不是打您怀里出来的,娘娘操心他做什么?有没有囤兵他自个儿心里头清楚。晋亲王那块儿地跟福建隔得远着呐,赖不到他头上。” 皇后沉声问:“老四,你什么盘算?” 祁冀抬目看她,“儿臣能有什么盘算?晋,福俩地方就是当中挖通了,儿臣也能当没看见。” 皇后冷笑,“那你今儿忙活的是哪一出儿?” 祁冀抄起腰间玉佩举在宫灯下打量,“娘娘记性好,还照着跟儿臣先前说好的来不行么?” 皇后盯他半晌,“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她?” 祁冀笑道:“是娘娘您难点头。” 皇后道:“你这一漏口儿,宁亲王那边儿肯定死咬着不松口儿,回头当真派了人去……” 祁冀摆手,“我前脚儿刚踏进福建那地界儿,我二哥人在京里就收到消息了,等我出了那地方,恐怕福建南北得掉个头儿,我三哥想光明正大地上他那儿寻摸个什么由头怕是难,不过娘娘得相信儿臣的手段。” 祁冀解下腰间玉佩起身呈出,皇后接过,铁铜戟头肚中嵌着一枚‘五蝠临门’镂空玉佩,戟尾咬合处,阳刻一“福”字。 祁冀坐回身,“这佩水头儿足,儿臣刚镶好的,娘娘留着把顽儿,我那儿还有,也只有儿臣那儿有,儿臣记着大祁有条儿规矩,藩地亲王不能私造兵器来着。” 皇后握紧玉佩,“她父亲帮你二哥办的户籍,揭发福亲王,她一家也得跟着难过。” 祁冀看向她肩臂的彩线团凤绣纹,“所以说您得相信儿臣的手段,儿臣自能保她无忧,这趟买卖是您占便宜,儿臣这边儿没提价,您不该犹豫的,儿臣只要人,那附属的东西还归您,您愿意给谁就给谁使唤。” 皇后塌下肩,“罢!老四,这事儿没那么急,容我这儿想会子,真想不出方儿对付你,就依着你如何?” 祁冀起身躬身一揖,“儿臣向来敬您,照您的话,等到月底。” ---------------------------- 溪池里结着芰菱,菖蒲,赤翠相映,四尾金鲫倏忽间晃进藻间,绿波粼粼。 一只八哥扑身飞来,苏君抬起一指容它站立,八哥低头理了理肩羽唱道:“王爷,客来了,看茶。” 梨涡凹显,她指头戳了戳鸟颈笑问:“巧嘴儿,你叫什么名儿?” “你待见它,随你改名儿。” 循声看去,祁冀从一方假山石后绕出走近,苏君调开视线看向八哥的黑翎毛,“还让它用原先的名儿就好。” 祁冀低头看她,“你二哥叫你来的?” 苏君摇头,“我二哥不是那样儿的人,他不会随便儿使唤我,是我自个儿愿意为了我二伯的事儿来见您的。” 祁冀侧脸看向莲池,“苏景信想尽法子跟我套近乎儿,我没兜揽他就为等今儿你来找我。” 垂下手,鸟爪一松扑棱着翅膀驻在他肩头,苏君福下身,“民女求王爷一助。” 祁冀抬手抚着鸟喙,“忙不是白帮的,得看你配不配合,照实说,只我一人能帮得着他,你二哥脑子一根筋儿,这几日四处撞壁就是舍不得支使你,还好你聪明,知道来找我。” 苏君俯头,裰袍青缘刮擦着她双眼,“民女照您的吩咐。” 祁冀探手提起她身,“君君,你照着方才的样儿笑一个,看我答不答应。” 眼神探进她眼底儿盯得她脊梁骨发寒,苏君动了动嘴角,祁冀移开手抚她耳背。 拇指肚温热,白玉珠耳珰被她耳肤熏染,披红抹羞,祁冀不满意,“脸子太僵,不如在他跟前儿笑得好看。” 苏君涨红脸扳掉他手,祁冀略怔,拭去她眼角儿的湿气,“莫哭,是我冒犯你了,君君,我到你跟前儿就魔怔,你怨不着我。瞧瞧,我府里如何?” 苏君低头四下扫了一眼依着他话说:“王爷府上自然是好的。” 祁冀点头,“回头嫁了我,都是你的。” 苏君抬头红着眼看他,“王爷您放过我,我不值当。” 抬了下肩,八哥喊了句“君君”飞远,祁冀抬手扑了扑外肩,“方才不是答应要配合么?婚事儿我眼下不逼你,你一时被他晃了眼,我不计较这个,下头的话听好,应了,我保你全家无虞,往后你不能见他,不能跟他搭话,就当没他这个人,能做到不能?” 苏君向池间看去,金鲫从菖蒲下冒头儿,甩尾溅起一池水光直晃眼。 ----------------------------------- 苏景信立住仪门处拱手,孔雀官补引颈跃步,“谭兄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呐。” 谭鹏回礼,“恭祝苏兄麟儿周岁大喜,这几日福建倭寇猖獗搅得四处人心惶惶,朝廷里也不得安宁,是得借令郎之喜冲一冲。” 苏景信比了个手势笑道:“是谭兄抬举他,里面儿请。” 一人薄袍金冠信步前来,苏景信一怔忙正了冠帽迎上前,“王爷来了。” 祁冀跨进门,“听苏指挥说今儿苏大人府上有喜,以我跟他的交情,顺路过府一叙。” 苏景信引他向前,“能做王爷指挥,是他的福气,微职这儿还得多谢您担待。” 苏老太太收到口信在方正厅躬身迎驾,祁冀缓步跨过众人,“免礼,进屋儿说话。” 苏老太太瞟了眼苏景信欠身坐下,“府上头回来金贵人儿,王爷多担待。” 祁冀垂目抿了口茶,“您客气。” 苏景信笑道:“那件事儿多亏王爷相助,微职代府上人谢过您了。” 祁冀搁下茶盅,“不必,就看朝廷里支出去的人回来怎么说,估摸着是白去,我瞧着福建那地儿挺干净,没什么入不了人眼的,事儿还没成,别慌着谢人。” 苏景信忙探手添茶,“您话句千金,该谢,该谢。” 外间茉儿叩门回话:“老太太,王家姑爷跟宋大人登门,说是要从前院儿过来拜会您呐。” 苏老太太看了眼祁冀,“是裴家二爷和锦衣卫的宋大人?先将他们二位接到客室,这会子有贵客劳烦他们多担待。” 祁冀起身瞥了眼侧方案架上的弓耳壶,“不必麻烦,我府上还有事儿,着急走,您忙您的。” 苏君余光撞见他视线随之起身,“老太太,我上轩哥儿那边儿招呼着。” 送人出门,苏老太太调过脸道:“这睿郡王年轻也不摆架子,是个人物。” 苏景信点头,“这回多亏了人家。” 王氏乜他一眼,“你当人家是看你面儿?不还得谢谢文隆。” 苏景信瞪着眼要发作,苏老太太插话打断他,“要吵上你们住处儿吵去,那宋大人上回还帮了咱家不少忙呐,一会子好生招呼着。” 一人撞肩而过,宋炆升回身拱手笑道:“恭送王爷。”转过头,一人梳着单髢,上簪一朵芙蓉绒花,洁面低目,捻裙从阶上缓步走下。 裴子韶扛扛他肩笑道,“我先进去了,欠我一人情,隔天请我吃酒。” 紧了紧束袖儿上前,她隔开步子越他过身,绒花张瓣儿跃过眼前,宋炆升微怔回身喊她,“颂颂?” 苏君裙裾翻飞,一晃眼从他身边快步走远了。 第27章 绿皮饼 王氏牵着轩哥儿坐下身,苏老太太抬了抬轩哥儿下巴,“小寿星抓了个什么呐?” 王氏笑道:“碰着个砚台。” 田夫人抱起轩哥儿:“呦,我抱抱举人老爷沾沾福气。” 苏老太太执筷磕了磕盘沿,“今儿没请外人,不计较那些个虚头巴脑儿的礼节,都动筷罢。” 轩哥儿探手伸向桌上,田夫人捻帕拿起只绿皮压花饼递进他手里:“想吃这个呐?” 苏老太太撅了一块吃了口,“你们也尝尝。” 众人依次尝过,王夫人道:“清爽利口儿,我只尝出这馅儿是山药,皮儿绿绿咸咸的却是尝不出。” 王氏道:“呦,我还以为是大嫂府上过来帮厨的娘子们做的呐,竟不是么?这可奇了,我也是今儿头回吃这个。” 苏老太太吩咐采芙:“去厨上打听打听是谁做的。” 一会子功夫采芙带着一人前来,苏晴撇嘴问向身旁:“这不是映月母亲么?怎么还在咱府上?” 苏君道:“那事儿后,没隔几日又来京府,想留在府上做事儿,老太太瞧她可怜便留住了。” 苏老太太指了指那盘绿皮饼,“这糕点是你做的?” 徐氏抬头看了看桌上点头,“奴婢家在南方,是照着老家的方子做的。” 王氏问道:“这皮儿绿绿的却是怎样儿做出来的?” 徐氏道:“是芫荽汁和着糯米面做成的,奴婢瞧着这几天天热,做些下火的点心请太太夫人们尝尝。” “原来是香菜,”苏晴笑道:“这样的法子倒新奇,味道也好。” 苏老太太问:“前院儿爷们儿们桌上可上了,他们总是要喝酒的,就着这饼也好护着肝肺。” 徐氏道:“原是要做百合酥的,填料儿不够用,奴婢凑合只蒸了一屉山药饼,前院儿那儿是没有的。” 苏老太太道:“再去做两屉送到外院儿。” 徐氏应是,王夫人问王氏:“文隆那个同年王致远,你可知道?进门儿时刚好撞见,听甄丫头说是春闱的状元。” 王甄不满,“瞧娘您说的,我说是探花郎,什么时候儿成状元了?” 田夫人放下轩哥儿,“原本呐他是状元的根基,殿试那时候被人摆了一道儿,丢了状元郎的冠帽儿。” 王氏接过轩哥儿点头,“我也听我家老爷提过两句,原本是最后一个答论的,圣颜大悦,临了,赐了把座,刚坐上身,圈椅的龙头扶手呐掉了根儿须,这圣上能乐意呐?不过被那主考之一蒋阁老保了个三甲,说“掉须”不就是“无虚”么?夸这王致远本事真呐,这不,成探花了。” 赵氏道:“照这么说,得亏了那蒋阁老呐。” 田夫人攀过她手臂压低声,“那状元郎你当是谁,秦家三爷儿,秦贵妃家的,宁王爷那边儿的,那蒋阁老是帮是害,仔细掂量罢,哪儿那么巧,那扶手坏的那么是时候儿?这背后,坑不少呐。” 苏老太太瞥见徐氏木木立在一旁便道:“徐娘,这儿没你事儿了,回去赶紧交代厨上先给前院儿做这山药饼去。” 田夫人回看一眼徐氏背影,“这厨娘怎么一幅好打探的模样儿,不会把刚咱们说的话漏出去罢?” 苏老太太摆摆手安慰她,“不能够,是个实心眼儿,回头我再交代几句。” --------------------------------------- 苏晴拢着肚子下阶登上马车,挥了挥手,“快回去罢,别送了。” 苏君转过脸,跃阳从侧门内进身,看见她忙躬了躬腰跑远,妙竹撇嘴,“猴儿急猴儿急的,见着姑娘也不打声招呼。” 苏君迈步朝前走,“我瞧他脸色不对,别是身子不舒服了。” 凝朱笑道:“他啊,不得劲儿也是吃出来的,姑娘用不着惦记他。” 跨进内院,一人近身一把挟过苏君进了影壁后,凝朱大急,“快喊了人来!内院儿进了强盗了!” 壁后一人道:“凝朱,你俩先回园子,我待会子就回去。” 凝朱探身问:“姑娘没事儿罢?” 苏君道:“没事儿,去罢。” 妙竹拉了凝朱往前走,凝朱推开她手,“你心这么宽呐,万一是姑娘被迫着不敢求救呐!” 妙竹落下她直走,“一闪影儿姑娘就没了,那么俊的功夫儿,真想,早掳人走了,还能容姑娘跟你说话呐,走罢,回头出了事儿我担着!” 绣花软鞋底踏着石子路走远,宋炆升一臂支在影墙上将人括进胸前低头看着,“今儿怎么不理六哥呐?” 见她侧过脸不吱声,宋炆升勾着头探近她脸,“怎么不吭气儿?” 苏君抬头,“你往后别再来找我了。” 宋炆升放下臂蹙眉,“为什么?去了趟郡王府就把六哥忘了?” 苏君撑大眼,“你逼问跃阳了?我说他脸色怎么不对劲儿。” 宋炆升垂下目,“就吓了两句,吓不出毛病,颂颂,六哥在你心里还不如他重要么?前几日你上郡王府里头做什么?” 苏君一噎,垂下头,“六哥愿意怎么想?” 宋炆升抬头看向壁顶叹气,“我觉着你开始待见他了,不然你上他那儿做什么?今儿也不愿意兜搭我。” 苏君撞开他身迈步,“六哥就是这样看我的?刚好,省的再来找我。” 宋炆升从背后箍住她身,“好颂颂别走,六哥说错话了。” 他肩臂的飞鱼龙鳞彩绣蹭着她脸,苏君余光看去,鳞光直戳她眼。 宋炆升扳过她身,两手紧扣她肩头,“颂颂,你还喜欢着六哥是不?” 苏君看着他目,眼仁儿刺痛,“我上他府里是找我二哥,不是冲他。” 宋炆升笑容扩进耳根儿,抬手碾去她泪珠,“我知道,我知道,别哭,颂,你能答应六哥一件事儿么?” 苏君晃头,“我不知道。” 宋炆升找到她视线,眼神儿含住她眸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不理六哥,成么?” 苏君措开眼,他捏紧她肩迫她看他,“真当我傻呐?六哥不痛快不是因着你去找他,是因着你不信我,你宁愿寻他帮忙都没能想起我来,他要挟你了是不?” 苏君问:“你知道?” 宋炆升放开她肩笑道:“今儿找你就是说这事儿的,我明儿就走,去福建,这趟差使办好了,你二伯用不着他救。” 苏君拉起他袖儿晃了晃,“不耽搁你衙门里的差事么?那天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圣上动用东厂的人了,查了那神宫监太监的尸身,我怕圣上有疑于你,你要小心。” 低头看她手,宋炆升被她晃晕了头,张手将她十指扣在手心儿里举在胸前,“别怕,你能为我着想,我心里比什么都受用,这是趟公差,顺道儿能救你二伯,为着你我才去的,往后遇着麻烦了先找谁来着?” 苏君手心儿滚烫一路烧到脸上,抬头觑他一眼忙撇过视线,“找你。” 宋炆升点头,“这就对了,那方才的话你应不应?” 苏君点头,宋炆升握紧她手,“你说一遍儿我听听。” 苏君抬眼看向他,“不管什么时候儿都不能不理六哥。” 顶头的月光撒进她眼底儿晃得他眼晕,宋炆升牵着她手引人走近他胸前,“颂颂,眼下六哥着急办件事儿,你别怪我。” 见她怔怔点头,他探下头轻吻了吻她额头,直起身她四下扭头避他眼神,宋炆升轻笑,“这一走,好几天见不着你,记着抽空儿想想六哥。” 抽回手,树叶簌簌作响,两人身影模糊在柳枝后。 妙竹扭过脸,“我说什么来着,姑娘这回是动了痴心了。” 凝朱红着脸,嗓子微哽,“我瞧着这俩人是真好,到头儿能顺顺当当走到一块儿多好。” 妙竹拍拍她肩,“有点儿出息罢,照那话本儿里头的走势,离功德圆满差不远了。” ------------------------------------------ 艾叶着着火星蜷在花熏里,凝朱盖上熏盖,苏君望着镂空雕花纹间升起的青烟出神儿,“我大哥走多久了?” 凝朱瞥了眼妙竹挥扇匀了匀烟气,“大爷儿走了一个月出头儿了。” 妙竹笑道:“时辰过得快呐,轩爷儿生辰也都过去快一个月了。” 苏君低下头翻着书页,妙竹上前抽出书掉了个头儿,“姑娘书都拿反了。” 凝朱拿眼睃她,端过一线筐,“天热气湿,奴婢给姑娘缀个香囊,回头填了草料好驱蚊蝇,您瞧,我刚上周姨娘处讨得花样儿。” 龙头犄角,身婉如鱼,苏君打量了几眼,“留些线,我也绣个。” 庄妈抬着一红漆盘进门搁在桌上,“衣裳裁好了,姑娘穿上试试,老太太交代,过几日上秦府赏莲穿这身儿,不合身儿了再改。” 苏君端起书,“您先放着,我过会子再试。” 庄妈笑道:“成,老身上厨上找映月她娘学学做饼的手艺,上回老太太赏的捎回家,我那孙儿爱吃。” 苏君点头,“您慢走。” 门帘放下,凝朱回过头觑她脸色,“姑娘,这几日采芙跟奴婢闲聊时说起,老太太打算跟您相看人家呐。” 妙竹点头,“姑娘心里头怎么想的,奴婢们都明白,怕您着急。” 苏君放下书,“汝阳伯家因着家里米铺被削爵了,听说没有?” 两人点头,“这跟姑娘有什么干系?” 苏君看向窗外,“有人举报汝阳伯购粮屯积不卖,私下里都往北运往宁地了,各家儿都开始忙着站几个王爷的队了,老太太有计较,不会轻易给我说亲事儿的。” 第28章 鸳鸯戏 戏台红绸,油面花妆,长袖彩衫。 一人抬靴引唱:“公主若不嫌,臣迎您家还。” 一人捻帕对唱:“妹儿您救得,哥儿话使得。” 秦斯羽提帕抽搭,文馨抬手摁上她肩,“呦,这是怎么了,听回戏没得惹人落金豆儿,叫停罢?” 秦斯羽摇头,理了理面,“这俩人命真苦呐,戏本子谁编的,可不往人心尖儿上碾刀子么。” 文馨失笑,看过一围人,“我头回见着像这位心这么软的。” 蒋蔓依笑道:“我这妹妹心善的紧,最见不得旁人不自在。” 田郗道:“要紧是这戏写得好,这公主和这大人经历那么些磨难,看得人揪心,不怪人哭呐。” 秦斯羽较真,“里头那大奸臣忒可恨,总见不得俩人好。” 文馨摇了摇金地牡丹缂丝团扇,“依着我说,那个什么宛娘子才可恨呐,明明是那大人救公主在先,不就是常说的因缘邂逅,天作之合么,她倒好,横插一杠,总寻思着去勾搭那大人,临了也没被人家看上,这不自个儿成心找埋汰么。” 蒋蔓依端茶抿了口瞥向一旁,“可不么,自酿苦果,何苦来?苏姑娘说呐?” 看向脚边莲池,一蜓轻驻,振翅逗荷,苏君笑道:“结局俩人不是长久了么,还计较旁人做什么?” 蒋蔓依一讪,压下茶盖,文馨笑道:“就怕有人不知好歹,自讨苦吃呐。” 一蛙跳上荷盖探出舌,蜓翅挣了挣僵卧在蛙口中,苏君叠手压着一侧紫檀四出官帽椅扶手,探身看向戏台,“不也没法儿么,只要那大人认准人,一门儿心思,怕什么。” 文馨挑眉,秦斯羽品出几人个中不对付,忙茬过话笑道:“今儿请你们过来,一是赏荷,二是祝贺我三哥中榜,待会子请你们吃宴。” 熄鼓停筝,公主跟大人抱拳谢礼,联袂下台。 前围秦夫人回过头笑问:“方才这一出戏是依着你们姑娘家的喜好点的,怎么样儿?还成罢?” 文馨笑道:“夫人客气,顶好。” 秦夫人点了点头,吩咐一人,“斯羽照应好各府姑娘,再陪老太太听两出儿,放你们去顽儿。” 裙裾迤逦,丫鬟们捧着食盒上前,田夫人探头一看,“呦,你想的周到,口里正发燥呐,刚巧儿来道冰碗子。” 王氏尝了口点头,“挺利口儿的,怎么有股儿药味儿?” 秦氏笑道:“加了一味莲子芯儿,专管败火的。” 苏老太太拍拍秦老太太胳膊,“还是你这府上讲究。” 秦老太太谦虚了几句,“家里药铺儿里的顺便淋上些,瞎讲究罢了。” 蒋老太太道:“关键时候可不救人命么,我听说刘尚书那夫人上月生产不利,上你这儿讨了味药给治好了?” 秦老太太垂眼抿着茶,“你上外头可别乱说,没得都上我这儿要,不是不舍得,东西金贵不好找,刘尚书求到府上来了,两条人命,不敢耽搁。” 锣鸣镲响,凳舞桌动,花脸孙猴儿攀上台柱跟天兵天将械斗。 田郗抵了抵苏君胳膊肘压低声,“什么凑性,有脸合着伙儿埋汰你呐,瞧她们这会子亲热,回头俩王闹起来,够她们受的,自个儿抖搂不住人怪旁人呐,就这点子心眼儿,合该招人不待见。” 苏君笑道:“多谢你替我撒嘴气。” 田郗咽了口茶摆摆手,“不用,你二哥什么时候着家告诉我就成了。” 二郎神额眼圆瞪,“歹猴儿莫撒泼,卸甲罢!” 孙猴儿搔了搔耳,“二郎儿莫羞恼,合眼罢!” 闻言众人哄笑,秦老太太指了指台上笑道:“底下还坐着这么些没出阁儿的姑娘,谁编的词句儿,没得臊死她们!” 秦夫人回身看了眼,转过脸笑道:“个个儿脸皮儿厚着呐,今儿就图一乐呵。” “是母亲这话,今儿随各位夫人太太们高兴。” 抬头望去,一人纱袍巾冠携群俊而来。 田郗拍拍一人圈椅扶手,“打头儿那位是你状元三哥?” 秦斯羽点头,苏君瞥了眼收回视线,众女眷接连起身福拜。 祁冀拱手,“不敢当,今儿主要上府里祝贺斯望高中,顺便拜会老太太。”其余人跟着拱手拜礼 秦老太太笑道:“客气客气,来个人儿,给爷们儿们看座儿。” 秦斯望笑道:“老太太您听您的戏,我带诸位兄才们逛逛园子。” 秦老太太笑道:“是是是,没得把人都扣这儿陪我个老婆子瞎消遣,你招呼好各位爷儿。” 蒋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蔓依,你个不懂礼的,怎么不喊人呐。” 蒋蔓依起身上前一福:“王爷安好。” 祁冀嗯了声,“不必多礼。” 秦夫人压下袖子凑近秦老太太耳边轻声言语,秦老太太点头笑道:“既这么,也不必圈着姑娘们了,都各自顽去罢。” --------------------------------- 苏君遥遥看他,锦衣曳袍,眉骨绵延,左右横竖是个齐全人,一颗心跟着他打转儿,跟水缸里的葫芦瓢儿似的浮浮沉沉,她眼下的心思用妙竹的话说,难得实心眼儿了一回全用在他一人身上。 宋炆升静等着她走近,细细打量她,在戏台那他一眼就从人堆中挑出她来了,乌油辫尾扎着绿纱绸,宅门里的姑娘讲究,走步轻缓,裙裾忽闪只露出鞋头,一不留神被她驻上心头。 两人刚对上目,太湖石后绕出一人阻在当中喊了声“宋恪之。” 宋炆升掉过视线拱手一揖:“见过郡主。” 面前两片儿唇上下张合,宋炆升余光撇向一旁,半晌回过头来,问道:“郡主说什么来着?” 文馨心下拱火,私底下不是没计较过,论才貌她不输人,再不济英雄救美的牵绊总归是个先机,可他见着她总是客客气气,低眉敛目的,撞上那人眼神儿就不听使唤了。 宋炆升记挂苏君,请辞道:“郡主忙您的,微职先走。” 待他就近,苏君透过他臂弯望了眼:“这下我可得罪郡主了。” 见她话说的酸,宋炆升心里像兜了窝蜜,“颂颂,六哥想你了。” 第29章 人双离 默默抬头看他,兴许真被他唬晕了,先前园儿里丫头们被话本子里头相公官人的羞话臊的捂脸羞答,她还笑话人家来着,轮到她这儿,他是个不吝说甜言蜜语的,她听着受用,感觉自是大大的不同。 低头嗯了声,到底不能跟他一样直白地吐露心思,苏君解下腰间的香囊递出,“挂着防蚊蝇。” 龙首鱼尾,片甲粼粼,宋炆升眼皮颤了颤,接过香囊垂下目往腰间挂着,心口半甜半疼,眼皮低垂掩住满腹心肠。 指头肚挣了半晌,线圈仍耷在革带外头,苏君别开他手帮他系上,捋通了辫穗方垂下手。 宋炆升抿出一抹笑,“你二伯的事儿都处理妥当了。” 苏君点头,眉目平平不怎么见欢喜,“我都听说了,福建的倭寇被人狠狠的打了,要被朝廷招安了,六哥上福建做什么?跟这事儿有干系没有?” 目光晃晃能把人灼出个洞,宋炆升调开视线看向远处的莲池,锦鲤擦着根茎游动,他心头跟着荷包微漾,又转过脸看她,“这可怎么好呐,瞧你这么聪明,想瞒你是不能够了,我跟着福亲王的亲兵跟他们干了一架,把人打退了。” 见她神情立马慌张起来,他忙换了副口吻,“别急,这是福王爷的计策,那帮倭寇站一处还没今儿戏台上的人多,福亲王亲率亲兵抗击倭寇有功,谁还能拿他调动人口的事儿说三道四,我就跟他旁边儿溜了趟马,灰都没沾上,颂儿,你担心我,六哥很高兴。” 闻言苏君放下心,听见最后两句话,脸一赤撇眼看向一旁,嘟囔了句“谁操心了。” 宋炆升就待见她这幅羞答答的模样,正细细品咂着,余光偏见一人,倏地敛直了腰背,轻吭了声。 顺着他视线看去,祁冀站在一棵柳树旁,身形模糊远远看着他们,苏君浑身不自在,皇家人浑然天成的尊贵架子戒不掉,几趟交道打下来,她见着他就怵,对句话要么佝着肩腰要么仰着脖儿,他又拿她二伯公务上的疏忽拿捏她,她是有独个儿想法的人,不是他养的巧嘴八哥,凡事都得依着他的话说,这会子光明正大立在一旁视她,应该是还计较着他交代她的那番话。 宋炆升梗着脖儿跟他对峙,心里老大不爽快,一大老爷们儿还贵为郡王,摁着人痛处揉搓算哪门子做派,理了襟袍刚迈出一步,祁冀劈手隔开柳枝背身去了。 他收回步扭过脸,展开眉目笑道:“让他回家哭去罢,横竖是不能再拿这事儿折腾你了。” 苏君目光一顿调回视线,池底鲤尾擦着她余光晃身游向深处了。 --------------------------------- 檐廊下又挂上了雨珠帘,苏景信歪靠着,椅子腿被他驱地咔咔作响,屋里人互相觑着眼不做声。 苏老太太不耐,锵一声扣上茶盖,“多大人了,有点儿出息,没得一屋小辈儿人笑话。” 苏景信颓着脸长叹:“儿要出外差了,三五年内怕是着不了家了!” 一家人当即歇了话,瞠目结舌地看他,苏景信避开众人视线,咳了声,坐直身看向一旁,“下衙刚好撞见宋大人,还是人家帮我想的法子。” 宋炆升接过话,客气一笑,“虽说福亲王那事儿压下来了,圣上到底还记挂着他那点儿人头,今儿临朝亲下旨户部拟一份当初福亲王府上所有改迁户籍的名录供他老人家参详。” 苏景信接叙:“不定圣上看完怎么想呐,临了只怕又怪到我头上,不如远远儿地避着,这两日又下大雨,济南府那儿的河道监工是趟苦差,没人愿意去,不如我顶了这个缺避避风头儿,事儿办成了也算将功抵过。” 苏老太太眯着眼不搭话,京官外调,是场大动静,家族里都讲究和睦共亲,子母相随,每逢三年官察,外城门来往进出的全是举亲搬迁的人家,不动作似乎也不成,皇帝爷心思难猜,当头冠个罪也得当恩宠接着。 苏君脑仁里瓮声一片,抬眼看向他,他一本正经地托着茶碟垂眼喝茶,眉目间云淡风轻,她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心思飘忽间,苏老太太出声问:“照这样打算,咱们一家子都得挪到济南府去?” 调眼看向窗外,乌云沉沉结到檐下,苏景信拧着眉头作难,踟蹰道:“要不您留这儿,儿去?” 王氏先着急应上他话,“我看成,我跟着老爷上任,何必让老太太浪费腿脚儿,回头跟晴丫头也有个照应。” 提起苏晴,苏景信细考虑了下,拍案定板,“我看就这么着罢,文隆不也在京府里,那河坝也不见得难修,不定三五个月就能回了。” 苏君扯着步子走,雨露迷了两眼泡儿,宋炆升夺过凝朱手里的伞在她身后急急地追。 妙竹唬了一跳,忙关上金岩斋院门,抚了把虚汗背靠着门吐气儿,“这俩人不要命!亏得遭雨路上没人,没得让人家瞧见。” 凝朱望着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直叹气:“瞧好罢,这么大的事儿瞒着人,咱俩迟早遭报应。” 他挪一寸,她退一丈,终于把人逼进了书架拐角。 苏君猛地回身,一头撞到架棱上,磕出了两汪泪。 宋炆升扳过她身冲她额间吹气,“我看看,磕出疙瘩了没有,是六哥的错,六哥不……” 眼冒金星看不清人物,苏君探肘去撞他身,肩头倏地一松,他没了音儿。 苏君靠着书架拉长耳朵等了会儿还不见动静,半惊半疑,探着手问:“六哥,你还在不?” 他低着声回应:“我在,你站好,别摔着了。” 眼缝间漏进一阵光,窗格上的菱纹逐渐清晰,苏君晃晃头恢复视线,他半裸着上身靠在案几上,腰缝间挂着一条血口,一手撑着瓷瓶往上头洒药面。 苏君差点嚼掉舌根儿,驱着步子上前拿过桌上的纱布覆住他伤口,只一瞬她就明白了,他为了她去抗倭,刀子都舔上了,她还使性儿拿捏他,说实话,他是好意,她二伯的事怪不着他。 隔着纱布她指头肚温热,真比药还管用,宋炆升一手抬上桌沿,微微前倾将她半个人罩在胸前,近了怕冒犯她,只低头容她的发油香漫进他天灵盖儿。 裹好伤口,宋炆升屈臂披衣,袖儿风抽地山响。 她一副可怜模样儿,泪珠挂在眼睫上欲掉不掉的,觑着他脸色低低地问:“我撞疼你,六哥怪我了?” 宋炆升探手一捞将人兜了个满怀,头髻轻颤搔着他下巴,她缓缓哭着,一把泪淋得他心头涝了灾,一家人生生被掰开,她委屈害怕,她什么心思他都明白。 天际间劈下一道雷,惊得她在他怀里一哆嗦,宋炆升看向窗外,豆雨如织,没完没了,他收紧胳膊在她耳边轻道:“等雨停了,我得上北边儿一趟,颂颂,看好自个儿,别把六哥忘了。” ------------------------------------------- “楼台送暑催秋扇,关塞迎寒起暮砧。” 妙竹撅着腰从墙角拿出木盒,回过头问:“姑娘嘀咕什么呐?” 苏君怏怏支不起精神,撂下书,半问半答地道:“北边儿开始冷了罢?” “这奴婢哪儿知道?”妙竹知她心思不多论,把木盒凑到她脸前,“七七河汉间,郎女来相会,姑娘瞧瞧你关的这只蛛儿网结得好不好?” 移开彩服孩儿盒盖,凝朱凑近看了眼连连点头,“又结实又密,真真好。” 见苏君不搭话,两只眼愣愣的跟街市上卖的土木雕孩儿像似的,空洞一双眼窝没神气,凝朱暗叹了口气,少了一房人,其余的人聚到一处总提不起话,两两相觑间不免一番长吁短叹,真真难熬。 说话间,庄妈笑嘻嘻进了门,搁下一盘点心,“老身方做成的,姑娘尝尝。” 苏君没多大胃口,吃了两口,赞了两句,庄妈察出她失落来,敛了笑哄道:“徐娘手艺好,姑娘想吃什么,老身跟她学着做来。” 苏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话,问:“徐妈是哪儿的人?” 庄妈道:“听她说过一嘴,江西的罢?也记不大清了。” 妙竹接过话,“总听老太太说她可怜可怜的,那天聊起来,采芙说她家似是遭了难才上京里头来的。” “扑通”一声闷响,凝朱仰着头隔着窗往外看了眼,调回脸道:“是园儿里木架上设的果子掉地上了,姑娘别管,回头有人捡。” 苏君心头突地一跳,盘直身坐起,刚张开口,话溜到嘴边儿又咽下去了。 见她喉间上下伏了伏,庄妈探手捉起一杯,满了水递给她,“点心噎嗓子,姑娘喝口水顺顺。” 白水清茶,手一顿她的影儿在杯底虚晃,苏君压下心律问:“那徐娘家里可是遭了水难?” 妙竹一愣,随即笑道:“可不是么,刚想起来,采芙说就是二老爷走那日,说起水灾,她听见徐娘跟老太太说起这话来着,姑娘怎么知道的?” 苏君抬杯抿了口茶,抽了下舌头,“哟,这茶挺烫口儿的。” 第30章 话中秋 蟹肥桂香,银蟾光满,厨房罩帘鼓胀,直往外冒热气,苏君探身进门被庄妈撞了个正着,庄妈放下蒸屉,抬手往门外轰人,“热气儿大,没得熏着姑娘。” 苏君伸手穿过她臂弯揭开屉盖,“多蒸些芸豆馅儿的团饼,待会子我三姐要过来走月的,她爱吃。” 庄妈压回她手,送她出了门外,“姑娘交代好几回了,没忘呐,先回屋歇着去罢,啊?” 转过身,妙竹四下张望着走近,从袖中取出封信压进她手心,“跃阳给的。” 字数不多,笼统两页,几眼就览了个大概,妙竹凑近瞄了眼,问:“是六爷来的?” 苏君嘴角绷不住,曲起道弯弧,“信是半月前写得,说是那时候儿走,指不定中秋就能回京了。” 正欢喜着,凝朱磕磕绊绊一路扑着步子,隔着老远颤着音喊她:“姑娘,姑奶奶提前发动了,要在府里生了,您快去看看!” 侧间里苏晴一阵接一阵痛呼,张岩峻在廊子间来回踱步,靴底踏着砖石面抽得人心慌。 张夫人一杯连一杯地喝茶,全生成汗冒在额间。 苏老太太佛珠抡得飞快,拇指盖儿挤得发白。 “嘭”一声断响,佛珠撒了一地,一屋人懵了半晌,苏老太太捱不住,急道:“怎么折腾这么长时候儿!去个人瞧瞧怎么回事儿!” 话落,侧间里走出一稳婆,白着脸子颤声道:“老太太……” 苏老太太一颗心往下沉,勉力支住身子看向张夫人道:“亲家夫人,这没得商量。” 张夫人胡乱扑了扑前襟上泼溅的茶叶,结结巴巴冲稳婆道:“保大!保大的!” 稳婆蹲身压着头回话,张口千斤重,几乎磨烂一张嘴皮,“回老太太的话,姑奶奶早产有血崩之势,就算把小的强行取出来,也难保大人无忧……” 苏君骇然,话语一阵挨一阵地敲打她脑穴,拧得她五脏六腑抽疼,佛珠骨碌到鞋边,偎成一排。 张岩峻顿下步子,塌下肩僵立着,身影颓丧,一瞬垮了三尺。 稳婆撞着胆子提醒:“老太太您快下个决断,眼下保小的还来得及。” 张岩峻跨进门,目眦欲裂,张口就骂:“姥姥的!要你们做什么吃的!净做这杀人的勾当!” 稳婆见惯他这副模样,任着他撒气,一旁默默等着示下。 张夫人揪着帕子抹泪,“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出门儿,半路儿上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马车不长眼,劈头就撞上来了,人受了惊,进了家门儿就兜不住了。” 苏老太太面如死灰,苏晴出个什么差池,要她怎么跟老二两□□代?保大的回头没保住,小的也被绞碎了,保小的,大的彻底没戏了,饶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苏景诚战死,亲眼见着他尸身破碎的下地都没叫她这么心力交瘁过。 月光偏转漏进屋,脚边佛珠上反着银光,苏君一个激灵回过神儿,压回胸口的憋闷道:“秦家!老太太,秦家兴许有法子。” 苏老太太被她一喊拉回思绪,急咳了一阵冲张夫人道:“你们搁这儿看好人,我上秦家求药去,前阵子刘尚书那夫人生产不顺是他家那药治好的,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 急匆匆出了门,苏辕驾着马赶进胡同,苏老太太截住他,“跟我上趟秦家救你妹子去!” 一路磕绊相扶进了门,秦夫人迎人坐下,吩咐人上了团饼。 秦老太太十分作难,叹了口气道:“不是咱家不救人,说实话,那药就余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我娘家侄女也怀了身子,大夫瞧了说她胎位不正,还指着这药……” 苏老太太等不及,握着苏君的手站起身,截断她话,“今儿我拉下老脸求你了,再金贵的药借我家那丫头使使,真不成我给你跪下了。” 秦老太太作势去拦她,凑近她耳边低声言语。 苏老太太手指一屈,反手拍了拍苏君手背,“我上里屋跟你秦阿奶说几句,你搁这儿等我。” 门刚关上又被启开,苏老太太冷脸一张,寒声吐出句话:“回家,你阿姊人若没了,我跟着她下地!” 秦夫人尴尬一笑看向苏君,问:“要不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秦夫人容长脸,柳条眉,巧舌一张,苏君盯着她上下开合的唇牙,犹坠冰窟,“上回来府上听戏,记不记得咱家三哥,中状元那个,先前我家老太太就待见你,托冯二奶奶上门求你,谁道她是个不办实事儿的,没把咱府上的话给传送到罢?你阿奶疼你,舍不得你嫁,这哪儿成啊,不能一辈子呆家里的,你到咱家里,咱家里人一样儿疼你。” 袖间信纸沿割着她手腕一路划拉到心口,顿顿地疼,苏君舌尖发木,问:“我三姐……” 秦夫人忙道:“只要你点头,到时候儿都是一家人,保管她没事儿!” 撇开眼,窗前月盘皎皎如玉,檐下花篮雀替披霜挂银,苏君垂下头,信纸缩在手心皱成一团儿。 秦夫人轻捏着苏君肩头走出侧间冲苏老太太笑道:“瞧瞧,该有的缘分总归是断不掉的,老太太放心,这丫头嫁到我这儿,我拿她亲闺女疼。” 苏老太太恨急,一口浊气憋在肺腔间无处倾吐,手心儿手背都是肉,用苏君的终身去换苏晴的命,亏他们秦家想的出来,趁人之危也不怕遭报应,没了哪一个都跟割她身上的肉一样难受,抬头看向那小人儿,木木一张脸失了精神气儿,苏老太太无地自容,几乎就要出声阻拦,一丫鬟进门递近一瓷瓶,粉地彩瓷上印着福星送子图。 怔愣间,一双手接过瓷瓶卧进她手中,一句话激得她老泪纵横,“老太太,我自愿的,救我阿姊命要紧。” 一声婴啼,稳婆从侧间跨出,祝道:“恭喜夫人太太,母子平安。” 张夫人抹着眼角,一面挥手,“快抱过来我瞧瞧。” 苏老太太心中五味杂陈,扫了眼屋内问:“文隆跟君丫头上哪儿去了?” 采芙道:“二爷从秦家回来就没见着人了。” 赵氏添了杯茶递到她手边,笑道:“怕是吓着了,人愣愣的,我打发她先回去歇着了,晴丫头这阵仗还真吓唬人,秦家那药还挺管用。” 苏老太太一阵脑晕,喝了口茶醒了醒神,支起身走到门外,廊间月光浇白了她满头发。 ---------------------- 马身镀银,人披月华,他牵着辔策立在胡同口看她。 苏君走近看他,略瘦了些,眉眼间的月霜刺得她两眼发花。 耳边婴啼不绝,苏君提了提嘴角笑道:“我要当姨妈了。” 宋炆升捞起她手,扣进指缝间,笑道:“颂,你嫁六哥罢?” 苏君一颗心落在了井底,四面渗水,沉甸甸的捞不动,她掰开他指头,慢慢抽回手摇头。 宋炆升手中渐空,心底儿也跟着漏了个窟窿,热气儿直往外淌。在宁地,夜晚卧在毡席上,想起她的眉目神情,胸口就跟燃了丛篝火似的,北风剜骨吹了个把月,全靠这股热乎劲儿过来的,塞北明月照透了他的心,她是他的人,迫不及待回了京,她轻易一晃头就让他四面漏风。 “怎么了?”宋炆升淡淡地笑,“跟六哥开玩笑的罢?颂,姑娘大了就要出嫁,可不能恋家,咱俩互相喜欢着,该走这一步儿了。” 苏君抿嘴笑了笑,“六哥,我要嫁人了,秦家三爷儿。” 宋炆升舒开眉眼轻笑:“颂,骗六哥也得挑个斤两够的,他?你觉着我会信?” 苏君敛回笑,抚着马头看他,“没骗你。” 月光洒进她眼池子里,粼粼泛着光,宋炆升仔细计较她神色,越发没底儿,“我不信,他身子有病,你家里人舍得你嫁?” 苏君眼眶子发胀不敢再跟他兜揽,拍了拍马头转过身,宋炆升这回信了,揽回人,扣住她肩急问:“什么时候儿的事儿?你怎么能答应呐?” 近看,他瞳仁浓褐像积在杯尾的茶汁儿,蛰得她眼疼,这么较真的眼神儿用在她身上,可惜了了,苏君硬下心肠撑开他手反问,“我怎么不能答应了?好歹他是个状元,我就待见他这样儿的,六哥你呐?一会子南下一会子北上的,人都见不着,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眼眸像油尽的纱罩灯,忽闪了几下便灭了光,苏君措开眼咽下泪,不敢当着他面儿委屈,其实心头早大雨滂沱了一阵。 宋炆升胸口被开了道破窗,呼呼啦啦地灌风,几日不见她就换了副心肠,他不甘心,低哑着嗓子问:“咱俩先前的算怎么回事儿?” 苏君倏地一笑,“我那时候儿傻,觉着你本事大,你不帮了我好几回么?还真要谢谢你呐。” 宋炆升一把扣住她双腕将人抵在墙上,“颂颂,你一直在利用六哥么?” 苏君肩背嵌在砖缝里,嘴上不屈,“你明白了就好。” 宋炆升脸一沉,一手扣住她下巴,哂笑道:“你不够了解六哥,六哥能随便儿容人骗么?” 指头肚冰凉激得她浑身起栗,苏君头回见他这幅模样,被他惊了魄,挣了挣手,磕磕绊绊地道:“六……六哥,我以后不敢了。” 湿漉漉两颗眼珠儿颤着身,他的影儿在里头虚晃,宋炆升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晚了。” 苏君闭上眼,哭得七荤八素,突地唇间一热,他唇覆上她的,探舌撬开她齿贝。 第31章 龙赶珠 一声马响鼻儿惊醒二人。 宋炆升额头抵在砖墙上低头看着她发缘,自嘲地笑了声,“真甜。”当真是失落到沟底儿了,她对他的喜欢清淡的一转眼就没了。他怨她,一面见着她哭又大乱阵脚,从头来他觉着他还是会去招她,合该被她迷了心窍儿。 苏君被他吸了魂儿,半晌才迷瞪回来,心口像端了把蜜锅架在灶上烤,一面甜一面煎熬,他下巴就在她额前,她伸手触上,抬起他头,拉出一抹笑,“是我对不住你,往后别再理我了。” 宋炆升冷冷看她一眼,问:“你真打算跟他一个病秧子?” 苏君摘下手,见他冷眼,心灰了大半,点头道:“不就身子弱了些,总归能治好的。”,说完又平了平心绪,这不正是她意图的么,还矫情什么。 宋炆升一嗤,“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好了,你不知道?”简直活该,她句句往他心当中捅刀子,他还腆着脸替她操心。 见她呆愣,宋炆升呷出不对劲儿来,方才一听说她要嫁给旁人,他一慌神儿什么都忘了,这会儿仔细琢磨,那秦斯望体弱不举的传闻早撒遍京府了,苏家做长辈的照理说不该把她往火坑里送。 一面想着,宋炆升试探她问:“我怎么瞧着你瘦了,搁家里边儿受委屈了?” 苏君敷衍地摇了摇头,他又问:“婚事儿什么时候儿定下的?” 她支吾了几句,“我阿奶刚应下的,没来得及说这事儿呐。” 宋炆升哦了声,漫不经心地拉过马头,叹了口气,“这趟上北边儿可委屈骓骓了,冻坏了身子,当不成爹了。” “可怜见儿的,”苏君抱着马头一阵安抚,“回头找个好大夫再瞧瞧。” 宋炆升陡然生出一股哀怨,他在她心里还不及一匹马,他沦落到吃一匹马酸醋的境地,他的心头创谁来治。 宋炆升劈手推开马头,抱起胸,“还是操心秦三爷儿罢,他这辈子估摸着也当不了爹了。” 听他这话,苏君心头敞亮开来,秦家估摸着也是因着这一缘故顺着苏晴有难趁机拿捏她,她不在意地笑笑,“这有什么,横竖从旁枝里过继一个就是。” 宋炆升咋舌,得,眼下跟她讲道不明白,往后再说罢。 他缓缓拉回马头,跟她告别:“那我走了。” 她点头,面色平平地道:“六哥路上小心。” 宋炆升翻身上马,背影张在风中像面旗,苏君看不见了才回过身,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胸口压了颗石头连着心往下坠。 ----------------------- 皇后端手抚了抚赤金冠,祁冀斜看了眼,赞了声:“哟,娘娘今儿这装束好看。” 皇后不接他话,肃声问,“找你不是说这个的,秦,苏两家真要结亲了?” 祁冀懒得绕弯子,直直道:“今儿一早秦家马车就进了汾儿胡同,您瞧罢。” 皇后默了默道:“那你什么盘算?” 祁冀细细品茶,“儿臣盘算好几回了,都不成事儿。” 见他摆架子,皇后颇有些不耐,“得,你这儿不着急,我巴巴地上赶着管你闲事儿做什么?” 祁冀按下茶盅要走,皇后拉下脸子拦他,“你坐下,三两句不对付至于么,你倒是正经说句话。” 祁冀两肘架在扶手上叉着指头琢磨,“您下旨管不管用?不成还得找圣上他老人家。” 皇后犹豫,“成不成,先拦它一拦,回头你再找圣上去,只是这面儿上怎么说?” 祁冀眉毛一挑,“娘娘什么时候儿开始介意这个了,他们俩家到哪一步儿了?纳彩?纳吉?八字儿还没一撇,您再顾忌一会儿,东西真要落进别人手里了。” 皇后顾不上理会他言语间的嘲讽,正私下琢磨着,福子进殿回话说晋王侧妃前来拜见。 祁冀一面起身,一面理着襟袍,“既这么,儿臣就不多留了。”走到殿外,一人锦衣官袍跨步前来。 祁冀拧了眉,语气自然不痛快,“这传话的眼长偏了罢,不说晋亲王侧妃来了么,一大老爷们儿都能看茬眼。” 福子送他出殿,听见这活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宋炆升走近见了个礼,祁冀嗯了声道:“你一外臣,来宫里头做什么?” 面儿上做足了客气,私下里两厢看不顺眼,红眼别着劲儿计较。 宋炆升清朗一笑,“老杨头儿的案子不结了么,圣上刚召微职进宫问话呐,晋王爷回藩前特意交待了几句,这不,侧妃进宫,微职过来照应着,先开开路儿。” 祁冀暗自为苏君抱屈,一副油滑心肠,难为她待见。 说话间,杜司茵捧着肚子上了殿台,照辈分,屈腿跟祁冀行了一礼,皇后听见动静在殿内问:“老四还没走呐?” 祁冀折身回殿抬起茶盅,一面坐下身道:“儿臣清早吃的闲了,这会儿只觉着渴,在您这多喝几口茶再走。” 皇后一味地拉过杜司茵嘘寒问暖,任他坐着,祁冀食指敲着赶珠云龙盃瞥向殿外,宋炆升背门候着,女人家唠嗑他插不上话,更没那闲心去参和,他要防的人是他。 皇后不经意间撞上他视线,看向殿外问:“谁在外头呐?” 祁冀不及应话,杜司茵笑道:“王爷先前的护卫指挥,那宋大人。” 皇后哦了声,叫过福子道:“难为他还惦记着为晋王爷办事儿,赐口茶吃罢。” 福子应是,端茶向殿外去了,几句话功夫,福子进殿回话说:“宋大人要来谢娘娘的恩呐。” 祁冀顿觉不妙,一抬头宋炆升袍角跃过门,半条腿着地请了个安道:“劳烦娘娘记挂。” 因着晋亲王的缘故,皇后爱屋及乌倒有几分看中他,言语中不觉露出几分慈爱,叫起他问:“听说你前几日上了趟宁地?” 宋炆升应了个是,一脚略微搓了下地砖。 皇后眯眼看去,见他薄靴外帮裂了道口子,裸着一围土,心里不大自在,拉下脸道,“先前跟着晋亲王也有好几年了罢,怎么连自个儿都收拾不住?你这幅模样儿,亏得圣上方才没跟你计较。” 宋炆升忙撩起下袍请罪道:“微臣不敢藐视娘娘凤颜,昨儿微臣刚从北面儿回来,一直呆在衙门里头审案,衣裳实在没来得及换,冒犯了娘娘,请您恕罪。” 皇后面色微缓问:“还是老杨头儿那案子?” 宋炆升应是,“主案那凶犯里头有一人被漏了,逃窜到宁地了,昨儿才把人逮回来。” 皇后调开视线,点了点头,“别说这个了,你往后也注意着点儿,自个儿没时间操心,家里……”说着一顿,问:“呦,瞧你岁数也不大,结亲了没有?” 宋炆升觑向她,尴尬地笑了笑,“亲是说下了,还没成呐。” 皇后恍悟过来,笑道:“我说呐,没个贴心人儿照应,怪不得你邋遢,说的可是京里头的人家?” 宋炆升垂下目,躬身一个长揖,“回娘娘的话,是靖南侯府苏家五姑娘。” 皇后闻言懵了半晌,回过味儿来,暗道一声“好小!”,忙抬手让他免礼。 第32章 倾一念 祁冀被眼前这一出一唱一和蛰起了身,心里挂着火,沉下声道:“胆子不小,假话都扯进宫里来了,照你这么说,你跟苏家有婚约,徐家怎么还上人家里提亲去了?” 宋炆升淡而不厌地笑着,“多谢王爷提醒,”一扭脸又对皇后揖了一礼,肃声道:“既然娘娘问起,臣斗胆向您求个恩典,臣与苏家有婚约在先,先前苏家姑娘尚未及笄,不便透漏,好女多家求,秦家人的心思臣理解,只是这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可违,臣请娘娘做主。” 祁冀一哂:“没个凭据说什么漂亮话,真把自己当能人儿了!” 宋炆升反问:“王爷说的凭据是什么?婚书?这个微职那儿还真有,不成隔天请您瞧瞧。” 藏的乖的卖傻的,胡搅蛮缠,祁冀虽恼恨宋炆升回回赶趟坏他好事,眼下却不耐多跟他婆妈,只朝着皇后恭了恭身道:“儿臣请娘娘成全。” 话已至此,杜司茵很识趣儿地请辞离开,大殿空寂响彻她的鞋音。 皇后眉间拢着愁雾,默了默,眼神复杂地看向他道:“老四……” 祁冀心下轰然一声,泱泱大国,皇城内外左右逃不出一个权字,人心隔肚皮,今儿还拿好话拉拢,明儿就变脸做局子,胳膊粗的刻薄腿儿细的,拿人的性命终身做筹码,环顾四围,内殿里的一物一什在他眼里变得遥远又陌生,祁冀躬身一揖到底对凤座上的人道:“儿臣明白了,您多保重身子。” 皇后结舌,悻悻止住话头,帝王家情面虚无,亲情缥缈寡淡,最是指望不上。看向殿中,祁冀浓眉星目,颌缘明晰,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果子,味道差不离,论起来,兄弟几人中,祁冀跟薨逝的太子样貌最为相似,低俯着身,露出肩背的彩绣龙尾,让她想起太子生前恭恭敬敬请安的模样,目光一个飘忽,他们二人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仿佛他一抬头,太子还如先前那样冲她浅浅笑着。 祁冀抬头挺腰,背过身跨出殿外,身影清冷孤绝,皇后一个怔愣回过神,张了张口缄默下来。 日光偏移影进殿中,地砖头波光涟涟,宋炆升沐身其中,躬身等候。 皇后心底滋生的愧疚一丝丝消溃,语调里透着疲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宋炆升敛垂眼皮道了个是,日光降在地头折射进眼底照的他心头豁亮,一念千里。 ------------- 荷花凋了大半,只余叶子深深浅浅撑在池面,一条丹顶锦鲤缩头缩脑晃尾游近池沿,像极了她在他面前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祁冀叹了口气,难为他一大老爷们儿三天两头为情长为情短的,她又是个给脸不兜着的,不识抬举,偏他被她吃定了似的,不忍在她身上使硬手段,一波三折反倒让旁人捡了便宜。 皇帝日理万机,跟他之间从来只有君臣之礼,不尝有过父子天伦。年之十五受封郡王那日,他直撅撅地跪在养心殿中谢恩,满腔的不甘屈辱,皇帝埋头理着奏折,半晌抽出空,跟往常一样高高坐在云端里头俯视他,眼神不屑只把他压进地砖缝里,冰凉灌顶的话语至此烙在他心头:“有功夫惦记那些个虚头巴脑不值斤两的名头儿,不如滚回去寻思寻思自个儿多大能耐。” 身旁缓步走近一人,锦鲤受惊蜷尾游向叶间深处,祁冀拉回思绪侧过身问:“安公公,圣上那儿怎么说?” 安如涟拉出一张笑脸躬了躬身,迟疑道:“圣上在奉天殿修行,眼下恐怕不方便见您。” 见他眉头紧锁,安如涟斟酌了下,放慢语气道:“方才奴才路过储秀宫,贵妃娘娘还问起王爷来着……您看?” 祁冀拉长音哦了声问,“好长时候没见着她老人家了,娘娘她身子还康健罢?” 安如涟低眉顺眼地应着话:“奴才瞧着气色不错,这不,刚还在廊子下头逗八哥儿呐。” 祁冀点头,一面掸着衣袖,一面抬步越过他身说:“趁娘娘得空,我瞧瞧她老人家去。” ------------------------- “喜保媒”冯二奶奶嘴大话多,说起话来跟泄洪似的,哗啦啦止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 秦夫人眉毛微挑,露出一不耐,截断她话对苏老太太笑道:“您别怪我这儿着急,实在是觉着俩孩子登对,年前能把事儿办了,都跟着沾沾喜气不是?” 她能不急么,亲儿先天不足,还是个绝香火的病症,体面人家哪儿舍得让自家闺女嫁进他们府里遭罪,宫里贵妃指的这条路子,手段见不得光不要紧,结上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才是实打实的买卖,面子不值斤两,横竖让人说去罢。 苏老太太绷着脸,压下火气道:“这事儿急不来,你看她二伯不在家里,我也拿不下主意。” 秦夫人脸冷了半边,嘴上仍噙着笑道:“您德高望重,说话顶用,苏大人那儿还得劳烦您修个信,不成我这儿给加个急,早些送去。” 四下里一看,赵氏,小赵氏姑侄俩闷头坐着,平时俩人就是闷葫芦罐儿的性子,老二两口子能说会诌的不在,这会子遇着人发难,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苏老太太计较了下,缓了缓语气道:“既这么的,那就等他二伯回信了再说罢。” 秦老太太不耐她这番推三阻四的举动,出声道:“你看咱俩人都半截身子埋进土的人了,再耽搁一会子明儿就蹬腿儿了,有什么敞开了说,我也不怕人笑话,你们家姑奶奶还好罢?今儿上家里来,不为别的,求你个准信儿,不瞒你说,我这儿聘书都归置好了,怎么着你得请你先收下。” 直言快语的,搅的苏老太太心烦意乱,当初半推半就应下的事,如今再不情愿也得打碎牙往肚里咽,侯府积攒下的名望不能败尽在她手里,可苏君是无辜的,她的明珠儿呐,镶缀到破口袋上,白白给糟/蹋了。 屋里一时没了话语,冯二奶奶抽冷子插了句话:“要说这往后的事儿谁说的准呐,三爷不过是身子骨弱了些,咱家姑娘是颗福星,三爷沾上喜气儿,不定就好了!” 秦夫人忙接上她话:“可不么,老话不常说么,一物降一物,碰对人儿,老天爷也做不得梗。” 屋外树枝叶簌簌作响,侧间里苏君惴惴不安,只等苏老太太点头,她这辈子的姻缘就成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后悔倒是没有,苏晴的命总得人救,只是想起一人,她心里就凉哇哇的,恨秦家趁火打劫,怪他们没缘分罢,往后遇着他,他还能容她客客气气地喊声“六哥”也就知足了。 见苏老太太脸色忽明忽暗,僵着嘴角不说话,秦夫人递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您府上老家是霸州的罢,姑娘嫁我这儿来,旁的不说,咱家先出十个霸州的庄子做聘礼,您瞧……” “嘭!”一声响,五彩四季花茶盖落在地上旋了几圈静下身。 苏老太太一手揪着炕桌沿,嘴唇蠕动爆裂出俩字:“送客!”音调极沉,唬得冯二奶奶抖了个身。 兔子急了也咬人,亏得还是贵妃娘家人,欺软耍横跟市井泼赖有什么两样,秦家胳膊粗的倒是会使手段拿银子压人,侯府还在乎什么脸面,有样学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横竖抵赖死不认账就是了,传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家先臭了名声! 眼见话要谈崩,冯二奶奶忙递嬉和儿笑道:“秦夫人这话可就说岔了,咱侯府还稀罕你那点儿地方不成?” 秦老太太一个眼风刮过去,秦夫人欠了欠身,拿捏出一副很谦卑的姿态道:“我这人有时候说话就是不走脑,您多担待。” 苏老太太拿定主意,理了理面,十分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我这人有时候说话也不走心,你们各位也多担待。” 秦夫人松了口气,试探着问:“那这俩孩子的事儿?” 苏老太太摆摆手道:“我们家不缺庄子,怕是要婉拒你好意了。” 闻言秦夫人一时蒙了,秦老太太稳住面色道:“老妹妹这是怎么话说的,这头天才说好的,你可不能变卦呐。” 第33章 赐良婚 “小瞧人了不是,”苏老太太气定神闲,垂头理着袖子道:“你瞧瞧张大人跟李侍郎两家的婚事,那是俩娃娃从小就定下的,这不,前儿才解了婚约,咱们两家才到哪步儿呐,谈不拢,好聚好散也就是了,昨儿我家姑奶奶凶险确实托府上照应了,旁的拿不出手,我们家在霸州的那几个庄子,不嫌弃,府上就收下罢。” 冯二奶奶一听,这还了得,说着说着又要抬杠,这么下去,她“保一桩媒成一桩美”的名声也要给杠飞了,刚张开嘴想要劝和,门外跑进一面色匆忙的婆子,凑近秦老太太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秦老太太略怔,疑问:“当真是贵妃娘娘这么吩咐的?” 见婆子点头,秦夫人忙问:“老太太,出什么事儿了?” 秦老太太压回心思,对婆子道:“我知道了,你去回话,娘娘那儿我回头自有交代。” 见秦家人屁股坐热了,没有要走的打算,苏老太太很体贴地吩咐采芙添茶,海子里提盐,陪人慢慢熬着罢! 众人各怀心思,衔杯呷水间,茉儿进门回话说:“老太太,宫里来人了,要宣旨呐!” 苏老太太心里七上八下的,丢下茶盅问:“什么人?” 秦老太太顾不得跟她先前的龃龉,急急催促道:“什么时候了,还留着心思合计呐,人过去不就知道了!” 一拨人匆匆赶至前院,关如涟纱帽紫袍缓步跨过仪门,一人暗青锦衣曳撒随后。 一番寒暄见礼,关如涟从身旁内侍手中拿起一道黄缎,抻开抖了抖,遮住面色高唱:“皇后娘娘懿旨!免跪!” 话落,众人整冠理襟,肃面垂手而立。 关如涟隔着懿旨上沿往外扫了眼,收回视线接曰:“奉天承运,诏曰:兹闻靖南侯苏盛之后苏君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恭谨端敏,本宫闻之甚悦。今锦衣卫镇抚司镇抚使宋炆升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值苏君待字闺中,与之天造地设,为成人之美,特将苏君许配宋炆升为妻,择良日完婚。钦此。” 一锅饭,百般甜咸。同一句话落在多双耳朵里,各人心头有各自的滋味儿。苏老太太心里打着鼓双手奉过头顶谢恩。 关如涟居高临下合上懿旨扣进她手间,扭脸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对秦老太太道:“贵妃娘娘担心先前的口信儿您没收到,让我顺带提醒您一句,苏宋结两姓之好,秦家就别跟着参合了。” 系铃的怪上解铃的,出主意的大拿临时变卦倒埋怨上喽啰了,秦老太太纳罕不已,暂咽下满肚子疑虑,躬身应了声。 宋炆升避开众人身影看向一人,她直愣愣地看向他,发髻绕至脑后梳成一条乌油辫,发尾扎着湖绿的条缎,腰间束着绿丝绦,亭亭玉立的,像河池间立出水面的荷苞。他内心是隐隐不安的,就这么蛮横地把事情交派下了,不定人怎么怪他呐,他打定主意,若是她恼,他就死皮赖脸的破说她,哄到她心甘情愿为止。 苏君楞头磕脑地找见他,他目光定定的直看得她脸子发烧,他什么都明白,背地里指不定花费了多大功夫才救得她脱身,心底一边暖融融的燃着火,一边淅淅沥沥的淋着雨,半欢喜半愧疚的冲他笑了笑。 见她两腮带晕,抿嘴浅浅笑着,宋炆升吃了颗定心丸,膛子里腾挪的空空的,只剩下欢实了。正尽自高兴着,苏老太太一眼看向他道:“宋大人来屋里坐坐罢。” 四下看了眼,一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走空了,他收起一番傻乐的功夫,恭恭敬敬地应了声。 宽肩窄腰,深眉挺鼻,仔细打量倒是一副端正的好样貌。苏老太太暂歇下心,客气道:“宋大人坐下说话。” 肩背挺阔,举止轻缓,是个知礼的,苏老太太一面看他,心里不由颠算皇后唱的是哪出儿,好不秧儿的倒管上侯府家事来了,揣着心思,她一面吩咐采芙看茶,一面试探着问:“不瞒你说,秦家人刚是来跟我们家商量婚事来了,皇后娘娘那儿……还请宋大人给个明示。” 宋炆升双手撑在膝头,笔笔直直地端坐着,谦然笑道:“您客气,叫晚辈恪之就成,原是我今儿进宫里面圣,出宫时赶巧碰着皇后,贵妃两位主子遛鸟,两位因着鸟还辩了几句,不知怎么地又扯到晚辈身上来了……”说着一顿,语气略尴尬起来,“皇后娘娘问我有没有结亲,晚辈照实了说,不成想倒拖累府上了。” 苏老太太豁然开朗,敢情是两位主子娘娘因着晋,宁俩王一向不对付,拿侯府做伐子斗气儿来的,这帝王家的,做事也不见得光明磊落,仗着自个儿胳膊粗,随意拿子民的婚事当儿戏。 抬眼看向苏君,乖乖俏俏的模样,苏老太太一个转念,绕过弯儿来,她精心擦护大的珠子,就是俊神仙求上门儿来,她大抵也是舍不得嫁的,嫁谁不比秦家那个病秧子强,何况宋炆升这后生有意无意地也帮过侯府几回忙,说话也挺实落,拘目将俩人框进一处琢磨,郎才女貌的,倒真有几分登对的意思。 苏老太太看得很开,没准儿皇后这么一打岔,就是这俩人的姻缘所在呐,这般想着,便接过宋炆升的话,宽和地笑道:“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横竖照着上头交代的话来罢,先前也提过,我家侯爷跟你大伯有些交情,既这么着,就不拿你当外人了,省了那些个绕脖子话罢,恪之呐,你家里是哪儿的?父母长辈可在京府?” 苏君心里七股子八挠的,定不下心,小心翼翼地觑向对首。 宋炆升轻咳了声,很平淡地笑道:“晚辈家里是宁波府的,父母亲两位老人家福享够了,听拉拉蛄叫唤去了。” 茶汤含在舌根,苦阴阴儿的,没料着他也是个没爹娘的苦命儿,苏老太太心里跟拉锯似的左右为难,一面是对他油然而生的同情,一面是她的护犊之情,这让人嫁过去,没个婆家人照应,整日里伺候他一大老爷们儿,还没在家里富贵,何苦来呐。 赵氏因着苏照的案子,一直拿宋炆升当救命恩人看待,琢磨了会儿,插空笑道:“先前我家那案子还要多亏了你呐,一直想登门感谢你,就是不知道你在哪块儿住,也不敢贸贸然打听。” 苏老太太暗讶,垂目抿了口茶思较起来,别看这赵氏平时不吭不哈的,要紧时候也能抖机灵,兜着绕着探人家底儿,把王氏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她奶奶辈的人不大好张口,由赵氏牵个话头最合适不过。 宋炆升顺杆子往上爬,不紧不慢,往详尽了说:“衙门里怪忙活的,总抽不离身,干脆就住进卫里营房了,家里在京府也安置的有宅子,在东城三井胡同那处,晚辈不常回的,只留着人打扫,让您见笑了。” 不论真假,倒真真儿是套甜甘话,有家不回住衙门说明人勤谨,家里只余扫除的说明人洁身自好,没拈花问柳的毛病。 细细一推究,苏老太太竟然十分满意,不过她还有一层顾虑,心思颠了个个儿,又担忧起来,叹了口气问:“听说你先前是晋王爷身边的侍卫指挥?” 皇帝年迈,立储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难免会有一场纷争,不管挑哪个主子孝敬都是站缸沿儿的差事,跟对了人,生发造化不在话下,跟错了人,一头栽个筋斗,摔个头破血流都是好的,保不齐脑袋都得搬家!夫唱妇随,他宋炆升万一有个闪失,苏君也得跟着折进去。 一刻一个念头,苏老太太越想越心寒,居然又怨怼起皇后来,这会子她宁愿苏君配个家境清清白白的菜户走贩,也比脑袋半扣进砸刀里强。 老太太脸色一喜一忧的,苏君看进眼里,心绪也跟着一松一紧,她明白老人家的担忧,愧疚拧得她肠子疼疼的,全没了先前的高兴劲儿。 个人自管愁各自的,一时屋里气氛凉丝丝的,宋炆升坐不住,起身大马金刀地躬身一个长揖,调子提的高高的,决然道:“您放心,晚辈恪之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他不是个十分有耐性的人,尤其在这事上头,人心摇摆不定的当景儿,他再磨叽一会儿,不定还会有什么变数,想什么便敢说什么,爷们儿家的面皮厚,就是拿来臊的,掩着藏着,回头把人丢了,他自个儿都懒得笑话。 冷不防的人来这一出儿,苏老太太一会儿光景又变了心思,她自觉汗颜,当真是撞了邪了,这才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肠一箍节儿一个色儿,刚还满腹惆怅,眼下见宋炆升面色毅然,竟觉着大大的欣慰起来。 热茶灌肠,浑身上下都跟着舒泰,苏老太太压下茶碗盖掩住心头的纷扰,敲定心思,横竖宫里下的旨意,不从也得从,不打起高兴来,可怜给谁看去?顺其自然,遇着坎儿慢慢对付着就是,也不见得难过。 日上三杆,照得她面色豁朗,苏老太太放下茶盅,杯底磕出一声很清脆的响动,“漂亮话压到自个儿心底说就成了,你瞧着这婚事怎么商量?” 谈论到这步,宋炆升竟有些难以置信的不真实感,定了定心捞回飘飘然的心思,言语恭顺道:“晚辈还不够斤两,没得怠慢了贵府,隔天修书一封请家里长辈上京,再做商议,兹事重大,晚辈觉着不可急促,您瞧?” 这话可撞进人心坎儿里去了,横竖苏君年龄还小,能留一日是一日,苏老太太亲近起人来并不多加掩饰,弯着眼笑道:“我瞧着就这么办罢,先前见你那几回。话也不多说,谁承想是个体贴人呐,快坐下罢。” 进什么门就得说什么话,当他是谁,天子近臣,吃得就是揣度人意这口饭,排场话嘴边一揪一大串儿,宋炆升把人哄得高兴,自己心头苦哈哈的,嘴上说着反话,实际上急得跟什么似的,缓缓坐下身,胸腔子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第34章 秋游庙 阶下的几株狗尾草张着纤毛微微曳着身,阶顶的黑毛犬懒洋洋地趴着,突地动了动耳朵,提起脑袋,纵起身,僵着尾巴看向胡同口,脖间的黄铜铃铛哐当一声脆响。 王大横披着外袄,叉腰迈出门房,拍了拍狗头,眯眼看向远处问:“赖狗子,是不是有人上门儿了?” 一人一马飞驰至眼前,王大耸了耸肩,将胳膊插进衣袖里,搂了搂对襟走下阶,一面笑道:“大人来了。” 宋炆升轻衣便马跃下身,革带下束的火镰很潇洒地抛了个弧度,松活活地打了个招呼笑道:“您老早啊!” 人就是这样,笑脸儿贴上笑脸儿,聊起话来也投机,瞧瞧这人,至少碰着他时眉眼总是舒舒和和的,也不端官架子,王大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礼遇,对起话来更多出几分殷勤:“昨儿听说姑娘要去逛庙会,您接人来了?” 宋炆升往门里看了眼,扭回脸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语气略带调侃地笑问:“这会儿时节,庙会那儿总能碰着农家自酿的菊花酒,您瞧,要不我顺带着给您老捎几壶?” 心窝儿里正痒痒着,人递抓挠勺儿,真比亲儿还体贴人,王大十分受用,他是个不拘的性子,也不过多客气,比出一手食指,很是坦诚地哈哈大笑:“逢瞌睡,您就送枕头,不敢劳烦大人,喝多了怕耽误事儿,一壶,一壶就成!” 宋炆升伸出两跟长指晃了晃,附和笑道:“多了提不住,一壶人不值当卖,两壶您瞧怎么样?” 不亏人是廷子里抻练出来的,跟他这种兵场里出身,拼拳脚的大老粗不同,心思缜密,一眼能看透人心,芝麻谷子大点儿的事也给补漏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王大收起笑,不由多带了几分小心几分恭谨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旁的黑马,又探听着问:“我听说鞑子归一了,大人瞧着是个什么情形?” 宋炆升看向门内,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一面拉起辔策,一面道:“西部那新可汗是一厉害角儿,上月率几十万大军把东部捣了个稀烂,眼下不分东西,只余北元了。” 王大顺着他视线看出去,忙收回琢磨的心思,摆出一副笑脸。 人有吃不腻的茶,苏君是他总看不厌的人,一汪水儿似的人物,深深楔进他心头化成一片儿湖,一涟一漪都牵动他脑筋。他并非良善之属,动手杀个人也跟砍瓜切菜没两样,用不着眨眼,间或碰着棵辣葱,任你再难缠,顶多揉两下眼睛珠儿,刀子一挥一剁总能对付过去。唯独遇着她,一副心肠总软踏踏的,难提溜起来。 她爱穿素净的衣裳,在他眼里却是万般多彩的,即便是今儿这一身葛布衣裤,他觉着也只有她能穿出这么一种娇俏独到的滋味儿来。先前不是没接触过女人,没一个能让他晃了心神的,老天爷也算开眼,独活了这么些年,总算悄默声儿地把人送到了他跟前。 王大拳头抵在唇口咳嗽了几声,背手迈着方步,气昂昂地上阶去了。 苏君偷睃他一眼,从门内跨出走下阶,张了张衣襟,十分沮丧地问:“这衣裳当真那么难看?瞧大爷他那副嫌弃样儿。” 门房里似有似无地爆出一声闷笑,宋炆升安慰她道:“他哪儿是笑话你呐,是笑话起骓骓来着,见人花开得好,就痴眼了。我瞧你这样穿挺好看的。” 苏君斜楞着眼看他,似乎在推究他言语的真实性,少顷便低下头,一副破罐儿破摔的口吻道:“就这么着罢,横竖想要骑马来着,也别计较穿什么了。” 见她楞头磕脑,自说自话的模样,宋炆升跟灌了杯酒似的,自管品呷陶醉起来,倏地一人二马晃进视线,搅得他心头腾腾地直窜火。 跃阳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复又凑近苏君道:“都收拾好了,姑娘瞧着咱们什么时候走?” 苏君嗯了声,很熟练地牵过一匹枣红马,抬出一手抵至他肩头又缩了回去,拍了下他外臂,讪讪笑道:“辛苦你了,欸,你个儿长得真快,我都够不着你肩了。” 跃阳两眼放光,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道:“这么着的才好,大高个儿才能保护您呐。” 这什么眼神?浓的都能熬出油来,一点即着!宋炆升暗骂,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天天儿地戳在眼眶子边上,见面三分情,占的尽是近水楼台的便宜,毛都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主意打得倒挺偏,惦记上他的人来了,明摆着没把他当回事! 跃阳打了个喷嚏,顺势弓着背扶了扶脚蹬,伸出一手请示苏君上马,苏君绕开他一个翻身越上马背,发尾黑鬒鬒的像两张燕翅轻轻扬了扬落在肩头,只这么一个动作撩得马下俩人心头颤颤的。 马上人目光扫向身下对上两双溢彩的眼珠,刺得她不由倒仰,皱着眉头疑问:“怎么了?” 跃阳一怵,猛地来回摇了摇头,打着哈哈道:“奴才这就走。”话落三两下便上了马。 眼前一闪,又一人飞身上马,苏君张口喊了声:“六,”,骓骓已载着他跑出很远了,背影张驰,像只凌厉的蝙蝠。 一红一黑两马悄然趋近,马蹄子叩在青石路上,踢踢踏踏寂寞空响着。 宋炆升浑身上下嗖嗖地直冒寒气,苏君心里七岔八岔的,不知哪儿得罪人了,脸绷得跟铁板儿似得,拒人千里之外,头回见他这副脸色,简直骇人,出游的劲头被马蹄声踏得稀碎。 宋炆升腔子里冷冷结了层冰壳,拿眼尾扫搭,见她垂着眼噘着嘴,心头忽地缺了一角,隔膜全化完了,她不是他笼中的鸟儿,没有被他霸着不展喉的道理。 苏君隐约猜出他闹脾气的根由,见他看过来,忙充出一笑,解释道:“今儿老太太原本不答应我骑马来的,好说歹说才应下,不过得多个人跟着……” 她一笑仿佛再大的忧愁也开解了,他浅笑,语气却前所未有过的认真道:“你这么好,我真怕一个闪失就把你弄丢了。” 那么的百伶百俐一人,一定明白他的意思,明知道话出口可能要伤了她,却仍忍不住要问,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心里填满,可他在她心里头能有多少斤两,够不够称还是一回事,宋炆升越颠算越没了主意,他连蒙带唬的把人拢到跟前,她却从未给过他一句明白话,她心肠热乎,遇着事总先为着旁人,一而再地把他们之间的情乐抛在脑后,再往前推算要是最先认识她的人不是他,是不是这会儿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果然苏君侧过脸不再看他,眼皮搭撒着,蔫着头在马背上来回晃身,当真委屈极了,这是怪她心里装不下他么,天知道,就连她近池边喂趟锦鲤,眼前也全然晃着他的影儿,只要是关乎他的总那么不经意间的就撞进她心间。 恍惚间,一只手搀住她手臂,头顶压下一句苛责:“看路!不要命了?” 苏君看向他,讷讷道:“六哥不信我,时候长了,咱们之间就夹生了,我不想这样儿。” 是怎样一双通透的眼睛珠儿啊,颤颤悠悠的,数不尽的哀怨,仿佛要吸了他的魂魄进去。 “想什么呐,”宋炆升匀了匀气错开话,视线调向远处的城门,轻道:“出了城没一会儿就到了,跟六哥儿一道好好玩儿去。” 身后一匹大白马扭搭扭搭跟上来,宋炆升一个厉眼扫出去,跃阳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勒紧辔策,马步一拘,晃悠悠地慢下来。 宝灵寺庙门外众生云集,鹤发垂髫,衣鲜男女们三五成群往来不绝,各行杂耍摊贩前人影流连如织。 一白须老头来往呼喝着:“卖糖人儿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欸!” 宋炆升看向她,她睫梢轻颤,紧紧地盯着五颜六色的糖人看,费了好大力才收回视线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刚点头,她便如脱笼的鸟雀溜进了人群,“一,二……五”,宋炆升立在原地默念了五个数,见她突地转回身,木楞楞地张着眼四处查寻,目光从他面前划过却没能对上他的。 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苏君点着黑压压的人头莫名感到惶急,倏地手心一热,一手被人牵起。 宋炆升低头看着她道:"下次别一个人乱走,丢了怎么弄?” 苏君脸皮烧热,一面抽手一面顶他的话:“是你丢下我来着,躲在暗处,看人笑话。” 指肚里跟没撑骨头似的,手掌滑腻腻,热乎乎的像株煮熟的嫩苞米,宋炆升握拳攥紧她手不舍得松开,不再跟她多辩,强引着人往前走,拳心里胀了几胀便消停下来。 手指压在他掌间,苏君心头也跟着蜷了蜷,似乎顶头有了遮挡的壳罩,风大雨大再也伤不着她,抬头看他侧脸,他眼尾降下目光将她拢在一片光晕里,一本正经地道:“这儿人多,没得被挤散了。” 苏君努了努嘴儿,宋炆升全看进眼里,心里一声长呼,全当他厚脸皮罢! 第35章 索梅图 老头儿做糖人的手法很娴熟,捏捏画画的,顾不上抬头只吆喝道:“一家独传,不甜不要钱喽!” 宋炆升走近笑道:“老伯,就要你手中这个热的。” 老头儿抽空瞟了二人一眼,“好嘞!” 付了银子,宋炆升将糖人递给苏君指点道:“这个叫猴拉稀,尝尝,先吃它的右脚。” 糖人儿做成齐天大圣的模样,松白的外壳上涂着五彩的糖衣,依言轻咬一口,孙猴子的黑漆皂靴化进嘴里,一股热浆从缺口处涌出流进底部的糖碗里,苏君转着手中的木棍称奇不已:“当真有趣,你怎么知道它的关窍儿?” 宋炆升见她小心捏着木棍竟是不忍心再下口吃那糖猴子的模样,忍俊不禁:“爷们儿家的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识过,”说着又催促道:“快吃,没得黏手。” 糖猴的簪缨顶冠吃进嘴里,心里头里里外外也跟着糊了层蜜似的,苏君举起另一手的天蓬元帅凑近他嘴边,仰起脸笑着说:“六哥也吃。” 这东西甜不梭的不知怎么的就招女孩儿家的稀罕,宋炆升其实并不耐烦吃甜食儿,却招架不住她热热乎乎这一笑,冷不防地直捣进心窝儿里去,不由地就低头啃去一颗猪脑,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颂颂,我不会丢下你,一定。” 天公不作美,秋老虎蒸酵了几日,飘风急雨不期而至,两人刚走进庙门就被阻了回来。 齐天大圣被雨水浇的鼻眼歪斜,宋炆升抽出苏君手里的糖人俯身插进地砖缝里,起身笑道:“吃是不能够了,没得闹病,让它升天罢,上头急等它回去当差呐。” 雨水被糖衣染得花花绿绿,苏君心里黏糊糊的,提不起劲头,这一程走的不顺当,先前是俩人闹别扭,这会子老天也跟着打岔,她难掩惆怅,只清清淡淡地应着。 雨似乎又急了些,雨滴如丢洒的珠子溅进檐下,宋炆升似有似无地挡在她身侧,没一会儿肩头便湿了大半,他反倒回过头来安慰她:“这时候的雨下不长,再等会儿,不成我跟跃阳找辆马车去。” 齐天大圣彻底失了形,化成一滩糖浆沿着砖缝顺着雨水跑没影了。 苏君拽着他袖肚往里拉了拉,指着地上笑道:“六哥往里站站,天蓬元帅还搁你肠里呆着,大圣回过头来找他不见,不定还要整那开膛破肚的官司呐。” 肩头冷冷地滴挂着水,宋炆升心里却突地窜出了一簇火苗,巴不得她就这么一直无忧无邪地笑着,笑到天荒地老去。 恁的通透一人,不会记仇,明明清早被他话问得委屈,却不使小性儿,哪怕她哭哭啼啼,摆冷脸子,他也不舍得怪她的,偏偏她自个儿什么都消磨干净了,腆着脸捧他的笑话,真真让他心疼到骨头缝儿里去了。 “可不么,”宋炆升洋洋一笑,掩住心头的钝痛,双手轻提起她八指,拉她人近胸前道:“为着你,六哥就算被人开膛破肚也甘之如饴。” 两只琉璃眼珠盯得她发窘,一厘一寸地看他,眉骨绵延直进发鬓里去,他笑起来嘴角总是很肆意地扬着,曲起一个圆润饱满的弧度,千金一诺就是从这张口里说出来的。 苏君抽出一手摘去他眼尾垂挂的雨珠,踮起脚撅唇在他下巴窝儿里轻扣进一个吻。 像是一张蝶翅轻轻搔了搔他下颌就飞远了,宋炆升腔炉里叁味真火哔哔啵啵烧着,外头再大的风雨也浇不透淋不灭,张了张口,嗓子眼儿被燎得干烫,半晌才爆豆子似的往外吐字道:“颂……一个……一个不够……” 他觉着他错怪她了,她心里若是没他,总不至于主动亲他呐,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发现,那一吻就像一个戳印,是她情思的证明,抹不去赖不掉了,就跟衙门里办案摁手印是一个道理,日后若是反悔,随时搬调出来就是一确凿的证据,也是他没骨气,轻飘飘一记吻就把他哄得目眩神迷。 这话把苏君臊的偏过脸不再看他,心里兀自懊恼,左右不过一副好皮囊,她就这般把持不住,真是要命,晚上梦见她爹,不定他老人家怎么斥她这出没羞没臊,不守矜持的举动。 爷们儿家的痴缠起来也有一种不死不休的劲头,苍耳子似的,见缝插针抖落不掉。宋炆升尝到甜头,不肯轻易放过,见利不图,谁那么缺心眼儿。 “燎完火就想撤,没这样的道理,”宋炆升指指唇口,痞里痞气地道:“方才那下没个准头儿,这回照这儿来个。” 苏君不依,他就喋喋不休地缠磨,又是哄又是逼的直轰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好颂颂,你赏我个呗。” “你瞧,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哗啦啦直淌泪,你不觉着六哥很可怜么?” “你不依,咱们就搁这儿耗着罢!” 天边隐隐劈下一道闪,宋炆升借机发作,哀叹道:“电母娘娘也为我助阵来了……” 雷公爷紧赶而来,苏君吓得直跳脚,宋炆升伸掌扣住她两耳,拇指肚恨恨地摩挲着她脸靥,恶狠狠地道:“纵火杀人说的就是你。” 苏君吃痛伸肘架开他手,心里头自艾自怜,早知道就不该去招他,嘴上嘟囔着讨饶:“……那儿不成……” 见她话头松动,宋炆升也很识趣儿,碰着她是一能伸能缩的性子,刻度拿捏好了,总能被他讨到饶头儿,套只鸽子舍颗豆儿,亏不了的买卖,于是心里乐陶陶的,面上流出十分为难的神色,紧着眉思较了会儿道:“……说的也是,怪难为情的,我也不愿意难为你,那换个地儿罢。” 说着他俯下身,侧着头半张脸探到她跟前,食指戳了戳脸颧。 这人肤色匀实,蜜色的颧骨圆啾啾的像半个灌汤包子肚儿,相较之下似乎并不难以下口,苏君横下心,咬紧牙,闭眼探唇在上头盖了一记。 “铛!”一声撞钟响激得二人回过神来,佛门净地,他们胆大妄为,连佛祖的面子都敢臊! 两人视线撞到一处又各自避开静默着看向檐外,风歇云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息了雨,秋阳懒懒散散地照着光,很久才扩近他们这里,似乎有一世那么长。 又隔了会儿,宋炆升转过脸轻声道:“颂,你还欠我样东西没还。” 苏君微愣,看向他时猛然醒悟过来,他低垂了下目光,笑容揶揄起来,只那么一瞬在她看来却有种神伤的情态。 “六哥稀罕什么,我送你。” 说起跟他的相遇,没有惊天动地的开端,甚至有点促狭,后来一事一物相扣起来,慢慢积攒成了今日的模样,她感激他不计不较的相助,也心甘情愿地偿还他。 “真爽快,”宋炆升笑问:“会画画儿么?颂,送六哥幅画儿罢,你亲手画的。” 苏君颇感意外,一时语窒,只顿顿地点了点头,文路出身,苏景礼生前追逐文墨,耳濡目染,身教言传间,她自然承得几分挥洒丹青的习性。 “就知道,”宋炆升语气很欢快,“喜欢梅花是么,就画张梅图罢。” 第36章 锦衣卫 见她低头拿头顶对着他,兴致不很高的样子,宋炆升扒近她脸边问:“先前怎么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苏君抬头看他一眼,拉过他革带间的火镰细细把玩,低声道:“这个当真好说,六哥帮我这么多,不觉着亏么?” 吐气成兰,她的鼻息温热轻搔着他喉结,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却像是在他心头狠狠攥了一把,四肢百骸也跟着酥疼起来。 宋炆升眼神嘲弄,在她抬头的一瞬间隐没,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挂在耳后,轻摇了下头道:“不会,不还有你么,是六哥赚了。” 难得的时光总显得短暂,庙门外一声马嘶,水江赶进庙内揩去脸上汇积的雨水,视线仍有些朦胧,宋炆升面色不豫却很容易看清楚,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倒不是他存心耽搁自家上司花前月下的功夫,实在事出紧急,不怪他没眼色。 宋炆升在他犹豫的当口,出声询问:“出什么事儿了?” 闻声水江忙收回心思,瞥了眼苏君躬身压低声道:“回大人,圣上早朝时突遇急症,眼下龙体境遇不明……” 没有片刻停顿的交接,宋炆升嗯了声,“你先回衙门,我随后。” 极冷又平淡的声调,水江挺起身复命,见他平眉肃面,并无多余的表情,心下讶然,觉着自己似乎是白费了顿口舌,讲的是人心里有谱儿的事情,水江不再多做细想,朝廷里水深,趟得却浅,脑袋瓜儿越稳当,于是他压下心思,收回视线报拳应了个是,打马离开。 转回身看她,羞红退却,这会儿连鼻带口的全是苍白的颜色,宋炆升暗叹一口气,递出一只手。 皇帝岁高,又是个甩手掌柜,对待朝中事务是个稀疏的态度,近年沉醉修道,大有撤意撒手的迹象,就是这么点儿由头,引得四境八方蠢蠢欲动,急不可耐,京府中人心惶然,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罢了。 “过来,我先送你回去。”他站在檐阶下伸出一只手相邀,盾壳似的样态令苏君难以抗拒,她探出手被他揪住指头尖儿缓缓引下阶,忐忑的劲头稍缓,兀自心安。 青石漫道,归时跟去时心情不一,境况却无二,并驾齐驱,仅听马掌碎蹄音,勿闻马上人双言。 宋炆升觉着这样似乎也不错,长路漫漫走不到头,披霜淋雨,日起月落,她陪着他能走多久就走多远。 “别怕,”他看向她说,“日后京里估摸着难太平,不过颂,你别怕,六哥会护你周全,你信么?” 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意识到,但凡他认真说起话来,耳根总紧绷绷的,鬓角往后牵着变得不再那么齐整,听他这样说,苏君不自觉地看向他耳缘,一颗心蓦地落到了实处,不迭笑道:“我信!” 跃阳跟在两人身后遥遥相看,斜阳熏染,马鸣人欢,似乎万千的纷扰都与他们无干。 左部鞑靼昶勒可汗荡平右部,归一北元后,一改寻常亲善态度,数次侵扰大祁,陈兵北境与大祁眈眈相视。 重阳之时,北元一千人马夜袭青铜峡,捣毁卫所,抢掠粮饷,陕西都指挥使请罪求示的加急秘信两日后传入宫中,皇帝闻之大怒,当即便下诏抽调京中军备充师宁卫,严防宁地一带边境。诏意下达后,龙体难支,一度晕厥。 而后,朝中撤避早朝,宫中如同加了密罩,消息难获,坊间流言四起在所难免,当今圣上龙体殡天密而不发的说法屡见不鲜,短短几日之内,天子驾崩了数回。 苏辕所在的骁骑右卫同被指派北上抗击北元,苏老太太急得接连几日夜寐不安,眼下挂青,忧心忡忡地道:“要不去找谭给事,他不是在兵部么?看在谭麟老先生的面子上,这忙他也得帮,把你挪个地儿。” “临阵脱逃,那是脓包儿干的勾当,”苏辕反过来安慰她说:“我要是怕,当初何必弃了文路,您放心,孙儿心里有数,不能让人轻易伤了的。” 擎小看到大的亲孙子,她再不了解他什么人就怪了,犟驴脾气,又是个不会拐弯儿的性子。 苏老太太无奈地红了眼:“我不拦你追逐你的抱负,只一样,上阵前想想你爹娘,想想我,想想这一家子人,别逞英雄,瞎拼命,啊?” 苏辕内心也很挣扎,一面是对家里人的愧疚,一面是卫国安境的决念,转脸看向门外,望眼欲穿,只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是。 宋炆升适时插话道:“老太太不必过分忧心,北元不久前归一,内部还得好些时日调养,一时半会儿还成不了气候,这不,天儿越来越冷了,前几日那出,他们不过抢些粮草罢了,苏指挥北上多加点儿衣裳就成,跟他们动不了大阵仗。” “是是是,”苏辕连忙接上话,“您不也听说了,旨意上还特别交代过让宁亲王坐阵,人抗击鞑靼是把老手了,我不过一卫指挥,哪儿轮得着我出力,顶多跟着跑跑腿儿罢了。” 苏老太太将信将疑,“当真?可别唬我。” “嗨!”苏辕下巴指了指对首道:“唬谁不能唬您呐,宋恪之去过宁地,你问他也知道,那地界儿开阔的很,打不过我就跑,您就放心罢!” 在其位,谋其职,忠孝难两全,浅显的道理轮到自家人头上便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了,话说得再圆满到底难抵苏老太太心中的不安,苏君顺着她晦暗的目光看向门外,几朵墨云结到檐下,昏昏沉沉的似乎要变天了。 皇帝殡天的传闻愈演愈烈,甚嚣至上,京中各家各府中却喜事连篇,锣鼓鞭炮日日炸响,唯恐撞上国丧苦了鸳鸯。 苏家老太太没有早日打发孙女出门的觉悟,可谓忠国护君,"咱们不学别家,急吼吼地跟盼着圣上有个什么似的,耽搁不了几天,仔细筹备,这事儿也着急不来。" 宋炆升嘴上附和着,心里笑得勉强,在卫里办案似乎也难逃情绪的波及,脸上挂霜,隔老远也难挡他四周的寒气,几名锦衣郎秉息挺立,私下暗传着眼色,他们这英明神俊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办起案子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的,为情愁长短起来也不过是一副怂样儿。 “嗬,”宋炆升抱起胸,靠在案头上叠起腿,仰着头沉吟道:“眼见到嘴边儿的肉了,不打算认了,这回不比往常,不能用咱们狱里头的伎俩招呼,你们有方儿没有?” 水江搂了一把,身旁一人被他顶出列,揉着背心回头怨愤地瞪了一眼。 宋炆升拉下视线看他一眼:“知道就说,爷们儿家的,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儿。” 金同应了声,略思索了下,挺胸抬头上前勾住他肩头兴致盎然地道:“老大,这不还是托您的福嘛,这女人呐其实她有一通病,老爱犯痴心傻,你就说那望月楼里头的姑娘,迎来送往多少回客了,奇怪是她只要认准一人儿,那热乎劲儿,嘿!赖都赖不掉……”说着打量了下宋炆升的腿脚,拍拍他肩头道:“这事儿照我说,还是得您自个儿操着心,给她那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喽,保管人比您还急,到时候她家里头……” 起先还有三两个人点着头助声呼应,这会儿正说到兴头上扭脸一看,一个个低着头佝背塌肩的,当真扫兴,金同回过头正打算接着说,不料正对上一双眼眸,微眯着只露出黑森森的眼珠,盯得他毛骨悚然,话语涌到舌尖儿自动给咽下去了,这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整个一开盘吃人的前兆啊,那帮孙子!见势不好也不给卖个提醒儿! 第37章 话离愁 金同忙挪开手,只觉着腿都站木了,宋炆升方才开口,一句话让他如蒙大赦:“你丫脑子里整日里钻营嘛呐,让你上望月楼里玩儿人去了?别忘了正经的营生。”说着嫌弃地拍了拍肩膀,从身后抽出一份卷宗拍在他脑袋上,“该收收着点儿,别他娘的回头整出腌臜人的毛病出来,给卫里添麻烦,这是从顺天府调过来的卷宗,是早先京府里那件连环失窃案,他们抓到个人儿,挖不出话,移到咱们狱里,外头那么些眼睛盯着,不便使唤狱里头的手段,问你们有方儿没有,你当我说什么?正经点子不出,歪心思不少。”说着起身握起跨刀往外走,抬手拍了拍一人外臂道:“你们先想着,我出去一趟,金同,咱们一块儿这么些年,应该清楚我的脾气,你拿她跟楼里的妓子儿一处论道,话又说的糙,若不是我拿你当兄弟瞧,这会儿你舌头是个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 金同一手摁着头顶的卷宗,一面连声道着不是送他出去,宋炆升顿足,折回身问:“听说这几日东厂有动静?” 金同一肃,放下卷宗抱拳回话说:“关公公奉旨亲查圣上陵墓坍塌一案,这几日风向直指锦衣卫,昨儿还上卫里指挥衙门了一趟。” 话出口,屋内几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水江低头扣拳道:“请大人指示。” 宋炆升背过身,看不清神色,一贯清冷平缓的语调,“没指示,别忘了上头正经主子是谁就成,自个儿招子都放亮了,到时候该撤就撤,用不着管别人,也别拖累别人。” 几人齐声应是,抬头便见他袍角翻飞走出很远了。 金同抻了把腰,背手揪住衣心来回忽闪,一面控着冷汗一面道:“我当木老大趁着公务随便顽顽儿呐,什么时候变这么认真了?” 水江从远处调回视线,盯着腰间垂挂的金牌,半问半答道:“谁知道呐?就怕他当真了,临了可不得歇了菜了。” 闻言金同顿住手,只觉冷汗又出了一通。 --------- 毫尖缓步轻移,几朵梅花吐蕊绽放,只一瞬,笔锋突转,花瓣便枯朽了。 田郗凑近看着画纸上几道粗壮的斜杠接连几声惋惜:“这都第几张了,还不满意?要不请人画幅得了,这人也是的,可不为难人么。” 笔洗缘口的青花鱼藻纹被墨迹染了身,苏君置下笔,转着手腕问:“若是我二哥要你画呐,你画不画?” 田郗一滞,神情哀婉起来:“可问错人了,他不爱这个。” 见她委屈,苏君自觉说错话了忙哄她道:“我二哥走的前一天,那天晌午你俩在一处嘀咕什么呐?” 田郗大窘:“亏得你眼尖!他什么人你不知道?锯嘴葫芦似的,能说什么。” 苏君哦了声,抽出张宣纸铺在案上,俨然一副重新作画不打算搭话理人的架势,田郗犹豫了下,红着脸凑近她耳旁说了几句话。 “真的?”苏君顿住手笑道:“我倒是没瞧出来,他个脸皮儿薄的,也好意思说出让你等他的话来,”说着换了幅愤愤不平的口吻:“是他走的早,不然我非得撵上他,当面儿问问。” 凝朱,妙竹背着身窃笑,田郗半羞半恼:“你可小点儿声罢,还嫌我不够丢人呐。” 苏君收起打趣别人的心思,愁起自己的官司来,不是开梅的时节,否则临花做画,个中的意蕴才最自然,提笔比划了几下,似乎怎么画都不对味儿。 见她咬着笔头苦苦思索,前后着实忙活了好几日,费掉的画纸足有一截拇指肚那么厚,照这势头下去,不定隔天就茶饭不思了,凝朱觉着事态似乎愈发严重了,思较了下,提了个醒道:“奴婢觉着老爷留姑娘的那幅画挺好,不如您就照着它画罢。” “对对对,”田郗探身往东侧间里看了眼,回过脸问:“就是那幅罢,我刚也想说来着。” 苏君犹豫:“临摹别人的不好罢?” “这有什么,”田郗扛了扛她肩,揶揄地笑了:“想多了,只要是你亲手画的他就喜欢,人不就贪图这么个由头么,至于画的内容,人能在意了才怪!” 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妙竹手脚麻利地已从侧间提了画出来张在她面前,一枝独放的格局,着墨极简,梅韵却十足,苏君投下笔,彻底失了信心,本就是半瓶子晃荡的水平,气韵难把握,笔墨上费些功夫增补一二,蘸满她的诚心实意,人能不嫌弃就成。 找到方子,慢工出细活,似乎也不必计较眼下这一会子的功夫。 从过往聊至今昔,田郗不免感叹:“好多年前,头回见你二哥,当初都还是那么小的个儿,他一手就能提起两块儿砖头,那时我就知道,他不是个读书的性子,你瞧,果真被我料中了。” 顺着她目光看向窗外,两棵杨树开枝散叶,在园门顶上相交相缠,树叶枯黄蜷缩,不时掉下几片。 触景伤情,一个人的忧愁轻易就能大到无边无际了,苏君收回视线,松和地笑了声,“苏文隆是个怕热的,这趟上北边去,汗散净了,就该回来了。” 田郗收回眼,眼底的混沌逐渐澄清,点头笑了笑,“我知道。” 惆怅的思绪略减,她转了话题问道:“过几日国子监王大人家的婚事你去么?” 苏君点头:“我二伯一家都没在,我得陪着老太太去撑脸面,他们家厨上缺人手,最近你也知道,各家各处婚事赶一块儿去了,找不见帮手,老早以前探花郎就亲自跑我家借人手来了,那时我二哥还没走,很是笑话他了一番。” 田郗乐不可支,“虽说他身世可怜,到头来还是赚了的,王家供他读到探花,临了连闺女都赔上了,遇着事儿他不跑腿儿能成么。” 两人嬉笑了一阵,田郗拉苏君坐下身,觑着她脸色探问:“你听说没有,前几日圣上醒来,好过一阵,睿郡王进宫请旨赐婚了。” 苏君点了点头,淡然一笑:“这个不是新鲜消息了,他跟蒋家姑娘俩人的婚事不先前就有话音么。” 见她面色平淡,不似刻意遮掩,田郗松了口气,再看向窗外,天际一排大雁结成人字远远飞去了。 第38章 语囫囵 寒风料峭,车马缓行,苏君掩上呢帘一角,回过脸道:“你再往里坐坐,刚出月子,没得冻着。” 苏晴掖了掖褙领,拉她坐近,“老太太不要紧罢,我那儿难脱身,这几日也没能回去看看。” “还不是心里结的疙瘩作祟,”苏君垂下目光,怅惘道:“身子倒还好,天凉了,可能夜里没歇好,今儿才头痛了。” 苏晴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直摇着头,喃喃道:“傻丫头,谁要你救了。” 苏君不愿提这话头,回想起来总让她感到惶惑,翻过去的烂篇章,总不至于再掀过头回味,于是便改了话茬说起俩人从前的趣事来。 苏晴两耳放空,只盯着面前的一张脸看,浅笑弯眉,似乎永远不识愁滋味。 拐进麻绳胡同,一宅院门宇宏敞,人声喧嚣,王致远簪花披红,拱手迎客。 张岩竣走近门,停住脚寒暄道:“恭祝茂晟兄大喜了。” “多谢,多谢。”王致远频频拱手笑道:“几位里面请。” 张岩竣指了指阶下戒石上拴着的一头水牛,笑着打趣道:“这是府上哪位朋友,我倒不曾见过。” 王致远不以为意,笑着解释说:“这是我老家那地方的习俗,穷人家嫁女,牛车相送以表庄重,我出自农家,却是一刻也不敢忘记出身,以此来告诫自身,追念先祖罢了。” 张岩竣一肃,揖手道:“王兄志高存远,当真让我汗颜。” 这时身后又来一客,两人便就此别面。 进了门,重堂复道,朱楼环绕,苏晴叹道:“不亏是御赐的宅第,瞧瞧这派头。”说着眼光一扫逮着一人,指头戳了下苏君,忙拉着张岩竣走开。 仪门前种着白皮松树,宋炆升一身暗青色的飞鱼曳撒融入树冠,见她看过来,便开口冲她笑了笑,颇有几分灼灼其华的味道。 待她走近,宋炆升探手捞起她鬓角的碎发挂在耳后,轻声问道:“傻笑什么呐?” 苏君忘了自己是个脸上兜不住事儿的,忙调开视线,左顾而言它:“那牌匾不会也是御赐的罢?” 宋炆升一眼透过仪门看向宅内屋头那张“赐闲堂”的大匾,心里有些吃味,根本不接她的话,只酸酸地道:“怪我不是块儿读书的料子,挣不来这么像样的宅子。” 苏君怔了下,略显委屈的嗫嚅道:“我哪儿有说什么。”抬头撞见他肩头的龙尾绣,啊了声道:“对了,差点儿给忘了,画儿我画好了,今儿知道你会来,捎带着来了,就在车上,待会儿…” “嘘…别说话,”宋炆升突然伸出一手食指压在她唇前挡掉她的话,眉目间的神气全失掉了,木着一张脸看她,眼波里打着漩涡,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给吸进去了。 她心里蓦地生出一丝不安,小心地问:“六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话出口,她便认准了这个原因似的,立马着急起来。 这时,苏晴从院内往外轻呼了声:“话待会儿再说,人家里要开宴了,快进来,我先过去,你跟上,啊?” 苏君还记挂着宋炆升的病情,磨磨蹭蹭地往内院走,一面还不忘回头叮嘱他说:“倘若六哥难受,就先回去罢,他们也不会计较…” 他今儿似乎一直打算不让她话说完似的,人一晃就到她身边来了,一手擎住她的手腕,三两下将她提进门,仪门内静悄悄的,大概人都进后堂吃宴去了,苏君脚下磕绊,惊地话也说不全了,喊了声:“六!”,猛地被他一拽,后头的字又被框回了肚里。 她骇然到了极点,本能地去挣他的手,他指背冰凉透骨激得她浑身起栗,拐了个弯儿,隐约瞥见一条折廊,倏地身子一轻,她被他丢甩进一间屋子,门格上糊着厚厚的纱纸,只能隐约看清屋内器物的大致轮廓。 宋炆升哐当一声扣上门,欺身逼近她,他的影子一点一点将她罩进去,门框上折射进的几束光落在他肩头,一颗硕大的龙头,花面獠牙,缓缓从黑暗中现身,吓得她小腿肚儿直抽筋,苏君向后趔着步子,突地喉头一松,似乎又能出声了,她瞬间欣喜若狂,闭上眼闷着头往门口冲去。 半路上却被人拦腰截住,两只手箍住她外臂,将她整个人提溜起来转了个身靠在门框上,日光下泄,他半张脸看的分明,黑漆漆的眼珠盯她得心里直起毛,她咽了口唾沫,张开口打算呼救,他嘴角掀动了下,笑容似有些无奈,却不留给她半分的机会。 他用唇舌堵上她的嘴,蛮横地往里探寻,她吓破了魂儿,任他肆意侵/虐,他不满,轻啮她的舌尖儿,她抖了个机灵,后脑磕在门框上,惊碎了几片光,他哼笑了声,一手轻提起她下巴,细细研磨,她渐渐地有了回应,与他唇舌相抵。 她的气息让他欲罢不能,他一路吻她的嘴角,她的眉眼,她颈窝里的温热烫得他浑身的血液都煮沸了,直灌进脑仁儿里,脑间锵然一声熔断了弦儿,残留的一点儿心智阻得他适可而止。 她坐在一侧的案头上下巴勾住他肩头,瓮声瓮气地道:“六哥,我怕极了,往后不能再这么吓唬人了,我刚差点儿就以为你要杀了我。”她鼻息咻咻,吹进他领口,撩得他骨隙里头直窜火,唇干口燥的,她的话又刺得他腔子里结满了冰碴,使得他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他低低嗯了声:“六哥舍不得。” 苏君抬起头,不好意思再看他,四下看了眼问:“这是哪处?” “南院杂房。”宋炆升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苏君胳膊撑在身后,斜楞着眼看他:“真新鲜,人家里的地方,六哥倒不会迷路。” 他略一窒,明白上了她的当,心里涩涩的,苦笑了声:“锦衣卫什么事儿不知道。” 她觉出他话语中的苦涩,反手在他额头上贴了会儿,半问半答道:“奇了怪了,不怎么烫呐。” 他捉下她手,面团似的来回捏握揉搓,却觉着这团子温暖离她越来越远了。 “倘若六哥死了,颂,得空儿时可得想想我。” 当下最时兴的窗子就是这屋墙上嵌的柳叶格了,光线从方眼中透进来,他半张脸上全是铜钱大小的光晕,她觉着十分好笑,张了张口,打趣他的念头却一溜烟地没了踪迹,指头渐渐在他手里失了温度。 “怎么会,今儿怎么老撒癔症?”她两条腿在案前僵硬地晃了晃,似乎这样就能减退心里头的恐惧。 “我是说万一呐,”宋炆升无视她眼里的惊疑,低头看着他笑道:“我死心眼儿,就算埋进地头,估摸着也得天天仰着头看你。” 这下苏君真的被他的话给吓到了,她认真想了下,他已经烙在她心头了,他若真的没了,那种剔骨挖肉的伤痛她一定会受不住的,她呼吸急促起来,别开脸不再看他,有些赌气地道:“我不会知道的。” 他居然嗯了声,缓缓笑道:“那就好,”说着抬手捧回她脸,迫她看着他道:“颂啊,我不待见睿郡王那人儿,不过他对你是真的,回头你跟了他,就别再上我坟头瞧我了。” 苏君两手不自觉地攀上他手臂,却半分隔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她觉着他中了邪似的,半晌都在胡言乱语,语气却认真的让她遍体生寒,她犹豫了下,怯怯地问:“六哥不打算要我了么?” 他一瞬间被她逗笑了,摇了摇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感伤道:“前儿我被人拉着卜了一卦,人说我大限将至,活不长了,”说着调回视线看着她笑道:“我想我死了不要紧,我家颂儿怎么办呐?这不今儿赶紧交待你几句,我心眼儿虽小,可见不得你受苦呐,人总得往前看,何必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呐,你说是不是?” “堂堂锦衣卫大人,胆儿这么小,”苏君舒了口气,恬然笑道:“我当什么呐?这话你也信?人这是唬你呐,就等你怕了,回头再去找他消灾,人就能痛痛快快地宰你了。”一口闷气在她胸腔里打了几转儿总算吐了出去。 “是么?”宋炆升松开她,拉她下了案几,抬手提了提她发簪,“照你这么说,我倒用不着怕了。” 这时门外前后晃过两只人影,苏君心头一跳忙躲进他在身后,宋炆升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偎在门缝上向外探视,苏君也凑上前看,心擂如鼓,门外一人突然出声说话,差点没把她吓趴下。 “今儿是儿大喜日子,儿想让母亲亲眼见证……” “爷儿,您认错人了,我不过灶上一帮厨的,这可怎么好呐……” “儿什么都能不认,您生我养我,儿不敢不认。” 第39章 一萼红 门外步调远去,光线偏漏,屋室里亮堂起来,一应杂物堆聚更显得空间逼仄。 苏君唇舌发僵,全然说不出话了,宋炆升收拾好惊讶的面色,理了理嗓子道:“这件事儿不简单,偏被咱们俩听了去,不过你别怕,你也听见了,一时半会儿间,这局面还撑不破,颂,你明白六哥的意思么?” 她深知利害,反而觉着他比她还紧张似的,下巴顿了下道:“我明白,不会往外说的。” 他赞许地笑了下,心情却是难言的惆怅,憋得他几乎喘不动气,还好她心思跟他是一致的,探手剥了道门缝,“还是赶紧离了这儿的好。” 进了席间,苏晴打量她的眼神很别扭,话也问得不怀好意:“上哪儿耽搁这么长时间,说两句话,脸都说红了。” 苏君心头腾腾直跳,不知道怎么回她,装出一副温吞的语调遮掩道:“哪那么长时间了,这菜都没上齐呐。” 苏晴被她拐了心思,低声凑近她道:“你没来这会子可演了出戏,都等着新郎官儿致辞开宴呐,人很是磨蹭了一会儿才来,你没见王家夫人那张脸都绿了。” “酒喝多,闹着了罢?” 苏晴见她这样说似有所悟,赞同地点了下头,嘀咕着说:“别说,没准儿还真是这样。” 绿皮水牛眯着眼打盹,被府门内鱼贯而出的宾客惊开了眼,尾巴高甩来回抽着脊背。 宋炆升忙拉着苏君站远了些,戏谑地道:“多香一人儿,怎么被当成苍蝇似的嫌弃。” 她脸皮薄,估计也跟着回想起半下午那回事了,脸上映红,腮帮子仍气鼓鼓的,活脱脱一条金鱼的模样,他静下心低声对她赔不是道:“不是不愿跟你一路,我任上还有职务,得抄近路赶回去,走得不是官道,不便带你。” 苏君得到了解释,便解人意的催促他离开了,他越上马回头看去,她浅笑了下,带着俩梨涡仿佛永久地刻在他心上了。 半盏月弯低挂,照亮了马身一侧悬垂的画筒,骓骓步子顿了下,宋炆升看向远处,草木低覆,在寒风中打着摆子,身后一串马蹄脆响,他诧异地回过头,心下猛然一沉,生出一背冷汗。 苏君趋近他,发丝在风中远远飘着,扬声喊了声:“六哥!” “回去!”他转过马头,掖着嗓子呵斥,发出的却是夜枭般嘶哑凌厉的调子,惊得她两肩发抖。 她果真收紧辔策,放缓马步,一句话击得他瞬间土崩瓦解,“我担心你,和你一起回去好么?” 宋炆升放缓了语气哄劝她:“碰着急事儿了,得快马加鞭赶归去,这是那张子修的马罢,我跟你说,他这马不中用,没得颠着你……” 她瞳仁慢慢放大,目光直直看向他身后,磕磕绊绊地道:“六……六哥……” 太晚了,他心下轰然一声,勉力支起嗓子唤醒她,“颂颂,咱们遇着大麻烦了,听话!别癔症,你先走,别拖累我。” 苏君对上他目,脑间一片澄澈,暗暗握紧辔策,宋炆升调转马头,远处四只黑乎乎的人影跃居马上,与他们眈眈相望。 “走罢。”他背着身轻声说。 苏君嗓子发堵,轻念了句,“六哥小心。”言闭,使尽浑身的力气拽过马头。 一声长嘶,一股温热粘稠的浓浆四下飞溅,她身子往下坠,血腥味铺天盖地弥漫开来,熏得她脑仁钻疼,慌乱中她被人捞起搂在胸前,熟悉的气息使她蓦地定下心神。 身下一马四蹄抽搐,脖颈间血流淙淙,没一会儿便歇了音,缺口处扣着一枚暗镖。 宋炆升将辔策塞进她手里,握紧她手背,却被她反手攥住手指,他费了好大劲抽离出来,贴近她脸侧,轻嗅了下,苏君静等着,他却什么都没说,离开她身跃下了马,她大惊,一颗心扑腾地厉害,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 “对不住,”宋炆升对着远处躬身一揖到底,谦然道:“挡着几位爷的路了,这就走,几位爷高抬贵手,放条生路。” 远处一粗声男人哄然长笑,“八爷,我替你亏得慌,这准头儿,被人隔着门缝儿瞧,还当你是拦路打劫的呐!” 一人嗓音清澈,不温不火地笑问:“我这心里头还当真有些不痛快,怎么,宋大人搁京里呆自在了,熟人儿你都不认得了?” “呦,是您呐,”宋炆升笑声传出很远,“这地方雾气大,没瞧出八爷您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八爷脆生生地笑了声,“宋大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今年这天儿冷的早,梅花可开得好啊?” 宋炆升直起身,陪笑道,“这您还得问老天爷不是。” 粗声男人骂道:“去他姥姥的!八爷,您跟他费什么嘴皮子,早办完事儿早回去!”活落,四人身下的马匹都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骓骓撮了下马蹄,昂起头,苏君晃了下身,一双手几近麻木,辔策的革边将她手心拉开几道口子,沾上血汗,握在手里滑溜溜的几乎抓握不住。 “八爷什么时候转性子了,几句话的功夫都等不及了?”宋炆升不紧不慢地转回身从苏君腿间拽下一画筒,避开她视线,回过身举起来轻晃了两下,笑道:“我一向敬重八爷的为人,您大人大肚,不能够跟一个姑娘家的过不去是不是,您放她走,我陪您。” 他话音刚落,苏君死命摇头,出口喊他:“我跟六哥一起走!” “嗬!”粗声男人一声哂笑,“这小娘们儿倒用情,可惜了了,咱们这儿没放人的规矩,八爷,您可不能心软呐。” 风起将远处一人的话语缓慢送近,“宋大人,对不住了。” 四马扬蹄飞踏在土道上,隆隆声逐渐逼近。苏君驱马靠近他,“六哥快上来!” 宋炆升转回身探手捻了捻马耳朵,拍了拍了马头,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她一声挨一声的催促似乎被风吹远了根本没落进他耳朵里,她拼命俯下身去拉他,语调歪歪扭扭,不成句地哀求:“六…六哥,我…求你了,你…快上…!” 他置若罔闻,突地冲她一笑,轻声问:“颂颂,这回知道骑马有用了罢?” 她一愕,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不及她反应,身子已经前后调了个个儿,骓骓仰头一声长鸣,撒开腿一跃而起,她回过头声嘶力竭,“六哥!” 他已经转过身去了,袍角翻飞,紧紧握着胯间的刀把头,留下一个单独的背影。 耳边嗖嗖地飘过几枚暗镖,骓骓带着她全然躲过了,苏君抱紧马脖子连声哀求道:“好骓骓,你最听话了,你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马鬃刮擦着她脖颈划出一道尖利的疼痛,苏君慌忙坐直身拾起辔策,拖拽着马头,“好骓骓,咱们得快些回去…” 马头执拗地挺过头去不听她指挥,苏君恨极,不断抽打着马顶哭喊:“让你装!让你装!他给你下了什么药,你这么听他的!” 马嘶长鸣,苏君惊回神又叠声哄诱道:“对不住…对不住…打疼你了,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施遍法子,马脑始终不进人言,苏君耗尽了力气侧脸歪在马脖上,闭着眼不住流泪,风吹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马步逐渐缓下来,苏君四下环顾,远处城楼高立,东北护城河处卧着一只铁龟,已然到了内城门处。 她一下振奋起来,驱着马身,马头低垂在原地打着转,她失了耐性,翻身正准备下马,侧身飘出一句人语惊得她重新落回马鞍上,“呦!还真是骓骓!” 循声看去,两人从道旁的庄稼地中步出,苏君看清来人慌忙跃下马,跌跌撞撞向其中一人走去,不住地说:“快去救救我六哥…” 见她面色狼狈,裙裾上挂着血点子,水江大吃一惊,忙追问起来:“我家大人呐?” 苏君指了指身后,结结巴巴道:“快去救救我六哥…” 水江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 金同拉住他,蹙眉道:“别慌!问清楚再说。” 苏君大急,话终于说利索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在城郊官道旁那条岔路上…” 水江等不及,吹了声响哨,田头陆续走出两匹黑马,他先行跃上其中一匹,背过身催促道:“别耽搁了,赶紧走!” 金同冷哼一声,从袖中溜出把刀刃反手握住,向苏君脖间划去,水江回头看见这一幕,忙跳下马飞身扑近擎住他手腕,略松了口气,急问:“你这是做什么!” 金同挣开他手,垂下臂看向苏君,错牙冷笑,“我看他是瞎了眼,为这么个人要死要活的,趁早结果了干净,省的他再操心!” “他若是能回来,”苏君喃喃道:“我任你杀剐……” 金同微愣,水江拧眉拍他肩头,“快走!” “急什么,”金同牵过一匹马,“他多大能耐你不知道?眼下这点功夫人还伤不了他。” 第40章 相见欢 说话间,三人身后缓慢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金同转过身,得意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看人这不是回来了么。” 苏君忙抬头越过他身看去,一人一马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她往前急扑两步,走到近处却停下步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他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好地方了,胸前的飞鱼龙头被划开几道口子,浸满血变得颜色暗红,失去了先前恣意跋扈的劲头。 冷风灌入鼻口,钻进心肺间割得她肝肠寸断,她颤着音轻喊了声“六哥……” 他嘴角牵拉出一抹笑,喉头蠕动了下,身子一晃直直堕下了马,激起的尘土将他半个人裹了进去。 身侧两个人飞快越过她身,她看见他们半蹲在他身旁,神色凝重,嘴巴一张一合地打着商量,她脚下却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子,直到水江将他支起身架在背上,她终于拔起脚迈近他。 金同一把拦过她,痛斥:“你让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苏君直愣愣地点头,视线却盯在宋炆升身上挪不开,水江叹了口气将宋炆升移开挂在金同肩膀上道:“你带人走,我送她回去。” 金同气得直跳脚,他背上人出声道:“别颠……就这么来……”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苏君难以自持忙追上前,他半眯着眼看她,轻哼了句:“听话……” 她淌着泪对他直点头,便见他脸色瘆白又慢慢合上了眼,金同恨恨瞪她一眼,负着他上马,扬鞭远去了。 苏君盯着远处的身影出神,水江出声提醒道:“我送姑娘回去罢。” 见她点了点头回过身去牵马,水江清了清嗓子问:“你跟大人遇着什么人了?” 苏君跃上马看向前方,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接着又反问他道:“你知道一个叫八爷的人么?” 身旁一阵静默,苏君转过头,水江慌忙躲开她视线,挠了挠后脑道:“没有。只不过大人让我俩在这地方等你,等着张家的马车回城就算完事儿了,张家马车倒是等着了,不过后脚你就到了,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 她垂下头,鼻头发酸,再也说不出话,夜风扇在脸上,抽着她的耳刮子,她却半分知觉都没了。 -------------- 滴水成冰,雪虐风饕,天地浑然一片苍白的色调。 苏君抄着袖子仰面看着檐廊下纷落的雪绒,凝朱追出门将一水磨红铜手炉握进她怀里,她伸出手抚着炉盖上的雕镂,低声问:“老太太那儿还好罢?” 凝朱嗳了声:“早起大爷引了旭少爷去来着,老太太精神头很好。” “我大哥回来有一个月了罢?” 凝朱点头应了声:“奴婢记着是郡王爷大婚后一日回来的,这不,前后是有一个月了。” 庄妈走进园子,一手扑着前襟的雪沫,苏君抬手提了下斗篷裹住肩头走下阶,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庄妈掖了掖她领口,嘱咐道:“姑奶奶家里也忙,吃食送去,别呆太晚,早些回,上月那回,逞性子非得骑马回来,宋大人也是的,都把你护下马了,折腾地跟污糟猫似的,差点没把老太太吓出好歹来…” “我知道,”苏君淡淡地应了句,“东西送去我就回来。” 庄妈顿了下,张开口却没能说出话来,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叹了口气,已经记不起来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她笑了。 马车行至椿树街多宝阁,苏君下了马车,便被店内侍女迎进门。 她解下斗篷笑问:“保珠儿是罢?” 保珠儿笑道:“我也记着您呐,您买那根簪子可害了咱们店里关门好些天呐。” 南面柜台前一身穿妃色金银丝线绣攒枝千叶海棠褙子的年轻妇人转回身,看见苏君惊喜道:“这不是苏指挥的妹子么?” 苏君遂笑着打招呼:“王太太也挑首饰来了。” 王氏走近,笑道:“我成亲时在这店里挑了一枚凤头簪,上头的衔珠松了,我拿来修补修补。” 这时柜台后面的伙计递出手道:“这位太太,给您修好了,您瞧瞧。” 王氏接过看了看放回柜台上的雕花盒子里,回过头跟苏君告辞:“你慢慢挑着,我先走。” “呦,我都忘了,”苏君从凝朱手里接过一棕竹旋纹食盒笑道:“待会儿还要上我二姐家一趟,做了些点心,碰巧遇着你了,您带些走。” 王氏忙摆手推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呐!” 苏君让她不必客气,“我听说茂晟哥不入内阁了么,我就当替我二哥先祝贺他了。” 见她如是说,王氏便接下了,嘴角微耷,压紧嗓子抱怨说:“你这是高看他了,这跟入阁区别大着呐,不过是个制敕房的中书舍人罢了,不能跟先前比,也不知道人怎么想的,不在编修的职位上老实呆着,屈就去做什么舍人,快别提了!” 苏君安慰她道:“翰林院编修不怎么涉国事的,茂晟哥愿意为朝廷办实事儿,你应该高兴才是。” 王氏叹了口气,无奈地应了,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问:“这做的什么点心?” “荽叶饼,”苏君看向她,“就你成亲时,我家里过去帮厨那厨娘做的。” 王氏略怔,掀着眼皮想了下,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就那绿皮饼呗,真谢谢你了。” 苏君忙道不用,两人又闲聊几句,王氏便先行离开了。 待她出门,保珠儿走近问道:“姑娘今儿要挑什么首饰?” 苏君披上斗篷系着领口的绑带,一面道:“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事儿来,得先走了。” 正说着,门外走近几名绿巾罩甲打扮的侍卫,驻跸清肃。 苏君顿住手愣神,一人走近她身旁轻声问道:“想你哥子了?” 她抬眉看了眼忙蹲下身行礼:“见过郡王。” 祁冀冷了眉眼,寒声道:“你起来。”心里恨极了,不管他怎么待她,她都跟木头桩子似的,不懂得回应。 “王妃那位置原本应该是你的。”他语调平缓,却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显得极为刺耳。 苏君福了下身,抬头看向他,微微笑了下道:“民女恭祝王爷大喜!”其实她心里总归是愧疚的,他对她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那份认真曾让她感激,她心里地方不大,大概只能被一人触动,如今各有所属,处于明朗的局面下,倒变得容易相处了。 祁冀对上她目,她眼底无波无澜的,没有一丝一毫失落埋怨的踪迹,他上火,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候亲眼见着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他调开视线说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苏君不解,硬着头皮应了个是。 他转过头看她,语调略冷厉地道:“上月那回事儿,我都闻见味儿了,你脑袋瓜不傻,应该明白我话罢。” 她一怔,那么一丁点儿的笑容也僵掉了,在他看来有种哀婉自怜的神气。 祁冀略放松了口气道:“我对你的心思,从来没变过,包括现在,”他不顾她逐渐垮掉的肩背尽自说着:“眼下不是时候,你会等到那一日的。” 苏君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也端不稳,一口气憋的她胸口发疼,她瞥见凝朱在门外焦急地探头,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盼着他能够尽快说完,放她出门喘口气。 “呦,真跑这儿来了,让我一通好找呐。” 苏君苦笑了下,大白天的,她倒是撒起癔症来了,她晃了晃头,他的声音清晰明朗仍在耳侧,“郡王您慢坐,就不打扰您了。” 她抬起头,一人深目扬眉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祁冀面无表情,背过身慢声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言闭,再也不多做停留,几步便走远了。 侍卫们铁甲兵具的撞击摩挲声也逐渐消失,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潮热简直要把他看化了,宋炆升再难忍住,拉起她的手脖子径直出了门外,冲凝朱几人道:“待会儿我送你们主子回去。” 拐过街角,他带她飞快步入一条窄巷,将她靠在巷壁上,吻了吻她冰凉的鼻尖,舒了口气,笑道:“颂颂,我快想死你了!” 苏君鼻头红彤彤的,眼里兜着泪问:“六哥伤都好了么?” 他点头,眉头舒缓却难掩落拓,她心里抽搐着,伸臂环住他腰,泪珠泼地他满襟湿润。 “我都想明白了,”她说道:“是因着我那幅墨梅图罢?六哥,你跟我说实话好么?” 宋炆升下巴搁在她头顶,嗓音略沙哑地道:“你要是个傻蛋儿就好了。” 苏君松开手,抵开他身,泪意一点一滴地隐去了,面色平静到让他心里一阵抽痛,她不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想,她应该是乐呵呵的,偶尔又哭又闹使小性儿的。 “六哥还记得我大哥的案子么?”她缓缓地道:“我大哥下了狱,刑部曾把我们家的茶账带走核实过,我不知道刑部审案子的过程是什么样的,不过应该不会是一眼都不看的罢?”她略顿了下接着说:“后来我大哥平反后,我二叔把账子带了回来,六哥猜怎么着?我事前夹在纸章中间的几朵梅花瓣儿从里头飘了出来,放进去前是新鲜的,出来时跌在地间碎成了干末儿,怪不得我大哥会被冤枉呐,证物都不曾翻捡过,这不是要铁了心地扣他的罪么。” 第41章 披玉挂琼 白头而立 她斗篷的裘边在积雪上擦出一道弯痕,宋炆升并未掩饰讶然的神色,他抱起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轻吟道:“颂,六哥从没觉着你傻,不过还是小瞧你了,你接着往下说。” 苏君耳根蔓红,略扭捏了下,目光平平地看着他道:“再后来,你就跟刑部那吴大人上我们家搜家来了,六哥,画里面有茶叶么?你们俩趴在上头瞧得那么认真?我一直觉着奇怪,以当时余公公的权势,根基浑厚,他家大业大的,京府里那么些个茶铺,何至于跟我们家过不去,现在想想,他从一开始为的应该就不是打压我们家茶铺的生意,那不过是口头上的说法,掩人耳目罢了,我瞧搜家才是目的,为的还是那幅画,六哥,我说的对么?” 宋炆升点了点头,松下手臂,抬手轻扫去她眉梢上沾染的雪片,低声地问:“颂,你想知道你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儿,是么?” 她眼波微漾,晃着漫天的雪光,他降下视线,将她整个人括进了眼底。 “年前渠沟儿里捞上一失了肠子的老太监,这事儿还没忘罢?”宋炆升问。 他语调轻柔缓缓注入心头,苏君心律渐齐,点头浅笑:“我记着呐,六哥有什么直说,无妨碍的。” 宋炆升略松了口气,膛子里却收缩地更紧了,“他,就那老杨头,曾在御前行走,是圣上的主管太监,卸职后一直在内城茶儿胡同那片儿住着,圣上挂念旧情,对他尤为关照,不该有人顶着风头去动他的,可他还是丢了命,”他慢慢叙说着,一面拉起她的手扣在他掌心,“那是因着他清楚圣上立储诏书的下落。” 她瞬间恍惚的神情让他心疼极了,他捂住她的手像握了两颗雪疙瘩。 “那幅画就是那封诏书么?”她鼻翼紧缩,抬着脸问他。 宋炆升轻嗯了声,“我们北镇抚司衙门里逮着几个人,据他们其中一人供述,他杀那老杨头时,从老杨头口中逼问出来的话,你母亲,陈女官生前在皇后身边供职时,曾得到过皇帝的赏赐,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后来朝中呼吁立储之事愈演愈烈,皇后有意跟圣上暗示过,圣上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颇为震怒,不过却撂下‘诏书已下,皇后忘性不小’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一经撮合,唯有你母亲得赏之事最为古怪,原本此事是颇为隐晦的,抵不住各位王爷手眼通天,偌大的宫宇中,犄角旮旯里不定埋着谁的眼线,宫中赏赐全部都记录在档,那时你母亲已经出宫,那幅流出宫外御赐的墨梅图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苏君心里响起一声哔剥,他的声音裹着雪沫浇得她心头湿冷,“所以,包括余公公,所有人都是冲着它去的是么?秦家设局要挟我的婚事,京府各勋贵家连连失窃,不过也是贼人遍地撒网,制造假象,打着幌子探我们家的底儿,都是为了一幅有可能成为诏书的画而已,是么?” 她语调阴冷,一字一句地抽打着他,宋炆升调开视线看向她身后的青石壁,“颂颂,这都怪我,那日你家失窃,若是我能拦住你,不让你开口,他们就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画在你这儿了。” 苏君垂下头摇了摇,“没用的,以他们的手段,早晚要被发现的。” 他握紧她的手张口想要安慰她,她蓦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问:“那么六哥你呐?你跟他们一样么?也是为了那幅画么?” 宋炆升一噎,胸口被刀揦似的疼痛,他目光顿挫,低低地问:“颂,你觉着呐?” 她看着他,泪涌如注,嘟囔着说:“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将她掖进怀里,不住地安慰道:“你觉得没错,你觉得没错,我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快别哭了,再哭六哥就要被你哭化了。” 她瓮声说:“你要,我给你就是了,干嘛呐,非得骗我幅假画,活活当人靶子!” 他扣住她肩头,轻晃了下,“颂,你别哭,先听六哥说话,我今儿着急找你就是说这事儿的。” 他牵着袖头抹着她脸上的泪珠,一面哄着她说:“再哭脸上都能开盐场了,卖钱为自个儿攒嫁妆么?” 她吭哧着笑了下,抬起他胳膊蹭了蹭泪,捏着嗓子道:“就知道挤兑我,你说罢,我听着呐。” 她垂着眼,眼皮上尽数抹着娇羞,这让他稀罕透了,费力稳了稳心神,肃下声说:“上月那回,我设的那是个调虎离山的局,追我的那帮人,没能让他们得逞,我当着他们的面毁了你送我的那幅假画,如今但凡知道那幅画存在的人都以为它被我毁了,眼下只有咱们俩知道真家伙还在你那儿呐。” 苏君心里腾腾直跳,仰着脸,声若蚊蝇地问:“我知道六哥是为着我好,可晋王爷不会怪罪你么?那东西拿着烫手,不如早脱手了的好,六哥既为晋王爷所信用,我便跟你心思一致,交由他也好。” 宋炆升别开脸,轻叹了口气,解释说:“颂,事情没那么简单,帝王心术尤为深沉,不会顾念咱们半分恩惠的”,他转回脸看向她,“你给了他好处,日后难保不会因着这个而被他牵制,那封诏书上储君立得是谁未知,倘若不是晋王,诏书进他手里,那么对你,对整个侯府便是一场劫难,失窃的案子,老杨头的案子,背后是谁人指派,横竖逃不出宁,晋两位王爷,颂,你懂么?” 苏君打了个寒噤,咬着牙根儿点了下头,又听他说道:“对付其他王爷来讲,也同样适用,从根上撅断了他们的心思,便能保你无忧,你放心,东西没了,几位爷才更能放心,往后去怎么着,各凭本事,谁有能耐,谁称霸王,我遭人追杀,那种境况下,毁物跟丢物相比是上策,王爷倒不至于因这个怪罪我。” 雪风溜进巷中发出一声呜咽,两人披玉挂琼,白头而立。 苏君抬手抚着他前胸上的龙鳞绣片,“八爷是宁亲王的人么。” 宋炆升眼珠紧缩了下,碾碎了她映在里头的影,“他们不会再来了,你别怕。” 她低下头摇着他腰间的挂穗,讷讷道:“我不怕,我是担心六哥你,那幅真的怎么收拾好呐?” 他心下黯然一声叹息,端起她的脸细细琢磨,如墨的眉眼,挂着雪雾,山水画似的,怎么都品不够,他缓缓扣上她的唇角轻啄,鼻息温热相织,“留着,万一我这计策败露,颂颂,你留着保命。” 他拉着她的手缓缓步着,她的脚印扣进他的,漫天雪毛簌簌飞舞,将他们的身影裹在一起,时隔多年后,他时常想起这场风雪,身旁的那人,是他那时摁错了机括,一切明晰如旧,却似乎从未发生过。 第42章 濯香令 “鞑子们整日里大口吃酒嚼肉的,彪的狠!”王大扫着门阶上的雪尘,一面道:“你瞧大爷儿从北边儿骑回来的那匹马,嗬!一身膘子肉,不是我说啊,咱大祁的爷们儿们光是在这兵马上就跟人差一截儿呐。” “您说得倒是跟您亲眼见着了似的,”跃阳瘪瘪嘴,插起袖子,探着脖子往胡同口张望着。 王大停下手抱着笤帚把头,直冲他瞪眼,一嗤道:“嘿!你这小娃娃眼睛泡子长头顶上去了,小瞧人呐还,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你爷爷我跟侯爷上安南平乱之前,搁北边儿杀过多少鞑子!” 跃阳挤眉弄眼地装了个笑脸,耷下嘴角反驳:“您是向着人家,还是向着咱们大祁,他们厉害,咱们就是干吃素的?从北边儿传回来的捷报您没听着啊?咱大祁出了位“常胜将军”,连打了几场胜仗,把鞑子们打退好几十里地呐,可把他们打乖了,这都多半个月了,怎么没敢再犯境了!” 阶面上的黑毛犬哧溜一下窜起身摇着尾巴,两人歇了话看向阶下,跃阳从袖子中抽出手,恭身道:“姑娘回来了。” 苏君步上阶,往门内看了眼问道:“马棚里是谁家的车?家里来人了?” 王大接话说:“田家夫人带着田姑娘来了,才来没一会儿呐,欸,姑娘这是打三姑娘那儿回来了?”接着又伸着笤帚捅了捅跃阳脚后跟,“你们怎么把姑娘一人儿撂外面了?” 苏君心虚,往胡同口瞥了眼,跃阳卸下王大的笤帚,推着他往门房走:“刚刚您说您在北边儿打过仗,您进屋里头跟我说道说道。” 王大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你小子净耽搁我忙活事儿,刚不还冲我龇牙嘛!” 两人一路推搡进了门,苏君松了口气看向胡同口,一人对着她点了点头,翘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隔远用嘴型比划了句:“我走了。”她点了下头,他的袍角拐过墙角远去了。 刚入府门,一人赶着一人跨出仪门。 田郗扑扑簌簌地掉着泪珠,追在后面喊了声:“娘……” 田夫人回身拽着她的胳膊往马房处走,一面斥道:“莫哭!长点出息罢!” 苏君忙走近出声询问,田夫人横眉冷竖,压根儿没搭理她的意思,提裙踩上马车。 她逮着空拉住田郗,压实嗓子低声问:“出什么事儿了?” 田郗哭得直噎气,秃噜着舌头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二哥……他……他不,不要我了……” “郗儿!上来!”田夫人探着手捞她,“死心眼儿的丫头,当他是谁,多稀罕他不成!” 马车载着十足的怨气远去,凝朱从仪门内出来,追近她急急地道:“姑娘上百寿堂走一圈儿罢,老太太气得很呐。” “呦!回来了,”苏照放下茶盅,抬头看向她问:“晴子怎么样?” 赵氏偏着下巴指了指上首,使了个眼色,苏君放下门帘,坐下身觑了眼苏老太太沉郁的脸色,笑道:“好着呐,今儿我去,人名字都起好了,祺哥儿,祺祥如意的祺,张安祺。” “这名儿喜庆,”苏照一脸琢磨的样子,“又是平安,又是吉祥的,嗯,好。”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行了,瞧你们个个那着急样儿,我好着呐,用不着哄,”说着一手食指头重重地叩了叩茶桌上的信纸,“你说我能不气么,他跟郗丫头的婚事,老早两家就开始商量,他娘去济南府之前特意托我先把他这婚事给定下喽,这回倒好,人我都没看住,婚事也给吹了,早知道就不该同意让他出去,放野了,心都收不回来了,也不跟家里打个商量,胆子真肥,信直接送人家里去了,回头他爹娘回来,我这一张老脸往哪搁!”苏君起身替她添了口茶,顺势拿起信纸。 赵氏出声劝道:“年轻爷们儿性子冲,不定哪会子脑子搭错筋了,兴许隔几天就反省过来了,”接着转回头对苏照叮嘱说:“你回头跟你二叔送个信,给他爹娘提个醒。” “夫人尊上,后进文隆不才,恐误令爱玉终身,毋能与其永结同心,尤望见谅……”,苏君折上信纸垂下手,心口沉甸甸的,盯着一旁白釉缠枝牡丹纹里的梅花插枝愣神。 苏照点头应了声,外间茉儿进门回话说:“老太太,外院传话说,来客了。” “哪个府上的?”苏老太太支起眼皮略显疲态地问。 茉儿提醒道:“昨儿下了帖子的,宋大人家里的。” 苏老太太抬手提了提额帕,“仔细迎人进来。” 来人是一肩腰瘦削,眉眼灵活的中年妇人,寒暄见礼后坐下身笑道:“我是恪之她三婶儿,娘家姓杨的,瞧您精神头足,家里都好罢?” 苏老太太摆摆手笑道:“得过且过罢了,为着俩孩子的事儿,还得劳烦你来京府里跑趟腿脚儿。” 杨氏笑着谦让,“他三叔是生意人,各处跑惯了的,不值当什么,头回上家里来,顺便捎了些东西,让您管家收下放前院儿了。” “暧,”苏老太太瞥了眼苏君,笑道:“来都来了,客气什么” 杨氏忙推说不必,回过脸,一人端着杯茶递到她手旁,抬起头,对上两汪乌眸,“您喝茶。” “这姑娘是……”杨氏略迟疑了下,蓦地幡然笑问:“是颂颂罢?来来,快坐下!” 她接过苏君手里的茶盅搁在桌上,拉着她坐在身旁,拍了拍她的手背,扭过脸对苏老太太笑道:“恪之爹娘没得早,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上年他大伯还从云南捎信问起过他的婚事呐,他倒真的自个儿张罗起来了,隔三差五的就往家里寄信催我进京,这不,到年底了,手头上的事情松活些,忙赶了来,没得人怨我。” 苏老太太颔首,“叫你来,原本也有我的意思,他们俩是宫里皇后主子撮合的,见个面,两家人也好坐一起商量商量俩孩子的婚事。” 杨氏又回头看了眼苏君,笑了笑,谦恭的说:“这个您放心,不能够委屈咱家姑娘的,横竖是那套礼节,恪之,咱们家里人都拿他当亲儿看待的,他这边,我保管给他办齐全了,至于这定日子的差事,您是长辈,还得多劳烦您操心了。” 苏老太太颔首,探手端过茶盅抿了口茶,略微思较了下,杨氏举手投足尽显爽利,态度跟决断无可指摘,她先前种种预想的准备倒显得过犹不及了,人那儿分寸掐得准,她这儿也没必要端架子,礼尚往来,互相捧着,就这么个意思,说到底,不都还是为着那俩人好么。 抬眼看了眼苏君,她强摁下心底泛涌的不舍,道:“既这么,隔天请个吉日,先定下纳彩的日子罢。” 事情顺利的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杨氏含笑应下,又打量着她面前的人,愈发热络地说:“恪之老跟我提起你来,今儿可算见着了,瞧瞧,这么周全一人儿,配他那幅寒碜模样,回头他要是欺负你,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 苏君脸上火烧似的,低下头盯着脚上一双银丝细盘蒲靴,繁缛的花线密密匝匝地绕进她眼里,搅得她脑仁里晕晕的。 南院杂房地砖上整齐码着一排口袋,摞着大小不一的盒子。 寥管家打起门帘笑着说:“那宋家太太特意交待过,南桌上摆放的物件都是专门给姑娘用的,您先瞧着,我忙去了。” 妙竹走近桌前,扒拉了几下,大呼小叫起来:“姑娘快过来看看,全是好东西。” “喏,”她掐开一嵌宝刻花扁盒,啧啧称赞道:“真好!” 凝朱凑近看了眼,推搡她了下,“敷面用的粉,又不是没见过。” 妙竹乜她一眼,“跟你说不着这个”,她忙递给苏君确认,“姑娘瞧瞧,这是不是最上乘的“玉华花粉”?” 还没等她开口,妙竹又提起一巴掌大的窄颈瓷瓶嗅了嗅,“嗬!是蔷薇露,调那花粉敷面再好不过了。” 凝朱觑了眼苏君,扯了扯她的袖头,低声提醒:“你怎么回事儿!那是人留着给姑娘用的,你着什么急!” 妙竹醒过神,讪讪缩回手,“差点坏事儿了,碰着稀罕东西,一时迷了眼了。” 面脂,口脂,香膏,画眉石……搽抹涂画的胭脂花粉,花花绿绿挤了满桌,苏君抚着桌角堆叠的紫貂寒裘,心里热烘烘地燃着火,他是那么地在意她。 “这么多我得用到什么时候,瞧瞧哪些好,送老太太,我大娘,大嫂她们那去,欸,对了,给我三姐留些,你们要是稀罕尽管挑了。” 妙竹忍不住欢呼了声,硬是被凝朱拿眼睃得息了音。 身后扑来一阵冷风,跃阳剥开门帘探头进门,低呼了句:“姑娘,探花郎来咱们府上了。” 闻言,凝朱两人飞快交换了下眼色,苏君作势清了清喉咙道:“你俩先在这儿挑着,我过会子再来。” 第43章 揭探花 王致远透过墙门上的细花篾蕈看去,一人身影逐渐清晰,他犹疑了下,进门抬了下右手,笑着说:“多谢姑娘送我家的点心,这个还你。” 苏君接过他手中的棕竹旋纹食盒,福了下身,推谢笑道:“不必客气,茂晟哥尝了没有,喜欢这味道么?” 王致远淡淡笑了下,视着墙门上的鎏锡钉,感念道:“自然,是我幼时家里常做的。” “那倒是了,”苏君随意说着,“我们家里有个厨娘,老家也是江西的,大概是你们那儿独有的滋味了。” 积雪压在脚下,寒意从脚心攀上脑顶,两人对视一眼,均是颇为无奈的一笑。 “实不相瞒,”王致远躬身一个长揖,“家母有劳贵府照应了。” 苏君连忙远远地避开身,摆着手道:“您别这样,我可担不住。” 王致远起身,拱了下手,“姑娘不必谦虚,是这样,眼下我还没法孝敬她老人家,希望贵府能多留她几日,姑娘能帮忙保守这个秘密,茂晟日后必有重谢。” 苏君忙道无妨,又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王致远一讶,目光略露审视地看向她问:“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跟您实话说了,”她缓缓笑了下,垂下目,“我跟宁亲王,跟秦家有些过节,他背后的蒋家我也连带着不待见,去年正旦那日,圣上宴臣,我听我二叔提过几句席间发生的一事儿,大理寺左少卿彭庆恩彭大人因着茂晟哥才华精益而御前失仪,被蒋阁老担保下来,彭大人跟您都是江西九江人士,他是永安十八年的进士,你是永安四十年的探花,不知你们两人之间是否有渊源?您主动从翰林院编修降至制敕房中书舍人这么个天子近臣的职位上,想必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罢?若是我唐突说错话了,您多担待,就当没听见罢。” 王致远怔眼看了她半晌,眼神逐渐涣散起来,“彭庆恩是我的父亲,彭大人不是。” 她心里咯噔一声响动,暗暗舒了口气,“我明白了,彭大人是“冒籍”参与科举,他顶了您父亲的籍贯。” 王致远视线飘向远处,顿了下头,“那年我父亲进京赶考后不久,江西遭了水难,九江府尤甚,灾民流离失所,我跟我母亲离家北上,打算在京府里跟父亲汇合后再商量日后的生计,不料路途颠沛,各行省间严禁外籍人员流窜,我跟母亲一路躲闪前行,终是失散了,我赶至京府时,皇榜已揭,名儿是那个名儿,人已经换了,同一籍贯,同一姓名的人何其多,我不时安慰自己是巧合罢了,后来我接受岳父一家恩遇,得幸在正旦那日获圣上青眼,那时彭大人瞧我的眼神让我愈发印证心中的猜测,我大半承家父面貌,我知道他那是怕了,只可惜我父亲,大概早已丧命于他人手下了……” 说到此处,他已然泪下,口吻变得愤恨起来,“我一遍遍说服我自己,一切不过是猜测罢了,没找着父亲他老人家,我遗承他旧志便是,可殿试那日还是被奸人作弄,我知道是他们更怕了,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把戏,从那一时刻起我下了决心,一定要为我父亲做些什么,哪怕是赔上性命。” 话语一字一句逐步与她的思绪契合,苏君眼眶子发酸,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张开口,嗓子眼儿堵得说不出话,她匀了匀气,咳了声道:“朝廷对科举“冒籍”之事一向严查,彭大人凭他自己恐怕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这背后估摸着还是蒋阁老的能耐,彭大人不过是他安插在朝廷中的人手罢了。” 王致远目光逐渐恢复清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掩起泪光看向她,试着说服道,“你即是文隆的妹子,便也是我的妹子,秦,蒋两家都不是善茬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撼动的,我尽力一试,十之八九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姑娘刚刚所言已让我大为震动,并未有小瞧你的意思,我虽不了解你跟他们之间的过节,如若不是要紧的仇恨,不妨放它一放,没有必要跟他们纠缠,那些人手段狠毒,没得遭他们荼害。” “我知道,”苏君开口谢过他的好意,她或许看似沉静,内心实也忐忑,蓦地想起一人,想起他缓缓合上眼皮的那一幕,想起苏照被刑部衙门带走的背影,心绪便不再浮动,微微叹息着道:“单靠你一人,必定成不了事,你如今有了家室,事后必然有所牵累,有的时候,即便不去招惹,他们还是会找上门儿来,把人往死里折腾,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伺机而动,茂晟哥,不管是你还是我,仅靠自身,到头来,准是螳臂缆车,粉身碎骨的下场,倘若因人成事,却未必不能够。” 王致远凝视她,突地晃了下眼珠,“你是说晋亲王。” “是,”苏君点头,“还有皇后,他们跟咱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人,宁亲王,在那之前,砍掉他的左膀右臂,秦家跟蒋家,势在必行,茂晟哥,你怎么看?” 王致远陷入沉思,默了半晌道:“说实话,我心里确实并未酝酿出什么确切的谱子,借助晋亲王身边的势力,眼下相比看来,是上策,”他顿了下,又沉吟道:“这么一来,咱们就彻底站在晋亲王这边了。” “是,”苏君看着他,慢声说:“他们两个到头来定是要争一争的,不是宁亲王,便是晋亲王了。”话出口,她不觉打了个寒噤。 “我同意,”王致远敛了敛袖子,站直身,凛然说道,“听君一言,如醍醐灌顶,不过眼下的局势,还未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最好的法子便是“等!””。 苏君浅浅笑了下,“是。茂晟哥,你往后要当心。” 王致远抬手揖了一礼,朗声说:“你也当心,圣上对我有所看顾,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不敢轻易动我。” 冷风灌巷,将两人的话语吞噬,一瞬便带远了。 罩檐下的冰挂子融进屋内扑出的热烟里,缓慢垂着泪。 廊间里仆妇丫鬟们来往奔走不绝,庄妈进了厨房探着头问:“腊八粥熬好了没?” 常妈抬臂揩了把汗,提勺搅着锅底道:“就快好了,你催什么。” 庄妈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瓷碗,“好了先给我这儿盛一碗,大奶奶那儿忙着,姑娘陪着旭少爷顽呐,怕他饿,先喂些粥喝。” “欸,”常妈笑问,“今儿宋家要来纳彩了?” “哪能呐,”庄妈摆摆手,“那日子得仔细挑着,今儿是来问名的,先把婚书给定了……欸!别癔症了,锅都溢了!” 揣着食盒,庄妈一路走至金岩斋,见凝朱从正屋里出来,便问:“上哪去,怎么不在姑娘身边呆着,她一人哪儿能带好奶娃娃。” 凝朱别扭了下,绞着绢子低声道:“宋大人刚来,在里头呐。” 庄妈微怔,紧着眉头琢磨了会儿,把食盒递给她,叮咛道:“听见少爷哭,你再进去,喂他粥喝,灶上忙,我去帮把手。” 话音刚落,屋里“哇”地一声啼哭,凝朱瞥了眼门内,庄妈推了她一下,低笑着说:“这丫头,还臊呐,回头跟着姑娘出嫁,你就见不得他们俩人一处了?” 正说着,门帘被人挑开,宋炆升探手拿过食盒,“我来。” 回过身,苏君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黄毛小子来回悠着,轻声哄唱着:“好了好了好了,欸,咱们旭哥儿最听话了,不哭了,不哭了……” 他痴愣在原地,又见她腾挪出一只手抹去旭哥儿脸上的泪珠,挨个指着书架上的书,轻吟道:“跟姑姑识字好不,将来中个举人老爷,姑姑跟着你沾些光……” 他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偶尔停下来抿嘴浅笑,露出瓠犀似的牙贝,脑仁里跟老和尚敲木鱼似的,嗡鸣一片,他觉着浑身都泛起懒来,眼皮一下也掀不动,似乎他不眨眼,就能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了。 她倏地回过身,扑哧笑出声来,指着他对着怀里的旭哥儿道:“瞧瞧,咱们当朝的锦衣卫大人木若呆鸡的模样。” 啼哭渐止,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朝他看过来,宋炆升猛地醒过神,走上前搁下食盒,觑着她问:“他多大了?” “过几天儿到小年,咱们旭哥就一岁了是不是?”苏君额头抵着旭哥儿的脑门笑着问。 他敞开食盒,慢吞吞地舀了碗粥,小心地问:“要我喂么?” 她嗯了声,抱着旭哥儿走近他,他端了碗,提起勺子吹了吹气递进旭哥儿的嘴里,旭哥儿吧唧着嘴,抬起头看向他,他慢慢提起嘴角。 见他乐不可支的模样,苏君不禁问:“六哥想什么呐,那么高兴?” 他停下手,深深笑道:“我想起上回,喂你喝面疙瘩汤,那时候你可乖了。” 她脸上绽了红,低着头躲在旭哥身后,默不出声了。 宋炆升放下碗,抬手捂上旭哥儿的眼睛,听见她轻声呢喃:“这是干嘛呐?” 他凑近她耳边踌躇了下,支支吾吾地说:“颂颂,六哥也想要个小子。” 苏君啊了声,羞得直跺脚,别过头,脸红脖子粗地道:“你捂他眼睛干嘛!应该罩他耳朵!” 宋炆升忙松下手甩了甩,尴尬地笑了下,“他小,听不懂呐还!” 这时,一声钟鸣响起,惊得旭哥儿又哭了起来,小赵氏跨进门,接过旭哥儿连声哄着。 苏君诧异的看向宋炆升,他拉起她的手腕走出门外立在阶前,又一声钟鸣响起,接着一声紧挨着一声,震天动地,激得她几乎稳不住脚,她手攀上他的,跟他十指紧扣,强捱住心头的惊悸,颤着音问:“六哥,这怎么回事儿?” 隆隆的钟鸣声中,他抬头看出檐外,握紧她的手,徐徐地道:“皇帝初丧,每座寺庙都要敲钟三万下,颂颂,圣上驾崩了。” 第44章 吊严陵 他的话语榔头似的锤在她的脑壳子上,比叠声的钟鸣还令她骇惧,他突地转过身,凝视着她,轻声道:“一年,一年国丧后,等六哥娶你。” 他眼梢溢出淡淡的光,火束似的使得她心填回了肚子里,她轻嗯了声,又听见他不急不缓地说:“颂,往后去,麻烦事儿不少,你记住,别听见什么信什么,顾好你自个儿就成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苏君稀里糊涂的,正打算开口问他,宋炆升慢慢松开她手,裹了裹她的斗篷,淡笑了下,“千万记住了,这会儿外头肯定都乱了套了,我得回衙门里照应着,先走了,外面冷,你先回屋去。”不等她开口,他又催促道:“快去!” 她卧在门坎里挑着帘子见他背过身下了台阶,她张开口轻喊了声:“六哥。”话语却压在钟鸣声下,不足被他听到,他跨出院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眼里莫名地氤氲着湿气,再看不清他神色了。 祁武帝大行,天下缟素,礼部颁发讣告至各级行省及各地宗室亲王,京府戒严,文武百官于次日起至西华门守御龙体殡天。 苏老太太掖着麻布大袖圆领长衫,咽然道:“怎么就这么突然呐,前一阵儿,不还说龙体大健么,一转眼人就没了……我明儿要跟其他诰命夫人去思善门守灵,家里你照应些。” 苏照点了下头,颓下目光,“圣躬登了极乐,撂下半截儿摊子没收拾呐还,我刚从外头回来,街上人都跟蚂蚱跳似的,来回奔窜,人心惶惶的。” “我如今是不敢想这个,”苏老太太呛了两眼泪,“你二叔不在,昨儿才回信儿说河坝的工程还得有几日熬呐,朝廷里也没个人周旋,文隆被圈在宁地,这将来俩王闹腾起来,可怎么好!” 话出口,屋里鸦默雀静的,没人再敢往下搭话,苏老太太瞥见苏君又哀叹起来:“今儿那宋家夫人婚书都递我手边了,外头敲钟了,君丫头的婚事一波三折的,我这心里头啊,老静不下来,只等……” 说话间,茉儿进门拉长了语调,笑着回话说:“老太太,二爷回来了!” 话落,苏辕一阵风似的进门,一身罩甲武身,硃红漆铁盔上的红顶缨随之摆动。 苏老太太炸了声,探手招他近身,“可算回来了!快坐下歇着!怎么不事先来个信儿?” “不了,”苏辕飞快地道:“时间赶,待会儿京府戒严,我得在那之前出城赶回去,长话短说,我是被宁亲王指派回来探路的,他人眼下已经到了陕西平凉卫,过几日便能赶回京吊唁,这几天尽量别出门儿,我怕到时候他那儿整出什么动静。”说着嘴角抽了下,微哽着嗓子道:“老太太,孙儿不孝,您保重身子,等这阵子忙活完了,孙儿就老实呆在京里孝敬您。” 闻言一屋人慌了心,苏老太太哆嗦着嘴角问:“文隆呐,咱们孝敬的是这会子皇宫里头奉先殿躺的那位主子,你明白阿奶的意思么?” “我明白,”苏辕握紧胯刀,“您放心,等隔天/朝廷里商量出个头绪,我跟新主子一条心,我会视情况而定的。” “你不明白,”苏老太太老泪纵横,攥着他的手指头不肯松,“阿奶不要你忠君护主,只求你人无恙!” 屋里几人觑着眼垂泪,苏君脊梁骨渗凉,心里腾腾跳着,上前握住苏老太太的手一阵安抚,苏照起身拍了拍苏辕肩头,“当心些!完事儿了,回家陪我吃酒!” 苏辕忍去泪意,拘着嘴笑了下:“一定!” “罢!”苏老太太丢开他手,擦掉泪,“你去罢,宁亲王不过赶回来吊个祭,瞧把咱们给吓得,这回让长缨跟着你走,多少有个照应。” 苏辕忙应了,束了束腰巾,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默不作声地向门外跨出去,苏君忙追上前,“我还有话跟二哥说。” 两人出门放下帘子,屋内“啪”地一声响,隔着帘缝看进,一串楠木佛珠掉在地上,滚着身,赵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还杵着做什么!快帮老太太捡起来!” 苏辕回过头问:“找我说什么呐?” 苏君心乱如麻,话也说得不顺当:“二哥,你,你千万别跟宁亲王他们一伙……” 苏辕凝眉看着她,握紧胯刀问:“怎么了?” 苏君拉着他的袖头急晃,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不是好人!” 苏辕松开眉,微张开口,似是吐了口气,降下语调安慰道:“你放心,我心里有计较,还没实心眼儿到替他卖命呐,我得紧赶回去,你回屋罢,没得冻着。” 不及她反应,他已经背过身走出几步,鱼鳞叶齐腰明甲在寒风中刮擦作响,她追了几步,高声喊他笑着问:“二哥,外头都传开了,你就是那常胜将军呐!” 他侧回身,扬眉笑了下,摆了摆手越走越远了。 男人眉眼朦胧,停下手丢下笔,凑着下巴唉声叹气,“怎么老画不好呐?” 苏君从他腋窝下钻进桌旁,探头向桌上看去,宣纸上一枝墨梅独放,蓦地梅花瓣渐渐变红熏染,没一会儿便浸透了纸,灿成一滩水裹着浓烈的腥味从桌上流下,沾满她的手,淹没她的脚,她大骇,甩着手向身后缩去,男人全然没了踪影,窗框子剧烈抖动起来,屋顶隆隆震动着,横梁不安分地颤着身,她低下头,血水已经漫至她下巴颏处,腥气直钻进她脑仁里,堵得她呼不出气,她觉着血水似乎要灌进她口鼻里了,便费力憋出一口气,嚷叫了一声。 “姑娘……姑娘……”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低吟,苏君撑开眼,支着头问:“什么时辰了?” 凝朱忙拧了帕子,沾着她额角的汗珠,手指不住颤着,“丑,丑时了,姑娘,外头出大事儿了,咱们府似是被人围了……” 屋外隐约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和三两声人语,苏君后背汗湿,粘粘得难受,一个骨碌坐起身,脑壳里一团浆糊似的,转不开窍,怔愣了半晌,忙挡掉凝朱的手,披着外袄,一面道:“走,先上老太太那儿瞧瞧。” 第45章 君不悟 大门外光火相接,影影绰绰映照在院内众人脸上,王大匆匆从门房里赶出,掂了掂一侧肩头的棉袄道:“夫人您别慌,我看了几眼,不是针对咱们府的,倒像是把附近这片儿都围了。” 苏老太太连咳了几声,摆了摆手,道:“走,先回屋……等他们闹够了,也就安生了……” 彻夜难熬,静坐无语,直至五更鸡鸣,墙围外的火光才逐渐隐在远处泛白的天光里。 一早,张岩竣携着苏晴神色匆匆地赶来,惊得院门口狗吠连连。 等两人坐下身,苏老太太关切地问道:“你们俩也是的,外头乱,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苏晴觑了眼苏君,回话说:“是怕老太太担心,我回来看看。” “那倒是,”苏老太太点头,“我心口蹦跶一晚上了,你们来的时候也见着了罢?这外头围得是什么人呐?” 苏晴使了个眼色,张岩竣略清了下嗓子,肃容道:“是晋亲王的兵马,人昨晚刚抵达京府就派兵把内外城捂了个严实。” 苏老太太一听这话,骤然变了脸色,低吟着说:“……看我糊涂的,早该想到了,那宁亲王前两日人都到了平凉了,晋亲王本就离得近,可不得早到么……” 张岩竣急忙应了个是,“这几日家里人尽量别出门走访,吃穿用度还是先备了的好,老太太,您慧眼如炬,肯定瞧出怎么回事儿了,先帝大行,未立储君,占山为王,晋亲王提前进了京府,宁亲王晚了一步,被隔在城外……”说着顿了下,沉声一叹:“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这就开始缠斗了,这节骨眼儿上,咱们越是要小心行事。” 话出口,一屋人白了脸色,他略迟疑了下又道:“实际上,我今儿和晴子来主要是……” “主要是给家里报个信儿的!”苏晴慌忙截住他话头,眼神躲闪着,强笑了下。 至此,张岩竣只好打住话,闷着头不吭声,见他们遮遮掩掩的模样,苏老太太一下慌了神,“晴丫头,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二哥出什么事儿了,”说着说着眼见就要流出泪来,“我怎么那么糊涂,不拦他一拦……” “不是!不是!您先别慌,”张岩竣忙劝阻着,说着回身按住苏晴的手,摇了摇头,“早晚要说的……” 苏晴慢慢丢下他的袖子不再阻拦,接着两双眼齐齐看向苏君。 两人目光复杂,半是焦急半是同情,燎得她心底干痛,她觉着似乎有什么要命的事情发生了,然而却没有一丝半点想要探知的心思,未等她出口相问,张岩竣缓缓转过脸,垂下头询问:“老太太记不记得先帝陵墓被损一事?” “记得记得,”苏老太太忙道:“不是说有人蓄意破坏陵墓,锯了坟屋前的一棵树,昭示真龙显形,直言先帝大限将至……先帝指派人严查了么,这,这跟你要说的事儿有什么干系?” 张岩竣略犹豫了,握紧拳头道:“先帝曾派东厂严查此事,如今有了结果,一切证物直指锦衣卫北镇抚司,宋恪之作为背后首要嫌疑主使,已经被刑狱拿下了,这是刚从我爹那儿得的消息……” 缓而沉闷的语调一字一句凿在苏君心头,眼前结了层冰霜似的,隔绝了她的视线,人影憧憧,花白一团看不真,话语却很清晰,“事发突然,厂监关如涟跟刑部尚书史洪善在龙体卧陵时发难,直言如若不能在圣上入陵前解决此事,是对先帝的大不敬,龙体必定难安,吉时已到,没人敢耽搁御驾早登极乐,他们锦衣卫随行驻跸,人当时就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恪之是晋亲王的人,这是公然的秘密,王爷驻京,怎么还敢有人触他的霉头?”苏照问道。 “正是因为他是晋王的人,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说实话,那案子背后的主谋是谁并不重要,是晋王的人才最关紧,刑部尚书史洪善,余泽海势去前依附那阉人,后来依附关如涟,据我所知关如涟是睿郡王的人,而睿郡王与宁亲王向来亲密,宁亲王姻家蒋家这会儿又跟郡王联姻,照此看来睿郡王是在晋王占据京府后借宋恪之一案牵制晋亲王,况且宋恪之上回帮着咱家处理茶案,办了刑部那吴大勇,那时就跟他们刑部结下梁子了……” “那么晋亲王应该不会对他施以援助……”苏老太太黯然道:“明哲保身才最要紧,毕竟破损龙墓是了不得的大罪状,沾上就彻底完了……”说着泪眼婆娑地看向苏君,探了探手,“君儿,好孩子,过来,阿奶差点就失了你了……” 苏君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摇头,她瑟缩着肩膀往后退,后脑一下撞在椅背上,却浑然不知疼痛,屋里一张张脸看过去,闪着同样一种神情,表露着同一种意图,她明白,却断然不能接受。 “君儿,你听我说……”苏晴握住她的肩头晃了晃,“咱们家势单力薄,经不起一点儿折腾,二王夺势,咱们不能掺和进去,他人咱们救不得,你跟她婚书还未过,这是好事儿……” 她频频摇着头,掰掉箍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头,起身迈开步向门外走,苏老太太被她如痴如傻地模样吓了一跳,嚷着吩咐道:“快!快扶姑娘回园里歇着!” 凝朱,妙竹慌忙赶近,被她撞开身,她像是陷在了泥淖中,抬腿却拔不开脚,挣扎地出了门下阶,靴底压在积雪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倏地脚下一滑,她直直往前扑去,再也没了知觉。 “颂颂,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去了趟苏州,人生地不熟的,我在山林里迷了路,碰着个姓尹的仙子,她那张小口呐,又鲜又亮的,可招人待见了,你道怪不怪?” 她红着脸笑了声,见他仍在挤眉弄眼,又羞又恼,便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他突地化成一股白烟冒着香油味钻进她的脑仁里,她着急起来,四处找他不见,大声叫喊着“六哥!”,身旁一人不停地摇她胳膊,“姑娘……姑娘……” 她猛然间醒了过来,却不愿睁开眼,眼角不住往外扑簌着泪珠,凝朱唤她的声音小了些,“姑娘醒了,就起来吃些饭罢,昏睡一晌午了,”说着哽咽起来,“您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呐,一猛子栽到地上,脑门子上磕出那么大个疙瘩……” 她坐起身,拿下额头上的湿巾,跳下床,“你快让跃阳准备准备,我马上要出去一趟。” 妙竹大惊失色箍住她腰往回拖,“姑娘,您不能出去,老太太吩咐过的,让奴婢们看着您好好休息,宋大人惹上大/麻烦了,奴婢不能眼见着您也把命丢了!” “连你也这么说,”苏君立住脚,缓缓垂下头,抬手抹去眼梢的泪渍,“他要是丢了命,我这辈子怕是都不好过了。” 第46章 忍泪吟 祁冀眯眼看下去,她匍在地间,脖颈卑微地屈着,像折了颈的白鹤,他冷哂不已:“怎么,以往见了我,不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不愿意兜揽人么,这会儿倒主动找上门儿了,摆这出戏,可怜给谁看去?” 她嗓音干哑,愈发地低下头去,“求王爷您放过他,那件事儿一定不是他所为。” “苏君!”他一把捞她起身将她丢甩在书架前,顶头几本书被磕撞出来,劈头砸向两人,祁冀甩臂挡过,抬手拘住她喉颈,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胆子不小,敢随便儿央人,我是你的奴才么?你说什么我都得照着做!”他看着眼前的人,眼壳红肿得像两颗烂桃,还在不住往外渗水,泪珠浇在他的手背上,彻底寒透了他的心,她哭也好,落泪也好,跌下身段来求他也好,全然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她花费的心神丝毫没用在他身上过,他被她吃得透透的,所以才恨透了她。 他抹净她的泪,欺身去吻她的眉尖,她左右摆着头躲闪,双肘抵在他的胸前将他们的心隔开咫尺天涯那么遥远,他气到不能自已,扣紧她的手腕,将她箍在身前,嗤笑着说:“你容他亲你的鼻头,亲你嘴儿,怎么换了我就不成……”他架开她的手臂摁在书架上,吻着她仓皇跳动的眼皮,低声哄诱着:“君君,听话!你遂了我,我什么都应了你……” 他湿热的鼻息扑在她的颈间,激得她浑身战栗,她又惊又怒,哭得直噎气,“王……王爷,您……您放……放过我……我,我不能这样……” 她的乞怜求饶无疑更加激怒了他,祁冀被她惹急了眼,提起她的肩头转身将她压在桌案上,一把揭开她半张领口,冷叱连连:“本王今儿就要了你,我倒是看看他能怎么着!” 苏君头昏脑涨地盯着头顶的蒙尘,彩漆斑斓在她眼窝里打着旋儿,张开口瞬间被他看出意图,他空出一手钳住她的腮颌,迫使她无法呼救,她死命的挣扎换来他更加强硬的遏制。 万念俱灰间,外间传出一阵轻而急促地叩门声,“王爷,王妃求见。” 祁冀身子一僵,力道松缓了些,苏君逮着空挣开他身,胡乱抹了把泪,避在书架旁气喘吁吁地匆忙福了下身,掂起步子就往外跑,他上前一把捉回她的腕子,冲门外吼道:“滚!” 她手不住地打着颤,一抖一跳的,他全都感受到了,心里死灰一片,她敬他,甚至怕他,却不曾钟情于他,他逐渐冷静下来,内心嘲讽地笑了下,她这般冷心肠地对待他,亏得他还打算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别指望我帮你,”说着他拘着她的手腕,将人拉近,迫使她避无可避,瞳仁里聚回他的影,方恨恨地道:“我提醒你好几回了,他这人奸猾诡诈,不值当你这么护着他,到头来害的是你自己,他千方百计地接近你,你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怎么还这么糊涂,你听我的话,别再管这事儿了,好不容易抽离身,别再栽跟头了,过了这阵子,你就该知道他那幅面皮底下到底藏的什么人了……” 苏君对他絮絮唠唠的话语充耳不闻,祁冀羞辱她还不够,居然还这般诋毁他,捅她的心窝子,她油然生出一股恨意,恨她自己势力孤单,除了会拉下脸面求人,任人搓扁捏圆,其余丁点本事能耐没有,一时间千头万绪冲出心肺往上翻涌,顶得她脑壳几乎要开裂了。 “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去,王爷还没准许呐!” 门外脚步声大作,蒋蔓依跨进门,略怔了下,垂下目光缓步福下身,“王爷有客,臣妾不曾礼遇,请王爷多担待。” 苏君忙甩脱他手,哆嗦着身子还礼道:“民女唐突滋扰,不曾拜会娘娘,请娘娘见谅。” 蒋蔓依颔首,看向祁冀,淡淡道:“王爷,苏姑娘来一趟王府不容易,臣妾打算跟她聊几句家常,请您准许。” 祁冀面色略显狼狈,冷然道了声“出去!”便背过身不再言语了,肩背上的彩绣方龙越发露出咄咄逼人的姿态。 蒋蔓依默默坐着喝茶,决口不提方才那一幕,苏君心神忐忑,一时失了主意,低头紧盯着地砖,大气也不敢出。 “我与王爷自小相识,”蒋蔓依忽然开口,苏君抬头看去,她缓缓看向她,温声细语地讲述道:“蒋家与王爷的联姻比坊间传闻的还要早,当我无意中从家里人口中探知我是王爷的备选王妃时,当真高兴坏了,捂在被窝里,一晚上没睡着觉,王爷对这层关系大概也是默认的,每回遇着我也会想法子逗我开心,送我些外邦进贡的新奇玩意儿,我想他大概是喜欢我的,”说着打住话,低头温婉一笑,苏君不停地绞着手帕,今儿这趟腿脚跑进阎王殿里去了,她想救的人没救得,倒硬生生地搅和起人家姻缘来了,她心里这会儿是羞愧与无助齐齐锥心,就差没捅出个窟窿来。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蒋蔓依抬起头隐去笑靥,说道:“那不过是水到渠成时,任何人都会顺理成章做出的举动,把我换成家里其他姊妹,他也会那样做的,不过待你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可能你自己没意识到,他瞧你的眼神格外不一样,我说不出来,横竖他不会那样瞧我就是了,我觉着人有时候挺奇怪的,你钟意他,他钟意旁人,而他钟意的那人儿又钟意别人,苏姑娘,你说呢?” “是很怪,”苏君迎上她略微审视的目光,坦然一笑,“我觉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出讨好的举动,时间久了,是很难再装下去的,他既这么做了,多少是有情谊裹在里头的,至于其他人,我想他也只是被她身上依稀熟悉的影子晃了眼,等回过神儿来,不定会怎么笑话自个儿了。” “明知道你故意这么说,”蒋蔓依笑道:“可我还是很受用,我大概知道你今儿来的目的,咱们立场不同,也就跟你省了那些场面话了,宋大人可不是个简单人,不办他,隔天倒霉的指不定就是我们家了,照实说,我很佩服你的这番举动,你大可不必这么做的,但是恕我不能盼着你得愿救人出来了。” “不必,”苏君起身恭身一福,释然道:“民女盼娘娘能够得偿所愿,天色不早了,民女这就告退了。” 郡王府前的门阶宽阔繁多,她每下一步心就沉去半分,凝朱小心地劝慰道:“这当真怨不着姑娘您,咱们这就回家去罢,啊?” 她摇了摇头,驱走脑仁里的钻疼,无力地道:“去晋王府,我找晋王妃说几句话。” 大半年未见,袁幼仪身形又减去半个人,手指头筷头般粗细,硌得苏君手背生疼。 “我怕是要食言了,”袁幼仪握着她的手低低垂下头去,“我刚走那会子还说要拿你当从前那般孝敬呐……” 苏君抽出手撇去她的泪,细声安慰道:“我明白,我明白,”她稍犹疑了下问:“娘娘,您过得很苦罢?” 话出口,松儿打发掉下人,守在门口往里使了个眼色,袁幼仪顿了下头,扭回脸眼泪瞬间决了堤,靠在她肩头不断抽泣着说:“你听我句劝,爷们儿家的为了权力,什么心思都敢花费,丫头,顾好你自己就成了,管他们做什么……” “他帮了我那么多,是轮到我报他的时候了。”苏君喃喃道,“娘娘,晋王爷当初安排您进我们府里是有意之举么?” 袁幼仪并未否认,双肩抖动地更厉害了,苏君抬臂搂住她肩,惊觉她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浑身上下几乎没什么肉了。 “成婚后,他就千方百计地向我打听侯府里的情况,我奇怪的紧,就捡着无关紧要的事情跟他说了,他不满意,跟我问起你的那幅画来,当时我还不知道那画是个要命的物件,就给它说漏嘴了,再后来,他变着方儿地暗示,支使我跟你探听那东西的下落……” 苏君耷下眼,瞥见她后颈上绕着一溜紫痕,显然有段时日了,她颤颤巍巍地支起袁幼仪,红着眼问:“您比我还傻,早问了我来,何必受那么多苦呐!” “我救不得你,却不能害你,”袁幼仪咽下泪,强笑了下道:“这下好了,如今那东西尽毁了,没人能再拿它要挟你了。” 苏君避开她目光,惨然笑了下,转身从身后取出一绿地白彩缠枝梅花寿字瓷罐递入她手中,悄声道:“这是我大哥今年从北面带回来的茶,很是难得,倘若娘娘进宫,麻烦您交给皇后娘娘,就说这是我专门孝敬给她老人家的,我母亲搁宫里为官时,有劳皇后娘娘垂怜了。” 袁幼仪接过,略计较了下,直言问道:“你这是要走皇后娘娘的路子?这茶我送进宫去倒是不难,话我也给你带到,只是他那案子眼下正处于风头之上,皇后娘娘跟王爷怕是避之不及,我怕……” “她会的,”苏君看向她手中的瓷罐,低声自语道:“她会的。” 第47章 白雪词 自苍震门入景仁宫,福子忙从殿内迎出屈腿一福道:“两位娘娘里面请,皇后娘娘正在殿内等着你们呐。” 前殿先帝御笔亲提的牌匾“赞德宫闱”披白裹素,尽显哀容。 皇后神色倦怠,从嬷嬷手中抱过包褥,低头看了几眼才露出笑来,“王爷这几日在宫里监国,政务繁忙,王府里就有劳你们照应了,奶妈们也都看顾好了,别叫她们乱吃东西,没得奶水混杂。” 袁幼仪,杜司茵齐齐应是,皇后将包褥递给嬷嬷,支起头半眯起眼,懒懒道:“行了,孩子我也见着了,天凉,别搁外头久呆,都回去罢,那什么,这嬷嬷先留下,我有几句话交代。” 待两人出殿走远,皇后撑开眼看向殿中一人,冷斥道:“年岁不大,胆子不小,谁教你的?通过王妃打掩护来接近宫里的。” 苏君悚然间出了一背冷汗,忙跪身行礼道:“此次进宫是民女一人的主意,再无旁人知晓。” 皇后冷哼一声,“你进宫来做什么?若是为了宋炆升,大可不必浪费口舌,这会子没人能顾得上他。” “是,也不全是,”苏君前额抵着砖缝,稍匀了口气,恭顺道:“民女今日前来或许能够解皇后娘娘的燃眉之急。” 话出口,皇后冷笑不断,“好个张狂的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瞧在你逝去母亲的面儿上,你这条小命怕是早就交待了,苏氏,你口出狂言,可知罪?” 地间的凉气直窜进骨头缝里,镇得她小腿肚儿不住抽筋,苏君缓了半天劲儿才捋直了舌头回话说:“民女知罪,但求皇后娘娘一闻,民女便无憾了。” “行了,先起身罢,”在她觉着膝盖几乎要跪穿的当口,皇后蓦地转了个话锋道,“你既这么说,我听听也无妨,”说着端起茶盅隔着茶雾眯眼看向她问:“方才你说我有燃眉之急,你说说,我有什么可急的?” 苏君谢了恩,起身稳住脚,福了一礼,细说道:“民女斗胆揣测娘娘心意,日前晋王爷因先帝龙陵受损一案,在朝中多有牵制,监国一事自然受到阻碍,且福亲王至今还未赶至京府,宁亲王在京外无所牵绊,与王爷,娘娘僵持不下,娘娘忧心实为情理之中。” 话出口,满室寂然,铜炉里哔哔啵啵响着炭烧声,她心里实在没底儿,惊恐尽失,只余下焦灼地等待,她猛地想,倘若遭受怪罪,她进了狱里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了,他有没有受刑,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寒…… 她不着边际地想着,全然忘了自己的处境,眼泪一横就要流下来了,直到上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才惊回神儿来。 “你果然不输你母亲,”皇后沉声道,“是个有脑子的,怎么,你说你有法子,仔细说来听听。” 她吸了吸鼻子,打起精神,恭谨道:“回娘娘的话,中书舍人王致远才高八斗且受先帝垂爱,止步探花民女深觉可惜,究其根源,内阁中,恐有人难逃其咎,明日辰时,王大人将在会极门收本处呈上一份奏疏,恳请娘娘提醒晋王爷,务必赶在司礼监文书房,赶在关如涟关公公之前拿到奏疏,倘若延迟,奏疏进了内阁,那么民女今日跟娘娘商榷的一切将会付诸东流,为时晚矣。” 听完这一席话,皇后大为震动,不由地坐直身,半信半疑地问道:“这当真是你一人的主意?” “民女才疏学陋,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窥得先机罢了,此事除去我跟王大人并无他人知晓。” “如若照你说的,能扳回一局,再好不过,不过……”皇后端起茶盅刮起了茶沫子,慢腾腾地道:“眼下的局面,王爷倒不至于完全受人掣肘,等福亲王北上回京,大有解围之势,你这计策或许有用,然而却不是必然之举……” “不知皇后娘娘有没有品尝民女家的茶叶?” 皇后低下头看着杯口荡漾的茶面,颔首道:“是好茶,好茶配好罐儿。” 苏君攥紧拳头,跪地叩首道:“家母进宫为官时得到过不该得的赏赐,民女恳请娘娘将其物归原主。” 皇后默了阵儿,缓缓搁下茶盅命她起身,叹了口气道:“年岁小就是好啊,横竖奔着一个情字,他当初跟睿郡王抢婚,我不过以为他是为了晋亲王,如今看来,他为了你,连主子都敢欺瞒,搞起移花接木的把戏来了,倘若你今儿不坦白,我还当真以为那物件被他毁了。” 苏君大惊,连连磕头请罪,皇后摆手打断她,“好在事情还有挽留的余地,回头你老实把那东西收拾好交出来,我便恕他无罪,你可明白?” 苏君慌忙谢过恩,跪地不肯起身,皇后颇有意味地看向她道:“怎么,你手里还捏有把柄要跟我打商量不成?” 苏君打了个冷颤,忙道不敢:“民女斗胆跟娘娘求两个恩准……” “嗬!”皇后嘲讽地勾起唇角,“还真是蹬着鼻子上脸了!你俩人玩弄主子在先,不跟你们计较也就罢了,这会子倒有脸讲起价来了,我不妨听你说说,看你今儿这条小命还留不留得。” 苏君背上扑簌簌往外淌着冷汗,咬了下舌尖,壮起胆子回话道:“那御赐之物到底什么来头,整个靖南侯府上下只有民女一人知晓,若娘娘日后怪罪,恳求娘娘怪在我一人头上,放过侯府其他人……” “这个我做不了主,王爷那儿自会有计较,”皇后冷冷道:“不过,我插上一两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有用没用,得看王爷自个儿的决断了,这是头件事儿,第二件是什么?” 她稍稍放下心,又倏地呼吸急促起来,觑向上首,皇后面色已有几分不耐,她收回视线,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民女恳求娘娘解除我跟宋大人的婚约。” 皇后眼神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眼,顷刻便收回视线,问:“可想清楚了?” 她眼眶子鼓胀,好在皇后眼下似乎并无不耐烦的势头,她盘算犹豫了片刻,压下头出声道:“民女想明白了。”话出口,心下隆然一声,浑身的力气尽失了。 祁武帝登遐,京府中严禁婚喜嫁娶,戌时后禁绝消闲灯火,永安四十一年在举国一片哀痛孤寂中不吭不响地到来,已进二月,又一场大雪纷飞而至,可谓天下共丧。 晋王守京,宁王围城,福王迟迟不返,两王对峙不下,局面沉闷陷入一潭死水之中,京中粮储不足,户部差派户部右侍郎李成督理京仓保障粮储供应,李成于京府周边各州县强行征收粮产,致使京府中粮价飞涨,民间怨声载道,更有民人暴动的行迹,侍郎李成内心含愧,以死谢罪,而后内阁发难,蒋阁老以晋亲王监国不力为由频频上奏恳请迎宁亲王回京协理监国,一时此番呼吁四起。 京府外,宁亲王以晋亲王暗自破损先帝龙陵,致使先帝病薨为由,以“匡乱反正”的名义,数次攻城。 其后朝内经制敕房中书舍人王致远检举披露,永安十八年春闱科举舞弊一案真相大白,四下哗然,大理寺左少卿原名彭子尚冒名顶籍江西九江同乡人士彭庆恩,取代其入朝为官,经锦衣卫北镇抚司查办,彭子尚对其杀害彭尚恩之举供认不讳,幕后主使直指内阁阁老蒋易,晋亲王亲笔下谕,彭子尚革职查办,后以宁亲王治家不严,纵容姻亲蒋家霍乱朝纲为由,打出“持危扶颠”的旗号,誓死守城。 两王针尖对麦芒,京府中人心漂浮,行业萧条,各府人家商铺关门闭户,目及之处,满是萧然之景。 苏老太太半是庆幸,半是忧虑,怔怔望着门口,红着眼叹道:“得亏老二他先前去了济南府,要不是这会子户部遭难那人儿恐怕就是他了,哎……我的文隆呐,这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呐?” 苏照不敢接这话茬儿,迟疑了下,转了话道:“我倒是听说刑部最近打算放人了,蒋阁老至今无事,照这么看来,应是两王各让了一步,晋亲王留着蒋阁老不动,宁亲王那边儿放宋恪之出狱……” 看向苏君,个把月内,脸盘儿小了一圈,更显得两颗眼珠子拳头般那么大,里头黑乎乎一片,一点儿精气神没有,总蔫蔫地愣神,饭也吃不下,苏老太太悲从中来,含泪道:“我总也瞧不出皇后娘娘的意图,这会子也有心思管咱们家的婚事儿,好好地,怎么又宣旨不准成婚了……” 小赵氏拉着苏君的手来回揉捏,“瞧瞧,穿的这么厚,手还是这么凉,”说着小声嘟囔道:“那会子人搁狱里头,咱们想撇干净,这会子人似乎是没事儿了,再想着先前的姻缘,人若是知道了,别提人心里有多凉了……” “芸芸!”苏照忙拦下她话头,打了个眼色低声抱怨道:“你今儿怎么冲起来了,说话没大没小的,当时那情形,咱们不……” “说的没错,”苏老太太附和了句,抹去眼尾的湿润,摆了摆手道:“行了,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都回去歇着罢,且得有几日熬着呐……” 出了百寿堂,檐外悉悉索索撒着盐粒,凝朱叫了暖轿,苏君摇了摇头道:“你们去罢,我一个人走走。” 一路沿着西侧夹道缓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片压在脚下发出“耗儿叫”的声响,绕进洗梅园垂花门,影壁上的砖雕上落着层浮雪,她探出手指抚着棱砖缝里的积雪,雪花簇拥积了一指甲盖,她凑近嘴边轻轻吹去,后背突地一暖,一人将她搂进怀里,凑近她耳边轻道:“还想装雀么?” 她一惊,往回扭着身子,他箍紧她,下巴搁在她肩头,低声央告着说:“颂,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她静下身,斜着眼看去,他阖着目,眼睫上挂满毛茸茸的霜雪,双手扣在她腰间,整个人盾壳似的将她罩住,隔绝了风雪,她心里又酸又软,眼珠砸在他的手背上,哽咽着问:“六……六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好一会儿了,”他吻着她的鬓角,“在你后头一直跟着,颂颂,我很想你。” 她双手覆上他的,一根根细细摩挲他的手指,“我也想你。” 宋炆升松开手,缓缓掰过她身,一颗一颗摘掉她的泪珠,轻轻叹息着说:“知道我多心疼么,颂啊,你饿么,六哥恨不能割自个儿的肉给你吃,你怎么瘦成这幅模样了。” 她探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一面流泪一面笑着说:“你也瘦了,下巴颏上都饿出条缝儿来了……六哥,你好不好,有没有受苦?” 他捉下她手覆在脸侧,摇了摇头,“没有,想着你什么苦都没了……他们就是装装样子,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傻颂颂,我都知道了,你怎么能为了我把那东西交代出去,我这心里头可难受死了,你若是有个好歹,叫六哥怎么弄?” “横竖得尽快救你出来,”她嗫嚅道:“我不愿你在狱里头受苦……六哥,我害怕,那东西在一日我就睡不踏实,你替我交给他们好不好,真的,我怕极了……” 宋炆升腔室里隆隆响动,他怔眼看着她,她的话语在耳边失了声,只余下两张娇嫩的唇片在他眼前上下张合,她滂沱的眼泪击得他溃不成军,迫使他不由点头答应,他将她括进怀里,细声安慰:“别怕,别怕,我都应了你……” 她在他怀里逐渐安稳下来,间或抽几下鼻子,他心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她已经融进他的骨血里头去了,她痛,他比她更痛。 “颂啊,你不打算要六哥了么,还求着皇后……”话说出半截儿,她立马在他怀里颤起身子来,他忙箍紧胳膊,轻嗅着她的发隙连声说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是怕因着那东西牵累我是么,傻颂颂,六哥甘愿被你牵累……” 雪盐撒在脸上痒痒的,苏君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他一侧肩头的飞鱼游在她的脸侧,餐霜饮雪。 第48章 彩缨怨 壁顶上时不时落下一两簇雪沫,钻进颈窝里,苏君缩了缩脖,环紧他的腰,“六哥,我想求你两件事儿。” 宋炆升抚着她的发顶,“多少件我都应了你。” 她抬起头,扑去他肩头的雪尘,“我二哥他在城外,跟宁亲王一处……” “你放心,”他垂下目光,掖紧她的斗篷,“宁亲王多疑,不会随意指派你哥子的,常胜将军,那么厉害一人儿,他会没事儿的。” 他眼神清透,几颗雪粒洒落融了进去,她点了点头,心头的惊悸渐缓,攥紧他的袖头,小心地问:“六哥,晋亲王有几分胜算?” 他眉头掠过一丝哀戚,一眨眼的功夫就隐去了,“别怕,”他避开她目抬眼看向远处,“结果成什么样儿,到时候就知道了,颂,我只想护你周全。” 她心猛地又提了起来,晃了晃他的胳膊,“我会没事儿的,六哥顾好你自己就成了。” 他俯瞰下去,她脸颧儿映红透亮,轻轻拉着他的袖头轻摇,分明是撒娇的举动,却无端透露出央求的意味出来,这让他疼惜到了极点,握住她的手连连哈气,“冷么?” 她摇了摇头觑着他的脸色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倘若晋亲王他,他没能够……六哥怎么办?” 宋炆升猛然顿住手,恍惚了下,握紧她的手,漫不经心地笑了声:“颂,别想这个,真到那一日,倘若我还活着,就得逃,一逃就见不着你了,你乐意这样么?” 见她不住摇头,他笑意扩得更大了,“这就对了,六哥会尽力的,我可受不住不见你。” 苏君心绪渐稳,踟蹰了下道:“六哥,晋王妃际遇多有波折,你能不能替我……” “这是说的另一件事儿?”他接过话问,见她怯怯地点头,他幡然一笑,“保护王妃是我职责所在,你放心。” 风雪愈急,宋炆升拉着她往屋里走,倏地肃下身说:“颂,就这两日了,马上就能耗出结果了,你哪儿都别去,老实呆在屋里,明白么?隔两日我就来取那幅画,我保证你不会再被它所困了,”他停下脚,转过身轻声问:“信六哥么?” 她对上他目,茶汁般浓褐的眼眸紧紧将她氤氲其中,她不由地点了点头,“我信。” 二月二,龙抬头,祈农耕种之日,京府内外却家家门户紧闭,罢黜农事,城内一片死寂,城外一通喊杀。 苏君提着画筒匆匆赶出前院,从黑油门处绕至府外西侧夹道里,巷口一人闻声向她跨步走来,摆锡尖顶铁盔上的黑牦毛缨迎着风猎猎飘动。 宋炆升走近将她箍在胸前,仓促道:“京中粮草不足,晋王爷不打算再耗下去了,他们彻底撕破脸了,颂,哪儿都别去,等我回来。” 他罩甲上的红铜镜硌得她腮边生疼,她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他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眉心,接过她手中的画筒,背过身劈霜斩雪而去,她倚在墙上喊了声“六哥……”,他步子微顿了下,终于跨出巷口不见了。 她低下头看向手中,掌心卧着根银链子,上头串了只银环。 方正厅 一屋人从天亮对坐至天黑,城际的拼杀火炮声并无减退的趋势,苏老太太强自镇定心神问道:“咱家门口的兵人都撤了?” 苏照点头:“清早都撤干净了,估摸这回动起真格儿来了,晋亲王把人都调走了。” “张家那边儿怎么说?”苏老太太问。 苏照安慰道:“京中三大营奉命守宫,子修他们那一卫倒是沾不到火气。” 蓦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震响,接着门外大风裹着人声狂嗥隆隆逼进。 苏老太太身子僵直,一手握紧炕桌边沿,缓缓阖上目,流下两行清泪,怆然叹道:“城门破了……吩咐下去,护院管事们都提起精神来,府里各处都守好了……” 苏照忙应是,蜷起帘子跨步而出,行至仪门处,府门处人声大作,一人捶着大门哭叫道:“开门!王大!快开门……” 王大慌里慌张地从门房里赶出,抬着门栓,长缨一脚踹开门撞开他扑进门,一个跟头栽到苏照脚边,血泪糊了满脸,哭嚷道:“大爷!二爷……二爷他不行了……” 苏照愣眼看向门口,几名身罩抹金甲的兵人肩抬着副滑竿跨步进门,他脑间一片死寂,浑然失去感知,几人越过他身旁,他低头看去,一人苍白的面孔一闪而逝,直到身后哭声四起催醒了他,他才回过神儿,缓缓转回身看向屋内,脚下一个踉跄忙探手扶住门框才立住了脚。 苏辕躺在罗汉床上大口喘着粗气,腰间包裹的白纱布被血水浸染湿透。 苏老太太跪卧在前,攥紧他一只手,连声呼唤:“文隆呐!你挺住喽!你大哥去找大夫去了,马上就回来了……” 苏辕似有所知,撑开眼皮,晃了下头,眼梢缓缓泛出泪花,“没……没用了……营里的大夫瞧……瞧过了,阿奶……孙儿不孝,到……到头来,不……不能孝敬……你……我也对不住……我爹……娘。” 苏老太太老泪纵横,“别胡说!阿奶福气大着呐,只等着你孝敬……你莫说话,省些力气……” 苏君拿起湿巾,哆嗦着手指,揩着他额角的血汗,“二……二哥,你别睡……” “我不睡……”他抖着双唇,闷哼道:“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 她拼命点头俯身凑近他面前,他话语裹着腥气几不可闻地漫进她耳里,“那……那画不能要……帮……帮我转告郗儿,我至死,至死都记着她,让她……好好地活……还,还有……你别怪宋……别怪他……” 话语戛然而止,她惊恐地撑起身,苏辕调开视线看向屋顶,嘴角起翘拉出一丝笑,眼瞳渐渐涣散开来。 她吓坏了神儿,不住夯着他的胳膊,喊道:“二哥!二哥!” 门外苏照一把抢过大夫的药箱拽着他往前奔走,走近正屋,他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夫找来……”话喊出半截被苏老太太凄戚的哭声淹没,“文隆……你让我怎么跟你爹娘交待……” 肩带滑落,药箱摔在地间,苏照闭上眼,橘红的灯烛映在他的眼皮上,混着泪涌出,耳边嘈嘈切切哭声四起,合着瓶瓶罐罐一起滚落,噼里啪啦摔得稀碎。 “老太太!老太太!”赵氏喊叫从屋中传出:“快!扶老太太先去躺着。” 苏照咽下泪,携着大夫抬脚跨进门,对小赵氏道:“请大夫去侧间给老太太瞧病,”又侧过身高声喊道:“长缨!你过来!收拾收拾,咱们俩给二爷净身,让他干净爽利地走!都不准哭,二爷走得高兴,这会儿别让他寒了心!” 闻声长缨抹了泪,走近躬了躬身,噎着嗓子唤了声:“姑娘……” 苏君顿了下头,将巾布递给他,喃喃道:“轻些……”长缨含着泪应了个是。 她起身趔趔趄趄走出门,苏晴形色匆匆地赶来箍住她手臂急声问道:“怎么样了?” 她拂落她的手,指了指门内,径直下了阶,身后猛然一声嚎啕大哭激得她浑身发抖,凝朱忙上前扶住她,抹着泪道:“姑娘……” 她摆了摆手,额头枕在冰凉的廊柱上,寒意逐渐渗进她的脑门,似乎这样就能镇退心口的疼痛。 半晌,妙竹拉了拉她的袖子,指了指门外,她抬起头,一人立在门口摇摇看她,黄铜平顶丁钉曳撒甲在风中打着摆,见她看过来,他摘下盔帽携在腋下。 她急忙向他跑去,身后“嘭!”一声响动,她停下脚回过身,一只黄铜盆从阶上滚下骨碌到她脚边,打了几个转静下身,长缨目眦欲裂,从阶上奔下来,展开臂将她护在身后,冲着门外哭骂道:“你祸害我们家二爷不够!还来害我家姑娘么!” 闻言她诧异地看向门外,宋炆升面色掩在夜色中,分辨不明,她心底陡然生出一丝骇惧,长缨回过头,涕泪横流,咬着牙恨恨道:“姑娘,是他!是他杀了二爷……” 他低缓的嗓音渡了过来,“颂颂……” 苏君脑间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要紧的事物,她怔怔看向他,张口结舌地问:“六,六哥……谁,谁胜了?” 不待他回应,府门外响起一阵兵甲的碰触撞击身,火光逼进,一人外罩水磨柳叶钢甲挺身入门,高声宣令道:“宁亲王年高德勋,众望所归,拥立者,不计前嫌,赏用照旧。”言闭对着门口那人揖了下手折身而去了。 她头顶打下一记霹雳,隆然作响,震得她几乎稳不住脚,他忙从门外赶近,她逐渐看清他的面容,清亮的眼眸映着墙围外的火光,燎得她心口焦裂,先前的某些画面一帧一帧从她眼前掠过,她心下一声悲叹,她与他之间的过往首尾都通透了。 他一手掀开长缨,握紧她的手臂,低声道:“颂颂,你听我说。” 她抬眼看他,眼里灭了灯,再也照不出他的影儿,她慢慢捋掉他的手,语出成冰,寒透了他,“恭祝你。” 她转过身向阶上走去,离他越来越远,他追上前攥紧她的袖头,哑着嗓子低声央告道:“颂颂,你听我说……” 她回身扬臂撂开他手,一巴掌铲在他的侧颌,背过身颤声道:“是替我二哥打的,替他削削你的脸皮,他人这会儿在里头躺着呐,你有脸来,我没脸见,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走远隐去在门帘后,他脸上余着她掌心的温热,肺腑间结满了冰碴,撑得他胸口几欲炸裂。 第49章 相思痕 二月初六,礼部颁发诏令,晋亲王郁积成病,于王府中静候调理,宁亲王代其监理国事。 汾儿胡同靖南侯府门前,来往吊唁者不绝,方正厅侧房,一人面南一揖至底,连行四拜,礼毕,苏君上前福身拜谢。 王致远拱手道:“姑娘节哀顺变,”说着看向堂中的棺木,“文隆生前志愿已抱,必然无憾了。” 苏君不置可否,问道:“您母亲还好罢?” “有劳挂念,”王致远微叹,“家父仇已报,她另嫁有人,我便也无憾了,此事还要多谢姑娘……” “不必,”苏君随他看向棺木,“不必客气……” 回至正房,苏老太太点头示意她坐下身,调过脸问:“淑芳今儿个怎么样了?” 苏景信放下茶盅,拇指勾了勾花白的鬓角,垂下眼道:“哪儿那么娇气,缓一阵就成了。” 苏老太太叹了口气问:“济南府那边儿忙活完了?” 苏景信点头:“这几天衙门里的批示就能下来,不回户部了,彭子尚一死,大理寺左少卿那缺刚好空出来,我补上。” 见她欲言又止,他又道:“您放心,宁亲王这才理政没几天,正是笼络人心之时……” 苏老太太瞬间红了眼,“我管他做什么!若不是他让文隆……” “老太太……”茉儿进门回话说:“宋,宋家夫人来了……” “让她走!”苏老太太滚着泪,愤恨道:“人家里如今富贵了,咱们家高攀不起,照我的话吩咐,往后不准他们家人进门!” 茉儿暧了声刚背过身,一人出身喊停她道:“慢着,君儿,你出门照应着,好歹也得有个人出面把人送出门儿。” 苏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苏老太太泣不成声,“老二,你是石头心肠不成,文隆可还在那躺着呐!你对得起他么……” 苏景信不搭话,斜眼看向苏君:“丫头,听话,快去!” 她眼里含着泪梗着脖子不肯应,苏照推了推她胳膊,悄声道:“去罢,话都说尽了也好……” 出了院门,杨氏跨进仪门走近,苏君潦草福了个身:“您慢走,恕我不远送了。” “姑娘,”身后杨氏叫住她,“恪之让我捎句话,是他对不住你在先,可他不是故意……” “夫人,家务繁忙……”苏君摇了摇头打断她,“我要回去了。” 杨氏急得直搓手,见她突地回过身,忙笑了下走近,见她从颈间摘下一根银链递给她,“这个还他。” 杨氏一怔,追问:“这是他给你的?”见她垂着眼不搭话,又道:“这我做不了主,还是你隔天亲自还他罢?” 苏君别开脸,淡淡道:“凝朱,送夫人出府罢。” 杨氏的叹息声在身后拉远,她几步跨进院门,抵在穿堂的雕花木窗上,咬着下唇无声饮泣,过堂风灌进她的腔膛里,呛得她连声咳嗽,凝朱小心靠近她,伸出手,小声哽咽着道:“姑娘,那宋家夫人死活不肯收下……” 二月初八,靖南侯府苏家二爷苏辕引发之日,苏照一早请了梨园子弟,扮装上相,列于榇舆前,吉时已到,迎丧的队伍缓慢出行,他回过头道:“家里面,你多照应些,我跟二伯送他好生上路去。” 苏君眼圈里转着泪,点头应了。 “隆哥!”府门外一人从马车上奔下,扑近棺木,田夫人慌忙追下,拉住她往回拖,“祖宗!你搁家里边怎么答应的,准你隔远看着就是了,怎么能出来拦路……” 苏照忙走近左右吩咐道:“先请田夫人,田姑娘进屋子歇着,咱们走着……” 田郗挣扎不止,连声哭喊着:“隆哥!你起来啊……”田夫人抹着泪低声劝哄着。 苏君上前扣紧她手腕,凑近她耳旁沉下身说:“他先前让我捎给你的话又给忘了?你这样,他走了也不安心。” 田郗怔回神儿,缓缓颓下手,苏照松了口气,携着引发的人马出门远去。 田夫人频频致歉,“既然来了,我去看看老太太。” 苏君点头,“凝朱,你送夫人进去,妙竹,你找了跃阳来,让他把夫人家的马车停进院里来。” 几人背影逐渐走远,她望着四下空荡荡的院子发愣,一人身披彩服缓缓从院侧渡出,她惊回神儿,抬眼对上一张彩面,略松了口气,越过他身道:“迎丧的早走了,你没赶上,去门房上找管事的给你开工钱罢……” 他追近轻拉起她的手腕,她一僵,转回身,他的眉眼逐渐在油彩下剥离突显出来,她针扎似的抖了个身,拼命去掰他的手指,他突地松开手将她匡进怀里,搂着她进了西侧跨院抵在墙上,俯身低沉地问道:“你打算一直都不见我了么?” 她气急,别开脸,嗤笑不已,一瞥都不肯施予他,他心头一阵抽搐,握紧她的肩头,盯住她道:“颂颂,我不是故意的……” 苏君愣愣地摇了摇头,撬开他手,支起身向外走,他慌了神儿,从后面箍住她身,央求道:“颂颂,你说句话……” “你松开!” 他摇头,脸上的油墨糊了她满颈窝,“不行,除非你听我解释……” 她脑筋跳起来很高,咬了咬嘴唇,弱声道:“你先松开,话快说。” 见她退让,宋炆升忙放开她,绕至她面前抽出汗巾擦褪脸上的彩粉,撂进一旁的树窝里,目光凝向远处,自嘲地笑了下,道:“我一直都是宁亲王的人,被他安插在晋王身边,为着就是不让晋王得到那幅画,我做到了,只是没想到付出的代价那么大,”他调回视线看向她:“颂颂,我确实瞒过你很多事情,今儿来找你只想跟你彻底交待清楚……” 她不屑地笑了下,“所以,八爷那回事儿,不过是你们合演的一出戏骗给我看罢了。” 他顿了下头又摇头,“不是骗你,是骗晋王,”说着深叹了口气道:“颂颂,我多么希望那天能重新来一回,说什么我也要拦了你来,倘若你不来,就不会猜出那幅画的存在,他也不必再为难你……” “颂,”他突然走近她,“有时候我特别恨我自个儿,我原本可以只哄着你骗着你,甚至杀了你,可我偏偏地爱上了你,却又没能护好你……按照我先前跟他打的商量,我替他拿到那幅画,他放过整个苏家,但我没能够……” “所以,”她问:“你因龙陵一案被捉拿也是事先设计好的?” 他垂下目应了个是,“这样,一来晋王受到牵制,二来我也可暂时不必为晋王所用,颂,还记得先帝驾崩那日我说的话么?” 她怔了怔,喃喃道:“别随意听信……” 他点头,“颂颂,我低估了你对我的情意……我没料着你为了我把那幅画的下落说给了皇后,晋王身边不光只有我一个眼线,宁亲王很快便得知那幅画即将落进晋王手里的消息,我试图跟他解释过,可他终究起了疑心,城破那晚他谎称说,他会派一个疑似是晋王眼线的人攻城,让我务必杀了他……” 苏君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听他道: “当我跟你二哥碰到头时,才明白过来,宁亲王疑心我叛变,利用你二哥试探我的忠心,颂颂,倘若你还信我,就会明白那时候我迫切等你二哥杀死我的心思了,交锋时,他告诉我说,在宁地时,他大败鞑子后,宁亲王犒军,一时尽兴请他单独进帐中喝酒,酒酣后,跟他提起那幅画,醒酒后,便以苏家私藏先帝遗诏为由要挟你二哥为他攻打京府,我比不得他,他为人耿直,一心尽忠,不肯屈服宁亲王……他让我杀了他,我自是不从,他冷不防提枪冲我刺来,我到底低估了他的功夫,等我反应过来,我的刀已经脱手砍过他身,其他人看来,就跟我杀了他一般……” 话落,她猛地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粗声喘着气,他忙上前支起她身,胡乱抹着她的泪道:“颂颂,你别这样,我这条命是他给的,他让我替他保全苏家,保全你,我不能食言……” “你走!”她挣开他,抖如筛糠,靠着墙慢慢滑下身子,“你……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二哥的死跟你没半点干系,是不是想告诉我,倘若不是我救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跌坐在地上,抱着头呜咽道:“是我害死了我二哥,是我害死了他……” 她惊骇的模样拧得他肝肠寸断,他小心靠近她,蹲下膝搂她起身,低声抚慰道:“颂颂,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她倏地抬头看他,痴狂地点头,“是,是你的错,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那幅画,为了宁亲王,苏文隆他不知道你是宁王的眼线,否则他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就杀了他,”她打了个寒噤,冷笑道:“宋炆升,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别傻,你处处算计我,我还样样为你忧心,你入了狱,我去求郡王,我去求皇后,你知道地上有多凉么……我从一开始就错信了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真该直接就杀了我……” “颂颂,快别说了……”宋炆升抱她起身,紧紧将她扣在胸前,噎着嗓子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原谅六哥好么?” 她靠在他肩头痛哭不已:“我想,可是我不能……” “你能……”他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目:“颂颂,你能……你还爱着六哥么?”她眼底涌着泪,趁着墙头的雪光,粼粼荡漾,他深陷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她靠回他的肩头,咬着他的衣襟道:“六哥,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他害了怕,支起她,双手扣紧她的肩头,颤声问:“颂,我怎么做你能原谅我?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去?” 她阖上眼,挤出了两行泪,“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抬臂慢慢拂掉他的手,隐去泪意,吸了吸鼻子,屈腿一福道:“靖南侯府苏氏恭送武宁侯,侯爷,时候不早了,您请回罢。” 他眼里熄了火,空洞洞地看她,她的话语裹着雪风吹枯了他的心,他逼进一步,冷然问道:“颂颂,你打算每回见着我都这样么,我不稀罕什么狗屁名头,我跟郡主的婚事不过是皇后势去,强拉着我跟宁亲王套近乎罢了,我只想要你。” 她不搭腔,从袖中取出根银链塞进他手里,他被她的举动蛰了身,握紧手,提着银链一头甩出,银环划了道弧,磕进她的额间。 苏君脑仁一颤,一股温热从额心涌出,他探袖拂去她额头的血流,轻声道:“颂颂,等伤好了,你记住这疤痕是我留下的,这样,你一辈子都不能忘了我。” 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角,掖紧她的斗篷,越过她往院外走去,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穿过月洞门消失不见了。 第50章 远朝归 二月十五,晋亲王病薨,皇后悲忧过度,居景仁宫养歇,北元南下攻占辽东,大祁一时处于内忧外患之中。 睿郡王府。 祁冀凝视面前的人,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今儿来是想告诉我晋王一命呜呼,皇后娘娘被幽禁,还是宁亲王登基无碍,你生发无限?” 宋炆升揖手道不敢,“我今儿来是为着她。” 祁冀怒极,走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错牙哂笑,“宋炆升,你再敢提她试试!我当真小瞧了你,你骗她伤她,亏得她还为着你来求我,你瞧她如今成什么模样了,我恨不能杀你了!” 宋炆升跟他对视,淡淡道:“王爷不妨试试,她没了我也活不下去。” 一声闷响,他被他一拳凿在地上。 祁冀抽出汗巾擦过手丢在脚下,背过身道:“我会等,等她忘了你,等你不能够再有恃无恐的时候,在那之前,在我杀你之前,滚得远远地。” 宋炆升站起身,抬起手背拭去嘴角的血渍,轻笑道:“王爷这么痴情,何必跟蒋家联姻,眼下蒋阁老那儿想必很煎熬,一边儿是蒋王妃,一边儿是蒋家姑娘,依我看,处境两难……” 祁冀猛地转回身,眯眼视他,沉声问:“你什么意思?” 宋炆升淡淡一笑,“您自然明白我什么意思,敢问王爷福亲王为何迟迟不返京?” 祁冀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宋炆升实为宁亲王所用,坑得我那晋王亲侄儿抱憾而终,先帝大行后,云南总督宋甲贤,你长伯,率兵北上福建,将福亲王扣在藩地不能动弹,晋王才迟迟得不到援助,这不都拜你所赐么?” “是么,”宋炆升反问,“那为何,我昨儿收到长伯他老人家的消息称,先帝仙逝后,福亲王一丝返京的意图都没有,反而对他北上的举动很是客气?福亲王我对其也算了解一二,跟宁亲王是死对头,至于为何临时变卦,弃掉晋亲王,卑职以为王爷您心里最清楚。” 话落,祁冀默了半晌,看向他沉声问:“这消息还有谁知道?” 宋炆升抱拳一揖至底,“除了卑职,再无旁人,卑职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助您心有所成。” “嗬,”祁冀啧了声,鄙夷道:“你坑了晋亲王,如今又想叛了宁亲王不成?照你这势头,下回岂不是轮到我了?!” “卑职不敢,先前是尽忠,这回是为她,我忠心无二遭人错怪,连累了她,宁亲王估摸也不会轻易放过苏家,但卑职知道您能。” 他俯首的姿态莫名使他感到痛快,祁冀抱胸靠在桌案前打量他,“宋炆升,我承认我先前小瞧了你,能把晋,福两王唬得团团转,实在难得呐,可你今儿这话说得未免忒圆满了,我那宁王老哥可不好糊弄,你哪来的自信,还有,我为什么要信你?” 他直起身探手入袍,祁冀握紧拳,寒声问:“你做什么?” 宋炆升从袍内解下一拇指粗细的长条竹筒探身搁在桌上,一面笑道:“王爷别紧张,不过是一幅丹青罢了。” 祁冀瞥了眼,调回视线凝眉看他,他撩起袍边,单腿支地,抱拳道:“事成之后,云南总督宋甲贤即刻提交兵权,自此不涉兵事。” 头顶一声轻叹:“你这么都是为了她?” 宋炆升垂目应了个是,“卑职有一事相求。” 话落,一室沉默,他等了会儿道:“卑职必尽全能助王爷事成,事成之后,卑职恳请北上辽东抗击北元,卑职曾答应过她两件事,一事夭折,另一事求王爷成全。” “我应了你,”祁冀目光看向窗外,“跟你无关,是为她,宋炆升,我先前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如今走到这一步,实为心思跟你一致,全然为了她,坐拥一切之时,她便也是我的。” 宋炆升攥紧拳,起身阻断他的目光,冷声道:“王爷非池中之物,所作所为必定经过深思熟虑,自心而发,她心思单纯,并非祸水,您不必打着为了她的名义为自己的举动开脱,倘若到了那一日,卑职恳请您不要逼迫她。” “倘若到了那一日,”祁冀逼视他道:“这是我最后一回容忍你这副口气跟我说话。” 双目对视,片刻后各自调开视线,祁冀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下,“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我低估了你对她的情意,宋炆升,你糊弄人的本事当真练到家了。” 宋炆升低笑了下,摇了摇头看向窗外,祁冀随他视线看去,他觉着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窗外的景致全然不同罢了。 “既这么,”他看向他道:“开头儿,你打算怎么做?” 他扬起眉,“顺义伯秦家接替镇国公镇守辽东,眼下却被北元大败,王爷,其实您知道怎么做。” 二月二十,福亲王率云南总督,两路人马北上返京,以“辽东失守,顺义伯秦梁涉叛国通敌之嫌”伐京,晋亲王迫于无奈,撤夺秦家兵权,后经大理寺少卿苏景信复察,京中多数勋贵府中失窃一案系内阁阁老蒋易所主使,司礼监承笔太监关如涟并中书舍人重提永安十八年科举舞弊一案,蒋易迫于形势,自请罢官。 朝中局势突转,二月二十三日,福亲王趁夜侵京,宁亲王颓势已定,禁足宁王府中,而后,先帝遗诏披露,“睿郡王颇具朕某德,知乎民意,顺民心者得天下。” 三月初一,新帝登基,宁亲王殁,至此国内大定,其后辽东战事吃紧,武宁侯请旨率兵抗击北元。 苏景信侧身端起茶盅,一面道:“礼部这几日正忙着拟定年号,封号,明年就彻底翻篇儿了。” 苏老太太犹疑了下,低声问:“先帝那遗诏怎么先前没听说过?” 苏景信低下头,埋进升腾的茶雾中,哼笑了声,“想有便有,这有何难?” 见他讳莫如深的模样,苏老太太歇下话头,问道:“岳腾,你这回不打算出门了罢?” 苏照应是,“这会儿正闹腾着,茶马互市铁定没戏了。” 苏老太太唏嘘不已,“那昶勒可汗那么厉害一人儿,我当是谁呐,兜兜转转竟是镇国公他儿,也是老天有眼,他遭人陷害,他儿倒是个有本事的,哎,只可惜了袁家姑娘,随了晋亲王,到底人还是没了,瞧瞧,这不是报应么,祁家害了他爹,他这会子又占了辽东,承了他爹的旧业。” 苏景信抿了口茶道:“您这话可就说茬了,他跟他爹可不一样,镇国公那会儿孝敬的是咱大祁,镇守辽东,他?嗬,跟咱们对着干,侵占辽东,完完全全两码事儿!” 说着眼神飘向一处,抬手扣了扣眉头道:“今儿三月十五了罢?我记着测算的吉时是午时,武宁侯出征来着。” 苏君触到他的视线,深深低下头去,眼底缓缓蓄满了泪,视线一片模糊。 苏老太太猛地发起火来,“你再提他试试!苏景信!文隆是不是你亲儿!” 他搁下茶盅,起身背手走向门外,连咳了几声,几不可闻地沉吟道:“宁王落败,他会知道的。” 德胜门外,一人披甲悬刀跨身于黑皮长鬃马上,遥遥凝视城内,水江大步上前拱手道:“大人,吉时已到……她……” 宋炆升勒紧辔策,低吟道:“我托了人转告,她会来的……” 火炮打响,城门缓缓合闭,他瞥回眼,调转马头,马蹄静立片刻,飞驰而去。 城内一辆马车遥驰,行近城门前,跃阳急喊一声“吁!”,车身骤然停止。 苏君掀开车帘,一辆马车横亘于前,跃阳跳下车上前拱手作揖道:“对不住,我马车赶得急,倘若冲撞,请见谅。” 马车上探身步出一人,笑道,“没那么严重,各自相让也就是了。” 苏君下了马车走近福了一礼,“多谢秦大人担待。” 秦斯望拱手还礼,笑道:“原来是你,那就更不必客气了,先前我家马车曾冒犯过张夫人,今儿算是扯平了。” 苏君一窒,缓了口气,低下头道:“既这么,就不跟您客气了,秦大人走好。” 他点了点头,背过身走出几步,突地转回身轻声问:“姑娘以为这世间凡有所为必定是为了权么?” 她怔了怔,目光飘向前方,摇头道:“不全是。” 秦斯望转过身笑了下,附和道:“我也深感如此。” 秦家马车走远,妙竹抹了把汗,催促道:“姑娘,咱们快些赶过去罢。” 她看着远处缓缓合闭城门,轻轻晃了晃头,“不必了……” 建贞元年,二月初二,靖南侯府。 关如涟手持黄缎高声宣喝:“奉天承运,诏曰,靖南侯府苏辕,永安四十一年,抗击北元有功,追封靖南侯,赐丹书铁契,钦此。” 院中众人叩首谢恩后起身,苏景信上前揖手笑道:“关公公进屋里喝杯茶?” 关如涟淡扫拂尘,回笑道:“不必了,武宁侯败退北元,今日归朝,圣上犒赏,宫里忙得紧,我得回去招呼着。” 送走来人,苏景信递出手,王氏含泪接过书契捂在胸口,苏老太太抹去眼尾的湿润携着众人往方正厅内走去。 身后跃阳悄悄追近,低声道:“姑娘,有您的信。” 苏君一愣,接过信放慢步子落在众人身后,封皮上并无标识,启开封口,薄薄的信纸一张,缓慢抽出,寥寥一行字:“凝碧无恙,与亲重聚,姑娘勿念。” 抬起头,日光泄露,她缓缓合上眼,泪垂两行,脚面一痒,她撑开眼,低头看去,鞋边蜷着一张纸条。 西直门外,稀稀落落走着几辆水车,车边远远传出几声抱怨:“嘿!本今儿打算去德胜门那儿瞧大军归朝呐,这可倒好,轮到咱们几个当值,横竖是去不了……” “说话小心脑袋!皇后娘娘刚诞下皇子,咱们走这趟水,不定是龙子爷儿的洗澡水呐……” “驾!” 一人一马飞驰而过,靠近城门时逐渐放缓马步,宋炆升跃下马,摘下盔帽夹在腋下跨步走近,扬眉笑道:“你还是来了……” 苏君低下头福了福身,“恭祝侯爷归朝。” 他一窒,缓缓垂下目,低声问道:“颂颂,你还好么?” 她点头,“我很好,你……你还好么?” 他抬目看向她,颤声问:“颂颂,我回来,你高兴么?” 她摘下脖颈间的银链,探手挂在一旁的柳枝上,背过身向前走,轻笑了声,道:“高兴,侯爷护国有功,是普天下人都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看着她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银环缀着银链倚着柳条随风微微曳动。 第51章 完结篇 he结局 建贞五年冬万福寺 妙竹匆忙赶进庙门,将手炉递出,笑道:“姑娘最近忘性愈发大了。” 凝朱往她身后张望着:“大人呐?” 妙竹手指比在唇前嘘了声,乐道:“待会子你就知道了。” 苏君乜她一眼,径直往前走,“不等他了,二娘托我给轩哥儿祈个平安符,咱们先进菩萨殿去。” 妙竹一路上叽叽咕咕赞叹着:“我今儿见着轩爷练拳,那么小的个儿,拳头挥得直抽风呐,旭少爷在边上跟着他凑热闹,可把老太太给逗乐了……” 进了殿中,木鱼声徐徐传渡,苏君心口微噎,一切如故。 殿侧一人朗声笑道:“呦,这位姑娘又来了!” 苏君循声看去,一白须老僧冲她招手,她走近略施一礼,笑问:“您还记得我呐?” 老僧点头,“那是自然,你之后,可没人再能抽到那支好签了,”说着,捻起须笑道:“今夕何夕,更待何时,这签子没什么可解的,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当天晚上遇着的人就是你的良人了,怎么样?姑娘是否心有所成?” “颂颂……”门外一人轻声唤她,她扭回头,他一手擎着一个糖人,一只齐天大圣,一只天蓬元帅,扬眉笑看着她,她转回脸笑道:“有劳师傅挂念,我心愿已成。” 第52章 完结篇 半he结局 建贞五年冬万福寺 妙竹匆忙赶进庙门,将手炉递出,笑道:“夫人怀了身子,最近忘性愈发大了。” 凝朱往她身后张望着:“老爷呐?” 妙竹道:“门口有卖绿豆酥的,老爷怕夫人饿着,买去了。” 苏君掖紧斗篷道:“不等他了,二娘托我给轩哥儿祈个平安符,咱们先进菩萨殿去,欸,对了,说是他房里的墨用完了,记得提醒我回去时买些。” 进了殿中,木鱼声徐徐传渡,苏君心口微缩,恍如隔世。 殿侧一人朗声笑道:“呦,这位姑娘又来了!” 苏君循声看去,一白须老僧冲她招手,她走近略施一礼,笑问:“您还记得我呐?” 老僧点头,“那是自然,你之后,可没人再能抽到那支好签了,”说着,捻起须笑道:“今夕何夕,更待何时,这签子没什么可解的,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当天晚上遇着的人就是你的良人了,怎么样?姑娘是否心有所成?” “颂颂……”门外一人轻声唤她,她扭回头,他木愣愣地看她,她转回脸,略怔了下,笑道:“有劳师傅挂念,我心愿已成。” 她出殿,两人静对了片刻,宋炆升觑她一眼,出口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苏君扶着肚子轻福了下身,“有劳挂念,都好。” 他盯了眼她的肚子,“看来秦三爷没什么毛病……”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便笑道:“有时候亲眼见着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 这话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在里头,她低头抚着肚子,一脸恬然的模样,他知道他想多了,他在她心里应该没有多少痕迹了罢。 “君儿!”秦斯望探身进门,提起手中的纸袋,“饿么,先吃些绿豆酥垫垫。” 她又福了一礼,背过身下阶离开他远去了,他缓缓收回视线,折身进入殿内,金面菩萨慈眉善目地凝视着他,他心里默念不止:“今夕何夕,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