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江湖》 第1章 楔子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三九天气,一场大雪纷扬了数天,让僻处北方的敧山到处银装素裹,琼枝玉树。黑色的土地被厚重的积雪所覆盖,户外呵气成冰,四野静寂,往常人烟阜盛的集市也失了生气,通往山外的官道上有数行野兽出来觅食的痕迹,在远处与白雪渐渐浑然一体。 这日天晴,山背后的一处平台上,两个垂髫幼童,正伏在一株老梅树下,全神贯注瞧着不远处一个用棍子支起来的竹筛子。那竹筛子下撒了金灿灿的稗谷,在阳光的辉映下,像是细碎的金子。 一只尾翼斑澜的鸟在几经犹豫之后,终抵不过美食的诱惑,跳进了筛子底下。“快拉,扶苏。”男童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圆眼睛,兴奋地示意身边红衣的小姑娘。 “我这次一定要抓到它。”那个被称作扶苏的小姑娘快速扯动手中的麻绳。支撑的棍子应声而倒,但那只鸟却是异常警觉,在筛子压下来之前扑愣着翅膀从斜里飞了出去。 小姑娘恼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春水般的明眸随之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扶苏,你别气了。等我武功学好了,我一定给你抓一只这世上最漂亮的鸟。”男孩有一□□扬的眼睛,信誓旦旦地向瘪着小嘴坐在雪地上的小女孩允诺。 “你保证,虎子哥?” “我保证,我保证将来一定给叶扶苏抓一只最漂亮的鸟。”小虎子郑重其事地承诺道:“如果我做不到,就罚我,就罚我……”他想了片刻方道:“就罚我永远见不到你。” “我可不要你见不到我,就罚你天天被雷伯伯逼着练功夫吧!”扶苏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忽然霁颜道。 “也好,我可不想真见不到你。”将坐在地上的扶苏拉起来之后,小虎子也后悔起刚才的失言。 孩子之间的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扶苏与虎子在梅林里嬉戏追逐,清澈的笑声如初春的微风,吹开了一片光风霁月。“虎子哥,你看这梅树可美?” 扶苏突然立定在一株梅树前。这是一株老梅,树身黝黑、盘干虬枝,数根斜逸出去的枝干上盛开着晶莹雅洁的黄梅,稍稍走近,便有淡淡的幽香。 虎子一个八岁的男童,如何有女儿家的细心,听小姑娘问他,便点着头道:“你说好便是好。”说毕,也学扶苏的样子,昂头看那株梅树。须臾又道:“这梅花在大冬天的长着,没有绿叶伴着,总觉得有点孤单。” 小姑娘看着虎子与梅树,噗嗤一声笑了,将一根幼嫩的手指点向虎子的额头,娇声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这梅花本就孤芳自许,目下无尘,自是不需要他物点缀。” 她语音娇嫩婉转,娓娓道来,只听得虎子怔怔地发愣,再瞧着她笑靥如花,心中也不知为何,却只希望此刻时光便能慢些走方好。 “我来教你认字,虎子哥!”虎子的爹虽然教虎子练功,但从来也不教虎子认字。倒不像自己,虽然是个女儿家,爹却已早早聘了先生在家里。 “好。”小虎子在路边的灌木丛中折了一根树枝,又细心地去了毛刺,方递给扶苏。 扶苏一笔一划在雪地上写了两个字,对小虎子道:“这两个字便是我的名字。” “‘扶苏’,我记住了。”小虎子仔细地看了两眼,便道。 “你记住了?”扶苏一脸地质疑。 “你不信,我写给你看。”小虎子说着,便用脚蹭平雪地上刚才扶苏所写的印记。 刚写完一个“扶”字,扶苏就已经拍掌叫好了,“虎子,你真聪明,你就是爹所说的过目不忘之人。” 小虎子一下红了脸,嗫嚅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好,爹常说我皮粗肉糙,不是可造之材。” 一个教,一个学,两个小人正聚精汇神地对付雪地上的字。怎知远处山上突然起了异象,积雪遭了旋风般,成片地旋卷起来,眨眼之间,便已从山顶转到了山腰。 “雪花怎么会从地上飞起来?”扶苏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些。 “我们回家去,可能会有危险。”小虎子警觉地拉着扶苏向山下的村庄跑去。 “雪崩吗?” “不,应该是有人骑马飞奔踏起的。”两人加快了下山的步伐,奈何腿短人小,还未走到山脚,便听背后传来一声吆喝:“喂,小孩,这里可是叶家庄?” 说话间,五匹骏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满面虬髯,看起来极为凶神恶煞。 扶苏惊惧地看着这些大汉和不住嘶啼的高头大马,小虎子虽也畏惧,却将扶苏紧紧护在自己身后,大着胆子道:“这里便是叶家庄。” “那雷万霆可是住在这里?”为首那人似是讶异小虎子的胆量,又仔细瞧了瞧他。旁边一四十来岁的青衫文士也瞧了小虎子一眼,侧首对那虬髯汉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扶苏心中一惊,雷万霆可不就是小虎子的爹,雷伯伯那么斯文的一个人怎么会和这群盗匪般的人认识? 小虎子也是吃了一惊,顿了一下,扬眉反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找他?” “小子,你说与不说?怎么这般啰嗦?”虬髯汉子后面一人不耐道。 “哼,你这般粗鲁,我便是知道,也不愿说与你。”虎子将扶苏护住,边说边向后退。 “哈哈,这下你该说了吧。”虬髯汉子哈哈一笑,只见他双臂猛长,扶苏便如腾云驾雾般,不知怎么便从虎子身后,飞到了他的马上。 “你放开她。”小虎子一见扶苏被抓,登时目眦欲裂,一下就冲到了他的马前,不顾章法地用小拳头向马的肚子上招呼。 “小子,蛮劲倒不小嘛。再不说,我可真要把她带走了。”虬髯汉子说着,真的一带缰绳,掉转了马头。 小虎子攥着两只小拳头,忽地一下拦在马前,“放她下来,我说。” 青衫文士摇了摇头,大笑道:“傻小子,我们并不是恶人,与那雷万霆也不是仇家。今日远道来访,只是要他兑现昔日的一个承诺而已。” “真的?”小虎子忽楞着两只大眼睛。 “我这么大的人怎会骗你一个小孩子?” “那你先放她下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虎子坚持道。 “倒是个多情种子!”虬髯汉呵呵笑道,长臂一舒,扶苏已稳稳地落在了小虎子面前。 “虎子,我们走。”扶苏一得了自由,马上拉着他的手,就欲向山下跑。 “你走,别再拖累我。”虎子板着脸,掰开她的手道。 扶苏一愕,虎子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又见他黑着脸,心中大感委屈,不由也生起气来,在雪地上狠狠跺了一脚,扭身便望山下跑。 虎子见她走远,方昂首对那几个人道:“你们要找的雷万霆便是我爹。” 虬髯汉和那青衫文士相视一笑,“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估摸着你是了。” “跟我们走吧。”那青衫文士从马上飘然而下,胳膊一展,将小虎子掷到了马上。 “放开我,你们这群强盗。你们要带我去哪?”小虎子挣扎着,奈何那看似弱不禁风的青衫文士一双胳膊却似铁铸,生硬无比,怎么也挣脱不得。 扶苏跑了不多远,被凛冽的寒风一吹,顿时醒悟过来,待她跌跌接撞撞折返回来时,虎子却已被青衫文士擒上马,一行人正纵马扬鞭而去。 “虎子哥。” 她尖叫着向前追去,浑然忘却了害怕:“你们这群坏蛋,放开他。” “丫头,把这个带给雷万霆,他便会明白。”虬髯大汉随手一掷,一枚雕着翠竹的银牌带着寒风,落在扶苏面前的雪地上。 一行人渐渐模糊成了几个黑点,最后消失在雪地尽头,扶苏哭着跌坐在雪地上。红袄映着白雪,云霞连着远山,四周静寂得似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有那枚银牌在阳光下发出道道银辉,验证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银牌发出的光折射进扶苏的眼中,“银牌,银牌。”她喃喃念道,然后迅速地将银牌握进手中,跳起来道:“我应该找雷伯伯救虎子。” 第一章:出逃 中元节的前夕,天上一轮皓月格外的圆,位于欹山脚下的叶家庄正静静沐浴在如水的月华中。 月上中天时分,一个穿绯色衣裙的小丫环抱着个包裹鬼鬼崇崇地穿过叶宅的月洞门,来到绿玉苑一处尚在亮着灯光的房前。 “小姐,快开门”。 门应声而开,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一把将紫云拉了进去。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把我急坏了!”说话的女孩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红滟滟的小嘴配着雪样肌肤,正是叶家的大小姐——叶扶苏。 “我在外面吃了点冰镇杨梅,结果闹肚子了。” “就知道你贪吃,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坏毛病。”叶扶苏在她额上重重地叩了一下,拿起包裹就往白玉屏风后走。 “小姐,我替你换。”紫云忙不迭地欲跟进去。 “不用,你在外面替我望风。”扶苏把脱下的绿色绉罗衫随手一抛,恰罩在紫云头上。 紫云心有不甘,却也无奈,只得抱着那罗衫,乖乖地坐在凳上望着烛火发呆。 等不多时,里间踱出了一个翩翩少年郎,只见他转到紫云面前,深深一揖,“小生这厢有礼了。” 紫云乍是一惊,待醒悟以后方捂嘴窃笑,“有九成像了。” “哪里不像?”叶扶苏气馁道。 紫云指了指自己的耳垂,叶扶苏这才记起自己尚戴着金累丝的红宝石耳坠,不由也笑了起来。 “这包是银子,这包是衣服。”紫云利索地将两个小包一并包进了蓝色的蜀锦缎袱中,偏又皱着眉道:“小姐,真的要走吗?” “当然。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我叶扶苏逃婚江湖。” “可是今天上门提亲的这位,长得可真是玉树临风。用老爷的话说,他那叫‘貌比潘安,才比子建’,而且人家还是京城来的公子,要是真能嫁这么一个人,该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没偷偷去瞧瞧,真是可惜了。”紫云托着腮,满脸的沉醉和向往。 “要不,我让爹将你送给他做第十房或第十一房妾。”叶扶苏瞧着紫云陶醉的表情,调皮道。 “不,不,我可不要和这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再说了人家瞧上的是小姐,我一个丫头可没那福份。”紫云笑嘻嘻地将刚才整理好的包裹从桌上拿起,就欲往身上背,“我还是跟着我家小姐闯荡江湖比较好。” “你不怕吃苦?” “为小姐赴汤蹈火,再所不惜。”紫云怕扶苏再提把她送去做妾的话,赶紧表忠心。 “那好,闭上眼睛。”叶扶苏唇角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小姐?”紫云虽疑惑,但却也乖乖照做了。 “伸出手来。”见紫云将手伸过来,叶扶苏迅速从枕下摸出了早已备好的绸带,在紫云手上绕了几圈,便已将其缚牢。 “小姐!”紫云觉出不妙,刚睁开眼睛,便被扶苏推倒在床,愣神间,双脚又被缚了起来。 “小姐!”紫云睁圆两眼,惊呼。 “对不起了,紫云。我如果不这样做,你肯定一心要跟着我。师傅说过江湖险恶,此番远行,更是千山万水,你一个弱质女流,又不会武功。我如若带你在身边,肯定有诸多顾忌。所以,你还是呆在家里,等我寻到要见的人,便会及早回来。”扶苏瞧着还在一脸莫名的紫云,认真道。 “小姐,你带我一起走。你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紫云仰躺在榻上苦苦哀求,“小姐,求你了。你一个人,奴婢也不放心啊!” 室外月影渐渐西移,叶扶苏一狠心,也不看正在对自己攻心的紫云,将包袱斜系在背后,拿起师傅送的清风软剑,打开了房门,几下轻跳,便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数日后,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出现了一匹白色的骏马。马背上一个白衣飘飘的清俊少年,意态慵懒地信马由缰。鲜衣怒马,再加上如玉容颜,少年一路行来,行道之人莫不凝神回顾。 这日,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寻不见一丝白云的痕迹,少年已不觉来到了京城附近的六安古城。只见这天子脚下,果真是个繁华富庶的所在,街道两旁商家琳琅,酒肆林立,路上所见之人也大都衣着华丽,甚至街角的乞丐,即便鹑衣百结,那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此处富贵,比之那北方城镇,何止强了百倍千倍。 少年一路观赏下来,心中暗叹:“果真是温柔乡、富贵冢,只希望那人便在这附近。若能见上一面,倒也不枉此番千里迢迢。”想及那人,唇角不禁溢出笑意,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可还记得自己? 已是晌午时分,酒香菜香不时从旁边饭庄溢出。少年在一家写着“杏花村”的酒楼前翻身下马,这酒楼足足占了临街的七八间铺面,上下两层,轩阁敞亮,吃饭之人络绎不绝。 “哟,这位爷,您是打尖哪还是住店?”少年刚一下马,一个小二就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 “住店。”扶苏将马交给早候在一旁的马房伙计,摸出一锭碎银,叮嘱道:“给我好生照看着。” 那伙计得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客官,您就放心吧。保管它膘肥体壮,跑得倍快。” “这位爷,小店刚好还余一上好的雅间,您看……”小二见少年形容俊秀,衣着不俗,料定必是一个有钱的主儿。 “我要了。” “我要。”少年话刚出口,就听旁边有人插话道。 少年转头一瞧,却是一个水葱样的美人,修长的身段裹着翠绿的羽衫,唇若施脂,眉若墨画,明眸灿烂,神采飞扬。如此一个美人,要让人不喜欢倒是难的很。 小二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那女郎,为难道:“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这位爷已先要了。” “这些钱可够?”那女子似未听见,从包袱里取出一锭元宝,在手上掂了掂。 少年涵养再好,也忍不住此种无视,怒道:“这世上,还有人真是厚脸皮,仗着有钱,竟然想用钱买个后来先得。” “你说谁厚脸皮?”翠衫女子的一双点漆明眸瞬间落满了寒星。 “这屋里还有其他人跟你媲美吗?”少年口齿清朗,丝毫不让,惹得厅内一众食客纷纷侧目。 “你找死,臭小子。”见有人开始指指点点,翠衫女子心中怒火欲炽。娇咤一声,便从背后掣出一把长剑,捏了个剑诀,便向少年刺来。 少年见她下手狠辣,也欲伸手解腰中软剑,斗她一斗。刚摸到剑柄,忽然想到师傅所说,“你天性贪玩,除了轻功还算肯下功夫,其他都是三脚猫。江湖中,人才辈出,如若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藏拙,以免引来杀身之祸。”一念之下,顿时身形迟滞,但对方的剑却已刺到眼前。 正在凶险关头,一道蓝色身影迅捷如电,从窗前飘然而至。只见他手中折扇轻轻一格,翠衫女子只觉一股大力向自己压来,手腕顿时一软,手中宝剑几欲坠地。 “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说话者声音不温不火,但却不怒自威。 少年死里逃生,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恨极了这翠衫女郎,怒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敢仗剑行凶,你爹娘便是如此教你?” 翠衫女郎平日自恃武功高强,没想到对方随意那么一挥,就化解了自己凌厉的攻势。正在失神间,听闻少年叫嚣,又羞又气,愣怔了片刻,扭身含恨而去。 第二章 软轿 少年对那蓝衫人深深一揖,“多谢恩公刚才活命之恩。”只见那蓝衫人折扇一展,已侧身让过这礼,轻笑道:“区区小事,何以为道。兄台不必介怀。” 少年此时方瞧清对方长相,只见他身形挺拔如玉树,风姿卓荦胜星月,最多不过弱冠之龄,举手投足之间却已有一派王者风范。此刻正眼角含笑,云淡风轻地注视自己。 见他注目,少年不由心中微微一荡,面上微红,暗道:“自出雍城,还未见有如此出色人物。江南果真人杰地灵,出尽豪俊。”又见对方澹然自若,便也收了心中的惊艳,落落大方起来,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便不客气了。” “一起坐?”那蓝衫人遥指了一下轩窗下的桌子。那是店里最好的位置,远眺出去便是一弯碧水,满池清荷,微风拂过,便有隐约的菡萏之香,似有若无,缱绻于唇齿之间,为美酒佳肴增添了别样风味。 “那便叨扰了。”少年共那蓝衫人并肩而行,只觉身边压抑,一眼瞥去,却发现自己身高堪堪直至那人下巴,不禁微微皱了下眉。 不多久,酒菜上桌,少年早已饥饿,便也不客气,连着挟了几箸,又吃了两口米饭,心中方觉得好受了许多。正欲用手中调羹去舀那汤水,却见那蓝衫人举杯在手,欲饮不饮,一双若寒星的眸子正静静地瞧着自己。 少年暗道糟糕,亏得老父整目耳提面命,竟还如此饕餮,对面之人定以自己粗鄙不堪。想到此,伸出的一双手竟不知是缩回还是继续,不由僵在当下。 见他蓦然停手,蓝衫人忽然笑道:“兄台如此清秀,没想却也是不拘小节之辈。” 见他言词中并无讥讽,少年尴尬之色减了几分,自哂道:“我是北人南相。” “你来自北方?” “是的,雍城。” “冰雪之都雍城?一参二貂三雪莲?”蓝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追问道。 少年颔首,见蓝衫人对雍城一幅知之甚多的样子,便道:“莫非你去过此处?” 蓝衫人不置可否,只道:“有位故人在那里。”说话间,神情便冷了下去,只将一杯酒倾进了口中。 少年见他如此,心中纳罕,既是故人,怎得不愿多提。他本也不是多事之人,此刻见对方神情不豫,忙笑道:“小弟叶雷蒙兄台高义,还未请教兄台名姓。” 蓝衫人杯酒下肚,神情又缓和起来,悠然道:“尉迟珏,今年十八,可是痴长你几岁?” 叶雷笑道:“我上个月刚满了十六,尉迟兄却原来是兄长。” 尉迟珏擎盏在手,“既然我是兄长,我便先干为敬。”说着,将银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叶雷见他爽快,也不便推辞,便也学他的样子,举了酒杯,一口饮下。没想到这梨花白闻着醇香,喝起来却极为辣喉。叶雷在家却是从未饮过如此烈酒,节庆时也只饮那些个桂花酒酿,这一杯下去,如何禁受得住。片刻,俊脸飞红。吐舌道:“哇,又苦又辣”。 “用些这个。”尉迟珏见他狼狈,强忍住笑意,拿起自己面前的粉葛鲮鱼汤递了过去。 叶雷连喝了三大口,方平和了下来。抬首见尉迟珏含笑盯着自己,又瞧见面前的汤碗,更加不好意思,怕他疑心,忙道:“小弟幼时体弱多病,家父去庙里求了签,说必须当女儿家养方能成活,所以平日里甚少饮酒。” 尉迟珏见他肌肤晶莹剔透,眼波潋滟,暗暗纳罕,但面上还是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愚兄方才还纳闷贤弟如此一个斯文有理的人物,怎的带了点女儿家习气,却原来如此。” 见他相信,叶雷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下两人把酒言欢,言笑宴宴,不觉已酒酣饭饱。一坛梨花白下来,尉迟珏伋是神清气朗,而再看叶雷,却大有不胜酒力之状,只见他一手支颐,露出半截皓腕,眼神迷离,笑嘻嘻道:“还可再来一杯。”尉迟珏不禁好笑:“叶贤弟,你已醉了,不可再饮。” 果然起身时,叶雷脚步浮动,一个不稳,直向前栽去。尉迟珏长臂一伸,已将他捞回。“尉迟兄,我,我貌似真饮多了。”他意识飘忽,口齿也变得含糊,斜斜倚在尉迟珏胸前。 他的靠近让尉迟珏身体猛地一紧,触手之处的温软细腻,鼻端淡淡的香气,再看他玲珑耳垂上几不可见的耳洞,心中越发了然。 “叶贤弟。”他试探着唤。“唔。”叶雷虽然头脑昏沉,却仍答道。 “以后若有需要,可到建康城的归德钱庄找我!可记住了?”尉迟珏俯下头在叶雷耳边低语道。 “嗯,归德钱庄找你。”叶雷似乎不耐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将头避向了一侧。 见他步履蹒跚,无法成行,尉迟珏轩腰微弯,将他环抱入怀,直上二楼房间。 叶雷订的那间雅房在最东侧,室内一应摆设俱全,便是床榻也是光洁如新,几株修竹在窗外飒飒地响着。叶雷此时已经陷入睡眠之中,尉迟珏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又替他脱去鞋履,盖上锦被。 坐在床边,默默地瞧了那绮霞染艳的芙蓉面半晌,尉迟珏终是起了身,将房门关紧,转身下了楼。自己竟然会对一个来历不名的小丫头感兴趣,他微摇了下头,将这想法抛到了脑后。她之所以会给自己不同的感觉,不过是因为与自己日常接触的那些大家闺秀不同,要论长处,倒也没甚特别。 这叶雷便是离家月余的叶扶苏,为行走方便,便将那人的姓与自己的姓合在一处,化为男名,一路行来倒也妥当。只是她是个散漫的性格,一月下来手中银两已花费过半。但所幸已来到了六安,眼看着离建康城不过一日的光景。 当日,她拿着银牌跌跌撞撞跑回叶家庄的时候,雷万霆正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劈柴,听她结结巴巴将事情经过说完,登时脸色铁青,怒道:“好个宫徵羽,好个翠竹山庄,你们当真欺人太甚!我都已避到这苦寒孤寂之地,你还是不肯放过。”当下,手中发力,将那银牌捏成了屑粉。 见他形容恐怖,小扶苏吓得不知所措,只低声叫道:“雷伯伯,你可能将虎子哥救回来?” 雷万霆见她神情凄惶,犹自关心雷虎,低声安慰道:“不妨事,他们抓了虎子,只是为了我身上一物,必不敢伤了他。你自回家,三月之后,我定将虎子从建康带回。” 时光荏苒,一晃十年而过。雷虎家的院外早已荒草萋萋,惟有那院中扶苏偶而会去,闲坐在那里发呆,只是总不见人来。而她及笄后,越发美貌,登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虽然周边出色的少年也有,但她的一颗心却总是悬在空中,不愿依归。爹娘头疼不已,只得推了一桩又一桩。 但她十六岁生辰那天上门提亲的却颇有来头,据说是叶母当年在京城曾与对方口头约定,只是未曾写有婚书。那少年芝兰玉树,出身显贵。见对方父母如此重诺守信,叶父满腹欢喜,当即允了下来。没想到,扶苏却是一拂衣袖,“要嫁你们嫁,我现在还不想嫁人。”叶父大为光火,直呼孽障,亲自下了禁足令,这才逼得叶扶苏逃婚出走。 她这一路行来,旅途寂寂,今日初识尉迟珏,年岁相当,又加之对方人物出众,见识谈吐皆是不俗,自是相见甚欢,不吐不快。高兴之余,不免忘形,又未曾领略江湖险恶,遂多饮了数杯,结果便是如今的美人醉卧。 第二日,只睡到日上三竿,扶苏方悠悠醒来,忆起昨日之事,大觉荒唐,又见自己衣饰整齐,倒略松了一口气。 洗漱完毕,吃罢早饭,叶扶苏便又匆忙赶路。一路上风驰电掣,只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六安与建康之间的祁镇。此站一过,便可直达建康。扶苏来到市集中心,欲寻一处饭庄落脚休息。 忽然人潮涌动,扶苏也被这人潮裹挟,与众人一起往人声喧哗处行去。原来是一处饭庄,高挑了旗幡,上书客迎南北,席压四方八个行书,再往下看便是御赐的天下第一牌匾,镶金嵌玉,好不气派。 只是这酒店好不奇怪,竟不是笑脸迎客,反倒是点头哈腰地将客人往外面请。那脾性好的,虽然不计较,但也神情不悦;而脾性不好的,便在店门前吵嚷起来,引得看热闹的人围了几圈,将那宽阔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那掌柜急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只一味打恭作揖,说尽好话,奈何那些客人正在吃饭的当头被请了出来,心里正大大的不痛快,怎听得进他解释。 双方正相持不下,忽听人群中有人吆喝:“闪开。”扶苏循声望去,只见数匹骏马从人群中飞驰而过,匆忙之中,数名看热闹的百姓被冲撞倒地,人群乱作一团。而这骑马之人却视若无睹,在饭庄前翻身下马,迅速分成两排,垂手站立。紧接着一顶青罗软轿也从刚才的人群中由四名壮汉抬出,颤悠悠地停到了饭庄之前。 第三章 佳人 青罗软轿稳稳着地,一玄衣大汉垂眉低目,恭身上前将那轿帘打开,“小姐,已经到了。”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轿中端坐的少女秀色空绝,一袭白色裙衫更显其质傲清霜,香含清露,端的是水沉为骨玉为肌。叶扶苏骑在马上,看得甚是清楚,心中叹道:“平素周遭的亲朋都道自己是绝色,可见他们真真都活在井底之中。今日遇到的这个少女却真是清扬婉兮,惟美一人。” 叶扶苏一直自矜美貌,此刻乍见比自己貌美之人,心中不免失落。但她素来豁达,片刻便想开了。那女子即便是空谷幽兰,世人眼光不一,万不能都爱她那一种,而自己即便是坡上黄梅,也自是有人怜惜。扶苏想到童年的玩伴,心中不禁大为愉悦,遂抛开了小心思,专注地欣赏起美人来。 那少女看似正值桃李年华,但见她明眸皓齿,秋波流转,柔声唤道:“子骞!”“来了。”一匹阿哈尔捷金马如疾风般而至,马背上一白衣少年腾身而下。 只见他走到轿前,弯腰向前,伸出一双长臂竟将那女子环抱而出,而他身后的一名大汉也将早已备好的一辆轮椅推了过来。那车下面铺设着雪白的狐皮,两侧扶手处饰以繁花,靠背处嵌有美玉,双轮以不知名的金属铸成,看起来轻巧又便捷。白衣少年将那女子轻轻放在轮椅上,双方相视一笑。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如此美人,却原来是个残疾!太可惜了!”“是啊,竟是个瘸子。啧啧,真可惜了如花容貌。”那少年本正推着少女向饭庄中行去,听得此言,顿时停了脚步,手往背后摸去。 扶苏在马上瞧得清楚,心想这下可要糟殃。还未来得及躲闪,就听周边哀嚎一片,有人捂着眼睛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此刻有人额头已见鲜血,有人衣衫尽皆震裂,未被伤到的,俱唬得胆战心惊,一时人群作鸟兽散。 扶苏骑在马上,那马也被刀风所扫,烦燥不安。扶苏恐它踏伤百姓,只得牢牢扯住缰绳,柔声安抚。 那少年已回转身来,目光料峭如千年寒冰,只见他厉声道:“再有妄议者,死。”叶扶苏骑在马上,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少年的目光一下便扫及她。 见那少年目光寒凛,叶扶苏嘴角一撇,心中道:“你武功高,我便怕你啊!”那少年见她嘴角显露不屑,心中一动,那未握刀的手已不自然地由掌成拳。只是他多年历练,纵是心中疑惑,面上却依然不显,只冷冷地瞧着扶苏。 扶苏见他如鹰隼般盯着自己,心中愈加反感,但她除了一身轻功还拿得出手外,其他功夫与此人一比,根本是天壤之别。只他刚才那随意挥出的一刀,就蕴藏着无限杀机,如何能敌。 此时人群散尽,她把马头一转,也不看那少年,另寻了一处饭庄吃了午饭。吃完也不休息,纵马扬鞭向建康方向而去。 建康是六朝古都,虎踞龙蟠,依山背水,景象秀美。叶扶苏一路行来,但觉如在画中,一路美景尽皆入怀。眼看金乌欲堕,四野镀金,远处一处溪谷,绿叶葳蕤,间有各色野花,一弯溪水在各式卵石之中跳荡,甚是可爱。 扶苏顽心大起,将马拴在河边的一株老柏树上,让它自去饮水吃草。自己却来到溪水边,掬起水喝了几口,果然大为甘甜。她一路奔波,此刻眼看着建康城的轮廓已近在眼前,顿起了松懈之意。在林中,将那野花折了许多,又扯了许多藤蔓,给自己编了一顶花环,顶在头上,对着溪水一边自我欣赏,一边呵呵傻笑。 溪水澄清,数尾游鱼在那水中自在游弋,见它们逍遥,扶苏心痒,环顾四周,静寂无人,惟有数朵茶花随风轻轻摇曳,便寻了一块大石,脱了鞋袜,将一双玉足在水中轻轻濯洗。有几尾鱼儿竟也不怕,见她纤足微动,竟以为是好吃的活物,围上来啃食,扶苏甚感惬意,将那花环盖住眼睛,仰躺在巨石之上。那石头尚有太阳照过的温度,暖暖地贴在背后,极是舒服。 正在惬意之时,忽听马嘶。有人来了,叶扶苏连忙站起,匆忙之中,一个趔趄,跌坐进水中。 “小姐,原来这里有人呢!”一个穿着绿绸掐牙背心的丫环嚷道。见叶扶苏跌倒,又匆忙站起,紫色长衣下一双纤足雪白如凝霜,却无处藏身,那丫环平素刻薄惯了,撇嘴道:“生得如此貌美,却不人不妖,真是不知羞。”叶扶苏本着男装,但此刻濯洗双足,却将一双玉脚袒露了出来,无怪那小丫头讶异。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尽皆是仇人。这一主二婢正是中午“天下第一庄”那里所见的绝世美女,但此刻却只得三人,白衣少年及随从皆已不见。 扶苏吃她一吓,跌入水中,浑身尽湿,心中大怒,“臭丫头,狗嘴吐不出象牙。” “狗,我看你才是狗呢,而且还是一条落水狗。”那丫环口齿伶俐,丝毫不让。 “可恶。”叶扶苏怒从心头起,捡起身边一枚石子,向那丫环疾射而去。石子正中犊鼻穴,那丫环猝不及防,只觉膝盖一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见她跌倒,护在轮椅之后着红绸掐牙背心的丫环急呼道:“小姐!” “无妨”,白衣少女摆摆手,对那翠衣丫环沉声道:“翠儿,向那位公子赔礼。” 那丫环刚爬起身,一脸的不相信,惊叫道:“小姐,是他伤奴婢在先。” “哪次不是你惹祸在先,要不是父亲硬将你指与我,我早便撵了你。”白衣少女面沉似水,“虽说你有功夫可护我安全,但你惹来的麻烦也并不少。我不撵你,只是为了求其心安。今后若再与人纷争,我必不容你。” 翠儿见她此番强硬,不同素日温和,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从,只得将手放在腰边,向扶苏福了一福,“还请公子原谅奴婢鲁莽。”扶苏见白衣少女如此处置,心中佩服。但毕竟女儿心性,竟默不应答,坐在巨石上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饰。 白衣少女见他不予理睬,也不恼,遥遥说道:“公子,就此别过。”三人沿着溪流竟向那密林深处行去。 见她们身影消失不见,扶苏忙穿上鞋袿,又去马背上取了衣服,寻了一处山洞将那湿衣换下。刚跃身上马,欲往官道上行去,心中忽起疑窦,那白衣少女腿脚不便,竟不从官道上行走,反往那榛荆密布之地,山石嶙峋处去,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且偷偷跟了去,瞧瞧她们做什么勾当。 她少年心性,一时性起,遂将马依然栓在老柏树上,施展轻身功夫,沿着刚才那少女走的方向,向那密林中追了下去。行了片刻,那荆棘愈加丛生,放眼望去,俱是深密浓绿的的树木,哪有道路可觅。正在四顾之际,忽见一道圆形的光斑在左面的崖壁上一闪而过。 扶苏精神一振,借着那密林遮掩,悄悄行去。行不数步,便伏在那草丛中动也不动。只见前方百米处地势开阔,一鸿湖水如满月,在夕阳映照下发出淡淡的光辉。白衣少女正双手合什,浸泡在水中,翠儿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站在她身侧。那红衣丫环却立在岸边,手持一方圆圆的琉璃。此刻夕阳正在下坠的前刻,饱满圆润。那丫环将琉璃高举,对着夕阳,不断调整着角度,最终将光斑固定在白衣少女面前的湖水上。 “一、二、三、四……十”,红衣丫环轻声念到十,光斑处突然起了波澜,一尾白色银鱼跃出水面。只见那翠儿双手一伸,已将鱼儿擒住。“成了,小姐!”翠儿欢呼道。 第四章 被偷 “嗯。”白衣少女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小姐,快些把湿衣换下,以免寒气入侵。”此时乃夏末秋初,傍晚的温度不若白日。红衣丫环将那少女抱至岸上,为她换上了一袭鹅黄纱裙。 “这次的无骨银鱼真是肥硕,但盼着这是最后一尾,小姐吃了便马上能行走。”红衣丫环轻笑道,“到时公子必会高兴得很。”。 “彤儿,休得胡说,又提子骞作甚?”白衣少女虽在呵斥,却不由得玉面飞红。 “是了,小姐,这殷道长还真是名医。竟然晓得这温泉水中所产银鱼可治小姐体中的瘀毒,要是早知道几年,可不就不用受那等针灸药熏之苦了。”翠儿扬声道。 “殷道长纵览天下医书,又喜四方云游,方能得到此方。”白衣少女低叹道:“如今觅得此鱼,也是我的造化,只求这病一日日地轻快。” “傍晚日圆,余晖映波,千金之躯,诱鱼而出,这方真是大大的奇怪。”翠儿不解道。 “这鱼儿娇贵,不耐寒亦不喜暖,只爱在傍晚日圆时出现,且一双眼睛又喜逐光,故名羡阳。至于为何需我作引,则是因为我体内有瘀毒之故。这瘀毒于我如砒/霜,于它却是蜜糖。” 听那少女缓缓道来,扶苏方恍然,果然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如此古怪行踪,却只为了求鱼治病。那少女姿容绝世,偏又生有顽症,也是身世堪怜。想到此,心中酸涩,只盼着那少女快快去烹了那鱼,医好双腿。 主仆问答之际,却见那翠儿弯腰在轮椅左右两侧轻轻一按,轮椅底下登时伸出了两截铁棍,前后贯通,轮椅片刻成为坐轿。两个丫环一前一后,将那轮椅轻轻抬起。扶苏方才明白,原来她们刚才便是如此通过那些山石嶙峋之处。 等到她们离开,叶扶苏站起身来,只觉得双腿酸肿,果然看热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此时,薄暮微曛,倦鸟归巢。她不敢怠慢,忙解了马匹,快马加鞭,向城内而去。 进得城来,只见街道宽敞,灯火辉煌,游人络绎不绝。各色商贩或沿街叫卖,或凭摊吆喝,卖花的、卖糖的、卖豆腐脑的、卖馄饨的,凡此种种,不下上百,将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人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乐在其中。扶苏见此处热闹非凡,许多叫卖之物与自己家乡相比,精致非常,便也下了马,一路细细观赏。 行至一卖钗环首饰的摊前,她住了脚,这些首饰虽然材质一般,但却胜在做工精细,式样新颖。“店家,这个多少银两?”小贩见她手里拿着一支点翠衔珠步摇,忙笑道:“这位爷,您可真是有眼光。这支步摇是小店最贵的一件了,竟让您相中了。这个价……”边说,边伸出两根指头。 “二十两?”扶苏瞧了瞧手中的步摇,钗身镂空,绿松石点睛,尾端下垂银色流苏,摇晃之际,有清脆悦耳的声响逸出。 “哎,对喽,便是这个价。您买了它,若送给心上人,她必喜欢得紧。”小贩见她并无嫌价高之意,奉承道。 扶苏也不还价,从钱袋中数出银钱,拿了这步摇便转身走人。 谁知她刚一转身,就见一人步履如风,满面惊慌向她这边跑来。还未及闪避,就感觉肩膀一疼,那人已是擦身而过。她心中不悦,回首一看,谁知那人却是头也没回,遑论道歉。 这一撞消了她逛街的兴趣。这京城的百姓素质也不过尔尔,还是先果腹,安顿下来再说。 “明月楼,这名字听着不错。”前方一处酒楼,富丽堂皇,店小二正在迎来送往,好不热闹。扶苏喜它名字雅气,又见人气旺盛,料定此家菜肴不错。自己一路上餐风露宿,今日到得建康,正应大快朵颐,以慰辛苦。 她进得门来,见那饭桌俱是清一色的紫檀红木,摆放的疏落有致,大桌之间还以屏风相间,犹如一间间独立的房子。她便挑了一张只容两人的小桌坐定,小二殷勤地过来递上菜单。扶苏也不看,只道:“将你们店里的特色菜上四个便可。” 等不片刻,热腾腾的饭菜便已上桌,小二一一介绍道:“香米焗蟹、软兜长鱼、桂花糟鸭、蟹粉狮子头,最后一道菜却是小店奉送的——莼菜银鱼羮。” 扶苏见那最后一道菜品相极是养眼,乳白色的汤上浮着星星点点的绿色碎叶,几尾小银鱼点缀其中,顿时食指大动,笑道:“多谢!” 一顿饭下来,身体的乏顿时也去了几分。扶苏叫道:“小二,结帐。”“来了,客官,一共二两二钱。” 扶苏向腰间一摸,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钱袋呢?刚买步摇的时候还在,难道?见她迟迟不动,小二的脸色立马变了,“公子,小店每天说丢钱袋的人不少,希望您不会也这样说!” “我的钱袋真的也丢了。”扶苏低声辩道。 听她如此说,小二的脸色愈加难看,冷笑道:“那公子打算如何呢?这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饭哪!” “我,我拿这枝步摇抵饭钱。”扶苏从袖中取出刚买的那支步摇。 “我看公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小二接过扶苏手里的步摇,随手一扔,“一支破簪子也想拿来明月楼混吃混喝。” “哟,这是干嘛呢?”来人一手将那步摇接在手。“啧,这步摇看着不是还能入目嘛!丢了怪可惜的。” “公子,你瞧是与不是?”那颌下带须的汉子退后一步,将手中的步摇递到身后一个青年公子的眼前。 扶苏见他衣着提花织锦的青色长衫,腰中悬着由玉滴点缀,用青蓝二色丝绦串起冲牙和玉璜的玉佩,隆准丰额,玉面朱唇,生得甚好,只是神色倨傲,看似不易接近。此刻,只用余光扫了一下步摇,便向外走去,扔下轻飘飘一句话,“董威,代他把帐结了。” “好嘞,爷。”董威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往那小二怀中一掷,“不用找了。”说毕,便跟着那位华服公子匆匆而去。 小二见偌大一块银子,喜不自禁,忙颠颠儿跑到柜台前。扶苏见他势利,又想起钱袋被偷,对这建康城的印象顿时大打折扣。一长声叹,跨出店门。今夜,怕不要沦落街头,与那乞儿一起。 “公子,且慢走。”扶苏回首,却见那掌柜匆匆赶了过来。她心中一惊,又还有何麻烦?这店家也忒难缠。 那掌柜行上前来,满面堆欢:“公子,都是老朽糊涂,还请公子不计前嫌,屈尊留在小店休息。” “休息?你可知我现在身无分文?”扶苏恼道。 “晓得,晓得,都是老朽之过。公子房钱、饭钱早已有人付过了,您只管放心住下便好。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惟老朽是问。” 扶苏纳罕,自己自幼生活在雍北之地,从未南来,怎会有人为自己垫付房钱,心中有疑,便问那掌柜:“你可知是何人?” “是一位年青人,却未曾告知老朽姓名。” “你我未曾谋面,你又如何识得是我?” “那人已将你相貌、身高细细描述与我,公子此等人材,老朽怎会看错。” 扶苏见他对答如流,察其神情也是坦荡自若。心中忖度:待要不住,却又无处可去;若住了,又不知对方是何用意?罢了,就在此间歇了,这天子脚下,料得恶人也不敢乱来。 那掌柜十分殷勤,亲领她穿过后院,到得一幢二层小楼。上得楼来,推开左首一扇雕花小门,道:“公子,请先稍事休息,香汤茶水马上就来。” 房间雅致,倒像日常家居的样子。窗下一张黄梨花木桌,放着笔墨、砚台,往后数步,又是一面青铜菱花镜,左首却是一个两门的小巧衣橱。扶苏坐在床边,看那棉被也是蓬蓬松松,想必是新收的棉絮。 且不说叶扶苏正百般纠结,费心思量是谁代她结帐。再说那掌柜,见扶苏进了房门,却并不下楼,而是脚步放轻,向最右侧而去。到得一扇门前,轻轻叩了三下,房门应声而开。 这房内原有两人,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个若清风明月,春风化雨,让人见之忘俗。“小王爷,已经遵照您的吩咐安排好那位姑娘了。”掌柜趋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地。 “唔,做得不错,好生招待。”尉迟珏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方道。适才叶扶苏在厅堂与小二争执,他正在二楼观察那人动向,却凑巧将这一幕瞧得一清二楚。 第五章:成交 晨曦时分,窗外鸟雀啁喳,叶扶苏睁开眼睛,快速洗漱停当,来到前厅。昨日那小二早已候在一旁,见她走来,陪笑道:“公子,今日起得真早。您这边请!” 扶苏见他将左壁的一幅巨画掀起,露出一木质月洞门,心中赞叹,原来这此间竟别有洞天,以画悬于墙上,谁能料得这背后玄机。 从这月洞门行去,却又是数个房间,小二将她引至其中一间,扶苏四顾,只见墙上悬着当世名家王儒的墨宝,那字遒劲有力,锋芒毕现。餐桌上还有一盆兰花,花团锦簇,香气四溢。 坐不多时,小二便用一描金托盘将氤氲着腾腾热气的碧粳米粥及一笼蟹黄汤包、四色小菜端了上来。见这饭庄如此礼遇,扶苏心中谜团愈滚愈大,到底是谁如此大费周章? 扶苏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举箸挟了一枚汤包。小二见她用饭,忙恭身出去,欲替她掩门。“慢着。”扶苏停了一停,方道:“你可知翠竹山庄在哪个方位?” “翠竹山庄在城东南三十里处,怎么公子要去哪里?”小二因昨天得罪了她,见她打探,讨好道:“只是那里把守森严,寻常人是不允进的。公子若想去,可能得走别的捷径。不过若是亲友在那山庄,进去探望应该并不难。” “那庄主是何人?可是姓宫?”扶苏又道。 小二卖弄道:“正是宫徵羽,听说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拨弦调音便可杀人于无形。那宫庄主还有两个结拜兄弟,都是武林中一流人物。” 京城东南,落霞山麓,翠竹修茂,溪水潺潺。 叶扶苏远远望去,便见那山脚下一处建筑巍峨气派,纵横约数百米,大门牌匾上斗大四字——翠竹山庄。 见有人行近,影壁两侧站立的壮汉立刻戒备起来,其中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扶苏翻身下马,道:“在下叶雷,欲来贵庄寻一朋友。” “可有拜贴?” 扶苏一顿,她初入江湖,哪知此等细节,忙道:“我一时匆忙,忘了携带,还请见谅。” 那壮汉脸色不豫,沉声道:“既如此,那公子请回。”说毕,已双双退回原处站立。 扶苏趋前一步,陪笑道:“贵庄雷虎是我朋友,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莫拿此等拙劣借口糊弄我们,我在此二十余年,从未听闻此人之名。况你又无拜贴,我劝你还是速速归去,别再徒费口舌。” 扶苏听他此言,心中一凉,虎子既未回雍北,又不在此处,难道……她不敢再想,急道:“那你们可曾听说过雷万霆?” 其中一个壮汉神色一变,厉声道:“休得在此胡搅蛮缠,再不退开,小心刀剑无眼。”说着,呛啷一声,刀剑出鞘。 扶苏本已失望,但刚才那壮汉神情变化已入眼底,她又燃起了希望,这其中定有古怪,只是不知虎子和雷伯伯究竟身在何方? 扶苏见二人虎视眈眈,料定从此间必是无法进去,遂打马向来时路而去。那二人见她离开,各自松了一口气。 扶苏行至转弯处,进了一处竹林,将那马放入林中,自己却迎着林中小径向山庄后边绕去。 行不百余步,青石砌筑的高墙便矗立于眼前。墙身高约数丈,人立于墙下,只觉得渺小,再往上瞧,竟是密密的铁蒺藜,扶苏抚额,这山庄竟是固若金汤,即便自己仰仗轻身功夫,跃了过去,岂知庄里又有何机关,况且青天白日,这一去,怕不被当了贼抓,还是得另寻法子。 她打马悻悻而归。进得城中,意兴阑珊,只觉一切皆茫无头绪。 “喂,这位公子请进来瞧瞧。小店今天让利酬宾,全部衣装买一送一。”一家成衣铺正吆喝售卖新制的衣履,见扶苏鲜衣怒马,人物出众,便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扶苏不知未来,正心中惴惴,此刻见那店铺阔大,绫罗丝缯、锦衣华服济济一堂,便欲借那赏心悦目之物冲掉心中忐忑。于是,随了人群一起欣赏那各色衣服。 “公子,这件紫青祥云袍与您极是相契。”小二见他跓足,立马上前将那衣取下,还未及推辞,已手脚利索替他穿好。“您瞧,可不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扶苏容颜本就秀美,身材又极标直,这一青衫上身,更显飘逸出尘,容颜清绝。那小二乃玲珑心肝,惯会兜揽生意,见有些顾客瞧着扶苏暗暗点头,更大声嚷道:“大家伙看这位公子此身衣服可是别致新颖?” 众人纷纷注目,见扶苏穿得果然好看,一时涌了数人过来,紫青祥云袍片刻售罄,连带着周遭的衣物也销了不少。 扶苏自知身上并无分文,在那众人抢买新衣之际便悄悄将那青衫脱下,放置在衣架上,正欲离开。 “公子,且慢。”一只手扶上扶苏肩膀。扶苏回首一瞧,一端庄妍丽的妇人正笑意盈盈地上下打量自己。 “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那妇人年逾三旬,说起话来柔和婉转。 扶苏随她行到柜台处,那妇人和掌柜低语了几句,掌柜的便递过一锭银子。 “公子,此乃纹银一两,只需你帮小妇人一事,这银子便可归你。”那妇人将银子递到扶苏面前。 扶苏诧异,疑道:“你有何事需我帮忙?你又怎知我能帮得此忙?” 那妇人微笑道:“此事并不艰难,只要公子愿意,定能办成。你只需每天在店铺开门之时,穿上我店新制的成衣,在此间稍事走动便可。这银子可为定金,若衣服售出的多,还有另外酬劳。” “比如这件衣服,你可不付一文便能穿走。”那妇人将手一拍,旁边跟着的丫环即将一件衣裳交到她手上,却是适才扶苏放下的那件紫青祥云袍。 “公子意下如何?”那妇人虽言语轻柔,一双眼睛却甚是精明,早已看出扶苏囊中羞涩。 扶苏心中震动,竟还有如此做生意之法,难怪这京城繁华,原来这做生意的手腕如此别出机杼。 见她迟迟不答,旁边的掌柜忙道:“公子,你可不知我家衣服在这建康城的名头,就连那睿王府、翠竹山庄也常请我家主子过府裁衣呢!” “翠竹山庄?”扶苏瞪大眼睛,惊问道。 “宫家小姐的日常衣服确是小妇人手笔。每遇季节更迭,我便会入庄一次。现下就要入秋,不数日便要再为宫小姐裁制秋服了。”见她感兴趣,那妇人侃侃而谈,其中不无炫耀之意。 叶扶苏听得兴奋,急道:“那你对这山庄可是熟悉?” “日常只去内院,熟识的只有宫小姐并那些丫环婆子。”那妇人忽然住了口,却道:“你问这些作甚?” “听闻那山庄建于落霞山麓,钟灵毓秀,景色奇佳,所以心中好奇。”扶苏答道。片刻,又佯叹道:“只可惜如此景色,却难得一见!” 那妇人见她如此神情,好笑道:“无非花草树木,假山怪石,有甚特别之处!不过,若你是女儿身,小妇人倒是可以携你进去瞧上一瞧。” “大娘,你此话可当真?若真能携我同去,我便分文不取也帮你做成生意。”扶苏激将道。 “那宫小姐是女眷,内院自然不允男儿进出,难不成你能变得出个女儿身。”那妇人无奈道。 叶扶苏微微一笑,将那妇人拉到一边,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娘,你竟未瞧出我是女儿身。现下这身装扮,只为了在外行走便宜。” 那妇人退后一步,细细打量半晌,方赞道:“公子装扮得可真逼真,竟骗过了小妇人。”她话一出口,觉得不妥,又道:“该是小姐装扮得成功才是”。 她却哪知叶扶苏虽一个娇娇小姐,在家却是常着男装,随叶父外出游玩。况且雍北民风彪悍粗犷,对女子约束也没有中原地区如此严苛。所以,叶扶苏这一路南来,若不是近距离细察,等闲人却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那便成交。我也不收你银钱,你只需带我入翠竹山庄便可。”叶扶苏心情大好,笑道。 第六章:缘悭 云裳阁青云镜前,叶扶苏蹙眉道:“乔娘子,这衣太过繁复夸张,穿在身上,总觉得拘束。”那镜中人一袭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脚下一双流云羽纱粉荷平底履,看起来贵气娇美,但此刻却一脸挫败。 昨日那妇人原是孀居,手里有几个闲钱,为了抚养一双儿女,便在长安大街上开了这云裳阁,因她本姓乔,所以邻居皆唤她乔娘子。此刻见扶苏抱怨,捂嘴笑道:“这衣也只有姑娘你才能穿得雍容大方,要是穿在我身上怕不是母猪上树,吓煞人。” “哪里好看,穿起来只觉得厚重,怎得家常衣服轻便。”扶苏怨道:“偏你还让我换回女装。” “我这铺子有许多官家太太、小姐常来,她们眼光与我们寻常百姓不同,这些华丽富贵,提花织锦之物,最得她们青睐。如今又有你这么一个衣裳架子在她们眼前晃悠,这生意该是越发的好。你放心,给你的酬劳我分文不少。”乔娘子见叶扶苏长得秀美,又孤身一人在外,便有了几分怜惜之意。 “我可不是为了银钱,只要乔娘子下次去翠竹山庄将我带上,我便余愿足矣。”扶苏提醒道。 “晓得,晓得。”乔娘子连声应道。 说话间,已有数位太太小姐断续进了店铺。乔娘子将扶苏一推,低语道:“快去。” 扶苏脚步散漫,故作不经意地向东侧女装成衣处逛去。 她本容颜娇俏,气质清华,虽一袭华服在身,让她看来略大了两岁,但也未曾减得她的美貌。 “娘,你瞧那身衣服如何?”前方一少女见她款款走近,眼中惊艳,扯着正在挑拣衣服的一中年妇人悄声道。 中年贵妇直起腰,眼光掠过扶苏,颔首道:“好看。只不知这衣服在哪里购得?” 她话音未落,乔娘子便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啧啧赞叹:“晴儿小姐真是好眼光,此衣乃我云裳阁妙手娘子亲自缝制,只得两件。小姐若穿了,便连那天上仙女也自叹弗如。” 她素来嘴甜,一席话哄得那母女二人心花怒放,连着那牡丹花纹蜀锦衣,一共挑了十余件,方兴尽而归。 在云裳阁的日子过得甚快,一晃已至白露。 乔娘子嫌扶苏住得太远,每日来往不便,在自家择了一间房出来。 扶苏也不愿在明月楼混吃混喝,见乔娘子为人爽利,安心地搬了过来。只每日身着各式新衣在云裳阁做活招牌,闲时便躲在帐房中喝茶,日子倒也逍遥。 “扶苏,咱们今日便去翠竹山庄给那宫小姐裁制秋衣。”早晨,乔娘子并一双子女、扶苏四人正在用饭,乔娘子突然道。 “真的?”扶苏惊喜道。 “娘,我也要和扶苏姐姐一起去。”乔娘子六岁的儿子允文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听她娘说要出去,忙急急道。 “你乖乖呆在家,娘回来给你买糖吃。”说毕,也不理会允文噘着的小嘴,转过头又道:“允玉,你看顾好弟弟! 翠竹山庄 扶苏穿着一件月华布衫,通身无一件首饰,只有鬓边一朵茶花,还是适才允文淘气,硬替她簪在发中。她与丫环紫茗捧着四色绢布,垂首跟在乔娘子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得内院。 一路穿花拂柳,约莫走了盏茶功夫,又进了另一处院子。乔娘子低声对扶苏道:“这点翠苑便是宫小姐所住。” 这点翠苑中遍植花草,一路行来香气不断。甬路尽头一处楼房翘角飞檐,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房子左侧是一树老梅,枝叶婆娑,苍翠欲滴,几个小丫环正在树下打扫。 见她们走近,其中一个红衣丫环道:“乔娘子来了,待我进去回禀一声。” 扶苏一怔,这声音却是在哪里听过,欲抬头细瞧,那丫环已进了屋。 片刻,湘妃竹帘打开,那丫环探头道:“乔娘子,请进。” 扶苏这次瞧得真实,心中猛地一怔,竟是那日湖边叫彤儿的丫环。 白衣少女便是宫小姐,宫徵羽乃其父?扶苏头脑飞速运转。 进得屋来,却是一处套房,彤儿只请了乔娘子进去,余下紫茗和她在外间候着。 扶苏此行,本就欲探个究竟,此刻见对方也有两个小丫环站在门边伺候,灵机一动,捂着肚子对其中一个丫环道:“这位姑娘,我突然腹痛。” 那丫环见她语音抖颤,双眉紧蹙,只道她疼的厉害,忙道:“我领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一人便可,只烦请姐姐指一下方位。”扶苏忙道。 “出了院门,左拐再右转,见一处竹林便是。”那丫环指引道。 扶苏道了谢,捂着肚子,一溜小跑,出了点翠苑。 出得院门,见四处无人,扶苏突然顿住。偌大庭院,该如何探听? 正在思虑,却见两名黑衣人在竹林间一闪。扶苏纵目看去,却见二人身负竹篓,步履沉重,向东方而去。 且跟着他们,扶苏心中决断,脚尖轻点,一招浮云蔽日,追了上去。 穿过一道高墙,却是一处开阔地带。一巨大圆形花圃中尽植奇珍异卉,此时正姹紫嫣红,争奇斗妍。花圃前方却是一个池塘,塘中半是清荷,半是红菱。池塘中央一朱红八角亭,檐角棱嶒,兀立于水中。 那两个黑衣人沿着水中栈桥行至八角亭中,其中一人在亭柱上轻轻击了三下,亭底竟似一道铁栅向右侧隆隆移去。 扶苏伏在那花圃之后,暗暗心惊。再看那两人,将背篓向下一倾,篓中之物尽皆落入水中。过不片刻,又在那亭柱上如是击了三下,亭底又慢慢移回原位,八角亭恢复如初。 待两个黑衣人离开,扶苏一跃而起。 八角亭下究竟有何秘密?扶苏打量着刚才黑衣人所击打的亭柱。一眼看去,那柱子与其他几根并无不同。她随手在那柱上拍了三下,却并无反应。她忖道:“定是位置不对。” 一番打量,她突然悟道:“是了,此处螭龙的鳞片较之其余柱子却是稀疏了许多。定是这里”啪啪啪三下,那亭底果然如刚才一般向右侧移开。 “你是何人,竟敢私自开启此处机关?”叶扶苏还未及看亭底之物,便被一掌击在后背。她暗道不好,纤腰微拧,向左方窜了过去。 谁知她后背受伤,力道无法收放自如,落地不稳,竟摇晃着向那亭底栽去。 “小心。”背后袭击之人厉声道。 扶苏只觉腾云驾雾般,已被那人紧紧抱入怀中。 凝睇看去,只见那人容颜清俊,一□□扬的眼睛又惊又疑又喜,正凝望着自己。扶苏怔忡,这不就是那日护着宫家小姐的白衣少年。只是这眼睛,这怀抱为何却像是在梦里有过一般。 一阵微风吹过,池中的荷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扶苏猛的一惊,挣脱开他的怀抱,扬眉怒道:“是你伤了我?” “是我伤了你。”少年沉声道,脸上已没有了刚才的情绪。 “你是谁?”叶扶苏见他神色一如初见时的冷峻,心中恍惚,莫非刚才只是自己被一掌打出的幻觉。 “我是这里的少庄主。”少年倚在亭柱上,双手环抱胸前,神情冷傲。 “你为何不问我来此的目的?”叶扶苏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希望。 “你来此与我有何相关,我为何要问?”少年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语气清淡,便若对着空气般吝于多言。 “我来寻一个幼年时的朋友。”叶扶苏紧盯着少年的眼睛,妄图从中寻出一丝丝的变化,可惜她失望了。那少年的眼睛如一口千年古井,就连点滴的波澜都无。 她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他叫虎子。” 少年没有应答,或许压根也没有听到她的话。 八角亭边,时光停滞了般。一男一女静静而立。 第七章:子骞 此时亭底却起了变故,雪白水花似喷泉激射而出。扶苏只觉脚下有巨大声响传来,循声看去,只见那亭底一条鳄鱼,正张着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齿,嘶吼着向对面扑去。对面鳄鱼吻中叼着一只野兔,那兔遍身是血,只是尚未断气,一双腿兀自蹬踏不休。见对手来袭,匆忙将野兔一口吞下,张着血盆大口迎了上去。 那场面血腥恐怖,扶苏何曾见过,只觉恶寒,扶着那亭柱干呕不止。 那少年见她面白若素,忙跃到柱前,将那机关揿下,登时一切恢复如初。 “可好些了?”少年本欲伸手拍她后背,到中途却又悄然缩了回去。 扶苏缓了一缓,心中略为好受,站直了身子道:“多谢!贵庄养这些凶残之物,真是,真是……” 她心中震惊一时难以形容。 少年并不接话,沉默半晌却道:“这世间万事万物有多少在你预料之中?又有多少是个人可以掌控。你今时从这里出去,只需忘掉这些便可重新生活。但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永远无法再回头。” 扶苏听得云里雾里,重复道:“忘掉?”这些与鳄鱼有何干系?只是这少年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份依恋在心中让她不忍拔步,呆呆立在亭中听他言语。 虽已入秋,江南的天气却仍是温热。此刻,一轮骄阳袅袅悬于空中,无数金色光线铺洒下来,映得那湖水金光灿灿。 扶苏惊道:“糟糕,乔娘子必等急了。”她向少年匆匆一瞥,脚下生风,向来时路而去。 少年见她纤腰盈盈,云鬓飘飘,身姿曼妙而去,不觉眼中润湿。他将拳向柱上狠狠砸去,直震得亭子嗡嗡作响。自己原是时乖命蹇,只求大仇得报,如何再能奢求。 点翠苑,乔娘子及一众婢女正围着宫家小姐对着那绸缎、成衣指点。扶苏刚进院中,一个小丫环已替她将帘子掀开,扶苏冲她微微一笑,进到屋里。 乔娘子见她进来,神情一松,笑指着其中一块绢布道:“小姐,这匹紫羽流云纱若是裁作秋服穿在小姐身上,必然娇艳。” 扶苏向人群中瞧去,正是那白衣少女。此刻见她嘴角一抿,莺声道:“这纱太过艳丽,我只喜欢那些素色的布料。下次你若来,可将素色衣料多带一些。” 彤儿笑着接嘴道:“可不,小姐和子骞公子一样都喜白色。” “谁在说我?又是彤儿吧!”话音未落,一人已笑着走了进来。 扶苏见那宫小姐面上一派惊喜地瞧着来人,便也转身看去。谁知一见之下,顿时失色,恰是刚才那少年。 那少年却未曾将她放入眼中,径自走到少女身边,笑道:“沫含看中了哪件?” “宫沫含。”扶苏在心中默念。 宫沫含见得他来,顿时活泼了几分,指着面前堆放的衣料,笑道:“刚才乔娘子正说我穿紫色好看。子骞,你看看我可穿得?” 子骞瞥了一眼那纱,直接道:“以你容颜,便是仙衣也穿得,何况一区区紫色!” 宫沫含娇嗔道:“让你帮我挑衣服,偏还来打趣人家,真是讨厌。” “我乃实话,怎是打趣。在我看来,你容颜之美,当世无人能比。”子骞说着已走到了轮椅后,“今日太阳甚好,你只躲在房中偷懒,可不辜负了大好光阴。再说,多晒太阳,对你恢复也有好处。” 扶苏见他一脸宠溺,柔声和宫沫寒说话,心中叹道:“原来他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因宫沫含高兴,赏了乔娘子许多银钱,乔娘子一路喋喋不休,“这宫家小姐当真是好福气。虽说自幼没了娘,又双腿不便,但有雷子骞这么一个出色的少年英雄护着,却也不错。” 扶苏一路无话,这时听得一个“雷”字,忙道:“那公子姓雷?乔娘子可知他是哪里人氏?” 乔娘子掩嘴笑道:“怪道你不声不响,原来心中有所惦记!” 扶苏见她误会,也不解释,只催道:“娘子莫要与我顽笑,快说他是哪里人氏?” 乔娘子却道:“哪里人氏我倒不晓得,只知他与宫家小姐是表亲。两年前与宫沫寒订的婚。” “亲戚?”扶苏喃喃道。 “嗯,宫庄主与雷子骞的母亲是表兄妹。”乔娘子补充道。 扶苏心中本有一丝侥幸,此时听乔娘子一说顿时泄了气,幼时从未曾听虎子说过建康城有他家亲戚。 回到云裳阁,扶苏想想气馁,遂往床上一躺,扯过棉被将自己兜头蒙住。 “姐姐,吃饭了。”一双胖胖的小手将她被子拉开。 “怎么突然不开心了?”乔娘子见她眼眶微红,关心道。 “没事,突然想回雍北了。”扶苏闷声道。 她搬进云裳阁,只和乔娘子说家人欲将她许给一个糟老头,所以才愤而出走。乔娘子却不知她家中富贵,奴婢成群,父母更是将她捧在掌心,视若珍宝。因她自幼身体娇弱,更请了一名武师在家教她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那武师见她聪慧,还偷偷将自己最得意的轻身功夫——浮云蔽日授了与她。 这样的教养,使得叶扶苏并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拘谨于深闺。相反,她热情开朗,自由随性。所以,才会因为一桩婚事激起她寻找虎子之心。 “不怕回去你爹娘将你嫁给那糟老头了?”乔娘子打趣道。 “我现在只是有此想法,还未决定。”扶苏犹豫道。 “扶苏姐姐别走,我们喜欢你。”很少说话的允玉突然开口道。 扶苏见她说完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我们允玉长得真漂亮,姐姐若真的要走,必提前和你说一声的。” 乔娘子见她闷闷不乐,只道她是真的想家,劝解道:“明日便是庙会,到时你带这两个小家伙出去散散心。我看他们喜欢你倒是甚于我。” 允文一听便跳了起来,搂着乔娘子的脖子,向她脸上亲去,“娘,你真好。” 乔娘子将他扯下,嫌弃地用手帕拭去满脸的口水,笑骂道:“真是个皮猴子!” 允文手舞足蹈,做出一个抓耳挠腮的动作,吱声道:“我便是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 扶苏噗哧一笑,将那一腔烦恼都抛之脑后。 第二日,建康城每年一度的庙会。 长安街上,人潮涌动。扶苏立在云裳阁前,牵着一对小人,又再次回头对乔娘子道:“今日客人这么多,我还是留在店里帮忙吧。” “不用,不用,客人多了,生意肯定好。”乔娘子将她向街上推去,又叮嘱一双儿女:“可要好好听扶苏姐姐话。” “姐姐你瞧。”允文晃着扶苏的手,指着前方欢喜道。 两只彩狮摇头晃脑,憨态可掬,后面却是宝盖幡幢,四名带着面具,身着红衣的壮汉抬着一尊弥勒佛,从街道正中缓缓经过。街边百姓皆停步张望,更有那信佛之人双手合什,口中诵经。 扶苏生在雍北,从未见此光景,一路行来,只觉新鲜有趣。卖艺的、唱曲的、诸般杂耍,风味小吃,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行不多久,道路便分出两支。允文蹦跳着向右边行去,扶苏紧紧牵着他的小手,只恐人多将他挤丢。 “姐姐,这里有趣。”允文幼小但滑顺,此刻见人群中传来阵阵喝采声,便往人群中钻。 扶苏护着允玉,跟着允文,挤进人群。却见一株桂树上悬着一只金色小铜钟,下面地上铺着一幅红绫,上写“钟响兆福”四字。周围人们纷纷将手中铜钱向那小钟掷去,只闻叮叮铛铛,那红绫上片刻便集了许多铜钱。 “姑娘,怎么不试上一试?敲响那钟,便可为亲人祈福。”旁边一须发皆白的老人见她面露好奇之色,好心道。 “瞧我的。”允文早将方才乔娘子给他的几枚铜钱放在手中,正跃跃欲试。扶苏见他觑着一只眼睛,右手用力,铜钱蹭地一下飞了出去,正中钟身。 “哇,真厉害。”扶苏赞道。 允文又一连掷了数枚,皆中钟身,他心情大好,骄傲道:“姐姐,你们也试试。” 扶苏微微一笑,手中三枚铜钱同时出手,不分伯仲,同时击中铜钟。 “姐姐,真厉害。”身边的允玉一脸羡慕。 “来,你也试试。”扶苏将一枚铜钱放入她手中。 “允玉加油。”允文在一旁拍手。允玉比他大三岁,但他嫌弃允玉长得柔弱,从不肯唤姐姐。 允玉怯生生地看了铜钟一眼,认真将手中铜钱掷出。她用力甚轻,铜钱堪堪碰到钟身便落了下去。 扶苏笑道:“却也不错,一掷便中。” “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玩。”允文说着,便率先钻出了人群。 扶苏携着两个小人,且行且玩。行至一面塑摊前,允文再次住了脚。“我要捏个拿刀的关公。” 那面塑摊前摆了许多样品,喜庆的福娃、可爱的白兔、神气的老虎,皆各式各样,无一雷同。 允文捏了一个关公,允玉选了一个嫦娥。扶苏看着这些面塑,正不知选哪一个。 那面塑的老师傅见她踌躇,微笑道:“小姐长得如此漂亮,带一尊自己的小像岂不好?” “好,那就请师傅帮我捏一尊小像。”待将来回雍城,也留作个纪念,扶苏心中想道。 老师傅瞧了扶苏几秒钟,从盆中取出一团面,搓揉按捏几下,一个人物的雏形便呼之欲出。 扶苏见他手法娴熟,正看得有趣。只听允玉惊呼道:“扶苏姐姐,允文怎的不见了?” 扶苏大惊,回顾四周,只见人头攒动,哪里有允文的人影。 第八章:王妃 扶苏慌的拉着允玉向前边寻去。 “喂,小姐,你的面塑。”老师傅在后面大声喊道。 扶苏向后摆了摆手,高声道:“抱歉,我不要了。” 老师傅摇摇头,将那面塑小像放在一边,叹道:“可惜了,这么精致。” “她不要,我要。”老师傅抬头一看,摊前立着一个俊俏的青年公子,正含笑向他伸出手掌。 老人喜道:“好,好。这姑娘生得漂亮,连带着小像也有了几分灵气。小老儿今日倒也是沾了她的光,才捏得如此肖似。” 少年公子微微一笑,将小像纳入掌中,转身向前而去。一旁立着的银衣随从将银钱递上,面塑师傅忙道:“不用这许多。” “多余银两是我们爷赏你的。”银衣随从跟在少年身后,应声道。 见那少年径向人群熙攘处行去,银衣随从压低嗓门道:“小王爷,这是要去哪里?今日庙会,街上鱼龙混杂,只恐有危险。” 尉迟珏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锦行,你管得愈发的宽了。” 锦行心中生寒,面上苦笑,嗫嚅道:“小王爷,原是王妃牵挂你的安危,嘱咐小的悉心服侍。” 尉迟珏一听他提“王妃”二字,顿时勃然大怒,冷笑道:“既然你听命于王妃,还跟着我作甚,还不快滚。” 锦行见尉迟珏横眉立目,想是气极,但自己夹在他与睿王妃之间,却也是满腹委屈,左右为难。 尉迟珏是睿王府嫡长公子,睿王妃乃其亲母,按理来说应该母慈子孝,但这二人却是恰恰相反,关系冷淡到锦行都怀疑坊间传闻是否属实。 小王爷并非睿王妃亲生这个想法刚一浮上心头,锦行便伸手抽了自己一个大耳括子,竟敢有如此荒唐想法,若是王爷知道,怕不得落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锦行立在街角,看着尉迟珏汇入人流之中,心中不甘,却又不敢违拗。这位爷素日极好说话,为人也宽厚,但一旦碰到他的逆鳞,却是任谁都束手无策。 扶苏拉着允玉一路寻找,任她俩喊得声嘶力竭,却也未曾见到允文的影子。 允玉跑得满头大汗,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气喘吁吁道:“姐姐,我走不动了。” 扶苏见她小脸通红,心疼道:“那你在这里歇歇,姐姐去找允文,找到了再回来找你。” 允玉摇头不肯,坚持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去找弟弟吧。” “那好,我们便走得慢些。这条街,允文很熟悉,应该不会走丢。估计一时贪玩,去别处瞧热闹了。”扶苏安慰她道。 “姐姐,我们去金水桥。那边有耍猴的,允文最爱瞧。”允玉突然想到,高兴地拉着扶苏向金水桥跑去。 金水桥上,铜锣叮噹,不时有人喝彩。“再来一个前空翻。”扶苏远远便听到人们兴奋的吆喝声。 “姐姐,你瞧。”允玉激动的叫道。 扶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允文蹲在表演的猴子前,双手托腮,正看得起劲。她悬着的心方骤然放下,斜倚在桥栏上,任清风将一头如云秀发吹起。 “扶苏姐姐,你们走得好慢啊!”始作俑者很是眼尖,见她们寻来,居然颠颠地跑过来抱怨。 扶苏见他一脸的若无其事,心中生气,也不理他,只把头转向左侧佯作看街上风景。 见扶苏板着脸,一言不发,又见允玉冲他瞪眼,小人儿这才后知后觉,忙急急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遭吧!” 扶苏一只手被他摇晃不停,又听他嘴里一叠连声的唤姐姐,心中一软,嗔道“你可知错了?” “嗯。”允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认真道:“我再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出来看猴。” 见他煞有介事的小模样,扶苏不禁莞尔。 “好了,一切雨过天晴。”温润的话语从允文身后传来。 “扶苏姐姐,适才便是这位哥哥让我待在那里等你们来寻的。”允文跑过去拉着来人的手,兴奋道。 此时若地上有个深坑,只恐扶苏便遁了进去。这建康城真是太小,她在心中暗暗怨嗟。 见她粉面低垂,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尉迟珏心中好笑,遂将那捉弄之意减了几分,故作惊奇道:“这位小姐好生面熟,只不知在哪里见过?” 扶苏面上一阵燥热,对方如此一个人物,怎能容自己再三糊弄。想及此,她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尉迟大哥,别来无恙?” 见她不避不让,行事果决,尉迟珏心中又添几分好感,微笑道:“果然是你。” 此刻,叶扶苏一袭紫色罗衫,面上粉光融融,一头秀发挽成如意双髻,更显娇憨可爱。她尴尬道:“因孤身一人来此,路上不便,方扮作男装,还望尉迟大哥莫要怪责。” “原来如此。只是你女扮男装英姿勃勃,却是将我们这些须眉都比了下去。”尉迟珏长叹道。 “扶苏姐姐,尉迟哥哥,我们逛庙会去吧。这桥上空荡荡的,也没甚好看。”听他二人交谈,允文馋着街上的各色小吃,着急得上蹦下跳。 “好,我便陪你们一起逛逛。”尉迟珏也不推辞,牵着允文的手,与扶苏一行四人向集市中行去。 尉迟珏是个很好的向导,庙会中的一应仪式、各样风俗皆能说上一段。一路行来,扶苏长了不少见识,手中也多了许多小吃,什么焦糖桂花栗子、采芝斋凤尾酥、八宝居醬猪手将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 尉迟珏比她好些,左手提着允文刚买的一只小白兔。但如此一位锦衣华服,气质高贵的青年公子,拎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行走在大街上,这场面也是有所违和。扶苏见了,心中暗乐。 偏允文热情,拿着一包臭豆腐,挑在牙签上,叫道:“尉迟哥哥,快趁热吃一块。” 尉迟珏如何吃过这些东西,见他离近,便是一股异味,忙拿手掩鼻,慌道:“允文自己吃吧。” “哥哥不吃,那扶苏姐姐吃吧”。允文又跑到扶苏身边。 扶苏却是吃过,这豆腐虽是难闻了点,卖相倒也不差,吃起来也极为可口。她略低下身,将允文擎在手中的臭豆腐咬了下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们三个吃得欢快,却看得尉迟珏目瞪口呆。 四人一行欢声笑语,却不防对面得月楼二楼轩窗后一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 到得云裳阁前,已是晌午时分,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 乔娘子正立在门前,向街上张望,见她们归来,笑嘻嘻的迎了上来。 尉迟珏将兔子递给允文,便欲离开。允文却偏偏不依,硬拉着他的手让他一起进屋。 扶苏见尉迟珏脸上为难,忙道:“允文,下次哥哥还会来找咱们,现在哥哥有事必须回去了。”允文这才悻悻地松了手。 “扶苏姑娘,就此别过。”尉迟珏摸了摸允文的小脑袋,转身离去。 乔娘子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不见,咋舌道:“哪来的贵公子?”她围着扶苏转了两圈,上下打量,扶苏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却听乔娘子突然道:“定是贪图我们扶苏美貌。” 扶苏嗔道:“你也说尉迟大哥是贵公子了,什么样的美人他未曾见过。偏你多心!” 那掌柜的正在盘帐,听扶苏刚才那话,忙抛了算盘,走到扶苏面前,“你说那尉迟公子可是名珏?” 见扶苏颔首,乔娘子大奇道:“李全,你也认得这公子?” 李全摇头道:“并不认识。只是听闻睿王府的小王爷,复姓尉迟,单名一个珏字,看刚才那位公子通身气派,想是不差了。” 见扶苏一脸震惊,李全奇道:“原来扶苏姑娘不知他的身份。” 乔娘子懊恼道:“原是这等尊贵身份,要早知他是小王爷,便是无论如何也要请进来喝杯茶的。” 睿王府嘉懿堂,一身着灰色绸衫的中年人正恭身立在堂中回话。“回王妃,锦行并没有在小王爷身边。” 正在修剪花枝的中年美妇慢慢地抬起头来,轻声道:“喔,那他是一人?” “并不是,还有一个少女与两个幼童。”中年人想了一想,又补充道:“那少女生得很是漂亮。” 睿王妃听得一怔,笑道:“我只道他是不近女色,原来却是心有所属。如此看来,那雍城之事,他或许已有所怀疑。” 中年人趋前一步,低声道:“那小的该如何行事?将那少女……”他伸出手,在颈上比划了一下。 第九章:郦凰 睿王妃冷哼道:“那倒不必,你找个妥当的地方将她关起来,看他如何动作。”见灰衣人领命下去,睿王妃颓然倒在椅中:“绿萼,你瞧着我现在是不是过了?” 那个被叫做绿萼的嬷嬷答道:“王妃,您并没有错,只是王爷行事太过。当初若不是他将这孩子抱回,让王妃认做亲生,怎可能让他袭了爵位。” “是啊,可怜我的瑞儿,白白地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睿王妃语气陡然凌厉了起来,“我要将属于我们母子二人的东西夺回来。至于尉迟珏……”她咬牙切齿道:“他根本就不该属于王府。只可惜上次没能除了他。” 绿萼见她情绪激动,忙道:“王妃,莫要气坏了身子。” 睿王妃掩面泣道:“我如何不气,如何不恨?人人都道嫁入睿王府是福气,谁知却是个虎穴。我和瑞儿何时入过尉迟清云的眼,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野种。” 绿萼惊道:“王妃,小心隔墙有耳。若传到王爷那里,可是不好。” “哼,我如今还怕他作甚?”绿萼见她虽然嘴硬,却已自住了声,用一方丝帕将腮边泪水拭去。又知其素日爱美,忙去搀扶道:“王妃,我扶您去补些粉。” 尚清轩 尉迟珏吃罢午饭,走到院中,却见锦行正在院外探头探脑。他喝道:“你什么时候也这般鬼祟起来,还不快滚进来。” 锦行陪笑道:“还不是怕您发火。”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当这墙头草是容易当得?”尉迟珏讥道。锦行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情分自非一般人可比,平日只当他是个心腹,可今日竟然犯他忌讳。 “我和王妃只是偶遇,并非专程去见她。况王爷也说过,我只听命于您。”锦行憨笑道:“我的为人你也是晓得。” “怎得这般啰嗦,来,练上一练。”尉迟珏一个飞身已到了庭院正中。 “好嘞”,锦行见尉迟珏不再追究,心情也愉悦起来。 两人拳来脚往,不一会儿已是过了百余招。 “好。”二人斗得正酣,一中年人,意态风流,正从院外走来,拍掌叫好道。 尉迟珏一式明月清风,收了招式,对来人笑道:“父王不嫌浅陋就好。”锦行也恭身上前,叩首道:“参见王爷。” 尉迟清云挥手道:“都下去吧,我和珏儿有话要说。” “父王有何事找我?”尉迟珏将手中茶盏端到尉迟清云手中。 尉迟清云,年少时风流倜傥,英伟不凡。此刻却一脸疲惫,“我知此行去雍城实非你所愿。但这婚事,原本是你母为你所定。虽说叶家现今败落,但也书香门第。” 他长叹道:“只没想到,那叶家小姐竟然逃婚出走。如此看来,却也并非良配。” 尉迟清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此事怨恨你母妃。她也不容易。” 尉迟珏俊脸微寒,冷冷道:“她心中只有二弟,何曾有我。当年我出痘,若非奶娘日夜照看,只怕早已无我。她可曾来看我一眼?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 “一派胡言,你若不是嫡长子,怎能袭得了爵位。”尉迟清云拍案而起,怒喝道。 尉迟珏看着窗外,忽地笑道:“如此大好秋光,父王却尽提些不愉快之事。明日天晴,我们父子一起西山狩猎?” “我何曾想提,只是怕你与子真再生龃龉。”尉迟清云知他向来极有主意,此刻转移话题却是不愿多谈,无奈道。 父子二人一时相对无话。尉迟清云将杯中碧螺春饮尽,面色转缓,和声道:“你可是好久未曾瞧你姑姑了?明日还是进宫去吧。她甚是念你!” 元庆国 百余年前,中原内乱,狼烟四起。各方割据势力你争我斗,历十年而不休,只将一片锦绣山河摧成人间地狱。彼时饿殍盈野,血流成河,老百姓忍无可忍,纷纷揭竿而起。最终高祖皇帝季昱然并三个义弟在这场逐鹿之战中峥嵘而出,成为最大赢家。 是年建国元庆,时至今日,已历三代。 高祖皇帝雄才伟略,又加雷霆手腕,建国不过数年,一个天下为公,讲信修睦的大同社会渐趋成型。自此,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升平。 有开国之功的三个义弟也被敕封为睿王、凌王、清王,共襄国事。王爷爵位,子孙可永世承袭。三王感其恩德,又恐有功高震主之嫌,陆续交出手中兵权,退居幕后,成为闲散王爷。 高祖皇帝却又下一旨,三家嫡长女年满十五,皆可选入宫中,以妃位封之。此举一出,世人皆道高祖皇帝重义重情,虽居高位,却不忘同袍。当然,也有人以为这份荣宠不过是天家手段,有笼络人心之嫌。 现如今宫中圣眷最隆的纯贵妃——尉迟清岚正是出自睿王府,与睿王一母同胞。 裕昕帝季则荦正当盛年,但子嗣却艰,只中宫郦皇后生得一子,赐名乾嘉。此后十八年间,却无一妃嫔能有所出。去岁,大皇子季乾嘉被封为太子。却也奇怪,自太子一封,后宫中便陆续传出喜讯。至今日,云妃、清嫔已相继诞下皇子。 皇宫,储雪阁 云妃抱着五个月大的二皇子,笑着对端坐在正中椅上的郦皇后道:“都赖姐姐和太子庇佑,我方能诞下浩儿。” “可不是,自大皇子封了太子,不光咱们后宫姐妹沾了福份,便是那朝堂上也传来喜讯,道是多年征讨的嗦罗国已被攻克。”说话的女子身着绯衣宫装,一脸骄矜。 当今皇后,单名一个凰字,乃丞相——郦裴松之女。据说其出生时,其母梦见一只五色丹鸟入怀,随即腹痛诞下麟儿。她端着茶,本是一副从容愉悦之色,此刻却将茶盏向桌上重重一放,沉声道:“羽嫔,你又放肆了。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乃高祖皇帝所立训诫。你今日逾越,本宫该如何罚你?”那羽嫔本是她的堂妹,刚入宫不久,仰仗着自己,平日里飞扬跋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羽嫔见她面沉似水,心中害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妹妹刚入得宫来,还有诸多规矩正在学习之中,还望姐姐饶了我这一回。” 云妃见她姐妹二人反目,忙走上来劝道:“凰姐姐,羽嫔年纪尚小。一时不懂事,也是有的。看在妹妹薄面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郦凰今日来储雪阁看二皇子,本想在皇上那里博一个贤淑的名声,谁料这个堂妹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刻见云妃来劝,也不驳她的面子,便顺水推舟道:“那便罚她一个月的奉例,回去好好思过。” 羽嫔见郦凰当真罚她,面上无光,从地上爬起,哽咽道:“多谢姐姐。” 郦凰见她一脸不甘愿,心中暗道蠢材。 “今儿各位姐妹赏光来我储雪阁,绛珠还不快将昨日皇上赏的吐鲁蕃京早晶端上来。” 云妃刚生完孩子不久,体态丰腴,最是怕热。皇上因她刚添了小皇子,又喜她柔媚,有什么新鲜的贡品便会差人送来一份。这京早晶甜美多汁,于此季节品尝最是清凉可口,便将这贡品尽数都赐了与她。 她话一说完,便见四个宫女托着翡翠盘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那果圆润饱满,颗颗皆如龙眼般大,晶莹似玉,隐有玫瑰之香。 一众嫔妃尽道稀罕,三三两两坐了开去,品尝闲话。 郦凰拈了一粒放入口中,只觉酸甜可口,唇齿芬芳。只是口中欲香,心中欲酸,自己位居中宫,竟不如一介妃子得宠。 “姐姐,此果可是香甜?”与她毗邻而坐的一绿衣女子笑问道。 郦凰笑道:“自是香甜,难道妹妹不觉?” 那绿衣女子盈盈浅笑:“妹妹也是觉得甚好。”说着,纤纤玉手又去拈了一颗。 郦凰见她容颜清丽,此刻眉眼含笑更添风流,不由暗暗生恨。这么多年的风霜竟未在她身上烙下一丝痕迹,相反年岁愈长,愈是美貌。 “尉迟清岚,你可真是狐媚惑主!”她在心中暗道。 第十章:沐浴 夕阳向晚,落日熔金,正是宫内妃嫔用膳之际。岚霓阁翠羽软帘半卷,传菜太监将一盘盘膳食走马灯似的呈了上来。 尉迟清岚在泡着玫瑰花的盆中净了手,大宫女绣月忙将一方丝帕递上。她一边擦着手,一边问道:“德公公今日没有派人过来?” 绣月正要答话,就听宫女合欢在门外道:“小李子,怎么是你?德公公呢?” “公公正在御前服侍,脱不开身,所以才差奴才来回禀贵妃娘娘。”小李子是大太监李德济新收的徒弟,不过十一二岁,说话做事却都伶俐得很。 绣月忙去掀了帘子,笑道:“小李子,进来吧。” 小李子行完礼,垂首恭谨道:“回贵妃娘娘,今日皇上奏折公文甚多,就歇在乾清殿了。” 尉迟清岚微一点头,绣月便笑道:“辛苦你家公公了。这是一包兴斋桃酥,公公且拿去分了吃。” 小李子正是抽条的时候,每日总觉腹饥。此时见绣月将一包点心递过来,忙道了谢,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尉迟清岚拿着银箸,只挑了几筷蜜丝山药与新鲜豆苗,蹙眉道:“怎么都是些荤腥油腻之物,这御膳房可真是长了功夫。” 绣月见她这般,知她心情不好,连忙将那雪冻杏仁豆腐舀了几勺放在玉碗中,笑道:“这是我让御膳房为娘娘单做的,娘娘尝尝可还合适?” 她是尉迟清岚从睿王府带进宫的身边人,自是知晓她的口味。尉迟清岚用了几口,喟然道:“还是你知我。” 见她情绪低落,绣月忙又哄着说了几句笑话,才逗得尉迟清岚多用了些许。 宫灯灼灼,沉香袅袅。 尉迟清岚脱了宫装,坐在锦凳上,绣月手脚利索地替她卸下钗环。菱花镜中那女子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端的是天姿国色,可此刻眼角眉梢却尽是寥落。 “娘娘真是貌美,在这后宫之中就是郦皇后也不如您生得好看”,绣月赞道。 “郦凰?我看她还能笑到几时。”尉迟清岚冷冷道。 “那是,谁都知道皇上最宠我们主子。”绣月应和道。 尉迟清岚脱了绣履,斜躺在绣榻上,随手从床前小几上取了一本书,看了几页,突然道:“珏儿可是好久未曾来看我了?” 绣月笑道:“娘娘可是忘记了,珏王爷不是五天前才入的宫吗?” 尉迟清岚也笑了,“我可真是糊涂了,总觉得他有日子没来了。” ------- “雍城叶家之女名扶苏,字映容。叶映容是叶扶苏,叶扶苏是叶映容,此事当真有趣得紧。”尉迟珏看着桌上的画像,素白笺纸上一名手拈清荷的少女,巧笑嫣然,正凭栏远眺,一袭紫色羽衫在风中猎猎飘扬。 “小王爷真是神机妙算,这次清云阁传来的消息正好验证了您先时的猜测,那叶姑娘果然是王妃为您所定的未婚妻。”锦行想了想又道:“只是那路上行刺之人,小王爷您心中可有眉目?” 尉迟珏目光一凛,摇头道:“季乾嘉并不知我去雍城,况且我与他面子上还过得去。”他顿了顿又道:“难道是睿王府有人走漏了消息?或者是睿王府有人……”说到这里,尉迟珏突然停了下来。 锦行见他沉思不语,忙道:“那属下该如何行事?” “你且下去吧,命清云阁的人继续盯着季乾嘉。至于王府,若真有人害我,我必不能容他。”尉迟珏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那张绘着少女的笺纸,被他掌风一震,悠悠地飘了起来。 维熙五年,那时自己该是刚满三岁。尉迟珏看着手中的素笺小像,陷入沉思。 那日,奶娘抱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到嘉懿堂。“王妃,不好了,小王爷越发烧的厉害了。” 柳子真正在染指甲,连看也没看便道:“不是请御医了吗?跑到这里哭哭啼啼作甚。” 自己听得她声音,伸出双手,闹着让她抱:“娘,娘,我好难受。抱抱。” 柳子真却像避瘟疫般,叫道:“快把他抱开,我一手的凤仙花汁,当心弄了他一身。” 奶娘忙把自己抱开,哭道:“奴婢瞧着小王爷发的不像是普通的水痘,倒像是,倒像是天花。” 柳子真倏得抬起头来,怒喝道:“一派胡言,御医说得岂会有错?” 站在一旁的绿萼走过来将奶娘拉起,低声道:“你赶紧将小王爷抱回去好生照料,按时吃药,定不会有碍的。” 奶娘一路哭泣,将自己抱回了尚清轩。在自己又一次将汤药吐出后,奶娘大恸,将自己搂入怀中颤声道:“王爷去了南昭,偏你这时病了。你非王妃亲生,她岂肯看顾。你乖乖地将药喝了,这痘也就好了。” 自己当时浑身滚荡无力,但在她轻言慢语下,竟一口口地将半碗浓黑的药汁慢慢地喝了下去。所幸,第二日父王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病好后,自己脑中却一片空白,将一场大病忘得一干二净。随着年龄渐长,父王器重,那柳子真对自己也愈加冷淡。两人关系不睦的加剧,竟使奶娘那晚的话一日比一日清晰地显现于自己的脑海之中。 莫非真的是她?尉迟珏心中生恨。 他将手中素笺小心折好,放入屉中。那屉中原有一尊面塑小像,像中少女笑容明媚。尉迟珏此刻瞧见,阴郁心情略有好转。他伸出一指戳了戳少女的额头,长叹道:“这世上竟有瞧不上我尉迟珏的女子,莫非是我平日太过自负?” 此刻,被尉迟珏在口中念叨的叶扶苏正在厨房和乔娘子忙得不亦乐乎。 “你瞧我这个包得如何?”扶苏将手中一个成型的饺子展示给乔娘子看。 乔娘子点了点头,赞道:“有进步,不过还是扁平,立不起来。” “娘,你瞧我捏的大白。”允文提着手中的一团面,炫耀道。 “什么大白?”乔娘子一头雾水。“就是那只兔子啊,娘。”允玉在一旁帮腔道。 “大白,我看你们扶苏姐姐倒像大白”,乔娘子笑道。“我?”扶苏指着自己的鼻尖诧异道。 “对啊,你满脸的面粉,可不像从面缸里爬出来的”,允文笑得乐不可支。 饺子在沸水中上下翻滚,紫茗在灶下又添了一把柴,水滚得更加欢腾。雪白的饺皮薄如蝉翼,透出荠菜的碧绿,香气扑鼻而来。允文坐在桌边咕嘟咽了声口水,逗得允玉噗哧笑了,“馋猫,就知道吃。” 扶苏端着一只大碗,先尝了一个,叫道:“没想到这野菜也能吃,再配上这鲜肉,可真是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了。” 见她如此形容,屋中三人皆哈哈大笑。 夜空杳眇,群星璀璨,一弯弦月静默无声,悄将如霜月色洒于长安城中。云裳阁后院一片静寂,只有秋虫断续的欢唱。 尉迟珏思及身世,心中烦燥,又见此刻夜凉如水,月色澄明,便在身上加了一件轻氅,向外行去。 “云裳阁”,他瞧着店上的匾额,倒转脚步向左侧行去。一堵粉墙,有绿色枝叶摇曳其上,在月下印出疏落景致。尉迟珏将足一点,轻轻跃上墙垣,俯身向院中瞧去,只有一扇小窗亮有灯光。 那木格花窗上糊着京城时兴的高丽纸,有一人影映在窗上,却并不能看得真切。尉迟珏腾身来至近前,却见那窗纸因雨打风吹,在左下侧破有一洞。他略一思忖,便向那窗内窥去。 屋内少女衣裳已褪至脚踝,只见其晶莹粉嫩似娇兰,修长娇挺若新荷,身边浴盆袅袅烟气正自蒸腾。尉迟珏只看了一眼,顿时面红心跳,逃也似的飞窜出去。 他一路疾行,直至清隆街方停了下来。“竟然误窥人家姑娘沐浴”,尉迟珏懊恼道。只是那画面之美,却不时浮上心头。他长吁一口气,心中悸动却仍是无法平复,自己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之时。此刻他心思浮动,却不知自己正站在锦瑟阁之前。 “呦,这位公子。尽站着发呆干嘛,难不成我们锦瑟阁的姑娘能吃了你不成?”一风骚妖娆的妇人,摇摆着腰肢走了过来。见尉迟珏衣着华美,俊脸通红,心中更是高兴,嗲声道:“来,来,来,公子请进来喝杯花酒。姑娘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有请公子!” 一个粉头伸手便欲来牵他,尉迟珏身形一闪避了开去。待要转身离开,却又停了下来。罢了,今日便一醉方休。那粉头先时被他吓住,现见他停了下来,一时莺莺燕燕围了许多,将尉迟珏簇拥着进了阁内。 “公子,饮了我这一杯罢”,一红衣女子坐在尉迟珏左侧,全身酥软,向他身上腻去。尉迟珏见她鲜红嘴唇,兀自不休,心中生厌,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老老实实坐在这里陪我喝酒便可。”那女子吃他一捏,只觉手腕酸软,哪敢再动,只得乖乖坐在一边安分倒酒。 尉迟珏一连饮了数坛花雕,只吃得头昏脑涨。他扶着桌子,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向地上一掷,踉跄而出。行至金水桥上,被风一吹,方觉得好了许多。 此刻,月上中天。尉迟珏踏着月色慢慢行至长安街上,却见前面转角处,有一人影横抱一物从院墙中纵身跳下。 第十一章:玉璧 借着朦胧星光看去,那贼人所越院墙可不正是云裳阁。尉迟珏一惊,足下发力,追蹑了下去。那贼虽然怀抱一物,却是疾行如风。尉迟珏不愿迫的太近,离他百余步远远地跟着。行至西京路一片民居,只见那贼左拐右转,弯过几处小巷,纵身一个飞跃,消失在一片红瓦黛墙之后。 尉迟珏并不迟疑,一个旱地拔葱,矮身于高墙之上。那院中数株大树,在星光之下幽深阴暗,左角一处小楼亮有灯光,尉迟珏借着树影掩蔽,悄声而行。 小楼的门并未掩紧,尉迟珏立于门前,见那贼人已将怀中麻袋放在地上,那袋中鼓鼓囊囊,不知何物。那贼人正一脸奸笑,对坐在椅上一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道:“大哥,你可不知,兄弟此次却是干得美差。” “只不过命你去抓个人,你崔老三能有甚好事?”年青人不以为然道。 “你瞧,此人如何啊?”崔老三满脸淫邪,将那袋口松开。 室内室外俱是一声惊讶,尉迟珏一脚将那门踢开,折扇轻扬,两枚透骨钉向崔老三疾射过去。翟老三只啊了一声,便直仆倒地。椅上年青人惊觉,刚要有所动作,却已被折扇压在项颈之上。那折扇本是钨金锻造,握在手中不显,但若用来伤人,却是锋利无比。 年青人稍一挣扎,只觉脖中剧痛,低头一瞧,一行鲜血已是淋漓而下。他大惊道:“好汉饶命。” “说,何人指使你们绑架此女?”尉迟珏心中怒急,折扇又向下压了一分。 “是,是……”那年青人刚欲开口,尉迟珏背后一股劲风袭来。他不及转身,飘向左侧避让开去。 停稳身形,暗道不妙,一篷牛毛细针已如疾风闪电射向椅上男子。尉迟珏待要出手相救,却是为时已晚。只见椅上之人头一歪,软软向地下滑去,片刻,肌肤泛出一片青黑。 尉迟珏震怒,飘身追出,只见一道青色人影如细烟掠出墙去,再观其余院落,皆是一片死寂。他怕再中对方调虎离山之计,匆忙回到屋中。麻袋之中一人犹自昏睡,尉迟珏见她秀发披散,只着一身白色亵衣,便知她是被人用了下作手段,迷昏过去。 他将身上轻氅脱下覆在叶扶苏身上,弯腰将她抱起。寅时,雄鸡已然唱晓。叶扶苏在他怀中睡得甚是昏沉,尉迟珏脚步不敢迟疑,疾行至云裳阁却又踌蹰起来。若是如此进去,被人撞见,岂不损了她一个姑娘家的清誉。罢了,还是去尚清轩。 叶扶苏醒转已是巳时,她瞧着床上绡金银丝帐,又见身上所盖锦被,糊涂道:“莫非我还在梦中?”“你醒了?”一声轻笑从对面传来。 叶扶苏大骇,差点跌到床下,瞠目结舌道:“尉迟大哥,怎么是你?我,我……” 尉迟珏见她花容失色,忙道:“你昨晚遇了险,我凑巧见到,所以你如今便在此处了。” 叶扶苏惊道:“遇险?” 尉迟珏将昨夜之事一一道来,只略去自己夜探云裳阁一事不提。只听得叶扶苏又惊又怒:“定魂香?” “嗯,此香无色无味,以一铜管自窗外缓缓吹进,你吸得多了,自然昏迷。”尉迟珏也是心有余悸,倘若不是自己碰上,以那崔老三之淫性,扶苏只恐已大大不妙。 “谁会害我?”叶扶苏百思不得其解。 “你一个柔弱女子,又新自雍北来,必无仇家。只恐……”尉迟珏突然停住不语。 扶苏急道:“只恐什么?”“只恐是你貌美,引得宵小偷香窃玉!”尉迟珏一本正经道。 叶扶苏只道他是正经分析,哪知他出言调侃,顿时玉面飞红,恼道:“尉迟大哥说话竟也如此不伦不类。” 尉迟珏正欲答话,忽听门外传来丫环秋芸的声音:“小王爷,姑娘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你果然是睿王府的小王爷!”扶苏被秋芸的声音一吓,重又滑回被中,侧着脑袋自语道。 “进来服侍姑娘穿上。”尉迟珏转身走了出去。“是,小王爷。”秋芸恭身行了一礼,走到床前。 扶苏抬眼望去,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此刻一双杏眼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把衣服放下,我自己穿便可以。”扶苏微笑道。 “那奴婢便先行告退。”秋芸福了一福,退了下去。扶苏方将衣服穿上,门外又有毕啄之声,“姑娘,可以用饭了吗?” 扶苏正觉饥肠辘辘,此刻如闻佳音,忙道:“请进。”却是一碗米饭,四样热菜,一盅鲜汤。扶苏吃得舒服,刚站起身,便听身边有人道:“我是小王爷,你却又是谁?” 扶苏奇道:“我便是我,难道还像你一样是个王爷?”尉迟珏走到她面前,从袖中掏中一物,“这个你可认识?”那是一枚玉璧,晶莹似雪,隐有清光,扶苏一瞧,便咦道:“这块玉璧竟似和我幼时戴过的一样。” 尉迟珏不动声色,继续道:“你再仔细瞧瞧。”扶苏将玉璧映着阳光一照,惊跳起来道:“这便是我的那枚,只是怎的在你手中?” 尉迟珏并不答她,顾自道:“我有一未婚妻,姓叶,名扶苏,字映容。这枚玉璧便是信物。”扶苏一张俏脸渐渐苍白,低语道:“不,这不可能。” 尉迟珏见她额上沁出涔涔冷汗,犹自惊疑不定,面色一沉,寒声道:“你可是不愿这桩婚事?” 扶苏听他声音冷寒,再觑他脸,更是面色如霜,虽然心中害怕,却也不愿违了本心,大声道:“对,我不愿。” 她说出此言,却不敢再瞧尉迟珏。等了许久,也未见尉迟珏说话,只当他已气极,嗫嚅道:“你如此人材,岂是我这等乡野女子可攀。只有那些公主贵女,才貌兼备之人才可与你相配!” 尉迟珏见她说得真切,好笑道:“好一番说辞,竟叫我无言以答。但你只管推脱,却不问我的初心如何?” “你的初心?”扶苏愣愣道。“对,我的初心,也是——不愿!”尉迟珏斩钉截铁道。 扶苏先是一愕,继而大喜,一把抱住尉迟珏道:“大哥原是与我心意相通!” 尉迟珏被她抱住,只觉少女之香若雪中清梅,沁人心脾。他不自在地咳道:“我却不知,原来这样便是心意相通!” 扶苏惊喜之下忘形扑进尉迟珏怀中,只觉他身上一股极好闻的清淡香味,听他说话,意识到冒失,即刻松了双手,噔噔退了数步。 她这一闹,两人俱是尴尬。只见一室静默,只那窗边珠帘被风吹动,发出清脆声响。 片刻,还是尉迟珏出言打破沉寂:“虽然我们婚约无效,但有一事尚要请你帮忙。” 扶苏现在只要他不提自己方才鲁莽,什么都好谈,忙道:“我能帮你什么?” “搬进王府,和我演一出戏。”尉迟珏狭长凤目中波澜暗涌。 —————— “什么,失手?”柳子真将一盏茶水砸向面前之人。那人鲜血直流,却不敢去拭,“王妃,我也没想到竟然被尉迟珏撞见。所幸崔老三、钟伟都已毙命。他要查,也是没有线索。” “当年你随我入府,只当你身手了得,可现今却没有几件事能办好。钱瑜,你也该回去养老了。”柳子真拂袖而起,恨声道。 钱瑜听她如此一说,心中害怕,重重向地上叩首乞求:“王妃,饶命!” 柳子真一脸阴晦,怒道:“起来,我还未曾想要了你的命。” “王妃,尉迟珏将那女子带入了尚清轩。此乃小的亲眼所见。”钱瑜得她一言,如劫后重生,忙又献宝道。 “带进王府,意欲何为?”柳子真思忖道。 钱瑜摇头。绿萼却道:“男子若有了心爱之人,必是不舍得让她离开自己左右。况且还是刚遭了险的。” 柳子真扬眉道:“只是因为喜欢?难不成他能娶了她?” 钱瑜忙道:“定然不会。我已探得那少女是因家中爹娘将她许给一个糟老儿才逃婚出来,若是家世富贵,肯定不会卖女换钱。况且此女逃婚,德行有亏,王爷必不会让他娶了这样一个女子。” “真是世风日下,又是一个逃婚女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绝色让平时道貌岸然的珏王爷动了心。”柳子真脸上尽是讽刺。 “秋芸,跑得再快点。”扶苏旋转着手中的索线,大叫道。 “飞起来了”,秋芸看着蓝天中展翼的蝴蝶,拍掌笑道。 “何人在此喧哗?”尉迟瑞刚走进后花园,便听一片欢声笑语。 正在扯线的少女听他呵斥,一时用力,那风筝竟被扯断,一头栽入前方灌木丛中。尉迟瑞刚俯身拿起,那少女已跑了过来,甜笑道:“多谢!” 尉迟瑞看得一怔,只见她一袭杏黄衫子,身段婀娜,容颜秀美,适才一笑,左颊隐有梨涡,竟是既清丽又娇媚。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从背后传来。 第十二章:设计 柳子真看着眼前这一幕,直气得七窍生烟。尉迟瑞兀自不觉,笑道:“今日天气晴好,娘也出来赏花?”见他笑得灿烂,柳子真愈加气闷。刚听小丫环禀报说那女子在后花园中放纸鸢,这才忙忙地赶了来。谁知却见自家儿子正冲人家笑得欢实。 叶扶苏正在心中猜测他们身份,就听身边秋芸等一众丫环俱都齐声道:“参见王妃,参见二公子。” 柳子真趋前一步,尉迟瑞忙扶住她的手,陪笑道:“娘今日好心情!” 柳子真冷声道:“你去书院,却又早早回来作甚?”尉迟瑞笑道:“今日是夫子生辰,是故放了一日。” 叶扶苏见那睿王妃不过三十出头,黛眉秀目,自是妩媚风流,只神色颇为阴郁,让人不喜。她正在打量,尉迟瑞却已笑着道:“这是谁家妹妹?瑞儿却是未曾见过。” 柳子真听他一说,心中恼意欲炽,冷笑道:“我却也不知这是哪家小姐,何故来了王府?” 见她目光如刃,剜了过来,扶苏也不慌张,提着蝴蝶风筝,不卑不亢道:“回睿王妃,我乃珏王爷的客人。” 柳子真初时以为叶扶苏不过仗着容貌入了尉迟珏的眼,谁知一见,其举止言谈落落大方,进退之间也颇有分寸,与那大家闺秀相比竟是不遑多让,更添气堵,见她浅笑盈盈,也不理睬,只哼了一声便向前去。 尉迟瑞见他娘对叶扶苏冷淡,忙低声道:“我娘就是这样的脾性,其实心地甚好。敢问姑娘芳名?” 叶扶苏还不及回答,在前行走的柳子真却似背后长了双眼,“瑞儿,你还不随为娘一起?”尉迟瑞听她呼喊,冲叶扶苏伸了下舌头,忙忙地跑了过去。 叶扶苏见他生得和煦俊雅,年龄与自己相仿,却是一派天真做出此种举动,不由掩嘴笑了起来。秋芸也含笑道:“在这王府,二公子最受欢迎。” “为何不是你家小王爷?”叶扶苏奇道。 “小王爷似谪仙,太清寒,让人望而却步。”秋芸在书房里伺候,粗通文墨,说起话也是文绉绉的。 扶苏笑道:“原来这神仙也不是人人都稀罕的。” “明日是王妃的生辰,要我备好贺礼以尽孝心。”尉迟珏两指叩着黄梨木桌,一脸轻笑。 “王爷说明日只是家宴,小王爷务要出席。”王贵诚惶诚恐道。 “下去吧,我知道了。明日我定会备一份大大的贺仪。”尉迟珏漫不经心道。 见王贵走后,尉迟珏仍是坐在书桌后面看书,扶苏好奇道:“大哥,怎的不去准备贺仪?” “贺仪?”尉迟珏将书一抛,站起来指着她道:“你不便是?” 扶苏指着自己鼻尖,不解道:“我怎的成了贺仪?再说你们家宴,我去不妥吧?” “有何不妥?你便是一块试金石,明日只看那人行为便知她是否真的狼子野心。”尉迟珏面上寒意又起。 “只是大哥你真笃定那日雍城行刺你的人便是她所派?若要疑错了人,岂不是大大的不当。”扶苏又道。 尉迟珏摇头,“那晚夜色深重,我自睡梦中惊觉,与他缠斗,只觉其身手与她手下钱瑜极为相似。但并不能肯定是他,只不过我后来又得知钱瑜那时却也未在长安。” 扶苏怅然道:“如此巧合,只怕真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尉迟珏蓦地笑道:“若真是她想害我,我定不会饶了她。” 第二日,睿王府一派喜庆祥和。丫环小厮们一早得了赏钱,走路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睿王妃所居的嘉懿堂前悬了两个红红的大灯笼,更添节日氛围。 柳子真一袭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头上戴着赤金镶祖母绿衔莲子米大珍珠凤钗,雍容贵气,脸上也比平日多了些许笑意。 尉迟清云笑着将一个锦匣推到她面前,“你瞧瞧,可还喜欢?”柳子真瞥了他一眼,笑道:“难不成是什么稀罕物?” 锦匣打开,却是一套宝光灿灿的首饰。尉迟瑞拿着其中一枝金累丝嵌宝镶玉牡丹鸾鸟纹步摇,啧啧称赞道:“果真精致。只是父王这一出手,我的礼物倒是羞于出手了。” 柳子真笑嗔道:“不要做怪,莫不是你压根没准备?” 绿萼在一旁笑道:“王妃,你却是冤枉二公子了。我早几日便见他在准备着了。” 尉迟瑞摇头笑道:“真没意思,竟被你瞧见了。”他将手一拍,便见两个小厮将一副装裱好了的百寿图抬了上来。那一百个寿字虽然形态各异,但却大小一致,看出写时颇为用心。 “你倒是孝顺!”尉迟清云见了这一百个寿字,也不由赞道。 “只要娘开心便好。”尉迟瑞一撩衣袍,坐到柳子真身边。 “你大哥怎得还不来?”尉迟清云见左边凳上犹是空着,皱眉道。 “大哥许是事忙,我去瞧瞧。”尉迟瑞忙道。 “我若来得早,不是扰了你们的兴致?”尉迟珏在门外懒懒地应道。 见尉迟清云额上青筋跳动,柳子真忙拍了拍他的手,又道:“绿萼,还不快请小王爷进来!” 珠帘掀起,座中人俱是一楞。尉迟清云压住心头怒火,瞪着尉迟珏道:“你不知今日只是家宴?” “儿子自是晓得。只是这位叶姑娘是我贵客,听得娘亲寿辰,便说也要来贺上一贺。”尉迟珏拉着叶扶苏坐下,淡然道。 叶扶苏坐在位上,只觉如坐针毡。周遭人皆面色不预,她心中清楚皆是因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尉迟瑞见她进来,惊讶过后却依然冲她微微一笑。扶苏点了下头以示回应。 他二人一来,场面登时清冷了许多。柳子真挟了一块莲子蓉方脯放在尉迟清云前面的小碟里,赞叹道:“这位姑娘如此天香国色,难怪雍城叶家大小姐入不了我们珏儿的眼。” “娘,此言何意?”尉迟珏露出惊奇的神色。 “难道不是你另有佳人,才捏造出叶家大小姐逃婚的借口?”见尉迟珏面色微红,张口欲言却又一副被说中心思的样子,柳子真更是得意,继续道:“想那叶家小姐书香门第,幼受庭训,怎能做出如此不孝不贤不良的行为?” 尉迟珏面色渐趋凝重,转头与叶扶苏对视了一眼。 见他不置可否,又与叶扶苏脉脉含情,尉迟清云震惊道:“王妃此言可是实话?”柳子真见他问询,知他也被自己说得疑心,忙道:“王爷,这也只是妾身冒昧揣测。想珏儿也不至于如此糊涂,为了一个抛头露面的风尘女子舍了叶家那般出色的女儿。” 尉迟清云惊疑未定,看着尉迟珏道:“珏儿,你自己来说。” 尉迟珏见柳子真话锋转折,最后一句貌似为自己辩护,实则居心不良。他心沉至谷底,果真狠毒,为了让自己在父王面前失去欢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只可惜鹿死谁手,却孰为可知。 他面上凄惶,急道:“谁说扶苏是风尘女子?” 见他并未否认婚约一事是他弄假,柳子真底气愈足,掩嘴笑道:“她已许配人家,却私自出逃,又在那云裳阁抛头露面卖弄风情,现如今在王府登堂入室。珏儿,你却来说说她是哪类女子。” 尉迟珏见她对叶扶苏的经历说得明白,心中愈发清明。 柳子真说完,对尉迟清云叹道:“我是委实不愿珏儿被人蒙骗却不自知,只希望他能体谅为娘的一番苦心。” 尉迟清云气极,一指点着尉迟珏道:“荒唐,糊涂,我素日当你是个洁身自好的。谁知你竟……” “王爷,您误会了!”叶扶苏从容站起,婉转说道:“小王爷并非是那毁诺无信之人,我也不是什么风尘女子。我便是雍城叶家小姐,姓叶,名扶苏,字映容。王爷王妃,还请受我一拜!” 她一言既出,惊得四座无声,柳子真更是面如土色。 “那为何珏儿回来道是你逃婚?”柳子真追着不放。 “喔,那是一个乌龙。我的一个表姐父母双亡,自幼寄居我家。我娘作主替她应了一门亲事,谁料表姐不愿,竟私自逃了。府中人惊慌,可能误传了讯息。小王爷又因急着赶回,未辨真伪,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误会。”叶扶苏不慌不忙道。 “那你怎么又到了建康?”尉迟清云忽然问道。 “因恐王府误会,家父才派人陪我一起进京来向王爷、王妃陈述清楚。”叶扶苏恭谨答道:“只是因为我无信物,一时进不得王府,才在云裳阁落了脚。幸得街上偶遇小王爷,方进得王府。” 尉迟清云听得点头:“原来如此!” 第十三章:惦记 嘉懿堂内,酒阑人散。柳子真敛了脸上欢色,恨声道:“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绿萼点头道:“奴婢也觉着不对劲,只是那叶姑娘口齿伶俐,竟说得不由人不信。我瞧着王爷并没恼,定是信了。” “尉迟珏是他的心头宝,自然是说什么都不会错!”柳子真柳眉倒竖,将妆奁上尉迟清云所送锦匣挥扫在地。 绿萼慌忙去捡,口中劝道:“王妃莫要动气。如今小王爷羽翼渐丰,再要动他,恐怕不易。再说他已承爵位,木既成舟,岂能轻撼。” 柳子真双手掩面,泣声道:“纵是如此,我亦不甘。他就如一根刺,在我心中扎了数年,如今愈长愈大,我怎不痛楚。瑞儿何辜,我又何辜?” 见她落泪,绿萼吓得跪倒在地,急道:“王妃既然不甘,不若我们从长计议。” 柳子真精神为之一振,催促道:“你又有甚么方法?” 绿萼思忖片刻,方道:“不知王妃可瞧见适才小王爷看那姑娘眼神,可是既温柔又欢喜?” 柳子真点头道:“是又如何?” “王爷既安排叶扶苏搬至曲谿楼,我们便……。”绿萼附在柳子真耳边低语道。 “尉迟珏爱屋及乌,到时必会伸出援手。此事虽不能动他爵位,王爷也势必大怒,伤及他们之间感情。”柳子真赞道:“还是你心思细密,又能忠心护主,难怪娘当年定要让你做陪嫁。” 绿萼得她赞叹,却不自喜,只道:“我是王妃身边人,若有人让王妃伤心,奴婢自当同仇敌忾。” 却说尉迟珏和叶扶苏走出嘉懿堂,行到清涟园,双双停了脚步,相视而笑。“大哥,今日可还满意?”叶扶苏笑谑道。 “倒是将她心意看得益发清楚了。”尉迟珏将那池中粉荷折了一枝递向扶苏道:“有劳你陪我演这一出。” “大哥,你可别忘了我们约定,帮我找到雷虎。”叶扶苏将那荷花放在鼻端深嗅了一口,认真道。 “自不会忘。”尉迟珏缓步向前,剑眉微蹙,面有忧色,“你搬至曲谿楼后,那人定会以你为仇,你一切均需小心。” 扶苏微笑道:“无妨,你也知我不是那等弱质女流。” 尉迟珏哈哈大笑道:“你当她们会与你打架?” 扶苏也悟道:“你指的是暗算?” “后院中最厉害的手段往往是杀人于无形,有时你死都不明白怎么死的。”尉迟珏恐吓道。 “那我也不怕,我岂是笨的?”扶苏嘻嘻笑道。 “不怕便好,回头让秋芸帮你去曲谿楼打理。”尉迟珏沉声道:“我只愿早日将那口蜜腹剑之人揪出来。” “被人惦记不是好事?”扶苏逗他。 “你喜欢被人惦记?”尉迟珏一双凤目隐隐含笑,盯着叶扶苏道。 “哼,不理你了。”见他此种神情,叶扶苏心中发慌,俏脸飞红,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尚清轩。 午后的曲谿楼笼在一片暖阳之下,叶扶苏和尉迟珏在临湖的翠亭中设下棋桌,临风弈棋。两人搏杀得正酣,就听秋芸叫道:“表小姐。” 尉迟珏见来人,唇角一弯,脸上现出清笑,“珊儿,你怎得来了?” 他平日里大抵清冷,此刻却难得露出笑意,叶扶苏心中好奇,转头去瞧。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外罩一件大红云丝披风,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欢跳着向这边跑过来。 “我想你便来了。”小姑娘跑到近前,挤坐到尉迟珏的凳上,笑吟吟道。 “真是调皮,姑姑可知道?”尉迟珏点了她额头一下,不放心地问道。 “知道。”小姑娘大咧咧道。 “珏王爷,这位是?”叶扶苏见他们亲热不比旁人,笑问道。 “我是端木珊,你又是谁?”小姑娘的眼睛不太友好地睇着扶苏,抢应道。 “珊儿,她是你未过门的嫂子。雍城叶家小姐扶苏,你现称她姐姐便可。”尉迟珏缓声道。 “什么,你不是不愿与她结亲的吗?”端木珊惊叫起来。 尉迟珏瞧了扶苏一眼,不甚自在道:“那都是先前了,我现今见着她,却觉得她一切都好,甚合我意。” 端木珊撇了撇嘴,道:“我却未见出她有什么好?” 端木珊今年十三岁,尉迟珏只当她是小姑娘心性,见扶苏貌美心中嫉妒,斥道:“尽是胡说,多一个姐姐爱你岂不是更好?” “我才不要她爱我呢!”端木珊说着眼圈已红了起来,起身一跺脚飞跑了出去。 扶苏冷眼旁观,看得清楚。小姑娘年龄虽小,却是已对尉迟珏暗生情愫。眼前这人却不自知,见端木珊气恼跑走,兀自叹道:“姑娘大了,脾气也大了。” 见扶苏只是浅笑不语,又道:“她叫端木珊,是我一个姑姑的女儿。姑姑未出嫁时,待我甚好。婚后不久,得了此女,爱若珍宝,常携了回来,与我极是熟悉,所以规矩上不免疏忽了点。还望你不要在意!” 扶苏将一白子捏在指间,笑道:“你只是话多,可是怕输?” 尉迟珏见她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当下轻松。思忖片刻,将手中黑子放入局中,也笑道:“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端木珊气乎乎跑到门口,偷偷向后一瞥,却见尉迟珏依然和叶扶苏端坐在亭中弈棋。气恼道:“表哥却是有了她,便不理我。果真世间男子不应娶妻,否则他心中便容不下第三人。” 丫环蕊珠跟着她一通急跑,此刻正扶在石上大口喘气,听她谬论,想笑又不敢笑,只好道:“小姐说得甚是。” 主仆正在喘气,就听身边有人道:“原来是表小姐,怎么不去曲谿楼见小王爷?” 端木珊听她一说,心中更酸,气恼道:“珏哥哥可不待见我。如今他心中只有那人。” 绿萼见她委屈,心中窃喜,又道:“王妃刚才还在念叨,表小姐有两日没来了。你瑞表哥新得了好多西洋玩艺,王妃都搁在那里。只说等你来了,请你去挑选。” 端木珊孩童脾气,听得此话,转悲为喜道:“果真?那我们快去罢,免得舅母久等。”绿萼见她一派天真,跟在后面喊道:“表小姐,慢点。” “拜见舅母。”端木珊行礼道。 “真是个乖孩子,快到舅母这里来。”柳子真将她拉过来细细打量,亲热道:“我们珊儿真是越长越美!” 端木珊得她夸奖,心中得意,嘴甜道:“舅母更是风华绝代,无人能比。”说得柳子真哈哈笑道:“绿萼,还不将瑞儿放在这里的稀罕物拿出来让珊儿看看。” 说话间,两个丫环已经合力抬着一只紫漆描金山水纹的海棠木箱子上来。那箱子打开,只见里面琳琅满目,俱是各色玩物。 “珊儿,快去看看有什么中意的?”柳子真笑道。 “那珊儿不客气了。”端木珊走到箱前,向里面看去。 见她举着一个粉色西洋娃娃,绿萼道:“我只道洋人长得丑陋,没想到与我们并无多大不同。这小女娃模样倒也可爱,只是眼珠碧绿,晚上看着可不和我们的猫咪差不多。” 端木珊捂嘴笑道:“绿萼,你见识太短。我却是与爹爹在码头见过一个洋人小姑娘,长得很是漂亮呢!” 她又打开一个小盒子,只见里面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举起来,自己清清楚楚地映在里面。她喜道:“这真是个稀罕物!” “这是西方的镜子,据说是用琉璃烧制而成。只不过太过光亮,我却是不喜。珊儿如此貌美,正好用来梳妆,也好早早嫁得如意郎君!”柳子真见她爱不释手,便道。 端木珊先时听得兴致,到最后一句便已垮了脸,沮丧道:“我哪里貌美,珏哥哥现在眼中只有他的未来王妃。” 柳子真见她说话口无遮拦,心中暗喜,忙道:“珊儿,可是不喜那叶扶苏?” 端木珊点头道:“谁与我抢珏哥哥,我都不喜。”她素日得父母娇纵,说一不二,养成了率直跋扈的性格。 “既如此,把她赶走不就行了。”绿萼接道。 “你可是说得容易!她又不是阿猫阿狗,岂能说走便走。”端木珊瞥了她一眼,反驳道。 “我倒是赶她不走,但表小姐若出手,保管她灰溜溜地离开王府,离开小王爷。”绿萼笑道。 “快说,你有什么妙法可让她离开?”端木珊兴奋道。 绿萼走到她身边,低声细说。 端木珊听完,愣了片刻,却道:“珏哥哥若知道,定会生气。” 绿萼摇头道:“这世间男子大多情薄,若她走了,小王爷不会惦记几日的。从今往后,伴他左右的便只有表小姐你了。” 端木珊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脑中已然勾勒出自己与尉迟珏相行相伴的场景,不由莞尔一笑。 绿萼与柳子真目光相视,俱都一笑。绿萼心中暗道,此事成了。 第十四章:戈贡 叶扶苏倚在朱红栏杆上,将手中鱼食轻轻撒向池中,一群鱼儿争先恐后地游了来。看着鱼儿为了争食竞相吞吐出的泡泡,扶苏叹道:“这些鱼儿倒也简单有趣,只顾着一张嘴,而不像我们人,还得看顾好自己的七情六欲。” 秋芸捧着鱼饵侍立在旁,笑道:“姑娘喂鱼,竟也有如此感慨!” “姐姐说了什么,你笑得这般开心!”端木珊沿着池边石径走来,好奇道。 秋芸见她过来,行礼后方道:“姑娘适才在说这些鱼儿呢!” “姐姐昨日可恼了我?”端木珊行至扶苏面前,小脸上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妹妹做的不对,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扶苏将掌中鱼食尽皆撒入水中,转头对她笑道:“你既已称我姐姐了,做姐姐的还会与妹妹一般计较吗?” “那便好。”端木珊高兴起来,甜甜地笑道:“我也要和姐姐一起喂鱼。”说着,便跑到扶苏身边,将盒中的鱼饵抓了一把,洒向水面。 “姐姐,你看那条红色锦鲤在吃我撒的饵呢。”端木珊亲昵地靠在她肩上,拍手笑道。扶苏见她笑得天真烂漫,昨日之事竟似示曾发生过一般,心中好笑,此女果真如尉迟珏所说,孩童心性,倒让人不好再与她计较。 “是啊,珊儿如此可爱,便连那鱼儿也偏爱你喂她呢。”扶苏笑着逗她。 两人将一盒鱼食洒完,再看那池中的鱼也懒洋洋起来,腼着肚子,慢慢向荷叶深处游去。 端木珊挽着扶苏的胳膊,嬉笑着回了曲谿楼。 “姐姐,你也陪我下棋好吗?”端木珊从食盒中拣了一块酥糖放入口中,哀求道。 扶苏本想小憩,奈何端木珊热情,被缠得无法,只得点头道:“好吧,但我们只下三局可行?” 端木珊喜道:“只要姐姐陪我下棋,便怎样都行。” 两人在窗下的花几上摆开棋纸,秋芸又端上两杯香茗。 “你们姐妹却是好消遣!”尉迟珏甫一进门,便见扶苏正执棋沉吟,而端木珊方落子抬头,两人容颜秀美宛若一支双生并蒂莲。 见他进来,端木珊欣喜道:“珏哥哥,回来了!”扶苏却只是浅浅一笑,“你回来了。” 尉迟珏见她俩亲热,心中舒畅,也在花几边坐了下来,笑道:“我来观棋。” 三人言笑宴宴,不知不觉已是午时。端木珊在曲谿楼用过了午饭,方和尉迟珏一起走了出来。 “珏哥哥,你是不是很喜欢扶苏姐姐?”端木珊盯着尉迟珏的眼睛,问道。 尉迟珏笑着敲了下她的头,道:“丫头,整天想些什么呢?” 端木珊揉着脑袋,撅着嘴委屈道:“我不是关心你嘛!”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尉迟珏扔下这句话,便神情愉悦地向尚清轩走去。 端木珊见他满面欢愉,暗暗咬了下嘴唇,转身回到自己所住的兰香苑。 午后,阳光和煦。王府花园中百花吐蕊,蜂蝶翩跹。端木珊和蕊珠一路穿花拂柳,说笑着向曲谿楼而来。 “秋芸,你匆匆的干什么去?”端木珊刚走到曲谿楼,远远的便见秋芸一溜小跑。 “扶苏姑娘有点秋咳,我去让厨房熬点川贝枇杷。”秋芸停下来,笑回道。 端木珊掩嘴笑道:“看你跑得满头大汗,我还当是有什么急事!” “可不急嘛!今儿是各房去帐房领取日常用度的日子,去迟了可不好。”秋芸说着便又忙忙的要走。 “你去帐房吧!我让蕊珠去和厨房说一声,不就是熬个川贝枇杷吗?”端木珊好意道。 秋芸犹豫了片刻,忙谢道:“多谢表小姐,那就有劳蕊珠姐姐了。” 端木珊挥手道:“快去帐房吧!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回头保管让扶苏姐姐喝上川贝枇杷汁。” “小姐,我现在去厨房和张嫂子说下?”蕊珠见端木珊看着秋芸离去的背影出神,出言提醒道。 端木珊猛然一惊,恍惚道:“你适才说什么?” 蕊珠只好又道:“不是您让我吩咐厨房熬那川贝枇杷汁吗?” “我和你一起去吧!熬好了,我们再给扶苏姐姐端过来,便不要她们再麻烦了。”端木珊道。 二人重又绕过假山,走到厨房。吩咐了张嫂,蕊珠便扶着端木珊坐到厨房后院的葡萄架下等。约莫过了数十分钟,张嫂便将一个食盒提了出来。蕊珠伸手接过,张嫂陪笑道:“姑娘可要小心,滚热的若洒了可要烫伤皮肤。” 行至半路,端木珊突然叫道:“糟了,今日说要把那本《浮生六记》拿来给姐姐看的,却是忘记了。蕊珠你把汤药放下,回去把那书取来。” 蕊珠见她焦急,忙把食盒交到端木珊手上,自去兰香苑取书。 端木珊将食盒提在手上,却不走寻常的大道。行至假山后面的小花园,见四面无人,悄悄将那食盒揭开,取出袖中的一个碧色小瓶。她旋开瓶塞,将瓶中的白色粉末倾了些许倒入那碗川贝枇杷汁中,又端起那碗轻轻晃了几晃。做完这一切后,依然将那食盒盖好,提在手上,向曲谿楼而去。 “姐姐,秋咳怎得越发的重了?”端木珊刚走进房中,便听见叶扶苏几声重重的咳嗽。 扶苏从床上懒懒的爬起,强笑道:“我也不知,可能北人来这南方有些不适应吧!”见端木珊拎着食盒,奇道:“妹妹又拿的什么好吃的?” 端木珊将那盖子取下,端出一碗,笑道:“适才秋芸急着去帐房领用度,我便让蕊珠接了她的差事。可半道想起,昨日与姐姐说的那书未曾带来,便又让她去取,所以便由我来服侍姐姐了。” 扶苏笑道:“原来这一碗川贝枇杷汁竟有这许多故事!哪敢劳你服侍!” 端木珊将那青玉小碗端到她面前,道:“这药还是滚烫,姐姐快趁热喝了吧!” 扶苏将碗接过,放到唇边,正欲饮下,忽然心中一动。 端木珊见她已举袖欲喝,心中紧张,却又见她停住,忙道:“姐姐可是嫌苦?我已让厨娘放了许多冰糖,定不会苦的。姐姐放心饮下吧!” 扶苏听她此言,笑道:“有劳妹妹费心!”说毕,举袖将一碗药水饮尽。 端木珊见她碗中已空,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强笑道:“想必明日姐姐便不咳了。” 扶苏也笑道:“承你吉言。”一语未了,又大咳了数声,只咳得额上青筋毕显,鬓边汗水涔涔而下。 端木珊慌道:“姐姐,还是稍事休息为好!妹妹先行回去,明日再来看姐姐。” 扶苏见她惊慌离开,心中却泛起了无数波澜。 尚清轩中,尉迟珏一脸震惊,寒声道:“珊儿,此话可不能胡说!” “此事乃我亲眼所见,表哥还不信我?那人面容俊秀,体形比你略瘦,鬼鬼祟祟的从角门进去时被我发现。我看着他绕过风荷池,直接进了正屋。秋芸并岫玉皆不在,屋内只有她一人。我等了十数分钟还不见那人出来,这才慌地向你报信。”端木珊起初有些慌张,但说到后来口齿却越发清晰。 尉迟珏听她说完,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道:“她敢负我!” 端木珊见他神情,心中胆颤,怯怯地叫道:“珏哥哥,可是要亲去看看?” 尉迟珏衣袖一拂,也不等她,径自向曲谿楼而去。 刚到院门口,便见柳子真在绿萼的搀扶下,也刚好赶到。二人目光对视,尉迟珏脚步不停,从她身边大步而过。柳子真面有得色,在后面讥诮道:“家门不幸,出此伤风败俗之事!” 尉迟珏恍若未闻,俊脸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还未行至曲谿楼,后面聚的人益发得多。秋芸从人群中挤出,气喘吁吁地赶到尉迟珏旁边,低声道:“怎么都传扶苏姑娘与人……”她一个少女,脸红了半天,终是未能将那“私通”两字说出口。 尉迟珏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你也信?” 秋芸吓得不敢再说话,紧紧跟在尉迟珏身后来到了曲谿楼前。 房门并未掩紧,从缝隙中可见室内珠帘深垂,微风拂过,便有鸣佩般的清响逸出。窗户亦是大敞,杏黄色的密织锦帘将室内风光紧紧遮住。室内,寂然无声。 柳子真立在门前,见尉迟珏呆立不动,暗地里向绿萼使了个颜色。绿萼正站在端木珊身后,趁着人多拥挤,悄悄向端木珊背上推了一把。端木珊心中正在害怕,哪防背后,一个不稳,便冲向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端木珊也随之扑倒在地。尉迟珏看都未看端木珊向他伸出的手,径自跨过门槛,进了房内。 “你们来得也忒晚了!”叶扶苏一身绿色衣衫,从内室缓步而出。 绿萼的脸唰地白了,笼在袖中的双手颤抖个不停。柳子真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尚能自持。转头但见绿萼浑身哆嗦,心中恼怒,遂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下她的胳膊。 绿萼吃痛,方慢慢定下神来。 “可受惊了?”尉迟珏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 “这要问你的好妹妹了!”叶扶苏将目光投向在蕊珠搀扶下刚站起身的端木珊。 端木珊见她衣衫整齐地站在自己面前,只恍如梦中一般,嗫嚅道:“明明是你与人苟且,怎么问我?” 叶扶苏星眸中寒意渐起,她一步步走到端木珊面前,柔声道:“你果真是个好妹妹!不但想要姐姐性命,还要姐姐搭上名声。” 说话间,岫玉与另一个丫环已从内室将一个手脚被缚的青年男子费力搬了出来,直接掼到了地上的青砖上。那男子起先大呼饶命,但眼光扫到绿萼,便不敢再叫嚷。 端木珊见叶扶苏说得清楚,便知一切已功败垂成。哭叫道:“我就是不喜欢你。不过我没有在你碗中下毒,怎么会要你性命?你休要诬陷我!” 叶扶苏见她不承认,气极反笑,喝道:“你道我不识这‘戈贡’么?此毒乃为剧毒,其毒性之狠被称为‘七上八下九不活’。凡用此毒汁浸过的箭所射中野兽,上坡的跑七步,下坡的跑八步,平路的跑九步的就必死无疑。如今你却用此毒来害我,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狠毒!” 尉迟珏听得心惊,走到端木珊面前一掌掴了过去,恨声道:“我今日便代姑姑教训你。” 他力气极大,又是气愤出手,端木珊嘴角已有鲜血流出,她若疯了般向叶扶苏冲了过来,“都是你这个坏女人陷害我!”众丫环忙将她拉住,但她仍挣扎着要扑过来。 叶扶苏见她披头散发,一张小脸狰狞可怖,还犹不服,冷笑道:“今日我便让你心服口服!秋芸,去厨房捉一只鸡过来。岫玉,将刚才那只玉碗取来。” 柳子真见人们俱都凝神瞧着叶扶苏,遂和绿萼使了下眼色,两人向外走去。 “王妃,还请留步,还扶苏一个清白。”刚走到门边,叶扶苏已然看到,忙阻拦道。 柳子真无法,只得回到屋内坐下。 片刻,秋芸便将一只大公鸡抱来。扶苏将适才用来擦拭玉碗的馒头捣碎,放到大公鸡的嘴边。那公鸡想来已是饿了几天,见那碎馒头,忙忙地啄食起来。 众人皆屏息以观,果然,不过数分钟那大公鸡便倒地不起。人们一片哗然。 端木珊怔怔地看着,见那大公鸡果然死挺,忽然醒悟,她转向柳子真,双眼直欲喷出火,凄声道:“舅母,你说那药只是一般的迷药,不会害人性命。” 第十五章:合欢 见端木珊将矛头指向自己,柳子真面上一凛,寒声道:“敢情姑娘现在是逮谁咬谁?” 端木珊见她撇得干净,尉迟珏又正面沉似水,冷冷地睇着自己。心中焦急,大声辩道:“不是你让绿萼将此药交与我,让我伺机下在叶扶苏的饮食之中?” 她惊慌之中瞥见绿萼,忙求证道:“绿萼,你快说是你将这只瓶子交与我的!”她从袖中取出那只碧玉小瓶,尉迟珏接过,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绿萼惊慌摇头道:“表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何曾有过这种□□!” 端木珊见这主仆二人全盘否认,心中恨极,痛泣道:“明明是那日你见我在曲谿楼受了委屈,拉我去嘉懿堂和我说的一通话。我先时还当你们好意,现在却是明白,你们就是设好圈套想让我钻。我害了叶扶苏,你们正好趁心如意。” “一派胡言,你自己因妒生恨,还往别人身上混赖!我们与叶姑娘无怨无仇,为何害她?”柳子真怒斥道。 “你,你,好毒的心肠!”端木珊怒火攻心,气竭声嘶道。 “来人,还不将表姑娘请入香玉苑休息!”柳子真面色如霜,沉声道。 两个粗壮的仆妇伸手便来拖端木珊,蕊珠护在身边,险被推了一个跟头。端木珊此刻既惊且惧,悔恨不迭地向尉迟珏求道:“珏哥哥,救我!”见尉迟珏将头扭向一边,又向扶苏哭道:“姐姐,我真的没有要你性命之意。都是她们,都是她们害你!” 叶扶苏冷冷瞧了她一眼,缓步走到人前,道:“毒是端木珊投放无疑,但她却是受人挑拨唆使。” 她将目光转向柳子真,缓缓道:“戈贡在庆国罕有,只在南疆生长。而南疆的蒙舍诏,其族人最善用此毒。” 绿萼跳起来叫道:“叶姑娘何意?奴婢出身蒙舍,这毒便是奴婢投放的不成?” 尉迟珏冷冷一笑,道:“你这刁奴,自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毕,将目光向门外转去。一穿红色掐牙背心的小丫环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对着尉迟珏道:“那日,我去嘉懿堂送日用的鲜花。亲见绿萼姑姑将这药交给了表小姐,因零星听到了两句不好的话,吓得我当时悄悄回转了去。” 尉迟珏向柳子真道:“王妃还有何话可说?” 柳子真面色青白,强道:“你收卖个小丫环便想诬我身边人下毒!”又咬牙道:“春香你这个贱婢,竟敢背主!” 春香被她一声喝骂,吓得面色如土,只哭道:“奴婢所说句句属实,若我说了半句假话,便让老天爷割了我的舌头!” 尉迟珏见她犹作困兽之争,向外喝道:“锦行,还不将人押上来。” “钱瑜!”柳子真与绿萼齐声惊呼。 钱瑜面上犹有瘀血,双手缚于背后,膝行到柳子真面前,叩首道:“奴才无能,让人抓了家小。王妃,对不住了!”说毕,连着向那青砖上叩了十余下。 青砖上鲜血殷殷,柳子真面无血色,不敢直视,将头转向一边。 “你们其余人都退了下去!”尉迟清云带着尉迟瑞从门外疾步走了进来,厉声吆喝道。 其余各房不敢吭声,悄悄带了下人各自散去。 尉迟清云一路赶得急,坐在正中椅上呼哧呼哧喘气。室中几人因他的到来,神情都各有了变化。 柳子真脸上垂下两行清泪,恸声道:“王爷若是再晚上几步,妾身说不定便会被人逼得含冤自尽。”尉迟瑞见她流泪,忙走到其身边。柳子真一把将他抱住,哭诉道:“瑞儿,有人要害你娘。” 尉迟珏听她此言,激得心中火起,怒道:“是真冤还是假冤,父王一听便知。” 尉迟瑞恼道:“大哥,却是如何说话?娘一向对你不薄,我不知你为甚糊涂至此!” 尉迟清云两指捏住眉间,痛苦道:“不必再争,珏儿你将事情前因后果述说一番。” 尉迟珏遂将方才一事又细细说了一通。又指着伏在地上的钱瑜道:“爹爹可识得此人?” 尉迟清云点了下头,他又道:“我在雍城遇刺,便是此人下的手。他已一一招来,此是他的签字画押。”他将锦行手中一纸递交尉迟清云,又道:“爹爹若是不信,可当场再审。” 尉迟清云将手中钱瑜的供述看完,抬头笑对扶苏道:“叶姑娘,此番受惊不小,本王在这里先向你陪个不是。” 扶苏见他形容憔悴,恍若突然之间老了许多,心中酸楚,忙笑道:“王爷不必介怀,我一切无碍。” 尉迟清云微笑道:“如此甚好!秋芸,先扶叶姑娘下去休息吧。” 众人都皆散尽,尉迟清云面色渐趋凝重。他冷声道:“王妃可还有话要说!” 柳子真被他目光一扫,心中生寒,却依然高声道:“我只是替自己、替瑞儿争一个公道。” “公道便是谋人命,害人名吗?更何况珏儿还和咱们血脉相连!”尉迟清云厉声道。 柳子真听他此言,仰头哈哈大笑,两行泪水也随之落下,“血脉?他是谁的血脉?他是你尉迟清云的血脉,却不是我柳子真的!想当年我刚入王府,为了讨你欢心,违心将他当作亲生认为嫡子!可我得到了什么,瑞儿得到了什么?你的一颗心满满的都是他!瑞儿生辰,你却只因他感冒咳嗽,便让我们娘俩坐等到天明。还有很多,我却是一桩桩都记在心上。你更是让他袭了爵位,瑞儿却是两手空空。他日渐长大,又是何曾将我这母妃放在心上!” 尉迟瑞听得震惊,惊疑不定道:“娘,你说什么?大哥真的不是你亲生?” 尉迟清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尉迟珏,喟然叹道:“都是我的错!珏儿,今日我要你将此事揭过不提!这原都是我欠她们母子的,方让这怨越结越深,终至成祸。如今,我竟是想遮都遮不住!” 他厉声道:“你们出了此屋,便将今日这事忘掉,谁都不准再提。” 尉迟清云深深瞧了柳子真一眼,冷声道:“子真,你以后便在嘉懿堂静思己过吧!” “至于绿萼……”他拖长声音道。 柳子真见他目光如刃,显见其心意已决,惊恐道:“王爷,你禁锢我,我无怨言。但绿萼乃我最信任之人,还求你看我面上饶了她一命。” “如果没她,你兴许也不至于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只是如今你既替她求情,那便去后院领杖五十,若她能熬过,便是她的造化。反之,亦是她的命数。”尉迟清云沉声道。 “谢王爷!”柳子真扶着绿萼的手,头也不回走出了曲谿楼。 尉迟瑞见她走远,犹自恍惚。尉迟清云将他一手拉起,与尉迟珏之手交叠在一起,道:“你们也不必问我珏儿生身母亲是谁!因为我不会说!” 他将两人之手握于自己掌中,深情道:“而今我只望你们能够放下心中芥蒂,兄弟同心。瑞儿心性善良,珏儿谋断果决,合你二人之力,定能替纯贵妃报当年之仇。” 尉迟珏本欲借此打探出自己身世,谁知尉迟清云避而不提,此刻见他殷殷相劝,又见他鬓边霜发,心中不忍,笑道:“我与二弟素来和睦,爹爹还请放心!” 尉迟瑞亦宽慰道:“爹爹放心,我与大哥必守望相助,定不会兄弟阋墙,让外人耻笑。” 尉迟清云眼中泛出泪花,欣慰道:“有子如斯,夫复何求!” 繁星点点,凉风习习。叶扶苏立在合欢花树下,捻起一枚落在地上的花蕊,怅然地望着花园里的流萤宵烛。 许是夜凉似水,她轻轻咳了一声。秋芸将手中云雁细锦披风展开,正欲给她披上。身后却伸来修长一手,将那披风接过。秋芸回身见到来人,忙行礼道:“小王爷!” 扶苏听得动静,还未及转身,便觉身上一暖。尉迟珏行至她面前,低头替她将披风系上,含笑道:“秋咳未好,怎么还站在凉风中?” 扶苏犹自怔忪,见他含笑瞧着自己,赧颜道:“原来是你,却是吓了我一跳。” 尉迟珏见她纤纤素手擎着一朵粉色花球,愈显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又突然想起那日她在自己怀中的淡淡幽香,不由面上一红,幸是夜晚,无人瞧见。忙清咳了一声,正色道:“看你出神,却是在想什么?” 扶苏眼中含笑,神色温柔,轻声道:“看这合欢,一时想起了雍城。我家院中也有这么一棵古树,幼时娘常带着我在下面玩耍。” 尉迟珏见她感触,知她离家日久,已有思乡之情,笑道:“我知一处合欢甚多,现在更是繁花似锦,明日我带你去瞧!” 叶扶苏见他神情舒朗,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问道:“事情都解决了?” 尉迟珏点头,却怅然道:“只是我依然不知自己身生母亲是谁!” 扶苏想了片刻,出声道:“想是王爷有难言之隐。你也不必太过执着此事,将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尉迟珏颔首道:“我也明白。夜色已深,你早点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来接你同去。” 两人并肩同行,行至曲谿楼,尉迟珏停住脚步,吩咐道:“秋芸,好生照顾姑娘。”他立在院前,见两人身影进入室内方掉头向尚清轩而去。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云顶山下,叶扶苏身着绿色撒花烟罗衫,脚下一双麂皮软靴,与尉迟珏一边说笑一边沿石阶向山上爬去。尉迟珏一袭紫色长衫,容颜温润如玉,二人一路行来,恰如一对璧人,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而视。 行到半山腰,山势渐缓,再往前数步,便见一挂瀑布从山腰直泻而下,宛如白练,跌落山麓的静水河。瀑布之前有一偌大平台,周遭云树堤沙,惊涛拍雪。 平台之左是一片果园,橙黄橘绿,正是瓜果飘香之际。右侧却是一树树的合欢,幽远芳香。此时,已是合欢花期的最末,无数粉色的绣球从枝头跌落,与如茵碧草混成另一片花海。秋游之人在林下席地而坐,取出随身所带糕点佳酿,赏花饮酒,一片欢声笑语。 叶扶苏何曾见过如此盛况,只觉满目都是绿色的叶,粉色的花。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的甜香若蜜糖瞬间便沁入心脾。 尉迟珏见她眼中满是惊喜,心中快慰,含笑道:“此处人多,我们去那树林深处慢慢赏玩,省得与他们拥挤。” 叶扶苏点头道:“甚好!此处人多,只怕不是看风景,而是看人了。” 二人沿着青石小径慢慢前行,一路上皆是合欢的落英,扶苏不忍踩及,便一边走,一边捡。尉迟珏见她如此,也弯下腰与她一起,将那合欢花蕊捡起,用衣摆兜住。 走了数百米,前方一条小溪从林中萦绕而过。此时,人声渐稀。尉迟珏坐到溪边石上,笑道:“此处甚好,正好休息赏花。” 他将衣摆揭开,却是满满一堆合欢落英。他道:“你怕它被人踩入污泥之中,现今这条小溪却是清澈,便让它们随波去罢。” “等等!”扶苏叫道。却已然不及,只见无数粉红随着那莹澈溪水悠悠向下行去。 见尉迟珏不解地瞧着她,扶苏解释道:“这些合欢不仅可供赏玩,还可入药。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志,还能悦颜色。家常做成香囊、枕头,更可以解郁安神,理气开胃,活络止痛。” 听她说完,尉迟珏跺脚道:“却有这么多好处,你偏不早说!” 扶苏掩嘴笑道:“谁知你这般性急!既然已随流水去了便罢了,它们也落得个安生。只不过我这些可不能丢!” 尉迟珏喜道:“你想用它们做什么?可否给我做一个香囊?”说完,觉着不妥,又忙解释道:“我也甚是喜欢这合欢花的香气,既然它有如此多好处,佩上一个总不会错。” 扶苏点头道:“只不过我针线活不好,你到时别嫌弃!” 两人说笑之间,日影已渐至头顶,阳光灿烂,透过枝叶在溪边打下大小不一的光斑。尉迟珏与叶扶苏二人对面而坐。从叶扶苏所坐方向眺去,只见那合欢花球浓密繁茂,向远方迤逦开去,宛若朵朵粉色云朵镶于天际。她一时看得出神! 尉迟珏将随身携带的点心瓜果并一壶杏花村取出,放在一块四面平稳的石上,招呼道:“良辰美景,怎可没有佳酿,你可要来一杯?” 扶苏吓得摆手,“酒,我是不敢再饮了!” 尉迟珏也不勉强,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呼道:“真是惬意!” 扶苏取了一块糖椰角放入口中,起身去那树下继续捡落花。她甫一站起,便见对面林中两个人影转过拐角,直向前去。 她奇道:“我在此地并无多少熟人,为何这身影竟有熟悉之感?”她脑中一时千回百转,却总是想不起适才所见之人是谁! 第十六章:太子 “看什么这般入神?”尉迟珏从石上跳下,立到她身后。 叶扶苏迷惑道:“适才两人从此处转弯向山上去了,我瞧着身影熟悉,却又不知曾在哪里见过!” 尉迟珏笑道:“这值得伤什么脑筋,若你想知道,便上去瞧瞧好了!山上鸣远寺可是大大的有名!” “既如此,不若我们上去拜一拜!”叶扶苏欢喜道。 尉迟珏赞同道:“也好!反正此行也无他事,原只为散心消遣。” 二人说毕,立刻拾级而上。行至山顶,果见云烟缭绕处一宏伟寺庙,依山傍水,绿树红墙,与那红尘俗世遥遥相望。 寺前小沙弥见他二人锦衣玉服,仪容出众,忙殷勤地迎了上来。二人走进大雄宝殿,但见宝相庄严,佛法无边,敬畏庄重之心油然而生,燃了香烛,各自叩拜许愿。 二人缓行出殿,迟珏见扶苏犹是一脸虔诚,笑问道:“你适才许了什么愿?” 扶苏脸色一红,她适才许的愿望是能早日找到雷虎,这让她如何说出口。当下笑道:“愿望是用心许下的,如果轻易说出便不会灵验了。” 尉迟珏见她不说,也不强求,二人说笑着向鸣远寺后院走去。 行至藏经阁前,扶苏眼尖,突然指着前方道:“可不就是我刚才碰到的那两人!” 前方两人,其中一人正与对面之人攀谈,听到她声音,那说话之人即刻转过身来,却见他身着青色常服,风仪出众,但神色倨傲,见了他二人,神色一怔。 尉迟珏也是一愕,随即快步上前,那人与其随从也迎面走了过来。但与他讲话之人,却在随从的护佑下沿着石阶转入林中不见。 扶苏见那人走近,思绪如电光火石,忽然记起此人便是那日在明月楼对她施以援手的贵公子。 两人行近,尉迟珏行礼道:“参见太子!” 扶苏心中震惊,此人竟是当今太子殿下季乾嘉,难怪眼角眉梢俱是傲气。 季乾嘉向前虚扶,客气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说话之间,余光扫及叶扶苏,季乾嘉又是一楞。身前所立女子清丽脱俗,灵动慧黠,此刻一双星眸正好奇地睇着自己。有京城闺秀之容色,却无其沉闷,他心中顿生好感。但见她陪在尉迟珏身边,却又不便打探其身份。 尉迟珏见他打量扶苏,心中不悦,以身挡在叶扶苏前,不动声色道:“太子殿下到这鸣远寺所谓何事?适才与殿下交谈之人,怎么看其背影甚像熙王爷?只是这熙王此刻不应在其封地——应城吗?” 他蹙眉,沉吟道:“难不成我眼拙,错认了人!” 听他如此一说,季乾嘉刚才还是和煦的脸蓦地一沉。侍立在他身旁的董威呵呵笑道:“珏小王爷,你确是认错了人,刚才那人只不过偶遇。他在寺里迷了路,向我家主子打探下山之途。太子好心指路倒让小王爷误会了!想那熙王爷未奉皇上御诏,怎敢私自进京!” 尉迟珏以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道:“却是珏冒失了,还望太子殿下原谅。” 季乾嘉被他这么一闹,也失了打探叶扶苏身份的兴趣,长袖一拂,径向山下而去。 扶苏见他扬长而去,撇嘴道:“这太子脾气也忒大了!” “东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品行端方,脾气差一点也就罢了。但此人之德行,却实是不敢恭维!”尉迟珏摇头道。 扶苏感兴趣道:“具体如何,可否说来听听?” “此人心胸狭隘,酷好争强斗狠!乃中宫郦皇后独子,自幼宠爱无比,由郦凰亲自教养。那郦凰之阴私狠毒,宫中人尽皆知。其为争宠固宠,不择手段,排除异己。试想未来的帝王长于此妇人之手,又是这般性格,如何治国养民?”尉迟珏忧心道。 “这帝王家事,还是由当今圣上自己裁决,你自忧心什么?”叶扶苏见他情绪低落,安慰道。 尉迟珏叹道:“我自是不想操心,但奈何身在其中!” 扶苏取笑道:“我原不知小王爷也是忧国爱民的典范!” 尉迟珏被她说得霁颜,笑道:“就知寻我开心。” 说毕,抬头瞧了瞧天上太阳,又道:“此刻已是午时,你定是饿了。我们快快下山,今日就去明月楼大快朵颐如何?” 扶苏莞尔,道:“那家酒楼饭菜甚是不错。只不过我却见乡情怯!” “为何?”尉迟珏兴致盎然道。 扶苏赧颜道:“初到建康,便遭了贼。可怜我不知,还跑去明月楼大吃大喝!若不是季乾嘉援手,说不定那店家会将我暴打一顿来泄愤。”她叹道:“说起来,那太子爷也算是我的贵人!” 尉迟珏正色道:“原来如此!那我们此番去,便将那有眼无珠的小二打骂一通如何?” 扶苏忙道:“不可!原是我有错在先,何况那店家后来还收留我吃住,甚是客气!”她自语道:“只是不知又是哪位贵人在暗地里助我!” 尉迟珏朗声大笑道:“你在这京城识得许多人么?” 听他大笑,叶扶苏猛地醒悟,睇着他,道:“原来是你!只怪我愚笨,怎么没一早就想到你身上呢!” “那今日可要浮一大白!”见她一副后悔不迭的模样,尉迟珏笑容愈加灿烂。 行至长安街,叶扶苏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我想去云裳阁看一下。那夜突然失踪,想必让乔娘子、允玉、允文他们受惊了!” 尉迟珏点头道:“顺便也请他们一起去明月楼,以谢他们当日周济你之谊!” 扶苏见他答应得爽快,又设想周全,心中欢喜,当即甜甜一笑:“还是大哥最好!” 尉迟珏得她夸奖,也不矜功,微笑着向她肩上轻拍了下,道:“还不快去云裳阁。” 他二人言谈欢笑,却不知已尽皆落入路边一人眼中。那人一袭白衫,帷帽之下面容如玉,只是此刻神色清隽,冷若寒冰,叶扶苏侧首对尉迟珏的甜甜一笑,又让他的面容寒了几分。此人不是雷子骞,又能是谁? 云裳阁此时并无客人,乔娘子正一手支颐,与允文玩九连环,允玉俯在桌上观看。 “乔娘子!”叶扶苏立在门前,叫道。 “哎呀!”乔娘子起得急了,一不小心膝盖撞到桌角。“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好好的突然失踪了?你可知我们有多焦急?你还好吗?”乔娘子也不顾腿疼,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拉着扶苏的手上下打量,接二连三道。 叶扶苏回答不及,只微笑着,任她打量。此时,允玉、允文也跑了过来。两人各拉着她的手,仰头道:“姐姐,你可不要再突然不见了!” 尉迟珏立在她身后,见她们热闹成一团,自己则彻底被无视,不甘地轻咳道:“可否讨杯茶喝?” 乔娘子被他一声咳嗽打回原形,忙撂开扶苏,过来殷勤道:“贵人快请进,紫茗你这个懒丫头,还不快上茶!” 说着,又用衣袖去揩那凳子,满面堆笑道:“贵人请坐!” 扶苏见她见了尉迟珏,便将自己抛在一边,也不恼,自寻了一只凳子坐下。 第十七章:皇上 吃完饭,乔娘子拉着扶苏的手悄悄道:“你住在睿王府方便吗?如果住得不开心,就搬回我们云裳阁。我虽不宽裕,多分一碗饭出来还是有的!” 扶苏心中一暖,反握住乔娘子的手,道:“睿王爷原是我家故交,倒是方便的。乔娘子无需为我担心,我若得空定常回来看望你们!” 另一边,允文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对尉迟珏道:“尉迟大哥,这饭菜真是太美味了!只是吃不够,若不是这肚子装不下,我还想将那些海参蹄筋、百花酿鲍片、柴把鱼翅都给吃了!” 尉迟珏见他童真,笑道:“若你日后馋了,可随时来吃!” 乔娘子听见了,忙道:“小孩子别贪嘴。这种饭菜,一年一次也是够了,寻常人家哪有许多钱来吃这种盛宴!” 尉迟珏笑道:“我说吃得便吃得!”他向外叫道:“老崔!”外面立马有人应道:“爷,来了!” 叶扶苏一瞧进来之人竟是明月楼的掌柜,咋舌道:“难不成这酒楼也是你开的?” 尉迟珏含笑不答,指着乔娘子对老崔道:“日后这位娘子并这两个孩子若是过来吃饭,饭钱全部不收。” 见老崔恭谨称是,允文拍着小手跳了起来,允玉也露出了笑脸。乔娘子讪讪道:“这怎么好占小王爷便宜呢!”她话虽如此,但脸上已然喜不自禁。 与乔娘子一家分手,两人刚行至睿王府门前,便见锦行焦急不安地向路上张望。见他们回来,如释重负道:“可真是让人望眼欲穿,却是宫里有旨,让小王爷和叶姑娘进宫呢!” 叶扶苏震惊,道:“我也要进宫?” 锦行点头肯定道:“纯贵妃点名让叶姑娘您和小王爷一道进宫!” 叶扶苏将目光投向尉迟珏,尉迟珏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纯贵妃极好说话,想是听说你来了,想见上一面。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叶扶苏无奈,只得进屋,在秋芸的帮助下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与尉迟珏分乘两顶轿子,向皇宫而去。 朱红宫门,明黄琉璃屋脊,在湛蓝的天幕下益显天家威严。扶苏下了轿,对着巍峨宫殿深吸了一口气,与尉迟珏步行进入宫内。 他们一路行来,路上所见宫人皆垂头低目,步履匆忙却又无声响。扶苏心中惊诧,好大的规矩。她不识路途,随在尉迟珏之后,只见他时而左转,时而右拐,转了三四次,自己竟然失了方向。 “到了!”尉迟珏突然转身,叶扶苏收步不及,正撞上他胸膛。只觉鼻酸头昏,眼中泪水差点流出,叶扶苏揉着自己的额头,气闷道:“你是生铁做的吗,这么坚硬!” 尉迟珏见她额头一道红痕,心中懊恼,急道:“可有不舒服?” 扶苏摇头道:“幸好我生得结实,若真是一般的闺阁小姐,这一下怕不就是撞趴在地了。” “岚霓阁,好名字!”扶苏仰望着宫殿上的匾额,赞道。 他二人立在宫殿门前,大宫女绣云一早已瞧见,向内高声禀道:“睿王府小王爷求见!” 见他二人走近,绣云低声道:“真是巧合,皇上刚来,珏王爷也一起见见吧!” 说话间,门前锦帘已经掀起。尉迟珏看了扶苏一眼,低声道:“一切规矩跟着我做便可以。” 两人抬步入内,扶苏跟着尉迟珏一一行礼。礼毕,便听一雄浑的男子声音道:“尉迟家的人果然个个出众,这珏儿仪容当世应是无几人能出其右!来人,赐座!” 扶苏坐定,便听前面女子轻声笑道:“皇上过奖了!” 扶苏眼角余光所及,恰是正中位置,只见红木椅上端坐一人,龙章凤彩,美髯长目,便知这是当今圣上——季则荦。旁边一女子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巧笑嫣然中向她睇了一眼,应是纯贵妃——尉迟清岚。 扶苏见她注视,吓得一凛,连忙端正坐好,眼观鼻,鼻观心。 她拘谨之时,尉迟珏已和季则荦说上了话。二人问答之间,叶扶苏仔细聆听,却是一些诗词歌赋并一些政治见解。季则荦但凡一问,尉迟珏便立马答出,其思维之敏捷,见闻之博洽,令季则荦不时击节称赞。 尉迟清岚看他二人对答,也不插话,自端着一杯茶慢慢啜饮,神色温柔祥和。 君臣二人聊了片刻,季则荦意犹未尽地起身,对尉迟清岚道:“太子若能有此子一半,我便不愁了!” 尉迟清岚微笑道:“皇上又说玩话。此话要是皇后娘娘听到了,定又要说臣妾的不是了。” 季则荦听她提及郦凰,不置可否,只道:“你侄儿既来了,我也不打扰你们说亲近话!酉时,我来此与你一起用膳。” 尉迟清岚将季则荦送至殿外,转身回来见叶扶苏恭谨地立在身后,笑道:“既然你是珏儿未过门的妻子,到这里便不要拘束。好好地坐着罢!” 尉迟珏听她此言,暗道糟糕,看叶扶苏果然已颊生双晕,只见她嗫嚅道:“是,贵妃娘娘。” 见她如此,尉迟清岚只当她是害羞。谁料扶苏趁她坐下不备之际,却是狠狠地瞪了尉迟珏一眼。 尉迟珏目光一转,看向窗外,只作不知。 “珏儿,家中可好?”尉迟清岚问道。 尉迟珏正色道:“家中一切都好,娘娘莫要挂牵!” “只是我看着你怎么有点憔悴?”尉迟清岚蹙眉道,身子斜向左侧,离尉迟珏又近了些许。 扶苏见她神色温柔,莫名觉得亲切,突然悟道原来日常在家中母亲也是这样温柔对自己。这纯贵妃虽然圣眷最隆,但却没有子嗣,想必是将尉迟珏这侄儿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看待,她心中想道。 尉迟珏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珏儿自己并未曾觉得!” 尉迟清岚又道:“你一个男孩子家,大大咧咧,哪注意这些!绣云,你看珏儿是不是清减了?” 绣云笑吟吟地走到中间,对着尉迟珏端详了会,方道:“娘娘说得对,果然是瘦了一点。” 尉迟珏被她二人一说,顿时无语。 尉迟清岚急急道:“绣云,你去库房把上好的人参、灵芝、鹿茸、虫草都取了来,让珏儿带回去好好补一补。” 尉迟珏见她如此,知她乃一片关心爱护之情,也不推辞,上前道:“珏儿多谢姑姑!” 尉迟清岚安排好一切之后,又将注意力转向叶扶苏。“这位姑娘便是来自雍城叶家?” 叶扶苏忙笑道:“正是。” 尉迟清岚见她容颜清丽,言行得体,心中略松,又道:“可曾读书?” 叶扶苏知她昔日以才女之名冠绝京城,今日问自己实是探自己虚实,遂实事求是道:“只习了《诗》、《书》、《春秋》并一些诗词,不过大多流于浮泛,只是一些皮毛罢了。” 尉迟清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点头道:“这样的女子方能配得上珏儿。” 三人又闲话了一阵,尉迟珏见窗外日影已经晕黄,笑道:“姑姑,我们却是叨扰你甚久了!改日侄儿有空再来看你!” 尉迟清岚一怔,“已经过去许久了么?怎么我只是不觉!” 绣云提醒道:“可不,很快就酉时了,皇上该过来用膳了!” 尉迟清岚恋恋不舍将二人送出殿外。走至德裕门,叶扶苏一回头,发现尉迟清岚竟仍立在宫前,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扶苏笑道:“纯贵妃,却是待你甚好!” 尉迟珏点头道:“自幼我在家中受了委屈,她便会接我入宫细细安抚。这十几年中,我亏欠她却是最多!” 第十八章:山洞 天气初晴,一缕阳光透过窗棂钻进室内。扶苏坐在窗下瞧了片刻园中景色,便又转回头继续飞针走线。她绣活不算出众,但也不至太差。此刻手中缝制的是一个香囊,里面填了上次云顶山拾取的合欢花蕊,已初具雏形。 尉迟珏从外面进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美人引针的风景。清晨的阳光映在扶苏的颊上,金色的光晕下长睫低低地垂着,素手白晳滑腻如鹅脂美玉。尉迟珏向来未见她有如此安静的一面,一时立在门边竟忘记了进去。 “姑娘,小王爷来了。”秋芸从外面进来招呼道。 扶苏这才惊觉,抬头笑道:“你来了。” 尉迟珏在她身边的椅上坐下,好奇道:“这是绣的什么?” 扶苏听他一问,脸色一红,道:“莫非我绣工竟如此糟糕,你瞧不出我所绣何物?” 尉迟珏瞧着香囊,斟酌道:“这墨菊绣在紫锦上,倒也别致。看这外形,应是香囊。” “既然你都认不出,此物便由我佩着罢!”扶苏结束最后一针,将那香囊握在手中,佯叹道。 尉迟珏一把抢过,调皮道:“谁说我认不出,刚才不过是逗你玩。一早便是说好了送我的,怎能反悔!”说着,便将那合欢花香囊掖入袖中。 本是一清逸出尘的人物,却做出如此赖皮行径,扶苏不由弯起嘴角笑他。见扶苏低头收拾针线,尉迟珏突然正色道:“我来却是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扶苏停下手中动作,睇着他,“有什么事要你如此郑重其事?” 尉迟珏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纯贵妃染恙,让你进宫侍疾。”他心中明白,纯贵妃并无大恙,要扶苏去,其实还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自己一切事务,纯贵妃都要操心。这未来王妃的人选,她势必要反复考量。侍疾乃名,考察才是实。 扶苏听了,半晌没有言语。过了片刻,方道:“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吗?” 尉迟珏知她所指,点头道:“前段日子多谢你帮忙,现今我需帮你找到雷虎,然后我们……” 扶苏替他说道:“然后我们各自恢复自由身!” 尉迟珏话被她接去,面上虽云淡风轻,心中却莫名地失落。他轻声笑道:“是的,各自自由。所以进宫侍疾之事我不强求,你若不愿,我便去对纯贵妃解释。” 叶扶苏将话说清,心下轻松,听他如此一说,忙道:“这倒不必,我现在身份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纯贵妃指名我去,怎可推诿?况且皇宫岂是寻常人能去得的,能去逛逛,这也是我的福气。” 尉迟珏站在崇天门前,对刚下轿的叶扶苏道:“我未奉诏,此番却是不能陪你进去了。你在里面定要小心谨慎,后宫不比王府。” 扶苏笑道:“放心吧!” 扶苏还未行至岚霓殿,便见绣月从甬路一端迎了上来,笑盈盈道:“姑娘来得甚快!娘娘怕你不识路,特意让我在此候着。” 扶苏客气道:“劳烦姐姐了!” 绣月是岚霓殿第一得用之人,平素最有脸面,今日尉迟清岚让她出来迎接叶扶苏,心中早知自己主子对这叶姑娘心存考验之意。她既会意,便多留了几分眼色。 叶扶苏今日穿着一袭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修翅玉鸾步摇,恰是上次进宫尉迟清岚所赐,看其容色比上次更加明媚娇艳,言行举止亦是有矩有度。即便她这入宫多年的宫人也挑不出一丝儿的错处,绣月心中暗赞,难怪上次见小王爷神情舒朗,定是因有了这朵解语花。 叶扶苏随着绣月进了正殿,尉迟清岚正卧在大红酸枝贵妃榻上,身上覆着一薄缎锦被,见她进来,略抬了抬眼,道:“你来了。” 叶扶苏忙趋步向前行礼,礼毕在榻脚旁的红木嵌螺钿三角椅上坐了下来。此时宫女如意端了一碗药汤过来,扶苏忙道:“我来吧!” 尉迟清岚身子略侧,就着叶扶苏的手把汤药一勺勺用完。扶苏见她面色微黄,神情悒郁,轻声道:“娘娘这是……” 尉迟清岚道:“无碍,略感风寒罢了。”又道:“你既来了,便在我身边多呆几日。这深宫寂寂,长夜漫漫,正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扶苏笑道:“只要贵妃娘娘不嫌我愚笨便好。” 尉迟清岚咳了一声,摆手道:“今日你先下去歇息,闲暇时便来伴我说话。” 绣月见她露出倦容,忙道:“如意,带叶姑娘去西偏殿安置。” 如意是一个沉默娴静的宫女,扶苏问她一句,便答一句,其余饶是半句话也是不肯多的。扶苏却喜她的沉默温柔,含笑道:“你来这宫里许久了吧,可曾想家中亲人?” 如意却是未曾想到她会问及家人,愣怔之后,依旧恭敬平稳道:“奴婢家中已无亲人。” 扶苏一时唏嘘,倒不好再与她攀话。如意手脚甚是利索,不大功夫便和一个小宫女将这西偏殿归置得井井有条。 扶苏坐在凳上,正对着窗外。外面有一株虬枝老桂,虽已深秋,但枝头依然有灿若繁星的黄色小花,挨挨挤挤,密密匝匝,正肆意地绽放。她心中略有喜意,环顾四周,俱是静寂,惟有庭院正中一只麻雀在地上低头觅食。这便是自己未来十几天的居所了,她打量之后暗道。 “姑娘,盥沐了。”适才整理床褥的小宫女端了一个盆子进来,恭声道。 “你唤何名?”扶苏将手伸进面盆,洗净后问道。 “回姑娘,奴婢叫李绮儿。”小宫女低头道。 自己住的这个西偏殿原本是空着的,现在纯贵妃指了如意和绮儿两个宫女过来照料,扶苏在床上朦朦胧胧地想着。她年轻本无甚心事,又不爱忧烦,思忖不久睡意来袭,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眠,第二日晨曦微露时,叶扶苏便神采奕奕地起了床。她来到正殿,尉迟清岚却是仍未起身。绣月一见到她,便笑道:“姑娘起得可真早。”两人在室外说了不一会儿话,便听内间传来响声。绣月、合欢两个忙忙地进去伺候更衣。 等不多久,便见尉迟清岚意态慵懒地从里面出来。叶扶苏忙上去请安,尉迟清岚扫了她一眼,道:“早就来了吗?” 扶苏恭身道:“也就刚来了一会儿。” 片刻,御膳房来传早饭。扶苏坐在尉迟清岚下首,起初还拘谨,后便逐渐放开,哪些自己爱吃也不客气。尉迟清岚睇了她一眼,见她并不畏缩,一副胃口甚好的样子,也不多言。 两人同食,尉迟清岚不免比平日多用了些。绣月喜道:“贵妃娘娘今日多用了一碗碧梗米粥。” 尉迟清岚漱了口,方道:“这是叶姑娘的功劳。” 饭毕,扶苏跟着尉迟清岚去御花园赏花。皇家园林,各种奇花异草自不必提,饶是深秋,那花圃中也是群芳争妍,姹紫嫣红。 尉迟清岚一边赏花,一边与扶苏闲话。言谈之中,已将扶苏的家底摸了个精光。 “你的身世并不能配得上珏儿,但珏儿喜欢,将来做一个侧妃也是不错的。”扶苏正在专注地欣赏一朵彩瓣台阁芍药,身前突然传来尉迟清岚清冷的声音。 扶苏身子一僵,神色莫辨道:“珏王爷是一个极有主见之人。”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自己对尉迟珏原本无意,何必为争一时意气得罪她。事成之后,自己便离开,他尉迟珏再娶谁与她何干! 尉迟清岚听她之言并不生气,只是看向她的神情中露出惋惜,“你甚像当日的我。只是若想成为人上人,除了自身,还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她缓慢道:“通常这个后盾,便是通过联姻获得。珏儿甚有抱负,我却也是理解的。” 扶苏沉默不语。 “去时芍药才堪赠,看却残花已度春。只为情深偏怆别,等闲相见莫相亲。”尉迟清岚对着花圃中那怒放如彤云的芍药低声轻唱道。唱罢,又道:“这芍药本该开于五六月,但此刻却于秋季盛放。何也?权也,势也,财力也。” 扶苏心中虽不赞同,面上却不再显,只道:“贵妃娘娘好唱腔!” 尉迟清岚转头认真道:“我只望你能对珏儿情深义重,莫忘初心。” 扶苏心中暗道,你要他娶别人为正妃,还要另一个女子对他情深义重,真是荒谬。不过幸好自己不是那个苦命之人! 尉迟清岚见她神色恭敬,只当她已入耳,怎想到扶苏却在暗自腹诽。 白日里陪说话、用膳,偶去书房绘画写字,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扶苏随侍在侧,恭敬如初,不敢稍有懈怠。尉迟清岚对她的态度也逐渐好转,闲暇便与她一道研究诗词字画,更赏赐了许多衣裳首饰下来。 这日清晨,叶扶苏刚准备去正殿,就见绮儿跑过来道:“贵妃娘娘今日要与皇上一道,姑娘可休息一日了。” 扶苏大喜,用过早饭,便一人到御花园中闲逛。她赏了一会花,又去清漪池观鱼,无人在侧,只觉浑身自由。行至前方假山,见有一金丝小猴从一株树上哧溜而下,她心中惊喜,忙跟上前去。 那猴调皮无比,见她来追,左窜右跳,扶苏一不溜神,竟钻入假山旁边的密林中消失不见。 扶苏玩心大起,沿着假山,一径向林中寻去。她正留神那林中动静,突听左侧传来男女的低笑声。她心中好奇,蹑首蹑脚地走近,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竟向她所站方向走了过来。她一慌,左右一瞧,身后恰有一个山洞,忙悄悄地躲了进去。 第十九章:身殁 声音越来越近,竟似直往这山洞而来。扶苏向周遭看了一圈,洞口虽小,洞身却甚阔,也颇为干净,似是有人常来。 正在打量之际,两人身影已到洞口,扶苏此时再要出去却也无法,正好后方有一块突起的巨石,忙踮起脚尖悄悄藏身于后。 来人乃一男一女,刚进洞便抱作一团。扶苏既羞又惊,却是何人,胆敢在这后宫之中行此苟且之事。她从石后只隐约窥得两人侧影,男子身材颀长,女子身形娇小,此刻已柔作藤蔓,紧缠在男子身上。 片刻便听得那女子嘤咛一声,娇颤道:“你好久未来见我,我原以为你已将我抛之脑后。今时此刻,却也不枉我在这后宫中朝思暮盼。”说到此处,女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听到两人的喘息之声。 扶苏躲在石后,心跳如雷。她万没料到出来散心,竟然偷窥了一场活色生香。正在焦急之际,洞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 “姐姐,我定没说错。我亲见着庄姬那小贱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乾嘉身后进了这片林子。”羽嫔突然尖叫起来:“你瞧,这里有个山洞。” 见她叫嚷,郦凰气得七窍生烟,眼寒如刃,低声斥道:“给我闭嘴,你想人尽皆知吗?” 洞里两人好事也被惊扰,那个叫庄姬的女子听见外面说话声音,顿时魂飞魄散。慌将散扔在地上的衣物拣起,却哆嗦着手无法系好,颈下露出大片雪白肌肤。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此时,已语带泣声。 “还不将这贱婢给我拖出来。”郦凰立在洞前,直气得浑身发抖。 她话音未落,两个宫女便已进到洞里,拉住庄姬胳膊向外拖拽。“殿下,殿下,救我。”庄姬被拖倒在地,仰头哭喊道。 “庄美人失足落入清漪池,溺水而亡。”郦凰瞧着瘫软在地上的庄姬,脸色铁青,一字一句道。 “是。” 扶苏听见几声沉闷的挣扎,便知那庄姬已被堵住嘴,拖远了。 她只觉浑身冷汗,不由自主向后避了避。只听“咕咚”一声,一块碎石竟被她手肘碰及,滚落在地。 “是谁?”季乾嘉与郦凰同时喝道。 扶苏一颗心扑通的厉害,正在无主之际,季乾嘉已大步走到她面前。 “是你?”他素来倨傲的脸上此刻满是戾色。 郦凰走了进来,见到叶扶苏也是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我是纯贵妃宫里的。”扶苏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轻声答道。 “纯贵妃……”郦凰冷笑道:“既看了不该看的,一并拖下去处置了吧!” 季乾嘉伸手一格,挡住那两个欲动手的宫人,冷冷道:“此事与她无干,让她走。” 郦凰眼神凌厉,紧盯着他,不怒反笑道:“你何时这般妇人之仁起来,难怪你父皇数次在我面前说你最近大大的‘长进’!如今连女人也心疼起来,你可知今日她若走了出去,对你可有一星好处?” 季乾嘉面露不屑,冷哼道:“我何曾入过他眼?每日见面,除了训斥还是训斥。既立我为太子,为何不授权于我。他这般对我,让我如何取信于朝臣,立足于朝堂!” 郦凰气极,指着他道:“这就是你做出此等下作之事的理由?那庄姬她可是你父皇的女人!” 季乾嘉哂道:“是又如何?她甘愿将身子给我,难道你要我学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莫说一个区区女子,便是这庆国江山将来也都由我把持!” “你素日只怨你父皇严苛,却从不知自己刚愎自用,别人说话总听不进去分毫。若你还一意孤行,将来必有你吃的苦头。”郦凰说得口干舌燥,季乾嘉却充耳不闻。说到情动处,不由伤心,取下襟前绣帕,悄悄拭去眼角泪珠。 扶苏听到此处,方渐渐明白眼前这宫装丽人乃当今中宫皇后——郦凰。 “我亦知道若他能另有选择,必不会将太子之位传于我。”季乾嘉大步向外走去,走到洞口,却又回头对扶苏喝道:“你还不走!” 扶苏听他此言,如蒙大赦,忙急急地奔出洞外,随在他身后向林外走去。 “娘娘?”郦凰身边的大宫女瑾青见扶苏跟着季乾嘉走远,提醒道。 郦凰摇头道:“随她去罢!乾嘉性拗,若强行做他不愿之事,只恐连我这娘也是不认。那小丫头一脸机灵,应该知道轻重,不至乱嚼舌根。” 羽嫔见她伤感,笑着安慰道:“姐姐也不必太过忧心。太子只是近日因皇上严苛了些,才偶而牢骚,平日里还是孝顺姐姐的。” 郦凰长叹道:“皇上实则也是一番苦心,身为太子便要多受磨砺,日后方掌得住这万里山河。想不到,这父子二人的心竟越离越远。” 季乾嘉步伐甚大,扶苏担心郦凰来追,与他寸步不离。行至林边,适才那只金丝小猴又从树梢荡下,冲着她抓耳挠腮,扶苏虽脱离生天,但心中恐惧仍未散去。见它又来戏,心中生怨,遂瞪圆双目,做出凶相吓唬那猴。 不妨季乾嘉突然转头,见她此种形容,挑眉道:“这猴与你有仇?” 扶苏尴尬摇头,忙道:“多谢殿下刚才施以援手。今日之事,扶苏必定守口如瓶。” 季乾嘉面色突然转寒,冷言道:“可识得回去的路?” 扶苏点头。季乾嘉又看了她一眼,再无余话,径向乾清殿而去。 “姑娘去哪玩了?”扶苏刚走进西偏殿,绮儿从屋中笑着迎了出来。 扶苏坐在凳上,端起花几上的茶盏,饮了几口,方道:“去了清漪池,又去了瑞莲山。”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是累坏我了。” 绮儿替她盏中续满绿茶,笑道:“瑞莲山那边甚是荒芜,也无甚景致可看,只一片榛林,寻常人都是不去的!” 扶苏捏着眉心,心有余悸,强笑道:“我原是不知。看来今后若要闲逛,定要你们陪同方能觅得佳景。” 正在闲话,只见如意匆匆走了进来。扶苏见她脸色青白,嘴唇发暗,以为她身体不适,便道:“身体不舒服就下去休息会,这里有绮儿照应着。” 绮儿也笑道:“瞧你这面无血色的,定是昨夜没睡好。姑娘已准了你休息,还不放心去罢!” 如意摇了摇头,将刚切开的新鲜水果用牙签扎好,递到叶扶苏手上,道:“姑娘可听说过庄美人?” “庄美人,刚进宫不久的庄姬吗?”绮儿嘴快接道。 扶苏如雷轰顶,适才郦凰不是唤那女子为庄姬,莫不是……她心中猜测,面上却只作不知,道:“未曾听说,这庄美人却有什么事吗?” “庄美人殁了。”如意脸上现出悲哀之情。 “殁了?”绮儿尖叫出声。 “就在清漪池中,刚被公公们打捞上来。我凑巧经过,瞅了一眼,直唬得我的心现在还在乱跳!”如意扶着自己的胸,满脸恻然。 好毒辣的手段,扶苏只觉后怕,今日若无季乾嘉,说不定自己也要溺毙于那清漪池中。这宫中血腥狠毒,却是远甚沙场。这样一想,她顿觉宫中生活漫漫,不见天日,只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越过这重重宫禁。 “哟,你们都在呢!”绣月笑着走了进来。 扶苏道:“可是贵妃娘娘有事?” 绣月行礼后,方道:“贵妃娘娘正在御前服侍,我偷下懒来瞧瞧姑娘。” 如意忙端来锦凳,绣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于扶苏,掩嘴轻笑道:“却是有人不放心姑娘在宫中生活,巴巴地写了信来问候。” 第二十章:出宫 见她笑谑,扶苏已然心中有数,展开信笺,果是尉迟珏所写。信中并无赘言,只说纯贵妃既已大安,明日便可接她出宫。 扶苏看毕,心头一轻,抬头笑道:“我明日便可出宫去了,这几日多谢你们看顾我。” 绣月、如意都是宫中的老人,闻听之下,齐声道:“恭喜姑娘。”只有那绮儿年少,这几日又与扶苏相处得甚是投缘,嘟着嘴道:“姑娘要走,绮儿却是舍不得。” 绣月笑道:“你既舍不得,便求贵妃娘娘让你一并去睿王府服侍珏王爷。”绮儿羞得脸红,跺脚道:“姐姐笑话人家。” 扶苏见她扭着身子,小脸绯红,拉住她手安慰道:“我日后还可进宫来瞧你们的。” 如意也在一旁点头道:“日后姑娘与珏王爷成了亲,以贵妃娘娘对珏王爷的疼爱,必是三五日便要召见的。到时你还愁见不着姑娘!” 扶苏心里咯噔一下,尉迟清岚那日的话却是又现于脑海。成亲,谁知你们珏王爷将来会迎娶哪位名门闺秀,她心中暗道。 躺在云锦软被中,抬头便是翠纱所制的帷幔,帘外灯光幽微,叶扶苏想到明日便可出宫,不由轻笑出声。 “姑娘,可睡了?”帐幔外,绮儿低声地唤道。 扶苏伸出手将帐幔撩开,道:“绮儿何事?” 绮儿从颈上将一枚玉佩取下,放入扶苏手中,道:“这是我进宫时,娘为我求的平安符。姑娘要出宫,下次相见还不知猴年马月。这玉佩送予姑娘,希望姑娘幸福如意,福寿延绵!” 扶苏看向掌中玉佩,祥云如意中镌着两只蝙蝠,虽不通透,但色白光洁,想是主人爱戴,日夜佩着方如此温润。扶苏看着掌中尚且温热的玉佩,感动道:“绮儿,此物于你意义不一般,你好生戴着。这一番情意,我早已领了。” 绮儿面色微红,坚持道:“这并不是值钱的物什,只是我的一片心意。在这宫中,你是第一个真心待我之人,便如昔日家中的长姐一般。你定不知这数日,我是有多快活。”说着,已语声带哽,飞奔了出去。 扶苏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枚玉佩,慢慢握紧,躺回床上。她来自边城,虽出身富贵,但其父脱俗,家中对待下人皆宽容优厚。她与自己的丫环紫云也是情同姐妹,没想到在这皇宫之中,自己略热忱对人,便得投桃报李,想见这世上之人还是良善的多,并不都如那郦凰…… 第二日,清晨。 因片刻便要出宫,叶扶苏走到庭院中,浑身轻快,只觉那天也湛蓝了许多。尉迟清岚睨了她一眼,道:“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数日还是第一次见。” 扶苏与她也是熟悉了,知她强势,笑道:“贵妃娘娘身体大安,我这是替娘娘高兴呢!” “口不应心。”尉迟清岚一扭身进了室内,唇角却有浅淡笑意绽开。 从岚霓殿辞别,与尉迟珏一齐走下了丹墀,扶苏回首遥望着身后的连绵宫宇,忽然觉得脚下所踩土地无比踏实稳定。 尉迟珏见她出神回望,笑道:“莫非舍不得离去?” 扶苏摇头,正色道:“世间一切富贵,若失了自由,便都得不偿失。与我而言,出宫实乃一大快事。” 尉迟珏听她此言,愣了一愣。这世上女子大多爱富贵、慕权势,扶苏竟不肖一般闺阁女子,能有这般见地,对她的好感不由又多了一分。 行不几步,便见一顶青色软轿,秋芸正立在一旁翘首以盼。见他们走近,忙高兴地迎了上来。秋芸打开轿帘,扶苏刚要进轿,便听背后有人高声道:“姑娘,留步。” 尉迟珏转头一瞧,却是太子侍卫董威,再瞧叶扶苏也是一脸的惊诧莫明,当下沉声道:“不知董侍卫何事?” 董威行礼道:“珏王爷见谅,我家主子有几句话想请扶苏姑娘过去听一下。” 尉迟珏顺着他的视线,只见护城河边的杨柳树下,有一人长身玉立,正是当今太子季乾嘉。 扶苏想及那日庄姬之事,心中一沉,不由向尉迟珏睇去。两人视线交汇,尉迟珏冲她微微颔首,扶苏心中方定。她缓走到董威身边,道:“烦请董侍卫头前带路。” 离季乾嘉所立之处约莫还有十步,董威止住脚步,向前伸手示意道:“姑娘,请。” 见他避让,扶苏无法,只得一人走上前去。那垂柳依依,有数枝已长至水面。季乾嘉专注凝视着水面上的风吹柳动,竟似不知身边已有人来。 扶苏立了数秒,见他仍似浑然不觉,心中疑惧又起,无奈道:“不知太子殿下找我何事?” 听她说话,季乾嘉方慢慢转过身来,嘴角一弯,露出笑意,“你道我找你何事?” 扶苏见他云淡风轻,心中惊惧略减,摇头道:“我怎知殿下心思?” 季乾嘉自袖中掏出一方锦帕,递到叶扶苏面前,道:“打开看看。” 这是一方男用青色锦帕,里面似包裹有物。扶苏伸手去接,刚打开一层,便见几串银色流苏,心中疑惑,莫非珠钗。再打开,却是一枚点翠衔珠步摇,钗身镂空,绿松石点睛。她震惊抬头,“这是我的那枝!” 季乾嘉点头道:“今日可是物归原主了,只不知你是否还喜欢?” 扶苏心中却是惊远大于喜,一个太子巴巴地把自己早已失落的步摇找回来,这其中用意……她不敢再想,佯笑道:“太子费心了。” 季乾嘉目光如炬,盯着她看了片刻,似要把她看穿。他眼神凌厉,二人距离又近,只觉咄咄逼人,扶苏被他盯得难受,但面上只作无事,道:“太子还有其他事吗?” 季乾嘉正欲开口,便听前方董威说道:“珏王爷,再等片刻。扶苏姑娘与殿下说完了话,自会过来。” 扶苏也被惊扰,转头见尉迟珏与董威立在一起,正面露关切睇向这边,忙冲他微微一笑,让他放心。 季乾嘉从前方收回目光,视线恰落在扶苏梨涡轻绽的左颊。他一晃神,只瞧了一眼,便寒声道:“并无其他事,你可以走了。” 得他允诺,扶苏大喜,拿着那枝步摇恭谨道谢后,便脚步轻快地向尉迟珏跑了过去。 季乾嘉瞧着她与尉迟珏远去的背影,一拳砸向旁边的柳树,只震得那枝头绿叶,犹如蝴蝶,扑簌簌跌向河中。 第二十一章:卖身 扶苏跑至尉迟珏身边,方觉背后那种无形压力渐渐淡去。尉迟珏见她小脸粉红,气息不均,忙道:“不急,你先缓一下我们再走。”又瞥见她左手紧捏一物,奇道:“这是……” 扶苏将那步摇轻轻一晃,却是似细珠鸣玉,清脆悦耳。她将那日之事细说了一遍,又自语道:“这太子似也没有那般高高在上。” 尉迟珏听她说完,心思翻转,季乾嘉虽无好色之名,但步摇一事定非那么简单,保不齐已对扶苏起了觊觎之心。他睇向身边之人,但见其明眸清华,红唇滟滟,心中越发肯定,遂笑道:“那你觉得他如何?” 扶苏摇头,“只寥寥数面,并无深刻印象。只是……”她沉吟片刻,又道:“此人行事跳脱,不合常理,给人以捉摸不定之感,比如这支步摇便是我所未料及。” 尉迟珏不愿她深思,转移话题道:“我今日却是领了一桩好差事。” 扶苏果然被吸引,忙道:“什么好差事?” “去应城赈灾。” “饥荒么?”叶扶苏颦眉道。 尉迟珏点头,“正是,这应城原本富庶,今秋却遭了蝗灾,百姓颗粒无收,现正闹饥馑。若不早点安抚,恐生事端。” 扶苏忽道:“这应城岂不是你上次所说的熙亲王季则珉封地?” “嗯。此城三面环山,一面濒水,中间却是偌大平原。那气候是四季如春,繁花常开不败,与那极北苦寒之地相比,却是大异其趣。更有许多名山胜水,引得文人骚客尽皆南上,题诗咏赋,好不热闹。” 扶苏被他说的心生向往,“当真如此钟灵毓秀?” 尉迟珏眼中星芒一闪,狡黠道:“自然,不知你可愿同去?” 扶苏抚掌笑道:“如此灵山秀水,我既有机缘,怎能错过!” 翌日,睿王府前。 扶苏从一辆黑漆翠幄马车中探出头,一脸艳羡道:“我也想骑那匹追风!” 尉迟珏一袭紫色锦袍,骑在马上,如珠玉在侧,清蕴光华,此刻正唇角带笑道:“路途漫漫,你身体娇弱,只恐承受不起。” 扶苏不满,驳道:“沿途风光甚好,若拘于车中,且不蔽目。” “你若嫌久坐乏了,到时再骑马也是一样。”尉迟珏安抚道。 扶苏无奈,只得撇了帘子,端坐车上。车夫见她坐好,长鞭一挥,马车沿着官道“得得”奔跑起来。 约莫行了二十余日,这一路上,扶苏若马车坐腻,便会换上男装与尉迟珏一道并辔而行。二人结伴,一路说笑,倒也快活,不觉已至应城。 这日,扶苏却又是改了男子装扮。刚走出房门,便见尉迟珏倚在门前栏杆上,见她这身打扮,当即笑道:“正想邀你一道去集市,没想到你已准备停当,穿这男装倒是既飒爽又便利。” 扶苏愕道:“你今日不去府署布置赈灾么?” 尉迟珏摇头道:“并不急,我们今日先在这客栈中歇下,顺便了解下这里的世风民情。” 扶苏悟道:“摸清底细,探清虚实,然后再来布局。” 尉迟珏颔首道:“所以我们得先去外面看看这灾情到底如何,省得到时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 二人沿着街道一路行走,见那商铺只有寥寥几家开门,而这开门的商铺中竟有一半是棺材铺子。再看街角,满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乞讨之人,有躺着的、坐着的,也有站着的,偶有人经过,便是一片磕头乞讨之声。而街上,行人却是稀少,也甚少见到购物者。一场虫灾,却是将好端端一座城池毁的没了生机。 扶苏看了,心中生凉。又绕过一处街道,忽听前面传来喧哗之声。她与尉迟珏对视了一眼,二人心意相通,忙急向前面奔去。 前面一株榆树下,却是围了一大圈人,吵嚷之声便是从此处传出。扶苏正欲往人群中去看个究竟,就见左面跑来了数十个人,嘴里吆喝着“让开”。 围观之人一见到他们,便如老鼠见到了猫般,纷纷躲避,须臾便让出了好大一条通道。扶苏拉着尉迟珏的手,也顺势跟了进来。 榆树下却是一领草席,席上一人脸覆白纸,想是已经去世。边上跪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容颜清秀,此时正哭得梨花带雨。 周边人的议论纷纷,一老者道:“真是怪可怜的。这父女二人昨个还在街头卖艺,怎么今日这做爹的就没了呢!”一青年接道:“你没瞧出来,那个老头昨日脸色就发青,看着就像不大好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流泪道:“可怜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偏又逢着这个灾年,就连买个棺材的钱也拿不出来。”说毕,人群中皆是唏嘘。 “有什么好可怜的!来,把脸抬起来让本少爷瞧瞧。”刚进来的一群人中为首的一个说道。 扶苏睇视,却是一个衣饰华丽的大胖子。因太过肥胖,每走一步,浑身的肉便在衣服里面跳动。二十来岁的年纪,此刻正眯着一双小眼睛,伸着肥爪子,去抬那少女的下巴。听他出声,周围的人皆敛声屏气,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女将脸向右一侧,胖子的手落了个空。 “啧啧,还是个性野的妞,爷好的还就是这口子。”胖子将手缩回,叉在腰间,一脚抖动着。 “李三,拿银子来。”胖子扑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趾高气昂道。 “来了,公子。”后面一个家丁满脸谄笑,递上了一枚银锭。 “丫头,你瞧这是什么?可够你葬父?”胖子将银子在手上掂了掂,色眯眯道:“跟爷回去做个小妾,保你享清福!” 那少女已止住了泪,抬脸静道:“多谢公子抬爱,只是我并不卖身。” 胖子见她抬脸,现出清丽容颜,不由咕嘟咽了声口水,仰天大笑道:“你不卖身,跪在这里作甚?少与我拿乔作势!” 少女见他一笑浑身赘肉都在晃动,心中厌恶,索性颦眉低首不语。 见那少女不理不睬,胖子怒火中烧,一脚向草席上的尸首踹去,嘴里嚷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动手拖了她回去。今晚,小爷便要让她尝尝欲罢不能,欲死还休的滋味。” 第二十二章:红莲 那少女见他踢向草席上的尸体,倏地站起,伸掌向那胖子掴去。那胖子不防,被她一掌抽中,恼羞成怒,双手合抱向她扑来。少女身形灵巧,腰肢一扭避了过去,但后面的家丁已密密围了上来,少女立时被困在中央。 扶苏正要上前,尉迟珏却伸手将她一拉,轻声道:“这少女是个卖艺的,身上有几分功夫。如若不支,我们再上去相助。” 扶苏瞥向场中,果见那少女左右飘忽,运掌如飞,那群家丁不是脸青鼻肿,便是捂着屁股惨声叫唤,一时场中鸡飞狗跳。围观的人见此场景,也是窃笑不已。 胖子本与一中年男子立在场边,淡定观战,见此情景,急道:“耿忠,你去把她擒了,这群废物真是丢我熙亲王府的脸。” 尉迟珏与叶扶苏听得真切,俱是一愣。尉迟珏唇边逸出一丝冷笑,看向场中。见那耿忠上前,其余家丁都自觉退了下来。 少女见众人退去,独耿忠一人,但压迫之感却较先尤甚,知其厉害,当即提掌运气严阵以待。 耿忠走近,大声道:“姑娘得罪了。”说毕,缓缓伸出一掌,发力击向少女。扶苏见他掌心通红,心道不好,刚欲出手,就见尉迟珏已腾空而起。 “轰”地一声,两人掌风相接。耿忠噔噔退了十余步方止住身形,尉迟珏退了一步,手中折扇轻摇,意态风流地睥睨着他。 耿忠脑中轰响,又觉嘴边血腥,用手一拭,只见满掌鲜血。胖子见他受伤,惊叫道:“这可如何是好?” 耿忠双拳一抱,羞愧道:“某无能,请公子还是回府吧。” 胖子惊惶,悻悻地瞪了尉迟珏与那少女一眼,在家丁的簇拥下狼狈离开。见他抱头鼠窜,场边人发出一阵轰笑。 少女也是既惊又喜,一双星眼清波流转,抢上前来谢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红莲感激不尽。”尉迟珏伸手将她扶起,取出一锭碎银放入她手中,轻声道:“买口薄柜,将老伯葬了。此地是非,你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红莲含泪将那银子收下,又扑通跪下,泣道:“还请公子将我一并带走,我愿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 尉迟珏摇头拒绝道:“我此举并非要你报答。死者为大,你还是速去棺材铺,莫再耽搁了。” 说着,走到扶苏身边,二人径自而去。 “你倒是做了件英雄救美的好事,只怕那姑娘要将你放在心中敬一辈子。”扶苏睨了他一眼,笑道。 尉迟珏清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人将我放在心中一辈子,但却不是那红莲姑娘。” 扶苏奇道:“何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大哥心心念念?” 尉迟珏折扇轻拍她肩膀,道:“逗你玩呢,你却当真!我们去前面村庄瞧瞧!” 扶苏调皮道:“就说嘛,大哥如此倜傥人物,怎会有人不受魅惑!” 尉迟珏见她梨涡轻绽,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心中轻叹,只恐自己的心思,怕是某人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这里气候果是宜人。”扶苏伸手从路边摘下一朵蔷薇,在鼻端嗅了嗅,感叹道:“真是既美又娇。” 尉迟珏见她神情陶醉,心中欢喜,只望时间久了,那人能在她心中慢慢淡去。 从官道下去左拐,便见一处村落。百十来户人家,俱是泥墙草檐,稀稀落落围成了一个圈。二人走进村子,但闻鸡鸣狗叫,却罕见人影,有十余户更是关门上锁。 尉迟珏蹙眉,“这里离城镇不远,怎会如此荒凉?” 说话间,又走了十余步,却见前面场上一个老人并一个幼童正在麦草上躺着晒太阳。 那幼童甚是机警,听见脚步声,忙翻身而起,唤身边老妪:“阿嬷,有人来了。” 老妪以肘撑地,慢慢爬起,一双混沌的眼睛满是白翳,茫然地瞧向他们。 “老人家,这个村庄为何人烟这么稀少?”扶苏蹲在老人对面,缓声问道。 老妪虽然目盲,耳朵却是灵敏,哑声道:“这是乔家庄,人口原本不少。遭了灾荒,很多人饿死了,还有许多人去外面讨饭了,晚上便会回来一些。大部分的壮丁却是在一月前被官府征去了落山,据说在那里倒是可以吃饱穿暖的。” 尉迟珏心中一沉,道:“请问老人家,官府征人是何用途?”老妪摇头,道“这十里八村的,都是一样。凡家中青壮者必须去落山,临行前每户还发了两钱银子。去做什么倒是无人知晓,据里尹说是开山,但也有人说征了很多铁匠,怕是锻造兵器呢!” 扶苏见那个幼童单薄如皮包骨头,瘦削的脖子顶着一个圆圆的脑袋,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打量自己,心中怜惜,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叹道:“这孩子的爹想必也去了落山。” 老妪点头,“她娘却是去邻镇讨饭了,到晚便回,现家中只余我这个废人同这小娃一起。”说着,泪珠从眼角滚落。 扶苏心中凄然,从腰间取下荷包,将袋中银两尽皆倒出,塞入老妪手中,又将适才在街上所买的当地糕点递给小童。 老妪感动扑地,“多谢公子!”说着,又拉那小童,“柱儿,快给两位公子叩头!” 扶苏忙将她扶起,轻声道:“老人家保重身体!” 扶苏侧首见尉迟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神色中颇有赞赏之意,眼眉一弯,傲然道:“你能英雄救美,我就不能扶危济困?” 说罢,昂头向村外走去。 回到客栈,扶苏盥沐之后,重新换了一袭男装到楼下与尉迟珏共用午餐。尉迟珏虽然身份尊贵,对菜肴却并不挑剔,两人只点了四菜一汤并一份米饭。此刻本是饭点,但店中用饭之人甚少,想是因为饥荒。 中午,阳光骄人。二人坐于轩窗之下,那窗户南北俱是大开,偶有清风吹来,却也不是太过燥热。二人正静静用饭,扶苏抬头,忽见桌边立了一人。 扶苏初还道是店家小二,这一瞥见,不由惊叫出声:“怎么是你?” 尉迟珏也惊讶地盯着来人,半晌方道:“红莲姑娘,可真巧!” 红莲扑通向地上一跪,道:“并不是凑巧,我是专程来寻公子的。红莲伶仃一人,这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所。肯请公子收留!”说着,向地上重重叩去。 扶苏“啊”的一声,伸手去扶,她却坚执不起。 扶苏无奈,看向尉迟珏,见他眉头深锁,知他为难。她却不知尉迟珏此行另有重任,并不想身边有多余之人,谁知却横生枝节。 红莲见尉迟珏迟迟不出声,从袖中摸出一柄剪刀,泪如雨下,“既然公子不愿收留,小女子惟有一死!” 尉迟珏衣袖一挥,那剪刀扑通坠地。红莲一脸惊喜,“公子肯了?” “我却是不需要人服侍,你今后便跟着她吧!”尉迟珏指着扶苏道。 红莲一怔,沉默了片刻,道:“婢子明白。”说着,恭身站到扶苏身后。 扶苏一把将她拉过,坐在身侧,笑道:“你今日也是累了,好好坐下吃饭。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红莲见她素手如荑,触处柔滑,又见她容颜清绝,心中隐隐明白,忙恭谨道:“婢子不敢僭越!” 尉迟珏举箸,微笑道:“她已是你主子,既吩咐,便一起坐了吧。” 见他发话,红莲方红着脸,拘谨地半坐在凳上。扶苏见她拘束,笑着引她讲了一些关于应城的典故。红莲自幼便在此城生活,故对一应趣闻皆如数家珍。 她言语生动,几个典故讲下来,听得扶苏悠然神往,叫道:“可还有别的故事?”见她与尉迟珏皆兴致盎然,红莲谈吐间亦放松许多,越发侃侃而谈。 一时用餐完毕,尉迟珏对扶苏道:“你上去小憩片刻,我再去查看一番。” 扶苏正欲说话,便见店外几个人一路打砸进来,中间一人口里嚷道:“臭小子,看你能逃到天涯海角。”尉迟珏眼神一凛,又是早晨所见的胖子。 扶苏还未及反应,尉迟珏已飞身迎了上去。 “给我围起来打!狠狠打!”胖子指手划脚道。说话间,一眼瞥见红莲,邪笑着走了过来,“这次我看你还能寻得什么庇护!” 扶苏看向场中,尉迟珏已被七人困在中间,应付有余,但一时要想占上风,却也是不能。她将腰中软剑一抽,挽了个剑花,向胖子当头刺去。胖子眼中只有红莲,哪料扶苏出手,躲闪不及,被她刺中左肩,顿时鲜血直流。 胖子哎哟一声,手捂肩膀,向后退去。场中一人连忙跃出来救。此时阵形只剩六人,尉迟珏杀得性起,手起扇落,数个来回便将六人横扫在地。 扶苏、红莲正与那玄衣大汉缠斗,她二人功夫一般,一遇行家,便难以抵住。此刻,正苦苦支撑。 尉迟珏大声喝道:“住手,否则我要了他的小命!” 却是胖子被他擒住,尉迟珏将折扇轻轻向其项上一压,胖子吃痛,呼道:“黑九,救我!” 玄衣大汉惊惧,忙将手中刀往地上一扔,双手抱拳,上前求道:“请大侠放了我家公子。” 尉迟珏唇边轻笑,折扇又用力一分,胖子颈上鲜血涔涔而出。 “大人,手下留情!”门外一身着青色儒服之人,燕跃鹄涌而至。 第二十三章:施粥 青衫文士一到近前,便恭身行礼道:“下官参见钦差大人!” 尉迟珏见他认出自己,眉毛一轩,扬声道:“你是何人?” 青衫文士满脸堆笑道:“下官铁镜心,乃熙亲王府长史。” 胖子一见到他,也不顾颈上折扇,扯着嗓子颤声道:“长史救我。” 尉迟珏佯作不知他们之间关系,手中折扇松了些许,责问道:“那这寻衅滋事的又是谁呢?” 铁镜心见他指着胖子一脸严肃,忙笑道:“这位是熙亲王府大公子,没想到竟和大人起了误会。”又对胖子以眼色示意道:“俟咏还不快向尉迟大人赔不是!” 季俟咏刚才听得明白,尉迟珏是熙亲王府正在等候的钦差,心中叫苦不迭,苦着脸道:“适才都是误会,误会,还望钦差大人海涵。” 尉迟珏将折扇从他颈上移到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正色道:“既是熙亲王府大公子,以后还是少干点欺男霸女之事,别堕了王府的名声。” 铁镜心先见尉迟珏年纪不及弱冠,又一脸严肃,心中只恐他年少狷狂,不通人情,现见他收手,长出了一口气,抢上前道:“熙亲王度尉迟大人今明两日必到,现正在府中望眼欲穿。” 尉迟珏回头瞧向叶扶苏。铁镜心久在官场历练,心如明镜,忙道:“轿已在外候着,尉迟大人请先行一步。这位小兄弟我自会安排妥当。” 扶苏微微一笑示意放心,尉迟珏方转身出了门,在亲王府侍卫的护送下乘轿到了府署。他刚走到前厅,便听一人哈哈笑道:“尉迟大人果然仪表不凡,较之清云兄当年亦是不遑多让。” 尉迟珏循声望去,来人一袭蓝锦织缎,身材魁梧,正是季则珉,当即恭身道:“参见熙亲王。”季则珉将他手一扶,朗声道:“昔日我与睿王也颇有几分交情,你便若我的子侄一般,不须拘礼。”说毕,又唤婢女上茶。 尉迟珏坐定,饮了一口茶水,只觉入口苦涩,顿觉难以下咽。季则珉见他停盏不饮,道:“这茶可是不入口?” 尉迟珏也不作伪,坦然道:“此茶好像极苦!” 季则珉长叹一声道:“此乃新采摘未经炒制的苦丁。眼下城中路有饿殍,百姓食不果腹,我身为主人焉能图自己口欲,而置百姓于不顾。是故我以此茶警自己务以百姓之苦为苦,百姓之忧为忧。” 尉迟珏听他一说,动容道:“王爷高义。眼下城中灾荒甚重,皇上已让人押运了稗谷、稻米一百二十车,随后便到。只是这区区百十车,恐难以解眼下危机。不知熙亲王可有其他途径能再募得粮食?” 季则珉拈着髭须,沉吟道:“城中大户人家多有余粮,只是他们不愿,又不能强叫他们捐粮,却是颇为棘手。” 尉迟珏瞧着庭院中的一株桂树,忽然抚掌道:“建一祠堂,凡捐募粮食多者可在里面奉功德碑,立碑传纪其功勋,祠中还可为其善举植功德树,树以人名,以供世人敬仰。此流芳百世之事,估计城中还是有人愿意为之!” 季则珉听完,喜道:“此计甚妙,这募捐之事便从我熙亲王府起。” 尉迟珏思忖道:“只是这募捐并非一日之役。城中饥民日增,多一日便有一人身去。不若明日便在熙亲王府前施粥,或许能缓得一缓。” 季则珉颔首道:“甚是,皇上既委你为钦差,施粥、拯济灾民之事便由你经手,也好显我大庆国皇恩浩荡。” 二人说得投契,不觉天已向晚,季则珉硬留了尉迟珏一道用饭。 吃完饭,尉迟珏在铁镜心带领下到了馆舍。穿过庭院,便见左前方一屋亮着灯盏,知是扶苏等他回来,尉迟珏心中一暖。 离屋还有十余步,房门忽然打开,却是扶苏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尉迟珏侧身进了屋,笑问道:“吃得可还习惯?” 扶苏点头道:“熙亲王府的人原有另一番嘴脸,殷勤备至,体贴入微。那季俟咏莫不是冒名顶替的,故意害熙亲王的名声!”红莲在旁听得噗嗤一笑,“小姐,这世上沽名钓誉的人可不少。” 尉迟珏难得见她玩笑,摇头道:“早点睡吧。明日带你去施粥,只是须换了男装。” 叶扶苏眼睛睁得溜圆,惊讶道:“施粥?” 尉迟珏点头道:“熙亲王先将自家粮食捐出,熬成粥布施给百姓,希望这灾情能缓一日便一日。” 扶苏想及白日所见情景,心中愀然,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还未亮,扶苏便早早起了床。红莲见她换好衣服,立在旁边轻声道:“小姐,我也想去帮忙。” 扶苏看着她,为难道:“你要不去和尉迟大哥说一声看是否可以?” 尉迟珏正抬脚进来,笑问道:“何事?” 红莲见他进来,眼中欣喜,上前道:“我是应城人,也想去尽一份力。” 尉迟珏见她一双杏眼满是希冀地瞧着自己,心中一软,道:“要去便换作男装。” 红莲惊喜,忙向自己所住房间跑去。 走至馆舍门口,外面早有马车候着,三人共乘一车,只听马蹄哒哒,不觉已至熙亲王府。 王府前与昔日不同,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前五口大锅一字排开,下面柴火烧得正旺,锅中米粥翻滚,已是清香四溢。虽施粥通告连夜贴出,但看到的百姓不多,此时又是清晨,只有二十来个人拿着盆碗,在前面排队等候。 扶苏正在注目,忽听附近巷中鸣锣,有人吆喝道:“自即日起,熙亲王府施粥,一日三次。”如是三次,锣声渐向远处而去。 随着这锣声远去,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顿将王府前挤得密密匝匝。数名侍卫在旁维持秩序,扶苏、红莲各执一个大勺,将勺中稀粥舀到依次上前的百姓碗中。不多时,二人便是汗如雨下。扶苏抬头向前一看,后面队伍犹如长龙,见首不见尾。她揩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又端起手中铁勺。 尉迟珏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看着眼前五条长龙秩序井然地行进,刚舒了一口气,却见最左面一条队伍起了骚动。 王府侍卫将一人从队伍中拉出,推搡在地,周围人也皆怒目而视。那人举着破碗,兀自不服,口中念叨道:“只一碗稀粥,怎能饱腹?” 尉迟珏忙从台上跃下,行至那人面前,沉声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领头侍卫道:“此人甚是无赖,刚排了第三领了一碗。端到旁边喝完,却又插到前面,扰了队形,后面排队之人不忿,因故拉他出来。” 尉迟珏见那人年龄不过二十余岁,蓬头垢面,倒在地上一双眼睛还在骨碌乱转,心中不喜,“赶他走。” 那人原是个泼皮,见侍卫来抓,忙道:“不劳,我自会走。什么皇恩浩荡,施粥布德,全都是骗人的鬼话。老子大半夜起来排队,只得了一碗稀粥,还不够撒一泡尿的。早知道,我还不如去洛山,好歹还有个饱饭。” 尉迟珏本已往回走,听到最后一句,身子一僵。 第二十四章:坠崖 晚上,扶苏回到馆舍一头扑在床上,倚着松软的棉被再也不愿动弹分毫。红莲端了水进来,道:“小姐,先盥沐了再休息吧。” 扶苏摇头道:“手腕都快累脱臼了,你容我再缓上一会。”尉迟珏正推门进来,见她斜躺在床上,一张小脸红扑扑,知她今日累的过了,便道:“红莲你先下去,让你家小姐休息一刻再盥沐也不迟。” 扶苏见他进来,强撑起头道:“我第一次体会这劳力的辛苦,真正不容易。” “那明日你可还去?”尉迟珏站在窗前,远眺着夜色中的院落,缓声道。 扶苏沉默了片刻,面露沮丧,头埋在枕中闷声道:“我心中愿去,只是能力不逮,今日若不是红莲帮我,只恐我早就被你遣送回来了。” 尉迟珏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我们明日便不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探险。” 扶苏一听“探险”二字,忙从枕中爬起,“去何处探险?”“洛山。”尉迟珏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深沉。 “洛山……”扶苏在口中重复了下,忽然醒悟道:“这是昨日那村中老太太所说征壮丁的地方,那有什么险可探?” 尉迟珏向窗外看了一眼,脸上严肃道:“你去了便知,应该不会让你失望!早点洗漱休息吧!”说完,便唤红莲进来服侍扶苏盥沐。 洛山,位于应城北郊,方圆数百里,山势极险,周遭怪石嶙峋,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可上。扶苏和尉迟珏立在山脚,抬头仰望,但见数道山峰高可入云,似从平地突兀陡起。扶苏见周围密密皆是乱石,疑道:“怎么上山?” 此时天近黄昏,正是尉迟珏蓄意挑选的良时。他向四周环顾了下,胸有成竹道:“跟我来。” 扶苏跟在他身后,两人从山的左麓绕到右侧,果见一条近乎垂直的小径从山上陡峭而下,径身极窄,堪堪只容得一人行走。扶苏喜道:“这便是路了,只不知这山上有什么可看的,你非得巴巴地来瞧。” 尉迟珏正色道:“我此行虽奉赈灾之名,实还另有他任。”见扶苏扬眉不解,继续道:“有大臣言熙亲王拥兵自重,有不轨之心。此次我便是奉陛下之命来此一探虚实,洛山极有可能是熙亲王的蓄兵之地。” 扶苏震惊道:“他贵为亲王之尊,为何还会有谋逆之心?”尉迟珏低叹道:“自古人心不足,但愿只是莫须有。” 金乌欲堕,暮色暗沉,山中光线渐暗。两人沿着小径向上攀登,尉迟珏在前,扶苏在后,偶有极陡之处,尉迟珏便借手中竹杖将扶苏拉上。二人行了数百米,视野却突然开阔,原来林中榛莽俱都不见,看其干净整洁似是人刻意为之。 二人正在打量,前方忽然传来说话之声。尉迟珏与扶苏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双双跃入林中,借参天古树的合抱之围遮住身形。说话之声越来越近,其中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成败在此一举,到时三皇叔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另一人哈哈大笑,那笑中气十足,只震得林中树木簌簌作响。扶苏屏息凝神,只听他道:“我那大哥素来自负,当惯了霸主,你又怎能轻易入他法眼。而且他春秋正富,你若想继位,还不知要等多少日月,这段时间又难保不生变数。所以你的筹谋非常正确,此事宜早不宜迟。你放心,我既应你,便会鼎力助你登上宝座。” 年轻的声音又道:“我若得登大宝,三皇叔便是一等一的大功臣,将来的庆国便是你我的天下。” 扶苏先听他说话,便有几分耳熟,再听,便觉得惊心,这声音,不是太子季乾嘉么?她悄悄睇向另一棵树后的尉迟珏,只见他一身黑衣,正面沉如水聆听二人对话。 说话之声渐渐走远,扶苏走到尉迟珏身边,道:“刚才另一人可是那熙亲王季则珉?” 尉迟珏点了点头,眼神凌厉,沉声道:“居然真是太子与皇叔串通谋逆!”扶苏心中惊恐,道:“可还要上去查看?” 尉迟珏道:“既然我奉旨查看,便要将一切细节向皇上禀报。如若不是目睹,没有真凭实据,怎能取信于人?” 扶苏默默点头,二人继续向山上行去。行至半山腰,扶苏忽然指着左侧道:“你瞧,那边有火光!”左侧山峰坡势平缓,有数处火光亮如白昼,将周遭环境照得一清二楚。灯光附近树木皆被伐尽,地面平坦,上千营帐井然有序散布于空阔地带。此时正是晚饭时间,无数士兵端着饭碗,拿着馒头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二人所立山峰与之毗邻,不过数米远,看得甚是清楚。尉迟珏看了片刻,突然静声道:“你听还有金石撞击的声音。” 扶苏凝神,几声清脆的鸣响果然随着风声隐约可闻。“这是他们练兵的声音吗?”扶苏小声道。 “不像。”尉迟珏又侧耳听了几秒,思忖道:“倒像是铸造兵器的声音。” “我们过去看看?”扶苏紧张道。 尉迟珏摇头道:“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过去。” 扶苏走到他面前,眼中灿若星子,道:“你若不是知我有轻身功夫,怕是不会带我来此。既带我来,怎么畏首畏尾起来。你大可放心,我武功虽不济,但逃生却是有余。” 却是尉迟珏瞥见对面山峰中来回逡巡的士兵,不愿她涉险,此刻见她一双清眸亮如点漆,就那么倔强地睇着自己,顿时雄心大起,就以一己之力护她周全又有何难! 他轻轻一跃,跃到对面悬崖之上,定好身形,又转回头向扶苏伸出手。对面山坡虽是平缓,但入口之处有侍卫把守,更有士兵来回巡罗,为免打草惊蛇,只有从一侧山崖上去,而这山崖却是极陡。 扶苏见他贴崖立定,深吸一口气,脚尖一点飞了过去,亦轻轻立在崖壁突起的一块青石之上。二人沿着崖壁,小心攀行。行了五十余米,那金石撞击之声越发清晰。尉迟珏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我先上去瞧瞧。”说毕,借着脚下石块,飞身窜至顶上。扶苏也不甘示弱,纤腰一拧紧随其后。 二人俯在一块巨石之后,只见前面一个巨大山洞,洞前十余个铁炉正烧得灼热通红,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百余个赤膊匠人正挥汗如雨抡圆了胳膊,手中铁锤一下下敲击在铁板上犹是通红的各式兵器之上。 应城天气本就炎热,扶苏又正对着这么一处炎热的火山,须臾便是一身的汗水。她举袖欲拭额头的汗水,谁料袖子却不慎挂在一块尖石上,这一抬手,只听刺啦一声,衣袖已被扯破。 前方刚巡逻过去的一队士兵有人耳尖,厉声喝道:“是谁?” 扶苏见他转身向大石走来,暗道不好。见她愣怔,尉迟珏扯过她手,低声道:“还不快跑!”二人匆忙跃起,士兵见果然有人,大声喝斥,追了上来。 二人不谙地形,一时慌不择路,跑了数十米,尉迟珏突然停步。前方竟是一处断崖,黑咕隆咚,不知深浅。扶苏用脚踢下一方石块,过了许久,不闻声响。这绝壁竟是深不见底,回望来路,追兵却是此起彼伏,愈聚愈多。 扶苏睇向尉迟珏,见他脸上亦是苦笑,强笑道:“当真是天不佑我!”她话还未说完,便听身侧有呼啸之声,未及反应,已被尉迟珏环抱在怀。她只觉尉迟珏身体一震,二人在空中突然失了控制,如空中陨石向绝壁下急速坠去。 第二十五章:谷底 风在耳畔呼呼作响,直欲将耳膜刺穿,扶苏在尉迟珏怀中,只觉不能呼吸。黑暗中一切都归于无形,惟有眼前之人的身躯温热真实,扶苏又向他怀里蹭了蹭。似是觉察到她的动静,尉迟珏双手将她又揽的紧了些,柔声道:“乖乖闭上眼睛,莫怕!”语气中满是温柔怜惜,扶苏忽然觉得心安。 风依旧在耳边呼啸,下坠速度快的让人无法承受。扶苏双目紧阖,将头埋进尉迟珏怀中。在身体大力砸向水面的刹那,她似隐约听到尉迟珏的一声低叹。 翌日清晨,洛山一处谷底薄雾缭绕,谷中朦胧一片,视力极佳者也只不过能窥得十余步远,只有耳朵能听得到枝头鸟儿的啁喳。又过了一个时辰,山中雾气渐散,有光线从顶端筛落下来,谷底方渐渐清晰。一条溪流宛若白练自高处哗哗流向溪谷中的低矮之地,恰在谷底中央聚成了一个圆形湖泊。 晨光之下,只见溪边浅滩上趴伏着一个人。扶苏迷糊中只觉身下硌得慌,费力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溪边卵石之上,尉迟珏却不见踪影。她忙爬起,高声呼道:“尉迟大哥!” 山谷空旷,只有回声嗡嗡作响。扶苏惊惶,茫然四顾,忽见百米远处的一块嶙峋怪石边一人俯卧,那人只头枕在了一堆萍草之上,身体其余部分皆浸泡在水中。 扶苏大喜,狂奔过去。跑到近前,却突然呆立不动,尉迟珏前胸赫然插着一支羽箭,身边溪水尽皆染成红色。扶苏只觉万箭攒心,怔了须臾,飞身跃入水中。她沉身用力,将尉迟珏从水中抱出。 虽然此时天气融和,但怀中之人却冷若寒冰,扶苏心惊,忙用尽全力奔向溪边。待到上岸,力气已然用竭,她紧咬牙关,慢慢蹲身,将尉迟珏轻轻放在青草之上。 尉迟珏面白如纸,静静躺在地上,了无生气。扶苏伸手探向他鼻翼,一息呼吸微弱几不可觉。扶苏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泣声道:“尉迟大哥……”尉迟珏眉头轻轻颦了下,扶苏大喜,忙合身将他抱住,试图暖热他的身子。 太阳升至山巅,谷中光线渐强,扶苏觉得怀中之人寒意略去,但仍是不醒,再看胸口,犹有丝丝鲜血沁出。她心中焦躁,去林中摘了一枚阔大树叶,支在尉迟珏脸的上方以蔽阳光。 安置妥当之后,便寻思去觅草药来帮尉迟珏止血。但她不敢走远,视线不离尉迟珏左右,转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这南方山谷,所生植物与北方大有不同,脚下这些低矮植株,她并不认得几种。 扶苏气闷,抬头望天,一抹紫花忽然跃入眼帘。这株植物生在左侧岩壁上,绿色的叶子宛如披针,数朵紫色花蕊开得正艳。 “箬兰!”扶苏心跳动的厉害,她扯住岩石上的藤蔓,小心借力,慢慢攀到那株箬兰跟前。寻了一方突起的牢固石块,固定好双脚,扶苏小心翼翼将箬兰从岩壁杂生的灌木之中刨取出来。 在溪水中将那白色半透明的鳞茎洗净,扶苏将其放进口中嚼成碎末,小心敷在尉迟珏胸前创口周围。这时再看尉迟珏脸色,却由苍白变成了通红,扶苏暗道不好,只恐又要高热,一拭额头,果然已是灼热。 她寻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将衣袖截成两段,去溪中浸了水,叠齐覆在尉迟珏额上。又去折了一枚树叶,圈成漏斗状,从溪中舀了清水欲喂尉迟珏喝下。 怎奈尉迟珏昏迷不醒,不知张口,所倒清水尽皆顺着嘴角流到地上。扶苏摸了摸他的额头,比先时又滚烫了几分。一咬牙,将树叶中的清水倒入自己口中,然后俯身以樱唇慢慢哺入尉迟珏口中。 听得尉迟珏喉中传来咕咚一声,扶苏心中一喜,所哺之水已被他吞咽进吐。如是又喂了几口,却是越来越顺畅。 待喂到最后一口,扶苏将唇从尉迟珏唇边移开,却赫然见尉迟珏睁着一双星样黑眸,静静地睇着自己。扶苏羞极,急将头转向一侧,不敢回顾。片刻,听得身后尉迟珏低唤,“扶苏!” 扶苏忽地记起他身受重伤,转过头,一张俏脸却已是飞红,双目闪躲着,不敢与尉迟珏视线相接。只低头嗫嚅道:“你醒了!” 尉迟珏见她若雨后清荷含羞带怯,身体虽痛,心中却是无比熨贴,又想起刚才唇边柔润凝香的感觉,不自禁又微抿了下唇,轻声道:“不知此地可能觅得食物?” 扶苏听他说到吃食,腹中也自起了反应。现在艳阳高照,已是午时,他们三餐未食,怎不腹饥,更何况尉迟珏为她挡了一箭,又从崖上坠落,全身遍是擦伤刮痕,正需要食物来恢复身体机能。想到此,忙道:“我去找一找!” 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尉迟珏不解地瞧着她。扶苏从他额上将那半截衣袖取下,重新从溪里浸了水,又替他敷上。尉迟珏忍着身体不适,轩眉笑道:“我已无碍,你自去罢!” 扶苏轻声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适才谷中她已大致看过,并无野果,鸟雀倒是有的,但无火石,又不能生食,心中思忖,不觉来到早晨发现尉迟珏的怪石边。 这里湖水清浅,萍草繁茂。扶苏瞧着前方,心中一喜,原来近礁石处的水面都是深绿色的菱形叶片,长得密密匝匝。她踏着几块露在水面上的石头,走到近前将那绿叶翻起,果然下面都是嫩生生的红菱。等不及一个个采摘,扶苏挑那菱角肥硕密集的,连叶带实一并从水中提了上来。 尉迟珏躺在草地上昏昏沉沉,听见脚步声,知是她回来,忙睁开眼睛。扶苏将他轻轻扶起,倚住一块巨石,自己则坐在他一侧,将手中红菱剥了壳,一颗颗喂给他吃。 尉迟珏吃了三颗,便道:“你也吃几颗,不必老是以我为先。”扶苏见他坚持,知他素来言行如一,无奈也吃了三颗。那菱角素日也是吃过,谁知今日所吃却与往日不同,入口只觉鲜甜无比,身上的乏累也减了几分。 尉迟珏见她吃得香甜,心中高兴。扶苏又剥了一粒,抬首欲送至尉迟珏嘴边,却见他正神色温柔地凝视着自己,不由一滞,菱角咕噜坠地。 尉迟珏被她发现,也是无语,闷声将菱角从地上捡起,在衣上拭了拭,便放进口中。扶苏阻拦不及,恼道:“掉在地上不干净,你应让我去濯洗一下。”尉迟珏唇角微弯,露出一丝清笑,“坠落悬崖尚且大难不死,又何惧一粒小小菱角。” 扶苏横了他一眼,又重新剥了一粒,递到他嘴边。尉迟珏笑道:“那便你一粒,我一粒,这样才算公平!” 两人同吃,不多时便将所采菱角吃罄,体能也恢复了少许。扶苏将树叶举起遮在尉迟珏头顶,看着顶上蓝天,叹道:“这壁如此陡峭,你又受了伤,我们如何才能上去?” 尉迟珏将头靠在石上,仰望天空,镇定道:“能否上去,今日便会分晓!” 扶苏见他脸色苍白,又见他胸前那支箭只要稍一用力,便有鲜血沁出,心中难受,颤声道:“若上不去,拖得久了,只恐你的身子受不住。” 正说着,天空倏忽变黑。扶苏仰头看了一眼,只见山巅乌云翻滚,雷声轰鸣,暴雨已是压顶欲来,急道:“糟糕,只恐有暴雨!”语音未落,豆大雨点已噼里啪啦砸到脸上。 尉迟珏以肘撑石,试图站起,不料他失血过多,又在水中浸泡了一夜,却是浑身无力。此举非但未能成功站起,反而直直向地上摔去。 饶是扶苏手快将他一把扶住,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将尉迟珏浑身重量负在自己右肩,二人跌跌撞撞向崖边一块突起的巨石而去。 巨石虽大,但雨被山风吹裹,依然从三面灌入。扶苏与尉迟珏紧贴岩石而立,扶苏怕雨水溅到尉迟珏伤口,立在他身前。那雨铺天盖地而来,谷中光线须臾不见。 扶苏浑身皆是雨水,只觉潮湿难受。虽然谷中晴天,气温和融,但此刻大雨,气温一下降得极低,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喷嚏。 尉迟珏从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避到我身后。”扶苏不防,又被他宽厚的手掌握住,心神慌乱,不由一个趔趄,手按到了身边突起的石块之上。只听吱呀一声,身后巨石竟缓缓向两侧打开。 第二十六章:宝藏 此时电闪雷鸣,密云蔽空,石壁轧轧移开,显出一处山洞,洞的深处有清光透出。尉迟珏紧握着扶苏的手,两人靠在一处贴石而立,浑身戒备盯着洞口。山洞中一片静寂,须臾一道闪电划过,扶苏借着光线看去,只见那洞甚是空旷,一股闷浊之气从里散出,似久无人居住。 尉迟珏的重量大半负在扶苏身上,虽隔着衣服,扶苏也能感到他身上温度灼人,知他不能久撑,当下扬声道:“请问有人吗?” 山洞里诡异的静寂,又一道闪电劈下,正映在尉迟珏惨白的脸上。扶苏心中迅速作了决断,低声道:“这山洞被封看似已有些年月,我们且进去避避雨。” 尉迟珏站了十数分钟,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凭意念强撑着,颔首赞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扶苏见他同意,低头捡了一把碎石,扣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然后搀扶着尉迟珏向山洞光线处走去。那洞久未打开,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又因洞门打开,有风吹进,空气中积蓄的粉尘开始四处飘散,只觉呛鼻,扶苏与尉迟珏皆以手掩面,咳嗽不止。 “尉迟大哥,快瞧!”扶苏盯着不远处岩石台架上一颗正熠熠生辉的硕大明珠,咋舌道。 尉迟珏抬头望去,只见视线所及,皆是巨大的黑色铁箱,堆放在洞窟的深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台柱上各有一个圆润通透的珠子,适才洞口所见清光,便是这些珠子所发出。他思忖道:“这是夜明珠,难不成我们进的是一个藏宝洞?” “尉迟大哥,你先坐下歇息。”扶苏见左前一方石块圆滑规整,恰似天成的凳子,忙道。 尉迟珏靠着石壁坐在那石上,瞧着扶苏数那些箱子。“一共一百八十箱,只是都上着铁锁,不知内里装的是何物?”扶苏坐在尉迟珏对面,手托着腮蹙眉道:“要是能有一把宝剑便好了!” 尉迟珏微微一笑,“这有何难?”说着,垂头将裤管撩起,从脚踝处取下一枚短剑。 扶苏将短剑接过,见那鞘上镶金嵌宝,剑身虽短,握在手中却是极沉,心知不凡。果然剑鞘拔开,只觉寒光凛凛。她笑道:“果然是宝物,我去试它一试!” 见她立在箱前,举剑欲削,尉迟珏心念陡转,高声道:“不可正面立于箱前!” 他话未说完,扶苏已手起剑落,将铁锁劈落在地,听他示警,忽然大悟,忙向一侧飘去。果然那箱锁一卸去,便轧轧自开,只见里面宝光灿灿。扶苏还未靠近,便见箱中数排短箭密密飞出,直射前方。 扶苏惊了一身冷汗,适才若不是尉迟珏提醒,自己傻傻立于箱前,此刻怕不是成了箭靶子。她心中后怕,面对已经大开的箱子一时不敢走近。尉迟珏提醒道:“捡一把碎石试一试。” 扶苏见他缜密,暗自佩服,依言抓了一把碎石向那箱子四面射去。只听得石子与箱体、宝物撞击发出清脆的鸣响声,此番却无暗箭射出。又等了片刻,扶苏方走到箱前,俯首看去,只见箱中满是黄金,足有百斤之多。她喜道:“尉迟大哥,这一箱都是黄金。” 尉迟珏冲她微微颔首,道:“那余下一百七十九箱估计也是如此,只不知这是前人何时藏于此地的宝物!” 扶苏如法炮制,又劈开了七箱,前四箱都是黄金,后面三箱却是珠宝。扶苏举着一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叹道:“单这一枚簪子怕不就抵数户人家一年的食用!” “可这些宝藏现有何用,我们如何才能上去?”扶苏想到这里,面色颓然,闷闷不乐将宝簪扔回箱中。 尉迟珏背倚在石壁上,安静道:“不用担心,应该已有人在寻我们了,且待雨停。”说完,一声巨咳,鲜血又自胸前汩汩流出。 扶苏大恸,忙走过去蹲身握住他的手,颤声道:“这箭必须尽早取出,否则……”言到此,却再也说不出,她扭过头,喑哑道:“我再去寻些草药。” 尉迟珏反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此时雨还未歇,你待会再去。”正说话间,洞外传来鸟的啸叫之声。尉迟珏喜道:“救星来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放入扶苏掌中,“你去洞外,将它吹响,那雕听到便会下来!” 扶苏喜悦,忙将竹哨握紧,飞身来到洞外。只见绵密细雨中,一只玉爪玉嘴的大白雕正在谷中盘旋低飞,喉中还不断发出“咕咕”的啸叫之声。 扶苏忙将竹哨放于口中,轻轻一吹,竹哨发出急促的清响。那白雕在空中听到哨音,略一停滞,便飞冲了过来,正落在扶苏面前。 扶苏见它抬头瞧着自己,忙柔声道:“我带你去瞧瞧你的主人!”说着,领先进了洞,那只白雕似能听懂,也跟在她身后踱了进来。 白雕见到尉迟珏,果然亲热异常。只见它快速地越过扶苏,跑到尉迟珏身前,用粗短的喙轻啄他的手心。尉迟珏抚着它的背,轻声道:“雄库鲁,可是锦行到了?” 白雕将头一点,又是“咕咕”两声。扶苏只看得傻眼,这鸟也能如此聪慧! 尉迟珏听到讯息,心中一松,道:“我可以放心歇息了!”说毕,双眼一阖,竟陷入昏迷之中。 扶苏知他适才为了让自己安心,一直强撑,现在放松,精力用竭方再次晕厥。她将尉迟珏之手紧紧握于掌中,对那白雕嘀咕道:“锦侍卫怎么还不来?”白雕先是扭头不理,片刻又突然“咕咕”两声,抬起两爪向外奔去。过不多久,便听得脚步嘈杂之声渐近。 “小王爷受伤了?”锦行快步走到近前,俯身将尉迟珏抱起。 扶苏闷声点头,道:“现在可能上去?” 锦行步履匆匆,回首道:“现在雨天,对方防守略松,我们正好从对面山峰上去。” 扶苏跟在他们身后,行至洞外,伸手将进洞时所触发的机关旋转,石壁又重重合上。从前打量,眼前仍是一处严丝合缝的岩壁,绝无罅隙。此时雨势已然转缓,只是天空依旧晦暗。锦行怀抱尉迟珏跳进一个圆形竹桶,将悬在桶上的绳抖了三下,那竹桶便慢慢向上升去。 “扶苏姑娘这边请!”余下来的黑衣侍卫其中一人恭身道。扶苏见崖下只余一个木桶,道:“那你们如何上去?” 侍卫齐声道:“姑娘放心,我们稍候再上。”持苏累极,不再客气,跳进桶里,也将那粗绳抖了三下,上面果然知晓,木桶缓缓升起。 扶苏回到馆舍,只觉头昏脑涨,扑在床上沉沉睡去。待她醒来,只见房中一盏油灯发出淡淡柔光。“红莲!”她揉着脑袋从床上爬起,向外唤道。 等了半晌,无人应答。扶苏心中挂念尉迟珏,不耐烦再等,忙忙地穿了鞋便向左侧房间而去。 黄色的灯光映在白色的高丽纸上隐隐地晃动,屋内却是寂然无声。扶苏走到室内,轻轻一推,房门打开。她瞪着眼前的一切,似难以置信。 拔步床上,尉迟珏胸前羽箭已被取出,伤口之处用白纱包扎妥当,此刻正闭眼昏昏睡着。床边锦凳上坐着一人,正垂首将尉迟珏一手紧握放在唇边,长睫之下珠泪纷飞。 扶苏轻咳了一声,那人惊慌抬头,只见柳眉杏眼,梨花带雨,正是适才自己久唤不应的红莲。红莲见她进来,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掩面低泣道:“小姐……” 扶苏走到近前,向尉迟珏额上拭去,温度已经降了许多。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起来说话。小王爷救了你,你心存感激本无可厚非。只是男女之情,定要你情我愿方能长久。你这样逾矩,可知小王爷心中想法?” 红莲摇头,喃喃道:“我见小王爷伤重,一时情难自已。我晓得自己身份,以后绝不再有痴心妄想,还请小姐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扶苏见她神色凄凉,不免心有戚戚。对于男女情/事,自己又懂得几分!想当初,从家里莽莽撞撞逃出是为哪般?虎子又可知道自己在寻他? 第二十七章:情生 “你下去吧,这里有我照料!” 红莲以手掩面,羞愧退下。此时夜深,灯光温润,映在尉迟珏脸上,只见他双眼紧阖,眉长入鬓,正睡得深沉。扶苏坐在床边锦凳上,睇着他,心中一阵暖意。 她正注目,却见尉迟珏眉头忽然攒起,低声呓语道:“扶苏……”扶苏见他闭着眼睛,手犹在身边摸索,忙将手递过。尉迟珏一把握住她手,脸上的焦虑渐渐平复。扶苏只觉紧握自己的那手温润有力,她低叹一口气,莫名心安,不觉俯在床边沉沉睡去。 扶苏一觉好眠,醒来时只觉腰酸背痛。她轻轻爬起,欲将手从尉迟珏掌中抽出。没想到微一用力,尉迟珏却握得愈紧,扶苏无奈,只得由他。但她在床边俯了一夜,双腿麻痹,睡眠中不觉,醒来只觉酸痛难忍,不由俯身用余下的一手去按揉腿足。 她动作虽轻,但尉迟珏向来觉浅,早已被她惊醒。掌中纤手柔腻细滑,那触感之好,让他不舍就此释手。扶苏捏了片刻,腿足方有了感觉。她抬起头,却大吃一惊。尉迟珏已然端身坐起,一双长眸恰如星子,正不瞬地瞧着自己。“你醒了!可好些了?” 尉迟珏轻轻颔首,“好多了!”扶苏见他眉目清润,唇上也有了血色,喜道:“我去厨房给你端饭!” 说毕,便欲起身。惊喜之间却忘了手仍在尉迟珏掌中,一站起方才省悟,霎时脸红若霞。 尉迟珏见她娇羞,不由心神荡漾,将她手轻轻一捏,柔声道:“不喜欢这样么?”扶苏从未见他如此无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心尖上似被人轻轻挠了下,麻酥酥却又隐有清甜。 尉迟珏凤眸灼灼,目光如焰将她牢牢圈定,直欲将人烧熔。扶苏心跳的厉害,视线不敢与之相对,只垂首用力将手挣出,跟着反手一掌击在尉迟珏左肩。 尉迟珏重重倒在床上,捂着前胸叫道:“哎哟,我的伤口!”扶苏见他神色痛楚,只当不慎牵到他创处,忙俯身道:“把手拿开,我来瞧瞧可有出血?” 她俯首,尉迟珏仰头,薄唇正落在她耳边,只听他温润的嗓音低沉道:“扶苏,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了你!” 扶苏如被点穴,身子僵立原地,只怔怔瞧着尉迟珏。但见他双眸幽深,褐色瞳仁中赫然映出自己清丽面庞,一双秀目瞪得极大,似不能相信适才听到的一切。 “你说什么?”片刻,扶苏方瞠目结舌道。 尉迟珏正欲回答,外面传来锦行的叩门之声,“小王爷,该用药了!” 两人闻声,迅速分开。锦行端着一冒着热气的青花瓷碗,掀帘走了进来。见扶苏立在床边,吃了一惊,却又即刻笑道:“姑娘起得好早!” 扶苏面色一红,掩饰道:“锦侍卫起得也甚早!” 锦行将药碗放在花几上,伸手去扶尉迟珏。扶苏见他粗手笨脚,忙道:“我来吧!”说着,已从床尾拿了一只锦枕垫在尉迟珏背后,又伸手从几上将药碗拿过,舀了一勺,轻轻吹散热气,方送到尉迟珏嘴边。 锦行见她细致,赧颜道:“还是姑娘服侍得体贴!”停了半晌,又道:“姑娘应该也没用饭,我让厨房将姑娘的饭菜一并送到爷这里?” 扶苏笑道:“那便有劳锦侍卫!”锦行出去不久,便用托盘端上两碗细粥,四色小菜及一笼蒸饺。 二人都是脱困之后第一餐,纵是小米细粥也觉唇齿留香,片刻便吃得罄尽。“爷,可还要再添些?”锦行见尉迟珏尚意犹未尽,忙道。 “不可!他现不能活动,吃得太多恐不易消化。”扶苏忙阻道。 尉迟珏瞧了她一眼,含笑道:“一切依你!”转头,又对锦行道:“事办得如何?” 锦行忙道:“一百二十车粮食昨日清晨已押抵府署,施粥今日也在继续,只是闻讯赶来的灾民愈来愈多,每日粥量却是固定,这样便出现了部分灾民排了几个时辰的队,却喝不到一碗粥的情况。长此下去,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恐起祸端。” 尉迟珏面色凝重,沉声道:“百姓还是不能自由出城?” 锦行点头,“允进不允出,而且进城搜查甚严。”扶苏本在一旁听他们对话,此刻忽然道:“既然城内余粮不足,为何不开了城门,让百姓出去讨生活。应城之北富庶,即便乞讨,也比困守城内坐以待毙强啊!” 尉迟珏哼了一声,道:“不让百姓出城是因为他们想封锁消息!” 锦行低声道:“据清音阁消息,我们所押赈粮只余了少数在府署,大部分却是中午便从后院转运至洛山。” 尉迟珏哂道:“只道熙亲王真的是为他封地子民着想,没想却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幸好圣上英明,只先送了一百二十车。否则,还不都喂了狼崽子。” 锦行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片刻,又回身将门掩上。“昨日熙亲王手下那个叫铁镜心的长史来了两次。中午我推说您去下面村子察看灾情。晚上他又来,我借口说您略感风寒,身体不适早早歇了。铁镜心在你房前磨蹭了许久才离开。” 扶苏急道:“晚间,莫不是我们坠崖之后,他们已起了疑心!” 尉迟珏点头道:“我们须及早离开,否则迟则生变。”又对锦行道:“此行你一共带了多少士兵?” “一百一十人,加上先前随爷您一起来的共有一百三十人!” 扶苏见尉迟珏胸前包扎的白纱上还有鲜血的印渍,蹙眉道:“你这身体如何能颠簸?” 尉迟珏见她担心,心中愉悦,笑道:“无妨,将马车垫得软和点,慢些走便是。” 他们正在商议,又有毕啄之声响起,锦行扬声道:“何事?” 敲门的是他手下云起,挺身立在门前道:“铁长史又来了,我已让他在大厅候着。接下来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屋中三人相互看了一眼,皆暗道:“果然说曹操,曹操到!”锦行将花几上尉迟珏刚刚写就的书信拿在手上,低声道:“爷,我去瞧瞧看能不能打发了!” 尉迟珏倚在床栏上,对站在一旁的扶苏微笑道:“还要有劳你!”扶苏会意,从箱中翻出一件紫色外袍,小心替尉迟珏穿上,又取过发梳,将他头发梳理整齐,以玉冠束起。刚整理妥当,便听门前有脚步声渐近。 “小王爷,铁长史知您要离开,说慕您风德,定要面辞!”锦行在门外高声道。 尉迟珏还未及答话,便听铁镜心恭声道:“钦差大人救应城百姓于水火,此等恩德,百姓不能叩谢,吾应代为之!” 尉迟珏知他精明,此时若不能亲见自己,必不放心,遂道:“我感了风寒,恐染给别人,所以避长史于此。既长史执意要见,便请进吧!” 扶苏听他们对话,知道自己衣衫不整,却是不能被铁镜心见到,忙避到床后的屏风之后。 铁镜心一进室内,便拜倒在地,口中称道:“小王爷之嘉德,应城百姓铭感五内!铁某代百姓们拜谢!” 尉迟珏朗声道:“长史谬赞了,锦行还不快扶起来!” 铁镜心执意不起,又拜了三拜,方才起来立到床前。尉迟珏见他面上虽恭谨,一双眼睛却如照灯暗暗扫视自己。心中了然,端正坐直,笑道:“我这身体却是不堪,只来了两三日便染风寒!现是不能向熙亲王面辞了,还烦铁长史将适才信笺呈于王爷,代我转致歉意。” 铁长史见他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心中疑虑去了大半,忙行礼道:“大人心意,某必代到,但愿您贵体早日康复!”两人又闲聊了数句,铁镜心方起身告辞。 扶苏从屏风后走出,恼道:“此人果真奸滑,一双眼睛无孔不入,吓得我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尉迟珏见她眼波横转,娇瞋多情,一时看得呆了。扶苏见他没有应答,抬头瞧去,却见他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一时既羞又恼,一跺脚向外跑去。 回到住处,扶苏又换了一身男装。红莲悄声将屋内收拾停当,嗫嚅道:“小姐,我们要去京城?”扶苏点头道:“可是舍不得离开?” 红莲忙摇头,“应城我已无亲人,去哪里都是一样,只要能跟在小姐身边!”扶苏刚窥见她心思,知她心中尉迟珏份量必是极重,此刻见她一脸诚恳,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出发吧!” 门前两辆翠幄马车早已备好。第一辆车身略宽,扶苏刚掀开那辆车的帘子,便见尉迟珏背后堆了松软的锦褥,正懒懒倚在车厢壁角。见她掀帘,星目一弯,微笑道,“你和我同乘一辆可好?” 扶苏摇头,“你身上有伤,不能一人独乘,我让红莲进来服侍!”她指了指自己身上劲装,嫣然一笑,“我想骑马!” 尉迟珏见她不肯,知她避嫌,心中失落,头靠住后面车壁,意兴阑珊道:“那你小心!”扶苏见他双眸骤然暗淡,心中好笑,故作不知,回头对红莲道:“你上去伺候小王爷,万不能让车颠簸到他的伤口。” 红莲的眼睛瞬间冒出火花,喜滋滋道:“是,小姐!” 扶苏见她上了马车,便也认蹬上马。锦行并一干士兵紧随其后,一行人出城而去。 行到午时,已到应城边界——陇镇,再往前走便是襄城。扶苏瞧着眼前小镇,打马至尉迟珏车前,问道:“就在这里打尖可好?”尉迟珏将帘掀开,扶苏见他脸色尚好,心中一松。 尉迟珏指着前方一家酒楼,“便在这里吧!”锦行将轿帘打开,小心将他搀出,四人进了一个雅间。其余扈从也一一下马,入内饮食休顿。 用饭之后,扶苏又执意让尉迟珏休息了半个时辰,方才重新上路。 眼看着襄城遥遥在望,扶苏驱马跟在尉迟珏车侧,兴奋道:“过了前面这片树林,便是襄城了。”尉迟珏应道:“到了襄城,便可安全。熙亲王再起疑心,也是鞭长莫及。” 正说话间,车辆已辚辚行至林中。 “糟了,有追兵!”锦行从后面打马追了上来,急道。扶苏勒住马缰,回头一看,果见后面尘土飞扬,一队追兵离他们不过千米之距。 第二十八章:白衣 尉迟珏在车内听得清楚,掀开帘子,沉声道:“追兵还有多远?”锦行面色凝重,应道:“不足两里!”正说话间,队伍拐进一条横道。 未等尉迟珏作出指令,扶苏已指着密林深处一条曲折小径,命令道:“锦行,你带领这队人马护着小王爷从左侧小道走!” 锦行踌躇,“那你呢?”扶苏微微一笑,“余下士兵和我走这条大道。你将身后包袱中小王爷的外氅拿一件与我!” 尉迟珏知她意图,急道:“扶苏不可!” 锦行看了扶苏一眼,见她目光坚决,心中佩服,依言将尉迟珏的轻氅取了一件出来。扶苏接过,披在身上,道:“你们快走!” 尉迟珏在车中挣扎起身,怒道:“锦行,你敢不听我命令!”锦行面色苍白,不敢看他眼睛,垂首道:“事关主子安危,锦行僭越,回去听凭您处罚!”又对车中手足无措的红莲吩咐道:“看顾好小王爷!” 红莲也知情况紧急,侧头不看尉迟珏眼中怒火,伸出两手,将他紧紧护在车厢壁角。 锦行掉转马头,与二十余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护着马车向小道疾驰而去。须臾,林中转弯,一行人马便被浓密树林遮住。扶苏见他们影踪消失,方道:“我们出发。” 余下百来士兵,并一辆翠幄马车迅速跑起。一时,道上黄土飞扬。刚行百米,便听背后刀剑交鸣,数百黑衣人已赶上与士兵厮杀在一处。 士兵适才得了扶苏吩咐,且战且退,所以并不恋战。怎奈敌方兵强马壮,战不须臾,百余士兵便折损大半,只余扶苏及二十余名护卫在她身边的王府暗卫。扶苏怕被认出,不敢回头,只催马如飞,但闻背后羽箭响如连珠,更有数支从耳边呼啸而过。 “尉迟珏,还不束手就擒!”说话间,十余骑已追至扶苏身前,将她团团围住。为首一人瞥见扶苏面容,顿时大吃一惊,“糟糕,此人不是尉迟珏。”说着,拍马向前方马车追去。 片刻赶上,手起刀落,将车夫斫翻在地。他将窗帘一掀,顿时面色铁青,回首厉声道:“将中间那人给我生擒了。” 听他怒喝,黑衣人顿时重重围上。扶苏身边二十余名暗卫都是王府精挑细选的骁勇之士,面对蜂涌上来的黑衣人,并不畏惧,个个奋力反击,但对方人多,不多久,便有暗卫不敌倒地,余下的虽咬牙硬撑,但也挂彩甚多。扶苏见他们鲜血浸染衣衫,犹护着自己,心中酸楚,只恨不能生出双翼,带他们逃出生天。 为首黑衣人勒马在一旁观战,见手下久攻不下,心中恼怒,从背后取下长弓,对准扶苏弯弓搭箭。他箭法精准,一支翎箭带着劲风疾射而去。 扶苏被护在中央,正背对着他,眼看长箭就要贯肩而过。林中突然跃出一匹白马,马背上一人白衣胜雪,一人一马翩若惊鸿,须臾已至近前。 “雪儿,又有歹徒想暗箭伤人了!”来人一声清笑,将拂在肩上的绿叶随意摘了一枚,沉腕用力,那绿叶顿若灌了铅般,蕴满力道,向那支翎箭迎面而去。 只听噗嗤一声,翎箭委顿坠地。黑衣首领大惊,只觉眼前一花,白衣人已从马背上腾身跃起,疾如弹丸,瞬间已至阵中。 扶苏身子一轻,已被白衣人从马上挟至半空。白衣人口中发出一声清啸,白马得得跑至近前。二人从空而降,白马识主,立刻飞奔起来。 黑衣人俱被这变故吓愣。片刻,那首领方如梦初醒,忙带人向前追去。谁料白马神勇,数分钟已跑出千米之遥,眼看襄城城门在即,黑衣人勒缰停马,面色铁青掉转马头悻悻而去。 扶苏与那白衣人同乘一骑,只闻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好了,他们已经退去!”白衣人在身后清声道。 白马似能感知,速度亦缓了下来。虽白衣人极力与自己保持距离,但马背狭小,疾行之中身体还是不免挨在一起。扶苏尽量前倾,此刻听他声音清越,度其年龄不大。在马上,她也无法回头,只感激道:“多谢恩公!” 白衣人似能感知她的困窘,从马上飞身而下,挽住马缰,笑道:“客气了!” 见白马立住,扶苏亦从马上下来。这时,她方瞧清白衣人长相,浓眉大眼,挺鼻阔嘴,虽不清俊,但甚是耐看,尤其一双眼睛在含笑时神采飞扬,让人不觉沉溺其中。 白衣人笑吟吟道:“敢问兄台往何处去?”扶苏见他并不问适才之事,心中放松,笑道:“往京城!你……” 白衣人见她打量自己,主动介绍道:“我叫秦茾,京畿人氏!你唤我秦茾便可!” “京畿,我们正好同行。”扶苏喜道,又想起他刚才身手之快,不由好奇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功夫如此惊人?” 秦茾脸上微微一红,道:“并没有多么高深,只是闲居无事,偶尔练了几手。”二人一时无话,进入襄城。行至宽阔地带,秦茾停下脚步,道:“你去京城哪里?” 扶苏想起尉迟珏,心中牵挂,也不遮掩,道:“睿王府。”秦茾听完,脸上殊无异色,似睿王府就是寻常人家一般,应道:“既如此,我们便结伴同行。” “今晚便在襄城歇脚?”扶苏看着天边已经晕黄的太阳,建议道。 “襄城风味不错,今晚我们可大快朵颐!”秦茾牵着马,二人挑了一间干净的客栈用饭休息。襄城菜色别致,桌中四菜一汤配色宜人,味道酸爽,本极合扶苏胃口。但她心中有所牵挂,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秦茾悄悄看了她一眼,心中暗叹。一时饭毕,二人各自回房休息。 有了秦茾相伴,一路平安无事。数日,便已至京畿。秦茾将扶苏送至城门前,笑道:“一进城门,便为安全。” 扶苏见他立定,挑眉道:“你不进城?”秦茾摇头,“城内安稳,无须我护送。我现住京畿桃花村,却是不用进城的。” 扶苏一路得他照顾,心存感激。她又是极为念旧,一时心中不舍,默然道:“那我们就此别过,希望还有再见之时。” 秦茾仰首看了一下头上晴空,笑道:“会有那么一天的。”说着,认蹬上马。白衣胜雪,绝尘而去。 扶苏看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进城直奔睿王府而去。 尚清轩中,锦行正跪在尉迟珏床前,恳求道:“小王爷,将这药喝了吧!千错万错都是属下的错,你何必折磨自己的身子!” 尉迟珏将身探起,左手一挥,锦行所端药碗翻落,浓黑药汁在他衣上泛出氤氲烟气。尉迟珏容颜憔悴,闭目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红莲与锦行唯唯退下,秋芸在门外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她双手合什,面向东方道:“只望扶苏姑娘逢凶化吉,早日归来,小王爷的伤也能早日痊愈。” 红莲看着锦行拐着腿走向院外,心中凄凉,若自己不是女儿身,小王爷说不定也连自己一并罚了。 锦行刚受了杖责,强忍着痛楚,一瘸一拐行到廊中紫藤下,刚停下歇了口气。便见前面一人,从院门前疾步走来,他不觉看得呆了。 那人走到他身边,见他呆愣,笑道:“锦侍卫,别来无恙!” 锦行只当自己做梦,将眼睛闭了下,又猛地睁开,眼前之人仍巧笑嫣然,含笑睇着自己。他结巴道:“姑娘……扶苏姑娘……” 扶苏冲他微微一笑。锦行心跳加速,突然醒悟,跌跌撞撞向尚清轩跑去,嘴里嚷着:“爷,扶苏姑娘回来了!” 扶苏跟在他身后,亦进了尚清轩。尉迟珏听到动静,刚从床上坐起,便觉门前一暗,一抹人影娇俏走来。 第二十九章:远翠 自扶苏以身替他,尉迟珏不知在心中将自己恨了多少遭,现见她浅笑盈盈走来,一时百感交集。扶苏走到床前,梨涡轻绽,“我回来了!” 尉迟珏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都是我连累了你!”扶苏见他形容消瘦,唇边一圈青色胡茬,也是唏嘘,又想起那些拼死护自己脱身的暗卫,强颜道:“我现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说话间,红莲又端了一碗药进来。扶苏见她畏畏缩缩立在后面不敢上前,奇道:“这是小王爷的药?”红莲苍白着脸,低声道:“是。”扶苏见她胆怯,心中纳罕。却不知是尉迟珏牵挂她安危,心中不痛快,发落了许多下人之故。 扶苏从她手上端过药碗,含笑递到床前。尉迟珏也不多话,接在手中,一饮而尽。 “你先盥沐休息,晚上我为你洗尘!”尉迟珏见扶苏云鬓蓬松,面有倦意,催促道。 扶苏一路奔波,又牵挂他安危,体力早已透支到极限。现见他安然,心中担子卸去,放松下来,只觉浑身懒怠,不想动弹,听他催促,笑道:“本想再陪你多说几句话,没想到你却急急地赶人。” 见她调皮,尉迟珏故意沉下脸,“回去好好休息!有话晚上再说。”扶苏笑着站起,“我倒真累了!”秋芸在外面听她脚步声,早已迎了上来,喜滋滋道:“我刚求了菩萨,你就回来了。这菩萨真是灵验,改日我得去寺庙好好烧香还愿!” 扶苏见她一脸虔诚,笑道:“改日咱们一起,我也要去谢谢菩萨!”二人说笑着离了尚清轩,向曲谿楼而去。红莲本立在廊下,见扶苏走远,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上去。“小姐……”红莲气喘吁吁道。 “咦,你不用在小王爷房里服侍吗?”秋芸奇怪道。尉迟珏自应城回来,身边多了一个红莲,下人们见她容颜秀美,都在暗中猜测。此刻,见她追了过来,秋芸不免疑惑。 红莲脸色涨红,轻声道:“我是小王爷指给姑娘的,自是应该跟着姑娘!”扶苏刚才走得匆忙,倒忘了她,现见她赶来,笑道:“倒忘了你!” 扶苏的归来无疑是一剂灵丹妙药,目送她走出,尉迟珏百体通泰,只觉世上最好的辰光也莫过如此。他掀开锦被,便欲下床,唬得房中丫环秋玉忙上前搀扶。尉迟珏将手一挥,自己站定,“吩咐浴房备好热水,我要沐浴。”秋玉见他神色平和,不似昨日初到家的戾气,心中感慨,未来王妃在小王爷心中果然贵重。 尉迟珏沐浴之后,更觉神清气爽,坐在床上等御医包扎伤口。宫中派来的御医姓王,医术精湛,乃宫中第一圣手。尉迟珏只不过普通箭伤,但纯贵妃闻听他受伤,大惊之下,轻自指了他来。 他在尉迟珏伤口处敷上宫中御制的金创药,又用细纱小心地包裹好。抬头笑道:“小王爷年轻体健,不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尉迟珏将衣服穿好,笑道:“有劳了。”秋玉在一旁忙将一荷包递上,王平泰也不推辞,接过袖在笼中,礼道:“多谢小王爷!”说毕,告辞而去。 尉迟珏立在窗前,秋玉在对面将一枚铜镜高举过头。尉迟珏对着镜子,娴熟地修去新长出的青髭。锦行忽然掀帘进来,俯在尉迟珏耳边轻声低语。 尉迟珏听得一怔,随即道:“那备轿!”见锦行跛着一条腿去前面安排,尉迟珏眼中闪过一抹歉意。“小王爷,您这是要外出?”秋玉见他向院中行去,忙道。 尉迟珏立住身形,颔首道:“去曲谿楼告诉姑娘,今晚她先行用饭,不必等我。”他行到角门,一顶青罗小轿已经停在门前,锦行立在旁边。见并不是日常的官轿,尉迟珏向他投去一记赞赏的目光。 小轿轻快,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尉迟珏将帘一掀,只见眼前宫阙绵延,迤逦堂皇,他无声地注视了片刻,默默走下轿来。 朱红宫门后一人迎了上来,正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大太监李德济,只见他垂首轻声道:“小王爷,请随我来。”尉迟珏知他是季则荦最信任之人,既遣他来,显是事非寻常,有涉隐私,不欲他人知晓。当下也不多话,冲他微微一笑,二人无声向前行去。 尉迟珏宫中常来,但此番道路却是生疏不识,行了半天也未见一个宫人身影。他一路低头疾行,身上微有汗意,李德济步伐却不见缓,尉迟珏瞧着他脑后花白头发,暗自佩服。 又行了数百米,李德济止住脚步,指着前方宫殿,道:“陛下在殿中,小王爷请!” 尉迟珏定睛细瞧,并不是皇上日常起居的乾清殿,宫殿金色匾额上拓着“远翠阁”三个篆文大字。他疑惑道:“这是……”李德济呵呵一笑,低声道:“这是先太后寝宫。” 尉迟珏如梦初醒,忙随了李德济入内。殿内色调柔和,清新静谧,左侧轩窗下一盆水仙,正攒出数朵白色花苞。李德济走进东边一室,躬身道:“陛下,尉迟小王爷来了。”尉迟珏亦行礼道:“臣尉迟珏拜见圣上!” 季则荦的声音从层层复沓的金色帷幔后传出,“进来。”听他召唤,尉迟珏忙掀开帷幔,走了进去。 室内正中摆着一金丝楠木案桌,季则荦跣脚跽于案后。见他进来,目光炯炯向他看去,“身体恢复的如何?” 尉迟珏应道:“并无大碍,谢陛下关心。” “坐下回话!”季则荦以目光示意,尉迟珏会意,侧身坐于他斜对面。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两手高举,恭谨道:“请圣上过目。” 季则荦伸手接过,看不须臾,便面色铁青,左掌向案桌重重击去,饶是楠木坚固,也被他震出数道裂纹。只听他厉声道:“竖子野心,竟妄图谋逆!”说毕,仰头哈哈大笑,“皇后你真生的好儿子,果真天降福瑞,天降福瑞啊!” 那封信乃太子亲笔所写,在送往应城之前,被清音阁伏在太子府的暗线拓了下来,季则荦如何不识! 尉迟珏见他在室内行走不定,不时高声狂笑,知他一时无法接受,以致情绪失控。他不敢多瞧,黯然垂首,默默思忖。自己此行原本是调查熙亲王,谁知竟牵扯出了太子。那熙亲王与皇上不过同父异母,而太子却是他嫡亲骨血,是未来的国之根本。此事一经查实,国必动荡!季则荦会如何处置此事,尉迟珏并不敢妄自揣度。 季则荦笑得眼角酸痛,伸手一拭,已然润湿。他行至左侧琴桌,将桌上古琴随手拨了几下,琴音悠远古朴,似高山流水,从他指下淙淙逸出。季则荦心头顿时清明,重新走回案前,沉声道:“你将应城见闻说与我听。” 尉迟珏遂将城中见闻及夜探洛山一事细细道来。季则荦听到熙亲王与太子对话一节,心头怒火又起。尉迟珏见他将茶盏砰然放下,忙止了话语。季则荦抚了一下胸前,长出一口气,缓声道:“无妨,你且继续。” 尉迟珏不敢停顿,将熙亲王屯兵、练兵、私造兵器之事如数说出。季则荦听后沉吟,“那这洛山就是季则珉的大本营,也是太子仰重的地方!” 尉迟珏沉默片刻,应道:“据我所察,应是如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器物打碎的声音。“什么人?”季则荦扬眉怒喝。 李德济扯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觳觫。 季则荦皱眉,“怎么回事?” 见那小太监吓得说不出话,李德济恨得牙痒,只得上前恭声回禀道:“奴才让这小宋子给您泡壶新茶,谁知他刚走到门前便失手将茶壶摔地上了。” 尉迟珏只觉这小宋子面生得很,他素日在乾清殿行走,却是从未见过。莫非是远翠阁的奴才?他正在思忖,季则荦已经不悦道:“小德子,朕看你真是老了!选个奴才也是这般毛手毛脚!” 李德济被他说得脸上老皮一红,陪笑道:“奴才已跟了您三十年,可不老了嘛!” “下去吧!”季则荦手指捏上眉心,蹙眉道。 李德济松了一口气,带着浑身筛糠的小宋子退了下去。走到殿外,李德济飞起一脚,将小宋子踹了个狗啃泥,嘴里骂道:“都是你这个狗奴才,害得我失面子。” 虽然被踹,小宋子心里却是明白,刚才若无他说话,自己说不定就会被按宫规处置。想到二十大板,他不由心惊,忙从地上爬起,抱住李德济一条腿,感激道:“多谢德公公!” 李德济被他抱住,怒喝道:“还不松手,再有下次,小心你的狗腿!”小宋子见他动怒,方唯唯地松了手。 殿内,季则荦盯着尉迟珏道:“你觉得此事应如何处置?” 尉迟珏见他眼神犀利,知他心思深沉,忙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季则荦见他一脸诚恳,心中忽然一动,道:“我累了,此事改日再议!”听得此言,尉迟珏一愕,但他素来机敏,知不能擅度圣人心意,忙起身告辞。走到殿外,尉迟珏又回首看了看匾额,“远翠阁”三个大字在余晖下散出淡淡暖意。今上固然英明,但亦是情深之人,他心中喟叹。 从宫中回到睿王府,正是酉时。时已秋末冬初,天黑得早,府中各处都亮起了烛火。尉迟珏立在曲谿楼前,只听里面传来盈盈笑语,细辨声音正是扶苏、红莲、秋芸。他心中一暖,推门走了进去,只见饭桌上热气蒸腾,红莲、秋芸各坐在扶苏一侧。此刻,菜刚上毕,三人正欲举箸用餐。扶苏坐在正中,一眼便瞥见了含笑走来的他,站起来笑道:“我就约莫着你能赶回!” 第三十章:匕现 红莲、秋芸见他进来,忙站起来,退到一边。尉迟珏轩眉道:“适才见你们和乐融融,怎么我一来,反倒畏手畏脚起来!” 扶苏素来不太重视主仆之分,见两个丫环拘谨,笑道:“一人吃饭孤单,幸好她们两个陪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倒是会挑时辰,掐着点来。”她刚新浴,一张玉脸在灯光下精细若瓷,此刻梨涡浅绽,樱唇潋滟,尉迟珏只看了一眼,便觉心脏猛地一悸。他不敢再看,坐下举箸道:“你离王府这么多日,尝尝这菜可还合胃口?” 扶苏含笑挟了一箸蟹黄鲜菇,道:“自是比我们风餐露宿吃的强!”一言及此,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此去应城的凶险。扶苏粉脸转白,尉迟珏知她忆起那些身亡的暗卫,一时伤心,安慰道:“以后换我来护着你!” 红莲机敏,见两人情绪都低落了下去,忙道:“小姐,我新听到一个笑话,可好笑了!”扶苏果被吸引,瞧着她道:“说来听听?” 红莲咳嗽了声,一本正经道:“某先生喜欢弹琴,但又找不到知音,所以总是怏怏不乐。一天闲着没事,他又弹琴消遣。忽然听到隔壁有叹息声,他以为遇到了知音,忙敲门询问。” 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笑道:“你们猜隔壁的老太太怎么说?” 秋芸却也听过这个笑话,忙抢着接道:“老妇人的儿子生前以弹棉花为生,她听到琴音特别像弹棉花的声音,所以伤心叹息!” 秋芸嘴巧,将那老妇人的声音学得维妙维肖。扶苏笑得打跌,“秋芸,你也这般顽劣!”她这一笑,席间气氛顿时轻松。不多久,席尽。扶苏怕尉迟珏身体承受不住,忙催他回去休息。 尉迟珏在朝廷挂的本来就是一个闲职,又新交差回来。自那日去宫中见了季则荦,一连四五日都歇在家中。每日与扶苏不是垂钓,便是弈棋,日子过得甚是悠闲。 太子府书房,季乾嘉坐在黄花梨木书桌后,面色阴沉地瞧着跪在地上的一个太监。他下首是一个相貌威严,银须银发的老人,此刻正责问那个太监:“你可听得真切?” 太监抬起头来,赫然是那日在御前失手打碎茶壶的小宋子,他信誓旦旦道:“小的听得真真切切,圣上说您意图联络熙亲王……”他吭哧了半天,终不敢将那“谋逆”二字说出口。 那银发老人笑眯眯赞道:“做得好!”小宋子得他赞赏,只觉受宠若惊,脸红道:“能为太子、丞相效劳,小的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原来那银发老人正是大庆国重臣——郦裴松,乃现今中宫皇后之父,太子外祖,只听他又道:“你且回去继续留心宫中动静!你一家老小我保管替你照顾得妥妥贴贴。” 见小宋子唯唯退下,季乾嘉离了书桌,扑到郦裴松面前,急道:“你说现在可如何是好?” 郦裴松见他乱了阵脚,和声道:“嘉儿莫慌,你是目前太子的惟一人选。圣上重情,必会再三斟酌。” “他谋虑之际,就是我们发动之时。”郦裴松面上闪过一丝狠绝。 “这样真得好吗?他毕竟是我的父皇……”事到近前,季乾嘉突然彷徨道。 “可他视你为子吗?素日严苛粗暴不说,还牢牢把持着权柄,不肯授权与你。你已长大,不是孩童,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场合,一味指责?你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哪!”郦裴松见他犹豫不决,捶胸顿足道。 他这么一煽风点火,季乾嘉胸中积集的郁气顿被激发,咬牙道:“你说的对。既然他不仁,也别怨我不孝!” “嘉儿当断则断,坚毅果敢,不愧是我郦家骨血!”郦裴松拍着季乾嘉的肩,骄傲道。 “宫中御林军是我们要敌,然军巡使王检与我私交甚笃,届时我们可用虎符令他调动京城守军。至于熙亲王那里,则需遣人南下,通知他北来,驻守城外,以防其他亲王、将军借故滋事。”郦裴松捋着额下长须,成竹在胸,一一布署道。 此番计划,早在谋划之中,只是临时生变,被迫猝然执行。季乾嘉虽在聆听,但一时额上汗起。他大步走至窗前,轩窗推开,秋风呼啸灌入。他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止不住心中澎湃,自己一时也辨不清是激动还是惶恐。郦裴松盯着他的背影,眼中寒光一闪。 季乾嘉在窗前立了片刻,又走了回来。郦裴松见他无声坐在椅上,脸上显出和蔼之色,缓声道:“嘉儿,我所谋划,惟你将来,但愿你能知我一片苦心!初六卯时,乃良辰吉日,我们便于彼时举事!” 季乾嘉听到最后一句,有刹那的怔神,恍惚道:“一切听你安排!”见他出言肯定,郦裴松长出了一口气。这小子虽不及季则荦精明睿智,但一涉及到亲情,却是一脉相承的优柔寡断。 十月初五,睿王府花园里各式菊花争奇斗妍,尉迟珏一早便邀了扶苏赏菊。二人在花园中设了一张竹桌,桌上一瓯新酿的葡萄酒,色如琥珀,被扶苏倾入琉璃盏中。尉迟珏饮了一口,赞道:“甘醇甜美,好酒!” 扶苏纤手擎着琉璃盏,睇着花圃里的菊花,道:“那暗淡紫,融冶黄,终敌不过这重瓣叠蕊的绿芙蓉与墨菊。”尉迟珏笑道:“这两株之所以能从众多菊花中脱颖而出,不过是颜色稀罕,培植艰难,要论特别,倒也没有。” 扶苏刚要驳他,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尉迟珏回头一瞧,已站了起来,对扶苏道:“我有事,先去忙了。” 扶苏见锦行身边那人穿着太监服色,尉迟珏还未与来人说话,便急着走,知道事情紧急。她心中虽疑惑,仍挥手笑道:“你去忙吧,我正好一人静静。” 此时,风细细,云轻轻,扶苏一人举盏赏菊。片刻一瓯酒尽,薄醺的她斜行至菊花深处,举着空杯道:“芳熏百草,色艳群英,不如我们共饮一杯!”她星眸迷离,朱唇轻启,却不知这醉后娇憨,早已看呆了甬路上立着的翩翩少年。 大哥真是好福气,尉迟瑞心中暗道。今日天气晴好,他听下人说新移了绿芙蓉,特意来花圃观看。谁知菊未赏到,却观了一场美人醉酒。尉迟瑞见扶苏吟诗,本想和她,但行了一半却突然止住脚步,眸色转暗,向来路折去。 时已近午,菊花在阳光照耀下,更显风情,只见满园金黄、朱红、浅碧、粉白。秋风一过,香飘满园。扶苏蹲在一株菊前,正深嗅花香。“小姐,用午饭了!”红莲从甬道中分花拂柳而来。 扶苏在花中懒懒站起,笑道:“真是秀色可餐,还未吃饭,我就饱了。”红莲掩嘴笑道:“婢子倒是听说仙人只需吃花瓣,喝仙露,便可耐饥。” 主仆二人说笑离去。到得晚间,曲谿楼内红烛高照。这几日尉迟珏每日准时过来和扶苏一道用饭,但今日已过酉时,却还不见身影。扶苏听得烛花噼啪暴响,一阵心焦,对秋芸道:“你去瞧瞧小王爷回来没?” 秋芸匆匆向尚清轩而去,不多久,回来复命,“小王爷还未回来。”扶苏换了衣服,坐在床上,蹙眉道:“那锦侍卫呢?” 秋芸摇头道:“听秋玉说,锦侍卫和小王爷是和御前太监李公公一道出府的。” “李公公?”扶苏猛地坐直身子,“可是李德济?”见秋芸点头,扶苏心绪如电光火石,难不成……她突然不敢往下再想。 一夜辗转,扶苏朦胧中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及低语声。她睁开眼睛,此刻天空尚不明朗,还有几许青黑。扶苏从床上坐起,只觉一阵寒意入怀,顿时打了个喷嚏。 外间值夜的红莲听到动静,忙掀帘进来,“小姐醒了?”扶苏见只有她一人,问道:“你适才与谁说话呢?” 软帘又被掀起,秋芸露出头道:“小姐,是我。”扶苏见她衣裳整齐,面上清爽,知其已经洗漱过,奇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想是外面寒气逼人,秋芸穿得单薄,她呵了呵手道:“厨房张大娘今日有事,央我代她去菜场定菜,这才天不亮的就起来了。” 她走到扶苏床前,紧张道:“小姐不知,我这一去就差点回不来。”见扶苏愕然,她又继续道:“天还未大亮,那路上便是密密麻麻地官兵,将整条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而且这些士兵脾气还特别暴躁,若遇着行人在路上,不是打便是骂,亏了我机警,躲在一家店铺廊下。” 扶苏一手紧紧攥着肩上披着的衣服,过了半晌觉得手疼,才明白抓得过紧,长甲刺破了手指。她将手松了松,追问道:“这些士兵是往哪里去?” 秋芸想了想,肯定道:“往皇宫。” 第三十一章:七星 拂晓时分,天空仍是一片青蒙,只有东方一抹鱼肚白隐隐悬在天际。一队银盔银甲的士兵在晨曦中无声逼近皇宫,行至宫前丹墀,迅速散开,分成两列,手中长戈发出曜目寒光。“郦相。”为首将领翻身下马,对刚从轿中下来的郦裴松恭敬行礼。 郦裴松将手一挥,前排士兵推起冲车便向宫门撞去。只听两声巨响,宫门轰然倒下,门后几个太监尚不明白眼前状况,便被一拥而上的乱军砍倒在血泊当中。 “把乾清殿围起来,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郦裴松被士兵簇拥在中央,昂首挺胸,一步步向宫中走去。此番动静早已惊动巡防的御林军,一时两军对垒,拼杀在一处。双方势均力敌,正在僵持,又有一支队伍从宫外飞驰而来。郦裴松见到军中旗帜,喜道:“援军已到,你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他又高声招呼道:“王巡使,速速将他们拿下。” 军巡使王检在马上未动分毫,面上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他沉声道:“郦相,你素有野心,只是此番行差踏错,怕是万劫不复了!我劝你及早收手,还能落个全尸。”郦裴松听他言语,有如冰水兜头浇下,一时寒彻心肺。他在昨日就与王检议定,还将调动城中守军的兵符交了与他。可王检适才言语,明显是与他划清壁垒。 郦裴松面色灰败,手中宝剑呛啷坠地。季乾嘉在他身旁,听王检话语,在一旁顿足道:“这就是你说好的谋划周全?” 乾清殿宫门吱呀打开,季则荦从殿中缓步走出,尉迟珏手握佩剑,紧随其后。见季则荦出来,季乾嘉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不敢抬头。季则荦双眸冷若寒星,厉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尔诸之!” 御林军、京城驻军得他令下,立将郦裴松所带士兵团团围住,前后夹击,只片刻,乱军便被荡尽。只余乾清殿前一条血河,由青砖蔓延至径边泥土,化作花肥。 郦裴松眼看大势已去,也不待人来捉,弯腰捡起地上长剑,仰天狂笑道:“倒让你们看了一出好戏!”说毕,剑向颈间横去,霎时鲜血喷涌,喉间嘶鸣着向后栽去。季乾嘉见他惨状,两眼一翻,竟厥了过去。 一场动乱,风起云卷,不留影踪。建康城一如往昔,秦河水脉脉萦城,歌女在画舫里浅吟低唱,仍是热闹繁华,熏人欲醉。 只是若为考验人心,诛了郦裴松九族,更不分老幼,将郦府二百零三人,分三日在长安街头枭首示众,扶苏只要想起此事,心中便会颤栗。 这日天晴,她倚在栏杆上,将手中鱼食一把把洒向池中,看着一群小鱼摇着尾巴欢快争食。扶苏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尉迟珏道:“这世上最难揣测的便是帝王心了。” 尉迟珏也从盒里抓了些鱼食,向远处水面抛去,看着鱼儿追逐而去,叹道:“圣上也是两难,太子现在还被囚禁在宗人府!季则珉倒是奸滑,听到讯息,半道便折返了回去。” 两人正在亭中说话,秋芸急急地走了来。走到近前,嘴角噙笑道:“咱们家贵妃娘娘要回来省亲了。” “此话何来?”尉迟珏剑眉一挑,问道。 “王爷刚领了旨,那传旨的太监还在前厅没走呢!”秋芸去前厅交差,正碰上李德济宣旨,知道尉迟珏和纯贵妃姑侄感情极好,忙巴巴地跑了来。 尉迟清岚入宫多年,虽一直圣眷优渥,但郦凰坐镇中宫,处处压着她一头,所以宫中生活并不算愉悦。现郦家失势,太子被囚,郦凰虽未被牵涉进去,但季则荦已夺了她统领六宫之权。现正门前冷落,各宫妃嫔也是避之不及。尉迟清岚却因新近掌管六宫,在宫中风头一时无俩,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此番省亲,便是圣上特别恩赐。 尉迟珏听秋芸说完,笑对扶苏道:“家里有一阵要热闹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睿王府果真忙得人仰马翻。扶苏房中单剩下一个红莲,其他丫环仆人都被调去打杂。冬月初一,二房的蒋夫人带着下人将花园中的树叶都擦了一遍,扶苏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面,好笑道:“这都叫人不敢走路了。” 初二巳时,锣鼓喧天,尉迟清岚从华美精致的凤辇中轻抬莲足,缓步而下。她抬首看了下睿王府的匾额,眼中清波泛起。在绣月搀扶下,一步步拾级而上,行至前厅。 厅中人见她进来,呼啦跪倒,齐声道:“拜见贵妃娘娘!” 尉迟清岚端庄雍容,笑着伸手将前边几位老人扶起,又对尉迟清云嗔道:“我只是回来瞧一瞧,怎么你们布置得这么隆重。” 原来厅中一应器物都按她的喜好摆设,尉迟清云见她打量,笑道:“你难得回来一趟,这点值当什么!我带你去看看你昔日住的云梦小筑。” 绣月拭去腮边泪水,喜极而泣道:“娘娘在梦里都念叨着云梦小筑呢。”尉迟清岚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偏你知道的多!”又对众人道:“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喜欢揭我的短。” 尉迟清云呵呵一笑,“她当初被人牙子送进府,可是你一眼挑中的。”兄妹二人缓步向云梦小筑而去,尉迟清岚听身后众人足音,回首道:“大家辛苦,午时我们一起用饭,现在却是无须作陪。”又吩咐身边太监,“钟公公,将我带来的东西按名单分给大家。” 各房家眷留在厅中等待封赏不提。却说尉迟清云、尉迟清岚两人一路低语,行至云梦小筑,尉迟清岚瞧着眼前熟悉的屋宇,一时恍惚,我真回来了? 尉迟清云将门推开,厅中一张贵妃椅,椅前一几,左前方琴架,右侧窗下书案,纤尘不染,干净有序,正是尉迟清岚进宫那日的模样。 尉迟清岚抚摸着熟悉的旧物,不觉泪盈于睫。她在贵妃椅上坐下,泣声道:“哥哥,这十几年可是辛苦你了!” 尉迟清云只比她长上两岁,却已眼睑下垂,鬓边霜发微染。见她激动,柔声道:“岚儿说的什么傻话!我们一母同胞,自当守望相助!”他停了片刻,又道:“郦裴松一除,那郦凰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你再也不必惧她。” 尉迟清岚以帕拭去颊上泪水,抬头道:“我伤心倒不是因为惧她。这些年,看着你们夫妻因珏儿闹得不和,更迫嫂嫂生出了歹意,一家人离心离德,我怎能不自责?” 尉迟清云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道:“傻丫头,我不助你还能助谁?子真气量狭窄,方有今日后果,与你、与珏儿都无干。” 尉迟清岚反握住他手,轻声道:“幼时,我淘气被母亲训斥,你总是这般安慰我!”她睇着尉迟清云,认真道:“你放心,我必还瑞儿一个世子的爵位。”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要让圣上相信只怕不易。”尉迟清云有点信心不足。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况且珏儿天生异相,你忘了他脚下七星?”尉迟清岚提醒道。 “我怎会忘记,要不是这七星格,国师怎会认定珏儿是紫微帝君转世,天生帝王,更不会招来郦凰嫉恨。可怜三个月大的婴儿便被灌下□□,若不是当时谎报夭折,偷抱出宫,寻得明空大师救治,只怕……”尉迟清云想起当时凶险,依然后怕,一时说不下去。 第三十二章:身世 尉迟清岚亦想起了当年之事,陈年积怨一下涌上心头,不觉手中锦帕揉皱成团。只见她双眸迸出寒星,咬牙道:“都是郦凰这个贱人,让珏儿当年受那么多的苦楚,更害得我们母子相见不相认。” “郦凰手段狠辣,与丞相府互为犄角二十来年,所以能在宫中只手遮天。而今郦氏一族伏诛,应该是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了。”尉迟清云沉声道。 “珏儿那里……”尉迟清岚眸中神采一闪,瞬间又暗了下去,担忧道:“他若知道,会不会怨我这么多年都对他置之不理?” 尉迟清云笑着摇头道:“你放心,珏儿是个明理的孩子。这事,便由我来告诉他。只是宫中,你需抓紧时间筹谋。” 尉迟清岚起身,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此时,天已近午,两人说着向前厅走去。见她进来,众人全都立了起来。尉迟清岚早已将情绪藏好,笑语盈盈道:“各位亲朋莫要客气,大家快快请坐!” 见她坐定,尉迟清云向身后侍立的小厮道:“传菜!”小厮跑了下去,不多时,热菜便一道道地上来。尉迟清岚坐在首席,率先举箸。吃了数口,指着眼前的百花酿鲍片道:“这个菜,还是旧日的风味。” 尉迟珏也坐在这桌,闻言道:“家中掌勺师傅本已告老还乡,父王知道您素日爱他的菜,才特意请了回来。”尉迟清岚手中玉箸一滞,动容道:“你们还是这么费心为我!”尉迟清云呵呵一笑,温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理应让你尝尝家的味道!”尉迟清岚向他深深看了一眼,重新举箸。厅中顿时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吃了午饭,尉迟清岚没有多逗留,在王府前与亲友告别后,登上凤辇,直接回了岚霓阁。 曲谿楼,秋芸将手中的锦盒打开,瞠目道:“贵妃娘娘好大的手笔!” 尉迟清岚并没有忘了她,赏赐据说也是独一份,比其他各房小姐还多出了两样。扶苏扫了一下锦盒中的首饰,微笑道:“替我收起来吧!” 秋芸、红莲正在惊羡,尉迟珏兴冲冲走了进来,道:“让我瞧瞧你得了什么?”扶苏嘴一呶,秋芸笑着将锦匣又抱了来。尉迟珏在匣中扫视了一番,伸手取出一枝珠钗,笑道:“这倒衬你!”扶苏向他手上瞧去,那钗上镶着一颗粉色东珠,拇指大小,浑圆珠身正闪着清润光泽,委实清新可爱。 “那就将此钗取出簪戴,其余的收起来。”扶苏从善如流道。 “你瞧这个如何?”尉迟珏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扶苏面前。“这枚翡翠臂环,通体碧绿,质地盈润,在光线下似有云汽氤氲,只怕是个稀罕物!”扶苏举在手中,迎着光线打量道。 这臂环却是尉迟珏刚收到的赏赐。他适才将锦盒送到房中,见一堆物品中惟独这个是用雕花木盒装着,打开一看,却是一枚女用臂环。那臂环玲珑通透,显是上品,这要是戴在扶苏腕上,该是怎样的风情。他一起意,便袖了那环,直奔曲谿楼而来。 “你拢上瞧瞧!”尉迟珏笑道。扶苏还未答话,便见锦行从外面进来,行礼后道:“小王爷,王爷有事找您!” 见尉迟珏跟着锦行向外走去,扶苏忙道:“你的臂环!”“送给你的。”尉迟珏回道。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掉,扶苏一脸无奈,将臂环递给红莲,道:“好生收着,改日小王爷过来再给他。” 尉迟珏走进书房,见尉迟清云正在打量墙上悬着一幅字。他走上前,心疼道:“劳累了这么多天,父王怎么还不歇息?” 尉迟清云回转身,在椅上坐下,指着那字道:“你这书法可越见功力了!”尉迟珏嘻嘻一笑,道:“在父亲眼中,自己的孩子总是最好!” 尉迟清云闻听此言,心中酸涩,强颜欢笑道:“你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顿了顿,又道:“今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诉你。” 尉迟珏见他神色凝重,不由正襟危坐道:“父王,请说。” “你不是一直追问你的生母吗?”尉迟清云温声道。 尉迟珏瞳孔骤然紧缩,颤声道:“那父王今日可愿告知孩儿?” “你的生母乃纯贵妃,也就是你的姑姑——尉迟清岚!”尉迟清云心一狠,脱口而出道。 “你说什么?”尉迟珏方寸大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珏儿,你没听错。纯贵妃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见他逃避,尉迟清云再次道。 尉迟珏脑中嗡响,只觉头痛欲裂。他猛地抱住头,痛苦道:“那,那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便是当今圣上,你在皇子中排行第二。”尉迟清云缓声道。 “你胡说,姑姑的儿子早就没了。”尉迟珏犹是不信,厉声道。 尉迟清云摇头道:“那只是我们的李代桃僵。当时宫中,郦凰权势熏天。你母新入宫不久,颇得圣宠,更诞下麟儿,也就是珏儿你。” 他回忆道:“你出生当日,东方紫气蒸腾。国师程莘卜封,得知你乃紫微转世,是天生的帝王命格。郦凰闻听震怒,寻了个借口将程莘下入天牢。可怜程国师,只在牢中呆了四五日,便被郦裴松派人毒杀。你命格之说,宫中一时无人敢提及。那郦凰育有嫡子,虽毒杀了国师,但你的存在仍是她最大的忌惮。在你三个月大时,岚霓殿中一个宫女受她唆使,将毒/药掺入你饮用的清水中喂你喝下。” 这段密辛,尉迟珏却是从未听闻。听到此处,他震惊道:“后来怎样?” 尉迟清云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悲悯,继续道:“你一连四五日呕吐,晕厥,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最后口吐血水,眼看不保。你母妃机敏,查出是郦凰暗下毒手。她在宫中势孤,虽有证据,却不足以扳倒郦凰,又恐御医也被其利用,所以,谎报你夭折,实是托人将你偷送出宫寻医治疗。你果然吉人天相,刚到睿王府,明空大师便寻上门来。一连吃了十天药,你体内之毒方慢慢去了。只是,你的身世却不能让别人知晓,否则便是杀身之祸。不久,王妃进门。我与你母妃商议便将你养在子真名下,待日后寻得机会再认祖归宗。” “因子真也不知你的真实身世,她误会你是我在外间的私生子,所以一直对你冷淡。”尉迟清云怅然道。 尉迟珏听他讲完,只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我夺了瑞弟的嫡子之位,难怪……” 尉迟清云又道:“现在太子被囚,郦氏伏诛,郦凰气数已尽,你母妃正在宫中运作,想必不日你便可回宫。” 尉迟珏乍闻身世,心潮澎湃,一听‘回宫’二字,更是无法平定,对尉迟清云道:“我出去走走。” 尉迟清云知他一时难以接受,和声道:“去散散心吧!” 尉迟珏走出尚清轩,锦行见他往外走,便欲跟上。尉迟珏冷声道:“我一人走走。”说着,向后花园走去。 此时,正是秋末。后花园中众芳摇落,惟秋菊浓艳,占尽风情。尉迟珏立在一株白海棠前,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立了许久,只觉心中苍茫,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那不是小王爷吗?”红莲提着竹篮,跟在扶苏身后,突然道。 原来扶苏在房中无事,听红莲说后花园中海棠果结得甚好,她一时嘴馋,带了红莲来采摘。走到园中,却见尉迟珏挺立在树下。 “怎么在这立着,不是王爷找你吗?”扶苏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突然出声道。 尉迟珏正在出神,被她唬了一跳,定睛看去,却见扶苏正得意地冲自己笑。他啼笑皆非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顽皮起来?” 扶苏舌头一吐,笑道:“谁叫你这么神思恍惚!” 尉迟珏见她俏皮,心情顿时好转,微笑道:“你们提着篮子做什么?” 扶苏将手一指,尉迟珏顺着她手指方向瞧去,只见一树海棠果,艳若晚霞,正沉甸甸地坠满枝头。“便为这个?”他好笑道。 扶苏笑着点头,“这八棱海棠果皮薄肉多,酸甜可口,我幼时极喜欢吃。” “这有何难?”尉迟珏说着,已将一枝海棠攀弯,从枝头捡那饱满红艳的摘了许多,放在掌心。扶苏从他掌上取过一枚,放入口中,眯着眼睛道:“真是美味!” 尉迟珏却是从未吃过,见她吃得香甜,便也拈了一枚扔进嘴中。“好酸!”他刚一咬开,一股酸甜直袭喉舌,他捂住嘴,皱眉道。 扶苏见他一脸嫌弃,笑弯了腰,“你们男人都是不喜酸甜之物,爹爹也是如此!” 见她提起家人,尉迟珏眸色转深,不动声色道:“你将来有何打算?” 扶苏脸上显出茫然,低声道:“我也不知,等你替我寻到虎子哥哥时,再作打算!” 见她又提起雷虎,尉迟珏一时说不清心中滋味,气闷道:“若是一直都寻不着呢?” 扶苏摇头道:“你在京城势力极大,我相信你会找到。” 她双眸晶亮若星子,尉迟珏不敢与她对视,唇角弯起,轻声道:“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岚霓殿,尉迟清岚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端起身边几上花茶,慢慢啜饮道:“绣月,那个贱人可看好了?” 绣月忙道:“被捆得牢牢的,嘴里也塞上了布,是一丝也动弹不得的。瑾色也在那坐着呢!” 尉迟清岚眼中寒光闪过,“先便宜了她!” 正说话间,软帘被掀起,如意探头道:“娘娘,德公公来了。” 第三十三章:告白 “还不快请进来!”尉迟清岚面上换了颜色,笑着道。 李德济双手袖在笼中,佝偻着腰走了进来,跺着脚道:“这才刚入冬,怎么就这般冷!”尉迟清岚见他冻得缩手缩脚,对绣月道:“给德公公上一盏滚热的茶!” 绣月将茶端上,李德济也不客气,接过茶盏,恭敬道:“多谢贵妃娘娘。” 尉迟清岚含笑瞧着他,道:“德公公还是这般精神,本宫今日可要有事请你帮忙!” 李德济忙将茶盏放下,起身道:“娘娘真是折煞老奴。昔日要不是您仗义执言,我早被黄秉忠那厮折辱而死。娘娘但有差遣,老奴万死不辞。” 尉迟清岚幽幽一笑,喟然道:“你是知恩图报之人,本宫知道。要不然,当日你也不能冒着杀头的罪名,偷偷将我的珏儿带出宫去。论起来,你也是我们母子的恩人。” “能保得娘娘平安,二皇子平安,便是老奴最大心愿!”李德济亦动容道。 尉迟清岚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一株香樟,绿叶浓密繁茂,在初冬的阳光下有一种惊艳的美丽。她缓声道:“我苦守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要云开见日了。” “恭喜娘娘!”郦裴松既倒,李德济知她心意,忙趋前一步,贺道。 “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再也不愿多挨一时半刻。”尉迟清岚突然颦眉,“皇上现在何处?” “圣上去了宁坤殿。”李德济见尉迟清岚脸色难看,忙道:“适才瑾青跑去求皇上,把头都磕破了,说郦皇后想不开,欲自裁。圣上这才去的宁坤殿。” 尉迟清岚尖声道:“真是无耻之尤,现在还玩弄心术,难不成她还能翻了天不成。德公公,我们再去送她一份厚礼。”她起身,对绣月道:“着几个太监将那两个人一并带去宁坤殿。” 宁坤殿,左隅寝殿。郦凰披散着头发,双眼哭得通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则荦,你已诛了我郦氏满门。嘉儿年少糊涂,还请你看在我面上,将他放出来吧。” 季则荦坐在椅上,被她哭得心烦,厉声道:“你便是让朕来听你哭诉的?” 郦凰见他不为所动,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仰面道:“他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他刚出生时,哭得厉害,连我都哄不住。但只要你一抱,便会冲你笑。你当时还说这是父子天性,注定的血脉相连。” 她哭得久了,声音喑哑,嘶声道:“那时我们初婚不久,你每次从朝堂上回来,定要回房看他。”她眸中满是希望,急切道:“对了,嘉儿的眼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深邃的凤目。” “够了,你不要再说!”季则荦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个珠玉般可爱的幼童,伸着小手,迈着两条小短腿,咯咯笑着,扑到刚进门的他怀中。季则荦摇了摇脑袋,将幻象驱散。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则荦,放了嘉儿吧!”郦凰素着一张脸,满脸泪水,膝行至季则荦面前。 季则荦见她面色腊黄,身上的宫服也阔了许多,想及她刚失了父母兄妹,一时心软,便欲伸手去扶。 “皇上!”尉迟清岚刚走进宫门,便看到这一幕。 “清岚?”季则荦似乎有点吃惊在这里见到她。 “听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我来瞧瞧。”说着,向郦凰瞟了一眼。 郦凰见她眼中寒光一闪,知她必落井下石来了。她虽落魄,却不愿在尉迟清岚面前示弱,身子一挺,清声道:“纯贵妃倒好意!” 尉迟清岚冷笑道:“我是不是好意,你看了便知。”说着,将手一招,绣月忙将盘中托着的一个青色瓶子递到她面前。 尉迟清岚将那瓶子托在掌上,向郦凰走去,“皇后可还记得这个瓶子?” 郦凰乍见那瓶子形状、颜色,先是一惊,后平静道:“贵妃真会玩笑,宫中这么多瓶瓶罐罐,莫非我都要一个个记住。” 季则荦皱眉道:“清岚,你在胡闹什么?” 尉迟清岚冷笑道:“皇上,稍安勿躁。您马上就明白了。” 说着,向外面道:“还不将人带上来?” 瑾青看着低头进来的宫女,惊叫道:“瑾色,怎么是你?”她还未落,两个太监又推着一个穿着村妇服饰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浑身颤栗,一进来便跪倒在地。郦凰见她进来,脸色刷地变白,强自镇定道:“纯贵妃,你带这些人来是何用意?” 尉迟清岚眼光如刃,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冷声道:“瑾色,你来说。” 瑾色直挺挺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维熙二年,我与瑾青都在宁坤宫服侍皇后娘娘。一日,娘娘将这个瓶子给了奴婢,让我交给岚霓殿的映雪。我照做了,结果当天晚上就传来二皇子得病的消息。” 绣月接道:“宫中御医瞧不出二皇子的病,贵妃娘娘于是下令彻查那天的饮食。映雪行为鬼祟,被人告发。这药瓶便是从她房中搜出,里面还余有药粉。” 郦凰厉声喝道:“一派胡言,就凭你们一面之辞便想诬陷本宫。” 听她声音,映雪突然跳起,惊恐道:“皇后娘娘,您放了我妹妹。我这就替您把小皇子给毒杀了。” 尉迟清岚转向季则荦,“皇上,您可听清了?” 她手指着映雪道:“当时我势孤,虽然知道皇后阴谋,却无法与之抗衡。但我想总会有沉冤得雪的一天,留着她,也是一个证人。因此将她悄悄送出了宫,养在农庄上。但她因做了亏心事,神智竟渐渐不清。” 郦凰冷哼道:“你也知道她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如何信得?” 季则荦正立在她身旁,闻听此言,怒火中烧,“你当朕是瞎子,辨不出真伪!亏我这么多年信你,敬你!”说着,一掌挥了过去。他力气极大,又在气头,郦凰被他打得倒退了十余步,跌坐在地上,鼻中两股鲜血汩汩流出。 瑾青哭着跑过去,将她抱在怀中。郦凰眼神空茫,口中低语道:“嘉儿,你父皇不要我们娘俩了。娘先走一步!”说着,从地上爬起,一头撞向殿内玉柱。 瑾青阻拦不及,只听一声闷响,郦凰仰面倒地。季则荦大步走到她身前,手指在她鼻下一探,尚有微弱气息。 “皇上,请您救救娘娘!”瑾青扑在地上,拼命磕头。 “褫夺郦凰封号,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复出。”季则荦冷声道。 “皇上……”尉迟清岚也未想到郦皇如此决绝,见季则荦面沉似水,害怕道。 “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季则荦见郦凰仰面躺在血泊中,心中抽痛,不耐道。 李德济见他神色,心中揣测,低声道:“皇上,可要请御医?” 季则荦闻言愣了一愣,片刻,又抬脚向外走去。李德济知他心意,将手一召,小李子跑了过来,“师傅?”“请御医来给郦娘娘诊治下!”李德济吩咐完,见尉迟清岚已怏怏地走到宫外,忙跟了上去。 睿王府,尚清轩。尉迟珏拉开书桌抽屉,只见深处躺着一张素色笺纸并一尊面塑小像。他将小像拿在手上,默默看了片刻,忽用食指向那小像额上戳了一记,恨声道:“你真就那么惦记雷虎?我难道不比他强许多么?” 扶苏正在窗前阳光下修剪盆栽,忽地打了一个喷嚏。她奇道:“莫不是要感冒了?”红莲笑道:“婢子家乡却有一种说法,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念,两个喷嚏却是有人咒你。小姐刚打了一个喷嚏,定是有人惦念你了。” 扶苏笑着摇头道:“竟有这种说法?不可信,不可信!” 她却不知此刻那个惦念她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将小像放回,踌躇满志地向曲谿楼走来。 “今日,就是今日!”尉迟珏在心中暗道。 “尉迟大哥!”他还未走进院中,便听扶苏欢喜的叫道。 “你们在做什么?”尉迟珏快步走了过去。 “你瞧,这是雪团。”扶苏将怀里毛茸茸的小东西高举过头,兴奋道。 “雪团?”尉迟珏走到近前,刚想伸手去摸,便听那小东西发出“喵呜”一声。他吓得立马松了手,向一侧避了过去。 “你怕猫?”扶苏见他避让,疑惑道。 尉迟珏心塞,却不愿承认,别扭道:“我堂堂九尺男儿会怕一只小猫?” “既然不怕,那你抱抱看!”扶苏笑着将雪团放到他怀中。谁知那猫怕生,竟蹭蹭越过尉迟珏的胳膊,蹬着他的脑袋窜了下去。 尉迟珏被它蹬得一愣,半晌方回过神来。那么芝兰玉树的一个人,竟被一只小猫嫌弃地踩着脑袋,扶苏笑得弯腰,“尉迟大哥,你太好玩了!” “还敢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尉迟珏向前一步,佯怒道。 扶苏笑着摆手道:“再也不敢了。”她话虽如此,但犹是笑个不停。 尉迟珏按耐不住,伸出双手去呵她痒,口中道:“看你还敢笑我!”扶苏本就怕痒,此刻更是笑不止声,蹲在地上求饶道:“我知错了!” 尉迟珏见她笑得小脸通红,伸手将她拉起,道:“看你以后还敢调皮!”他用力过猛,扶苏一个不稳,扑入他怀中。 虽隔着衣袍,扶苏也能听到他心脏强有力地跳动。她慌忙后退,谁料尉迟珏手一环,将她牢牢锁住,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扶苏,我喜欢上了你。” 第三十四章:无果 她慌忙后退,谁料尉迟珏手一环,将她牢牢锁住,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我喜欢上了你。”温热的气息呵在扶苏耳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她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她一仰头,正与尉迟珏面面相对,二人鼻尖几欲碰在一处。扶苏星眸溜圆,朱唇半启,惊慌失措的模样落入尉迟珏眼中,成为一种别样的魅惑。他只觉身上燠热,凝视着扶苏,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他挑起的凤目中燃有烈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扶苏恐慌,伸手向他胸前推去,“你胡说些什么?” 尉迟珏见她躲避,也不逼她,将手松开,认真道:“适才所说乃我心中所想。”他眼中热度似能将人烧熔,扶苏不敢与之对视,恼道:“我再也不要理你!”说着,掉头向房中跑去。 尉迟珏立在原地,见她跑远,半晌方醒悟。他怒向身边桂树砸去,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只是该如何讨女子欢心,夫子在学堂却是从未教过。欲去解释,又恐扶苏不听;就此罢手,心又不甘。他虽聪明过人,但于□□一途却是懵懂。在寒风中吹了半晌,终是一脸纠结,折回尚清轩去。 扶苏跑回曲谿楼,怔怔地出神。此刻,她一张脸艳若桃花,伸手一触,脸颊烫得惊人,不觉手滑至耳垂。尉迟珏的声音似还在耳边,温热、□□,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她秀气的双眉一蹙,对面菱花镜中的少女亦跟着蹙眉。这是怎么一回事,上次明明说好婚约无效,而且尉迟珏也知道自己是因为虎子逃婚离家,为什么还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扶苏头晕脑涨,也想不出答案,她挫败地往案上一伏。 红莲掀帘进来,见她伏在案上,忙道:“小姐,这案上沁凉,您小心着凉。”说着,从壶中倒了一盏热茶过来。 扶苏端着茶慢慢啜饮,心中略略平定。红莲取了针线簸箩,坐在窗下,在日光下缝起衣服来。扶苏见她手中衣料莹碧如玉,隐有华彩,赞道:“这衣料甚好!” 红莲将手中的衣料展开,笑道:“二奶奶家的大小姐明天及笄,小王爷几天前就让秋玉将这匹布送来。秋芸姐姐依着您的旧衣裁好了,现只余最后几粒扣子了。” 她口中的二奶奶便是二房的蒋氏,因柳子真被罚闭门思过,家中的日常事务便由二房掌管。这蒋氏,扶苏也是见过的,泼辣能干,待人热情,至于大小姐尉迟雪却只听过,并未见过。尉迟珏早早让人将衣料送来,可见对这个妹妹的及笄礼也是极为看重。 扶苏正想着,红莲却已将手中的线打了一个结,站起来道:“小姐,您试试合适吗?”这是一件碧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脚处绣着大朵的烟霞牡丹,周边滚了一圈白色风毛,简单清爽,正是扶苏一贯的穿衣风格。 镜中少女一身碧色,窈窕修挺。莹白肌肤在绿色映衬下犹胜凝脂,眸光流转处,若水之清华,摄人心魄。扶苏瞧着镜子,微笑道:“做得甚好!”红莲又替她细心整理了下,退了数步打量,眼中惊艳,“衣服虽好,但也不及小姐万一。” 秋芸刚从屋外进来,见扶苏穿着新衣,俏然立于镜前,也啧啧赞道:“小姐清丽无双!与小王爷真是一对璧人!”扶苏闻听一愣,随即嗔道:“不要信口胡说!” 秋芸只知她与尉迟珏有婚姻之约,平日看起来又情投意合,却不知两人隐情,见她羞恼,忙陪笑道:“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 扶苏素日也与她们玩笑,只是刚听了尉迟珏之言,心中烦躁,不觉语气重了些,见秋芸立在当场,神色微僵,心中歉疚,忙笑道:“红莲说这衣是你裁剪,我却不知你有这等好手艺。” 秋芸本以为她生气,现见她赞自己手艺,高兴道:“我自九岁起便开始学裁剪,初做了几件衣服,云裳阁的乔娘子也赞不错呢!” “九岁,那岂不是勉强够着裁衣的桌子?”扶苏怜惜道。 “嗯。但能学得一门手艺也是立足之本,我就是因为这个,被选入尚清轩伺候小王爷。”秋芸骄傲道。 尚清轩,书房。黄花梨木书桌上堆了一摞摞的书,几与人等身,将尉迟珏挡得严严实实。他一本本地翻捡、搜寻,直至所有书都翻了一通。“没有,全都没有。”尉迟珏失望之情难以言表,颓然跌坐在椅上。 “小王爷,书买回来了!”锦行站在桌前,踮高脚尖,看向书桌后面。见他怀中巨大一箱,尉迟珏精神一振,催促道:“快放下!” 锦行笑着将箱放下,边把书取出,边道:“小王爷,要这些话本何用?我可是跑遍了城中所有书斋,把最好的本子都买了来。” 尉迟珏早已迫不急待,见他啰嗦,冷声道:“去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锦行见他神色冷峻,不敢再问,忙掩了门退了出来。 尉迟珏见门关上,忙信手取过一本,只见那封上写着“香艳小史”四个字。这名字忒俗,他心中嫌弃,但刚揭了第一页,便被吸引住,一连读了数页,方释手。 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子多情善感,当以攻心为上。只是这上百种手段,却有半数之多不够端方,用在扶苏身上,只恐亵渎了她。尉迟珏一时愁肠百结,到底该用哪一种方法?他手指在桌上轻扣,沉吟不定。罢了,先问明她心意再说。 翌日,持苏一早便被两个丫环唤起,迷蒙着双眼,坐在镜前。“小姐,今日施一些脂粉?”秋芸打开粉匣子,问道。扶苏摇头,“我不喜欢这些香粉,每每弄得人还未走近,便见一股扑鼻的香。” 秋芸见她肌肤吹弹得破,饶是离得这么近,也不见一丝毛孔,笑道:“您的皮肤天生白晳,不用这些香粉也罢。”说着,将匣子合上。立在身后,替扶苏梳了一个百花分肖髻,又将纯贵妃赏的那枚珠钗替她簪在髻间。 一时打扮停当,扶苏穿上新做的碧缎外裳,带着红莲、秋芸,向宴会的明瑟楼而去。 蒋氏穿了一件金丝织锦礼服,正站在门前。见扶苏过来,笑着迎上来,拉住扶苏的手,亲热道:“姑娘可真真是仙姿玉貌!”说着,引了扶苏向内室行去,又笑道:“你还未见过雪儿吧?” 扶苏微笑道:“正想见见妹妹呢,可巧今日赶上了。”尉迟雪的院子在西侧那一进里,扶苏刚走进去,便见一个少女娇憨地扑了过来,口中抱怨道:“拘在这屋子里,真把人憋坏了。” 蒋氏向她背上一拍,佯怒道:“今天是你及笄礼,难不成还像往日一样东跑西窜。端正稳重点,莫要将衣服弄皱了!” 少女瞥见扶苏,眼睛骨碌一转,笑道:“这是映容姐姐吧?”扶苏见她认出自己,亦笑道:“雪妹妹!”秋芸立在身后,忙将昨日备好的贺礼递上。尉迟雪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喜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 扶苏早就听秋芸说了她的喜好,特地遣了管家去珠宝铺里寻镌有小动物的饰品,果然是投其所好。 尉迟雪高兴地拉扶苏坐下,又命丫环上茶。蒋氏见她们一见如故,心中高兴,又交待了尉迟雪几句,便出去招呼其他客人。 扶苏在尉迟雪房中刚饮了一盏茶,便见三个少女相偕走了进来。尉迟雪兴奋地叫道:“朱凤姐姐、宛如姐姐、修玉妹妹,你们竟同时到了!” 第三十五章:偶遇 三人中身量最小的少女咧嘴笑道:“雪姐姐今日可真漂亮!”尉迟雪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礼服,撇嘴道:“穿得这么隆重,害得我都不敢妄动。”那少女格格娇笑,得意道:“行了笄礼,你便为成人,怎么还能像我这般自由?” 尉迟雪一听这话,立马驳道:“修玉,你也不用笑我,迟早你也有这一日。”修玉身边少女个头挺拔,见她俩争执,忙道:“你俩不见面就互相念叨,见了面却拌嘴。今日是你雪姐姐好日子,修玉不要再顽皮了。” 见她发话,修玉嘟着嘴,一脸无辜道:“朱凤姐姐老是偏袒她。”尉迟雪刚要插嘴,便见中间那个少女挽着她胳膊,笑盈盈道:“我都站得累了,主人能否赏一杯茶喝?” 尉迟雪被她一说,想起自己身份,羞愧道:“瞧我这记性,光顾着与玉丫头拌嘴,却累你们站了这么久。”又对丫环菊香道:“还不快将今年新收的雪顶团龙沏了送上来。” 扶苏听她们叙了半晌,方明白这三个少女都是尉迟雪的手帕交。朱凤乃当朝御史大夫朱维章之女,今年十七,已许了人家;修玉是户部侍郎应桢幺女,今年十三。最后出声的宛如,兵部尚书杜之泰的女儿,与扶苏一般大,都是刚满十六。三人中,杜宛如容颜最为出色,杏眼横波,柳眉黛翠,端是妩媚风流。 尉迟雪所居房间甚阔,扶苏坐在一隅边饮茶,边听她们闲话。 “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各位姐姐可都听说了?”修玉端着茶盏,还未喝上一口,便急不可耐道。她见尉迟雪“喔”了一声,其余两女也只略点了点头,泄气道:“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见她一脸悻悻,朱凤笑着安慰道:“玉妹妹向来心直口快,藏不住话。但惟有你这般纯真,才招各位姐妹疼惜。”修玉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又精神起来,神秘兮兮道:“皇后被贬你们知道,但太子被从宗仁府放出来,你们都不知道吧?” 尉迟雪急道:“太子犯了谋逆之罪,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出来?”修玉得意道:“就猜你们不知道,我也是今日晨起听爹爹和舅舅说话才晓得。”应修玉的舅舅柏令乃宗人府的左宗正,此言若是出自他口,应不会有错。一时,四人俱都缄默不语。 过了片刻,朱凤打破沉默,“世人皆道今上重情,从太子被释一事可窥全貌。郦皇后,失之东隅,焉之又不是收之桑榆?” 甚少说话的杜宛如忽然道:“只是说从宗人府放出,也不一定就是既往不咎。今上固然重情,但亦是雄才伟略之人。依我看,太子起复的可能性不大。” 应修玉不服,辩道:“大家都说你是女诸葛,难不成你真能事事都算计到?”杜宛如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那我们姑且观之。” 扶苏在一旁听得震惊。季乾嘉被释,郦凰被废,这两件事都透着古怪。她正出神,不料杯盖磕上茶盏,发出一声脆响。 “这位小姐是……”杜宛如温婉笑道。 她这么一说,其余三人目光皆转了过来。朱凤见扶苏生得明秀雅丽,举手投足间又有一份天生的无邪,不由暗生好感。 尉迟雪见扶苏一人坐在旁边,向自己额上一拍,自责道:“只顾着与她们寒暄,却冷落了你。姐姐莫怪!”说着,走过来拉起扶苏的手,亲昵道:“这是映容姐姐,自雍城来,与我家也是世交。”她虽顽皮,却也颇有心眼,知扶苏现住在王府,身份尴尬,便寥寥几句,含糊带过。 杜宛如听到雍城,心头一凛,瞧着扶苏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深意。扶苏笑着与她们一一见礼,又序了长幼,分别以姐妹称之。正聊得热闹,门外又拥进一群少女。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尉迟雪忙着应酬,扶苏与她们又不相识,坐得无聊,对秋芸示意,两人悄悄溜出房外。 “小姐,我们去哪里?”秋芸跟在扶苏身后,问道。 扶苏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道:“离笄礼还有一段时辰,我们先去后院走走!”二房的尉迟清砚虽妾室所生,却也争气,在朝中任了个从二品的内阁学士。虽无多大权势,但也是个清贵的身份。又因纯贵妃的关系,走到哪里,人人都高看一眼。 两房虽未分家,却有各自独立的后院。扶苏早听说二爷尉迟清砚性喜山水,后院也布置得与别家不同,正想一饱眼福,今日恰遂了心愿。 主仆二人说笑着向后院走去。穿过左侧角门,“水月洞天”四个字跃入眼帘,扶苏喜道:“这名字颇有仙气,只不知内里到底如何?”正驻足时,右边道上一群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说笑着经过。扶苏一惊,忙停步侧身。 尉迟珏亦在人群中,见扶苏一身碧绿,袅袅婷婷,心中一阵喜悦,神色也不自觉温柔起来。周侍郎长子周允恰与他并肩而行,见尉迟珏突然冲自己微笑,忙向脸上摸去,郁闷道:“可是我脸上落了灰尘?”他却不知,原是尉迟珏越过了他瞧向扶苏。 见他误会,尉迟珏急中生智道:“并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幼时趣事!”周允默默将手放下,颇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秋芸见他们走过,对扶苏道:“婢子好像听到了小王爷的声音!”扶苏微笑道:“今日宴请,他在其中也是正常。”她口中虽这么说,但眼睛却不由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睇去。甬路尽头,早已空无一人。她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小姐,快看。”秋芸欢呼道。正对着月洞门的是一坐小山,清奇嶙峋,山上植有苍松,其中一脉山峰,清泉倒挂。一眼望去,竟不像院中景,倒似游走于自然之中。再往前去,是一弯曲水,水上架起连绵栈桥,桥上设高亭,下可观鱼,高可望月。院中其余各处密植嘉木,尤以最东侧一片红枫最为引目。 扶苏来到这里,忽觉身心俱松。与秋芸二人一路观赏游玩,兜了一圈又绕回红枫林。因从外河引了水,红枫周围也有小溪萦绕。秋芸因贪看枫叶,一个不小心,踩到了溪边的浅水,将一双绣鞋都浸湿了。 扶苏见她连鞋带脚都浸在冷水中,忙道:“快回房把鞋子换了,以免受凉。”秋芸一脸苦笑,“那小姐您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扶苏见秋芸走远,又见枝头枫叶艳若晚霞,撩人心绪,不由向枫林深处行去。行了三十余米,这枫林已是尽头,对面又是一条小路。因穿林而过,甚是幽僻。扶苏忽然止了脚步,惊诧地看着前方。路上两人,正喁喁私语。男子面向扶苏,丰神俊朗。扶苏看得心头一窒,不是尉迟珏又是谁人。那女子则背向而立,虽是背影,却也是风流惹人心动。 第三十六章:笄礼 不知那女子轻声说了句什么,尉迟珏忽然笑起来。那笑如悬在枝头的海棠果,红艳夺目,却也直刺人眼。扶苏瞧着,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不喜欢,她不喜欢尉迟珏此刻的笑。 此时,四周阒寂,惟有耳畔细细的风声。扶苏凝神去听,只听尉迟珏说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那女子柔柔地点了下头,二人转身向前行去。这一转身,扶苏便瞧得分明,这女子竟是刚才尉迟雪房中所见的杜宛如。 她是何时来了此处?扶苏正瞧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却见杜宛如身子一趔趄,竟欲向前扑倒。尉迟珏长臂一伸,将她捞回。杜宛如惊魂未定,借势扑入尉迟珏怀中,螓首埋在他胸前,娇声道:“珏哥哥还像幼时一样,时时护得我周全。”尉迟珏本欲将她推开,闻听此语,默默将手改了方向,在她后背轻拍道:“你既尊我为兄,做兄长的怎能不护着妹妹?” 扶苏见二人相拥入怀,一颗心顿如铅坠,急速下沉。说不出的酸涩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冲入眼眶,化作雾气。她垂下眼睑,掉头转身,不欲再瞧。却一个不小心,左肩撞在一株红枫上。这一撞撞的实在,痛的她“啊”了一声。 小径上两人被她惊动,皆循声瞧来,只见一道绿色身影向林中奔去。那身影窈窕标直,尉迟珏心头一凛,扶苏!“宛如,我先行一步!”他说着就向红枫林中追去。 杜宛如被他推在一旁,不悦道:“珏哥哥可是识得那人?”尉迟珏心急如焚,哪顾得上与她解释,头也不回道:“你且回去!”杜宛如见他跑远,不怒反笑。只见她杏眼微眯,朱唇轻弯,淡金色阳光打在她脸上,益显美艳无双。珏哥哥,你若想就这么抛下宛如,今生怕是不能。杜宛如瞧着满树红枫,自信满满道。 “扶苏……”尉迟珏瞧着前方绿色身影,低声呼道。扶苏听他声音,知他追来,当下脚底加速,眼看着就要跑出枫林。尉迟珏见她兀自不理,心中无奈,脚尖一点,飞身落下,正堪堪挡在她面前。扶苏并不看他,低头喝道:“你让开。” 尉迟珏轻轻一笑,“我让开可以,但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扶苏左右前行,都被他挡住,气恼道:“什么条件?”尉迟珏见她粉面低垂,一双明眸躲闪着不肯看他,心中欢欣。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这一阴差阳错,竟逼得她露出心意。 见扶苏含羞带恼,盈盈立于自己面前,尉迟珏再也按捺不住,伸开长臂一把将她箍入怀中,柔声道:“我对你的心意你已经知晓,你对我可有……?”扶苏被他抱在胸前,与他身躯相贴,感觉到他心跳如雷,不由神思恍惚,可一时想起他刚才也是这般搂着杜宛如,顿时气恼,伸出双手向他胸前推去,“刚抱了别人,别来碰我!”她话一出口,便知说错,自己这般语气明显是一副争风吃醋的口吻。话已出口,却无法收回,一时既羞又愧,不由珠泪纷垂,泣声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尉迟珏见她落泪,心痛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将她抱得更紧,低语道:“我怎么会欺负你,我将你放在心上疼爱都来不及。”他与扶苏耳鬓厮磨,少女身上清淡的气息若有若无,肌肤相触的滑腻馨香,诱得他浑身灼热,不觉双臂用力,直欲将扶苏嵌入自己体内,二人浑然一体才好。 扶苏被他勒得疼痛,贝齿微咬着红唇,低呼道:“痛。”被她一说,尉迟珏方才惊觉,忙将手臂松了些许。却又瞥见扶苏颊边犹带清泪,心中悸动。扶苏被尉迟珏圈在怀中,见他慢慢压了下来,一双凤眸亮若星子,炯炯地逼视着自己,心中一阵慌乱。 在他逼视之下,扶苏不由自主阖上双眸。尉迟珏见她一排长睫如惊羽般扑扇,身体亦微微发颤,怜惜之意盖过心中欲望。那吻滑过唇角,轻轻落在了鬓边,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扶苏感觉颊上柔软,蓦地睁开眼睛,正撞上尉迟珏含笑双眸。“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嗓音喑哑,在扶苏耳畔呼出温热的气息。 扶苏被他眼神蛊惑,情不自禁道:“是。” 尉迟珏得她肯定,心中喜悦无以言表,乐呵呵道:“容儿,我就知道我们心意相通!” “容儿?”扶苏疑惑道。 “你不是字‘映容’?”尉迟珏笑着提醒道。 “从无人这般唤我,所以一时未曾醒悟。”扶苏不禁赧颜。 “如此更好。从今日起,这名字便只有我一人唤得。”尉迟珏霸道道。 扶苏斜昵了他一眼,嗔道:“适才那个莫不是也唤作‘如儿’?” “什么‘如儿’?”尉迟珏先是不解,后忽然悟到,“你认识宛如?” 扶苏冷哼一声,将头撇向一旁。见她嗔怒,尉迟珏哈哈大笑,“宛如的兄长与我关系颇好,所以自幼宛如便是我们身后的小尾巴。刚才在路上偶遇,才闲谈了几句。我只拿她拿自己的妹妹!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又垂首低声道:“我心中只有一人,你应该知道的。” 扶苏被他说得脸红,羞道:“你快将我放开,让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尉迟珏也怕被人瞧见,依言把手松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只管盯着扶苏,笑着说:“我们去看雪妹妹的及笄礼!” “你自去你的,我们一道岂不被人笑话?”扶苏颦眉道。 二人虽有婚约,但并未嫁娶,如若一起出现,确会惹人非议,尉迟珏一念及此,不由轻笑出声,“我此刻是欢喜糊涂了,只想着时时处处与你一起,却未考虑这些礼教常规。”说到这里,他突然皱眉道:“怎么只你一人,随侍的丫环呢?” 扶苏遂将秋芸误踩入溪中,鞋袜尽湿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又催尉迟珏离开。尉迟珏摇头道:“只留你一人,我不放心。等秋芸来了,再去也不迟。” 正说着,便见前方路上秋芸拎着衣角,小跑而来。尉迟珏深瞧了扶苏一眼,低声道:“那我先去了,你小心。”说着,向相反方向而去。 “小姐,累你久等了!”秋芸跑到近前,一脸歉疚。扶苏见她换了双半旧的绿色绣鞋,笑道:“现下脚舒服了吧!” 秋芸笑着点头,“人皆道鞋大不利于行,却不知这湿鞋穿在脚上更是难受。”她这一路上,因见了许多客人都向存菊堂而去,忙又道:“小姐,我们也该去观礼了。” 扶苏点头,二人从枫林走出,沿着青石板路向存菊堂而去。二人进来时,笄礼已经开始。尉迟雪恭肃地跪坐在笄席上,身后一华服赞者正手执朱红木梳,从她发顶细心地梳下。堂内诸人都在全神观礼,并无几人注意到她进来。 扶苏心中松了口气,刚在空落处站定,便见左前方一道目光关切地投注过来。清逸温润,轩然霞举,正是尉迟珏。扶苏向他微微一笑,跟着收回目光,心无旁骛地瞧向笄者席。尉迟珏见她进来,心下已安,亦目不斜视观看笄礼。此时,尉迟雪一头乌黑秀发已被青玉雕成的笄挽起,身上衣服亦回房更成了素衣襦裙。 扶苏见尉迟雪对着尉迟清砚、蒋氏盈盈下拜,心中一热,似回到了一年前,自己亦是这般向双亲叩拜。她正在失神,尉迟雪却已更了曲裾深衣,向正宾行礼。 第三加便是除去适才所簪发钗,戴上繁复华美,镶宝嵌玉的钗冠。尉迟雪再次从东房出来,已是最后一套大袖长裙礼服。众宾客见她长裙委地,面容娇美端庄,行礼之时,从容娴雅,不复小女儿家的娇憨稚气,都不由暗喝了一声彩。 一时礼成,众宾客散去宴饮。扶苏恰被分在了朱凤、杜宛如、应修玉一桌,余下少女却是俱都不识。朱凤坐在扶苏左首,对她甚是照顾,不时寒暄几句,只恐冷落了她。应修玉也是活泼的个性,时时停箸说笑,席间气氛倒是活跃。扶苏冷眼去瞧杜宛如,见她一脸沉思,只挟了几箸,便住了筷。 “杜姐姐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高嘛!”扶苏对面一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少女挑眉道。杜宛如瞥了她一眼,却并不答话。少女见她一脸傲气,心中火起,又道:“杜姐姐可是咱们京城的第一美女,郦皇后眼中的未来太子妃,怎么还一脸失意?”她突然拍掌道:“对了,莫非是太子倒霉失势,姐姐怕连累到?” 杜宛如将手中银筷“啪”的向玉碟中掷去,怒道:“谁说我要嫁他?李姝沅你这么长舌,不怕嫁不出去吗?”席中少女皆知李姝沅尖酸刻薄,又善妒,因杜宛如才情容貌是她们中的翘楚,平时又冷傲,所以李姝沅最是看她不顺眼。 眼见那李姝沅又要出声,朱凤忙起身道:“今日是雪妹妹及笄礼,大家都是自己姐妹,在这里闹起来可不让人笑话?”朱凤虽相貌一般,但老成持重,素来行事也极公允,所以一众少女皆服她。李姝沅瞅了瞅其他人神色,悻悻地闭了嘴。 扶苏见杜宛如单手支颐,杏眼凝波,眉间似有轻愁,心中一咯噔,此女风仪,当真是绝色倾城,也无怪那李姝沅嫉妒。 第三十七章:大白 一顿酒宴直吃到午后,亲朋散去后的厅堂零乱空旷。尉迟珏和扶苏并肩立在一处,尉迟雪从蒋氏身后探出脑袋,俏皮道:“哥哥,可要好好对人家喔!”扶苏见她慧黠地瞧向自己,不由粉面一红。蒋氏伸手打了尉迟雪一计,笑嗔道:“惯会胡说八道!她是你未来嫂嫂,还需要你操心!” 尉迟珏侧头看了扶苏一眼,笑意浮上眼梢,“婶娘说的极是,我自会一心一意待她!”扶苏见他不避人言,磊落道来,倒是一愣。尉迟清砚也将目光投向扶苏,呵呵笑道:“叶姑娘,我这侄儿的人品你大可以放心,他向来说一不二。”他这么一说,扶苏倒不好不答,只得垂首应道:“是。”蒋氏笑着道:“珏儿忙活半天了,快领叶姑娘回去歇息!” 她这一说,正合尉迟珏心意,忙道了别。两府仅一街之隔,尉迟珏与扶苏也不坐轿,沿着街上道路缓慢步行。二人因初剖心意,虽一路无话,却都心中甜蜜。行到睿王府后花园,尉迟珏见四下无人,将扶苏左手握起,放入掌心。扶苏用力一挣,却纹丝不动,侧首睇去,正与他眼神相交。深邃凤目中,情意绵长,似有魔力,只欲将她吸入其中。 扶苏看得失神,片刻醒悟过来,又将手一挣。尉迟珏并不理会,微微一笑,顾自牵着她的手向曲谿楼而去。两手交叠处似有电流穿过,激得扶苏心头一阵酥麻。尉迟珏的手宽厚温润,纤纤素手被他纳入其中,竟是无比熨贴,扶苏不由贪恋起这种触感。 到曲谿楼前,不待扶苏言,尉迟珏已将手松开。扶苏抬首瞪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无辜,噗嗤一笑,带头向院中走去。尉迟珏见她娇嗔,心神荡漾,心中只愿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才好。见她走远,忙跟上来道:“这种天气,你又不小憩,我们弈棋如何?” 他见红莲迎上来,忙道:“将棋桌摆到西厢窗下,我与你家姑娘弈棋。” 西厢窗阁轩敞,扶苏坐在东侧,一抹阳光透过窗棂正映在她鼻梁,凭添了几分俏皮。她手中擎着一盏清茶,微笑着看尉迟珏落子,见他踌躇半晌还是举棋不定,不由笑道:“枉你这般聪明,棋却下得……” 扶苏棋艺不俗,但她却不知尉迟珏于围棋一途其实造诣亦深,只是不愿赢她。因存了这心思,所以每每绞尽脑汁落于下风,却又不欲她看出破绽。此刻见扶苏笑得欢欣,将手中黑子一掷,佯恼道:“罢了,这局还是无力回天!” 扶苏见他认输,笑眯眯道:“可还要再来一局?”尉迟珏本就是为逗她开心,现如愿,心中也是喜悦,笑道:“那是自然!”二人正欲重整棋局再战,忽见锦行进来,躬身行礼道:“皇上请小王爷进宫!” 尉迟珏将手中棋子放入棋盒,起身笑道:“这局待我回来补上!” 扶苏伴他行至门外,轻声道:“早点回来!”她却不知自己这一句含了太多况味,落入尉迟珏耳中便是柔情似水,依依不舍。二人都是初涉情关,尉迟珏见她粉面融光,眸如星子,饶是平日再坚定,此刻已是绕指柔,亦轻声道:“等我回来一道用饭!” 见扶苏微笑点头,才心满心足地离开。行到曲谿楼外,尉迟珏神色方显凝重,“可知是何事?” 锦行摇头道:“属下不知,但王爷这次也是奉诏和您一起进宫!” 尉迟珏心下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行至门前,两抬官轿早已备好,尉迟清云从旁边轿中探出头来,满面春风道:“珏儿快点,莫延误了。”他是一腔喜悦,守了十七年的秘密今日便可宣告于众,对尉迟家,对皇室都有了一个交待。 尉迟珏却没有这种喜悦,他回望着睿王府,思绪起伏,或许今日之后这里便只能是自己的母舅家。但也未有定数,如若没有确切证据,以季则荦之精明未必会相信此事。何况就连自己都觉得此事虚妄不堪,罢了,何必多想,一切早已注定。他掀开左侧窗口,看着一旁商铺慢慢向后退去。 “珏儿,发什么愣?”尉迟清云下轿向前走了数步,却还未听到尉迟珏脚步声,回头一瞧,见他正遥望着朱红明黄的九重宫阙出神。 “来了!”尉迟珏快步跟上,见尉迟清云郑重捧着一雕花楠木匣子,奇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宝物,父王这般郑重其事?” “这是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信物,可不贵重?!”尉迟清云睨了他一眼,认真道。 尉迟珏哈哈笑道:“你说是信物,人家便信啊?依我看,这亲不认也罢,免得到时被人扫地出门,面上无光。” 尉迟清云狠狠瞪了他一眼,气道:“平日里瞧着明白,怎么今日倒糊涂起来。该是我们的,便要拿回来。不是我们的,我们也不争。你母妃为了护你周全,容忍了一十七年,你倒忍心说这种糊涂话!” 尉迟珏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急切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事到临头,却又生了许多惶恐,怕一切只是个闹局。此刻言行无状,实是为平心绪激荡,见尉迟清云指责,也不辩解,只微笑敛声,跟在他身后。 乾清殿前,李德济正在翘首盼望,见到他们身影,忙迎了上来,“皇上等你们很久了!” 尉迟清云低声道:“纯贵妃可在?”李德济点头道:“你放心,贵妃娘娘一早便过来了。”尉迟清云知他对尉迟清岚颇为敬重,又见他面色和悦,心中大定,道:“有劳公公通传!” 李德济刚向殿内回禀完,尉迟清岚便从殿内走出,一双明眸微红,走到尉迟珏面前,将他手执起,颤声道:“你父王,不,你舅父可向你说明了?” 尉迟珏见她一脸期盼地瞧着自己,心中也是乱极,点头道:“我已知晓。”尉迟清岚还欲说话,尉迟清云低咳了声,“贵妃娘娘请领我们谨见圣上。” 尉迟清岚被他提醒,从喜悦中回过神来,赧颜道:“瞧我都欢喜糊涂了,圣上还在等着呢!”说着,领着他们进了殿内。 季则荦本临窗而立,见他们进来,转过身来,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尉迟珏身上。目光炯炯,大有审视之意,尉迟珏并不畏缩,从容淡定,任他打量。 须臾,季则荦收回目光,明黄衣袍一撩,端坐于书案之后道:“都坐吧!”。李德济忙提起玉壶,为他续上新茶。 “这信是明空大师亲笔所书?”季则荦将尉迟清云所呈信笺展开,读完后一脸沉思。 “微臣绝不敢有半句谎言!”尉迟清云恭肃地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信被珍藏了十七年,因有了年代,纸页已经泛黄。明空当年救人后,将尉迟珏所中何毒,如何治疗都一一写了下来。信的最后还说他测得天机,知尉迟珏有此难,特意从昆玉山赶回援救。 “圣僧有心了!”季则荦将信纸依然放回锦匣之中,瞧着尉迟清岚道:“要证明珏儿是昊儿其实并不难!”见他逼视自己,尉迟清岚心中一紧,忙道:“圣上明察!” 季则荦饮了一口茶,沉声道:“昊儿新生,因有天降帝星之说,我也曾细观过他足底,七颗红色星子首尾相衔,这普天之下应是再无第二个的!” 尉迟清岚喜道:“一紧张竟忘了这个顶顶重要的证据!”尉迟珏坐在她身旁,听他们说到七星,心中已是了然,面前二人是自己生身父母无疑。 尉迟清云见他发怔,忙道:“珏儿快除去鞋袜,让圣上见见那七星。”尉迟珏见季则荦眼神森寒,似是巨狮新捕获了食物,却不急于吃掉,只在一旁赏玩逗弄,心中不由也生了抵触之意。 尉迟清岚见他半天不动,呼道:“珏儿……” 罢了,这么多年的混沌终归今日要有一个了局,尉迟珏心一横,除下靴袜。季则荦眼睛一亮,盯着他脚底半晌,方道:“小德子,去宣陈归元。” 尉迟清岚见他见了七星,虽有喜色,却又传唤御医,不知他意,与尉迟清云面面相觑。正在揣测之际,陈归元已领命进来。 “替我瞧瞧珏儿足下七颗红痣有何来头?”季则荦轻描淡写道。 尉迟珏知他怀疑自己脚底红痣真伪,见陈归元来检查,遂大大方方将脚放在光线充沛之处。陈归元在尉迟珏足心七星处按捏了几下,又从所带医盒中取出一枚银针,道:“小王爷,请先忍耐下。” 见银针向尉迟珏足底扎去,尉迟清岚低呼出声:“你干什么?”她话音未落,银针已经点到即止。银针起处一鲜红血滴慢慢凝结,陈归元用指尖挑起,放在鼻端深嗅,片刻方道:“回禀圣上,小王爷脚底七颗星痣乃胎带而出,天成异相。” 室中各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季则荦手一挥,“你且退下!”陈归元唯唯退下,季则荦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笑意,大声道:“给睿王上茶。” 李德济在门外听见,忙拎了玉壶颠颠儿地进来。 “当日是你抱二皇子出宫?你可知你犯了何罪?”季则荦脸色一沉,忽然道。 李德济正在添茶,闻听此言,右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溅出杯外。他扑通跪在地上,恭声道:“欺君之罪,当诛!” 尉迟清岚听他说“二皇子”,知他已认可,正在高兴,又见他对李德济发难,料因自己隐瞒之故。忙从案前移身,跪在当堂,泣声道:“都是臣妾考虑不当,擅作主张。只是当时我若不这般行事,也无法保得昊儿!” 季则荦确是因她欺瞒自己,心生不快,才敲山震虎,见她腮落珠泪,泣不成声,又起了怜惜之意,心中暗怨自己平日宠爱于她,娇惯得任性,当下缓声道:“当时皇后势焰,郦家权倾,也不怪你出此下策,只望你以后莫要再犯!”说着,又瞪向李德济,“还有你,别以为救了朕的皇子,就不罚你。今年的月食就别领了,另去膳食司思过一个月。” 李德济不料处罚如此之轻,不由眉开眼笑,“奴才领旨谢恩!” 季则荦走向前,将尉迟清岚搀起,瞧着尉迟珏点头道:“难怪我每次见你都颇有好感,想必就是父子天性,血脉相连之故!” 尉迟清云趋前一步,叩首道:“恭喜陛下阖家团圆,重叙天伦。” “能有今日,你可是大大的功臣!只是这诏书该如何拟却要大费一番脑筋。”他见尉迟清岚一脸温柔慈爱睇着尉迟珏,温声道:“你们母子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叙,先回去罢!我和清云还有些事需要商议!” 二人行至殿外,尉迟清岚瞧向尉迟珏,见他脸上了无喜色,小心道:“昊儿莫是不喜这个身份?”尉迟珏沉默半晌,方道:“如在梦中,不能辨真伪。” 尉迟清岚握起他手,柔声道:“都是母妃不好,未能在你身边好好照料。” 尉迟珏摇头道:“你待我极好,只是我需要时间适应!” “我的昊儿长大了,该给母妃娶回一房媳妇了。”尉迟清岚有意活跃气氛,打趣道:“杜之泰的女儿怎么样,你们打小关系就不错!” 她这么一说,尉迟珏立刻不悦,沉声道:“您不知我已订了雍城叶家的女儿吗?” 第三十八章:故人 尉迟清岚未曾料到他这般反应,怔了片刻,随即笑道:“母妃只是和你说笑,瞧你还当真了。你现时身份不同往日,叶姑娘的家世确实低了点。但只要你喜欢,母妃也会为你们作主,毕竟我也和那孩子处了几日,对其品性才情还算了解。” 尉迟珏本没想冲撞她,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又见她陪着小心,心里更加愧疚,赧颜道:“孩儿无礼了,一切但凭您作主!” 尉迟清岚见他说到后面一句,脸上隐隐现出喜色,心中一咯噔,此事倒真是棘手。瞧昊儿神情,只怕早已情根深种,只是他生在帝王家,婚姻向来都不是由自己作主。其中的复杂微妙,此时若是说与他听,只恐适得其反。罢了,他刚知晓身世,心绪尚未平复,暂时过得眼前这关再说! 她想到这里,脸上带笑,温声道:“待圣上诏下,母妃便择日替你们完婚。只是……” 她忽然停下来,秀眉微颦,似在思忖,尉迟珏奇道:“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你父皇会如何分封,是普通皇子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尉迟珏却知其意。季乾嘉从宗人府放出,只探了郦凰一面,又被禁足于太子府。虽说太子一派势力随着郦裴松的倾倒而消亡,但朝中一些重臣的想法却不会轻易撼动。太子乃国之根本,一动牵发全身。是受人蛊惑还是狼子野心,评判不同,圣裁也将迥异,而这一切的根本都取决于季则荦。自己身世刚刚弄明白,哪会在意这什么太子之位,和扶苏品茗弈棋,吟诗作画才是生平快事。 因此笑道:“一切自有圣上谋划,您也不必思虑过多。我并不在意这些!” 尉迟清岚见他一脸与世无争,心中感叹,笑着道:“叶姑娘还不知你的身世吧,你也应该向人家交个底了,别到时唬得手足无措,毕竟这帝王家的富贵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 一提及扶苏,尉迟珏登时归心似箭,只想着能马上到她身旁,将这几天的遭遇都说与她。尉迟清岚见他半晌不答,神色却蓦地温柔,薄唇弯处,似有说不出的甜蜜,心中燠燥,面上却依然笑道:“瞧这魂不守舍的模样!罢了,母妃也不需你陪,你先回去与叶姑娘商量下吧!” 尉迟珏俊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我送您回岚霓阁!” 尉迟清岚摇头道:“有绣月陪我,你放心去罢!”见尉迟珏犹豫,又笑道:“今个天气好,我也想逛逛这个园子,晒晒太阳!” 尉迟珏听了这话,方放心,行礼道:“那孩儿先告退!” 尉迟清岚见他走远,脸上笑意慢慢消失。 绣月觑着她脸色,陪着小心道:“叶姑娘年青貌美,皇子殿下一时爱慕也是难免的。若时间久了,不定就会撂开手了。” “昊儿对我一贯孝顺,可你瞧他刚才神情,我只不过略说了一句,便大有与我决裂之意。他们现在正是浓情蜜意时,哪能听得进人言。”尉迟清岚语气伤感。 “殿下身份尊贵,此刻正需要人扶持……”绣月欲言又止道。 “就连你都能明白的道理,可他却听不进去。那杜宛如才貌双全,其父杜之泰乃兵部尚书,如若联姻,正堪为我所用。对于太子之位,也是大大的助力。如此看来,这叶映容却是大大的祸害!”尉迟清岚说到最后,眼底寒芒闪过。 “可您刚才不是答应殿下……”绣月小声提醒道。 尉迟清岚冷哼道:“那只是缓兵之计,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本来她也是能入宫伺候昊儿的,只可惜锋芒太露,断不能留了。” 她远眺着前方苍翠葳蕤的桂树,怅然道:“希望昊儿能体谅我的一番苦心!” 绣月见她出神,不敢惊扰,默默地立在她身后。尉迟清岚站了片刻,忽然道:“派人去瞧瞧睿王可出来了。若出来了,便请至岚霓阁。” 绣月将手一招,跟在后面的如意走过来。听了吩咐,向乾清殿而去。 曲谿楼东厢房,黄花梨书桌前,扶苏手握紫毫,正挥笔落墨。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尉迟珏在她背后,吟诵出声。扶苏写得专注,不防背后有人,惊慌之下转身,手中毛笔正扫在尉迟珏下巴上。 尉迟珏先是一愣,旋即醒悟,捂着下巴道:“你做得好事!” 扶苏见他颌下一团乌黑,似是新长的浓须,不由笑弯了腰。 尉迟珏见她扶着书桌大笑,挽袖道:“瞧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张开两手,作势向她扑去。扶苏忙向一侧避去,一个追一个躲,厢房内一阵喧闹。 扶苏跑到窗下,被尉迟珏困住。“还跑吗?”尉迟珏笑着逼问道。 “不跑了!”扶苏粉面绯红,气息不匀道。 她红唇滟潋,明眸清华,尉迟珏心神荡漾,再也控制不住,低头吻了下来。 扶苏只觉唇上温软,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尉迟珏见她眸如点漆,吃惊地瞪着自己,一下失控,扶苏红唇被他咬到,吃痛之下呼叫出声。 尉迟珏刚尝得甜头,此刻岂会罢休,扶苏红唇微启,更开启了他进攻的门户。他初时吻得生涩,后渐入佳境,舌尖处甜蜜芳香,让他留连忘返。扶苏被他圈禁在怀,在他凌厉攻势下,双颊染艳,娇喘微微,其色可堪与桃李争春。一时,室内风光旖旎、馨香满屋。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尉迟珏将扶苏紧紧搂在怀中,餍足地叹道。 扶苏抬头,与他四目相交,轻声和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尉迟珏郑重点头,“你我之间必长长久久,幸福恒远!” 扶苏见他眼中深情,螓首往他胸前一俯,低声道:“我信!” “容儿,你来,我有话要说与你。”尉迟珏牵着扶苏的手,走到窗前凳上坐下。 “什么?”扶苏吃惊地站起来,手指着尉迟珏,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是二皇子?” 尉迟珏将她拉回,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如假包换!” “我以为这种事只有戏曲中才有!”扶苏见他神情,知不是玩笑,一颗心不觉沉了下去。尉迟清岚在御花园中所言,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际。皇子,说不定还会比皇子更尊贵,他这样的身份势必要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女子,到时自己将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脸色突然苍白。尉迟珏见她先是震惊,接着沉默不语,猜中她心思,柔声道:“你不用担心,纯贵妃已答应我们的婚事!”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身份的转变,依然照原先称呼唤尉迟清岚。 “允了?”扶苏惊诧道。 尉迟珏点头道:“自然!但凡我有所求,她从来未曾驳回过。” 见他笃定,扶苏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便说出,垂首道:“你现在的身份,当真只有名门闺秀方能配得上。” 此言一出,两人俱都愣住。尉迟珏面色发青,沉声道:“你就是这般看我?” 扶苏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被他逼问,伤心懊恼之下,竟无言以对。 尉迟珏从未对她说过重话,平日也是千方百计逗她开心,因她适才之语误会自己初心,只道她不能理解自己,心中失望,出口才重了些。 现见她红着眼圈,低头不语,心中怜惜,陪笑道:“我忒性急了,你莫与我计较。这世间女子无数,惊才绝艳者有之,出身显赫者有之,倾城国色者亦有之,但在我心中,惟有你最贵重,任谁都敌不过你去!你又何必自贬身份?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他立在扶苏面前,将她纤手握在掌中,看着天边白云道:“我们的感情不是应如白云皎洁,冰雪莹澈么?” 扶苏本悔自己说错话,见他温言软语劝慰自己,心中感动,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说完,两人皆都莞尔,一场纷争消弥于无形。 翌日,曲谿楼。扶苏刚起身,便见红莲呵着手走进来,笑道:“姑娘,外面下大雪了!” “下雪了?”扶苏惊喜道。建康不比雍城,鲜少见到大雪。偶有一场雪,也是落到地上便融为雪水,不能像雍城一样积得厚厚一层。如果下一场大雪,倒是值得一看! 她洗漱完毕,又披上大毛的斗篷,兴冲冲去院中看雪。天空中铅云低垂,偌大雪花还在飘棉扯絮地纷扬下来。远处已是苍茫一片,近处玉树琼枝,亭台楼阁幻化为蓬莱仙境,扶苏立在庭院中央,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那沁凉的感觉让她一下子回到了雍城。 这曲谿楼的景色都如此美丽,后花园中的几树梅花会不会开得更艳?她一念及此,便向外走去。 红莲在身后跟上来道:“姑娘,可是要出去瞧瞧?” 扶苏摆手道:“我去瞧那几株梅花,不需你跟着。” 因天空落雪,又正是晨间,所以一路行来罕有人迹。扶苏还未行至梅树前,便见幽香传来,果然怒放了!只见黄梅娇嫩,红梅妩媚,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端的玉骨为质,香雪为魂。她行至近前,将一枝攀低,放在鼻端贪婪地深嗅。见其瓣质晶莹,蕊萼雅洁,心中喜悦,正想动手折几枝回去插瓶。 就听身后有一个怯怯的声音道:“您是扶苏姑娘吗?” 扶苏回头一瞧,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小厮,看着面生,点头道:“你是哪屋的,怎么平日没有见过?” 小厮垂首恭敬道:“我负责嘉懿堂采买,经常在外间跑,姑娘未曾见过也是正常。只是我刚才进王府时,遇到一位青年公子,说是您的故人,央我来传个话。他此刻正在门前候着,盼与您一见。” “故人?”扶苏心跳忽然加快,难道是他? 第三十九章:梅劫 虎子,一个暌违已久的名字就这么突然跳进脑中,扶苏披着大红斗篷,手拈花枝呆立在原地。 那小厮见她眼神空茫,悄悄向后退去,小心翼翼道:“奴才告退!” 扶苏此刻心如擂鼓。是了,定是虎子哥知道自己在睿王府,寻上门来了,想起这个幼时玩伴,不觉唇畔温柔,笑意逸出。 她拔腿便向门外跑去。北风裹着雪花,拂过她的脸颊,依稀又是雍城的时光,她和虎子在山中嬉笑追逐。她跑得飞快,经过门房,看门老苍头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偎到火炉旁缩着脑袋烤火。 扶苏立在睿王府前,极目望去,只见四周雪色苍茫,大雪纷飞如银花遮天蔽日而下,银装素裹下不见一个人影。此刻天气寒极,她跺了跺脚,将身上的斗篷扯紧,心中失落,莫是他耐不住严寒,已自行离去。 扶苏将手放到唇边,呵气取暖。刚欲转身回府,却见左边一行脚印深深,向巷中而去。大雪纷扬之下,脚印尚如此清晰,定是刚行不久。她心中惊喜,忙沿着脚印向巷中追去。 因初降大雪,天气骤寒,家家皆掩门闭扉,只偶尔闻得几声犬吠。扶苏一路疾跑,见那脚印拐了一个弯。举目望去,已是宽敞的官道。 白雪皑皑处,一辆四驾马车正停在中央。驾驭之马通体漆黑,正趵蹄嘶吼。马车车身以银铆钉饰之,看似极简实则大方。映入扶苏眼帘时,那帘帷尚在拂动,想是主人刚进车不久。 扶苏心中紧张,行至近前,轻声道:“可是虎子哥哥?” 车中寂寂无声,扶苏瞥了一眼端坐在前辕,充耳不闻的车夫,心中失望,慢慢地转身离去。 “扶苏姑娘,且慢行!”一道低沉声音忽从身后传来。 扶苏心头一震,这是虎子的声音么?甫一转头,便见一锦衫玉服的青年欲笑不笑地立在她身后。并不是记忆中虎子的模样,眉眼虽然俊挺,瞧着却是生疏。 扶苏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瞪圆双目,喃声道:“虎子哥哥?” 青年微微一笑,“扶苏妹妹,别来无恙?” 扶苏见他笑意,心中一滞,这笑竟有三分邪意,两分轻佻。她心中疑惑,脱口道:“你不是虎子!” 话音刚落,便觉身上酸麻,已被对方点中两处穴道。当下脱力,不由自主向前伏了过去。 那人笑盈盈将她揽在怀中,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好妹妹,今日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两人身形紧贴,他又贴耳低语,落在旁人眼里,只如一对情侣无异。 扶苏被他点了哑穴,口不能言,见他轻薄,美目圆瞪,银牙暗挫,只恨不得能生啖他肉。 青年嘻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深色帕子,道:“你是贵人,我也不便得罪。为免你见我心烦,就先睡一觉吧!” 扶苏见那帕子漉湿,知道必有古怪。但此刻受制于人,却是无计可施,只得任由他将帕子覆在自己鼻端。只嗅得一口,便昏沉睡去。 青年将她揽在胸前,如呵护恋人般挟带着上了车。到车中,将脚一跺,原来他那车夫却是天聋地哑。这一跺脚,车夫感知,忙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尉迟珏清早醒来,在院中就着落雪舞了一趟剑,只觉神清气爽。知道扶苏喜欢雪天,只是心中爱怜不愿她早起,所以忍到吃罢早饭,方向曲谿楼去邀她赏雪。 到厅中,见秋芸在摆放碗箸,知她们还未早饭。 秋芸见他进来,忙斟了雪顶团龙上来。尉迟珏一边饮茶,一边欣赏着窗外落雪。 等了许久,还不见扶苏出来,因笑道:“你们姑娘真是越来越懒,这大好的景致岂不是白白辜负了!” 秋芸见他含笑瞧着内室,知他误会,掩嘴笑道:“姑娘一早便起来了。听说下雪,惦记着园中的梅花,现正在赏梅呢。” 尉迟珏还未听她说完,便急急向外走去。秋芸在后面道:“小王爷,您的伞!”尉迟珏摆手道:“不用,我去寻你家姑娘回来用饭!” 他刚走到门口,便与一个人撞了满怀。还未出声呵斥,那人已乖觉地退了开去,“参见小王爷!” “红莲?”尉迟珏蹙眉道:“你家姑娘呢?” “小姐说要赏梅,不要旁人打扰。刚秋芸姐姐让请小姐用饭,我……”她嗫嚅了半天,也未将话说出。 尉迟珏见她说话吞吐,心中疑惑,高声道:“你什么呀?把话说全!” 红莲吓得一激灵,颤声道:“我寻了整个院子也未见着小姐!” 尉迟珏身形一滞,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泛起。他厉声道:“继续找!多派些人找!” 阖府家丁出动,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尉迟清云、尉迟瑞也被惊动。半个时辰后,曲谿楼正厅内,尉迟珏立在当堂,神色沉郁,对刚进来的一个中年人道:“还是没找到?” 中年人乃王府的大管家,姓陈。他身材肥胖,此刻满脑门的汗,却不敢伸手去拭,小声道:“回小王爷,奴才们将那犄角旮旯都找了,还是未曾……” 他见尉迟珏脸色愈发阴沉,吓得不敢再言。 厅内气氛寒肃,一众婢仆俱都战战兢兢,正在紧张之际,门外一老迈的声音道:“老苍头黄忠求见小王爷!” 尉迟珏心头一喜,莫不是他知道扶苏下落,忙道:“快请!” 黄忠进门叩拜道:“参见小王爷!” 他一副老态龙钟之貌,衣衫也不甚整齐,尉迟珏此刻见着只觉慈祥亲切,笑道:“不必多礼!你可是有叶姑娘的消息?” 黄忠点头道:“老奴先是不知,后听他们吵嚷说府中走失了一个姑娘。这才想起晨间,有一个姑娘出了府,其衣貌身形与府中人描述毫无二致!” “出府?”尉迟珏眉头深锁,“就她一人?” “是,她在门前站了片刻,似在等人,后又向左而去。”黄忠努力回忆道。 “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尉迟珏一时想不明白,心头疑云四起,难不成出府去买东西,但这般冰雪天气…… 正百思不得其解,猛然抬头,却见锦行直直杵在门前。“你办差回来了?” 锦行趋前一步,突然跪俯在地,道:“属下罪该万死!” 尉迟珏眉毛一挑,道:“差事砸了?” 锦行摇头,道:“已经交付完毕,并无错处。只是……”见尉迟珏紧盯着自己,心下一横,继续道:“我刚回府便听叶姑娘走失的消息,想必刚才在道上所见的女子便是了。” “你见到?”尉迟珏难以置信,又确认道。 “属下所见只是背影,但瞧着与叶姑娘有七八分的像。” 因牵涉到扶苏声誉,锦行也不敢说的太过肯定,斟酌言词道:“属下经过时,她正与一个少年在一道,瞧着甚是亲昵,共乘一辆马车向端门方向去了。” 见他眼神躲闪,尉迟珏心中一寒,知他说得还是含蓄了。想到扶苏与陌生男子共乘一车,其间亲密……他甩了甩头,竭力驱掉心中阴影。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耳畔恍惚传来扶苏的声音,正是柔情似水,情深无限,尉迟珏心中一凛,自责道:“怎么这般糊涂,竟怀疑起扶苏来!” 这么一想,他即刻心静,再思忖此事,显是疑窦丛生! 既然两人相熟,那便不会有凶险。一切真相,等她回来便会分晓。他想到这里,倒是心安。锦行随在他身侧,见他神色变换了数次,一颗心也不由跟着忽上忽下。“需要派人去城里找吗?” 尉迟珏摇头,笃定道:“不用,她不会不告而别!” 午后,暴雪初霁,阳光与雪色辉映,将建康城增亮了许多。 尉迟珏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锦行看得头晕,劝道:“爷坐下歇歇罢,叶姑娘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 尉迟珏向外看了一眼,喟叹道:“都已近申时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有人跑步的咚咚声。锦行喜道:“莫不是叶姑娘回来了?” 两人俱向门外看去,只见门房张福贵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行礼道:“适才有个小娃娃递了封信,说是给小王爷您的!” 尉迟珏急道:“快呈上来。”信封并未缄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素白笺纸。看到熟悉的字迹,心中一阵激动,但只看了一眼,便心如死灰。 清逸的簪花小楷,只写了寥寥数句:“感君情深,惜无以为报。今逢故人,始知心之所归。惟叹情缘浅薄,造化弄人!” “无颜见君,以书拜别!”尉迟珏读完,突然仰头大笑。笑不须臾,泪水从颊边滑落,“果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锦行见他状若癫狂,心疼不已,思忖道:“会不会是别人仿了姑娘笔迹?” 尉迟珏被他提醒,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从笔法和笔力看,都是一模一样!”停了片刻,他忽然道:“明日去翠竹山庄便知真伪!” 原来他早通过清音阁获悉雷子骞便是扶苏所寻故人,只因对扶苏起了情思,所以一直推退,只道未曾寻得。如扶苏真是得遇故人,那这故人必是雷子骞,也就是虎子无疑。 建康城的南门称端门,百姓若南下,必经此门。今日因降了大雪,进出的百姓少了许多,守城的士兵正在百无聊赖时,忽见一辆四驾马车鳞鳞行至。 守城的小官见那马车的银制铆钉在阳光辉映下,发出清色光芒,心中一喜,又有猎物登门了。他挎着宝剑,大摇大摆地走到车前,吆喝道:“下车了,例行检查!” 车厢窗户打开,露出一个青年公子的脸,只见他一脸骄矜,挑眉道:“检查?你瞧瞧这是什么?” 小官见他手中扬起的令牌,半晌不能出声。周围士兵见他默不出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都围拢了上来。小官被那铆钉的银光一刺,回过神来,卑躬屈膝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您请!” 马车在一行官兵的目送下顺利出了城。 第四十章:猎户 马车出了端门直向南,行了数十里,人烟逐渐稀少。零星几户人家点缀在道旁旷野中,远远望去,如误跌入雪中的尘埃。 雪天路滑,马车从积雪上驶过,发出扑簌声响。眼见着越行越远,马车却突然在左前方拐了一个弯,驶上了一条通往山间的盘道。这盘道九曲回环,端得凶险异常,马车夫却不畏惧,脸上隐隐显出兴奋之色。 他马鞭一扬,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回旋。只见四匹骏马同时发力,在崎岖的山路上快速跑了起来。 风从四面吹来,震得车厢呜呜作响。青年从车内探出头,此刻已近山巅,风雪没了遮挡,益加肆虐。左侧岩石壁立,峭拔惊悚,他看得心惊,忙把手中帘布放下。却听车外鞭声响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青年瞧向身侧,少女尚在昏睡,云鬓乌黑如鸦,散枕在脑后,衬着吹弹得破的幼嫩肌肤,黑白交错辉映下,竟是惊人的绝色。他看得心头一动,刚欲伸手抚摸,却见那少女黛眉轻颦,似是快要苏醒的模样。 青年咽了下口水,悻悻道:“罢了,这烫手的山芋原吃不得!”说完,将扶苏从椅上抱起,哂道:“都说我白锦棠惯会辣手摧花,却不知我也是怜香惜玉的主。小美人若瞧见我为她挑的冢墓,不定会对我感激涕零呢!” 说话间,已到车外。他将扶苏放在雪地,痴痴瞧了片刻,右手慢慢向后伸去。车夫早捧了一柄剑在身后,见他伸手,忙恭敬递了上来。 长剑出鞘,森寒之气扑面而来。青年脸色倏变,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向扶苏颈项斩去。 飓风在空中打着转,扶苏仰面躺着,雪花一片片落下,覆在她的颊上。寒意砭入骨髓,她一个激灵,眼神朦胧中,见一个人立在自己面前,不由低声道:“珏哥哥!” 长剑几几削到她颈上,却因这一声呼蓦地中止。青年怔了片刻,盯着她道:“此事虽非我所愿,但我既已领命,断无空手而还之理。” 他说完,将手中长剑向身旁雪地掷去,接着沉肩弯腰将扶苏托起。只一步之遥,便是万仞绝壁,青年臂上用力,扶苏被他高高抛起,如弹丸向壁下急速坠去。 青年怅然地向山中瞧了几眼,但见白雪茫茫,摇头道:“可惜了这么一个大美人!”他拍了拍手,又道:“并不是我亲手杀你,殿下若怪也只能怪这风雪无边了!” 尚清轩,尉迟珏几乎一夜未睡。锦行见他目中尽是血丝,心疼道:“属下一人也能探听详细!您要不再回房歇息?” 尉迟珏摇头,“此事若不是我亲见,我断难相信!” 锦行知他说一不二,不敢再劝。二人出了王府大门,打马向翠竹山庄而去。 他们此行所拜会之人叫江行舟,是宫徵羽新近结拜的兄弟。因一桩官司与锦行相识,后气性相投,竟成交好。两人刚下马,便见一人从庄中迎出。 “锦兄弟,别来无恙?”尉迟珏见他不过三十余岁,言行爽快热情,暗道是个人物! 锦行抱拳还礼,两人一番客气。那江行舟早已瞧见尉迟珏,见他服饰虽简,却气质清华,知其来头不小。因锦行并未介绍,所以也不便相询。 此时,庄内有下人出来接了两人的马,江行舟伴着他们向院中而去。 “江大哥,兄弟此次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扰!”锦行边走边道。 江行舟哈哈一笑,豪情万丈道:“自家兄弟就不说生分的话!只要我江某做得到,锦兄弟就尽管吩咐!” 锦行微笑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听闻贵庄少庄主人才英伟,侠义豪情,我这位朋友有心结识。所以想烦请江大哥引荐下!” 江行舟脚步一滞,浓眉皱起,“这却是难了!” 尉迟珏见他神情,心中一沉。锦行忙道:“可有甚么不便之处?” 江行舟叹道:“倒是不凑巧得很,子骞昨日刚向宫庄主告了假,说有私事需要外出几日。” “昨日?”尉迟珏胸口如被巨石击中,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江行舟点头道:“子骞自来庄中,就甚少出门。偶尔出去一次,却被你们碰到。”他见尉迟珏脸色发青,只当他寻才不遇,心中失落,安慰道:“待子骞回来,我定亲引他去锦兄弟府上拜会!” 尉迟珏一颗心如坠冰窖,哪还听得进半句,一个转身径自向庄外而去。江行舟见他举止,惊道:“这位兄弟……” 锦行匆忙道:“兄弟有急事,先行告退。失礼处,改日再向江大哥赔罪。” 江行舟见他二人匆匆而去,摸了摸脑袋,自语道:“真是个怪人!” 建康城东南七十余里处,有一座山,山名甚美,曰桃花。可实则不然,山势险峻,连绵迭抱之中,尽伏着些虎狼豺狼等凶猛之兽,近百年更有传闻说山中妖魔横行,吓得附近村民绕道而行。从此,将大好的一座山荒芜了。 可谁知这群山深处却有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村庄,因山取名桃花村。村中百余户人家皆是在大庆国建缔之前,为避战乱,方迁徙到了此处。村民们平日居在山中,以农耕、狩猎为生,因没有赋税,家家都能躬耕自足。村中民风淳朴、邻里友爱,此桃花源般的生活,让村民也息了重新移居出山的想法,一代代在此繁衍生活。到今日,已历三代。 这日,村东头的猎户张元因老婆刚生了幼女,失血过多,急需进补,正寻思捕一些小兽回来煨汤。却不料天降大雪,将许多小动物都堵在洞穴中,正失望之际,突然想起棕熊贪嘴,自己前日掘的陷阱里放了一只肥鸡,不定已有猎物上钩。想到这里,也不顾风雪严寒,携了两个儿子便往山上去。 父子三人行到半山腰,已是出了一身汗。眼瞅再有一百米,便可到达设陷之处,三人精神都是一振。“爹,你瞧那是什么?”长子张豹指着陷阱旁边的粗大树干惊呼道。 那是一棵古榕,想是已有百年。虬枝交错,织成一张稀疏的网,正颤微微兜着一个火红色的物体。“是红狐吗?”次子张鹤擦了擦眼睛,猜测道。 “狐狸那有这么大!”张豹驳斥道。 “瞧着倒像是人!过去瞧瞧!”张元也觉得古怪,带头向古树走了过去。 榕树枝丫低矮,张鹤少年性急,三五下便已爬到枝干密集处。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叫道:“是人,是个女人!” 张豹在树下听他叫嚷,心中焦急,也沿着树干爬了上来。他比张鹤大了两岁,到底老成些,伸手将遮在扶苏脸上的积雪拂开,见她脸上血迹斑斑,也是吓了一跳。他食指在扶苏鼻端一探,对树下高声道:“还有口气,让秦大夫瞧瞧说不定还能救回来!” 张元在树下急得跺脚,道:“既如此,还不快弄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兄弟二人合力将扶苏从树上搬下,张元也无心是否猎得棕熊,跟在身后,向桃花村而去。 第四十一章:毁容 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雪后之路,张家父子因负了一人在身,这一路行得更是艰难。父子三人轮流背负,好不容易走到山脚。扶苏被张豹背在身后,张元、张鹤在后紧随,只恐有个闪失。刚走到村头,迎面遇上一个长须白发的老人,正是桃花村的里尹——张诚曜。 “听豹他娘说你们上山狩猎去了!”他被雪光刺得微微眯了眼,提高了嗓门道:“家里有什么缺乏去我那拿就行了,这大雪天的还去上山,真是胡闹!” 张元是个木讷憨厚之人,素日最敬重这个热心公正的老人家,此刻见他翘着胡须指责自己,一时无言以对。张鹤今年十四岁,最是机灵,见自己爹困窘,忙道:“里尹爷爷,我们在山上救了一个人回来!” 张诚曜老眼昏花,见张豹吃力,还只当他背着猎获的野味,听张鹤一说,拐杖连连点地:“糊涂,糊涂,既救了人回来还不赶紧背回去,这大雪天的岂不把人冻坏了!” 张鹤冲张豹一眨眼,调皮道:“说你呢,哥!还不背到秦大夫家?” “对,快叫秦茾瞧瞧!”张诚曜拄着拐杖,跟在身后道。 桃花村后,离村中其他房舍约莫千米处,一栋二层的木制小楼倚山脚而建,绿篱为墙,柴扉为门,院中一匹白色骏马正在马棚中静静地吃草。 “秦大夫!”张鹤窜进院中,高声喊道。 “来了!”门上软帘挑起,一人含笑走了出来。 “这人是他们刚从山上救下来的,你瞧瞧怎么样!”张诚曜也到了院中,对秦茾道。 “背到内室!”秦茾听到山上,心中一沉,这种极寒天气即便没有受伤,在山上几个小时也能把人冻僵。 室内温暖,张豹小心翼翼将扶苏放到床上。秦茾见她衣着身形,心中一惊。他一时不敢相信,忙从案上取过干净的细棉,又蘸了白酒,将扶苏脸上血痕细细拭去。 竟然真是她!她不应该好好地待在睿王府么?他心中疑云四起,此时正擦到左边面庞,他手却突然有些颤抖,一道极深划痕从额头斜至颊上,受伤之处皮肉外翻,所幸堪堪避过眼睛。 “这么美的脸要留一道疤可就难看了!”张鹤在身后踮着脚尖窥见,伤心道。 “尽胡说!”张元抡起巴掌,向他挥去。 “把这个女子留在这里请秦大夫治病!我们暂时也帮不上忙,就别在这碍事了,先回去吧!”张诚曜瞪了一眼张元,威严道。 他们一离开,室内顿时静了下来。 秦茾瞧了眼身边正在煮着的药汤,又回过头替扶苏细细把了脉。刚才他已诊视了全身,除左脚踝骨折、身上擦伤,脸上这处伤痕最为严重,定是坠崖时被坚硬之物划到。 这脸上的伤该如何处理才不会留疤,他正在思忖,便听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秦大夫!”一个少女提着食篮走了进来。 “雀儿来了!”秦茾瞧着她,微笑道。 “我娘新蒸了鲜肉包子,硬要我送些过来让你尝尝!”雀儿说完这话,却有些不好意思。 这原是她亲手和面、剁馅做的包子,也是自己提出送几个让秦大夫尝鲜,娘才装了篮子让自己拎过来。对着神仙一般的秦大夫说谎总是不好,但如果不这么说,又显得自己太过热情,不定吓坏了他。娘说过秦大夫从山外来,见多识广,肯定喜欢城里那些个稳重矜持的姑娘。桃花村的姑娘个顶个的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不知含蓄内敛,秦大夫肯定瞧不上。自己可不要跟她们一样!雀儿在心中早给自己定了位。 “代我谢谢你娘!”秦茾在村里看病,并不收诊金。村民过意不去,但凡自家做了什么可口的饭菜或是新打了什么野味总会送些过来,秦茾也不推辞。 雀儿常来这里帮着晒药、熬药,秦茾忙不过来时,也帮着做饭。此刻见炉上的瓦罐咕嘟咕嘟地冒泡,忙将手里篮子一放,从橱里取了一只碗去倒药。 她端着药碗走到床前,看到扶苏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便是张大伯他们救回来的姑娘?” 秦茾默默地点了点头。 “秦大哥,她脸上的伤可能治好?”雀儿忧心忡忡道。 “当务之急是先养好身子,脸上的伤再想办法!” 秦茾侧身坐在榻上,将扶苏扶起靠在自己胸前,轻声道:“起来喝药了!” 雀儿忙将药端过来,一勺勺,小心喂进扶苏口中。一时喂完,秦茾瞥见扶苏唇畔一抹药渍,忙用衣袖拭去。雀儿知他素□□洁,又喜穿白衣,这一擦去,洁白衣袖立马染了一片褐色。秦茾却浑然不觉,只管轻轻将扶苏放在枕上,又细心拉上棉被。脸上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雀儿找不出词来形容,只觉此刻的秦茾便如天边的白云,若扯在手必是软绵绵、轻飘飘,舒服得紧。 她怔怔地瞧着,不防秦茾安置好,回身见她痴痴地瞧着自己,左手在她面前一晃,“想什么,这么入迷?” 雀儿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红着脸道:“包子还是热的,你先吃了吧!” 秦茾揭开盖子,见包子上覆着棉布,伸手一摸,果然温热,咬了一口,道:“你在这里帮我照看下这位姑娘,我去灶下熬点粥。” “这种活还是女儿家做比较好!再说这位姑娘未醒,万一有什么你也方便诊断!”雀儿抢到门边,笑道。 她也不等秦茾回答,便熟门熟路地去了厨房。秦茾无奈地摇了摇头,从箱里取出一本医书,坐在扶苏对面仔细翻阅。 “还没醒呢!”雀儿端着托盘,上面冒着腾腾热气。 秦茾瞧了眼仍在昏睡的扶苏,脸上忧色泛起,只当她几个时辰便能苏醒,瞧现在这样,倒一时没了把握。 “秦大哥,你喝粥!”雀儿将托盘放下,取下一只大碗并一个小碟。红色的腌萝卜丝、清香四溢的大米粥,看起来极是清爽可口。 秦茾摇头道:“并不是我要喝粥,我是想着这位姑娘醒了……” 雀儿将碗推到他面前,笑道:“这碗是你的,灶上我还留了一碗。她若醒了,也是有的。”秦茾见她想得周到,心中暗赞,端起碗来风卷残云,片刻便已吃完。“雀儿,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雀儿从未见他麻烦过别人,此刻听他有事相求,顿时一脸欢欣。 “把你家常穿的衣服拿一身让这位姑娘换下!”秦茾瞧向扶苏,神色黯然,她身上衣服几乎无一处完好,不是豁口便是血渍,看着触目惊心。 “我现在便回去拿!”雀儿性急道。 “不用拿了!芸儿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了,雀丫头帮着换上就行。”门外一声音雄浑有力道。 “里尹爷爷!”雀儿笑着迎了上去。云儿是张诚曜的孙女,比雀儿大了两岁,论身形却是与扶苏最合。张诚曜一早瞧见扶苏身上血迹,回家便让孙女找了一身七成新的衣服,爷孙俩这才又匆匆赶了来。 因扶苏身上受伤颇多,虽已包扎停当,但昏迷不醒之际,两个姑娘皆不敢用力,一身衣服换好,两人都是出了一身大汗。“换好了,里尹爷爷、秦大夫,你们可以进来了!”雀儿冲着外面道。 室外,秦茾正道:“大雪严寒虽伤了这位姑娘的身子,但也幸好这冰雪封冻住了伤口。否则其创处流血不止,也会危及生病。她先时脉象极弱,服药以后,已强了许多。” 他虽与扶苏相识,也知晓其身份,却也不愿在扶苏昏迷不醒之际说破她的身份,因此只作不识。 “这我就放心了!辛苦你,秦大夫!”张诚曜拍了拍秦茾的肩膀,郑重道。 “悬壶济世乃晚生本分,里尹但请放心,能力范围之内,我必尽己所能。”二人说着,一道进了内室。 张诚曜向扶苏脸上瞧了瞧,捋着颌下长髯道:“瞧着有点生气了!” “都是秦大哥医术精湛!”雀儿在旁接道。 张诚曜见自家孙女也偷偷向秦茾瞟了眼,哈哈笑道:“你这妮子,倒来提点我,当初是谁接纳你秦大哥进村的?” 一直羞涩的张芸儿突然自豪道:“当然是爷爷您老人家了!” “你这里添了个病人,一人肯定忙不过来。明天便各家轮值,每日出一人来这里帮忙,你也好分开身歇息!”张诚曜思忖道。 “里尹爷爷,明日便由我家出人如何?”雀儿一听此话,兴奋道。 张诚曜还未答话,便觉衣袖一沉,却是孙女芸儿悄悄扯了下。他清咳了声,“明日从村东头第一家开始,按顺序来。雀儿也不用急,总有轮到你家的那天。” 他话一出口,两个少女俱垮了脸。 秦茾忙道:“麻烦各位乡邻,秦茾惶恐!” 芸儿和雀儿此刻倒是难得的心意相通,齐声道:“不麻烦,不麻烦!” 张诚曜拐杖一顿,高声道:“讲信修睦,埙篪相和,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家训。更何况这原本就是咱们桃花村的事,哪能让你一人承担!就这么定了,明日便有人来!” 秦茾知他一番好意,见他坚持,也不好再拒。张诚曜见他点头,方心满意足地带了两个少女离去。 三日后,桃花村。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暖意,左侧竹床上一个少女正闭目沉睡,浓而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 秦茾这几日为了扶苏的昏迷翻遍医书。此刻正将手中最后一根银针扎下,心中祈祷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叶姑娘,你快点醒来吧!” 或许是感应到他的祈求,床上人手指忽然轻轻一动。秦茾大喜,轻声唤道:“叶姑娘!” 扶苏在黑暗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只是声音极轻,她不能听得清楚。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想看个究竟,一青年男子的脸猛地跃入眼帘,“你是……” 还未等到回答,又再度晕了过去! 秦茾见她晕厥,却并不慌张,起身在瓦罐中加了一味药草。她当时脱力过甚,体内寒气又未曾散尽,经过这三日调理,伤痛已大为改善,此次醒来便是身体好转的征兆。若无意外,今天晚上必能再次醒来。 秦茾瞧着她沉沉睡着的容颜,忽然有些害怕,若她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疤……他知道女子对容貌的重视程度,更何况对方还是如此清丽脱俗的佳人,他一时不敢再想。 第四十二章:苏醒 青黑的天际悬着一弦寒月,桃花村慢慢沉入睡梦之中,独村后一栋小楼明灯高挑,照着室中两人。 秦茾这几日寻方煎药,几乎不眠不休,虽忖度扶苏片刻便醒,但怎奈他困乏至极,竟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你是谁?”扶苏迷蒙之中觉得身上奇寒,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却见一白衣男子趴伏在床沿,顿时惊叫出声。 秦茾被叫声惊醒,欣喜地瞧着扶苏道:“你终于醒了!” 扶苏此时却已坐起身来,将床上枕头向他劈面砸来,怒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床前?” 秦茾将枕头轻轻接在手中,微笑道:“我是秦茾,襄城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你不记得了?” 扶苏受惊之下哪顾得上看他面容,听他报出名字,忙向他瞧去。浓眉大眼,微笑时眼角飞扬,正是当时救自己脱困的人,她瞧清之后,不由赧颜,低声道:“秦大哥!” 说完,忽然警觉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秦茾见她一脸防备地向床内退去,苦笑道:“你是村民从桃花山上救下来的,因为我懂医,所以送到我这来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扶苏听他说完,震惊万分,喃声道:“桃花山?这是什么地方?” “桃花山在京畿东南,昔因桃花闻名,离京城七十余里。你从山巅坠落,幸好有树枝缠结,在下坠过程中将你接住。否则,以山峰之高,恐有性命之虞。”秦茾瞧着她的眼睛,慢慢道。 “是了,有人假冒虎子哥将我骗出睿王府。”扶苏虽未亲见,但听他描述也知凶险万分,当日那青年男子邪气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中。 “假冒?”秦茾似是被这句话惊到,半天方诧异道。 “嗯。”扶苏点了点头,将那天之事又细细回想了一遍。 “不知此人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扶苏说着,便欲从床上下来。 “别动!”秦茾紧张道:“你左脚踝处刚固定好,还得修养一段时间!” 扶苏适才只挪了一下,就觉身上关节处针刺般酸痛,浑身软绵,无法使力,左颊也是火灼般的痛。不由皱眉道:“我伤得重么?” “你受伤虽重,但医治及时,现在已无大碍,只需好好静养便行!”秦茾见她手向左颊拭去,声音低了下来,“脸上之伤,我正在寻方治疗。” 扶苏一愣,手停在伤口上,轻声道:“创口很深吗?” 她眼神灼灼,秦茾不由自主点头,“不浅,但未必会留疤!”他一语说完,自己也觉得言语轻飘,没有分量。 扶苏神色却慢慢转缓,看着窗外修竹,道:“能活下来,便已万幸,我何必还纠结这伤疤!” 她停了片刻,又道:“倒是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自己两次得秦茾之助,适才竟会对他起疑,真是小人之心,扶苏心中暗暗惭愧。 “相逢即为有缘,不必与我客气。你先躺下来休息!”秦茾见她自己想开,也是如释重负,起身向外走去。 不到盏茶功夫,门帘又被掀起。扶苏抬头,见秦茾端了一只大碗走了进来。“起来吃饭吧!”他将碗放在桌上,走到床前,将枕头垫在扶苏背后。 碗里是细而薄的面条,上面撒了一层绿色的葱花,正中还卧着一只金黄的荷包蛋,扶苏将碗接在手中,只觉香气扑面而来,赞道:“瞧着挺好吃的样子!” 秦茾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瞧着她,“那你快尝尝!” 扶苏早已饥肠辘辘,低着头,连喝带吃,片刻便将一大碗面条吃尽。 秦茾见她将最后一滴汤喝完,犹是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忙道:“你今晚只能吃这一碗,等明日才能慢慢恢复正常!” 扶苏见他看出自己想法,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道:“你做的面条太好吃!” 秦茾将碗筷收拾好,对扶苏道:“你早些歇息!”说着,便欲向外去。 扶苏见室内摆设,料此间是他卧室,感动道:“你将房间让与我住,自己住哪里?” “外面有长椅,再加一床被褥,也是一样的。”秦茾从外面将门掩上,又隔着门道:“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只管唤我便是!” 扶苏吃了一碗滚烫的热面,腹中有了热气,身上的难受顿减了几分,见秦茾将门关上,不由在心中思忖谋害自己之人,但到底伤后体力不济,只片刻便又沉沉睡去。 太阳从窗棂里射进来,几缕微光落在扶苏脸上。她翻了一个身,甫一睁开眼睛,便听到一个女孩惊喜的声音:“姑娘,你醒了?” 一个穿着粗布花棉袄的少女站在床前,颊上是乡野少女特有的红润,两只忽灵灵的大眼睛正满是喜悦地瞧着自己。 见扶苏疑惑,少女忙解释道:“我是雀儿,秦大哥去药田采药了,所以我来照看你。”见扶苏挣扎着欲坐起,忙伸手过去帮忙,口中继续道:“早饭已经做好了,是秦大哥交代好的养生粥。” 扶苏坐直身子,微笑道:“劳烦你了!” 雀儿笑着摆手,“你是我们桃花村的客人,这是我们的待客之道。你先坐一坐,我去去便来。” 扶苏见她欢快地向外跑去,正在不解,却见她端了一只水盆进来。“吃饭之前,先来洗洗手。”雀儿将毛巾从水中绞出,递到扶苏面前。 毛巾温热,扶苏心中一暖,慢慢将手擦净。 “吃饭喽!”雀儿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扶苏向里一瞧,里面除了常见的五谷,还放了党参、龙眼、莲子、红枣,熬得极是火候,软糯香甜。 她正在喝粥,外面脚步声响。还未等她反应,雀儿已经欢喜地跳了起来,“秦大哥回来了!” 听脚步辨人,扶苏心中暗暗佩服。她却不知,雀儿早在心中将秦茾当作一本书读了千万遍,别说是脚步,就连一个喷嚏她都是能听出来得。 见扶苏将碗中的粥吃得一粒不剩,秦茾忽然就觉得开心。他眉眼柔和,轻声道:“可要起来走一走?” “我的脚……”扶苏瞧着左脚,蹙眉道。 “用这个。你躺了三天,也得舒松下筋骨才行!”秦茾从身后变魔术般取出一支拐杖。拐杖泛着幽幽的光泽,清新的木香浅浅地传来。 雀儿欢喜地接过,笑道:“秦大哥想得真是周到,有这根拐杖,姑娘就不怕摔倒了。” 扶苏也觉背后硌得难受,点头道:“那我试试!” 雀儿见她应允,忙上前相帮。扶苏借着她的肩膀慢慢站起,秦茾将拐杖交到她左手。 雀儿退到一边,扶苏扶着拐杖立定。“向前走一步!”秦茾在她身后道。 扶苏有些犹豫,雀儿在身旁鼓励道:“不要怕,要你立不稳,我定及时扶着你!” 扶苏牙一咬,向前走了一步,几下摇晃,最终还是站稳了。雀儿高兴地叫了起来,“姑娘真厉害!”秦茾在身后也默默地露出了笑意。 半个月后,扶苏的拐杖已练得纯熟,身体也恢复了大半。她养伤的十余天,桃花村的村民来了一拨又一拨,这家送几个鸡蛋,那家送一袋梗米,硬将秦茾的二层小楼摆成了杂货铺。村民们热情爽直,让扶苏很轻易就融入了桃花村的生活。 这日午后,她正在院中藤椅上晒太阳,却瞥见张豹、张鹤两兄弟在门前别别扭扭地你推我搡。正在好奇,却见张豹打了败仗般,颇有些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而张鹤跟在身后,却是一脸的喜滋滋。 第四十三章:出山 兄弟二人走到紫薇树下,张豹向左右扫视了下,笑嘻嘻道:“秦大哥不在么?” “他去药田了!”他俩站在光线之中,扶苏被阳光刺得微微眯了眼睛。张家兄弟来过几次,扶苏从秦茾口中得知他们是将自己从山中背回来的人,所以每次见着都觉得分外亲热,张家老二又是个自来熟,但凡他张口,总能将扶苏逗乐。 “哥!”张鹤知道自己兄长把眼前的少女当作天上的仙女般爱重,见他木木呆呆地立着,心中焦急,悄悄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腰。 张豹不似他般古灵精怪,倒是将他爹张元的木讷老实继承了个十足十,被张鹤一捅,微黑的脸上平空冒出两朵红云,言语也变得结巴起来,“扶……扶苏姑娘好,这……这个……” 张鹤见他说得磕巴,再忍耐不住,劈手将他怀抱之物夺过,双手递到扶苏面前,咧嘴道:“哥哥说把这个送你!” 扶苏早就瞧见张豹抱着一只小动物,起初以为是他们家养的猫,可细瞧去又不太像,小家伙长得圆滚滚胖墩墩,白色的皮毛细软且有光泽。扶苏伸手接过,笑道:“这是什么动物?” 张豹刚欲回答,却不料被张鹤抢了先,“是大猫!” “这名字贴切,可不正比一般的猫大一点嘛!”扶苏好奇地摸了摸大猫的头。小家伙并不畏生,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扶苏掌心□□,又听它奶声奶气叫唤,心都要萌化了,喜道:“我正觉得孤单,你们便送它来伴我!” 张鹤面有得色,斜睨了张豹一眼,以唇无声道:“我说得没错吧?姑娘家都喜欢这些个小动物!”张豹并不理他,对扶苏认真道:“它的脾气有点倔,你养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些!” “嗯。”扶苏点了点头,又伸出手逗那大猫玩了一遭。那大猫甚是乖巧,两只泛着蓝意的眼睛微眯着,一副柔弱无害的模样。扶苏与两兄弟说话的间隙,竟打着呼噜睡着了。 傍晚时分,秦茾背着一篓药草回来。那只白色的“大猫”正在屋里跑来跑去,只见它这里嗅嗅,那里拱拱,竟似张鹤样自来熟。扶苏轻轻唤了声“大猫”,它竟似能听懂,立马跑来,在扶苏腿上蹭了蹭。 扶苏将它抱起,得意地向秦茾献宝,“瞧,可爱吧!” 秦茾一怔,向她脸上瞧去,见她笑得眉眼弯弯,试探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体型比猫略大些,张鹤说是‘大猫’,应该是猫的一种吧?”扶苏轻轻抚摸着“大猫”的头顶,思忖道。 秦茾见她手在那小动物身上摸来摸去,绷起了脸严肃道:“前些日听说张家父子在山上抓了一只虎崽,因为幼小,舍不得吃,已在家养了几日。你怀中这只便是那只小虎!” 扶苏唬了一跳,又细细瞧怀中的“大猫”,头圆耳短尾粗长,真是越看越像老虎。“他们怎么拿老虎当玩物?”她难以置信道。 秦茾却是知道这桃花村世代以狩猎为生,偶尔猎获小兽便带回家驯养,待肥硕后再宰割。当然也有一些小兽因饲养久了,主人不舍得下手,便养在家里当作玩宠。这只小白虎正是张元养在家里,却被张鹤偷偷抱出来,怂恿张豹送给扶苏的礼物。 “猎户常年与动物打交道,将小兽当作宠物饲养也不奇怪。他们送你小虎,并非恶意,定是为着你久坐乏闷。只是这礼送得有些糊涂,应该明说这是一只小虎,这样你日后喂养才会小心,毕竟它野性未去。”秦茾摇头无奈道。 扶苏瞧了瞧怀中的小白虎,此刻正懒懒地伸出舌头舔嘴唇两侧的胡须,无形中的慵懒傲气,像极了百兽之王。“我这腿伤还有一些时日才能痊愈,正好养了它作伴。而且,它瞧上去也颇有几分灵性。”扶苏抱着小虎,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只是这样,又给你添了麻烦。” 秦茾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麻烦!你既喜欢,便养着罢!” 光阴逝如流水,转眼又过了月余。今天正是大年三十,桃花村家家户户一早便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和融的山风从东方吹来,熏暖了山麓,催生了枝头的绿芽,就连那花树也不甘寂寞,在一片爆竹声中攒出嫣红的笑脸。 傍山而建的小院中的紫薇树下,突然传出女子惊喜的声音,“真得可以了!”秦茾拿着她的拐杖,立在一边,笑容如沐春风,“你在院里慢慢走上一圈!” 扶苏绕着绿篱,起初走得犹豫,后慢慢找到感觉,走了一遭回到秦茾面前,一张小脸已是粉光融融。 “秦大哥,我终于可以正常行走了!”她仰起头看秦茾,亮如点漆的眸中尽是欢喜。 如果不看左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眼前这张脸堪称清秀绝伦,黑曜石般的明眸中泛着清华,顾盼流转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只是到底有了瑕疵,秦茾心中一阵抽痛。 扶苏见他神色突然暗淡,收了脸上笑意,轻声道:“秦大哥有心事?” 秦茾摇头,半晌方道:“只是怨自己医术不精,揣摩了这么多日,竟没将你脸上的疤痕去掉!” 他这么一说,扶苏顿时放松,宽解道:“这世上疑难杂症甚多,难道你都能治得?切莫自己多添烦恼!” 她一双星眸瞧着前方山峦,微微出神,“我这疤只不过数月,若假以时日,以你聪颖,总能想出方子。”说着,语气渐渐沉了下去,“若真不能治愈,那也是我的劫数!与别人无尤!”扶苏不是没见过自己脸上的伤,那天雀儿端水给自己洗脸,狰狞恐怖的疤痕在水面上荡漾,生生将一张秀气的脸区分成了两半,乍入眼时,差点失手把手中的盆摔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你脸上的疤痕他定能去掉!”秦茾突然兴奋道,“他是杏林世家出身,术精岐黄,妙手回春,人送外号‘再世华佗’!不过,我们需要到建康城中请他开方看病!” “建康?”扶苏的心一缩,自己突然失踪这么多日,尉迟珏定然将建康城翻了个遍,他没有找到自己,是不是此刻正无比的心痛……这么一想,心中只愿能马上就到建康,站在尉迟珏面前,送他一个惊喜。 秦茾点头道:“不过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出不去。我瞧着这几日天气和融,积雪定会化得很快,不过十五我们便能出山。” 第四十四章:帝星 扶苏强压下心头激动,左手抚上了那道突起的疤痕,离开桃花村,现在的安宁将不复存在,究竟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一念及此,心忽然跳得不受控制。 秦茾见她沉默,还当她因积雪封山不快,笑道:“再耐心等上几日,你身体中的寒毒也未趋尽,正好再去泡几次泉汤。” 秦茾的院子贴着山麓建造,恰有一股天然温泉在院子左侧的山石间汩汩喷涌。他建院之初,偶然发现泉眼,知沐浴泉汤可治身体疾病,便请村民在山石间掘了一条通道,将泉水引入自己院中,又在上面造了一间浴室。 扶苏因在冰天雪地冻了几个时辰,气血瘀滞,筋脉不通,导致睡眠之中常发寒颤,白日里也是畏寒怕冷。自身上创伤好的差不多之时,秦茾便让她在泉汤中浸泡,每次都泡到大汗淋漓方出来。连着泡了十几日,身体果然改善很多,夜里因寒颤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此时,村中顽皮的孩童陆续点上了孔明灯,红红的灯笼带着光热向四方飘去,与悬在各家门上的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桃花村到处流光溢彩,喜气洋洋。 扶苏见秦茾面有忧色,知他担心自己,笑道:“这里世外桃源般,我怎会急于离开?只怕我住得久了,会舍不得离开!” “秦大哥,叶姑娘!”一个苗条的身影走了进来,扶苏认出是里尹家的孙女——张芸儿。“爷爷请你们去我家吃团圆饭!”姑娘兴是跑着来的,说话时有些气喘。 秦茾在桃花村是个外姓人,又孤身一个,里尹每逢节日都会请他去家里一起过。他笑应道:“芸儿稍等!”转身进屋取了一只灯笼,又将一早备好的仪礼装入袋中,准备妥当后,走到扶苏身边,“咱们一起去尝尝芸儿家的饭菜!” 芸儿早兴高采烈地挽住了扶苏的胳膊,亲昵道:“姐姐还没有去过我们家呢!”扶苏见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秦茾,猜出她小心思,笑道:“你秦大哥在村里很受欢迎吧?” 芸儿绯红了脸,扭捏了半天,还是答道:“村里的嫂子姑姑们都喜欢他!”秦茾的脸瞬间就黑了,扶苏强忍住笑,道:“我还以为秦大哥比较受姑娘们的欢迎呢!” 芸儿有些纳闷,理所当然道:“嫂子姑姑们都喜欢,姑娘们当然更喜欢啦!”扶苏见她直言不讳,知其单纯,也不忍再逗她。一时三人无话,只走了百米便到张诚曜家。这是一套四合院子,正中六间瓦房,其中一间正灯火通明。 “爷爷,秦大哥、叶姑娘来了!”张芸儿亮开了嗓子叫道。 张诚曜慢慢从屋里走出,乐呵呵道:“快点进来,外面寒冷!”扶苏刚走到门前,便被一个老妇人握住双手,“这就是张元救回来的孩子吧,真是长得花骨朵一般!” 屋里五六个妇人都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扶苏一时不知该回答谁的好。张诚曜一声咳嗽,声音响若洪钟,“都瞎叨叨什么,人家姑娘伤刚好,还不请叶姑娘坐下用饭!” 他一声吆喝犹如圣旨,几个妇人赶紧散了。先前的老妇人拉着扶苏的手不丢,“姑娘就坐在我旁边!” 热菜一道道上来,大份的鸡、鸭、牛、羊肉及一些扶苏叫不出名字的菜,被盛在面盆般大的碟子里,扶苏看得瞠目结舌。“姑娘,你太瘦了,得多补补!”席间,扶苏得知这个一直和自己说话的老妇人是张芸儿的祖母,比张诚曜大了五岁,今年已是七十六岁高龄。 她见扶苏只挟自己面前的青菜,还当她害羞,将盘中她认为大补的肉都挟了些放在扶苏碗里,直将扶苏的碗堆得小山一般高。秦茾坐在另外一桌,都是清一色的爷们儿,他怕扶苏不适应,时不时地瞟一眼。扶苏注意到他目光,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 吃了许久,年夜饭方才结束。张诚曜执意让他俩留下来守岁,秦茾为难道:“叶姑娘还有一剂药要吃!” 张诚曜一听,立马道:“那还不快回去!”两人告辞出来,扶苏吐舌调皮道:“里尹爷爷一家真是热情!” 璀璨的星子密密地缀在天上,衬着一弯斜月,桃花村笼入薄如轻纱的辉光里,夜沉沉,山寂寂。秦茾手中的灯笼都未点亮,两人就着月色一路慢慢行来。山中的夜还是寒凉,扶苏不由打了一个寒颤。秦茾将身上狐皮外套脱下,轻轻披在扶苏肩上。扶苏只觉身上一暖,抬头望去,正对上秦茾双眼。他的眼眸清清亮亮,声音虽温柔却有不容拒绝之意,“我喝了些酒,现正燥热。” 他这么一说,扶苏不好再推,将外套拉得紧了些,周围的空气顿时都暖和起来。外套上有淡淡的药草味,清新略带点苦涩,行走间隐约地传来,扶苏忽然觉得安心。 转眼又是十五天,封堵在出村路口的积雪终于融尽。上元节这天,扶苏醒得格外早,可到外间一看,秦茾已在摆饭。见她进来,抬头一笑,“今天起得好早!” 两碗香浓的菜粥,自己那碗照例加了只荷包蛋,扶苏鼻头一酸,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对,无微不至的照顾,眼见便是别离。 秦茾见她瞧着饭桌出神,微笑道:“怎么还不坐下?难道是嫌弃今日的早餐?”虽然扶苏没有直说此去建康便是辞行,但两人都是聪明人,早已心照不宣。见她此刻情绪不佳,忙打趣岔开话题。 扶苏拿起竹筷,将荷包蛋夹起,大口咬了一下,噗嗤笑道:“荷包蛋这么香,傻瓜才会嫌弃!”秦茾见她开怀,心头一松,端起饭碗,“既不嫌弃,便多吃些!” “都收拾好了?”秦茾立在楼下,见扶苏下来,问道。 其实扶苏无一物可收拾,就连身上穿的粗布红袄都是张芸儿的,她扯了扯衣角,微笑道:“收拾好了!” 秦茾从身后取出一个帷笠,轻声道:“把这个戴上吧!”他连夜将帐纱拆下,制了这个帷笠。扶苏生得美貌,但脸上伤疤突兀,这一出去,外人芜杂,难免不会对她指指点点,这却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事。 扶苏先是一愣,后笑着接过,“好!”秦茾就像邻家大哥哥,周到体贴,无微不至,和他相处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大白怎么办?”小白虎从窝里睡眼惺忪地出来,在两个人中间兜圈圈。扶苏弯腰将它抱起,伤心道:“它属于山野,我不能自私的把它带走。” 秦茾将大白从扶苏怀里接过,轻轻放到地上。“我来照顾。你若想它了,便来看一眼!”见扶苏往外走,大白毫不知情,扑过来咬着她的裤脚玩耍。扶苏心一狠,转身将柴扉掩上。走了很远,似乎还能听到大白挠门的声音。 秦茾从张诚曜那里借了一辆马车,将“追风”套上。走到山脚,扶苏忍不住再次回头,青山绿山,炊烟竹楼,今日一别,可能真是再会无期。她恋恋不舍地回眸,忽然村头传来呼喊声,“叶姐姐,早些回来!” 原来是张芸儿和雀儿,见扶苏看到她们,兴奋地又蹦又跳。旁边张鹤抱着大白正在挥手,张豹则是一如既往地呆立着,只是远远地瞧去有些哀伤。 “他们怎么来了?”扶苏疑惑道。 “定是他们知道你今日去建康,去我家送行,见人去楼空,才一道赶了来。”秦茾将马一催,追风神骏,放开四蹄疾奔起来。 未时三刻,车到建康。因是上元节,街上的人格外得多,饶是马车窄小,在街上行走也是缓如蜗牛。二人在一家面馆吃了午饭,便去杏林医馆,寻找那位牟神医。 马车在巷中七拐八弯,扶苏被转得头晕,抚额道:“这牟神医家真是难找!” 秦茾在外听到,将缰绳一抖,笑道:“这不到了!” 左侧一畦绿油油的小菜,右侧又植几十株梅花,医馆傍着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河,几只白鹅正在绿波中戏水。扶苏下车,并未见到几个行人,知道此间已是离了闹市。“这医馆环境雅致,只是离人烟阜盛处略远了些,若有人看病,倒是不大方便。” 她站在空旷处,风吹起帷笠上的白纱,露出清丽脱俗的右脸,秦茾的目光忽然不舍得移开。一只肥鸭摇摆着从梅树中走出,咕呱地叫着,秦茾一惊,头脑重又清明,自己受大哥之托保护她、照顾她,若起了绮思,怎对得起那个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人! 这么一想,背上顿有汗意,强笑道:“若真有病重不能行之人,神医也会上门看诊。” 说话间,已到了医馆。一个十来岁的医童迎上来,见是秦茾,忙客气道:“原来是秦大夫!” “怎么不见牟老夫子?”秦茾左右环顾了下,见医馆寂寂,只有两个药童在磨药,问道。 迎宾的医童陪笑道:“恰是不巧,恩师去城中看诊了。大概一个时辰便能回来,二位先坐下饮杯清茶!”说着,将二人迎进了后院。 这一等便到了酉时,幸好院中有风景可观,扶苏饮了数盏茶,腹部起了饱胀之感。她单手撑颐,愁眉不展道:“这神医可真是难等!” “谁在背后说老夫坏话?”扶苏转身看去,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精神矍铄地走来。 秦茾忙起身行礼,“晚生拜见牟老前辈! 牟仲略一颔首,长袖一拂坐在石凳上,“我回来茶都未饮一口,你们还嫌我慢,小丫头真是好生不讲道理!” 扶苏被他说得面上一红。秦茾却知这位老神医最喜欢和人玩笑,见扶苏信以为真,笑道:“晚生又来烦扰前辈了!” “就知你小子来没好事,上次可是蹭了好几粒金风玉露丹,这次又打算谋些什么啊?”牟仲老神在在道。 秦茾双拳一抱,认真道:“这位姑娘颊上留了疤,晚生各方试过,都是无效。听闻前辈有雪颜胶,去疤除痕最是神效!” “将帷笠取下我瞧瞧!”牟仲听他说完,觑着扶苏道。 扶苏将帷笠轻轻摘下,露出面容。牟仲上下打量了下,啧啧叹道:“真是天妒红颜!可惜了,可惜了!”扶苏被他说得心一凉,难不成那雪颜胶也是不行。 她正思忖,牟仲突然大笑,“幸好这世上还有雪颜胶这等良药!” “请前辈赐药!”秦茾正色道。 “秦小子,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多白得的好处。”牟仲斜睨着秦茾,点拨道。 秦茾从怀中取出一本医书,双手呈上,“这是前辈上次要借阅的《金匮方略》!” 牟仲嗜医如狂,惟独没见过这本医学圣典,劈手夺过,翻了几页,颔首道:“果然精彩!”说完,将书袖在笼中,向室内而去。 片刻转回,手上多了一个白瓷扁瓶,对扶苏道:“每日晨晚使用,一个月疤痕可除。”他旋开瓶盖,用尾指挑了一点,轻轻涂抹在扶苏伤痕处。 药膏敷处若火在灼烧,扶苏一惊,怎么反倒痛了起来? “丫头不用担心,你现在再感受下!”牟仲笑觑着扶苏。 果然灼热感消失,肌肤一片清凉。扶苏大喜,谢道:“多谢牟神医!” 牟仲哈哈一笑,“你该谢的是秦小子!老夫得了他一本医书并不吃亏!”扶苏向秦茾瞥去,秦茾冲她微微一笑,带头向外走去。自己欠他甚多,岂是一两句感谢的话能替代的,扶苏心中喟叹。 求得雪颜胶,二人俱是欢喜。从杏林医馆出来,扶苏依然戴上帷笠,遮住面容。“送你到睿王府?”秦茾坐在车辕上,询问道。 “今日上元,不若我们先去长安街赏灯猜谜?若晚了,便在这建康城歇上一晚!”秦茾难得出山一次,此行更是专程为她,若匆忙回去,自己于心不安。 “好!不过先得觅个地方将这马车安置下。”秦茾答应得异常爽快。 “那是自然,总不能赶着马车观花灯!”扶苏脑中假想出这个场面,不由得在车内偷笑。 酉时三刻,街上人愈发的多。二人走到长安街头,只见前方人头攒动,都围着一张布告议论纷纷。人群纷攘,一时挤不进去,秦茾拉着旁面一人,笑问道:“这贴的什么告示?怎么大家这么有兴致?” “太子今晚将代吾皇祭祀‘太一神’,事后携新娶的太子妃夜游灯市,与民同乐。这告示上贴的便是祭祀地点与细节,为了沾上点福份,大伙才这么挤破脑袋!”年青的书生看起来极斯文,一板一眼道。 “太子?太子起复了吗?”扶苏有点不敢相信。 书生的眼睛瞪得极大,像看土包子似地瞧着扶苏,“你说的那个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这新任太子乃岚霓阁纯贵妃所生,脚踏七星,原是天上的紫微帝君下凡哩!” 第四十五章:愿望 一阵天旋地转,扶苏差点立不住,颤声道:“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就诏告天下了,各州郡无人不晓。你这人倒是好生奇怪,难不成刚从深山里钻出来?”书生狐疑地打量着扶苏,见她一身乡野打扮,又戴着帷笠,愈发坚定自己想法。 “秦大哥,你帮我看看太子殿下在哪里祭天地,我想去瞧瞧热闹!”扶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强自镇定道。 白纱轻垂,看不清面容,但颤抖的声线多少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秦茾心中怜惜,但面上却是不显,微笑道:“那你便在这里候着,我去瞧个究竟!” 秦茾走入人群,渐渐挤到最前面,扶苏的心随着他的每一次脚步,跌落,跌落,再跌落。是或否,答案已经那么明显。 或许是心中残存了侥幸,若不能亲见,总是不甘。万一书生信口胡谄,万一……,这世上原是有这么多胆怯的理由呵!扶苏牵起嘴角,笑容妖娆,静穆无声地绽放在轻垂的白纱下。 秦茾挤出了一身汗,快步走回直直立着的扶苏身边,轻声道:“祭坛设在城东,现在过去吗?” 扶苏点头,此刻还有什么心情赏灯猜谜! 随着人流,很容易便到了城东祭台处。祭坛四周有青、赤、白、黑、黄五色,坛上神籍招展,庄严肃穆。扶苏他们到时,坛上的供奉牲礼俱已齐备,鹿、猪、牛、鲜果等祭品装在黄金所造的盆中,金杯玉盏,巫舞繁音,好一派时和年丰的盛世繁华。 虽然祭祀大典还未正式开始,但坛下早已观者如堵,人声鼎沸。秦茾瞧了扶苏一眼,轻声道:“紧跟着我!”他是习武之人,稍微用了点力,已是不同。扶苏随在他身后,顺利地挤到了最前面。 舞乐突然齐停,新立太子季乾昊在礼官陪同下慢慢拾级而上。“太子殿下!”左侧的百姓全都欢呼起来。满翠八团龙的秋香色礼服,被饰有东珠的玉带系得妥帖,显出挺拔颀长身材,冕冠上的十二旒白玉串珠遮不住容颜如玉,卓荦风姿,好一个掷果潘郎。 祭坛中央,礼官恭敬地递上系着红绸的枹,他接在手上,向架在坛中央的那面巨大皮鼓击去,声音雄浑圣洁,撼人心魄。扶苏远远地仰望,台上那人长身玉立,一双凤目斜长飞扬,薄唇轻抿时,更有一种道不出的清贵尊崇。 “珏哥哥,恭喜你成为太子殿下!”她贪婪地瞧着台上的他,目光中却盛满了绝望。雪在心中一片又一片地落下,寂寞又凄凉。 “我们不看了吧!”秦茾立在她身边,不忍道。其实她的伤心,他都知道。 “就让我看完吧!”扶苏强笑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从此天涯海角,再无相见。只是珏哥哥,你还记得那句“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吗? 秦茾默默地退到身后,伸出一只胳膊将她与后面拥挤的人群隔开。 祭典的仪式隆重繁复,坛上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扶苏的眼睛除了尉迟珏,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走下了祭坛,又上了旁边的彩楼,祭礼结束了!扶苏双眸随着他的身影流转。彩楼离自己最近,现在终于可以看得真切些了。怎么才短短两月,便已是沧海桑田?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抽痛。 彩楼的尽头走出了一个身着大红宫妆的女子,甜笑着向尉迟珏迎了上去,妩媚端庄的脸上,笑靥如花。 “昊哥哥!”杜宛如挽上尉迟珏的胳膊!旁边的人群再度欢呼起来,“太子妃娘娘!”扶苏身后一个穷酸秀才真心赞道:“不愧是咱们建康城第一美女,端庄漂亮,贵气天然,和太子殿下真是一双璧人。” 此言恍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扶苏冻住。是了,他已娶妻,兵部尚书的千金,纯贵妃尉迟清岚一直想要的名门闺秀。他此刻唇角微弯,正在浅笑,身边又依偎着美艳不可方物的杜宛如,定是幸福无匹。 扶苏痴痴地立着,浑然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忽然一阵风过,将她脸上的轻纱吹向了一边,露出了一角秀丽容颜。尉迟珏立在彩楼上,身子突然一震,“那是容儿吗?”台下的女子穿着一身厚重的粗布花袄,还戴着古怪的帷笠,但刚才风拂开了她的面纱,那侧脸竟和容儿惊人的相似。 他正在思忖,杜宛如却笑着对他道:“昊哥哥,你瞧今天的建康城是不是很美?” 她等了片刻,不见尉迟珏回答,忙转头过来,却见他神色古怪,正瞧着台下人群发怔,还当发现了什么趣事,忙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乡野女子,穿着颇有些古怪,这有什么可看的?她正觉得无趣,谁料又是一阵风,将那女子的面纱大半拂开。怎么这么像那个叶扶苏?她正惊疑不定,却见尉迟珏拨开了她的手,向彩楼下奔去。 台下,扶苏正收回目光。她仰望的时间长了,颈项都有些酸疼。她抚着自己的脖子,低声道:“秦大哥,我想又要烦扰你了。我想回桃花村,你能收留我吗?” 她的声音怯生生,似怕被拒绝。秦茾听得心痛,一把将她揽过,柔声道:“你住多久都行,只要你不厌弃!” “我们走吧!”扶苏又向彩楼上回望了下,尉迟珏和杜宛如都已不在。该是与民同乐,共赏花灯了吧!她心中揣度。 秦茾将她护在臂膀之下,两人向左侧而去。 尉迟珏奔下高台,向扶苏适才所立之处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哪还有刚才的身影。罢了,她既诚心避着,自己若再苦苦追寻,只会给她凭添烦恼。或许,自己命定就不是她的良人,只希望那个故人能像自己一样待她,将她捧在掌心。 “命杜松跟着那对男女!”杜宛如立在台上,见扶苏在秦茾护佑之下慢慢走入人海,向身后的婢女鸣凤耳语道。 “是。”鸣凤蹑手蹑脚从彩楼后面绕出,找到侍立在外的一个黑脸青年。那青年听完,一脸严肃道:“只是跟着,主子没有其他交代?” 鸣凤点头,催促道:“并无其他交代,快点跟上,别延误了时机!” 杜宛如立在彩楼上,正心急地四下张望。见尉迟珏提着衣袍,面无表情地走上来,登时喜出望外,“你这是去了哪里?” “似是看到了一个故人!”尉迟珏不愿让她知晓,含糊道。杜宛如见他不说,心中失望,脸上仍是浅笑,指着远处的长街道:“你瞧现在花灯如昼,鲜花若海,此良辰美景恰让我想起了幼时与大哥共你同游灯市。” 她瞧着远处玲琅满目的彩灯,脸上显出了梦幻般的色彩,“那盏兔儿灯真是精致,可大伙都猜不出谜底,惟有你猜出了。你将兔儿灯提到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我们的小宛如真是越长越漂亮!’回去后,我便对着那盏灯许了个愿!” 她说着,双眸中忽然涌出欢喜,“那个愿望如今实现了,你果然成了我的夫君!”她容颜绝色妩媚,此刻又是柔情似水,任一个男人见了都会我见犹怜。尉迟珏心中满是失落,哪有心情听她倾诉衷肠。他走到栏杆处,极目远眺,冷声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愿!” 第四十六章:梦魇 二人挤出密密的人群,秦茾刚松了口气,便觉臂弯一沉,扶苏几欲扑到地上。帷笠也因刚才一扑之势,跌落一旁,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微阖的双眸下珠泪如涌泉,秦茾心中抽痛,一把将她拥进怀中,轻声道:“哭吧,哭出来便好了!” 扶苏靠在他胸前,却并未放声大哭,只是这种无声抽泣更是伤人。秦茾见她瘦削双肩不停地微微抽动,心中也是郁卒难忍。街道四周皆是五彩缤纷的花灯,及喜气洋洋的赏灯百姓,两人立在道旁,益发衬得凄凉。 扶苏哭了片刻,心中略为和缓,悄悄伸手将颊边泪珠拭去,方抬头道:“现时城门只怕落锁了,今晚恐是回不去桃花村了。” 一双清丽明眸此刻已肿成了桃子,神色中透着些迷蒙无助。秦茾不忍看她,将目光转向一旁,轻声道:“今日上元,城外的百姓也会赶来看灯,说不定落锁时间会晚点。我们去瞧瞧,若晚了,就回客栈住一宿,若不晚,便趁着这月色回去!” 扶苏此刻是巴不得离了这建康城,听秦茾这么一说,忙道:“那我们便去瞧瞧!”两人回客栈将马车赶出,交付了银钱,一刻也不耽搁,径向城门而去。赶到南城门,果然尚未落闸,只见城门两侧点了巨大油灯,正照着几个翘首遥望花灯的士卒。 秦茾心中一喜,回身对车内道:“果然今晚迟些!”马车前面还有一对携着孩子的夫妻,大些的孩子手里提着花灯,紧牵着年轻男子的手,小些的被少妇抱在怀里。原是一家四口进城看花灯,因城里热闹,孩子闹腾着不愿离开,这才耽误了时辰。想是因为仍在过年期间,守城士兵一点刁难都没有,手一挥,铁栅栏启开。 秦茾心中一松,马车行近,一个领头的军官喝道:“马车里何人?”秦茾陪笑道:“回军爷,里面是小人的妹子!”军官走到车前,将窗帘揭开,向内一瞧,正瞥见扶苏的右脸。不由一愣,这山里娘们也能长得这么娇俏。扶苏见他目光闪烁,心中一懔,忙将头低下。 秦茾见那军官立在车旁不动,暗道不好。从车辕上跃下,快步走到近前。军官见他过来,小眼一眯,刚要出声,秦茾却是眼疾手快,早将掌中一锭白银悄悄塞到他手中,含笑道:“天冷,给军爷买杯薄酒御寒!” 军官不动声色地将银子纳入袖中,摇摆着走到马车前面,吆喝道:“放行!”栅栏移开,秦茾缰绳一抖,马车辚辚行过。 追风神骏,盏茶功夫已将村落远远抛在身后。扶苏将窗帘掀开,但见素月清辉,微风旷野,与京城之景大异其趣。秦茾在车外听她动静,将怀中一物取出,向车内道:“接住!” 扶苏借着月色,见一个纸包向自己抛来,忙伸手接过。捧在手中,觉得温热,不由奇道:“这是何物?” “刚在柜上买的鲜肉大饼,你且吃些垫垫!”秦茾缰绳一抖,马车驶上一条乡间小道。扶苏捧着那饼,一股暖流从心中缓缓溢出。刚才伤心,并不觉得饥饿,现闻着饼香,只觉得诱人,她将饼掰成两半,拿起其中一小块,慢慢咀嚼起来。秦茾闻见空气中肉香,唇角一弯,满意地笑了起来。 “秦大哥!”扶苏从车厢中钻出,慢慢挪到车辕。 “你怎么出来了?”秦茾见她意欲坐下,忙向侧边移了下,让出一个位置。 扶苏瞧着天上的皓月,轻叹道:“我想出来透透气!”两人并肩而坐,秦茾只觉得拘谨,扶苏却是不觉,瞧着月亮出了会神,忽然道:“瞧我这记性!”说着,手向后摸去。将那余下的大半块饼取来,举到秦茾面前,“秦大哥,先将马车停下,把这饼吃了再赶路。” 秦茾没想她为自己留了一块,心中感动,侧头向她道:“怎么不吃完?”扶苏摇头道:“这饼似锅盔般大,我这点肠胃怎么填得下!” 其实这饼并不大,他们当时走得匆忙,客栈只得这一块,秦茾想着自己饿上一顿也无妨。此刻见她夸张,知是为了让自己宽心。遂轻轻一扯缰绳,追风立马仰蹄止步。他伸手将饼接过,大口咬了一下,赞道:“真是鲜美!” 扶苏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快慰。只是自己内心深处,却是痛苦缱绻,再也无法排解。“咦,天怎么突然暗了?”扶苏惊向天空瞥去,只见一团乌云,浓黑如墨,翻滚着正将一轮圆月覆住。 “糟了,怕是要变天!你快进车内坐好!”秦茾将余下的饼一口咽下,清咤道:“追风,我们走!” 白马四蹄疾扬,借着浅淡星晖,重又驰骋起来。乡野之路本就崎岖,再加夜色暗淡,饶是秦茾再注意,马车也是不时颠簸。扶苏在车内左摇右晃,强自用两手撑住车壁。正苦苦咬牙硬挺,忽听秦茾道:“再过一条小道,便是桃花村了!” 这是进村的道路,修葺得齐整,马车行驶一路通畅,扶苏早就疲累,听得快进村,心中放松,不由斜倚着车壁,沉沉睡去。 车刚拐进桃花村口,便见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映照得山边岩石都有了森寒之意。扶苏被隆隆雷声惊醒,探出身惊呼道:“秦大哥!” “不用慌,我们已进村了!”秦茾听她声音惶恐,料其畏惧电闪雷鸣,忙柔声安抚。 行不须臾,便是秦茾的二层小楼,矗立在黝黑的山岰之中。秦茾纵身跃下将柴扉打开,马车直行进入院中。 追风入厩,秦茾、扶苏二人刚走到屋内,便听外面噼里啪啦作响,借着点燃的烛光,只见豆大雨点铺天盖地而来,大有席卷一切之势,秦茾忙将窗户放下。 “这雨赶得真及时!”扶苏被冷风一吹,不由瑟瑟发抖。 秦茾见她面色发青,怕她体内寒气又生,忙道:“你快歇息!”说着,转身出门。摸索到楼下,寻着火折子点了一个火盆,正欲重新上楼,忽见柴扉前黑影一闪。再凝神细瞧,却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真是奇了,难不成今日累得太过,眼睛发花?他正疑惑,忽听门外一声猫叫,一只肥胖的黑猫淋得有如从河中捞出,正从门缝中挤进,奔了马厩而去。 这是雀儿家的阿黑,秦茾心中一松。定是这猫儿贪玩,雨来得又急,这才淋了一身。这猫常随雀儿来院中,知道哪里可以避风雨,所以甫一进院便直冲马厩而去。他将门户掩紧,端了火盆重又上楼。 门外两人见他关门,各自松了一口气。左侧壮汉悻悻不已,“这趟差事真他妈的背,害得老子淋了一身雨水,这回去说不定就是一场风寒!”黑脸青年强压心中怒火,克制道:“你还敢抱怨,刚才要不是你鲁莽,怎会让他起了疑心?” “我这不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好向咱们家娘娘交差嘛!”杜松虽然比他年轻,但官位却在他之上,听杜松适才语气,想是动了怒,壮汉忙陪笑道。 杜松一声冷哼,身子轻提,向村外飞纵而去。壮汉虽然心中窝火,却不敢惹他,忙也施了轻功跟上,嬉皮笑脸道:“松爷,咱们这就回?” 杜松解开系在村头树上的骏马,斜睨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还在这里等他来收拾?”他们一路跟踪,早发现秦茾身手不俗。壮汉听得嘿嘿一笑,颇有几分无赖道:“办了差事便好,娘娘可没说让我们动手!” 二人打马扬鞭,冒着瓢泼大雨,连夜奔建康而去。 秦茾走进扶苏所居内室,将火盆放在窗下。扶苏正在整理被褥,抬首瞥见燃得红通通的炭火,不由鼻子一酸。她低下头,不欲秦茾瞧见她脸,轻声道:“多谢秦大哥!” “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秦茾走出屋外,替她将门掩上。 扶苏将灯吹熄,解开发辫,合衣躺在床上,窗外的雨一阵疾过一阵,被飓风卷着,重重地叩击着窗棂。哈哈,谁料一别便是咫尺天涯,这世间的情爱原不过如此!她一双眼睛盯着窗下那盆炭火,恍惚中尉迟珏向她走来,牵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一又长挑凤目满是深情,“我喜欢上了你,扶苏!” 扶苏知是幻觉,忙将眼睛一闭,片刻睁开,眼前却又变换出了另一个场景。华美内室,瑞兽熏香炉吐出袅袅香气,轻纱隐约,红木雕云纹的紫玉珊瑚床上一对男女同枕而眠。女子美艳不可方物,男子却是清俊无双,两人正双手相握,四目交睇。“珏哥哥……”扶苏看得真切,只觉一颗心似被人突然剜了去,不由痛得昏了过去。 京城建康新建的太子府邸,东厢房守夜的两个婢女不停地打着呵欠,从窗户纸里隐约透出的光芒微微照亮了院子一角。厢房内四盏明灯息了三处,独留了窗下一盏,也被罩上了轻纱,室内一片沉寂。院中更夫刚敲了三下,床上一人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第四十七章:皇孙 山岗上植有大片已开至荼蘼的桃花,清风拂过,枝头残红纷飞,尽落在一少女身上。紫色罗衫,一管搦腰,尉迟珏心中一惊,这背影怎么如此熟悉。待那少女转过身来,他恍如雷击,随即惊喜道:“容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少女秀眉一颦,清咤道:“真是好生无礼,你我素不相识,怎能冒昧唤人家闺名?”说着,便向后走。“容儿,你当真狠心不与我相认?”尉迟珏伸臂拦住,神色凄苦。却不防树林中走出一着宝蓝衫的俊秀青年,见状怒喝道:“哪来的登徒子,竟敢调戏苏儿!”说着,反手劈出一掌,尉迟珏被震翻在地,眼睁睁瞧着两人相依相偎甜蜜而去。他心中痛极,不由从梦中惊醒。 “容儿……”尉迟珏低喃出声。眼前,锦帐低垂,明灯半掩,仍是太子府自己与杜宛如的婚房。他拭了一把脸上冷汗,翻身坐起。 “殿下!”杜宛如因白日里见了那个酷似扶苏的少女,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好不容易合上眼睛,却被尉迟珏一声“容儿”惊醒。 “我去书房处理点公事!你好生休息!”尉迟珏下榻穿好衣服,清俊的脸上殊无暖意。 杜宛如怔了怔,马上醒悟过来,揭开自己盖着的大红锦被,赤着雪白纤足,也跟着下了床,柔声道:“这都三更了,有什么明天再处理不行么?况且今天是我生辰,您不看僧面也……”说着,语声已微微带哽。 忽然窗外一道闪电,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她一声低呼扑到尉迟珏怀里,浑身颤抖,哀求道:“珏哥哥,你知道我最怕电闪雷鸣,就陪我一宿吧!” 她微仰着头,一双桃花眼已是水气盈盈,尉迟珏被她抱住,一时愣怔,但片刻便将她手轻轻掰开,“宛如,你最是聪明!应该知晓越是你想留住的人,越不能逼得太急。否则,只会迫得他愈行愈远!有些话,在你进入太子府为妃之前,我便已说明!” 说完,转身向外室走去。杜宛如见他头也不回,心中苦涩,身侧是彩漆绘嵌琉璃镜奁,她默默在妆奁前坐下,这是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小姐,夜间天寒,注意保暖。”鸣凤在廊下见尉迟珏冒着大雨向书房而去,暗道不妙,连忙跑进室来,果见自家小姐只着粉色亵衣,黯然对着镜子发呆。赶紧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暖袍,披在杜宛如肩上。 她又欲开口,便听杜宛如冷冷道:“你也不用多劝,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鸣凤是杜府千挑万选出的陪嫁丫头,自幼便服侍杜宛如,知道她性子刚强且极有主意,此刻听她发话,即便心中再是忧虑,也是不敢多言,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珏哥哥,我要的不光是你的人,还有你的心!”琉璃镜中的女子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跌落在红木桌面上,顿时碎作飞花。 翌日清晨,太子寝宫,鸣凤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看到室内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杜宛如俯在妆奁前,自己夜间为她披的暖袍早已掉落在地,一把青丝也胡乱枕于肘下。“小姐……”她轻轻唤道。 杜宛如朦胧中睁开眼,迷糊道:“何事?” “这夜间寒冷,您不在榻上休息,要是受凉染了风寒,我可怎么向夫人交代?”鸣凤眼中噙泪,眼见便要落下来。 “我身体强健,哪这么轻易便感风寒!”杜宛如向窗外瞧了一眼,雨后初晴,阳光照得窗前几株香樟越显葳蕤生气。 鸣凤见她发怔,料她挂牵尉迟珏,忙道:“博文阁的秋芸姑娘说殿下一早便出门了。” “那他可用饭了?”杜宛如心头失落,仍不自由主询问出口。 鸣凤摇头,轻声道:”您不用担心,殿下那么大的人肯定知道照顾好自己。倒是小姐您让奴婢好生担心!” “你不懂。只有他好了,我才能好!”杜宛如捏了捏眉心,左侧头痛略有纾缓。 “您今个身体不舒服,要不告个假,贵妃娘娘那里便不去了?”鸣凤见她唇色发暗,探询道。 杜宛如站起身,微微一笑,“贵妃娘娘可是殿下的生身母亲,我不去孝顺她还能孝顺谁?”说到这里,精神一振,“命她们进来伺候盥沐。” 不一会儿盥沐梳洗已毕,杜宛如穿了一身石榴红的云雁细锦衣从内室走出,鸣凤看得惊艳,小姐天仙般的人物,太子殿下怎么还舍得往外跑? 尉迟珏不在府内用膳,杜宛如也是食不知味,只让厨房备了一碗清淡米粥并四样炒时蔬,硬逼着自己吃了下去。 岚霓阁,尉迟清岚放下茶盏,笑眯眯瞅着正在恭敬行礼的杜宛如,这个儿媳妇真是越看越满意,既端庄美貌,还体贴乖觉,最重要的是将来能让昊儿有所倚重。她心中烫贴,说起话来便是如沐春风,“坐到近前来,咱们娘俩好好说会话。” 杜宛如依言坐在她身侧,刚叙了几句家常,尉迟清岚便握起她的手,微笑道:“什么时候能让我抱上孙子?” 杜宛如刚过门不足两月,闻她此语,顿时晕染双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尉迟清岚见她粉面飞红,只当她初为人妇,抹不开面子,笑呵呵道:“倒也不是催着你们,我也是为你着想。你若能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子嗣,便是那一等一的功臣。日后,纵昊儿纳了他人,那宠爱也越不过你去。” 杜宛如含羞点头,“多谢母妃提点!”二人又叙了一番话,杜宛如刚用了两块宫中糕点,便见绣月抱着几个锦盒进来。 “这些都是给你的补品。”尉迟清岚指着那些盒子道。 杜宛如忙跪谢,恭声道:“多谢母妃赏赐!” “你这丫头打小便是个聪明的,知道这里面都是些什么?”尉迟清岚含笑道。 “妾身晓得!”杜宛如面上又是一阵红晕。纯贵妃盼孙若渴,锦盒中所装定是有益于妇女孕育的补品,只是……她忽然有些不敢直视尉迟清岚。 杜宛如回到太子府,刚坐定,便见鸣凰进来,轻声道:“杜松在外面候着,说有事要回禀!” “传他进来!”杜宛如心头一跳,手中茶盏不由落得重了些,滚烫的茶水便有几滴溅在手背上,立时起了红痕。“小姐!”杜松与鸣凤齐声惊呼。鸣凤忙不迭地从匣中取了清凉油,细心地涂在被茶水烫伤的地方。杜宛如举着手,嘟着红唇吹了几口,笑道:“瞧你们紧张的!” 杜松见她笑靥,心头一松。只是那娉婷浅笑,却是妩媚风流,杜松心中震撼,不敢再看,忙垂首敛目。“可探得在何地?”杜宛如左手如玉,抚着刚被烫伤的右手背,漫似不经意道。 “却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桃花山。只是没想到这山中别有洞天,居然有一个数百人的村落,昨日那二人便居于村后的一栋竹楼中。”杜松说完,半晌没听到杜宛如回答,不由抬起头来,却见她双眸迷茫,似正陷入沉思。 “小姐?”杜松也是她从杜府带出,叫惯了小姐,一出口依然还是旧日在府中的称谓。 杜宛如从恍惚中惊醒,“再去查查,看那两人究竟什么身份?”那少女到底是不是叶扶苏?难不成这世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属下这便着手去查!”杜松见无其他示下,忙躬身退下。 鸣凤见杜宛如端起茶盏一副沉思状,疑惑道:“那个叶姑娘既是自个儿离开睿王府,定会想方设法躲得远远的,怎么还会在殿下眼皮底下出现呢?” 杜宛如微微摇头,“我也不知,也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料想的那般简单!但愿一切能安稳如初!” 第四十八章:秦茾 桃花村在里尹家的第一声鸡鸣中醒来。勤劳的庄户人家不会贪睡,都早早起了床。女主人开始生火做饭,男主人则将一天要用的柴火劈好,就连孩子也不闲着,给自家的牛棚羊圈添上新鲜的草料。山脚下一畦畦开垦好的田地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枝头也新爆出了嫩芽,春天来了! 村后的竹楼里,秦茾翻了一个身,瞥见窗户缝里透进的熹微晨光,伸了个懒腰。片刻,便穿戴整齐从房里出来,到院中打了一趟拳。他再次上楼时,西厢房的门已经打开。“早,秦大哥!”扶苏从房里走出来。 “早!”秦茾向她瞧了瞧,见她神色平静,心中略安。“秦大哥,你略等等。我洗漱过后便来和你一道做饭!”扶苏见他端着菜盆,忙急急地下楼。 秦茾愣了一愣,片刻便笑了,点头道:“好!”与其让她一人胡思乱想,还不如让她做点事转移注意力。 扶苏从温泉池中舀了一盆水,快速洗完。赶到厨房,秦茾已将火生了起来,左边的锅,罩着锅盖,应是煮的粥,右边锅里的菜油已经烧热,正溢出油香。扶苏看了一眼,便道:“我来炒菜!”她虽然从未下过厨,但也看过秦茾烧菜。 秦茾微笑着点头,“好!”案板上放着切好的青菜、香菇,褐色陶碗内放了切碎的葱姜,扶苏看了一下,忽然觉得踌躇,到底应该先放哪一个?桃花村并不缺树木,灶下烧的都是枯树劈成的木头,火势非常旺盛。她这一耽搁,铁锅便隐隐透出了红意。 对了,扶苏脑中灵光一现,将葱姜干脆利落地倒入锅内,顿时一阵滋啦啦的响声。秦茾向她点了点头,目中有赞赏之意。扶苏微微得意,还未等她高兴片刻,便见刚倒入的葱姜烧得焦黑,锅底竟冒出微小火苗。 秦茾忙着控制火候,扶苏无暇多想,一咬牙,将案板上的菜全倒入锅中。还未等她反应,便见锅中火光四起。她吓得愣神,秦茾从灶前跳起身,一把将她拉开,脸上满是忧色,“可烧着了?”扶苏摇了摇头,指了指灶上,“这可如何是好?” 秦茾拿起锅盖,将火光罩住,又从旁边的木桶里舀出一盆水,泼到炉膛里。厨房终于静了许多,扶苏与秦茾面面相觑,想到适才狼狈,不由都轻笑出声。 “站着,别动!”扶苏扯起衣袖一角将秦茾颊上一道黑灰轻轻擦去。衣袖上有少女身上独特的清香,素手如玉,秦茾怔怔地瞧着她微仰起的小脸,长睫低垂,红润的朱唇并未闭紧,隐约露出编贝般的玉齿。他紧紧捏着双拳,只恐稍一放纵,便会将她搂入怀中。 “这下干净了!”扶苏退后一步,歪着头打量。秦茾思绪被拉回,脸上微现红意,低声道:“谢谢!”说着,走到灶前收拾。“我来拾掇!”扶苏瞧着一地狼籍,心中生愧,忙抢上前来。 “瞧见烟囱冒烟,我还当自己看错了。秦大哥、叶姐姐,你们果然回来了!”雀儿从屋外冲进来,喜不自胜道。说着,又向扶苏脸上瞧,“我瞧着姐姐的伤疤好像软了许多,那老神医的药可真管用!” “是么?”扶苏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她刚洗漱后,便涂了一回,加上昨日,拢共不过两次,这就能看出效果来?“嗯!”雀儿认真点头,又对秦茾道:“秦大哥,你说是不是?” 秦茾回过头来,扫了一眼,道:“确实看着好些了!”听他也这么说,扶苏这才放心,心情也好了许多。一个女子再宽的胸怀,也还是会介意自己容颜,何况这张脸的主人还是那么清丽脱俗。 雀儿瞧见地上水渍,惊讶道:“怎么厨房遭了水灾!莫不是……”她走到灶前,将锅盖一揭,立马笑得弯了腰,“你们将菜烧成这样!”扶苏尴尬,秦茾却轻声道:“怪我今日火烧得太猛了些!”扶苏见他将错都揽了过去,忙澄清道:“不怪秦大哥,都是我不谙厨艺!” “一个谪仙般的大夫,一个仙女般的小姐,怎么做得这些?这厨房里的一摊子还是交给我!”雀儿说着,便将两人向外赶。厨房门狭窄,两个人同时走出,不免拥挤。秦茾忙抢前一步,走了出来。谁料忙中有错,青衫正挂住门上的一枚铁钉,只听“呼啦”一声,肩上撕出一道豁口。扶苏见他只是侧头看了下,便若无其事向外走,忙追上来,“脱下来,我给你补起来。” 秦茾一怔。扶苏还当他不信自己会女红,忙解释道:“我虽然没下过厨,但女红却是自幼便习的。虽然不太拿得出手,但缝补衣服还是绰绰有余。”秦茾一腔喜悦都快从心窝里蹦出来,只是不愿让她瞧见,低了头,闷声道:“我回房换衣服!” 扶苏见他应允,也是开怀。每日在这白吃白喝,真是坐卧不安!只是自己能力有限,但能做得一件便是一件,也好稍微弥补下心中愧疚。昨日在建康,便起了回雍城之意。只是若这么一张脸回去,说不定将爹娘唬得元神出窍。自己目前惟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便是这桃花村。幸好有秦大哥!对于秦茾,她心中的感激真是无以言表。总在最危险的时刻遇到他,而每次也都是因了他化险为夷! 秦茾从房内出来,便见她在出神。扶苏肌肤细腻,在阳光下隐隐透明,颊上又晕染着粉色,点漆明眸不知想到了什么,颜色突然深了起来,可片刻嘴角又是一弯,竟又是欢喜的神情。秦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若此刻能永远,便让他折上几十年的寿命也是甘愿。只要能静静地守候,哪怕她心中没有他…… 扶苏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见秦茾手里捧着那件青衫立在紫薇树下,轻笑道:“秦大哥尽管放宽心,保证不会像刚才烧菜那样!”说着,快步走了过来,将秦茾手中的衣服接过,转身上了楼。她从针线簸箩里寻了合适的颜色,穿针引线,低头认真缝了起来。片刻下楼,秦茾正在砍斫木头,扶苏将衣服一展,笑盈盈道:“缝得怎么样?” 针脚平整细密,若不细看,倒真看不出缝补过,秦茾将手在衣上胡乱擦了下,双手接过,赞道:“果真天衣无缝!”扶苏被他夸得脸上一红,羞涩道:“哪有你说得这般好!”秦茾刚欲说话,便听门外“嗷呜”的声音。 “叶姑娘,你们回来了!”张家两兄弟牵着大白走了进来。小白虎一进院,撒了欢直冲扶苏跑来。张鹤跟不上,只得松了绳索。大白跑到扶苏脚下,叼着衣角不放。扶苏欣喜,忙蹲下身将它抱在怀中。只是一宿未见,便觉亲热无比,扶苏正抚摸它脊背,不防大白突然偷袭,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正舔中她下巴。扶苏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袭击得一愣,半晌方醒悟过来,点着小虎的额头严肃道:“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 她一脸认真,院中诸人不由都笑了起来,就连秦茾也绷不住。雀儿眼尖,见张豹提着一个篮子,奇道:“这里又是什么好东西?”张豹将篮子递过去,“山鸡汤,拿来给叶姑娘补补身子!”雀儿喜滋滋将篮子提回厨房,临走还不忘调侃,“怎么不见你们给我送鸡汤?” 张鹤牙尖嘴利,窜到雀儿身前,歪着脑袋道:“你哪天受伤了,我也给你送!”雀儿将他巴拉到一边,佯怒道:“偏你这张乌鸦嘴讨人嫌!” 片刻,便听她在厨房内叫道:“饭好了,秦大哥你们快进来吧!” “一起用饭!”秦茾招呼道。张家两兄弟忙道:“我们今日要上山打猎,早早便吃过了。”雀儿也走过来道:“我家的一窝猪仔还等着喂呢!秦大哥不用与我们客气!”村中人爽直,素来不打诳语,既如此说了,秦茾也不强留他们。 见三人说笑着出了院子,两人一齐起了厨房。饭菜已经盛好放在桌上,中间的一大海碗鸡汤冒着热气。秦茾从碗橱里拿了一个汤勺,连汤带勺一并移到扶苏面前,“山中物资匮乏,幸好村民们不时送些这个。” 扶苏将碗推到中间,“我们俩一齐喝!”秦茾见她认真,只得又取了一只汤勺,勉强喝了一口,含笑道:“我已经喝了!”扶苏这才满意地用饭。 饭后,扶苏在厨房洗碗筷,等收拾完出来,院中那些木料都变成了一块块木板,“秦大哥,这是做什么?” 秦茾抬起头,额上已有晶亮的汗珠,“你那张竹床太小,我再做一张大些的木床!”扶苏心中感动,默默地瞧着那些板片。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只有在幼时的虎子身上可以寻见。可惜桃花村虽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她在紫薇树前的石凳上坐下,瞧着秦茾挥汗如雨,突然想起对于他,自己却是知之甚少,顿觉羞愧。沉思半晌,装作若无其事道:“秦大哥来这桃花村可有些年头了?” “六年了。”秦茾说话向来言简意赅。“那你的亲人……”桃花村中只有他一人姓秦,扶苏思忖再三,还是问道。 “都不在了!”秦茾的声音无甚波动,依然埋头干活。虽然有所预料,但听他亲口说出,扶苏心中还是一颤。秦大哥今年也只不过十七岁,父母早逝,真想不出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竟然还能习得一身武艺且兼通医理。 第四十九章:情香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已是春分。这日傍晚,扶苏刚泡了泉汤,小脸红扑扑的,端着一盆衣服从浴室出来。她正把衣服拧干往晾衣绳上搭,忽见一羽白鸽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慢慢收了飞翔之势,落在二楼的栏杆上“咕咕”地叫着。秦茾想是听到了声响,快步从室内走出。那鸽子竟似与他相识,也不逃开,依然立在栏杆上悠悠地啄颈下羽毛。秦茾将它托在掌上,低头从鸽子腿上取了什么下来。此时薄暮微熏,扶苏并不能看得真切。莫非是信鸽?她正思忖,却见那白鸽又一飞冲天,径自向北飞去。 “秦大哥,这白鸽是你养的吗?”鸽子很快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只余一黑点。秦茾未料她在楼下,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并不是。”转眼瞥见她手里提着湿衣服,急急从楼上下来,“这衣服厚重,你一人怎拧得动?”气温一天暖似一天,扶苏想着冬服也不用再穿,遂将秦茾的衣服偷偷取出洗涤。冬日衣服厚重,确实不好沥水。秦茾说着,便欲将扶苏手中的衣服取过。扶苏却是不允,坚持道:“咱俩一人一头!” “好!”秦茾无奈。两人各拉着衣服一角,左右使力,便见那衣袍上的水滴沥而下。扶苏将衣服搭在绳上,又用手把褶皱抚平,笑道:“果然还是两人合作比较有效果。”一个拧,一个搭,一盆衣服很快晾完。 院中有草虫偶尔的清鸣,南风徐来,带来些花草的清香。扶苏蹲在紫薇树下逗大白玩耍,但见螓首蛾眉,靥笑春桃,左颊上的伤疤即便再近距离细察,也寻不到一丝痕迹。又因每日泡泉汤,容颜似更胜以前。秦茾从楼上远远瞧着,只觉心中都是欢喜。 建康城太子府,杜宛如穿着大红的薄绸寝衣,胸前半遮半掩,隐约露出半截玉山雪痕。听门外脚步声响,急从琉璃镜奁前转身,待瞧清来人,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 见她面色霜寒,鸣凤有些胆怯,强笑道:“殿下说今日事多,就不过来了。” 杜宛如听了,半晌没有言语。鸣凤偷偷觑了一眼,清透的桃花眼中已然蒙了一层水汽。她心中半是怜惜半是害怕,近前嗫嚅道:“婢子伺候您歇了?” 杜宛如将手中牙梳猛地砸向琉璃镜面,颤声道:“除了新婚那几日歇在寝殿,余下的每日都是事忙。难不成我杜宛如真是个红粉骷颅,就那么让他避之如蝎!” 鸣凤却知她是极理智之人,凡有想不开之事,只要假以时日,总能自行纾解。现下正是她气头上,所以也不吭声,只默默地斟了一盏茶上来。琉璃盏中热气氤氲,大红的玫瑰花苞一片片慢慢地绽放。 是了,茶都如此,何况人?只要有心,纵他再铁石心肠,也能将他暖热。杜宛如唇边忽然露出清笑。 “给我更衣,我要去博文斋瞧瞧殿下!”鸣凤一愣,片刻便醒悟过来,忙将架上的衣服取下,“小姐,这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如何?” 杜宛如抬眼一看,向衣架指了指,“那件苏绣的烟云蝴蝶裙!”鸣凤拍头,“瞧奴婢这记性,上次小姐穿这件衣服,殿下可是多看了好几眼!这种石榴红最能衬托出小姐的清贵气韵!” “小姐想要什么发式?”鸣凤手执梳子,轻轻将杜宛如头发梳顺。 杜宛如立起身,“什么发式都不用,就这样散着。你去厨房把灶上熬的乌鸡汤提上!”鸣凤忙将梳子放下,匆匆去了厨房。等她回转来,杜宛如已在院中立着,袅袅一管纤腰,云鬓如墨柔顺地披于肩上,在灯下看去,又多了几分娉婷秀雅。 远远地便见博文斋还亮着灯,两个当值的小厮站在廊下见到杜宛如都是吃了一惊。不由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便欲往院中通传。杜宛如微笑道:“不用通传,我给殿下送些宵夜便走。”说着,便向院里走去。 书房外当值的却是秋芸,正坐在凳上歇息。听见脚步声,顿吃了一惊,行礼道:“参见太子妃!”杜宛如笑着对她道:“好丫头,辛苦了!”鸣凤将一个装着散银的小荷包塞到秋芸手里。秋芸忙叩头道:“谢太子妃赏赐!” 这一番动静,早已惊动了房中人。尉迟珏将手中书放到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杜宛如身姿楚楚,伸出素白玉手将门掩上,轻启朱唇道:“殿下夜间辛劳,妾身却只能袖手旁观,实在于心不安。这是我亲熬的鸡汤,您尝尝可还合口味。”她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只粉彩折枝碗,将早已熬得馥郁的鸡汤用银勺盛出,双手捧到案前。 她素颜秀发,神色殷殷,虽不若白日明艳,却更添娉婷绰约,当真是我见犹怜。尉迟珏心中喟叹,若她撒泼混闹,倒还好办,这一味的温柔贤惠,倒让自己束手无策。他将鸡汤接过,喝了一口。杜宛如心犹空悬,一双明眸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紧张道:“可还能入口?” 尉迟珏此时食不知味,哪能品出鸡汤滋味,言不由衷道:“甚是鲜美,有劳太子妃了!”他瞧了瞧书架前沙漏,道:“时辰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 杜宛如哪肯便走,美目睇着他,语音娇媚,“你日夜操劳,我却早早休息,这要让宫中的贵妃娘娘知道了,不定怎样训斥我呢!我在这里陪着你,哪怕帮你递递书,磨磨墨。即便是誊抄东西,我也能做的。” 尉迟珏顿时头疼,躲在书房本就是为了避她,现在却弄得骑虎难下。他将汤勺往碗中一扔,浓眉微挑,不耐烦道:“我做事向来不喜别人打扰!” 他这一句语气略重,杜宛如闻听之下当即眼眶发红,眸中有了泪意。她螓首半低,低声道:“妾身刚嫁入府,知您事忙,从不敢相扰。只是新来府中,人事陌生,又无人指点,正是百般惶恐。我别无所求,但盼你偶尔能去远翠阁指点一二,我,我也是欢喜的。” 她说完转过头去,一滴清泪从睫上跌落。见她瑟缩,尉迟珏心中一软,脱口道:“你今晚先行回去,我若得空便去瞧瞧!” 杜宛如话虽出口,却并未抱有希望,此刻听他松口,心中狂喜。尉迟珏向来守信重诺,话既说出,定会践之以行。但她脸上仍是将信将疑的神情,一双温漉漉的桃花眼似欲求证,从对面瞧过去是既空灵又魅惑。她爹杜之泰曾说过,她这双眼睛生得最好,若带了泪意瞧人,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能软化。她生得美貌,也最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妾身便不打扰您公务,远翠阁内每日都备着您爱饮的银针白毫,只盼着您累了能来歇一歇!”杜宛如说到最后,忽然娇羞,颊上飞出两朵红云。 “小姐,殿下他……”鸣凤见杜宛如虽只一人出来,却嘴角噙笑,看心情好像不错,走到院外四下无人处,忍不住问道。 杜宛如笑着睨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我只是来送鸡汤。至于殿下嘛,他政事繁忙,自然需要留在此间处理。”说完,哼起昔日闺中常唱的一首《鹊桥仙》,脚步轻快地向远翠阁而去。 翌日午后,远翠阁正殿。“娘,你怎么有空过来?”杜宛如紧紧拉着一个中年美妇的人,将她迎进殿中。 “娘这不是担心你吗?这不泓轩刚一满月,我便抽出身来。”这中年妇人正是杜宛如的母亲,而她口中所说的泓轩乃杜宛如大哥之子,刚才出生一月。 杜宛如见她来满心喜悦,撒娇道:“女儿做事,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母眯着眼打量,半晌摇头,“你别哄我,要是过得如意怎么倒是清减了!”顿了顿又道:“你是要强的性子,虽然此番如意嫁给太子殿下,但男人之心,远是高深莫测。”说到这里,忽然声音低了下去,“况且,还有人先你一步!” “你来这里便是与我说这些?”杜宛如微有薄怒,将脸转向一侧,怒嗔道。 阖府统共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自幼便是娇生惯养,杜母哪舍得让她生气,见状忙道:“我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杜宛如脸方慢慢转了来,黛眉微挑,“莫不是爹的那几房妾又在生事?” 杜母拍拍她的手,慈爱道:“你现在是太子妃了,她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娘这次可是享了你的清福!” 杜宛如噗嗤一笑,“那又有何事?” “你侧耳过来,我说与你听!”杜母向左右瞧了瞧,见殿内只有鸣凤一人侍立着,方才放心。 “什么事,值得这般神秘兮兮?”杜宛如口中虽这般说,头却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皇家子嗣以男子为根本,若你能诞下皇子,太子纵不将你捧在手心,也必高看一眼。”杜母从袖中掏中一张素白笺纸,继续道:“这是生男孩之方,你小日子结束后按此方抓药,十四天之后同房,保管一举得男。这方子灵验异常,据说宫中的清嫔也是如此用药才诞下的三皇子。你好生收着!” 杜宛如不经意地瞧了那处方一眼,哂道:“当真如此管用?”见她神情冷淡,杜母急道:“医家仙方,怎可不信?我为求此方,可是花了千金。你这孩子,可别白费我一番苦心。” “娘,女儿这是逗你呢!”杜宛如瞧着左侧轩窗,明瓦上的大红剪纸还是簇新如初,一双胖生生的娃娃咧着小嘴正笑得可爱。 她忽然叹了口气,“世人为什么都想生男娃,难不成女孩家便不能腹有诗书,经天纬地?”她自幼聪颖,杜之泰允她与兄长一道在家塾读书,无论政事、历史、文学,但凡考较,总是她拔得头筹。因而杜之泰常赞她胸中有丘壑,只可惜生为女儿身。这种教育,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性,某些见解在杜母看来也是惊世赅俗。此刻见她又出妄论,忙笑道:“当然儿女双全最好。只是你不同,毕竟是帝王之家,还是先诞下皇子,以后再生皇女也不迟!” 阳光破门而入,正笼在二人身上,杜宛如看得真切,杜母昔日的乌黑云鬓已杂有银白发丝,她心中喟叹,声线当即柔了下来,“女儿一切都听娘的!” 杜母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好孩子!娘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此物不比寻常,你要收藏妥当,万不能叫人发现!”她把桌上锦匣打开,取出一扁平玉盒,轻声道:“这是燃情香!香味清淡,同房时当作熏香点燃,有助于闺房情趣!” 杜宛如刚打开,听得此话,慌忙扔到桌上,玉面飞红,“这个我不需要!”杜母将她手拉起,安抚道:“我既带来了,你便收下。若真不需要,便让鸣凤偷偷出去扔了。” 第四十九章:处方 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已是春分。这日傍晚,扶苏刚泡了泉汤,小脸红扑扑的,端着一盆衣服从浴室出来。她正把衣服拧干往晾衣绳上搭,忽见一羽白鸽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慢慢收了飞翔之势,落在二楼的栏杆上“咕咕”地叫着。秦茾想是听到了声响,快步从室内走出。那鸽子竟似与他相识,也不逃开,依然立在栏杆上悠悠地啄颈下羽毛。秦茾将它托在掌上,低头从鸽子腿上取了什么下来。此时薄暮微熏,扶苏并不能看得真切。莫非是信鸽?她正思忖,却见那白鸽又一飞冲天,径自向北飞去。 “秦大哥,这白鸽是你养的吗?”鸽子很快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只余一黑点。秦茾未料她在楼下,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并不是。”转眼瞥见她手里提着湿衣服,急急从楼上下来,“这衣服厚重,你一人怎拧得动?”气温一天暖似一天,扶苏想着冬服也不用再穿,遂将秦茾的衣服偷偷取出洗涤。冬日衣服厚重,确实不好沥水。秦茾说着,便欲将扶苏手中的衣服取过。扶苏却是不允,坚持道:“咱俩一人一头!” “好!”秦茾无奈。两人各拉着衣服一角,左右使力,便见那衣袍上的水滴沥而下。扶苏将衣服搭在绳上,又用手把褶皱抚平,笑道:“果然还是两人合作比较有效果。”一个拧,一个搭,一盆衣服很快晾完。 院中有草虫偶尔的清鸣,南风徐来,带来些花草的清香。扶苏蹲在紫薇树下逗大白玩耍,但见螓首蛾眉,靥笑春桃,左颊上的伤疤即便再近距离细察,也寻不到一丝痕迹。又因每日泡泉汤,容颜似更胜以前。秦茾从楼上远远瞧着,只觉心中都是欢喜。 建康城太子府,杜宛如穿着大红的薄绸寝衣,胸前半遮半掩,隐约露出半截玉山雪痕。听门外脚步声响,急从琉璃镜奁前转身,待瞧清来人,脸上的笑意倏忽不见。 见她面色霜寒,鸣凤有些胆怯,强笑道:“殿下说今日事多,就不过来了。” 杜宛如听了,半晌没有言语。鸣凤偷偷觑了一眼,清透的桃花眼中已然蒙了一层水汽。她心中半是怜惜半是害怕,近前嗫嚅道:“婢子伺候您歇了?” 杜宛如将手中牙梳猛地砸向琉璃镜面,颤声道:“除了新婚那几日歇在寝殿,余下的每日都是事忙。难不成我杜宛如真是个红粉骷颅,就那么让他避之如蝎!” 鸣凤却知她是极理智之人,凡有想不开之事,只要假以时日,总能自行纾解。现下正是她气头上,所以也不吭声,只默默地斟了一盏茶上来。琉璃盏中热气氤氲,大红的玫瑰花苞一片片慢慢地绽放。 是了,茶都如此,何况人?只要有心,纵他再铁石心肠,也能将他暖热。杜宛如唇边忽然露出清笑。 “给我更衣,我要去博文斋瞧瞧殿下!”鸣凤一愣,片刻便醒悟过来,忙将架上的衣服取下,“小姐,这件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如何?” 杜宛如抬眼一看,向衣架指了指,“那件苏绣的烟云蝴蝶裙!”鸣凤拍头,“瞧奴婢这记性,上次小姐穿这件衣服,殿下可是多看了好几眼!这种石榴红最能衬托出小姐的清贵气韵!” “小姐想要什么发式?”鸣凤手执梳子,轻轻将杜宛如头发梳顺。 杜宛如立起身,“什么发式都不用,就这样散着。你去厨房把灶上熬的乌鸡汤提上!”鸣凤忙将梳子放下,匆匆去了厨房。等她回转来,杜宛如已在院中立着,袅袅一管纤腰,云鬓如墨柔顺地披于肩上,在灯下看去,又多了几分娉婷秀雅。 远远地便见博文斋还亮着灯,两个当值的小厮站在廊下见到杜宛如都是吃了一惊。不由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便欲往院中通传。杜宛如微笑道:“不用通传,我给殿下送些宵夜便走。”说着,便向院里走去。 书房外当值的却是秋芸,正坐在凳上歇息。听见脚步声,顿吃了一惊,行礼道:“参见太子妃!”杜宛如笑着对她道:“好丫头,辛苦了!”鸣凤将一个装着散银的小荷包塞到秋芸手里。秋芸忙叩头道:“谢太子妃赏赐!” 这一番动静,早已惊动了房中人。尉迟珏将手中书放到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杜宛如身姿楚楚,伸出素白玉手将门掩上,轻启朱唇道:“殿下夜间辛劳,妾身却只能袖手旁观,实在于心不安。这是我亲熬的鸡汤,您尝尝可还合口味。”她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只粉彩折枝碗,将早已熬得馥郁的鸡汤用银勺盛出,双手捧到案前。 她素颜秀发,神色殷殷,虽不若白日明艳,却更添娉婷绰约,当真是我见犹怜。尉迟珏心中喟叹,若她撒泼混闹,倒还好办,这一味的温柔贤惠,倒让自己束手无策。他将鸡汤接过,喝了一口。杜宛如心犹空悬,一双明眸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紧张道:“可还能入口?” 尉迟珏此时食不知味,哪能品出鸡汤滋味,言不由衷道:“甚是鲜美,有劳太子妃了!”他瞧了瞧书架前沙漏,道:“时辰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 杜宛如哪肯便走,美目睇着他,语音娇媚,“你日夜操劳,我却早早休息,这要让宫中的贵妃娘娘知道了,不定怎样训斥我呢!我在这里陪着你,哪怕帮你递递书,磨磨墨。即便是誊抄东西,我也能做的。” 尉迟珏顿时头疼,躲在书房本就是为了避她,现在却弄得骑虎难下。他将汤勺往碗中一扔,浓眉微挑,不耐烦道:“我做事向来不喜别人打扰!” 他这一句语气略重,杜宛如闻听之下当即眼眶发红,眸中有了泪意。她螓首半低,低声道:“妾身刚嫁入府,知您事忙,从不敢相扰。只是新来府中,人事陌生,又无人指点,正是百般惶恐。我别无所求,但盼你偶尔能去远翠阁指点一二,我,我也是欢喜的。” 她说完转过头去,一滴清泪从睫上跌落。见她瑟缩,尉迟珏心中一软,脱口道:“你今晚先行回去,我若得空便去瞧瞧!” 杜宛如话虽出口,却并未抱有希望,此刻听他松口,心中狂喜。尉迟珏向来守信重诺,话既说出,定会践之以行。但她脸上仍是将信将疑的神情,一双温漉漉的桃花眼似欲求证,从对面瞧过去是既空灵又魅惑。她爹杜之泰曾说过,她这双眼睛生得最好,若带了泪意瞧人,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能软化。她生得美貌,也最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妾身便不打扰您公务,远翠阁内每日都备着您爱饮的银针白毫,只盼着您累了能来歇一歇!”杜宛如说到最后,忽然娇羞,颊上飞出两朵红云。 “小姐,殿下他……”鸣凤见杜宛如虽只一人出来,却嘴角噙笑,看心情好像不错,走到院外四下无人处,忍不住问道。 杜宛如笑着睨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我只是来送鸡汤。至于殿下嘛,他政事繁忙,自然需要留在此间处理。”说完,哼起昔日闺中常唱的一首《鹊桥仙》,脚步轻快地向远翠阁而去。 翌日午后,远翠阁正殿。“娘,你怎么有空过来?”杜宛如紧紧拉着一个中年美妇的人,将她迎进殿中。 “娘这不是担心你吗?这不泓轩刚一满月,我便抽出身来。”这中年妇人正是杜宛如的母亲,而她口中所说的泓轩乃杜宛如大哥之子,刚才出生一月。 杜宛如见她来满心喜悦,撒娇道:“女儿做事,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母眯着眼打量,半晌摇头,“你别哄我,要是过得如意怎么倒是清减了!”顿了顿又道:“你是要强的性子,虽然此番如意嫁给太子殿下,但男人之心,远是高深莫测。”说到这里,忽然声音低了下去,“况且,还有人先你一步!” “你来这里便是与我说这些?”杜宛如微有薄怒,将脸转向一侧,怒嗔道。 阖府统共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自幼便是娇生惯养,杜母哪舍得让她生气,见状忙道:“我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杜宛如脸方慢慢转了来,黛眉微挑,“莫不是爹的那几房妾又在生事?” 杜母拍拍她的手,慈爱道:“你现在是太子妃了,她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娘这次可是享了你的清福!” 杜宛如噗嗤一笑,“那又有何事?” “你侧耳过来,我说与你听!”杜母向左右瞧了瞧,见殿内只有鸣凤一人侍立着,方才放心。 “什么事,值得这般神秘兮兮?”杜宛如口中虽这般说,头却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皇家子嗣以男子为根本,若你能诞下皇子,太子纵不将你捧在手心,也必高看一眼。”杜母从袖中掏中一张素白笺纸,继续道:“这是生男孩之方,你小日子结束后按此方抓药,十四天之后同房,保管一举得男。这方子灵验异常,据说宫中的清嫔也是如此用药才诞下的三皇子。你好生收着!” 杜宛如不经意地瞧了那处方一眼,哂道:“当真如此管用?”见她神情冷淡,杜母急道:“医家仙方,怎可不信?我为求此方,可是花了千金。你这孩子,可别白费我一番苦心。” “娘,女儿这是逗你呢!”杜宛如瞧着左侧轩窗,明瓦上的大红剪纸还是簇新如初,一双胖生生的娃娃咧着小嘴正笑得可爱。 她忽然叹了口气,“世人为什么都想生男娃,难不成女孩家便不能腹有诗书,经天纬地?”她自幼聪颖,杜之泰允她与兄长一道在家塾读书,无论政事、历史、文学,但凡考较,总是她拔得头筹。因而杜之泰常赞她胸中有丘壑,只可惜生为女儿身。这种教育,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性,某些见解在杜母看来也是惊世赅俗。此刻见她又出妄论,忙笑道:“当然儿女双全最好。只是你不同,毕竟是帝王之家,还是先诞下皇子,以后再生皇女也不迟!” 阳光破门而入,正笼在二人身上,杜宛如看得真切,杜母昔日的乌黑云鬓已杂有银白发丝,她心中喟叹,声线当即柔了下来,“女儿一切都听娘的!” 杜母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好孩子!娘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此物不比寻常,你要收藏妥当,万不能叫人发现!”她把桌上锦匣打开,取出一扁平玉盒,轻声道:“这是燃情香!香味清淡,同房时当作熏香点燃,有助于闺房情趣!” 杜宛如刚打开,听得此话,慌忙扔到桌上,玉面飞红,“这个我不需要!”杜母将她手拉起,安抚道:“我既带来了,你便收下。若真不需要,便让鸣凤偷偷出去扔了。” 第五十章:设计 自那日,尉迟珏倒真信守诺言,隔三差五地到远翠阁小坐。虽只盏茶功夫,也足以让杜宛如欣喜。 这日,鸣凤看日头偏西,问道:“小姐,今个准备什么茶点?”尉迟珏已有两日未来,按前几次推算,今天又是他来远翠阁的日子。 “那日的梅花香饼他用得最多,请大师傅做得再精细些。各式水果也备一份,装在贵妃娘娘上回赏的琉璃盘中。杜宛如将手中《史纪》掩上,起身走到窗前。窗下是一个小花圃,因太子府的花草按季节更换,所以此刻虽是初春,花圃里也是开满了各色鲜花。阳光透过梅树稀疏的枝干,斜斜地照进屋子。 话刚说完,便听院内丫环一片请安之声,“参见太子殿下!”她强压下心中喜悦,朝镜中打量了下妆容,娉婷走到门前,行礼道:“殿下今日来得却早!” 尉迟珏撩开珠帘,走到室内,“今日没甚政事,所以回来得早些!”他向四处打量了下,道:“你在做些什么?” 尉迟珏难得主动问起自己,杜宛如心中激动,佯作镇定道:“妾身先看了会府里的帐册,现在看《史纪》提神。” “这院里的花也开了,有时间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房里。”尉迟珏接过鸣凤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忽然道。 “现在天气还早,要不殿下陪我去花园中逛逛?”杜宛如试探道。她眸中波光流转,似胆怯又似迷蒙,尉迟珏心中对她愧疚,将目光移开,轻声道:“也好!” 两人相偕向花园中走去,身后鸣凤与鸣凰互相对视,皆暗道:“小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 虽然尉迟珏并未留下过夜,杜宛如的心情也是欢畅。今天终于迈开了第一步,但愿他的心扉能慢慢向她打开!她慢慢合上眼睛,一夜好眠。 清晨,杜宛如甫一睁开眼,便听见廊下画眉清脆婉转的歌声。她在床上悠悠地伸了个懒腰,鸣凤听到动静,忙进来服侍更衣。 “小姐去花园中转转吧!那些帐薄也不是几日便能看完的!”鸣凤见杜宛如刚吃完饭,便往房中去,怕她积食,忙道。 她将帘子撩起,又道:“您瞧外面这大好春光,若辜负了当真可惜。更何况太子殿下昨日也嘱您常出去走走。”听她说完,杜宛如轻笑出声,“你这古灵精怪的,自个想出去,偏寻一堆理由。也罢,今日我们就去逛逛院子,好好熟悉一番。” 主仆二人一路悠悠慢行,不觉走到后花园。几个家丁正将两株大树放到掘好的坑中,大片草皮被铲断,周遭泥泞不堪。杜宛如皱了皱眉,不悦道:“路上都是泥土,我们从别的道走!” 刚掉转身,便听后面家丁道:“真是不明白,睿王府那么多好东西,太子殿下怎么偏偏选了这两株没用的海棠树。”其中一人讥道:“你晓得什么!原来住在睿王府的叶姑娘最喜欢吃这八棱海棠果。叶姑娘走了,殿下也娶了太子妃,这两株海棠树啊,是咱们殿下的一点念想!”“哎,咱们殿下可真是长情!”…… 家丁们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不防前面林中走出一人,喝斥道:“都胡说些什么,脑袋不想要了是不是?” 天青长衫,腰悬佩剑,正是尉迟珏身边的侍卫——锦行。杜宛如一个踉跄,鸣凤忙搭住她的胳膊,急道:“小姐……”杜宛如冲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让他们发现!”道路两旁皆是树林,要想避开,极是容易。两人向相反方向行去,走了百米,杜宛如一把将鸣凤推开,单手撑在树上,面色惨白,咬牙道:“叶扶苏,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鸣凤不敢吱声,只默默在身后侍立着。片刻,又听杜宛如道:“你先我一步抢走他的心,那我便要了他的身,再慢慢……夺回他的心。”声音中有从未有过的狠绝与孤注一掷,鸣凤的心忽然一颤,事情真能如小姐所愿? 因尉迟珏常来,远翠阁热闹了许多。杜宛如每次都是笑语盈盈,也绝口不提请尉迟珏留宿之事。两人吟诗作画,谈古论今,这样相处下来,尉迟珏越发的有了愧意。这日晚上,他正在书房看书。锦行往油灯里添了些油,立在书案前欲言又止。 尉迟珏扫了他一眼,“有事直说,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吞吞吐吐?”锦行心一横,大声道:“殿下日夜歇在这博文斋,属下觉得不妥!” “如果为了这事,现在请你关门出去!”尉迟珏将笔往桌上一抛,神色清冷。 “属下妄言,只是您不觉得太子妃也很可怜么?”锦行走到门前,犹是心有不甘。 尉迟珏将手中书怒向他砸去,低声吼道:“你给我出去!感情也是可以同情的么?”锦行捂着脑袋,将书捡起,放回桌上,默默退了出去。 尉迟珏欲再看书,却是思绪飘浮,那人总在脑海中,或轻颦或浅笑。他起身从墙上取下青龙剑,走到院中,舞起剑来。剑气因人而生,不论挑、刺、劈、划每一招每一式俱是凌厉森寒,月影下但见一团白芒倏若游龙,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舞了盏茶功夫,已是出了一身汗,尉迟珏缓缓收了剑势,剑尖一点银光犹是清寒,正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天空一轮圆月悬在桂树枝头,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什么“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今夕月与灯依旧,那人却已杳渺没了影踪。 他将剑放回原处,重又拿起书。刚翻了两页,便听叩门声,秋芸在外道:“殿下,太子妃娘娘跟前的鸣凤求见!” 自那日说过,杜宛如倒是再没有来书斋。他看了一下架前沙漏,已是戌时三刻,这个点派一个婢女来做什么?沉吟了片刻,还是道:“让她进来!” 鸣凤向秋芸感激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姑娘!”书房里灯光明亮,尉迟珏一人坐在书案后,神色清寒,正打量着自己。鸣凤心中忐忑,强压下心中畏惧,恭敬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尉迟珏将目光转回书上,道:“起来罢!你主子叫你来何事?” 鸣凤虽然害怕尉迟珏,但也是杜宛如身边最拿得出手的大丫环,片刻镇定下来,流利道:“太子妃说今日是纯贵妃娘娘的千秋,虽在宫中吃了寿宴,但在家里最好也贺上一贺,以表孝心。远翠阁已备好了寿面、果品,单等殿下过去一起为贵妃娘娘奉觞上寿,以贺娘娘萱花挺秀,寿富康宁。” 尉迟珏听得一愣,片刻赞道:“你们主子有心了!”鸣凤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尉迟珏起身向外走,心中大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太子殿下!” 远翠阁寝宫,红烛高照,朱纱低垂。鸣凤向青铜镂花宝鼎中添了一把香,又将银针白毫倒了一盏,垂眉低目捧到尉迟珏身边的几上,殷勤道:“殿下请用茶!”此时,房中浴室传出水流的哗哗声,尉迟珏蹙眉:“你主子呢?” 鸣凤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轻声道:“主子从宫中回来,便在准备这些。这盆长寿面是她一人亲为,不许奴婢插一丁点的手,主子说只有这样才是孝道。奴婢去请您之前,主子怕自己蓬头垢面,殿下不喜,所以此刻正在沐浴更衣。” 说完,轻手轻脚掩了门出去。尉迟珏向桌上瞧去,细若银丝的面条盛在粉彩的陶瓷盆中,上面撒着绿色的葱花,离近便闻见浓郁的香气。书架旁边的镂花瑞兽宝鼎中逸出袅袅的香气,像枙子的清香,极好闻。 刚将一盏茶饮净,便听衣服的窸窣声。抬头一看,杜宛如赤着一双雪白纤足从里间走出。脚上涂了鲜红的蔻丹,踩在软绒的地毯上,有一种惊艳的美。身上是一件碧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角处绣着大朵的烟霞牡丹,娉婷地走过来,盈盈行礼,“殿下久等了!” 她身上有刚沐浴过的清香,隐约地传来,中人欲醉。尉迟珏心中一跳,忙大步走开。怎么这么像容儿,莫非自己想她想得痴了。 杜宛如见他避开,唇边迅即闪过一抹笑意,自己身上这件外裳可是仿了尉迟雪及笄礼上叶扶苏穿的那件,自己这几日清减,身形也与她仿佛。在这燃情香的作用下,他不起遐思才怪!虽不愿用此下作手段,但与得到他相比,自尊、面子已经都不重要。就不信拼了一切,还敌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漫漫岁月,她将是他的唯一! 第五十一章:同房 她擎起银壶,将桌上两盏玉杯斟满酒,抬首见尉迟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不由露出几分羞涩,轻声道:“殿下莫非嫌这长寿面做得不好?” 她玉手如葱,染了丹蔻的指甲正扶在银壶上,益衬得肤如莹霜。尉迟珏心头忽然清明,容儿永远都是一双素手,何曾涂过这么鲜亮的颜色!念及此,便自若了许多。一撩衣摆,在凳上坐下,对杜宛如道:“今日你受累了,坐下罢!” 杜宛如见他神色如常,顿时心中一凉,又见他和颜悦色,仍似从前与自己相处的模样,不由百味杂陈,若当初没有死乞白赖地嫁过来,是不是他会一直这么温和地待自己。她压下心头情绪,甜笑道:“这有什么,珏哥哥以前可不会和我这般客气呢!”说着,飞快地扫了尉迟珏一眼。 尉迟珏见她眼波轻横,樱唇半弯,一副小女儿态,不由忆起幼时那个挣脱母亲怀抱,摇摆着走到自己面前伸出肥嫩胳膊求抱的小丫头。仿佛眨眼功夫小丫头便长成了大姑娘,此刻正用那亮若星辰的桃花眼睇着自己,他一时不忍扫兴,笑道:“宛如长大了!” 杜宛如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又唤自己“宛如”了。她端起面前玉杯,借以掩饰心中软弱,嫣然道:“这第一杯酒……”尉迟珏也举起酒杯,“第一杯酒自是恭贺贵妃娘娘萱花挺秀!”说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室内明灯高悬,轻纱低垂,镂花瑞兽宝鼎氤氲着清雅的香气,似栀子又似茉莉,一丝丝一缕缕,似有若无,撩拨着人心。尉迟珏忽然觉得心安,这室内的摆设竟是无一处不顺眼,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的主人此刻正单手托颐,歪着头睇着自己,煞是娇俏可爱。妩媚潋滟的眼波中似卧着一团火苗,无端地让人心慌。尉迟珏不由觉得热,伸手解开颈下一粒盘扣。 杜宛如恰又在两人的杯中斟满了酒,娇声道:“珏哥哥,再饮一杯?”尉迟珏身上愈发燥热,尤其下腹似有火龙游走。他不愿杜宛如瞧出异样,一言不发将酒饮尽。“我自己来!”将玉壶拎起,自斟自饮,片刻又是七八杯酒下肚。 杜宛如怔了片刻,马上醒悟过来,起身用银箸夹了几样精致菜肴放在尉迟珏手边的玉盘上,柔声道:“空腹饮酒伤身,先吃些菜垫下。” 杜宛如不起身还好,一起身,尉迟珏脑中嗡地一震。一袭绿衫,身形修长婀娜,如林间翠竹清凉自生,又隐有山中泉水的甘甜。若揽入怀中,定是舒爽无比。他不敢再想,起身便向外走,“这屋里有些闷热,我出去凉快会!” 杜宛如见他鬓边有汗珠滴下,言行之间颇有几分狼狈,知是那燃情香起了作用。尉迟珏尚未走到门边,便被她从后合身抱住,“珏哥哥,今晚便歇在这里罢!” 她扯掉了外裳,只着一件轻薄如蝉翼的里衣,新浴过后的身子光滑细腻,还有处子特有的青涩,隔着外衣也能感到她的颤栗,沁凉肌肤,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尉迟珏心中最后一丝防线坍塌。软玉温香,清新舒爽,终于洇没了残存的意识。 明灯悬,朱纱垂,鸾帐动。杜宛如在尉迟珏的凌厉攻势下,早已身柔如水,正在动情迎合之际,身上那人,却突然呢喃道:“容儿,是你吗?”杜宛如身子一僵,委屈失望在心中肆虐。然身上那人正是情迷意乱之际,犹自挞伐攻掠,哪知底下人心思。 叶扶苏,你得了他心又如何,我杜宛如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只有我们才是彼此的最初!她想到这里,心情转好,如丝蔓盘缠了上去,一时两相交融,抵死缠绵。 晨曦将露未露之际,远翠阁寝宫外两个轮值的丫环揉着熬了一宿的眼睛,其中一个伸长胳膊舒展了下身体,低声道:“鸣凤姐姐快来当值了吧?” 话音未落,便见穿着粉色袄裙的鸣凤脚步轻快地走来。“你们下去休息罢!”她昨夜守着寝宫的灯熄了才回的住处,卯时起来洗漱,只睡了两个时辰,明显的精神不足。 “谢谢鸣凤姐姐”,两个丫环打着呵欠退了下去。鸣凤轻手轻脚走到门前,静静听了会,一丝动静也无,想是睡得正酣。她在廊下长凳上坐下,一边瞧着园内景色,一边留心屋内动静。 约莫盏茶功夫,室内传来窸窣声响,鸣凤忙整理好仪容等待传唤。谁料刚起身,便见尉迟珏从室内大步走出。“殿下……”,还未及请安,尉迟珏已从她面前走过。鸣凤见他向博文斋方向而去,呆怔了片刻,忙向卧室跑去。 “小姐……”相较鸣凤的忧心忡忡,杜宛如却是从容得多,淡淡道:“木已成舟,他后悔也是晚了!”鸣凤见她颈上红痕,恍然大悟,不由喜上眉梢,“婢子恭喜小姐!” 杜宛如递过一只手,微笑摇头道:“此刻恭喜略早了些,更衣吧!”鸣凤见她伸直双臂,美目半垂,忙替她穿上外衫,又轻声道:“婢子见殿下向书斋去了,可要请他过来用早膳?” 杜宛如摇头,“这几日不要去扰他了。他若愿意,自会过来;若不愿意,一味强求,只会让他瞧不起。” 夕阳向晚,桃花村的上空四散着缕缕炊烟。村后的篱笆院中,扶苏正将衣服从晾衣绳上取下。曝晒了一天的衣物带着皂角的清香,她一一摊平,叠好,左边一摞是秦茾的,最上面那件青色长衫肩上有一个补丁,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好的,右边一叠则是自己的两身衣服。 秦茾背着一篓草药,拿着锄头,走进院子见大白正在追雀儿家的大黑猫,怕它性野,伤了那猫,忙喝了一声。大白见他回来,立马对黑猫失了兴趣,窜到秦茾面前,挨着他腿打了个滚,黑猫趁此机会,落荒而逃。秦茾蹲下身,摸了摸大白那身顺滑的皮毛,训斥道:“可不许伤人!” 大白似听懂了,耷拉着脑袋委屈地跟在秦茾身后进了屋。秦茾将药草一一放在竹匾上,又去井边打了一盆水洗净了手脸,抬首瞥见厨房桌上竹筐罩住了几个碗碟,隐约有热气升腾,知扶苏已将晚饭做好。他四处看了下,却未见其身影。 秦茾上到二楼,左侧房门并未关掩,扶苏坐在床边,左手搭在一叠衣服上,正愣愣地出神。秦茾曲指在门上轻扣了下。 “回来了!”扶苏笑着起身,将左边衣服递给秦茾,嘱咐道:“这些衣服都已经洗好了,你放到衣橱里!” 秦茾接过衣服,无奈道:“你总不肯好好歇息!”扶苏梨涡一绽,笑道:“你那么辛劳,我怎能游手好闲?”说着,腰肢一扭,盈盈地先下了楼。 秦茾见她清丽背影,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秦大哥,下楼吃饭了!”刚打开衣橱,便听扶苏清脆的嗓音,秦茾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塞进衣橱,应道:“这就来!” 三菜一汤盛在洁白的盘碗里,两碗碧梗米饭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秦茾抓起筷子,指着面前的栗子烧鸡,微笑道:“你来了以后,我的伙食改善了许多!” “那你多用些!”扶苏挟了一块鲜香肥嫩的鸡肉放在秦茾碗里。秦茾在药田里忙了半天,正是饥肠漉漉,须臾,桌上饭菜已被消灭了大半。扶苏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快慰,只是此刻自己的筷子却是重逾千斤。 “你……”秦茾见扶苏将筷子伸到汤里,惊讶道。 扶苏见自己失态,索性将筷子放下,“秦大哥,我有话和你说!”星眸清澈,神色果决,秦茾眼神一黯,该来的终究来了。他将碗筷放下,收敛了下情绪,微笑道:“你说!” “我来这桃花村已有数月,这段日子多亏你和里尹他们照顾。”扶苏嗓音微哽,但还是迅速说了下去,“江南虽美,终究非我故土。现下我的身体已经痊愈,该回雍城了!”她忽然笑了起来,“希望爹娘能够原谅我这个不孝女当初的不辞而别!” 秦茾一只手在桌下已然捏成了拳,脸上却仍是笑,“你打算何时走?” “明日!”扶苏的目光越过篱笆,看向天边绚丽的晚霞,声音低了下去,“临走之前,我想去看看里尹和张大伯他们!” “好,我陪你去!”秦茾起身上楼,片刻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纸包,“这是我在药田闲着无事,用胜沉香削的发簪,你要不嫌弃就留着玩。”他说得云淡风轻,实则身上已起了汗意。 扶苏并未注意到他的紧张,颇为欣喜地打开纸包,惊讶道:“好生精致!”秦茾手巧,桃花村人尽皆知,扶苏见过他给张豹雕的一匹马,栩栩如生,丝毫不逊大家手笔。簪子色紫,想是精雕细磨,握在手里细腻光滑,离近鼻端,赤檀的甜香隐隐可闻。簪身雕有一幅山水,飞泉乱石嘉树纤毫毕现,竟是微雕。扶苏大为感动,簪子虽小,可那微雕却是极为费功夫,不知秦茾雕了多少天才得了这么一根发簪。 第五十二章:屠村 扶苏将簪子斜□□髻中,对着盆中的清水照了下,喜滋滋道:“正想着缺一枚发簪,就得了一枚!” 她当时从桃花山上坠下,不仅衣服挂成了破布,就连头上的发钗都不知跌落到何处。雀儿小姑娘伶俐,见她用布条将一头如云秀发绑成粗辫,忙将自己头上簪的竹钗取下来。当时,秦茾也在旁边,默默将这事记在了心上。“喜欢就好!”秦茾见她喜欢,心中也是高兴。 两人带着大白向村里而去。此刻是吃晚饭的时辰,村民们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前,左邻右舍欢声笑语不断,偶有顽童吃腻了自家的饭菜,便窜到邻居家的饭桌上换个口味。村民们见他二人走来,纷纷过来招呼。张大婶子拉着扶苏的手,嚷着让扶苏去尝她烧的香菇煨野鸡。扶苏连忙推辞,她还是不放手,只到秦茾微笑着说已经用过晚饭,吃得很饱,才不情愿道:“明日中午定要来我家吃饭!” 再有五户人家便是里尹家,扶苏远远地便听见张诚曜的大嗓门,不由笑道:“张爷爷的声音真是穿透力十足!”秦茾笑而不语,用手指了指头顶掠过的云雀。扶苏莞尔,原来这些云雀俱是从张诚曜家门前的大树上飞过来。 “爷爷!秦大哥和叶姑娘来了!”张芸儿眼尖,瞧见两人身影,放下手中的饭碗跑了过来。张诚曜捋着花白胡子乐呵呵地站起来,待扶苏走近,生气道:“你这丫头,可有两日没来瞧我们了。” 张诚曜和扶苏祖父年龄相近,见他佯恼,笑道:“这几日在忙着整理冬天的衣物,这不一忙完便来看您老人家了!”她说的是实话,自建康回来,便有了去意。对秦茾的救命相助之恩,她感动,却无以为报,只有抽空做一些力所能竭的事。 两人在张诚曜身旁的青石长凳上坐下,芸儿挨着扶苏坐,瞪着眼睛打量,“你脸上的伤疤真得瞧不见了!” 扶苏笑着看向秦茾,“这一切多亏秦大哥!”秦茾微黑的脸上透出红意,不自在道:“不要记在我头上,是那牟仲医术高超!”当日若不是秦茾掏出那本《金匮要略》,牟仲怎会给出玉肌散,扶苏见他不认,遂笑着转移话题,“张大叔今日上山定是收获不少?”芸儿的爹挠着后脑勺,憨声道:“猎了一头野猪和几只野兔。” “明日将那野猪宰杀了,挑一段送给秦小子、叶丫头。”张诚曜吩咐道。张芸儿跳起来,欢喜道:“由我来送。” 扶苏笑了起来,“谢谢爷爷,野猪肉我怕是吃不到了!”张诚曜的目光在她和秦茾脸上扫视了片刻,狐疑道:“咋回事?” 扶苏站起身,轻声道:“我离家已有一段日子,爹娘肯定望穿秋水,所以明日我便启程回乡。”周围一切忽然静了下来,片刻还是张诚曜最先反应过来,“父母在,不远游!你这孩子是应该回去待在爹娘身边了。” “爷爷太无情了,我舍不得叶姐姐走。”张芸儿揪着他的衣袖,不依道。张诚曜叹了一声,摸着她的头,“傻丫头,你舍得离开这桃花村和爹娘吗?”芸儿张着嘴,僵在那里。 张大婶将一家人的碗筷收拢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包裹,微笑道:“这是家里制的一些肉脯,姑娘要远行,带着权当作零嘴罢!”张诚曜赞许地点了下头,这个儿媳妇行事一直深得他心。张大婶的手粗糙温热,扶苏的心暖得像四月天,低头谢道:“谢谢张大婶。” 正在依依惜别之际,山脚忽然起了巨风,漫天沙尘扑面而来,众人忙避到廊下。“爷爷,你瞧!”张芸儿指着西边的天际,惊呼道。绚丽夺目的晚霞在天幕上不停地变幻着颜色,明黄,橙红,血红,正在众人皆极目远眺之际,霞光突然不见,桃花村上空一片青黑。“这天怕是不好……”不知谁低声道。 张诚曜对纷纷聚集过来的村民叮嘱道:“都散了罢!回去关好门户,小心谨慎些!”又转过头,对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秦茾、扶苏道:“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叶丫头明日不是还要出门嘛!” 众人散去,张豹也低着头随在人群之后。张鹤从身后捅了他一下,低声道:“叶姑娘明天便走了,你不去道个别?”张豹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张鹤见他眼睛微红,悄悄伸了下舌头,察颜观色地走在一旁,再不敢招惹。 扶苏与秦茾摸着黑回到村后的竹楼里,秦茾用火石点了油灯,扶苏将楼门关上,忧心道:“这天像是有雨呢!”大白一向是睡在楼下的厨房,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扒着她的腿不放,扶苏无奈,只得将它领上楼。 “早些休息,明日我送你!”秦茾将扶苏卧室的窗户放下,走到门边道。 “你也早些歇息!”秦茾走后,扶苏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旧衣服,团在地上,当大白临时的窝。“乖乖睡吧!”她摸了摸大白的脑袋,脱鞋上床。白天忙着拾掇,早已疲累,刚挨着枕头,便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深夜,桃花村一片静谧,青黑的天幕上不见星月。张鹤因晚上多喝了几碗稀饭,小腹胀得难受,披着外裳到茅房小解。一阵风来,吹得茅房顶上簌簌作响。“这鬼天气!”他嘟哝着提上裤子,朦胧中见旁边树林里有个黑影在移动,顿时吃了一惊,高声喝道:“什么人?” 不待他走近细看,便听沧啷一声,黑影手中已多了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狞笑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 “有强盗,大伙快醒醒!”张鹤吓出了一身冷汗,撒腿便向自家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示警。他右手刚摸上平日狩猎用的钢叉,便见眼前一道白光。鲜血泉水般溅了出来,少年的眼睛瞪得极大,慢慢向后倒了下去。 百余黑衣人从山脚风驰电掣般过来,中间那人甫一落地,便飞起一脚向先前那人踹去,“老子是怎么和你交代的,切勿打草惊蛇知不知道!”说话间,张元一家已被惊醒,相邻几家陆续亮起了灯,有人高声喊道:“张大叔,发生什么事了?” “松爷,这可怎么办?”其中一人低声道。为首那人瞧着星星点点亮起的灯光,面如黑铁,沉默须臾,举手向颈上比划了下,“你们四十人跟我来,余下的负责这里!手脚都给我利索点。”说完,带头向村后而去。 张元睡梦中听到儿子一声凄厉的叫喊,唬得魂飞魄散,不及点灯,提着钢叉摸索着打开了房门。“是二弟的声音!”张豹正走到院中,听到响声,回头道。 父子二人刚走到前屋,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开了,数十黑衣人提着亮闪闪的刀剑一下子蜂拥进来。张元还未及反应,便被一刀劈中肩胛,他吃痛地吼了一声,“你们这些该千刀杀的贼人!” 张元抡圆了钢叉将张豹护在身后,低声道:“快去里尹家门前敲钟!”不待张豹回应,身上已被捅了十余个窟窿,整个人摇摇欲坠。张豹见自己的爹成了血人,目眦欲裂,哪还顾得上去敲钟,疯了般冲到前面,怒吼道:“我和你们拼了!”领头那人刚被当众踹了一脚,心中怒火无处发泄,阴森道:“这般忠勇,我便送你们一家团圆!”手起剑落,张豹已是身首分离。 一行人闯至堂屋,张家娘子抱着刚六个月的女儿满面凄惶地坐在床边。见他们进来,将婴儿放在床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乞求,“稚子无知,请各位饶她一命!” “饶她可不能饶你!”面前一人狞笑着,长剑刺穿心脏,鲜血涔涔流出。张家娘子恋恋不舍地瞧着襁褓中的女婴,头一歪倒在了床沿上。女婴犹自不知,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 桃花山脚,数十道黑影如鬼魅无声伏在竹楼四周。“东厢房的点子扎手,我带人解决!乔山带余下的人去西厢房!”黑影跃进院中,布署道。楼门被无声地撬开,黑影相随着向上移动。 秦茾今夜睡得并不安稳,迷糊中感到一丝不安。睁开眼,将悬在墙上的长剑取下,跃至门边,侧耳细听,果然有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一声,两声,三声,脚步复沓,竟似有数十人之多。不好,他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恰与几个已走到客厅的黑影碰了个对面。 对方未曾料得他出来,愣怔之后忽然醒悟,纷纷围攻过来。一时刀光剑影,打得不可开交。客厅本就狭小,秦茾被困在中央,长剑施展不开。这群黑衣人又俱是一等一的高手,早得了命令要置二人于死地,为了能在主子面前邀功,此刻更是拼尽全力。 秦茾虽以一敌众,心思却一分为二,眼见着后来的黑衣人向西厢房而去,左手一挥,数枚暗镖飞出。那些人不防他在如此困境下还能出手,大意之下纷纷中招。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之人立马分成两排,后排挡镖,前排进攻,眼见着西厢房门一击就破,秦茾关心则乱,手中长剑失了章法。只听嘶的一声,左臂衣袖被挑破,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 “暗器有毒,贼子们小心了!”西厢房门突然打开,十余道黑色之物疾射而出。腥膻之气扑面而来,门前之人大惊,纷纷避让,未及闪开之人,有的被击中穴道,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有的误接在手,只觉手掌酥麻,毒气沿着筋脉向四肢百骸蔓延。 第五十三章:冼雪 面对黑洞洞的房门,围攻之人一时不敢妄动,只手持兵刃堵在门口。见他们畏缩,正挥舞落雪刀与秦茾缠斗的杜松怒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一群爷们还拿不下一个丫头片子。”见他喝骂,黑衣人无奈,硬着头皮,便欲往里冲。 恰在此时角落里有光亮起,一公鸭嗓子尖叫道:“妈的,这娘们骗我。压根不是什么有毒的暗器,而是猪肉脯。”他将刚才接在手中的“暗器”抛进嘴里,咀嚼得津津有味。“小娘子已经黔驴技穷了,大伙还不快上?”公鸭嗓子一个腾跃,从角落窜到门前。 “奶奶的熊,这又是什么玩艺?”冲在前面的几人发声怪叫,紧跟着一道纤细身影从房中跃出。 扶苏睡眠轻浅,室外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她。她轻身功夫不错,其他功夫都是教习师傅本着强身健体的原则传授,并不适宜对敌,若冒冒然出去,定会成为秦茾的累赘,所以一直强忍着。直到那伙人欲强闯进屋,她在黑暗中摸到那包肉脯,当成暗器投了出去。黑衣人投鼠忌器,暂时停了下来。她贴着墙壁侧耳谛听,知道今日不能善了,跃出房门的同时,将秦茾给她路上充饥的炒面朝当先几人劈面掷去。粉尘飞散,被迷了眼睛的黑衣人登如瞎子,失了方向。 扶苏还未落定,黑衣人已重整旗鼓围了上来。她手中全无依仗,只挥着平日放窗户的一根带叉铁棍。斜刺里一剑削来,铁棍立马被断去半截,闪着森碧寒光的长剑向她当胸刺来。弯腰侧坠,长剑堪堪贴着发髻掠过,一缕青丝却被剑锋削断,散落在地。她还未及直腰,三柄长剑又递到头顶,竟是避无可避。 秦茾手中的青霜剑不知染了多少鲜血,黑衣人却浑然不知生死,杀退一波,一波又上,却是用车轮战死困住他。 眼见着扶苏就要遇险,秦茾突然暴喝,气沉丹田,长剑划圆,一招“鬼见愁”递出,如寒冰般凛冽的剑气霎时将围攻之人逼退数步。他趁机跃出重围,抢到扶苏身边,又是一式“凤点头”,电光火石之间三柄长剑被挑落。 他浑身血迹斑斑,扶苏看得触目惊心。扶苏被他揽在胸前,听他沉声道“起”,忙御气运功,两人越过众人头顶,疾往窗户而去。 “这里便是你们的埋骨之地!”身后的声音魔鬼般狰狞,深入骨髓的寒意铺天盖地而来,秦茾的身子忽然一顿,速度慢了下来。“秦大哥?”扶苏惊叫出声。 “不要回头!”秦茾按住她的肩膀,命令道。扶苏只觉身后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自己托住,身不由己地从空中飘落到院中的菜地上。 她仰头,白衣的秦茾似一只鹤从空中翩然落下,只不过落地的时候却是一个狼狈的踉跄,幸好那把青霜剑撑住了他。扶苏跑向他,泪水沿着腮骨肆虐。“我没事,傻丫头!”温热的手拭去扶苏脸上的泪水,秦茾抬头发出一声清啸,扶苏知道他是召唤在马舍的追风。 雪白的追风扬着四蹄,带着夜色飞驰到秦茾身边。扶苏不待反应,便被他扔上马背。楼上的人陆续下来,扶苏伸出手,急得嘶哑了喉咙,“秦大哥快上来!” “你先走!”秦茾握紧手中的剑,转过身迎向黑衣人。扶苏只听得又一声长啸,追风回应地嘶鸣了一声,驮着扶苏向院外风驰电掣般去了。“掉头!”扶苏胡乱地勒着追风的缰绳,试图让它回转过来。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院子中传来,追风忽然停了下来,扶苏回头:秦茾跌坐在地,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赫然插在胸前。“秦大哥!”一阵天旋地转,她撑着身子欲从马背上下来。 “还不快走!”秦茾深黑的眸中显出恼意,嗫嘴发出最后一声清啸。追风一声悲鸣,扬蹄狂奔。 “臭丫头,哪里跑?”后边有马匹的追逐声,扶苏却已陷入了疯癫,秦茾幽深的眼眸在脑海中不断翻涌,有关心的眼神、怜惜的眼神,惟独没有埋怨指责。“秦大哥,秦大哥……”她胡乱地低语着,浑然不知一支喂了巨毒的暗镖正带着风射向她的后背。 只听嗖的一声响,扶苏眼睛一黑,向前扑倒。 青石砌成的深墙掩映着一栋碧瓦红楼,想是废弃已久,墙上满是绿萝。锻铁铸成的大门斑驳锈渍,门上悬着的白铜镂空鸳鸯锁也让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原来模样,数枝绿茎从墙上斜侵过来,在门上开出几朵细黄的花朵。一个梳着垂辫的少女提着食盒匆匆走来。她绕过正门,行到左墙的绿篱下,伸手一推,绿萝中空,竟是一扇掩饰巧妙的小门。 院子洁净清新,想是日日有人打扫。只是那院子又不同于一般富贵人家,花圃中没有鲜花如锦,反是一畦畦绿油油的瓜果菜蔬。少女走过一架葡萄,沿着长廊继续往前。长廊寂寂,竟无一人身影。再转一弯,一间房门忽然打开,少女的脚步欢快起来。 “翠儿,少爷的身体可好些了?”迎上来的是个老妪,头发蟠白,脸上罩着黑纱,只余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在外。 见到老妪,少女秀气的脸上现出孺慕之情,点头道:“是,婆婆!”嗓音喑哑粗嘎,与秀气的眉眼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老妪露出满意笑容。这丫头当初被少爷从山上捡回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会说。平时要莫不张口,张口便是一声狼嚎,夜深人静时听着格外瘆人。这两年在自己的训练下,也只勉强学会了几个词,其他逼得再狠也是不肯开口。 “哎,可这边床上躺着的还没醒来,眼瞅着都三天了。”老妪叹息,接过翠儿手里的食盒,向隔壁的房间而去。翠儿虽不能多言,却极是机敏,闻听此言,脸上也显出忧色。 这是一处正房,中间的厅堂布置得极为清雅,东厢房的门敞着,少女和老妪走了进去。紫檀雕花的云床上,垂着天水青的纱帐,榻上有一个少女盖着红色锦被犹自沉睡,正是身中毒镖的扶苏。 崔婆婆又是一声叹,坐到床边伸手将扶苏托起,细细打量了下,点头道:“脸上的青黑之色已经退了,牟仲的药还是和以前一样管用。” 翠儿早将食盒里的药碗端出,一勺勺吹冷慢慢喂进扶苏口中。崔婆婆拿出手帕细心擦掉扶苏唇角滴下的药汁,蹙眉道:“好一个清秀佳人,和少爷真是天生一对。只望你们能好好的,别再像夫人一样……”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眼睛飘向窗外。 “婆婆,婆婆……”翠儿见她突然沉默,神色古怪地瞅着窗外的菜圃,恐慌地唤道。 “婆婆……哪来的婆婆?”有粗哑的声音在耳边吵,扶苏飘散的意识慢慢聚扰:她在马背上,努力地向秦茾伸出手,可那把剑,那把剑明晃晃地插在秦茾的胸前,她心中大恸,“秦大哥……” “姑娘醒了?”崔婆婆的衣袖一紧,忙低头,见扶苏左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袖,高兴道。扶苏努力睁开眼睛:蒙着面纱的老人、翠绿衫儿的少女,像隔着一层薄薄的云,虽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她们的关怀和善意。自己又一次遇救了。她刚想开口说句感谢的话,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婆婆……”翠儿见她苏醒,本是满怀喜悦,结果扶苏双目一闭,竟又厥了过去,她顿时沮丧起来。 “不妨事!”崔月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起身向外走去。翠儿见她神色轻松,满腹不解,那姑娘明明又晕了,怎得婆婆说没事。 “很快便会醒了!”崔婆婆见她郁结,安慰道。“现在咱们去院子里摘一些青菜,熬一碗浓浓的粥。 “都三天未进粒米了,瞧那小脸瘦得……”想到扶苏清瘦的样子,崔婆婆心疼得嘀咕。翠儿欢喜起来,挽着崔婆婆的胳膊去摘青菜。 明亮的油灯散发着暖暖的光,崔婆婆坐在客厅认真地缝一双男靴,她的眼睛已经老花,针线只有拿得远远的,方才瞧得清些。厢房里,翠儿托着腮守着床头,眼睛眨都不眨,生怕扶苏醒来自己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扶苏浓密弯曲的长睫几不可觉地扑闪了下,翠儿瞪着眼睛,屏住呼吸,焦急道:“醒吧,快醒吧!”可扶苏似没听到她的呼喊,依然阖眼睡着。想到少爷为了救治这位姑娘,身受巨毒,即便躺在床上,也还是煎熬得日夜不睡觉,翠儿忽然有些埋怨。 神医可说了,要不是她身上的毒被及早吸出,以此毒之狠,恐早没了命。少爷虽没说那毒是怎么吸出的,但他一向红润的唇出卖了他,因为那日他的唇青黑得吓人,就连一向淡定稳重的崔婆婆也慌了手脚。幸好婆婆连夜请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神医,神医一再担保少爷喝了他的药,七天便能将身上毒素驱净,婆婆才放了神医走。 那夜,少爷破天荒的第一次在冼雪阁留宿。婆婆说少爷周围的人狐狸一样精明,若被他们瞧出异样,少爷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可就白废了。其实少爷留下来,是不放心这位姑娘吧。直到姑娘呼吸平稳了,少爷才舍得闭上眼睛,靠在椅上小憩。 少爷不肯提当时的细节,定是顾及到姑娘家的清誉,因为那伤口在姑娘的背上。那天少爷抱着这位姑娘回来,崔婆婆的脸色从未有过得阴郁。虽然婆婆没多说什么,但翠儿知道婆婆是心疼少爷受伤,而床上这位姑娘就是害少爷受伤的人。 那天少爷是那么欢喜,就像是找回了失去多年的宝物。不说话,只是笑,就那么温柔地瞧着床上的姑娘。那眼神温柔得像天上的白云,感染了她,最后也感动了婆婆。因为婆婆脸上的恼意慢慢不见了。 有一片暖暖的光在眼前晃动,扶苏努力睁开眼睛,一个秀气的小姑娘出现在面前。明媚的大眼睛看似睇着自己,却全然没有焦距,眉峰紧蹙,似正在思索什么难题。 “小姑娘!”扶苏怕突然动作吓到她,轻声提醒道。 “姑娘?!”翠儿不敢相信,待见扶苏冲自己微笑,方如梦初醒,兔子一般窜到客厅,拉住崔婆婆的手,“姑娘,姑娘……” 她心中虽明白,那个醒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婆婆伸手在她额上点了下,嗔道:“教你说话,偏不好好学。上窜下跳,哪像个姑娘家!”翠儿见她训斥自己,心中委屈,指着东厢房道:“姑娘!” “醒了?”崔婆婆这才领悟,忙放下手中针线,一阵风般走了进来。 “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扶苏见一个蒙着黑纱的老妪走进屋来,撑着身子欲起来。“快别动了,你的身子吃过亏,得好生将养着。”崔月华伸手将她按回枕上。她手虽温和,但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这个婆婆也会武功,且内力充盈。 “老身姓崔,你若愿意便唤一声崔婆婆。”崔月华居高临下打量着扶苏,识人当辨目,这个叶姑娘当真生得一双妙目。眸子晶莹清澈,乌黑的瞳仁如曜石般明净,即使病中,也不失风华,顾盼中神采飞扬。这性子倒不像夫人,只是恐刚极易折…… 第五十四章:翠儿 崔月华目光锐利,上下打量扶苏。居高临下且肆无忌惮,若落在寻常人眼中,便似在百般挑剔。扶苏却无不适之感,这个婆婆似是经年未见的长辈,看似清冷,实则和善。她微笑着应道:“是,婆婆!” 她笑容甜美明净,如和融的春风,暖心润肺,崔月华收回目光,声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你的身子此次吃了大亏,可要好好将养。此间唤冼雪阁,平素罕有人来,你就放心在此住着。” 冼雪阁位于落霞山麓,正是风光旖旎之所。这京城周围,但凡风景佳处,游客莫不如织,惟独这冼雪阁是一个另外,方圆二十里处,却是无人敢踏足。崔月华自是不便对扶苏说十余年前一个冷傲美艳的侠女在此自缢后,夜鬼之说便甚嚣尘上。更有言传,有一少年夜行至此,遭遇女鬼,惨被拔舌。流言蜚语日久,这冼雪阁也便成了禁地。幸少爷机敏,借故要了这里,自己才有安身之所。 不待扶苏反应,崔月华又拉过在一旁杵着的翠儿,“她叫翠儿,你有一应事儿唤她便可。这丫头虽然口齿不行,脑子却是灵敏的。” 翠儿听觉一流,见翟月华说到自己,腼腆地冲扶苏行了一礼,粗嘎的嗓音压到了最低:“姑娘!”清澈如小鹿般的眼睛透出自然的亲热,真诚而不作伪,扶苏鼻子一酸,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幸遇到这么多的好人。 “谢谢你们!”眼中有慢慢涌出的温热,她瞪着帐顶硬撑着不让泪水溢出。 “翠儿去灶上把适才熬的青菜香菇鸡丝粥端来。”翠儿见扶苏鼻翼翕动,知她伤心。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崔月华见她直愣愣瞧着扶苏,知她是狼群喂养大的,凡事皆从本心,不知避忌。原不知人伤心时大多不愿别人瞧见,像这样傻傻地窥人心事最遭忌,遂扯着她胳膊道。 “是!”翠儿想起一早在灶上煨着的粥,旋风似的跑了。 “我去看看,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崔月华恨铁不成钢般的跺了下脚,也走出了房间。 偌大的房间静了下来,扶苏举手拭去腮边泪水。那夜,她回望,桃花村一片赤红。虽无星月,但火海中一切都那么清晰,里尹家门前的老榕树上扑楞楞飞起的云雀,即使隔得很远,也听得见它们的悲鸣与大火燃起的噼里啪啦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就这么毁了! 慈眉的里尹、憨厚的张叔、热心的雀儿……他们躲过这场劫难了吗?这群深夜屠村的黑衣人究竟是谁,瞧当时情形,竟像是冲着自己和秦茾而去。 不,或许只是冲着自己,冬日的白雪又在眼前漫天飞舞,想到这里,扶苏顿时头痛欲裂。她以肘撑床,欲挣扎起身,不料一动作,扯动后背伤口,额上汗水顿时涔涔而下。 “姑娘?!”翠儿端着青花瓷碗进来,见扶苏面色惨白,半倚着床头大口地喘气,不由惊呼出声。 扶苏强笑道:“不妨事!” 翠儿放下手中碗,一个箭步窜到床前将扶苏扶住,又扯了被褥垫在她身后,方如释重负般地嘘了口气。 “谢谢翠儿!”扶苏勉强坐直了身子。 翠儿已经唬出了一身汗,叶姑娘是少爷最关心的人,要是出了差错,她可没法向少爷交待。见扶苏道谢,忙正色道:“姑娘不要!”怕扶苏不理解,又补了个起床的动作。 扶苏见她小小的脸作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心头一黯。雀儿在指导自己做家务时,也会有这般表情。见翠儿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扶苏强打起精神,微笑道:“下次不会了!”翠儿这才满意,转身将粥碗端过来。 扶苏伸手欲接,翠儿手一缩,摇头道:“我来。”扶苏见她执拗,只得由着她一勺勺地喂。粥熬了一个时辰,米粒入口即化,扶苏不觉吃了一碗。 翠儿见她意犹未尽地瞧着碗底,抿唇笑道:“还有。”扶苏被她识破,倒也不尴尬,坦然道:“粥熬得极香浓,劳烦姑娘再给添一碗。” 翠儿十岁被从山中带回,第一次吃到煮熟的食物,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世间竟有如此美味。从此她喜欢上了烹调,闲暇里琢磨厨艺,后来青出于蓝,崔月华便对厨房一应事务撒手不管,全部交由她折腾。现扶苏赞粥香浓,便如赞她一般,她喜滋滋地去厨房又盛了一碗。 扶苏两碗粥下肚,才觉得略有体力。她坐在床上打量四周,一桌一几一凳,物件不多,但样样明净精致,几上花瓶插着新鲜花卉,细白的花蕊散发出清雅香气。 “姑娘躺下歇息罢!”崔月华从外面进来,见扶苏靠着被褥端坐着,不由瞪了翠儿一眼。这重伤未愈的,吃完饭还不赶紧躺着休息。 扶苏见翠儿受累,忙解释道:“刚用完饭还未及躺下。” “只有好好休息,才能早日复元!”崔月华手脚利索,将扶苏安置好,语重心长道。 见扶苏慢慢阖了眼,崔月华方掩了门,悄悄回到自己住处。翠儿则在扶苏对面的地上打了地铺。 清醒以来的第一觉扶苏睡得并不踏实,桃花村的一幕幕雨云般在脑海中翻腾:雀儿笑着奔跑、芸儿低着头偷笑、秦茾荷锄归来、张婶温润的手心,一切还是旧日的模样,睡梦中的扶苏不觉露出了微笑。 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晚霞诡异的血红,凛冽的飓风裹着沙尘迷得万物失了方向,天生异象,这是大凶之兆啊!张爷爷的脸在沙尘后渐渐模糊,声音也消失不见。 风沙退去,一个人踉跄走来。是张元张大叔,他平时不是一直狼行虎步么,怎么现在像在云里飘?扶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元窄瘦的身躯上有十余个透明窟窿,正咕嘟嘟地向外喷射着殷红的血液。 张元越走越近,惨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一双黑色的眼睛突出在外。扶苏怔怔地不能动,看着他走到面前,举手扼住自己的颈,一字一句道:“是你,是你害了大家。” 他恨得怒目圆睁,手上力道慢慢加大。扶苏眼角不由垂下一颗清泪,果然是自己害了他们。也好,就用了这命偿还他们,她刚欲闭上眼睛,便听张元泣声道:“是我,是我救了你啊!我救了你来祸害村子,我罪该万死!” 他颤微微地把手松开,向东方扑倒。扶苏刚欲伸手搀扶,便听“轰”的一声响,眼前之人碎成了血沫。“张大叔……”扶苏心痛得无以复加,大颗的泪水滚落到枕上。 她欲睁开眼,却总有不可知的东西把她拖向黑暗的最深处。绝望悲痛的神情,小脸皱成一团,迷糊中还在不断呓语,白衣少年推开门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向来天真无忧,何曾受过些许挫折,少年向来清寒的脸上不免动容。在床边轻轻坐下,柔声安慰道:“扶苏别怕。”执起紧揪锦被的纤纤玉手,少年沉声郑重道:“从今时起,我定护你一世周全。” 耳边似有梵音和雅地唱,扶苏迷蒙中抓住一只温润舒爽的手,黑暗潮水般退去,清新明亮的月色渐次延展,心慢慢静了下来。她再也舍不得松开手,惟恐一松,梦魇便会再次来袭。 扶苏呼吸渐趋平稳,白衣少年神色也柔和下来。挺秀的鼻梁,因伤而略显苍白的菱唇,光洁的额头,还和幼时一样,永远都是那么美丽诱人。细瓷般的颊上隐约有刚才哭泣的痕迹,少年抬起手,用食指轻柔地抹去。 扶苏肌肤幼滑,少年手指所触之处只觉细腻柔软。这是她的面庞,自己梦里常见的人,他的呼吸重了起来,手指略有些犹豫,但还是慢慢向那饱满的菱唇拭去。 棱角分明的唇,娇嫩水润的没有一丝纹路,少年手指描画着,忽然心中一阵冲动,只愿把床上的人一把揽进怀中。那日午后,她在自己怀中的滋味是那般美妙,差点就让自己放弃了复仇的念头,只带着她回到那冰雪之地——他们相识相知的地方。 “少爷?”身后粗哑的声音怯怯地唤。 白衣少年有些懊恼,刚只点了那丫头半个时辰的睡穴。他轻轻掰开扶苏的手,站起身,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清寒:“我来看看叶姑娘,这便走。你和崔婆婆多费点心,好生照顾着。” 翠儿还未及反应,便见白衣翩然而去。白衣少年正是翠庄山庄的少庄主——雷子骞,也是扶苏雍城的故人虎子。 睡梦中,扶苏所抓住的手突然抽出。她顿时失了依靠,恐慌再度漫上心头,紧张地在床上摸索着,试图寻回那只温暖的手。 “姑娘……”翠儿见扶苏闭着眼睛,兀自恐慌,知她恶梦,忙牵住她的手,试图唤醒她。 扶苏反手紧握住,片刻慢慢睁开眼睛,神色中颇有些疑惑:“刚才是你一直守在我身边?” 翠儿一怔,马上点头道:“是。” 梦中的手掌温润有力,翠儿的手却娇小纤细,自己竟是睡糊涂了,扶苏不禁自哂。 第五十五章:晤面 翠儿每日端来的药苦涩难咽,扶苏却如饮甘露般痛快,只有快点好,才能回桃花村看下。有些事,不亲眼见,总是不愿相信。 浓烈的阳光透过纱窗,在桌上筛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春日正午,最是困乏时。饮了十余日的汤药,扶苏身上余毒基本清除。恢复不错的她,自不愿大中午的还让这一老一小照顾自己。推说喜静,让崔月华和翠儿各自去房间小憩了。 窗外有鸟雀的啁喳声,扶苏凝神去听——清脆婉转。是朱顶雀,她惊喜起来,这是雍城山野中最常见的一种鸟。她慢慢坐起,挪到床边,穿上鞋子扶着床站了片刻。还好不像以往起床的眩晕,她松开手,慢慢向屋外走去。 这是她来冼雪阁后第一次走到屋外。扶苏站在廊下,环顾四周:院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处处透着雅致。斗拱飞檐、嘉木曲池,无一处不透着匠心,可见房子的主人当初必是花了许多心思。只是花圃里为何都种了果蔬,与这院子的格调倒是有些不入。想起崔月华对谷物和蔬菜的如数家珍,扶苏顿时释然,老人家喜欢稼穑,将这花草换成实用的果蔬倒也可爱。 朱顶雀婉转的歌喉从西方传来,扶苏循声望去,紧挨着西边深墙的是十余株合抱粗的参天桂树,枝叶葳蕤,绿意深浓。朱顶雀最喜在高大的树木筑巢,扶苏心中欣喜,沿着小径慢慢向桂树林走去。 树林边竟有一栋木制的小楼,远离主房,在这僻静之处孤单地矗立着。她在这十余天,除了崔月华和翠儿并无见过另外的人。主人家不主动告知家中情况,她也不会冒昧地多打听。 莫非有人在此居住,扶苏放轻手脚,欲悄悄地走过小楼。 “少爷打算一直不见扶苏姑娘?”是崔婆婆的声音,扶苏的脚步蓦地止住。少爷?崔婆婆原来不是此间的主人,只是为什么又扯到了自己? “不是不见,待我处理完事情再见!并无十成的把握,何苦再让她担心。”声音沉稳清泠,隔着门清晰地传来,扶苏如遭雷击。 那夜并不是错觉,昏迷时握牢的手,帮自己驱散黑暗的梵音,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少爷?谜底只隔了一层轻纱,手一推便会真相大白。扶苏的手放在门扉上,只觉有千万斤重,后背上一层又一层濡湿的汗,阳光灼热起来,火一般烫着她光洁的额头。 突然一阵眩晕,扶苏身体失去了平衡,门吱呀一声被撞开。 屋内两人措不及防,各自惊疑不定地盯着门开处。翟月华率先发出一声惊呼,抢到门前,对扶苏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怎能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面前无数金星在飞,扶苏却不肯倒下去,一双星眸瞪得极大。眼前之人白衣胜雪,清俊出尘,想是自己的突然闯入,深邃的眸中尚有惊讶。但瞬息之间,惊讶敛去,眸色柔和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扶苏倒向地面之前,依然追问道。他不是翠竹山庄的少庄主么? 身体就要接触地面,扶苏闭上了眼睛。咦,这青砖地面何时这般柔软?她疑惑地睁开眼睛,雷子骞修长的胳膊正稳稳地托在自己身下。 “你……放手!”扶苏清醒过来,立马挣扎道。 “别动!你的身体还没有痊愈!”雷子骞并未如扶苏所愿,只见他双臂微微用力,将扶苏打横抱起。这一举动,不仅扶苏傻眼,崔月华也呆怔在一旁。少爷这是怎么了,男女授受不亲啊! “少爷,叶姑娘交由老身来抱吧!”崔月华忍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雷子骞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婆婆你身体不好,要多歇息!”根据以往经验,崔月华知道但凡他不正面回答,便是不认可。可礼节事大,冒着惹怒他的风险,也得劝上一劝,“这,这与礼不合啊!” 扶苏一直在挣扎,奈何蚂蚁遇大象,撼不了分毫。此刻听崔月华一说,灵机一动,硬的不行来软的,马上装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点着头附和道:“是啊,男女授受不亲!” “放心,这里再无多话的人!”雷子骞早已洞悉扶苏的那点小心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低头说话时,唇角微微翘起,清浅的笑意柔和了脸庞的轮廓,阳光下俊逸得有如姑射之仙,扶苏不由失了神。自得时那飞扬起的眼角,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雷子骞步履坚实稳重,想是此间极熟,行走时一双眸子总是亮闪闪地盯着怀抱中人。他的眸子深沉邃黑,扶苏与他视线相接时只觉有无数繁星沉淀其中,不自觉得让人沉醉。一个大男人,也这么媚惑人心!扶苏悻悻地闭上眼睛。 雷子骞走进东厢房,将她轻轻放到床上。 “你到底是谁?”疑惑如鲠在喉,扶苏忍不住,再次问道。 雷子骞避开扶苏紧追不舍的目光,微笑道:“你猜?” 扶苏呼得坐起,恼道:“你这个人好不爽快!”说完,又觉得自己无趣,将脸转向床里侧,闷声道:“不管你是谁,总归是我的救命恩人!刚才是我失礼了!” “你这脾气还是和幼时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雷子骞不忍再逗她,微笑道。 扶苏转过头,星眸中慢慢有了水汽,不敢相信道:“你是,你是虎子哥哥?” 雷子骞直视她求证的目光,认真道:“我就是那个欠了你一只鸟的坏蛋!” 惊喜犹如一磅重锤,砸乱了扶苏的心,真的是虎子哥哥……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开了闸般奔流。那些不知生死的桃花村村民、舍去性命也要护自己逃出生天的秦茾,逃婚、遇难、被骗、中毒,想到遭遇的种种,扶苏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是你,都是你!翠竹山庄里你为什么不认我?”委屈愤懑在心头叠加,扶苏泣不成声,“我找你找得那么辛苦,你却装作陌生人。如果我早找到你,桃花村的村民还有秦大哥就不会因为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抱膝,受了伤的小狼般呜咽着。受伤未愈,这一伤心动气,便是雪上加霜。扶苏一张小脸青白的没有任何血色,由于痛哭而鼻塞喉阻,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 她大口地喘着气,雷子骞心疼欲裂。他半跪在床边,一迭连声道:“都是我不对,我不好,你有什么气尽管冲我来。快别哭了,气着自己。” 说着,执起扶苏的右手就冲自己的脸上狠狠地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扶苏怔怔地瞧着自己的手,暴起的指痕在雷子骞清俊的脸上是那么突兀,但那双邃黑的眸子依然温柔地睇着自己,这巴掌究竟是怎么挥出去的? 说不清是歉意还是心疼,扶苏突然有些心慌,闷声道:“你怎么那么傻?” 崔月华几次欲说话,都被雷子骞眼神示意了回去。此刻见扶苏并未表现出多少的歉意,再忍不住,愤愤不平道:“当日少爷不认你,自是有他的苦衷!今日少爷心甘情愿挨你巴掌,那是因为心中有姑娘你!姑娘你想问题,不能单从自己的角度考虑。” “婆婆,你过了!这是我与叶姑娘的事,不需别人搀和。”崔月华是雷子骞母亲的贴身侍婢,最是忠心护主,雷子骞对她一直以来都是尊崇有加,今日说话的语气却突然严厉了起来。“你回房去罢!” 崔月华向来视雷子骞如亲子,见他疾言厉色,也不生恼,只是心中暗叹。果然和夫人脾性一样,都是多情之人。既然能为心爱之人抛弃自己所有,又怎会计较眼前的一点是非对错。想到这层,她心里的郁卒便悄然无影。依言退了下去,走到室外还贴心地把门从外面带上。 “苦衷?”扶苏自语,不安的情绪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紧盯着雷子骞道:“雷伯伯呢?怎么一直不见你们回雍城?” 雷子骞眸中有慑人的寒芒骤然亮起,扶苏一怔,再凝神细瞧时,似隐约有悲伤,却并无刚才那冷到骨髓的寒意。 雷子骞垂下了眼眸,似在思考:“那年他来寻我,刚到翠竹山庄就病染沉舸。虽然延医用药,但却无力回天。一个月后,我成了孤儿。” 他说得不动声色,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扶苏听来却如晴天霹雳,他那年还不到八岁,八岁便孤苦无依,这么多年究竟是如何熬下来的?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向雷子骞脸上突出的指痕,泣声道:“虎子哥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回雍城找我?” 雷子骞抓住她的手,微笑道:“宫徵羽与我母亲乃是表兄妹,他好心收留了我!” 既是表兄妹,为何当初不通音讯,甚至将你强行掳走?扶苏心中疑云密布,但雷子骞似乎并不想替她解开这些疑窦。 扶苏突然想起乔娘子说过他与宫沫含的婚约,遂笑着道:“听说你和宫庄主的女儿订婚了,恭喜你了,虎子哥!” 第五十六章:岫玉 不待雷子骞接话,扶苏又道:“宫姑娘可是一等一的美人,虎子哥你可真是艳福不浅!” “是么?”雷子骞长目如电,紧盯着她的眼睛。 扶苏重重地点头,一脸认真。 星般明净的眸子直视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不满质疑。无丝毫伪态,果是诚心诚意的祝愿,雷子骞的心一下坠到冰谷。不讥讽、不嫉妒说明了什么?她的心中已完全没有自己的地位,这个认知彻底击垮了他。 悲痛在心尖肆虐,他失去了平日的镇定,不自觉中手掌用力。扶苏吃痛,发出一声低呼,可惜对方却浑然不觉。 突然失神不说,眼角眉梢竟升腾出一股戾气。扶苏心中不安,低头看自己的手,已然被捏得青筋暴起。幼时她有丁点不舒服,雷子骞必着急上火,现在可好,蛮力都快把自己手折断了。 “雷子骞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也不该拿我的手发泄啊!”对着曾经耳鬓厮磨的人,幼时的任性冲动又让扶苏不管不顾起来。 如魔音灌耳,雷子骞猛地醒悟。这招历来都百发百中,扶苏心中自得。 见她委屈的眼神,雷子骞又愧又羞,抓起扶苏的手放到嘴边轻吹,“这样可好点了?” 温热的唇送出清凉的风,手指的涨疼似乎不那么明显了。扶苏刚想点头,突然发现这动作太过亲昵,忙将手抽回,笑道:“不疼了。” 幼滑的手蓦的抽回,雷子骞心中一空,小丫头也知道与自己避嫌了!说不出心中的沉重,他慢慢起身,强笑道:“你好好休养!我过段日子再来看你!” 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急着要走,扶苏心中不满,追问连珠炮似的袭来:“这是你的别院?为什么要过段日子才来看我?”疑问小山般压在心里,这哪是以前有一说一的虎子! “我会让崔婆婆告诉你一切,现在你只需好好休息!”雷子骞不敢再多逗留,多待一秒自己就会崩溃。能怎么说,说心中只有她一人?说一切都不过是权宜,待自己报了父仇便带她回雍城?她会愿意?他在心中嘲笑自己,数月之前硬生生将她推开。谁料半年便是沧海桑田,秦茾在信中说她为季乾昊心伤泪流,自己一直不肯相信。今日才恍悟自己一直深埋心底视为瑰宝的青梅竹马在她心中已是明日黄花!心有多痛只有自己知道!可是她放手了又怎样呢?自己是永不会放开的!何况季乾昊已有了太子妃! 他走得有些跄跄,扶苏莫名其妙,只怔怔地看他走出屋子。臭小子故弄玄虚!室外寂寂无声,她像泄了气的皮球倒在床上,扯过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余晖夕照,冼雪阁一片暖金。 “姑娘……”翠儿将饭菜在桌上摆好,立在床边轻声唤道。崔月华也走了进来,正巧见扶苏伸手将被子从头上揭开,忙正色道:“盖被不盖脸,方能呼吸通畅,气味清净。若蒙头盖脸,空气污浊,非常不利养身,何况你还在病中。” 要不是被你家少爷所气,我何至于扯被子,扶苏心中暗道,面上依然从善如流,“婆婆说的极是!” 崔月华心中满意,见扶苏穿鞋,忙过来搀扶。待扶苏坐定,又笑指着桌上的汤碗道:“姑娘多喝些这个。为了给姑娘补身子,少爷亲上山猎的野鸡,加了上好的老参煨的汤,最是营养。” 扶苏心中一热,翠儿盛过来的汤不觉喝了五盅。她餍足地放下汤勺,抚肚道:“今晚吃得太饱。”翠儿一听此话,顿时眉开眼笑。作为主厨,桌上饭菜一扫而空方是厨艺受欢迎的证明。 翠儿收拾碗筷,崔月华端来净水,扶苏洗漱后感觉清爽了许多。“婆婆,我想去院里瞧瞧!” 她兴致勃勃,崔月华犹豫片刻,还是扫兴道:“你身体虚弱,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扶苏怏怏不乐,却听崔月华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家少爷的事嘛,明日若不嫌累,我便细细讲给你听。” 扶苏闻听大喜,立马坐回床上,“我这便休息。婆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崔月华见她盖上棉被,吹熄了桌上灯盏,掩上门回到自己住处。 一夜酣眠。翌日清晨,扶苏神清气爽。崔月华刚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便见扶苏放了筷子,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她不由噗嗤一笑,“姑娘还真是性急。” 扶苏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半垂着头,低声道:“只是想知道虎子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崔月华心中暗叹,如果没有遇着自己,少爷当年早就没了命。她笑了笑,道:“瞧你今日气色不错,便伴你去院中走走。” 扶苏也自觉体能恢复不少,两人慢慢向院中走去。满目的绿色,瓜果枝头垂着各色花朵,招引来无数蜂蝶,嗡嗡地响着,扶苏好奇地四下观望。 “就在这里坐会罢!”穿过曲池,是一座精致的八角亭,亭中有石桌,石桌四周一圈紫檀的长凳。两人挑了位置坐下,扶苏正对着池塘,空旷的水面有清风吹来,很是心旷神怡。 崔月华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口道:“故事得从二十年前说起……”她声音渐趋沉重,慢慢沉浸在回忆之中。 二十年前,翠竹山庄还没有现在的声势。宫徵羽刚接任庄主,正是志得意满,踌躇满志时。 “岫玉,瞧我给你带的什么!”风尘仆仆的劲装青年小心托着手中的暹罗猫,快步走进一进雅致的院子。 “参见宫庄主!”翠衣俏婢正在院中侍弄花草,见他进来,忙放下手中花剪行礼。 “表哥回来了!”清脆的声音惊喜道。片刻便听珠帘声响,紫色罗衫的少女从房中跑出。少女肌肤白晳,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极是娇俏可爱。宫徵羽离家已有数日,乍见之下,抑制不住的心跳,任谁也没有这样的风华! “瞧这是什么!”他突然将藏在背后的那只蓝眼暹罗拿出。 这是一只小奶猫,在宫徵羽的手上细声细气地叫着。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一双湛蓝的眼睛明净得可以映出人影,严岫玉伸出手摸了摸暹罗猫的头,欣喜道:“给我的?” 见她脸上神情,宫徵羽心中得意。岫玉爱猫成痴,家中养了十余只猫不说,就连对那偷食的野猫也是爱护有加。点翠苑中备一大碗,早中晚每日三次按时将饭菜放在碗中,以供流浪猫食用。自己在锦江口岸见那暹罗妇人抱着这猫,便生了心思。幸那暹罗妇人肯割爱,一百金买了下来。现见岫玉笑的眉眼弯弯,宫徵羽暗道这一百金并没出错。他扬声道:“这家里除了你爱猫,还有谁?” 岫玉将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开心道:“还是表哥疼我!” 宫徵羽见她只管低头抚摸那猫,微笑着摇头,眼中却尽是宠溺之色。“抬进来!”他声音刚落,便见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进来。 严岫玉吃惊地瞧着木箱,“这又是什么?” “衣服首饰!”岫玉绝少有机会出门,自己沿途见到漂亮的衣服饰物便会买一些,这一路集回来便是这么一大箱。 宫徵羽伸手将箱子打开,箱子从中间隔断,左间饰物珠宝,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炫目的光芒;右间是绫罗绢衣,纹理细密,做工精致,俱是难得一见的新颖式样。 侍立一旁的崔月华发出一声惊叹,最上边那件用金丝在裙边织出鸳鸯的绿色绣裙,自己曾在“兰裳阁”看到,标价一百两。这一件便是如此价格,其他可想而知了。 岫玉也有些发怔。宫徵羽见她不出声,担心道:“有不喜欢的么?” 严岫玉摇头,怔忪道:“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自幼跟随母亲住在翠竹山庄,因母亲是自请与夫家和离,宫傲天也就是宫徵羽之父对她们向来不冷不热。吃穿用度每月都是刚刚好,自幼养成了节俭的性格。当时年幼不懂事,没少向母亲抱怨舅舅小气。可没想到母亲去世没多久,宫傲天就因悲伤过度,缠绵病榻,拖了半年也是驾鹤西去。 严岫玉现在也还不明白宫傲天这个人。若真有兄妹之情,为何平日里又冷若冰霜?难不成真是相爱相杀?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寒,自己与表哥可是订了亲的,可不能像他们一样两败俱伤。 严岫玉脸上神色来回变幻,宫徵羽一直瞧着她,见她蹙眉,不由好笑。“一直没有机会送你礼物。年底咱们便要成亲,这些便当为你添妆。” 严岫玉双颊顿时艳若桃李,薄嗔道:“原来是为了你自己。”说着,扭头向屋里走。 嫁进宫家,可不又成了自家的财物。宫徵羽想及此,也不禁莞尔。见她害羞,忙指着那只暹罗猫道:“你瞧在这猫的面上,原谅我这一遭罢。” 严岫玉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微笑起来。宫徵羽心一松,陪笑道:“不生气了?” 岫玉却不看他,将手指一伸,点向那猫脑袋,娇声道:“傻羽,谁跟你一般计较!” 竟把自己的名字给了猫,宫徵羽真正哭笑不得。不过千金难买美人笑!只要她开心,自己还有什么计较的呢?他手一挥,小厮忙将箱子抬进客厅。 第五十七章:觊觎 丫环上了茶,宫徵羽刚饮了一口,便见自己的贴身小厮在珠帘外鬼鬼祟祟地探头。他眉头一皱,吆喝道:“阿明你给我滚进来!” 那个叫阿明的小厮哭丧着脸,抖抖地走了进来。谁都知道宫徵羽在点翠苑的时候最烦人打扰,吴青山偏打发自己来请,他在心中腹诽不已。“给爷请安!”阿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诚惶诚恐。 茶盏在宫徵羽指间旋转,神色冰冷,恍若未闻。阿明偷偷觑了一眼,知道形势不妙,忙磕头道:“二爷和三爷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想请您过去做个决断!” 蒋云安最擅落月剑,是庄中一把好手;吴青山武功不精,谋略却是一流,若二人合璧完全不会亚于自己。自己刚刚回庄,有什么重要的事上赶着处理?宫徵羽气闷,瞧向坐在一旁的严岫玉,佳人素手如雪,正慢慢啜饮盏中花茶。 “告诉他们爷现在有事,稍后再去!”宫徵羽冷然道。相比庄中事务,还是与眼前佳人相伴更为愉悦。 “可是爷……”阿明犹豫地抬头,吴二爷可说了这个机会稍纵即逝。 宫徵羽佳人在旁,心情正好,也不计较他的僭越,斥道:“还不退下!” “还是去瞧瞧罢,莫误了正事,况吴二爷也不是唐突的人。”严岫玉见过吴青山几次,沉默少话,绝不是多事的人。 见她这么说,宫徵羽不禁讪然。爹刚去世,山庄最需稳定团结,一味儿女私情,怎能让两个拜弟心服。想到这里,忙起身道:“那我去瞧瞧!” 岫玉朱唇微抿,点头道:“快些去罢,别让他们等急了。” 宫徵羽带着阿明走出点翠苑,来到聚义堂。“大哥!”堂上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忙起身迎上来。 “怎么回事?” “雷坤越家三日前被灭门!”蒋云安压低嗓门,爆出一个惊天消息。 “武陵雷家?”宫徵羽震惊。 吴青山点头,沉声道:“命案发生于深夜,五十七人全部死于乱刀,家中狼籍不堪,金银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并非一般盗贼!”宫徵羽食指无意识地叩着桌边,沉吟片刻断然道。 “大哥英明,若只是为财,到手后早就逃之夭夭,怎会毁了五十七人性命。何况下人房中并没有值钱之物!”对宫徵羽分析得出的绪论,吴青山甚是满意。 “江湖传闻雷家有武林第一秘笈“春水神功”,习此功者,内家功法可独步天下。”说到这里,吴青山眸中忽然射出精光。如此至宝,习武之人莫不垂涎三尺,若能为翠竹山庄所有,那么这天下第一庄的位置必妥妥的,而自己也会前程不可限量。 蒋云安哂笑,“吹嘘得倒是厉害,也没看那雷家有多出息,还不是一夜之间……” 吴青山眉锋一挑,微笑道:“三弟此言差矣。春水神功乃雷坤越父亲所创,惟纯阳体质、根骨俱佳之人方能练习。雷坤越姿质一般,自是无法驾驭此等神功。不过雷家第三代雷万霆根骨清奇,幼年时得遇少林圆清方丈。圆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欲将此子收为衣钵传人。奈何雷家三代单传,视此子为命根,又自矜自家的春水神功,遂错过这么一段缘分。” 想那圆清方丈可是武林中第一人,多少习武之人打破了头皮也不能得见一眼,那雷家竟如此托大,两人听了俱是长叹。 吴青山又继续道:“说也奇怪,生在武林世家,那雷万霆却不爱习武,偏爱舞文弄墨,一笔丹青便是名家也不遑多让。” “那这春水神功怕不就此失传?”想到可以增进内力修为,宫徵羽不免惋惜起来。 “十年前雷春水去世便欲将此功法传于其孙,至于雷万霆修没修习,习得几成却是不得而知。不过不爱习武的脾性,却让他幸运地避过了这场灾难。雷家灭门那天,他正在青麓书院读书。” 蒋云安听得莫名其妙,挠头道:“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干嘛,直接说如何把那春水神功弄到手便好!” “三弟稍安勿躁。”宫徵羽声音温和,蒋云安听了却不敢再多言。 宫徵羽微笑对吴青山道:“二弟对雷家颇为熟悉?” “并不很熟。”吴青山摇头,“我母亲也姓雷,与武陵雷家同宗,勉强搭得上关系。” 吴青山从不把话说满,能如此说便是成竹在胸了。宫徵羽微笑不语,听他继续道:“雷万霆听得家中变故,从书院赶回,今日正好到家。” 宫徵羽听得颔首,接道:“二弟言下之意是我们要在今日赶到雷家?” 蒋云安听得云山雾罩,蹙眉道:“我们去抢?” 吴青山有些无奈,拍着他肩膀道:“非也。友之!” “大哥你说他是不是书读多了迂腐?有话直说,别欺负我听不懂文绉绉的话!”蒋云安怒向宫徵羽控诉。 “是去示好!”宫徵羽忍住笑意,这个三弟最好面子,关键时刻还得给他找个台阶。“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今儿正好如你所愿。” 蒋云安闻听大喜,也顾不得与吴青山置气,三人走出聚义堂,吴青山忽然道:“你们稍等!” 片刻转出,手中多了一沉甸甸包袱。“雷万霆此时最需此物!”他举起手中包袱,向宫徵羽道。 “还是你考虑妥帖!”包裹隐约露出所装之物形状,竟有千金之数。 三人打马狂奔,赶在夕阳落山之前到了武陵。吴青山少时来过此地,还有几分印象,带着二人转了几条巷子找到雷宅。 匾额上“积善之家”四个大字分外刺眼,朱红色的大门只剩半扇,院内并无声响。宫徵羽微一点头,吴青山立在半扇门前,提嗓道:“有人在吗?” 半晌也无人应,三人面面相觑。“进去瞧瞧!”宫徵羽带头向里走去。刚进院子,血腥之气便扑面而来,愈往里走,气味愈大。蒋云安掩住了鼻,吴青山留神脚下,到处都是斑驳血痕。 “大哥你瞧!”蒋云安指着左前方的花厅,低声道。明灭的火光从糊了高丽纸的窗户上透出来,屋里有人!三人兴奋地对视。 “请问有人吗?”依然是吴青山出声问询。 屏息等待时,光阴停滞,四周静寂。恍惚中似有阴风从门缝窗间钻出,三人俱是一身寒意。蒋云安摸了摸胳膊,满手的鸡皮疙瘩。“妈呀,这地方怪吓人的,我怎么听着有鬼哭声。” 吴青山虽然心中忐忑,却不愿在宫徵羽面前露怯,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推。 门并未栓住,一推即开。吴青山率先进到屋里,触目之中空空荡荡,只有白色帷幔在四方飘拂。血腥之气比院中又浓郁了数倍,宫徵羽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火光在帷幔之后闪烁,宫徵羽扯开拂在眼前的白纱,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十余具尸首整齐地排成排,一律的头向东方。残肢断首,血渍纵横,宫徵羽心中一悸,又将余下三幅白纱掀起,俱是一样的场景。 火盆仍在东边窗下毕剥地燃烧,吴青山弯腰看后道:“是火纸,有人在祭奠他们!” “看来主人不在家,我们在这里耐心等候吧!”宫徵羽一撩衣袍,在室外花圃的青石板上坐下。 不觉半个时辰过去,院中传来脚步声。吴青山一凛,一个身着麻衣的青年双手提着重物走了进来。借着朦胧月色看去,俊雅挺拔,倒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只是眉眼之间似有嗜血之态。 不觉青年已走到花厅前,宫徵羽瞧了吴青山一眼。吴青山领悟,清咳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霆弟!” 突兀的招呼并未让青年惊慌,他转过身,神色冷冽:“你是谁,这个关头乱认亲戚不怕没命吗?” 吴青山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我姓吴名青山,外祖雷齐修与尊祖父乃堂兄弟,向来和睦。三十年前外祖因人构陷,外迁至建康。虽然两家不常走动,但一直书信往来,所以我唤你一声霆弟并无错处。” 吴青山的直觉并没错,眼前的俊雅青年正是雷万霆。 雷万霆听他说到“雷齐修”之名时,已然有几分相信,再见他言辞恳切,心中已然十分认定。他思忖片刻,方道:“不知吴兄登门有何事?”说话同时,眼锋扫向宫徵羽、蒋云安。 蒋云安心中有鬼,不敢与他直视。宫徵羽却是坦荡自若,冲雷万霆微微一笑。 吴青山脸上显出凄然之色,悲声道:“听悉噩耗,如蒙雷击。就算拼掉我一条命,也要过来替我雷氏一族报仇。” 他指着宫、蒋二人,“这两位兄弟俱是义薄云天之人,听闻此事,定要跟来助一臂之力。” 宫徵羽见他介绍自己,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宫徵羽。” 雷万霆收回目光,伸手推开门,黯然道:“屋中是我雷家无辜丧命的五十七人,三位若不忌讳便请进吧!” 天色暗黑,饶有月光,室内也是看不清楚。雷万霆摸索着将手中之物放下,吴青山早已亮起火折子,这才看清他手中提着的原来是一坛酒并一些熟食瓜果,想是祭祀之用。 第五十八章:初逢 雷万霆掀起帷幔,三人这才发现刚才并没看真切,紧贴墙壁处是一金丝楠木的供桌,奉着五张牌位,中间两张赫然是雷坤越夫妇之灵位。雷万霆将手中白蜡点上,放在供桌两端,室中顿时亮堂起来。灯光之下见室内陈尸,极是狰狞恐怖,雷万霆却浑然不觉,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他半蹲着,神情专注,将瓜果肉食分装在盘中,然后再一一端到桌上。 他所做之事,三人却是无一能插手相助,只能立在一旁默默观望。待到雷万霆下跪叩首时,三人方跟着跪下,真真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半晌雷万霆起身,神情凄楚。见身后三人,先是蹙眉,接着黯然:“家中已无净地,三位若不嫌弃就去客房留宿一晚!” “那便叨扰了!”宫徵羽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当即抱拳行礼道。 “三位随我来!”宫万霆举着油灯在前带路。 客房似久无人住,推开时有一股沉闷的味道。雷万霆将油灯递给吴青山,“早些歇息!” 吴青山不放心,跟出门来关切道:“你也早点休息!” 雷万霆微一点头,向花厅走去。三人骑了半日的马,早已困倦,头刚挨上枕头便呼呼睡去。 耳边隐约传来公鸡的鸣声,吴青山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他揉着眼睛向窗外看去,天色青黑,只东方一抹鱼肚白。床上另外两人依然酣睡着,他慢慢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向镇上走去。 吴青山寻了一家早点铺买了包子肉饼便急急地往回赶。花厅沉浸在一片灰白中,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往火盆中续了些火纸。火光映在他白晳的脸上,照得脸色阴暗不明。 有脚步声,吴青山一个动作,已然恭敬地跪在牌位前,只听他口中道:“蒋伯伯您在天有灵,保祐青山和霆弟早日找到仇家,替您和蒋家报仇。” 进来之人果然是雷万霆。他见吴青山在堂前叩拜,脸上并无惊色,只在吴青山身边另一个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雷万霆再看向吴青山的神色中已多了几分和善,真心道:“吴兄有心了。” “霆弟说这话可就是在打愚兄的脸!”吴青山一脸不悦。 雷万霆摇头,“并无此意!”他个性耿直,并不太会说客套话。 “霆弟有何打算?”吴青山当然不期望他能有多感动,见雷万霆沉默,又道。 没想雷万霆突然激动起来,愤声道:“我就是个废物,能有何打算?” 一张俊秀的脸已然涨得通红,嗜血的戾气又从心头窜起。吴青山惊讶道:“不打算报仇吗?” 雷万霆纵声狂笑,癫狂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说,你说我用什么来报仇?”他似听见最好笑的顽话,直笑得双泪横流,咳嗽不已。 吴青山作色道:“有你这样的根骨,要想学武,简直易如反掌。” 却似一道惊雷,雷万霆突然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吴青山一咬牙,又加了一剂猛药,“霆弟莫不是为自己的怯弱找借口?” “说得好!我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雷万霆一拳向墙上砸去,墙未损分毫,手上却已青紫红肿。 吴青山心中冷笑,这种世家子弟,只有吃够了苦,才能扶得上墙。心中不屑,脸上却满是心疼,紧张道:“可伤了筋骨?” 雷万霆摇头,“和雷家满门性命比,这点痛算什么!”说完,颓然跌坐在地。 吴青山挨过去,和他坐在一起,试探道:“你既想报仇,何不练春水神功?” 雷万霆眸色陡然转浓,直逼吴青山,似欲看进他心底。吴青山双手一摊,无奈道:“莫非霆弟疑我别有用心,你可别忘了我身上也有雷氏血脉。吴某再不济,也不至于学那些下三烂落井下石。” “吴兄多虑了,我并非此意!”雷万霆收回目光,瞧向雷坤越的牌位。吴青山见他若有所思,心头窃喜,只要他愿意习武,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信。 太阳跃出地平线,院中满是朝霞的绚烂。吴青山将雷万霆劝出了花厅,两人刚在院中八角亭坐下,便见宫徵羽和蒋云安一脸疲惫地走来。 “你们倒来得巧!”吴青山打开自己刚买的早点,几人早已肌肠漉漉,片刻罄尽。宫徵羽状此无意地瞧了吴青山一眼,吴青山微微颔首,宫徵羽顿时心领神会。 “雷兄若想报仇,我们可以助一臂之力!”宫徵羽拿出汗巾擦完手,正色道。 雷万霆眼下一片青黑,想是彻夜未眠。此刻左手按压住眉心,声音不大却坚决,“抱歉我不想假手于人。”不待宫徵羽接话,又咬牙誓道:“假以时日,我必手刃贼子。” “霆弟武艺……”吴青山眉头深锁,担忧道。 宫徵羽接道:“雷兄出身武林世家,自幼耳濡目染,武功定不在你我之下。” 雷万霆面上却是一红,“宫兄有所不知,我极恶练武,所以并不曾习得几分。” “霆弟今年不过十七,若就此潜心习武,必能有所成就。”吴青山说完,面上隐忧更甚,“我观府上殒命之人,心肺俱被震裂,对家内功惊人。纵观武林,此等手法惟有七星帮帮主单长风修行。” “是那魔头?我们四人加在一起恐也不敌他十个回合!”宫徵羽神色不觉凝重。 蒋云安高声道:“大哥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南宫老爷子现正在翠竹山庄,只要他肯给雷兄指点几招,还怕他区区七星帮!” “蒋兄口中的南宫老爷子是东海无极宫的?”雷万霆心中一跳,要是南宫清,便可大仇得报了。自家虽有春水神功,但只是内家修为,与人对敌还得内外兼修才行。 “雷兄有见识,南宫清正是无极宫第一人。”宫徵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窃喜,鱼儿就要上钩了。南宫清性喜山水,因闻落霞山的汐湖春月、双峰插云而来。吴青山收到秘报,赶到客栈,以莲花之舌说动南宫清盘桓翠竹山庄。双方并无深厚情谊,又怎能说动向来不收弟子、狷狂不羁的南宫清指点雷万霆?但这些都不重要,南宫清现在翠竹山庄落脚确是事实。 “多谢你们,容我考虑下!”雷万霆站起身向花厅走去,三人以目视意,也跟了进去。 在宫徵羽等人帮助下,雷家五十七人安然入土。三日后,雷坤越夫妇墓前,雷万霆重重叩下最后一头,伸手将泪水抹去,对在身后等候的三人道:“可以走了!” 一路风驰疾奔,不到半日四人进入建康城。再往前走,山峰的轮廓在天边隐隐显出来,绿树野花也多了起来。宫徵羽减慢了马速,侧头对与自己并驰的雷万霆道:“瞧见那块巨石没,那便是翠竹山庄的地界了。” 雷万霆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方白色的芙蓉石直直地立着,上面篆了四个红色大字“翠竹山庄”。 刚行到影壁前,便有两个壮汉上来行礼。宫徵羽将手中缰绳递出,对雷万霆温声道:“从今时起翠竹山庄便是你的家,有什么需求不要客气,尽可以对我说。” 通过三人言谈,雷万霆早知他是翠竹山庄庄主。见他谦和客气,心中温暖,应道:“多谢大哥!”竟依了吴、蒋二人的称呼,宫徵羽心中得意。 还未走到聚义堂,便见阿明欢喜地跑来,乐呵道:“庄主回来了!”他见一个俊雅青年立在宫徵羽身侧,不由偷瞄了几眼。这小子真俊,竟把英武的庄主衬得暗淡了几分。 宫徵羽略一点头,继续往前走。 阿明急道:“庄主,月华那丫头今日都来了五趟。”话还未说完,他忽然指着花园惊喜道:“您瞧,严姑娘亲自来了。” 四人都转头去瞧,紫衣的少女从花丛中娉婷走出,玉面朱颜,纤腰若搦,纵是满园春*色,也不及她一分颜色。微风拂起轻纱做的裙摆,更显飘逸出尘,却是惊鸿照影来。 雷万霆只看了一眼,便转头瞧向别处。 第五十九章:水榭 雷万霆只看了一眼,便转头瞧向别处。 见佳人寻来,宫徵羽心中得意,忙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刚回来又出去?”严岫玉立在他面前,低声道。她本就生得美丽,此刻黛眉微蹙,秀气的脸上带了三分薄嗔,又是别一种风情。 宫徵羽见她眼波潋滟睇着自己,神色中半是委屈半是抱怨,不由心神荡漾,急急解释道:“去接了一个朋友!来,我替你们介绍。”说着,引着严岫玉走了过来。 严岫玉早见吴青山身边立了一个陌生的俊雅青年,神情冰冷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宫徵羽似对此人颇为熟悉,拍着那人肩亲昵道:“雷兄,替你介绍一人。”说着,微笑转头,“在下表妹严岫玉。”又对严岫玉道:“雷兄万霆,来自赫赫有名的武陵雷家。” 雷万霆原是读多了圣贤书,少女倩影刚撞入眼帘,便非礼勿视地转了头。却不想宫徵羽出身武林世家,并没有那些讲究,引着严岫玉大咧咧地来介绍。叫岫玉的少女已盈盈笑着向自己行了一礼,清声道:“雷公子。” 见她磊落大方,雷万霆暗笑自己迂腐,忙回了一礼,“严姑娘有礼了。”严岫玉的目光在他脸上略停驻了几秒,便轻轻移开。这个雷万霆微笑时,倒似那月夜清辉,皎洁明净。 一行人走到聚义堂,小厮上了茶。雷万霆和几人闲聊了几句,忽然道:“不知南宫前辈住在何处?大哥可否引小弟前去拜见?” 宫徵羽一愣,不由将目光转向吴青山。原来他也只是路上听吴青山说了此事,吴青山如何安排他却是不知道。 吴青山从容接过话头:“南宫老爷子住在御风楼。”见雷万霆眼睛一亮,又微笑道:“我认为霆弟还是先住下来为妥,毕竟奔波了半天,等明日消了乏再去拜见也不迟。” 宫徵羽也点头附和,“二弟所言甚是。霆弟就住天香阁罢,与我挨得近些。”见两人都如此说,雷万霆也不再坚持。既来了这里,便不是三五日便能离开的。想及此,便道:“但听两位兄长安排,只是要叨扰兄长了。” 宫徵羽哈哈笑道:“霆弟无需客气。但凡进了翠竹山庄的,无一例外,俱是我们山庄贵客。”见雷万霆将手中茶盏放下,又道:“去天香阁看看是否合心意?” 雷万霆与他们一道回来,知行程劳累,况且宫徵羽身旁还坐了一个俏佳人。他心思细腻,宫徵羽这么一问,便率先起了身,“正有此意。” 宫徵羽一意拉拢雷万霆,故将其安置在天香阁,与自己虽是紧挨,但与严岫玉住的点翠苑也离得甚近,却是呈三足鼎立之势。 雷万霆随他们走进院中,正前方是一圆形花圃,几株深紫色的花正开到荼蘼,馥郁香甜的花香引来了十余只蜂蝶,上下纷飞,倒是热闹。左边有几株大树,树荫下是一片极为空旷的场地,应是练武的场所。 见他们进来,院中扫洒的两个丫头忙上前行礼。进得房间,有一青衣丫环送上香茗,却又不是刚才的两个洒扫丫头。宫徵羽双掌一拍,六个仆妇鱼贯进来。“从今日起,雷万霆雷公子便是天香阁的主人,你们小心伺候着。” 下人高声应是,宫徵羽又指着在旁边立着的小厮道:“他叫阿明,伶俐勤快,霆弟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了他。” 雷万霆一眼认出这小厮便是刚才传话的少年。若他没猜错,这个叫阿明的少年应是宫徵羽的贴身近随。遂笑着推辞道:“这些人尽够了。” 哪晓得阿明却是十分机灵,宫徵羽话一说完,便跪倒在地,高声道:“小的阿明但听雷公子差遣。”两人同时发声,正撞在一起。 宫徵羽哈哈大笑,顺水推舟道:“这小子已认你为主,霆弟莫再推辞了。”闲话了片刻,几人起身告辞。时已近午,仆妇送来四碟精致菜肴并一份米饭,雷万霆刚用完,便见阿明带着自己的行李进来。 天香阁下人俱手脚利索,不一会便将房中收拾妥当。雷万霆在新铺的床上躺了片刻便坐起来,只要一闭上眼,雷家罹难的五十七人便会鲜血淋漓地向自己走来。 他坐在床沿上,低头看向腰间。这是一条天水青的腰带,左右两侧绣了两枝杏花。花瓣在枝头颤微微的,似乎呵一口气便会掉落下来。这是小妹蕊儿的得意之作,可惜却已天人两隔,他强抑制住心中痛楚,伸手向腰带上按了下,左侧硬邦邦的,还在。 雷家满门何时能沉冤得雪?雷万霆忽然不确定起来。室内虽然宽敞,他一时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抬腿刚走出房门,便见刚才上茶的青衣婢女侍立在门旁,见自己出来,忙恭敬行礼道:“婢子青环见过公子。” 雷万霆向她略一点头,径直向院外走去。 天香阁东边是一片竹林,雷万霆爱那片清绿,于是沿着门前的青石小径向左侧行去。修长笔直的金镶碧嵌竹散布在道路两侧,微风吹过有飒飒的清响。雷万霆仰头,细碎的阳光从竹叶间隙中透过来,晃得人头晕。从竹林走出,便是一池碧水,曲池上用松木架了栈道,池中央有短廊相接的两座水榭,卷棚歇山,小巧玲珑。 池的左隅有未开的菡萏,荷叶的清香裹着水汽隐隐地袭人口鼻。雷万霆深吸了一口,漫无目的地向池中央水榭走去。为了便于观景,水榭建在高台之上,立于任一个方向,院中之景皆可入目。西南方是自己所住的天香阁,离天香阁不远处有一幢建筑颇为宏伟,应是宫徵羽的天水阁。再向北眺望,一栋精致华美的楼房静立在繁花深处,匾额上三个绿色大字颇为引人——点翠苑,雷万霆看着楼宇周围遍植的鲜花,暗道可不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嘛!这里住的莫非是那位严姑娘? 他收回目光,在水榭的长凳上坐下。正在出神之际,忽听弱弱的女声,“小姐……”他抬头,短廊那头亭亭立着两个少女,想是因为自己的存在,主仆二人一时犹豫,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雷万霆忙起身,微笑招呼道:“严姑娘!”紫衣少女神色忽然一松,嫣然笑着走了过来:“雷公子在此赏景,我和丫头倒是打扰了。” 雷万霆早见后面的丫环端着一盘子鱼食,知她是来水榭喂鱼,遂道:“院中风景无限,万霆已尽飨。不打扰姑娘喂鱼,万霆就此告辞。” 严岫玉瞧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不由清笑出声,“倒是落荒而逃呢。”崔月华将鱼食递到她面前,也笑道:“这位公子长得倒很清俊。” “莫非我们月华动心了?”严岫玉见婢女绯红的脸颊,不禁打趣道。 崔月华将手中盘子一放,扭身坐到另一边长凳上,低哼道:“小姐尽爱拿人家取笑。” 严岫玉见她别扭,忍了笑意伸手将她拉起,“好了,再闹下去鱼要饿哭了!” 翌日,天香阁。 丫环刚把饭撤下去,宫徵羽和吴青山便联袂进了房。“霆弟可准备妥当了?”吴青山饱睡了一觉,一身的神清气爽。 三人走到院外,宫徵羽住了脚步。“南宫老爷子不喜人多,我就不去了。二弟与老爷子最为熟悉,由他引荐再好不过。” 雷万霆没想到他清早过来,只为了交代这几句话。顿时心头一热,对宫徵羽道:“谢大哥安排!” 宫徵羽要的就是他的感动,见状忙摆手,“这值得什么。快去罢,别与老爷子错过了。” 雷万霆跟着吴青山在院中弯弯曲曲绕了足有两三里路,方来到御风楼前。门首侍立着的小厮见到吴青山,跑了过来,低声道:“老爷子在里面用饭呢!” 吴青山提高嗓门,立在门前恭敬道:“晚辈青山拜见老爷子。” 室内寂寂无声,吴青山向雷万霆比了个稍安勿躁的口型,对着深垂的竹帘继续道:“晚辈刚得了一瓶陈年的香珀,特意拿来孝敬前辈!”他这么一说,雷万霆方才注意到他左手握了一只巴掌大的玉瓶。 话还未完,帘内一道身影如闪电一般跃至面前,再看吴青山手中已是空空如也,雷万霆震惊地瞧着面前正举瓶畅饮的清癯老人,身形疾如鬼魅,自己只是眼睛一花,人便到身前。只见南宫清熟悉地拔出木塞,举瓶痛饮了一口,然后斜眼看向吴青山,“惟美景与美酒不可负,你这小子倒真可人心。” 说着,目光一寒扫向雷万霆,“但你向来诡计百出,携了陌生人来又意欲何为?”说完一声低哼,神情凶恶地瞪向吴青山。 南宫清虽已年逾九旬,脾性却极为癫狂怪诞,生平第一大忌便是有目的地讨好。此时若直言雷万霆欲求师,必会激怒南宫清。所以南宫清斥责,却是正中吴青山下怀,他陪着笑刚欲说话。 却被一旁的雷万霆抢了先,只见他从容道:“并不是青山兄的错。因我想一睹南宫前辈仙姿,所以苦央了青山兄。前辈若怪罪,晚生愿一力承担。” 吴青山听得一愣,说好的求师学艺,怎得成了仰慕姿容。他却不知雷万霆亦曾听雷坤越说过无极宫之事,南宫清身为无极宫至尊怎能不被提及。这样一个怪侠,怎会收自己这种文弱书生,所以一早存了相机而动的心思。此刻原是最不合适提出求师之念想,倒不如混个脸熟,以后再来图谋。 南宫清听他说完,当即哈哈大笑,“你这小儿倒是有趣,只可惜我老人家最不爱与人打交道。” 第六十章 将计 南宫清说完,衣袖一甩进了房。吴青山心中窃喜,这下该知难而退了吧!可雷万霆脸上没有丝毫沮丧,只听他朗声道:“能亲睹前辈仙姿,余愿足矣!”说着长揖到地,“不扰前辈清修,万霆这便告辞!”他说完,吴青山反是一脸愕然,这么快就打退堂鼓! 雷万霆似没看见他神色,向他略一颔首便向院外走去。吴青山忙跟上,佯作关心道:“老爷子武功虽独步武林,但性格古板,颇难说动。接下来可该怎么办?” 雷万霆微微一笑,“你们帮我引荐已是天大恩情,至于南宫前辈是否和我有缘,那也得看我有没有造化了!” 还不死心!吴青山暗自不屑,就凭你这弱不禁风样还妄想得到南宫清的青睐。心里虽如此想,面上依然一副为雷万霆考虑的神情,“翠竹山庄的清风剑法也是不俗,我去和庄主说说,让他传授与你!” “兄长美意,请恕万霆不能接受!” 吴青山被噎得一愣,雷万霆却又解释道:“南宫前辈这边我还要再试试!若这点挫折便半途而废,那雷家的血海深仇又如何去报?” 吴青山强挤出笑意,“霆弟所言甚是,倒是为兄短视了!”说完,又试探道:“不知霆弟有何良策?” 雷万霆摇头,苦笑道:“只不过是厚着脸皮罢了!”二人走到天香阁,雷万霆住了步,“吴兄可否借一匹快马,我想出庄一趟!” 吴青山心头一紧,问道:“可是需要什么物用?若庄中没有,使唤下人采购也是一样的。” “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落在武陵家中,现在去取,未时必定赶回。”雷万霆见他一脸紧张,以为他担心自己,忙微笑道。 吴青山松了口气,他既不明说是何物,定是有所顾忌,只要最终回到山庄,还怕那东西飞了不成。想及此,笑道:“马厩中的奔月刚从漠北购得,据说能日行千里,你便骑了它去。我们去马厩!” 雷万霆也未推辞,跨上奔月向吴青山告了辞便纵马而去。 未时一刻,御风楼前。雷万霆将怀抱之物放下,却是一青釉的坛子。这是早晨与吴青山见南宫清时,方才想到自己家中桂树下埋着的宝贝。 门前的小厮还是早晨那个,见了雷万霆知是早上二爷带过来的,遂向屋里一指,又点了一下头,暗示南宫清在房中。 雷万霆伸手将青釉坛的封口拍开,酒的浓香顿时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门前立着的小厮咕嘟咽了口唾沫。这是元庆国酿酒圣手孔庆松的得意之作——香雪冷冽,可巧只得了四坛。一坛进了宫,一坛为睿王府所得,一坛留着自己品尝,这第四坛便落入了雷坤越之手。原来雷坤越性喜山水,常往风景名胜处游玩。一日,在泰山顶偶遇了孔庆松,一番言谈,顿时让两人惺惺相惜,临别时孔庆松将其中的一坛“香雪冷冽”赠给了雷坤越。 此酒于冰雪之地,红梅花开酿得,其醇香既有冰雪的清寒,更有梅花的馥郁。远远闻去,便醺然欲醉。 南宫清正在室内欣赏一幅山水,忽然鼻端有一股隐约的香味。他深嗅了下,似酒香,但又与往日饮过的那些不同,就连早晨那瓶香珀也不及此味醇正诱人。再嗅一下,更是香浓,南宫清腹中的馋虫一下被引了出来,他高声道:“阿三你们在外面鼓捣什么,有这般香气?” 雷万霆向那叫阿三的小厮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自己则将那酒坛挪得离门又近了一步,双手不断扇动,酒香愈发向屋子里飘。 南宫清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外面回应,鼻端的香味越是愈发浓郁。他再忍不住,掀了帘子气冲冲地走出来。 “又是你?”他瞪着刚站起来的雷万霆,凶神恶煞道。 雷万霆却是不惧,爷爷也曾这般呵斥自己,但虚张声势之下往往掩盖的都是和善可亲。他恭恭敬敬道:“家中藏有孔公的‘香雪冷冽’,但晚辈庸碌,再好的酒饮入口中都是一般味道。上午听青山兄提及前辈爱饮佳酿,这才特意取来请前辈品尝。”说完,将酒坛捧到南宫清面前。 南宫清围着酒坛四周闻了一遭,狐疑道:“这酒举世罕见,你家却是如何获得?” 雷万霆腰一直,正色道:“先父雷坤越素爱游山玩水,因而有幸在泰山与孔公结识,蒙其青眼得了这坛酒。” 南宫清眼睛一亮,“你祖籍何地?” “晚辈一家世代居于武陵!” “原来你是武陵雷家的后人!”南宫清欣喜道:“听闻令尊绘有一幅山水图注,将咱们元庆国的风景名胜尽绘于上。” 雷万霆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恭敬道:“这便是家父的那幅山水图注。” 南宫清刚想伸手去拿,半途又缩回来,尴尬笑道:“咱们进屋一起欣赏!” “是!”雷万霆心中狂喜,已经成功踏进这屋了!听吴青山说,自南宫清住进这御风楼,他们几个从未被邀请过。 南宫清将山水图注小心翼翼地打开,他自注目后,头便没有抬起。雷万霆见他看得出神,也挨在旁边一起观赏。足足半个时辰,南宫清方才抬头。他看得入神,不防身旁还立着个雷万霆,这一抬头便吓了一跳,眼中的向往愉悦倏地转为清寒,冷哼道:“香雪冷冽、山水图注,小子你的图谋不小啊!快说说你意欲何为?” 雷万霆没想到他突然发难,吓了一跳,片刻冷静下来,垂首敛目道:“晚辈并无所求,只是仰慕前辈风采。若能经常见到前辈,便是万霆莫大福分。” 南宫清却不答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想跟老夫学武?” 眼光逼视过来,雷万霆并不躲闪,昂然道:“晚辈适才所说皆是实话!前辈不信我?”以南宫清的性格,只能一步步接近让他心甘情愿授艺,若抱有目的,只会落得吴青山他们一样下场,所以这时自己只能咬牙硬撑。 南宫清哈哈大笑,眯了眼睛看雷万霆:“你这小子倒合我眼缘,若闲暇时,也可以来这御风楼走走。”但说着,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可不要学了吴青山他们,打着我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雷万霆这才醒悟,难怪南宫清在这住的心安理得!原来吴青山他们借助老爷子的声名,在外壮翠竹山庄的声势! “晚辈不敢!”雷万霆起身行礼,郑重其事道。 “我也知你不会,毕竟你们雷家的名声在那!”南宫清一声长叹,目光瞧向窗外的飞泉漱石,惆怅道:“明日该去哪里看风景呢?” 雷万霆神情一振,认真道:“晚辈看了下山水图注,建康城的风景大致相同,多数秀丽典雅。不过晚辈知晓一处绝妙风景,图注里并未标出。”他见南宫清饶有兴致地聆听,又继续道:“这地方山水相映,磅礴壮丽。其中一山棱嶒,传闻仙人都难登其顶,最妙之处便在那碧玉般的溪水不在山麓之下,反似玉带悬在半中央,竟是绕山而缠。” “这等妙处,令尊图注为何未曾标出?”南宫清虽然听得神往,心思却仍是仔细。 “此处乃凶险之地,家父为安全计,所以未曾录入。据说山中虎豹豺狼环伺,还有那生啖人肉的野人,不少猎人不信邪去山中狩猎,最后都是一去不返。”雷万霆虽一脸向往之色,却无限唏嘘。“其实晚辈倒是傻大胆,想去此地一览美景,只可惜无武功傍身,难以抵御那些凶兽。” “明日卯时你来御风楼,我们同去!”南宫清端起桌上茶盏,用杯盖撇去上面茶叶,漫不经心道。雷万霆的示弱倒是激起了他的豪情。 翌日傍晚,南宫清抱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雷万霆气急败坏地回到了翠竹山庄。阿三在御风楼前见二人身影,吓了一大跳,忙迎了上来,“老爷子,让我来抱雷公子吧!” “不用!”南宫清脸色青黑,抱着雷万霆进了自己的住房。清幻山下,若不是自己贪杯,山顶落下的那块巨石无论如何都能躲过,这下可真成了老糊涂,让一个文弱书生扑过来将自己推开。他瞧着床上面无血色的雷万霆,平生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让你们的二爷请个郎中过来!”他提高嗓门对外道。他规矩甚多,即便贴身伺候之人,最多也只能进到客厅之中。 “雷万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南宫清竟携他一同游玩。两人刚刚回庄,阿三说雷万霆似受了重伤,被南宫清安置到了他的卧室,现让我们请郎中。”吴青山一路走得急,赶到天水阁还有点气喘。 宫徵羽一脸愕然,“这两人关系竟这般好了?” “我也不知。”吴青山摇头,也是一脸茫然。“陈忠一在外面候着呢,让他过去诊治,我们顺便也看个究竟。” 进入御风楼这次史无前例通畅,宫御羽走进卧室,见一青衫长髯的老者端坐在床边的楠木椅上,正一脸关切地瞧着昏迷不醒的雷万霆,虽未见过,却知这便是南宫清。 他们一行三人进来,南宫清却连眼皮也没抬,只冷声道:“郎中还不快上前诊断?”他天生带一种冰寒之气,陈忠一哪见过这种场景,战兢兢地上前搭脉。片刻,抬头道:“并无性命之碍!伤口处失血过多以致晕厥!我这便开方抓药!” 正在这时,雷万霆发出了一声低吟。众人目光都聚拢过来,南宫清惊喜道:“万霆,你醒了!” 雷万霆视线渐渐清晰,当前一人赫然便是南宫清,他刚想点头,却觉头重如山,方才悟道自己是伤了脑袋。幸好还活着,他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几不可闻,“是前辈救了万霆?” 南宫清一愣,继而苦笑道:“傻孩子,是你救了我这个老头子啊!”雷万霆却道:“万霆微末道行,不给前辈添累便是幸事!哪能救得了您!” 南宫清见他不肯居功,也不再言,心中暗道欠这孩子的一定要还。自己这一辈子顺风顺水,没想到老了还欠这么大份人情。 第六十一章 中计 见南宫清沉默不语,宫徵羽忙上前安慰道:“陈忠一的医术在京城也能排得上号,他既如此说,霆弟必无大碍,前辈不要太过忧心!” 南宫清这才似注意到宫徵羽,挑眉道:“你便是翠竹山庄的庄主——宫徵羽?” 宫徵羽忙躬身行礼:“正是晚辈!” 谁料南宫清只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万霆受伤,还要劳烦你们庄中之人精心照料!” “我并无大碍!”闻听此言,雷万霆再也躺不住,从床上强撑起身子。本就是寄居,怎能对主人家提出诸多要求。 宫徵羽将他按回床上,对南宫清郑重其事道:“前辈请放心,万霆是我兄弟,照顾他原是我们份内之事。”说着,又对雷万霆关切道:“你好好养伤,不要考虑任何事。争取早日康复,让南宫前辈和我们这些弟兄放心。” “嗯!”南宫清脸上闪过一丝满意,又道:“万霆就在御风楼养伤吧!” “请恕万霆不能从命!”此语一出,室内四人顿时面面相觑。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小子竟推掉了这么好的机会,宫徵羽暗自扼腕,这大好机缘为何不落在自家身上。 “为何?”南宫清也是疑惑不解。 “我歇在这里,一则有碍前辈清修,二则我也习惯了天香阁。”雷万霆说到第二条时,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宫徵羽哈哈笑道:“原来霆弟是认床。” 十日后,天香阁。 雷万霆吃完早饭,在院中将卧室门掩上,在枕下摸出一条天水青的腰带。他的脸色已然红润了许多,年轻体健,再加上十天的精心调理,身体已基本复元。 一把银剪将腰带从中间剖开,一半透明的长卷从中露了出来。雷万霆小心将那层薄如蝉翼的包装剥开,里面赫然是一幅柔软洁白的缣帛,上面写了密密的蝇头小字。他正欲打开细看,却听室外的脚步声渐近。 “参见庄主!” “起来吧!”宫徵羽越过婢女青环,径直进了厅堂。 宫徵羽!雷万霆迅速将缣帛塞到枕下,还未坐稳,宫徵羽便推了门进来,微笑道:“霆弟今日感觉怎样?” “好多了!”雷万霆起身为宫徵羽拉了一张凳子,笑道:“你瞧已一切如常!” “这样我便放心了!”宫徵羽在雷万霆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雷万霆见他将那册子推到自己面前,不解道:“这是?” “这是翠竹山庄的‘清风剑法’,虽不及无极宫的精妙,但若能练到第九式,对付七星帮应该不成问题。” “这……”清风剑法自己也曾听闻,为翠竹山庄不传之宝,没想到宫徵羽竟如此大方,雷万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宫徵羽见他沉吟不语,以为他怀疑剑法的精妙,遂笑道:“为兄资质有限,只习到第四式便再无法精进。贤弟骨骼清奇,假以时日定能突破清风九式。” “如此宝物,我何德何能?”雷万霆将册子推回,婉言谢绝。 宫徵羽将那册子又推回,瞧着雷万霆认真道:“我与你一见如故,即便兄弟之情也不过这般。为兄的想与你共享此物,莫非贤弟瞧不上?” 雷万霆知此剑法只有翠竹山庄之人才能修习,此刻宫徵羽盛意拳拳,自己该如何是好?不接这册子,便无法修习清风剑法,灭门之仇也将遥遥无期;接了,自己又不是翠竹山庄中人,恐让宫徵羽背了私授外人之罪。正在犹豫,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决断:“大哥恩情,一直无以为报。恕万霆冒昧,大哥可愿与我义结金兰?” 宫徵羽闻听大喜,两人关系又进了一步。“你今年十七,按年龄序我最大,青山老二,云安排行老三,你就是我们的四弟!” “好!”雷万霆也有几分雀跃,在这世上又多了几个肝胆相照的兄弟。 宫徵羽让阿明请了吴青山、蒋云安,四人一道去了聚义堂,在关公像前拈香叩拜完毕,宫徵羽命下人现置了一桌酒席。雷万霆刚刚伤愈,不敢多饮,宫徵羽三人却是喝了个尽兴。 酒至半酣,宫徵羽忽然一声长叹,酒一杯接一杯的灌了下去。雷万霆见他喝得急促,忙道:“大哥饮酒要适量!” 宫徵羽向他苦笑了声,“四弟你不知为兄的苦恼!”说着,又是一杯酒下肚。 雷万霆见他醉眼朦胧,一味灌酒,对吴青山、蒋云安无奈道:“这……” 吴青山还未张口,蒋云安便抢先道:“四弟你有所不知,铁扇门的少主郇泽在塞外习得了一身蛮功,一月前连挑十余个帮派。前日又派人来翠竹山庄下战书,约大哥中秋节在孤鹜山一决高下。”他说着,忽然沮丧起来,“翠竹山庄的清风剑法虽然强劲,但大哥内力修为不够,迟迟未能突破第五式。这一出去便是代表翠竹山庄,但我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雷万霆却已听明白,翠竹山庄遇上了劲敌。自己艺不惊人,想要帮忙也搭不上手,他在心中暗叹。 吴青山状似无意地瞟了雷万霆一眼,见他低头沉思,又将自己要说的话在心中组织了一番。“其实要胜郇泽也不难,据说他修习的是一种极为霸道的内功,外功也不过尔尔。” “你说的轻松,但大哥的内功……”蒋云安瞅了一下已趴倒在桌上的宫徵羽。 “稍安勿躁,这就是我要说的,以大哥的资质,若有上乘内功心法相助,必很快突破清风剑法第九式,到时还怕他什么郇泽?” “内功心法?”雷万霆自语道。 吴青山点头道:“对,上乘的内功心法。我昨日翻了一天的《武林纪事》,方知春水神功是上上之选。” “春水神功,不就是四弟家的宝物?”蒋云安一把抓住雷万霆的胳膊,兴奋道。 雷万霆听到春水神功四字也是一愣,又见吴、蒋二人盯着自己,思忖再三方道:“爷爷去世之前,便将那春水神功烧了。因为家父练不来那等功法,留在身边恐招人算计。” “毁了?”外祖曾经说过,吴青山自是不信,又问道。 雷万霆点头,坚持道:“是的。”春水神功虽被武林人视为至宝,但外人却不知这神功定要具有雷家血脉之人方能练习,并且练习之人还要是纯阳之体,若不具备以上两个条件强行练习,则会经脉错乱,走火入魔。但若将这理由说出,却是难以让人信服,所以只能咬牙坚持刚才的说法。 蒋云安一脸失望,唏嘘道:“令尊练不来便将它毁了,真不知你祖父是怎么样的?”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却听外面有人道:“禀庄主,南宫老爷子让奴才来请雷公子!” 吴青山见雷万霆欲言又止,忙微笑道:“既然前辈请你,快些去吧!” 雷万霆起身离开,一直伏在桌上的宫徵羽霍的直起身子,眼神清亮,一丝醉意也无,对吴青山冷嘲道:“老二,看来你的计策也不管用啊!” 蒋云安挠头道:“会不会真的被毁了?” “不会。”吴青山笃定道:“十年前雷春水欲将此功法传授雷万霆,虽然后来他没修习,那秘笈却是在他手中的。” “这种事情必是你情我愿才行,现下他不松口,怎生是好?”宫徵羽不禁蹙眉。 “我还有一计,不知大哥是否同意?”吴青山看向宫徵羽,略显犹豫。 “只要能得到春水神功,壮大翠竹山庄,又有什么不可行?” “那日初见,雷万霆看岫玉姑娘的眼神不一般。我立在旁边,看得非常仔细,他眼睛虽迅速移开,但其中的惊艳、赞叹却是瞒不了人。”吴青山边说,边打量宫徵羽神情。 “你什么意思?”宫徵羽的神情果然变得非常难看。 “我想如果岫玉姑娘能去天香阁陪他说说话,套套近乎,定比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强。”面对宫徵羽愈来愈冷的脸,吴青山索性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 咔嚓一声,刚才四人还围着饮宴的八仙桌从中间裂开,蒋云安吓得跳到一旁,再瞧宫徵羽已气红了眼,怒指着吴青山道:“好你个老二,竟敢生如此龌龊念头!” 面对宫徵羽的滔天怒火,吴青山只平静道:“我一切都为山庄考虑!半年后,天下第一庄将开始遴选,大哥若再不能突破清风九式,我们拿什么去跟人家争?” 听他说完,宫徵羽顿时无语,颓然坐在椅上,摆手道:“罢了,你们都回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蒋云安陪着笑脸,“二哥都是胡说八道,大哥你别当真!” 说着,拉了杵得笔直的吴青山出了屋,低声道:“二哥糊涂了不成?严姑娘是大哥未婚妻,你怎能说出这么混帐的话?” “你懂什么?”吴青山甩开他的手,气冲冲回了自己住处。宫徵羽是不是可造之材,就看他对这件事的决断了。 再说雷万霆来到御风楼,虽说对南宫清有救命之恩,但依然不敢托大,毕恭毕敬地刚在门前行了礼,便见竹帘卷起。南宫清伸手将雷万霆扶起,一边向他脸上打量一边笑道:“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 雷万霆原是见过吴青山拜见他时的规矩,功夫做全都未获得青眼,现见他这么说,暗自好笑,原来老爷子的规矩是因人而异。 刚坐定,阿三便提了一壶刚烹的茶过来。南宫清让阿三下去,亲手提了壶斟茶,雷万霆站起欲帮忙也被他拦回,“你好生坐着,尝尝这茶的滋味!” 鲜碧的茶叶在滚水里慢慢伸展开来,雷万霆对着茶盏深嗅了下,闭目陶醉道:“其香清新淡雅,其色青翠碧绿,乃茶中上品。” “有眼光!此茶乃上佳的玉露,茶农一年也只不过得三四斤。”南宫清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知其也懂茶经,不由赞道。 一老一少品茗,时光迅速飞逝。南宫清饮尽最后一盏茶,瞧着雷万霆若有所思道:“你真的没有什么需要求我?” 见雷万霆一脸的莫名其妙,不由出言提醒道:“比如武功!” 雷万霆摇头,“晚辈并无所求!”他眼神清亮,直视南宫清。 南宫清哈哈一笑,“这可难了,老夫最不愿的便是欠人情!”刚才自己所言只不过是试探,未曾料到真是胸怀坦荡。 雷万霆紧张得心脏都快跳了出来,“我要跟你学武”这几个字差点从口里蹦出来,但凭了顽强的定力还是镇静了下来。翠竹山庄的清风剑法,再加上无极宫第一人——南宫清的指点,大仇定能很快得报。 他在与自己对抗,南宫清也在思忖该如何偿还所欠人情。一时静默,须臾却听南宫清道:“我瞧你颇为文弱,出去难免受人欺负,不如我传你几手功夫?” 说完,貌似不经心地瞧向雷万霆。心中暗道:小子,千万别拒绝,这个人情如果自己还不了,以后还怎么在江湖混呢! 雷万霆似乎非常为难,踌躇了片刻方道:“我一介书生,本不愿习武。但前辈好意,万霆如若推辞便显得我太不懂事。但我有一个要求,不知前辈是否应允?” 只要让自己偿还这个人情就好,管他什么条件!因雷万霆答应,南宫清一阵窃喜,微笑道:“说说你的要求!” “我希望前辈授予万霆的是您最得意的武功!” 南宫清心头一松,“这有何难?你的根骨清奇,定是学武奇才,所以我的功法你也应该能够应得。” 雷万霆见他应允,心中狂喜,忙跪倒在地。“师傅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南宫清伸手将他拉起,摇头道:“我从不收徒!今日答应授你武艺,不过是因为你救了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