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 第00章 自投罗 天地悠悠,山河邈邈。蹄音阵阵,尘沙滚滚。暮春的傍晚,本不应如此苍凉。然而现在,天边仅余的一抹斜阳,却将寥寥几片残云映成了惨淡的暗红色。远暮天际,偶有尖萧刺耳的鸟声鸣唳,却不知是何种猛禽盘旋来去。 暮色将至官道无人,唯见器宇轩昂镇定自若的壮年官员置身高头大马之上,身前官帷耸立鸣锣开道,身后亦有十数人等车马随行。“冷面寒铁”周志新,以诸生身份进入太学,官大理寺评事,以善决狱称,嫉恶如仇廉洁奉公,明洪武二十四年进大理寺卿,官至三品。身负圣恩唯恐有怠,周志新圣上榻前临危受命,出离京师亲往河南,彻查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私存赈灾官粮一事,如若案情属实遂即将其带回京师严办。 周志新本自神色严肃正襟危坐,放目远望之际却突然凝额深思面露疑色,他已注意到了前方不远的人影隐现。只有一个人,一个独身行路的旅人,牵着一道孤寂落魄的身影,或许也是一个来意非善的不速之客。 垂首缓行的清癯少年,身着素衣背负长剑,双眸微合眉宇黯然,眼见朝官耳闻锣鸣却仍旧迎面行来不知退避回让,其身其行胆大妄为,其举其动匪夷所思。 “来者何人如此大胆,朝廷命官出行,还不速速退让!”已有官员严声喝令。 “既然你们自己都如此说,那便更加不至弄错!”少年勾唇浅笑之际,已然一步纵跃飞身起剑。 众人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在少年的突袭之下早已手足慌乱溃不成军。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少年身形飘逸轻功超凡,光影飞旋之际横越数人屏障,三尺长剑直捣黄龙,顷刻之间周志新便已被少年掳下马来,做了少年剑下的垂死质子。眼见少年孤身直入一击得手,长剑横架周志新脖颈,众人见此情形皆尽箭拔弩张横刀相向,却是不敢轻举妄动挪移半步。 “周大人,得罪了。”少年音色清冷低眉垂目,手臂微扬手指发力,指尖划落之际已将周志新上身数处穴道紧紧锁死。周志新急杵捣心目不转睛紧盯少年,额上汗珠涔涔滚下,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口中却仍不得发出一声呼喊,只觉气血滞瘀更如泰山压顶。 “我已点了大人的哑穴,大人还是不要枉做挣扎。否则……”少年似笑非笑言而未尽,右手长剑紧握未有半分松懈,左手却已从周志新腰际摸出一块黄金令牌。 周志新横眉冷对面色铁青,似是已经对少年此番不义之行的确切目的了然于胸。 “皇家之物,果然十足真金。圣上手谕,更加不同凡响。却没想到,我竟有幸触其实型。”清冷少年将掌中令牌轻轻掂起,唇角微扬面露逸色,却似将皇上的圣令当成了平日里手中的把玩之物。少年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周志新身前寸方的一抹黄土,眼神之中不带一丝涟漪,似是对钦差大人甚为不屑一顾,不曾注视周志新惊疑面容半刻分毫。 少年放声清啸手臂扬出,黄金令牌平置掌心,一道赤影立时自天际尽处振翅飞泻而来。黯赤飞禽羽翼横展,迅雷之势俯冲而至,长翼过处掠起一道劲风。锋利狞爪将少年掌上令牌一抄而起,赤禽顷刻尖唳展翼腾空翱翔,身形消逝无影只在流光瞬息之间。 昂首侧耳淡然一笑,少年指尖又再触及周志新胸膛:“周大人,遗失圣物,可是欺君之罪?” 周志新“咳咳”两声,呕出一口浓痰,喉中知觉逐渐恢复,却是被锁哑穴已然开解。“忤逆不道,罪犯滔天。斩首之刑,犹未为过。”周志新冷冷看着眼前自在安然的少年,凛然相视从容应答,且将心中疑问一并托出,“阁下究竟是何来历?抢夺圣物意欲何为?”“冷面寒铁”毕竟纵横官场已数十载,多见典狱刑罚灾祸生死,此时突遭挟持惊魂未定,仍能处变不惊泰然置之,待时而动气魄慑人。 “如此说来,我这个罪魁祸首倘若就此离去,便是遁匿踪迹逍遥法外。而大人失了圣上之令无从交待,便是欺君犯上死罪当诛。大人本是无辜遇刺,却要因此获罪做我替身赴死,岂非是对大人颇为不公。”少年摇首轻笑右臂一扬,竟自挥手抛却掌中利器。长剑飞离身侧数丈有余,一声清吟没入三尺黄土。 眼见少年突然又行惊异之举,四下众人皆是始料未及,仓惶之中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少年依然近距立于周志新身侧,况且周志新身上尚有若□□道被制,一干人等仍旧不敢前行营救。 “阁下孤身一人突袭而至,似乎并非为我性命而来,却像只为夺取圣令,一番说话语带玄机,更令下官不得其解。”周志新面色不改方寸不乱,言语灼灼字字中的。 “大人竟然还未看出,我已弃械投降束手就擒,只待大人将我缉拿归案。”少年轻笑反问,手到之处周志新穴道尽解,“大人却是还在犹豫?此刻难道不该打道回京禀明圣上,将我送至狱中留待秋后处决。” “阁下……”周志新一惊非小竟也语塞。方才少年还是行动迅疾攻己不备,来势狠绝一击即中,自己人马不攻自破。他为官数载历尽风波,而对现下少年突兀异常的荒诞行径却也只有瞠目结舌。随行众人眼见少年武器脱手,周志新又似回复活动自如,自然疾步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 周志新终究久经风霜,并不会就此怯懦,冷眼凝视前方依旧淡定从容的少年,临危不惧义正辞严:“阁下单枪匹马夺取圣物,也是胆识过人本官敬佩,不过国有法纪责有所归,阁下虽然深明大义迷途知返,但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本官依据法理而行,阁下仍旧罪责难逃。虽说阁下现在弃械止斗甘愿伏法,但是阁下难道不怕本官抢先下手取你性命?” “大人当然可以此时将我就地正法,不过圣上手谕失落何处,大人便将永远不得而知。可是如若留我性命,大人不但可以套取线索追查遗踪,又可禀明圣上以证自身清白。我相信大人为官处事,不会不留转弯余地。”少年垂首而立不卑不亢,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凝重。身上仿佛有着与周志新不约而同的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双目神态迷离,却又似乎从来未将自己看作是待被斩杀的问刑囚徒。 “你……”周志新皱眉凝目思索良多,纠结之心溢于言表,竟然久久沉默未发一言。身边众人却见少年无意反抗好似束手待毙,有好勇者便已挺身向前,将少年双手背缚押至一旁,却又惊少年武艺高超或会脱逃,一时之下竟对少年拳脚相加。 “够了!”周志新大吼喝止凛颜怒目,“他是自甘被伏不用武力,若是他想逃脱又或大开杀戒,纵使横拦竖挡暴力相向,此处又有何人能够与他相抗!” 出师未捷突遭变故,没想到一个不及弱冠的小小少年,如此轻易便抢去了圣上钦此的令牌。这可是此行至关重要的圣上之令,遗失圣令事关重大,周志新已是性命堪忧。事已至此更恐旁生枝节,又见始作俑者自守伏法,惊魂甫定再三考量,周志新终于痛下决心。 “回京!”周志新语意坚定当机立断。 第01章 穷途末路 古木参天,直贯云霄,独立枝头的朦胧人影忽自发出数声尖啸。赤羽猛禽即刻啸唳声声有所回应,双翼鸣振风驰电掣般划过遥遥天际,自苍莽远空直朝人影斜冲而来。赤禽一对巨目泛起幽幽的冥光,从人影头顶盘旋而过,锋利双爪忽而张弛,一枚黄金令牌不偏不倚径直落入人影手中。人影一声满意哼笑,自巨木之上一跃而下,一袭鲜红衣袂随风荡漾,身形隐约看出是个风姿绰绰的女人。 女人盈盈一笑扭身向前,双手托起令牌,朝向星月尽处的阴暗角落恭行一礼:“尊者,属下的鸺鹠粟儿已将皇令带回。如此说来,流鸢必然已经得手。”女人口中的粟儿,便是那凶悍异常的赤羽猛禽。 “很好。”森森树影下二字惊人心魄的幽冥鬼语飘荡而出。女人手中的黄金令牌“嗖”的一下脱手飞离,似被一道无形无影的强大吸力牢牢牵引,直向林影深处而去。 “尊者……”女人媚眼一转,目睹令牌不翼而飞,却将呼之欲出的话语生硬收回。 “罂鵂,你有疑问?”鬼语冷彻骨髓,却是一语中的。 女人却似仍想闪烁言辞:“属下只是在想,若非雅乌办事不利,被人发现行踪以致任务失败,王加禄早该魂魄归天,却也不必多生如此诸般事端,还要烦劳尊者大驾。” “罂鵂,你不只想了这些。”鬼语寒栗直指人心。 女人一再被鬼语戳破心中所念,殷红薄唇一丝悸颤:“属下……属下不敢妄言。周志新失了皇上手谕,便等于丢了钦差身份。狼狈之际手足无措,定是匆忙返京谢罪。王爷得此空隙,便可全神处理王加禄一事。那尊者却为何要流鸢他缴械就擒……” “罂鵂,你知道的已经不少,可问题却是越来越多。你莫不是忘了,入我秦门,便是不语之人。”鬼语一声骇人冥笑,“此为王爷一箭双雕之计,王爷另有任务赋予流鸢。” 鬼语提及了秦门。没有人听过秦门,也不可能有人听过秦门。秦门从不曾扬名于江湖,只因为秦门不得扬名于江湖。秦门本不叫秦门,而是禽门。禽门不雅,因而改为秦门。秦门中人,皆以禽称为名。 鬼语口中的秦门,是王爷的秦门。王爷曾云,人要站在高处,才能看的长远。黄天在上无法相较,那便做翱翔天际的飞禽。王爷用秦门的眼线纵览天下,用秦门的刺客翦除异己,用秦门的存在做不可告人的暗昧之事。王爷,便是太祖四子,燕王朱棣。 青铜面具之后的鬼语,便是来自秦门的门主玄衣。女人名罂鵂,负责联络门内众人传递各方消息。女人口中的雅乌,或为杀人而生,曾是秦门刺客第一人。而流鸢,即是那一击得手却弃械投降的少年。罂鵂,流鸢,雅乌,都是玄衣器重的得力人才。 “原来如此,属下明白了。”女人上挑眉眼皆尽收敛,女人深知言多必失,可女人仍想妄加揣测,因为鬼语也令命女人跟踪另一拨人马行迹,于是女人峰回路转,“那江北的长空帮?” 女人话语中莫名出现的长空帮,看似与二人先前对话毫无干系,但实际上彼此皆有关联。王加禄私吞的军粮武器,皆尽匿藏于长空帮内。只不过,长空帮帮主任天长并不知晓。任天长不知晓,自然有人知晓。知晓此事的人,便是长空帮的第二把交椅,有善断军师之称的花待撷。 “任天长的逃逸,花待撷的追捕,想来这时也该行至此地。”鬼语混沌犹如冥昭瞢闇,随料峭晚风消逝于茫茫天地。 晚风中似是仍夹带着瑟瑟的凉意,夜的黑暗正慢慢浸染着整个大地。这是一条荒芜的古道,似无车马,亦无人迹。二人一骑,此时正狂奔在这原本静谧的古道之上。 直至星月初升,亦感晚风袭人。二日一夜,洛水之滨已至紫金山下,他们不曾停下一刻,可是仍旧未能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敌人。马儿终究是精尽力竭,一声长嘶,倒地不起。 “怎么办?”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已是满头大汗,慌乱的心神未曾拥有片刻的安宁。他仿佛已能听到来自身后的阵阵蹄声。 他又看看那跌倒在地的男人憔悴无力的样子,“大哥,马儿死了,咱们只有自己走了。” 魁梧的男人周身遍是血污,只从口中费力地挤出三个字:“走小路。” “是,大哥。”年轻的汉子将魁梧的男人负在肩上,一步一个踉跄地行进林间。 树影婆娑,地上不断地印上涔涔血迹。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他们仍旧在艰难地前行。年轻的汉子已咬碎了银牙,他心中的愤恨跃至极限却无处发泄,他们只能逃,他们早已无力反抗。 长空帮散了,两河第一大帮毁了。毁在自己人手里。 “自己人?哼!”花待撷何曾将任天长与雷鸣视为自己人?现在自己身后的整支队伍,才是自己人,是自己一手培植的兄弟,是自己苦心经营的武器。 花待撷觊觎长空帮帮主之位,早非旦夕之事,只是长久以来,他一直缺乏一个倒戈相向的理由,一个能够让他一举得手的契机。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似乎老天爷都尤其眷顾锲而不舍的自己,花待撷竟当真等到了这来之不易的契机。有备而来实力强大,不露真身的野心家出谋划策,为花待撷提供了可乘之机,并将江北武林一共倾许。 花待撷是个聪明人,他猜测了野心家的身份,并且一估即中。燕王朱棣,势力庞大,欲为夺嫡,舍他其谁。屯驻大批军粮物资于长空帮之属地,自然是为了必要之时起事之用。事关重大,花待撷权衡再三。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四海升平的日子,为功绩利与禄,为生前身后名,花待撷敬上任天长挚爱的烈酒一杯——毒酒。 任天长一饮而尽瞬间毒发,帮中手足皆被斩杀。怒而奋起逼出毒性,浴血奋战之下终于杀出一条生路,任天长带着一颗泣血之心仓惶出逃。 “长空帮迟早是我花某人的。”花待撷无时无刻不在欣赏自己的野心,“任天长,即使你的命再大,也不过是多活一时片刻。那么我也可以大发慈悲,就让你多活这一时片刻。” 任天长若是听到这席话,不知会作何感想,花待撷曾是他最信任的兄弟,是他自己坦诚相待,以心相交的手足,可现如今,却正是这个曾经与他歃血为盟出生入死的人,真真切切地出卖了他,毫无保留地想要将他彻底铲除。 反倒是平日里默默无闻的雷鸣,在任天长最悲切最落魄的日子里对他一心一意,不离不弃,虽然雷鸣的力量,杯水车薪。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看不透,摸不着,自以为揣测正确的事,却往往向着最离谱的方向愈演愈烈。 花待撷的马队又一次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文雅地掸了掸锦衣上的尘土。任天长与雷鸣留下的斑斑血渍,在月色下泛着皎洁的光辉,马儿的尸身还留待着温热,一切的表征都指明了同一个方向。 “走。一个不留。”花待撷下达了最新的指令,这一次,他绝不容许再出现任何差池,今晚,他要定了任天长的性命,斩草除根,他要他死。 马队上的骑士纷纷跃下马来,他们向林间挺近,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这些人也都曾是任天长视为知己的至交,然而现在,他们却是来取任天长性命的突如其来的死神。 其实就算逃过这些忘恩负义的鼠辈们的追捕,任天长仍旧性命堪忧。他伤得太重,无力动武,此时他已发觉自己就好似待宰的羔羊,生命随时都会在不经意间就此终结。 健壮如山的汉子,也会有不支倒地的一刻。任天长知道,雷鸣也快撑不住了。然而雷鸣仍然兀自坚持,他此时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雷鸣死不足惜,可是大哥不能死! 密林深处,不见月光。雷鸣不知道自己行到了哪里,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视线愈发模糊,握刀的手再也无力提起。可他依然在行进,逃,他们必须逃,逃离无穷的围捕,逃离死亡的魔爪。 可他们已经无路可逃。点点光火燃亮了静谧的深渊,光火尽处缓缓行出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文士。花待撷扬起一丝冷笑,阴暗,扭曲,纠结一处。 “雷鸣,莫再负隅顽抗。离开任天长,咱们还是兄弟。”花待撷彬彬有礼。 “哼,你做梦!”雷鸣咆哮,但声音却因重伤而无力。 “那么,你是选择和他一起死?”花待撷彬彬有礼的狞笑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错,我是选择死。”雷鸣突然出奇的平静,“不过,就算死,我也要与你同归于尽!”平静过后,是瞬间的爆发。 握刀的手,已然出击,雷鸣直取花待撷面门。可他身后毕竟仍负着一人,一个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人,这一击,速度与力道都已大大削减。 花待撷一闪而过,徒留雷鸣大声地喘息。 “雷鸣,我劝你莫要再做困兽之斗。”花待撷对雷鸣的攻势不屑一顾。他退到了一侧,此时的他又何须大小诸事皆尽亲力亲为。 雷鸣握刀的手却未停止攻势,刀刀都是玩命的进攻。血染红了刀,雷鸣已无法分辨这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他只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他一定要突破重围。 第02章 困兽犹斗 古道苍凉,独现无光星月。枝影斑驳,唯闻短兵相接。 “雷鸣,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下任天长,你便可以即刻离去,我绝不会为难于你。”花待撷的耐心似乎是要消耗殆尽,他不愿折费时间,也不愿耗损人力,只因他没有料到,这身受重伤的年轻汉子,竟然潜藏着如此强大的杀伤之力,不到片刻,他已损失了三条人命,三件他苦心经营多年才争取到的有力武器。 年轻的汉子双目赤红,片片刀光掠过,又有剽悍的身影倒下。但是,越聚越拢的是更多身手矫捷的劲敌。 “雷鸣,把我……放下,你……快走!”雷鸣背上负着的男人突然开口,这个曾经可以一己之力与苍天抗衡的男人,在此时此刻却已只是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雷鸣毫无反应,依旧挥动着手中的钢刀。只要他雷鸣还有一口气在,他决不许任何人伤害任天长一丝一毫。 任天长却不愿雷鸣为自己白白丢了性命。他已能预见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可雷鸣还年轻,人生尚未展开,武功还可精进,他一定会大有作为,雷鸣不该死! “雷鸣,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大哥,就放下我!”任天长的声音被痛楚撕裂。 雷鸣依旧不语,现如今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杀”字。 “雷鸣,你若再不应我,那么你我兄弟之情,今日就此了断!”任天长痛下狠心。 “大哥!”雷鸣终于按耐不住。“就算大哥不当雷鸣是兄弟,雷鸣依然当大哥是最亲近的人。雷鸣可以死,大哥必须活!”手中的刀已渐渐缓了,雷鸣就快支撑不住。 “哼,真是感人的兄弟情深啊!”花待撷在一旁讥笑,“不过可惜,今日你兄弟二人注定是要共赴黄泉!” 手中折扇一转,花待撷跃入场中,华丽的轻功带动华丽的衣袂,华丽的衣袂掩映着华丽的火光,他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已折损了太多人手,就让他亲自出马,解决掉这两头被困死的野兽。 任天长已一把推开了无力喘息着的雷鸣。夺过雷鸣手中的钢刀,任天长缓缓挺直了身躯,他虽然身受重伤体力大不如前,但他已休息得够久,他已忍无可忍,他要手刃这个无耻的叛徒! “有意思。”花待撷收敛了轻敌的目光。即使眼前的男人已是垂死挣扎,但他高深莫测的武功却仍然不可小觑,何况,他也早想领教任天长闻名江湖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绝顶刀技。 “花待撷,此乃你我的决斗。”任天长目光扫过四周的人影。 花待撷眼色一沉,“大哥所言有理。”微一颌首道,“畏死者全都给我退开!”花待撷轻笑着,但他深知笑意不过是在掩饰心底突发的恐惧,他当真有把握能赢这虽负重伤,却仍在咆哮的雄狮么? “花待撷,你听着,你我——再不是兄弟。”任天长一字一顿,与此同时,手中的刀犹如一道长虹,不偏不倚已向花待撷劈去。 花待撷折扇一扬,普通的纸扇霎时化为一柄利刃,将将抵住了这一道猛烈的攻势,可任天长的刀影就好似笼罩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霎时间已攻出四五招,招招尽带肃杀之势。 任天长已在初交手时,就在向花待撷说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需要速战速决,最好能一招致命。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可能撑的太久,他也只能够单打独斗,他的体力早已耗损的所剩无几。 “好快的刀法。”花待撷暗自心惊,不敢怠慢,也是奋力相抵。同样,他也在想尽一切办法在一招之内取其性命。 这实在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风云对决,足够令任何江湖人大开眼界。两个昔日的至交好友此时正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深处兵刃相见。 身材魁梧的男人依然尽是杀招,而衣着华丽的文士却竟是在场中游走。花待撷并非不想采取主动的攻势,而是他根本无法琢磨眼前男人的进攻。所以他等,他要消耗对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他要等到最佳的时机,才痛下杀手。 花待撷自以为很聪明,任天长又岂会不知。所以他更加不能等,他一定要在体力不支前赢得胜利。可是很明显的,他已感觉到自己很快就将无法承受心脏跳动的速度。 “时机来了!”花待撷心中暗自窃喜,他蓄谋已久的攻势突然发动。 任天长奋力回攻,依旧只攻不守,但是体力的耗损已使他无从招架,片刻间已被花待撷反客为主。 “大哥!”雷鸣在一旁不禁暗暗心惊。他也已看出了场中的形势逆转。 “我来助你!”雷鸣已经无法克制内心的冲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任天长被花待撷就此压制。 “给我闪开!”任天长大吼一声,雷鸣庞大的身躯竟已被掷出三丈有余。这是他一人的决战,现在对他来说,除己之外,任何他人的帮助,都不过是施舍,是怜悯!他不需要施舍与怜悯,他需要尊严,他只需要胜! “雷鸣,走!”任天长声嘶力竭,“大哥命你,留得性命!” “大哥!”雷鸣怆然泪下,最终突破重围,向着更为隐蔽的林间夺路而去。 刀声虽呼啸,任天长却已是力不从心。而花待撷的武器轻盈飞舞,确实已经占得上风。火光齐聚处,花待撷展开了最后的攻势。他已开始展露笑容,现在任天长的性命,亦不过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任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为大哥了。”花待撷似乎已经确定了属于自己的胜利,“我一生敬重你的为人,在你死后,一定为你留条全尸!” 花待撷渗人地笑着,手下的攻势愈发伶俐。任天长奋力相抗,可是却仍旧被逼得节节败退。 “任大哥,再见了!”花待撷阴沉地笑意愈发浓烈。他已决心就在此刻取任天长的性命。 任天长只攻不守,花待撷的利刃来势汹汹,既要触及任天长的咽喉。眼看就要丧命于花待撷的利刃之下,但任天长仍旧挥刀抵挡,说时迟那时快,刀光犹如电闪雷鸣,任天长竟挡住了花待撷猛烈的攻势。任天长本已破釜沉舟,任天长本已拼尽体力,但他却仍做殊死之搏。 花待撷一个纵跃已然后退数步,无暇细想,自是即刻挺身招架。刀柄一扬,任天长又再攻出,这是绝好的扭转局势的机会。明明已然颓势具现,可为何却突然生出那令人惊异的力道?就在花待撷这一分心间,任天长又已攻出了三招。花待撷再不敢怠慢,即刻全力以对,霎时任天长又处于劣势。决不能再让他有反击的机会,花待撷也开始杀招尽显,任天长此时已毫无机会扬刀相抗,电光火石间,花待撷就要痛下杀手。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犹如电闪雷鸣,任天长竟挡住了花待撷猛烈的攻势。 花待撷大惊,一个纵跃已然后退数步,那是来自于另一个人的与任天长完全不同的劲力。力道虽不大,但足矣扰乱心神。他环顾四周,自己人未曾向前一步,雷鸣痛苦地在地上□□未有起色。他不敢相信这暗密的丛林中尚有不同于两方势力的第三人存在。是谁? 任天长心底也是突地一怔,但他此时却尚未曾感觉到丝毫的助力,只是惊诧花待撷的突然收力。刀柄一扬,任天长又再攻出,这是绝好的扭转局势的机会。 花待撷无暇细想,自是回身招架。任天长明明已然颓势具现,可为何却突然生出那令人惊异的力道。就在他这一分心间,任天长又已攻出了三招。 花待撷再不敢怠慢,即刻全力以对,霎时任天长又处于劣势。 决不能再让他有反击的机会,花待撷也开始杀招尽显,任天长此时已毫无机会扬刀相抗,只得拼死护住自己的命门。花待撷手中的利刃就要击上任天长的胸口,可就在此时,那股诡异的劲道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飘然而至。 花待撷手中的利刃再次与劲道相撞,他只觉得虎口略微发麻,心中又是一惊,高手过招,最忌思绪不定,花待撷两次为这突如其来的劲道分了心神,掌中兵器竟似险些颓然脱手。这一次他已看清了那劲道的源头,不过是一粒指甲大小的石子,花待撷脸上现出涔涔冷汗,是什么人在暗中相助任天长?无论是什么人,此人能够在旁人浑然不觉中对任天长施以援手,光是这番轻功,便是世间卓绝。敌在暗我在明,况且自己也已折损了数名好手,花待撷心下连道不妙。 任天长此时又如何会仍不曾察觉那相助自己的劲力,心中更是惊喜交加,饶是这两股劲道逼得花待撷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 任天长本已破釜沉舟,任天长本已拼尽体力,但他却仍在这未知的力量相助下做殊死之搏。 “究竟是谁在坏我大事?莫非真的是任天长他此刻命不该绝?”花待撷越是不想,却想得越多,招式中已露破绽。 “花待撷……”刀扇交错间一个鬼魅般虚无的声音突然飘然而至,“主人只叫你擒住任天长,何时叫你取他性命?” “是玄衣尊者?!”花待撷心下当真三分惊异七分不愤,今日大好时机遭阻,他日再想取任天长性命,便是难上加难。 花待撷功败垂成,心下虽不愤,却也只得收手。 “走!”花待撷咬牙切齿。 林影幽幽,偶闻乌啼,负伤狂奔之下的雷鸣突然一阵心悸,颓然倒地。 颓然倒地,却又奋力起身!昔日矫健的身躯早已血肉模糊,雷鸣心里只得一个念想,为了大哥,他必须脱离险境!他要寻路而逃,却发现脚下早已无路! 他必须前进!前进,那里是黎明的方向,那里有生的希望! 第03章 患难与共 三司天牢,阴森诡异,湿气重重,无数罪犯滔天者,皆尽命丧于此。此地确可谓无一缕天光可望,无一丝生气可寻。阴冷潮湿,污秽不堪,鼠蚁横行,暗无天日,再多极尽肮脏龌龊的字眼来形容这场牢狱之灾都不为过。雷鸣只依稀记得,鲜血模糊了眼睛,一路跌跌撞撞,跃至大路,失神间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仿佛却又卷入了另一伙匆匆行进手执兵刃的人马当中,好似是官军……再睁眼时,岂料天地骤变。 雷鸣年轻力胜,转醒而来,竟不察皮肉之伤。于是起初的一日一夜,雷鸣一直歇斯底里地吼叫,从骂天怨地到问候祖宗八代,直到身体虚脱到再也无力咆哮,因为,一日一夜,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说来也怪,即使雷鸣呼天喊地的时日,也只是被关在这泥泞的囚室之中,双手为玄铁燎烤所固,没有审讯,没有刑罚,实际上,根本无人问津。但自第二日起,就在雷鸣已将半死不活地晕厥中,突然有了饭菜,于是,雷鸣又有了生机,当然,依旧无人问津。可是雷鸣却不在诟骂了,因为,他想要活着逃离这个地方,他需要体力。 雷鸣是个粗人,又或者确切地说,是个粗中带细的人。与堂堂长空帮帮主历经生死劫难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个普通人。所以,第二日,雷鸣终于开始思考,究竟是哪些未知的原因使自己身陷未知的劫难。 群龙无首,雄踞洛水的长空帮,也许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因为他们的领袖或已凶多吉少,而与领袖出生入死休戚与共之人,正在默然忍受着这场无妄之灾。此时此刻,雷鸣就这样闷坐在狭小的一方自认为的净土,梳理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猜测着或有或无的来龙去脉,亦盘算着脱逃险境的可行手段。 这里定是守卫森严的天牢,雷鸣自少时便已在江湖滚打,虽然依旧年轻,但毕竟磨练多年,即使触觉不谓老道,但仍旧第一时间做下准确的判断,自己俨然已成为这监牢中的囚徒之一。之所以谓之一,自然是困于牢笼者非其一人矣。 雷鸣偶尔瞥到数栏之隔的那人,就不禁觉得阴风阵阵,冷从心来。那人衣衫破败,发丝褴褛,雷鸣来此两日,这人无论何时都是一言不发面壁而坐,好似与世隔绝,周遭一切与自己毫无关联,即使在狱卒送来饭食之时,此人身形也从未挪动半分,只是过不多时,余下空空如也的碗具。 雷鸣江湖阅历即使不算丰厚,细心想来此人也定是绝顶高手,但不经意间注视这人的脸孔,竟也煞是惊恐,脑海里只空荡荡地余下四字回音,行尸走肉。自此,雷鸣再不去瞧这位令人心悸的邻居。 第三日,整整三日,雷鸣依旧未能策划任何万全之计以供自己越狱之举。无人问津,手足上的重镣已他至连挟持狱卒为人质的机会都没有。雷鸣不是个信命的人,人定胜天,他坚信自己缺少的不过是时机而已。只不过,也许雷鸣未曾想,就在这一日,自己的命运将会出现极大的,不可预知的转折。 这一日,两个中年狱卒架着一个伤痕累累,已近晕阙的素衣犯人穿过层层灰暗阴冷的走廊与囚室,直到离雷鸣囚室不远的一间刑房前才停住脚步。 衣着考究的判官看了看这年轻的犯人,一声慨叹:“可惜,可恨。大好身手,不用来报效江山社稷,此为惜,只知成日厮混江湖的血雨腥风,做尽无良之事,此为恨。前惜难抵后恨,择日待审。” 犯人被带入室内,两名狱卒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犯人并无□□之声,其中一个狱卒对另一个道:“张哥,晕过去了。” 另一个姓张的狱卒斜眼瞥了一眼脚下的犯人:“赵兄弟,泼醒他。” 于是,冰凉彻骨的冷水毫不留情地冲洗了犯人的蓬头垢面,犯人轻咳两声,终于幽幽转醒。在冰水的洗涮下,犯人露出了本来面目,虽然发丝污秽不整,衣衫破碎带血,浑身上下早已体无完肤,但依然遮掩不住少年清逸俊朗的面容。只不过,此时这清俊的脸庞早已面无血色,凌乱不堪,惨白地只渗出死灰之气。 姓赵的狱卒不禁轻轻发出一声叹谓,原来他也未曾想到,那身手不凡,有胆量行刺御史周大人的杀手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子墨如点漆,只不过眼神却是空洞无光,只是茫然望向前方。少年苦笑一声,不再言语,连面上也淡漠地不见任何表情。 皮鞭,烙铁,看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各色刑具,再铁的汉子无论如何也会为之心虚不已。少年就此被缚上型架,滚烫的烙铁已烧成了灼眼的红色,少年却仍然凝视前方,似乎早已预知自己即将经历的惨痛的命运,那赤红的刑具丝毫不起威慑之用。即使在烙铁只差一毫就将触及少年皮肤的一霎,少年仍然面无惊惧之色,双眼更是瞬也不瞬。 两名狱卒也不禁皆在心里暗叹:“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硬!” 烙铁触及皮肉,哧嚓作响间,少年胸前早已皮开肉绽,一股焦糊之气随之而出,少年痛哼一声,再度晕阙。 于是在这一日,雷鸣又多了一位邻居。眼瞧着那早已血肉模糊的清癯身影被两个彪悍的狱卒一路拖到自己的囚室前,就这样,他与这位半死不活的邻居同囚一室了。若是隔壁的怪人还可说是行尸走肉,那此刻的这个同伴便可说是个死人了,没有□□,甚至听不到喘息之声,只有纯粹的杳无生气。不过,死人自然是不会被囚禁,而是拖去乱葬了。 两个时辰,雷鸣在心里盘算,同囚一室,我便破了防人之心,当你是友非敌。你若不死,便能助我一臂之力!蜷缩在墙角的身躯,气若游丝,可是真的还活着。 也许,有时候,活着已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活着就还有希望,活着就还有转机,活着就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又是两个时辰,度秒如年的两个时辰,雷鸣唯有等待的两个时辰,等待这个共难的“朋友”苏醒的两个时辰。那是来自“朋友”的一声及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但那或许是个奇迹,奇迹,本不会发生,奇迹,却偏偏发生! 此时,雷鸣甚至有些开心了,他想,若是有酒,定要大醉一场。有些事,或许很难力挽狂澜,但是,有时候,多些人,总是会比独自一人强出甚多。所以,雷鸣开始期待,期待着大事可成。 然而,雷鸣自认的“朋友”,这个满身血污,面目不辨的“死人”,他是否同样有所期待?期待着逃出升天? 第04章 忘言之契 雷鸣尽量动作轻微地撩开了“朋友”污秽的前发,但臂上的铁锁依旧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啊……”雷鸣在心中一声慨叹,即使满面泥泞血渍斑斑,这仍然是个少见的清逸俊朗的孩子。不知他却是为甚,与我雷鸣同囚于此! 或是因着雷鸣身形移动时那铁锁的声响,少年残破的身躯似又有了生的气息。他醒了!雷鸣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侧略有颤动,微张的双目却无聚焦,双手无力地摸索,终于倚墙而坐,但这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是万分艰难。“哈……”少年竟然笑了,笑得无奈也笑得痛苦,“咳咳……”终于,笑声变成了咳嗽,皆因他伤得太重。 少年的气息渐稳,费力转首,视线终是对上了雷鸣的方向。少年没有说话,只默默点了下头,也许此时他根本无力吐字,即使只言片语也变成了勉强的奢望。雷鸣就此凝望着眼前苍白的少年,气氛随即是片刻的沉默。 “哈,哈哈!” 少年突然用大笑打破了寂静,三分苦涩却也潇洒! “哈哈,哈哈哈!”雷鸣也开始大笑,七分落寞却也豪情! 时至此刻,毋庸置疑,雷鸣心中的意志终于坚不可破,他要生,他要逃,逃出这置人死地的灾笼!他要逃,他要生,否则何谈长空帮生死存亡! 又过半日,似是天色已暮,狱卒送来饭食,雷鸣见这个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少年实在伤得颇重,根本无力起身,便将手中碗筷递至少年眼前。 少年报以勉强一笑,挣扎将手伸向雷鸣的方向:“多谢。” 雷鸣此时方才察觉,眼前少年空洞无神的双眸:“你的眼睛……” 少年无奈苦涩一笑:“兄台见笑了,我看不见。” 雷鸣心中震惊,轻声长叹,望着少年失神双目,手指不禁又在他眼前划过,一时间竟是无语。 少年却似无视尴尬,强撑着身子坐起:“兄台笑声坦荡,自有气度,却无需多心,我眼前无光,确实是个瞎子。” 雷鸣被投入了三司之狱,本也是毫无头绪,可惜事已至此,如今心中牵挂,唯有长空帮一事,但闻江陵此言,一时愤慨难平,更觉希望渺茫,竟是无言以对。 少年侧耳倾听,却不闻回应,终是经不住周身痛楚又起,但觉一阵晕眩,体力用尽,奋然撑起的身子颓然滑落,却仍笑了笑道:“盲眼人落魄于此,旁人多半是落井下石,身处牢狱,却逢君子,乃我之幸……” 雷鸣见此,不禁对眼前的盲眼少年多了三分敬意,伤重至此且目不能视,仍能谈笑自若,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又是冗长的相对无言,雷鸣终是先行一步:“这位兄弟……。” 虽因伤痛脱了人形,但眼前人仍旧淡定从容,一身傲骨,这个年轻人注定不凡!雷鸣怎能不愿意结识这个不凡的年轻人! “我叫江陵。”痛楚使少年开口仍是勉强。 “江兄弟!” “雷大哥!”二人终以兄弟相称。 明太祖朱元璋开国,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又设拱卫司,后称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特令其掌管刑狱,洪武十五年,改置锦衣卫,赋予巡察缉捕之权。然过五载,帝令焚毁刑具,内监外狱,统归三法司审理,洪武二十年,锦衣卫废。 现如今,雷鸣所处之三司牢狱,便是当年锦衣卫罗欲加之罪,诛大功良臣之所,数十年间,忠贤亡故又积皑皑白骨,葬身于此何止英魂万千。这一年,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是夜,江陵又是一阵狂咳不止,雷鸣几日来心下慌乱,又岂敢深眠,自是醒转:“江兄弟,你还好么!”语罢便一步上前查看江陵伤势。 “哈……咳咳……”江陵兀自苦笑:“多谢大哥为我烦扰,不过是受了皮肉之苦,却令雷大哥夜不能寐……咳咳……” “兄弟这是哪里话!”雷鸣愤然,“不瞒兄弟,我无睡意,岂独今夜!” 江陵长吁:“我虽不见雷大哥神色,但也察觉大哥似乎心事重重……咳……” 雷鸣江湖草莽,本是不拘小节,话至此处,内心再难平复,旋即道:“江兄弟,共难于此,我自信你……” “啊……”江陵一怔,又即垂首,“大哥不弃……” “花待撷,有我雷鸣活着一日,定要向你讨回血债!”青筋曝现,指节作响,雷鸣的愤恨深入骨血。 “愁杀看花人……”江陵扬首。花待撷以折扇为刃,使得出神入化,愁杀看花人,正是他的成名绝技。“……雷大哥所指是江北长空帮的花待撷?” “长空帮?!”雷鸣双目赤红,几近歇斯底里,“他根本不配为人!” 江陵眉头微蹙:“雷大哥是长空帮的人……” 雷鸣此时只觉满腔怒血即要喷涌而出,“大哥在他最落魄最失意时,将他揽至长空帮,他方得纵享名誉荣华!” 也不忌疼痛,一双铁拳狠狠砸在壁上,霎时鲜血淋漓,“花待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奸佞小人!” “雷大哥……”江陵一时竟是语涩词穷。 “只奈何我现在却不知为甚身陷灾狱……”雷鸣一声慨叹,将自身遭遇草草述来。 江陵听闻雷鸣与官军相遇时似乎略为讶异,随即自嘲笑道,“想来也罢,吾皇开国,虽谓盛世,可冤假错案,难道还少……雷大哥怕是被误认为了那与官军相斗的敌对势力,才会被擒至此处。” 雷鸣虽仍恨意难平,然而终究三日三夜心力交瘁,终是也觉体力不支,倾然坐倒:“你我同是天涯沦落,料来兄弟也是无辜……” 江陵眉头微凛,却是无措,苦笑一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雷大哥与我萍水相逢,却坦诚相待,大哥为人,我十分钦佩,理应无所隐瞒……我实为寻人而来。” “寻人?”雷鸣不明所以。 “嗯……”江陵语中苦涩,“我深入此间,受皮肉之苦,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忠人之事罢了。” “啊!”雷鸣大吃一惊,“兄弟难道不曾想过,三司刑牢千百,这大狱进得来,却是出不去!” 江陵垂目:“雷大哥此言有理。却不知,当今圣上,已在弥留之际。” 雷鸣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咳咳……”江陵一阵轻咳,后又续道:“圣上驾崩,新皇登基,为施恩名,定然大赦天下,足不出月余。” 雷鸣这才恍然大悟,长吁一声:“原来如此。”大哥曾说,天下一统,四海升平,八方来贺,武人便不问庙堂之事,可笑自己竟对如此大事毫未留意。念及任天长,雷鸣心中竟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那你兄弟现在人可循得?”雷鸣自转话题,皆为抑制内心的焦郁。 江陵摇首苦笑道:“仍不得一见。” 现下境况,雷鸣反而不再极力思索越狱之举。一个月,他愿等待,一个月,他愿蛰伏,只因他要在悲愤中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雷鸣暗暗发誓,待他踏出这牢狱之时,便是花待撷绝命之日! 第05章 君权神授 帝感寿限将尽,遂立遗诏:“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帝尤爱驸马梅殷,私召嘱之:“汝老诚忠信,可托幼主。” 后复出遗诏授之道:“敢有为天者,汝讨之!” 秦淮河畔,江川如画,紫金山下,似锦繁华。五旬纵横,八方云动,刀锋所向,谁能相抗!老人横缰勒马,啸与天长:“予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太祖朱元璋崩,年七十一。同年六月,皇太孙朱允炆登基,号建文。建文帝令各地藩王继续驻守藩地,皆不得入京奔丧。不日,天下大赦。 这一月来,雷鸣与江陵二人各自休养,攀谈甚欢,渐生相惜之感。雷鸣身强体壮,不足月余,疮伤便已结愈了七七八八,只是江陵仍不时夜中深咳。雷鸣出身江湖,书虽读的不甚许多,但走南闯北也算有所见闻。江陵虽然目盲,但谈笑自若亦有远见卓识,令雷鸣更生敬佩之情,却也不胜唏嘘。 “英雄莫问出处……”江陵若有所思,“太祖生逢乱世微贱之家,亦曾遁入空门流浪行乞,岂料山穷水尽时的揭竿一呼,便造就剑舞飞沙半生戎马,年逾不惑终现鸿鹄之志,守土开疆四海来朝,纵享天下三十载,得致古稀方才龙驭上宾,莫非当真是天授王权……” 此时牢内犯人散尽,狱间道路却是阴晦泥泞,江陵目不能视,脚下已是踉跄。雷鸣急道:“兄弟小心脚下,你且随我。” 江陵颌首低眉无奈一笑:“那就有劳大哥为我指引方向。” 雷鸣并不甚晓何谓王权天授,总觉得有些神意,却忆起年少时不知何处听闻的秦末楚汉风云:“传言汉高祖刘邦为赤帝之子,太祖皇帝出身濠州钟离,距刘公之沛县不远,想来开国辟世之人大抵相似。” “彼时烽烟四起群雄逐鹿,欲成帝业声势自不能少……”江陵浅笑未落,却突然戛然而止,偏首驻足,耳侧微动,呼吸欲急,随即半晌沉默。 “雷大哥还请先行。”再开口时,江陵语中竟现凛然肃杀之气。 雷鸣一怔,抬眼望去,牢内犯人均已作鸟兽散,三司牢内空空如也,唯独此室囚门大开,犯人却仍独坐室中,雷鸣脑中却只回响起那四字余音:“行尸走肉……” 雷鸣并非痴鲁愚钝之人,顿时明白江陵欲寻之人即在眼前,哈哈乐道:“如此数日,好不痛快,待我手刃无耻小人,他日江湖路上,再与兄弟把酒言欢! 江陵亦报以感激一笑:“雷大哥保重,他日再会。” 雷鸣心中只得一个坚毅信念,为了任天长与长空帮,他指天誓日,他义无反顾!雷鸣大步流星,就此远去。 江陵耳闻雷鸣步声渐逝,仅在须臾眉宇间似乎略现慰然之色。 “曲非白。”江陵缓缓道来,无关悲喜。 那徒具形骸的犯人依旧杳无声息,面壁僵坐,不明死生。 “咳咳……”江陵几声轻咳,无顾他方:“长夜难明,匿身于此,不过贪得一时性命。” 曲非白仍然是骇人的无动于衷,似已魂消魄丧,肉身与幽冥悚然的天牢和融一体。 踏破铁鞋,江陵本该百感交集。俯仰之间,他似乎当真有些挣扎,但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 “燕王有几字与你。”江陵终是一语言尽,“夫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 万籁俱寂中,江陵垂目而立,不现哀乐,曲非白纹丝不动,阒然无声,唯有生死两音有如空殿绝响,直教人栗栗危惧,仿佛置身于十恶不赦者方入的无间地狱。 亘久的沉默过后,江陵扬长而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为独善其身,这大概是千百年来江湖人所遵循的第一准则。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若为以暴易暴,这也或许是江湖武林亘古长存的源之根本。 江湖上有许多流派,交织白道黑道,纵横武林绿林。这些门派有的互为盟友,同气连声,许的是唇齿相依,也有的互为世仇,对彼此嗤之以鼻,见面就是未完的杀戮,但更多的时候,这些零零总总的势力,还是宁愿各自为政,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总有些自认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时常问天,在这看似繁华宁静实则波涛暗涌的人世间是否仍有浩气长存? 如果说有,那便是因为,江湖中还有一种人,天涯我独行的人,没有出身师承,没有门派背景,可以突然出现,也可以瞬间消失,只遗留后世一个永恒深远的神话。 任天长或许是这种人,是义薄云天的侠者。 雷鸣或许是这种人,是赤诚热血的义士。 那盲目的少年江陵,亦或许是这种人,是以缄默缔造传奇的人。 花待撷无时无刻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不择手段除掉任天长,掌控长空帮,进而控制整个江北武林,花待撷步步为营,他已很接近成功的目标。 花待撷命中注定不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尚未除掉任天长,长空帮依旧有小股势力奋起顽抗,江北众多大派仍然有许多人不将他花待撷放在眼中,花待撷步步惊心,他离成功的目标还很远很远。 所以花待撷决定依附更为强大的势力,作为自己实现野心的筹码。 月已高升,流水依旧,在这千年古城的另一角落,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正自幽幽转出一个人影。月光打在潮湿的青石路上,使得拉长的人影也不时泛出点点银光。这是一个清癯斯文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素衣朴实无华,尚有斑斑血迹,步履中却流露出一种高洁自傲的气质。他行的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 少年就这样缓慢的前行,神情淡漠的让人瞧不出一丝喜怒哀乐。苍凉的月光映在了少年清冷的脸上,不知他是否也已感受到月光的浸润,唯独那一双有韵无神的眼睛苍茫望向远方的夜色。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不知怎的,江陵突然想起了这首早已唱至街头巷尾世人皆知的相见欢。小楼昨夜又东风,南唐转瞬已亡数百年,宋殁元覆,乃至明初,朝代几番更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南唐后主李煜的春花秋月逃不过江水东流,梦回凤阁龙楼,故国不堪回首,玉树琼枝,往事不知多少。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江陵似乎已可肯定,急风骤雨之间,这里就即将发生一场惨绝人寰的厮杀,风中,也似乎有了血的气息。 第06章 生杀予夺 夜凉如水,月新如钩,清清淡淡的风无所顾忌地拨弄着女人轻绾的发丝。 “如此说来,果然如尊者所料,珠相玉算的确是还活着。不过可惜,纵使他藏至天涯海角,尊者一样还是能教他无所遁形!”女人媚眼轻扬,冶艳摄魄,“所以,你杀了他?” “尊者有令,燕王求贤,能人异士,非必死不杀。”清冷的少年,清冷的声音。 “哈哈哈!”女人开始肆无忌惮地笑,美丽飞扬的女人,风韵犹存的女人,“曲非白会为燕王所用?这还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啊!不过,此事既是尊者所嘱,如此也便罢了……” 武林中人不会忘记珠相玉算曲非白这号人物,就像朝野上下不会忘记后朝军师刘伯温。即使他们销声匿迹经年之久,事迹传闻却仍旧被各色人等津津乐道众说纷纭。曲非白与刘基,本就师出同门,刘基人至壮年功成名就之时,曲非白青年出道亦自意气风发。传言二人皆尽先知先觉料事如神,有问天通地之化阴解阳之本领。不过当年刘基志在仕途,而曲非白则意尽江湖。不过仕途险恶,江湖莫测,刘基晚年辞官凄凉度日,曲非白则几乎在同一时刻人间蒸发。 皇太孙朱允炆虽然已经即位,但燕王朱棣的计划却仍旧有序不紊紧密进行。能得珠相玉算曲非白之解惑星辰预测未来之能事,就如太祖皇帝朱元璋得刘伯温时,开国之力有如神助。 女人眼波流转,尽是挑逗之色:“纵横两河的长空帮一帮之主长刀倾云任天长,失踪多时的江湖异客珠相玉算曲非白……你想不想知道下一人又会是谁?” “哈哈!想想当年他也算是英俊潇洒的人中之龙!”女人一声嘤咛,嗲气十足,“磨山凝剑园的空明剑靳远之,这次,尊者要他的项上人头!” 少年未语,对女人的风情好似置若罔闻,双眸微垂,纤长的睫毛却仿佛在有意无意间掩饰了双眼神色的空洞玄虚。他并非没有杀过人,只是他仍很少杀人,他的任务,向来不是杀人。可是自从雅乌刺杀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失手以后,玄衣尊者便似乎有意让他接替了雅乌的使命,于是他也开始杀人。 “你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女人话锋一转,溢出一脸荡漾,“却不知,你是否已是个真正成熟的男人。”她伸出香艳的指尖,贴近少年清俊的面庞,“所以,我要你。” 礼貌地撩开了女人一只有如罂粟花般妖艳的手,少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脚步。 “怎么了,小弟弟,你在害羞什么?”女人笑得花枝乱颤,“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我是怕你的那些男人会吃了你。”少年自始至终保持着友善的微笑。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妩媚地道:“放心,他们不在这里,他们也不吃人。我们,尽可随心所欲。”嗲气地一声嘤咛,女人轻柔地挽起香气淋漓的袍袖,露出一截光嫩静滑的小臂,这是她多年至今仍能引以为傲的资本,她置信这已足够让任何正常的男人为之心动。 少年却在摇首,虽然他仍然微笑,可是他的心底却已经开始有感无奈这个自以为是,恶俗不堪,并且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还是一个恶贯满盈加之□□红尘的女人。 “对不起,我看不见的。”少年微笑却漠然不带一丝情感。 女人恍悟,眼前人目中无神,黑如点漆的双眸不过形同虚设,她竟已忘记这双美目的主人,竟是个不能视物的盲人。但她自信挑逗的手段绝对有能力诱惑世间任何的男子。 “瞎子又如何?”女人柳眉一挑,“我知道,你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扭动的腰身不断强迫四周的一切接受来自女人身体的浓烈的异香。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女人又一次主动贴近了少年的胸膛,“我就是喜欢你的清心寡欲,喜欢你的处事不惊。” 女人已可感觉到少年那有着略微起伏的前胸,她更加开心了,一只手已然擒住了少年飘逸的袍袖。可她却也吃惊,那来自少年掌心的冰凉彻骨的寒意,那不似生命体应有的温度。 少年的手似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可最终却未能逃过女人的束缚。少年依旧选择沉默未语,他已卸下了掌中所余不多的劲力,亦或许是他自愿妥协,任由女人摆布?女人已将那犹如千年寒冰的掌心贴上了她温热湿嫩的脸颊:“你不想知道我的样子么?” 女人就是如此这般执着少年毫无力道的手掌,双目凝望着少年不置可否的神情,任由那冰冷的寒意掠过自己张弛有度的眉眼,微微上翘的鼻尖,饱满丰华的唇峰,弧度圆润的下颚。 不知何时,女人露出颇有些陶醉的顾影自怜的笑意,她早已料到自己纤细柔嫩的脖颈之下,被自己操控的少年的指尖已然将要触碰到那羞涩露出的酥胸,那里隐藏着自己依旧肌如白雪,坚韧挺拔的双峰。 女人是否知道,已过不惑之年的女人,仍要卖弄皮肉风骚的女人,在少年看来,也可以是个可怜的女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罪恶滔天的女人,视人命如草芥的女人,令无数气势汹汹的男人最终痛不欲生的女人,必然是个令人恨之入骨的女人。 少年不能自主滑落的指尖,似是就在这一刻稍作停顿,女人但觉胸前膻中穴突得微微一痒,内息已然混乱,香艳的娇手却是再也无力执起少年的手臂。 “流鸢……”女人不得已松开了臂膀,“你……” 少年却只是淡定自若地退后两步:“对不起,罂鸺,或许老天爷也认为,你我之间最好的谈话方式,便是保持距离。” 女人揉揉胸口,已是不痛不痒,她明知眼前的少年步步留有余地,可她仍旧觉得羞耻,天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男子能够抵挡自己的诱惑,当然,这些为数不多的人们大多也都因此死相可怖。望着眼前人,女人暗暗咬牙,她只能想象自己瞧见了那清癯的身躯蜷缩在地上匍匐,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快感,得不到的东西,不如迟早毁灭。 “即使不是现在……” 女人切齿呢喃。她整了整衣衫,已不愿妄做最后的努力。若非使命难为,她一定即刻要了这盲眼少年的性命。 “流鸢,你听着,切莫忘了尊者这次予你的任务,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前定要得手,这已经是最后通牒。”女人恶狠狠地甩下最后的字眼,几个起落,身形已消失得无迹可寻。 清风过隙,隐去了手执紫玉竹杖的单薄少年苍白的笑容,那不是件易事,却是必须成功的事。他本不愿被卷入任何的江湖纷争,然而江湖纷争,却仍旧日日都在上演,甚至,某些时候,纷争,已不仅仅局限于狭隘意义上的江湖。或许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身不由己,所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只想到一个人远远遁去,再不理会这些惹人神伤的是非恩怨。 于江陵看来,杀人,永远都不可能是件令人开怀的乐事。 但这世上,偏偏却又有许多人为了扼杀生命的存在无所不用其极。 长空山水,壮丽巍峨,花待撷眼前的寸土寸金,身下的龙头之位,都曾经是任天长的麾下之物。花先生,花大侠,花帮主,花待撷一路贸然挺进。“花某人当之无愧!”花待撷可以一次又一次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鲜衣怒马。 杀人之于花待撷,本如瓮中捉鳖般手到擒来,但是现如今,不能杀人,却已令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那日林间的决斗过后,任天长便与玄衣尊者一同不知所踪。任天长还活着,在一个自己毫不知晓的秘密之地,花待撷坐困愁城。诚然,在他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也清晰明了自己的背叛,罪不容诛。 第07章 观衅而动 绿水,青山,草木皆盛。红花,赤霞,斜阳向晚。 一个衣着朴素,书生打扮的落拓少年正看似漫无目地沿着乱草丛生的道路缓缓前行,手里一支紫玉竹杖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少年衣袂随风,宽大且长的袍袖不住摇曳,使得他的身躯看似有些许飘逸单薄,又似有些许孤寂落寞。天色已暮,少年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这实在是一个清逸俊朗的少年,一双眼眸微微低垂,只不过他的面容却也实在太苍白了些,竟似毫无血色,又似隐带病容。 “想不到古道旧途,原来却不只我一人。”江陵自言自语道,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江陵说的不错,因为身后古道之上“得得”的马蹄声已渐渐逼近。不多时,蹄卷飞尘,一列马队扬鞭而过,此时日影西沉,天色更加暗淡下来。马上骑士个个身型皆不相同,老少不一,只不过面上又都隐隐带着一股凛冽凶骁之气。为首的青年文士一身华服,“吁”的一声停下了马,向后打了个“停”的手势,他身后的队伍也随势停了下来。 “龙老大,漠北十三鹰返行三里留守。马寨主,卧虎寨立于此地待命。”花待撷号令已施,却意味深长地望向远在身后独行的少年。 老年骑士身型枯槁脸色蜡黄,不甚起眼,只一双招子如狼似虎,扬马兜了几转,飞尘尽起,十数人马自行背道驰离。精壮大汉面容凶悍,一道长疤斜划右眉,微一点头,另有众人紧随其后翻身下马。 漠北十三鹰的领袖“蚀骨鹰”龙鼎成,卧虎寨的总瓢把子“鬼煞”马平川,这二人都是在关外以杀人越货闻名的流寇匪首。这些悍匪散布大漠各地,向来不相往来,今日却如此有组织地纠集一处,实属异事。 兵马皆具,攻守万全,花待撷只身打马向前。 有那么一刹,江陵好似顿住了脚步,可是仔细看时,江陵也不过微一侧首,不曾抬头,仍旧似未闻其声般兀自前行,似是未曾注意过身前不远处的巨大响动。直至老年骑士的马队浩荡横阵眼前,去路被阻,江陵方才停缓了脚步。 “鼎爷……”龙鼎成身旁一个窄目稀眉、阔腮宽颌的年轻骑士,已然摩拳擦掌,“兄弟们已许久没做过买卖了!” 龙鼎成双目炯炯,却是不置可否,只凛然对少年道:“此路不通,阁下择道而行吧!” 江陵闻此旋即驻足,不禁面露难色,眼神甚是茫然:“大路朝天,岂有禁行之理。” “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 身材雄壮的年轻骑士虎视眈眈。 “博日格德!”龙鼎成威严喝令。年轻骑士一声闷哼退至一旁,却目露凶光。 古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然而百十年来战乱频发流民四溢,北方大漠早已民族混居,漠北十三鹰中倒有五人并非正统汉人。“博日格德”在蒙语中即意为“雕”,年轻的骑士人如其名,身若飞鹰走犬,正是漠北十三鹰中的长翼鹰。 “年轻人,地狱无门。”龙鼎成目光灼灼,言义威恐,“老夫曾与燕王约法,漠北十三鹰踏足中原,是谓辅佐大明建功立业,再不行不义之举。” “漠北十三鹰,原来是他们,连这些人也到了……”江陵心下自嘲道,“霉运当头,我竟总能遇上如此凶神恶煞。看来今晚无论如何也是尝不到黄鹤楼的菜苔炒腊肉和清蒸武昌鱼了。” “既是如此,人还是活得长久些好。”江陵脸色尽显窘迫,无奈转身返行。 “我实在是该找快风水宝地安心等死。”江陵苦笑,江陵自嘲。可是,他却不能洒脱地直奔理想。他依然有许多事未完成,依然有许多事放不下。可是这些苦闷,他只能独自一人默默承担。每当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会选择用酒精来麻痹神经,所以他偶尔也会去洹姐那里坐坐,趁着夜色正浓浅辄一杯醉生梦死,忘却生前身后事,可那也不过是他用来躲避现实的卑劣手段。 他在很小的时候,已彻底失去了眼底的光明,无论这个多彩的世界有着怎样的瑰丽旖旎,他总归都无缘一见,可他依旧坚信每一条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在他心底的光明,从不曾消失湮灭。 “我甚至不如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江陵自嘲,江陵苦笑。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悲天悯人的自怨自艾实在可笑至极。他总是告诫自己,一旦有了这种消极悲观的想法,他就很难再有机会生存下去。可或许,这才是他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写照。 “不,其实我已比大多数人幸运。”他强迫自己,此时理应是无暇思考,他已错过了身后的市镇,绕偏远小路而行,远方的城池便更加遥不可及。 古道苍凉,星月光浅。时间已是所剩无几,手执紫玉竹杖的少年匆匆行进。晚风中,远远传来马儿的环佩清响。不知何时,空气中开始隐隐弥漫着血腥,以及故人久违的声音,与熟悉的味道,似有一道无形的线将此间的种种彼此牵引。江陵心中一阵悸动,不禁加快脚步,一个回身,行进密林深处。 江陵摸索着前行,杂乱的枝叶很快便刮得身上衣衫破裂,脸上手上也都有了淡淡的血痕。江陵暗悔自己的鲁莽,明眼人也不会选择在幽暗无光的林间独行,何况,眼前一片漆黑的自己。但是,很快江陵已经不再介意撩人的林木,因为他听到了密林尽处远方的丝丝人声,那是短兵相接的声音,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么? 花待撷极少有独自行动的时候,每一次出行,他都是前呼后拥,有各种近卫随侍左右。但是这一次,到此刻为止,他却必须单枪匹马铤而走险,因为他要去见玄衣尊者。玄衣尊者的背后,是一个背景更为神秘,势力更为庞大的组织。 花待撷向来未雨绸缪,凡事都欲占尽先机,花待撷绝不容许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误纰漏。然而世事难料,花待撷总还是有些事情百密一疏。他竟始料未及,此时此刻的雷鸣,匿身暗处,枕戈待旦,正伺成熟之机。 “花待撷,你迟到了。”青铜面具的背后,是骇人听闻的鬼语。 “在下不愿尊者受扰,定要有备万全,才敢相见。还望尊者见谅。”花待撷言语恭敬,却并无致歉之意,言外倒似乎是有七分骄傲于自己的部署周全。 “花待撷,十五月圆,神龙再现,燕王要中原武林统归一人。”鬼语悚寒,雌雄莫辨,轻描淡写之下竟是一场浩劫的倏然而至。 “啊……”花待撷惊愕有余,“圣上要再颁御龙令?!” “花待撷,燕王如此器重于你,莫要让燕王失望。”鬼语即立威言。 “空明剑靳远之亦有先皇所受的御龙令……”花待撷顿时顾虑丛生。 “花待撷,责有攸归,你且行你分内之事即可。”鬼语洞幽烛微,一言蔽之。 第08章 捣虚撇抗 刀仍在手中,执刀的手仍在扬动,扬手的人却已相继倒下。石火风灯,一条条坚韧的生命燃尽热血,就此取义而终。手足接连阵亡,有如切肤之痛,雷鸣视死如归,亦陷入了孤军奋战。 马平川却不会为这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勇者动容分毫。卧虎寨以狠绝毒辣扬名漠北,烧杀掳掠是起家的本行,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皆成人间炼狱。 雷鸣本欲直捣黄龙,花待撷该时正是孤身一人。雷鸣只差一步之遥,卧虎寨竟于此刻横刀路中。雷鸣措手不及,唯有挥刀相向。 马平川也早已磨刀霍霍,同是以刀为刃,他尚未曾有幸领教一番长刀倾云。任天长手中的玄铁利刃已臻化境,纵使睥睨天地又何足惧哉!雷鸣使出的也是倾云刀法,迅猛有余,刚韧却不足。雷鸣自少年时起追随任天长,力学不倦,内力已然不弱,但他毕竟年轻,技艺终究未至炉火纯青,比之任天长,实是相差甚远,雷鸣尚未玉汝于成。 马平川的刀,百炼成钢,所以马平川轻而易举刀刀紧逼。雷鸣的刀,锋迟刃破,然而雷鸣孤注一掷刀刀拼命。 “倾云刀法,不过尔尔。”马平川一脸讥笑,长疤扭曲,面容更增丑陋恐怖。 雷鸣怒目圆睁,却三缄其口,唯有挥刀的手不曾有半刻松懈。花待撷未诛,长空帮未复,紫金山下,雷鸣遵任天长之言而存生于世。士为知己者死,雷鸣单刀直入,此时似早已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爷爷也很久没有大开杀戒啦!”马平川手中钢刀舞得虎虎生风,竟愈发杀得兴起。 一刀倾城,风云突变。雷鸣突然间一跃而起,四面八方竟无端惊现层层幻影。雷鸣已然精疲力竭,却决定破釜沉舟,使必杀之技! 马平川不禁一惊,顷刻间雷鸣的刀锋已掠至自己执刀的右臂。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重伤之下的青年,竟也有如此造诣,心下暗暗感叹,倾云刀法果真名不虚传,竟是如此变幻莫测,以刚烈迅猛闻名的刀法,竟也可以杀人于无形!手下钢刀猛然回翻,雷鸣即刻又被压制,颓势尽显。 隐身在暗处的江陵也在倾听着一切,雷鸣手中的刀虽仍奋力挥舞,却已是力不从心。而马平川的刀声呼啸,确实已经占得上风。 “雷大哥……”江陵暗自咬牙。江陵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看似言语粗鄙,实则忠肝义胆的青年,即使在那样死沉的天牢中,即使落魄如斯,但他也为雷鸣竭忠尽智的气魄所折服。 雷鸣全身之力已倾泻殆尽,此击未成,立时山穷水尽,电光火石间,马平川就要斩尽杀绝,雷鸣英雄气短,恐要功亏一篑! 即在此时,只闻一声爆响,马平川猝不及防,场中已是烟雾四起,蔽人耳目,再无可视之物。卧虎寨众人皆是惊异万分,以袖掩面,退却数步。 亏得马平川浸润江湖多年,临危之际仍不忘锁定雷鸣的身形,但是待得烟雾散去,却哪里还有雷鸣身影! “马寨主辛苦!”花待撷勒马回身,只见眼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花帮主言重,卧虎寨受命于燕王,遵玄衣尊者调遣,自当尽力而为。”马平川斜眼讥嘲,语带不忿,他为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寨中多人身受重创,亦有数条性命就此往生。 “雷鸣……”花待撷咬牙切齿,无名小卒却不容小觑。 烟幕突起之时,雷鸣体力已耗至极限,又见情况骤变,疲惫的身躯早已不能自控,来不及思索甚多,便欲昏死过去。 “走这边!”雷鸣突闻一个略显熟识的声音。未待前行两步,一个清癯的身形便已负起自己的另一半臂膀。雷鸣恍悟,方才就是此人暗中相助! 树影重重,雷鸣亦无暇顾及看清救命恩人的面容相貌。只隐约察觉这是个轻功卓绝的少年。雷鸣身负重伤,体力终是不支,再欲启程,脚下却已无路可循! 林影幽幽,浓荫蔽月。月光投射不到的阴暗角落,江陵痛苦地捂住前胸,身形踉跄,笑得有些勉强。他与雷鸣奔出数里,涔涔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襟。 “又来了。”江陵惨笑,一阵晕眩,但觉体内气血骤寒,胸口宛如迅速冻结,五脏六腑都有说不出的翻江倒海之痛。江陵无声地喘息着,在此一刻,他感觉自己似是已被冰封在了一个远离尘世的寂静空间,周遭的一切再也与他无关。 斜倚在树旁的雷鸣依旧陷入昏迷,朦胧间再一次为自己的死里逃生庆幸不已,可他尚未料到,自己是得何方贵人相助。 雷鸣强忍住痛楚挪动自己浴血的身躯,他不懂,他就这样又逃过一劫,但他不能不向救命恩人致谢!“多谢……多谢少侠相助……敢问少侠……”雷鸣奋力起身,却又颓然倒地。 江陵摸索到雷鸣宽阔厚实的肩膀,本欲扶雷鸣站稳,却摸得一手血肉模糊。 “我是江陵。曾与雷大哥有缘。雷大哥不曾记得我了?”江陵也在兀自喘息。 “啊!江兄弟!竟然是你!”雷鸣的喜悦与惊异不足言表。 “雷大哥,我们不能停。”江陵勉强笑笑,微一点头,稍作停顿,“穿过此间密林,即为官道,向东二十里,便是汉阳府。”江陵面向东方,彼时与雷鸣在京师离别,他亦不曾设想,会于今时今日以此种方式在此地重逢。 接连数十日的辛苦谋划,独一人生还的浴血奋战,雷鸣终究还是满盘皆输。若非江陵救他于水火,雷鸣就要前功尽弃命丧黄泉,有何资格再谈斩杀花待撷匡复长空帮!雷鸣痛心疾首,自己的谋而不周,枉自白白断送了十数兄弟性命。 “没想到我竟与江兄弟不期而遇,却不知兄弟为何会现身于此?”雷鸣劫后余生,心中亦有种种疑问,椎心泣血间思绪难免起伏,此时方才直视眼前手持紫玉竹杖的少年,发丝衣衫虽已凌乱,脸颊亦有道道血痕,但依旧难掩异于凡夫俗子的清逸俊朗。 “只是偶然行至此间,却没想到竟能与雷大哥相遇……”江陵坦然却略带苦涩,“此处依旧危机四伏,待寻得安全之所,再与大哥一一相告。” “好……”雷鸣无力再战,雷鸣不能自已。现如今的雷鸣,损兵折将,孤掌难鸣。然而雷鸣必须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重振旗鼓!眼前的少年,带给雷鸣生的希冀! “雷大哥,还烦请大哥指引方向。”江陵无奈一笑,“大哥莫不是忘了,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柳已成荫,繁花似锦,荆楚之地的夏似是也有着别样的魅力。拖着重伤的身躯,雷鸣翘首盼处,汉阳府的城池已是远目可及。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汉江水畔,黄鹤矶上,琼楼玉宇在骄阳的映射下,闪耀着熠熠的光辉。而洛水之滨,于任天长,乃至于他雷鸣,难道也只能是身后再也无力企及的故梦么! 第09章 饮醇自醉 七月初七,宜解除,祭祀,理发,入殓,安葬,破土。忌嫁娶,置产,斋醮,入宅,移徙,安门。酷暑难耐,老李轻扇着手中破败的黄历。 “咳咳……”老李轻咳两声,将手中的黄历置入怀中,却横刀拦住了来人去路。他毕竟还是公门中人,即使不愿担君之忧,但是既然食君之禄,也还是要忠君之事。 年逾不惑,李寒山也算阅历颇丰,江湖中人的恩怨杀戮,他早已不足为奇。就好似眼前两个欲混于人潮入城的年轻人,便甚是狼狈不堪。清癯朴素的少年额有伏汗气息凌乱,浓眉大眼的青年衣衫褴褛血泪斑斑,定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激战。 手持紫玉竹杖的少年脸色苍白,双目茫然失焦,人高马大的青年眉目赤红,却已于暗地里握住了浴血的残刃。老李正欲问话,却闻到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腐臭窜入鼻内。 “官爷,求求您行个方便吧。”烈日当头,正午无风,伴随着逆着入城的人流,汉阳府城门出城方向,却迎来了一支寒酸的送葬队伍。少女一双无辜的杏眼噙着热泪,“我爹爹的尸身都已经腐了。”粗布乱头,不掩国色。一身孝服的少女,我见犹怜的少女,娇俏的尤胜天人。 老李瞧瞧正待入城的两人,心下微一掂量,终于捂着鼻子走向出城的送葬队伍,兜兜转转绕了几遭,几个粗鄙的乡下人,一口陈旧的破木棺材,在这本该优哉游哉的静默夏日里,实在是大煞风景。 李寒山向来不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得过且过始终是他的人生信条,但是这一次,他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大姑娘,我不过也是例行公事。最近盗匪猖獗,又有钦犯流窜,来来往往的客足商旅均要仔细盘查。所以,实在是得罪了。” 李寒山轻手一挥,身后候着的两个公差已七手八脚地卸了棺材盖子。恶臭立即迎面扑来,老人干瘪的脸上双目圆睁,蠕动的蛆虫遍布着枯槁流脓的身体。 “爹!”少女颓然扑倒,“女儿不孝!”少女已是涕泪纵横。 “大姑娘,死者已矣,节哀顺变。”李寒山忍不住暗自作呕,现在他巴不得这群人即刻从自己眼前消失。 少女不顾清泪沾襟,依旧哭得梨花带雨:“爹爹,女儿一定让您入土为安。您瞑目吧。” 盖棺定论,李寒山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甚至有些替那刚刚死了父亲的少女伤心,谁没有老婆孩子,父母亲人呢。 汉阳城门下,翩若惊鸿的回眸,白衣素裹的少女,一双妙目冷凝,在刺眼的阳光下灼灼生辉。少女转过婀娜的身躯,漫不经心地抿了下秀气光润的朱唇,身影逆着入城的人群悄然掠过。不待片刻,送葬的队伍早已远离城池,消失得渺无踪影。李寒山竟也不由看得痴了。 别人都叫他老李,他自然早已过了春情初萌的年纪,但那明眸善睐的少女虽痛失至亲,却仍然洋溢着青春的风采,他又怎能不为之倾倒。望着少女衣袂随风的身影渐去渐远,李寒山甚至有些恋恋不舍。 待得老李再定睛看时,那入城的人流更见汹涌,却早已不见了两个负伤青年的踪影。 雷鸣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逃亡之路总会及时有贵人相助,他们就这样进了汉阳城,雷鸣周身浴血,已然惹人注目,进城竟也无需大费周章。昨日此时,他尚在一场恶战中垂死挣扎。但是如今,事情的发展却远比他想像得要简单许多,这反而使雷鸣更加觉得事有蹊跷。他强迫自己绝不能掉以轻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一路上不尽的应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逃亡,而非是这一日来安逸闲适的旅途。 “雷大哥,我若没猜错,刚刚出城的送葬队伍,怕是其中另有隐情吧。”江陵立于青天之下,似笑非笑间任由骄阳似火倾洒周身。 “嗯,那几个乡野汉子虽然衣着粗陋,但是脚步沉稳,运气自如,定是习武之人,尤其是那个姑娘……”雷鸣想到那少女的倾人之色,也在不觉间怦然心动。 江陵虽看不见雷鸣脸上的神色变化,心下却也料得七分,浅笑着道:“想必那姑娘定有绝世之姿。” “江兄弟……这……”雷鸣言下竟有些词不达意,“那确实是个绝美的姑娘。” “雷大哥还记得当日在京师狱中,我曾说过是为寻人而去?”江陵话题一转,一如既往地平心静气,好似在诉说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我是个瞎子,却偏偏生于江湖。不过是挣扎求存,却也多少识得了些许人等。” 雷鸣凝视着眼前虽身有残疾,却泰然自若的少年,想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也定然曾经栉风沐雨,遍历坎坷。雷鸣无法预计,也无需揣测,这盲眼的少年又将怎样出其不意。 “不知雷大哥是否也已收到消息……” 江陵依旧静如止水,“有贩卖江湖情报的朋友恰巧提及,花待撷正自暗地寻人。” “寻人?他要找谁?”雷鸣有些吃惊,长空帮正值生死存亡之际,他当然不会选择放过与花待撷有关的任何一丝疑忌。 “长刀倾云,任天长。”江陵直截了当道出了当世豪侠的名讳。 “什么?!大哥未死?!”任天长还活着!并且不在花待撷的势力范围!雷鸣惊喜交加,竟潸然而泣,一行热泪倾然滑落脸颊。 “大哥在哪里?”半晌过后,雷鸣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困顿,万千的疑虑竟一迸而发。眼前的少年绝非常人,难道他也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据传闻,任帮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且受礼遇之待。”江陵波澜不惊的言语,却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 活着,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活着,是多么的艰险重重! 人为了生存,就会有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就会有万般无奈情非得已。 曾几何时,生存,竟都化作了一种危如累卵的穷奢极欲! 皓月半弯,惊鹊鸣蝉。落花飘香,随风入夜。一过数日,雷鸣千疮百孔的身体终于稍有恢复,身心俱疲,雷鸣不得不对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心存感激,他又何尝不曾奢望一场狂歌痛饮的酩酊大醉! “江兄弟,我先干为敬!”雷鸣俯仰之际,已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一枝紫玉竹杖斜倚桌旁,江陵举杯回敬,亦是酣畅淋漓。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雷鸣也吟《将进酒》。那是任天长的凌云壮志,亦是雷鸣追寻的人生理想。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酒香四溢,觥筹相交。江陵置酒杯中,一改往日的清心沉静。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有酒当醉,无醉不归!雷鸣酒意正浓兴起一时,竟执刀起舞一跃中天。 “好刀法!”江陵且听好风长吟,“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紫玉竹杖不知何时竟似已化为了掌中长剑一柄。清奇精绝的身法,实是妙不可言。 “好轻功!”雷鸣叹为观止,迎刃而上,“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江陵剑气横扫:“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虐。” 雷鸣长刀所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二人异口同声,言尽之时刀剑如梦。 长风万里刀犹在,清月虹影剑未休。今夕对酒且当歌,他朝人生复几何! “痛快!”雷鸣身负仇恨,雷鸣豪情干云,“江兄弟,大恩难报。从今而后,我的命便是你的,我愿为你赴汤蹈火!但是我定要先寻得大哥。”雷鸣去意已决。 “确实痛快!”江陵宠辱不惊,江陵意气风发,“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雷大哥心有所往,我也应知何去何从。”江陵狠下心念。 他终归还是要去一个从未踏足的地方,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需要充足的准备,多方的了解,虽然,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保证每一次任务结束,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于是江陵想到了不费吹灰之力的办法,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游弋江湖名望渐长的人,一个阔别多年不曾见面的人。这个人,或许可以使他减去许多麻烦操劳,这个人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第10章 契阔相逢 红烧排骨,糖醋排骨,葱姜排骨,酱香排骨,蜜汁排骨,酥炸排骨……桌前菜品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排骨是一道可口的食材,经由大厨之手烹饪,便成为了美味的佳肴。排骨也可以是一个人,此时此刻,排骨正在吃排骨。 排骨本不叫排骨,不过排骨确实瘦的只剩排骨,瘪嘴嘬腮,眼眶乌青,皮下见骨,有如赤足行走的骷髅。可排骨的食量却令人蔚为大观,不出半刻,满桌菜品已如风卷残云。 “再来一锅排骨煨藕汤!”排骨将口中菜色嚼得嘎吱作响,凹陷的双眼却已冒出点点精光,“磨山共石阶九百一十七级,凉亭五处,大小岔路十四条,其中四条大路与外界连通,经傲湖亭南北交汇东西贯穿,其余偏向小径均是死路。由南麓上山,经一百八十六级石阶至傲湖亭,折而向东,再经七十四级石阶至昆玉亭,转行东北向小径,三十六级石阶尽处,便是凝剑园正园。磨山南麓虽说地势陡峭,但是沿途的湖山风景却是极佳,也是取道凝剑园的最短路径。不过可惜……” “不过可惜我是个瞎子,目不能视,行路尚且不便,又何来资格领略什么湖光山色。”江陵摇首一笑,却将排骨的故意不表一语道破。 “嘿嘿。”排骨嘬了嘬满是酱汁的手指,眼珠滴溜一转,“磨山西麓地势较为平缓,经二百三十一级石阶至傲湖亭,折而向北,继行九十二级石阶至望山亭,转行西南向小径,再经四十九级石阶也可至凝剑园后园。此法虽然绕行,但比之磨山南麓,却是易走得多了。” “凝剑园中的地形又是如何?”江陵不愿拐弯抹角,一语直指核心。 排骨狠狠将方才撕咬下来的汁肉吞入喉中,双手一搓,随意在潮湿的裤腿上蹭了蹭,从腰间抽出一方羊皮软卷,煞有介事地掷于桌上,“皆在此处了……啊呸!”排骨漫不经心地吐出口中的碎骨。 江陵摸过软卷,指尖滑落之处,花草石径均有突起,亭台楼阁亦现实型,角末标明行路步数,边余注释园内人踪,凝剑园全貌就此跃然卷上。 “看来你可算是大费周章了。”江陵一辞莫赞,将软卷收入怀中,“多谢。” “你倒是客气。”排骨不屑一顾地一声轻哼,“靳远之闭门铸剑,这两年更是深居简出,空明剑的名号在江湖上也已甚少有人提及,你找他做什么?”一气灌下热气腾腾的浓汤,排骨又惬意地咂了咂嘴。 “你不觉得,现下的江湖,似乎太过于平静了么?”江陵反问,“越是凝静平和的意向表征之下,却往往越是难以预测的波涛暗涌。” “什么意思?”排骨横着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腻,似是来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新皇欲施新政,旧帝制下若干人等曾经的既得利益受损,又岂会心甘情愿遵从新政,自然是要掀起轩然大波。”江陵也浅尝了这名誉荆楚的良肴珍味。 “那又怎么样?”排骨拍了拍略微胀起的小腹,仍是不得其解。 “太祖曾言,‘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本意是要以藩王为障确保朱家子孙能够安享江山万代,殊不知,外姓骄兵悍将易驱,藩王拥兵自重难防。”江陵微一叹气,却似若有所想,“燕王善战,宁王善谋,雄踞北方,甚或摩拳擦掌,对新皇之位虎视眈眈。” “所以新皇上是将藩王看做了心腹大患?”排骨为自己的灵光一现得意洋洋,转念一想,却又不禁迷惘,“可这又与江湖何干?” “太祖皇帝曾立御龙令,江湖中人得此令者,可号群雄勤王共襄义举。”江陵放低手中杯盏,且由沁香自流他方,“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武林争雄,神龙再现。” “新皇帝要再立御龙令?”排骨豁然开朗,“啊!那靳远之手中还握有老皇帝所颁的御龙令!你也要找靳远之,莫非是说……”排骨言而未尽却突然一顿,双目翻了几番,满脸惊疑地上下扫视江陵。 “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办妥,我可不像你,往后还有大把时光供我挥霍。”排骨拍拍屁股,一跃起身,将最后一节排骨塞入口中,径直远去,只听到含糊不清的“今天这顿多谢了!以后莫要再来烦我!” 江陵淡然置之地垂首一笑,默而不语之间,却也透露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无可奈何。他与排骨已有五六年不曾谋面,究竟是五年还是六年,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五六年看似短暂如白驹过隙,五六年实已漫长如河清难俟。 “是六年不曾见面了!”排骨却在心中愤然道明。此时的排骨又已在江心扬帆逐浪,肆意享受着夏末的最后一缕阳光,然而他脑中所思却与江陵心中所念出奇相像。六年,江陵仍然是江陵,排骨依旧是排骨。然而,这毕竟是时过境迁的六年,是变故频生的六年,江陵已非昨日江陵,排骨亦别当年排骨。六年,排骨终于可以自豪地挺起胸膛,江湖上已有为数不少的人听闻过“逐浪沉浮”。 “是逐浪‘陈罘’!”排骨傲然于胸,陈罘这个名字,武林中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先知而后敬。“可瞎子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叫我排骨。”排骨已有好些时日不曾听过这陌生又熟悉的排骨之名。小时候,那些流落街头贱如蝼蚁的日子,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光,那些与犬争食朝不保夕的凡尘过往仍旧历历在目,但那些却都已是回不去的曾经。 排骨与江陵因抢夺半个被野狗啃食过的馒头而相识。天寒地冻,北风萧萧,馒头上泥水凝结的冰碴分外醒目。饥肠辘辘的排骨蜷缩在黝黯的墙角下瑟瑟发抖,足疮的脓血都已结成紫黑的冻痂,但他仍旧对街中央那带泥的冷馍心存觊觎。排骨已两日未曾进食,他只有肮脏的雪水用以维持生命。待得那残破的马车行过,便是被车辙所碾,他也要拾起那粉碎的面渣。 马车徜徉而过,馒头完好无损,排骨就差欢呼雀跃。但是激动的笑容很快便从排骨的脸上消失,因为马车虽离去,却抛下了一个单薄的孩子。孩子艰难起身,跌跌撞撞地前行,排骨不顾足下剧痛,一步一拐地冲了过去,孩子手上正举着那令他心动不已的馒头,脸上与他一样激动的笑容似乎正在讥笑着他的怯懦无能,排骨再不能等! 那举步维艰蹒跚行路的孩子又岂会料到排骨的突袭而至,瞬间已被爆发的排骨撞倒在地。孩子试图挣扎,与排骨扭打一处,最终却还是狼狈地被拼命的排骨死死摁在地上,但是孩子的手中仍死命握着那冰冷的馒头。 “你想干什么?”孩子话未说完,已被排骨扭过胳膊。本该仓惶的眼神,却透露出无边的空洞。 “给我!”排骨气急败坏,大吼着想要掰开孩子紧握馒头的五指。可是馒头就似长在了孩子的掌中,纹丝不动。排骨越欲抢夺,孩子的手便攥的越紧。排骨无计可施,情急之下竟径直张口向孩子的虎口咬了下去。孩子措手不及,五指不得一松,馒头瞬时滚落。排骨这才松口,孩子手上却已出现泛血的齿印。排骨终于耗尽了浑身上下的最后一丝气力,孩子的脸颊手背却也已被排骨挠出数道血痕。 排骨气喘吁吁地从孩子身上翻了过来,他看着那仍旧平静躺在路中央的馒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是我的就是我的!”排骨喜不自胜爬向馒头,他与力战而得的斩获品仅一步之遥!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躺在一旁的孩子却在此时轻声笑道。排骨刚刚抬起的手臂还悬在半空,却早已目瞪口呆,眼瞧着又是那条横行的野狗叼走了近在咫尺的馒头。与望眼欲穿的战利品失之交臂,排骨一下子瘫软倒地。 第11章 莫逆于心 寒风凛凛,滴水成冰。破裂残败的桥洞下却燃起点点星火,排骨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餐饱食。他们将那条万恶不赦的野狗逼至了绝境,排骨举起手中的大石向野狗砸去,声声哀嚎下,野狗一命呜呼。排骨踩踏过蝼蚁,拍打过蚊蝇,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了活命而杀戒大开。“狗兄莫怪,是你罪大恶极不仁在前,便休恼我苦大仇深不义在后!”从今而后,排骨再不曾借词开脱。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排骨望着那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边啃着热气腾腾的狗腿,一边又将刚刚撕下的一大块肉掷了过去。 火光对面的孩子闻声昂首:“瞎子,你就叫我瞎子吧。”孩子已不偏不倚将肉块手到擒来。 “我真怀疑你是真瞎还是装瞎!”排骨头回领教听声辨位,借着火光仔细瞧着孩子的一双盲目,确是涣散无神,“是人都有名姓的,瞎子算是哪门子的名字!” “排骨又算是哪门子的名字!”盲眼的孩子笑着回激了排骨。 “哼!”排骨一激即怒,“你听好了,小爷姓陈,单名一个罘字!陈罘是也!” “好个陈罘,逐浪沉浮,我记住了。”孩子不卑不亢,将肉块举至面前,“我也并非没有姓名,我叫江陵。” “江陵?”排骨却对孩子的名字嗤之以鼻,“一点儿也不好听,还不如瞎子。” “是啊,所以你还是叫我瞎子吧。我也还是叫你排骨,这个名字接地气多了。”孩子一笑置之,“待得你功成名就,我再尊称你的大名。” “瞎子你等着,小爷总归会有扬名立万的那么一天!”排骨豪言壮语指天立誓。然而几日之后,他就远没有底气再如此这般雄心伟志,狗肉食尽,他们又一次朝不虑夕。 “偷鸡不成蚀把米!”排骨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穿梭于过往的人群。他本已得了手,却仍然失了手。“不过就是两个火烧!”他已在心里无数次问候了那猥琐小胡子的祖宗八十代! “喝雪水,住破庙。再这样下去,你我迟早变成路边冻骨!”排骨一边谩骂,一边强忍疼痛,用力剥掉了自己脚上的血痂。脚上旧痂刚祛,新血立时又一涌而出。 “咳咳……你今天是怎么了?”江陵已经闻到了排骨身上的血腥。这两日来,他一直高烧未退。他们都病得很重,可他们身无分文,他们都还如此年少,可他们就要撒手人寰! “你是个瞎子,你看不到岁末年初,街上有多繁华热闹!各家各户有多欢乐喜庆!”苍天不公,人分九等,排骨义愤填膺,恨欲难平。 “我们也去过节吧。”江陵挣扎起身。 “你说什么?”排骨不禁有些错愕,瞎子本已一病不起。 “我们也去过节!”江陵干脆利落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又在地上摸索着拾起了一根枯木,“就让我这个瞎子也去见识一下城里的欢愉氛围吧。” 天地风霜尽,乾坤意向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时,北平城内的家家户户无不张灯结彩庆赏佳节。排骨与江陵随着人潮涌入城中。 “冰糖葫芦!”排骨戛然止步,在林林总总的各色摊位前,却偏偏驻足于生生滚起的糖水与吊人胃口的山楂。排骨垂涎三尺,下吧都似砸在了地上。 热闹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往来的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江陵不得不紧紧地跟在排骨身后,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在摩肩接踵的连连碰撞间迷失了方向。然而排骨却在此时突然地不随以止,江陵足下顷刻踉跄险些跌倒。 本似努力体会着节日风情的江陵茫然失措:“怎么了?” “冰糖葫芦……”排骨擤了一把鼻涕,使劲咽下了口水,再难移步他处。 “想吃么?”贩卖冰糖葫芦的摊主是个眉目祥和的老头,他眼瞅着这两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丐,一个跛足,一个目盲,竟然不觉心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排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手中举起的一串冰糖葫芦,狠命地点了点头,同时肚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想吃,他当然想吃!他已不知惦念了这果酸冰甜的美味多少时日! “那就给你们吧。”老头笑着将冰糖葫芦递到了排骨手中,“都是穷苦命啊!”老头也不禁感慨生活的艰辛不易,眼前这两个无依无助的孩子,或许今日他们还能借着天赐的食物苟延残喘,谁知明天他们是否便因长久的饥冷而困死道旁! “给我们?!”排骨喜出望外,“谢……谢谢!”排骨竟然呜咽。他早已不敢妄求施舍,他又如何能够相信,他当真三生有幸,运气似乎正在向他渐近渐拢。排骨发自内心感激这雪中送炭的老者,他记下了这没齿难忘的恩情,也立下了出人头地的誓言。他要在江湖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纵使不做笑傲群雄的一方霸主,也要成为逍遥世间的不羁游侠。排骨接过江陵递回的冰糖葫芦,咬下最后一颗果实。 这一次轮到江陵行而驻足:“我们到了什么地方?”耳边喧嚣渐逝,身前人声愈疏,他们一定远离了繁复嘈杂的闹市,他们行至了僻静陌生的环境。 “燕王府。”排骨仰首望着雕廊画栋上威严庄重的牌匾,心生敬畏。他在北元的残酷掠夺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燕王朱棣的数万铁骑却誓死捍卫了一方疆土。所以他仍旧在北平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依旧穷困潦倒,但却再不必受战乱之苦。 “原来这里就是燕王府……咳……”江陵眉宇微蹙,欲语还休,“咳咳咳……”随之而来的一阵咳嗽,江陵顿时脸失血色。那美好的佳节与可口的食物似乎已令他浑然忘记自己的身体,他还发着高烧,当然,不仅仅只是高烧。燕王朱棣,冥冥中操控着江陵注定不能诉于人前的命运,羁绊,早已自江陵父辈伊始。 终于,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排骨挺直胸膛昂首阔步:“我要到南方去,到温暖的地方去,到不会下雪不会生冻疮的地方去!” “所以你一定要去一个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江陵摸到了排骨瘦弱的肩膀,欲言又止。 “那或许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吧。”排骨若有所思。 “以后的事现下无谓强求,不如留待岁月随遇而安吧。”江陵泰然一笑。 “说得对,男儿志在四方,再见了!”排骨也拍了拍江陵的肩膀,二人相忘于江湖。 滚滚长江大浪淘沙,排骨用六年的时间驰骋江面,终于不负当年誓言。直至六年后,排骨再次见到了那个儿时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涛声依旧人依旧,风云易变心不变。江陵临江而立衣袂随风,排骨乘风破浪相视而笑。他们都还活着,虽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他们亦各自选择了迥然相异的人生,但是为朋友,排骨也可以不问缘由两肋插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荆楚大地在多情光阴的浸染中毓子孕孙。 楚臣屈原赋《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以忠被馋,志不忘君,心烦意乱,去住不宁,故曰骚也。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人世千年斗转星移。荆楚大地在无情风雨的侵蚀中巍然屹立。 东吴周瑜战赤壁:“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赤壁之战,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周郎公瑾,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我也如先人登楼望远,却始终是无缘体会,何谓长河落日碧空远影,何谓黄鹤西去雪点云裘。惊世文豪东坡易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看来人生大抵是如此,不过春秋梦一场。”江陵临风慨叹,一樽还酹江月。 第12章 移花接木 江湖江湖,三江五湖。有些人是属于江湖的,有些人也注定只能属于江湖。然而江湖中人却未能有所察觉,江湖之上就要风起云涌。 “公子想要什么?还请随便看看!”熊熊烈火之下,打着赤膊的男人脸泛油光。 “老板可铸剑?”迎着滚滚热浪,江陵开门见山,“三尺轻剑。” “公子说笑了,除了磨山凝剑园,汉阳城内无人铸剑。”男人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听公子口音,定是外乡人吧。不如选些别的兵刃可好?” 这已是第五家兵器铺,汉阳城内,果然无人铸剑。如此也好,江陵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愚昧想法。要杀一个人说易不易,但总归还是有很多种可行的方法。十五之期将近,也是时候去拜访一下磨山凝剑园的靳园主了。 “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七……”江陵神情漠然拾阶而上。初秋的阳光依然狠辣毒人,幸而直耸入云的千年巨木遮天蔽日居功至伟。“江川湖海万世长存,林木花草百年流芳,竟都比人的性命要来得长久。我大概也不会再活很久了吧……”最近这段日子,江陵总会在不经意间想到生死的意义。 杀身成仁,姓名千古传扬,舍生取义,事迹春秋唱诵。可是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靳远之还活着,靳远之定不愿慷慨赴死。闭门谢客,靳远之对慕名而来的武林同道敬而远之。深居铸剑,靳远之在自己的住所四周设下重重防御。靳远之所犯何罪?不过怀璧之罪。先皇西去,现世早已不复当年。靳远之与他掌中的御龙令,亦都不再是天子所求。八月十五,新皇便要再设新令,靳远之已是弃子一枚。靳远之实在罪不至死。可这世上却绝不止一人要他死,靳远之实在死有余辜,这些人还偏偏要靳远之死无葬身之地。 靳清冽同样对靳远之深恶痛绝,哪怕他是她的父亲。可也正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即使她再怎样对他恨之入骨,她也不可能让他痛快地一死了之,毕竟他是她的父亲,她的骨血至亲。 俏若春桃榴齿含香的少女陷入了两难,靳清冽已经在磨山之上兜兜转转了三五天,她不知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素昧平生的父亲。没错,她恨他,可她甚至与他未曾谋面,他素有侠名,可她对他一无所知。只有靳清冽自己清楚恨从何来,始乱终弃,他毁了她母亲的一生,可母亲至死不渝,母亲从一而终。 葬了母亲,靳清冽便从南疆来到了中原。一路纵马疾驰,靳清冽无心领略峨眉的巍峨点苍的壮阔,亦茫然而过鄱阳的浩淼洞庭的碧波。直至来到了磨山脚下,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靳清冽止步于此,靳清冽踌躇不前。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靳清冽一身暗红劲装飒飒而行,她当然不是去杀人放火,只不过她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一见靳远之,她或许仍然对父爱心存幻想,天下之大,她竟已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亲人 。 靳清冽择了后山西麓,她只需见靳远之一人,她要隐秘行踪。“由傲湖亭向北,经九十二级石阶至望山亭,转行西南向小径,再经四十九级石阶便是凝剑园的后园。”排骨也曾如是说。 “轻而易举!”靳清冽不屑地望了一眼身前的高墙,一跃而入。玉飞天虞楚慈的女儿,轻身功夫早已青出于蓝。 凝剑园内,万籁俱寂,杳无人踪。偌大的凝剑园,草木繁盛曲径通幽,却无园丁弟子夜间巡防,实在奇哉怪也。然而靳清冽却无暇多想,虽然她已不遗余力抑制缓和自己的心潮澎湃,但她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轻举妄动。“靳……远……之……”灯火阑珊处,靳清冽忽闻切切人语。 “靳远之!”靳清冽心下一阵激涌。屋内烛影摇动间恍惚而过的人影,莫非便是母亲朝暮挂怀的男人?靳清冽本欲凝神静气掩身暗处,却终是翩跹一跃飞身屋前。她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云涌风飞,她彻底放纵了自己的肆意妄为。电光石火,靳清冽破门而入。 眼前情境怵目惊心。男人仰面朝天横于堂中,双目圆睁面容扭曲,嘴角黑血横流早已断了生气。男人痛苦而亡,男人死不瞑目。靳清冽仓皇失措,靳清冽欲哭无泪。她虽未曾见过靳远之,但早已从母亲的言辞回忆中,对他丰神俊朗的样貌了如指掌。从前她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刻骨铭心的恨,一直无法正视自己内心深处对父爱的渴望,可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却杳无生机,面对这个横死的男人,靳清冽一蹶不振。她失去了人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父爱于她皆成空谈。靳清冽饮恨吞声,靳清冽痛彻心扉。即使她带着切骨的仇恨而来,难道还要带着锥心的怨悔而去?天下之大,花自飘零。靳清冽猛然惊觉自己的人生,从此生而无望。 人死如灯灭,凝剑园一片死寂。几近黎明,靳清冽终于轻轻抚合了死者的双目。素手划过死者的脸颊,靳清冽却察觉了一丝端倪,那是父亲脸上一块微不足道的小小褶皱,但褶皱却绝非人类皮肤的表征。靳清冽不觉惊诧,手指顺势而行,竟又摸到了父亲脸颈边缘甚不起眼的凹凸。 “人皮面具?”靳清冽不禁惊呼。中年男人的面皮一掀而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貌不惊人的年轻脸孔。“怎么会这样?!”靳清冽不禁欣喜若狂,死去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同时她的心中却又惊愕重重,为何此人会伪装成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会死在父亲的居所,自己的父亲此时又身在何方?一夜之内,本见父亲惨死,又知父亲未死,靳清冽幡然清醒,她终于意识到了凝剑园中的诡异氛围。 红日初升,残星逐隐,夹杂着凉意的夜阑终还是被酝酿着暑气的晨晓所取代。 “或许你乔装我父取义而亡,或许你匿身于此另有所图,但无论为了什么,你终归也是送了性命,请你入土为安吧。”靳清冽扬起手中一撮潮湿黄土,转身离去。凝剑园中空无一人,凝剑园已成空园废居。靳清冽眼中,凝剑园满园肃杀之风。靳远之究竟在哪里?靳清冽突然又感到了生存的意义,她本就是来中原寻她父亲,她又何妨再次寻访江湖。 其实凝剑园中并非空无一人,数个时辰之前,江陵也在这里,乃至于靳清冽离去之时,江陵也依旧还在这里。盲眼的少年置身于屋内的暗梁之上,侧耳倾听着方才发生的种种。由始至终,江陵不曾现身人前,将靳远之置于死地,他才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劲风掠至耳际,清扬的少女不请自来,江陵同样措手不及,他暗嘲自己确实没有料事如神的本领,竟不知何时凝剑园中又多了一名不速之客。无路可循亦无计可施,江陵唯有飞身梁上隐于暗地。靳清冽跃至房前时,他正在查探死去的“靳远之”,尽管他一早便已发觉,这倒地的死者不过是个可悲可叹的替身。江陵并没有取“靳远之”性命,一经交手,他便知此人并非是真正的空明剑,既非所寻之人,他又何苦枉杀。可“靳远之”还是死了,是“靳远之”杀了“靳远之”,行迹败露,“靳远之”吞毒而亡。 不见人踪的山中居,凝剑园为何会变为一座空园?销声匿迹的空明剑,真正的靳远之此时身在何方?自尽身亡的替死者,为何会有替身代靳远之而亡?还有那乍然惊现的少女,靳远之行侠半生孑然一身,何来妻妾儿女?她竟然是靳远之的女儿……层出不穷的问题重重交迭,能用替身代死做空城之计,恐怕背后是另一股未知的强大势力,或许是那个人吧……江陵倾尽心力,倦乏前所未有。 第13章 改辙易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靳清冽满眼风光信步而行,而思绪却好似断线的纸鸢,游弋在山野林间,漂荡在粼粼湖面。行磨山南麓,入汉阳市集,或许择一匹良驹放马中原,或许乘一叶扁舟顺流蜀川,又或许复来时之路重归故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靳清冽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意欲何方。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几个时辰前还是夏阳酷暑,岂料转眼间却已是秋雨绵绵。自傲湖亭由内而外极致远眺,细雨跳珠湖面涟漪四起,像极了潇洒自如的泼墨画卷,亦成就了别有风情的雨中山色。靳清冽急步亭前,却不禁暗自赞叹着天地自然的美色无限。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靳远之的失踪就如这突发的秋雨一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雨中的少年也在尽力行进,可他行进的步伐却实在有些勉强。山石嶙峋,道路崎岖,偏偏又遇上了天降新雨,本就峭崤的山经更加湿滑泥泞。少年心下连道不妙:“上山易,下山难,瞎子行路岂非难上加难。”盲眼的少年看似乐观豁达无所欲求,但他也会有怨愤自己身有残疾双目失明的时候,他已险些跌倒两次,此时的江陵孤独失助,不过是个摸索前行的可怜的瞎子,足下蹒跚身形踉跄,宿疾发作无依无靠。 靳清冽已远远望见了那在雨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拾路而来的旅人举步维艰。当江陵行至傲湖亭时,雨势不知怎的竟似渐渐缓了下来。靳清冽侧身一旁瞧着这精疲力倦的少年人,却突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感。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靳清冽竟自内心由衷地喜悦,她又如何能够不以为意,云翻雨覆空山歧途,竟然亦有意想不到的同道中人。 不过是一阵急雨,这人却怎会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眼见少年手持一根紫玉竹杖,腿上鞋上满是污渍泥点,身上的素衣也被雨水打的全湿,更有水滴正自额头流下脸颊,靳清冽虽心生疑问,可是视线的焦点还是在少年满是疲态的脸庞汇集一处,虽是一脸倦容衣发全湿,但周身的尴尬难堪依旧难掩气质的朗逸清宁。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远远便能望见山亭,却也不知疾行几步避过这阵突来的风雨!”靳清冽心下本自暗笑,却不知怎的竟又开始有些同情眼前这窘态具现的少年。 少年一阵轻咳,他当然知道,仓惶落魄如此境地,现下的自己定然是十分可笑,即使遭人嘲讽也是理所应当。但他仍旧选择面朝少女的方向,给予同路共难的旅人礼貌坦荡的微笑。 靳清冽也还以少年一记理解的笑容。她本是落落大方风姿飒飒的武林女子,绝非养在深闺绣阁中忸怩作态的官宦小姐,但她却浑然不觉,两记淡淡的绯色竟然已经毫无征兆地晕上了自己的脸颊。不过是少年一记清朗的笑容,对命舛数奇的少女而言却是如此的和煦温暖,仿佛将世间一切的冰冷寒意全部融化彻底。 靳清冽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后又是一路江湖长行,司空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却从未对前尘过往的嬉笑怒骂动之以情。她终是发现了自己忽然变得浊而不清的复杂心绪,急忙伸出手臂在亭外探了探渐微的雨势,而后又捋了捋方才被雨水打湿、略显凌乱的发丝,准备继往山下而行。 “姑娘……还请留步!”清雅自然的声音穿透了靳清冽的耳际。 “嗯?”靳清冽匆匆停住了刚刚迈开的步伐,回首望向那兀自垂目而立的少年,片刻平静的心境又起层层澜漪。 “情非得已,实在是冒昧之举,不知我可否同姑娘一道下山?” 少年真挚的言语中亦带着诚恳的歉意,清俊的眉宇间却是似有若无的浅笑一瞬即逝。 “什么?”靳清冽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这素不相识的少年言语间却也未免有些唐突。 “我……一个人不行。”少年虽仍浅笑,语中却是百般无奈的惝恍迷离,“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啊……”靳清冽望着眼前周身泥泞落拓不堪的少年,又见他手中的紫玉竹杖,似乎于顷刻间豁然省悟。豁然省悟却又怅然若失,怅然若失继而悲悯油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靳清冽发觉自己竟似对这盲眼少年的无可奈何感同身受。 “对不起……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你的眼睛……”靳清冽凝视着少年无神低垂的双眸,有些语无伦次,她在一时之间竟无法将脑中所想组成完整的语句,进而脱口而出。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情之请,实在是我的贸然之举,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少年谦卑有礼,谦卑有礼并非低声下气,少年淡然自若,淡然自若又怎会委曲求全。 靳清冽并非不曾见过身有残缺的人,只不过在她已知的观念里,这些少见的可怜人大多游离于健全之人的生活之外,作为这世间上最低贱下作的生命,却不知自己因何而生又因何而亡,这些人大多生不如死。眼前的少年,已然彻底颠覆了靳清冽十几年来固有的认知。 “你是个瞎……你的眼睛看不见,又怎会知晓我是个女子?”靳清冽并无半分故意触犯少年之意,只是她却又不懂怎样刻意回避尴尬,心中的疑问实是不吐不快。 “步履轻快明朗,举手投足间动作娴然随风,身形定然纤细婀娜,况且含辞未吐却是气若幽兰,又怎么会不是姑娘。”少年浅笑泰然。 靳清冽闻言只觉自己霎时面红耳赤,羞愧之余却又有些错综复杂的兴奋难以言表,靳清冽生命之中竟似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我要如何才能引你下山?”靳清冽无法可想唯有自转话题。 “姑娘前行,我随姑娘的脚步声走,便应当比我独自一人要容易些。”少年也似有一丝惊喜展露眉头。 “雨都停了!那我们走吧!”靳清冽背过身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她只能告诫自己避而不想,不过是一次意想之外的偶遇同行,待到下山事了,她便与这盲眼的少年分道扬镳。 虹销雨霁,云过天青。靳清冽徐徐前行,少年缓缓跟随,二人相隔不过三两步的距离。靳清冽只在异于寻常的落差突转时加以提醒,更多的时候,靳清冽不语,少年便不语。靳清冽行得稍急,少年微一昂首,便也随之加快步伐。就这样行了小半个时辰,靳清冽发觉自己好似不再心事重重,天地虽变色可万物犹在,靳远之也一定尚在人世,靳清冽竟觉豁然开朗,靳清冽突然希冀满满。 “相逢即是有缘……” 靳清冽足下未停,却是一扫愁眉,许久未见的笑容重映秀面,“尚未请教公子姓名。” “我叫江陵。”耳后的步伐不紧不慢,声音虽然依旧清雅从容,但却似乎又有些令人难以察觉的心余力拙。 “江陵……”靳清冽若有所感,由南疆至汉阳的来时路上,自己恰曾经过了一座同名的城池,“我姓靳,靳清冽。” “清冽……寒醇而澄澈,清脆而激越。”江陵偏首神思,眉宇间仿佛有着赏奇析疑的闲情逸致,“我虽不见靳姑娘体貌,但想来姑娘必定丹唇素齿,质傲清霜。” 靳清冽黛眉一蹙,两颊又现绯红,虽然暗暗责怪江陵的口无遮拦,但少女听闻旁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心下却总还是欢喜多过恼怒。 “江公字行动不便,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到这磨山上来?”靳清冽回首看看身后的可怜少年,对方仍旧是神情淡然低眉顺目,只不过面色却似比初见之时愈发忧白疲惫。 江陵神色似是略微一凛,随之而来却是几声深咳。江陵别首错开了靳清冽的方向,瞬时隐去了眉间的苦楚:“实不相瞒,我为寻访空明剑靳远之大侠而来。” “你说什么?!”靳清冽闻得靳远之三字,如遭晴天霹雳般大惊失色,立时气血翻涌瞠目结舌,足下再不能挪动半分。 第14章 志同道合 宿疾又至,江陵刹那血色全无,怎会偏偏是在此时,江陵清楚知道自己就要支持不住。靳清冽猛然止步,江陵早已克制不住心神的混乱不定,竟然未能跟随靳清冽的急停而收步,凶喘肤汗一脚踏空,身形顷刻便要摇摇欲坠颓然倒地。 靳清冽却不给江陵任何喘息的机会,掌中已悄然捏住了腰间冰冷的刺刃,她又如何能够对靳远之三字置若罔闻!“你已经去过凝剑园?”靳清冽难控自己的一时冲动,因而更加放任了自己的情不自已。 “咳咳……”江陵强忍痛楚稳住身形,却早已无力吐词,只惨然摇了摇头:“我并未寻得靳大侠……” “怎么你也没见到他……”靳清冽紧攥兵刃的手终于略微松弛,她终是发现了江陵额前的涔涔汗滴,“你的脸色不大好……你没事吧?啊……”靳清冽一言未尽,已见江陵颓然倾倒。 “小心!”靳清冽与江陵所立之处,恰在山道的陡急转角,靳清冽急欲向前扶住江陵前倾的身子,却也再管不得那些所谓的男女纲常。 江陵兀自残喘:“多谢靳姑娘,我没事,只是最近暑气难消天气燥热,而今日一时又来寒雨疾风,感觉有些头晕罢了。却让靳姑娘见笑了。” “江公子竟也去那凝剑园走了一遭……那可否发现,靳远之他……”靳清冽扶江陵在道旁坐定,事出必定有因,靳清冽刻不容缓,可她在情急之下竟不知从何开口。 “凝剑园中,空无一人……”气息逐渐平缓,江陵将靳清冽的半吞半吐一语点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靳清冽怀着无人倾诉的心事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靳姑娘……”江陵虽然看不见靳清冽面上的喜怒哀乐,却又怎会不知她的一声叹息实是意味深长,“我为寻访靳大侠而来,却不知姑娘磨山此行又是何缘由?”江陵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靳清冽难以启齿,面对眼前落魄羸弱的少年,她断然舍弃了如临深渊的防备戒心,但她依旧选择了谨言慎行的处事准则,“江公子又是为了何事要找靳远之?” “如此说来,我与姑娘倒是投缘得很。”江陵在病痛之余仍能谈笑风生,“我也是为了一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 “江公子也是为了至关重要的亲人?”靳清冽竟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没错……至关重要,却无缘一见的亲人。”江陵苦涩无奈,却仍旧洒脱一笑。 花未全开月未圆,寻花待月思依然。“那一定是公子的至亲……”靳清冽难以置信,自己的恳挚期盼竟与眼前少年的殷切憧憬不谋而合。 “是我的父亲。”江陵娓娓道来,“在我出世以前,父亲便与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络。在家乡时,我曾听到与父亲同门的长辈提及,父亲与靳大侠曾为挚友。靳大侠更有一柄短剑赠与父亲。父亲失踪多年生死未卜,最后留下的一丝音讯,似乎就是与靳大侠磨山相见……” “江公子的父亲……也失踪了……”靳清冽相对无言,同为失去了父亲的行踪,她与江陵竟可谓惺惺相惜。上苍不仁,苦海无边,这失明的少年竟然也为了骨血至亲遍寻天涯。 “只可惜,不知凝剑园中究竟有何变故,靳大侠如今又是人在何处……”江陵喟然叹息。 “我并非生长在中原,对中原武林中的人事大多不知,不过也曾听母亲说起靳远之侠名远播交游广阔,不知江公子的父亲是哪位英雄?”靳清冽忆起幼时母亲也曾给自己讲过的江湖轶事,但那些往昔亦早已时过事易。 “父亲他……”江陵略有犹豫,“他叫江峦。” “江峦……”靳清冽在心中默默思索,她大概是真心不识这号人物。 “哈……”江陵笑得有些为难,“父亲的名号并不响亮,姑娘不知不足为奇。听姑娘说自己并非生长于中原,可金陵雅音说得却是分毫不差,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 靳清冽粲然一笑:“我虽生于云南,可妈妈祖籍却是金陵人氏,我自然说得中原官话。” “苍山雪,洱海月,原来是水秀山明的彩云之南。”江陵怡然浅笑,“听闻那里的点苍山雄峙嵯峨,顶峰夏雪银装素裹,洱海映月则是地溺银涛万顷芒然,景色定然与中原风光大为不同。” “山顶上确实如公子所说,常年积雪炎天不融。”靳清冽自幼于点苍山上习武,却并未曾觉得成长之处的景色如何风月无边,反倒是一路行来的中原风情令她叹为观止。现在经由江陵提及,仔细想来,点苍山上的云雾缭绕长亘百里,也确实是变幻莫测自成一气,与中原景致不尽相同。不过可惜眼前人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就算旁人再怎样声情并茂,将世间景色描述得天花乱坠,他也始终是不得一见。靳清冽黯然失色,她无法想象无光无影无色彩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漆黑一片的世界,便是这可怜的少年的世界。 “江公子呢?江公子又是哪里人?”靳清冽显然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好奇心起。 “我生于江陵,因而以地为名。”江陵笑意安然。他也曾听董叔叔谈及自己的身世,母亲诞下他后便即离世,只留给他父亲的一柄短剑。 “果然是如此!我就说江陵这二字怎会如此熟悉。”靳清冽旷若发蒙,原来似曾相识之感由来于此。再看江陵面色似是有所好转,于是起身笑道,“江公子,正午已过,我想我们也应该继续下山了。” “靳姑娘说的是,却是我耽误了姑娘的行程。”江陵面露愧色,从容起身。 “江公子如此客气是做什么!”靳清冽语笑嫣然,一面轻轻执起江陵手中紫玉竹杖的一端,“我执前端,江公子执后端,下山是否会容易些?” “如此,便有劳靳姑娘了。不过姑娘大可不必用公子之谓称呼于我,我并非大富大贵官宦王胄府上的公子,也不是江湖巨头武林霸主门下的子孙,你贯于我如此称谓我反而会怕折寿,姑娘还是直呼我的名姓,就叫我江陵吧。” 江陵依旧谦逊有礼,可后半句话,却又有些玩笑诙谐之意。 靳清冽闻言噗嗤一笑不再接话,似乎暂时忘却了深埋心底的苦闷烦忧,引着江陵继往山下而行。一路行来,半山已过山势愈低,道路也渐渐平缓了许多,过不多时,二人便已将行至山脚。 “江……江陵。”靳清冽终是改口,边行边道,“你下山之后有何打算?” 靳清冽本以为江陵很快便会有所回答,谁知等待良久身后却依旧未能传来只言片语。 “江陵?”靳清冽不禁停立道中回首相望。江陵耳际微动却在凝神倾听。 “嘘,不要说话。”江陵终于轻言轻语,“前方不远有上山人踪,且似乎来者不善。” 龙烟起卷,怒马长嘶。身形枯槁的老者一声令下,身后队伍皆尽挽缰勒马,漠北十三鹰不知何时竟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至磨山脚下。 阔额宽腮的彪形大汉狠狠吐下一口浓痰,“鼎爷,那花待撷何德何能,真当自己做了江北武林的老大,竟敢命令您老为他辛苦奔波!” “博日格德。你只记住,无论花待撷再怎样颐指气使,我们一样同为燕王办事,行的都是玄衣尊者之命。”枯槁老者一双鹰目寒光尽现,话已至此,龙鼎成不再理会雄壮骑士口中提及花待撷的一字一语,“你伤势如何?可否上山?” “哼,没有大碍!鼎爷尽管吩咐!”博日格德面目狰狞青筋暴露,“那小娘蹄子生的虽美,可爱多管闲事,却当老子是吃素的!” “那好,博日格德,嘎尔迪,那钦三人先行上山扫清路障。今日磨山之上生者必死,凝剑园内片甲不留!”一方匪首,当机立断。 第15章 平地风波 道旁林木葱郁,叶尖滴落的残雨悄然击打着饱经风霜的石阶。青苔滋长的石阶之上,少年朴素清癯,少女身姿曼妙,二人相邻而立,神情却又似乎都有些浮躁急切。 “你所言当真?”靳清冽尚且无法置信,虽说目盲之人耳力尤佳,但三里之外却仍是不见人踪。 “我们现下距离山脚还有几步路程?”江陵凝眉沉思,似在寻求脱离险境的万全之策。 “此处离山下官道最多不过四里。”靳清冽眺望山下,通往汉阳市集的道路远目可及,“就算有人上行磨山,你又怎知人家不怀好意?”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江陵语中似是有些许焦虑,“漠北十三鹰难道曾经救死扶伤除暴安良?他们何曾做过一件心怀好意之事……” “漠北十三鹰?!”靳清冽一惊非小,她想起了几日之前那场骤不及防的林间冲突。若非自己轻功尚佳,那穷凶极恶的男人又怎会轻易被自己一剑刺中肩头,男人功力身法皆不似中原正统武学,内力虽非登峰造极却是力大无穷暴戾跋扈,自己不愿多做纠缠就此遁走。记得那男人也曾自报名号,似乎就是漠北十三鹰中的“长翼鹰”,男人本自的姓名,却是十分拗口难记。 “你怎知是漠北十三鹰?”靳清冽不禁心下生疑。 “说来巧合,数日之前,我曾有幸听闻他们马队举世无双的上古青铜铸铃之声。”江陵侧首蹙眉,仔细分辨着随风而来的丝丝声迹,“十三匹马,十三个人,不多一马,不少一人……” “十三个人!”靳清冽猝然变色,那日光是与一个“长翼鹰”交手,她尚且没有十分胜算,何况今日这十三人皆聚此处。若是被那“长翼鹰”再次撞见自己,自然免不了又要一场恶战。 “江陵,我……”靳清冽有苦难言,她吞吞吐吐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将自己曾与“长翼鹰”相斗之事如实相告江陵,“我们……我们想办法避开这些恶人……” “姑娘说得没错,无论如何也要避开这帮牛鬼蛇神……”江陵回身转首,“靳姑娘,你轻功不弱,且复回原路而行,到得山顶再择北麓下山,理应不露行踪。” “好,那我们快走!”靳清冽已不愿再做片刻的停留,一步越过江陵,仍旧执起紫玉竹杖的一端,意欲复向山上而行。 身后却有一股未知的劲力扯住了竹杖,江陵并未跟随靳清冽一道上行。 “江陵,你怎么了?”靳清冽不明所以,“危机已至,还不快走?” “靳姑娘,我留在此处。”江陵却突然语出惊人,“你快走吧。” “你在说什么?!”靳清冽怫然而怒。“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漠北十三鹰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我行动不便只是拖累,你不用再理会我了。”江陵突发的冷淡漠然却令靳清冽心惊不已。 “不行,我曾应承引你下山,现下并未实现诺言,岂可弃你不顾!”靳清冽斩钉截铁,用力扯过江陵手中紫玉竹杖,立即拾阶而上。 江陵被靳清冽突发而至的劲力强行带上一级石阶,无奈摇头:“靳姑娘,与我同行,你不过是徒增重负罢了!” 靳清冽依旧扯着江陵急急上行,却也不管江陵足下如何踉跄,更是对江陵的话语置若罔闻:“我意已决,多说无用,你只注意足下便是!”靳清冽抛下寥寥数语再不回头,却不见身后蹒跚前行的少年脸际一丝诡奇莫测的笑容一划而过。 靳清冽愈行愈急,却发现身后的江陵脚步似乎愈发凌乱不堪。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初相遇时的傲湖亭,山水草木依旧清澈澄明,可脑海心境却已波澜狂涌。若是靳清冽此时施展轻功,独自一人继续前行,大约不过盏茶柱香的光景,就可由西麓行至山下。 但是靳清冽却不能如此这般,因为那可怜的少年尚在自己身后。即使出于江湖道义,受人之托,也要忠人之事,更何况此时的靳清冽,已然将江陵视作了与自己休戚与共的朋友。 “不好……”身后的少年突然一声警觉轻呼,“已经有人跟上来了。” “什么?!”待得靳清冽回头相望,却见一个手提蒙古斧的剽悍身影出现于半山腰处,并且正在不断迅速移近。 “糟了……”靳清冽心下一凛,“怎会偏偏是他!” 磨山之巅,冤家路窄,初入江湖的少女与杀人如麻的悍匪再次不期而遇。 既是如此,看来躲避多半也是无用,再看对方不过只有一人,武功与己只在伯仲之间,自己又有利刃在手,倒不如和他做个痛快了断。靳清冽心下有了计量,便慢慢缓和了步伐:“江陵,有件事情我刚刚并没有告知于你……” “什么事?”江陵似乎又已有了些许疲累。 “我曾与漠北十三鹰其中一人有过交手。”靳清冽不再吞吐嗫嚅,“那人绰号似乎是‘长翼鹰’……他此时已在我们身后不远。” “……”江陵并不着急答话,而是双眉紧蹙闭目细察,“不过,只有他一人。啊……靳姑娘莫非是想此地再战?” 靳清冽咬牙点了点头:“几日前未到汉阳之时,我曾途径一处村镇,却看到此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妇女,简直藐视王法天理难容。我忍无可忍便大声喝止,岂料他提刀直上便与我斗在一起。我无暇□□之际,却见那妇人已然羞愧自尽……那时我已将他刺伤,不过他也确实骁勇异常,我无心恋战便罢手遁去,只可怜了那妇人断送一条无辜性命……” 靳清冽一语言罢,将江陵引至傲湖亭内,自己却一跃而起横身路中,她已痛下决心定要亲手解决这禽兽不如的无耻之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长翼鹰”博日格德远远望见了那个曾几相逢的俏丽人影,却正是当日自己求而不得的绝妙佳人。博日格德既要报靳清冽当日留给自己的一剑之仇,又不禁对少女婀娜的身体欲念丛生,他自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偶遇之机。 “小娘子,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博日格德瞥了一眼傲湖亭内垂目而立的少年,倒似也有几分熟悉之感,却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此人。悍匪脑中此时只想活捉少女,供自己一时痛快,而后便是一杀了之。反正二人横竖必死,博日格德却也不管那少年许多,目中早已凶光尽显。 “是啊,没想到此地也能狭路相逢!”靳清冽一语未落,续接一声轻喝平地跃起,腰上软剑已如银蛇狂舞般澎渤而出,剑气横扫更是犹如寒星飞泻直指博日格德面门。点苍剑法,轻灵快捷,旨在飘柔疾动中求招法迅变,若是由身形曼妙的女子使来,便更加尤为可观。 博日格德一挥手中斧头,也是虎虎生风,避过了靳清冽刺来的第一道剑气:“小娘子武功不弱,脾气也不小!” 靳清冽初次与博日格德交手之时,已知此人天生神力,自己与之比拼气力定然不会占到分毫便宜,此时唯有以巧胜拙,灵动诡变方能出奇制胜。 博日格德挥舞着手中重愈百斤的蒙古斧,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亦有章法可循。 靳清冽手执两尺软剑,身形翩然不定游走场中,一招未完一招又至,招招连动瞬息万变。她深知自己战得越久,体力损耗也便越大,她定要速战速决,靳清冽只求一剑封喉。 傲湖亭中的少年侧耳倾听,以轻灵斥巨力,以多变应混乱,靳清冽武艺不弱,一柄软剑确实使得出神入化,将点苍剑法的精髓奥妙淋漓尽致显现局中。靳清冽眼看就要稳操胜券。 博日格德却不曾想,这看似纤细瘦削弱不禁风的少女,临敌经验虽不甚足,招式身法又走轻盈灵动之风,但内力竟已如此干净醇厚,他所练之外家功夫在少女一而再再而三的层层剑气包围之下竟然就要不堪一击。 博日格德怒火攻心,抡起掌中的蒙古斧又是一阵竖劈横扫。靳清冽飞身避过斧刃,忽地一个转身回削,却听博日格德大吼一声停止攻击,左侧脸颊已是鲜血喷涌,一只左耳竟生生被靳清冽削落于地。 靳清冽时至此处方知对方本非自己敌手,终于面展笑颜:“蛮夷功夫,一触即溃。”靳清冽势不可挡,靳清冽乘胜追击。博日格德鲜血横流板斧乱扫,却是已然无招架之力,博日格德瞬间就要毙命当场。 岂料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靳清冽却听闻傲湖亭内打斗声起,一下分了心神。 第16章 和衷共济 靳清冽全神贯注只专心于与博日格德的一场力战,却对周遭变化毫未留心。此时回首往顾犹一分神,却已给了博日格德可乘之机。博日格德龇牙咧嘴以臂掩耳纵退数步,竟将手中武器一并抛弃,口中古怪蒙语喷射而出,而后魁梧身躯又如疯似魔般猛烈向靳清冽撞去。靳清冽始料未及却已无从躲闪,整个身躯竟被博日格德拦腰横起。如此近身之战,靳清冽全然被笼罩于博日格德的庞大躯体之下,软剑招式更是完全无法施展,愈是挣扎,博日格德的身形却愈是聚拢,靳清冽只觉自己已然头晕眼眩气息不畅。 可靳清冽此刻却无暇顾及自身安危,她已瞧见傲湖亭内,江陵正被另外两名彪形大汉团团相围,瞧那二人身法步型皆属荒蛮暴戾,却都似与“长翼鹰”如出一辙。靳清冽暗怪自己过于粗心大意,竟然未曾留意继“长翼鹰”而后上山的悍匪同伙。可靳清冽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冲破博日格德的巨型体躯去助江陵一臂之力! 往日的江陵或许根本并不需要借助靳清冽的一臂之力,但今时今日,他却似乎颇有些心余力拙,此时的江陵身形趔趄破绽百出,已被两名凶蛮狂暴的悍匪逼至死角再无破敌之力。 “江陵!”靳清冽心急如焚,靳清冽迫不及待。悍匪一拳砸在江陵胸前,江陵前躯立时萎靡,脸面苍白再无人色。“江陵!”靳清冽撕心裂肺,靳清冽刻不容缓。 手腕一折软剑横出,博日格德身躯之下,靳清冽竟在狭小压抑的空间内凭空剜出朵朵剑花,己所未料,靳清冽爆发出潜藏身体的巨大能量。 “长翼鹰”庞大粗壮的身躯,节节败退,“长翼鹰”总算放弃了对靳清冽的肢体推搡。 靳清冽掌中激扬的剑花,前赴后继,靳清冽终于挣脱了博日格德强悍的人墙围攻。 但闻飘逸盈漾的清躯一飞冲天,却见灵动皎洁的魅影俯落中原。靳清冽剑若长虹势如破竹,靳清冽一鼓作气锐不可当! 只看笨拙沉重的魁体长臂低垂,再瞧血流成河的陋面双目悚然。“长翼鹰”无从招架猝不及防,“长翼鹰”双膝跪地命丧当堂! “江陵!”靳清冽凛然相望。岂料傲湖亭中形势急转直下,远非青石道上这般情境明朗。悍匪二人眼见同伴阵亡,怒目相视神态惊惶,古怪言语连三飚出。靳清冽虽不明其意,也知自己刺痛了二人手足神经,再看少年伏地苦挣,江陵似已做了二人刀下贱俘,悍匪就要痛施杀招。靳清冽已见识了对手的荒淫无耻,亦明了了自身的处境弱势。剑尖挑过悍匪的背脊,靳清冽复回杀场。 “靳姑娘……”借由靳清冽的突袭而至,江陵将将闪身避过悍匪的砍刀。靳清冽却仍清晰看到江陵背上已被刀锋掠过一条沁血浅痕。 靳清冽美目怒瞪闭口不语,身形上下飞窜左右漂移,只掌中一柄银蛇软剑前后疾攻。悍匪二人见靳清冽咄咄逼人,自然感到间不容发不得怠慢分毫,却不约而同将岌岌可危的江陵就此抛诸身后。 靳清冽体力早已于对战博日格德时消耗甚多,再有招式凶残的悍匪二人合攻,靳清冽此时以一敌二,已是大感力竭不支,手中的剑式虽仍精妙绝伦,但招中力道却是层层锐减。 靳清冽就要无从反攻,却不知江陵何时已然横身向前。江陵身法并不如何迅猛快捷,但依然为靳清冽无端竖立一道攻防屏障。 “江陵……”靳清冽大为所感,更加坚定了自己手刃奸佞悍匪与维护无助少年安危的决心。拼尽全力不顾一切,靳清冽猛然出击,软剑横扫剑气飞泻,剑尖所指之处已顷刻削掉悍匪其中一人的顶上盘发。 那人大吼一声怒不可遏,手中蒙古弯刀猛地扬起,阳光反射闪若霹雳,续接一番猛烈攻袭来势汹汹。靳清冽奋力跃身避过此人手中挥舞的凶猛弯刀,却又不及躲闪另一人紧随而来的狠恶拳脚。只觉左肩仿似裂骨之痛,靳清冽亦被此人击中肩头连退数步,不顾左肩彻骨之伤,靳清冽已然迅雷不及掩耳翻身回跃,似鬼如魅的游移剑身更好似有了摄魂勾魄之神力突地出没无影。靳清冽凛然出袭手起剑落,却见那拳脚相加的悍匪立时仰面躺倒,只在喉结正中多出一点血印深痕。 一连击毙两名悍匪,靳清冽香汗淋漓大声粗喘,掌中剑势却依旧不停,靳清冽早已杀红了双眼,忘我之余何顾左肩伤痛,此时只想乘胜追击,而对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繁枝错节却都似无暇思考。那仅余生途的另一悍匪但看同伙接连丧命,又瞧靳清冽双目血红如入化境,手臂兀自挥扬掌中软剑劲风又起,悍匪口中异语吼叫早已含糊不清,悍匪此时再无招式身法可言,无从招架之下竟欲转身逃命,任凭靳清冽道道剑气相加于身,悍匪皮开肉绽,却再不接靳清冽剑势半分。 靳清冽眼见悍匪落荒而逃,却绝不施舍悍匪一星半点逃出生天之机。靳清冽飞身直追,已然一剑起势。 “靳姑娘,留活口……”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力不可支的呼喊,江陵宿疾缠身有气无力,可江陵迫在眉睫竭力而为,他想要制止靳清冽的最后一击。江陵当然不会愚蠢到去怜悯这些罪大恶极的亡命之徒,不过既然靳清冽无可避免已同悍匪动手,那不如趁此时机清楚了解他们的行凶动机,漠北十三鹰为何现身山间,又为何大开杀戮?他似乎已能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在冥冥之中皆有关联,此事定与磨山凝剑园主人靳远之相关。 可靳清冽手中软剑气势续发已久,耳中虽听得江陵竭力呼喊,手下却早已无从回收。靳清冽掌中剑气接踵而至,最后一名悍匪一扑倒地,靳清冽已然一剑贯穿悍匪胸膛。江陵闻声摇首一记轻叹,靳清冽却已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平缓。 “靳姑娘……”江陵摸索前行,终是与靳清冽并肩同立。 “啊……”靳清冽暮然回首,上山之路却并没有继续追踪而来的人踪,一颗悬心终于落地。却见江陵背上刀伤虽不深,但仍不断有涔涔血迹渗出,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急忙伸手点了江陵背上穴道为他止血,“你刚刚……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滥杀无辜?” “我并非此意,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只不过觉得这些悍匪或许与靳大侠失踪一事有所关联罢了……”江陵强忍痛道,“靳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应先行下山。” 靳清冽但觉江陵此话有理,咬牙点头,欲扶起江陵继续前行,这才“啊”的一声发觉自己左肩痛楚难当,终是明了似是肩周脱臼而至,乃至整条手臂酸痛难忍手腕尽处几近麻木。 “靳姑娘也受伤了?”江陵一双盲目竟也流露忧心忡忡的自责之色。 “没有大碍,只是手臂好似脱臼而已,你不要担心。”靳清冽口中虽仍逞强,语中却也听得出本人痛苦之意。 “伤可是在左臂?”江陵急切追问。 “嗯……”靳清冽忍痛点头。许多年前初练功时,她也曾因运力方法有误而肩膀关节滑脱,没成想到今日却又复发当年旧创。 “靳姑娘,得罪了。”江陵话语未落已将手中紫玉竹杖丢置身旁,右手触及靳清冽的左肩,摸到关节滑脱之处,左手执起靳清冽的左臂,向上一抬,却听一声交错闷响,靳清冽滑脱而出的手臂关节已被推回肩上。靳清冽但觉臂上苦痛全消神清气爽,却不禁对江陵不凡的接骨之术刮目相看。再细看江陵双手却甚是粗糙,掌上伤痕累累掌心沟壑难平,与细致清秀的面容大相径庭。 “靳姑娘现下可觉得好些了?”江陵关切之至,却反而不顾自身伤痛。 “我没事了,多谢……多谢你了!”靳清冽俏面绯红,拾起紫玉竹杖还于江陵手中,自己复又执起竹杖另外一端,“你说的有理,且不论是否后有追兵,我们都决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趁早下山为宜。” 第17章 寻医问药 斜阳云外,西风又起,天地之间竟无端平添几番萧索之意。 少年男女曾经命在旦夕,一路穿山飞驰,他们终于远离了生死危机。重归闹市繁华之下,靳清冽潜藏的情感终于一触即发。 “江陵,你知道么,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杀人……”靳清冽狠狠咬着朱唇,她惊觉自己取人性命之时的肆意冲动,临阵劲敌,她竟全然无视生命的尊崇无二,“我第一次就杀了三个人。” “这些悍匪丧尽天良灭绝人性,若能缉拿归案官府皆有重金悬赏,纵使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亦不为过,靳姑娘挺身而出大行义举,是为民除害有功无过……姑娘又何须自责……”江陵几声轻咳,安然笑之,可脸色依旧疲态尽现,精神也因此困顿不堪。 “可我本该如你所言留下活口的……”靳清冽狠狠摇头,靳清冽悔不当初,“是我太过鲁莽了,竟未曾想过此间甚或有所曲折。却无端端自断线索……” “彼时情况那般危急,换做旁人也会同样举动。”江陵面露愧疚之意,又再轻咳一阵,脸上依旧苍白无血,“如若我有能力助姑娘一臂之力,或许也不致连累姑娘受创。” “这怎么能关你的事!”靳清冽连忙摆手澄清,“再说你也受了刀伤……” “盲眼人生活本是如此,举手投足间自然难免有磕磕碰碰,我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这实在不算什么……”江陵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靳清冽初见江陵与悍匪对垒施展武功之时,功夫也并不如何高明,想他本就身有不便,却又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再加现如今二人力除漠北十三鹰中三人,难免不会被这帮悍匪记恨于心,之后二人各行各路,江陵如若突遇危机又该如何是好。靳清冽心下竟不知不觉暗自担心起来这盲目少年的人身安危。 “无论怎样,我们先去找家医馆寻个大夫,让他给你敷些伤药。”靳清冽见江陵一路行来仍旧面失颜色,料他定是伤痛所至,于是再次扯过江陵手中竹杖,直往闹市深处行去。江陵突然暗自好笑,靳清冽东走西顾行行停停,自己便随着她的步伐左摇右摆跌跌顿顿,现如今脚步前行却不由己,身体定与扯线木偶极其相似。 靳清冽心下却有自己思量,身后少年除了武艺不济身体孱羸,还有……还有眼睛无用,剩下倒是什么都好。却不知他的眼睛是与生俱来便即如此,还是后天意外伤病所致。若然还有复明可能,那当然是最好的!靳清冽不禁有些异想天开。 日渐西斜,清幌迎风,靳清冽欣然一笑,布招之上“普慈堂”三个大字已然映入眼帘,靳清冽嘴里默念皇天不负,引着江陵一贯而入。寻了许久,终于还是被她找到了尚未打烊的医馆药铺。 “掌柜的可还做生意?”靳清冽虽见药铺伙计正欲收铺闭馆,而年长掌柜正自伏首案前埋头理账,却仍旧大方开口。 “小老儿倒是不急收铺,姑娘若有方子,药便还抓得,不过坐堂的大夫却是在刚刚便离去了。”药铺掌柜昂起首来,侧眼望着风尘仆仆的少女和她身后病容倦怠的少年。 “这……方子我是没有,却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靳清冽听闻此时已无大夫问诊,不免怅然一怔,只得退而求次,“那就劳烦掌柜的配些医治利器损伤的外敷之药吧。” “好说,好说。”掌柜的笑着点头转身取药,“南红花五钱,净*一两,当归三钱,血竭一两,儿茶一两,再加口防风五钱,白芷四钱,嗯……以及冰片麝香少许。此方及时止痛活血化瘀,用时研极细粉用老酒调敷即可,姑娘认为如此可好?” 靳清冽虽然不常接触药理,却也知道红花白芷祛瘀止痛,于是点头言谢一气长舒,只待掌柜称量取药而行。 却听身后突又传来一阵轻咳,一直垂目未语的少年竟在此时轻声缓道:“掌柜的还请稍慢,方中麝香冰片,都还是不要加了。” “此方本是性情温缓,如若不加麝香冰片驱速药性,就此用来怕是效果平平。”掌柜的不禁牟起眉眼,面露不悦之色,额头更见皱纹深陷,“却不知公子所言是何意思?” “冰片麝香虽有速效,但也皆具毒性,麝香易使人更虚,冰片或可引惊厥,若非必然,还是少用为宜。”侧首神思,江陵缓而续道,“原方之上,另加胆南星五钱定痼,川羌活三钱祛风,方海蟹骨三钱通经。或也可稳固药性而后继增药速。” 掌柜的闻此先是一愣,而后竟然不禁吹气瞪眼拂袖甩手:“公子所言有理,小老儿竟没想到这层干系!看来这位公子倒是对药理一学颇有一番研究!” 江陵却只谦逊摇首垂目而笑:“哪里谈得上是研究,掌柜的却是说笑了。医药病理博大精深,我只不过是皮毛一说罢了。” 靳清冽却早在一旁惊异不已,耳闻江陵毫无含糊道出若干用药之理,她不觉感叹自己曾经对这孱弱少年的认知竟是如此寡薄。“是啊,那时他为我续回脱肩臂膀,正骨手法本已驾轻就熟,通晓医理实在不足为奇。”靳清冽回想当初情境,心中立时有所依凭。 “那什么麝香什么冰片都是何等药材?却当真如你所说皆含有剧毒?”靳清冽提起手中油纸裹好的几包药材微眨双目,再想起那掌柜怒意横生匆匆送客,自是也有满腹疑惑。 “哈,此二味药的确含有些微毒性,不过剧毒倒是不至。正如那掌柜所言,轻微用量混于创伤方中,功效明朗也是事实。”江陵微微一笑,依旧缓步行于靳清冽身后。 “既是如此,你却为何不让那掌柜将此两味药剂加入方中?”靳清冽更加大为不解。 “哈哈……”江陵竟突然笑得有些得意忘形,“你可知麝香颇为名贵,价值可比黄金?其性走窜,主功明脑开窍清昏复醒,用于医治跌打损伤,实在是过于大材小用了!” “啊?”靳清冽恍然睁目,“可那掌柜……” “那掌柜定是见你身无药方却急切寻药,又似并不甚通医理,便自然而然想要讹你一番。”江陵就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靳清冽羞涩之情立显面上,再瞧江陵依旧笑而不停,心下却不禁暗自庆幸,还好他看不见自己此时脸上窘色。 “咳咳……”江陵终于自食其果,一阵狂笑化为一阵狂咳,良久方才续定神色,“不过话说回来,麝香冰片之物虽是珍贵名品,但始终是对女子弊大于利,姑娘当然是不碰为妙。”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靳清冽急问此话何解。 “在磨山之时,姑娘手臂曾经负伤脱出肩臼。”江陵静心而论,复回闲然之姿,“我想这大概并非姑娘肩处首次意外。所以刚才于那药铺之内,便又私心多加了两三味药材,想来姑娘或许也可共用此方暂缓肩处韧伤。若是护理得当,姑娘肩伤日后理应不会再犯。” “你……你竟想得如此周全。”靳清冽眼眶一润,竟徒地生出莫名感动,“江陵,有件事情我却不知当不当问……” “靳姑娘想问什么?但说无妨。”少年侧首轻笑,洒脱淡然。 “我想你亨通药理,自然医术高明……”靳清冽轻声细语,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继续,“所以……所以你的眼睛,也定有复明之术对么?” 江陵闻言之下不禁微微一怔,而后耸肩摊手,眉宇微蹙黯然一笑,“江川湖泊有干涸之日河床仍在,花草植木有枯亡之期故根犹存,人死之后十年八载,肉身腐烂化为一捧黄土,也会空留一具皑皑白骨长埋地底……我的眼睛也是一样,有眼无珠名存实亡。我很小的时候就看不见了,我的眼睛早就死了。” “……”靳清冽一声轻叹,亘久无言。身旁少年虽然身有残疾双目尽失,可这个盲眼的少年却永远能够淡然自若笑面人生。与他同甘共苦一日,如沐清明春风数载。可他却为何偏偏是个瞎子…… 第18章 食为民天 小楼东风,江山暮色。流水落花,清泊映月。 靳清冽起先仰视碧空婵娟,后又俯瞰池中碎影:“好一个得月楼,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汉阳府内还有如此清雅楼阁,却并非独绝那名冠天下的黄鹤仙矶。” “哈哈,这得月楼的绝妙之处可非仅仅只在雕廊画栋之间。”江陵轻合双目,嘴角上扬。那香润诱人的鲜滑美味,才是少年真正的心驰神往。江陵惬意随想,已是垂涎欲滴。平日里气定神闲少私寡欲的少年,却在此时毫无遮掩,平白暴露了自己对于美食佳肴的热切执着。 “你这人倒是当真好笑。”靳清冽瞧着眼前少年一脸自我陶醉,不禁咯咯笑出声响。 “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靳姑娘千万不要客气,美食面前,人人平等!” 江陵开怀一笑,原本苍白的脸色却也似泛起了淡淡红晕,“我的生活向来随意,只有一点异常怪癖,就是苦了什么都好,却唯独不能苦了自己的口舌胃肠。所以我每每到了一处陌生集镇,必定优先寻访该地扬名美食一饱口福。我甚至常常在想,此生倘若真有可能,便定要遍觅神州美食,而后记下细致制作工艺,录出一部天下无双的江湖美食谱。” “呵呵,好一个江湖美食谱!所以你也是因这得月楼美味远播而慕名前来。”廊前梁上木牌四垂,徐风掠过叮咚清响。历经一夜一日力战奔波,靳清冽终于也觉体力消耗所剩无几,腹中更是空虚难抵,此时同样只想暂且搁置满腹愁肠饱食一餐。于是不待江陵开口,靳清冽已经匆匆唤来跑堂的小伙计。 “二位客官来点什么?”伙计笑脸相迎,努嘴指向梁上挂牌,“敝店菜色,皆尽在此了!” 靳清冽远远望去细细数来:“珠圆玉润,露红烟绿,姚黄魏紫,月白风清,众星拱极,潜龙戏水……”虽然不明那琳琅满目的华丽辞藻究竟指代何种食材,但想来店家既然已在菜名之上煞费苦心,如此一来菜品滋味绝对更加不在话下,定然道道精彩样样绝伦。 “姑娘可是就点这些?”小伙计见靳清冽虽然对各式菜色都似饶有兴致,但是尚未定下决心,似乎微微有些不耐,却也还是笑对江陵,“那这位公子呢?” 靳清冽先前只顾自己欣赏那颇具诗情画意的菜色品名,此时听闻伙计询问方才意识江陵目不能视,自然无缘一见那垂悬木牌之上的词汇意境,顿觉自己实在自私大意,却从不会为旁人着想。 “江陵,我再将那品名菜色报给你听可好?”靳清冽暗骂自己事后诸葛,但求如此做法为时未晚。 “就如这位姑娘所言,尽速去做便是。”江陵一笑置之,却似乎毫不介怀。 “好嘞,还请二位客官稍作歇息,绝味佳肴片刻便至!”小伙计撸起袖管将碗筷摆置整齐,而后口中念念有词小跑离去。 “江陵,不瞒你说,我此行中原最大的目的,就是与靳远之一见。现如今他无故失踪,我自然是大失所望,但是此人对我极其重要,所以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去设法寻找。”靳清冽借着等待之机,终于按耐不住直言不讳。“你呢?你说你是为了自己的父亲而来寻访靳远之的,那你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我……”江陵微一叹气,语义竟生出些许晦涩,似乎也有难言之隐,“父亲之事本就棘手多年,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我不过是为自己留待一丝生存的渺茫希望罢了,却也并不急于一时一世。只不过如今唯一的线索突然断了,靳姑娘问我,倒真真是问道于盲了,我竟也不知当下应该何去何从。我想,我大概会先去京城看看我的姐姐。” “你还有个姐姐在京城?”靳清冽似有所悟,除了失踪父亲,少年确实少有提及故乡家人,“你的眼睛不便,你家里人却怎么放心让你独自行走江湖?” “靳姑娘难道不是一样么!”江陵轻笑反问,也不知是有心搪塞还是无意规避,已然巧妙躲过靳清冽的寻根问底,“本是待字闺中妙龄少女,却不在房内研习针线女红,反而身携利器独行江湖。与我相较,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怎么一样!”靳清冽只觉江陵乱开玩笑,语中便不禁带了嗔意,“我自幼便于点苍山上习武练剑,本就不是大家闺秀,吃苦受累乃是家常便饭,风餐露宿也早就习以为常。” “哎呀,靳姑娘千万莫要认真,不过是一句玩笑言语罢了。”江陵赶忙施礼赔笑,“遥想姑娘彼时于磨山之上,一连手刃三名狂恶暴徒,的确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你……怎么净说些嘲讽之词。我原先还道你温和有礼处事谦逊,谁知你不过半日就已把持不住原形毕露。”靳清冽妙目上挑嗔意渐浓,只觉气血上涌哭笑不得。这瞎眼小子偏偏还有一点不好,也不知他是否总是口不择言故意为之,时而滔滔不绝风趣幽默,可时而言语措辞却又实在是毫无避忌太过没谱。 “哎呀,怎么感觉我不解释还好,现在却倒似是越描越黑了……”江陵面露尴尬,只得讪讪一笑,却又突然鼻尖一耸侧首盼道,“啊,要上菜了!” 靳清冽循声望去,果然见那跑堂的小伙计手举托盘迎面而来。菜品繁多,那小伙计步履只间竟也有些煞是费力。 “二位客官还请稍让,小的给您二位上菜!”小伙计抹去额前虚汗,放下手中托盘,将菜品一道道置于桌前,而后口若悬河一气连成,“此为珠圆玉润,小笼糯米元子;此为露红烟绿,粉蒸竹筒排骨;这个是姚黄魏紫,霉千张炒肉丝;这个是众星拱极,黄豆炖猪手;还有这道月白风清,是瓦罐煨母鸡汤;当然最后也少不了这道潜龙戏水,是姜蒜红烧泥鳅。您的菜品已经上齐,二位还请慢慢享用!” 满桌菜色鲜美诱人,油绿叠红荤素错落。“糯米黏而不粘,肉元韧而不软;排骨嫩而不碎,竹香沁而不喧;肉丝瘦而不柴,千张霉而不酸;猪手肥而不腻,黄豆面而不烂;鸡肉鲜而不浊,汤汁清而不淡;泥鳅滑而不腥,姜蒜重而不窜。”江陵侃侃而谈,自在口中回味无穷。 靳清冽更是大开眼界大饱口福,一时间只觉人生能得美味如此,廿年此生便无他憾。 “江陵,我欲寻那靳远之却苦寻不得,却也不知如今应往何处而去,想来留于此地一时半刻也不会再得线索有所突破,倒不如与你一同上京沿途探寻。一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二来结合你我二人之力,寻人之事或许也会轻松一些,你觉得此法可好?”酒足饭饱,心旷神怡,靳清冽亦不再忐忑掩饰自己的渴望希冀。 “我双目失明,诸事不便,又只习得一招半式粗浅功夫。如有靳姑娘不弃同行,自然是会方便许多。”江陵启唇而笑,“只是如此做法定会劳烦姑娘疲惫不堪。” “你看看你,刚刚还在油嘴滑舌调侃于我,现在说话竟又变得这般见外!”靳清冽终于盈盈一笑,“那你可听好了,自今日起,我便暂时充当你的眼睛。不过,有一件事情你需应承于我……”语中一顿却是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不让我称呼你为公子,只能喊你大名,可你却仍旧口口声声姑娘前姑娘后的称呼于我,我听着生疏总觉得不太顺耳。以前妈妈还在世时都唤我作清清,我已很久不曾听到有人如此唤我了……” “清清……”江陵低眉浅笑,二字随口而出,“听来却是与‘眼睛’何其相似,你也说了愿为我的眼睛,我倒不如就叫你作‘眼睛’吧。我说‘眼睛’,我们现在却是去往何方?” “‘眼睛’只觉甚是疲累,‘眼睛’也要休养生息。”靳清冽将竹杖递于江陵手中,亦是笑意满满,“天色已晚,林鸟归巢。你我自然是寻家客栈投宿一宿,待得明日再做路上定夺。” 第19章 含沙射影 皓月腾空洒银泄玉,秋水共色露华正浓。 清逸少年本自眉宇微凛临窗而立,却听一声尖锐鹠鸣由远及近,暴戾恣睢划破寂静长夜,只教见者失魂闻者丧胆。少年耳际微颤侧首凝眉,虽然似是略有迟疑不决,但依旧身形一扬破窗而出。 鸺鹠扑展羽翼尖唳高飞,少年身形清扬发力紧随。数个精绝盈逸的纵跃起落之间,少年穿街过巷毫不留痕,足下收步之时早已将汉阳府内的零星灯火抛诸身后。 夜深人静,死寂无声。鸺鹠忽自高空俯落愈翔愈低,逐渐收拢了暗红双翅,突发一声骇人长啸傲慢立于女人前臂。女人轻轻抚着爱宠额前一缕赤羽,语气娇媚甜腻:“好粟儿,乖粟儿,娘娘的心肝小宝贝儿,次次都要你来辛苦,娘娘实在于心不忍。来来来,快快饮些娘娘新调的玉露琼浆!” 女人一语言罢,后从腰间解下一个青红玉瓶,取了瓶塞,便有混烈异香夹杂着淡淡的腥气四溢而出。鸺鹠闻言竟似通了人性,两翼轻微扑扇了一下,一头将短喙埋进了女人手中横举的玉瓶口中。女人依旧嗲里嗲气轻轻抚着鸺鹠的头顶,咯咯笑出声来:“乖粟儿,小宝贝儿,好粟儿,小心肝儿,虽说这混了初生婴儿鲜血的罂粟花汁是你的最爱,可你也别那么心急。” “罂鵂。”清俊少年一袭素衣,语意冷漠淡然不带一丝情感波澜,手持紫玉竹杖自月光尽处缓步行出,“急急唤我,是为何事?” “呦,流鸢,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竟成了庙堂良臣江湖圣贤,轻易是请不动见不得。惊扰了您的大驾,倒是我的不是了。你听清楚了,是玄衣尊者命我找你来此,你以为我倒很愿意接这差事!”女人眼神不怀好意,口中更是冷嘲热讽,心下暗暗咒骂眼前少年,若不是玄衣尊者器重予他,凭他一个无用的瞎子十有八/九早已做了女人的掌下亡魂。“汉阳一行,你可是舟车劳顿居功至伟,那靳远之的项上人头此时却在何处呢?” 清逸少年却似对女人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漠然置之道:“靳远之早已不在磨山之上,你又何须明知故问。” “哎呀流鸢,我只负责为玄衣尊者传递信息,其余大小诸事一概不知。你可千万莫要妄下定论。”女人扯着鲜红的唇色娇笑一声,故作姿态的身形却被沧冷的月光映得张牙舞爪。 少年将手中竹杖淡然置于身前,依旧对女人的扭捏造作熟视无睹:“尊者本令我取靳远之的性命,却又命漠北十三鹰的老大龙鼎成领兵横扫磨山。谁料靳远之早已无故撤离,凝剑园中实是空空如也,龙老大却于磨山之上损兵折将。你既为尊者传递信息,又岂会不知个中隐情。靳远之的失踪事关重大,所以我想尊者命我前来此处,也确实是有意为之。” 少年仍是神色漠然不见悲欢,一双无光眼眸好似望向远方苍茫夜色,女人却已气急败坏怒火攻心。“流鸢,不说别的,你未能完成任务,已是大过一件!纵使你先前有过多少汗马功劳,也是前功不抵后过!”努力按捺出离的羞耻怒意,女人横眉冷对。 “罂鵂……”却听一道幽幽鬼语突在此时刺破苍穹,惊魂悚异倏然而至,“勿需多言。” 女人一见青铜面具背后的人影飘忽而至,连忙俯身行礼:“尊者大驾,有失远迎。” 少年同样垂首俯身行卑躬之礼:“流鸢见过玄衣尊者,事态确如罂鵂先前所言,靳远之未亡,属我之过。” 脸蒙青铜面具的玄衣人形久久不言一语,仿佛对少年的话语同样置若罔闻,氛围愈发凝重窒塞,鬼语不闻一丝喘息,却似有洞察一切事物的慑人魄力。女人细眉挑动却不敢多言一语,眼角余光瞥过身旁少年,却只见少年依然垂目低首拄杖而立,眉眼无异面不改色。 “龙鼎成势力集结却一扑而空,漠北十三鹰中甚乎亡了三人。”鬼语终于再次划破早已凝结成冰的空气,“流鸢,三人亡命之时你理应身在磨山之上,此事你当作何解释?” 少年眉头微皱一声低语:“敢问尊者,龙老大是否已将凝剑园夷为平地?” “龙鼎成怒而疯魔,凝剑园已成火海废墟。”女人终于插足发话,“流鸢,尊者问你作何解释,你且莫要自作聪明转移话题以期推卸责任!” 玄衣人形闻言之际随即扭转身形,惊悚诡异的青铜面具直面女人:“罂鵂,你才说过,自己只做信息传送,大小诸事一概不论。你可是忘记了?” 女人只觉寒气渗人,背脊阵阵发凉,口中只得小声囔道:“属下失言,尊者恕罪。”而后再不敢多发一声,足尖一点草地,悻悻退至远处。 “流鸢,你要记住,从来只有我问你答。龙老大不止将凝剑园夷为平地,龙老大已将凝剑园掘地三尺。”玄衣人形鬼语悚栗直教人胆战心惊,然而鬼语却仍旧在片刻之间一从回答了少年的犯上之问。 少年微一昂首面露愧色:“属下铭记尊者所言。”随之而来眉宇又蹙:“既是如此,龙老大定然掘出了那新坟之内自尽身亡的傀儡尸首。” “不错。”青铜面具背后的玄衣人形惜字如金。 “既是有人冒名顶替,靳远之失踪之事必然另有玄机。”少年颌首续道,“尊者或许有所不知,属下于磨山之上,巧遇了一个行踪神秘的女子,那傀儡尸首便是由她埋葬。” 玄衣人形面上的青铜面具双目之间瞬时射出精光两点:“说下去。” “属下有所怀疑,便一直于暗中关注这个女子举动,现下似乎有所发现。这个女子,不出意外,应为靳远之之女。”少年稍作停顿,而后又道,“若是她当真与靳远之失踪一事有所关联,必要之时,尊者或可加以利用。” “靳远之的女儿……”鬼语字字暗悚语声幽幽,“漠北十三鹰三条人命是她所为……” “正是如此。”少年语意平静加以肯定,而后却又稍作犹豫,“十五之期将至,敢问尊者……” “京师,带她去京师。也要宁王一睹我们的筹码。”鬼语幽冥诡悚冷若千年寒冰,声音未断身形却已飘忽远去,“流鸢,与此女子为伍,你要小心不露身份。龙鼎成痛失三命,或许也会找你麻烦。” “属下遵命。”少年眉目低垂俯首行礼,也将颜色掩于幽暗,却叫人无处猜想心中所思。 玄衣尊者提及了宁王,靳远之失踪一事,或许确为宁王从中作梗。皇上与燕王鹬蚌相争,皆要除去靳远之而后方得心安,只因靳远之手中有代表先皇无尚权威的御龙令,靳远之不除,就好似先皇仍在,皇上与燕王便绝不敢逾越先皇之令。宁王却可趁此时机坐收渔人之利,将靳远之匿藏他处,借用先皇崇高之名,作为自己对峙皇权与兄长的有力武器。 宁王朱权为朱元璋第十七子,齿序第十六子,自幼体貌清奇聪明好学,少年英伟犹善谋略,人称“贤王奇士”。不至弱冠之年,便已同兄长燕王共守北方疆域,节制沿边兵马。手下蒙古骑兵“朵颜三卫”,骁勇善战威猛异常。太祖皇帝晚年弥留之际,朱权更与兄长太祖四子燕王朱棣同时成为继承皇位的最佳有力人选,谁料太祖尤爱长子朱标,朱标不幸早逝,太祖便执意传位于朱标之子朱允炆,引得众藩王皇子大失所望,而后皆尽摩拳擦掌对允炆之位虎视眈眈。现如今朝野上下四处盛传建文帝朱允炆意欲削藩,各藩王更是忿意丛生人人自危,实力强大者自然不愿坐以待毙,纷纷谋划应对之举更有胜者下手为强。 “但愿不要如我所想一语成谶。” 少年俯首自语,掌中紫玉竹杖轻击地面,数声轻咳转身离去。 一直身在暗处的女人横眉冷眼口中轻哼,手臂微扬之际鸺鹠粟儿振翅高飞,女人又再恶狠狠猛瞪少年一眼,口中似有喃喃自语,亦自腾空而起飞身撤离。 第21章 番外1-前尘应念(上)无妄之灾 细雨蒙蒙,春意正值阑珊时。古道随风,芙蓉毓秀满金陵。每逢暮春时节的落雨,许洹儿总是不免有些惆怅,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伊人凭栏立,朱颜复倾城。许洹儿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心魂深处又开始萦绕那不愿企及的沉痛回忆。 那一年的暮春,也如今日般微微下着雨。那时的他们都还很小很小,有着像大多数人童年时一样烂漫的童真与欢乐。那一日前,他还是个健康,有着剪水双瞳的男孩子。 他叫江陵,她总是喜欢唤他作“小陵”,只因为自己比他虚长着三四岁。而小陵也半是恭敬地称她为“洹姐”,将她视为自己最亲爱的姐姐。 许洹儿第一次见到江陵时,他还是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而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三四岁年纪的幼童。她只记得,某一天的深夜,爹爹从一个陌生男人手中接过这个孩子,二人之间似乎连对话都无半句,只是爹爹眼神中散发出的光芒,自己前所未见,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种光芒,叫做坚毅,叫做决绝。 许洹儿懂事起就知道这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得三口之家,住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村落,过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耕生活。 “洹儿,你看,今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他叫江陵。”爹爹妈妈都在微笑。 可她却睁圆眼睛:“爹爹,妈妈,洹儿,这样已经很幸福,为什么突然会多出一个弟弟?” “怎么?你不喜欢?”妈妈笑着将她搂入怀中,“这样,我们的家庭才会更热闹,更幸福啊!” “洹儿明白了,洹儿有弟弟了!”三四岁时,许洹儿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竟然会成为自己一生的羁绊。 “妈妈,我们性许,可他却性江,那他不是你生的?” 妈妈捏了捏她的小脸,又将小小的婴孩揽入怀中轻轻摇着,温柔地道:“洹儿,你记住,不管这孩子姓甚名谁,都是与我们密不可分的家人。” “妈妈……”许洹儿点点头,可当时的自己究竟了解多少母亲话中的涵义呢……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苍山新雨,是无端空灵的美好。江陵长大了不少,是个秀气的娃娃,而许洹儿身上虽着粗布麻衣,却已能隐约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这一年,许洹儿已将满八岁。这一年,也是变故的始端。 林间的小路上,飞快地奔跑着两个赤足的孩子。女孩稍长,男孩却还十分年幼。雨水的浸蚀,已使路上有些泥泞,孩子也被雨水打湿了衣衫。 “小陵,快点,再不赶回去,妈妈又该恼了。”跑在前面的女孩回转身来,朝后面的小男孩招招手。 男孩点点头,加速了稚幼的步伐。 他们又偷偷跑去了山上玩耍,幽林飞瀑,溪水游鱼,对两个年幼的孩子似都有着无穷的魔力。只是,过不多时,山下家中,妈妈的饭菜浓香便仿佛飘入口鼻,于是,抵不住诱惑的孩子们又欢快地奔向了回家的路。 许多年后,许洹儿知道了何为锦衣玉食的生活,知道了妈妈的菜肴实在不能相提并论的道理,却再也找不回幼时那种欢快的期盼与冲动。 “洹姐,我好像都能闻到香味了!你猜,今天我们吃些什么呢?”小男孩边跑边道,远远已能望到村尾的农宅。 “这可不好说,前几天爹爹刚刚宰了猪,大概是猪心汤吧。”女孩眼睛一转,笑吟吟地道。 男孩听了满心欢喜,跑的更快了。不料突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女孩即刻停下脚步,看看男孩,摇头笑笑,幸亏地上泥泞,却没有如何摔伤,只是粘得满身污垢罢了。 女孩拉起男孩:“哼,看看等下爹爹妈妈又是如何骂你这个顽皮鬼!”说着便用手拍打男孩身上的泥土。 男孩却道:“洹姐,好痛啊。你轻点!” 就这样,两个孩子嘻嘻哈哈打闹了起来,脚步却是变慢了许多。到得自家门前,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妈妈,我们回来了!”女孩远远见自家院落大门关着,心下偷偷舒了口气,通常爹爹妈妈等的急了,院门便会大敞四开,爹爹肯定会板起面孔站在门口训斥几句,肚子也就要多饿一阵子了。但是此时只需扮个鬼脸,讨得妈妈欢心,爹爹也就不会再严肃了。 男孩却拉拉女孩的衣角:“洹姐,我们总是偷偷溜出去,这次伯伯伯母肯定要恼我们了……” 女孩故作正经道:“说得不对,不是‘我们’,爹爹妈妈肯定只恼你一人!说不定啊,就罚你不准吃晚饭!” 男孩吐吐舌头,也是笑嘻嘻道:“洹姐骗人,我以为恼的是你也说不定呢!” 两个孩子说笑打闹间,已推门而入,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但是院中却是静得出奇。两个孩子却似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异常,男孩眨眨灵澈的眸子:“洹姐,你猜错了,原来今晚是酱烧蹄髈!” 两个孩子向屋子走去,许洹儿发现屋门也是紧闭,心中倒是奇怪,爹爹妈妈通常都是不关屋门的啊,今天是怎么了? “爹爹,妈妈!” 无人应声。 “伯伯,伯母!” 仍旧无人应声。 “难道爹爹妈妈不在屋中?可是院门又没锁。”许洹儿不解,“此时此刻,爹爹妈妈早已该守在饭桌前等着我们两只淘气鬼回来才对啊,今天是怎么了?” 许洹儿尚在独自思索,江陵却已推开房门,两个孩子或许不会预计,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刻彻底转变了方向。 “爹爹!”爹爹倒在血泊中,周身还不断有血渗出。 “妈妈!”妈妈的胸前叉着一把利刃,凝固的表情有着莫大的痛楚。 许洹儿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场景。桌子上热气尚未散去的饭菜仍旧飘香,然而爹爹妈妈却没能守在饭桌前向她慈祥地微笑。她才向屋里望了一眼,便第一次见证了人世间的血腥与杀戮,从此,这个梦魇彻底成为她心底最深层的烙印,永远挥之不去。 “伯伯,伯母……”江陵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是否也已感觉到了世事的冷漠与残忍?只是他此时却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许多年后,当他每每想起这一日的恐怖,他或许也会扼叹,以己之目看见的人世间最后的景况,竟然是惨烈至此。 “爹爹!妈妈!”许洹儿奔向爹爹,奔向妈妈,“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就在此时,房门却突然“吱呀”一声的关起,屋内没有掌灯,天地间的唯一一丝光线霎时荡然无存。许洹儿和江陵不禁同时猛然回头,却见一个阴猥的男人出现眼前。两个孩子只觉屋内骤冷,周身萦绕令人汗毛竖起的阴寒之气。 “你,你是什么人?”许洹儿不知所措。或许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尚未意识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都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但两个孩子又必须承受这剜心的痛苦。 “我,是杀人的人。”令人冻彻骨髓的敌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爹爹,妈妈,他们怎么了?你……你对他们做过什么?”许洹儿的眼泪终于失控。 “他们死了,被我杀死。”男人冷漠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就仿佛他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现在,你们也是死人了。” 阴猥的男人渐渐逼近,两个孩子被逼到了角落。许洹儿原本以为这即将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未曾想,老天爷在自己穷途末路之时,却又赐给了自己一线生机。 不知何时,江陵小小的身体已挡在自己身前,而他小小的手掌,却似乎触碰到了墙壁边缘,只听江陵小声道:“洹姐,快跑!”许洹儿突觉身子一沉,整个人都向下坠了下去,下坠的过程无疑是无助与痛苦的,许洹儿只觉得无尽的黑暗袭来,耳边的风声伴随着令人不适的失重感。 阴猥的男人大吃一惊,即刻怒火攻心。猎杀一户农家,本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原先他甚至不解为何自己要接受这个可笑的任务。但是此时,他竟然让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从自己眼前逃脱,并且这个孩子是如何消失自己都未看清。他气急败坏,因为任务指令:格杀勿论。 许洹儿就这样消失了,谁能想到这小小的普通不过的农户屋中,竟也暗藏机关。只有江陵能想到。就在几天前,伯伯突然把他叫到身边,说了一番让他无法理解的话。伯伯告诉他,就在那个角落,有一个机关,万一遇到危及生命的情况,可以用来逃生。机关只可容一人通过,并且只可使用一次。 江陵只有三四岁,他无法理解伯伯的意思,只是笑道:“那我去告诉洹姐!”可伯伯却制止了他,并且万番叮嘱只可许他一人知道,如若万不得已的情况,就不要再理任何人的死活,只管自己逃走。任何人里便包括伯伯,伯母,和洹姐。 只是没想到,这个机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只不过用来逃生的对象有所改变罢了。江陵小小的眼神里似乎闪过胜利的喜悦,但这种喜悦稍纵即逝,洹姐逃脱了,我却要死了。你要如何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解释死亡的恐惧?或许不用解释,此时这个年轻的稚嫩的生命,似乎就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 男人面目愈发狰狞,因为猎物眼中的不屈使他作呕,他恼羞成怒,因为他意识到猎物的生命虽脆弱,却并不卑贱。他发自心底厌恶这样的眼神,尤其当对方只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他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毁了猎物,让猎物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从自己眼前彻底消失,即使猎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男人一手提起江陵瘦小的身躯,享受着虐杀的快感:“身为我的猎物,根本不配拥有活在这个世界的权利。” 没人能够想象一个弱小的毫无抵抗之力的生命是如何承受这炼狱般的痛苦,江陵一口血“哇”的喷了出来,早已不醒人事。 男人阴笑:“这才是合格的猎物。”他将掌心抵上了江陵的胸膛,这掌中带着他耗费半生心血练就的冰寒剧毒,这一次,这个孩子已是必死无疑。孩子早已没了声息,只是口鼻不断渗出鲜血。 男人望着屋中的一切,就好似在欣赏自己的一处杰作,他笑得十足得意,狰狞的脸孔愈发扭曲:“可惜,终归是跑了一个,还是想想回去如何交差的好。” 屋外,绵绵细雨,却不知在何时已化作了倾盆暴雨,男人本欲纵火焚屋,此刻,也只得作罢。男人又是阴阳怪气地笑道:“天公作美,留你全尸。” 第22章 番外1-前尘应念(下)绝处逢生 初夏,应天城,傍晚,雨,依旧在下,似是也有些渐大渐急的势头。不待往昔的追忆一一涌上心头,许洹儿的思绪已被屋外的一声清响扯回现世。 “星星,不是说了,今日,谁也不见。” “洹姐,连我也不见了么?”温润的声音却略带苦涩与痛楚。 许洹儿一怔,只见那个嘴角永远有一抹浅浅笑意的少年,此时正倚门而立。 “小陵!”许洹儿欣喜若狂。正欲向前,却见少年的身子已倒了下去。 退去满是血污的衣衫,此时的江陵不省人事,正卧倒在床上沉沉地晕去。小陵,这些日子,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许洹儿轻柔地擦拭着少年身躯上的道道新伤,却听到江陵口中似有呢喃。许洹儿附耳倾听,“桂花鸭,五香蛋,鸡丝浇面,软兜长鱼,蟹粉狮子头……”许洹儿不禁噗嗤一笑,小陵仍与幼时相同,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一心惦念依旧是美味佳肴。 “说来我们也很久没见到江公子了,幸好这些看起来只是些皮外伤,不过看他如此狼狈,还是第一次呢。”星星端过被血渍染红的浊水,在旁边欣然道。 再看江陵清逸的脸上苍白不带一丝血色,滚烫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许洹儿立时欢愉全无。心下突然一阵悸痛,小陵每况愈下的身体当真能够承受这些就连常人都会撕心裂肺的痛楚么?如果当年,走脱的不是我,而是小陵,这一切是否都将有所改变呢?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他的亏欠,一生一世都无法补偿。 世事本就无常,今世之人又有谁能对后世之事了如指掌。幸而,大家都还活着,活着本非易事,有对生命的热情与执着,就更加难能可贵!就像眼前拖着一身残躯的少年,即使人生被划定了极为短暂的期限,也从未放弃过对生命的尊崇与憧憬。 那一年,那一日,年轻的生命与死神擦肩而过。老天爷似乎有意向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如果让你选择,与其苟延残喘地活,倒不如痛快决绝地死。死,一了百了,妥协,未尝不是解脱。然而当你撒手人寰时,你能否当之无愧地说,自己曾经真正地活过? 许洹儿的意识此时如此清醒,体温,心跳,生的征象一切如常,可是茫茫世界,她是否已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她还在思索,若是时光可逆转,那一年,那一日,她宁愿死去的是自己,可惜,今夕不复当年,她再也不会是那个跌落地底痛哭流涕的小女孩了。 那是个一片漆黑的洞穴,长存地下,与世隔绝,外界的一切声景都已与此地无关。惊魂未定,许洹儿呼喊,哭闹,只听到幽幽的回响。她拼命地喊着爹爹妈妈与小陵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爹爹妈妈都已经死了,小陵,恐怕也……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害怕预见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她无法摆脱思绪的混乱不清,只是开始念及,是小陵让我走,是小陵给了我这条求生之路,我要走出去,为爹爹妈妈,也为小陵……她竟然破涕为笑…… 一路跌跌撞撞,竟真被她寻到了洞穴的出口。炫目的阳光,缥缈的彩虹,雨过天晴。她撞到了一个雄伟的身躯,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抬头看时,却觉得这个威严的叔叔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啊,她记起来了,四年前,就是这个男人,将襁褓中的小陵交到了爹爹的怀中。 “叔叔!”她又一次热泪盈眶,“爹爹,妈妈……不,救救小陵!”她早已泣不成声。 “洹儿……”这个叔叔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将她抱在怀中,这胸膛就和她的爹爹一样温暖挺拔。他们霎时间便又回到了那刚刚上演了一出惨剧的农宅。许洹儿似是已能意识到,这一处她曾经称为家的地方,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男人一脚破门,直奔入室,也被眼前的一幕煞住。“还是来晚了一步……是我害了他们!”一个英伟不凡器宇轩昂的男人,也会默默留下一行清泪。 “陵儿!”男人发现了角落里那小小的身躯。他冲了过去,只想证明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息尚存!这是个娇小的孩子,但这也是条顽强的生命! “叔叔……”许洹儿焦急地等待着企盼的答案。 “还活着……必须活着!”男人厚实的手掌抵上江陵看不出起伏的胸膛,耗费自己的内力来为江陵续命,“我一定会让陵儿活着……” 活着,是一条艰难的路,但对江陵来说,这已经是天赐的幸福。人们都说天意弄人,命运不自控,许多年来,江陵接受命运,但从未被命运击溃。就算是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时,他仍留有对这世间的诸多期许与万般感动。这样的人生,有怨却无悔。 刻不容缓,董砚棠一路上以自己的内力为昏迷的江陵续命,直至他们赶到了琉璃谷。除了这琉璃谷随欲斋斋主乱弹子,这世上怕是再无一人能救江陵性命。 这世上知道琉璃谷存在的人少之又少,董砚棠就是其中之一。随欲斋斋主乱弹子是个性情嚣戾乖张的人,但董砚棠却可以确定他一定会救治江陵。是董叔叔救了他们,一个高大英伟武功卓绝的男人,一个与他们的父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一个给予了他们新的生命的男人。 “这个孩子竟然还有气在,真可谓是奇迹。” 乱弹子笑意盈盈,似乎在欣赏一件得之不易的瑰宝,过得半晌却又摇了摇头,好似瑰宝突然间得而复失,“不过可惜,督脉已受重创,再无回天之理,若要留得性命,唯有以毒攻毒,两毒互噬,阴阳跷脉损必重扩,双目定毁。况且……”言至此处,乱弹子却故作为难。 “况且什么?”董砚棠早已以日为年,闻此更是忧心如惔。 “本属往生之人,何苦强留于世!”乱弹子仰天长叹,“即使此法可行,这个孩子就此一生,亦不过二十年锥心之苦!”乱弹子力尽于此。 露华潜浸花间,晨曦暗透薄雾,从沉睡中苏醒的古城复归昔日繁华。 江陵临窗而立,聆听着这个从静谧中重生的喧嚣世界。远方东大街集市传来的声声叫卖,身前朱雀巷车辙碾过的般般印痕,耳后暗香阁每朝嘈杂的人头攒动,一切,都是生命的赞歌。 当年能够侥幸不死,不可不说是天大的恩赐。对许洹儿如是,对江陵亦如是。 江陵微微仰起头,轻合双目,任凭晨风拂面,似是在努力体会空气中生命的的气息。他已许久没能感受到朝阳的光辉,因为之前的一月,他一直活在那暗无天日的囚笼,终日被新伤与痼疾所折磨,生不如死。 “星星,是你么?”江陵已察觉到身后轻微的响动。 星星放下手中的托盘:“江公子怎么知道是我?你的耳朵实在是太灵了!” “我想,暗香阁中,能有如此毛躁但轻快步伐的小姑娘,也只可能是你一人。”江陵回首,面向墨竹的方向,但视线却无法聚焦在星星的身上,尤是那一抹浅浅的笑意,“其实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听到的世界,总归是不同的。” 星星似懂非懂地挠挠头岔开了话题:“江公子,小姐为了今朝的饭食,可是煞费苦心,你一定要多吃一些才好!” 江陵亦感鼻中香气四溢,故意将身子转向窗口:“让我猜猜……糯米藕,梅花糕,牛肉锅贴,还有如意回卤干!” 星星的大眼睛瞪得滚圆:“江公子不止耳朵灵敏,鼻子更是厉害!” 此时许洹儿也已缓缓行进房间。“小陵,吃早饭吧。” 江陵点点头,正待回身,突然胸口又是一阵剜心的悸痛,额头上渗出涔涔汗珠,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堪了。江陵背对着许洹儿与星星,自己无力地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也许即使一年半载,也不过只是奢求。 江陵回过身,即使慵懒的笑容也无法掩饰惨白的脸色。 “小陵……你的身子……”许洹儿没想到江陵的身子竟然已经如此羸弱,此时,她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从一开始,她便什么都阻止不了。 江陵仍是浅笑着点点头:“洹姐放心,最近不过是病发得频繁了些。尚未踏遍神州大地,觅尽天下美食,我可不敢就此撒手人寰。” 听到江陵的话,许洹儿却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了,若是苍天有眼,她甚至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江陵的生。她拾起江陵的手,将一枝紫玉竹杖默默地交到江陵手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洹姐,谢谢你一直替我保管了这么久。” 小陵,或许,我们又要有许久不能见面了吧,许洹儿无奈地望着江陵清癯的身影渐行渐远。 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茫然望向远方,虽然此生与光明无缘,但江陵凝神之际,似乎已经将未来将要发生的种种抽丝剥茧。脚下的路在何方,是平坦大道,还是荆棘窘境,江陵看不见,但心中的方向却早已清晰明朗,使命,根深蒂固,征程,瞬间即始,江湖,不过始于心中。 第20章 夜不成寐 月华如水,风朗星灿。漫漫长夜,鸣蝉未眠。 自打从梦乡正酣中耳闻那惊人心魄的诡戾鹠啼,靳清冽便霎时清醒睡意全无。抱膝而坐斜倚床栏过了许久,靳清冽终于俯身下地披衣套靴。鸺鹠啼叫初起之时,隔壁房间似也有轻微门窗声响,却不知房间之内的清冷少年是否也同自己相仿,梦中惊醒思绪良多,夜不能眠辗转反侧。 轻声缓行而至江陵房间前侧,靳清冽却又有些犹豫不决。房门轻掩屋内无光,怕是他并未醒来还在睡着,自己若是此时敲门惹人清梦实在是太过冒失。想到此处靳清冽不禁就要转身离去,却又突然暗笑自己的愚钝后觉,他是个盲人,白昼黑夜于他而言并无不同,自然无需与常人之举相似,暗夜之间仍需点蜡掌灯。 “江陵。”靳清冽轻言呼唤,也怕惊扰到店中深夜熟睡的来往客旅。 四周皆寂谧而无声,江陵屋内并无回应。“江陵。”靳清冽又再轻唤,等待多时依旧不得应声。他身体本就虚弱又似患有疾症,日间动武更受了轻伤,怕是真的劳累过度睡得深沉,我倒是不好再打扰他了。靳清冽思来想去,越来越觉自己深夜起身前来叨扰实在不妥,于是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内,熄了蜡烛复又和衣平躺。想起幼时自己深夜不眠,母亲便坐在床头为自己浅唱摇篮之曲,自己随着母亲哼出的声声婉转歌谣,便会悠悠入梦酣睡天明,现如今母亲因病含恨而逝,所谓的生父却又不知所踪,靳清冽思绪起伏愈演愈烈却是更加难以入眠。 正在靳清冽心情郁结思绪翻涌之时,却听见徐徐上行的轻缓步音,而后隔壁房门又现开闭瞬间的“吱呀”清响。难道江陵方才竟然不在房内?靳清冽甚是惊异猛然坐起,复又全神贯注侧耳倾听,几番微乎其微的碰撞之声过后,却又再不能闻隔壁房内的丝毫响动。 深更半夜不眠出行,却不知他是去了何处?靳清冽满腹狐疑秀眉微蹙,再次行至江陵房前。收拢脚步略一踯躅,靳清冽终于轻击门檐低声询问:“江陵,你可是醒着?” “呃……清清?”屋内随即传来少年稍显惊诧的回语,“是,我是还醒着。怎么你也睡不着么?” 靳清冽被江陵一语点中心事,于是便不再做徘徊观望:“我心里有许多烦恼无从排解,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既是如此,只要靳女侠不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伤风俗,我自当奉陪。”屋内传来少年一句轻声笑语,“我说靳女侠,快别站在门口发呆了,房门并没上锁,难道还要我去请你进来!” 靳清冽听闻江陵又在语意轻佻,然而似也并无倦意,便不再彷徨难决,闪身而入轻掩房门。屋内黝黯不明,靳清冽只能借着月色见到一个模糊人影坐于桌前,于是直朝人影走去,摸过桌上火折将红烛燃起。有了烛火微光,靳清冽此时方才得见江陵衣衫整齐不似曾眠,手中的紫玉竹杖斜倚桌旁,足尖上却粘着些许泥泞污土。 “你刚刚,出去过?”靳清冽小声探寻。少年清俊的脸庞在烛光的映衬之下渐隐渐现。 “哈哈,是啊。早前饱餐一顿,只觉腹中积胀难以入眠,所以便想出去走走顺便消食。”江陵轻拍小腹浅浅一笑,“如今倒是舒畅痛快多了。” “半夜三更街上黑灯瞎火,路面又多泥泞坑洼不平,你倒是不怕跌滑摔伤危险,总是任意而为四处乱闯。”靳清冽语中现出责备之意。 “清清,与你相处一日有余,我总以为你是生性拘束不苟言笑,怎么直至现在方才发现你也有滔滔不绝出口成章的本领!”江陵咧口而笑,虽是面对着靳清冽的方向,可视线却始终无法对上靳清冽的面庞。 靳清冽双颊泛红,一对剪水双瞳微带怒意:“我好心替你安危着想,你却只知取笑于我。你若上天入地行动自如,却又要我这‘眼睛’作甚!” “好了好了我的‘眼睛’,这确实是我的不好,我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我本欲唤你同往,可你屋中偏偏杳无声息,料想你定是疲累睡去,我便不愿再做打搅。”江陵摇首轻叹似是颇为无奈,“况且,夜晚出行于我而言,倒是比白天还方便些。平日里街上人群熙攘,我行不多步便总会为人冲撞,常常因此失了方向。夜深人静路上无人,我只需记住起始地点与行路步数,便不至轻易丢失回路方位。” “这样……算你说得有理。”靳清冽怒意渐消不再不依不挠,语气终是有所缓和,“可是你一人出行总归不便,以后有事一定叫我,莫要自己再如此了。” “遵命,我的好‘眼睛’!我也不想自己因为胡乱走动而丢了性命,那可实在是太不划算了!”江陵又再轻轻笑道,提及生死攸关之事,他却也只当是玩笑说得。 “你这人就会乱开玩笑!生死之事哪里容你随便说得!”靳清冽起身行至窗前,却见一轮弯月碧空清悬,不禁又再想到父母之事,一时间五味杂陈一涌而至,心情更加繁复沉重。 “清清?”江陵耳闻靳清冽久久不语,似是也有些忧心悄悄,因而也欲缓步起身行至靳清冽身侧,起足之时却又为椅凳所绊身形不稳。 “小心!”靳清冽闻声急步上前稳住江陵身形,小声嗔道,“都说了你要格外小心的!” “你先前还说要来与我倾解苦闷,我本已做好准备只等为你排忧解难,你却反倒不说话了。”江陵却只一扬眉宇昂首一笑,轻吁一气故作叹谓,“这却是让我满腔热血付诸东流了。” “你这人说话就不能正经一些!”靳清冽闻言终于将悲切之情深掩心底,后又搀扶江陵坐稳,自己方才扯过椅凳落座,“我刚刚只是想起了我过世的娘亲,心中很是酸楚罢了。” “你曾说过,你自幼于点苍山上习武。如此说来,你和你娘都是点苍派的弟子?”江陵似乎想要更多地了解靳清冽的前尘过往,这武功奇高的神秘少女却仿佛有着难为人知的苦楚凄情。 “嗯……”靳清冽点头轻叹,“我娘姓虞,闺字楚慈,曾是点苍掌门归尘道人的嫡传弟子。” “你的娘亲竟然就是当年以轻功与剑术芳名鹊起的玉飞天虞楚慈。”江陵大为感叹却又甚是惋惜,“虞女侠退隐江湖近二十载,但大多江湖中人谈及她时却仍旧深感敬佩,却没想到她竟已然过身了。这就难怪你身形剑法都会如此高强。” 靳清冽却摇了摇头:“我娘在世时常说,我虽继承了她的轻功身形,但剑术造诣却并未大有天赋,至今无法领会点苍剑法的高深精奇,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加之我对敌经验又很是欠缺,所以临阵一般对手已然吃力,更不要提江湖中那许多绝顶奇人。” “清清,这你倒是不必自谦,你的功夫在江湖年轻一代的高手之中,已属顶尖。”江陵此语倒是一点不似阿谀恭维,而是出自内心真挚赞扬,“那你的父亲呢?恕我直言,我却未曾听闻虞女侠曾经嫁为人妇。” “我的父亲……”靳清冽似是一声呓语,却又突然忿忿不平,“我只恨极了这个忘恩负义欺世盗名的无耻之徒!当年我娘为了他能一举成名,甘愿匿迹江湖在他背后默默支持,可谁知他利欲熏心,为了功禄名望一己私欲,竟然可以不顾一切抛妻弃女,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清清……我本只想同你聊聊生活琐事,没想到却提起了你的心头之痛,实在是我的疏忽。”江陵耳闻靳清冽情绪波动起伏似又怒火中烧,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只得自顾一笑,“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要提他。” “嗯……”靳清冽气息渐缓,又是幽幽一叹,“我娘在世时仍旧对他深情不忘,也是如你这般说法,时常劝解我说不要多想,还总说他有难言苦衷,叫我不要记恨于他。” 母亲口中虽说不曾记恨父亲,可要靳清冽心中承认却比登天还难。“不说我了,说说你吧。”靳清冽急于转换话题,“在你幼时,你的父亲还在你身边吧?你的母亲也一定对你甚是疼爱。” “其实我……”江陵似乎略有游移,最终却还是淡然一笑,“我并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出世时,他已经音讯全无。母亲产后危急,诞下我后不久也即离世。说起来,父亲于我形同虚设,我却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多些。” “江陵……可你还有个姐姐,不是么?”靳清冽向来自认身世凄楚,却谁知江陵竟比自己更加悲凉,难道说眼前少年言行举止中的淡然沉静,却全都不过是故作潇洒的强颜欢笑! “是啊,幸而我还有个姐姐……”江陵一声苦笑,而后沉默良久。 夜静更阑,靳清冽与江陵均是各自忆起了前尘往事,二人相对无眠。 第21章 并行不悖 晨光熹微夜星稀疏,雾气朦胧偶闻人声。 直至初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窗沿,靳清冽轻揉双目这才发现,昨夜恍惚之间自己伏于桌前,终究还是在江陵屋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眼惺忪轻轻起身之时,一床薄被竟从身后滑落,是了,那一定是江陵趁自己熟睡之时为自己盖上的。又再定睛去瞧眼前少年,眉宇轻舒双目微合,正自斜倚床栏和衣而坐。靳清冽心下不禁颇为感动,大赞江陵克己复礼君子行径。 靳清冽尽量手足放轻行至床前,欲将怀中薄被罩于江陵肩上。然而此时却见江陵双眉轻扬但未睁眼,唇角惬意上提已是微微一笑:“清清女侠,你是醒了。” “你就如此,坐了半宿?”靳清冽瞧着江陵面容依旧些许苍白血色未复,不禁于心有愧,“你为什么,不上床去好好休息……” 江陵状似随意,懒腰悠闲一伸:“我向来独眠,有你一个偌大活人深夜在我房间之内,我本就不能习以为常。况且你的武功高出我这许多,若是对我图谋不轨那我却当如何是好!我自然是担惊受怕需要处处提防!我若当真睡得熟了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你就会伶牙俐齿哓哓不休,却还总是觉得这样不着边际颇为好笑。”靳清冽似已对江陵无时不在的玩笑话语屡见不鲜,只是自己垂首低喃,“可你的身子似乎也不太好,还要这般强迫自己。” 江陵却对靳清冽的低声喃语言不入耳,只是面露超脱之色,似是沉浸在了自己的臆想痴念之间:“清清,听闻汉阳府本地人十分注重饮食,早餐尤为不可或缺。在那‘天下江山第一楼’的黄鹤楼北侧武昌司前,有一条经营荆楚传统早点的百年老巷,你说我们今早前去一试风味可好?” “你对食物的专注倒还真是一心一意!”靳清冽无奈之际摇头一笑,却越发觉得眼前少年闲情逸趣实在异于常人。江陵一番俏皮言语,靳清冽竟似自然而然忘记了相对难眠的昨夜时分,自己心下的凄风苦雨更似全部一扫而空,但觉神情舒爽清风自来。 “‘眼睛’前行,还不快快开路!”江陵昂首挺立笑意正浓,竹杖轻握整装待发。 “是是是,‘眼睛’今日心情大好,又恰逢江公子言中有令,那我也就勉为其难,为公子充当行路向导,绝对不至怠慢公子一分一毫!”靳清冽耳濡目染近朱者赤,竟也难以自控笑语连连,与江陵对话相映成趣。 然而低头瞧瞧自己逐渐干瘪的荷包,靳清冽却又只得仰屋窃叹。美味佳肴虽然引人入胜吊足胃口,却也经不住顿顿豪饮餐餐海食,加之路途遥远单靠脚力本就无法成行,购买马匹投宿旅栈却又均需银两,靳清冽早已入不敷出,靳清冽眼看就要捉襟见肘。 “江陵……”靳清冽前脚迈出客栈,便已等待不及想要道出心中所想,然而开口之时却还是颇有为难,“你说自己不是富甲一方的巨贾阔少,也非朝野之上的重臣望族,那你平日里也是如此这般吃吃喝喝,就不怕有朝一日坐吃山空么?” “钱财乃是身外物,不随生来不随卒。”江陵闲庭信步洒脱一笑,“君子爱财,自然取之有道。生财之路,看似困难,也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 “瞧你说的如此神乎其神,我倒要看看你的生财之道如何精湛绝伦!”靳清冽翩然巧笑,倘若真如江陵所言钱财自来,她也确实想要一窥究竟。 阴霾尽去,旭日东升。九衢三市,人如潮涌。三鲜豆皮,糊汤米粉,糯米糍粑,酒酿汤圆。靳清冽目不暇接,引领江陵走街串巷。美食入口兴致盎然,江陵妙语横生,靳清冽谈笑自若,却似真真成了挥金如土结伴出行的官宦公子富家小姐,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江陵,此去京师一行千里,路途如此遥远,可要费去不少时日。”靳清冽现下虽是兴高采烈撑肠拄腹,却也不得不为二人之后的旅途奔波先做打算,“你说我们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我想走水路总归还是……” “当然是走陆路!” 靳清冽“快些”二字尚未出口,却已被江陵在话语之中抢占先机。平日里江陵向来谦逊有礼温文尔雅,此时却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急如星火强词夺理之意,靳清冽难免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可明明是走水路要更加快些!”靳清冽柳眉微扬妙目婉转,“便捷行径自当首选,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取道长江自是水路快捷,我又岂会不明其理。只不过……是我害怕坐船罢了。”江陵尴尬一笑似是左右为难,“瞎子都是怕水的,我总还是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为好。” “原来是这样。这……倒是我没想到。”靳清冽也不禁有些讪然自愧,只能心中暗自唏嘘。 “清清,你怎么又不说话了?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江陵不闻回应只得自嘲解围,“我也知道我这要求实在甚是无理。行船其实也没什么,我就只在舱中坐着便是。不过到时又要劳烦于你时刻看紧了我,千万莫叫我去四处随意走动,以防万一我不加小心失足落水,那可就是大大不妙咯。” 靳清冽闻言之下舒眉摇首,红潮微晕笑涡荡漾:“你又在胡扯些什么!真是盲人说瞎话。我又没说一定要取水路而行,况且江上总有风浪,我也不知自己是否受得行船颠簸。如此看来,倒也还是取道陆路最为适合。我说江公子,不如我这就去挑捡两匹千里良驹,咱们就此上路可好?” “千里良驹自然是好,不过倒也不用两匹……”江陵看似轻松坦荡,实则唯有无可奈何,“我只怕又要辜负了女侠盛情,我也不会骑马。” “你……你这人还真是难以侍候。”靳清冽当真束手无策,却也只能谅解包容。江陵终归双目失明行动不便,与常人相较本就先天不足无法并论,许多在自己看来易如反掌水到渠成之事,或许对他而言都是举步维艰难于登天。 马蹄急踏车辙辘辘,绿水青山稍纵即逝。靳清冽慷慨解囊乃至倾家荡产,方才换来了现如今的策马飞舆沙尘滚滚。 “江陵,我的江大少爷。你怎么总是能够如此安然自得。”靳清冽左手持缰右手扬鞭,横坐车脊驱马向前,想到那自称老李的守城官员一脸贼笑行为不端,更是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你在车中尚且不知,刚刚出城之时,我又被那城门守官纠缠勒索。我现在可真算是囊空如洗孑然一身了。” “嗯……”车内传来江陵一声颇为慵懒的闷声轻哼。 “江陵,我说江公子,我现在可是只能日夜企盼与你同行,但愿你的生财之道能救我于水深火热。”靳清冽美目流转朱唇轻叹,却又不禁独自发笑,自己不知何时竟也似被江陵同化,开口闭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轻讥淡嘲。 “江大少爷?江陵?”靳清冽不见车内回应,以为江陵故意置之不理,失落有余语中甚乎有些垂头丧气,“好不容易有了兴致与你说笑,你却是一点薄面也不给我。” “清清。”半晌过后,车内终于传来江陵仿佛力有不逮的轻声言语,“我似是有些乏了,想要小睡片刻。” 也对,他昨日夜里毕竟生生坐了半宿,体力不支本属平常,加之他的身体又不强健,能一直撑到现在倒是已然十分不易。靳清冽心下稍有安慰,于是长喝一声快马加鞭,芳草尽处徒留两道齐整车痕。 连桡渡急响,鸣棹下浮光。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靳清冽鞭下的马儿依旧直奔前路急急行进,望着眼前斜阳余晖莺飞草长,又闻路旁河塘中泛着的轻舟之上,采菱人的玲珑歌谣悠悠荡荡,此情此景皆在靳清冽的耳际脑海久久牵萦。 “大娘,您采的这是什么?”靳清冽扯过缰绳,马儿长嘶之下车已渐停。靳清冽对水泊之中人们的泛舟劳作早已好奇无比,回首看看车内少年却似仍在熟睡,于是便将江陵独留车中,自己轻身下车行至塘边,她此生尚未见过这池中的奇巧植物。 “这是菱角,乌菱,小姑娘要买些么?”采菱妇人取下斗笠,露出一脸质朴笑容,将笸中的菱角端至靳清冽眼前。 “能吃?”靳清冽拾起笸中的一枚沾着池泥的乌色植物,小心翼翼仔细端详,确是轮廓分明有如牛角双扬。 “小姑娘可否要尝尝?”采菱妇人热情爽朗,不待靳清冽思索,已将笸中一枚体态肥大的菱角取出,在塘边用水洗刷干净,又用力抹去了表皮水渍。 “就这样吃?”靳清冽为妇人的热情所感,将菱角一端放入口中。靳清冽只觉起初入口果肉甘甜,咽入喉中略有涩意,下腹之后胃中清凉,回味之时却又轻微带有些许苦楚。口感味觉也是十分微妙。 “大娘,谢谢您的美意。这菱角确实是好吃得很。我本来是想买一些的,只是此时囊中羞涩,实在是对不住了。”靳清冽只觉盛情难却,自己实在是有些惭愧,只得真诚谢过妇人,而后便欲转身离去。 “姑娘,你喜欢吃,就拿一些去吧!这些,都拿去!”妇人裂齿憨笑,扯过靳清冽的臂膀,将笸中乌菱全部置于靳清冽掌中。 第22章 倘来之物 秋水宛转,月照花林。流光飞舞,清风如故。 马车停置在参天古木的庇荫之下,奔行一日的疲惫马儿此时只顾埋头吃草,偶尔回扫后尾低沉嘶鸣。靳清冽依旧只身横坐车前,昂首星空,牵牛织女遥遥闪闪,出神之间如痴似醉,横视眼前,萤虫阵阵萤火漫天,舞风伴月不似凡境。靳清冽忆起与母亲同居点苍之时,也并非没有见过萤虫出没,不过却总是星星点点一晃即逝。 “我怎会是如此幸运,就连远在天边的繁星也能触手可及。倘使老天开眼,便叫他的眼睛如常人一般能够看见。若是他也能来瞧瞧这魅影憧憧的绮丽景象那就好了。”靳清冽喟然轻叹,又再回首揭开布帘望了车内少年一眼,“奇怪,三四个时辰了,竟然还在睡着。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倦乏,却只是寂寞了我一个人。” 夜色渐浓道路凄清,车马无踪客旅无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之感蚀骨侵肌。纵使周遭景致如仙似幻,一人独享却仍是百无聊赖。 “看来此地无甚危险,就让他好好在此休息调养,我却不要再去惊烦叨扰。”靳清冽轻巧一跃翩然落地,漫无目的行进寂静林间,且由江陵车中独眠。 林影参差遮天蔽月,靳清冽随着林径缓行,也不知行出了几多距离,却在此时闻得前方不远似是传来阵阵嘤嘤啼哭,声声凄然直袭耳畔。 “该不会是……那个……”靳清冽心下暗忖却是心有余悸,可又偏偏壮起胆色循声而去,“我却又在犯什么糊涂,只知自惊自怪胡思乱想。” 杂草深处簌簌有声,啼哭渐近确有异动。靳清冽如履薄冰谨慎行进,却已将绕在腰间的软剑轻缓抽出横于身前。靳清冽已与草丛簌动之处咫尺相隔。 剑尖直挑杂草尽斩,真相剖开声源徒显,幽灵鬼魅烟消云散,毒蛇猛兽不见其颜。襁褓蓝缎为底红棉为里,金线锁边上绣元宝数枚,婴儿小脸煞白犹在喘息,呜嘤哼声依旧不断。靳清冽一气长吁软剑回收,伸展手臂将其揽入怀中。 “看你也似大户人家的孩子,你怎么会孤单一人身在此处?”靳清冽痛心疾首发足回奔,“是什么人这般狠心将你弃置于此?你的爹爹妈妈呢?” 耳闻婴儿的大声啼哭,靳清冽更加不忍直视婴儿惨白的脸色,奔至车前之时,靳清冽已近泪眼婆娑。这幼小稚嫩的身躯,或已在那密林深处独处不少时光,可这顽强坚韧的生命,却仍旧挣扎求存誓与死亡相抗! “你一定是饿坏了吧。”靳清冽心急如焚汗流浃背,“噢噢乖了不哭不哭……吃的,待我去弄些吃的给你。” “咳咳……”车内突现两声轻咳,少年清冷的声音随同婴儿嚎啕的哭闹不约而同溅入靳清冽的耳际,“清清,外面是什么声音?出了什么事么?” 靳清冽一手轻轻摇着婴儿,一手急急翻着包裹,却早已急不暇择无法分心:“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你看我有什么吃的?” “清清……”江陵步履跌宕启帘而出,“我似是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你没得听错!”靳清冽心下焦急口不择言,不再客气却多了几分霸道,“你既然醒了,就快来帮我看看怎样喂这孩子吃些东西!” “真的有个孩子!”江陵依着声源并坐靳清冽身侧,讶异有余更添莫名,却仍旧插科打诨故作叹谓,“清清,我不过是闭目小憩,你却连孩子都已有了,难道我也如那观棋王质烂柯回乡,一梦初醒却已沧海桑田!” “我没气力与你说笑!”靳清冽秀眉紧蹙没有好气,却也不与江陵争执,手下不曾停息半刻,终于从包裹中翻出几颗乌色菱角,喜出望外之际眉目有所舒展,“这个孩子被人抛弃林中,恰巧被我捡到。你却只顾做你的黄粱美梦,对什么都不曾在意。” “你竟然捡到了一个弃婴,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江陵唇角微微一沉,眉间晕起一片黯然,“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靳清冽一手仍旧轻轻拍摇着婴儿啼哭不止的身躯,一手拾起一颗乌菱搓去外皮,白了江陵一眼:“从正午时分到得此刻,少说也有三四个时辰了。只没想到,你不仅好吃,却还嗜睡。” 江陵闻言面露疚意,好似有些顾影惭形,却也只是淡淡道:“下次我若再睡着了,叫醒我。” “这个当然!我也曾经贪睡,我娘就和我说,人若睡的太多,脑子也会变得不清不楚浑浑噩噩!”靳清冽美目低垂,只深情望着怀中的婴儿,身为女子的母性,就在此时淋漓尽现。 只是靳清冽无从得知,江陵并非辛劳过度睡得死沉,而是固疾所累晕厥长久。幼年之时的一场飞来横祸,曾使他的生命危在旦夕。生死抉择迫在眉睫,可是生之所念代价沉重。他丧失了眼底的光明,亦舍弃了健康的体魄,生命换来了重燃的同时,却也被宣决了限时的判书。 十岁以前,他一月之间或会偶感不适,一年当中,却也不过病发三两次而已。前些年时,不适之感渐渐重了,但他咬牙忍耐却也还能挺过。只不过最近一两年的时间,痛楚间隔愈发短暂,病发时次愈加频繁,次次袭来都似历经一场言语难喻的苦难折磨。江陵似是已能察觉,自己的身体不堪重负,自己大概就要时日无多。 “这个孩子为什么一直哭闹?”江陵伸出手臂似是想要抚摸孩子,他也对这小小的生命充满了怜惜之意。 “这儿。”靳清冽执起江陵轻抬的手腕,引领他的指尖划过婴儿稚嫩的脸颊。 江陵微微一笑手指轻抚,已然感觉到了生命的气息,只是孩子的小脸却仿佛过于冰凉了些。江陵不禁眉头一皱生了疑虑:“清清,他好似饿得狠呢,我们快弄些吃食给他。” “嗯,我也是如此想的。”靳清冽抿抿嘴唇,将菱角放入口,含糊不清对江陵道:“你把手臂抬起来,帮我抱一下他!”说罢轻缓将婴孩置于江陵怀中。 “嗯?”江陵似是颇为不解,却还是接过了婴儿的襁褓,怀里即刻沉甸甸的。婴儿虽是新生,个头却也不小,想来也定然是个大胖小子。包裹婴儿的襁褓面料光滑走线考究,婴儿出身必然不俗。江陵本以为是穷苦人家喂养不起,婴孩因而遭遇遗弃,可怀中婴儿分明八成来自富贵人家,遗弃一说自是不能成立。 靳清冽已将口中菱角嚼得稀烂。她想起小时候牙牙学语之时,母亲做了可口的饭菜,却又怕自己无法咀嚼,母亲便会先将食物嚼烂,再送入自己口中。想来此法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或许也会可行。 “你好好抱着,我要喂他了。”靳清冽一副慈爱眼神,手指轻轻撑开婴儿的小嘴,生怕蛮力弄痛了孩子,低下头来将嘴唇贴近婴儿的脸庞。江陵怀抱婴儿立身一旁,二人乍一看去俨然一对平凡无奇幸福美满的少年夫妻。 婴儿吞食了一些烂碎的菱角,果然好似颇为满足,啼哭之声竟渐渐小了。靳清冽见此法有效,不禁大喜过望,拾起身边包裹中的另一颗菱角,又再放入口中。 “清清,你喂这孩子吃的是什么?”江陵于瞬间掌握了靳清冽安抚婴儿的手法,缓缓拍着孩子的襁褓,孩子一直挣扎的身躯便渐渐不在襁褓之中扭动不停。江陵似乎已能感受到孩子逐渐回暖的体温。 “菱角。路上好心的采菱人赠予的乌菱。”靳清冽又再喂下婴儿一口温热的菱泥,抬头之时面带慰色,“小家伙果然是饿坏了,只是吃了这一点点东西,就被哄住了。” “采菱人?”江陵微微扬首一声轻笑,“你这一路之上,可还有什么奇遇是我不知?” 靳清冽将所剩无几的菱泥全部置入婴儿口中,而后抿嘴一笑:“是啊,那时你仍在酣梦之中,自然不知。我看见了许多美景,夕阳西下时,采菱人泛舟湖面歌声入耳。明月初升时,又见到许多飞舞的星星近在眼前。” “飞舞的星星?”江陵俊眉微扬很是新奇,“星星都是天宫之物,离人界十万八千里远,又怎会在你眼前飞来飞去?”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靳清冽轻声笑叹,用手背抹了抹还沾有菱泥的唇角,又将婴儿从江陵手中接过,抱入自己怀中。小家伙吃了食物腹中饱满,竟似已然渐入梦乡。 “我确实是不信。你该不会欺负我是个瞎子,就偏偏说些荒唐言语来诓骗我。反正你说的再过神乎其神,我也看不见。”江陵故意撇了撇嘴,继而板起面孔,佯装一副忿忿不平的气恼样子。 靳清冽却没听出江陵语中玩笑之意,看着江陵一双无神的双眸,在月光的映衬下依旧犹如一潭死水不起一丝澜漪,不禁大感怅然若失,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说,生怕触及了江陵的敏感神经,只觉面红耳赤汗如雨下,最终只得坦诚相待:“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其实,是我刚刚看见了三五成群的萤虫飞旋,就似星星伴着月光起舞一般。” “我就知道,一定是萤虫。”江陵噗嗤一笑,回复了一如既往的笑容常驻,“不过话说回来,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想要救助这个孩子,可是现如今我们又当拿他如何?” “这……”靳清冽一下被江陵问的哑口无言,当时情况危急她只想速速救人,却也不及细想之后这个孩子应当何去何从,此时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燥热难当,思绪紊乱头脑昏涨,视线也渐渐开始模糊不清,“再行不远便是麻城市集,我们或许可以……” 靳清冽一言未尽之际,却已身子一软颓然倒地,怀中的婴儿脱手滑出,重重摔落在地。 第23章 间不容发 “清清!”江陵看不见眼前情境,一下措不及手惊愕失色,一双眼睛更显茫然仓惶,正自无暇应对之际,靳清冽已一头栽倒进了自己胸膛。 靳清冽的身躯此时瘫软无力柔若无骨,在江陵怀中失去了最后一缕自主意识。江陵一惊非小双眉紧皱,惊惶失措之下也不禁乱了心神,手背探上靳清冽的前额,只觉少女滚烫的额头香汗淋漓,面颊更如烈火灼烧一般热可炙手。 “清清!”江陵耳闻靳清冽的喘息之声愈渐衰弱,已能想到或是中毒之兆,再拾起靳清冽的手腕探了脉搏,眉头却不禁更加扭皱一处。靳清冽脉象湍急沉浮无绪,疾迟涣散此起彼伏,实是中了剧毒无疑。情况已是十万火急,靳清冽此时恐怕已是命悬一线,江陵双眉深锁再无他顾,伸手点了靳清冽身前穴道,护住了靳清冽的心脉,以免少女毒性攻心。靳清冽似是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嘤咛轻哼,却仍旧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俯身摸索四周地面,江陵拾起散落地上的一片菱皮,先在手中略微挫试,后又凑于面前以鼻尖仔细触嗅,最终张口将菱皮以舌尖舔舐,心下不禁猛地一沉,暗暗悔恨一声“糟了……”,连忙揽过一旁“熟睡”的婴儿。婴儿当然并非熟睡,婴儿分明已经晕死过去,或许与靳清冽同样已是命在旦夕! 可怜的小家伙,先是被人遗弃林中生死由天,他本已是命运多舛,此时又再无端受到毒性牵连,对于这幼小的生命而言,实在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罂鵂……”江陵横眉怒目勃然变色,双眸之中竟似有了毅然神采。他将手掌抵上了婴儿的华丽襁褓,似是在婴儿背脊之上施用了些许推拿手法,片刻之后,小家伙竟然将方才吃下的菱泥皆尽呕出。江陵也不顾呕吐之物的污秽,伸手摸索抹去了小家伙脸庞的污物。小家伙的啼哭之声又再响起,那是难以欲求的生命征兆的回复。 江陵心下不禁稍有安慰:“幸而你还没有生出牙齿,不能像清清那般肆意咀嚼,口腔未与毒药多做接触,如此反而中毒未深,一时半刻不至毒发,这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小家伙虽然看似脱离了险境,可靳清冽依旧处于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之际,江陵先将婴儿置于马车之内,而后自己怀抱靳清冽瘫软的身躯一跃而起飞身上车,使少女的秀体靠于自己肩头不至倾倒。 “清清,坚持住!”江陵只觉靳清冽周身温度愈发升高,皮肤裸/露之处滚烫惊人,自己在她身侧也好似烈火焚身一般,汗水更是早已湿透了少女衣衫,江陵甚至能够感到靳清冽额头脖颈滴落于自己身上的滴滴香汗。 “马兄马兄,人命关天,你我定要齐心协力!”江陵摸过马缰紧握手中,强迫自己立定心神,闭目凝思之际无视外界的一切干扰,将全部神思皆尽集中于耳际一点。而后缰绳疾悬快马加鞭,江陵咬紧牙关驱车前行,摒绝杂念耳畔微凛,循着江川河流的奔腾水声夺路而去。 少女依旧不省人事侧首靠在江陵身侧,可在马车颠簸之下,少女口中竟不自觉有温热的暗红液体由唇角淌出。“清清……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了。”江陵敏锐的嗅觉又岂会对这刺鼻的血腥弃之不顾,只觉自己一颗心脏似是被一根锋利尖刺猛然戳穿,却不知是因怜悯而生的感触,或是由心痛所致的悸动。江陵此时却早已无暇多想,手中马鞭再加横扫,烈马受了疼痛刺激更加奋力蹬蹄,马车一晃三里开外,向着潺潺流水急速飞驰。 江陵侧耳倾听之际,已有流水之声源源不断涌入耳际,一路纵马疾驰循水声而下,江河奔流终于就在面前滔滔不竭。江陵手臂一扬横缰勒马,马儿一声长嘶之下迅疾收住了狂奔的足蹄,马车于河川改道之处和缓的支流小径戛然而止。 “清清,到了!”江陵一路紧绷的面孔此时似是有了零星的喜色,深锁的愁眉仿佛也有了不为人觉的些许舒展之意。江陵怀抱少女跃下车来,却将平日里寸步不离的贴身竹杖与襁褓之中兀自哭闹的婴儿留于车内。 靳清冽的体温仍然滚烫如火,身形瘫软四肢无力,不省人事知觉全无,唇边先前溢出的暗色血渍已在下颚凝固,但是口中却似仍含有不明性状的黑色污物留待吐出。 岸边并没有人行踪迹,天然道路更多坑洼,碎石满地杂草丛生。江陵眼前无光,足下又是深浅未知,只能步步前探,本就已是一脚深一脚浅,行走之间很是吃力。此时又再加上怀中多了另外一人的附加重量,蹒跚抬足之际更似寸步难行。可他却对足下的颇多阻碍毫无顾忌,依着涓涓细流的清澈音迹行至溪水之滨。 当足下步履突然出乎意料踏空而沉,足尖继而被清冷的流水浸湿的时候,少年的唇角终于挂起了一抹久违的欣喜笑意,江陵知道自己终是与湍湍流水咫尺相隔。缓缓俯身将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女谨慎安置于水旁,江陵眼色凝重抽去了自己束腰的缎带。简单除去了上身的素色衣衫,少年的皮肤虽是白皙如纸,但背脊之上横七竖八遍布的伤痕却更加豪无遮挡地暴露在外,在清朗的月色洒过,便似犹如苍莽雪山之上的深沟邃壑纵横交错。 而后,面容凛烈毅然决然,少年但行非常之举。 “清清,万不得已,对不起了。”江陵的指端已然触及了靳清冽起伏微弱的胸膛。少年双手沿着少女的衣襟走向顺势而下,指尖游走至腰际交叠尽处之时,少女汗湿的轻衫已被少年全然剖开。 本该玉骨冰肌细腻婀娜的酮体,此时却是肌肉肿胀皮肤血红,遍体奇热犹如火炙。少女垂地的缕缕青丝本已被汗水湿透,此时却又为徐徐而过的清风纷纷扰扰更显凌乱不堪,转瞬之间,靳清冽已是一/丝/不/挂/春/光/乍/泄。 十指触碰到靳清冽如火烧火燎般滚烫的赤/身/裸/体,一霎那间,江陵的心际却有一阵猛烈入侵的怦然跳动席卷而来。然而此时正值燃眉之急,时间绝不容许他有一分一毫的稍作迟疑,江陵抱起少女赤/裸的娇躯,快步行入流水之中。 许是心急如焚外物不侵,江陵聚精会神一心一意,只想尽速为靳清冽解去体内毒性,竟然几乎未能察觉数百米外已有异动,一艘气势恢宏的华丽船只正自沿江疾行,逆流而上悄然驶近。 溪水连绵清流见底,冰凉彻骨醒人心神。然而少女炙热若火的躯体有着不似常人的高温,竟然已经足够温暖了四周叮鸣的溪流,江陵已能感到自周身而过的溪水的温度接连升高。江河不止流水不断,奔流不绝的水源只顾任劳任怨,终于在坚持不懈的流淌冲刷间逐渐降低了少女居高不下的体温。 江陵喜上眉梢,与靳清冽同坐溪底,两只手掌抵上了靳清冽光滑湿润的背脊。体温渐低毒性渐隐,对中毒躯体的损耗亦在最小范围,此刻正是将少女体内毒性逼出体外的绝佳良机。体内真气自丹田徐缓上行运至大臂,再一使力之下真气便由前臂行至了掌心,江陵额上亦自溢出滴滴青汗,却是已经动了不小内力。 或许没人能够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之际,江陵绝不会妄动内力。这是他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法不传六耳,江陵缄口如瓶,他的身上还隐藏着更多秘密。一个肚里心里皆是秘密的人,一个一举一动疑云密布的人,为了保守这些秘密,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便要拑口禁语,便要甘之如饴,总而言之,一个有秘密的人,活着总是不太容易的。 犹是因为每况愈下的残破躯体,奇经八脉更是自幼损伤严重,一旦妄用五成以上功力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五脏六腑皆受牵连。江陵自幼因为体质所限,只因经脉受损严重,每次内力齐聚不久便自散去,纵使悟性超群却也无法修习最为高深的内功心法,所以只有百倍努力愿为细水长流。江陵深知自己真气涣散内力不聚,为了支撑虚弱身体日常行动已是皆有消损,因而平时总是轻身缓行不尚武力。 然而此时此刻,江陵却是毫不犹豫将体内涣散四处的真气强行聚集,一并贯注双手掌心,从掌心流出的气流如一股清泉涌动势态温和,不急不缓源源不断流入靳清冽的体内。少女一动不动的瘫软身躯不经拒绝,对这股来自外界的异己力量毫无抵抗地全盘接受,但是外在情况此时却似乎仍旧不容乐观,实在是尚未看出有丝毫起色。 少女的玲珑躯体不起涟漪,沉静安稳坐于溪底,任由清冷的溪水恬静穿流周身,只有低吟般的如丝轻喘似是随着澈水明风远流天际。乌黑亮洁的缕缕青丝萦绕身侧,些许挂着淋漓的水珠贴于胸前,些许随着闲宁的晚风浮于溪面,在光后的月色下泛着皎白的珠光。 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清逸潇洒的少年袒/胸/露/怀衣不蔽体,楚楚动人的少女身无寸缕玉体横陈。手掌游移触及少女肌理细腻的寸寸背脊,在二人肌体相贴的对比之下,少年略显粗糙的手指却又好似有些煞了风景。此时若有好事之人此间经过,定会大为感叹不已,这溪流不单连亘不断源远流长,更有一淌而过的活/色/生/香尽揽眼底,冶艳画面实在世间难寻。 不经意间,少女的酥胸愈见起伏,鼻尖亦似有了强烈的呼吸*,周身印染的赤红浮肿逐渐消散,少女此时已然重新拥有了温香软玉般的细嫩躯体,手臂背脊竟似逐渐恢复了如玉石般光滑润泽的雪白柔肌。 靳清冽呕出一口混杂着不明黑物的粘稠污血,一声轻嘤重心不稳,身子后倾跌入江陵怀中。 第24章 蹈刃不旋 清清凉凉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如断线的珍珠从少女的清躯之上徐徐倾下。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混杂着秋意的晚风潇潇洒洒,似与这动人的出水芙蓉互生倾慕难舍难分。 江陵将靳清冽的身躯缓缓置于溪旁一方算不得平整的土地,虽然赤/身/裸/体地平躺仍会感觉不适,但总算膈人的碎石还是少了些。摸过靳清冽汗湿的薄衫,江陵慰藉一笑,衣衫似是已被徐风自然吹干了不少。明月持立英姿,晚风不改飒爽,江陵为靳清冽仍然裸/露风中的身躯轻柔遮盖了薄衫。 许是无心之失,亦或任意而为,少年斑驳的指腹又一次触碰到了少女半露的香肩,平滑而净白,细腻而绵软。曾经淡然从容清心寡欲的少年,如今飞扬洒脱情窦懵懂的少女,他们竟然已有了不可磨灭的肌体相触。 江陵突然有了大胆冲动的僭越之举,与靳清冽相处已是二日有余,可他竟然还不知道她的模样。他的手早已发觉到了她的水沉为骨玉为肌,可他仍旧不知她的容颜是否一如自己的想象,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他想要“看看”她,以他自己的方式。 江陵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就如方才涉及生死的危急情况,他可以对那些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不屑一顾,他也可以行所无忌地抛却红尘俗世的礼教束缚。可偏偏就在此时,在他的手指移至了靳清冽的脸颊之际,他却又开始举棋不定。他的手指悬空,定格在了少女面庞上方的一点。少女愈见浓烈的呼吸此刻正肆无忌惮地喷洒在他的指尖。 江陵竟莫名生出了些许怊怅若失之感。反正他是个眼前一片漆黑的瞎子,世间万物各色人等,他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根本不知何谓美丑。即使靳清冽是美若天仙,亦或是其貌不扬,或许更甚乃至灰容土貌,这又与他有何干系! 江陵无奈苦笑一声,将悬空的手指讪讪收回,本已激越的神色霎时黯淡无光。他千方百计不顾一切去救她,只因为她已代替她的父亲成为了这次任务的目标,他只有将她活着带到燕王面前才算是不枉此行。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本已成了薄情寡义之人,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处境堪危,他还藏有许多秘密,他想要活得再长久些,便要选择放弃那些与生俱来的情感。 他一次次训诫自己,自从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他便绝不能拖泥带水夹带私情。 江陵的神色回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平和,一双本就无甚神采的眼眸就这样宁静地“看”着眼前在地上沉沉睡去的少女,似是在冷眼旁观一件与己毫无关联的没有生命的事物。冷眼旁观,缄口不闻,即使是对世间众生无所不在的笑意,也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流露,他凭借着寡薄的情感博得了玄衣的赏识与器重,他离行进燕王身侧已经越来越近。 可江陵的受重也遭致了罂鸺的妒忌,她本就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她一早就想他死,她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如今她杀不了他,可她可以破坏他的计划,所以她转移向靳清冽下手。江陵的脸上又现出了一番令人琢磨不透的忧郁无奈,现在他只要有保证靳清冽还活着,还有利用价值,对他来说,这便足矣。 风中又传来了不远之处小家伙透着努力的哭声,那里还有一条顽强不屈的生命。江陵不再游移不决,却也执意不再触碰靳清冽暴露在外的肌肤,只是用手担着少女的轻衫,抱起靳清冽复向马车的方向行去。 江陵依然是行的颇为吃力,可他的唇角却又挂起了自始自终浅浅的笑意,他毫无掩饰地嘲弄着自己怀中的少女,却并非恶意为之:“习武的姑娘周身劲骨,身材虽是不同女子不可比拟的纤细窈窕,可斤两却仍旧是比寻常人要沉重了许多。” 婴儿的啼哭之声愈发刺激着耳畔敏感而尖锐的神经,听得久了,却也实在有些烦心刺耳。距离马车数十米之遥的时候,江陵忽地放慢了艰苦前行的脚步,因为他听到了另一种异样的陌生声音正伴随着这经久不绝的啼哭声源悄然而来。 耳际前所未闻的声音,代表着是敌非友的生人,隐匿着藏身暗处的偷窥,更喻示着汹潮暗涌的危机。然而可怕却也好笑的是,这些陌生的声音似乎正对这两个衣衫不整行径亲昵的少年男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亦或是有着或多或少的莫名企图。 神秘莫测的来人此时正潜伏匿于马车之上,窥探着眼前这对窘迫异然的少年男女,亦监视着他们不可告人的一举一动。来人不仅仅止一人,婴儿犹在其中一人怀中声声哼啼。他们的面容皆尽隐于黑暗,老少不分,雌雄莫辨。 “少主人。看这孩子与老裴所述相符,失踪之时就是此番打扮,应该就是老裴家的孩子无疑。”马车之上,本自深沉浑厚的男声此时却故意更加压低了嗓音。他早已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处不落地仔细搜寻了这辆不能再过寻常的马车,除了此时怀中啼哭的婴儿与一支打磨精致的竹制手杖,车内再空无一物。 “嗯。蓝缎襁褓,耳后黑痣,确实是老裴家的孩子。”另一个与男声距离甚近的声音似是在垂首检视确认,音色听来婉约清扬,却又故作沉稳凝重,是与男声截然不同的女子声音。 “少主人,我们此番出行只为寻人而来。既然如今孩子已经寻得,我们还是不要再在此地多做停留为好。”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乎透着些许忧虑的意味。 “擎风,你怎么总是如此啰嗦!”女声似是已变得有些焦躁不耐,“你若是怕了,不如现在就回船上去吧!” “可是少主人,老太君有令……”男人压低的声音不禁难以自控地提高了一些,隐隐有些不安的成分,“要我片刻不离少主人左右,时刻看护少主人行径,此番出行更不得让少主人惹是生非。” “什么叫做惹是生非!你就知道时时搬出外婆的命令来威胁压迫于我!”女声似是对男声的苦口婆心嗤之以鼻,言下之意却是信心满满矢志不移,“我告诉你,现在这就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无耻的贼人竟然胆敢在我庄内偷拐无辜婴儿,实在是恶贯满盈罪该万死,看我还不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 “可是少主人,太君她确实是说……”男声仍想坚持不懈再做劝导。 “嘘,擎风,别出声,贼人似是回来了!”女声对男声的劝解充耳不闻,似是已经下定了百折不挠的斗争决心,“我们躲入车中伺机突袭,定能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少主人既然想要见义勇为惩恶扬善,擎风自然誓死相随。可是此法虽然听来甚妙,但似乎又有些不够光明正大……”男声虽在一旁自说自话小声嘟囔,却还是跟随女声闪身车内。 “你懂什么!”女声对男声的担忧颇为不屑一顾,撩开车窗的帘幕凝神望向车外,似是已经成竹在胸,“这叫非常时期非常方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待此种恶徒败类,又何须什么光明磊落的侠义手段!” 数十米外正自行来的身影摇晃不定步履缓慢,江陵犹在前行,神色中的淡漠无情似是将充斥周身的空气同样渲染的寂静深沉,他仿佛分毫不察身前未知的恐惧威胁。他早已习惯了伪装,一项迷惑人心的技能。伪装有各种各样的好处,有时可以令人掉以轻心,有时可以令人畏而生惧,有时可以使人捧腹开怀,有时更可以让身处不利境地的弱者反客为主不战而胜。 所以此时的江陵仍然决定伪装,伪装成对身前突发的危机一无所知,伪装成对来意不善的生人毫无戒心。他已在心中暗暗忖度,幸而他不是空手相对,因为或有不时之需,或有万不得已,他也还有少女腰间的三尺软剑用以应对。于是他一边艰难行路,一边解下了长剑匿于自己宽大额袍袖之中。 但是江陵却依旧担心那个弱小的婴儿,那个靳清冽愿用自己的生命拯救的孩子,来人强占了马车,婴儿自然也一并落入了来人的手中。他不明白来人为何要抢夺一个可怜的弃婴,可他的内心根本无法漠然视之无动于衷,既然已经来这世上走了一遭,他绝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尚未领略这世间的万般风情便就此含恨而终。 此时的江陵陷入了两难境地,可他仍须思索双全之法。双全之法,说来容易,却是纸上谈兵,因为他的怀中还负着一人,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一个如此沉重的负担,他就要支持不住,他此时的表现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少年轻轻将怀中兀自沉睡的少女置于一株参天巨木之下,又在将少女的身躯用轻衫严实裹紧。他似是心念始定再不动摇,已经毅然决定独自一人面对身前未知的凶险。 “无耻淫贼!不单偷拐婴儿丧尽天良,竟然还做掳掠女子的下贱勾当!伤天害理简直罪无可恕!”女声愤愤不平勃然大怒。透过帘幕望向窗外,她已将前行而来的少年的所有举动一览无遗。女声终归忍无可忍,放弃了先前的偷袭计划一跃而出。 “淫贼,你的罪恶行径到此为止了!受死吧!”飞身而出的曼妙身姿骄傲立于马车之上,横眉冷对不由分说已然一纵而起直袭而来,女子声音虽是凛冽毅然,可仍是难掩音色的柔美宛转,原来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却也是个正值花季绰约多姿的靓丽少女。 终于,随着少女一声突如其来的耸听危言,江陵驻足车前。 第25章 衔橛之变 “呵呵,淫贼……的确是淫贼。”这莫名袭来的少女所言不差,就连江陵自己都不得不无奈摇首,惨淡一笑供认不讳,他方才的行径在外人眼中确实荒诞滑稽,那与淫逸行径几乎无差的亲昵举动又如何能不惹人非议。 “擎风,保护好孩子,这里交给我就足矣!你快去看看那边的姑娘有何不妥!”少女扬起手中蓄势待发的皮鞭挺身而出,胸有定见目光凛然,似是义不容辞般将惩恶除奸的重任一肩挑起别无他顾,鞭影重重抽击声声,皮鞭所到之处已将江陵团团围堵。 “是,少主人,擎风明白!少主人自己小心!”一条虎背蜂腰的青年身影从少女背后一闪而出,向靳清冽所在的方位直掠而去。青年身躯虽颇为高大,但灵活敏捷丝毫不弱,轻功高明可见一斑。 “姑娘切莫急着动手,有话好说!”江陵本自恭敬礼待,却闻少女已然蓄势攻来,只得旋即闪身躲过了少女劲道十足的鞭法招式,而唇边却又勾起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浅浅笑意。来人话语之意不像是为非作歹图谋不轨的奸佞鼠辈,反倒似是在行路见不平济困扶危的侠情义举。得知他们对婴儿并无恶意,靳清冽也不至有所危险,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解决误会或许根本不用借助武力,那么事情可就都好办多了。 “恶人无需多言,本姑娘今日就要让你自食恶果丧命鞭下!”少女手中的皮鞭舞得虎虎生风,却对江陵的礼貌辩解不容置喙,招式更显凶狠凌厉,完全不给江陵丝毫喘息之机。 “姑娘且听在下解释……”江陵本自不欲动武,言语恭谨只是一味闪身防守躲避少女的进攻。少女鞭势虽是犀利无比,但在一时半刻之间却也奈何不得这身形游移看似柔弱的清俊少年,何况手无寸兵的少年此时还是毫发无损。 少女见自己的攻势已属不弱,却连少年的近身都还未能触及,更不要说伤害少年分毫,不禁有些急火攻心怒意渐盛。“可恶!这贼人竟是如此难缠!”少女双颊绯红一咬银牙,身形一转长鞭又出,鞭中劲力更显霸道十足。 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小女子,却已练就了一身霸道强劲的身形功法,也确实并非易事,若是与同等修为的靳清冽对峙场中,武功内力均不相上下,或许亦可交为平手。可她偏偏遇上了江陵,这个平日里只知谈笑风生遍寻美食,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善武力的瘦弱少年,实际上却是心思冗沉深藏不露,从不轻易显露武功身法的年轻高手。 此时但见少女来势凶猛招招致命,江陵却也不得不逐渐开始回手招架,若是他在继续一味飞身闪躲,那这无谓的误会争斗便是久久无法结束。他为平息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尴尬纷争,却也只得无奈出手对垒,他只想尽快结束战斗将此事的个中干系一并阐明。那个被少女同伴抱走的小家伙身上也还有余毒未解,纵使熬得一时半刻不至毒发,而后却也仍旧性命堪忧。这少女的同伴已然捷足先登抱走了孩子,若是他们一走了之却很有可能延误了孩子的解毒时机,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姑娘既是不愿罢手听取在下的一言半语,那在下也只有得罪姑娘了。”时间紧迫之极,江陵须得分秒必争。耳闻少女身际的鞭声劈啪作响咄咄逼人,江陵口中也不再多做分辨,只是暗下神色沉着应对,一个回跃赤手空拳夺步向前,听音辨位之际与少女展开近身周旋。 少女手中使的是一条长约二米有余的皮质软鞭,力道十足刚柔并济,长距进攻大有厚积薄发之意味,却与靳清冽时刻缠于腰间的柔韧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用。 江陵本自将软剑藏于袍袖之内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却也只能暗自嘲笑自己的考量不周。软剑与软鞭皆是以柔克刚的利器,但两样武器本身却是属性相仿用法类似,反而不能天生相克。他若此时使出软剑,非但不能如虎添翼,反而或会因此受累束缚手脚,只因软剑长度不及少女皮鞭,如此一来定当受制于人。江陵若想即刻停止武斗,唯有与少女徒手相搏近身而战,才有机会利用空手夺白刃的方法一击断下少女连续进击的鞭势。 鞭影晃晃鞭声萧萧,江陵却在这狠戾鞭势的笼罩之下身形飘移左闪右避,躲过层层追击,在少女尚未察觉之际已然忽而掠至少女身侧。少女猛然一惊抽鞭回身欲加提防,却仍旧是被江陵在瞬间抢占了不可多得的有利先机。 果然不出江陵所料,少女在近战之时手中皮鞭便无法发挥全部效用。少女见眼前贼人不再四处躲避反而迎身上前已是大吃一惊,得心应手的武器招式却又变得异常平庸,此时更见少年身法诡谲轻功奇异,自己实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下难免焦躁不安方寸大乱,面上更是秀眉怒蹙花容失色。 少女自幼的成长之地实为江湖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一方豪土,更自年少之时便已司空见惯了武林怪客江湖豪侠,原本对自身武艺颇为自负,以为自己在武林之中已是难逢敌手,如今与眼前这年纪轻轻的落拓少年一番交手,却是暗自心惊胆战大出意料,竟没想到江湖之上当真如自己外婆所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藏龙卧虎高手隐没。 少女愤愤难平银牙暗咬,鼻内竟然突然泛起一阵难忍的酸楚,一双美目更自不知不觉酝起了泪意,也不知是因为一心一意只为亲手制裁这该死的无耻之徒,却不能一击毙命而恼羞成怒不能自已,还是因为发现了自己非人敌手之后,进而惭愧羞耻无地自容。她本来引以为傲的英明神武机智果敢,却反而令她自己在此时此刻作茧自缚自取其辱。 江陵既已占了上风,手下招式便缓和了许多不再步步紧逼,面上却是始终如一保持着谦逊从容的浅淡笑意:“姑娘明鉴,此事实在是个误会,咱们可否就此罢手?” “淫贼休想狡辩!”少女的招式中虽然已经逐渐露了细微破绽,然而少女仍在坚挺对阵,并且口中依旧是不折不挠丝毫不见有所退让。这却也是个倔强要强誓不低头的硬朗少女! “少主人放心!那位姑娘没事,只是昏睡过去而已!”高大威猛的青年一路放声高呼,不知何时已从数十米之遥的巨木之下狂奔而至马车近前,见自家主人与陌生少年揪斗一处,顷刻之间大喝一声纵跃入场,“少主人,我来助你!” 这青年眼见自家主人武功超绝却仍不敌贼人,却也十分惊惧生怕主人身陷险境,当即奋不顾身投入战场,却也再不管些什么以多欺少侠情道义。青年心中本对主人惟命是从,誓要效忠主人保护主人周全。 “擎风,来的正好,你我协陪合击此人,定能一举得胜取其狗命!”少女眼见青年到来,眉目之间似是有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欣喜之色。 随着青年不请自来的加入战局,场上形势似乎又将发生不可预测的巨大转变,然而方才青年怀中不断啼哭的婴儿却也早已不见踪影。江陵只能远远听到小家伙显隐交替的呜咽之声来自靳清冽所在的遥远方位,却也不禁眉宇微蹙有些分神。 “擎风,孩子可是安顿好了?”少女见青年孤身一身回归视野,眼帘之中的忧虑之色倒是好似稍有减少,深深蹙起的秀眉凝目反而被唇边一抹略显安心的赞慰笑容所取代。强力援手的尽速到来,使得本已身陷颓势的少女招式之中全力以赴反击尽起,又开始回复自信展开了新一轮的奋力进攻。 “少主人还请安心,那个姑娘与老裴家的孩子均都安好!”青年眼神凝重语气凛毅,沉着冷静出手迅猛。青年步履稳健意识徒手以对,招式并无繁琐诡辩,走的却是大巧不工的路子。 与少女张扬主动特立独行迥然相异的同时,二人一静一动一扬一抑,身形功法皆是对比强烈,但是却又似出人意料般合作无间,外人看来竟也别有风情相映成辉,令人眼见之下不禁拍案叫绝。而这沉稳青年的武功身法内力修为更似犹在少女之上。 少女得了青年相助而后奋起发力,鞭影再起声势嚇人,而青年在少女的鞭势维护之下,沉着进攻逐步推进,招式简洁劲力雄浑,丝毫不见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二人合力围攻之下,却又似是已经将要扭转战况。 江陵原先本就无心动武,而后却被少女不由分说一再紧逼,出手相抗实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于是招式之中一直顾虑颇多。方才终于见到场中局势渐稳已是为己所控,出击之间也就不再一味求快求准,倒是为了不伤情谊只求和解,因而手下处处留有余地。却不成想如此做法在青年与少女的左右夹攻之下,反倒是为敌对一方的反攻奠定了有利基础。 少女张扬霸道先声夺人,青年沉着冷静后发制人,二人武功本就各有所长,但皆已可在武林新生一代的高手梯队之中独占一席之地,二人合击之下攻势迅猛至极更是威力大增。 江陵身形不停奇袭未断,一如往昔不做蛮力抗衡以求保存内力,只在场中四方游斗,身法多变飘忽未定,尽量不与修为较高的青年肢体相接,少女鞭影迭起尽是狠绝之意却也不能伤他分毫。然而江陵心下却在努力搜索记忆,少女唤那青年“擎风”,这个名字倒是仿佛略有熟识之感,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江陵身体本就虚弱不堪不宜动武,先前却又在病发之际耗费心神内力为靳清冽逼毒,此时又与敌方二人相斗甚久,早已大感体能不支心力交瘁,身心皆尽痛苦难当,可他犹在兀自坚持。敌方二人本是仗义好心,此时却因误会与他纠缠不休,他定要不遗余力迅速寻得止戈良策。 青年借着少女凶猛袭来的鞭势照护,终于抓住机会可与江陵近身相搏。壮臂直展单掌横出,这一出掌便已贯注七成内力。江陵闻声暗叫不妙,他此刻最忌便是与人内力相抗。奈何这青年偏偏看准时机来势凶猛,一只铁掌直切江陵前胸。江陵身后尚有少女鞭势威胁,此时竟似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被青年一掌击中,万般无奈之下唯有硬提真气举臂相抵,生生接下了青年此掌,而后一个回掠闪身避过青年又再袭来的掌风,终是迅速拉开了与青年针锋相对的距离。 岂料这看似耿厚寡言对少女言听计从的木讷青年,内心深处竟是无比细腻大智若愚,实有非比常人的敏感触觉与悟性睿智。他与江陵不过几番交手碰撞,却已察觉了江陵一招一式之间都是闻声而动,再而细查江陵双眸暗淡无光毫无灵活色彩,每次瞄准方位皆为侧首立耳之举,心下就已有了七分确定,这个武功诡谲轻功盖世的少年实是眼睛不便,并且故意收存内力不做施展,似是身体有恙无力为之。 少年眼盲,且内力不足,青年恍悟场下对手竟有如此之大的弱势破绽。既是身体抱恙内力不济,如此一来少年势必不善久斗。他与少女二人若是不加合作只使单人之力,都会不敌少年的绝高武功,但他二人合击之下却也并非束手无策,场中情境现下本已是相抗双方势均力敌,若是拖得久了,少年以一敌二体力定会大为透支,那时他们便可占取上风一举擒得贼人。亦或者也可缩短战程取其弱势攻其不备…… 只见青年不动声色向少女使了一个眼色,唇角微颤似是在对少女述说密语,可却并未发出一丝声迹,原来却是在与少女以唇语交流。少女与青年实在甚为默契,即刻发现青年在向自己示意,一面解读青年唇语含义,一面脸上却不禁露出片刻诧异之色。而后少女随即回复青年一个默许点头,秀臂一扬收回鞭势,却不再在场中多做停留,俏丽身影一个纵跃已至场外。 第26章 孤注一掷 “糟了……难道是他……”江陵耳闻少女突然从场中抽身,却也不禁有些讶异,已能料到敌对二人半晌不语,便是在以独有方式商对计策,而后少女此举更是似乎有意而为。 江陵脑中一念忽现,却又暗骂自己的愚昧后觉大意轻敌,他竟还在苦苦思索青年的武功师承,他竟迟迟未能料到青年的门派归属,少女叫他“擎风”,这个出手不凡思维敏捷的青年,不就是极乐赌坊的聂擎风! 长江之上,有座极乐赌坊。 极乐赌坊,是人间的极乐世界。极乐赌坊,做人间的极品生意。富商巨贾在此地一掷千金,武林豪客于坊内仗义疏财,甚或王公贵胄隐姓造访,只为穷奢极侈慷慨解囊。 于是有人说,极乐境内一日歇,纵逾天宫也不屑。 入了极乐赌坊,便是入了人间乐土。只要有本钱,极乐赌坊,什么都能赌。人们去极乐赌坊释放*与野心,去寻找醉生梦死的魅惑,去追逐无从诡随的迷恋,极乐赌坊便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人们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冲动,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极乐赌坊,有个聂擎风。极乐赌坊自有极乐赌坊的规矩,而聂擎风就是这套规矩的守护者与执行者。于是又有人说,铁掌擎风八方行,荡平极乐事事清。 极乐赌坊的所有者身份颇为神秘,江湖传言赌坊当家姓聂,生杀大权向来由女人执掌,本家男子在坊内反而地位不高。聂老太君四十年前白手起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广罗天下不义之财,用不多时竟便成了坐拥千金叱咤风云的一方豪门。聂擎风称呼那飞扬自信的少女为“少主人”,想必她就是聂家这代的少当家。 聂家的女儿,英姿勃发,飒飒而行,确实巾帼不让须眉。 可真正的敌手还是身前的青年。聂擎风心思缜密却不善言辞,平时甚少出门远游行走江湖,只在坊内将规则秩序维护得井井有条,然而纵使足不出户,他的威名却也四海远扬。聂擎风之所以声名在外,大概也是因为他是聂家一脉之中为数不多的出色男儿。 “怎么偏偏是他……”江陵强撑着疲惫难捱的残躯,唇角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面色更加幽白惨淡。他又岂会不能自知,自己真的即刻就会耗尽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他马上就要成为敌人的瓮中之鳖,他若再与二人纠缠拼斗,便无异于是自掘坟墓。 江陵不过一个指顾间事分神之际,却已又被聂擎风攻至面前。再不敢妄动内力强行相抗,江陵一个飞转闪身而过,却突闻一阵刺耳噪音如群魔乱舞般空袭耳畔,颅腔之内一阵翻天覆地晕眩之感,足下步伐不禁踉跄丛生,险些站立不稳颓然倒地。 那刺耳的声音依旧是少女的阵阵鞭声,只不过原先铿锵有力的鞭声总是出自相同方向从一而发,可如今却是混乱无形纷纭杂杳。原来少女跃出场中之后,便自暗地筹谋时机,只待聂擎风取得有利空袭,她便配合游走场外制造纷杂声响混淆只凭耳力辨音的少年感官。 在少女看来,对付这嚣张无耻的奸佞贼人,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是以恶抵恶以暴抑暴,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所以在聂擎风向她提示少年实为盲眼之人的时候,她即刻便点头确认了最佳的作战方案。 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的鞭声便犹如千万条扭动身躯的吐信毒蛇一涌而至疯狂噬心,江陵只感魔音入耳头痛欲裂,却再也不能凭借青年发出招式之时的衣袂声响辨别身前方位。 风声,鞭声,水声,还有远方婴儿的啼哭之声,声声入耳。 “不愧是聂擎风,他竟然已发现了我看不见……”江陵此时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充斥着扰人心神的阵阵魔音,撕心裂肺的痛楚片刻席卷全身。面上冷汗涔涔而出,眉眼痛苦纠皱一处,两片俊唇泛起青紫病色,身形更是凌乱不堪,兀自争持的最后一口真气也被搅散泄出,在霎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场上形势,瞬间发生惊天逆转。少女眼见自己与聂擎风二人合作无间的绝妙计策初见成效,不禁大喜过望俏眉飞动,挥手扬鞭又再跃入场内。 “擎风。”少女一鞭挥出正中江陵右侧腰身。 “少主人。”聂擎风双掌横扫拍向江陵左肩。 江陵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颓然倾倒再也无力挣扎起身。 少女与聂擎风相视一笑。 “少主人,贼人已经被我们制服,我们却应如何处置?”聂擎风收回掌风挺立身姿,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不是唯唯诺诺地遵从,而是恭敬谨慎地相询。 “人间败类,自是就地正法!”少女手臂一抖,将皮鞭收回腰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骄傲地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少年。 少年本就恶病缠身,少年几近奄奄一息,少年此时却已成了半死不活的阶下之囚。 “这……”聂擎风微有蹙眉眼露疑惑,似乎对痛下杀手一事有些游移不定。 “擎风,外婆说得果真没错,每当遇到大事抉择你就总有妇人之仁,却不知你此时又在动些什么恻隐之心!”少女妙目上扬唇角一勾,面上尽是不屑之色。 “少主人,我……我只是觉得此事尚有蹊跷。这人他……”聂擎风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他什么他,有事快说,不要婆婆妈妈!”少女嘴角一撇甚为不耐。 “他……似乎不欲与我们为敌。交手之时,更似处处留了余地。再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聂擎风窘迫皱眉,终是把内心想法倾吐而出。 “你又在胡扯些什么!这世上多的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又岂会将坏人二字刻在面上!”少女此番说话倒是颇有几分故作老道的意味,“我倒要好好看看,你这淫贼恶徒是否一如那些欺世盗名的奸恶鼠辈一般人面兽心!” 少女一语言罢便俯下了身子,二话不说已经伸手一把抓过江陵轻绾的发髻扬起了江陵因锥心之痛而惨然失色的苍白脸颊。 “呃……”江陵双目半闭眉宇紧锁,喉间又再溢出一抹血红,相随而来的还有一声惨厉的痛苦低吟。 月色静静拂过少年惨淡的面庞,继而洒向少年蜷曲的身体。少女心中一声轻叹,她直至此时方才看清这被她口口声声咒骂诋毁的少年,虽是狼狈至极窘态尽显却仍旧清逸超俗不似常人。 “哼,真是可惜了这身好皮囊!”少女毫无预兆地松手撇下了攥在手中的发髻,少年的头颅一下子重重磕在地上。可少女却无半分怜悯之情,在她心中,分明就是贼人恶行的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少女拍了拍双手,掸去了方才粘于自己衣衫之上的血污意欲起身,那是少年周身溢出的血渍,她定要彻底与这十恶不赦的凶徒划清了界限。 可是谁又能够预料,就在此时场中却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惊愕失措的巨变。就在倏忽之间,少女却被身边突如其来的惊异力道在自己毫无防范之际侵蚀的身体,同时一道冰冷的利器已经直直指向少女的命门。 利器来自那瘫倒在地奄奄垂绝的少年,只在少女不备之时,少年的袖管之内突然飞出一柄耀眼利剑。江陵没有死,因为他还不能死。江陵不会死,因为他尚有一口气在。他一直伏于地上暗自喘息,这次轮到他来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能让他留得性命全身而退的时机。只是他也不曾料到,这个时机,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宽大的袍袖之中,还藏匿着从靳清冽腰间解下的三尺软剑。他本已认定自己实属多此一举,软剑本无用武之地。可世间却偏偏总有巧合发生,亦或许不是不期而遇的巧合,而是枯树开花般的奇迹,看来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在少女起身的煞那之间猛然出剑,在死死牵住少女命门的同时用剑柄急点了少女胸前的二处穴道。 “起来。”江陵费劲气力从口中挤出二字,气若游丝。可他身形摇摆,却在慢慢起身。 少女一度以为自己的仗义之举大功告成,谁知此时却又被少年扭转局面,自己更是不及提防惨遭挟持,大惊失色之下亦是变得瞳孔收缩双颊煞白。再加穴道被制上身酸痛麻木,唯有乖乖照办,背对聂擎风缓慢起身。 “你想干什么?!”聂擎风大吃一惊魂不守舍,豆大的汗滴立时滚滚而落。他万万没能料到,这个身受重伤又似身患隐疾的少年竟然仍有气力奋力起身以人相持。可他却又偏偏不能轻举妄动,自家主人已经做了别人的剑下人质,自己行动稍有不慎,便会令主人丢了性命,老太君几番嘱咐自己好生看护主人,主人的性命绝不容许出现半分差池。 江陵又一次将手中的剑架在了陌生之人的颈间,少女早已六神无主惊魂失措,唯有呼出的如兰气息喷洒在银剑之上,泛起一层又一层薄薄的水雾。上一次行胁迫之举,似乎还是在春去夏始之际,可那时的自己好似远没有此时狼狈难堪。 “不要妄动。”江陵仍旧双目微合有气无力,他早已没有能力多言一字。“孩子……” 江陵前一句话很明显是在警告聂擎风不要妄作营救之举,以免自己手中利剑无眼伤了人质性命,后两个字却是他一心念念不忘的担忧,那个可怜的孩子尚未脱离险境,他想向者主仆二人解释清楚事情始末,可他却已再也无力诉说只字片语。 “少主人!”聂擎风焦急万分心如火燎,但此时此刻却又没有任何可行办法供他选择。只能呆立原地望着少年手执长剑胁迫主人。不过数米之遥的距离,他们却似相隔了千山万水,聂擎风只觉自己再也无法触及主人的近身分毫。 足智多谋的聂擎风,也有遭人胁迫无计可施的一日,只因他已被江陵深深戳到了自己的软肋,少女的安危远远大于他自己的安危!为了自己的主人,他早已抱定了舍生取义的决心! “足下切莫伤害我家主人,把剑放下,我保证足下可以毫发无损即可离去!”聂擎风虽仍故作沉稳,可江陵已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有了中气不足的丝丝悸颤。 一直一语未发的少女却在此突然企图挣扎江陵的掌控,向她这样个性浓烈的要强女子,又岂能心甘情愿遭人迫使。她背对着聂擎风,却已能想到这位向来冷静心细的兄长,面上此时定然焦急万分不会好看。 惊魂甫定之际,少女满脸愤然破口嚷道:“擎风!你不要理会这贼人的言语,他已身负重伤,根本奈何了我怎样,你快带老裴家的孩子离开!不用再理会我,我自有办法脱身!” 少女狠狠咬下朱唇,娇俏的眉眼急蹙一处,目光凛然尽是坚毅神情,竟已对自己的决定无怨无悔!“恶贼,害人害己,你终会咎由自取不得好死!”即使被俘为质命在旦夕,少女却仍誓死捍卫自己一心维护的是非公义。这真是个倔强坚韧的少女! “老裴家的孩子……”江陵在心中默默重复着少女的凛毅言辞,他虽伤重,可神智仍清醒。他并不知道老裴究竟何许人也,但他已能肯定这个孩子必定与聂擎风和少女有所渊源。极乐赌坊主仆二人似乎已经确认了孩子的身份,难道这便是他二人现身于此的真正原因?他们是否本身便在极力寻找这个幼小却又可贵的生命? “少主人!”聂擎风双目赤红却不知如何回应,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急如焚,他生怕自己会因为一念之差而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绝不能铸成大错! 然而已不动,敌先动。聂擎风已看到手持利剑的少年对少女声嘶力竭的呵斥充耳不闻,而少年却以少女的身躯作为支撑,渐渐稳住了自己踉跄倾斜的身形。 “阁下可就是极乐赌坊的聂擎风聂大侠?聂大侠的威名,我已久仰多时。”江陵吃力发问。他虽然力不可支几欲晕厥,可他却也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他强迫自己定要撑住这一时半霎,“聂大侠放心,我并无伤人恶意,我只不过是怕自己做了姑娘的鞭下亡魂,却是无辜而死不明不白。” 第27章 将功折罪 聂擎风与少女闻此再次双双被少年震惊,却又不知少年为何有此一语。聂擎风更是错愕不已,他尚未断出少年的武功路数,却已被少年摸清了自己的身份底细,更何况这少年是个身有不便的目盲之人。 江陵面色虽仍苍白如纸,却偏偏咬牙隐去了眉宇之间的痛苦扭曲,极力回复了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不待二人回应,已强忍住周身的痛楚,自顾自般说了下去:“在下方才已经竭尽全力想要解释,可这姑娘二话不说只管动手,在下不得已才自卫相抗。在下虽是技不如人,却也还有一口气在,本是好意解救孩子,却被误认肇事凶徒,这个公道不能不讨。” “好意解救孩子?!”聂擎风与少女皆具惊异不已。 聂擎风瞪大了双眼,脸色发青,惊在自己早觉事有蹊跷,却仍旧不做细查鲁莽行径。 少女却惊在少年直到此时仍在偷奸耍滑,为保性命信口雌黄,切齿怒道:“卑鄙小人,死到临头竟还不知悔改,我们根本不会听信你的欺世诡辞,你就算是摇尾乞怜也是无用!” 这少女实在倔强得紧,却又倔强得近乎有些蛮横无理,对自己认定的事实毫不松懈,固执己见得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她方才的一番怒斥却已教江陵哭笑不得。 江陵无奈摇了摇头,对少女的一番怒语不做多言,只淡淡道:“听聂大侠与姑娘方才所言,似乎对那个婴孩颇为熟识,却不知聂大侠与那个婴孩有何关系。姑娘与聂大侠若是为了婴儿而来,便定然是要保这婴儿安然无恙回到他的家人怀抱,既是如此,还望二位最好能听在下一言。” 聂擎风闻言极力想要保持镇定静心思考,可此时却依旧心乱如麻思绪不定。他一生之中已历经了不少巨大阵仗,可那些他一肩扛起的大场面大风波,却都不如此事来的让他胆战心惊无从应对。人命危浅,他死不足惜,可他一心记挂少女的安危,那是他的主人,他定要以死相护。 情急之下,他唯有点头示意,希望少年手下留情。可他却忘了,眼前少年是个瞎子,他的点头微举,少年却又如何能够看到。 江陵虽然看不到,可他却能感觉到,紧张的空气中弥散着聂擎风的默许。聂擎风似是在无可奈何之际,不得不最终同意听取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并阐述清晰。 “是在下的朋友在旅途之中,意外拾到了这个孩子。可这孩子与在下的朋友不幸遭人暗算中了剧毒,在下方才便是在寻解毒之法。孩子现下虽无生命之忧,但是若不趁早救治,以后就算将毒解了,却也必有后遗之症。”江陵简明扼要一针见血。 “朋友?!剧毒?!”聂擎风目瞪口呆,聂擎风不可置信。少年说那昏迷未醒的少女是自己的朋友,又说少女与婴孩全都中了剧毒!江陵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刺激着聂擎风焦灼的神经。 “哼,你以为凭借你的一面之词,我们就会断然相信,你却实在异想天开!”少女依旧吐辞凌厉,但音色之中却已似乎渐渐有些失去了方才的坚毅决绝,她仿佛此时也终于不再怒火攻心无暇思索,她已开始发觉整件事情实是疑点重重。 “姑娘如若不信,便请聂大侠将那孩子抱来,一探脉搏便知。”江陵双颊煞白苦痛渐浓,可仍然强撑着身子面不改色,身朝聂擎风的方向轻声言道,“聂大侠方才所见的那个女子,便是在下的朋友。” 形势危殆人命关天,聂擎风神色凝重半晌无语,似是对眼前少年的话语将信将疑。 “聂大侠不信我?”江陵不闻回应因而有此一问,却又立时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是多余得很。换做是谁看见了方才他与靳清冽的肌体相接,都会凭直觉判定这二人正趁月黑风高行那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少女骂他“淫贼”,却是一点都不为过。 “无耻贼人,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少女念及先前少年怀中那衣衫凌乱的姑娘,却又一阵义愤填膺。 “罢了,这却也是难怪。是我自己总被人撞见这些卑劣行径。”江陵自嘲,他已笑得有些窘迫,执剑的右臂也因伤痛战战发抖。 聂擎风与少女远远不能预计,眼前伤痕累累满身血污的少年又一次做出了惊人举动。 执剑的右臂微一松弛,江陵已经徐徐放下了手中的软剑。少女只觉自己脖颈之上压抑的重量再不复现,逼人的寒气一扫而尽。 “聂大侠,你该去看看那个孩子。”江陵将软剑收回袖内,面露愧疚歉意。而后踉跄前行的几步,离聂擎风近了些,却离少女远了些。因为他深知化干戈为玉帛的最好方法,永远不是以硬碰硬而是以理服人,他要尽最大的努力表示自己的诚意。 聂擎风与自己的少主人都对少年此举不明所以。 少女惊喜若狂却是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这个本已占尽先机的少年此时为何突然收回武器放过自己。可奈何她身上仍有穴道被制,尚且无法自由活动。 聂擎风同样惊喜交加,可他却是胸中无数,他尚在兀自踌躇不决,不知应该趁此时机擒住少年,还是依少年所说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婴孩,可此时情况却不容他多想片刻。他或许都还未能发现,自己闻言之际已在缓慢移动脚步。 “聂大侠,你们既是为了找寻这个婴儿而来,却在此处与我死死纠缠。难道说对大侠而言,至关重要之事,却不是关心这个婴儿的生死安危!”江陵黯然叹气,行的却是激将之法。他虽未与聂擎风深入相交,却已能初加判断聂擎风的为人,他相信聂擎风懂得权衡轻重利弊,他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擎风!”少女不闻聂擎风有所行动,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聂大侠是个明眼人,定然能够看到,我已伤重至此行路都非易事。何况我的朋友尚且昏迷不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弃她不顾。聂大侠根本不用顾忌我会脱逃。”江陵语意恳切言辞真诚,却又返身行近少女近侧,废力提起手臂划至少女身前,以肘部为触点解开了少女被锁住的穴道。 少女一声轻柔嘤咛,娇躯略一蜷曲复又挺直,呆呆望着眼前少年,却已被少年的无常之举一惊再惊,早已手足失措哑口无言。 “得罪姑娘了。”江陵两手一摊苦涩一笑,正欲返身前行之际,双足却在此时再也无力支撑重创的身躯,足下再无半分气力,江陵一下颓然倒地瘫坐当场。如此也好,他竟发出笑意,他当真已无任何抵抗之力,可这或许能使极乐赌坊主仆二人卸下心防也未可知。 “聂大侠,我已弃械。”江陵用尽心力挤出了最后几字,而后便是一阵狂咳不止,几度令人以为他就要与世长辞就此归去西方极乐世界。 “少主人,我去去就回。”聂擎风终于为之所动,看来少年当真无心伤害主人,于是面向少女微一颌首,却见少女面色茫然不做回应,心下尤是一凛,但却还是定下心念,匆匆起足而行。 少年说得不错,他们若再多做纠缠,此时的行为便确实是与本次远行的真正目的本末倒置。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之时,便察觉孩子似乎有些异于平常婴儿,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方才将婴儿与少女同置一处,虽然无暇细看少女眉眼,却也隐隐觉得少女仿佛给人一种大病初愈体尤未健的奇怪感觉。 “我……我还是不信。老裴家的孩子,当真是你……是你的朋友拾到的?”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女已是双颊泛红香汗淋漓,却不知是困窘还是惊惶,一双妙目凝视着眼前萎靡不振的少年,似乎开始质疑起自己先前的决定是否过于草率冒失。 “嗯……”江陵一声轻哼,低似蚊鸣,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真有声音从自己喉头发出。 “那孩子却又如何会中了剧毒?”少女秀美紧蹙满面焦炙,心下疑问层出不穷。 “因为……误食了有毒之物。”江陵的唇色此时却也已经与面色同样煞白,力尽神危无力抬眼,只是垂首低语如实相告。 “那么刚才你的朋友又为何会……会在你的怀中?”少女话至此处,却总觉得少年行径确是十分羞耻欠妥,嗫嚅之中,有些难以启齿。 “她也中了毒,我方才正是设法为她解毒。她若醒转,还需一段时间。”江陵无力喘息痛楚加剧,却仍旧对少女的问题知无不答。 “这么说来,你有解药?”少女喜出望外,“快拿解药出来!” “我的身上没有解药。”江陵虽是心怀坦白,但也能想到如此一说少女定当不信。想要摇首苦笑,却发现根本无力为之。 “没有解药?!那你却是如何为你的朋友解毒?”少女双眸充血,果然疑惑不解。 “在下略通医术,知道对于成人的解毒之法。但是对于一个弱小孩童,如若仍然沿用同种方法,孩子的身体必当支撑不住,因此仍需调配解药。”一语言尽,江陵再也无力启齿。 “啊,擎风!”少女抬眼望去,只觉一针劲风掠至身侧,聂擎风已然急速返回。 聂擎风只用一手扶持负在背上仍自昏迷的妙龄少女,另一臂膀之间,却将那个小小的生命揽在怀中。他仔细试探了婴儿的脉象,又细致观察了少女的脸色,发现少年确实所言非虚。他已在回途之中听到了主人与少年的对话。 “少主人。此处方圆十里人烟罕至,没有办法配置解药,不如将他二人带至船上再行定夺。”聂擎风也已回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 “等等,方才经搜寻马车之内之时,我发现了车中的一支紫色竹杖,想来那大概是他的探路手杖,是他赖以生存的随身物事,我们将那物品一并带上吧。”少女凝望着瘫软在地的重伤少年,却似是有一丝轸恤顾念划过眼眸。 第28章 引咎自责 “你……是否还能走动?”少女的眼神中充斥着难以诉清的自相矛盾,她此时心中的思忖是自悔,是愤恨,亦或是悲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呆立原位望着瘫软在地的少年,少年浴血的素衣与瘦削的身子映在少女的眸光之中,如水的眸光嵌着皎洁的风华,一如皎洁的月色洒着如水的清波。仅仅一步之遥,她几欲上前搀扶,可是她的双手却又无所适从,她更是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自己如注铅般沉重的脚步。 江陵垂首不语,只有微弱得不堪一击的喘息之声还能证明他一息尚存。活着,对他来说竟是如此的曲折艰难。可他必须活着,无论以怎样沉痛的方式。为许多人,为许多事,他绝不能轻易赴死。 初秋的晚风拂过,撩动着少女们如缎的青丝,引走了当晚种种的一波三折,却又在事件看似尘埃落定之时,仿佛有意牵出了少女的满腹心事,这一切,聂擎风全部看在眼里。 “少主人。”聂擎风已察觉到了少女的愁怀,于是好心提醒道,“我们还有他二人的马车可以借用。” “是啊,我却怎么连这么简便的方法也想不到!”少女闻言恍然回神,想到自己方才的出神之举定然全被聂擎风一览无遗,但觉在下属面前颜面有损,俏面不禁飞时转红,急切想要回复先前的傲然自信,“擎风,你来驾车,我们速速赶回船上!” 赶回船上,少女说,他们要回到船上。江陵虽苦痛难熬,可耳力却丝毫不减。少女与聂擎风对话中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真真切切。他本人已经危在旦夕急需扶助,而靳清冽则更需要悉心照料稳固身体,更何况他们或许还能够有万幸踏足传闻之中的极乐之地,少女的决定不可不说是他求之不得的救命稻草。可少女却偏偏行船而来又要行船归去。 江陵因惊喜而笑,却也因欣慰而愁。他是害怕乘船的,由始至终都是。幼时的一场意外溺水,让他至今心有余悸。可是当他救助靳清冽千方百计为她解毒之时,他仍旧是浑然不吝勇往直前。这个清冷的少年天涯独行,他的确是一个集中了无数纠结与矛盾的神秘个体。他是秦门的流鸢,秦门是燕王的秦门,可他仅仅只是燕王的棋子而已么?没人知道他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惊天的秘密,背负着多少沉重的责任。 面对非生即死的窘境,江陵再不能洒脱淡然地一笑了之,他清楚了解现下时机未到,自己断不能就此与世长辞,因为自很久之前开始的严峻形势便已注定这是一场战争的开端,而又并非是他一个人的战场。于江湖上摸爬滚打的这些无情岁月,他也已懂得了厚黑之学的骨血精髓,他早已精准掌握如何适时利用自己的困苦无助去博得别人的同情怜悯,从而降低他人的层层防备之心。不得不说,这个法子虽然称不上不光明磊落,可却是实打实的行之有效。与靳清冽的患难相识,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江陵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既可怜又可笑,这本已足矣,这已完全能够让人同情之心泛滥而出再也不忍伤他分毫。他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因为自会有人比他自己更为担忧他现在的处境。他甚至可以选择,选择以退为进。 “这位少侠,是你和你的朋友拾到了我们正在寻找的孩子,使他不至饥死路旁,算来,你们也算于极乐赌坊有恩。刚才事情原委未明之际,我们却冲动行事将你重伤,实在是有失道义对你不住。只可惜覆水难收,在下大错已然铸成,此时惟愿将功补过,还请少侠随我等返回坊内安心疗养,让我等可以一补先前的过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聂擎风语意诚恳悔过无及,一肩扛起了所有的罪责。 江陵低低垂首不发一语,似是对聂擎风的语重心长置若罔闻。可他又一次踉跄起身,那吃力的动作行径,似是意味着他就要撒手离去不理尘寰。 立身一旁的少女见江陵先是对聂擎风的诚意致歉漠然置之无动于衷,而后又似就要转身离去。急切张口想要说话,可最终还是一阵纠结将千言万语咽回了肚中,虽然仍旧努力做出一副傲然神情,但话语之中却仍是有些扭捏无从。 “喂,你不……”她似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一语未尽便换了称呼,“这位少侠,你不能走!你既然好心救了孩子,便定不会再他危机之时一走了之!况且,你的同伴也在危急之中。这孩子也中了毒,你既知道解毒之法,还请和我们回去,再帮帮这个与你有缘的孩子吧。” 江陵还是一言不发,他也确实无力吐露只字半语。聂擎风与少女面面相觑,皆是凝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江陵奋力抬起了尚能自控活动的右臂,依着靳清冽独有的淡淡香气与喘息之声探身前行,动作有些僵硬,足下更是步履艰难。 靳清冽此时已被聂擎风置于马车之上,她的身子斜倚着车栏,青丝薄衫随风舞动,可她却仍无丝毫转醒的征兆。江陵蹒跚摸索行至靳清冽的身侧,又摸过她的手腕探了脉搏,双眸无力地一开一合,眉间终于划过一抹轻浅的慰意。他知道靳清冽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 “船,有多远?”江陵再度开口之时,又是半晌已过,可听他的声音却像是因欣慰微微恢复了一丝气力。 “啊!”青年不敢置信,少女满面欣喜,二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叹。 船并不远,只不过因为船身浩大宏伟而无法停靠于狭窄的支流之上。可这艘船在极乐赌坊的船队中却也不过只数末流,与极乐赌坊最豪华奢侈的出行工具相比仍旧不值一提。巨贾豪绅于极乐赌坊倾尽钱财,总是输多赢少不能翻本,极乐赌坊才是最大的赢家。选择此船出行,少女便是遵照了聂老太君的谆谆教诲,一切定要从简而行。 上车之时,江陵还是借助了聂擎风的一臂之力。 他知道聂擎风对他的身有不便一目了然,可聂擎风似乎出于对他的尊严考虑什么都没有问,所以他也便没有多做费心解释。 马车辘辘行进,横坐车前的聂擎风已远远望见了于江上迎风扬动的巨帆。聂擎风不敢将马车驱得太快,生怕车内受伤的少年与昏迷的少女受不住路途的颠簸,可他的一颗悬心却仍旧犹如紧绷在弦,他偏偏又需分秒必争。 车内一方幽暗狭小的空间之内,挤着三个沉重的身躯。不对,确切地说,是四条年轻的生命。稚嫩的孩子似是终于啼得累了,此时竟也渐渐入了一乡酣梦。少女怀中抱着婴儿与江陵对坐两侧,江陵合着眼,纠结一处的眉宇似是有所舒展,靳清冽则靠在少女的肩头兀自沉睡。 少女一直只顾低着头哄着怀中的孩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在黑暗中背倚车梁的少年。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肆意举动实在是过分之至,她只觉得自己毫无脸面去面对眼前因自己的鲁莽而无辜受累的少年。 一路行来不做妄动,江陵的体力似是慢慢回复有所好转,已不似先前所现的一身将死颓态。他所受之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聂擎风的掌力其实也有余地留存,他意在制服敌人,却不在伤人性命。若是换做平常身子硬朗的习武少年,这便连内伤也不算得,咬牙挺上一挺,即使不施救治,也便过了。身上只是在被少女的皮鞭抽打之处,仍有涔涔血迹渗出,这伤口虽痛楚,却也只是伤在皮肉无损筋骨。他若非是恰逢病发后又内力耗尽,断然不会如先前那般窘迫狼狈。 江陵已有了力气开口说话,可他仍然不曾吐露一字。他已能料到依着少女的张扬性子,不需片刻她定会率先开口言语,他在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亲自打破僵局。 冗长的相对无言之后,少女果然最终按捺不住满腹的纠集心情,抬起眼来看到江陵的神色有所复原,便迅速地道了个歉:“之前的事,对不起了。”要她低头认错,实比登天还难。 透着月色洒入窗内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看见他缓缓睁开了眼,面朝自己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带着模棱两可的淡然笑意。他没说话,似是也在看着她,并且就这样看穿了她,直至令她怀疑他并非目盲之人,而是真的看得到她。 可这笑意却另她更加无所适从,她只当他是在讥笑,在嘲讽。少女感觉自己的胸膛似是被一只带刺的利爪一击掏空,心脏被利爪揪出体外狠狠蹂躏了一番过后,又被粗暴地硬塞回了空无一物的胸腔之内。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少女一张俏面已经涨得通红:“你不要不说话啊,我最怕人家不说话了!”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江陵缓缓开口,谦谦有礼,似是与少女初次见面在互通姓名,而从不曾听闻少女刚刚落下的急切言语。 少女闻言不禁猛然一怔,半晌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何曾能够想到江陵突然开口之际竟会对自己的纠结不予理睬,而是转换话题突发一问,就好像先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他好像只关心他自己想要关心的事。 “我姓聂,小字盼兮,聂盼兮。”少女终于悻悻垂下了眼眸,将自己的姓名告知了江陵。她庆幸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像自己想象般怒不可遏出手报复,少年似乎根本已将自己先前的恶言暴行抛诸脑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名字。”江陵带着轻浅的笑意喃喃自语,似是在细细品味一首隽秀的诗词一幅瑰丽的画卷。 聂盼兮却难掩羞愧,她愈发琢磨不透眼前的少年,她发觉他的气质如迷,他身上似乎有太多事她弄不明白。 “聂大侠称聂姑娘为少主人,想必聂姑娘与极乐赌坊的主人定然关系匪浅。”江陵语意崇敬,似乎已对极乐赌坊心生向往。 “极乐赌坊是我外婆的基业。”聂盼兮见江陵语中没有歹意,便也不做隐瞒。她忽然惊觉,这少年其实平易近人,竟并非是难以相处的古怪性格。可一旦想起自己先前被他以剑相持,又觉得甚为羞耻愤恨难当。 她此时的心情,竟也是如此矛盾。正欲再度开口,却听闻聂擎风透着欣喜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少主人,我们到了!” 第29章 化敌为友 在聂擎风的一声长喝之下,马儿就此止足顿行,车身已是停得四平八稳。 聂盼兮瞧了瞧眼前少年,不知他在何时已将紫玉竹杖握于手中,但见他神色虽淡然,可眉宇之间仍隐着痛苦之色,便轻轻抽离了被垫在靳清冽头下的肩膀,迫不及待掀开帘幕,顺势将臂弯中的婴儿置于聂擎风的怀中,而后又朝聂擎风一努朱唇。 聂擎风即刻会意,其实即使聂盼兮不做表态他也会如此行动,于是不再多说一字便跃下了马车,怀抱婴儿径直飞速向泊于岸边的巨船行去。 “擎风先行去通知船上的人了。”聂盼兮放下布帘坐回车中,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欲言又止。她是堂堂极乐赌坊的少主人,可她此时竟突然不知应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眼前的这个说来陌生却又有缘的人。 “孩子也是你们极乐赌坊的人,你们为何要寻找那个孩子?”这回却轮到江陵打破了沉默。聂盼兮惊然发现原来他与自己一样满腹疑云。 “这孩子姓裴,是我们坊内一个家仆的孩子。”聂盼兮忆起事件的始末,似是又忽然有些愤慨地叹了口气,“那日他刚足满月,家里自然是摆酒庆祝。听老裴说,那时他喝的兴起,便又犯了赌瘾,借着酒意竟抱着孩子上了赌局,打算大杀四方。谁知钱还未能赢到手里,一旁的孩子却已失了踪迹。老裴追悔莫及,遍寻坊内,可孩子却依旧下落未明。我外婆一来可怜老裴忠信耿耿数十年才老来得子,二来怒于竟然有人胆大妄为敢在极乐赌坊之内偷拐孩童,所以令我和擎风出行寻找孩子下落。还有顺带……顺带彻查凶徒。”聂盼兮最后几字,却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那这还真是老天眷顾的巧合之事了。这孩子也算不幸之中仍有万幸。即使怕遭那偷盗之人遗弃丛林,却被我们这路过的旅人发现拾起,而后偏偏又被自家人发现带回。”江陵神色依旧淡然,然而却随之却是话锋一转,“能从极乐赌坊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出一个如此不安分的婴儿,这人不止胆大包天,却也的确有些本事。” 聂盼兮只觉江陵话里隐隐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于是继续道:“我们一路沿江向西南而行,却也听周遭村落的人们提及,最近似乎确实有两三起婴儿失踪案件发生。” “附近还有婴儿失踪?”江陵微一昂首仿佛若有所思,随后两声轻咳,似是话说得多了,又用尽了气力,甚有些疲累。 “嗯,所以我才想这贼人,如此罪犯滔天,先前才会……才会……”聂盼兮又一次面红语蹙。 “才会想要伸张正义为民除害?”江陵起先轻笑,可笑声还是转成了咳声,“只是不知道,这人偷拐这许多婴儿又是为了什么……” 聂盼兮却已没了心思再听江陵后半句话,只觉他在恶意嘲讽自己,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不难看,坐立难安之际再也无从与他在车内相处。冲动抬臂撩开布帘,飞身跃下车去。却刚好撞见聂擎风从船上引下几名家仆,正由岸边匆匆行来。 江陵在车内侧首倾听微微一笑,也已知是聂擎风引人而来。身体虽仍痛楚难当,也咬牙起身行出车外。可在下车之时,却又身形不稳险些再次跌倒。 “小心!”聂盼兮见江陵身形踉跄足下不稳,就要一脚踏空跌下车来,终于没能忍住出手相扶。 “谢谢。”江陵被聂盼兮搀扶站稳,低眉垂目报以感谢一笑。 “你的眼睛,当真看不见……”聂盼兮收回了手,小声试探发问,“那你却为何不告诉我们你是个瞎……” “是个瞎子。你们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又何须再做解释。”江陵无奈一笑,以手中竹杖探路自往前行。通过耳边流动的人声,他已知道靳清冽被聂擎风带来的家仆安然无恙抬上了甲板。 不错,江陵是个瞎子,双目形同虚设,看不见脚下的路,看不见身边的人,这是他今生今世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早已习惯了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收到的别人异样的眼神。虽说他善于利用自己身体的弱势博取同情,可也正是这份与众不同的残缺,令他的生活诸多不便。 “瞎……瞎子哥哥。”聂盼兮低声嗫嚅,似乎找到了自己独有的叫法来称呼江陵,在江陵身边随他缓缓而行,却又觉得说些什么话题都是自己理屈,只得转而关心起靳清冽来,“那个姑娘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大概也用不了多久了吧。”江陵垂首浅笑,似乎对聂盼兮称呼自己的方式很是满足。他只是觉得好累,就连思虑竟也渐渐不再连贯有序。他忽然好想找一方床榻就此沉沉睡去,他甚至突然开始羡慕起靳清冽来,羡慕她此时竟然可以不理世事一觉天明。 上得船上,聂擎风已安排好一切。船上设施一应俱全,竟连医治外伤的金创药也有配备。江陵与靳清冽被安置于船尾的两间雅致客舱之内。江陵又再号过靳清冽与婴儿的脉搏,确定靳清冽只需片刻便会苏醒,婴儿却也没有性命之忧,又对聂擎风的歉意与谢意一番推诿过后,他方才回到自己的房内和衣浅眠,可痛楚仍旧席卷周身,他能真正睡着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然而这半夜回航行程,聂盼兮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双目不曾闭上一刻,俏圆的眼眸生生被她瞪得赤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不该,更早已在心中懊悔恼恨了自己千次万次,可她却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鲁莽行径。她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以偿还自己的罪大恶极。 终于在星月黯淡朝霞初露之时,聂盼兮悄然起身,她想去甲板上吹吹风,好好清醒一番,也好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她尚未行出船舱,却已瞧见江陵独自一人于船头临风而立,竟悠然自得用口哨吹起了当地人们耳熟能详的小曲,正是家喻户晓的莲花词。 聂盼兮踌躇半晌几欲返回舱内,可又想起外婆时常教导自己,聂家的女儿,有胆识,有担当,她绝不能一味逃避。聂盼兮终于说服自己,就算有着怎样的风险,她也要硬着头皮解开自己这个剪不乱理还乱的心结。她一面告诫自己有错就要承担,绝不奢求江陵的原谅,可一面却又在心中渴望江陵千万莫要与她斤斤计较。 “瞎……瞎子哥哥,外面风大,你伤得那么重,身子又这般弱,怎么这么早便起身,不在舱里多睡一下。”聂盼兮低头扯着衣角从船舱中讪讪行出,似乎每踏出一步都是战战兢兢毫无底气,每挪动半分都需耗费极大的勇气与毅力。 “不碍事,又不是内里受损,不过是一处皮外之伤罢了。你们的金创药有效的很,我现在已全然不觉痛楚了。”江陵听闻身后清丽的女声,转过了身子面朝聂盼兮的方向。 聂盼兮却不敢直视江陵虽清逸白净却仍隐着苦痛病容的脸庞,虽然即使她瞪大眼睛盯着他,他也不会知道。但她却知道,她知道自己本要闯出一场弥天大祸,她更清楚自己差点酿成一出人命悲剧。 “我先前……先前那般对你恶语相向,又出重手打伤了你,还对你行无礼之举,你……你定是恨极了我!”聂盼兮支支吾吾左顾右盼,半晌才从唇边挤出一句细若蚊鸣的羞愧歉语。 “不知者不罪。”江陵眉宇间有淡淡地闲然。 “可是我将你伤成这样,我怎能过意得去!”聂盼兮却已羞愧满面。 “那你想怎么样?”江陵启唇轻笑。 “你……你来找我报仇,来打我一顿出气也好!我只求你发些脾气打我骂我,这样我的心里才好受些。”聂盼兮有些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眼中已然噙了热泪。 “这样……也好。”江陵勾起一抹透着邪意的玩味笑容,果然扬起了手臂作势挥掌向下。 “啊!”聂盼兮一双如水眼眸被惊得滚圆,不待江陵掌势下落,却已出自本能抬手相隔。 “你怕了?”江陵勾起唇角故意露出一股邪恶的讥笑,“先前不知是谁说的,要我打她骂他,她才好受一些。” “我……”聂盼兮咬了咬牙,放下了架在面前蓄势格挡的双臂,紧闭双目一脸坚毅神情,“你打吧!” “哈哈。”江陵开怀一笑,收起了手势,本如一池死水的盲目却似突然焕发出了光彩的生机,他似乎是在饶有兴味地“望”着这毅然决然慷慨就义的少女,没想到这刚毅的少女竟对自己的玩笑之语如此认真,全然经不起嘲弄挑逗。 “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武力,就算是打骂一说,施暴的人也要劳心费力,我很懒惰的,这些煞费心神的事情,我是断不去做。不过你确实是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你可要好好补偿于我!” “好!你快说我要做何补偿?刀山火海粉身碎骨我也愿意为之!”随着不自觉间逐渐提高的音调与语速,聂盼兮的眸中惊现大喜之色。 “那好,我要你为我做三件事。”江陵故意抬起三根手指在聂盼兮面前晃了一晃。 “好!哪三件事?”聂盼兮眸中的喜色一闪而过,她已在翘首以待。 “你这么痛快地应承了下来,就不怕我威逼利诱叫你去做伤天害理之事么?”江陵继续以玩味的口吻佯装阴狠。 “你……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江陵故意冷下了脸现出威胁神情,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装作强词夺理的刁难之态,他只是越发觉得与这少女讲话并以言语相激,听这少女语带急意为自己辩解,当真是令人忍俊不禁有趣得紧。 “你……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聂盼兮凭借直觉脱口而出。她说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一如先前她觉得他不是好人,她的直觉便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写照。这看似倨傲的少女,实际上也还是个未曾经历过风雨的天真烂漫的孩子。 江陵摇头一声轻笑,却不在故弄玄虚多说挑逗之语,只诚恳道:“第一,请你为我保守秘密。昨晚发生的一切,在靳姑娘醒来之后都请不要让她知晓。还有我身子虚弱又受了伤的事,也不要告诉她。” “这……”聂盼兮不明所以。 “第一件事你便做不到?”江陵将脸凑得离聂盼兮近了一分。 “不不不,这太容易了。可我只是在想……”聂盼兮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在想为什么?”江陵挑起了俊眉。 “嗯……”聂盼兮点点头。 “第二件我要你做的事情,便是不要问我第一件事的原因。”此话出口江陵自己都不禁觉得十分拗口好笑,可他如此做法却有难言之隐,在他巧妙的伪装之下,靳清冽一直只以为他不过会些粗浅功夫而已。况且他如此做法又的确是夹存了私心,因为他又怎会愿意靳清冽知道自己与她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肌肤之亲。 “啊?”聂盼兮更加不吃所措。 “怎么,这件事你也办不到么?”江陵却又回退了两步。 “谁说我办不到!”在江陵的一再相激之下,聂盼兮终于昂起了额头,“可是如果靳姑娘问起,我又当如何回答?” “所以我们定要统一口径,就说是你与擎风二人为寻找孩子依江下游,途经此地之时恰逢我二人带着孩子路遇危急,于是机缘巧合之下相助我们,如此便好。只不过聂大侠那边……”江陵似是有所担忧。 “你放心吧,我也会叫擎风守口如瓶。我说向东,他绝不敢说向西!”聂盼兮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上,她还是有着绝对的自信,于是舔舔嘴唇应了下来,“那还有第三件事呢?” “这第三件事嘛……”江陵突然停顿了下来,似乎正在心中对接下来要做的决定万般考量,“俗话说的好,有仇不报非君子,忘恩负义是小人。你虽伤我在先,却也是出于对那孩子的一番好意,救我在后也算弥补过失。再说我也做了挟持人质的卑劣行径,你我不过半斤八两,我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如此一来将功抵罪,却算是无功无过了。那就……” “那就什么?” “那就一笑泯恩仇吧。” 第30章 一枕槐安 身下的软榻很是舒服,一定是有一层又一层单褥的叠加。她看见少妇一手轻轻摇着床栏,一手替她掖好肩上的被角,将她的身体裹了个严严实实。 母亲,这是她的母亲。 这慈祥清雅的少妇正用笑意盈盈的眼神温柔和蔼地看着她,只留出她的小脑袋同样满面欢喜地瞧着母亲。她的身体便随着这微微的起伏有节奏地左右轻摆。母亲有着悠扬清丽的嗓音,她虽听着母亲低声哼吟的歌曲,却仍将双眼睁得滚圆,她还不甘心就此甜甜入梦。 “妈妈,那个故事还没完,再讲一段好么?”她晃动着小脑袋,吐着舌头对母亲扮了个鬼脸,眯起的眼睛弯成了两道细长的月牙挂在小脸上,她一声憨笑,“妈妈再讲下面的一段,我就能睡着了。” 母亲仍旧用轻柔和暖的目光瞧着她,她发现母亲的眼角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几条淡淡的皱痕,可母亲的眼眸依然柔情似水,她一度以为母亲是天下间最美丽最出色的的女人。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淡淡的皱痕便是风霜的洗礼,是无情的岁月对于女人们一视同仁的馈赠。 “就说最后一个嘛!”她煞有介事地抽出被褥中的小手,伸出食指在母亲面前使劲晃悠了一下,母亲刚刚才替她掖好的被角又在瞬间被她破坏得乱糟糟堆成一团。 母亲笑意更浓,抚了抚她粉扑扑的小脸,温和地执起她乱晃的小手放回被中,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将她的被角掖好:“清清闭上眼,妈妈就继续讲。” “哈哈,太好了!”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视线中母亲的轮廓在摇曳的烛影下渐渐模糊。 母亲总会在她睡前为她讲述一段古今逸闻,从铁马冰河的战争沙场讲到荡气回肠的仙怪爱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总是*迭起悬念丛生,然而故事的主人公们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她便也在故事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间悄然入梦。 “上一回我们说到,当今圣上废除了锦衣卫制,而后却又即刻颁下了一道御龙令,得此令者便可号令天下群雄,武林之中一时烽烟四起,各路人马皆对此令虎视眈眈,咱们苍山派虽甚少参与江湖纷争,但也有师兄师姐愿往京师一展身手……”绵绵的话语萦绕耳际,这一次母亲的轻声细语中娓娓道来的轶事却发生在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 怕是从那时候起,她内心的不安分因素便促使她对这危机四伏暗流汹涌的繁华世界心生向往。或许从她落地啼哭的那一刻起,她便命中注定不能等同于寻常人家的普通女子。 身下的床榻松软舒适得一塌糊涂,随着不时而来的阵阵左右轻晃,靳清冽仿佛感到自己回到了幼时母亲的摇篮之中。她将整个身体蜷缩在轻柔光滑的锦被之下,惬意享受着那种记忆犹新的懒惰闲逸,完全没有睁开双眼的丁点*。 梦中的世界光怪陆离,梦中的自己境遇稀奇。 梦境的初始,她走在林间,却发现了一个啼哭的婴儿,她本是怀抱着婴儿奔跑,却又像是有无形的身躯将她抱在怀中。她似乎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并且解除了衣袂的束缚,不出片刻她便对冰凉彻骨的流水感同身受,她想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可施,那似真似幻的人形似乎也随她一起奔入了水中。她突然又觉得,这水,却也清凉得恰到好处,她竟然不愿离开这奔涌的清泉。 她又一次被人抱起,这次的感觉却是如此陌生。她听到了许多声音,人声,风声,水声,武器带起的打斗之声,还有车轮辘辘的颠簸之声。梦境的最后,她被人放置在软榻之上,于是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她竟然见到了久违的母亲,那时的母亲是那般的年轻,恰值风华正茂的美好岁月,是尘世之中难得一见的靓丽佳人,她甚至忆起了那个母亲始终没能讲完结局的离奇故事。 故事尚未结束,可母亲却已起身离去,她好像听到了房门开合的轻声吱呀,这声音,竟是那样真切。在母亲最后的叙述中,那个夺得了御龙令的人姓靳,出身于磨山,叫做靳远之…… 靳远之!这是三个在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字眼,想到这三个字,想到这个人,靳清冽终于睁开了双眼,这一方柔滑的软榻虽只叫人颓靡不振,她又怎能不顾初衷缱绻于此。 靳清冽悠悠转醒的时候,早已是星月遁形红日高升。几缕暖阳透过窗棂直落室内,她才发现自己此时正身处一个极致考究典雅的卧房之内。 盖在身上的锦被色泽饱满缎面醇润,一处处皱褶间都好似起伏着若有若无的粼粼浮光。梁上悬挂的帷幔是市面稀有的轻薄香云纱,而床栏与桌椅的木料均是雕工细致入微的名贵羽叶檀。室内装潢陈设更是在别致静雅中彰显千金风度,珠窗网户自不必说,饶是东侧柜上陈置盛唐年间的白釉双龙耳瓶,与西侧一面先汉时期的日光连弧镜便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 靳清冽对这些莨纱紫檀瓷釉古铜并无深究,却也看出这房间的主人定是富甲天下的一方豪绅。可她此时却无暇欣赏这房间的极致内景,她早已在清醒的刹那疑虑丛生,她不知自己怎会无缘无故在这陌生地方沉沉睡去,也不知自己又为何不知不觉在那锦榻之上缓缓醒来。 她用警惕的眼神环顾四周,清静的房间不似暗藏危机,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摸向了腰间的软剑。 软剑,却已不在腰间。 靳清冽大吃一惊,掀开锦被猛然坐起,这才发现自己发髻松散发丝凌乱,且上身只着了一件贴身内衫。不过还好一点让她少有安心,她的软剑虽不在腰间,却在身旁。是谁换下了她的衣衫?又是谁解下了她的软剑? 耳边仿佛隐约能听到滔滔的浪声敲击着房壁,透进窗内的阳光忽现忽闪,窗前的风景也似是在不断变换,靳清冽似是明白了这雅致的房间为何会时有轻微的摇动。她在船上,一艘气势宏伟破浪前行的千金巨船。 她并非没有坐过船,但她仍旧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一艘如此大气华贵的巨船锦室之中苏醒。她不是自己行到了船上,自己躺上了床,那就一定是有人趁她熟睡将她带来了这里。 可又是谁将她带到了这样一艘船上?她记得自己操纵的奔驰的马车,她记得江陵还在车中混混沉睡,还有……对了,还有那被她拾到带回车前的那个初生的小家伙!那是条还有喘息的炙热顽强的生命!那真实发生的一切分明不是梦境! 靳清冽扯过了身旁的外衫匆匆罩在身上,手持软剑迅速下得床来,只觉自己怕是一觉睡得太久了些,神智此时虽是颇为清醒,然而起身之后却仍觉得头痛脑胀眼前晕眩,周身皮肤也似有着微弱的胀痛之感。 刚刚轻手轻脚行至门口,却听闻屋外远远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之声。靳清冽秀眉一沉面露凛色,时刻的警觉之心不曾松懈,她手中的剑尖已在倏然锋芒出鞘,要对自己置身的意外境遇一窥究竟,她就绝不能掉以轻心。 足声渐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女清脆的笑语与青年腼腆的回应,那是靳清冽从未听闻的陌生声音。少女语笑嫣然,青年的应声却带着微微的涩意,然而二人的对话却都不似带着丝毫的恶毒歹念。靳清冽却不能对这陌生的二人等闲视之,她仍旧凝住呼吸紧握剑柄。 “擎风,你说那靳姑娘已睡到了日上三竿,这般能睡实般属罕见啊,可她已连续睡了十几个时辰,再不醒来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吧。”什么?!我竟已睡了如此之久!靳清冽听到少女半开玩笑般叫出了自己的姓氏,又是一惊。她识得自己,可自己却能肯定并没见过这声音的主人。 “少主人,这姑娘先前中毒颇深,现下刚刚祛除了体内毒性,睡得久些也是情有可原。”青年音色深沉,中规中矩的回答中,却似是对少女颇为恭敬。 我中了毒?!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靳清冽不禁讶异得舌挢不下,她只依稀记得自己怀抱着婴儿立于车前,嚼食了途中巧幸得来的一筐菱角,接下来……哪里还有接下来,她的记忆就在此刻戛然终止,之后发生的什么她一概不知……难道说,便是那菱角之中暗藏杀机,才使自己中毒晕厥! 还有那被青年称做少主人的少女,靳清冽暗暗忖度,能当得起主人二字,想来这语音悠扬的明快少女便是这艘奢华巨船的主人无疑。 靳清冽开始努力尝试梳理脑中的纷乱疑云,将先前的零星记忆一贯串联,可她的脑海中却仍有许多片段不能清晰明朗。她或许是被这二人所救,就是这两个年轻人将她带回了他们的巨船之上。可是那个小家伙呢?他吃了自己的菱角,是否也和自己一样中了毒?他是否也被一并带来了这里?还有……还有江陵。 对了,江陵,她为小家伙喂食的时候,他也在场,还不知轻重地开过她的玩笑!可他此时又在哪里?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身处未知的环境?他的眼睛看不见,无论做什么事情总归都是很不方便,他可一定不要出事…… 这少女与青年足下行得均是轻松快捷,两人聊了不出三两句,便已就将行至靳清冽所处的房间近前。这二人果真是冲我而来。靳清冽此时已不能从自己纷杂混乱的思绪之中爽快抽身,可她却又不能由得自己就这般呆立门前,于是将手中的软剑匿在身后又匆匆坐回了床边,直至少女与青年动作轻缓地推门而入。 少女先行入室,青年紧随其后。明媚清丽的少女,高大沉稳的青年。 “啊,靳姑娘,你终于醒了!这下我们总算不用再过担心你体内尚有余毒未解,不知何时才能转醒了。”眼前的少女喜笑颜开,眼中尽是关切之色。黛眉横展鼻梁细挺,朱唇精致下颌微尖,然而一张脸上最出色的仍旧是那一对顾盼神飞的水润双眸,流转生姿夺人眼目。 一旁的青年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摆在桌上,却是满满一桌各式糕点。青年肤色微黑,却是高鼻深目,眼神深邃面容笃定。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是你们救了我?”靳清冽目不斜视地望着少女与青年,心防却已卸下了大半。 “在下聂擎风,这位姑娘是我家主人。”尚未开口的青年终于冷静作答,“昨天晚上我与主人……”后面的话语还未出口,却已被少女突兀打断。 “我叫聂盼兮。救人谈不上,不过是偶然经过,却瞧见你路遇危急,出手相助罢了。”聂盼兮瞥了聂擎风一眼,赶紧摆摆手把话抢了过来,却将前夜发生的种种情境云淡风轻般只字带过。 “擎风,你快去看看厨房的饭食何时能好,靳姑娘定是饿坏了,这些糕点怎能顶饱!”聂盼兮用手肘顶了顶聂擎风的身子,聂擎风即刻会意离去。故意支走了聂擎风,是以防他无心之中泄露了秘密。她总算是信守承诺。 “原来如此,那实在是多谢姑娘与侠士相救了!”靳清冽若有所悟,却依旧心有牵挂,“那你们可曾见到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年和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 此话一出,靳清冽却又有感甚为不妥,她深深觉得这话实在招人误会。可是她情急之下便已脱口而出,又觉得此时越做解释只怕越会加深误解。 “你放心吧,婴儿现在安然无事。至于那少年,你是说与你一同的那个瞎眼的哥哥?”聂盼兮美目一转言笑晏晏。 靳清冽只觉得她的笑意中颇似有些你我心照不宣之感,不禁有些羞愧脸红。 “哈,那瞎子哥哥说自己有些困乏,现在大概是在房内休息。对了,他刚刚也来瞧过你的。我看你先前像是太热了,睡得不踏实,把被子都挣乱了,他怕自己若去乱摸乱碰会惊醒了你,还叫我替你把被子盖好呢!瞧他的样子,是真的很担心你。他好似对你……很是在乎呢!”聂盼兮仍然笑眼望着靳清冽。 “他真的也在这船上!”靳清冽喜上眉梢,即刻不管不顾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可一时又有天旋地转的晕眩之感,足下亦是站立不稳。 “你方才醒转一定好不难受,还是好好在这儿歇着,我去叫他过来就好。”聂盼兮瞧着靳清冽激动神色,唇角一昂转身便走,她这雷厉风行的性子又令靳清冽一阵吃惊,可想到她是去找江陵,靳清冽欣慰之余却也不想拦她,生生将客套言语咽回了肚中。 谁知聂盼兮一脚已经跨出门槛,却又扭过头来冲靳清冽笑了一笑:“嗯……对了,靳姑娘,那瞎眼的哥哥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靳清冽却被聂盼兮的突发一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得欲语还休:“他……只是个结伴同行的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虽然瞎子哥哥也如此说,可我看没有那么简单吧。”聂盼兮不怀好意地神秘一笑,“方才你还在睡着时,似乎被我听到你曾小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哈,江陵,真是巧得很,那瞎子哥哥也叫江陵!” 第31章 山高水长 “少主人。”聂盼兮前脚刚刚踏出了靳清冽的房门,便耳闻由那再熟悉不过的青年人唤出那在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在门外恭候多时的聂擎风后脚已然跟了上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叫你去灶间看看么!”靳清冽见聂擎风一声不吭转了出来,斜首睨了一眼这行为恭谨的青年,没好气地小声埋怨了两句,便不再去瞧他,自顾自地匆匆提步前行,牵起身侧气流一阵涟漪。 “我只是觉得,少主人对江少侠的称呼似乎不太妥当。”聂擎风快步行于聂盼兮的身后,却在口中低声盈嗡,似是在有意提醒聂盼兮讲话不可太过随意,不单对江陵不敬且还有失自己身份。 聂擎风,你一个二十好几的男子汉,都已经是快当人家爹爹的人了,可行事作风不只婆妈,就连讲话也还这般絮叨!聂盼兮俏目一沉不做理会,昂首前行也不回头,自己却在心中不断腹诽。 聂盼兮与聂擎风二人虽非近亲,但向上追溯数代以前却也是同祖归宗的本家。聂擎风自家一脉的祖上在极乐赌坊声势壮大之后方来投靠且与主人家亲源甚远,因而在坊内地位有限,他又自幼父母双亡,本该是个平凡之命。但聂老太君偶然之下见他生性沉稳不苟言笑,似是能当大任的栋梁之才,便自有心栽培,将他带至自己处所抚养,传授武艺学识,与聂盼兮一同玩耍长大。聂擎风天性勤勉,刻苦好学,果然不负聂老太君重望,年纪轻轻便已能替太君排忧解难,分担坊内大小事务。 所以说,聂盼兮与聂擎风说来本也可算是青梅竹马。聂擎风稍长着聂盼兮五六岁,聂盼兮心中实将他如兄长一般看待,可聂擎风却一直自觉身份卑微,只把自己当做是聂家的一个低贱奴仆看待。弱冠之年过后不久,聂老太君便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家中里也算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旁人也都道这段姻缘实乃天作之合。 聂盼兮仍旧在聂擎风成婚之后对他嬉笑怒骂,可聂擎风却越发对聂盼兮恭敬谨从,这便使聂盼兮心中暗暗觉得这个从前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大哥竟与自己越行越远,二人之间变得只讲主仆关系,却少了儿时的亲近情分,渐渐生了疏离之感。于是时不时的便会由着性子对聂擎风一通冷言冷语,想用来激起他的回护之欲,谁知聂擎风偏偏逆来顺受,只是更加对她这个少主人的许多无理要求事事相委,只教聂盼兮觉得聂擎风此人越来越是无趣。 聂擎风,你这个人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一本正经无聊之极!聂盼兮又在心中一阵嗔骂,只用自己的后脑勺对着聂擎风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只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昨夜种种不要向靳姑娘吐露半字就好!” 与聂擎风这块十数年如一日的朽木相比,那彼此结实尚不足一日的盲眼少年,倒是犹如从未曾在生命中出现过的金风玉露,明快健谈有趣的多了。坊内的男子虽不少,但大多数是身份卑贱的仆人旁支,对聂盼兮存着三分惧意,均是毕恭毕敬不敢逾越主仆之礼。可这少年却与那些人都不同,可以毫不畏惧地对自己拔剑相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与自己谈笑风生。 聂盼兮像是发现了胜却人间无数的稀世珍宝。少年虽说身有不便目不能视,可完全没有暴自弃哀怨丛生的感伤情怀,而且胸襟宽广气质出尘,对自己先前的严重过失都可以既往不咎,实在是让自己颇为敬佩。只是一点可惜,如此少年,竟是目盲之人,老天爷却也忒为不公。 聂盼兮心中波澜迭起,甩开了聂擎风,她便又想到了江陵。她曾视聂擎风为兄长,可她的兄长却已渐渐不再将她当做妹妹。她此时竟又突然觉得,似乎由这总是谈笑自若的少年来做兄长,自己心中却会更欢喜些。 “瞎子哥哥。”聂盼兮轻轻敲响了江陵虚掩的房门,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轻易叫出“江少侠”三字。一想起聂擎风时刻充斥耳边诲而不倦的“谆谆教导”,她便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但她口上虽不愿承认,心中却又无从否认,有时候聂擎风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又不无道理。 聂盼兮就是这种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在言辞之上占取上风的人,尤其是在聂擎风面前。当然,聂盼兮说她这只是据理力争,而非是胡搅蛮缠。 透过房门一道狭窄的缝隙,聂盼兮看到屋内的少年长身玉立背对着自己,只留下一道清俊的背景,似是画中谪仙,与屋内的别致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江陵所处的房间与靳清冽所处的房间同样别致静雅,但陈设基调却又不尽相同。如果说靳清冽的房间将这巨船的雍容华贵描摹得浓墨重彩,那江陵的房间便又将这巨船的秀外慧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间极致风雅的书室,瑶琴、玉棋、墨宝、隽图,无所不有无奇不绝,皆为这大气磅礴的巨船锦上添花。然而在聂盼兮眼中,这巨船在极乐赌坊之中,也不过是一艘并不出众的船只而已。一艘不过尔尔的船只已是如此,极乐赌坊的极致奢华自然可想而知。 江陵缓缓回过身,朝向了聂盼兮的方向,唇边挂起的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浅浅弧度,淡然笑意宛如清风拂面,一手正自抚摸着身侧琴几之上的一方古琴。似乎对于聂盼兮的去而复返早有预料。 “你不是说觉得疲累想要休息,却又为何还没睡下?”聂盼兮见江陵立于室内,似乎并不如先前与自己相处时那般倦乏,便推开了门行进屋内。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还未能好好品味这室内古朴雅致的绮丽瑰宝。现下方才能够静心体会,自然是倦意全无,已经兴奋得睡不着了。”江陵用手指点了点琴案,“士无故不撤琴瑟,得见唐琴九霄环佩,乃吾之大幸矣。” “你怎么知道这是九霄环佩?”聂盼兮已经信步行至江陵身侧。 极乐赌坊的每一艘船舰之内,都会有这样一间相同精致清秀的雅室,而每一间雅室之内,也都会有一架同样历史悠远的古琴。聂盼兮曾听外婆说起,许多年前一位因爱失意的琴人在坊内一场豪赌,丧尽了全副身家,最终将自己网尽天下珍藏多年的千古名琴也一并抵了出去。她早已对这雅室瑶琴司空见惯。 江陵手抚琴弦微微笑道:“盛唐之琴,造型肥而浑圆。此琴为伏羲式,形制浑厚前广后狭,比常琴多一内收弧形,以梧桐做面杉木为底,发小蛇腹断纹,葛布衬于鹿角灰胎之上,琴腹内更有一股淡淡的沉香。若是我没猜错,此琴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理应是唐时四川雷氏传名于世的九霄环佩。” “你的手指怎会如此厉害!”聂盼兮对江陵的敬佩已似五体投地一般,“竟然能够摸出琴的木质漆底和样式断纹!” “呵呵,其实……”江陵摇首一笑,示意聂盼兮低头细瞧,“你将琴身翻转过来看看。” 聂盼兮虽是不明江陵意欲何为,却仍旧随着江陵手指的方向垂下首来,轻缓将琴背竖起,却看到琴池背上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吃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 “噢!原来不是你这么厉害!倒是这琴上本身就有它的名姓!”聂盼兮朱唇一撅恍然大悟,将琴身物归原位。她原先只知外婆将这些重价名琴置于船舰之内,却从未对这些古董文物花过心思。 而事实上,这室内不单只有此一方古琴价值不菲,屋壁之上更悬有苏轼赞琴的绝句真迹与之相得益彰。 “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聂盼兮却已听见江陵正自浅吟的词句,正是壁上的东坡笔墨。怎么会这般巧合,她甚是开始对他的盲眼产生了怀疑。她又开始盯着他看,他的姿貌不过清逸,眼型虽妙,却是有韵无神,细细瞧来似乎又与朗眉星目英俊伟岸去之甚远。 聂盼兮转了转大而黑的美眸,春山眉拧结一处,撇嘴一笑:“瞎子哥……咳咳,不对,是江少侠。江少侠倒是雅癖十足,可惜我只喜欢舞刀弄剑,对这琴棋书画并无十分兴致,更加瞧不出这琴是有多么不俗。” “呃……少侠?”江陵听聂盼兮如此称呼自己,起先愣了一愣,似是颇有些错愕,可转晌之间却又似笑非笑,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潜身低坐,“少侠也不过是拾人牙慧附庸风雅罢了。” 琴弦在外力的施加下开始轻微震颤,带动琴周的气流周回往复,旧时名琴辗转乱世数百年,琴音却依旧醇和淡雅清亮绵远。江陵抚琴,不过温劲松透,流畅清和,并无卖弄高超技艺,却如独坐幽篁里,无过无不及。可与他的姐姐相比,他认为自己根本算不得善琴。 他说过他还有个姐姐,到得金陵,或许就能见到她了吧。 聂盼兮侧目而视倾耳聆听,只觉琴音初始之时清婉如长江广流,中段躁急又若激浪奔雷,而尾声清微淡远大有中正广和之意,却也不禁听得痴了。没想到,他还会抚琴,聂盼兮不得不又一次对江陵另眼相看。 一曲奏罢,江陵笑呵呵地“望着”尚在随着琴音神魂远游的聂盼兮:“少侠这个称谓好啊,感觉甚是华丽高贵,我也活了这许多年,却还从未有人如此称呼过我,大概是我行侠仗义的次数太过平庸稀少了吧。不过话说回来,我却不喜欢这侠义二字,也不要做什么少侠大侠。” 聂盼兮这才从悠远的琴音中回过神来:“武林中人明明个个争先恐后,都想着要让自己的侠义行径流芳百世名传千古,享受众人爱戴敬仰。你却为什么会不喜欢?” “一旦顶了这侠士的头衔,所行所举便都要遵循侠士的准则,于是就有各种条条框框将你束缚,你若一步行将踏错稍有差池,便有可能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既是如此,这侠士之称不要也罢。”江陵站起身,循着聂盼兮的气息附于她的耳侧,似是而非地笑着悄声道,“不过倒还是要叫你勉为其难,以后你的长辈或是聂大侠在场之时,就称呼我一声少侠吧!” “你说的似乎也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嗯,这样也好。以后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我便是做了也不留姓名,什么少侠大侠,就让擎风一个人去当好了!不过擎风并不是我的什么长辈,他在族中只是关系甚远的旁系,在坊内的实际位份并不很高,话语权也不重,还是做不得主的。”聂盼兮咯咯一笑,眼波流转美目盼兮,又绕回到刚才的话题,“那私下里,我还是叫你瞎子哥哥!” “聂大侠确实担得起大侠二字。”江陵颌首之际却也对聂擎风大为赞许。 “好了好了瞎子哥哥,你就不要再提擎风这个闷葫芦了,有他在场,便只会是大煞风景!”聂盼兮一阵娇嗔摇首,“对了,你看我和你聊得兴起,竟将正经事都忘记了。我可是为了一个好消息而来!” “好消息?”江陵似也微微有些不解。 “嗯!”聂盼兮声调一扬,似是颇为骄傲道,“靳姑娘她……醒了!” “睡了这么久,是该醒了。” 江陵垂首轻笑,随聂盼兮行出房间。 第32章 兴尽悲来 “瞎子哥哥,靳姑娘的房间就在前方十步转角,你昨天还去过了的,肯定不会找错。那我先去看看孩子,就不打扰你们了!”将将行至船尾的时候,聂盼兮黛眉弯弯笑意盈盈,撂下最后一句话,突然俏影蹁跹身形一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江陵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摸索向前行去。这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呢,和他的姐姐,和清清,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姑娘都不相同的,可爱的无忧无虑的姑娘。 十步,果然只有十步之遥。立身门外,江陵闻到了淡淡的沁香,那是靳清冽独有的味道。不同于他思念的姐姐,也不同于活泼的小聂,而是特殊得犹如傲雪寒梅的暗香疏影。他知道她醒着,他已听到了她因激动而愈发急促的呼吸。 当然,这淡淡的沁香中还夹杂着同样诱人的饭菜的油香,聂擎风刚刚差使下人为靳清冽送来了一日当中的第一顿正餐。他咂了咂嘴,暗道一句“好香”。 “清清。”江陵抬步入室,笑意清扬。 “江陵!”靳清冽昂首对视,却已喜极而泣。 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靳清冽斜倚在床栏边,眼噙热泪,她望着江陵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 江陵微笑前行。出房之时行得匆忙,他并没有带着探路手杖,现在循着靳清冽的声音径直行去,却撞上了阻拦去路的桌椅。 “小心!”靳清冽话音未落,却见江陵顺势低下了头,将鼻尖凑近了桌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食。 “好香!”这一次他说出了声,他似乎对这满桌菜色垂涎欲滴。可他仍旧竭力阻挠着自己的馋虫爬出肠胃,桌上的饭菜只是点缀,屋内的活人才是重点。 “昨晚睡得好么?”江陵已挺直了身板绕过了路障,终于冲破阻碍行至靳清冽近前,“现在是否有些头痛?” 靳清冽就这样看着他一手扶住了床栏,另一只手的手背却无所顾忌地搭上了自己的额头。 “还有些低烧呢,那一定是还在疼的。”江陵收回手,悻悻一笑,似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举动有违礼数。 靳清冽微微一怔,双颊也不知是否因为低烧而泛着红晕:“我还是担心那个孩子,他现在可是还好?” 江陵仍然微笑:“孩子中毒不深,没有大碍。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靳清冽揉了揉脑门又抻了抻腰,她可不愿被江陵当作是弱不禁风的娇气女子:“我没事了。我知道我们是在船上,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会在船上?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中了毒,情况危急。是聂大侠与聂姑娘救了你。”江陵立身一旁,与聂盼兮说先前所云如出一辙,他们本就达成共识同气连声。 “这些我都知道!”靳清冽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粗暴打断了江陵的话语,只因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知道你懂医术,那你可知我中的是什么毒?又是谁为我解的毒?我身上的毒可是已经尽数解了?如何解的?还有我们的马车呢?那可是我用尽了全部家当才换回的!” “呵,你能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看来是真的没事了。”江陵装模作样地也用手背一抹额头,似是要把额上的汗珠尽数抹去,可他额上根本没有汗珠,他就是故意做给靳清冽看。 “我……”靳清冽也知道自己有些心急,“我只是在想……想尽快知道事情的始末。” “你的问题太多,我只能一样一样回答。”江陵摇了摇首,故作无奈。在他的记忆中,姐姐急切的模样却甚是好看,所以小时候他时常会故意惹恼了姐姐去看她生气瞪眼俏面微红。想来女孩子着急的样子,也大都不会差到哪里,所以即使他已有很多年看不到她们的样子,却也仍旧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肆意享受这种快感的机会。 “第一,我只是个行事不便的瞎子,不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也不敢胡乱猜测你中了何种毒素。只知你误食了有毒的菱角,突然晕厥,恰逢聂大侠与聂姑娘偶然途径,见我一人束手无策,便将你我带回了船上,是聂大侠为你运功逼毒。” 他说得没错,他不只是个行动不便的瞎子,他可能还将是个就要命不久矣的瞎子。 “第二,聂大侠功力深厚内力雄浑,你身上的毒已被清的七七八八没有大碍,再多休息一阵,若有余毒也会随自然代谢排出体外,你已性命无忧,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哦,对了,这若是尚有余毒留于体内,便只有一点后遗之症,那就是人会不自觉的脾气暴躁容易激动。”江陵又再第二句回答之后补充说明,且表现得情真意切深为担忧。他做戏做得投入,因为他说的分明就是事实。他想,靳清冽此时脸上的颜色一定鲜艳得紧,或许就如书中所云灿若夏花姹紫嫣红。 靳清冽果然被他揶揄得半晌不能出声。 可江陵却仍旧装作毫不知情,心中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为自己幼稚荒诞的举动洋洋得意,继续笑道:“第三,你的性命与马车相比,自然是要金贵的多。所以……” “所以什么?”靳清冽始终也不是四平八稳的性子,按捺不住又再发问。 “所以为了赔偿你的损失,我们要去极乐赌坊。”江陵终于牵扯到了话题的重点。 “极乐赌坊是什么地方?我们去做什么?”靳清冽早已发现,面前的少年虽然与自己同样年纪轻轻,但他却知道许多自己没听过的事,认识许多自己没见过的人,去过许多自己不曾去过的地方。这个江湖,他比她要熟悉得多。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便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关系,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极乐赌坊是聂家的产业。坊中多聚江湖中人,这些人手中大都掌握着许多江湖情报,或许我们也可从那里打听到有关靳大侠的消息。”江陵并没有忘记靳清冽此行中原的初衷。那也是他与靳清冽同行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真的?!”靳清冽果然大喜过望。 “嗯。”江陵颌首一笑,他明显感觉到了靳清冽的喜悦之情,自己此说已正中靳清冽下怀。于是他继续趁热打铁。 “还记得我说的生财之道么?”江陵似乎笑得有些得意忘形,“到了那里,我们还能去做一笔包赚不赔的买卖,发一笔因祸得福的横财。” 靳清冽瞪大了双眸,她当然记得,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不知自己何时有了如此之好的记忆能力。她从云南一路来到中原,本就是为了见靳远之一面,如今靳远之无故失踪,她已下定决心行遍大江南北。 但是如果想要吃穿不愁舟车随性,她自然需要钱,她更加好奇江陵还有什么稀奇的法子能让她迅速发家致富,于是她继续追问:“什么生财之道?你当真有生财之法?那你打算如何做?” “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江陵又开始避重就轻卖起了关子,故意不将真相告之。 其实靳清冽也知道他说与不说都已无关紧要,既然那地方叫做赌坊,去的自然都是赌徒,赌徒在意的事情,便只有赌博胜负。一赌定输赢,赢家,自然是金山银山不尽财源滚滚来。可输家么,就远远不会向赢家这般意气风发。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赌博不是好事,向来都不是。一入赌门深似海,那是一个无底洞。有多少人因巨额赌债倾家荡产,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下场惨淡。靳清冽摇摇头,若非她急需钱财,她断不会赞同江陵的此番提议。何况,她尚且看不出他在赌桌之上能有多大本事。 即使是与自己的母亲打赌,她也从来没能赢过,她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但是她瞧着江陵一副成竹在胸的傲气模样,却又忍不住有那么一点一窥究竟的*。她这辈子,并没真正的用钱财做过赌注,她甚至从未踏进过赌坊一步。 “那,极乐赌坊又在哪里?”靳清冽总有无穷无尽的问题。 “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是在一片桃源净土极乐之地。”江陵没有说谎,他对极乐赌坊也只能说是有所耳闻,极乐赌坊在长江的支流之上,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富丽宫殿,地理位置却是隐蔽至极。他毕竟没有去过,他不能妄下定言。 “可你说过你害怕坐船的!”靳清冽突然也笑了起来,她再一次印证了自己强效的记忆力,她果真将他的话记得一字不差。 “呵呵……是啊。可是难得有此良机可以一游传闻中不可一世的极乐赌坊,主人家又是诚意款款盛情难却,于是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却之不恭了。”江陵笑得有些心虚勉强,颇有些被人戳破虚言之后的窘迫尴尬,他似乎确实说过这话,可谁知却会被靳清冽记得清清楚楚。 “对了,你可还记得送你菱角的妇人是何模样?”他不得不有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其实他害怕的不是平稳行进的大船巨舰,而是无遮无拦的竹筏小舟。失足落水的那一年,是他的眼睛刚刚失明的那一年。那一年,也早已过去了许多年。 “我只瞧她憨厚淳朴,甚是普通,是过目即忘的长相,却没想到她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难道她也是江湖中的狠辣角色?我与那妇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落毒害我?”靳清冽回想当时,却无法相信那朴实的采菱妇人会对自己下此毒手,那分明就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乡下女人而已。 这件事情与罂鸺有关,是她投毒,在菱角之内埋下了她的无色无形的独门毒药,无色无形,却有独特的极其不易被人察觉的微弱的气味。江陵与她共事之时,知道她用这种毒药害了许多纵横黑白两道的人物的性命,他的鼻子向来很灵,所以当他闻了菱角的味道,便已知道是她在暗中作祟。 他也知道,其实这并不奇怪。她一路都在暗中跟着他们,美其名曰是为玄衣传递信息,但实际上她一直在找机会欲除他而后快,他自然心知肚明。这个女人年纪越大心肠越毒,她巴不得他不得好死。时至今日,他一再忍让,她杀不死他,可他也甩不掉她。除非,他能比她抢先一步,在她干掉自己之前,先干掉她。像罂鸺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蛇蝎女子,确实万死难辞其咎。 罂鸺未入秦门之前,还不叫罂鸺,就像流鸢未入秦门之前,也不叫流鸢。秦门中的每个人,原本都有自己的姓名,可入了秦门之后,他们便又都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名。秦门之中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流鸢叫江陵,就像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罂鸺叫林巧君。这似乎是秦门之中特有的秩序,入得秦门,便要忘记自己的身世过往,于是秦门中人都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 江湖中人不识罂鸺,可江湖中人却不会不识林巧君,只不过这个手段毒绝杀人如麻的女魔在十年以前却突然从江湖之中销声匿迹,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其实即使是在她风声鹊起名动武林的岁月,也没有多少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因为那些见过她的人,几乎全部都已做了她的裙下亡魂。 林巧君喜欢男人,更喜欢与不同的男人一夜feng liu,更更喜欢在与这些不同的男人一夜feng liu过后挖出他们的眼,割下他们的耳,绞断他们的舌头,斩落他们的手脚,戳烂他们的子孙根,将他们折磨的半死不活后,却偏偏吊着他们的最后一口气,不给他们一个痛快的了断。 这样的女人,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于是在十年前那个正义之师倾巢而出群起围攻的夜晚,林巧君彻底失踪了。有人说她死了,被人扒光了衣衫割去了乳/房暴尸荒野,可没人见过她的尸首,于是又有人说她放出剧毒烟雾趁乱逃到了海外,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再不敢踏足中原一步。然而这些都只是传闻,却当不得真。 其实,她不过寻得庇佑摇身一变成了玄衣座下的罂鸺,继续与不同的男人夜夜feng liu,继续挖他们的眼,割他们的耳,断他们的子孙根。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大张旗鼓而是在地下秘密进行,她的风流对象也不再是成名已久的各道领袖,而大多变成了初出茅庐尚未成名的年轻一代,并且将这些眼耳鼻舌和男人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于是江湖中没人再提林巧君和她的龌龊恶行,江湖就是如此现实地喜新厌旧,除非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之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才会是你做过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你便终究会被历史的洪潮所淹没,被岁月的无情所遗忘。 “或许是吧,有人的地方,就有风波。人心叵测,这其实也很难说……”江陵沉下了脸上的笑容,说出的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却让靳清冽一头雾水。 靳清冽正欲再行发问,却与江陵不约而同将头扭向了房门的方向,只见聂盼兮气喘吁吁奔入室内,脸上神色甚是慌乱:“瞎子哥哥你快来瞧瞧,孩子他似乎不太好!” 不待靳清冽有所反应,聂盼兮已不顾一切执起江陵的手臂,任由江陵足下跌跌撞撞与她再次奔出室外。 第33章 铤而走险 小家伙正在嚎啕大哭,哭声震天,直震的船头船尾人心惶惶。他的小脸蛋红的好似赤面的修罗,人们只要靠近他,便能感受到由他的小小的身躯散发出的层层的热浪。他本已情况稳定安然睡去,却没想到偏偏在此时突发高烧。婴儿高烧,本就十分棘手,更何况突发的高热牵动了本已在体内被抑制住的毒性,这可是大大的不妙。毒性由沉睡复燃,小家伙的生命又一次危如累卵。 江陵虽看不到聂盼兮心乱如麻的焦虑神情,可却已感受到她忐忑不安的急促呼吸。 “瞎子哥哥,我刚刚进来看他的时候,他还乖乖地睡着,谁知不过逗了逗他,他却突然开始浑身发烫了,我……”聂盼兮扯着衣角在坊内来回踱步,似乎认为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坏事,“我瞧着不对劲,就解开了他的襁褓,可被我看见这孩子的后颈上,有一道细窄的刀口,似是,似是被人放过血……” “被人放血?”江陵却也不禁愕然,伸手摸向孩子的后颈,确实能摸到一道狭长的伤痕。于是他即刻想到了一个人,一个用婴儿鲜血喂食宠禽的人,他似乎已对整件事情初有头绪。 “江少侠!”聂擎风高大的身影在此时从屋外飞步入室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额上的汗珠依旧颗颗分明,“船上只有以备不时之需的各种外伤药物,却没有医治平常头痛脑热的药材。” “啊?那怎么办?”聂盼兮美目乱转,仿似已将嘴唇咬出了鲜血,“瞎子哥……江少侠,这孩子不会有事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问了等于没问,又或者说,这话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江陵的眉宇拧成了川字,脸上没有了一丝笑意。因为无论换做是谁,此时也都笑不出了。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小儿高热最是要命,若是照顾不周,许多孩子出生不足百日便会因此夭亡。即使最终保住了性命,也可能会烧瞎了眼睛,烧聋了耳朵,烧残了腿脚,烧坏了脑子。 “你们所说的老裴,有多大年纪?”江陵突然回过了头,对上了聂擎风的方向。 聂擎风怔了一怔,很明显他还未能理解江陵为何出此一问,但他还是随即沉色道:“怕是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这可是他唯一的孩子?”江陵又问,本就茫然的双眼流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采。 “好像上面还曾有过两个姐姐,却很久不曾在坊内见过,不知是不是都已嫁人了。”聂盼兮不再踱步,反而凝眉沉思,“老裴那日为孩子摆满月酒,我也去凑了热闹,他貌似说过,自己终于盼来了后继香火,是老天垂顾。” “聂大侠,此去极乐赌坊,还有多远路程?”江陵站起身,循着聂擎风的方向行去。 “现在未时刚过,少说也要再有三个时辰,最快也要天黑方能行到。”聂擎风咬了咬牙,粗犷的浓眉也皱在了一起。 “那这一路沿岸可还有村落集镇?”江陵深知这孩子的病情再不能耽误一刻,否则这可怜的小家伙绝对有可能就此客死途中。 “这……”聂擎风却突然有些迟疑,与聂盼兮对视一眼,似是有些话不便道明。 江陵看不见聂擎风的脸色有变,却也听出了他语中的游移不决,若在平时,他听出了旁人言语之中的闪烁不定,大概便会识趣止问抑制自己的究底之心,然而现在他救人心切,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于是试探了一句:“聂大侠,聂姑娘?” 聂擎风尚在犹豫不定,聂盼兮凝视了他一眼,几欲开口,却只见他面露难色微微摇了摇头,嘴唇轻动似是在用唇语相告“万万不可”。聂盼兮狠狠向他怒了努嘴,双眸一沉又再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抢先一步一语道明:“是这样的,前方不远折道向西,确实有座集镇,唤作卓家集。” “太好了!”江陵稍有宽心,“聂大侠,事不宜迟,还请速速转航向西。” 有集镇就一定有医馆药铺,有医馆药铺,就能调配救治这个孩子的方剂,有了方剂对症下药,这个孩子便就还有生存于世的可能。 江陵本以为聂擎风与聂盼兮会即刻有所回应,谁知耐心等待也不过等来二人的冗长沉默。不禁在心下猜测这二人迟迟不做回答,其中定是另有难言之隐,自己却又不便多问,只得再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不惜危言耸听:“聂大侠,这个孩子高烧不退危在旦夕,若是再有半分耽搁,恐是会有性命之忧。即使取得药物也尚有可能延误了治疗时机,那么纵使后来治愈,或许也会像我一般落下终身残疾。” “江……瞎子哥哥。”聂盼兮的忍耐之力终于没能战胜她的急切性子,“卓家集的人,曾与我们结过梁子,双方都有人命损失,于是外婆有令,极乐赌坊聂家众人,终生不许踏足卓家集半步。” “原来如此。”江陵心中已料到了七分大概,现如今聂盼兮便将那剩下的三分不定也一并补齐。可他也能想到,聂盼兮所说仍旧有所避忌而绝非事实全部。 树大招风,极乐赌坊做的又是唆人嗜赌的无良生意,在江湖上无论有多少仇家,江陵都不会觉得奇怪,虽然他并没有听说过极乐赌坊与哪门哪派结了世仇,因为愿赌服输胜败自负,也是行走江湖必须懂得的规矩。他对这两家之间的是非恩怨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将这个稚嫩的生命从鬼门关外拉回人世。 他十分懂得生命的脆弱易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是个旁人家的孩子,这本就与他毫不相干,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如此强烈的*想要帮助这个柔弱的孩子,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此时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耳际只是不断萦绕着众人焦虑急切的声音。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本性中有对生命的热忱与执着。 所以他回身抱起了婴儿的襁褓,自告奋勇:“我不是极乐赌坊的人,我也不姓聂,这个卓家集你们去不得,我却能够去得。” “可你身上还有伤!”聂盼兮急红了双眸,她欲横手去拦他去路,可她却始终是拦不住他。她和聂擎风都已清楚明了,他能做的事,便是他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他们每一个人都已为了这个孩子倾尽一己之力,但现在只有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势在必行。 “那不是刚好,我也可去找那里的大夫瞧瞧一并治了!”迈出房门的那刻,江陵没有回头,可他终于还是背对着他们笑了笑,尽管那或许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我去准备小船!”聂擎风足下生风飞速奔出房间。 极乐赌坊的巨舫雄伟华丽一目了然,自是不能在对头人的地盘毫无避讳招摇过市,所以他们只有掩人耳目不露行踪,依靠小艇方能航近集镇的码头。 “我去准备银两!”聂盼兮俏影闪过几乎同时飞奔而出。 问诊取药,当然需要钱财。虽说医者父母心,可医者也要养家糊口开灶做饭,并非所有的医者都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可以任凭你赊药钱赊诊金。这个世上的道理总是基本相通,有钱,就一切好说,没钱,就一切难办。 “我和你一起去!”熟悉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毅然决绝,靳清冽不知何时已从楼廊的转角快步行出,紧紧跟上了江陵。 听闻孩子出事,又见江陵被聂盼兮急急拉走,她瞬间坐立难安,全部心思都系在了孩子的安危身上,却连晕眩之感也不再察觉,于是她不假思索翻身下床,循着孩子的哭声一路疾行,谁料巨船结构繁复舱内楼廊甚多,她想要一步跃至孩子面前却非轻而易举。自己依着声源逐步靠近的同时,见到船上的下人便挨个询问,终于在江陵与聂盼兮聂擎风二人痛下决定的同时来到了孩子所在的房间。 她不知他们先前都曾说了什么,可她却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她的忧虑心情与他们不差毫厘,此时此刻她绝不能对这个孩子的生死坐视不理! “清清?”江陵一怔,似是对靳清冽的突然现身有些吃惊,可他仍旧没有回头,而是语意坚定边行边道,“你不能去。” “我为何不能去?!”靳清冽义无反顾紧随其后。 “你的身子尚未完全复原。”他认为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可他似乎也能同时断定这话对她应是毫无作用,她对他的理由定然不屑一顾。 “我没有事!让我和你去!”她果真如他所料不甘示弱,一口咬定自己无恙。 “不行,你需要休息。”他再次拒绝得斩钉截铁,这一次的拒绝简短而有力。 “这个孩子是我最先拾到,我要对他负责!”她仍旧不依不挠据理力争,妄图做最后争辩并且说服他的决定。 他不再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装作对她的尽心竭力充耳不闻。他没有再做多余的解释,他或许已经找不到更好更靠谱的理由,他或许已经不屑置辩。 午后的江面似乎过于风平浪静,除了孩子的哭声,他二人的脚步声,还有耳边隐约的流水声,他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若是浪再急些风再大些,他或许可以通过风声撞击船舱外壁的回音来判断面前物体与自己的距离,可是现在他却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根本无能为力。 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孤独无助。他看不见,他是个瞎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他是否过于刚愎自用?是否实在不自量力?其实他真的只是想要她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仅此而已。不知自何时起,他也像她关心他一样,关心起她来。 船廊蜿蜒曲折,他的探路手杖却又不在身旁,所以他只有怀抱婴儿倚边而行,但他行到了拐角之处却不自知,他已与那竖立面前的粗壮栏杆近在咫尺。 她就这样一直紧着步伐跟在他身后,可她眼瞧着他就要迎面撞上了栏杆。她本欲开口提醒他当心前方,却又突然眼前一亮心生一计。她决定对此袖手旁观任凭他咎由自取,她要让他明白,对他来说,她不可或缺,她能帮助他,她想保护他,她的存在必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当真就这样“砰”的一声撞了上去。 “呃……”他的额头与鼻尖都被撞得生疼,只得拍了拍那□□的栏杆尴尬一笑。他已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被她一览无遗,可他仍旧故作镇定重新调整了方向。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他的脚步终于不自觉地有所放慢。 她回嗔作喜地望了他一眼,看着他用手揉着酸痛的鼻子,额头上有了略微红肿的突起,却又突然感觉有些莫名的心痛。连忙瞧准时机抢先一步绕到了他的身前,一手迅速夺下了他手中的婴儿揽入自己怀中。 他果然没能料到她竟出此下策,不禁停住步伐愣在了原地。 “清清……”他竟一时语塞,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坚毅执拗且倔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小瞧了这个姑娘,她坚毅的让他自愧不如,执拗的让他心生怜惜,却也倔强的让他无可奈何。 “你的眼睛看不见,我是你的眼睛。”她低声沉吟,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腾出来自己的右手执起了他的左手。 江陵瞬时感受到了靳清冽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她的手背光滑细腻,手指修长的恰到好处,掌心的纹路不深却纵横分明,可关节之处也有因长年累月的习剑而磨出的一层厚茧。她传递给他的力道不显突兀,徐缓柔和却又坚定不移。 他终于点头默许了她的冲动。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主动的不知自己缘何任意妄为,被动的亦不明自己竟会毫无拦阻。其实谁主动,谁被动,并非如此重要。缘起缘灭,人与人的缘分或许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一个微乎其微的表情亦或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动作都可以让姻缘彼端的一双良人情牵一线。 和煦的秋阳懒散地洒在少年男女的身上,靳清冽抬眸望着那稍显刺眼的光芒,光芒下的少年衣袂朴实无华,可即使不靠衣装他依旧清逸洒脱,他在她的眼中看来亦是熠熠生辉。 靳清冽怀抱婴儿一个纵跃跳下了小舟,身轻如燕,牵起了一阵微风,江陵闻到了微风中随着她的体热散出的沁香,奔轶绝尘。 她已将小家伙安置在了身侧,架好了双桨摆好了身姿,只等他上舟便可一气前行。 江陵仍站在巨舫的船舷之上,并没有随她一同跃下。他想用一笑了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可他的面容却仍旧紧绷,他的嘴角肌肉抽颤笑容僵硬,那是颇为滑稽的皮笑肉不笑。他已能想像那随波逐流的小舟必定简易单薄毫无庇护,随便一阵突来的风浪便能将它卷入江底,要它支离破碎彻底灭亡。 他紧紧攥着手中细长光洁的紫竹杖,可竹杖却因他手心冒出的冷汗变得不那么听话,在他的手中已经十分湿滑难握。他还是紧紧地攥着它,就像它是他唯一还能信任的对象,就像他失去它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生命。 他一个人,果然还是不行。 他侧首聆听着巨舫破浪的阵阵涛声,可身下毕竟是长江之水,长江之水必定湍流奔涌输泻跳蹙,那是无法预测底限的深渊幽谷。他的眼前已是不见天日,他的足下便定要脚踏实地。 可他也知道那幼小的生命正在备受煎熬,十万火急绝不容他有分毫犹豫拖沓。于是他不再苦苦挣扎,深沉呼吸了一下巨舫上空的气息,然后双目一阖跃入了小舟。当然,他闭不闭目并无丝毫差别,他只是学着普通人双眼一闭挺身向前便能大无畏地面对未知的凶险,这确实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落入舟中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幸亏靳清冽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才不至趔趄跌倒。对于靳清冽一直深信不疑的事情,他正在极力维持原样,于是在她面前,他的武功不高,轻功也不好。 靳清冽扶着江陵坐了下来,看着他紧握竹杖腰板挺立,神情是一丝不苟的谨慎严肃,好似一尊巍然耸立的木然雕像。好在她也终于认同了一件事,就是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对水陆交通十分抵触。不过她又信心满满,有了她在身旁,他便可以无所畏惧畅行无阻。 她拍了拍身旁仍自啼哭不止的小家伙,她们又要一同上路,她双桨齐开全速前进。 第34章 假戏真做 微风轻拂,艳阳普照。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享受过那磨人的快感,他难以忘怀的始终是那蚀/骨/销/魂的春/宵/一/刻。又是一年秋高气爽的惬意光景,但这舒畅的秋日却总是短暂得有些出奇离谱,就像人生中难得的快感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你意犹未尽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刹车。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老到须发皆白,老到眼花耳背,就和许许多多普通的老人一样,他行将就木。庸庸碌碌地走过了人生的几十载春秋,什么都没能留下,也终将什么都不会带走。 他身后的小山包上有无数座坟头,坟头里的主人们大多和他有着一样的姓氏,这些分不清主人的坟头中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土包,那里埋葬着他的结发亡妻。她走得太早,末了还一同带走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尸两命,最终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 当年别人瞧他可怜,岁数轻轻就丧偶失子,大都劝他再娶,他也请媒人帮他物色了许久,可最终想想还是不了了之。他有兄弟在外经商,家里不用靠他延续香火子嗣。他是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愁。所以他到老都没能为人父母,没能体会过为子女操劳的焦头烂额,更不要说享受什么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暮年趣味。 除了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亩三分地,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就这么凑活着一个人得过且过了一辈子,靠着耕种自家祖上的一亩三分地,却也知足常乐。 他又心安理得地嘬了一口手中的大烟枪,慵懒地挪动了一下半躺在藤椅上的上半身,不经意地摆弄了一下架在地上的竹竿,竹竿长出陆地伸向水面的部分纹丝不动。他正坐在岸边望江垂钓,可是浮于近江的鱼漂已经随浪起伏了几个时辰,却不见有任何鱼儿上钩时的震颤动静。 他翻了个身,露出了埋在斗笠下的一张满是皱痕纵横的脸,饱经风霜且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他半眯着眼睛抬头瞧了瞧脑瓜顶上四散着光热与能量的火球,日头还是那方日头,日复一日地朝升夕落,长江还是那条长江,年复一年地逝水东流。 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所以他并不着急今日是否还能有鱼儿上钩。现在他已老迈,下田劳作的农活已是力不从心,他的田地也已荒废许久,很快就会被人们用作这里的另一片坟头。可他还有兴致垂钓,但凡他还走得动,他就要身体力行,所以他终于在年近古稀的高龄改了一生的行当,从一介身强力壮的农夫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渔翁,而且还是一个时常一无所获且手脚并不利索的渔翁。 他和他周围的人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绝大多数的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种田的种田,捕鱼的捕鱼,但他确实又和周围的人不同,因为很少有人和他一样既能种田又能捕鱼,人们总是本本分分地各司其职。他种过田也捕过鱼,他本分地乐在其中。 他的手边还有一盅酒,根本算不得是甘醇的佳酿,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连盛放的器皿都已豁了一块糟粕。他浅饮了一口浊酒,怡然自得地又用斗笠遮住了昏花的老眼。有烟,有酒,有为时未晚的闲逸,他浑浑噩噩忙碌了一辈子,才在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时候落得半刻逍遥。 他多多少少了有了一点倦意,也或许是一点醉意,他分不太清,也不用分得太清,他只是需要打个盹,因为江里的鱼儿似是也在打盹。在温暖的秋日的阳光下,他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这实在是再适合休憩不过的美好时光。 朦朦胧胧间,他又见到了那个早已一去经年的女子。他们又见面了,最近他们时常见面。他温柔贤惠的妻子正穿过层层迷雾缓缓向他走来,她的音容笑貌都是那么的逼真。她不漂亮,可以说是其貌不扬,可她胜在年轻,年轻的她总是在见面时不断地追问他什么时候才会去和她相聚,她说那边很冷,她再也呆不下去,少了他的怀抱她和孩子都很寂寞。 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轻悄悄地到来又静幽幽地离去,她破天荒地带来了他的孩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哭声。他看见他小小的身躯正在襁褓里不听话地蠕动,咧着细嫩的小嘴哭个不停,一张粉扑扑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痕。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自己浑浊的眼眸,那绝非是似真似幻的雾里看花,孩子的啼哭分明真真切切声声入耳。 她就怀抱着孩子站在那里,同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孩子,但发现自己与孩子之间似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却都无法触及孩子的面庞,他有些气急败坏,他开始手舞足蹈。他还是碰不到孩子,可他却抓住了她的臂弯。 “啊……”她开始挣脱的同时,他分辨出那是不属于她的声音。他立时松了手,从梦中猛然惊醒。 老渔翁扯下了罩在面上的斗笠,半睁开眼,阳光依旧夺目,他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扰他清梦,可他却无法再瞧得那般真切,现实的世界影影绰绰,竟远没有梦中清晰明朗。 女孩子前倾着身子立于老渔翁面前,正安抚着怀中那个被粗布包裹着的不断啼哭的小家伙。女孩子的身后还立着一个手持细长竹杖的男孩子,汗水浸湿了二人的衣襟,他们的脸上均写满了疲惫与急切。 “老人家,向您打听一下,这镇子上的医馆怎么走?”女孩子见老渔翁转醒过来,面露喜色率先开口。他是他们二人一路沿岸行来,遇到的这镇子上的第一个人。 老渔翁的眼神已不算太好,他望着眼前两个风尘仆仆的孩子,却瞧不清他们的相貌,不过他还是明白了过来,他们是两个途经此地的旅人,也像是一对年纪甚轻的夫妻。 不对,其实应该是一家三口,就像刚刚在梦中,他也享受了一把三口之家的天伦之乐。 “你们找医馆做什么?”老渔翁瞬间睡意全无,咳嗽了两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我们……”女孩子不做犹豫就要答话。 “我们的孩子染了重症,我们一定要找个大夫。”男孩子却抢先一步作出回应。 女孩子闻言即刻回过头去背对着老渔翁嗔视了男孩子一眼,老渔翁没能看到女孩子颊上霎时飞现的两团绯红。 “我们的孩子?!”女孩子用口型重复着那几个字,分明充满了不解与惊异。 “我的好阿琴,别再生气了,孩子要紧。”男孩子却似对女孩子的嗔怒视而不见,只是稍作哄弄,而后向前迈出一步,一手搭在了女孩子的肩上,语意诚恳,“还请老人家指路,我们的孩子真的急需救治。” 女孩子好似很不是滋味地耸了耸肩,却也不做辩驳,只是低声嘟囔道:“谁是你的阿琴。” “跟我走吧!”老渔翁笑了笑,他看得出这对小夫妻似是有些口角,两人相处的并不十分和谐。但是无论二人再有摩擦,却仍将孩子摆在重中之重。他们的孩子小脸赤红浑身滚烫,仍在不断哭闹,好似真得病得很重。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和妻子也曾因钱财小事争吵不休,甚至有一段时间感情不睦。谁不曾年少心盛血气方刚,这些夫妻拌嘴的事他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他对他们的困窘无助感同身受,他也知道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有所好转。 “这里是江岸,连镇子的边缘都还不算,要到集镇的中心,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老渔翁将斗笠背在了身后,又将烟枪插在了腰间,紧了紧足上的草鞋,用手指了指远方,引着小夫妻爬上了山坡,“翻过这座山头,就能走到大路上。” 阿琴望着眼前的小山坡,一条小径算不得崎岖却也并不平整。她轻轻拍了拍男孩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悄声对男孩子道:“要上山了,不高,但是也不太好走。” 男孩子的脸色看起来似乎过于苍白,显得他好像不大健康,他点了点头,侧首掩去了面上的苦涩,扣着女孩子肩胛的指尖坚定地加大了两分力道。男孩子几声轻咳,也对女孩子附耳:“没关系,你走吧,我跟着你的步伐。” 许是老船翁午后小憩了片刻的缘故,他的脚步还算精神十足,行得一点儿都不慢。他甚至颇为自己自认为老当益壮的身子骨感到骄傲,这上山下山的羊肠小径本就是由人们经年累月踩踏而来,而他大概是为踏平这座山头做出了最多努力的人。 他们匆匆行进,老渔翁不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这对和自己年龄相差过分悬殊的小夫妻聊些无足轻重的话题。他多年独居,除了到镇子上去时,能和那里的晚辈们寥寥数语地在面子上寒暄,他并不时常能和别人多聊上两句。当然,镇子上的年轻人也不见得愿意花费时间和他没话找话。 可这对小夫妻却和镇子上的年轻人们大不相同。他们都很质朴,他们对他心存感激。他发现女孩子的话不多,男孩子却十分健谈。她或许心中还在为自己无从得知的因由气恼着她的丈夫,可她仍旧为她的夫婿留足了颜面,不哭不闹。这又让他想到了他过世许久的妻子,这对小夫妻实在似极了年轻时的他们,他的妻子话也很少,他却是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的人,可他当年就是为她的清心寡言所折服。 他一直认为男人就该侃侃而谈,而女人本应轻声细语,夫唱妇随天经地义。话太多的女人少不了呱躁,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喋喋不休,口中一直唠唠叨叨的女人会使他心烦意乱,这也是为什么在她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媒人给他说了无数次看起来门当户对的亲,可最后都还是无疾而终。 男孩子告诉他,他叫阿林,她叫阿琴,他们来自西南偏远地方的一个小山城,现如今一家三口正要到京师去投靠他在那里做小本买卖的姐姐姐夫。可是刚出世的孩子却在途中突发重症,船家怕他们的孩子害了流疾,竟然狠心将他们哄下了客船,他们被逼无奈行至此地,可孩子的病症早已不能再拖。阿林阿琴都是平淡无奇的名字,甚至可以说有点土里土气,他们人如其名,只是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与其他为了生计远离家乡漂泊四海的商足客旅大同小异。 老船翁很快带领小夫妻到达了山坡的顶端,地势突然陡峭了不少,小径也越发狭窄,杂草与碎石乱糟糟地遍布路中。 男孩子的脚步随着山坡高度的陡然上升明显混乱了起来。女孩子一面哄着怀中的幼子,一面忧心忡忡地蹙起了黛眉。她似已将全副心血都付诸在了家人的身上。 “老人家,麻烦您稍微慢些。”阿琴轻唤了一声,“他……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老渔翁岂其然乎。他放缓了脚步,大感不解地扭头看着身后的一双少年男女,条条沟壑深浅不一地密布脸额,使他的表情亦随着这些纷乱的纹路变得错综打杂。 阿琴口中的他,自然不是指阿琴怀中的孩子,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根本谈不上方便与否,那他,便只能指的是阿琴的丈夫阿林,那个低眉垂目默默随女孩子前行的男孩子。 老渔翁毕竟自诩比这两个初次远行的年轻人多活了那许多年,多行了那许多路,多吃了那许多苦,多经历了那许多风雨。男孩子一直跟在女孩子的身后,寸步不离。按常理说,开荒辟路男人本该身先士卒,可他两人却与常理恰恰相反。他一早已瞄到了阿林手中片刻不离的竹杖,却不曾在意,此时再瞧他一对涣散无神的瞳仁,却仿佛明白了他的困苦与无奈。 原来男孩子不过掩耳盗铃,他的淡定从容只是他一直极力维持的自欺欺人的假象。老渔翁恍然大悟,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应是不大好,或者说,大概是非常不好。这山一点都不高,也并非荆棘丛生,虽说没人能够走得如履平地,却也没人会像他一般蜗步难移,他走路的样子终是出卖了他。面对杂草乱石,他却不知避让,他的眼睛说不定还比不上自己这双浑浊发黄的老眼,他可能什么都瞧不清,他也可能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男孩子摇摇头,苦笑讪然:“阿琴,老人家肯为我们好心引路,我们本应感恩戴德,你就不要再提那些无关紧要的有的没的。” 女孩子本就心急的面容愈发紧蹙,她扭动了一下肩膀,只余下一条臂膀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拂落了男孩子的指尖,却将男孩子的一只手掌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别逞强了,前面就要走下坡路了。孩子本来就病着,你要是再出事,却教我怎么办……” 老渔翁看着这个一直默默引领男孩子行路的女孩子,眼神里大有赞许之色。阿琴真是个坚强的女孩,不单要喂养年幼的稚子,还要照顾盲眼的丈夫,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她一人的身上,可她毫无怨言,而是勇敢地面对生活的艰辛,一心一意地为着她的孩子念着她的夫婿,她正无私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她正无言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老渔翁又一次念起了他早逝的亡妻,她与他的亡妻何其相似。她的亡妻十分能干,也将他的饮食起居料理得头头是道。 俗话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还有一个人不良于视,所以下山时他们花费了更久的时间。老渔翁也利用这更久的时间,了解到了阿林阿琴经历中更多的细枝末节。 阿林的眼睛,果然已经失明了很久。在被他轻易识破了他的蹩脚技两之后,阿林便也不再避讳谈及这个显而易见的难题。他说自己已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见阳光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说庸医误人,他不愿自己的孩子变得和自己一样。可幸而他还有阿琴对他不离不弃,他感激上苍赐给他美丽贤惠的妻子,况且他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大胖儿子。他说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幸福,他什么都不敢奢求,只希望妻儿平安家庭美满。 老渔翁只听得甚为感动,全副神经都集中在了阿林的身上,却没再注意从没主动参与过他们谈话的阿琴不知何时已悄悄别过了脸,亘久不发一言。 靳清冽的脸已红得发紫,她但愿自己完全不认识江陵,她已在心中怒吼了自己不知几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一句反驳去戳穿他胡编乱造的荒唐言论,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再也不要见到他在自己身前信口胡诌这些瞎人瞎话。 只有一点靳清冽却不得不承认,江陵的故事确实编得天衣无缝,他的巧舌如簧与他的天方夜谭更是配合得滴水不漏,加之他的卖力演绎又是如此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他简直就是天生的戏子! 的确是瞎人说瞎话。靳清冽万万没有想到,江陵之所以会上演这一出离经叛道的荒诞戏码,不过是因为自己方才的一句戏言。 还在小舟上时,她为了消解江陵紧绷的神经,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似极了举家出行的三口,她还问他幼时是否玩过过家家的游戏,最后还叹着气说她的童年时光都在独自练剑中度过,从来没人和她玩过拜天地带娃娃。 于是他终于笑着回了她一句:“想玩儿么?只要想玩儿,何时玩儿都不迟。” 第35章 殊途同归 卓家集是个依长江水运发展壮大的集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顾名思义,这里的人们大都姓卓,追溯先祖都是同姓一脉。和长江沿岸多如牛毛的集镇并无不同,依山傍水的小规模村寨以镇子上的市集为中心七零八落四散周边,算不得有多热闹,也谈不上有多冷清。 若说卓家集究竟哪里与众不同,便只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姓卓的人们无论耕田捕鱼,亦或做什么其他行当,却个个身体精壮孔武有力,街上随便拉来一个小伙子一个大姑娘,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给你耍上一套威风八面的拳脚——并非花拳绣腿的上好的拳脚。 所以卓家集这个地方其实异乎寻常,贩夫走卒有,行脚客旅有,江湖人士——也有,只不过这些江湖人士通常选择低调行事,隐藏得极为深沉,绝不轻易出手,以他们瞧得起见你,你却瞧不见他们的方式匿身于市井之中。他们追求传说中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除非,有人寻衅滋事,有人挑拨离间。这时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们满腔的激愤便会喷薄而出,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实际的鸡毛蒜皮亦或者根本的风马牛不相及抛头颅洒热血,所以你才时常能见到一语不合大打出手的两人三人甚或许多人。 浴血奋战也分很多种情况,交手地点更是不尽相同。不过按照江湖人士的生活习性和出没范围,大致上还是可以求同存异,将各种常见情形粗粗划分类别。 第一种情况叫“以一对一”,快意恩仇的说法是决斗,简单直白点说就是单挑,通常适用于战力水平旗鼓相当的两人。酒楼客栈妓院小巷,乡野田间密林山巅,都可以是二人决斗的地点。对决双方死生自负,可以点到即止也可以力拼到底,点到即止一般不伤和气,力拼到底则可能两败俱伤。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时常采用这种方式,但一般人能有幸一睹这种对决的机会却是微乎其微,因为绝顶高手大都是世外高人,世外高人大都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二种情况叫“以多对多”,以两拨人马持械激斗最为屡见不鲜。你砍我一刀我捅你一剑,混乱之中杀红了眼睛还极有可能被自己人误砍误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大帮会吞并小门派的最后一步通常就是以这样的杀戮终止。少数懂得审时度势的小门小派会屈附于大帮大会之下阿谀奉承逃过一劫,但多数自诩高风亮节的掌门舵主们却平白葬送了手下门人的无辜性命。好事之人以讹传讹添油加醋,便总有某某帮血洗了某某派,某某会清剿了某某门,某某掌舵将某某把子大卸八块的传言流于江湖。 第三种情况叫“以一对多”——凶残粗暴地说,也叫被人群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有六手八手十几手,这种情况最糟,尤其是在你本就理亏的时候,那一涌而上的正义之师更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你不留情面,因为即使是围观的路人也有可能突然心血来潮手脚发痒上去给你一拳补你两刀。 这种情况就是最易引人围观的情况,人们总是对打架斗殴惩恶扬善这种事情喜闻乐见,不止喜闻乐见,人们还要大肆宣扬奔走相告。于是随着前来瞎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越聚越拢,落单的一方往往更加处于弱势,很可能就在这一役中被敌方七手八脚地卸掉了胳膊扭断了腿,末了还会被路人拍手叫好地不屑唾骂一声——“活该”! 此时卓家集中心并不十分热闹也并不十分冷清的大街上,正四脚朝天躺着一个“活该”的人,围观的人群将并不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街道上叫卖的商贩们丢下了手中的摊子涌了上来,巷子里谈天的妇孺们丢下了手中的篮子涌了上来,店铺里跑堂的伙计们丢下了手中的盘子涌了上来,正是因为有了各路人群蜂拥而至的层层围堵,这并不十分热闹的大街此时热闹得好比天子脚下京师里最繁华的街市。 若非是这“活该”的人,卓家集上的本地人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原来自己生活的土地上竟有这许多的外来人,途经此地的客旅也会大为惊叹,原来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镇上的居民,竟然蕴藏着如此之大的武斗之力。 “活该”的人,早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活该”的人,此刻已是一个死人,光天化日之下被活活揍死的人。好在他四肢健在留了全尸。 “活该”的人,不是本地人。本地的人安守故常,从来不做“活该”的人,本地的人乐天知命,向来只等待机会制造“活该”的人,虽然这种机会着实不多。 老船翁已引着小夫妻一家行至了大陆,他眯着眼睛远远瞧着围观的人群,人群在围观“活该”的死人,他在打量围观的人群。镇子上的人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围观大事的发生,便成了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中难得的调剂。他知道到这看似安分守己的镇子上多的是看似循规蹈矩的人,但这些看似循规蹈矩的人却往往都有一颗惹是生非的心。 习武之人,岂能毫无用武之地。能用武力解决的问题基本等同于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那么在没有钱财的情况下,武力便成了最好的解决方法。 种田的人,捕鱼的人,做小本生意聊以为生的人,这些只不过是这镇子的表征而已,在规行矩步平淡生活的同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热血纷争。 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是非纠纷,纷争久了无法解决便容易产生恩怨情仇,恩怨情仇总是纸包不住火,经由围观的人群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变成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最近一段时间,江湖中人谈论最多的只有三个话题。 第一,三个月前,北方传来消息声称燕王朱棣病重且性命堪忧,彼时燕王三子皆在京师为太祖皇帝奔丧,传闻多说圣上欲留燕王三子做质以备削藩之需; 第二,两个月前,江北长空帮易主,原帮主任天长失踪,副帮主花待撷取而代之,任天长与花待撷不和已久,传闻多骂花待撷背信弃义反复小人; 第三,一个月前,圣上搬下御龙令,于今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重选武林至尊,传闻多言圣上此举乃是效仿先皇,欲借助江湖势力牵制藩王重兵。 不过就在最近三天,江湖中人又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大做文章,那就是传闻漠北十三鹰踏足中原,但是出师未捷磨山遇险,连损三人之际,龙鼎成一把大火将磨山夷为平地。漠北十三鹰作恶多端,死了三人自是大快人心。但是靳远之的凝剑园却因此突遭横祸,却又令人唏嘘不已。此事前因后果过程几何,仍旧众说纷纭无一定论。事情发生不过短短数日,已是江湖中人无人不晓,沸沸扬扬一片风雨。 即使老渔翁住在镇子的边缘,已经远离尘世数十载,不知江湖如今是何年月,但这镇子上所有发生过的大事他却仍旧记忆犹新。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犹能如数家珍。就像这镇子和极乐赌坊的仇根深种,年代久远早已说不清孰是孰非,但他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年焚了多少屋,毁了多少田,死了多少人。 他挚爱的妻子,也是在那一年永远离他而去。这更让他的爱恋,显得凄清悱恻刻骨铭心。 “怎么不走了?”江陵对此刻的突然驻足表现得有些茫然,他将眼眸转向靳清冽,可无焦的视线却落在了靳清冽身侧的地面,他其实早已听到嘈杂的人声于前方的街道汇聚一处,他甚至已能分辨出人群中不同声源的议论纷纷,可他仍旧故作不解地问道,“阿琴,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么?” 他仍不忘扮演阿琴的丈夫阿林,他也在悄悄提醒靳清冽他们所做的游戏尚未结束。 靳清冽哄着臂弯中的孩子,小家伙的身体越来越热,她就像怀抱着一个滚烫的火球行了一路,她要照料重病的孩子,又要顾及失明的江陵,她也已是满身大汗燥热难当。这贤妻良母当真是份辛苦差事,她十分佩服自己竟然能够付尽全力与江陵做这及其需要耐心与毅力的游戏。尤其是在她已精尽力竭,他却仍然乐此不疲的时候,她委实不能甘心如此。 可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当初一门心思立志做他眼睛时的信誓旦旦,说到便要做到,她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有持之以恒的决心与勇气。 “呵呵,小伙子,前方似是有人打架生事,引得众人无故围观。这个镇子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热闹了!”老渔翁放眼街道尽头熙攘的人群,代替靳清冽解答了江陵的疑问。 “嗯。”靳清冽望着街道尽处被人影遮挡了大半的医馆布招,握着江陵的手加大了两份力道。那是在小舟之上时,他二人便约定好的暗语,紧握一下表示肯定,连握两下表示否定。 那大概是这镇子上唯一的一家医馆,可要到达这医馆却偏偏就要穿过那混乱不堪的人群,那哄乱的人群令她这样一个明眼人都望而却步,更不要说眼前没有一丝光明的江陵。 “我没关系,孩子要紧。前方人群拥簇,我与你一同反而成了累赘,你可以先走,我待人群散去再去会你。”江陵似是发现了靳清冽的游移与担忧,于是附于她耳边悄声言道。 靳清冽沉下了眼眸,孩子早已病入膏肓确实不能再拖,江陵此言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可行办法,只不过她却不自觉地担心起来他的安危,他始终是看不见,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少了她在身旁,他的旅途岂非又要回复到先前的困顿异常。她已忆起了他们初次相遇之时他的窘态百出,若是留他一人独自行路,她发觉自己便做不到问心无愧。 她似乎还未能察觉自己内心的情感,从她说出要做他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想的念的便有大半是他。她连握了两下他的掌心,她说什么都不能同意。 “阿琴,听话。不用担心我。”江陵见靳清冽固执己见,故意提高了声调。 “小姑娘,放心去吧。小伙子由我领着随后就到。”老渔翁也在一早发现了女孩子的迟疑,却在不知何时竟与江陵的观点不谋而合,只在适时推波助澜。在他的观念里,做妻子的理应对丈夫的决定言听计从。 “这……”靳清冽见老渔翁都如此说,终是开始有所动摇。 “阿琴。”江陵再次唤出了那个由他强安在靳清冽头上的名字。 “那我先去,你速速前来。”靳清冽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冲入长街中汹涌的人潮。 尚未涌入人群,靳清冽便听见人潮中夹杂着各地方言的讨论之声不绝于耳。 刺耳的公鸭嗓伸着脖子:“这人究竟什么来头?青天白日竟敢大肆鼓吹造反言论?” 低沉的川南音捏着喉咙:“谁晓得呢,总之像这种人,死了一点都不可惜!” 靳清冽钻入了人群,嘲弄鄙夷的各色人声更是络绎不绝。 “你说燕王不会真的要造反吧?” “他造不造反,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回说话的两人讲得都是本地人的土话。 靳清冽瞥到了那挺尸路中的人,只看一眼,便再不想去瞧第二眼,这死尸脸上皮开肉绽处处滴血,像是被人活活剥掉了脸皮一般面目模糊一片,直教人连连作呕。 “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想当年太祖造反的时候,那可是死了千百万人!” “那时是和蒙古人打仗,这怎么一样!” “什么和蒙古人打仗!身为大明子民,你怎么连太祖怎样夺得的江山都不知道!这能成就大业的人,谁到了最后,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真不知你娘当年吃了什么,生你出来却是叫你脑袋先着地了!” “你说什么?!骂我可以,怎么连我娘也一并骂了!” 这两人说着好似就要动起手来。靳清冽见势不妙,赶忙匆匆从二人身侧一闪而过,顾着脚下寻路前行,再抬首时,已冲破了围堵的人群,医馆已是近在眼前。正欲启步向前,却见眼前医馆大门紧闭,只显得与这人声鼎沸的纷乱街市颇为格格不入。 第36章 隐姓埋名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能活着当然没人选择去死,但即使是死也不一定就能让你舒舒服服得死得其所。 这“活该”的死人,实在是死的并不值得,只因一句看似反动的言论,便被人无端夺去了宝贵性命,其实他也不过可能只是说了几个指代不明模棱两可的名字而已,就已经被不明真相思想守旧的人断章取义牵强附会。 这年头,直言不讳的人已越来越少,道听途说的人却比比皆是。普罗大众判断流言蜚语的能力尚且有待提高,听风就是雨的人本就是极易被煽动被蛊惑的人。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封堵悠悠众论这件事上,太祖皇帝功德无量,他披荆斩棘铁腕整肃,责令摒弃了一切负面批判的言辞,对大批官员严惩不贷,直教彼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胡惟庸案蓝玉案受牵连者数以万计。而他的子孙后代还将传承他的衣钵将这绝妙政策的精髓持续发扬光大,如此丰功伟绩定将被载入史册永世流芳。 所以说,这“活该”的死人,真真称的上“活该”二字。本就没人知道这“活该”的死人是谁,很快大家也都会忘记他是因何而死,他甚至可能暴尸街头很长一段时间,等皮烂肉腐才被拖去乱葬。 这样的死法,悲哀至极。 可嘴巴长在自己身上,但凡脑子没坑里面装的不是浆糊,就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提什么不能提,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那你真是白白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隔岸观火才是生存之道。作为这镇子上唯一的医馆里唯一的大夫,并且还是兼职着唯一的药铺掌柜的大夫,他深谙此理,所以他成了这镇子上唯一不去凑这非凡热闹的人。他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人多气盛的一方正自蠢蠢欲动,于是动作神速地收店逐客紧闭门窗。 这世上的大夫很多,可卓家集上就他一个。行医四十载,他见过许多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重病患者,瞧过许多匪夷所思诡谲怪诞的疑难杂症,江湖中人武斗受创被人剜眼割耳面目全非也是不足为奇,但他始终觉得因打架受伤而鼻青脸肿的人总是不太好看。 他的医术并不算高明,有很多病症他束手无策,他偶尔也曾下重了手开错了药医死过几个人,但那几个人的死也可能实在是因为他们早已得了不治之症无药可救。他不过是提前替他们结束了在人世间历受苦痛折磨的悲凉日子,好助他们早日往生西方极乐。 所以在他行医的这些年里,即使镇子上的某些人对他颇有微词,可大多数人在有小病小痛的时候还是会去找他瞧瞧,他们知道感冒伤风这种小事死不了人,他们知道若是他也瞧不好,那他们基本上就可以放弃希望回家等死了,只因为他是这镇上唯一的大夫。 但是还有一句话叫,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的医馆兼药铺总归还要打开门来做生意,某些时候,他不自找麻烦,麻烦自来找他。 那是他唯恐不及恨不得退避三舍的麻烦。这些麻烦通常出现在大事之后,在这镇子上好不容易发生大事以后。找麻烦的都是些持刀佩剑的江湖人。比如,七年前有人拎着血淋淋的手脚在深夜破门而入请他接驳断肢,五年前有人抬着断了气的尸首在他门前停了一天一夜求他起死回生,三年前有人拿着一张全是剧毒之物的方子让他调配能使人百毒不侵的良药。 对此,他只得冒着生命危险故作凶狠地抛下一句“另请高明”,就将这些人扫地出门。他不是闻名遐迩的隐世神医乱弹子,他甚至连神医的脚趾头都及不上,对于他们的百般要求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在年轻时也曾一时冲动想要离开家乡去寻访那传奇的隐者,习得一身本领济世扶危,但冲动随着年岁的增长却渐渐化成了惰性,他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但他也知道他遇上的这些事都不稀奇,人们总是病急乱投医。卓家集在长江航线上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武林中人就更多,人们通常把这里当做是通往极乐赌坊路上的最后一个歇脚驿站。 他没有对不起那些前来寻医问药的武林同道,无能为力的事,即使费尽心力做了也终归是徒劳无功,他从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也从不为错过这些或许可以使他扬名立万的天赐良机而后悔。他只为一件事后悔,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只对不起一个人,那人和他一样都是这镇子上的本地人,和他同饮一江之水同说一地方言,他们自从幼时起,便是一同成长的兄弟。 那人来恭贺他的店铺乔迁之喜的第二日,他们的镇子上便发生了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昨日里的那人还是与自己眉飞色舞把酒言欢的兄弟,今日里的那人却已抱着他奄奄一息的妻子目光呆滞痛不欲生。 他说请他救她,可他深知她已回天乏术。他不愿骗他,可他不得不骗他,他甚至发现她已有了他的骨肉,最后的最后,谎言被戳穿,大人和孩子他都没能保住。他没有怨恨他,只是默默地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在她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至此,他们几十年老死不相往来。 老渔翁几十年来从老大夫的医馆门前路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老大夫当然知道老渔翁故意如此有心回避,这些年来他为了不见他,从镇子中心的老宅搬到了镇子外围,又从镇子外围搬到了镇子边缘,最终彻彻底底迁至了江边的一芦小屋。老大夫对老渔翁的避而不见的心思了解的一清二楚,虽然仍旧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可他们就好似互不相识般一晃经年。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老渔翁和老大夫都不知道,几十年不曾打过照面的老朋友,就要久别重逢。 “砰砰砰。”紧闭的木门外响起了急躁的声响。老大夫透过窗沿的缝隙望向街道,那围堵的乌合之众尚没有作鸟兽散去的态势。他决定对那急促的声音置之不理,他不愿见到那些遍体鳞伤的病人,他更不愿因此惹祸上身,江湖中的恩怨便是这些祸端的根源,自作孽不可活的病人带来这些如洪水猛兽般的恩恩怨怨。 而这镇子上的年轻人们竟然如此愚蠢可笑,都还对那不可预知的危险毫无警觉,竟都还要前赴后继的去趟那浑水一脚,果然是不知畏惧的人们。老大夫笑了笑,这也不怪这些年轻人,谁不曾有过那盛气凌人年少轻狂的青春岁月,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所向披靡难逢敌手。他们无所畏惧只因他们不曾经历,经历那场永远尘封在老一辈记忆中的生关死劫。 “砰砰砰。”那急躁的敲门声又再响起。老大夫皱了皱眉,门外的人当真坚韧不拔。 “砰砰砰。”敲门声锲而不舍。老大夫开始有些厌烦,还有力气敲门,证明根本不是伤重不愈,那他大可以全当没听见这敲门之声,只留门外的那人自生自灭。大多时候,自讨没趣的人总会在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砰砰砰。”敲门声愈演愈烈。老大夫终于显得不甚耐烦了。 吵,扰,闹。事不过三。 他走到窗沿边,偷偷向窗外望去,他想要瞧瞧这次又会是什么样奇形怪状的人物迫不及待地叩响了他医馆的大门。 没错,在他眼中,那些江湖客们都是稀奇古怪的,断手瘸腿不足为奇,只剩下半张脸的他也已有了见识,他突然发觉自己很好奇这次的来人是否与以往都有不同,是否长着三头六臂见不得人,却要他来给截掉一半。 事实证明,是他多想了。他颇为失望,那不过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姑娘。她的身子看起来非常的——正常,可她的神色却又像是饱经忧患。既然她本人没事,那大概就是她的孩子有事。作为一个大夫,他已练就了四十年敏锐的洞察之力,他自信自己的判断理应准确无误。 “大夫,求您开开门吧!”年轻姑娘忧心如捣,她的孩子已是奄奄垂绝,现在竟连啼哭的气力都所剩无几。 他又从窗缝中瞅了瞅街前的人群,情况好似没有他想像中严重,人群就要四散离去。他的脑海中已经可以映出事件的全景图像,有一个没事找事的人说了一句不讨好的话,引得一帮闲得发慌的人找到了挑起争端的由头,后来这帮义愤填膺的人便一哄而上围攻了这个不会说话的人,再后来这个以一对多的人寡不敌众,最终被众人活活殴打致死,很可怜却也很可笑,这人简直就在自己作死。 “大夫,我……我的孩子……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年轻的姑娘眸中闪烁着泪光。那句“我的孩子”说得似乎并不十分自然流畅。 他终于不不忍心了,他一下子被年轻姑娘噙着清泪的无助目光戳中了自己的软肋。他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以往的人越是硬来,他便也越是像一头倔驴般强势回应。他原来的脾气本不是这样,这是他向乱弹子学的,他听说了神医的处世之道,便也向往同神医一般冷眼看待世间变幻。 但他终究还是不能与神医相提并论,乱弹子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可他却再不能狠下心来对这母子二人不闻不问。 “小姑娘,进来吧。”他将木门拉开了一道细长的门缝,刚好足够一人偏身而入。 母子二人刚一来到堂中,他便又将那木门重新掩好。 “孩子病了?高热不退?”他引着她们来到案前,只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年轻的姑娘点点头,她似乎已激动地忘记了怎样言语。 “手。”他瞧了一眼孩子,拿出了作为大夫的专业严谨。 年轻的姑娘起先似是有些疑惑,但立即转过了弯来,匆匆解下了裹着将孩子的粗布,原来粗布不过欲盖弥彰,粗布之下是孩子蓝缎为底红棉为里,金线锁边上绣元宝数枚的织锦襁褓。 他微微愣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瞧见了这罕见的昂贵布料,还是因为瞧见了襁褓之中这兀自挣扎的小小孩童。无论怎样,他总觉得这襁褓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和这襁褓相似之物。他也奇怪,这衣着并不华丽的母亲,却有一个连襁褓都十分阔绰的孩子。但他现在却同这年轻的母亲一样最为担心的只有孩子的安危。 他的一直苍老干枯的手搭上了孩子的小手,一指定三关,老大夫的手指放在了孩子拇指与食指的连接之处,年轻的姑娘不明所以地望着老大夫的手,原来为婴儿看诊却与为成人号脉截然不同。 半晌过后,老大夫松开了手,额上的深痕皱得愈发紧蹙。 “怎么拖到现在才寻大夫?”他的眼中有着严厉的责备,他认为年轻的姑娘没能尽到为人父母的义务。 年轻的姑娘抬起了头,一双仍隐着零星泪滴的眼眸望着老大夫,似是有苦难言:“我……求您无论如何要救救他!” “孩子吹过风,受过凉,染了风寒有燥热之症。但是……”他想要对症下药,就要详细了解病症,“你给孩子吃过什么?” “菱角……”年轻的姑娘垂下了眼眸,“前夜。” “荒唐,菱角性凉,单吃菱角又怎会有毒热的症状!”他拂袖转身,回坐案前。这个孩子的病症绝非仅仅受凉风寒如此简单,他隐约觉得这个孩子体内似有毒素留存。但他现在首先需要做的,还是为孩子退热。 “生地三钱,双花三钱,黄连二钱,吴茱萸二钱,冰片一钱,薄荷三钱。”他匆匆提笔。 “冰片……”年轻的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小声驳道,“不要冰片。” “嗯?”他抬起了眼睛,有些无法理解,难道说这姑娘也识医理? “冰片易使人惊厥。”年轻的母亲低声嗫嚅,她记得不久前有人曾经告知过她麝香冰片均有毒性。 “呵呵,孩子高热已久,此乃必要之方。”老大夫已起身行至药柜前侧取药。 年轻的姑娘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仍是叹了口气无奈作罢。 靳清冽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似是有了一刻来之不易的舒缓,那生地双花黄连薄荷吴茱萸确实是一样不落都如江陵所述被老大夫罗列在药方之内,在小舟上时,他便已和她说过这些药材均是十分常见,寻常大夫都能配置,只要寻得医馆药铺,孩子便可脱离险境。 至于那冰片一味,江陵也说,若是孩子已然陷入昏迷,那便也可入药。 “清清!快点儿!”一串环佩叮当般稚嫩的笑声突然从内堂传出。 靳清冽听闻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扭过了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却见两个似是连路都还走不太稳的小小丫头一路嬉闹着从内堂跑了出来。 “舞雩,你慢点儿!”穿黄色衣衫的小丫头正在追赶着穿红色衣衫小丫头的小小身影。 着红色衣衫的小丫头回过头来朝着黄衫小丫头扮了一个鬼脸,却一不小心撞进了靳清冽的怀里。 第37章 如愿以偿 “嘻嘻!”红衫小丫头迈着还不太稳健的步伐向后退了两退,摇摇晃晃从靳清冽的双腿之间抽出了脑袋,一张稚嫩的小脸挂着略带窘意的笑容眨了眨眼睛,“姨姨,得罪了。” 她最多三岁,也有可能不到,连路都还走不太稳,却已学着大人的口吻装模作样地说起了客套话,不用说就是个聪灵机敏的孩子。 “清清!”红衫小丫头又朝黄衫小丫头跑了过去。 “舞雩。”黄衫小丫头也唤了一声,也朝红衫小丫头笑了一笑,但她的笑容却很文静腼腆,举手投足与红衫小丫头的灵动跳脱大不相同。 两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又一同拉着小手欢天喜地扑进了老大夫的胸怀。即使她们尚且如此年幼,却是一个赛着一个我见犹怜,已能看出两人均是玲珑剔透的小小佳人,长大成人定然出落得各自惊艳。 那红衫小丫头虽只是一名小小幼女,却许是因为着了红衫的缘故,浓重而艳丽的色彩更将她衬得唇红肌白眉目如画,姿貌出类拔萃灿如灵山天界的灼灼仙童。 黄衫的小丫头粗粗看来虽不似红衫的小丫头那般浓烈抢眼,但胜在清新自然,自有一股如兰气息由内而外遍及周身,细细体味便能感到她的内秀乖巧毫不逊色。 两个小丫头的从天而降竟好似直教这简朴无华的诊室顿时间蓬荜生辉,没想到这寻寻常常的小镇竟也能蕴育出这般佼佼不群满身灵气的孩子,实在是让人大感意外的同时不得不发出一声惊喜的喟叹。 只是两个小丫头虽各有各的动人之处,两人的长相却一点也不相似,说是姐妹大概旁人都不会信。再说两人的名字听来也是无甚联系,或许只是邻里之间一同玩耍的伙伴。 靳清冽此时方才明白了过来,红衫小丫头叫舞雩,她口中唤着的“清清”其实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和她年龄相仿但味道却全然不同的黄衫小丫头。 靳清冽此时尚在扮演着阿琴的角色,清清此名当然不是叫她。说起来清清这个名字本也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不二称谓,她靳清冽叫得,别人自然也能叫得,这世上肯定还有许许多多叫清清的姑娘,这些姑娘同样冰清玉洁眉清目秀。她们的名字或取清静宁和之意,或为激浊扬清之想,又或许父母为孩子取名之时恰逢月朗风清万象更新。但能在一片从未踏足的地域巧逢和自己名字相同的姑娘实属不易,靳清冽仍然认为这不可不说是自己难得一遇的天缘凑合。 而舞雩,伍妤,或是武瑜,那红衫的小姑娘是姓武名瑜还是就叫舞雩,却不知她的名字究竟是哪几字。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论语中的句子。 靳清冽竟突地忆起了母亲曾强迫自己在幼时背诵过的论语,那时自己不懂孔夫子的言论奥义,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为之,但读到这个句子依旧觉得彼时情境应是甚为美妙,竟也稀里糊涂地将它牢牢记在了心里,现在想来她真该好好感激母亲在教导自己习武强身的同时也将读书识字的本领一并传授,她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姑娘都是不识字的。 只是不知这红衫小丫头名中的舞雩是否便是论语中的舞雩,若是这小丫头当真一风雩为名,取不愿仕官之意,倒是颇有些意思,似是比清清之名又要高洁许多,能为自己孩子取出这样的名字,想来孩子的父母却也应是饱读诗书气节高尚之辈。 靳清冽权且挡这红衫小丫头正如自己所想就叫舞雩,不知不觉间,已对这两个可爱的小丫头生出了满心的怜爱。 “爷爷。”小清清粘在老大夫身旁,一只小手晃悠着老大夫垂在身侧的肥大袖角。 “爷爷!”小舞雩已经蹭蹭爬上了老大夫的膝头,而后竟然身出小手去揪老大夫的花白胡须。 老大夫慈爱地笑着看了看两个小丫头,竟然对她们的无端行径不加阻挠,看得出来他对这两个小丫头极为疼爱。可即使有这两个小丫头的各种作弄,老大夫还是沉着性子取出了一杆小称,开始速度麻利地称取各味药材的剂量。 “爷爷,您听见没有,刚才外面可热闹啦!”小舞雩顺着老大夫的膝头使劲儿一蹬,竟然就这样爬上了老大夫的台案。 她欢愉地享受着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快感,伸出小手用一根短短嫩嫩的粉指对着窗户:“爷爷,就在门口,就在那儿!” 而后小舞雩又顿了顿,用手挠了挠后脑勺,似是需要时间组织一下心中想要一股脑全部说出来的话,随后便模仿着旁人干架的姿势将右手攥成的小拳头猛地一下砸在了自己左手的掌心里:“爷爷,听说住在街那头的叔叔将一个坏人打趴下了呢!” “是的呢,叔叔们真厉害!”小清清也在老大夫腿边兴奋地点头赞同。 “哦,叔叔们是怎么打倒那个坏人的呢?”老大夫手中不停,虽没抬眼却也饶有兴致地详询经过。 小舞雩一双灵动的眼睛闪出两点狡黠的光辉,突然俯下身子将小胳膊伸向了还在地上的小清清:“清清,上来!” 小清清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却十分听话地也把一只小手递了出去:“干嘛?” “上来再说!”小舞雩已努力够到了小清清的手。 小清清似是还有些犹豫,立在老大夫腿旁一动不动。 “上来!”小舞雩眯起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小清清,口气里明显开始带有威胁的成分。 “噢……”小清清唯唯诺诺,见小舞雩目露凶光终于有所动摇,竟真慢吞吞地顺着桌脚也爬上了台案。 两个小小的身影此时已是肩并肩傲立在了老大夫的台案上,着实有趣得紧。 “爷爷,您看好了!”小舞雩郑重其事向老大夫抱了一拳,而后煞有介事地望了小清清一眼,“清清,我是叔叔,你是坏人!” “啊?”小清清后知后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被小舞雩当做了场景重现中的人肉靶子。 老大夫再次抬起首来哈哈一笑,立在一旁的靳清冽却已被这两个小丫头的出格举动深深吸引,她正拭目以待。 却见小舞雩马上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地描述起她先前在后院时,从由街上回来的隔壁婶婶那里听来的精彩对决,比比划划动作夸张,时不时地便拉过小清清佯装向她身上猛然出击,从那坏人起先怎样大言不惭步步挑衅一直讲到叔叔如何惩恶除奸送那坏人归西,一个连话都还说不太利落的小小姑娘竟也将那紧张的激战描述得惟妙惟肖,将彼时场景活灵活现展于听者眼前,使听者皆如身临其境,就是不知她这言语之中却有多少夸大其词虚张声势的成分罢了。 说来也怪,那本是龌龊不堪的恶战由小舞雩口中道来,惊心动魄之余却变得一点都不恐怖血腥,她好似只是向旁人叙述了一个精彩绝伦趣味盎然的武斗故事而已。 靳清冽瞧着这祖孙三人纵享天伦其乐融融,却不自禁有些羡慕又有些失落,刚刚才稍复神采的眼眸一时间竟又先出些许孤零零的落寞,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亦或外公外婆,小时候他还有母亲相依为命,但是现在她却唯有只身一人如一叶浮萍般独自漂泊。 然而现在由外人看来,靳清冽却不是靳清冽,她是另一个人,她有另一个身份,那个人叫阿琴,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妇人。阿琴是有有夫之妇,虽然她的孩子重病丈夫残疾,但是她依然坚强乐观,对生活毫无倦怠与怨言。 只有靳清冽自己知道,作为阿琴的自己,身份背景是假,丈夫孩子是假,阿琴的一切均是由人凭空杜撰。即使现在的她看似有孩子有丈夫,可那也不是一出由江陵一时兴起自导自演,随性发挥的荒唐的闹剧。丈夫不过是一个与她萍水相逢继而相约结游的同伴,并不真是她的丈夫,孩子也是她从道边拾获的另有亲生父母的大户子孙,并不真的就是她的孩子。 对了,说起江陵,他行路不便自会慢些,可也又过了这许久时间,他却怎么还没赶来,靳清冽心中似又有一念紧张闪过。 明知此间种种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但她似乎已开始接受这镜花水月带来的短暂温馨。为了享有这一瞬即逝却又美轮美奂的幸福之感,她竟也在不自觉间投入了全副身心对母亲这一角色进行真情演绎。 靳清冽似乎已经习惯上并且喜欢上了作为母亲的身份,她甚至有点儿渴望那个半路被她拾来的小家伙从此一直跟着自己,她希望自己当真能做孩子的母亲,她希望小家伙当真就是自己的孩子。 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或许偶尔可以稍有快意恩仇的日子。大多数时间不需要波澜壮阔不需要虚石破天惊,只是平淡绵远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细水长流间便是一世天长地久的人生。那是靳清冽身为女子对于一个完整家庭的希冀。 “啊!妹妹!”小舞雩高高在上,指着靳清冽怀中的小家伙叫出了声。 “是弟弟。”小清清却已喘了一口粗气,一屁股坐在了台案上。 “明明是妹妹!”小舞雩翘起了小嘴,似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耗不尽的能量。 “一定是弟弟。”小清清扥了扥小舞雩的衣角,想要她也同自己一般坐下歇息。 “你凭什么说是弟弟?!”小舞雩不依不挠,“我非说她是妹妹!” 两个刚刚还在互相作乐的小丫头此时已是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而老大夫则丝毫不受二人的干扰,已将药材称量完毕,他慈祥地看了一眼孙女儿们,便由得她们自己争吵不休,却又起身走向靳清冽,将手中的一碗散发着薄荷清香的汤水交给了年轻的母亲:“前些日子暑气难抵,我这里便常备着消暑之物,这水里有煮开的薄荷叶,先用来为孩子降温,你用棉布一次蘸取少许反复擦洗孩子的腋窝前额和大腿根,剩下内服的药剂待我去煎。” 老大夫说罢便欲转身行入内室,却又在身形即将隐没的刹那回过了头,故意板起了脸一丝不苟地对着两个小丫头道:“你们两个,不许胡闹。” “是,爷爷。”小舞雩与小清清异口同声,相视一眼各自咯咯笑了出来。 靳清冽这才从自己恍惚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赶忙将怀中的小家伙置在了案上,匆匆解下了包裹小家伙的襁褓。 耳闻坐在一旁的两个小丫头仍在争论孩子是弟弟还是妹妹,靳清冽却也不禁笑出了声。 “姨姨——”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望向靳清冽,她们都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终定论。 “嗯,说起来,确实是弟弟呢。”靳清冽已开始手忙脚乱为孩子涂药。 “哈哈,舞雩,我没说错吧!”小清清脸上有了骄傲的微笑,她胜利了,可即使是这骄傲的微笑也没有多么过火的显耀,她总是淡淡地恬静地笑着。 “可恶!”小舞雩小脸通红撅起了嘴,带着怒意挥舞着小拳头,有些张牙舞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脾气倒也真是不小。她先是拧了一把小清清的胳膊肘,而后突然蹦下了台案跳到了地上,一个人跑到角落里生起了闷气。 “舞雩,别不高兴嘛!”小清清见状也跟着爬下了台案,跑到小舞雩跟前想要赔礼道歉。 靳清冽眼瞧两个小丫头从闺中密友变作了斗气冤家,知是孩童小打小闹,随便笑笑却也无暇理睬,继续埋头为那更为幼小的宝宝擦拭身体。有了清凉温和的薄荷汁水接触周身,小家伙备受煎熬的赤红脸颊果然似是有所好转。 “砰砰。”又是两声叩门清响。 靳清冽回过了头望向木门,却见两个小丫头没说两句便又已和好如初,此时两个小小身影已经蹦蹦跳跳朝木门奔去。 “太好了,是娘娘!娘娘来看我啦!”小舞雩拍着手跑到门前,却因太过矮小而不够不到门上的木栓。 在一旁的小清清也惦着脚想要帮忙,可手臂都要伸断,指尖也才将将能够碰到门栓的底端。两个小丫头因为身高实在有限,那高横的门栓实在是令她二人望尘莫及。 “姨姨——”她们再一次不谋而合地望向靳清冽,两人的眼神之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期盼。 第38章 愁肠百结 现在躺在卓家集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的这个人,已不是个活人,他已死得彻彻底底杳无生机。死气沉沉的尸体没人会关心,本也不会有人在百忙之中还会抽空关注一个陌路人的生死,人们大多只关注自己是否活得安生,只要自己吃好喝好睡好,或者退一万步讲,只要自己还没饿死,那就已是谢天谢地万事大吉。君不见为自己苟活于世而抛妻弃子做伤天害理猪狗不如之事的厚颜无耻之徒亦是大有人在。 那死尸的眼周已肿胀得看不出眉目的轮廓,他分明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的一方蓝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一片晴空或许成了他此生终结时最后定格的画面。若是他当真在临死之时还有心欣赏这天空的绮丽,那他虽然命运凄惨死相可怖,但是也比大多数人走完一世的时候要幸运许多,起码人之将死,他却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有美景相伴左右,这若是换做平常老死病死的人,那一般情况下都是对着房梁咽下他们在尘世上的最后一口气,根本毫无美感可言。 围观的人群总是聚得快撤得更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的路虽已走到了尽头,可剩下的人都还要过自己的日子。看见这人最终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之后,大家便心满意足地一哄而散。过不多时,这喧腾的闹市便回复了以往的姿态,三五行人来来去去,没那么热闹,也没那么冷清。 民众看够了他人的死劫,便要回去担忧自己的活路。自会有人来收拾残局掩埋尸首,大多数人心中都是冷漠得令人发指。 老船翁斜睨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口中啧啧两声唏嘘,径直穿过了死尸四周稀稀落落的人群。他已活了这么些年,他已见多了生离死别,他已开始对生命的消逝变得麻木不仁。 死人而已,没什么奇怪。在大街上见到一个四仰八叉面目模糊的死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千千万万的人死去,寿终正寝的有,突发意外的有,自尽而亡的有,遭人刺杀的有,被人围殴致死的——也有。 大千世界本就不无奇不有,罗列各种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大概说上十天半月也是无穷尽也,再怎样离奇诡异的方式最终也都会全部指向同一个结果——一命呜呼。 “当心脚下,地上有人。”老渔翁向身后随其前行的少年提示了一句,在离老大夫的医馆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每当老渔翁到这阵子上来,就会好不凑巧看到老大夫这临街的铺子,每当他看到这临街的铺子,便又会自然而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已经过世许久的人。 每当他想到他的妻子,他都会选择绕路而行。他的妻子也如今日这可笑的死人般,死在了老大夫的医馆前,甚至就死在了那同一个位置。他妻子的死,可悲可叹。 老大夫的医馆竟已在这条老街上伫立了四十多年,而且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开诊,这证明这几十年来他都活得舒舒服服无病无灾。老渔翁在心中慨叹,老大夫不愧是大夫,自然是能把自己的身体料理得完好无损。 天空中一群飞鸟掠过,同时一滩污秽之物从鸟群正中飞落而下,不偏不倚砸在了死尸面上,无情剥夺了他仰望广袤天际的最后权利。 “好险。”少年长吁一气,为自己将将避过的一劫暗自庆幸。刚刚他的左脚已踢到了尸体的右肩,他瞬间明白了“地上有人”的真正含义,鸟粪终究没能令他污头秽脸。他缓缓绕过了地上的尸体,眉际似有微微轻蹙一闪而过,却非漠然亦非惊惧。可再看时,少年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只不知他心里是否也在怜悯悲叹,这可怜的死人死得实在没有水平。 “小伙子,前面就是医馆了。我老了,讳疾忌医,就不去了。希望你的孩子没事。”老渔翁停立原地瞧了一眼老大夫那一扇紧闭的大门,浑浊的眼眸似有微光一闪而过。但他却止步不前,而后更是抽出了腰间的烟袋,坐在道边抽起了大烟枪。 他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突然生出个想法要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几十年来他竟突然有了想要见见老朋友的想法。也不用假情假意地嘘寒问暖,就是见个面,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的望上一眼就已足够。 “多谢老人家辛劳引路。”少年似是不为人知地微微蹙了下眉,别过老渔翁,继续以手中竹杖探路前行。 江陵的手碰到了老大夫医馆紧闭的大门,许是冗长岁月的日晒雨淋,使这木门上凸凹不平的木棱竟也好似老人家们的古稀高龄般腐朽不堪。有了手杖探路,他终于没有像上次在船上时整脸撞上柱子一样一头撞在门上。他并不是时时都是如上次那般不当心,他只在心急如焚的时候才会对自身安危不管不顾。 可这并未开诊的医馆却又令他心生疑问,行至医馆临街的窗前之时,他已能听到室内的谈笑声与脚步声,只是这些声音却都似由轻稚的孩童发出。靳清冽和小家伙此时理应就在室内,可不知怎的,直觉却令他惴惴不安,他总觉得似是还有事情将要发生。他向来理性处事并不信任直觉,可他的直觉却又总是出奇的灵敏,他的理性与直觉从不自相矛盾,反而是将二者结合一处相辅相成。 江陵扣响了木门,却听见屋中又有脚步声来回走动,终于安慰一笑,传入耳中的是他十分熟悉的脚步之声,靳清冽的步伐一向轻灵快捷。又过片刻,木门“吱呀”一声自室内开启了一道细缝,依旧狭窄得只容一人偏身而过。 临开门前,靳清冽想起老大夫先前紧闭大门似是有着什么不愿道出的因由,自知不好不经允许自作主张强行将木门大敞四开,况且她也尚且不知室外叩门何人,可能是江陵终于赶了过来,也可能是小舞雩口中唤着的“娘娘”,当然也可能是图谋不轨的危险人物。于是只得俯下身来安抚两个小丫头,推搡着她们后退到了堂中:“别急,你们两个不要站得离门口这么近,我先看看是谁,若是真的是你们的娘娘,那时再开门也不迟。” 她匆忙走到窗边,透着窗沿的缝隙望向街外。瞧见那素衣少年垂目而立,带着风尘与疲意的脸上复回浅笑安然,靳清冽唇角微勾柳眉轻扬,面上终于由衷浮现一丝喜悦笑容。 他行路花费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稍微久了一点,但好在一路行来,他也无恙。 开门的瞬间,靳清冽便不顾一切执起了江陵的手臂,轻语中嵌着难以抑制的欣喜:“进来。” 她引着江陵行入室内,便又匆匆将木门重归原状。一进入室内,浸淫满屋的药香便扑面而来,种类繁复的药材各有各的性味,但却都是江陵已然阔别多年的熟悉的气息。他离开那自幼生活的幽谷药芦,似是也已有了六七年之久。 “薄荷。”江陵立时分辨出了那最为清幽提神的味道,“你在用薄荷汁水为孩子擦拭身躯?” “嗯,那大夫说的和你先前告诉我的一模一样。看来是个经验老道的大夫。”靳清冽边走边道,又已行到案前瞧着小家伙,“这薄荷叶子立竿见影,孩子确实好了许多。” 两个一直在门下翘首以盼的小姑娘却早已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怔怔哑然失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人不是娘娘,小舞雩瞬时垂头丧气,她失落的眼神中却隐藏着极致的愤怒。 一个月前她的娘娘曾来看过她一次,匆匆离去之时保证半月过后再来探视,可是如今一月飞逝,娘娘依旧杳无音讯,她每日里除去同小清清打闹嬉戏,就是缠着老大夫追问娘娘的踪迹,再不然就是趴在窗边望着远方的街市掰着手指头数着剩下的日子,并且在床/头用小刀刻下了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正字,然而一晃五六个正字都已被她划了出去,她的娘娘依旧没有兑现诺言依约而至。 娘娘并不时常来看她,小舞雩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娘娘前来,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远方的街市尽处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并且悄悄在她的枕底塞上新的衣裳新的玩物,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这一次,小舞雩总是无限期盼的母女重逢似乎已变成了遥遥无期的空想谬谈。 她并不是老大夫的亲生孙女,她的娘娘不过将她寄养在这里。只有小清清才与老大夫有着血浓于水的嫡亲关系。老大夫只有一个儿子,这个独子只有小清清一个女儿,所以老大夫只有小清清一个孙女。 “坏人!骗人!”小舞雩咬牙切齿的同时已然热泪盈眶,扯起手足无措的小清清就往内室跑去。小清清一下子变跌跌撞撞被小舞雩带走,两个小小的身影霎时间便从外堂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爷!我要娘娘!我要……要娘娘!”小舞雩带着撕心裂肺的哭泣一路嚎啕远去,呼喊音量竟丝毫不逊色于那小小婴儿的啼哭之声。 小孩子的内心阴晴不定,情感总是一触即发,行为举止完全无从预料,哭哭笑笑不过就在转瞬之间。靳清冽愣了一愣,却也只道平常无心多想。 倒是江陵似是对方才瞬间发生的一切完完全去摸不到丁点头绪,一脸茫然地朝向靳清冽的方向:“阿琴,为什么这医馆内会有两个小孩子?” “她们是这医馆老大夫的孙女。”靳清冽毫不犹豫地作答,她对江陵出色的耳力深信不疑。 “其中的一个为什么突然哭了?”江陵依旧不解地蹙了蹙眉。 “嗯……这个我也不大清楚,那孩子刚刚还在说说笑笑和另一个小丫头打打闹闹,大概是突然想念母亲了吧。”靳清冽叹了口气,拉着江陵一同坐了下来。 “那这医馆的大夫呢?为何也不在此间?”江陵又问。 “他去内室煎药了。”靳清冽又将小宝宝揽入怀中,将他小小的身子翻转过来,继而替他擦拭背脊,“对了,老大夫他只配了清热的药剂,却没说解毒的方子。” 江陵探了探孩子的体温,面上现出一缕欣慰笑意:“那毒性随着孩子的体表升温散至体外,只要孩子能够退热,体内的毒性十分便已祛了九分,残余的毒性也会随代谢排出体外,倒是不碍事了。” 靳清冽听他也这般说,终于如释重负,望着怀中的小家伙,脸上满是怜惜之意。小家伙在鬼门关外徘徊许久,却终是得救了。这小娃娃若当真是自己的孩子,那便好了。 想到此处,她倏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带着轻微的嗔意低声道:“江陵,你别再阿琴阿琴的叫我了。我不叫阿琴。” “嗯?”江陵昂起了头,轻扬的唇际似笑非笑,“怎么了?阿琴这名字不好听么?还是这游戏不好玩么?” 靳清冽抿起唇线扫视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根本是在明知故问,可他却不知道当时情境有多滑稽。她就这样平白无故被他扎进便宜,反正他是无所顾忌,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又怎会明白自己起初被他当做一个生搬硬造出来的人时是有多么的窘迫尴尬。 “怎么了?你不想玩了?”江陵似是还没能意识到靳清冽是当真在气恼自己的肆意妄为,“明明是你说要玩假扮夫妻拖家带口的游戏呀。” 靳清冽自顾自地轻摇着怀中的小家伙,怏怏不乐却不吭声。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端端地便受了他的欺负,在这件事上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就已被逼无奈吃了一个哑巴亏。她又瞥了一眼眼前少年,只觉得他仍旧死性不改。 “清清?你怎么不说话了?”江陵似是终于开始有些心慌,他瞧不见她的神色,便想寻找她的声音,可她偏偏紧抿着双唇不言不语。 “清清?”他仍旧企图试探,“你该不会是生气了?” “你怎么总有这许多话说!”她只觉得他仍在故意挑/逗,一时忍耐不住终于没好气地怨声载道。 江陵半张着口怔住半晌,似是对靳清冽这突如其来的骇人爆发一时无从应对。她甫一提起幼时的孩童游戏时,他便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也曾和姐姐装模作样拜夫妻双双把家还,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乐此不疲。所以他原以为她得偿所愿会很开心,却没成想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他这玩笑开得实在是过分了些。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生气。我只是不习惯没有声音的世界。没有声音,我会感到不安。”他垂下了眼帘幽幽道,“我起初以为你会开心,你不想玩,我当然不会勉强。” “我——”靳清冽惶然愣住,看着江陵失落的脸庞愈显苍白无色,只觉得自己的的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几次欲语还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只是不喜欢你总是乱开玩笑罢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了笑容。 第39章 死得其所 繁星璀璨夜,深阑无人语。 日月交替,又是一片晴朗的晚空。卓家集平日里不太热闹也不太冷清的大街终于迎来了一天当中最静谧的时刻。疲于奔命的人也好,无所事事的人也罢,只要是人便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入夜为眠。人们都已熄灭了灯火进入梦乡,只有长街尽头的一排两扇小窗透出些许光亮,微弱的烛光在暗夜中摇曳徘徊,于青石路上留下斑驳光影。 那地面上唯一的光源便来自这集镇中唯一的医馆,唯一的医馆紧接着又发出了长街入夜后唯一的响动。 木门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姿盈盈的少女先行而出,清逸朴素的少年紧随其后。靳清冽与江陵刚刚满心歉意婉谢了老大夫留宿的好意,以一个听似牵强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的借口,夜晚行路,对江陵而言却比白日里更方便些。 小家伙不哭不闹,正在靳清冽的臂弯之中酣然沉睡。自服下药剂伊始,他的情况便逐渐有所好转,日落西山时,高热就已褪去大半。许是他嚎哭了太久费尽了体能,此时睡得竟是格外香甜。 搀扶江陵越过门槛,靳清冽又再转过身轻轻从外侧关严了木门,她已能很熟练地在抱着小家伙的同时腾出一只手来做其他的事。带孩子本就是件苦差事,可将孩子照顾的周周道道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靳清冽借着星光抬眼望向来时路,青石路上只有月色的印痕,那日间的尸首似是已经不知去向。她正欲引江陵启程,却发现对面不远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横坐街边,不似陌生之人却也不甚熟悉。 一路引领他们来到集镇中心的老渔翁竟然还在这里,他正抽着大烟枪,烟袋里是他仅剩的最后一撮烟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留在这里,他只是很累,他只是很想念他的妻子,或许只是因为这里是他和妻子道别的地方。 “老人家?”靳清冽讶异地轻唤了一声,蹑步走向老渔翁,“您怎么还在这里?” 她心里有些欢喜,当时走得匆忙,她还未曾有机会向老渔翁道声多谢,可老渔翁此时却近在眼前,这倒是赶巧得很。她很想趁此机会廖表谢意。 老渔翁半眯着的花眼徐徐睁开,怀抱婴儿的少女满面感激的身影映在了他泛黄的眼珠里。借着月色,他的视线由上自下,最终落在了靳清冽怀中的小家伙身上。 他猛然睁圆了双眸。 婴儿的襁褓蓝缎为底,红棉为里,金线锁边,上绣元宝数枚。 婴儿已不是他先前见到的用粗布草草包裹的平凡孩子。这个孩子,非富即贵。 “这孩子的襁褓太过显眼,遮起来吧。”还未成行之时,靳清冽曾听江陵如是说。 “有道理。”她略一思量,随即表示赞同。 夜深人静之后,她却没再在意这孩子的夺人眼目。 老渔翁只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四十多年,他已有四十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面料纹饰,可四十多年来,他也从未忘记过这耀眼的装束,贵气外露中却又难免有些庸俗,四十多年,记忆犹新。他绝不会认错。 极乐堵坊。这个孩子分明来自极乐堵坊。 老渔翁涣散的眼神突然凝聚精光,他的唇角似是抽搐了一下,可他却不发一言,只是死死盯着靳清冽怀中的孩子,双目瞬也不瞬。 “老人家?”靳清冽明显不太理解,她猜不透这垂垂老矣的渔翁为何突然对自己怀中的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老渔翁依旧缄口无语地沉默凝望,他的眼神中是不可名状的五味杂陈。 靳清冽只道他想看看孩子,便又向前探了探身子。 老渔翁突然毫无预警地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孩子小小的身躯,口中缓缓吐出几字:“孩子叫什么名字?” “呃……”靳清冽一下子被老渔翁突如其来的问话弄的发懵,她只听说这小家伙姓裴,可聂盼兮与聂擎风似是也不明确这孩子究竟应被唤作什么。 奇怪的是,老渔翁先前与他们一路前行,未曾念及孩子的名字,却又在此时突然有此一问。 “云儿,我们的孩子叫云儿。”一直立身对街的江陵咳喘了几声,摸索着行了过来。 他行得有些急,足下不是很稳,脸色看来也不太好,过于惨白了些,可他却及时为靳清冽解了燃眉之急。 现下他已将一家三口的名字一一安配妥当。 “老人家,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告辞。”他已行至靳清冽身侧,面容反而被阴影笼罩,瞧不清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这句话他却说得冷漠敷衍。 有江陵圆场,靳清冽将将缓过一口气,但见平日里向来温和谦逊的江陵竟忽然一反常态,他的话语生冷急躁,靳清冽又着实有些吃惊与困惑。 “走吧。”他摸到了靳清冽的臂膀,有些野蛮地扯过了她的手,不由分说便要同她发足远去。 他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却如同将手伸入了致寒冰窟。她知道他的身体似乎是有痼疾,手掌向来不大温热,可此时他手上的温度好似又在倏然下降,他的手其实已是冷若冰霜。 靳清冽还未及向老渔翁辞行,便被江陵拖拽着远离了数步。星月的映射总归有限,街旁的建筑投下交错的阴影,昏暗的夜色下,江陵牵着靳清冽快步而行,反倒似是他比她还瞧得清晰明朗。 他一边前行一边咳嗽,她满腹疑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并不知晓卓家集与极乐赌坊长久以来不共戴天的仇恨。 “江陵,怎么了?”靳清冽拧起了眉梢急急相询,她只觉得江陵的举动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触动了她的怒意,她还从没见过他像现时这般不讲道理。 “别说话,走就是了。”江陵低声沉吟,却对靳清冽的疑问避而不答,似乎多说一字便是分外勉强。 “这究竟……”靳清冽话音未落不及回首,却已与江陵同时怔骇驻足。 一道混沌人影已自后向前遽然划过暗空,疾如雷电直直落于靳清冽与江陵二人面前,瞬间阻住了二人去路。人影身形起落岿然无声,只在一瞬便已凌空越过二人,单凭这一份卓绝的轻功,便是当世难寻。 这卒然而至横身拦路的人影正是先前那以渔为乐的老翁。 “老人家!”靳清冽不禁一声惊唤。她不知这年迈的老者为何会于此时突然追上前来,更没料想老渔翁的身法竟是如此高深莫测。 老渔翁目不斜视,一双眼睛仔细端详着靳清冽与江陵二人,身形凛然挺立,全然不似先前的弯腰驼背老态尽显。 “你们是什么人?”出乎意料的老者冷眼静观语气冰寒,沟壑纵横的眉宇间尽是肃杀凉意。这对少年男女并不似他们口中自述那般简单平凡。 “我们是……”靳清冽吞吐其辞欲说还休,老渔翁分明已经已对她与江陵的身份有所怀疑。见了老者急转直下的迥异神色,她实在不知此时应该如何作答,本能般地求助望向江陵,可又即时明白自己纯属多余之举。 他又如何能够瞧见自己的一筹莫展手足无措。 “过路人。”江陵微微扬首,以同样清冷的方式作出回答。可他说话的时候却给靳清冽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靳清冽能明显感觉到一侧的少年呼吸沉重体温骤降,他与自己相扣的指节也在逐渐松懈。江陵似是身有不适却仍强撑坚持,她才意识到他方才言语已是费力。 “你们是极乐赌坊的人。”老渔翁沉声厉语言之凿凿。 “不……不是。”靳清冽矢口否认。 江陵似也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转化为一阵激烈的咳喘,他的脸色现在看来竟比苍茫的月色还要惨白几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却也从靳清冽指端无力滑落。 “小伙子,你的故事编得甚好。”老渔翁萧索的目光在江陵身上停留了片刻,凛冽的眼神似是在一瞬之间有所收敛,而后却仍旧牢牢凝注着靳清冽怀中的孩子,“极乐赌坊的人,到卓家集上来,找死。” 老渔翁双拳呼啸生风,出其不意间已猝然攻向靳清冽与江陵。 他的妻子便是死于四十年前的那场与极乐赌坊大动干戈的灾祸。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报仇雪恨,因为至此一役之后,损失惨重的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忘记这场无谓的征战。于是他与集镇上大多数幸存于世的人一样,被迫选择了忘怀,被迫选择了恭默守静。 化解恩怨仇恨最好的方法,便是忘却。如若无法释怀,便要假装忘却。如若不能假装忘却,那就只有祸及一代又一代的永无休止的杀戮。 那仇恨的缘由因年代久远早已无据可考,但卓家集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自极乐赌坊聂太君立下重则,极乐赌坊与卓家集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已有数十年之久。老渔翁相信极乐赌坊人人奉令唯谨绝不敢逾规半步。 可此时却有年轻人不愿循规蹈矩,偏偏以身试法。踏足卓家集的极乐赌坊中人与进入极乐赌坊的卓家后代子孙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死。 这几十年来忍辱偷生从未真正忘却仇恨的老者,在生命即将燃尽的夕阳西下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的亡妻和孩子讨回公道。 他从不曾真正的云淡风轻,他要复仇,他的心田正有烈火熊熊燃烧,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他嘲笑自己的老眼昏花后知后觉,那怀抱婴儿的少女身姿轻盈步履矫健,明明飘逸绝尘武功非凡,那少女腰间缠绕的一条并不起眼的红索根本就是一柄巧夺天工的柔软利剑。 只是老渔翁看透了少女,却看不穿少年。盲眼的少年足下踉跄飘忽,与人对话也显底气不足,面色惨淡不时咳喘又似身有疾症,并不似有高深武功,可这一切却也或许只是他为蛊惑人心的刻意伪装。老渔翁此时只能肯定一点,这少年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少年的举止绝非健全之人模仿而得,那少年反倒似是一直克制自己不露盲态。 他已有几十年未曾与人真正交手,在他一跃而起追至少年男女身前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招式生疏,肌肉骨骼咔嚓作响,他本已是个暮年老人,可他仍旧不顾自身一举进攻。当年极乐赌坊众人围攻他与妻子之时,他们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恩爱少年夫妻。然而几十载风雨过后,同样的街道之上早已物是人非。 靳清冽猝不及防,如何能够想到老渔翁竟会倏然翻脸有此一招,电光火石间无暇细思已用肩膀将江陵一下撞开,自己翻手接下老渔翁此招。或许出于本能反应,她宁可自己以身犯险也不愿江陵遭受任何伤害。 江陵蹒跚几步退至了街边建筑的阴影之下,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卓家集与极乐赌坊素有深仇大恨,那小小的孩子因为二人的一个疏忽便被老渔翁识破了身份,他先前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铺垫瞬时前功尽弃。 江陵耳闻二人衣袂带起风声阵阵,知是靳清冽已与老渔翁展开激烈周旋。靳清冽足下生风身形飘然,招式变幻莫测轻灵飞舞,老渔翁却稳若磐石立地当场,功法朴实以不变应万变。靳清冽内力已自不弱,却没成想老渔翁数十年沉淀的功力不遑多让。她立即抽出腰间软剑用以格挡老渔翁的猛烈拳风,却发现自己既要守护孩子不受伤害,又要防备老渔翁霸道劲力,剑招施展不开立时大打折扣。 江陵此时却全然无力动武,近来数日,他的咳喘症状已发作了不下三次。先前与聂擎风与聂盼兮交战之时,他便受了聂擎风一掌,加之他本身素有痼疾,又为了小小孩童不管不顾强撑着身子奔走一日,此时新伤旧痛一并席卷周身,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已十分困难。他知道自己此时若是贸然上前,只会成为累赘对靳清冽造成莫大阻碍。 幸而他的耳力健在,尚能听出靳清冽因怀中的孩子而无法全然施展功力,他想要竭尽全力向靳清冽呼喊,他想她莫做纠缠尽速撤离,却发现自己此时竟连说话的力气也似不复存在。他如今只能企盼靳清冽与自己心有灵犀想着同样的逃逸之法。 然而靳清冽身在局中,却并非想要径直离去便能轻易脱身,老渔翁毫不懈怠赤手空拳已将靳清冽死死固在当场,武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靳清冽只得足尖急点侧身飞掠,老渔翁的这一攻击拳力被靳清冽带出数步之外终于一泄而尽,可靳清冽的臂弯却也已被拳风震得隐隐作痛。但靳清冽却也发现,老渔翁拳中招式似乎仅仅针对自己,却并无意愿伤害自己怀中的婴儿。 靳清冽得来不易的喘息之机稍纵即逝,她尝试向街道左侧突围,老渔翁的拳风便瞬间袭至左侧,她努力向街道的右方飞撤,老渔翁的拳风便又紧紧追至右方,多番冲撞无果,她仍被老渔翁由四面八方围展而来的拳势苦苦困住。 这老渔翁的招式并无出奇之处,可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靳清冽毕竟年纪尚浅修为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一阵内力拼搏之下,竟然逐渐力感不支,老渔翁眼看就要将她生擒活拿。 “打——架——了!”一声稚嫩清脆的童音突然划破了街道上方被靳清冽与老渔翁身形舞动掀起的流转空气。 江陵本自强提心神倾听靳清冽与老渔翁激烈战况,突闻不远之处人声传来,侧首之际已分辨出这声音的主人,便是下午在老大夫医馆内时而笑声连连时而又哇哇大哭,令人啼笑皆非的小小丫头。小舞雩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从医馆之内偷溜出来,跌跌撞撞从后方跑来。 白日里以为盼来了娘娘,谁料却是空欢喜了一场,虽有爷爷哄她,可夜里她依旧辗转难眠,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娘娘,她要找娘娘。同屋的小清清尚在睡梦之中,小舞雩也不知会他人,竟自己扣好了一身衣衫偷偷下床行出了室外,眼瞧医馆大门竟没上栓,她使尽力气之下,竟将那大门推了开来,她便如此想也没想跑到了大街之上,正巧撞见老渔翁与靳清冽两人揪斗一处。 小舞雩这一声夜半惊叫可倒好,心弦紧绷正自格斗的靳清冽与老渔翁身间凝重的气息流转不定,二人不禁同时惊异分了心神,各自招式皆尽露出破绽。靳清冽的身形由下至上急速回旋,老渔翁一击已出,拳风依旧逼近先前的方向,拳中劲力饱满无论如何覆水难收,本自要落在靳清冽身上的力道却已直直击向靳清冽怀中的小家伙,靳清冽大惊之下唯有返身躲避,可拳势却似生了眼睛一般追随而至击在了小家伙的颅顶。 小家伙本自甜梦酣睡,从靳清冽身形疾动开始便已幽幽转醒,只不过他年纪太小对外界危险的感知并不敏锐,周遭发生之事似是只令他觉得新奇有趣,他竟不哭不闹笑着睁眼,在靳清冽怀中稳稳平躺,任随她的身形起起落落。老渔翁的拳势突然袭来,他尚且还来不及因疼痛嚎啕大哭,便已瞬间昏死过去。 靳清冽大惊失色双目赤红,她拼死保护的孩子最终竟还是被老渔翁击中昏厥。可她却无从得知,老渔翁此时复杂的心情却只比她更加纠结。 靳清冽已不顾一切扬起了剑势,她掌中的利刃一声清扬龙吟直指向了老渔翁的命门。 老渔翁却一声不响收起了拳风,他的眼眸中突然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宁静,释然,平和美好。 靳清冽的长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仰天躺倒,唇角牵起一丝得偿所愿的微笑。他看见了他的亡妻,她也正向他挥手微笑,同样宁静,释然,平和美好…… 第40章 起死回生 “哇——哇——”小舞雩哭声震天,似是被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幕惊得六魂无主。 临街的房屋内又已徐徐燃起了盏盏灯火,天性中热爱围观的人们已被小舞雩刚刚一声尖利的呼喊彻底叨扰了清梦,他们中的很多人正顶着惺忪的睡眼准备披衣下地推窗开门。一日之中集镇上竟发生了两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都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靳清冽手中的利剑仍在滴血,她注视着老人面带微笑倒了下去,并且看到他逐渐丧失了生的气息,却呆呆立在原地出了神。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自己面前就此了结一生,她不明白他是出于何种考量突然收手,她只知道他与数日前的那些恶人同样没有逆转余地地成为了她的剑下亡魂。 “快去看又出了什么事!”不远处传来了窃窃私语,靳清冽这才回神察觉街边亮起的点点烛光,在小舞雩无心地推波助澜之下,先前的打斗已惊醒了四周沉睡的民众。 她急忙低头查看了一下怀中小家伙的情况,却见小家伙双眸紧闭面无表情,似是晕了过去,可他的呼吸仍在体温如常,暂时却瞧不出有何异样。她又再昂首望向街边屋檐下的角落,却发现再也搜索不到少年清癯的身影。 “江陵!”靳清冽惊异之下叫出了声,少年竟在她与老渔翁奋力抗争之时不声不响失去了踪迹,而她却因全神贯注毫无所知。 巷子里开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已有人支起了二层的窗户向外张望。靳清冽感觉到了镇子上的人们似乎就要又一次向正街一拥而入。她的手中仍握着泣血的利刃,她若再在此处强行逗留,定会成为继那个可怜的死人之后第二个被这里的人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她早已顾不得仍在哭喊不停的小丫头,她不得不发足狂奔,越过了青石阶,约过来小板桥,越过了来时路上的一草一木,一边奔跑一边借着月色搜寻着江陵的身影,将愈发灯火通明的街市远远撇在了身后。 他看不见,他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靳清冽焦急得心乱如麻,充血的双目满是酸涩,可就在此时,一道矫捷的暗影突然倏地闯进了她疲惫不堪的眼眸,暗影身形飘然正向远方迅猛飞掠。 靳清冽定睛一瞧,再一次不能自控地失声唤起了少年的姓名。那暗影并非单独行动,暗影肩上显然负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躯体,那清癯瘦削的身形分明就是江陵无疑! 错愕之下,靳清冽仍旧不顾一切紧追而去。刚刚全力以赴周旋深藏不露的老者,而后又怀抱婴儿一路急速奔行,靳清冽的体力所余无多,可暗影的身法却又如迅若流星,一起一落便已迅速拉开了与靳清冽的距离。 靳清冽只得依着暗影奔离的方向咬牙直追,可再次凝目远望之时,却还是失去了暗影的行踪。四下逐渐寂静无声,靳清冽已远离聚集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民众们的集镇中心,远方流水潺潺涛声依旧,道路变得狭窄,草木却越发茂盛,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奔至了集镇的边缘,就要回到江边白日里登岸的地方。 靳清冽喘着粗气,终于停缓了脚步,她已耗尽了最后的体力,身形也不再灵动如初。四野无人鸟雀无语,只有迭起的浪声撞击着江岸。远目之际,那系在岸边的小舟正随浪起伏,暗夜里更显得简易单薄,似是稍有强风大浪就要支离破碎溃不成行。 江边弥散一层浅淡的雾气,为夜幕的黑寂渲染了神秘的伪装。先前一晃即逝的暗影在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煞那间身形便稳稳立于小舟之上。 “江陵!”靳清冽竟喜极而泣,全然不顾已经透支极限的体能与小舟彼端未知的危险,再次努力提足前行。 江陵此时的确与暗影一同身在小舟之内。 “我不知道你已病得这么重。”暗影音色沙哑,如墨的身形与莽莽的夜色融为一体。 江陵的身体无力地蜷曲伏在舟边,他面如死灰,浑身上下只有唇角的微颤与胸膛的起伏证明他还有一息尚存。 于是他嘲讽:“我也不知道人死还会说话,还能走动。” 暗影默然俯视着身下的少年,少年正被病痛无情吞噬。可暗影却没有一丝情谊,他果真就如一条诡异渗人的影子一般,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你和那个老人家说过什么?”江陵用一条臂膀强撑着身体将头转向了暗影的方向。 “既然生无可恋,不如死得其所。”暗影的面容模糊不清,或者也可以说此时的他已毫无面目可言。他的眉宇肿胀一处,下耷的眼皮遮住了瞳孔,脸上只有青紫之色,口唇已看不出原有的形状。他就是那个白日里在卓家集大街上被人殴打致死的可怜人,但可怕的是,这可怜的死人却在此时站在舟上与江陵对话。 死而复生的人,神秘莫测的人,或许死人本就没有死,可死人偏要制造自己已然死去的假象。 “老人家确实死得其所,可你却死的荒唐滑稽且过于惨烈。被人群殴致死,一点也不潇洒。”江陵用仅余的气力继续反唇相讥,“不但不潇洒,实在太窝囊了些。” “人都有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权利。”暗影冷酷无情地开口,可却没有一个字听起来似是从他自己口中讲出,他的嘴唇似乎都没有一刻波动过的痕迹。 “你为何要死?”江陵没能忍住痛楚,一口鲜血从唇角涌出。 “我只有死了,才是生路。”暗影面无表情地叙述了一个令闻者不敢苟同的悖论,却对江陵的惨状冷眼旁观,“你也要死了。重病而死的人,难道光彩。” 这本该是个带有强烈情感的反讽,可由暗影说来却不带半分感情。他的寒冷令人窒息,仿佛他这个人本就属于无穷无尽的黑暗。 江陵突然笑了,笑意中不知因绝望而无奈,还是因无奈而绝望,然后他问:“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看着玄衣死,看着罂鸺死,看着你死。”暗影的声音空洞得令人发指,“我已擦亮了眼睛等着秦门自取灭亡。” “然后呢?”江陵费力抬起了手臂,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然后我也会死,作为我自己,痛痛快快地死,真真正正地死。”暗影转身望了望集镇的方向,少女盈漾的身形渐渐浮现眼前,他又回转身来望着江陵,“今日雅乌已死,你便是见证。” “好。”江陵声色虽然有气无力,可他的肯定却是斩钉截铁。 暗影不再多言半句,一个纵身竟然投入了奔流的江水,掀起一片水花激震。 江陵努力撑起了身子想要寻找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可是他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使力也不过让身躯挪动了寸许,于是他终于放弃了努力,阖上双眸只是静静地倚在小舟的边缘。 他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半分,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如今只能安然地等待靳清冽的到来,可他却需要思考,在等待的同时尽快想好一段滴水不漏的说辞。 靳清冽刺中了老渔翁的同时,恰恰也是江陵最为痛楚的时刻,雅乌看准了时机在他无力反抗的时候出其不意将他拖走,并且故意现了身形引靳清冽追踪而至。可雅乌已经“一死了之”,很明显不曾为他考量接下来却当如何行事。 本应英姿飒飒的步履现在正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意越靠越近,靳清冽如何能够想到,一连数日的行程,竟会如此一波三折,自她踏足中原那日开始,便总有不尽的事端不停地发生。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劳累,困乏,疲倦,一并向她袭来。 直到她跃上了小舟,看见了闭目养神的少年,困乏倦怠终在瞬时一扫而空。 “江陵!你没事吧?!”一路之上,靳清冽一刻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见到他近在眼前,她才将一颗悬心收回了胸腔。 她飞快地扑到了少年的身边,她终是将他寻到了。可他恹恹卧在舟上,脸色看起来比先前未分散时还要更差,她觉得自己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眸,似乎睁开眼睛,他就能看见她。可他们都知道,即使他将眼睛睁得再大,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用,他的眼前始终只有一片漆黑的天地。 “没事。”他摇摇头,自欺欺人他向来游刃有余。 “那个人呢?!”靳清冽环顾四周,江上雾气萦绕,一片朦朦胧胧,她瞧不清近江的岸口,亦望不见远山的阴影。 她,孩子,江陵,小舟之上只有三人。那诡异的暗影早已不知所踪。 “什么人?”江陵勉强问道,明知故问也是他的拿手强项。 “掳你至此的人!”靳清冽的眼中满是血丝。 江陵却沉下了脸色故作正经:“我贪生怕死,耳闻情势不妙,于是自己脚底抹油率先开溜。” “你胡说些什么!”她开始有了怒意,她分明见到他被人挟持而去,为了他的安危不顾一切追至此间,他竟然还能说出这种不靠谱不有趣不要脸的玩笑! “你是不是遭受了那人的威胁?”靳清冽依着自己的推测继续追问。 “没有,只是个路见不平的人罢了,他没有恶意,也不愿留下姓名,已经走远了。”江陵复又闭上了双眸,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路见不平?!路见不平为何不来帮我却要将你带走?!”靳清冽怒意渐盛,她虽然深知他平日里言语从来不拘小节,可她气急了他竟用如此站不住脚的理由来搪塞她。 “清清……”他听出了她话中浓烈的愤然,想要伸出手去安抚,可他却已无力抬起臂膀。 她扭动了一下肩膀坐到了小舟的另一端,一脸不悦撑起双桨便向江中划去。夜晚的江面风浪明显大了许多,小舟摇摇晃晃很是不稳,江陵不禁又是一阵急促地深咳。 她虽仍在气头之上,可见他实在咳得凶猛却又于心不忍,摇浆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江面荡漾着半空的月色,她看见了他手背之上已经风干的血渍。她不知这血迹从何而来,难道他也曾挣扎受伤? “清清。”江陵稍有平复便又轻唤她的名字,似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想要寻求原谅,“我不愿骗你,只是不想要你担忧。” 靳清冽抬起了眼眸:“你也知道我会担忧!”她口中虽仍带着不忿,心中的怒意却已消了大半。 “唤作是我平白无故失了踪,你是否也会担心!”她随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却又万分后悔,心里不停责怪自己鲁莽之下竟然口不择言。 “会,我一定担心得要死。”江陵却已毫不迟疑做出了回应。 靳清冽突然觉得自己脸上又有一阵发烫,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江陵咳疾又再发作。 她连忙丢下了手中双桨一步跨至他的身侧,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的唇角竟牵起了浅笑:“还记得白天街上的那个死人么?他没有死。” “啊?!”她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这世上还有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就像这人将我带至了江边,却是要我为他的死亡做个见证。” “他……”江陵还想继续解释,可突然感到胃里一阵恶心翻腾,最终无力再吐一字。 “别说了。”靳清冽柔声道,“只请你以后不要再像这次一样突然消失害我忧虑。” 他点点头,听话地不再言语。 靳清冽缓缓拍着江陵的背脊,他竟就此沉沉睡去,可小家伙却在此时幽幽醒来。依旧是不哭不闹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靳清冽却总觉得,小家伙与原来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出现了说不出的异样。 她看看江陵,又看看小家伙,最终搁置了双桨,一个人默默想起了心事。她到中原来,一心一意只是为了见她的生父一面,可她不曾料想父亲没能找到,却旁生了这许多枝节。她叹了口气,却又暗暗有些庆幸,若是被她轻易就寻着了父亲,她却也就不会遇上江陵,自从认识了这个少年,她便总觉得自己心有牵挂。她虽也总牵挂着寻找靳远之,可这种牵挂却是一种全然不似的别样念想。 这一夜里,靳清冽放任小舟随波逐流,终于在东方的远空初露鱼肚白时,望见了极乐堵坊的巨舫。 聂盼兮一袭鲜艳的衣衫甚是夺目,正自俏丽风中翘首以盼。见到小舟历时一日一夜终于安然归来,已是激动得无以复加,赶忙命人放下绳梯,接靳清冽与江陵上船。 “瞎子哥哥,我拉你上来!”聂盼兮想得却也周到,知道江陵攀爬绳梯定然多有不便,于是抽出了皮鞭直伸小舟。 江陵摸到了鞭尾,在助力之下一跃而起,笑着登上了大船,拄杖径直向前而行,只背对着众人道:“小聂,我真地想要大吃一顿,长江中的鱼虾,都很美味。但是现在,我只想先好好不受干扰地睡上一觉,希望等我醒来之时,各种美味均已上桌。” 靳清冽与聂盼兮对视了一眼,靳清冽蹙了蹙没摇摇头,聂盼兮挑了挑眼撇撇嘴,两人均是几分无奈地笑了一笑。 靳清冽将怀中的婴儿交还到聂盼兮手中,稍作犹豫,却也只是欣然道:“孩子没事了,你们以后好生照看吧。” 第44章 番外2—溯流穷源(上) 春暖花开的时节,总少不了莺啼燕语,一抹郁郁葱葱的新绿肆意闯入了朱元璋的眼帘。 天气不错,适宜游园。刚刚办了宰相胡惟庸案这个心腹大患,朱元璋的心情也甚好。他信步御花园中,享受着暖阳抚人的微微瘙痒,顺带瞧着眼前的毛头小子在满目的红情绿意中追蜂弄蝶。 有意无意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朱元璋笑得令人难以琢磨。 他的皇位不出意外便会传给他的长子——太子朱标,朱标做的皇上,顺理成章便会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他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那正在他眼皮底下无忧无虑追逐虫鸟的孩子。 十年前一个刘伯温饮药而亡,十年后一个胡惟庸谋逆被斩,下一个十年,也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命前赴后继任他宰杀。清悍将,诛功臣,他要为子孙后代铺好锦绣前程,要使大明基业万世长存,就少不了要做些有违天道的龌蹉血腥事,落井下石,过河拆桥,无中生有,借刀杀人。 “予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和加焉!” 朱元璋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的意思简单得不言而喻——天道,朕即是天,朕做的事,皆为顺应天命!他是天子,说一不二,他的圣意,无人忤逆,可他的阴狠,却也人尽皆知。昨日和尚还俗策马仗剑,今日金銮殿上百官叩拜。朱元璋笑得深邃,一朝天子一朝臣,无情成就帝王业。 “老四最近怎么样?”他停下神来随意地望向北方。 “燕王殿下一月前出征北元,于捕鱼儿海大破敌军,招降蒙古乃儿不花,载胜而归。”亲军都尉府指挥同知董砚棠随在朱元璋身后答道。伴君如伴虎,他巧妙地保持着自己与朱元璋之间的距离。 董砚棠本不时常有机会与圣上交谈,他原先只是从四品佥事,而非从三品同知,然而胡惟庸案中功不可没的正三品总指挥使却在结案不久牵连被诛,他竟如此破格得到了晋升。 “这小子倒是越来越有本事了。”朱元璋的夸奖却让人听来有着别样的情感。 近几年来,朱元璋将众多儿子分封各地护卫疆土,燕王朱棣是朱元璋的四子,虽然还只年及弱冠,但到了藩地北平戍守边域只一年半载,已做下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引得朱元璋对他尤为关注。文臣武将都在他面前对朱棣大家赞赏,燕王有勇有谋,大有乃父之风。 关注有好有坏,可能代表着担忧,可能代表着忌惮,也可能代表着防患于未然。 “去,在老四的身边放一个人,亲近的人。”朱元璋拍了一下董砚棠的肩膀,意味深远。 远处的朱允炆为一只黄雀登上了高处,似是想与那鸟儿一同振翅飞翔,却又身形不稳一步踏空跌落下来,重重摔了个鼻青脸肿。 …… 秋去冬来只在一瞬,光秃秃的树枝在怒吼的北风中张牙舞爪,房檐上不知何时已结出了根根尖锐通透的冰凌。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三弟,江峦他还好么?是否有了他的消息?”少妇一张清雅的俏脸有着些许轻微的浮肿,她的眼中满是殷切的是期盼。 江峦是少妇的丈夫,董砚棠的异性兄弟,少妇肚中还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也是朱元璋蓄意放在朱棣身边的,亲近的人。 他于阳春三月的新婚燕尔离她而去,直至冰天雪地的腊月寒冬音讯全无。她一直独自等待着他的不期而归。 她的寂寞,直指人心。 “二嫂……”董砚棠将手中提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全部塞给了少妇,而后一阵沉默。包裹中装满了他为马上就要来到人间的小家伙置办的各种玩耍器具。 “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少妇抚摸着自己高高挺起的腹部,双眸中噙着淡淡的泪光,“告诉我,他为何会一声不吭地走掉,他究竟去了哪里?去做些什么?” “二哥他……”董砚棠的眼神复杂而踌躇,似是有些话难以启齿。 朱元璋生了计谋,董砚棠便来策划,江峦就是那个暗中的执行者。对于这些绝高的机密,董砚棠与江峦守口如瓶,少妇以前从不过问,她知道他们的身份成谜,可她向来不曾介意,她宁愿一无所知。她从来就只认定一点,他们赤诚热血,为国尽忠。然而现在,她却已有了江峦的骨肉,她再不能装作毫不知情,所以她开始介意,开始担心他们的未来。 “还是不能说么……只可怜了孩子出生却见不到爹爹。”少妇垂下了晶莹的眼眸,微微叹了口气,可她却不再哀怨,而是挽起了笑容转换了话题,“孩子就要出世了,可还没有名字。” “二嫂可有什么中意的字眼么?”董砚棠抹掉额前的虚汗急忙结果了话茬。 “我与江峦于此地相识,此地成婚,我们的孩子也将于此地出生,也算是与这座城池的缘分,所以我在想,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叫江陵可好?”少妇抬眼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回忆着前尘过往。 “千里江陵,一日飞还……如此,也好。”董砚棠颌首凝神。他明白孩子的名字带着少妇的心意,二嫂终究还是念着二哥不日归来。 一个月前,一只折翅的信鸽坠落于董砚棠眼前,哀鸣一声毙命中庭,激起一地落叶染血四散。入冬以后,董砚棠便彻底失去了江峦的消息。 事实总是冷酷残忍,江峦或已被朱棣识破身份遭遇不测。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董砚棠不敢妄下定论。他强迫自己坚信他还活着,正在蛰伏中伺机而动,就像她坚信他会回来,终有一日与她合家团聚。 屋内的桌子上还散落着少妇未做完的针线,小小的肚兜,小小的棉袄,朴实无华的外表,却倾注了母亲全部的心血。 “今夜怕是会有一场大风雪,三弟不要走了,一起吃个晚饭,留在这里过夜吧。”少妇废力撑直了身子,推门走入了纷扬的雪色。 是夜,大雪漫漫,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只映得莽莽夜色亮如白昼。 屋外的风仍在咆哮,屋内的人却已停止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吼。少妇的青丝凌乱糊在面上,惨白的脸,赤红的眼,紫青的唇,颤抖的手,属于血泊中的人。 她用仅余的最后一丝气力割断了孩子与自己母体链接的纽带,就在不久之前,也是手中的这把匕首,她将自己开膛破肚。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是一柄玲珑精巧的剑,与匕首一般大小的削铁如泥的利剑。江峦将小剑赠予她的时候,她也将终身托付于他。 他们曾经爱如潮水,炽热,浓烈,可这爱恋却也短暂得犹如昙花一现。她的期盼眼看成空,她比他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就要见不到他了。 “我只希望他能活得平和安稳,有一颗赤子之心。”少妇将孩子与小剑一同交到了董砚棠怀中,带着无限的爱意凝望了孩子最后一眼,终于永久地合上了双目。 …… 锦衣卫衙内烈火熊熊劈啪作响,涌动的气流旋出腾腾热浪,似是让人产生了海市蜃楼般的漂移幻象。 焚了夹棍,毁了指钉,砸了脑箍,废了拦马棍,锦衣卫的刑具被烧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总有言官弹劾锦衣卫招摇暴行,朱元璋这次是当真下定了狠心,废除锦衣卫,他势在必行。 司礼监的总管太监吊着嗓子幸灾乐祸:“董大人,您常在陛下身边走动,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是您头一个听见,咱们做奴才的,不过是奉旨行事呀。这陛下都说了,锦衣卫衙内囚犯移交刑部,内外狱统归三法司,您就别拦着了,您再拦着,就是抗旨啦,那杂家可就没法和陛下交代了。董大人,您看开点吧,锦衣卫,没啦!” 朱元璋改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而设锦衣卫,到如今时日,已是五年光景。五年之中,锦衣卫牢内亡魂,已不下万人。至于这万人有罪与否,倒不是锦衣卫该关心的事了。君要臣死,臣岂有不死之理。况且君要臣死,时常不需要任何理由,即使有理由,圣上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大发慈悲告诉你。 “董大人,您知足吧,好说歹说,您和手下众人也已威风了这么些年,这作践人命不要钱的瘾也该过够了!”老太监捂着鼻子在衙门内兜转了一周,斜睨了董砚棠一眼,末了在临行前又补上了一句。 董砚棠凝视着那正*烧的火光,一时间无语凝噎。五年,依皇命而行,遵圣令而动,却落得被罢黜官衔手足四散,然而朱元璋毕竟留得了他的性命,他发誓效忠一生的圣上当真对他不薄。 走出承天门,董砚棠最后一次望向那镌刻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牌匾,为了这几个字,不知有多少人失去了活着的机会,认识的不认识的,相熟的不相熟的,亲近的陌生的,他已有太多的得不偿失。所以,在此时远离这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也刚好趁此机会去琉璃谷看一看那两个孩子,两个家破人亡命运凄苦的孩子。说起来,这些时日他一直焦头烂额忙于公务,似是已有数月不曾去过谷内探视。不过好在琉璃谷虽然隐蔽,却离京城不远。 卸了官服的董砚棠两袖清风,没了总指挥使这个头衔的禁锢他如释重负,尚未行至千步廊,却见一个兜帽身影匆匆向自己走来。 “董大人……”来人径直寻到了目标,可即使声音压得再沉也能听出是个娘里娘气的太监。 董砚棠无可奈何地止住了脚步,今天是个好日子,总能和太监打上交道。和太监打交道,免不了要粘上一身臊。 来人是朱元璋近身内侍,大内总管赵公公。 “大人,圣上有请。”赵公公扯低了帽檐,指向了停靠在远处的华丽车辇。 “董卿,上车说话。”朱元璋的声音从车辇之内传出。 董砚棠心里一沉,登上了车辇。看来圣上废除锦衣卫一事,远没有他想象得那般简单。圣上的心思若是如此容易便被臣下看穿,那他的皇位,便也坐不了太久。 坐在车辇之内的朱元璋一身便服:“难为卿家,知朕之心。日后若无卿家相随,朕寝食难安。” 董砚棠叩首行礼,心知天算不如人算,只等朱元璋说出真实目的。 “卿家可知朕为何要废了锦衣卫?朕是要做给那些人看!朕不能不让他们讲话,可朕也不喜欢他们搬弄是非!朕要赌住他们的嘴,不得不出此下策!”朱元璋一连数声慨叹。 这是冠冕堂皇诉诸于世的理由,其中道理董砚棠自然明白,但这绝非是朱元璋的初衷。 “董卿,言官之论虽然迂腐,但却也不无道理,你手下众人行事,有时确实太过明目张胆了些。”朱元璋话里有话,老谋深算如他,不择手段如他,任何决定的背后都会牵扯出不计其数的因由目的。 “你也知道,朕不能没有锦衣卫。所以,朕要锦衣卫化明为暗。”朱元璋一字一顿,“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锦衣卫一说,江湖之中却仍有朕之诸卿。” 他伸手扶起了仍自跪拜的董砚棠,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董砚棠的肩膀:“董卿,你仍是统帅。朕之指令,只传于你一人知。” 董砚棠的背脊一阵发凉,上一次朱元璋拍他的肩膀,已在七年以前,那时候,他还不是锦衣卫总指挥使,世上甚至还无锦衣卫一职,可也正是因为朱元璋那时的一句话,他失去了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不知这一次,朱元璋又要有何隐秘指令。无论朱元璋有何指令,皇命难违,董砚棠也只有洗耳恭听。 “朕瞧那李善长恃宠而骄,蓝玉也是屡立奇功,朕当真需要你的帮助。对了,还有朕家的老四,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所以也请你替朕看好了他。”朱元璋语重心长。 董砚棠又再叩首行礼退出了车辇,朱元璋的心思与七年前并无十分差别,他提到的李善长和蓝玉,依旧是朱元璋子孙千秋大业中的重重阻碍,所以这些人的身边,都需要安置朱元璋的眼线。只不过燕王朱棣却只令他心有余悸,上一次,他已令他一败涂地,这一次,他必须做仔细考量。 …… 落英缤纷,又是一年春光无限。 韩国公李善长氅不检下自掘了坟墓,为一连十年的胡惟庸案划下句点。至此开国功臣被朱元璋诛杀殆尽。 一路肃清了异己碾平了道路,朱元璋本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太子朱标也可安心即位,可这宅心仁厚的太子偏偏身子欠佳,自洪武二十四年巡抚陕西归来便一病不起,次年薨。 于此,朱元璋欲哭无泪,于是他开始尽心尽力扶植自己的孙儿朱允炆。继续为他肃清异己扫除障碍,这一次,朱元璋的眼睛盯上了蓝玉,名动天下的常胜将军终于因恃功骄纵恣意爆很横被安上了谋反之罪,于洪武二十六年魂归西天。 朱元璋在幕后暗中操控着这一件件的因果循环,董砚棠便在江湖之中为圣上抹净了这些事件的蛛丝马迹,于是一切人为的毁灭都变得合情合理。 圣上还是那个坐拥天下的圣上,可远离庙堂之争的这些岁月,董砚棠俨然已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他本就是江湖出身,回归之际自是如鱼得水。于是朱元璋运筹帷幄之中,他便为朱元璋决胜千里之外。 此时的朱元璋年事已高,可他的孙儿仍旧十分年轻,年轻到尚无担当一国之君重任的能力。而他的其他儿子们却都已开始摩拳擦掌对他的皇位垂涎欲滴。 一干人等虎视眈眈,尤以燕王朱棣最为盛气凌人,军队财力,在朱元璋众多子孙之中,当属首屈一指。 董砚棠又一次登上了那华丽的车辇,这些年来,他面圣的机会还是不多,且每一次面圣,皆需掩人耳目。 “董卿,朕乏了,孙儿允炆,也不知还能照看多少时日。”朱元璋的眼眸确实不如前些年看来精锐凌厉,“老四,老四是允炆最大的阻碍。” 这些年来游走于朱元璋与朱棣的父子周旋,董砚棠折损在燕王手中的卧底死的死伤的伤,他与朱元璋都深有所感燕王的强大,迟早足以睥睨天下,与皇太孙一争高低。 “董卿,老四的身边,不能没有朕的人。”朱元璋撩起帘幕盯着北方,不严而严。 第45章 番外2—溯流穷源(中) 黑暗,无亘无垠的黑暗。冰冷,无穷无尽的冰冷。还有疼痛,无时无刻的疼痛。 他想呼喊,却无法启唇。他想翻身,却无力施展。他越想挣扎,便越是锥心苦痛。不能说,不能动,他感觉身体被千万条铁链束缚,而后跌入了万丈深渊。 原来,这里就是地狱,是死后的世界。 七月十四放灯时,姐姐说,夺魄勾魂的使者都是青面獠牙的厉鬼,专抓就像他一样不听话的小孩子,他那时只知撇撇嘴摆出一副不屑,却不曾想,这么快自己就已咎由自取。 他静静地等待着鬼差们的到来,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见到了阎罗王应当如何答话。 镇子里说书的张先生描述阎王爷赤面怒发一脸凶相,那他大概和年画上那驱魔辟邪的胡子大叔七成神似。牛头马面也许会给自己套上一顶大枷锁,用铁钩穿过自己的琵琶骨,然后押着自己跪在阎罗殿下。 “魂魄何人?”阎王爷兴许会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也兴许直接将他送去灌下一碗孟婆汤。 “江陵。”若是阎王问,他就这样答。伯伯教导他,男子汉顶天立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何方人士?” “春风镇桃花村。” 要照张先生的侃侃而谈,此时阎王爷爷便会抽出生死簿一番查阅比对,然后道出他的生卒年月。 “生于庚申年腊月初九,卒于甲子年三月十三。” 他想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自己活了多大年纪,可是又是一阵剧痛钻入骨髓,他忘了自己根本一动不能动。 伯伯说,他来到家里就快四年了,今年生辰要好好过。伯母说,长大了若再尿炕,便要打屁屁。姐姐说,我像你这般大时,已帮娘亲洗衣烧水。 伯伯,伯母,他们大概已受完了阎罗殿前的庭审,正三步一回头地走在自己前面。 “缘何而亡?有否冤屈?”他希望阎王爷最后再问这两个问题。 他思索了半晌却答不出,张先生说问题如若答得不好,阎王爷爷发了怒,轮回下一世可能会被罚做牲畜。他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趁了阎王心意,他的思绪正慢慢模糊,迷蒙中他似乎看到了黄泉路上那一座隐没在雾霭深处的小桥。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已感觉不到痛楚,为何过了许久鬼差还没来勾走他的魂魄?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有那么一瞬猛然出窍,突然从无底的深渊轻轻飘起,他俯视着自己的身子还躺在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处。 他彻底失去了仅存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如一缕烟尘飘然游弋在广袤的暗空。 直到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拦腰抱起,而后便是一股暖流源源不断涌入心头。 …… 四月人间已是芳华尽,山间的春天却才悄然到来。琉璃谷内春寒料峭,碧空嵌着星光点点,谷内的泥土地上竟也掩映着同繁星交辉的光芒零零,那是遍野发光的春草泛着皎白的明晕,琉璃谷便因这闪耀着微光的琉璃草而得名。其实琉璃草本身并不发光,只是狭长的叶面犹如通透的明镜反射着日月的璀璨华辉。 “一连七日为他续命,你的内力消耗颇多啊。他真是老二的儿子?”乱弹子鹤发童颜,身形清槁,正垂目仔细地擦拭着双手,而后将一根金针在烛火之上反复灼烤。 董砚棠的印堂隐着一团乌青,他红着眼眶将江陵僵冷的身躯小心翼翼置在榻上,回眸望向乱弹子,英雄气短。 “她呢?老大的?”乱弹子扬了扬眉梢,瞥了一眼趴在董砚棠腿上的小女孩,坐在案前将金针浸入了一缸药剂。 许洹儿正努力瞪着无辜的大眼,泪痕婆娑。 “你们兄弟三人只剩下你没有子嗣了!”乱弹子冷不丁冒出一句离题千里的慨叹。 董砚棠哑口无言,他们兄弟三人曾经同时跃马江湖为国效命,而后大哥因伤隐退,二哥下落不明,现如今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仍旧偷生于世。 “我再重申一次,要为这个孩子延续生命,唯有此法可行。”乱弹子的视线穿过烛光直射向董砚棠的内心。 董砚棠攥紧了拳头,他明白乱弹子救人向来坚守原则,病人的生死去留均需由病人自己决定,他人无权定夺病人的命运,乱弹子的规矩无人能破。 “所以,你是不是该去问问他怎么想?”乱弹子斜睨了一眼榻上瞧不出生机的小小身躯。 董砚棠如何听不出乱弹子的言外之意:你真要这孩子从今而后苟延残喘地活着,二十年生不如死? “陵儿……”董砚棠矮身榻前,一只大手握住了江陵的小手,伏在江陵耳边轻声低语。 许洹儿一双红肿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带她与小陵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英伟男人,她已快八岁,虽然还不太明白那白胡子爷爷话中的含义,可她也想小陵活着! 她想知到叔叔和小陵说了什么,可她听到他只有最后一句话如同寻常的音量。 “叔叔尊重你自己的决定。”董砚棠如是说。 而后许久,江陵的小手似是有了极其微弱的挪动,他绵软的手指只够握住董砚棠的一根小拇指,微不足道的劲力,却足以说明一切。 强烈的活下去的*终于战胜了一切即将发生的未知。 董砚棠的唇边晕起欣喜笑容。 乱弹子似是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看着榻上那呼吸微弱的小小孩童,陡然扬起了掌中的金针。 ……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黑暗,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黑了。他即刻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黑夜,黑夜里还有月色,有星光,可此时的夜除了黑,什么都没有。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双臂伸向上空,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可与他平卧的身躯垂直的上方,什么都没有。 空虚,不尽的空虚。恐惧,然后是无限的恐惧。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没有一丝光明渗入眼帘。眼前,始终漆黑一片。 他猛然坐起了身子,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头痛欲裂似是有千千万万跟绵针击刺着颅内的脑核。 他下意识地不断将身子向后挪移,终于在无路可退的时候将自己蜷缩在了某个狭小的角落。他不再妄作无用之功,因为每每挪动半分,他的痛楚便会加倍的激增。 他把脑袋深深埋进了自己的双膝,四周寂若死灰,他现在只能凭着残存的触觉去判断自己身体各个部位之间的距离。 他不知自己在角落里呆到了何年何月,他的意识里,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渐渐习惯了这不知来由的痛楚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探索眼前的世界。 他尝试着前倾身子,可身上一丝气力都没有,在双手好不容易摸索到了一层薄薄的毯子的时候,他却一下子扑了空面朝下从榻上跌落下去。 “咣当”一声,地面的冰凉深入骨髓。 紧接着便是疼痛,左颊的火辣,内脏的抽绞,筋骨的刺麻,脑内的激晕,还有四肢的瘫软无力。 “姐姐,叔叔!”他最终只得无助地吼叫,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叫不出声音,他唯一能够感知的声音只是自己的阵阵气喘。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那两颗珠子明明安然无恙地呆在自己的眼眶里,会痒,会涩,会流泪,可它们就是失去了应有的最原始的功能。 又是冗长的寂静无声,他滞留在了由痛楚与黑暗组成的空间,再不能前行一步。 直到他被另一声“啪嗒”扯回了现世,那是器皿摔落地面的撞击声,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双强壮有力的大手将他环抱,他死死地扣住了叔叔的衣领,再也不肯松手。 “扑通——扑通——”他听到了那散发着温暖的胸膛里传来心脏的狂跳。 “叔叔……眼睛……眼睛看不见了……”他在叔叔耳边厮磨,早已涕泗横流,发现原来眼泪流过脸颊竟有着温热的温度。 叔叔谨慎耐心地拭去了他面上的泪痕,将他抱回榻上握住了他的小手,一股熟悉的暖流再次遍彻周身,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识昏睡过去。 …… 许洹儿的手比江陵要稍微大一些,也细长一些,但一看便知还是稚嫩的幼童的手。她此时正站在江陵的榻前,用自己的手指不辞劳苦地端着那滚烫的瓷碗,碗中的汤剂冒着腾腾热气。 “喝药!”她的严厉比她母亲发威时更甚。 “不要,苦!”江陵不住地摇首,扯过身前的被褥蒙住了脸面,将自己整个人都藏了进去。 “不行,必须喝!”许洹儿上前一步,蛮横地想要拉下江陵罩在头上的被褥。 他卯足力气与她抗衡,在被子里闷哼一声:“不喝,反正喝什么都没有用……” “喝!” “不喝!” “你喝是不喝?!” “不——”喝字尚未出口,江陵已怏怏从被中探出了脑袋扭向房门的方向,一双眼睛茫然盯着门框的一角,“我喝……” 他已听到了叔叔久违的脚步声,他感觉到叔叔此时正立在门口看着他。于是一场争执再次以他的妥协而宣告结束。 落叶成灰的萧索深秋,江陵的精神终于不再萎靡不振,他已经可以自由地在榻上活动身躯,可即使这样乱弹子也不过拍了拍他的脑门,一声自负冷笑:“还不是亏了我的灵丹妙药!” 没能赶上和孩子们团聚中秋的董砚棠也在此时风尘仆仆回到了谷内,并笑着承诺会留下来为江陵庆祝生辰并与姐弟二人除夕守岁。 时间在一点一滴向后推移,江陵已在病榻之上度过了小半年无光无影的日子。先前他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尚且无法下地行走,于是他习惯了声音古怪脾气糟糕的爷爷隔三差五过来诊脉施针之时对他破口大骂,内容总离不开他的身子如此不争气浪费了他老人家的珍贵药材更浪费了谷内有限的粮食诸如此类的重复话语。 他知道自己每日里清醒的时光颇为有限,已逐渐适应了不能跑不能跳只能躺在榻上与黑暗为伴,整日里被许洹儿逼迫服药的颓废生活,久而久之倒也不介意自己看不见了。 这一日清晨,江陵终于在姐姐的搀扶下尝试着下地行路,他兴奋地挣脱了姐姐的臂弯,自顾自地摸索前行,可还没走两步额头就撞上了房内中央与他高度相仿的木桌桌角。 “哎呦……”他一下站立不稳,耷拉着脑袋瘫坐在地上,额前剧痛不止,伸手摸时已有了一个硕大的肿块。 他发现此时他似乎不得不对既成的事实供认不讳,他的世界,早已再无一丝光明可寻。他今后的生活也将如今次这般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几个时辰之后,江陵听见了旷日持久的呲啦作响,许洹儿告诉他那是锯子锯断木材的声音,紧接着他听到乱弹子一声愤怒惊呼:“董砚棠你这小兔崽子!你这是要把我的随欲斋销毁重建么?!” 再然后的几天之内,许洹儿领着他穿堂入室他便发现,随欲斋内翻天覆地起了变化,方几变成了圆几,方凳变成了圆凳,所有家具摆设竟然全部没有了棱角。 ……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并不十分漫长,天气最冷的那几天,琉璃谷里的几个人全部足不出户,成日里围坐在火炉边听董砚棠聊些江湖中有的没的热闹事。 乱弹子斜依在椅子里,打着哈欠翻着几部无关痛痒的寻常医书,他此时的脾气看来还不错,笑眯眯地看着江陵,突然一蹦而起:“小娃娃,你想学医么?” 江陵不解地昂起了头:“学医?” 董砚棠眉毛一挑,瞄了一眼乱弹子:“老头子,终于害怕后继无人了?” “放屁!”乱弹子叫嚣回应,“我是看这小子的身子三年五载难有起色,他在这里吃我住我,我还要花费大把时间来照看他,划不来,实在是划不来!所以不如我传他些粗浅药理,让他自己理药煎药,以后我就能少劳份心潜心研究我的新药!” “前辈,我也在这里,有我照顾小陵!”许洹儿表达心声的愿望异常强烈。 “女娃娃,你长着他许多,再过几年就要嫁人,你能照顾他一辈子么?!”乱弹子斜眼瞥着许洹儿,言语之中毫无顾忌。 “啊?嫁人?我……”八岁的小女孩不知所措。 “老头子。你要研究什么新药?”董砚棠将许洹儿抱在膝上。 乱弹子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江陵身上,咂了咂嘴:“固本培元,起死回生。” 江陵瞧不见他人神情,起先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而后却又一脸正色道:“前辈说得对,以后我还是得靠自己,我愿意。” 夜里就寝的时候,江陵抓住了许洹儿的手不让她走:“洹姐,以后你嫁人了,是不是就会离开我?” “谁说我要嫁人?!”许洹儿秀眉微促。 “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江陵嘟嘟囔囔,“就像以前我们玩儿拜天地时候那样,你也会去和别人拜天地的。” “我不嫁人,我和你呆一辈子。”许洹儿拉着江陵坐在了榻上。 “可我再也看不见了……”江陵垂头丧气,“我一辈子也只是个瞎子。” “所以要由我来照顾你。”许洹儿在他耳边轻轻道。 第46章 番外2—溯流穷源(下) “陵儿,走路的时候不要扬着头!”琉璃谷内一条还算平坦的林荫道上,董砚棠正在训练江陵数步而行。他要江陵努力克服自己的盲态。 盛夏的蝉鸣扰人心弦,一年光景转瞬已逝。江陵的眼睛虽然再不能视物,可其他的感官明显越发敏锐,所以董砚棠再次回到谷内时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次回来,他带回了许多经史典籍的凸字刻本,他本只想让江陵与许洹儿读书识字修身养性,可此时他却也想让二人习武。习武能强身健体,也能叫两个孩子有一技防身。当然更多的,他承认自己夹带着私心,他仍然是朱元璋安插在江湖中的眼睛。 洹儿虽然仍是个丫头片子,但是姿貌傲然将来定能倾倒众生。至于陵儿,他在陵儿的身上看到了二哥的影子。 当江陵能听着旁人的脚步有条不紊地独自垂首前行时,夏天已经过完了。 董砚棠回到谷中,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孩子们的功课。江陵背完了千字文,也将《灵枢》似懂非懂地读了小半。 于是董砚棠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银子,抛向远方。 “陵儿,去把银子拾回来。” 江陵侧过首,依着银子跌落地面的声音朝着那个方向行去,在离银子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滞住了脚步,开始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 “叔叔,给。”他伸出了手,脸上冒着热汗。 董砚棠接过了银子,却复又抛了出去:“拾回来,不要摸索,直接拾回来。” 江陵似是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又再出发。 当他满心欢喜地准确无误一把拾起银子的时候,董砚棠将银子换成了铜钱。他还是那句话:“拾回来,不要摸索,直接拾回来。” 之后,一个铜钱变成了一把铜钱,再之后一把抛置地上的铜钱又变成了一把抛向四面八方的铜钱,有的嵌入了树干,有的旋上了房梁,有的没入了草丛,还有一枚好巧不巧砸中了乱弹子的头顶。 江陵快满十岁的时候,已将乱弹子室内的医学典籍读了大半,四书五经虽不明其义却也倒背如流。这些年里,许洹儿功不可没,她时时伴在江陵身边督促他每日服药,又会替他将书籍刻成凹凸字体供他摸索阅读。 “叔叔!”江陵一脸骄傲行至董砚棠身侧,将手中的一把铜钱哗啦啦砸在了董砚棠怀里,现在他已能轻而易举将董砚棠掷出的任何物事一举擒回。 “最近身体好么?”董砚棠摸着江陵的脑袋,发现几月不见这小子又已然长高了不少,他已不再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铜钱,他刚刚进门的时候,似是听到江陵在不停深咳。 “嗯,还不错!前一阵子和姐姐玩耍之时不小心失足落了水,不过好在乱弹子前辈手疾眼快把我捞起来了。”眼前的小子笑了笑,额上有些虚汗,除了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如纸,看起来不似有什么大问题。 “那小子怎么样?身子可有什么不妥?”董砚棠与乱弹子私下聊着。 乱弹子意味深长地掩上了门窗:“前两天随我深入幽谷采药,跌入了谷内深处的寒潭之中,牵动了旧创,本已压制住的寒毒又再复发,若是过不了今年年关,怕是大限将至了呢。” “你说什么?!”董砚棠犹如遭致晴天霹雳。 “别急,有我在!”乱弹子龇牙咧嘴,“我的新药,就要配成了!” …… 过完生辰便是冬至,江陵果然一病不起。病情最严重的几天,连吞咽汤水都有困难,乱弹子为他施针的时候,董砚棠也在一旁,见他脸颊凹陷肋骨凸出,本来就十分瘦削的身体已变成了皮包骨头。 许洹儿日夜守在他的榻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昏迷不醒,就算偶尔转醒也是神智不清,嘴里竟说胡话。 那天夜里,许洹儿已连续几日未能安稳入眠,劳累过度终于再忍不住伏在桌前沉沉入梦。睡梦间她似是听到有人合衣落地推门而出,她猛然惊醒,回过头去望着江陵空空如也的寝踏,失了魂似地跑了出去。 可她遍寻谷内都未能发现江陵的身影,就在她失魂落魄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江陵穿着单衣站在远方泉边的小桥上,面朝着流水的方向呆呆出神。 在谷里生活多年,江陵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自己无所依靠走到这里也并不奇怪。 “小陵!”许洹儿大呼一声冲向前去。 “洹姐……”她只见他回过头来朝着自己勉强笑了笑,而后身子突然一软,一头倒了下去。 她不顾一切地将他负在了自己身上,急急奔回了房间。 正在彻夜试验药效的乱弹子与董砚棠全部坐在屋内。 “陵儿!”董砚棠抢了上来。 “叔叔,我不想骗您,我好痛苦。”江陵的面容已扭曲得不成人形,他费力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我撑不下去了,让我走吧。” 董砚棠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这个一直坚强承受着常人难以想像的苦痛的孩子,竟然有了轻生的念头。这一刻,他也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了质疑。当年他伏在江陵的耳边说的那些话,究竟应不应当? “小子,死很容易,活着才是难事,你就这么死了,我瞧不起你!”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乱弹子突然吼出了声,“你是我的传人,还没找到再传弟子,怎么能就此甩手不管!” 许洹儿许多年来第一次听见乱弹子说出了一句不像乱弹子的话,莫说是许洹儿,就是董砚棠许多年来,也是头一遭发现乱弹子对江陵如此认真。 “董砚棠,你来帮我!”乱弹子说着便行出了门外,他正要打破自己的惯例去救一个一心求死的病患。 之后整整三天三夜,乱弹子与董砚棠不眠不休,与江陵三人关在乱弹子的药室内有进无出。 许洹儿在屋外焦急等待,却也无计可施。唯有祈求上苍怜悯小陵,叫他一定不要有事。 第三日天明之时,乱弹子与董砚棠终于破门而出,许洹儿看见二人虽筋疲力竭却神色坦然,知是二人大功告成,不禁喜极而泣。 董砚棠抚摸着她的小脑瓜:“洹儿不哭,陵儿总算被我们从鬼门关外拽回来了。” 为救江陵,他与乱弹子一人耗费了半生内力,配合乱弹子最新研制的药剂汤浴,江陵终是性命无忧。 数日之后,董砚棠又将离去。 “我真是愚蠢,竟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江陵狠命捶打着自己的寝塌。 “陵儿……”董砚棠扳过了他的手,“好好活下去,为了你父亲!” “嗯……”江陵点点头,他不会辜负乱弹子,不会辜负董叔叔,但更多的是因为,他从此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念。 从今往后,再多的苦痛,他独自一人咬牙坚持。 …… 春天以后,江陵的身子恢复了不少,他有一段时间看起来,竟已完全不似身患重症。于是他与许洹儿开始真正修习武功,董砚棠不知从何处寻得了千百家的武学秘籍,并将集合多年的练功法门倾囊相授。 依着那本是绝不外传的各家秘法,两个孩子的武艺功法进展神速,江陵的轻功耳力已在董砚棠多年的训练之下非比寻常,许洹儿习音律,遵循内功口诀,竟逐渐习得了失传已久的魔音心法。二人经常你来我往,相互拆解难分高下,只是仍然缺少真正的临敌场面以供提升随机应变的能力。 不过江陵的剑法身形虽取众家之长,内力一项却因自身身体不堪重负而始终无法有所突破,好不容易凝聚的真气总在病发时四散而尽。 闲暇之余,两个孩子却也没有荒废功课,随着年龄的增长,江陵对先人留下的言论智慧,也有了自己的理解。而乱弹子的医药之道,虽不能说是融会贯通有十足掌握,却也不过缺少实际经验而已。 “小陵,喝药了。”许洹儿每日仍一如既往的为江陵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可是从几年之后的一个秋天开始,江陵却笑着对她道:“这苦口良药实在苦得瘆人,我以后再没必要喝下去了。” 她有些疑惑,想要争辩,他却劝她打消了再要说服自己的念头,她不依不挠,他最后只有搬出了乱弹子。乱弹子撸了撸胡子,果然对她做出了肯定答复,可他们却都没告诉她,他从此停药的原因。但她却异常开心,不用再服药了,不就是代表着他的病已痊愈了么! “听洹儿说,陵儿那小子最近不怎么听话了,竟连药都不再吃了。”董砚棠这一次回来还带回了一身的血腥味,那时朱元璋刚刚对蓝玉下了手。 乱弹子抬眸望了望远山的夕阳:“呵呵,是不用吃了,那是因为现在吃什么也不会再有多大效果了……” “什么?!”董砚棠大惊失色。 “那小子自己怕是也已意识到了,今后他的身体状况只会不断下行。就算一直留在谷内好生调养,最多也只能为他有限的生命多加个一年半载。”乱弹子的眉毛拧了一下,突然又再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来心里都在想什么?你不过是想那个孩子走他父亲的老路!” “那他,究竟还有多少时间?”董砚棠也不再拐弯抹角。 “六年八年,谁知道呢,看你怎么折腾他了。”乱弹子坐回了他的太师椅上,悠哉悠哉地用书卷扇起了风,却又一反常态将自己方才的言论全部推翻,“你应该带他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他的生命即使短暂,也应该很精彩!我看的出,他对那种不羁生活的向往。” “你果然有洞察一切的本领。”董砚棠五体投地。 “对了,还有洹儿,洹儿无论武功再好,说到底还是女孩子家,那些打打杀杀以身犯险的事情,你就不要让她做了。”乱弹子抛下最后一句,已经鼾声四起。 …… 飞红漫天,江陵正在泉边习剑,身形飘逸无声。 “陵儿,和我对拆几招。”董砚棠飞身跃入场中,顺手折了一根树枝亦做长剑之用。 二人身影交错,穿梭于花雨之中,惊起蛙声一片。 “陵儿好剑法!点苍派的洱海映月,峨眉派的凤舞连环都如当世掌门人使来如出一辙!”董砚棠拉过江陵的手,仔细端详着二哥的儿子,他竟已从一个年幼的娃娃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少年。 “幸不辱命!”江陵爽朗一笑,带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有的傲气与调皮。 董砚棠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极其精巧玲珑的小剑,剑一出鞘,便见光芒四射。他将小剑放进了江陵的手中。 少年的手指摩挲着剑身,有些奇怪地问道:“叔叔,这是什么?” “你父亲的剑。” 董砚棠握住了江陵的手,江陵的手紧紧攥住了剑。 “陵儿,叔叔一直坚信,你父亲并没有死。” “这个我知道,当年我正值生死关头的时候,叔叔已在我耳边讲与我听。”江陵凝起了眉宇,“叔叔,我明白您的意思,父亲走过的路,便是我要走的路。” …… 临行前一晚,江陵与许洹儿二人坐在谷内的小桥头,聆听着泉水幽幽流淌。 “小陵,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清风挽着许洹儿的脸颊,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什么事?”江陵闭目斜靠在栏杆上。 “当年刚刚到谷里来的时候,叔叔和你说了什么?” “叔叔说……”江陵似是努力回忆了一阵,才又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续道,“叔叔说,当时我若挺不过来,姐姐以后就会嫁给别人了!” “小陵,你什么时候学会如此油嘴滑舌!”许洹儿别过泛红的俏面,虽然知道江陵没说实话,却也没有一再追问。 泉水淙淙,还未长成的少年已有了清逸俊朗的雏形。江陵微微皱了一下眉宇,轻咳两声,他感到刚刚胸口突然又袭来了一阵刺痛,这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他有预感,这痛楚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会与他如影随行。 山中不知岁月长,这一年,江陵十四岁,许洹儿十七岁。 第41章 棋逢敌手 由山巅倾落的夕阳为遥远的天际浓墨重彩地渲染着火红的光华,由远及近,那奋力冲破云阻的渺小黑点已现出了本来面目,一只振翅的信鸽正穿越层叠的云端破空而来。 古朴典雅的双层小筑之上,素衣少年独自凭栏而立。信鸽准确无误地轻盈落在了少年横起的手臂上,任由少年轻捋着它的褐白羽翼,并发出了满意舒适的“咕咕”声。 少年的眉间说不出哀喜,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眸似是凝望着东方的某处,也不见他垂首去瞧臂上的鸽子,却已熟练地解下了缚在鸟儿爪踝的小巧木筒,从中取出了一片狭长的竹签。 指尖由上至下滑过竹签。 “十四,暗香阁。”竹签之上只有用小刀刻下的寥寥数字。 少年的眸尾漾起一抹淡淡的愁思,辨不清是忧虑还是苦楚。手指微一用力,手中的竹签顺势一折两段,少年扬起臂弯,信鸽扑腾了两下翅膀,用短喙玩闹般啄着少年的手背,好似有些留恋不舍。 少年用手指轻弹了一下信鸽的尾部,齿间轻道一句“去吧”,它才又不情愿地两声咕鸣展翅离去。 江陵将断签收入怀中,缓缓踱回室内,复又卧回榻上。许是天气逐渐转凉的缘故,他总在不时一阵微咳。近来数日新伤不断牵发旧疾,他只觉身体的不适之感与日俱增,每日里总有大把时间想要昏昏入睡。 一时间他又想到了雅乌,那个厌倦了阴暗肮脏的杀手生涯,以假死遁世寻求解脱之法的人,玄衣很快便会得到雅乌的死讯,秦门中人很快便会知道门中第一刺客撒手人寰。对此他竟很是羡慕,因为雅乌还能选择,也还有的选择。 “不知我还能撑多久……”少年在心里苦笑自嘲,倦怠地阖上了双目。 …… 池间有锦鲤嬉水,九曲回廊斜映晚阳余晖,玲珑水榭伫立青山环绕之中,鸟语花香精致细腻地雕琢着世外桃源般的迤逦景色。 极乐赌坊分为外坊内坊,外坊各色人等往来频繁,人声鼎沸不在话下,内坊则是清闲恬静宜居宜游,唯有主人诚邀的上宾方能入内。 坊内亭台楼阁皆由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汇集天南地北各方特色无一雷同。靳清冽几次往返于水榭回廊之间,仍旧不可置信这只是内坊客厢中的偏僻一隅。她自幼于西南的崇山峻岭中长大,苍山洱海固然有震慑人心的鬼斧神工,可她见得多了也便不觉得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江汉晴川动人心弦的波澜起伏令她有了别样的情怀。 也不知是因着什么,与江陵分开不足半日,靳清冽的心中便腾起一阵又一阵惴惴不安,她如今一门心思只想快些见到江陵,告诉他那令他朝思暮想碎念一路的江鲜山珍已呈上了厅堂正待人们大快朵颐。 昨日一行众人到达极乐赌坊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江岸一端本自连亘不绝的山脉忽有一处低洼凹陷的缝隙,不知人为亦或天成,滚滚江水便由此处辟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支流,巨船扭转船头偏离了原本的主要航向,驶入两山之间这条细长的水经,两侧山峰之上树石林立犹如深宅大院森严的护门卫士,而山峰投下的大片阴影便是那宅邸前端两扇不可轻易开启的大门。谁知巨船穿过水径绕至群山背脊,天地却又在一瞬间豁然开阔。 泼墨远山的胸怀之间,碧波映月清风袭人,一座灯火通明的磅礴宫殿竟似毫无根基飘渺浮于水面之上,远远便能听到嘈杂纷动的人声乐声。聂擎风命人将巨舫停靠在宫殿一侧宽阔的码头,而后自己先行回坊复命,码头垭口之内尚有数艘恢弘巨船整齐排列。 “坊内很大,都是水路。正门人多嘴杂总是乌烟瘴气,我不喜欢,我们从偏门进去。”聂盼兮翩然一笑,率先跃上了由家仆自远方撑来的小艇。 江陵讪讪一笑,也在靳清冽的引领下迈步上艇。进入坊内,水路果如聂盼兮所言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小艇顺着水流绕过一座座形式各异的殿宇,不时有欢声笑语从那些高耸的楼台之中飘然而出。在历经了九曲十八弯后,小艇最终于一处平缓的陆地停了下来。 所有棘手的问题似是都已得到解决,水榭之内迎面而来的微风和缓清新,靳清冽心内积郁的困扰忧思似也随之烟消云散,难得安然入眠,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次日清晨已是一扫疲态精神焕发。 “膏蟹,秋季的膏蟹,多黄多油。”靳清冽回忆起今早起床时江陵的闭目神往蠢蠢欲动,却又一展愁眉在不自觉间竟笑出了声响。曾几何时,少年的音容笑貌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朝阳腾空而起,二人没聊两句便有坊内家仆送来早点,而聂盼兮直至午时才又乘坐小舟出现在水榭之内。原来小家伙的父亲想要向儿子的救命恩人当面致谢。 “你真的不去?”靳清冽当时已将竹杖递到江陵手中。 “我不想再乘那小舟。”江陵却有些任性地摇摇头,回绝得十分坚决。 “好吧,那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靳清冽想想也不再执拗,瞧江陵的脸色仍旧不是很好,知道他的身体虚弱理应多加休息,便独自跟随聂盼兮上了小舟。 老裴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操着难懂的乡音,见到靳清冽的瞬间,双膝“砰”地跪倒在地,已是老泪纵横:“孩子还没取好名字,恩人既然对他有再生之恩,也为他赐个名字吧!” “大叔您是哪里话,什么恩人不恩人的……”靳清冽不好意思地扶起老裴,突然似有熟稔地声音冲进脑海,于是不暇思索脱口道,“云儿,就叫云儿吧。” 别了老裴,靳清冽与聂盼兮复又回到小艇之上。秋高气爽,微风拂起水面的涟漪。聂盼兮立在舟头发丝轻扬:“清清,极乐赌坊之内,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和瞎子哥哥都是贵客,你们想去哪里或想做些什么,只要和掌舟的人说一句,一定把你送到!” 靳清冽迎着午后的阳光略一蹙眉:“盼兮,这江里可有膏蟹?” “有啊,此时正是肥美的时候!”聂盼兮美目流转,已明白了个中端倪,嘻嘻一笑,对撑舟的船翁道,“走,去江边。” 靳清冽与聂盼兮回到内坊时,已是日渐西斜,与聂盼兮说笑两句,靳清冽便迫不及待跃上回廊直往水榭而去。 “不知那好吃鬼休息够了没有!”靳清冽在心中笑骂,却又觉得好似有丝丝甜意涌上心头,不禁迅速加快了脚步。 …… 与靳清冽分别过后,聂盼兮便吩咐厨房尽快准备美酒佳肴送至水榭之内,并且特意叮嘱定要活蟹上锅且时间必须拿捏妥当不可将蟹蒸得老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聂盼兮方才转身离去,没行几步,身后已有两名家仆神色匆匆急速跟上。 “什么事大惊小怪?”聂盼兮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外坊又出了乱子,不过有聂擎风在,她对一般小事向来勿需关心。 “少主人,外坊……”一人吞吞吐吐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外坊又怎么了?”聂盼兮眉梢一扬,回过头来停住了步伐。 另一人用胳膊肘顶了顶刚刚话说一半的那人,聂盼兮见两人推推诿诿面露难色,不禁有些不耐:“擎风呢?有什么事情怎么不去找他?” 刚刚说话的那人和自己的同伴对望一眼,只得续道:“回少主人,这事找擎风大哥没用的。就是擎风大哥要我们来找您。还说解铃还许系铃人,那人摆明了是冲着您来的!” “冲着我来?是什么人?”聂盼兮不禁疑惑,转念思忖却又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只惊呼道,“不会又是他吧?!” 两个家仆不约而同嘿嘿傻笑两声:“您说对了,就是那人。”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阴魂不散!”聂盼兮跺脚气道,“你们两个,和我出去看看!这一次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省得他有事没事总来捣乱。” 聂盼兮说罢便又跃下小艇,带着两名家仆怒气冲冲驶向外坊。 …… 大殿之内,灯火辉煌,每一张赌台前都围满了肆意叫嚣的人群。骰子撞击容器的声音,骨牌堆砌推倒的声音,还有赢家的欢呼输家的哀叹,此起彼伏声声不绝于耳。 一连数日,造访极乐赌坊的豪赌客人日益增多,且大多数都是持刀佩剑的江湖中人,这些人谈论的话题也离不开最近沸沸扬扬轰动武林的那几件事,但最终大家的焦点又都会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同一件事上,最近一段时间的头等大事——八月十五,京师重地,圣上重选武林至尊。 聂盼兮居高临下凝神一望,便已在流动不息的人群中寻到了那人的踪迹。长手长脚瘦骨嶙峋,穿着不和身材的宽大衣衫,懒洋洋瘫在椅子正中,更显得那人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 远远望见那人一双贼眼也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聂盼兮背后顿时泛起一身疙瘩,没好气地对身旁的聂擎风道:“可恶的小子不识好歹,他今日可是又赢了不少?” 聂擎风明显有些困窘:“老孙老赵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偏偏又堵得颇大,一局十万两白银,已赢了十几局。” 十万两白银,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已不能产生概念,然而对于极乐赌坊许多出手阔绰的赌客而言,却也谈不上有多么震撼人心。 “怎么你还没找到他出千的证据?”聂盼兮盯着那人,秀眉纠结一处,心中大为不快。 聂擎风背负双手摇了摇头:“他甫一来时,与海南剑神掷骰子便赢了五千两,不出片刻又与长白山老怪投壶赢了五千两,而后便靠这一万两赌本在瞬间翻了十番。我一直在旁观察,此人赌术确实出神入化,未曾出过千。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虽然愤愤不平,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一人抵了家传宝剑,一人卖了千年人参。” “那难不成就要让他这样一直赢下去?”聂盼兮美目上翻,突然又眼窝含笑,用纤纤素指戳了戳聂擎风,“擎风,你的本事我最清楚,你去赢过他,我们就可叫他快些离开!” “少主人万万不可!老太君说过,极乐赌坊谁都能赌,唯有我不可以。” 聂擎风赶忙连连摆手,“再说,这人也没恶意,不过就是……就是对少主人比较挂怀罢了。” “又是外婆,为什么外婆的话你总是惟命是从,我也是极乐赌坊的主人,可我说的话你却从来不听!”聂盼兮娇嗔怒目,知道和这木头多说无益,狠狠踩了聂擎风脚背一下,已借力飞身而起翩翩落在那人身前。 “哟,终于肯出来了!”那人立时眉开眼笑,挥舞着袍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聂盼兮翘起了朱唇,凛然睥睨着身前眼眶凹陷两腮紧缩的年轻人,两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 小筑之内环境素雅,不时有阵阵虾蟹鲜香随风溢出。 江陵虽对满桌菜品垂涎欲滴,却又故作怏怏不乐对靳清冽道:“我只想着江中虾蟹的味道鲜香,却没想到自己根本无福消受。” “你又想说什么?”靳清冽对江陵时常的语出惊人早已见怪不怪。 江陵摸过了桌上乘着红蟹的器皿,想要摸索拾起一只膏蟹,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蟹壳边缘的尖锐突刺,手指被扎得生疼,他不得不又叹了口气悻悻收回了双手:“看不见的人,总是很麻烦。” 靳清冽见他的手指一不留神便已被蟹壳扎破,赶忙伸手将个头最大的那只螃蟹拽到自己面前:“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动,坐享其成好了。” “有劳清清女侠大驾,我怎么过意的去。”江陵唇角含笑。 靳清冽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故意露出破绽,早就等在这里只待自己开口相助,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江陵:“那你原来又是如何吃虾吃蟹,吃那些要花费些力气才能一窥其味的东西?” “姐姐在时,有姐姐帮我,后来便也不常吃了。”他答得倒是干脆。 “你姐姐真是个贤惠的姑娘,我自愧不如。”靳清冽听江陵不时提起姐姐,不知怎的竟似突然心生了一股醋意,将刚刚挑出的蟹黄随便丢进了江陵的碗里。 “这是自然,我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女子。”江陵将蟹黄送入口中,一脸心满意足,故意又再重申了一次姐姐的美好,心中却已在不断暗笑,原来这就是所谓女孩子的可爱妒忌。 “你姐姐对你这般好,又怎放心你一人独自出门?”靳清冽狠狠卸下了蟹钳蟹腿,那只肥大的螃蟹瞬间被她大卸八块,她终于找准了方向反击。他姐姐对他虽好,可她对他难道算差。 “姐姐又不能跟在我身边照顾我一辈子。”江陵的神色果然暗淡了下来,“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但是姐姐却将我照顾得很是周到,可我还总是给她惹麻烦。” 这话听着似曾相识,靳清冽不禁也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曾对她说起类似的话语:“妈妈始终会比你先走,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所以对你严苛是要你有独自生存的能力。” “江陵,有件事我从未向你坦白。”靳清冽剖开了蟹钳,取出白嫩的蟹肉,下定决心开诚布公,她已将他当成了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靳远之,其实是我的父亲。” “嗯,我能猜到。”江陵全然不觉惊讶,突然拍拍双手站起了身子对靳清冽笑道,“走吧。” “去哪?” “去赌桌之上查探你父亲的消息。” 第42章 愿赌服输 极乐赌坊富丽堂皇的殿宇内,一场万众瞩目的尖峰对决正要拉开帷幕,每个人的瞳仁中都闪耀着期许的光辉。 “那小姑娘是谁?长得真俊呀!”有人手一松,没控制好方向,将刚码好的牌九散落了一地。 “你连她都不知道?!你怎么出来混的!那不就是聂老太君的外孙女,这坊子下一任的当家么!”有人手一紧,没掌握好力道,将刚捏起的蛐蛐一下子掐断了脖子。 “啧啧啧,这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有人砸碎了酒碗撞翻了菜碟。 “哎,那瘦干巴的小子瞧着忒眼生,又是哪一路的?”有人伸长了脑袋扭直了腰。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刚刚听他自报家门,好像是姓陈,无名小卒呗!” “无名小卒能有本事叫堂堂极乐赌坊的少当家亲自出马?开什么玩笑!” “你怎么废话这么多!少说两句行不行!” 于是就在一霎那间,场内你来我往的喧哗叫嚣戛然而止,殿宇内倏然鸦雀无声,江湖异客也好,巨贾豪绅也罢,所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拭目以待。 人们无论走到哪里做些什么,都还是喜欢围观大事的发生。 “你方才怎么又不惊那小舟了?”靳清冽故意哂笑,正引着江陵从偏廊步入大殿,甫一入内便见到此番景象,不仅怔住了步伐。 “乘得多了,也就勉为其难。”江陵此时似也察觉了堂中的异样氛围,同靳清冽隐没于人群中,与背负奇门兵刃的武人亦或满身珠光宝气的商人相较,二人实在是不够显眼。 “江陵,是盼兮——”靳清冽惊异之余仍想说些什么,却被江陵笑着示意制止,只得紧紧握住江陵的手,与周围的人群一同凝神望着殿宇中央聂盼兮与那陌生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 排骨笑吟吟望着聂盼兮,一只指节突出瘦骨嶙峋的手正肆无忌惮地掂着骰盅,几粒骨骰在盅里叮当作响:“聂小姐,可还是老规矩?” 聂盼兮双臂交叉环在胸前,死死凝着眼前人:“那就简单点,掷骰子,三局两胜。” “聂小姐不愧女中豪杰,爽快!”排骨拍手一笑,“赌大小还是赌单双,小姐说了算!” “第一局赌大。”聂盼兮黛眉上扬,也不与排骨客气,挥臂抄起了赌台上的骰盅,手臂一收一放间,三粒精巧骨骰尽数收入盅内。 排骨呵呵一笑,摸了摸鼻子后退两步:“聂小姐先请。” 众人的目光霎时齐刷刷聚焦在聂盼兮身上。只见聂盼兮已然扬起了手中的骰盅,手臂轻盈几个起落,骰子撞击盅内木壁,随着她的臂弯起伏发出阵阵清响。 骰盅在赌案落定的一瞬,人群中已有行家发出悄声的啧啧惊赞。 聂盼兮掀开了骰盅,唇角微翘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面前的骰子皆是六点冲上,三个六,这是豹子,已到达了点数之和的巅峰。就算排骨技艺再怎样精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掷出更大的点数。只是围观众人与她距离甚远,对于她的台面情况具体如何,却是无从而知。 “到你了。”聂盼兮复又双臂交叉环于胸前,傲然凝视着排骨,她已能肯定这一次对面那一次次前来挑衅滋事的混蛋铁定输得异常惨烈。 “聂小姐有礼。”排骨看似假迷三道地鞠了一躬,而后随意抛起了手中的骰盅。 骰盅脱手,在空中一个翻滚来回,便已“啪嗒”一声重重落回了台案,端得是纹丝不动。众人皆是双目圆睁静待排骨开盅的刹那。 “哎呦,三个六,我是豹子!”排骨好似完全不曾预料此一结果,大喜过望咂嘴笑道,一下又弹开数步。 靳清冽见此急忙附于江陵耳畔道:“看盼兮的样子好似胸有成竹,大概是掷出了极大的点数,可那人是三个六,若是盼兮也是三个六,那他们岂非算是平手?” 江陵却不置可否地笑而不语,没有说话。 聂盼兮双眸翻转怒视了排骨一眼:“平局,再来。” “平局?”排骨突然跳近了赌案,似是对聂盼兮的此番言论难以置信,眼神瞟向聂盼兮面前的三粒骰子,“劳请聂小姐再仔细瞧瞧。” “我掷出了豹子,你也是豹子,当然是平——”聂盼兮的声音突然于瞬间凝固,不过扫视了面前刚刚还是三个六点的骰子,却发现此时其中一粒不知怎的竟已生生换成了五点。原来方才排骨骰盅落案的瞬间,已有一股力道悄然改变了聂盼兮所掷骰子的朝面。 “你——”聂盼兮只觉气血上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混蛋当真混得可以,竟然有此一招,由于方才自己掷出的点数只有自己看到,场下众人皆无凭证,因此也不能算他出千,与他争辩倒显自己有失风度,可也因如此,二人局势却已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聂盼兮本想先声夺人,现下反而落了下风。 场中众人见聂盼兮神色有异,又闻排骨语出惊人,大都已明白此一局是排骨后发制人,已有不少本着一颗怜香惜玉之心的人为聂盼兮扼腕。 靳清冽原是引着江陵远远站在殿宇角落旁观一切,此时见聂盼兮被对手抢占先机而未能旗开得胜,已知那年轻人定是难缠角色,心中不觉便有些忧虑,也不顾及什么便奋力从挡在身前的两名壮汉中间挤出一道缝隙,牵着江陵又向前行进了几步,并将江陵的手握得更加紧了。江陵无奈一笑足下踉跄几步,也跟随她挤入了前方更为拥堵的人群。 那两名壮汉原本全神贯注瞧着场内局势,却被靳清冽这一推搡分了心神,似是对她的无礼之举颇为不满,正待发作之际靳清冽已然回眸小声道了抱歉,瞧见原来撞开自己兄弟的是个美貌灵动的妙龄少女,怒意已然减了七分,而后又听闻场内再起波澜,忿然情绪瞬时无影无踪。 “陈罘,这局算你厉害,下局我们赌小!”聂盼兮强力压制着内心的不平冷冷睨着排骨。 排骨摇晃着手中骰盅故作恭谨:“悉随小姐尊便。” “你是客人,你先请。”聂盼兮此次有了防备,已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 “好。”排骨粲然一笑,仍旧漫不经心地举着手上骰盅上下左右来回摇晃了几番,而后缓缓将骰盅置于台上,也不开盅,只欠身向聂盼兮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身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剪裁极其不和身材的宽大衣衫,可他本人动作却又十分夸张,看来难免有些滑稽,场下已有人憋不住笑意出了声响。 聂盼兮此时却全无笑意,斜扫了一眼排骨放置在赌案之上骰盅,而后凝神将自己的骰盅摇了起来。骰子在盅内急速翻滚,即使是在聂盼兮停止晃动手臂的时刻,清脆声响仍未有间断。 聂盼兮先前已三番四次与排骨较量,却总被他钻了空隙,为防排骨再做手脚,她将骰盅擎在手上也不落案,誓要扳回一局,只直眸凝着排骨道了一声:“开。” 排骨搓了搓手正待开盅,却见一直站在殿宇二层楼台高处俯视全场的聂擎风口中一声“且慢”,突然一跃而下来到场中,生生将排骨的手臂拦在了半空。 聂擎风不请而入,向聂盼兮使了个眼色,聂盼兮随即点了点头。 随即聂擎风又向场下众人微一抱拳施礼,而后面对排骨正色道:“陈少侠,你的骰盅已经落案,便是尘埃落定没的更改,在场的诸位英雄皆是见证。” “聂大侠说得极是!”排骨收回手臂拍了一下额头,倒似是对聂擎风的唐突举动并无怨怼,心甘情愿地笑意盈盈偏身一侧。 聂擎风眼见排骨远离了赌案,随即又朗声道:“为证公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英雄有谁愿为我家主人与这位陈少侠开盅?” 排骨双眸滴溜溜一转,似也有些惊异聂擎风此举,而此时场下众人已是雀跃四起,脚步皆已向着殿宇中央涌动。靳清冽与江陵本已站在了围观众人的前端,此时又被后续而来的人流推挤不休,二人牵起的双手一下被两个体貌奇异的怪人冲散。 身长九尺有余的海南剑神足足高出众人两个脑袋还多,压低了身板依然傲视众人,而身高不满五尺的长白山老怪肥胖的身躯活脱脱一个体积庞大的圆球,二人并驾齐驱早已骂骂咧咧冲向聂盼兮与排骨二人。 “鄙人愿做这个见证!”海南剑神迈着长腿,行路生风。 “老夫也愿担这个责任!”长白山老怪紧随其后,气喘吁吁。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聂擎风身侧,皆似枕戈待旦摩拳擦掌,只等上演这一出好戏。 “二位,你们这……”聂擎风见二人跃跃欲试,却好似有些犹疑不决,“海大侠,白先生,在下深知二位侠肝义胆,可是二位与陈少侠先前……” 聂擎风话没说完,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已然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突然在一眨眼的功夫同时伸出手臂,顺手从身后的人群中猛然拽出了一个文弱少年,随后盯着猝不及防的聂擎风异口同声道:“那就他来!” 那少年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力道牵扯跌出人群,足下趔趄险些摔倒,众人瞧那少年轻咳两声方才站定,神情似是魂魄游离在外,全然不知场内状况般茫然失措。 聂盼兮柳眉惊挑,聂擎风眉宇微凛,靳清冽双目怔然,排骨额上却已渗出冷汗,在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呵呵……”江陵讪笑之时,已难免尴尬地被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扯近中央,却听见场下已有些许嘘声。 靳清冽想要冲破人墙,奈何众人全部人高马大摩肩接踵,她只得从身前几人偶尔侧身之时的缝隙中向中央张望。 排骨摸着下巴拧起了眉毛,难得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眼珠子瞄了江陵片刻,却又在瞬时移开。 原来瞎子哥哥也在,这两个煞风景的怪胎怎么把他拽出来了!聂盼兮心底不禁也在腹诽。 “小兄弟,你犹豫什么!”海南剑神抓着江陵的胳膊。 “呃……”江陵面上哭笑不得。 “来,开盅!”长白山老怪已将江陵推至案前。 “我……我恐怕难以担此重任。”江陵似是仍想推脱。 “你这小子当真胆小婆妈,不过开个骰盅,又没叫你落场去赌!”二人不由分说齐齐盯着江陵。 身不由己,江陵唯有将手放上了案面:“不知二位大侠可否告诉我那骰盅的位置。” “嗯?”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皆是莫名。 “哼,你们俩还真是会挑,竟扯了个瞎子来做见证!”排骨一声不屑冷哼,为这横冲直撞的二人点破了江陵未道明的真相。 “瞎子?!”二人具惊,连带场下众人一片哗然躁动。 “不错,我是个瞎子,还请二位大侠另请高明。”江陵苦笑,悻然退至一旁想要返行。 长白山老怪却将短粗的手臂一横将江陵阻在原地:“瞎子又如何?” 海南剑神已将江陵死死按在了赌台前:“那骰盅就在你面前,开!” 迫不得已,江陵掀起了排骨先前置下的骰盅。 “两点!”两个怪人的鼻尖皆已抵上了台面。 听得二人惊呼,场下一时议论纷云。 三粒骰子只剩两粒完好无损,一点朝上,另有一粒却已碎成了一堆细渣。 排骨长吁一气:“嘿嘿,轮到聂小姐开盅。” 长白山老怪粗暴地扯着江陵绕过赌案行至聂盼兮身侧:“小丫头,放下骰盅,我们要开盅!” 聂盼兮却下意识地回缩手臂,紧擎着骰盅不松,她掷出了三个一点,可这次她又输了。 “放下!”海南剑神也在一旁喝道。 聂盼兮求助望向聂擎风,却也只见他唇峰紧闭不发一言,众目睽睽,她不能失了极乐堵坊的信誉,只得置下了骰盅,一张俏脸已通红火热。 江陵掀开了骰盅,盅底局面却全然不似聂盼兮先前所想。 三枚骨骰犹在盅底飞速旋转,全然没有停止的势头,根本无法分辨点数。 “聂小姐无点!”两个怪人齐声宣布。 “好!” “厉害!” “不愧是极乐堵坊的少当家!” 场下众人大开眼界,皆尽拍案称绝。 排骨一蹦三尺哇啦啦叫个不停,聂盼兮却呆立当场无法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两点对无点,聂小姐胜!”掌声呼声此起彼伏。 聂擎风见此立时推波助澜:“陈少侠,接下来——” 岂料排骨一拂衣袖,也不理场上场下众人颜色,两手一甩转身便走:“最后一局留待下次比过,陈罘改日再来一决高下!” 行至江陵身侧,排骨微一住足,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用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微弱声音道:“望江楼的佛跳墙,怡然居的太湖三白,福慧德的烤全羊。” “好。”江陵勾唇浅笑。 排骨两足fa?li头也不会径直远去。 江陵耳闻众人四散,只向聂盼兮会心一笑,便欲随人群离去,靳清冽却已在此时抢到他身侧。 随着排骨的扬长而去,汇集一处的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台面之上,荷官吆喝着“买定离手”,赌客吵嚷着“大杀四方”,极乐赌坊的大堂之内回复了昔日的喧闹纷杂。 “刚才是不是有很多人在看着我?”江陵别过头悄悄问靳清冽。 靳清冽翩然一笑:“自作多情。” “擎风,帮我告知外婆,我要出门几日,叫她老人家不要挂念!陈罘,等等!”聂盼兮方才回过心神,立时急匆匆追了出去,路过江陵身侧之时却放缓步伐柔声低语,“瞎子哥哥,刚刚谢谢你啦!” 第43章 节外生枝 秋意瑟瑟,烟雨濛濛,靳清冽俏立船头,随着乌篷船穿行于江南小镇四通八达的水路。 过了泰州,便至姜堰,金陵已是近在眼前。皓月渐圆,中秋将至,越来越多的江湖中人从四面八方涌向京城。 细碎的银两悬在腰间沉甸甸的,那是几日前在极乐堵坊的意外收获。她赢得不算多,输得也不算少,但总归赢多输少,抵过了那被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马车的价值。 只是有一件事,她却未能称心如意。她那如人间蒸发般销声匿迹的父亲,依旧音讯杳无,纵是极乐堵坊汇集了情报亨通的各色江湖人士,却无一人得知靳远之的去向。 大家唯有摆摆手摇摇头,对磨山之上的那场大火深表遗憾。 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拉着江陵不放,攀谈许久却仍旧是对排骨耿耿于怀。海大侠说,他的家传宝剑天下无双,无坚不摧无往不胜,靳远之铸的剑不及其万一。白先生说,他的千年人参尊贵无比,服用之后立增一甲子的功力,届时所向睥睨无剑胜有剑。 可是两人一人丢了剑,一人失了参,败兴而归之际,四目相对同声慨叹:“小姑娘,靳远之的凝剑园已毁于一旦,说不定人也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天下名剑多不胜举,你再苦苦寻他又有何用?不过你若当真坚信他还没死,就去京城,中秋盛事,没人愿意错过,或许那里有人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两个怪人言之有理,江陵本就是要去京城看望姐姐,靳清冽也不禁对国都繁华心生向往。离开极乐堵坊又过了三两日,她便已将行至天子脚下。 舱内的少年背倚船舷悄无声息,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却与当初在马车内时情景何其相似。 “又睡着了。”靳清冽暗自无奈,翘首时已见云开月明,广寒宫中的仙子犹在遥望人世。 …… 几个时辰前,靳清冽也曾与江陵并肩坐在这一叶扁舟之内。南方水乡水路纵横,总还是比陆路要便捷许多,江陵也不再固执己见,一路之上皆与靳清冽乘船而行。 客轮换作竹筏,竹筏换作蓬舟,船家见一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引着一个双目不便的少年,大多心生怜悯,有人甚至连旅费都不收了。 “与你一起,好处倒是不少。”靳清冽半开玩笑瞅着江陵,这些日子以来,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开朗了不少。 “是你不嫌弃我罢了。”江陵虽笑着,可笑意隐藏着些微的落寞。 “怎么会嫌弃!”她擒过他的手,习以为常。 “和我一个瞎子一起,你不怕遭人白眼?”他的手似是有意闪躲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人们的态度都很好。”她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小镇上的人们总是朴实些。”他苦涩摇首,想要将手抽回。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靳清冽没来由地有些气恼,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自离开极乐堵坊她便发现,江陵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和她保持距离,离得京城越近,她便发觉这种疏离之感越发强烈。 她第一次主动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走出船舱,徒留江陵一人征然当场。 接下来的时间,靳清冽一直坐在船头顾自出神,心绪很是飘忽不定,她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可到头来却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过世的母亲,失踪的父亲,作恶的歹人,引路的老渔翁,慈祥的老大夫,活泼的小丫头,赌技惊艳全场的聂盼兮,还有那与聂盼兮对决的不可一世的削瘦少年…… 中原此行,着实不枉。 只是靳清冽仍不知道,江陵与排骨本是旧识,几日之前在极乐堵坊内的那场对垒,已非二人首次相见,而聂盼兮强势赢过排骨的一局,亦是要拜江陵所赐。 …… 水榭怡人,小筑玲珑。曲径通幽,竹木盎然。 可这似乎并不适合排骨,于是排骨我行我素破窗而入:“瞎子!” “恭候多时。”江陵转过身,并不意外排骨的突然造访。 进入极乐堵坊的时候,排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他,江陵亦然。两人心照不宣,江陵知道排骨一定会想想方设法与他见面。 “你从哪里拐了个姑娘?”排骨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的点心送入口中。 “她是不是很漂亮?”江陵诡笑。 “嗯。”排骨一顿,绞尽脑汁迸出四字,“如花似玉!” “真的?”江陵似乎很是开怀。 排骨不屑,眼皮不抬:“可惜这姑娘脑筋不好,居然会和一个瞎子走在一起。”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江陵便不在理会排骨的冷嘲热讽:“帮我一个忙。” 排骨冷哼:“我已帮了你许多忙!” 江陵轻笑:“所以你这次也不会拒绝。” “这里是赌坊,赢过我,我就帮你!”排骨一板一眼突然变得极为严肃。 “一言为定。”江陵耳闻排骨离开,依旧是以那非比寻常的路线。 …… 小桥流水缀着江南小镇的烟雨暮色,街边亮起的点点星火照映着疲惫的旅人倦鸟归巢。 流水潺潺,乌篷船顺流而下,穿过一座座小石桥,绕过一条条小街道,终于缓缓停靠在岸边的一家客栈前。 靳清冽回望船舱,内里传来两声轻咳,竹杖点地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乌篷下的少年垂目而立,布衣随风却难掩清朗,只是面色看来不够红润,不似少年人应有的蓬勃向上的健康。 醒得倒是时候!靳清冽心中仍旧带着几分失落之意,瞧了江陵一眼却不说话。 “清清?”江陵似也在懊恼自己,“怎么又不说话了?不是说过,我睡着了,要叫醒我么……” 靳清冽本已一跃上岸,但见江陵轻唤自己的名字时,面上神情困窘失焦,心又突然软了下来。 那一刻,她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他潇洒的谈笑风生背后,隐藏着脆弱的茫然无助。 “小心,岸有些高。”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唇边再度扬起一抹轻浅的笑容。 …… 客栈前门烨灯初悬,天色看来也还不算太晚,可客栈的两扇大门却已紧紧关闭。 大门之所以紧闭,是因为客栈之内暗藏杀机——由本该打尖住店的旅人带来的无谓杀机。 不开眼的老天送来了凶神恶煞的人,只瞅一眼便叫人背脊发凉的恶人是伺候不得的丧门神。 堂内的气氛已然降至冰点,掌柜的与他小伙计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正躲在高台背后瑟瑟发抖,他们与相依为命的客栈都已命悬一线,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魂归西天。 就在片刻以前,饭菜上桌时,疤面大汉问:“肉是什么肉?” 实诚的小伙计答:“猪肉。” 大汉又问:“油是什么油?” 小伙计又答:“猪油。” 于是不过眨眼之间,疤面大汉已经毫无预兆手起刀落,这个倒霉的跑堂伙计一只右手立时齐腕断去,鲜血横流。 疤面大汉笑声震天,一干随从如妖魔鬼怪般猖狂凶恶。掌柜的连叫大事不妙,扶过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小伙计,不敢再出一口大气。 “马平川,不知者不罪,何必呢。”身形枯槁的老者一双鹰目炯炯放光,目送店内大惊失色的各类客旅仓惶奔逃。 “鼎爷何时变得如此胆小怕事?莫不是因为磨山之上……”马平川狰狞面目尽是反诘之意。 龙鼎成却对马平川的讥讽置若罔闻,鹰眸斜睨那魂飞魄散的掌柜一眼,不怒自威:“掌柜的,你该关门了。” 掌柜的被这口吻吓了一跳,唯有哆哆嗦嗦收了大门,看着伙计们一双双眼睛六神无主,他已不知自己这跳老命还能活到几时。 “去……炒……炒菜,别放猪……猪油。”掌柜的结结巴巴,连话都已说不利落。 “咚咚”的敲门声来得有些突兀,掌柜的却好似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惊恐地从高台背后探出头,望向大门的瞬间却不能躲过那疤面大汉与鹰目老者的视线,他如同见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般一下子失了魂,又战战兢兢缩回了高台之后。 “老板,您可还做生意?”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声。 掌柜的正在心惊胆寒之际,他本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当然不会无故拒客,可此时他已自身难保,只好对门外的女子置之不理。 “咚咚。”女子仍在试图叩开紧闭的大门。 “喂,去开门!”马平川突然喝道,耳闻门外是少女音色,他已有歹念滋生心头。 掌柜的又是一惊非小,却只有硬着头皮前去应门,可心下遭已为这毫不知情自己无辜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姑娘大大不值。 “做……做生意,进来吧。”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将一双少年男女引入厅堂。 …… 靳清冽进入客栈的一刻,便发觉这堂内众人有些不对,一眼望去,风尘仆仆的客旅都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可不知怎的,这凝重的氛围却总使她感觉此间似有杀气腾腾。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掌柜的纵使七魂少了六魄,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开场白依旧说得顺口。 “住店。”靳清冽开始变得警惕,与江陵十指紧扣,引着他侧身前行,避过了向他二人身上投来的道道目光。 靳清冽明显感觉这些目光不怀好意,只得低声对江陵道:“这家店有些奇怪。” 江陵不语,以默然肯定,他已嗅到了弥漫在大堂之内的新鲜的血腥。 两拨人马,分坐两侧,看似同仇敌忾,实则面和心不和。这些人,似曾相识。 “二位客官稍坐。”掌柜的悻悻退回高台之内,拽出一个还能走路的伙计去收拾房间。 那伙计两腿颤颤悠悠,连滚带爬上了二楼,快到楼梯口时似乎差点摔了一跤。 本着远离是非之心,靳清冽带领江陵择了一张偏僻角落里的桌子,而后垂下眼眸再不去瞧堂中众人。 “江陵……”靳清冽握着腰间的软剑,在少年颊畔悄声耳语,“那些人……” “绝非善类。”少年的眉宇凝结一处。 …… 龙鼎成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杯中粗茶已经放凉许久,他不饮茶,却在掌中微一使力,一只茶杯瞬时被他捏成了碎渣。 那一夜,磨山之颠火光漫天,一声尖戾禽啸刺破艳空,抹着烈焰红唇的女人媚笑出现,她告诉他,令他损兵折将的元凶是一对岁数轻轻的少年男女。少女一身劲装,使一柄精巧软剑,武艺卓绝师承点苍一派,而少年素衣宽袖,手持一枝细长紫竹杖,却是个不良于视的瞎子。 “鼎爷,漠北十三鹰一下子少了三元猛将都不见您悲愤,此时您又是为何事动怒?”马平川讥嘲更甚。 龙鼎成鹰目凝视着坐在偏僻角落的少年少女,却仍旧对马平川的讽刺无动于衷,只是身后众人早已怒目相视亮出了兵刃,恨不得将马平川与其手下抽筋剥皮。 龙鼎成缓缓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腰间,少女腰间缠绕着软剑,他的眼神又聚在少年的身侧,少年身侧斜依着竹杖。 “小姑娘,你杀了我的人。”龙鼎成走向少年男女,言语冷漠地令人寒意陡生。 然后他扬起了干瘪的手掌,一掌劈下劲风骤起,靳清冽与江陵所在的方桌立时散架。 “快走!”少年男女猝不及防正欲夺路而去,却发现黑压压的彪悍人影早已一并起身封住了所有去路。 一直坐在堂内另一侧的马平川讥笑一声,也将茶碗举至眼前,而后示意手下众人按兵不动。 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他瞧见少女的软剑铮铮出鞘,灵动的身影一跃飞上二楼,然而龙鼎成的长刀光影憧憧却如影随行,劈断了阶梯扶栏,砍烂了桌椅板凳,而后劈向了少年的脸面。 马平川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阴毒狞恶的笑容犹如勾魂厉鬼。 少年男女无路可逃,他们已是必死无疑。 第44章 死里逃生 “我的桌子!我的梯子!我的碟子!”掌柜的颓然坐倒于虎啸龙吟种的刀光剑影,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辛苦维系的生计祸在旦夕回天乏术,而自己的一条老命也可以就此呜呼哀哉直奔黄泉。 “掌柜的,算咱们倒了大霉!”伙计们趁着暴乱之际,拖着失心疯的掌柜一路狂奔逃窜。 “啊!”有人惊呼,足下奔逃未停,头颅却已脱离了身体一飞三尺,鲜血喷涌而出直射向挑高的房梁。 “啊!”又是一声愕然呼喊,有人跌倒在地,一条大腿已被齐股斩断,剧痛之下仍在挣扎爬行。 “掌柜的……”有人浑身浴血,背后横中数刀,早已皮开肉绽筋骨尽断,拼劲全力嚷出了生命之中的最后三字,抬起的手臂仍旧指向远方。 “罢了……”飞来横祸,掌柜的眼瞧着伙计们一个个惨死在魔鬼刀下,也再不愿独活于世,自己两眼一闭撞上了刀口,身子即刻被拦腰斩成了两节。 “龙老大,这小娘皮俊俏得很,你留她性命,倒可便宜了我和兄弟!”隔岸观火的马平川啧啧怪笑,一脚踢开了滚落足边的人头,人头面上一双眼睛仍旧惊恐万分。 不见光影的死角里,靳清冽与江陵仍在殊死相抗,贯连客栈大堂与二层的楼梯已在龙鼎成的狠绝刀锋下四分五裂。 少年男女退入了尚还完好的一间客房,可龙鼎成的刀锋烈如猛虎疾若苍狼,倏然之间已捣栏了门窗捅毁了墙壁。烟尘四起地面凹陷,本是干净整洁的江南客居就此化为破败蒙污的断垣残壁。 枯槁老者目中的杀意噬骨钻心,而他掌中的利器啸声铮鸣,刀尖已直指两个年轻人激跳不止的心脏。 靳清冽拼死舞动着软剑,她刚刚为护住江陵被龙鼎成的刀锋击中后脊,此时背上的刀口深可见骨,撕心裂肺的痛楚正袭遍全身,手臂挥扬之际牵扯着伤口流血更甚,每出一招都是疼入骨髓。可偏偏越来越多的彪形大汉由四周聚拢至龙鼎成身后,她的足下终于无路可走,而她的神绪也终因伤痛模糊不清。 靳清冽手中的软剑仍如银蛇舞窜,可她的身躯却已不由自主向后倾倒。 “江陵,对不起……”她似是想要对身旁的少年说些什么,可喉头涌出的一口鲜血却将她最后的话语无情淹没,她的眼皮犹有千金只重,她在刀光袭至面前的霎那彻底失去了意识。 龙鼎成的刀锋转眼就将劈至靳清冽的面门,可一枝细长的紫玉竹杖却已在电光火石间猛然扬起,与龙鼎成的长刀刀锋强硬相交。 短兵相接,火光喷射,但闻“咔嚓”一声裂响,少年手中扬起的竹杖瞬息之间便被刀锋所断,可损毁的竹杖却已卸去了敌人的七分力道。 少年横握两节断杖,身法突然变得快异惊人,身子一偏竟躲过了龙鼎成的猛烈攻势,从他的刀下虎口脱险。 本以为少年武功平平的漠北十三鹰先前将全副精力用于应对那剑术卓绝的少女,此时见少年出手诡谲皆尽惊诧不已,然而少年趁此时机已然见缝插针抢得一线生机,环抱昏迷的少女飞身而起,更以一节断杖作为武器之用,眨眼间已冲破了漠北十三鹰中三五人的进攻拦阻。 “有意思。”马平川也是用刀的行家,他拍打着飞散身间的尘土,幸灾乐祸狞笑更甚。 少年虽然轻功奇诡,越过了漠北十三鹰一干众人不做正面冲突,可唯有龙鼎成刀风呼啸迅猛如初,仍将少年死死困在局中。 龙鼎成的眼眸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神情,他发觉这盲眼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理应是在哪里见过。 那一日,荒凉古道之上,他曾放这少年一条生路。 冤有头债有主,这一次,少年不会再如同上次一般幸运。龙鼎成刀峰陡转,山间虎啸瞬间化身沧海蛟吟,三头九尾的蛟龙一跃出海腾空怒吼,遮天蔽日覆雨翻云,他使出了生平绝学。 “龙老大好刀法!”马平川跺脚称赞,不合时宜的叫嚣明显故意为之,搅局之意人尽皆知。 少年侧耳凝神专心战局,与龙鼎成同样不为所动。龙鼎成的长刀呼啸生风杀招迭起,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而少年的断杖灵动轻盈游弋无声,却总能在危急时刻化险为夷,他只不过仍旧缺少一个一举断蛟刺虎的有利时机。 风云突变,时机便在场内众人措手不及之时悄然而至。 一声剧烈轰响从众人头顶遽然传来,客栈屋顶瓦片噼啪碎落一地,本就不堪重负的二层地面即有分崩离析之势,众人抬头望时,已见屋顶豁出一个大洞,星月光芒伴随屋瓦碎石直射室内,一道暗影从豁洞之内俯冲直下,手中的一柄利剑在夜空的光影之下闪烁着冰冷骇人的寒芒。 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身手矫捷,骤然打破了场内僵持已久的惨烈氛围。 手起,剑扬,剑芒穿行。 手落,剑收,人头点地。 暗影的剑悄无声息,可转瞬之间,客栈之内已是血光漫天,九颗头颅依次滚落一层,九张狞恶面容永远定格于无限的惊恐狂呼。漠北十三鹰本已只剩十人,然而今日之后,漠北十三鹰便将不复存在。 随后暗影刺出了最后一剑,这一剑直指龙鼎成的眉心。龙鼎成飞刀格挡拦下这剑,后越纵退之际,支撑客栈结构的顶梁柱均被撞断。 “走!”仍在一层的马平川眼见不请自来的神秘人物仅凭一己之力便使场内局势陡变,武功之高前所未见,心下立时坐立不安,急急带领己方人马头也不回撤离客栈。 客栈撑持结构的主力已失,二层房间立时摇摇欲坠,四壁房栏开始猝然断裂。龙鼎成所处方位顿然下陷,身形即刻隐没于门廊倾倒之间。 暗影陡然收剑,一把抱过少年怀中少女,足尖在仅存的一条横栏之上借力一蹬,身影已从豁洞中一跃而出,与苍茫夜色混为一体。 少年紧随暗影身后飞身而起,二人轻功之高可谓举世无双,暗影与少年一前一后飞掠街市,客栈于二人身后轰然坍塌。 …… 乌篷船随波荡漾,星月的光点洒在船舷之上,舱内掩映着水波的光影,虚虚实实地晃动间,如幽灵鬼魅游荡人世,欲寻失路之人诉说一腔冤屈愁怀。 “你不怕死。”雅乌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陵,他的脸上青肿渐消,已隐约能够看出也是个冷峻英朗的青年。 这本也是个问句,可由他口中道来,便让人觉得似乎人世间所有的言语词句都失去了应有的情感。 江陵的手正握着靳清冽的手,少女陷入了昏迷,少年在为少女输送自己体内的真气,拼劲全力聚集的真气。 “是她不能死。”江陵强提气息微声回应。 雅乌昂首仰望月色,一阵沉默过后方又冷道:“玄衣要她。” 这仍旧是个问句。 “她是靳远之的女儿。”江陵收回手掌,凝眉叹息,却又一次扯开了靳清冽的衣襟,数日之前她中毒之时,他也曾如是做。 他的指尖滑落之处,均是鲜血淋漓,一道沁血的刀伤横贯少女的背脊。 他掀起了自己的衣衫,牙齿一咬撕成布条为她包扎伤口。可他毕竟双目不便,辨别靳清冽背后伤口方位只能依靠手指摸索,简单的动作在他手中也似困难重重。 立于远处的雅乌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你看不见。” “所以才能不介意男女只别。”江陵苦笑连连,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罩在靳清冽身上。 “你喜欢她。”雅乌走向船头。 江陵不语,将靳清冽的身躯放倒,使她枕在自己膝上。 “她喜欢你。”雅乌从船沿处拾起了竹篙。 江陵干笑一声,仍不作答。 “最好不是。”雅乌虽然问,可分明对此漠不关心。 “死人应该老老实实地死,怎会做活人才能做的事?”江陵不得不转化话题。 “我一直跟着罂鸺。”雅乌凝视着水中圆月的倒影。 “所以她一直跟着我。”江陵斜靠船舷,倦乏的声音渐渐降低。 “她要你死。”雅乌似乎对那虚幻的影像产生了无限的乐趣,“是她告诉龙鼎成你的行踪。” “我知道。”江陵阖上了双眸,他已再次到达了身体的极限,“她一向如此。” “你不能死。”水中的月色在雅乌撑起竹篙的瞬间散成无数皎白的碎片,“不能比罂鸺先死。” “好。”在另一条小舟之上,江陵曾经以同样的语气说过同一个字。 第45章 借刀杀人 金陵城外,月上柳梢,乌篷船沿江而下,终于缓缓驶入了秦淮支流,这已将是靳清冽与江陵在这狭小的船舱内共度的最后一夜。 背脊上不时有些瘙痒难当,那是刀伤正在逐渐愈合的征兆。靳清冽便因这瘙痒之感夜半难眠,轻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披在背后的长衫悄然滑落。 那是少年的长衫,她与沉睡的少年已是近在咫尺。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帘上,她瞧着他的清逸面庞,柔情蜜意漾满心扉。 “所以……”那时少年浅笑不答,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任由她依在了自己的肩头。她的心底却仍旧没来由的欢喜异常。 靳清冽反手拾过江陵置于身侧的两节断杖,这竹杖总归是因为自己方才毁于一旦,入得京城,她定要请工匠将之修补复原。 打磨得极为精致的细长紫竹光滑冰凉,靳清冽指尖摩挲而过,却意外发现这竹杖之中暗藏玄机。 每一竹节之间均有机括相连,竹杖原可折叠收起,只是其中一些机括似乎劳损过度,已然不太灵敏,收折之时颇为废力。靳清冽怕竹杖再有损毁,也不敢使用蛮力,却又在不经意间触动了竹杖前端暗门,竹杖之内竟有一柄袖珍小剑弹射而出。 同匕首一般大小的微型剑身刻有小篆“凝剑”二字,原来这就是江陵当日所说,靳远之赠予他父亲江峦的短剑。 靳清冽将小剑插回杖内,惊叹竹杖巧夺天工的同时,靳远之这个名字却又在脑海徘徊不去。凝眸月色,金陵城廓朦胧隐现,少女紧抿朱唇暗咬皓齿,希冀京师之地能够寻得此人的消息。 秋意渐深,靳清冽正欲躬身拾起跌落地面的长衫,却听闻一声尖嚣暴戾的禽鸣倏然刺破寂静夜空,随后便嗅到一缕浓烈的异香窜入口鼻,妖冶,馥郁,撩人心弦。 小船头部猝然一沉,船身随即摇晃不定,两道猛厉银索霎时破舱而入,直卷向靳清冽身间,靳清冽猝不及防无从招架,只觉浑身瘫软无力神绪混乱,呼喊无声尚未及挣扎,身躯便已被这两道银索强横拽出船舱。 船翁的尸身已滚落江底,暗红血迹飘散江面。靳清冽遽然失去意识的片刻,仿佛看到立于船头的女人浓妆艳抹,正一脸媚笑俯视着自己,眼神之中尽是轻蔑之意。 “罂鸺,不要伤害她……”船舱内传来一声惨笑,少年婆娑而出,面上神情极为痛苦,手臂撑着乌篷边缘方才立稳脚步。 “流鸢,尊者之命,莫敢有违,这你倒是大可放心。不过你病得不轻却要奔波劳碌,这些时日却是辛苦了。”女人谄笑更浓,诘睨了苍白少年一眼,扬起手臂于暗空挥舞,鸺鹠粟儿赤羽翱展由天际飞来,引领远处一艘玲珑画舫渐驶渐近。 少年呼吸沉重,唯有用手臂紧紧擎住船篷才能稳住身体,音色痛楚游离:“尊者也抵京师?” “漠北十三鹰的事,你难道不该好好向尊者解释清楚?”女人挑眉冷笑,银索飞起,靳清冽的身躯骤然跌进画舫。女人臂弯回收,银索瞬时没入她的飘扬水袖。女人随即飞身纵跃,荡于风中的鲜红裙摆瞬时与玲珑画舫一同消失于茫茫夜色。 “清清,对不起……”江陵的双足终于支持不住躯干的重量,凄凉苦笑之际身形颓然倾倒。 …… 灯火阑珊,凉风入夜,僻静的小巷深处,清冷破败的小酒馆前,食客凋零。 困窘潦倒的少年在昏暗的烛光下寂寥独酌,他看起来实在过于狼狈,朴素青衫的前摆破损了很大一片,布屑稀稀拉拉垂在膝前,双足之间满是尘土泥泞,几缕发丝从束发的布带中滑落脸颊两侧,一双眼眸无焦亦无神。 而河畔彼岸夫子庙前,却是纸醉金迷酒家林立,烨灯华火燃亮了半边夜色,丝竹飘渺悠远升空。与那乱红迷眼的烟花柳阁相较,这深静的小巷更使人无法想像它究竟是用了何种方法才能遗世独立至今。 两道人影从巷角的暗影里幽幽转出,同样高矮同样胖瘦的人影,背负着同样的长剑,身穿着同样的劲装,两人并肩而行同声同步,在旁人看来竟似怀疑自己的眼睛产生了幻影。 二人驻足于小酒馆前,摇曳光影映于两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人如复刻一般毫无差别的脸孔,两双厉目四道凛光齐齐射向那落魄孤寂的旅人。 两个男孩子最多十七岁年纪,也可能还不到,但这两个傲然的男孩面上均写满了蔑视一切的桀骜卓荦。 “他是流鸢?”一人问。 “他是流鸢。”一人答。 二人不仅相貌相同举止相似,竟连声音都是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据传流鸢是个瞎子?”一人又问。 “据传流鸢是个瞎子。”一人又答。 落拓少年此时似乎方才意识到了周身氛围的突变,微微昂起了首,眼眸迷惘凝着面前跳跃的烛火。 “尊者器重一个瞎子?”一人再问。 “尊者器重一个瞎子。”一人再答。 少年侧耳,眉宇微蹙,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来者何人有何目的。 澜鸥与沧鹭是一卵双生的兄弟,二人形影不离从不单独行动。近两年来江陵虽然奔走各地少在秦门之中,但也听闻此二人锋芒毕露,后起之势锐不可当,短短时间亦完成了几件重大任务,数月前雅乌刺杀失败的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似乎最终就是死于二人剑下。 “杀了他?”澜鸥的问询透着鄙夷。 “杀了他。”沧鹭的肯定带着藐视。 铮铮龙吟寒光陡闪,两人长剑同时出鞘,而后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态指向了犹似半醉半醒的少年。 江陵笑意干涩,无奈叹息,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径直穿过了两人的冷剑寒茫走向室外:“老板小本经营并不容易,别让血腥味污浊了酒香,出去再打。” “他真的是个瞎子?”澜鸥看着沧鹭,他质疑传闻,眼见江陵绕过堂中桌椅自由来去。 “他真的是个瞎子。”沧鹭看着澜鸥,他笃信传闻,察觉江陵在门槛之处微一停留抬足试探。 二人同刻启足,紧随江陵行至巷尾。 酒馆屋顶之上,雅乌醉卧风中,身侧酒盅东倒西歪,盅内残酒倾洒于瓦砾之上,映射着圆月的粼粼莹白。他扬起手臂饮下了壶内仅余的最后一滴浊酒,用半睁半闭的朦胧眼眸冷冷俯瞰着巷尾的三人。 澜鸥与沧鹭对视:“他没有武器?” 沧鹭与澜鸥互望:“他没有武器。” 二人相视一笑,顷刻之间两柄利剑同时陡然刺出,直指江陵心脏。 剑芒交映,剑风寒啸,剑尖如火舌喷涌,两股力道倾尽一处,此招一出江陵定然绝无生路。可澜鸥沧鹭定睛看时,却见剑下空无一物,目标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二人具惊,立时一同收势,却觉身后不知何时惊现一阵劲风狂卷。 狂风飞速掠过二人身间,未曾有过片刻滞留,而后于巷尾墙壁尽处飞旋逆转,再次于二人剑芒闪烁间横穿而过。 静默,无垠的静默随之而来。 于是澜鸥手中的剑,指向了沧鹭的咽喉,而沧鹭手中的剑,亦瞄准了澜鸥了脖颈。 两柄冰刃同时倏然落地,两道人影同时相向倾倒。 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二人亡于兄弟手中。 最起码在外人看来,二人皆已阵亡。 …… “老王,您知道我的眼睛不好,还劳烦您看看这些是否足够。”江陵从袖中摸出了几粒碎银,又向酒馆的掌柜老王讨了几盅浊酒。 “够了,够了!江公子放心,小老儿自会处理妥当。”老王笑着碎念,将台上的银两一股脑收起。 江陵拎着酒盅出了酒馆,又一次站在了小巷尽头。 “喂,有多高?”他向夜空呼喊。 无人应声,酒馆房顶却已然坠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酒盅,酒盅砸在江陵身侧,落地开花。 江陵唇边微扬,飞身纵跃上了屋顶,飘然落于雅乌身旁。 雅乌接过了江陵递来的新酒,仰望星空:“你没有杀人。” 江陵微叹默认,澜鸥与沧鹭年纪尚轻,本是风华正茂少年意气,他们本不该死,可他却狠下杀手。 在外人看来,他已狠下杀手。 “罂鸺恨你。”雅乌用牙齿扯去泥封,将酒盅送至眼前,“她要澜鸥与沧鹭杀你。” 江陵一阵沉默,与雅乌同样仰面星辰,唯一不同的只是,他无缘一见这浩瀚星空。 指尖在酒盅封口挑过,酒酣入喉,他方才缓道:“杀人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澜鸥与沧鹭受罂鸺唆使前来挑衅,目的不言而喻,二人无非是为取而代之。 “你不常动怒,你在发泄。”雅乌将身侧的另一支空壶踢落,地面发出又一声哗啦清响。 “没错,我在发泄。”江陵将盅内浊酒一饮而尽。 巷尾尽处,老王正引领两个伙计七手八脚抬起了倒地不起的澜鸥沧鹭,趁着夜色正浓四际无人,匆匆将二人送入酒馆之内,而后即刻打烊收店门窗紧闭。 雅乌突然坐直了身子凝视着江陵:“因为她。” 江陵缄默不语,却摸过身侧为数不多的又一满盅启下封条,与雅乌盅壶相撞,而后兀自痛饮。 雅乌瞥过江陵腰间的断杖,眸间似有异光一闪而过:“你要去见玄衣。” 江陵黯然垂目:“漠北十三鹰尽数亡故,总要有个交代。” “我不能帮你。”雅乌依旧冷漠无情,却突然跃上枝头折了一跟长枝抛向地面,“右转是东方。” “谢谢。”江陵推开身边酒盅,立直身形跃下了屋顶,俯身摸索拾起了长枝,朝东方行去。 …… 枝影摇曳,星月无光。 青铜鬼面幽魅凄谲,唯有面具后方迸射而出的两道诡厉寒芒似乎预示着生命的表征。他并非是来自冥府深渊的夺魄猛鬼,可狠辣毒绝却犹胜猛鬼。 漠北十三鹰之死,燕王责难,定要有人背负罪责。 “过来。”玄衣命令。 江陵略有迟疑,引身向前。 玄衣一只鬼爪从袖中猛然窜出,毫无预兆已死死擒住了江陵的手腕。 万籁俱寂,只有风影簌动吹拂少年额前垂散的发丝。 鬼爪甩落了江陵的手臂,玄衣面具之后漠然的音色共鸣不似人声:“你现在没有能力杀死漠北十三鹰。” 江陵垂首不语,呼吸格外沉重。 “那个丫头也没有本事连取十人首级。”玄衣鬼语令人如临三尺寒冰,“马平川说他见到了另一人。不是你,不是她,是另一人。那人的剑,很快,很准。” 雅乌的剑,确实很快,很准。 可雅乌已是个死人,死人如何能出剑,又如何能杀人。 江陵的神色在婆娑的树影下完美匿藏,唇际微动一声低吟:“卧虎寨与漠北十三鹰素来失和,两方人马在大漠之上常有争执械斗,马寨主视龙老大如生死仇敌也非一日两日。” “你是说漠北十三鹰之死是马平川刻意为之?”玄衣来自异界的阴语似乎提高了声调。 “属下不敢妄言。”江陵不动声色,却将因由全部推至马平川之身。 马平川的卧虎寨与龙鼎成统领的漠北十三鹰龙争虎斗,誓要在燕王面前一争长短。此时若能借此时机嫁祸于人以恶治恶,或能使双方势力两败俱伤,如此亦未尝不是除恶良策。 虽说燕王羽翼颇丰,但漠北十三鹰已然全军覆没,若是卧虎寨亦能土崩瓦解,定能使其萌反之心有所动摇,翦除燕王一脉便指日可待。 那日客栈坍塌之际,众人的尸身湮没无形,皆被掩埋于废墟之中,粉身碎骨死无对证,而马平川却率卧虎寨众人提前撤走,彼时即使与马平川对峙,也可叫他百口莫辩。 玄衣却在此时突发竦然冷笑:“流鸢,你的身子越来越弱,可心思却越来越多。你还有事未说,你方才与人交过手。” 江陵眉宇一凛,随即垂目沉吟:“小事一桩,不敢叨扰尊者挂心。” “你的性命,不是小事。”玄衣拂袖,两眼寒茫直射银月,身形倏然飞起,霎时隐没于远天暮色,“这两日不要奔走,十五月圆,罂鸺自会与你联络。” 第46章 画地为牢 十里秦淮,画舫凌波。金粉楼台,浓酒笙歌。秋日里的国都金陵,繁荣昌盛歌舞升平。 你有钱财想要一场豪赌,你可以去极乐堵坊一掷千金,你足风/流正待寻花问柳,那你便一定不能错过金陵城下的声色犬马。 长河之上有千百艘华贵船渡往回来复,红装素裹的少女此时便被秘密囚禁于那日夜间罂鸺引来的玲珑画舫之中。 烛光暗曳,靳清冽幽幽醒转之时,便发现江陵已不在身侧。 画舫舱内密不透风,四壁皆有铁栏筑堵,这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不见天日,俨然挣脱不破的钢铁牢笼,只将个中囚犯死死围困。 四肢百骸瘫软麻木,口不能言身不能移,靳清冽仿似砧板鱼肉,生死无从抵抗无方,唯有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思绪正值紊乱之际,靳清冽忽见眼前射入一道耀眼天光,顿觉刺目疼痛,随后便看到一个娇小人影矮身舱内。随天光遁形的同时,人影已一步三摇走向自己。 圆圆脸,圆圆眸,酒窝深深,蛾眉翘翘,来人竟是个甜美可人的少女。 少女手举碗碟盈盈一笑,音色与其人同样娇嫩甜香:“饿了么?饿了就该吃。” 不顾靳清冽惊眸圆睁,少女已撬开了靳清冽的嘴唇,不由分说将饭菜灌入靳清冽口中。 靳清冽全身上下除却双眼,便无一处能够自主活动,饭菜汤汁立时横流,溢满她的脸颊,滚落她的衣襟。 长久未食,靳清冽确觉腹中饥饿,但这少女蛮横暴力,亦不理她此时吞咽困难,饭菜入喉却只令她阵阵作呕。 少女仍旧笑面相对,将盘中的残羹剩肴齐力倾灌,对靳清冽道:“没饱么,没饱就该多吃。” 眼见装盛饭菜的容器见底,靳清冽的口腔涨满饭食,少女这才满意罢手,将空碗空盘随手一丢。 “想他了?要我帮你去瞧瞧?”少女连声娇笑,斜眸瞅着靳清冽。 他?谁?难道是…… 靳清冽惊诧有余,亦对少女所指云里雾里,又苦于无法发声,唯有美眸翻眨具现内心的惶恐不安。 “吃饱了吧。吃饱了,就该好好睡。”少女一只秀气柔嫩的手掌拂过靳清冽面颊。 娇美少女行出船舱的瞬间,天光骤现,浓烈异香再度来袭,靳清冽眼帘重闭。 …… 雕栏小筑镂窗细敞,淙淙水畔清风微拂,正自抚琴的绝代佳人罗衫轻舞,春葱玉指兰馨娇吐。一抹回眸,一方欠身,巧笑嫣然玉面凝,风华无双身姿漫。 女郎指下琴弦抖鸣,琴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厉凄绝,使闻琴音者仿佛遍历沧海桑田,思绪随琴音变幻于瞬息之间斗转星移。 桌上的翡翠玉盘里堆叠着刚刚烘培出炉的各式糕点,潜身桌旁聆听琴音的少年指尖随意移至玉盘边缘,而后轻点上行,最终从盘中顶部拾起一块圆形小饼,凑在鼻尖前嗅了嗅,随后一口将小饼咬开,口中含糊道:“洹姐,这次禾香居的月饼不是你自己亲自去选的。” 女郎一曲抚罢,款款起身行至少年身侧:“是星星买来的,怎么,味道不对?” “难怪。”少年笑道,“这月饼馅里的火腿虽不腻,饼皮却不够酥脆。星星远没有你的耐心,不会去挨个精挑细选。” “你的嘴巴总是这么刁。”女郎罗摆轻摇坐于少年身侧,举手投足风姿无限。 “能吃是福,趁着如今我还能有胃口,姐姐该为我开心才是。”少年十分慵懒地伏身桌上,微阖双眸,看似百无聊赖,可眉宇之中却又似是藏着难以化解的忧思愁怀,“原先姐姐都会亲自为我备齐吃食,看来姐姐最近甚是忙碌。” 女郎素指轻抚着少年颊畔肆意垂散的发丝,将之再次送回了少年束发的布带之中,一双秋瞳深情凝视着少年:“武林盛事召开在即,自然是忙碌的。” “是啊,前脚送走了武当掌门松鹤道人的首席弟子樊天纵,后脚就迎来了唐门刚刚走马上任的刑堂堂主唐不羁,姐姐确实是无暇分身,已经将我忘到了九霄云外。”少年轻轻蠕动了一下身躯,埋首于自己的臂弯之中。 秦淮河畔暗香阁内的洹儿姑娘,有倾城倾国之姿,更有绝妙琴艺独步天下,上至朝野皇室,下至江湖武林,佳话盛传人尽皆知。 朱元璋布下的局已传至孙儿朱允炆手中,离开琉璃谷的姐弟二人各自投入使命。江湖中人只道许洹儿为京城名/妓,却不知董砚棠对许洹儿的身份之便善加利用,许多江湖中的第一手情报都于暗香阁内第一时间获取。 “你只说我,却不看看你自己,每次回来都是如此狼狈。”女郎梨涡浅笑,也不争辩,只静静凝望眼前少年的清朗身形,“快将那烂衫脱下,就这么穿着也不害臊。” “我以为这次已比上次来时好过许多。”少年却将头埋得更深,似是已然将要入眠,“反正我自己也看不见,却只是难为姐姐赏来不悦。” 江陵难得所言非虚,数月前他也曾造访暗香阁,不过那一次,他拖着浴血的身躯晕倒在了许洹儿的小筑门口。 可他也只有来到暗香阁,置身许洹儿的小筑内,在姐姐面前,他方能卸下所有的假面,褪去无尽的伪装,无拘无束做回真正的自己。也只有他的姐姐许洹儿能包容他的无理取闹任性妄为。 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他也不过是个童心未泯的少年人。他与姐姐依旧如儿时那般嬉戏吵闹不分你我。 “脱下来。”许洹儿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 江陵拱了拱身子,似已渐入梦乡,俯首喃道:“不要。” “脱下来。”当年她逼他服药,今日她逼他更衣。 江陵不得已抬起了头,睡眼惺忪,他却耸肩摇首仿似故意发难,仍然连道:“不要,不要。” 许洹儿妙目冷凝,悄然移步江陵身后,数月不见,他又清瘦了许多。女郎素手擎上少年肩胛,而后在少年腰际顺势一抽,少年一袭朴素长衫随即滑落许洹儿掌中。 江陵亦没有了幼时的执拗,在许洹儿方才的一拉一扯间,早已乖乖束手就擒。“啪嗒”一声,他置于胸怀的两截断杖也因无力附着跌落桌上。 “小陵,你的手杖怎么断了?”许洹儿突发的严厉瞬时化为带有责备与担忧的殷切关怀。 “其间机括早已失灵,所以我一不作二不休,不如教它彻底损毁,而后或可以旧换新。”江陵避重就轻,答与未答无异。 许洹儿急道:“没了手杖探路,你如何寻来!” “嗯……同以往一样,走过来。”少年云淡风轻垂眸浅笑。 他赖以为生的手杖尽毁,他却似丝毫不曾在意。 “说得轻巧。”许洹儿轻启珠帘,引江陵坐于榻上,自己则返身柜前,取出一件全新衣衫,“换上吧,懒惰鬼,别让董叔叔瞧了笑话。” 江陵斜倚榻栏神色宁静,却已在顷刻沉沉睡去。 …… 八月十四,碧风悠悠,窗帷簌簌,小楼之上灯影绰绰。楼外烟波浩渺游船繁行,秦淮河畔迎来又一个舞乐喧嚣香闺烂漫的秋夜。 暗香阁后巷,一个与许洹儿的贴身婢女沈繁星同样娇小的人形身着她的衣衫,脸敷她的面皮,从小径尽头没入夜色暗影。 “星星,你这丫头去了哪里!洹儿小姐已寻了你整整一日!”在后巷肆意解手的龟奴眼睁睁瞧着“沈繁星”一闪而过。 三两个起落,“沈繁星”已至小楼底部。轻快的步伐扬起,“沈繁星”提足许洹儿的房前。 许洹儿正在烛下缝补着江陵原先那破烂不堪的素色长衫,经由她的穿针引线,长衫已似崭新如初。 “沈繁星”立身门前,侧首瞧瞧榻上熟睡的少年,眼中隐现一丝诡异浮光,却仍旧蹑手蹑脚行至许洹儿身前。 许洹儿眉间一皱,抬眸时却只不动声色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星星不要吵到江陵,复又垂首继续整理针脚。 一道冰冷的利刃猝然架上了许洹儿的脖颈,“沈繁星”嫣然一笑,语色娇嫩甜腻:“好姐姐,怕了么?怕了就该抖。” 许洹儿眼眸凛然,却镇定自若,漠然对着烛火道:“小陵说的没错,你果然不是星星。” “洹姐小心,我来时便觉有人尾随,原是有不速之客造访此地。”许洹儿唤醒江陵用晚膳时,他突然于她身侧低声耳语,“说起来,怎么一直不见星星这小姑娘。” 而后二人推测,星星久久未归,恐已遭遇不测,悲愤之余,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小陵,亲热呀,亲热就该叫。”“沈繁星”手中的利刃金光闪闪,原是一枚灵巧的飞镖,“姐姐,美人呀,瞎子哪里好?” 许洹儿背对“沈繁星”,保持坐姿不置一词,却突然吹熄了桌上的烛火,房内霎时漆黑一片。 “沈繁星”不禁陡然惊异,执镖的小手微颤了一下,而许洹儿却已趁此时机翩然移身,反手夺下了“沈繁星”手中的飞镖,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制住了“沈繁星”的几处大穴。 猖狂放纵的要挟之人瞬间被静待时机的被挟之人反客为主。 “好姐姐,武功高,传言不该信。”冒牌“沈繁星”穴道被制颓然坐倒,可言语仍是同样甜腻腻的声调。 “你究竟是什么人?”许洹儿于黑暗之中撕下了“沈繁星”面上的人皮。 烛火再度燃起,圆圆脸圆圆眸的娇美少女竟失声痛哭:“流鸢,真是坏,不过为了看看你。” 江陵此时似是方才被少女的哭声吵醒,和衣落地循着声源缓行至许洹儿身旁。 “她是霜鸿,也是秦门中人。”江陵的声音微弱,似是夹带着极难察觉的痛楚苦涩。 少女顶着红肿的眼眸,梨花带雨:“流鸢,你不乖,逃得快,害我一路追,逃了就该罚!” 少女哭中带笑,笑中有泪的矛盾模样却引得许洹儿眉角紧蹙。 “她一向如此。”江陵并不急于解释,伏下身子面向少女的方向,一脸厉色,“星星呢?” “挡了路,挡路就该死。”少女愤愤摇首,再昂眸时却又眼含笑意,“流鸢,跟我走,走了就不哭。” “好,我和你走,带我去找星星。”江陵面无哀喜,只冷冷道。 …… 暗香阁后幽深的小径杳无人迹,阴暗的死角里,许洹儿的贴身婢女星星娇小的身影此时正倒在血泊之中。 沈繁星死了,死时面目全非狰狞恐怖。她被人剥去了面皮扒净了衣衫弃尸此处,失去了生气的躯体早已冰冷僵硬。 “流鸢,你看看,霜鸿不说谎。”少女圆圆的眼眸仍泛着莹莹泪光,粉红秀面却已喜笑颜开。 “我看不见。”嗅到了弥散在空中的血腥气味,江陵终于面露愠色。 星星死不瞑目,许洹儿眼角含泪,为跟随了自己三年的小女孩阖上了眼眸。 她从流民之中将沈繁星救起之时,便对星星道:“跟着我,或有丰衣足食,或有飞来横祸。” 沈繁星其时年纪尚幼,并不大明白许洹儿话中含义,却十分坚决地点了点头。 “流鸢,人在这儿,现在和我走。”霜鸿的双瞳闪烁着天真且无辜的瑕光,身体扭动似是想要挣脱许洹儿的束缚。 许洹儿却暗自加大了劲力,将霜鸿的命门死死扣在掌中:“你杀了我的星星,我本应让你偿命。可若要你一死了之,却似乎又太便宜了你。今后我就要你跟在我的身边,偿赎你的罪孽。” “杀了人,赎罪孽,杀人该赎罪!”霜鸿翘起嘴唇似是若有所悟,突然身形陡转两腿猛蹬,不管不顾从许洹儿掌中抽出被擒住的手臂,而后奔逸逃离。 霜鸿手臂一扬,袖中金光飞闪,数枚飞镖一齐射出。许洹儿冷笑一声,倩影骤起,罗袖轻拂,已将飞镖尽数打落。 霜鸿大惊,奋力偏身向左,却见许洹儿怒目而视横拦左侧,霜鸿继而飞奔向右,许洹儿又在不知何时翩然横身右侧,阻断了她的逃路。 过不多时,霜鸿奔逃无门,已累得长吁短叹,而许洹儿柳腰轻扬,罗衫漫舞,美目中尽是凌厉神采,不出手,不过招,却叫霜鸿无计可施。 “姐姐好,不打了!霜鸿不该来!”霜鸿突然滞足收手,颓坐地面嚎啕大哭,“流鸢,你真坏,霜鸿恨死你!” 许洹儿足尖于地面一挑,两枚飞镖受力之下齐齐射向霜鸿胸前穴道,霜鸿哭闹之声立时戛然而止。 “我还是喜欢星星的样貌。”许洹儿将人皮复又贴回霜鸿面上。 先前那龟奴酒饮得太多连连起夜,此番恰逢许洹儿与霜鸿交锋,许洹儿便在他耳侧吩咐两句,叫他好生掩埋星星的尸首。 江陵一直立身一侧聆听战况,此时方才缓缓行至许洹儿身侧,与她一同回行小楼之内。 “你刚刚怎会睡得那般深沉?”许洹儿潜身桌前,思绪起伏。 “睡着的时候,还梦到星星呼救。”江陵同样悲恸不宁。 “胡说,你向来浅眠,怎会对周遭境况一无所觉!”许洹儿的情感难以自控,失声而泣,“你那时未醒,分明是晕了过去……” “姐姐,小声些,董叔叔来了。”江陵昂首倾听,“姐姐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叔叔。” 第47章 雷奔云谲 “陵儿,最近身体无恙?”伟岸挺拔的中年男人现身小楼之内,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江陵近况。 “叔叔挂心,我的身子没有大碍。”江陵一扫颓态,唇际微扬,被许洹儿牵引至董砚棠身前。 “洹儿,这小子说的是实话?”董砚棠斜眸,一语道破真相,“脸色差,吐字也有气无力,看起来前日还喝了许多酒。” “您连我前日里喝了酒都能看出来,眼睛真毒。”江陵垂首轻叹,“我以为我身上早已没了酒气。” 许洹儿以翩翩巧笑掩饰着哀思愁容,罗衫轻摆收紧了门窗:“叔叔,您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他。他年纪越大,却越是不爱惜身体,总是任意妄为。这次回来,竟将探路手杖都折断了。” “姐姐——”江陵似是小小的孩童,在失手打翻了器皿时,急于为自己的无心之失奋力辩驳,却又遍寻不到极具说服力的字眼,而后不得不尴尬窘迫地接受长辈的责难。 烛影摇红,小楼密闭无风。 董砚棠侧眸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而后向许洹儿使了个眼色:“进去说。” “嗯。”许洹儿闪身珠帘之后,抬手扭动了藏于暗处的机关。 房间尽处的一道墙壁突随机括扭动之声向一侧平移,在这精致静雅的小屋之中陡现一间封闭密室。 室内沉香如故,桌椅摆件与外室如出一辙,好似知无不言的澄澈明镜映射着外间光景。 董砚棠大步行入密室,许洹儿引江陵紧随其后。待三人立稳脚步,那扇墙壁瞬时复归原位。 密室之内静得出奇,氛围片刻凝重庄严。江湖之中的波涛暗涌,朝堂之上的风诡云谲,皆尽浮现于董砚棠眼前。 “李寒山说在汉阳府见过你两次,一次入城,一次出城。”董砚棠与江陵对坐,“和一个青年入城,和一个少女出城。” 董砚棠的眼线遍布江湖,汉阳城守李寒山也是他安插于重镇要塞的其中之一。 许洹儿闻得“少女”二字,黛眉倏扬:“老李说那青年是长空帮任天长手下,可那少女是……” “是凝剑园园主靳远之的女儿。”江陵急速答道,“燕王也欲除去靳远之,可我到达磨山之上时,凝剑园中却只剩下一个替身。” “所以靳远之之事,燕王也已知晓为宁王从中作梗。皇上实在不该一意孤行再颁御龙令,此事只能令燕王宁王二人占尽先机。”听闻靳远之与靳清冽实为父女,董砚棠凝眉远目一阵沉思,而后又再问道,“陵儿,可知那秦门门主玄衣真身?” 江陵摇首站起,清俊面容少见地现出些许沮丧,不待开口,却又突然急急背转身子,努力抑制住突袭而来的痛楚深咳,他知道自己面色此时定然惨白失血,只得背对董砚棠道:“我如今只知玄衣尊者与道衍和尚均为燕王左膀右臂,二人分庭抗礼,玄衣于江湖为燕王招兵买马扫清路障,而道衍则于朝堂为燕王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朝野上下的明眼之人都能看出,燕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可唯独当今圣上念及叔侄情感,迟迟不下削藩之令。 “那燕王要靳远之的女儿做什么?”许洹儿匆忙扶住江陵,横身挡在董砚棠面前,裙裾轻摆瞬间替江陵遮掩了苦涩。 “鹬蚌相争,互为挟制,于圣上而言却不是坏事,暂且由他们去。”董砚棠一语中的,却又回视江陵,“陵儿,明日大会,秦门动向如何?” 江陵轻手拂落许洹儿的罗袖,回身面向董砚棠,努力藏起了面上的痛楚:“燕王近日一直称病,与道衍于北平府邸闭门不出,玄衣来去无踪,下属行动皆由罂鸺联络,明日大会他无特殊指示,只令我等候调遣。” 董砚棠闻言沉下了脸色,凝眉沉思不发一语,屋内随后一阵沉默。 “陵儿,你的处境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你自己定要千万小心。”董砚棠离开小楼时,面色颇为凝重,单独面对江陵,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还有,一定不要自暴自弃。这次风波告一段落,就回琉璃谷去,乱弹子又在试验新药,他在前些时日也曾念起你。叔叔绝不容许你有任何闪失。” 八月十五群雄逐鹿,不过一场轩然大波奏响序章,野心家的阴谋酝酿多时一触即发。风波,当真能告一段落么? “叔叔放心,玄衣对我已非常信任。我也不会为难自己的身体,韬光养晦这种事情我最拿手了。”江陵谈笑自若的神情回复如初。 见董砚棠的高大身影一晃消失于巷尾,许洹儿柳腰嬛嬛扭转,引领江陵一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叔叔近来是否很是忙碌?我听他的步声沉重,身上好似背负了许多重量,怎么数月不见他竟变得这般富态?”江陵有些许不解。 许洹儿噗嗤一笑:“董老爷如今做了生意人,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平日里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身上披金戴银玉冠锦衣。董叔叔成了董老板,装扮之上自然是要符合身份些。” “原来如此。”江陵故作叹谓,“那姐姐以后记得时刻提醒叔叔,切莫吃得太多,否则英伟形像怕要自毁。” 许洹儿柳眉轻扬:“说起贪吃,舍你其谁。” “这怎么一样,遍寻天下美食,是我的毕生夙愿。”江陵撇了撇嘴,突又黯然垂下了眼帘,神采不复,“姐姐,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得偿所愿,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许胡说!”许洹儿眸间立现愠意,“你刚刚才答应叔叔保重身体!” “原来姐姐的窃听功夫已是炉火纯青。”江陵缓缓步向窗前。 窗帷舒展清风过隙,少年衣袂随风游弋,单薄身影更显落寞寂寥。 …… 外表光鲜亮丽的画舫,内里却是阴暗幽闭。靳清冽逐渐恢复意识,便发觉自己仍然困身其中,而那话语古怪的娇嫩少女一晃无踪,再不曾出现于这画舫之内。 舱外由远及近隐隐传来呼喝的人声,紧接而起的是兵器交驳的铿锵作响,靳清冽即刻清醒了神思。只无奈手足依旧软麻乏力,被人以重手封住的哑穴也难以靠自身真气冲破。 正在靳清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却突然感到舫身前端猝然一沉,画舫随即轻微摇晃,打斗之声即刻逼至近前。只是这画舫四壁皆有铁栏围筑,密不透风的舱内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靳清冽奋力倾听,钢铁兵刃铮铮入耳尚且能够听清,可外间人声却总是听得不够真切。努力分辨之下,也只模糊听到“花待撷”“任天长”几个陌生人名。 短兵相交,揪斗不止,靳清冽似乎能感到舱外劲风呼啸,至少十数人分立舫身周围,头顶刀风剑雨于耳际倾然交融。 而后天际突然劈下一声毫无前兆的轰然巨响,痛喊的人声与激昻的风声仿佛在倏然间被那从穹顶剖开的深渊黑洞吸入其中,一场恶斗于此际消散弥亡。 与此同时,靳清冽突觉身下舫身暗摇,“扑通”两人落水声起,水花四溢溅上了画舫外壁。一阵繁杂的人语自舱头响起,画舫前侧随后又有微势劲力轻点水面,人语在片刻飘然远去。 于是仅在一瞬之间,四际无声,风平浪静,仿似先前的械斗皆为靳清冽脑中臆想,全然不曾实际发生。 画舫随水波漾晃,冗长的静寂取代了交织的雷雨,靳清冽悬心未定,却又发觉足下的舫内地面似有簌簌动荡。 她紧紧盯着眼前不远处那一方突发响动的地面,耳闻片刃逆流划过舱底的木质板隔,后有金属于水下的猛烈撞击之声,剧烈的心跳起伏下,靳清冽急促的呼吸凝至冰点。 地面逐渐突起,一道晃眼的刀光从舱底刺入舱内,刀尖率先挑开了舫身底部与舫内连接的暗门,而后一柄在水汽笼罩中泛着奇异玄光的长刀赫然现出实型。 湿漉漉的刀柄上,是握刀的手。 握刀的手,愤然而苍劲,强壮却又难掩疲累。 强壮却又难掩疲累的手,属于陡然从水底惊现于画舫舱内的两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大哥,手——”年纪较轻的青年从暗门之中攀爬而入,一手以长刀支撑着躯体,一手再度伸向暗门之内。 较为年长的壮年随即借青年引势由水底进入船舱之内。 浑身淋着血水与河水的二人一身伤痛蓦然倾倒,靳清冽双目怔然却难以发声。昏暗的烛火跳动,掩映着三道人影各自窘迫惊异的神情,靳清冽与来自水下的一双不速之客面面相觑。 …… 伤痕累累的两个男人背倚舱栏早已无力再战,寒冷的水珠沿二人的鬓角发梢肆意坠落,静谧却又危险的封闭空间内,只有缓慢的滴答声永无止境地刺激着人心。 靳清冽有口不能言,怔怔望着眼前的两人,见两人进入舱内便再无异动,唯有用眼神表达自己内心的惶然疑思。 两人对视一眼,明显也察觉了此间的明丽少女身体似有异样,但仍旧对靳清冽保持警惕顾虑重重。 陌路相逢,天涯沦落,三个身份迥异年龄悬殊的男女,背负着各自截然不同的命运,却同时置身于这暗藏机门的画舫之中,也不知是否机缘巧合,亦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姑娘莫慌,我兄弟二人遭人围堵,只借贵宝地暂避须臾。”较为年长的男人面容沧桑,虽历经浴血奋战,却仍旧压低了音色凛然开口。 靳清冽双目神色凝聚蹙紧了眉头,却因无法言语不置一词。 男人见靳清冽无所回应,已在靳清冽眸中发现异色:“姑娘放心,我等迫不得已之际发现此间暗门,无暇思索冒然闯入,片刻即会离去,绝不会伤姑娘分毫。” 靳清冽双目翻眨,确信二人并无恶意,眼中惧意渐隐,却又换作了求助神情,费力瞥向自己的咽喉。 男人身旁的青年此时却悄声道:“大哥,这位姑娘好似……好似是有难言之隐。” 男人凝视着靳清冽,却又猝然起身,以手中刀柄迅捷直点靳清冽前胸。靳清冽只觉胸间积郁瘴气瞬时一扫而散,几声咳嗽过后,嗓内已逐渐清爽,只是瘫软的四肢仍旧不似长在自己身上。 “谢谢。”靳清冽甫一发声,慌忙中略显局促。 “姑娘屈身此间,却被封了哑穴,莫非……”男人剑眉拧结。 “我……”靳清冽终于决心咬唇启齿,“我不知为何原因,被人掳劫至此,似是中了迷毒,已困身此间一日一夜,现在身体仍旧无法自由挪动。” 男人凝目深虑:“如此说来,这画舫也非安全所在,没想到姑娘境遇竟也如此多舛,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大哥,花待撷手下中了霹雳堂的烟幕惊雷,似已全部撤离,咱们是否现在就走?”年轻的汉子按捺不住心绪的不宁,“我们已至秦淮下游,暗香阁按理就在附近。” 男人再度望向靳清冽,横刀直指舱底暗门:“姑娘,唯有脱身此处,姑娘方可寻觅解毒之法。这画舫四周密闭,咱们只有水下原路可行,不知姑娘可会闭气?” 靳清冽奋力点头,眸中隐现希冀与感激之光。她万万没能想到,自己竟仍能有一线生机。 男人背过深沉的轮廓,将靳清冽的身躯负在肩上,刀尖轻挑暗门缝隙,木质隔板一翘而开,舱底流淌的河水在阴影中亦似一张牢不可破的暗网。 “大哥,我在前方引路。”青年朴实咧嘴一笑,先行跃入河水。 男人与靳清冽紧随其后也栖身水中,靳清冽顿感秋水冰凉透骨。三人一路潜行岸边,靳清冽远远望见了东方鱼肚渐白,朝霞初展,街市道中尚无行人,而河岸两侧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酒肆青/楼的布招牌匾在稀薄晨雾间渐隐渐现。 凝望眼前时,又见精致典雅的江南楼阁之上,“暗香阁”三个大字隽秀扬逸。 青年征询望向自己的大哥,见男人凛眉阖首,于是不再犹豫,扬臂叩响了楼阁的大门。 第48章 暗渡陈仓 烛火曳燃,已是月入中天。董砚棠走后,许洹儿与江陵对坐小楼一夜无眠。他们聊起了许多曾经的笑与泪,有很小的时候在桃花村无忧无虑的生活,有大一点的时候一同迁至琉璃谷读书习武,还有而后纵身江湖各自历经的血雨腥风。 在晨曦的暖意逐渐与秋夜的清凉相互交融时,远际苍穹突又传来了烈鸟的嚣鸣。那是江陵十分熟悉的刺耳骇人的声音,罂鸺的宠禽鸺鹠粟儿总是比主人先行一步。 粟儿的出现也预示着江陵的离去。他也是时候离去,自从得知霜鸿擅离职守,那囚禁靳清冽的玲珑画舫无人看护,他便心急如焚时时自责。他期待她已逃出了牢笼,他不停担忧着她的安危,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脑海竟也总在不经意间回响她的声音,是嗔意,是笑语,总归萦绕不去。 只这一点,他深埋心间不曾向许洹儿吐露半句。 “小陵,你一个人一定要小心谨慎。”许洹儿为江陵理整鬓发披挂衣衫,眉间写着淡淡的忧思。 江陵将两节断杖置入怀中,静静自暗香阁后巷离开时,又于许洹儿耳边轻声道:“如无意外,想来他们怕是就要到了,一切还要有劳姐姐。” “他们”,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过晦涩的代称,“他们”本可以指代许多人,但现如今江陵所指的“他们”,无非两个人,两个在很早之前便销声匿迹生死未卜的人。 任天长与雷鸣就是这两个人。 那日极乐赌坊的玲珑水榭之中,排骨不请自来,于是江陵请排骨帮他一个忙,他托排骨将一个重要消息带给了雷鸣——任天长的所在。 后来排骨愿赌服输即刻动身,但他却没有询问江陵原由,因为他知道即使他问,江陵必然也不会回答。他能察觉好友正做着自己难以想象也无法理解的事,那必定是危险而复杂的大事。 其实江陵的理由很简单,他从未忘记过雷鸣的情况,而御龙大会召开在即,秦门倾巢出动内防自然空虚,正是潜入救人的最佳时机。江陵看似忠心于燕王受秦门调遣,但实际上他只效忠于当今圣上,他便是现下皇上放在燕王身边的那个人。 太祖在世之时虽废弃了锦衣卫的官职,焚毁了锦衣卫的刑具,但锦衣卫从未真正消亡,锦衣卫总指挥使董砚棠不过与手下众人化明为暗匿身江湖,每逢大事发生总会伺机而动,为天子与众多藩王的相互牵制立下汗马功劳。 排骨轻而易举找到了仍旧苦海追寻的雷鸣,论寻人与追踪的本领,排骨如若自称第二,放眼四海或许无人能称第一。 “若是能够顺利与任大侠脱离险境,就到秦淮河畔的暗香阁去。”他将江陵的话语一字不差复述给雷鸣。 于是在千辛万苦历尽了生关死劫之后,雷鸣救出了被暗中软禁的任天长,走投无路的二人根据排骨的提示一路行至了京城脚下。 暗香阁在江湖上的名头并不比长空帮小,而那烟花之地此时却成为了对于任天长与雷鸣二人而言最适宜落脚的地方。暗香阁在京师,京师正要上演震撼武林的风云对决。京师已悄然成为了现今江湖中最危机四伏的城池,于是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 一路行来,任天长雷鸣二人与备战盛会的长空帮现任帮主花待撷在金陵城外不期而遇,不过好在即使花待撷步步紧逼,他们仍旧又一次死里逃生摆脱了围捕。 人有朋友,就永远不会孤军奋战。行至江南霹雳堂,任天长便被赠予了堂中奉为秘宝的烟幕弹,正是这几颗制作精良的弹药,两次三番救雷鸣与他二人于水火。 最终巧合之下,任天长与雷鸣又救靳清冽于水火。 …… 靳清冽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女子。 许洹儿将背负着靳清冽的男人与青年引入室内时,靳清冽已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 她此时正背倚在许洹儿的小筑内一方散发着淡雅清香的锦榻上,女儿家多有不便,任天长与雷鸣便不在房间之内多做停留,随许洹儿行出了房外。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许洹儿再次推门而入。靳清冽见许洹儿云袖翩翩身姿漫漫,正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女下凡尘,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辞藻去形容眼前人的美貌,仿佛世间一切美丽的景象在许洹儿的对比之下都会黯然失色。再瞧瞧自己一身湿衫鬓发凌乱,她立时自惭形秽默默低下了头,不愿再去多瞧许洹儿一眼。 “你不用怕,到了这里,你是安全的。你身上的毒,可解。”绝色女子的声音绵软温柔,使人的心灵安逸平静,仿佛可以令人在不自觉间将心底所有的秘密都向其倾诉。 许洹儿毕竟也在琉璃谷中与乱弹子生活多年,虽不似江陵系统学习医术,但耳濡目染之下,解毒疗伤在她手中亦非难事。 除下了靳清冽附着在身上的滴着冷水的轻衫,许洹儿又为她抹干发丝换上了轻便的衣物,顺带清洗了她背上的刀伤。靳清冽发觉许洹儿的神情永远淡雅如兰,只在自己简短叙述境遇,听到了江陵的名字时,她的眸中才仿佛有过轻微的闪烁,可定睛再去瞧她,却仍旧只会被她的绝美容颜所吸引。 靳清冽不知自己是被何方势力为何因由掳至画舫幽闭,许洹儿却也并没有细细相询。 “许姐姐,我……我要去寻人,多谢你的救助。”服下许洹儿送来的汤剂,靳清冽麻木瘫软的四肢竟迅速回复了知觉,她不知那盲眼的少年此时身在何方,她即刻就想去寻找江陵。 “靳姑娘,你要找的人,可就是你说的那个与你一路同行来到金陵的公子?”许洹儿微笑望着靳清冽,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靳清冽一边点头一边挣扎落地:“嗯,他……他的眼睛不太方便,我放心不下。” 许洹儿却盈盈回身将靳清冽摇摆的身躯重新按回了锦榻:“你的身子也不方便,背上的刀伤没能完好愈合,又才刚刚解了毒,现下身上仍在发热,还是不要在此时冒然离去为好。你若是信得过我,我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靳清冽惊奇发现许洹儿的话语极具说服之力,她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可不安的神思却断然难以缓解:“许姐姐有什么办法?” “靳姑娘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许洹儿替她盖上了锦被。 “今日是……”一路经历的困难险阻竟已令靳清冽无暇关注时间的推移。 “今日是中秋。”许洹儿一语道破玄机。 今日已是中秋,由当今圣上主持的御龙大会就在今晚举行。靳清冽这才恍然回神忆起路途之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江湖人,还有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曾经对自己寻人之事的好意点拨。 明媚的秋阳自窗棂洒下,直映得许洹儿肤如凝脂似玉雕琢,她为置于窗台上的盆栽细心浇灌,而后对靳清冽道:“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天下大事,人人都欲前往一睹盛况。听你说起的那个江公子,似乎也是爱凑热闹的心性,我想他自然不会甘心错过。” 靳清冽连连点头:“他确实去过很多地方,也对江湖轶闻了如指掌,只是时常没个正经。” 许洹儿坐回靳清冽的身侧,眼中噙着浅浅的笑意续道:“我在金陵城内也算知交不少,现在便可请人帮你打探他的行踪。如若仍旧一无所获,那晚些时候你休息得足够也可与我一同前去观战,你觉得此法是否可行?” 靳清冽也觉许洹儿言之有理,可眼波流转间却难以掩饰脸颊的失落彷徨,只得悻然垂首:“许姐姐于我有恩,我已不知如何报答。又要你费尽心力帮我寻人,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许洹儿轻轻掩上了靳清冽的房门。 …… 出了靳清冽所在的房间,许洹儿翩然一转,便又闪身进入了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雕花木门。 “霜红从来不说谎?”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冷静得令人心神不宁。 “霜红,不说谎。”蜷缩在角落里的娇小身影摇摇头,圆圆的眼眸耀着纯真的光芒。她仍顶着星星的面容,只是行为举止与星星本人迥然相异。 许洹儿依然冷眼睨着霜红,眸中似有无形的魔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言,不尽。”霜红长睫扑扇,“知道呀,知道就该说。” 许洹儿挽起微微笑意:“你看守的是个姑娘?” “姑娘,不如姐姐美。”霜红突然噗噗咧嘴,好似想到了趣味盎然的奇遇。 “姑娘什么样子?”许洹儿更进一步。 “黑黑发,红红衣,腰间有把剑。”霜红乐呵呵望着许洹儿,无辜又兴奋,“姑娘不听话,霜红迷倒她。” 青丝红衫,软剑嵌于腰间,确是靳清冽无疑。 许洹儿带上房门,行至小筑至高之处的秘密鸽室,将一枚以小刀刻字的竹签缚在信鸽爪踝,举臂抬眸放飞了那玲珑的小鸟。 信鸽振翅咕鸣,瞬间消失于茫茫天际。 待许洹儿再次回到靳清冽的房间之时,已看到身心俱疲的少女于锦榻之上昏昏睡去。 少女舒展的眉眼与挺直的鼻梁细致如画,不施脂粉的面庞清丽素雅,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只是这美却掩藏得过于深沉,教人若非仔细研读便绝不能轻易发现。 …… 幽静偏僻的小巷深处,小酒馆前一如既往清冷破败人声零落。 堂里的掌柜与伙计不知何时都已不知去向,唯有两道相同的身影吃着相同的粗饭劣肴,饮着相同的旧瓶杂酒,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同步的动作。 “她来了?”一人食完了盘中餐。 “她来了。”一人饮尽了杯中酒。 双人四目如剑般寒光直射向小酒馆斑驳落漆的门栏。 踏足酒馆之内的是个女人。一身艳色的裙裾,两片艳色的薄唇,女人艳色的面容气急败坏。 “你们没能打败流鸢。”罂鸺从牙缝中挤出混杂着万分不屑与激奋的咝语,“不止没能打败流鸢,甚至让霜鸿与那丫头一并不知所踪。” 江陵就是流鸢。 霜鸿本没有参与这次行动,可她总是跟在澜鸥与沧鹭身后,秦门之中,她惊惧玄衣,厌恶罂鸺,却仰慕这似乎战无不胜的兄弟二人。于是受罂鸺挑拨的澜鸥与沧鹭擅自离开了困住靳清冽的凌波画舫去寻江陵决斗,将原本属于自己的看守任务推给了霜鸿。因为他们笃信,他们的存在绝非是只为看守一个弱小的女子。 澜鸥与沧鹭的剑若出鞘,便一定是无血不归。二人对望一眼,四足同启,双臂同时伸向了背缚的长剑。 “她与流鸢有仇?”澜鸥问。 “她与流鸢有仇。”沧鹭答。 二人随后于一霎亮出了掌中剑。 秦门之中,弱肉强食。为了生存,秦门中人不乏自相残杀。玄衣身边留下的人,都是那些踩在同门尸骨之上微笑的人,这些人,也全部成为了玄衣器重的人。 不巧的是,罂鸺、雅乌、澜鸥、沧鹭,他们都是这种人。 然而雅乌“已死”,自败于江陵手下之后,澜鸥与沧鹭也再不是这种人。剑尖指向兄弟的那一刻,二人皆以为此生休矣,可他们却又奇迹般转醒,再度看到兄弟的脸与天边的光,他们方悟流鸢手下留情。从此以后,他们不再听命于玄衣,却甘心效命于他们曾经讥笑嘲讽的一个盲了双眼的可怜的少年。 “玩忽职守,竟然还敢倒戈相向?”罂鸺的眼神中充斥着杀戮的欲/望。 她觊觎那盲眼少年的身体,可多年求而不得。得不到的,不如毁灭。于是她一心想要在暗中除去那不识时务的小瞎子,但玄衣却不断对江陵下达各种指令,她断然不敢坏了玄衣大事,只能长久如鲠在喉。直到这一次江湖峰会,她才终于找到了时机向江陵下手。 “打败他,可别杀了他。”那夜于画舫舱头,罂鸺对奉命守船的澜鸥与沧鹭大行蛊惑之术。 她不要江陵死,她还想看他在自己脚下垂死挣扎,她要慢慢折磨他。可罂鸺忽略了一点,“打败他”三字对兄弟二人而言与“杀了他”并无异义,澜鸥与沧鹭的剑,本为嗜血而生。 所以当他们死而复生,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瞎子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世上似乎有另一种人生,不为没有缘由的杀人而活的人生。 可不为杀人而活的人生,不是罂鸺的人生,她在眨眼之间便向澜鸥与沧鹭出手。 剑光寒骨,银索啸啸。罂鸺想要杀了澜鸥与沧鹭,澜鸥与沧鹭同样想要杀了罂鸺,为了流鸢杀了罂鸺。 可小酒馆内的腾腾杀气却被一个悄悄到来的人的现身而彻底搅散。 “我刚刚听到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指尖摩挲着酒馆的外墙缓缓行来的少年,手倚栏框出现在三人面前。 第49章 趋之若鹜 49 趋之若鹜 辰时一刻,武当派松鹤道人首徒天行剑樊天纵请洹儿姑娘同往御龙大会观战。 一柱香时间后,洹儿姑娘差人一字回绝:“否。” 午时二刻,唐门刑堂堂主千里猿啼唐不羁请洹儿姑娘同庆佳节一赏武林盛事。 一盏茶时间后,洹儿姑娘再度差人回绝一字,内容仍旧是“否”。 靳清冽只知道这一日里暗香阁前送走了乘风的游艇便又迎来了破浪的画舫,前来盛情相邀许洹儿共度良宵的每一个人都顶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头。 当然这些络绎不绝的响当当的名头,靳清冽大多没有听说过。 不知许洹儿叫她服下的药剂中是否添了安心宁神使人嗜睡的偏方,靳清冽白日无梦,醒来时已是日渐西斜,精神却也在静卧中好转甚多,睁开眼睛便看见传话的小厮跑进跑出满头大汗,而许洹儿却神色闲然不置一词。 江湖名流的风雅与洹儿姑娘的淡泊自然也不会是靳清冽关注的焦点,在醒来的那一刻她便又想到了江陵。 “许姐姐,你可打探到了他的消息?”这是靳清冽醒转后向许洹儿道出的第一句话。 “嗯。”许洹儿笑颜相望,略有思索正欲开口,却又见那传话的小厮呼哧带喘推门而入。 这一次,江北长空帮帮主花待撷诚邀洹儿姑娘泛舟赏月同赴盛典。 许洹儿闻言眉间微凝,随即低首浅笑,对他人拒绝得干脆,却也对花帮主应允得爽快。 “靳姑娘,咱们也该动身了。”许洹儿云袖轻扬,“不过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不要以本来面目示人为好。” 靳清冽一心只想找到江陵,对其余诸事却不曾顾忌,此时方觉许洹儿所言不无道理,匆忙点头和衣:“听姐姐的。” 于是名动江湖的暗香阁洹儿姑娘款款出行时,不要侍女伺候,身后却多了三个其貌不扬的男性随从,其中一人相较于另外二人身材颇显瘦小羸弱。 第一次女扮男装的靳清冽就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可她却从未见过与她并肩而立的另外两个魁梧雄壮的身躯,尽管看起来这两个大汉的背影都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他们一言不发跟在许洹儿身后,许洹儿绝口不提两个陌生汉子的身份,靳清冽却也不便多问。 但她此时嘴上虽不问,心中却又充满了疑问,昨日夜里仗义相助于自己的两位义士自今早分离之后,自己便再没听许洹儿提起他们的踪迹,而她尚未能寻到时机向二人致谢救命之恩,遗憾之至难免懊悔不已。 懊悔与遗憾却也于事无补,靳清冽依旧一心一意挂怀江陵,对眼前两名汉子的身份便也无从细思,只是似乎隐隐感觉,那两个顶天立地的侠士仍旧在自己身边,不过是以一种自己难以察觉的姿态而已。 …… 风华无限的绝代佳人轻罗小扇步出暗香阁时,仍然静候于秦淮水畔游艇画舫之上的千百拥趸者再次为洹儿姑娘的光芒万丈竞相惊叹。 然后人们张大了嘴巴,瞪圆了双目,眼瞧洹儿姑娘举手、投足、欠身、巧笑,倩影没入了一艘富丽堂皇的恢宏游船——长空帮现任帮主花待撷的游船。 于是人们大都不胜唏嘘,叹息对洹儿姑娘的求之不得,也慨喟长空帮易主之时的惨烈境况。“愁杀看花人”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声着实不太好。 花待撷却对江湖谣传的蜚短流长嗤之以鼻,因为那些口耳相传的蜚短流长基本也是毋庸置疑的既成事实。 白面微须容貌朗逸的俊雅文士衣着光鲜举止不俗,花待撷折扇轻摇将许洹儿恭恭敬敬迎上了游船。对许洹儿躬身行礼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佳人身后的三名侍从。 这三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身材,两高一矮两壮一瘦,只有面容之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僵硬无情瞧不出喜怒哀乐。 须臾之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脱胎换骨,靳清冽才发现许洹儿的易容之术早已高明到令她叹为观止,她也于瞬间明白许洹儿绝非普通烟花女子这般简单。 “洹儿一介弱质女流,偶尔出行难免有所顾虑,此三人皆为我的护卫,还请花帮主不要介意。”秋夜的晚风玩弄着佳人的秀发,许洹儿眸中浅藏笑意。 “洹儿姑娘哪里话,是花某三生有幸方能得姑娘青睐。”花待撷风度翩翩倒是颇有君子气量,即刻请人为靳清冽与两名汉子在远处一一置座。 游船一路追随着遨游碧空的一轮皓月凌波而行,花待撷与许洹儿不谈江湖轶事,只论音律辞赋,靳清冽却将纵酒狂歌的秦淮夜色尽览眼底。 船行期间靳清冽曾有数次想与两名汉子有所交流,只是另外两人仍旧紧绷双唇正襟危坐瞧不出心中所想。见二人左右不开尊口,靳清冽便也再不愿自讨没趣,一个人抬眼望着圆月出神,异乡异客佳节思亲,她竟对两岸笙歌也失去了兴趣。 游船于长河支流一处开阔的高地暂缓行进,河岸四周早已人声鼎沸喧嚣不止,唯有那片宽广的高地两侧灯火辉煌庄重肃穆,尽显威严雄风的高杆大旗巍峨屹立,四方军士浩浩荡荡列队一旁,皇家仪仗更加是气吞山河非同凡响。 许洹儿美目流转罗衫漫舞,于甲板之上临风而立,月影之下的婀娜身姿犹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广寒仙子悄然下界,欲同神州子民共度今宵。 花待撷的华贵船只背后,有越来越多的游艇画舫小舟篷船聚集至支流之上,一场于月圆之夜进行的巅峰盛宴即将拉开帷幕。 靳清冽举目四望,却发现那林林总总的各式船舶之上竟不乏自己熟悉的身影。靠近河岸彼端的敞篷小舟上,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正自把酒言欢,与二人相距不远的乌篷小艇上,聂盼兮与那日在极乐堵坊对决的少年顾盼神飞,而长河另一侧的河道边缘,她甚至看到了不远万里自云南而来的点苍同门。 可是她最关心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出现于她的视野中。靳清冽带着期盼与焦躁的眼眸暗淡了下来,他本就行动不便,或许,他根本没有来。 第50章 始见终 高台之上正上演着精彩绝伦的巅峰对决,多少人千里迢迢从塞外荒原亦或遗世孤岛赶往京师,只为大开眼界一睹江湖武力榜排名前三十位的绝世高手一决雌雄。 长空帮帮主花待撷对青龙会龙头言一诺,长空帮帮主花待撷胜。御龙大会终于进入了争夺最终霸主的关键环节,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倏然到来。可也正是在此时,那错过观赏便会遗恨终生的盛会中令人拍案称奇的刀光剑影却丝毫不能勾起靳清冽的半点兴趣。 江陵果真没有来。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此时正在做些什么,但她心中想的念的却总是有他。可她却似乎永远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写什么,或许他的心里本没有她,她被人掳走他亦不会担心忧虑。亦或许那日夜间他根本不曾察觉她的无故失踪,他或许以为她嫌弃与他同行诸多不便还要晦气粘身,所以她已一个人不吭不响地走掉。或许她对于江陵来说,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靳清冽忧思低糜,悄然远离了许洹儿与两个壮硕的陌生男子,闷声不语垂首坐在游船的角落,一声幽幽长叹望着水面浮动的波纹,却又突然发现无故搅散了明月倒影的小舟缓缓驶近。 小舟之上有四个人,一个是撑舟的船翁,另外三个却是令靳清冽望之不禁惊喜交集的人。 清新明丽的少女与瘦削骄傲的年轻人立于小舟的一端,两人焦急地张望四周人影,似是不断寻觅着潜藏在长河之上无数艘船舰中的某人的身形,而坐在小舟尾部的清逸少年长衫飘飘,正侧耳倾听着少女与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小舟之上姿容傲人的少女是极乐赌坊的少主聂盼兮,脸上神情总是盛气凌人的年轻人是曾与聂盼兮针锋相对于极乐赌坊的陈罘陈少侠,当然还有江陵,那永远朗逸苍白淡然无争的面庞正属于与靳清冽连日来朝夕相对的盲眼少年。 靳清冽匆忙回首望向游船里侧的许洹儿,却见她似正与那两名男子低声私语,而自己婉扬的身形早已快过了喜极的神思,靳清冽足尖轻点便飞身落入了小舟之中。 飞身落入小舟之中,靳清冽便不理周遭人事直向江陵而去。 一下承载了五人重量的小舟瞬间似是不堪重负,摇摇晃晃很不安稳,江陵的手已紧紧抓住了身侧的船沿。 “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聂盼兮惊诧有余,已然从腰间抽出长鞭,横身将她的去路阻拦。 靳清冽方才想到自己此时换了男装打扮,面上又涂有精细易容,聂盼兮与排骨二人又如何能够识得自己的身份,带着些许愧疚涩意对聂盼兮道:“盼兮,我是清清。” “清清?你说你是清清?”聂盼兮仿佛不可置信,手中的长鞭不收反扬,她印象之中的靳清冽是娇俏脱俗的少女,又岂会是眼前这个瘦小黝黑不请自来的汉子。 “盼兮,真的是我。为安全起见,我戴了易容。”靳清冽双手用力于面上搓抹,眼部周围逐渐回现出优美轮廓。 “你真的是清清!”聂盼兮见到眼前人一双妙目活灵活现,确为靳清冽无议,这才放下心来收回了掌中的长鞭,闪身让开了小舟之上的通行之路,“清清,这两日来你去了哪里,却叫瞎子哥哥一通好找。” 清冷的少年就坐在自己的面前,靳清冽听闻江陵一直在找寻自己,思绪激动竟溢出热泪。 “清清。”江陵微笑相向。 “小陵!”靳清冽不顾一切拥他入怀。 江陵似是也有些吃惊于靳清冽的突发之举,尴尬得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而后讪讪笑道:“话说,你真的是清清么?我认识的清清虽然莽撞冲动,可毕竟是个女孩子。” 靳清冽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似是数日前时只与江陵独处,连忙放低了臂弯坐正身姿。只是她的面上仍有大片易容,绯若春桃的脸颊全部隐于易容之下。 “清清,瞎子哥哥,你们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聂盼兮巧笑回身,即刻随手拽了拽排骨的衣袖,不待排骨发话,已扯着排骨由小舟前侧跃上了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追随而来的敞篷小艇,只留下靳清冽与江陵独坐小舟之中。 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二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咿咿呀呀看着热闹,却在此时被排骨叫嚷着“手下败将”打发哄到了小艇的尾端。 “你说瞎子哥哥和清清是不是……”聂盼兮与排骨同样并肩而坐,望着不远处小舟之上二人的身影笑出了声响。 “你我是来观战的!”排骨不接话茬,只定睛望向高台之上。 聂盼兮虽眼看排骨忽然全神贯注于场上交锋,却还是听到排骨口中低声不屑喃道:“瞎子也能有女人。” …… 巍峨高台凛凛生风,火焰熊燃月色正浓。长空帮帮主花待撷折扇轻摇傲视群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台下观战的千百人中一时间竟再无一人跃跃欲试飞身上台愿与花待撷武力切磋。 “这花待撷看来确实有些本事!”海南剑神由衷称赞。 “可惜有本事,却非君子!”长白山老怪愤然喟叹。 “这年头,君子能值几个钱?” 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都是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御龙令被何人夺得于他二人皆无任何关联。二人哈哈一笑,皆尽摇头摊手,继续对酒纵歌逍遥快活,不再理会台上争斗。 而长河转折一隅的一叶扁舟之上,靳清冽的手与江陵的手再次紧紧握在了一起。 短暂的离别换来重逢的激切。 一瞬之间,靳清冽已全然将两日来的痛苦遭遇抛诸脑后。她就这样安静地,平和地坐在少年的身旁,聆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脉搏。 “小陵,我好想你。”靳清冽在江陵耳边低语。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梦中。梦中的甜蜜似真似幻,现实的喜悦漾满心头。与江陵分别的这两日,靳清冽度日如年,而在见到江陵的那一刻,她的时间戛然静止。 可惜梦境总是万般美好却稍纵即逝,一声利器破空的鸣响忽从许洹儿身处的华贵游船之上直指高台而去。月色下的刀锋泼洒着万千耀目的光点,一道矫健的身影与刀光齐飞,在众人措手不及之时十分突兀地跃上了本已属于无限风光的花帮主一人的擂台。 众人的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大家虽然都对这身影的主人身份背景师承派别一无所知,但分明都已察觉了此人的武功之高实属当世难寻。 千百双眼睛再度不约而同注视着长河彼端的那方高台,不知多少人希冀着这于转瞬间凌空而至的汉子能够凭借一己之力逆转乾坤,因为大多数人都对花待撷彼时对待长空帮原帮主任天长的倒戈行径嗤之以鼻,奈何大多数人却也都没有能与花待撷相互抗衡的能力。 靳清冽与众人一同望向了高台,可她看到高台之上的身影却是与自己一同随许洹儿一路前来的那两名男子中的其中一人。 “怎么是他!”靳清冽讶异之中小声惊叫。 “他?”江陵同样侧耳高台的方向,涣散的瞳眸却不知望向何方,“清清,是你认得的人么?”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靳清冽不得不摇摇头道:“见过,却不认得。” 江陵却只浅浅笑道:“清清,请船翁将小舟划到前方去吧,离得近些,你看得能清楚些,我听得也能真切些。” 靳清冽点点头,与江陵坐于小舟之上,船翁撑着小舟穿越数十艘泊于前端的游艇画舫,终于载着少年男女停置在了距离高台数米之遥的岸边。 …… 该来的始终要来,欠下的债终归要还,突如其来的债主已转眼屹立于花待撷面前。 花待撷欠了任天长的债——人命债。 自任天长出逃之后,便已被花待撷数次逼至绝境,可总是因着某些复杂崎岖的原因横加阻拦,任天长每一次均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花待撷总觉得任天长有如神助,他由始至终都没能彻底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所以,只要任天长还活在这世上一天,花待撷的内心都会惴惴难安,只是他如今乃是堂堂一帮之主,所以他绝不能将自己内心的焦虑忧心轻易显示于外人面前。 “花待撷,这是你我的决斗。”身材魁梧的男人长刀相向,任天长凝重深邃的轮廓被许洹儿的易容隐藏得天衣无缝。 决斗,你我的决斗。花待撷第二次听见了这句话。眼前的人长相虽陌生,但此人苍天一样的气魄却令他胆战心惊。纵使台下众人都不识得这个于最后一刻挑战至尊的男人,可花待撷已能确定来人就是那日玲珑画舫之上再三从自己手上逃脱的生死仇敌。 那日夜里雷鸣趁乱投下了霹雳堂的烟幕,而后与任天长在众人眼间迷乱之际借机离去,烟雾散去之时,花待撷重整旗鼓便欲继续追寻二人踪迹,可秦门门主玄衣如鬼魅般的幽鸣却又于此时惊然闪现。 燕王曾云,夫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贪生怕死的人,不可能成就大业。花待撷并非贪生怕死的鼠胆小辈,可天理循环因果有报,他却在做下一桩桩心狠手辣之事后开始心惊,他害怕自己最终会死在任天长手中。 “花待撷,王爷只叫你做好份内的事。至于任天长,自会有人处理。”玄衣鬼语憧憧,“放心,王爷不会让你死。” 花待撷份内的事,便是夺得御龙令,为燕王完成收复武林的千秋大业。于是花待撷只得鸣金收兵,眼瞧任天长与雷鸣再次遁走于自己面前。 而转眼消失于花待撷面前的任天长与雷鸣巧合之下救走了被困画舫之内的靳清冽,随后依排骨提示到达了暗香阁与许洹儿相见。 相见之时,许洹儿便附于任天长的耳侧凛然道:“任帮主,你永远是长空帮的帮主。” 趁靳清冽熟睡之时,许洹儿任天长与雷鸣三人谋定了复仇的时机。于是众人才只能眼巴巴望着洹儿姑娘于晚空的残阳映照中玉步盈盈行出了暗香阁,却不知花待撷早已与敌同行危在旦夕,只因任天长雷鸣二人与靳清冽同样面敷易容跟随许洹儿登上了花待撷的游船。 花待撷想笑,他现在仍想以讥笑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恐,可他已着实笑不出,所以他面上的表情变成了滑稽的肌肉抽搐。 任天长活了多久,便已蛰伏了多久。长久以来的忍辱偷生,他不过为了等待这个快意恩仇的时机,他终于可以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已与花待撷的恩怨一一了结。 一轮圆月,一柄精刀,一个男人。 圆月肆无忌惮地将灼眼的光华倾洒于秦淮的碧波,精刀势如破竹般用猛烈的劲风断灭了高台的焰火,而男人挺拔雄壮的身姿在碧波与焰火的映射下更显气吞山河。 任天长手中的刀于刹那出击,绝无仅有的速度已快到了举世震惊。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扬手,亦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出刀,唯有刀光濯濯似怒啸于穹顶的苍龙正自呼风唤雨,而花待撷的身躯早已被奔逸的光影环绕场中。 神龙狂吟激起雷声滚滚,神龙摆尾横扫千层风浪,神龙遨游九天之时,光影骤尽云破天开,于是人们看到了不可一世的长空帮现任帮主花待撷经脉尽断七窍流血,仰面躺倒于高台正中。 花待撷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惨不忍睹,输得锦绣前程化为一潭死水。 任天长赢了,赢得势不可当,赢得不负众望,赢得一生一世从此无愧天地。 “好!”有人喝彩。 “好!”有人击掌。 “好!”有人咆哮。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在同一时间集中于任天长一人的身间,于是终于有人认出了任天长所使的倾云刀法。 “是任天长!”有人高喊。 “是任帮主!”有人惊呼。 “是任大侠!”有人雀跃。 任天长冷冷睨着身形萎靡不振再无还击之力的花待撷,许久之后却收回了长刀。 他没有了结花待撷的性命,只因为如今的花待撷活着比死更加痛苦,任天长终于报了血海深仇,他已令花待撷今生今世生不如死。 可就在任天长收回长刀的一瞬,却突然有无数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带着火光的利箭从夜空之中四面八方飞射向高台四周。一时间高台之上火光冲天,河畔之上的观战众人哄乱惊嚷,游艇画舫迅速退散。任天长挥刀格挡数次,身形一遁便也不见了踪影。 置身高处的兵部尚书齐泰大惊不已,对列阵高台两侧的亲军护卫大声呼喝:“保护圣驾!” 一片混乱之际,脸带青铜鬼面的玄色魅影现身于奄奄一息的花待撷面前:“王爷说过不会让你死,便不会让你死。” 玄衣尊者的鬼爪猛然卷起了花待撷的残躯飞掠而去,瞬间消失于漫天烟火之中。 一场盛会始于期盼,散于慌乱。 圣上最终没能宣布御龙令花落谁家,一场武林盛宴在历经了惊天动地的武斗与突袭而至的骚乱之后,不了了之。 第51章 暗箭难防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混乱伊始众人四散,靳清冽与江陵便和故友失去了联系。那无数射向高台的燃着星火的利箭微有偏差便落入了紧邻台下的数艘船舰,靳清冽与江陵置身的小舟亦未能幸免于难。 火光骤现于小舟之上的瞬间,撑舟的船翁便一头扎入了河中潜游避难。靳清冽见此连忙抽出腰间软剑拦在江陵身前劈挡那连续不断射来的火箭,奈何这些利箭源源不断来势凶猛,小舟之上顿时燃起熊熊烈火,靳清冽眼见小舟即将燃烧殆尽,又抬眼望向周围,却见长河之上火光正在迅速蔓延,焦急之下更加无暇细思,情急智生一手扯过江陵的臂弯,与他一同飞身而起一步跃上了小舟旁的一艘清雅游船。 游船亦被炽热的火焰笼罩,但毕竟船型庞大,船身结构也比那简易的小舟要坚固许多,火箭砸在船上便立时失去了激烈的攻势,游船须臾之间已急速驶离了火场。 江陵的眼眸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惝恍无神,跌跌绊绊被靳清冽引领至这清雅素净的游船上时,似乎还未曾准确得知周遭环境的惊人突变。 游船在片刻之间便已驶向了宽阔的河面,靳清冽惊魂甫定,于船尾远远望向高台之上,却见炎炎烈火似是愈烧愈旺,已燃亮了半边天际,心下不禁为两人顺利脱险长吁一气,这才一边引领江陵走向游船内里,一边将突来的变故简单告知身旁的少年。 游船之内竟似空空如也杳无人踪,靳清冽望着空荡荡的舱室心生疑虑,这游船无人掌舵却能行驶自如,简直令人匪夷所思,靳清冽不禁警惕丛生。 可身旁的少年却一阵缄口不语,只是被她拖拽着一路踉跄前行,靳清冽再望向他时,只看到他脸色煞白,眉间似有一缕极其苦痛的涩意挥之不去。 “小陵,你怎么了?”靳清冽惊惶之下这才停住了脚步,“哪里不舒服么?” “清清……”江陵的唇角苦涩上扬,似是仍想勉强微笑,可身体却已在靳清冽始料未及之际颓然向前倾倒。 “小陵!”靳清冽措手不及,少年一瞬之间已意志全无,瘫软的身躯于顷刻重重跌入她的怀中。 眼前情境只令靳清冽触目惊心。江陵的背脊之上赫然插着一枝深没入肌的利箭,涔涔鲜血正从伤口之中不断涌出,少年的素色长衫下摆垂地,殷红的血迹霎时四际漫延,一袭清衫即刻不见了原本的颜色。 没入江陵背脊的利箭,同样刺入了靳清冽的心田。原来在那成千支火箭飞袭而至的一片混沌之中,江陵已被无眼的暗箭误伤。可他一人咬牙坚持,对于此事靳清冽竟一无所知。看着江陵重伤昏迷于自己眼前,靳清冽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亦在不停抽绞,她宁愿身受重伤的那个人是自己。 进退两难之际,靳清冽再不管这游船内里是否暗藏诡异凶险,小心翼翼将失去生气的少年清癯的身体负在了自己的肩上,匆匆提起软剑向船舱之内挪移。 …… 游船舱中素雅的房间之内烛火幽幽,桌椅摆件一尘不染,虽不似靳清冽彼时前来所乘的那艘船舰华贵堂皇,却也精致秀丽宁静怡人。 靳清冽环顾四周环境,确定房间之内暂无异状,匆忙间正欲将江陵满是血污的身躯放置在房角的床榻之上,却又突然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肩头淌下,回首之时已见鲜血正不停自江陵唇角溢出。 “怎么会这样!”靳清冽愕然失声,她知江陵的身体素来虚弱,却不曾想他却又在此时突遭横祸,伸手去探江陵鼻息,竟然惊觉他已气若游丝。 台上的烛火却又在靳清冽惊惶不定之时猝然剧烈跳动,屋内的光影随即突然暗淡了下来。靳清冽猛然回身,却见不知何时竟有一道人影出现于自己身后。 原来这游船之上并非空无一人,这惊现的人影或许即是这游船的主人。 跃燃的火光疏疏落落,立于室内一隅的中年人将火光半遮半挡,身姿伟岸容颜沧桑。 靳清冽惊异警戒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中年男子,倏然间将软剑横在了自己的身前。 男子同样望着靳清冽的眼眸,在她横剑身前的一瞬,男子眼中闪出了炯异的光芒。 “我们……他……他受了重伤,急需救治!请您帮帮忙!”靳清冽心慌意乱,见男子似乎并无恶意,便早已顾不得江湖礼数,急匆匆望向瘫身榻前的浴血少年,不再解释半句直接表明了心意。 靳清冽面上虽仍戴有易容,但甫一开口,便可知是少女之音。 男子凝眸而视,缓缓行至了靳清冽与江陵身侧,似是已猜测到靳清冽的乔装改扮是因着某些不得已的苦衷。 见男子一步步走上前来,衣袂牵动着闪烁的光影,靳清冽心中竟忽地生出了似曾相识的异样情感。 一双苍劲有力的手掌抚上江陵的背脊,男子二指急点江陵背□□道,然而流淌的鲜血在忽明忽暗的光火中已被映成了惨烈的暗红色,仍旧顾自沿着江陵躬身的弧度滴滴坠落。 男子低首查看了一下利箭的方位,却见箭身已有半截没入了江陵的背部,忽而转首对靳清冽道:“这箭深入肌骨,怕是已然伤及了他的肺部,定要速速取出,否则……” “否则什么?”靳清冽的急切担忧之心全部写在了通红含泪的眼眸之中。 “否则恐有性命之忧。”男子音色幽沉眉宇深蹙,“你可有短刀匕首之类的器物?” “短刀、匕首……”靳清冽慌忙思索,两眼却又似有意外灵思般突然闪现一记微光,迅速俯身解下了江陵腰间已然损毁多时的两节紫竹断杖。 手指触动竹杖前端的机括,一柄极其精细袖珍的玲珑小剑弹射而出。靳清冽抽出小剑递予男子,耀眼的剑芒再度奔射四方。 男子盯着靳清冽掌中的小剑,面上现出令人无法琢磨的似喜非悲,却在久久过后方有一语回声:“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因寻人相识,一路同行至此,正遇御龙大会盛景,不料大会突生事端,我二人乘坐的小舟被火箭焚毁,情非得已先才来至此间,可小陵却又被火箭所伤。”靳清冽不明男子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焦虑之下又恐男子不愿出手相助,只得简明扼要地如实道出二人先前的种种遭遇。 男子接过小剑,深沉的目光再次扫过靳清冽与江陵的身间,继而又再问道:“这柄剑,从何而来?” 靳清冽略一回忆与江陵初遇之时,江陵似曾提及靳远之曾以剑器赠予他的父亲,于是急急回答:“这是小陵父亲的一位好友赠予他父亲的剑,小陵一直随身携带。” “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男子闻言追问,眼中惊现欣喜之光。 “小陵的父亲,似乎是叫……江峦。”江陵只在靳清冽面前提过一次父亲的姓名,靳清冽此时亦不能十分肯定自己的记忆是否有所偏差。 “江峦……”男子口中喃喃自语,“他竟然也有了子嗣。” 靳清冽见男子本自沉冷的面上浮现微微暖意,脑中一念忽现:“先生,莫非您识得小陵的父亲?” 男子端详着玲珑小剑,又将小剑置于烛火之上反复灼烤,而后凝神屏息:“事不宜迟,他的性命要紧。” 说话间,男子已将江陵的衣衫扯裂,少年的背脊之上突现苍白的肌肤,利箭裸/露在外的部分紫肿淤血皮肉深陷。 男子随即快手拗断了暴露在江陵身体外侧的半截箭尾,小剑于火光耀闪的瞬间深入了江陵的背脊,血水骤现的刹那,没入骨髓的半截箭尖已被小剑剜出少年体外。 男子再次迅疾封住了江陵胸前背后的十数处穴道,而后一手搭上江陵的腕间脉络,神色却于倏然的惊动中变得异常凝重悲凉。 “先生,小陵怎样了?”靳清冽亦发觉了男子神色有变,不禁焦急询问。 男子抬眸望向靳清冽,似是有些言语想要向她道明,却又仍在踌躇之中,最终只沉声道:“幸而那利箭刺得偏了,没有伤到要害,只是他的身体此时过于虚弱急需静养,一时半刻怕是难以复原。” “多谢先生出手相助。”听闻江陵性命无忧,靳清冽胸中大石终于安然落地,欠身坐于江陵身侧,一双眼眸已是热泪盈眶。 “小姑娘,去打些水来吧,他的伤口需要清洗。”男子将小剑交回靳清冽手中。 靳清冽望着火光下的小剑,却发现小剑于鲜血中游走过后竟然仍能滴血不沾。 “我这就去。”靳清冽拾起竹杖将小剑插回杖内,快步行出了房间。 …… 远离了喧嚣的素雅游船泊于金陵城外,皓月的光华普照九州。月圆之夜本应合家聚首共庆佳节,可靳清冽想要寻找的人却仍未有音讯,而她自己也已于不知不觉间在江南水脉之上漂泊了半月之久。 仰望碧空月色,靳清冽思绪难复,回到船舱之内,却又见重伤的少年已因难以遏制的痛楚而醒。 寻常习武之人受了伤,伤口愈合便又会生龙活虎,可江陵毕竟与常人不同,如今任何的伤痛都有可能随时取走他的性命。只是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尚未完成,他现在还不能死。 董砚棠交给他的使命,是作为圣上的眼线潜伏于燕王身边,洞察燕王的一举一动。为了不露身份接近燕王,他千方百计加入秦门获得了秦门门主玄衣的信任,而此刻玄衣交给他的任务,便是带回靳清冽与靳远之二人。 靳远之在宁王手中,宁王在河畔观战。宁王有打击燕王的筹码,燕王便要有应对宁王的良计。所以当靳清冽主动寻得江陵之时,江陵的心间实际润满悸苦,接受了董砚棠宣讲的家国大义,他便有了太多的身不由己。 江陵虽身不由己,却仍有些事他力所能及。他托排骨寻到了雷鸣,又托许洹儿助任天长一臂之力。任天长的出现使秦门始料未及,玄衣始知任天长已从秘密关押之地逃逸而出,随后急急命令秦门中人四下追寻,然而任天长与雷鸣进入了暗香阁后便踪迹全无。 玄衣盛怒之下意恐生变,令秦门中人于御龙大会暗地伺机。花待撷稳操胜券之际被突如其来的任天长一击败北,秦门本已于暗中进行得有条不紊的计谋果被打乱。于是暗中埋伏的秦门中人放出火箭,终将一场盛会搅为泡影。 江陵令船翁将小舟驶向高台近前,亦是因为宁王就在高台近前,他欲寻到靳远之,必先寻到宁王所在。只是飞箭突袭而至之时,他却不慎中箭——中了暗中匿藏的罂鸺自背后射来的暗箭。 “清清……”江陵在微弱的气息起伏中奋力扬臂,似是想要确定靳清冽是否仍在身侧。 “小陵!我在这里。”靳清冽飞步上前握住了江陵的手臂,“这船上的先生,已替你除去了插入背部的箭。” “先生?”江陵每说一字都似花费了极大的气力。 “嗯,一位救人于水火的先生。你伤得这么重,快别说话了。”靳清冽用汗巾拭去了江陵唇边凝固的血渍,而后就要伸手除去江陵的长衫,“我来帮你清洁伤口。” “别看……”江陵却仍不顾痛楚含血吐字,“会吓到你。” 靳清冽却偏执一辞:“为什么这么说?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不过箭伤而已,我怎么会怕。你的伤口必须及时清洗。” 然而扒开江陵衣衫的那一刻,靳清冽却彻底被少年苍白的背脊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所震惊。她不知江陵究竟经历过什么,他从未对她提起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苦痛。酸楚悲恸瞬时涌上了靳清冽的心头,晶莹泪滴倏然划过她的脸颊。 “小陵,你的身上怎么会……怎么会……”靳清冽已泣不成声。 “都说了……叫你不要看。”江陵似是花尽了仅余的最后一丝气力,而后便再也无力吐辞。 靳清冽至此默然不语,一心一意为江陵包扎伤口,而后悄然步出了房间。 船舱外侧,中年男子也正遥望月色出神。 “先生大恩难以为报,我还不知应当怎样称呼先生?”靳清冽匆匆拭去了脸颊的泪痕,心存感激诚挚相询。 “靳远之,磨山靳远之。”男子月色下的面容沧桑深沉始终如一。 第52章 离情别绪 “靳——远——之……” 听闻男子道出这三字的一刻,靳清冽直觉脑中犹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身影就是自己数月以来一直苦苦寻觅的男子,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突兀的方式与自己的父亲相见,即使在心底她宁死不愿承认他是她的父亲。 闻名不如见面,她的父亲也是令她每每念及均会横眉冷对的仇敌,毁了她母亲一生的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多年以来积郁在内心的悲切怨愤于顷刻之间充斥在靳清冽的心头。 “靳远之……”靳清冽的肩头不住颤抖,她在齿间默默重复着男子的姓名,如热血般挥洒的清泪再次盈满赤红的眼眶。 靳远之虽救了江陵,可他仍旧是她的仇人。 靳清冽要为含恨而逝的母亲报仇! 对待仇敌兵刃相向,这便不算大逆不道。 皎白的光,冰冷的剑,月色下的少女周身剑气四溢,一柄软剑如银蛇狂舞般绝尘奔逸。 伟岸的人,风霜的脸,秋风中的男子沉眉凝眸伫立,一身清躯似老僧入定状不起涟漪。 电光火石之间,自少女掌中飞泻千里的凛冽的剑芒瞬间即要贯穿靳远之的心脏。 靳清冽一剑猛然刺出,剑尖却又在靳远之前胸半寸遏然停滞。她最终还是无法下手,眼前的男人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自小无限渴望的父爱正在毫无节制地玩弄她的情感,混淆她的思想,扼杀她的恨意。 “你……为什么不躲?”靳清冽仍举着剑,可她的声音已开始不由自主地悸颤,泪水放肆滑过脸颊的同时,竟渐渐融化了她面上的易容,少女百感交集的纠结俏面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靳远之的命门犹在剑尖近前,他凝重的眼眸静静望着靳清冽的面庞,声音幽长深远:“看见你的剑,我便想到了一个人。你的剑,同样由我所铸。” “我的剑?”靳清冽激荡的心绪再难平复,执剑的手同样开始不断颤抖。垂首望向自己手中的软剑,母亲的音容再次浮现脑海。 这是点苍女侠玉飞天虞楚慈的剑,虞楚慈是靳清冽的母亲。母亲的剑,如今成了她的剑。然而母亲从不曾向她念及此剑的来历,时至今日她方才得知,原来母亲的剑竟然也为靳远之所铸。 手中的剑,是靳远之对母亲的馈赠。 靳清冽即刻明白了母亲生前的良苦用心,如若母亲告知自己这攻无不克的软剑的来历,自己定然不会接受仇人的物品。 可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已使用了这柄利剑将近十几年。 仇恨,不过是她自己一个人悲切的仇恨。 长久以来,母亲对靳远之从无凄情的怨怼。 “你的剑,从何而来?”靳远之的身躯仍旧一动不动,须臾之前,他也曾问过靳清冽同样的问题。 靳清冽的掌心渗出了凄凉的汗水,她在不自觉间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剑柄处的印痕亦因母女二人多年汗水的浸润而异常光滑细腻。 一腔悲意哽咽在喉,剑芒倏然乱坠晚风,靳清冽缓缓垂下了执剑的手臂:“这是我母亲的剑。” “你的母亲?!”靳远之深沉的嗓音竟于一瞬提高,“你的母亲是谁?” 靳清冽的泪水又一次难以抑制地冲出眼眶,她望着靳远之额前的白发久久方道:“虞楚慈就是我的母亲。” 念及母亲的名姓,靳清冽凄楚难当,深陷混沌无法自拔。 “你……你叫什么名字?”靳远之的眸光霎时由幽远转为期盼。 “我姓靳,母亲唤我清清。”靳清冽死死盯着低落的剑身,映射出的自己的身影,“我叫靳清冽。” “清清……阿楚果然为你取了这个名字。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便觉得你的眼睛同阿楚惊人得相似。”靳远之于唇际低吟,眼中蕴出慈爱的光芒,足下挪移上身前倾,“来,让我看看你真实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靳清冽却惊声后退,一下子用背脊撞开了身后虚掩的舱门,随后退入房中。 靳远之微微抬起的手臂正欲抚摸靳清冽的脸颊,此时却只得怔然悬于半空:“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我是你的爹爹。” 爹爹…… 靳清冽颅内嗡嗡作响,她这才惊觉,一个如此简单通俗的称谓,她自幼时起竟已朝思暮想了这许多年。 “爹……爹……”她起初垂首嗫嚅,却又猝然抬眸疯狂摇首,随后歇斯底里地呐喊:“你不是我爹爹!你不配做我爹爹!我没有爹爹!” “清清……”靳远之却在此时突然上前一步将靳清冽拥入怀中。 “放开我!放开我!”靳清冽狠命捶打着靳远之的周身,却发现靳远之的胸膛温热宽广,自己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失去了挣扎的动力。 终于,靳清冽不再妄作抗争,她带着母亲的期盼与自己的希冀陷落于父亲的胸怀。 “清清,我的孩子……”靳远之和蔼地拨弄着靳清冽的发丝,“你娘她可好么?” 听到靳远之亲切提起了母亲的闺名,靳清冽的眼中又溢满了晶莹的泪光:“妈妈……妈妈已经走了……” “啊?!”靳远之大惊失色,嗓音瑟瑟抖颤潸然动容,“阿楚她走了……” “当年,您为何……为何要……”靳清冽啜泣声声,再道不出连贯的语句。 “孩子,此事一言难尽。”靳远之轻拂着靳清冽的泪容,似是早已知晓靳清冽定会有此一问,“见到你已长大成人,为父心中甚安。当年你母亲与我许多分离远走避世,实是有着逼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靳清冽昂起了泪眸。 靳远之侧眸觑向榻上的少年,一丛忧悸扫过眉宇:“此事事关重大,所以……” “所以您还是不要让我……让我知道为妙。”榻上的少年突然发出了极其微弱的苦涩声音,原来江陵已于靳清冽片刻前的喊声中转醒,似是断断续续听到了靳清冽与靳远之的一番对谈。 “小陵!”靳清冽急忙快速奔至江陵身边。 “不,你是江峦的儿子,我信得过你爹爹,自然也信得过你。这件事情,也与你的爹爹有关。”靳远之的态度异常沉重坚决。 …… 孤馆灯青,旅枕梦残。 江陵痛苦地倚在榻栏,与靳清冽一同听靳远之叙述起一段亘久封存的前尘往事。只是二人却都没有想到,靳远之近二十年来拑口禁语,只因那前尘往事中竟藏匿着惊天秘闻——一段关乎皇室关乎江山的惊天秘闻。 近二十年前朱元璋为整肃胡惟庸案,动用了朝野上下乃至江湖的力量,靳远之便于彼时摘取了御龙大会的桂冠。御龙令在手,天下群雄听令,靳远之风头正劲一时无两。可也正在此时,就藩北平不久的燕王朱棣却私下寻到了靳远之,欲请他为戍守边疆的皇家军队传授自己密不外泄的铸剑之术。 靳远之从天子手中夺得御龙令,为天子效命本来也是无可厚非,于是便随朱棣行至北平军营,却不料被他撞破朱棣正于暗中囤积大批军粮物资铸造诡异兵器。靳远之瞬间明了朱棣争权之心,所以而后即使朱棣盛意拳拳好言挽留,靳远之仍旧严词拒绝拂袖离去。 岂料未及行出北平城池,靳远之却又被燕王士卒横刀拦下,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有他身怀六甲的夫人,她竟已在不知何时被燕王挟为人质。靳远之心系夫人虞楚慈与她腹中孩儿的安危,只得无奈返回城中与朱棣虚与委蛇,却将自己的铸剑之术深埋心底誓不外透。 朱棣无可奈何之际,却又时临边境战事再起波澜,只得即刻整兵出征,靳远之便趁元军败北朱棣班师回朝途中的一线生机救出夫人与之远走。 谁知二人一路潜行,燕王却有追兵不断,靳远之与虞楚慈一路斩杀劲敌回至磨山,磨山却也已被燕王势力重重围堵,靳远之与夫人虞楚慈商议应对之计,最终决定由虞楚慈携御龙令由后山小径借机逃离从速归隐,而自己则独自一人留守园中对垒燕王。 燕王朱棣的目的仍旧在于靳远之锻造兵刃的独门技法,拥有经久不毁的兵中强刃自是对阵敌军的制胜法宝,奈何靳远之闭门不出誓死不从,朱棣却也无计可施。 朱棣虽是无计可施,可朱棣的谋士道衍和尚却已在暗中为朱棣谋划良策,于是江湖之中一时蜚声四起,大多数人都不知从何处听闻靳远之为求功名抛妻弃子,是个沽名钓誉的卑鄙小人,靳远之的名望顿时一落千丈。 至此燕王撤走了围驻在磨山脚下的全部人马,靳远之却也在此后一晃经年未曾踏出磨山凝剑园一步,默然承受着江湖中人对自己的误解。直至月余之前,已逐渐被世人遗忘的磨山凝剑园却又赢来了另一批不速之客。 此时的不速之客皆为宁王朱权的下属,江湖云涌世事多变,朱元璋西去朱允炆登基,对于皇位心存觊觎者也已不止燕王朱棣一人。宁王少年意气风发,善谋善策更胜其兄。然而靳远之历经二十年风雨洗礼本已对江湖庙堂心灰意冷,家仆四散之下凝剑园中早已人丁寂寥,宁王轻而易举无声无息攻下凝剑园,将正自一人于剑庐试剑的靳远之一路撸至京师。 宁王要的已非靳远之的铸剑之术,而是靳远之于当年的御龙大会一举夺魁之时先皇所赐之御龙令牌。可惜宁王的计谋虽妙,却也未能万无一失,御龙令早已不在靳远之的身侧廿年之久。 御龙令不在靳远之处,普天之下便只有玉飞天虞楚慈一人知晓御龙令的所在,然而虞楚慈却也已先靳远之一步离世。 “那您此时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在这游船之上?难道是说,宁王他已不再与您为难?”靳清冽圆睁赤目,得知父亲被自己一直一来不齿的行径纯属子虚乌有,悲愤愧疚之意难以抑制。 “是啊……以后,以后都不会再有纷争与我同存。”靳远之喟然一笑,眸中似有闪烁不定的微光,凝望着榻上面色凄白的少年,话语逐渐低沉提速,“江陵,在北平时,我曾见过你的爹爹江峦。江峦与我本是熟识,当时若非是他相助,我与阿楚绝不会如此幸运逃出燕王辖区。” “爹——”靳清冽似是想要尽快习惯使用那简单通俗的称谓,却又生硬将这称呼吞回口中,她毕竟还未能如此之快地适应这非比寻常的父女关系,“小陵也在寻找他的爹爹。” “您说……您,见过他……”江陵涣散迷离的盲目不顾痛楚追寻着声源的方向。 “嗯。”靳远之点点头,尚未发现江陵乃是盲眼之人,只是他点首的动作却已在不为人察觉之间添带了些许滞涩之意,“那时他行踪诡谲,我却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而后与他匆匆一别,便再未听闻他的消息。” 靳远之再开口时,靳清冽却看见他鼻中口中正有鲜血涔涔渗出。 “您怎么了?!”靳清冽惊惶无依扑至靳远之身侧。 “清清,能看到你出落得亭亭玉立,乃我之幸……”靳远之却只顾爱抚着靳清冽的秀发与脸颊,不料瑟颤的手臂却又倏然滑落,“我就要去见你母亲了,朝野权争终于可以与我和阿楚无关……” 幽明的烛火中,靳远之合上了双目,为远离纷争自服毒药的磨山凝剑园园主与世长辞。 “爹爹!”靳清冽悲痛欲绝潸然泪下,终于撕心裂肺地呼喊出声。 …… 晨霜耿耿,朝露漙漙。靳清冽守在靳远之逐渐冰凉的身躯近侧一夜无眠,她自觉自己已仿似于骤然之间遍历了人生中所有惊心动魄的跌宕起伏。 她为寻靳远之而来,奔波数月才与父亲相逢,终在始料未及之时赶在中秋时节与父亲聚首,刚刚消除了对父亲多年以来的误解,可父亲却又于自己眼前卒然离世。靳清冽陷入了无限的自责与绝望,时至此时,她方察自己已双亲尽失。 这幸福却存在得竟是如此短暂,所以短暂的幸福过后,她也是时候回去。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 熊熊烈火之中,靳远之的遗骸化为灰烬。 少年一手扶在身旁苍天大树的枝干之上方能稳住摇晃无力的身形。 “小陵,我大概有些日子不能在你身边了。我要带爹爹回点苍山去,与妈妈合葬。你回到家中要自己好好养伤,相信有你姐姐的悉心照料,你很快便会复原。”靳清冽小心收起靳远之的骨灰,只身上马奔驰西去。 第53章 东走西顾 金陵城外一条人迹罕至荒石嶙峋的小径上,火光尽处的浓云正自烟消云散。少女一抹红衫一记飞骑已然奔离无踪。 也许此时的分离不过是为了再次的相遇,即使这相遇看来遥遥无期。 良禽择木而栖,可如今这道旁的一株苍天巨木并不栖鸟兽。不栖鸟兽,却栖人——“死人”。 “为什么你每一次出现,都总是在高处?”倚身树下的少年惨淡一笑,连笑声都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站在高出,才能看得长远。”巨木繁复的旁节枝叶凋零,雅乌的声音便从这萧索的枝节间杳杳传来。 人要站在高处,才能看得长远——这是燕王朱棣的话,也是秦门存在的因由。这话说得在理,于是在理的话,深深印在了雅乌心中。 可惜有些人无论站在哪里站得多高,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双目无神如一滩死水的盲人,自然什么都看不见。树下的少年不单看不见,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那你看到了什么?”江陵背倚树干颓身而坐。 “很多人。”雅乌不带情感的答案一如既往。 “什么人?”江陵的回问看似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美人,故人,小人。”雅乌的嗓音沙哑漠然。 “什么样的美人?”江陵问得直接。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雅乌答得风雅。 “什么样的故人?”江陵短问无休。 “舍生忘死,赤胆忠心。”雅乌对答不变。 “什么样的小人?”江陵的问题似乎很多。 “暗箭伤人,心狠手辣。”而雅乌的回应却又不乏耐心。 美人是亲,故人是友,小人是敌。许洹儿,雷鸣,罂鸺都是与江陵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而雅乌则是在暗中不露行踪的观望者,自从他“死”后,他似乎就拥有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可以居身高处肆意旁观,在神出鬼没中用一双冷眼看尽世间悲欢。 亲人宠你怜你,友人知你敬你,而敌人,敌人恨你怨你,甚至无时无刻不想要杀了你。 “罂鸺又想杀你。”瑟瑟冷风吹过巨木的枝桠,雅乌的声音于斑驳的枝影中摇曳,“她终于自己动了手,你没能躲过。” “不错,我没能躲过。”江陵自腰间抽出紫竹断杖,指尖摩挲而过,似乎这些极其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都已变得万分艰难,“分了心神,自然躲不过。” “不是分了心神,是你病得太重。你已力不从心,你的死期将至。”雅乌冷冷点破了真相,隐匿于高树之上的身形如暗影破空刹那下落。 雅乌的到来遮蔽了洒落与江陵身前的阳光,被剥夺了享受秋阳光华的少年开始不住剧烈地咳喘,可咳喘过后他依然装作无甚所谓地发笑:“你说得没错,我已没有多少时间,只是不知做‘死人’的滋味如何?” “不好受,所以最好不要死。”雅乌凝视江陵手中的断杖,不起涟漪的音色似乎有了微乎其微的波动,“你的手杖该去修复。” 雅乌的话总能刺到江陵的软肋。即使江陵可以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但他也只是个可怜的瞎子,看不见的确很麻烦。靳清冽在时,她便成了江陵的眼睛。失去了眼睛的扶助,江陵似乎顿失依靠。 “你我总能想到一处。”生命被划定了短暂期限的少年将苦涩与痛楚付之一笑。 …… 靳远之已死,身为流鸢的江陵需回秦门复命。如无意外,玄衣理应仍在金陵城内。 雅乌飘然远去之后,江陵便由城外一路跌跌撞撞走回城内,短短路程,他却不知用了多久。背脊上的箭伤使他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而胸口不断袭来的刺痛更令他时时刻刻备受煎熬。好在行将入城就要支撑不住之时,巧遇正自出城的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 一场大火烧毁了皇室重金铸造的御龙高台,也燃尽了江湖豪客的争雄之心。败兴而归的武林中人陆陆续续于京师脚下煮酒拜别各奔东西。 “小兄弟,怎么只剩下你一个人!”长白山老怪扯过江陵的臂弯,将他从街角牵至了巷尾。 “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姑娘呢?她找到她想找的人了?”不待江陵应声,海南剑神已在江陵面前添满了菜斟满了酒。 美酒佳肴味香酣正,小榭风情得遇故友。 “瞎子哥哥,原来你在这里!”聂盼兮清脆悦动的声音又自江陵耳后响起。 “怎么小爷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你这个倒霉的瞎子!”排骨二话不说抢下了长白山老怪与海南剑神的位置,大摇大摆坐在了江陵的身侧。 三个好友至此方才寻到机会聊及近况。江陵只向二人说起靳清冽有事需要赶回滇南,却将靳远之身亡之事避而不提。 而聂盼兮与排骨二人则将近日种种细细与江陵道明。那日大会失火众人四散,聂盼兮与排骨急急逃离火场,却遍寻不到靳清冽与江陵的行踪。聂盼兮万分焦虑之际,排骨却毫不着急,优哉游哉对聂盼兮道:“瞎子虽然瞎了眼,可运气总是不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运气确实眷顾江陵,他又一次从死亡边缘挣扎逃生,可这样的运气还能持续多久呢? “瞎子哥哥,清清已经回点苍山去了,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打算?”聂盼兮将大块的鱼肉全部置于江陵碗中。 排骨看在眼中冷哼一声,自己捡过盘中最大的鸡腿狂啃起来:“瞎子去哪里都不方便,眼睛看不见就别到处乱跑。” “我在和瞎子哥哥说话,谁要你插嘴!”聂盼兮一双妙目怒瞪排骨。 “瞎子哥哥,瞎子哥哥,叫得真亲切!”排骨同样诽声连连,似是对聂盼兮的怒意很是不屑,竟一个人低头将满桌饭菜于瞬间一扫而尽。 “我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不会走得很远,我还要等清清回来。”江陵笑意清浅,侧首聂盼兮的方向,“你呢?你也出来了这么久,你外婆一定很担心,当心回去要挨骂了。” 聂盼兮撅起了嘴,美眸上翻:“被你说对了,那日我不辞而别,外婆已然不悦,要是现在回去,免不了要受一顿重责,既然横竖都是挨罚,倒不如等我玩儿得尽兴。再说,坊子里有擎风撑场,只要没有了捣乱的人,我在与不在也没什么不同。” 语到“捣乱的人”几字,聂盼兮又再故作凶狠地斜觑排骨。 排骨瞳仁于眼眶之内一通乱转,用宽大的袍袖抹了抹油滋滋的嘴唇,兴致盎然附于江陵耳侧:“江湖传闻秦淮河畔暗香阁内的洹儿姑娘才貌双绝,我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见,你是否该为我引荐引荐?” “喂,陈罘,你鬼鬼祟祟在说什么?!”聂盼兮柳眉上扬一掌拍在了桌上,却将已经挪至隔壁正自把酒言欢的长白山老怪与海南剑神惊得不轻。 “呵呵,这可不是你们女孩子家能搀和的事。”排骨手指摇摆,眼中尽是轻藐之意。 耳闻聂盼兮与排骨一语不合就起争执,夹于二人之间的江陵简直哭笑不得,尚未及言语,却已被聂盼兮于此时用力擒过了自己的手臂,背脊之上的痛楚立时猛然加剧,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遍全身,冷汗瞬时于江陵苍白的额前涔涔而下。 聂盼兮惊惶放开了双手,她本只想求江陵告知自己排骨与他说了什么,却不知自己竟已在无意之间令江陵再次痛楚难当。 “瞎子受伤了?”排骨似也吃了一惊。 江陵却垂首隐去了面上苦楚:“不碍事,那夜走得匆忙,受了一点小伤。” “小伤?”排骨蹙起眉毛,目光在江陵身上打转。 江陵却已忍痛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银两置于桌上,也附于排骨耳边轻声道:“你已有佳人在侧,若不好好珍惜,恐有所失。还有,你这身衣服太不合身,趁早换了它吧。” 排骨闻言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不置一词大踏步行出了酒楼。 “瞎子哥哥,你真得不用我们引路?”临行分别,聂盼兮似是有些依依不舍。“那你自己好好保重。” “瞎子别忘了,你还欠我望江楼的佛跳墙,怡然居的太湖三白,和福慧德的烤全羊。”排骨大步流星,与聂盼兮二人扬长而去。 …… 江陵立于酒楼的屋檐之下,身处京城最热闹繁荣的朱雀大街之上,耳闻街上纷纭嘈杂的人来人往,他越发显得茫然无助。他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做下的错误决定,让聂盼兮与排骨送他一程又有何妨? “小兄弟,怎么又剩下了你一个人!”酒足饭饱的长白山老怪与海南剑神踏出酒馆之时不禁见状惊呼。 “两位前辈,让你们看了笑话,我……”江陵不得不用讪笑掩饰尴尬,“街上的人太多,我怕自己会迷失方向。” “小兄弟要去哪里?”海南剑神环起了手臂,长白山老怪撸起了胡须。 “城西的四方街。”江陵垂首答道。 海南剑神与长白山老怪对视了一眼,二人忽而又于同时哈哈大笑:“跟我们走吧!” 四方街不过是繁华京城之内一条极其微小的街,微小到大多数居于天子脚下的臣民都不曾听说过它的名字。在这微不足道的小街之上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院落,而微不足道的小小院落之中却是别有洞天,秦门于京师重地的秘密据点就隐匿于这一方洞天之中。 玄衣尊者不在秦门的据点之中,但江陵可以等他来。在和长白山老怪与海南剑神作别过后,江陵便敲响了这小小院落前残破的木门。 三长两短,两短三长,这是确认来人的暗号。 前来开门的是个容貌质朴中等身材的妇人,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也是那日赠予靳清冽有毒菱角的采菱人。妇人名金枭,与罂鸺关系紧密同气连声,是秦门京师据点的看守人。平日里,金枭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本本分分的朴实妇女,由她来做守门之人,再为合适不过。 “是你。”金枭斜睨江陵,一脸不可置信。 夕阳余晖映在少年清俊苍白的面庞之上,少年的衣袂在秋风中微微轻摆。金枭侧身让出了木门的缝隙,江陵便随金枭步入小院之内。院落之内的情境与普天之下所有贫苦的民宅丝毫无差,外人即使火眼金睛却也不能发现这小院之内的诡异所在。 妇人行于前侧,少年跟随在后,二人在一方枯井前滞住了步伐。 金枭却在此时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她投井。 江陵随后的行为同样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跟随金枭跃入了枯井。 小院之中深藏地底的另一方天地的入口,就在这口年久干涸的枯井之中。 井内空间狭小,二人已无转身余地。金枭抬臂扭动了石壁之上的机关,一道暗门霍然开启,井内突现一条泛着森森冥光的幽暗隧道。金枭从隧道壁上取下一盏昏暗的油灯,率先步入隧道之内。江陵后脚刚刚行入道中,身后的石门便自赫然坠落。 金枭一言不发直向前行,江陵却已在她身后不断咳喘。二人行不多时,已可见幽深的隧道尽头突有明亮的光火闪现,隧道的尽处原是一间格局庞大陈设俱全的地室。 两张相同的脸于同一时刻回眸望向行入室内的妇人与少年,澜鸥与沧鹭皆在地室的前厅之中。 “流鸢!”二人同声同足,一人抢左一人上右,伸手扶住了江陵无力的身形。 “怎么你们也在……”江陵似也有些讶异。 “尊者有令,命我二人于此待命。”澜鸥沧鹭同时答道。 “尊者大驾即刻就到,你们好自为之。”金枭回身返行,留下寥寥数语。 …… 金枭走后不出片刻,玄衣如魑魅般幽悚的鬼影果然如期而至。 “流鸢,随我进来。”玄衣的鬼面与玄衫在灯火下闪烁着诡谲的青光。 澜鸥沧鹭正欲扶江陵起身,却又听玄衣的背影幽鸣:“流鸢一人。” 江陵轻轻拂落了澜鸥与沧鹭掂在自己身间的手臂,努力稳住了踉跄的身形,随玄衣行入内室。 “说。”玄衣道出一字之令。 “靳远之……”江陵竭力忍住身体的不适,简单应答,“已服毒自尽。” “你说靳远之死了?”玄衣的问题总令人不寒而栗。 “属下见到他时,他已毒发。”江陵又是一阵深咳,“宁王似已弃之不顾。” “宁王?他不是王爷的对手,却还要妄作抗争。”玄衣鬼面之后突然传来冷笑,“靳远之的女儿呢?” “她已携靳远之的骨灰返回云南。”江陵再也无力支撑身体,一瞬之间单膝跪倒。 “流鸢,你的任务结束了。”玄衣冷眸觑着江陵,未见人影移动身形已至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