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楚》 第1章 楔子 蜀国郫邑。 已入亥时,郫邑今日无宵禁,灯花烂漫,人流如梭。 她畏畏缩缩地蜷在墙根,眼巴巴地看着刚出锅的水引饼咽口水。有巡城的军士踏步而过,她微微偏头,避开巡城兵打量的视线。 夜风湿寒,她身上裹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絮,头发乱糟糟地绑在一块,细细看上去,眉眼清秀,十八九岁模样,却还是未嫁的装扮。似是畏寒,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不时对搓两下,搓手时,忍不住拿余光瞄方桌上,那一碗碗水引饼冒着腾腾热气。 这一双眸子倒是清亮沉静。 “真是晦气!”满脸络腮胡子的面摊主人瞄到这姑娘,嘀嘀咕咕钻进了棚子。 闻言,她风尘扑扑的脸上显出一丝羞赧,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 摊上,寥寥几人正吃着面,大声说笑。冷不丁传来“穆剑”二字,她不由伸长了耳朵。 “大王诏令,今夜星官大盛,我郫邑穆剑……” “嘭”的一声响动,打断了她的偷听。她惊得跳了起来,循声望去,一只大海碗摔在了离她最近的那张方桌上。那碗里的面堆得高高的,葱香四溢,肉片和青菜叠在一起,映着红通通的辣椒,煞是好看。 姑娘僵硬地抬眼,只见一脸凶相的面摊主人正瞪着自己,粗声粗气地说:“吃!”她咽了咽口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主人粗鲁地拍了下方桌,桌面框框作响:“吃啊!坐下!” “多谢。”她抿嘴一笑,端正地跪坐好,执起箸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尽管饥肠辘辘,她依旧坐姿端正,吃香文雅,看起来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若不是她吃得专注,发丝浸入了面汤也浑然不觉,面摊主人还以为自己做的吃食不招人喜欢。 主人看着,不由叹了口气起来,问道:“你不是蜀人罢?也是逃难来的?” 箸一顿,小姑娘抬眼看着他,矜持地笑了笑。 这一笑有如寒冬之梅般明艳,面摊主人倒有些不自在了,咳了几声,搔了搔头。 “我……我来找人的。”她咽下嘴里的水引饼,怯怯地开口,声音又轻又柔,带着小小的娇羞,叫人听了全身舒坦。 “找谁啊?”主人顺口问了一句,正巧有客人落座,他顾不上多说,赶紧抓过抹布擦了擦方桌,招呼客人吃食。“老吴来啦,坐坐,还是水引饼?” 小姑娘轻抚了一下腹部,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半晌,又捧起碗来,努力地往嘴里塞着面,这一次吃得可就不如之前那么斯文了。 “嗯。”新来的食客好奇地打量了下脏兮兮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她桌上那一大碗面,笑道,“老文,你这就太偏心了啊,我来你这吃几十年面了,也没见你给过我这么一大碗肉!” “哎,瞧你这酸的!只要你吃得下,想吃多少肉我都给添!” “好!你说的!切二斤牛肉!” “好嘞!” 面摊主人又钻入棚子里忙活开了。 被称做老吴的人盯着她看了两眼,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姑娘一看就是逃难的楚人。” “楚国乱成这样,最惨的还是老百姓呐!”隔壁桌的食客接过话头,两人很快就聊开了。 “可不是么,百姓何其无辜!” 她突然停箸,欲言又止,咬了咬牙,目光在四周流转了一圈,方落在老吴身上,小声问:“楚国发生了何事?” “楚国的国师谋逆,给五马分尸了,那位据说擅起死回生之术的王女——巫楚,受连坐之刑,被吊起来活生生烧死了。” “啊!”她惊道,“有这等事?为何我从未听说?”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楚王发兵三万,前往昆仑捉拿楚巫呐。” “这……国师谋逆,与楚巫和……和巫楚有何干系?” “谋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国师是楚巫的长老,如今他叛变了,那楚巫一族都别想活下来。所以说,什么名啊利啊,沾染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你看巫楚,封了王女,改巫为国姓,赐名楚,何其荣耀!结果呢?还不是一样性命不保。” 隔壁桌的食客插嘴道:“可不是。前些年我特意去了一趟郢都,有幸目睹那巫楚祭天,巫术确是精妙非常,有如天人。可惜受此火刑,饶是她擅起死回生之术,只怕也无力回天了吧。” 他说得可怕,楚国的姑娘脖子缩了缩,惊骇道:“此事当真?!” “大喜庆的日子,说这些晦气的做啥?”面摊主人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水引饼,以及一盘切好了码得整齐的牛肉,吆喝着送过来。 老吴也大笑道:“也是!今日大王诏令,子时星官大盛,穆剑可登峰造极,渡劫飞升。若真有这种福泽,乃是我蜀之幸啊!”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似有顾忌,迟疑未语。正在此时,忽觉天际彻亮,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紫色雷电贯彻天地,尔后雷鸣之声轰鸣不绝,震耳发聩,惊得人们纷纷掩耳跃起,两股战战。 一时之间,她仿佛被雷电劈中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奇的是,雷电大作,重重乌云间,却有九颗奇亮无比的星官显露,隐隐连成一线,闪耀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冷光。九星连珠乃万年一见的祥瑞之兆,人生浮沉不过百年,能亲眼目睹如此异象,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只是,时辰不对啊。未到子时……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眸中一动,复又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水引饼。 在所有人遥望天际欢喜不已时,只有她一人垂着头,保持着进食的动作,尽管那动作许久都没有变动过。 良久,劫云散去,北边的山头升起一道耀眼的白幕,白幕之中,有无数白光毫不留恋地嗖嗖窜上九天。 那是……飞升的仙光。 人人都道“蜀剑楚巫”,如今蜀国的穆剑飞升,而那楚国的巫人,却落得株连九族的下场。 她死死咬着下唇,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直到感受到夜幕重归大地,她才终于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道白光消弥于天际。 北面的蜀山沉寂下来。 星辰重又被云层覆盖,掩住所有光华。 郫邑城内张灯结彩,蜀人欢笑鼓舞,欣喜欲狂。虽为偏隅小国,得神仙护佑,欲求乱世存身,当如轻徙鸟举吧。 夜寒如水。 她眼睛里也映着潋滟的光,似乎感染了冬日的严寒之气,明明是艳丽的颜色,却带着深深的凉意。许久之后,垂头抚了下腹部,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扒拉着冷掉了、已胀成一团一团的水引饼。 杂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这一回,她吃得很急,大口大口埋进嘴里,上一口的青菜还来不及咽下,下一口肉片就堵住了牙齿的缝隙。 面摊主人忙完手头的活儿,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吃这么急,喝汤啊妹儿!” 说着,他惊讶道:“哎、哎?怎么了?” 她垂头咬牙,口齿间发出模糊的哽咽声,手背上一片水光,源源不断地又有大颗大颗的水珠砸下来。 “你别哭啊,这么多人得道成仙了,多喜庆的事儿啊,对吧?你哭啥?” 蜀国的穆剑飞升成为剑仙,举国欢庆,除了一个面恶心善的面摊主人,没有人看到她的软弱。 “他食言了。”她茫然地望着他,表情怔怔的,眸子中好像覆上了一层尘埃。 面摊主人呆呆地问:“谁?” “他不会来了……”她失魂落魄地喃喃了几声,突然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翻来覆去只会念叨这一句,好似一个躲起来偷偷舔伤口的小兽,一旦有人关切地问一句,就再也禁不住伤痛,“他不会回来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楚武王四十九年,楚国师叛变,武王大怒,五马分尸之。 同年,蜀国穆剑飞升成仙。 而与“蜀剑”齐名的“楚巫”,却因国师叛变一事受到牵连,受连坐之刑,全族自焚而亡,无一人存活。 她就死于这一场动乱之中。 白衣苍狗,转眼已过了一千八百余年。 昆仑墟的小镇上人来人往,有了几分热闹。 “姑娘,买个剑仙糖人吧,祝你早日修得大成。” 她脚下一顿,看着那滑稽的糖人,捏了个剑仙的样子,有男有女,脸部有些模糊,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 见她有兴致,摊主更加热情地招呼道:“姑娘,喜欢就买几个吧。”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串着糖人的细竹签。身侧有人经过,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道风,兜头向她吹去,携来一缕熟悉的气息。 回过头,望了那人的背影一会,心头突然一痛。她猛地奔了过去,拦在那人身前,在看到他容貌的那一瞬,面上露出忽喜忽悲的神色。那人垂眼蹙眉,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足尖一点,轻身掠起,身上佩剑化作一道银光被他踩在脚下,很快消失在天际。 那张熟悉的脸上,是全然陌生的神情。 寡淡凉薄。 她心头一阵酸涩,低声道:“终于找到你了,穆哥哥。” 目光流转,嘴角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第一章 不堪 有人探入了他的神识。 天璇星君几乎在第一时间惊醒。奇的是,他感受到自己心跳自然、呼吸平稳,似乎并不担忧。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懒洋洋的,含含糊糊,带着些许笑意:“别闹。” 活了一千八百多年,他若还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就当真可笑了。 但这个语气…… 这个语气怎么可能是他说出的! 天璇如醍醐灌顶,猛然一下睁开眼,入眼尽是一片红艳艳。红的屋梁,红的门窗,床上还贴着两个红喜字。这头,是红的帷帐,红的被褥,雪白的肌肤…… 肌肤?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看向怀里揽着的女子,略有些眼熟,端的是眉目如画,莹润可爱。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身子也交叠在一起。她抿着嘴促狭地笑着,一副偷偷干了坏事被抓包的表情,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得意。 天璇终于认出此人是谁,心头大骇,又窘迫又难堪,猛地推开她。此人毫无防备,挟着身上盖的大红色被褥滚下床榻。被褥一褪,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未着寸缕! “你……”天璇立时气血翻腾,自丹田深处涌出一股热浪直逼天灵盖,涨得满脸通红,禁不住怒道,“不……不知廉耻!” 那女子裹着被褥从地上坐起来,下巴搁在床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扁了扁嘴,竟似有些委屈和娇羞的意味:“穆哥哥。” 他没时间去想这个称呼中的情义,想施个仙法变身衣裳出来,终究还是太过慌乱了,忙中出错,毫无成效。余光瞥见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几件大红色衣物,隔空一指,那衣物却纹丝不动。 法力怎会如此不济? 他不由得心里一沉,探查之下,发觉体内的灵气并不充沛,内田空荡得如同凡夫俗子。 天璇眉毛紧皱,弓起腿,拿过枕头遮住要害,强行忍住欲将她扔出去的冲动,冷冰冰地盯着她,道:“巫姑娘,你对我做了何事?” 在这般直勾勾的注视下,这位巫姑娘的脸也慢慢红了,轻轻咬了咬嘴唇。 他心里却微微一动,心跳骤然加速,好似被蛊惑了一般,忍不住想倾身覆住那双唇。 天璇还记得它的滋味。又香又软,十分销魂。 这一走神间,巫姑娘已吃力地爬上床榻,姿势极为别扭,娥眉轻蹙,身子微微颤动,似乎在强忍不适。她轻手轻脚地为天璇盖好被子,自己也掀了被子一角钻进去,环住他的脖子,柔嫩的脸在他肩头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位子靠了上去。 柔软的身子,曼妙的曲线,怦怦如雷声大的心跳…… 天璇像是着了魔一般,呼吸渐重,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探手想推开她。不防身下一暖,他浑身一颤,垂下眼,只见一具温热的身子贴了上来,大腿根部还印着干涸的血迹。 大红的被褥,雪白的肌肤,殷红的血渍…… 这场面太过香艳刺激,天璇轰鸣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他神色喑哑,心跳愈发剧烈,一个把持不住,猛然箍住巫姑娘的后脑勺,俯下头去亲吻她的嘴唇,然后是脸颊,脖颈,胸脯…… 果然是记忆中的滋味。 九天之上清心寡欲的上仙天璇,此时如同欲念深种的凡人一般激动难耐,沉醉其中不可自拔,脑袋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尽了他最后的理智。 巫姑娘在他的亲吻和触摸下颤栗着,紧紧抱住他,身子轻颤,肌肤相亲。 引火燎原。 天璇觉得好像沉入了一个古怪的空间,浮浮沉沉,又熟悉又陌生。 他听见自己低声笑着开了口,语调十分轻佻,隐含着一丝宠溺,十分的陌生:“小巫女,为何窥我神识?” “种了些东西进去。”她低低喘息,带着颤音道,“此为傀儡蛊,害怕么?” “为何要怕?” 巫姑娘闻言,迷离的眼中覆上一层氤氲,扬起脸啄了啄他的额头,半真半假地道:“此为禁术,恶毒非常,将使你我生死相随,永生永世,不得分离。你也不怕么?” 傀儡蛊,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天璇却愕然发觉自己呼吸渐平,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调情的话不受控制一般脱口而出:“若你喜欢,永生永世作你的傀儡又如何?” “油嘴滑舌。”巫姑娘笑着抓过他的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转了几圈。玩弄一番,忽然轻声道,“穆哥哥,我……我有些怕。” 天璇不由自主地抓过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嘴巴像是受到咒术似的不受控制,道:“莫怕。你我两情相悦,天地为证,神仙为媒,谁也无可奈何。你乃我心头之血,我定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任何人伤及你一分一毫。” “心头之血?这是何说法?”巫姑娘忍俊不禁,复又轻声低语,“那这心头血……比起做神仙又如何?” 她的长发散落在天璇的胸口,痒痒的,带着一点酥麻。 “穆哥哥,你是想做个孤苦的神仙,还是与我做一对亡命鸳鸯?” 天璇不禁低头,把脸埋入她发间,嗅到一股清甜的体香,他贪婪地嗅了又嗅,伸手将她搂住,揽在怀里。“做不做神仙不重要,我只想和你做一对鸳鸯,哪怕是亡命天涯,也好过在九天之上孑然一身。” 怀里的人笑了一声,他能感受到她胸腔随着她的笑声而带动的颤音。天璇垂眸,见巫姑娘嘴角扬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做亡命鸳鸯太苦,不如我们一起做神仙罢。” 天璇揽在她腰间的手不禁收拢了几分。 巫姑娘扬起头,嘴角的弧度未变,脸上微微泛红,眸子里有一道夺目的光彩:“穆哥哥,记住你今日的话,莫要食言。”她拉着他的胳膊一抬,轻轻挣出他的怀抱,用被角裹了裹身子,好似有些害羞,赤着脚下地,在凌乱的喜服里一阵翻腾,取出一只不起眼的盒子,盈盈走来。 天璇伸长手臂,将她往怀里一带,笑道:“这是什么?嫁妆么?” 巫姑娘却难得郑重地道:“此是我楚巫最紧要之物,亦是我的命根,我将它交由你……” “笃笃笃!” 却在此时,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他脸色微变,沉声喝道,嗓音哑得将自己吓了一跳:“谁?” “兄长莫不是在贪睡吧?”那拍门之人开了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丝不正经,与天璇方才调笑的语调如出一辙。这是他的小妹摇光星君。 紧接着一道男声响了起来。“休得胡言。天璇星君稳重端正,自当不为俗念所困。”与方才那声不正经的话截然不同,这个声音一本正经,出自他的同僚,北斗七星君之一的开阳之口。 天璇不由心头一紧,清了清嗓子,问:“何事?” “兄长,巫瑶去小公子屋里了,咱们去看看吧!” 巫瑶? 他一怔,看向怀中之人。巫瑶不是在此么? 摇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兄长快些,别等巫瑶施展完巫术了……” 天璇还在出神:如果去小公子屋里的是巫瑶,那他怀里这个眉眼和巫瑶一模一样的人,又是什么? 此时,他弄丢的理智终于回来了,骇然将怀中的巫瑶一推,一时力道没把握好,不觉身后一空,却是自己不当心跌下了床。 门外之人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星君可有不适?”开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关切。 “一听名字就这样激动呀?”摇光吃吃直笑,“不枉巫瑶昨日那般待你。” 听到这话,天璇星君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大幅度地抽搐了几下。“无妨。”他生怕二位会破门而入,见到这幅不堪的画面,连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快来哦!” “嗯。”天璇敷衍地应了一声,紧张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待门口的影子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满头的冷汗,仿佛刚结束了一场恶战。 对于旁边这个和巫瑶长得一样的人,天璇不知如何面对,正在心里琢磨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借以掩饰尴尬,僵硬地扭过头,目光却落了个空。 巫瑶人呢? 她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为何自己全无所觉? 天璇隐隐察觉到不对劲,环顾一周,四周依旧是红的屋顶、红的帷帐、红的被褥,只是…… 这窗上并无喜字。 这地上并无喜服。 这屋里,也并无他人残留的气息。 天璇陡然一惊,当即一查内息。磅礴雄厚,仙气充沛。 再一探神识。清明安泰,齐整无虞。 天璇面皮抖了抖。那么,刚才那些是什么? 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衣物穿戴整齐,仍是昨夜和衣睡下的样子,只是皱了几分。 天璇星君愣怔许久,思及方才种种,脸色变了又变,十分精彩。 是了,若真是巫瑶,她怎么会唤“穆哥哥”这么个肉麻恶心的称呼? 而自己…… 天璇面上又冷了冷。自己怎么会轻佻地与她调笑,怎么会急不可耐地对她动手动脚! 从始至终,这间屋子里仅有他一人。 ——方才种种,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想他堂堂北斗七星君之一,九重天上出了名清心寡欲、冷心冷面的上仙,无欲无求地活了一千八百多年。在见到巫瑶之前,连姑娘的小手都不曾拉过,不想昨日才被她“那般”了去,而今更觉羞辱,他居然…… 居然做了如此荒唐淫靡、不堪启齿的梦。 而这梦里的女主人,居然还是昨日才“那般”过他的巫瑶! 仙人之梦,一贯只做预示吉凶的兆相之用。如今他却做了此等不堪回想的梦,天璇自然在第一时间猜测此梦出自巫瑶的手笔,而将自己定力不够心性不坚才遭了算计的缘由抛诸脑后。 楚巫狂妄诡谲,果然有些刁钻本事! 天璇星君顿时眼前一黑,心头又沉重了几分,又想到了被她“那般”一幕,恨得直咬牙,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把胸口那股翻腾的气血顺下去。 第二章 沅娘 天璇由凡人飞升,已做了一千八百余载的仙人,具体多少载记不清了,成仙时正是弱冠年华。登录仙籍、印册应卯之后,先是在南斗的司命星君下谋了个副官的差事,混沌地过了几百年。 待上一任天璇星君下凡历劫失败,失了仙缘,天璇一职空缺,他便在天帝的提携下入主北斗七星殿的天璇宫,做了巨门星君,仙僚们因觉巨门太粗鲁拗口,便称他一声“天璇星君”,久而久之,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的本名。若不是巫瑶这一声“穆哥哥”,他几乎忘了成仙前俗家姓穆,世人称之为“蜀剑”。 当年,另有一支修仙门路,名“楚巫”,与“蜀剑”齐名。由于楚蜀不和,想当然的,楚巫和蜀剑亦势如水火。 而巫瑶,就是楚巫的弟子。 至于楚巫为何会与蜀剑纠缠到一起,巫瑶又如何“那般”天璇,此事说来话长…… 这份冤孽还得从昨日说起。 昨日清晨,天璇与小妹摇光奉天帝谕令,作别了宗族长老,和同僚开阳一道入世,自昆仑墟下界。 驻足昆仑墟,三位仙人对于何去何从,一时迷茫了。 开阳天生天养,自小长在天庭,从没来过凡间,自然不发表任何意见。 天璇和摇光都已成仙一千多年,人间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已不是他们所熟知的世间。最后还是摇光道:“昆仑墟离蜀国不远,不如回故土看看,兴许遇见什么故人,可以打探消息呢。” 她这一说,天璇脑中灵光一闪,立即就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位故人。 这故人,天璇和摇光在人间时就已结识,登仙比这兄妹俩还要早上百来年,成仙后依旧在人间结了庐,混居于江湖,护佑后代。那位前辈来自西岭盛负名望的修道家族,相传是古蜀蚕丛之后,与蜀剑交情极深,对他们这些小辈们也极其照顾。 “文叔呀。”摇光也努力想了想,从记忆深处将这位前辈捡了起来,自然是十二分的赞同,于是欣然前往西岭。 就这样,开阳腾云驾雾,天璇和摇光各自御剑,仙气也忘了敛去,一行仙人威风凛凛、声势浩荡地向东南方行去,不到半日,便降落在蜀道西岭山深处的一处府邸前,向门童递交了拜帖。门童乍见如此声势,惊得两腿直抖,忙不迭入内通报。 这是一进高宅大院,门匾上书二个雄厚苍劲的篆体:文府。此宅朱门红墙,飞阁流丹,依傍着巍峨的西岭山,掩映在积雪之间,隐隐显出磅礴之势,就连门口分蹲左右的两座石狮子,也是趾高气扬的神态,可见此间主人的春风得意。 不多时,一个俊俏的小公子笑吟吟地迎了出来,他长着一张可爱稚嫩的脸,似是粉雕玉琢的娃娃,圆圆的脸蛋上像嵌了两颗又大又黑的玛瑙石,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左浅右深,十分地讨喜。 他一面疾走着,一面朗声道:“上仙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此人丹田空荡,不会法术。 天璇和摇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讶异。天璇掉过脸,也抱拳回了个剑仙礼,往身侧一一指过去道:“本仙天璇,小妹摇光,同僚开阳。” 那小公子走近了,凝目一望,怔了怔,道:“老祖宗只说有神仙要来,不想是这般养眼的神仙!” 众仙顿时有了种被调戏的感觉,胳膊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但看他满脸单纯,不像轻浮之人,便没有吭声。 “我叫文文,是老祖宗的第六十九代嫡孙,近日二叔要渡天劫,老祖宗闭关护法,吩咐说,不日将有神仙来访,叫我好生招待。”小公子笑眯眯地,两个小酒窝尤其可爱,“几日之后老祖宗才出关。如蒙不弃,几位上仙可在府上歇息几日。” 摇光双目闪闪地盯着他的圆脸蛋,“扑哧”一声乐了:“你叫文文啊?好名字!” 小公子转眼看她,见是个清丽可人的女剑仙,圆脸略略一红,声音不觉也低了下去:“仙姑见笑了。” 仙……仙姑? 这么老成的称呼砸下来,摇光立时瞪圆了眼,恶狠狠地道:“小子,你叫谁仙姑?” 小公子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好似不知道哪里惹到这位仙人了。 天璇忍笑道:“她活了一千八百多年,唤‘仙姑’未免太失礼。” 文小公子猛一拍头,恍然大悟,从善如流地改口称道:“婆婆。” 摇光面目狰狞:“你小子几岁了?” “再有五日便行弱冠礼了。” 摇光挑眉,上下打量着他,怎么看这张乳臭未干的娃娃脸都不像是将届弱冠。她稳了稳心神,接受了“文叔的嫡世孙居然不会法术”这一事实,语气微妙地道,“我成仙的时候才十七岁。” 小公子猛一撑圆眼,满眼崇拜:“好厉害呀!” 这句话诚意十足,令摇光呆了一瞬。通常族中长辈只会训她“惹是生非”“性情懒散”“吊儿郎当”,几时有人这么直白地称赞过她?她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一时洋洋得意,神魂飘飘然,便不再计较他的失言,好声好色地引导:“所以,你应当怎么称呼我?” 小公子认真地想了想:“嗯……老祖宗?”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顷刻间将什么得意啊飘飘然啊好声色啊全部劈毁。摇光顿时七窍生烟,噌地拔出佩剑有邪,若不是被其他二位仙人制住,那剑就该没入小公子的体内了。 天璇和开阳又捏手腕又勾脖子又架胳膊又抱大腿的,千般方法使尽,好说歹说,摇光才一翻白眼,哼声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不与你计较。” 那边,文小公子局促地扯扯头发,茫然问:“老祖宗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年纪大了,身子不适?” 此话一出,成功掀起了一道滔天巨浪,让勉强平静下来的摇光又陷入了抓狂。 天璇一面架着妹妹的脖子和胳膊,一面对文文道:“舍妹舟车劳顿,失态失仪之处……” “瞧我这脑子!”文小公子一拍脑袋,“怎能让上仙枯站着!厢房已经安置妥当,几位请随我来。”说罢,立即引几位仙人入内。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给众仙解闷:道君皇帝他老人家为文府兴建了一座宫观;长姐嫁给了信王的公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二表舅的小姨子的堂叔的侄子考中了榜眼,在朝中谋了份差事;府里从汴梁新聘了名花奴,架子端得可高了…… 这一絮叨,就足足絮叨了一个时辰。文叔素来持重,众仙着实没料到他的子孙后世居然如此能说,待在厢房落了脚,那小公子仍喋喋不休地说着家长里短,要不是门童来报有人求见将他打发了去,只怕他还能再说上好几个时辰。 小公子一走,众仙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不多时,外头忽然一阵吵闹,一时脚步声和高喊声不断,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众仙甚感奇怪,走出厢房,随手捉住一个奔走的小厮问:“门外何故喧哗?” 小厮急道:“回仙君,府前有人闹事。” 闹事? 摇光杏目一亮,放出狼一样的光来,提步快走,边走边喊:“走!我们也去瞧瞧!” 走到门口,远远见到一位姑娘,头梳双环髻,发间环以绿翠,上身着窄袖短襦,下身着青碧色长裙,腰间别一块碧玉环绶,说不出的憨态可掬。而站在她跟前的文小公子却苦着脸,表情像吞了苍蝇一样郁闷。 “啧!”摇光记仇快、忘性也大,一见小公子不痛快,自己心里立即就痛快了起来,也忘了他乱说话的事,拿手肘捅捅开阳的腰,暧昧地笑,“文文艳福不浅呐!” 好脾气的开阳冷不丁被她一桶,吃痛闷哼,勉强嗯了一声回应。 “这位姐姐……”文小公子端详着手心的物事,整张脸都皱成了包子状,“我真没见过这块破玉,你认错人了,请回吧。” 那娇憨的姑娘顿时双目圆瞪,两手叉腰,提高声线喝道:“你叫谁姐姐!” 一个侍从附耳道:“小公子,这个……跟府上的传家宝玉是不是有点相像?” 小公子怔了一瞬,捏着手里的半块玉看了又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会吧。” “如何不会!你们文家人都是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公子急忙后退,与她拉开距离,目光微闪,口中弱弱地道:“这、这桩事我并不知情。” 姑娘闻言更怒,逼近几步,提起他的领口,戳着他的胸口,骂道:“你这小郎君,怎么这般无赖!自家宝玉都不肯相认!” 小公子的目光随着她戳着的手指而动,面皮一抖,连声道:“姑娘有所不知,我父亲逝世已久,死人的话不作数的,所以,恕我难以……” “说什么浑话?我若是你父亲,肯定从棺材里爬出来捏死你。”姑娘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姓赵,名沅娘。你只管叫管事的人出来叫我!我看他敢不敢认账!” “姐姐啊……”文小公子快哭了,“府里就我管事。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我心有所属,实在做不出违心之事。” “谁是你姐姐!胡言乱语什么。”赵沅娘脾气急,许久的纠缠让她愈发暴躁了,索性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没一会,那圆脸蛋上就渐渐浮现出五根指节分明的红印记。 小公子脑子一空,无数星星在眼前跳来跳去。他自幼体弱多病,文府上下无不将他捧着供着,唯恐委屈了他,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过了片刻,视野渐渐清晰起来,他怔了许久,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赵沅娘一看他这窝囊样,更加气愤,怒道:“你敢哭!你哭一个试试!我沅娘最瞧不起的就是没骨气的人,孬种!” “咔”的一声轻响,那是摇光下巴掉下来的声音。 “果真好……”开阳咽了咽口水,“好艳福呐。” 天璇闻言,嘴角微微抽搐。 莫不是他在天上呆得太久了,不知今昔世间趋势? 大宋的女子都这么、这么的…… 英武? 第三章 毕方鸟 天璇掉转视线,只见一干家仆目瞪口呆地缩在门后,仓惶地探出脑袋张望。仅有几个侍卫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试图解救小公子。赵沅娘头也没回,反手一拍,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就倒飞了出去,撞在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上,大树应声而倒。真看不出来这姑娘模样娇憨,力气却如此之大。 再看那处地上,已趴了十几个侍卫,均捂胳膊抱腿脚地低声哭号。 天璇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宋女子果真远胜古蜀! 在场侍卫和家仆均被这野蛮霸道的声势所压,无一人敢说话动作,一时只闻细小的喘气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 小公子一见侍卫们的凄惨下场,泪水蓄在眼眶里打转,哭也不是,不哭又觉得委屈得不行,从嗓子眼里逸出了一声哽咽:“既然姑娘瞧不起,不如就放过我吧!姑娘这般武艺,应当配得上一个英雄一般的男儿。” “你再胡说八道试试!”赵沅娘横眉倒竖,顺手又啪啪给了他两巴掌,打得小公子一时不能视物,脑子里全是星星在转,那小脸蛋登时肿得老高,狼狈不堪。 赵沅娘还欲再打,只见小公子忽然一张嘴,一股腥热的液体喷在了她脸上,顺着她脸颊的弧度流了下来。 饶是如此,小公子仍然不屈不挠地叫唤着:“赵姑娘,我文氏家训,威武不能屈,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决计不会依从你的!” 赵沅娘抹了把脸,蹭了一手的血,愣了愣,又拽紧了他的衣裳前襟,急道:“你吐什么血,我根本没使劲!” 事情居然闹到了这种地步,众仙脸上的戏谑之意顿消,再也无法当成玩笑看待。开阳性情单纯,心有不忍,这待前去相救,刚迈出一步,却被人拉住了,回首一看,兄妹俩一人拽着他一只袖子,皆是满脸的不赞同。 开阳低声道:“他可是你们故人的嫡亲世孙。” 天璇冷然回答:“插手凡尘之事,只会招惹是非,反而是害了他。” 极凉薄的回答,但也是事实。 开阳多少还是觉得不舒服,“难道就眼睁睁……” 其实,事关文叔后代,天璇何尝不想相帮,只是…… 佩剑无雏在身侧隐隐躁动,他叹了口气,一把握住剑柄,将那些不安分的情绪压制下来。“文小公子印堂发黑,寿元将尽,这是他的劫数。” “你当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文叔在洞府里就当真不知么?”摇光接口道,“命定之劫,谁能与天道相抗衡?” 开阳一想,好像是这么个理。文家老祖宗不管,他们这些外人还能插手不成?他脸色白了几分,不忍再看那边的惨景,遂扭过头,踱到一旁。 那边,小公子的大嗓门还在奋力挑战众人忍耐度的极限。 “姐姐,男女授受不亲!你且放手,莫要坏我名声,我不能对不起我的意中人。” 赵沅娘没好气地道:“你这么孬种,想必你的意中人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听到她中伤自己的意中人,这个一贯柔弱娇惯的小公子,此时却跟吃了豹子胆一样,大声反驳:“她是个娇弱女子,自然不是英雄也不会是好汉!” 此言甚是有理,赵沅娘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心头怒火更盛,喝道:“你是在讽刺我不够娇弱么?” “赵姑娘说笑了,娇弱这两个字想必跟姑娘无缘吧。”小公子这一嗓子喊得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是刚呕了血的样子,赵沅娘顿觉蒙受了欺骗,愈发地恼怒,扬起巴掌,又想扇下去呼他一脸血。 小公子见她扬手,脸上不由又火辣辣地作疼,一下子没憋住,泪水争先恐和地涌了出来。“莫打了莫打了,再打就破相了。” “没出息!为了皮相和女人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西岭文氏,好歹也是武学世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男生女相的货色?”赵沅娘怒道,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滔天的怒气,力道比起前几巴掌更是大上十分。 那张娃娃脸红肿不堪,旧痕之上,新添了一个鲜血淋淋的掌印。小公子又呕出一口血,两眼翻白,竟是要晕过去。 “没用的东西!装什么死!”赵沅娘满脸鄙夷,伸腿踢了他一脚,小公子腿脚一软,带得她差点跟着倒下去。 “小小小公子!”旁边一群侍卫挣扎着爬过来,颤声喊道,“不好啦,小公子又出事了!快去请老祖宗出关!” 杵在门后探头探脑的门童听罢,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往府里跑去。 又? 赵沅娘耳尖地抓住了这个字眼。此时,她方觉察出不对劲,面上也流露出一丝紧张之色,赶紧掐了掐小公子的胳膊,他肌肉紧绷,四肢抽搐,样子十分古怪。想想不对,又掐其人中,疼得他泪水直往外溢,人也稍稍清醒了一些。 小公子气若游丝地开口:“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可惜,见不到巫……” 就在这时,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毕方,毕方——” 紧接着,地上无端生起了一团火,直直往赵沅娘身上扑去。赵沅娘当机立断,扔下文小公子就地滚了滚,在积雪堆里把火焰蹭灭,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她面容被熏得焦黑,头发已被烧毁大半。 赵沅娘只觉身后一凉,扭头一看,襦裙也烧出了几道口子,其中最打眼的一道正在臀部。这位置着实尴尬,她立即跳了起来,惊呼一声,两掌张开捂住乍泄的亵裤,退到林中树下遮蔽。 那小公子被扔出去,软绵绵的身体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侍卫们一面自地上挣扎而起,一面呼喝着“小公子”,欲要扑上去,却见红光一闪,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赶在他们面前接住了他。 与其同时,一道清灵的嗓音响了起来。 “哎呀,真对不住,烧到人了。”话虽然这么说,但她嗓音里没有半分歉意,“毕方调皮。”她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身旁坐骑的脑袋,力道之柔,要说是嘉奖式的抚摸也不为过。 此坐骑是一只大鸟,模样像极了鹤,翅羽斑斓,神态高傲。 蓝羽、红纹、白喙,只是却是单眼单足。 “她说毕什么?”摇光掏了掏耳朵,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只单眼单足的鹤,拿胳膊肘撞了撞开阳的腰。 “毕方……吧。”开阳也惊疑地打量着,“毕方,又名兆火鸟,乃上古时为黄帝守卫战车的神鸟。此人是何身份,居然能驱使兆火神鸟?” 古书中记载: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被抱住的文小公子两眼发黑,目光还未对上焦,便已嗅到了来人身上的体香,猜到了她的身份。待听她开口之后,心中一定,便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个酒窝深深陷了下去。 “巫、巫姑娘。” 一张肿得老高的脸咧着嘴,上头印着层层叠叠的五指印,这笑颜十分别扭,叫人心酸。 来人垂眸,神色微微一动。 “死之前,还、还能见到你,真好,真好……”他说两个字就粗声喘一下气,听得人心里头像是有爪子在挠,恨不得冲上前替他说完一句完整话。 小公子艰难地说罢,又吐出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这一日给摇光带来的震惊太多,她已经丧失了做表情的能力,于是木着脸,又拿胳膊肘向开阳腰部一顶,“小公子叫她什么?” 开阳强行忍着腰部的不适,不是很确定地回答:“巫姑娘……吧。” 巫姑娘? 天璇下意识与小妹摇光对视了一眼,神色骇然。兄妹俩都想到了一处。 此巫,莫非是彼巫? 这位被称为“巫姑娘”的人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长发高高束起,未施粉黛,不佩钗玉。衣裳明艳如火,长发乌黑如泼墨,更衬出她肌肤胜雪,明艳动人。她探了探小公子的脉息,薄唇轻抿,伸指轻点他身上十几处穴位,封住命门,保住一口气。 侍卫们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巫姑娘,小公子他没大碍吧?” 看起来,这位巫姑娘和文府的交情还颇深。 兄妹俩又对视了一眼,又是迷惑又是惊讶。 “先送他回房。”巫姑娘如是吩咐道。 侍卫们赶紧称是,将小公子扶起,送回府里。 直到小公子安然入府,巫姑娘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始作俑者——赵沅娘。 赵沅娘背手遮掩被烧掉的襦裙,见小公子晕厥,自知理亏,脸微微发白,兀自申辩道:“我没使劲!谁知道他会这么没用,一碰就吐血了。” 巫姑娘掀了掀嘴角,慢慢走近她,眼中已然起了杀意。 赵沅娘心知闯下大祸,不免心虚地退了几步,却觉身后撞着了什么东西,别脸一看,只见那单眼单脚的毕方鸟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自己身后。毕方鸟口衔火焰,嚣张地嚷嚷:“毕方——” 她陡然受惊,两脚一软,跌倒在雪地上,冰雪透过亵裤浸入四肢百骸。她眼睛一红,到底是真心觉得愧疚,便收起了浑身的蛮横不讲理,难得服软地说了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巫姑娘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这‘一碰’,可是害了他的性命呢。” 赵沅娘张大了嘴,辩解道:“我真没使劲,怎么会害他性命!” 巫姑娘懒得与她理论,反手抽出一柄剑。 天璇立即向她背部望去,见她背上挂了个包袱,细看居然是由布条拧成绳索状,想来那把剑平时就是这么拴在她身后的。奇怪的是,此剑并未配剑鞘。 此剑为青铜所铸,不是什么上乘宝剑。可能因岁月侵蚀,通体呈现出漆黑的色泽,看上去略有些古怪。剑长约二尺余,刃脊不甚分明,刃面却极窄极薄,幸而没开刃,刃口钝而不利,这才使她背负此剑时,没有为其所伤。 如今剑道盛行,冶铁、灌钢术颇得其效,众人佩戴之剑均为精铁或炼钢所制,已经很少有人使这么古老的青铜剑了。 剑锋直指赵沅娘。 “说罢。你想怎么死?” 赵沅娘急忙道:“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他!不信的话,你看这块玉……”她慌慌张张地捡起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雪地里的半块玉。“这是文府的传家宝玉!他是我的亲人呀,我怎么会害他?” 巫姑娘随意地瞥了一眼所谓宝玉,指尖一倾,抖了抖剑身,漠不关心地道:“闲话休提。你胆敢伤他,就是自寻死路。” “且慢!” 第四章 巫瑶 巫姑娘心念一动,正要挥剑,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她循声望去,脸色微变。 这个好管闲事者,居然是小妹摇光。 天璇顿觉诧异,斜眼看着摇光走过去,不着痕迹地挡在赵沅娘身前,笑嘻嘻道:“此处既是文府,这种事还是让主人定夺的好,免得让他为难。巫姑娘,你说呢?” 巫姑娘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定定盯了摇光片刻。“你说得对。”她收了剑,而后目光一转,却是落在天璇和开阳脸上。 不知为何,天璇被她盯得头皮一麻,脑子里嗡的一下,一时间仿若四周悄寂无声,林木云层尽数朦胧,天地之间只看得到那一抹鲜红的身影,及一双慑人心魄的眸子,眸子里映着他痴惘的面容。 这略微陌生的情绪,像是遇见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天璇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冲动,想牢牢将她箍在怀里印在心上。“扑通、扑通!”在这近乎着魔的念头中,他听到了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兄长?” 紧接着他眼前一晃,胳膊被人挽住了。定睛一看,摇光望着他,笑得暧昧:“兄长看见美人儿,便如此失神。看来是没有参透‘不漏’修言,淫根未断呢。” 天璇回过神,面色一黑,沉声训斥:“身为仙人,怎能口口声声将‘淫根’挂在嘴上?” 摇光摸着下巴,理直气壮地顶嘴道:“所谓‘不漏’,欲断淫根,务必先正视淫念,泰然处之。兄长反应这般强烈,当是欲不定而性不平。一息犹存,则此念犹如春之草根,不会断灭。如此说来,兄长这仙却是修成了个淫仙呀!” 天璇说不过她,沉默半天扔下一句:“歪理!” 摇光嘿嘿一笑,又将视线投向那默不作声的红衣姑娘处,真心诚意地夸赞道:“巫姑娘的媚术,当真是天下一绝呀,连我这榆木脑袋的兄长都能魅惑了去。” 媚术? 天璇倏地望向巫姑娘,果然再见她时已没了方才那奇怪的感觉,不由心头稍沉,隐隐生出一股羞恼,紧接着一股诡异的红色爬上了他冠玉似的面庞。 “过奖。”得到认同,巫姑娘似乎挺开心,嘴角翘起一个满怀恶意的弧度,“巫瑶初窥媚术门路,若是换了其他仙君,定是施展不开的。” 原来她叫巫瑶。 天璇垂了垂眼眸,将这个名字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巫瑶,巫瑶……莫非是当年楚巫的后人? 他想了一瞬,又觉得不对味,细细将她的话品了品,终于琢磨出点别的意味了:她方才那话,分明是讥诮他贪慕声色,定力不足!天璇猛一抬眼,正巧对上巫瑶含笑的双眸,那眸子里绽放出的光芒几乎亮瞎了他的眼睛。天璇立即闭上眼,念了几声清心咒,将那古怪的感觉抛却了,突然就有种将她剁成肉酱的冲动,面上露出一抹愠色。 悬在身侧的佩剑似乎感知了主人的怒气,轻微地颤栗着,蠢蠢欲动。 巫瑶好似对他的怒气全然不知,道:“巫瑶行走江湖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像几位这般高调招摇的神仙,仙气大开,威压扑面,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受怕。”她虽然这么说,语气中非但没有半分害怕的样子,反而隐隐含着些许嘲讽之意。“不知入世的是哪几位仙君?” 摇光只当听不出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我叫摇光,这个老爱板着脸的是我兄长天璇,那头跟个受气媳妇似的叫做开阳,是我的仙僚。” “摇光,天璇,开阳……”巫瑶念了一念,目光流转,“原来是北斗诸位星官。” “是呀。”摇光仍旧笑嘻嘻地问:“你叫巫瑶么?好巧呀,我名字里也有个‘摇’字,不知你这名字是哪个‘瑶’?” 巫瑶嘴角微扬,似笑非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瑶’。”上一句还充满了诗意,倏地话锋一转,神色微凛,森然接道,话语中满含肃杀之意。“亦是‘维玉及瑶,鞞琫容刀’的‘瑶’。” 摇光一怔,嘴唇蠕动,牵扯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面皮,干笑道:“巫姑娘真爱说笑,哈哈哈哈。” 巫瑶嘴角一挑,勾起了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意味深长地划过摇光的脸庞,看得她险些挂不住笑容,巫瑶才掉过头,冲着门口呆若木鸡的下人道:“还不领我去给小公子看病?” 下人喏喏应声,她便客套话也懒得再说一句,直接扔下三位仙君,携着坐骑毕方鸟大摇大摆入了府门,往内院走去,正与府里姗姗来迟的另一拨侍卫擦肩而过。 这拨侍卫像是认得巫瑶,驻足行礼,她随口说了一句,叫他们拿住赵沅娘,等候主人出关定夺。侍卫们抱拳称是,将赵沅娘押了下去。 一时间,文府门前散了个干净,只那一颗碗口粗的大树还倒在地上,周围一片狼藉。皑皑白雪上喷薄了些许鲜血,煞是刺眼。 摇光喃喃着:“此女身上气息古怪,行事狂妄,莫非是当年的……” 天璇眼底一片阴霾,沉声道:“楚巫。” “我也觉得她挺像楚巫余孽呀。”摇光摸了摸下巴,“这个巫瑶,看来跟文叔还有点交情,对小公子好似也很在意。她方才说要给小公子看病,可小公子分明气数已尽,她想如何个看法?” 天璇凝目,若有所思。 “早就听说楚巫热衷于行逆天之术,既然今日碰上了,不如,”摇光双眼又放出了狼一眼的目光,“不如,我们跟去凑凑热闹吧。” 且说巫瑶进了内院,迈过两扇半月形的门,穿过一个挂满花草的回廊,七折八折地绕到了小公子的居所。还未进卧房,便闻里头传来断续的呜咽声。 巫瑶踏入卧房,对跪了一地哭号不止的家仆道:“你们这般吵闹不休,小公子如何能将养好?出去。” 屋里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家仆们抹着眼睛望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别过脸继续哭天抢地,突然眼前一花,只见一只怪鸟窜入屋里,立在床榻边。怪鸟面目凶狠,口衔火焰,发出桀桀的怪叫声,状似威胁。这一幕硬生生将他们眼眶里的热泪吓退了回去,这便将咽下哭号,连滚带爬地走出去了。 巫瑶唤住最后一人,道:“管事,还是照以前那样备好东西。” 管事应声退下。 巫瑶绕过屏风,再看床榻之上,小公子脸上的血已被擦洗掉了,身上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纵是那肿得老高的脸上好几处红彤彤的掌印,也掩不住从肌肤内里透出来的青黑之气,天命如此,在劫难逃。他气息十分微弱,时不时还会断上一小会儿,仿佛下一刻就将死去。 隔了一会,听到几道极轻的脚步声,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巫姑娘。” 她头也不回,道:“东西放这就出去吧。” 管事摆好东西,为难地道:“巫姑娘,这几位上仙……” 她这才转过身来,见三位仙人杵在门口,隔着屏风正往里间探头探脑。屏风前,毕方鸟挥着翅羽,衔火作出威胁的姿态:“毕方,毕方——” 巫瑶一时无语,这些神仙,先前袖手作壁上观,如今又故作姿态,着实是厚颜无耻到一定地步了。她懒得纠缠,道:“毕方,随他们吧。” 毕方鸟不满地跳脚,不过主人发了话,它也只得悻悻地放行,众仙立即绕过屏风进入卧房,在床榻边上围成一圈。管事的放下东西,机灵地带上门,这就退下了。 众仙在一侧立足,见巫瑶从包袱中取出一把模样扑通的草,数了数,又端来一碗清水,道:“毕方。” 毕方立即冲将过来,将口中火焰往蓍草上一扔,蓍草燃尽,烟灰落入清水之中。 “那是什么?”摇光看得眼也不眨。 天璇下意识接口:“蓍草,作驱毒辟邪之用的。” “兄长怎么……”摇光话到一半,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地改了口,“原来是蓍草呀。” 闻言,巫瑶别过脸看了天璇一眼,目光有些复杂,而后道:“把水给病人喂下。” 难道这毕方鸟还会照看病人?众仙眼睛晶亮地望着毕方,它喷完火后就乖乖立在一侧,歪着头监视众仙的一举一动,听到主人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巫瑶久等不见回响,拧眉瞪向天璇:“愣着做什么?” 天璇大感意外,疑惑地四下一看,不想小妹拽上开阳同时退后了一步,他一位仙人孤零零地站在床榻前,十分打眼。天璇指了指自己:“我?” “怎么,这点小事也办不到?”巫瑶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她说话总是这么不中听,天璇气过几次也就习惯了,不太放在心上。转念一想,文叔待他极好,今日他不能出手救文叔的子孙,已然十分惭愧不安了,便是打个下手照顾一下小辈又有何妨?想到这里,天璇忍气吞声,扶了昏死的小公子起来,端起茶碗想往他嘴里灌烟灰水。谁想到小公子意识全无,这水根本灌不进去,尽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天璇毫无照顾人的经验,又端碗又擦水的,一时手忙脚乱。 小妹摇光在后头看着,一筹莫展,也是急得不行,忙问:“他嘴巴张不开,这可如何是好?” 巫瑶正从袖子里翻着什么东西,闻言瞥了天璇一眼:“嘴对嘴喂。” “嘴对……?”天璇星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她。 “嘴对嘴。不懂?” 天璇老觉得巫瑶看向他的眼神里,隐隐带着一丝鄙夷和嘲讽,但她隐藏得很好,每当天璇稍有所感想要细看,她就将那些情绪给收了回去。 摇光和开阳都呆住了。 这这这…… 北斗冷清自重的天璇星君,如今却要和一个凡间的公子哥嘴……嘴对嘴?! 断袖啊分桃啊龙阳啊这些词汇在众仙脑海里窜来窜去,摇光瞬时眼睛亮亮地盯着兄长,且看他如何应对。 天璇脸色十分难看:“不……” “仙君是不愿,还是不懂?若是不愿,当真愚不可及,此是救人性命之举,要管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天璇嘴巴动了动,脸皮还没厚到承认自己“愚不可及”,所以到底没能把那句“不愿”说出来。 “若是不懂的话,我可以教你。”巫瑶接过茶碗,饮一口烟灰水含在嘴里,一手托住天璇星君的头颅,将唇印了上去。 第五章 轻薄 天璇顿觉天昏地暗,雷电滚滚,一时有如置身汪洋大海,思绪起起伏伏,若问他想了些什么,他又万分茫然,似乎什么都没想。 巫瑶用舌头撬开天璇的唇齿,烟灰水顺着舌头灌入他嘴中,竟然带了一丝香甜的味道。那似不经意间擦过他僵硬的舌尖,天璇浑身一震,一瞬间又从水里跌入火海,全身上下都烧了起来。 “就是这样喂,懂了么?”随着唇舌的颤动,巫瑶含糊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唇齿相依,舌头若有若无地相碰,这滋味着实销魂,天璇身子一僵,情不自禁地环住巫瑶的腰,闷闷地发出一道鼻音:“嗯。”这声音百转千回,语调十分的暧昧。他顿了顿,气息不匀地道:“不懂。” 巫瑶低低笑了一声,在天璇听来,这笑声也是恍恍惚惚的。她微微喘了口气,手指抚了抚他的脸,轻轻摩挲。 这手一点不像用剑之人的手,又软又柔,带着说不尽的柔情,抚过之处引起一阵颤栗,又青涩又直白。 巫瑶好似很满意他身体的反应,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鼻尖蹭了蹭他的,攻城略地,加深了这个吻,缠绵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意,天璇在这样又温柔又强势的攻势下缴械投降,生涩而笨拙地回应着。一时之间,他感觉心跳快得像要脱离出胸腔,整个身体都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脑子也不受控制了。 不受控制? 天璇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满脸通红地推开巫瑶,迅速地后退到屏风处,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和气息。 一侧,众仙均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连比方鸟都大张着喙,嘴里衔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模样蠢极了。可是天璇觉得,约莫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现在的样子更蠢。 他拿手背狠狠擦着嘴唇,愤愤地瞪着始作俑者。 那始作俑者被推开后,先是稳住了手里头的烟灰水,接着望向屏风后。透过窗子的光将天璇的身影勾勒在屏风上,长身玉立,气度翩翩。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性子。 天璇也透过屏风瞪着巫瑶,却见她眼神陡然放空,不知想到了什么久远的事,神情里好像带了一丝萧索。这种表情显然和作风彪悍的巫瑶不太搭,天璇蹙眉,只觉自己眼花了,定睛再看,只见她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望着手里的碗。 这么随意放荡…… 天璇嘴一抿,从丹田深处升起一股羞恼之气。嘴唇一动,想控诉她的卑劣行径,却又觉得十分羞辱,说了更是自取其辱。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被人轻薄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 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恶狠狠地瞪着巫瑶。愤恨良久,索性心一横眼一闭,再将嘴狠狠一擦,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小妹不是说过么,欲断淫根,务必先正视淫念,泰然处之。这么想着,他心下稍平,居然觉得一贯爱说歪理的小妹好似说了什么厉害的话,不由赞赏地往摇光处一望。这一望不打紧,又叫他心里头那股莫名的气升腾了起来。 摇光正两眼晶亮地望着巫瑶,那眼神竟然跟毕方鸟望向巫瑶的如出一辙,十分的狗腿。摇光开了口,声音里果然充满了敬畏和崇拜:“这媚术得修炼得多精深,才能练到这种境界呀!” 天璇面皮一抖,看在她是自己小妹的份上,将头一扭,默默地忍了。 “小事一桩。”巫瑶丝毫没有羞耻感,甚至还有几分得意,紧跟着做了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来。 ——她依样画葫芦,嘴对嘴喂文小公子喝下了大半碗烟灰水。 天璇星君从屏风后模糊地望到这一幕,不敢置信地钻了出来,明显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指着巫瑶,颤声道:“你、你、你……” “你”了半天,他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出来。 巫瑶旁若无人地喂完了整碗烟灰水,扶小公子睡下,淡淡地看向天璇:“巨门星君有话要说?” 天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控诉她不知廉耻,还是责骂她趁人之危? 天璇心里升起一些复杂的情绪,这些情绪让他坐立难安。 “毕方,毕方!”毕方鸟在一旁桀桀地怪叫着,叫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嘲笑和恶意。 “好了,都出去吧,让小文歇着,我明日再来医治他。”巫瑶挥了挥手下逐客令,随手捞起盆里的面巾,那面巾是旧的,一看就是卧房主人之物,她毫不顾忌地拿过来擦掉嘴角的水渍。 这个动作莫名惹得天璇十分不快,说话都不利索了:“不……不知羞耻。” 巫瑶挑了挑眉:“我么?” 她这举动充满了挑衅,天璇方觉他越失常巫瑶就越高兴,于是定了定神,摆出一副蔑视的嘴脸,冷冷道:“当年有‘蜀剑楚巫’一说……” 听他说起“楚巫”,巫瑶扬起的眉毛僵了好一会,才慢慢放松下来,竟是默认了。 天璇见状,方才继续道:“巫术之精妙,本仙亦曾有幸见识过。” 不料巫瑶倏地一声冷笑,两眼直勾勾将他盯着:“不知巨门星君见过何人使巫术?” “本仙曾入楚拜访国师巫濛……” “巫濛之术,也当得上精妙一说?”巫瑶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满脸讥诮,“不过雕虫小技尔。” 天璇沉默一瞬,又道:“素闻集众巫之长的莫过于巫楚,本仙的确未曾见过。” 冷不丁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兄长,小公子需静养,不如我们……” 天璇看着小妹摇光,略一点头,提足要走,却听身后巫瑶道:“你既见了国师,又怎么会没见过巫楚?”他微微侧头,巫瑶目光灼灼,似有些激动,眸中仿佛有一道火焰在燃烧。“国师与王女皆在郢都,在王宫同进同出,星君见过国师巫濛,却不曾见过王女巫楚?” 她语气中含着一股微妙的情绪,天璇听着一怔,还没往深里想去,胳膊一沉,小妹摇光挽了上来。 “兄长,多久前的事啦,人都死了,还提这些有什么意义?”摇光说着,瞄了巫瑶一眼,见巫瑶嘴一抿,似有些沉痛,不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说起来,你们那位王女巫楚,不是号称擅起死回生之术么?我怎么听说,她被处以火刑,给烧成灰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天璇心口一闷,酸涩和悲痛瞬时席卷了四肢百骸。他下意识望向巫瑶,私心里有一丝侥幸,期望她能否认这句话,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可巫瑶眼眸一垂,微微咬牙,自嘲道:“起死回生之术?倘若真有这种巫术,巫楚就不会死,我楚巫一族也不会……” 她话音微颤,到了最后到底不忍心说下去,眼一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天璇略微失神。 原来巫楚……真的死了。 他心尖上猛然抽搐了一下,脸色骤然发白。 “兄长?”摇光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第一时间察觉出了异常,一贯嬉笑的脸上也显出了几分郑重和紧张。“无妨。”天璇垂眸,摆摆手,抚着心口喘气,运转内息,将那股令人窒息的疼痛强行镇压了下去。待疼痛缓解之后,他略一抬眼,捉到巫瑶探究的目光。 巫瑶微微眯了眼,问道:“仙君心口有碍?” 天璇想了想,似乎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如实回答:“旧疾了。渡天劫时,曾被雷劈出了一道口子。” 出乎他意料之外,巫瑶没有半丝担忧或者感慨,平板地“哦”了一声,尾音稍低,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嘴角那抹笑容中甚至还挟了些许嘲弄。天璇无端有些不痛快起来,这人当真奇怪,又要问,又不当回事。可既然不当回事,何必要多此一问? 天璇星君自个不痛快,也不愿让她痛快了去,便肃然唤道:“巫姑娘。有一话,我本不该多言,只是……” “嗯?” “我蜀剑登仙已一千八百余载,听闻楚巫惨被灭族,今日见巫人苟活,以为楚巫尚有来日可登峰造极。不想世事无常,巫人竟舍弃了巫蛊之术,专攻狐媚之术,形容放荡,恬不知耻,倒是修得个邪门歪道了。如此看来,要拿楚巫与我蜀剑相提并论,却是叫我蜀剑颜面尽失。” 一息间,巫瑶身上那本就淡薄的哀伤全然消退。她眼里有滔天怒意一闪而过,滚烫得足以灼伤人,眼看她就要发作,却突然眼眸一寒,变了神色,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我也不爱碰这玩意。方才可是星君大人说不懂,我才教星君的。” 她看起来浑不在意,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 天璇嘴角抽搐。不爱碰?这才几个时辰,就用了两回了!两回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确实是自己的问题。定力不够,才会着了她的道。 他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这话如果被人说出来,尤其是被施媚术的人说出来,那意味就大不一样了。 然而,巫瑶并不是个嘴软的人。她踱到一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衣袖,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仙君须加强修行才是呀。仙君这般定力,不由叫人怀疑仙君……”巫瑶侧过头,投入屋里的微光照出她的半张脸,一半明,一半暗。她眼神微凉,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是怎么渡过天劫的呢。” 天璇定定看了她半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咬牙,忿忿地一拂衣袖。随即,仙足一迈—— ……落荒而逃。 其他仙人赶紧追上去。 一路无话。 天璇星君怒气冲冲地回到厢房,当着其他仙人的面摔上了门。他一贯淡漠,摇光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却不见愁容,反而掩嘴偷笑,在外头拍了拍门,语气十分幸灾乐祸:“兄长!” 屋里传来天璇闷闷的声音:“有什么好笑的!” “兄长,巫瑶那般待你,你不去找她继续理论么?”摇光笑吟吟地,声音里充满了神往,“这个巫瑶使得一手好媚术呀!不知她是从何学来的……” “住口。” “兄长,你呢,什么都好,就是太沉闷。以后多与巫姑娘说说话,性子就没那么无趣了。” 天璇阴森森地道:“蜀剑族规第一条:不能同族相残。穆小鱼,你想逼我破戒?” 摇光顿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随即,开阳清浅的声音响起:“原来你在人间的名字叫做穆小鱼。” 摇光恼道:“怎么?” 开阳星君老气横秋地一笑:“好名字。”摇光一声冷哼,开阳自顾道:“此次下凡获益良多。天璇星君被人轻薄,摇光星君闺名‘小鱼’……” “开阳美人。”摇光突然笑得明媚,将头凑了过去,“你知不知道在人间,姑娘的闺名是不能乱叫的,叫了就必须得娶她。” 开阳大惊失色:“有……有这等事?” 摇光大力点头:“嗯!” 这句话果然唬得开阳乖乖闭嘴,不再多话。 吵闹声越来越远。片刻后,门口终于清静了下来。 厢房里,天璇心绪难平,越想越乱越无法冷静,偶然瞥见木架上搁着一只面盆,盆里搁了一块崭新的面巾,不由无名火起,一扬手,宝剑出鞘,将那方面巾剁成了烂泥。 第六章 续命 以上,就是巫瑶如何“那般”天璇的全过程。 而在当夜,天璇星君就做了那个淫靡荒唐的梦。 他想,约莫是巫瑶想以此羞辱自己,以报他中伤楚巫之仇。若他反应过激,未免会叫巫瑶太过得意。这么想着,心头渐渐平静下来,捏诀理了头发衣裳,提步往文小公子屋里走去。 待天璇赶到时,巫蛊仪式已经开始了。 房里的那道屏风已经撤下了,将里间和外间连成一间。床榻也有所挪动,搬到了屋子正中间,床脚压着许多符纸,看不出画了什么,似乎是按照一定的顺序放置的。床榻之上,文小公子身着白衣单衣,面色灰白,气息微弱,身侧、头顶、足下依次摆放着七盏油灯,那油灯十分古怪,没有灯芯,不知是怎么点燃的,灯油隐隐呈暗红色,也不知是些什么。 天璇星君早年供职于南斗天府宫司命星君府下,掌三千世界生死卷宗,一双眸子练得十分毒辣,只一眼就看出小公子命脉中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显然是寿元已尽的面相。之所以还拖着一口气,大概因为巫瑶做了什么手脚罢。 只是…… 天璇目光一抬,落到正在专心布阵的巫瑶身上。既然大限已至,就算强行将小公子医好,只怕也无力回天了吧? 要知道,举凡人死,一为寿元将尽,一为身死。若是身死还好,寿元尚在,小小法术即可让他祛除伤病。可这寿元要是尽了,硬要设法救活的话,便是逆天而行。违逆命格,天道难容,强行救过来的人也活不了多久,因为天道会以更惨烈的方式报应到此人身上,不出多时此人又会再一次身死,且死状甚惨,死后魂魄无所依傍,严重者甚至入不了六道轮回,总之,实则是害了此人。 偏偏巫瑶像是没参透此道。 她备了许多古怪的东西,正一一向各处归置,看样子确已准备了许久。她一边忙着,一边不耐烦地冲屋外偷窥的下人们喊道:“还不走?续命之法有违天道,你们看了,怕是会折寿。” 原来她是知道的。 天璇目光转到屋外,数十名下人仍在窗外探头探脑,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的模样。 巫瑶冷笑:“还是,有谁救主心切,愿意奉献性命,折几日给小公子?” 下人们陡然一惊,接着管事的虎着脸出面撵人,一干人等便作惊鸟状散开。 折寿什么的,仙人们可不用担心,是以光明正大地留下了。摇光甚至还搬来了几个马扎,拉着开阳围坐在床榻一侧,正眼巴巴地盯着巫瑶摆放东西,见天璇来了,她开心地挥了挥手,一拍空出的那张马扎:“兄长,坐!” 天璇因夜里做过那个荒唐的梦,面对巫瑶时神色极为不自然,视线避开她,缓缓踱过来,感受到一道探究的目光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登时坐立难安,忍不住往巫瑶身上瞥了一眼,却见她垂头正忙着,眼睛根本没空往他身上招呼。天璇松了口气,一时心底又好像隐隐有些空落落的。 巫瑶全然无视他们,自顾清点好备置的物事,唤毕方鸟去把着门。不多时,放于小公子头顶的油灯稍暗,她便手执蓍草轻轻拨了几下火焰,蓍草瞬间被焰火吞噬了个干净,草灰落入灯油之中,火焰似乎比先前亮了一些。 “咦?”摇光惊呼一声,显然她也觉察到了。 巫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抖,斜了她一眼,摇光便乖乖捂上嘴,眼神无辜,生怕这位巫姑娘一个不高兴把她撵出去。 见摇光安静下来了,巫瑶又掉过头,俯下身去,细细打量文小公子。她看得那样专注,仿佛是在看着魂牵梦萦的玉器一般,细致入微,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碎了这枚玉。目光从小公子的头发、额头、眉毛、睫毛、鼻子、嘴巴、下巴以及脖子一一滑过,若有所思。 随后,她伸出手来,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单衣,目光也随着衣物的褪下一路往下,再往下…… 直到小腹。 “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咳。 巫瑶捏住小公子单衣的手顿了顿,头一偏,余光扫了过去,似笑非笑:“巨门星君喉咙痒?” 天璇好似愣了一下,目光游离,正待说什么,胳膊却被小妹摇光扯了一把。 只见摇光两眼放光,色迷迷地在小公子脖子以下、大腿以上打量,口中催促道:“巫姑娘,不要理他,你继续,继续!……” 她这一打岔,开阳星君方才回过神,手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 “做什么!”摇光扯着挡在自己眼睛前的手,不满地叫道。 开阳一本正经的声音响了起来:“非礼勿视。” “非什么礼呀,开阳美人,你怎生如此迂腐!”摇光拽着他的手往下拉,然而法力低微,无可奈何。 一侧天璇却冷道:“荒谬!一个姑娘家,如此堂而皇之地冒犯男子,成何体统!” 姑娘一号摇光,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幸而被开阳的手挡住了,天璇没能看到她这不雅的仪态,不然又得拿她说教了。 姑娘二号巫瑶,气定神闲,惘若未闻:“吵完了?” 二位男仙都为她俩的厚脸皮折服,沉默以对。 巫瑶继续解小公子的单衣,小公子白嫩的半拉身子彻底□□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小公子生得稚嫩可爱,身子弱又不会武,身上的肌肤也是细腻如脂,带着少年特有的丰韵,纤细羸弱,美得惊心动魄,譬如女子。 “啧!”摇光不禁吹了个口哨,声音痞痞的,“看不出来这小公子清瘦归清瘦,皮肤还真是不错呀。再过上个几年,应当能讨很多姑娘喜欢呢。” 开阳闻言,不禁望了望自己遮住她眼睛的手,手指间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扒出了一条缝,摇光就透过这条缝隙贪婪地望着小公子□□的身子。开阳苦笑,叹息道:“摇光星君。” 摇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猛然放大。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巫瑶居然在扯小公子系在单衣外的腰带,开阳当即傻眼了。这这这……未免也太…… 不等他有所感慨,却听天璇怒道:“不、不知廉耻!” 巫瑶回过头,撞见天璇怒气冲冲的眸子里,怔了怔,脸上浮现起一抹捉弄之色:“巨门星君这般介意,不如星君来代劳?” 天璇皱了皱眉,还没说什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抢白道:“我我我!我可以代劳!”天璇视线一转,眉头皱得更深,无语地瞪着口水流了一地的小妹。 巫瑶发出了一声轻笑,将作风大胆猖狂的摇光看了又看,目光闪了闪:“依摇光星君的性情,真不该修这剑仙,当随我去修巫术。” 摇光一把拉下开阳碍事的手,眨了眨眼:“巫术有什么好玩的?” “多了。卜筮、蛊术、祝由、祛除、禹步、禁咒、傩舞、祝祭、招魂、驱邪、祈雨、观天象,可通过去、测未来。”巫瑶一说起这些,眼里的神采立即就不一样了,隐隐透着一股骄傲。尽管在其他人看来没什么好骄傲的,毕竟再厉害,还是惨遭灭族之祸了不是么。 摇光摆了摆手:“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是一想,你们楚巫最厉害的莫过于巫楚,连号称擅长起死回生之术的巫楚都死得那么惨,还是免了罢。”话音刚落,她神色突地一变,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是胆怯的眼神,偷偷向兄长天璇望去了一眼。天璇似乎有些走神,没有发觉异常,而离摇光最近的开阳却明显感觉她身子一僵,而后慢慢舒了一口气。 看到她这诡异的小动作,开阳心里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晃而过。 听到巫楚惨死的事,巫瑶笑容一凝,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去,声音微沉:“楚巫最厉害的可不是巫楚。” 嗯?摇光好奇地问:“还有人比巫楚更厉害?” “有。”巫瑶神色一柔,嘴角微微扬起,“巫宸。”这个名字出自她口中,似乎含了一丝甜意,与她平日彪悍的作风截然相反,立即将走神的天璇惊醒过来。天璇适应不了这样肉麻温情的巫瑶,身上鸡皮疙瘩抖了抖,拧着眉头,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纠结。 “巫宸?”摇光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念过一遍,“他是什么人?有多厉害?住在哪里?你能带我们去拜访他不啦?” 巫瑶沉默了一瞬,声音极轻:“……他仙逝了。” 摇光不免又翻了个白眼:“所以说,你们楚巫最厉害的巫人,也死掉了咯?” “……” “那我还是不学了。”摇光一锤定音,得出了结论。 巫瑶喉咙一噎,很想反驳她,但偏偏她说得句句在理,没什么错漏之处。 毕竟,巫宸确实死了。 她垂下眼眸,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情绪,面上笑意褪尽,扭过头去看了看小公子,一把扯开他的裤腰带,将裤头扒下来一点,伸手按了按他的肚脐眼。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挣扎着想要跳脱而出。 “咦,他身体里有东西?”摇光眼尖地发现了,吃吃笑道,“该不是生了蛔虫吧?” 没有人搭理她,兄长和仙僚均屏息凝神,直勾勾盯着巫瑶的动作。 只见巫瑶自一侧取来两只模样一致的古怪器具,像是青铜鼎,通体碧青色,双足四耳,身上雕着白衣鬼面的图画,还有一串古怪的阳文,又像是字又像是符号。鼎上盖着一个盖子,雕成栩栩如生的凤凰状,线条简洁而传神,只是那凤凰却是被一张鬼面具压着匍匐在地,其表情之狰狞更胜鬼面! 众仙心头一冷,凤凰自古乃祥瑞征兆,而这鼎的图腾却一反常态,宣扬踩踏凤凰之意! 巫瑶探手入鼎,出来时指尖湿嗒嗒的,不知是沾取了什么水,往小公子肚脐眼上一弹,那肚脐眼下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奋力往外顶撞,牵扯得那处皮肤凹凸不平。一时四周灯光明灭,七盏油灯无风自动,摇晃不止,忽明忽暗。 巫瑶眼一眯,冲那处拍去一掌,改掌为挟,竟活生生扯出一条三寸长的虫子来! 第七章 蛊术 看到从小公子肚脐眼里扯出来的虫子,举座皆惊。 “这是什么?虫子?”摇光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开阳的手,正瞪着杏眼往这边瞅,失声尖叫,“小公子体内怎么会有虫虫虫子?”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紧紧盯在那条虫子身上,一刻不敢分心,忽感光线微暗,原来是护在小公子腰侧的那一盏灯暗了暗,灯火肆意地扭动起来。 巫瑶捏住那条虫子的尾巴,揭开其中一只鼎的鼎盖,往里一扔,迅速盖上。 就在这一刹那,小公子腰侧的灯火哗的一下灭了。 巫瑶抽出背后的剑,抵在小公子脸上一刮,小公子白嫩的皮肤缓缓裂开,露出里边鲜红的血肉,鲜血顺着轮廓汩汩地流了下来。流着流着,好似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混在血肉中蠕动,巫瑶将剑栓回背后,两指一捏,又捏出一条虫子来。 随着这股往外拖的力道,皮肉翻卷开来,猩红可怖。昏迷中的小公子不禁皱眉,血肉皱成了一道一道的褶子。他弓起腿,身体翻转不休,似乎十分难受。 巫瑶赶紧将虫子往鼎里一丢,小公子左肩旁的灯应声而灭。她安抚地摸了摸小公子的额头,低声道:“不要怕,再忍一会就好啦。” 抛却了那些恶意的嘲讽和尖刻,她的声音原来可以如此婉转动听。天璇心尖一颤,不觉又想起了那个不堪的梦,原本被气得发白的面色又覆上了一层红晕。 小公子似乎能听到她的话,喉咙一动,渐渐安静了下去,额头上冒着一层汗。 就在此时,巫瑶出手如闪电般扼住了他的喉咙,小公子被迫张开嘴喘息,只见舌根下蹿出一条细长的东西,兜头向她扑来! 巫瑶似乎早有防备,扭过脸躲过袭击,用另一只手拽住了它。 又一条三寸长的虫子! 它在巫瑶的捏搓下奋力挣扎,细小的腿脚向四周蹦跶着。巫瑶毫不留情地狠狠按在它的脑袋上,“吧嗒”一声,虫头被挤在鼎身上,隐隐渗出一些绿色的浆液,看得众仙身上一阵恶寒。 巫瑶将它往鼎里一丢,小公子右肩上的灯猛地熄灭。 这会,众仙终于看明白,原来这几盏油灯和那些虫子息息相关,心头不由地升起了一股凉意。 这些虫子是什么?文小公子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虫子? 巫瑶依次划开小公子脚下、腿肚和胸腔的肌肤,各自从中捉出长虫。终于,油灯已经灭了六盏,只剩小公子头顶的那盏还亮着了。 这件事对巫瑶来说极为耗神,她似是体力不支地倚靠在床沿,微微喘了口气,稍作歇息,又取了一把蓍草烧成灰,搅在清水里。指尖沾了草灰水,洒在小公子身上的六处伤口。 草灰水一触碰皮肤,小公子猛然一颤,一下睁了眼,面容扭曲地又哭又叫,好像那去辟邪驱魔、活血止痛的蓍草,于他而言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巫瑶不为所动,双手结印,跪在床榻之侧,嘴巴一开一合,声音又细小又含糊,听不出在念些什么。 小公子就这么闹了有半炷香的工夫,终于闭上了眼,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他汗如雨下,浑身血迹斑斑,身下被褥为血汗浸湿,那六处伤口像被烈火灼烧过似的焦黑可怖。 巫瑶倏地停止念咒,轻轻地握住小公子的手。小公子勉强掀开眼皮,嘴皮抖了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虚弱得像马上会死掉一样。 “别怕,快结束了。” 还没结束? 小公子皱着脸,泪眼朦胧。 巫瑶安抚地笑了笑,抽回手去,拧了块面巾,拭去他额上的汗水。一不小心,面巾碰到他脸上翻卷的皮肉,小公子身子一震,“呲”地一声叫了出来,马上又死死咬住嘴唇,似乎终于感受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蓦然瞪大了眼,眼神开始放空。 屋子里明明是封闭的,他头顶上那盏油灯却有如遇见了狂风,突地熄灭,又猛然暴涨,反复无常地折腾着。 巫瑶脸色大变,捉住小公子的手,急道:“文文!” 小公子瞪大眼,牙齿咯咯作响,嘴唇被咬破了,红褐色的血顺着嘴角流到了肩膀上。皮肤跟随那盏油灯的节奏而剧烈地摆动着,一会突起一会又凹陷下去,仿佛有成千上万条虫子同时在他皮肤下钻来钻去。 这个浑身皮肉翻卷灼伤的孱弱少年,身上没几处好皮,那些好的坏的皮底下却像有无数活物在游走,仿佛一根根青筋暴起。他猩红可怖的脸庞上,只一双墨黑的大眼珠子还能正常转动。 小公子从喉咙里发出了极其虚弱的哭号声,哀求地看着巫瑶。 那是个一心求死的眼神。 巫瑶咬咬牙,再次跪拜在地,口中念着古老而繁复的咒语。可这并不能让小公子好受一点,他越来越痛苦,头顶那盏灯也越来越弱,随时有可能会彻底熄灭。 一旦这盏灯熄灭了,小公子这最后一口气也就咽下了。 门口的毕方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用羽翅拍打着门框:“毕方,毕方——” 巫瑶这才想到什么,喊道:“毕方,快去请十九师叔!” “毕方!”毕方鸟应了一声,撞开门窗,展翅冲向了空中。 巫瑶焦虑地走动了几步,目光微闪,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抽出佩剑,捞起袖子,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一道,立即血如雨注,滴在小公子身上,他那一身衣裳浸在他和她的血水之中,早已脏得不成样子,整个人也成了个血人。 “巫……姑娘……”小公子勉强开了口,“不必……为我如、如此费心……” “别说话,耗心神。”巫瑶轻声安抚了一句,便将手腕往他嘴边一送。小公子显然吃了一惊,偏过脸避开。巫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住小公子的下巴,将他的脸掰回来,强行灌下自己的血。 “乖,听话。容我想想法子。” 小公子被迫喝了几口血,呛得连声咳嗽,身子一颤一颤的,他头顶的魂灯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巫瑶好似并不担心魂灯会被他咳嗽的气流吹灭。她眉头紧锁,双目失神,低声喃喃:“蛊术怎么会失效?” 蛊术? 天璇闻言,目光落在了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鼎上。那么,里边那些虫子就是蛊虫了?她居然,用小公子的身体来养蛊…… 小公子吃力地将手搭在巫瑶手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头又冒出细密的一层汗来。 巫瑶怔了一下,失去焦距的视线空空地落在他脸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安慰道:“莫要担心。” 小公子吃力地摇了摇头。他一向软弱,娇惯懒散,极其怕痛,此时生死一线,却反而不怕了,对着巫瑶扯出一个分外扭曲的笑容来:“没……没关系……的。” 巫瑶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小公子乱糟糟的头发:“其实,救不活也没关系。待十九师叔来了……”她话语一顿,电光火石之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却抿了嘴,目光一沉,又改口道,“不,还是不等他了。” “小文,你再忍忍。”她道,“我要继续啦。” 小公子顺从地点点头。 巫瑶显然自知并无胜算,继续下去很可能有危险,而不继续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她别无选择,只能为了那毫微的生机,再拼一把了。 她摸了摸小公子皮肉绽开的脸,沿着鼻梁、眼睛、睫毛、眉毛一路向上,小公子又长又密的睫毛在她手心里一颤一颤的,睫毛上还沾染着泪珠,湿漉漉的触感仿佛撩到了心底,痒痒的,带着些许疼痛。 小公子乖乖地躺在那里,尽管容貌皮肤尽毁,仍然像一个脆弱而剔透的瓷器娃娃,让人禁不住想疼他到骨子里去。 手掌抚到摸到额头处,突然撤离,巫瑶反手拔剑,奋力一割,在他额头上破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只胖虫子蠕动着从骨血里钻了出来。 这条虫子与先前几条长得差不多,又不太一样,——它好像胖了好几圈。巫瑶毫不留情地拽住它的脑袋,往鼎里一扔,小公子头顶的魂灯瞬间熄灭!大团大团青黑色的血液,自小公子额头破开的伤口中涌出,来势汹涌,愈发可怖。 天璇突地生出一个念头:流了这么多血,还活得下去么? 仿佛听到他的心声一样,小公子拉住巫瑶的手猛然一紧,半息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眼睑像是有千斤之重,不由自主地垂搭着。 巫瑶从另一只鼎里取出一只蝎子,往小公子身上一甩,那蝎子兴奋地挥舞着钳子,钻入他额头上的伤口里,瞬间不见了踪影。巫瑶又将自个的手腕往魂灯上一搁,硬是挤出了半碗血,魂灯“嗞”的一声,见血即燃。 天璇眼皮一跳,终于明白那七盏魂灯里古怪的液体是什么了。 只是,七盏魂灯只亮了一盏。 小公子的三魂七魄不受控制地想要钻出体内,却像被什么东西禁锢着,垂死挣扎,却又无法脱离。 巫瑶来不及止住自己的伤口,也顾不得擦掉溅到眼眶中的血汗,径自将指腹在他腕上一搭,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她机械地垂下眼眸,怔怔地望着瞳孔散开、眼睑微合的小公子,好半天后,目光一转,落在他头顶上那一盏微弱的魂灯上。 魂灯仍在。 可是小公子他…… 没有脉象。 正在此时,魂灯骤然一晃,那只装着虫蛊的青铜鼎猛地抖动起来。巫瑶心头一震,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天璇一怔,脱口而出:“蛊术反噬!” “笃笃笃!” 这时突然门窗被敲响,管事慌里慌张地推门而入,道:“巫姑娘,有位不速之客拜访文府,来势汹汹,自称是、是姑娘的师侄。她说,说……如果姑娘不出去见她,小公子就性命不保了!” 第八章 巫媛 文府门口。 西岭山终年积雪,文府坐落于深山之中,清早才洒扫过的红墙黑瓦上,又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有腊梅自墙角颤颤地探出一根枝条,红的梅白的雪,煞是生动。近旁几枝松枝斜斜逸出,被厚厚一层新雪压弯了躯干,像个穿了身破旧棉絮的佝偻老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雪地里悄寂无声,站了一长溜的人,约莫有二十来位。个个白衣鬼面,身姿出尘。 正中间里有四人抬了顶八角琉璃轿,白壁青顶,玲珑可爱。雪白轻纱之下,掩映着一婀娜身姿,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其面如秋月,目似寒星,端的是一位绝世佳人。 门内,有踩踏积雪之声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文府大门,朱门一启,红衣姑娘带着满脸血汗迈过门槛,她形容尽管狼狈,姿态却十分高傲。望见此阵势,好似并不意外。 那轿中的佳人猛一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来人。 空气顿时凝滞。 片刻后,忽闻那轿中一声轻笑:“师叔,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这些年可让我好找,一有师叔消息,师侄不敢少刻停歇,一时失礼,登他人之门拜访,献上这一份大礼。师叔,可还喜欢?” 巫瑶短促地笑了声,道:“师侄这份礼大得很,我不敢收呀。” “呀,师叔这么见外,就是怪师侄哪?巫媛可真是罪过了。”佳人自帐中微微欠身,面目隐约在白纱之后。 巫瑶同样回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师侄身居高位,刑不上大夫,何罪之有?” “师叔说笑了,若论门第,又有何人可及师叔?” “哦?那师侄今日,带了这一批弟子前来,一不见礼,二不取下鬼面,难道还算不得造次么?” “我素来以为师叔是随性之人,不喜这般做作姿态,看来是我想错了。惹得师叔不快,还望师叔见谅,莫要在长老帐下提起一笔,让师侄做不得人。” 此二人,师叔客套回避,师侄则失礼地藏身帐后,面上言笑晏晏,口中含枪带棒,你来我往,舌战酣然。 巫瑶微微眯了眼:“师侄真是调皮。” 轿中伸出一条玉臂,一捞轻纱,露出一位绝世佳人,面如秋月,目似寒星,口若樊素。“巫媛还需仰仗师叔荫蔽,存万世之名呢。” 巫瑶嘴唇一勾,似笑非笑道:“既然是求人,那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要不这样,你在你这张漂亮的脸蛋上划上几刀,脱下衣裳绕着西岭山脚跑上两圈,兴许我一个高兴,就会叫你如愿以偿了。” 这话羞辱之意甚浓,换作别的姑娘听了,只怕会恨不得自尽。巫媛面上愠色一扫而过,却不知何故隐怒不发。她自琉璃轿里轻盈飘下,拖着曳地的裙摆一步步走近,道:“多年不见,师叔这张嘴倒是利索了许多。” 面对这等废话,巫瑶懒得搭理,目光一转,落在那颗被赵沅娘推倒的树前的土地上。 那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案几,上头放着一些符纸,符纸上压着一个小东西,由菅草编就,隐约是个人的形状,有口鼻毛发,细看之下,眉眼居然与小公子有几分相似。 巫瑶面色不由稍凝,缓缓抬眼看巫媛,语气淡淡的:“是你做法破我虫蛊?” 巫媛观她神色不爽,面上不由闪过一丝痛快之色,嗓音尖锐:“师叔以蛊救人,以命换命,算不得上策,倒叫那文家的小公子活遭罪。何不早些放他去转世投胎?” 巫瑶听罢,神色肃然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顿了顿,她嘴角忽而挑起一抹恶毒的笑,“那封吾已死去多年,你何不放过他那半缕魂魄?” 巫媛面容一僵,收起笑意,嘴角抿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她:“如此说来,师叔是不愿相帮了?” “如你所说,我只会些虫蛊之术,是为下下策,机灵如师侄,怎么会想不透呢?” 巫媛的身形当场僵立。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既然如此,”说完这句,好似连呼吸也困难了几分,眼眶微红,倏尔闭目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骤然发冷,“留你何用?” 巫瑶只觉身后劲风一起,反手拔剑刺去,那剑像是刺入了铜墙铁壁一般铿铿直响。扭头一看,数个鬼面人阴森森地站在她背后,手执各类兵器,正冲她杀来。 对面,巫媛讽刺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叔离开巫都太久,成日与这些异族人厮混在一处,莫非忘了巫术无坚不摧?居然拿这块废铁来破巫术。” 巫瑶娥眉微挑,她自然不会忘。原本她就没有破开巫术的打算。 她借着剑尖与铜墙铁壁的碰撞,借力往后一跃,居然滑出了好几丈远。她以手结印,从袖中的铜镯里摸出一根赤羽,赤羽悬在空中猛然变大,她一跃而上,竟是要逃。 巫媛愣了愣,她显然没想到巫瑶这么没义气,居然丢下文小公子逃跑了。好一会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若是逃了,那文家的小公子也活不成!” 巫瑶乘着飞羽飘到空中,将剑收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也未眨:“哦。” 巫媛又是一愣,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连他的生死也不顾?” “师侄方才叫我放他去轮回,我稍作思量,”巫瑶肃然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 “我走啦,好师侄。你巫术这么烂,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省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就是我楚巫的实力。”巫瑶驱使飞羽晃晃悠悠地飞了几步,折回身淡淡道,“哦对了,不知师侄有没有留意到这文府仙气冲天,里头有几尊神仙在为那位老前辈护法哪。你闹归闹,要是招惹了他们,给族里带来不便的话……” 她勾唇一笑,没有说下去,巫媛却脸色惨白,好似被人捏住了命门。 眼见巫瑶飞远了,巫媛望着文府的方向,面色一会青一会白,良久,一咬牙,恨声道:“撤!” 那数名鬼面悄无声息地退到她身侧,化为了一叠白纸。巫媛念了声咒,案几突地缩成了拳头大小,她将案几并符纸一卷,拢入袖内,又自袖中飞出四只风鸟,口衔琉璃轿,呼啦一声飞远了。 他们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文府一时安静了下来。待琉璃轿彻底消失在天际,门后探头探脑的家仆们这才松了口气,商量着近日登门的是非太多,不如在老祖宗出关之前先闭门谢客。 商量妥当后,门童正要将大门一关,忽听天际传来破风之声,一个红色身影飘然而至,却是方才逃走的巫瑶乘着赤羽回来了。 她伸长脖子望着琉璃轿消失的方向,抹了把头上细汗,喃喃道:“可算走了。”说罢踏足挤进阖得只剩一丝缝隙的门内,突然后颈一凉,一声嘹亮凤鸣携着呼呼风声由远及近。 巫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声:“骗子!” 她反应极快,当即反手抽出背后未开刃的漆黑长剑,一个回身挥剑一挡,只闻叮的一声,破空袭来的箭羽被格开,箭头没入门棱之中,入木三分。她眉头一跳,这要是被射中了,岂不当场被扎个透心凉! 巫瑶偏头一看,府门前的草地上果然站了数人,却是刚刚离去的巫媛去而复返了。她撇了撇嘴,声音相当冷静:“你我做派如出一辙,真不愧为师侄。” “果然是他!”巫媛一声冷笑,手下的鬼面人又将案几摆出,放置好几叠符纸。巫瑶似是不解地挑了挑眉,又听她森冷地道:“数百年来,师叔多方照料那文小公子转世,想必他便是你那位情郎罢!” “……”巫瑶微微张嘴,眨了眨眼,好一会才消化掉这句话的意思。面上古怪之色一闪,眼皮一耷拉,竟是默认了。 巫媛见她不辩解,顿时勃然大怒,大袖一展,袖中符纸如箭一般窜出,朝她迎面击去。 巫瑶别过脸,一望门后被吓傻了的门童,叹了一声,斜斜就地一滚,滚到文府院墙之下,那些符纸硬生生止步,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儿冲她袭去。 不管怎么说,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门童算是保住性命了。 巫瑶心下稍宽,几乎想也不想,拔腿就冲林间的巫媛跑去,耳边风声呼啦一过,却是几张符纸越过她,一落在地上,眨眼就变成了白衣鬼面的人。 她立刻绕着林子边缘来回跑,躲过鬼面人的攻击,下意识望了一眼文府的方向,心里暗暗后悔,怎么会叫那三位神仙留下来为小公子护法。要是能来一个帮忙,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不过转念一想…… 他们来了也没用,不添乱就不错了,倒白叫他们看了笑话。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她就瞪圆了眼,跟见鬼似的看着院墙上站着的三个身影。 那三个神仙居然当真来了! 不来便罢。来就来了,居然还袖手旁观,摆出一副看唱戏似的架势,看她被追得满林子乱跑。 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从巫瑶的脚底板升起,毫无停留地窜入天灵盖。 这些神仙真是…… 欠收拾。 她微微眯眼,驭起赤羽,气势汹汹地杀向文府。 身后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巫瑶被怒意操纵,完全没心情搭理攻击自己的鬼面。脚下的赤羽晃了一下,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赤羽已被削去了大半,在空中强撑了一会,像只脱线的纸鸢般无力地垂了下去。巫瑶脚下一空,少了立足点,身子跟破布一样往下坠。 后背蓦然一凉,紧接着一阵刺骨的疼痛从心口传来,逐渐席卷到四肢百骸。 巫瑶低头,看到一把大刀穿膛而过,刀上鲜红的血光刺得她眼睛发酸。 生死一线,她当机立断,将那大刀反手自背后抽出,借着这股反劲一跃而起,跳上院墙,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天璇……的腿。 天璇低头,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 巫瑶扯出个阴险的笑,拖着这位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的神仙一齐坠落。 “砰!”巫瑶的后背狠狠撞在地面上,细碎的石子扎进伤口,后背钻心般地痛。她咧着嘴直乐,好歹拉了个垫背的。 只不过,为什么她是被垫在下面的那个啊! “噗!”巫瑶心口一紧,猛地吐出一口血,喷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天璇一脸。 天璇猝不及防,被糊上了一脸血。他举起袖子抹了把脸,露出俊俏的五官,面容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又愕然又惊奇又无语:“你……居然能够这么无耻?” 巫瑶痛得话都说不出来,吃力地去推他的手。 天璇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按在她胸口,触手柔软,不由面色一赧,收回手去,巫瑶猛然抽气的动静钻入他耳内,他露出些许茫然,望向她刚刚被刀刺透的地方。那里原本应是细长的一条缝,此时伤口却翻卷开来,露出里边猩红的骨肉。他复一垂眸,怔怔地望着自己满手血腥的手,以及藏在指甲缝里的细碎肉末。 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天璇心头剧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的手,刚才洞穿了巫瑶胸前的伤口! 第九章 死休咒 巫瑶呲牙咧嘴地嘀咕着:“早该料到,碰见你准没好事。” 天璇抽了抽嘴角,仅有的几分愧疚瞬时荡然无存,沉声问:“方才是谁拖我下来的?” 巫瑶撑着双眼四下张望,面上似有疑惑之色,“哦?谁这么无耻?” “……” “兄长!没事吧?”小妹摇光的声音响了起来,气息略微凌乱。 天璇折身看去,摇光和开阳从墙头跃下来,挡住数名鬼面人的攻势。那些鬼面人毕竟是符纸所化,没有神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立即撇下巫瑶,径自杀向摇光,摇光手忙脚乱地御剑抵抗,形容狼狈。若不是有开阳相助,她很难躲过绵绵不断袭来的箭矢和大刀。 在叮叮当当之声中,摇光郁闷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居然连纸都打不过!” 没空理睬几乎痛晕过去的巫瑶和狼狈抵抗的摇光,天璇的目光越过鬼面人,望向林子里头的巫媛。 巫媛正在案几上折着符纸,念了几声咒语,不到须臾,那折好的符纸就化了人形,源源不断地往这边的战场上输送而来。 照这么打下去,符纸不断,鬼面人难缠,定是没完没了了。 天璇心中有了计较,脚下刚迈出一步,大腿一沉,却是巫瑶整个身子贴了上来。 “……” “……” 四目相接,两两无言。 天璇几乎失语,挪了挪腿,那巫瑶纹丝不动,死死挂在他大腿上。 “别去。”巫瑶粗声喘了一口气,不顾他冰冷的神色,攀着他的大腿艰难地站起来,待站稳之后才松开手。“你打不过她。” 天璇面无表情地瞄了眼被她抱过的大腿,白色仙袍的衣摆上,几个红掌印分外醒目。他眼神空了半晌,好似有些心不在焉,倏尔抬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巫瑶与他对视,表情十分认真,认真得近乎招打,“你打不过她。” “……” 天璇自认自己不是个冲动的仙人,至少活了上千年,还从没中过别人的激将。可是现在,他偏偏就被激怒了,而且被激怒得很彻底。 他语气不带半分情绪,但望向巫瑶的目光骤然变冷:“那就拭目以待罢。” 佩剑无雏应念而动,天璇踏剑掠过战场,转眼来到林子里。无雏化作一道流光落入他手中,执剑一舞,剑气直逼案几,案几应声而裂。 巫媛手上一顿,自破裂的案几中间抬了头,像是才注意到他似的,诧异地眯起眼,又将视线投入那方鬼面人的战场,而后无声地笑了笑:“哦?还真有神仙。巫瑶诚不欺我。”她的视线落在无雏剑上,目光幽深,“还是个剑仙?可惜……” 可惜? 天璇看着她的笑颜,隐隐察觉出几分古怪,还没琢磨出什么滋味,忽觉手中剑一沉,无雏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天璇大为吃惊,手下一震,无雏跳脱而出,剑身上隐约覆了一层红光,堪堪悬在空中。 “好剑。”巫媛探指捏了捏剑身,无雏乖觉地微微一倾,姿态十分恭敬。 天璇惊讶得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无雏跟了天璇千余年,早就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而此时,他心未动,剑却乱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眼眸一转,见那碎裂的案几之间,那些本应被剑风斩碎的符纸,居然半分不乱,叠得齐齐整整。他听到巫媛口中发出一声冷笑:“仙君难道不知,巫术是专克剑术的么?” 巫术……专克剑术? 这,这怎么可能? 天璇骇然失神,只见巫媛隔空一点,不受控的无雏剑突然横置,迎头向他刺来。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天璇只来得及提足一掠,那无雏跟着一个掉转,眼见就要没入他肚腹之内。 千钧一发之际,忽而身子一沉,天璇被一个骤然闯来的身影推倒在地,后脑撞在一颗树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脖子喀拉一声,像是扭到了。 天璇的脖子被迫扭到一侧,看不到是谁压在自己身上,只能看到一角红色的衣摆,这身张狂的红衣,除了巫瑶还有谁? 果然,巫瑶略带得意的声音响起:“你砸我一回,我也砸你一回,咱俩扯平了。”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么斤斤计较? 他勾了勾手指,使了个仙术强行将自己的脖子正了过来,脸色阴郁,正要痛斥巫瑶这厮忘恩负义胡搅蛮缠,忽觉胸口湿热,像是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浸入了仙衣。他一垂眸,只见前襟上像是晕染了一朵红色的小花,美艳而灿烂。 目光上移,一身红衣的巫瑶正扶着树干。她背对着天璇,天璇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一贯嘲讽的声音:“啧啧,巫媛师侄,你就这点本事?别丢人现眼了,回巫都吃奶去吧。” 这话实在招打得很,那头巫媛眸中杀意涌动,咬牙道:“你……该死!” 天璇定定望了一阵,终于目睹一滴鲜血自巫瑶后背涌出,吧嗒一声砸在他的胸口,瞬间将白色的仙袍染红。 巫瑶撑起身子爬起来,回过头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嘴巴动了动,声音极小。 天璇努力分辨了许久,才明白她是在说:“快走。” 可是他却动不了。因为他突然看到,她胸膛之内,正插着他的佩剑无雏。 这把本应刺透他的佩剑,此时却插在巫瑶胸膛之上。 天璇有一瞬间的失措,仿似有点记不清发生了何事。突然,无雏在巫瑶胸膛内猛然一颤,搅动得巫瑶血肉痉挛,冷汗直冒。 天璇眨了眨眼,见对面的巫媛隔空一点,像是在操纵无雏。他眉头一皱,举步就要上前打断她,袖子却被巫瑶一把拽住,她低声道:“走!” 说罢,她身躯因疼痛而微微弓起,又有血从那身红衣里浸出,将她胸前衣裳的颜色染得比其它地方更加深沉一些。 天璇自然是不肯走的,他念了个咒,无雏剑里蹿出一条火龙,蓦然袭向巫媛。巫媛身形不动,抬指一点,那火龙就被她生生扼住了喉咙,一把掐灭。 巫瑶窝了一肚子火,厉声喝道:“你还不明白?剑术越精进,巫术就越厉害!用什么剑意!你是想害死我么?”她说得气势极足,好似唬住了天璇,心头郁闷纾解。谁想这一个激动,胸膛中疼痛更甚,疼得她直哼哼。 此话如醍醐灌顶,天璇立即回神,再次念咒,先结出一个结界,又用仙术召出一条火龙,再次扑向巫媛。巫媛嗤地一声冷笑,正要掐灭火龙,火龙却蓦地一转,冲案几上的符纸席卷而去。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仍然噙着那抹冷笑,笑得天璇心头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火焰之中,符纸纹丝不动。 天璇神色凝重,这些究竟是什么符纸,连天上老君丹炉的真火也烧不着它? 巫瑶见劝不走他,索性倚树而立,指点了一句:“火没用的,用水。”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不能调用普通的水,也不能用是剑宗的水诀。” 天璇心念一动,凭空出现了一件法宝。 那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氤氲莹润,散发着莹莹的白光,光芒中有水波流转,似是蕴含了五湖四海的水汽。 天璇念咒催动珠子,一条水龙腾空而起,气势汹汹地飞向巫媛。巫媛不以为然,脸上嗤笑还没褪去,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水龙窜入九天,轰隆炸开,下雨似的砸在鬼面人身上,鬼面人瞬间化为白纸。 巫媛立即结印念咒,那案几上的符纸湿嗒嗒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目光一凝,直勾勾转向那颗珠子,问:“这是什么法宝?” 天璇自然不会搭理她。 巫媛嘴唇蠕动,再次催动了巫瑶体内的那把无雏剑。无雏震动片刻,突然被巫瑶死死抓住,挣扎许久之后,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巫瑶拼尽全力将无雏□□,递到天璇跟前,言语带笑:“嗬,总算安分了。” 剑身上还带着她的血。 天璇迟疑地接过,剑身一倾,鲜血顺着剑尖掉落在草地上。 她又幸灾乐祸地嚷着:“巫媛师侄,你的巫术还管用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巫媛。巫媛倏尔冷笑,道:“巫术不管用,还有咒术呀。” 巫瑶耳朵微微一动,猛然掉过脸,望向文府的方向。 “我说的可不是那娇贵的文小公子。”巫媛自袖中掏出一个菅草编就的娃娃,念起咒语。那娃娃长发明眸,赫然是巫瑶的模样! 巫瑶脸上浅淡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西岭的雪好像在一瞬间钻入了她的心扉,冻得她浑身发抖,上下牙齿咯咯打架。尽管如此,仍没挡住挖苦的话语自她喉咙里涌出:“以此之魂,系彼之身,居然是死休咒。师侄,你想跟我同归于尽?” 巫媛停下咒语,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死休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以施术者之魂魄绑定他人的性命,自损以伤人,是为下等咒术,但尤其恶毒,通常结局是二人不死不休。 巫瑶恶劣地咧嘴一笑:“就凭你这登不得台面的巫力?只怕我还没死,你自己就先死了。” 巫媛恼羞成怒,取出一根小针,猛地在娃娃心口一扎,扎完之后,自己倒先捂着胸口哼哼了。但见巫瑶也捂着胸口,似是疼痛难耐,她又冷笑着,屈指弹了弹那个娃娃。 事毕,这俩师侄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动作撞飞了一般,一下被撞开好几丈,二人摔在雪地之中,血水融入积雪,入眼尽是触目惊心的红和白。 这场面岂是一句触目惊心能够说明的! 天璇当即引水袭去,水汽在巫媛咫尺之间就化为虚无。他又用仙术加固结界,然而巫瑶的疼痛并没有缓解。 巫瑶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撑着脑袋,嘲笑道:“呀,小瞧你了。” 巫媛脸色比巫瑶的更为难看,她目光森冷,咬牙切齿道:“这是你逼我的。”说罢,她五指扎入娃娃心口,巫瑶心头猛地一揪,新痛旧伤一起涌来,被冻得麻木的胳膊冲那珠子的方向伸了伸,僵硬地无法继续动作。 但见巫媛七窍流出了血水,她像没察觉似的,手指使劲一抓,竟要将那娃娃的心脏拉扯而出! 忽闻天际一声嘶鸣:“毕方——” 巫媛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娃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拖走,解除了她的掌控。 华光乍现,有悠然清香、清冽清气扑面而来。 片刻后华光散去,有仙人立于毕方鸟前,轻袍高冠,星目薄唇,肌肤皎白如月,举手抬足中分外多情,眼波流转间尽是风华。如此翩翩少年郎,似天上矜贵雅致的神仙人,又似人间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他的手上,正握着那个貌似巫瑶的娃娃。 第十章 师叔 其时云雾萦绕,西岭山上照耀着一星半点残阳,映在乍然显形的仙人眸子里,似有一团烈火在烧,仿佛轻易就会灼伤女子的脸庞,叫人不敢多看。 巫媛见到他手上的娃娃,目光变得警惕,冷声问:“你是何人?” 仙人眼也不屑一抬,端是体态风流,满面寒霜。 他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冷得似乎可以沁入人的心肺。 “我乃巫瑶十九师叔,算起来,你应当唤我一声师叔祖。” “十九……师叔祖?”巫媛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句,拧眉回忆半晌,突然失声惊叫道,“你是巫风!你、你不是死了么?” 巫风冷冷睨她一眼,道:“见长者不跪不拜,倒直呼长名;折辱师叔,剿杀同族,如此肆意妄为,巫亶便是这么教徒弟的?” 巫媛脚下一软,不受控制地拜了下去。她心下惊骇,却见巫风捏起那只貌似巫瑶的娃娃,指节一搓就捻为了灰烬,不由面色煞白。要知道,那死休咒虽然拙劣,却是出了名的难缠难解,她为了报复巫瑶,费了好大劲才下成此咒。不想这个几乎没见过几面的、据说死去很多年的师叔,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这怎能叫她不心惊肉跳? 她心中念头流转,斟酌利弊,没了死休咒,那边又有仙人法宝相助,想取巫瑶性命,全无胜算。于是果断一拜,恭敬地唤道:“巫媛见过师叔祖!” 咒术一解,意识混沌的巫瑶便再也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晕厥过去。巫风俯下身,探手为她把了把脉,神色难辨地呢喃:“好本事。” 巫媛听出他腔调不悦,只当是在说自己,顿时大惊失色,生怕这位印象中脾性古怪、心狠手辣的师叔祖不肯放过自己,连道:“雕虫小技,让师叔祖见笑了。巫媛这便回族里清心潜修,不敢班门弄斧。” “待修得大成,再来对付你师叔么?”巫风说话不带任何感情,巫媛却听得一头冷汗,俯身再拜:“巫媛不敢!” “回去告知长老,我的师侄,我自会管教,不用他老人家瞎操心。” 巫媛不敢置信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巫风在巫族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如今她重伤其师侄,他真的会放过自己? 巫风冷道:“看什么?眼珠子不想要了?” “不不不!”巫媛像是才确认了他真的肯放过自己一般,如蒙大赦,喜道:“巫媛遵命!”赶紧将地上湿哒哒的符纸收拢入袖,轿子也不敢坐,急匆匆骑着符纸幻化的鹏鸟飞走了。这个巫人身形诡异,来得凌厉,走得匆忙,踩踏于积雪之上,饶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真跟鬼魅一般。 巫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将晕厥的巫瑶一提,往肩上一扔,像扛麻袋似的扛了起来,身侧毕方鸟展开翅膀作势要飞。 此时,文府大门一开,管事疾步走出,行礼道:“巫姑娘伤势不轻,不宜多动。仙君若是不嫌弃,可下榻蔽府。” “你是巫医,还是我是巫医?”巫风看也不看他一眼,将巫瑶的颈子一拎,巫瑶似有知觉,不多时就从鼻子里哼哼出声,像是喘不过气来。他犹自不觉,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杀气的笑。可怜的巫瑶在他的禁锢下憋得满脸通红,眼看就要在他手里断了气。 到底感她曾舍身相救,天璇终于忍不住上前道:“松手。” 巫风闻言瞥了他一眼,当真手一松,失去依靠的巫瑶就像块破布一样重重摔了下去,随着“噗”的一声,巫瑶身上冻结的伤口又化开了,血水渗入积雪之中。 白的肌肤,红的衣裳,红白相间的积雪。这画面着实灼人。 巫风冷眼相看,手指摩挲着被她未干的血迹染红的肩膀,神色阴霾。 天璇皱眉,近前张开手臂,揽住巫瑶,往她体内输送仙力,她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巫风蓦地冷哼,袖袍一挥,腾起云雾就要走。云雾刚刚离地,忽听身后一声虚弱的呼唤:“师叔……” 挺拔飘逸的身形瞬间一滞。 “师叔?”巫瑶刚刚醒来,定定望着云上的仙人,像是确认了一般,深深舒了一口气,“师叔,你可算来啦。叫我好等!” 巫风别过头,表情仍旧冷冷的,只是眼里似乎柔和了许多。巫瑶挣出天璇的禁锢,往他的方向爬了爬,急道:“你再不来,小文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那一瞬间,从巫风眼里折射出来的寒意,比昆仑千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冰冷。这简简单单一个眼神,管事只是被那余光一扫,心脏就险些冻僵停止跳动了,更何况是被直视的巫瑶?可巫瑶却十分镇静,一点也不受这眼神的影响,拽了巫风的衣袖就往文府走:“走,快去为小文瞧瞧。” 走了几步,手下沉重,她又停下,疑惑地望着不肯挪动的巫风,“师叔?” 巫风把视线投向天空,语含讥诮:“不过一点小伤,就要死不活了?凡人真是脆弱。” 巫瑶面无表情地回:“师叔,我也是凡人。”巫风像是终于留意到这个问题似的,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得她毛骨悚然,哼上一声,才满怀讥诮地道:“我当你长能耐了。原来你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凡人。” “师叔既然肯来,不就是答应了要救他么?”巫瑶说着说着,脸色一黑,“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巫风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 巫风斜眼将她一望,“活着就好。走了。”说罢驾了云雾,竟是真要走。巫瑶眉头一拧,立即把怒容收起来,捏紧了仙人的衣袖,不肯放他走。 凡人的牵扯,于仙人来说不过蚍蜉撼树,巫风完全可以甩开她自顾离去,但他却偏偏好像无可奈何一般别过脸,瞟了瞟拉住自己衣袖的小手。 那手指软弱无力,因为强行用力而发白。从袖口微微露出一点白玉般的手腕,白玉上布满猩红的伤痕,新的旧的,交缠在一起。“何事?” 巫瑶嘴巴蠕动了一下,又抿了下去。 “没事我就走了。”巫风神色中充满了不耐烦,毫不怜惜地掰开那只抓住衣袖的手。手指相触,他的手有如千年寒冰一样冷,冻得巫瑶一个哆嗦,颤颤地松了他的衣角。须臾之后,手腕一翻,又跟索命冤魂一般飞快地缠了上去。 “你究竟想如何?” 巫瑶还是不做声。 如此反复几次,巫风的脾气都给磨没了,面色不善地瞪了她许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带路。” 巫瑶顿时眉开眼笑:“巫瑶代文文谢过十九师叔!” 管事闻言大喜,深深一揖,殷勤地为其带路。 巫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抬眼冷道:“你的伤拖不得,先为你疗好伤,再为他看病。如果你好不了了,”他话锋一转,“你既然那么喜欢他,我就叫他给你陪葬,免得你泉下寂寞。” 巫瑶顿时打了个寒战,目光迟疑地掠过天璇,望向文府。 一旁的天璇见状,下意识地也向文府投去一眼,若有所思。 巫风不等她表态,径自跟了管事往府里走去。在经过天璇时,巫风的脚步顿了一顿,他携来的那股清气也跟着顿了顿。 正望着文府出神的天璇星君,忽然有一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直觉,而且还是被一个阴森森的目光注视,一时浑身发毛,待收回目光定睛细看,却见巫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好似刚才那道目光是他的错觉。 忽然胳膊一沉,小妹摇光的手挽了上来。 他扭过头,只见摇光两眼放光,兴奋莫名。 “兄长,他叫巫风,是洞庭风华府的巫风仙呀!” 天璇挑了挑眉,实在不能够理解小妹的兴奋点何在。 “我曾听地仙提起过,楚巫多行不义,被楚武王灭了满族,整个楚巫只有一个人成仙,就是洞庭的巫风仙,他是个鬼仙,据说是被族人害死,偶然得仙人点化才成仙的。” 说来可笑,楚巫作为曾经盛极一时的修仙门派,竟然只得巫风一人修成鬼仙。且这巫风性子乖僻,喜怒无常,传闻曾为族人所杀,尤其厌恶谈及楚巫之事,成仙后便立洞府于洞庭湖上,隐世不出,若不是他偶尔会收上几个门徒,世人也未必会知道有这么位仙人的存在。及至楚王灭巫,他亦袖手旁观,只怕恨不得拍手称快。 甚至,关于那个楚王灭巫的传言,在遇到巫瑶之前,摇光星君是坚定不移地相信其真实性的。但是,如今来了个巫瑶,又出现了个巫媛…… 她心里突然没了底,楚巫真的被灭族了么? “楚巫真的被灭族了?”不愧是兄妹,天璇一语道出了小妹未说出口的疑虑,“那这巫瑶、巫媛又是什么?” 摇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猛然大变,瞪圆了杏眼。而同时,天璇也和她想到了一处。 “那位号称擅长起死回生之术的巫楚,可还活着?” “这就不得而知了。”摇光敛去震惊的神态,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突然贼兮兮地把头凑了过来,“兄长,这位巫风仙大闹中天的事迹,你听说过没?” 天璇难得生了一丝好奇:“鬼仙还能上中天?” “自然是偷偷上去的。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听说有个冒失的鬼仙偷入中天,被西王母的侍女露珠看上了。这个鬼仙好端端一个七尺男仙,却一派贞烈,才被露珠调戏了两句就破口大骂。这可恼了高傲的露珠,在西王母面前搬弄了几句口舌,西王母召他问话,他又将其羞辱了一番。后来,这鬼仙就被软禁在净池里三百年。最后还是西天白帝为他求情,才放他回凡间的。”她摸了摸下巴,一脸□□,“早前我一直在想,端庄高傲的露珠为何会痴缠一介鬼仙,原来这位鬼仙生得这般好看呐!换做是我,我就是不做这摇光星君,也想与他嘿嘿嘿嘿……”她双目闪闪,放出了狼一样的光。 天璇沉默,他终于明白,小妹为什么这么兴奋了。 “咳!”一直沉默聆听的开阳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提醒她的失言,“星君莫要如此轻贱。” 摇光眼一瞪:“我怎么就轻贱了?” 开阳肃然道:“岂能轻言放弃仙格!” “他长得好看,我喜欢他那张脸。” “表相声色,不过皮覆白骨,星君何必在意?” 摇光理直气壮道:“因为我肤浅呀!” “……” 第十一章 巫医 巫风揪着师侄的领口,到了管事领去的厢房,一脚把管事踹了出去,将门一踢,又布了个结界,这才面色不善地盯着师侄。 “不是说好疗伤的么?看我做什么?”巫瑶挑了挑眉,语气十分不客气,“我知道我生得好看,可是师叔你毕竟是师叔……” 巫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食指一勾,梳妆台上的铜镜跟长了眼睛似的落在他手上。他将铜镜往前一抛,巫瑶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一把接住,拿在手里翻了翻,不解其意。巫风双手抱胸,斜眼看她,满脸不屑:“你先照照镜子,再来说这番话。” 巫瑶果然看向铜镜里,镜面上映出一张乌七八糟的脸,有血有汗,还有一些不知道在哪蹭到的脏东西。这张脸与“好看”二字八竿子也打不到。 原来她方才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这般那般的? 看过她这丑样子的有哪些人?不行,得灭口! 管事,门童,天璇,摇光,开阳,巫媛,巫风…… 好像除了前两个软柿子好捏,其他的都挺硬气,她捏不动。 巫瑶左思右想,觉得灭口的难度颇大,甚感丢脸,懊恼地扶住额头,嘴角抽搐不已。兀自悲痛了一阵,忽觉师叔安静得诡异,便抬起头,一下撞进巫风的眸子里,眸子里一左一右映着她狼狈的脸,眼底却带着隐约的笑意。 巫瑶愣了半息不到,心头生起一股慌乱,几乎是立即撇过了脸。 沉默片刻,巫风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手上那件法宝,可是水涵珠媚?” 巫瑶猛地正过头,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巫风见状神色一冷:“水涵珠媚怎么会在他手上?” 她复又垂下眼,避开巫风的视线,低声道:“我如何知道。”说罢,下巴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寒意透过那只手钻入她骨子里头。 “言语遮掩,闪烁其词。”巫风手上收紧,她好似听到了骨头在咯咯作响,“你师父没教过你,何谓可一而不可再么。”她心底一沉,又听巫风道,“总听你说自己罪孽深重,原来你是这般作孽的。” 巫瑶心中火起,一巴掌拍开他钳住自己下巴的手,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若我没记错的话,师叔早被驱逐出族了。”巫风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相处两千年,巫瑶当然知道怎样可以伤到他,继续道:“既非我族类,这些事又何须师叔来管。” 巫风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倏地握紧,目光灼灼,声音喑哑:“巫瑶,你果真是……好本事。”她能听出他声音里暗藏的恨意,如藤蔓一般,从嗓子眼里伸展到筋骨血肉。 一股剧痛自他握住她的手腕处传来,直击心尖。“你既然本事这般大,怎么会叫我来救那文家的小公子?”手下,巫瑶脉搏的跳动分明快了几分。巫风目光如炬,冷眼看她。 她强行忍住那些复杂的情绪,沉声道:“师叔谬赞。” 巫风突地一声冷笑,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十四师兄,你当我愿意管你死活?” 说到此人,巫瑶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她望着巫风略显狰狞的面容,声音极轻:“那么,为了十四师叔,师叔不妨莫要插手此事。”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巫风渐渐松了手,巫瑶赶紧抽回被他握得酸痛的手腕,皱眉揉了揉,面上有一丝气愤。巫风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往日之事你已忘了么?” “不敢。”巫瑶生硬地开口。 不是忘不掉,而是不敢忘。 “哦?那你自昆仑墟寻到这位仙君,一路追来西岭山,所为何事?” 巫瑶反应极快,一下子就睁大了眼:“你跟踪我?” 巫风冷笑:“怎么,区区昆仑墟,你去得,我去不得?” 巫瑶懒得跟他胡搅蛮缠,索性不再谈此事,转口道:“我的伤不碍事,师叔去为文文诊治吧。”她说着迈步,在越过巫风的时候,手腕又被一把拽住。巫风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她:“你想重蹈覆辙?” 巫瑶一挣没能挣开,垂眼冷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么?” “没有的事。”巫瑶的语调相当酸涩,隐含怒意,“我只想救文文。” 巫风目不转睛看了她许久,终于松口道:“走。” 小公子卧房。 门隙中钻进一条细细的白色身影,挟带着一股清气,飞入小公子额头,小公子身上浮起一团云雾,身侧的另外六盏魂灯也一点一点燃了起来,虽然微弱,毕竟还是燃着。 门被人从外推开,那白色的身影恰好从小公子嘴里钻出,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凤鸟,冲着门口的巫风得意地仰起脖子。巫瑶喜道:“好孩子!”那凤鸟得意地扑扇着翅膀,噌地化作一张白纸,落入巫风手心。 巫瑶伸手去探小公子的脉搏和鼻息,脸上有了笑意,冲着身侧深深拜了下去,朗声道:“多谢师叔相救!” 身后紧随的三位星君俱是一震,不可思议地互相对视。 就这样? 一张符纸,就能篡改命数,救人性命? 天璇总觉得不止这么简单,他将目光投向小公子身上的那团云雾,那分明是一团浓郁而纯正的仙气。 “兄长。”脑海中突然响起小妹的声音,他偏头一看,小妹嘴巴未动,神色却有些紧张,“这仙气不对头。”摇光初时在南斗天机宫当差,掌管仙谱名册,是以对仙气十分敏感。 天璇沉吟片刻,意识到事情确实不对劲。 天庭之上,尊卑礼教甚严,仙人分为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这鬼仙便是其中最下乘的仙。当然,最上乘的仙人就是天仙,天仙往往自视甚高、傲慢端庄,故摇光常戏称为“土仙”,而生于天庭的开阳就是其中之一。那摇光和天璇呢,得道飞升,属神仙。这是题外话了。 如此纯正浓郁的仙气,天璇也只在天帝、西王母和个别帝君等活了数十万年的仙人身上见识过。 他当即往巫风那处扫去,冷不丁巫风正好回过头,冷冰冰的目光盯得他一个激灵,居然觉察到了一丝十分强烈的杀意,只一瞬就消失不见了。天璇皱眉,也以传音入密告知小妹:“此仙有古怪。” 浓郁的仙气,偶然迸发出的杀意,这不是一个鬼仙应当拥有的。 那边,巫瑶正喜笑颜开地冲巫风说着好听话:“师叔果然不愧为我巫族最惊才绝艳的巫祝师,这点小病小灾根本不在话下。难怪白帝他老人家会点化师叔。” 原来他竟是专修巫祝之术,还是经西天白帝点化成仙的! 天璇不禁点了点头,难怪会有如此浓厚的仙气。 西天白帝仙力高强,想必点化巫风时灌注了些许仙力,巫风机缘巧合下兴许就将此仙力收为己用了,如此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巫祝之术,为医者之术,攻击性极弱,只能救人而不能自保,习此术者一般担当巫医之职,很容易因救了不该救的人而得罪别人,是以巫族至今只出过一个专修巫祝之术的,他有惊才绝艳之能,习得巫祝之大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诛杀的下场。从此以后,巫人多蜻蜓点水地修习,再也没出过第二个专修巫祝之术的。 天璇脑子里自动冒出了以上的画面。这些事情好像是别人告诉他的,至于是谁? 他努力想了想,记不得了。 天璇不是个爱追根究底的人,当即把这个问题抛到了一边,问:“巫祝之术如此厉害,只需一张符纸就能救人?” 巫风踱到窗台边,像是没听到一样,撑开窗子,望着院中花草。 “自然不是。”巫瑶语气隐隐带了一丝骄傲,“若不是我以蛊做引,纵是巫祝之术亦无用武之地。” 摇光忍不住插嘴:“蛊术不是害人性命的么?怎么倒成药引啦?” “星君应当听说过,古时有巫蛊之术。巫医本一家,蛊也当如是,既可害人,亦可救人。”巫瑶拧了块毛巾,小心地擦拭小公子脸上的血痕。似乎因救回了小公子,她心情极好,难得少有讥诮嘲讽之语,耐心地回答,“小文体弱多病,命途多舛,我曾用这蛊救他性命,直到他体虚耗尽,魂魄不固,那蛊便成了毒,实为取他性命之物。如果不及时取出,灌入新蛊,他便性命不保。若非巫媛做法坏我蛊术……”巫瑶住了嘴,冷哼一声。 众仙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巫瑶委实大胆狂妄。 须知世间万物,相生又相克,万事因果循环,她今日悖逆天道,强行为人续命,也不知折尽了自己多少阳寿,又耗尽了小公子来生多少善缘,只怕总有一天会报应到她和小公子头上来。 巫瑶仿佛知道众仙心中所想,冷笑道:“天道不公,为何不可违逆?” 她居然想跟天斗。 窗台旁边的巫风面色一沉,讥诮道:“能说出这种话的,无非怨妇和愚败之人。自己心力不足,何必埋怨天道?” 此话如万年冰锥,深深扎入巫瑶心房。她眼皮一抬,努力顺了顺胸口那股上不来也下不去的闷气,扯了扯嘴角,以同样的腔调讥诮道:“哦?看来师叔事事称心如意咯?既然如此,师叔为何成日呆在梦门与那幻阵作伴?”她说到这里,似是好笑,微微咧了嘴,扬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莫非是有什么爱憎会、求不得?” 巫风像是一下被扼住了命门似的,涨得满脸通红,片刻之后血色褪去,眼神凌厉如刀斧,浑身浓厚的仙气顿时化为冰寒的杀气,惊得巫瑶一个激灵,看他那架势,绝对是恨不得在巫瑶身上凿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来。 巫瑶震惊之下后退两步,喃喃道:“我、我只是随口一说,师叔何必动怒。” 巫风又以鼻音发出一声冷哼,似是惊觉对一个小辈如此有失体面,渐渐收起杀气。 他本不想过多计较,谁知那巫瑶又倏地一笑,满眼算计成功的得意之色:“师叔,原来你真有爱憎会和求不得呀。” 巫风忍无可忍,袖袍一挥,一个细长的身影冲巫瑶激射而去,众仙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却见巫瑶一声惊叫,两眼翻白,竟吓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巫楚 有了专修巫祝之术的巫风出手,小公子很快就活蹦乱跳了。 除了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了些,精神头却比伤病之前更好,两只大眼睛神采奕奕,时刻跟在巫瑶后头“巫姑娘”长“巫姑娘”短的喊着。更神奇的是,他不仅身子骨好了,就连身上脸上被巫瑶取蛊时划破的一道道可怖的疤痕也全没了,皮肤光洁细腻如初生婴儿。 摇光乍一见他病愈下地,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没忍住对他白嫩的圆脸蛋捏了又捏,手感极佳,啧啧称奇:“驻颜养容,这个巫术好,我要学!”说完眼巴巴地盯着巫瑶,全然忘了前几日曾拒绝巫瑶诱她学巫术的事情。 巫瑶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往窗口处挪了几步,跟她十九师叔站在一块。冷不丁这位师叔眼眸一沉,袖袍微抬,她立即脸色煞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又跟兔子一样蹿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天璇见小妹摇光双目炯炯,不似玩笑,不得不出言提醒她:“蜀剑与楚巫势如水火,你若修了这巫术回去,只怕剑宗容不了你……” 这位上仙也忒不会说话了。 惨遭□□的小公子不由瞟了他一眼。 天璇星君大人十分淡定,全然不察巫瑶、巫风二人阴沉地拿眼刀刷刷剜他。 “兄长说什么大实话呀!”摇光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习不得驻颜之术,甚感遗憾,不免神色悻悻地。魔爪下的小公子被她捏得脸红红的,闷闷不乐地拿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瞅巫瑶,把巫瑶心疼得不行,赶紧凑过来好声好气道:“文文饿了吧?厨房准备了热乎的饭菜,快去吃吧。”说着,不着痕迹地把小公子拉了过去,脱离了摇光的魔爪。 窗口传来重重的一声冷哼。 小公子跟没听见似的,顺势拉着巫瑶的手,与她贴得更紧了,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尤其可爱。 下人们鱼贯而入,呈上饭菜,又躬身退下。不知从哪钻出来几名陌生的美貌女童,笑语嫣然,莲步轻移,偎着小公子,左右布菜。 小公子睁大眼睛:“几位是……” 女童们抛了个媚眼:“小人是奉命来伺候公子的。” “不,不用了,你们出去吧。”小公子十分惊慌,他虽然娇惯,但还不至于连进食都要人喂,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一时也忘了问她们是奉谁的命而来,噌地站了起来,又被她们好言安抚坐下,一边无力地推脱着,一边不安地瞅着巫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位小公子好生羞涩呀!”女童们掩嘴轻笑,一个虚扶着小公子,一个端着碗,一个夹菜作势要喂小公子。小公子坐立不安,窘迫得满脸通红,求助似的望向巫瑶。后者早躲得远远的,一手托腮,一手玩弄着早先从小公子脖子上摘下的玉石,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狼狈的样子,仿佛极是乐在其中。 “巫姑娘,这……”小公子被左右围攻,差点哭出来。 巫瑶看了半天好戏,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笑吟吟地道:“师叔,别捉弄他啦。” 站在窗边默不吭声的仙人扬袖一挥,那些女童化作白纸,钻入他袖中。 小公子长舒了口气,尔后扁扁嘴,一脸不高兴。巫瑶不由好笑,接过女童掉在案上的碗筷,夹了一筷子烧豆腐,用手虚托着凑过去,形容亲密,像哄孩子一样:“来,张嘴,啊——” 小公子乖乖张嘴,眼里跟藏了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哼!”巫风又是一声冷哼。 巫瑶横了他一眼:“师叔若是身体违和,尽可回洞府休养。” “我倒想,只怕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死了,叫我如何跟十四师兄交代?”巫风双手抱胸,满面寒霜。 “那就不耽搁师叔了,好走不送。”巫瑶假装没听见后面的话,仰起头来,语气十分挑衅,满脸写着“来打我来打我”。 巫风眯着眼看了她好一阵:“没心没肺。” 巫瑶挑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个评价。 “无情无义。” “好说好说。”她不甚在意,又笑眯眯地给小公子喂饭。“师叔既然明白,不如放我自生自灭吧。左右十四师叔尸骨都寒了,死人的话不作数的,十九师叔‘交代’一说又从何谈起呢。”后一句话甚是耳熟,摇光星君呆了呆,瞟了一眼小公子,嘀咕道:“难怪!我说文叔怎么会教出这么混账的子孙。” 巫风听过这话,也是脸色铁青,定定看了巫瑶良久,咬牙道:“你!……好,很好!”说罢,袍风一卷,拂袖离去。 巫瑶垂下眼,扯了扯嘴角,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捣了捣碗里的饭菜,继续喂小公子吃饭。小公子乖乖张嘴,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什么话都不问,什么话都不说。 “嗳,嗳!”摇光缩在一旁,咬着手指头,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觉得分外有意思。待见窗外的巫风腾起云雾,这才想起什么,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仙友等等!” 巫风已到院内,立于云雾之上,凶巴巴地对着追出来的毕方鸟教训道:“看好她,莫叫她再生事。如有差池,拿你是问!” 简直可恶! 居然连欺凌弱小的嘴脸都可以这么好看! 毕方眼泪汪汪,拿毛脑袋使劲往他身上蹭。他嫌弃地拎着毕方头顶的一撮红毛,粗鲁地拽离,神情特别不耐烦:“哭哭哭,哭什么哭,好歹是只九天神鸟,有点出息行么?还不滚回去,好好看着她?” 毕方抽噎着缩回脑袋,垂头丧气地往回跳,一副摇摇欲坠的可怜样。 “等等。” 毕方有如听到天籁,立即窜了过来,仅有的一只眼红红的,还噙着一泡热泪。 “倘若真生了事,立即报与我。”巫风说着,厌恶地皱了皱眉,“看看你成什么样了!再哭下去就回风华府,去醉门当个苦役。” 毕方展翅抹了把泪,什么不舍啊主仆情义啊顿时抛于脑后,飞也似的蹦回屋里,一把挤开嗷嗷待哺的小公子,钻到巫瑶怀里痛哭。 巫风隔着窗子望见这一幕,摇摇头一脸沉痛,眸光一转,只见一个女剑仙正张大嘴看着自己,就差口水没流出来了,便收回了沉痛之色,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 他模样生得极俊,就是脾气差了些,老是摆出一副不耐烦想杀人的样子。说来也有趣,一个悬壶济世的医仙,不爱救人,脾气暴躁、尖刻,还时不时迸发出一股凌厉的杀气。当然,他这孱弱少年的身板,医术专修的攻击力,纯正治疗的仙气,叫他杀个兔子,估计都杀不了吧…… 摇光顿时露出了猥琐的表情,两只眼睛不客气地将他上下一打量,越看越觉得他像只佯装声势的纸老虎。是怕被人看穿不能自保,所以才特意凶神恶煞地吓唬人吧? 摇光顿时母爱泛滥……啊不,少女情怀泛滥,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想将他护在羽翼下好好疼爱的念头。 生得这般好看,身世又这般坎坷,性格还这般别扭,实在很难不引起她的护犊……不,怜惜之情。 另一头,巫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几经变幻的神态,眉头微皱,嘴唇紧抿,压抑着心头怒火,还没彻底长开的脸庞上涨出了两团红晕,在摇光看来实则是像极了羞涩却故作老成的少年。事实上,他十六岁成仙,至今容貌未变,说起来也确实是个少年儿郎。 巫风的长相介于少年和□□,如今换上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掩去戾气,倒平添了几分神采,既有风华绝代的容貌,又有风流无双的韵味,反倒让大大咧咧的女剑仙有些不自在了,她稍微咳了几声,努力拽住自己四处游走的理智,拼命想把它塞回脑子里。 “这位仙友,敢问可是洞庭府的巫风上仙?我是天庭的……” 巫风极快地点了下头,打断了她:“唔,破军星君。” 摇光诧异地张大了嘴:“你、你认得我?”鬼仙不得入天庭,这位巫风仙居然会认得她!莫非是多年前那次偷入天庭,他曾偶见貌美如花姿彩出众的自己,已留意多时了?摇光的嘴巴都快咧到耳后了,刚有些飘飘然的联想,却又见巫风把视线投向屋里的天璇。 “巨门星君。” 摇光的下巴快掉下来了。 巫风不知为何,冷笑了一声:“穆悦,穆小鱼。你兄妹二人在人间的名字。” 摇光终于感觉到不对劲,道:“你……” 他成仙尚早,应当不会认得穆氏兄妹。况且,巫风只是一介鬼仙,设洞府于人间,怎么会对偌大天宫里两名星君如此上心? 摇光正在惊惧间,突然念头一转:是了,毕竟并称“楚巫蜀剑”,当年楚巫灭族,而蜀剑举族飞升,巫风对蜀剑族长的一双儿女感兴趣,刻意打探也是人之常情。她想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多心,不妨巫风突然俯身过来,微凉的清气在她脸庞一抚而过,她立即屏息,只觉心跳如雷,呼吸急促了几分。 这这这……这个登徒子! 摇光红着脸,心思挣扎了半天,才狠狠心下了决定:如果是生得这么好看的仙人,就是叫他做一回登徒子又何妨?毕竟少女情怀,她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接着听到他特意压低的声音:“不知你兄长……” 巫风的声线宛转悠扬,少了平日的冷漠和厌烦,原来可以好听到这种地步。 摇光顿觉四下声响散去,只他这一道嗓音横亘在天地之间,好听得叫人喷鼻血。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喉头一腥,两股热流顺着鼻孔流了下来。 她居然当着这么好看的仙人面前流鼻血! 摇光恨不得戳瞎巫风的眼睛,叫他看不见自己这副蠢样。转念一想,他这般模样,要是瞎了多可惜……还是自戳双目吧。摇光懊恼地张开五指捂住自己的眼睛,试图掩耳盗铃。 “……可还记得当年无辜惨死的巫楚?” 巫风的声音极缓,摇光鼻血流得更欢,她索性放下手,捏着鼻子,掉了许久口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说什么? 摇光的理智瞬间回炉,努力地把他前后两句话衔接在一处。 不知你兄长可还记得当年无辜惨死的巫楚? 第十三章 诈死 青天白日,仙罡护体,摇光居然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陡然一惊,后退一步,少女情怀碎了一地。 那巫风已腾起云雾,顷刻间已在数里之外。周围隐隐还残留着些许清香。 他居然知道?! 摇光两眼一黑,默默在心底给兄长烧了几叠纸钱。 “怎么了?”兄长天璇踱步而来,眉头微皱,一脸疑惑,“他方才说了什么?你脸色这么差。” 摇光心下稍定,拽住兄长的胳膊,扬起笑脸:“文叔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关,我们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兄长,要不还是先去办正经事吧。” “文府乱成这样,如今告辞不甚妥当,不妨再等几日罢。” “行,就几天!” “嗯。”天璇被她拽住往客房走出几步,仍不忘问道,“巫风跟你说了什么?” “啊?”摇光心不在焉的,好似没听见,怔怔地发了一会愣,突然扯开话题,“兄长,当年巫族所有人的姓名从生死簿上消失,分明是魂飞魄散了,而今怎么会跳出这么多个巫人来?若是没死,为何会跳出六界轮回?若是死了,今日活蹦乱跳的那些又是什么东西?难道当年楚王灭巫,有巫人余孽逃脱了?抑或是那自称擅起死回生之术的巫楚尚在人世?” 约莫数千年前,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有通天彻地的天赋,坚信自己是上古神的后裔,相信上古神没有遗弃世人;他们建造登天塔,跳迎神舞,自以为离上古神最近;他们清心寡欲,潜心修行,为了能恢复他们这一族的荣耀。 这一群人,被叫做巫人。 巫族与剑宗同属修仙两大道,相生相克,一于楚国,一于蜀国,人称“楚巫蜀剑”,可谓盛极一时,甚至掌控了人间的帝王,能使风水雨露随心来去,令仙界鬼界闻之色变。 可是,这样一个几乎天生就应该成仙修神的巫族,却在一千八百余年前忽然销声匿迹。 他们的名字在生死簿上一划而过。这是魂飞魄散的象征。 有传言说,楚武王末年,国师谋反,武王将其五马分尸,又发兵昆仑巫都,誓诛国师三族。巫人因惧怕连坐,举族自焚而亡。 “当时的楚巫之所以强大,只因为它仰仗着楚国王室,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他们只会玩弄些‘火树银花’之类的障眼法,入不了眼的。 “楚武王四十二年,楚王看上了巫族的一个小巫女,封为王女,赐名楚,拜巫为大姓。后来还封了巫族的一个长老为国师。 “没过几年,这位国师动用了怪诞奇邪的巫术,不知怎么触怒了楚王,将他幽禁了。国师一怒之下密谋造反,惨遭五马分尸。而王女巫楚也受到了牵连,被活活烧死了。”摇光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天璇,见他毫无反应,才略微放下心来,“后来,楚武王又派大军来昆仑镇压楚巫。这些巫人走投无路,一把火烧了住处,自焚而亡,相传无一人存活。” 对于这个传言,天璇始终持质疑态度。 “楚巫一族族人几何?”他问了一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问题。 “约莫……几千人吧?” 不料天璇却皱眉,问道:“楚王灭巫具体是哪一年,你记得么?” 摇光想都没想,就回答说:“记得,楚武王四十九年,正是你我飞升的那一年。” 天璇眉头更加紧锁了:“初上天庭时,我在南斗司命星君的天府宫当值,负责封存《轮回道》的卷宗。如有几千人同时丧命,这么大的事,没道理《轮回道》里不曾记载。” 摇光不以为意:“你说这个呀,我都说了楚巫是自尽的,他们作恶多端,早就魂飞魄散了,怎么可能入轮回?” “原来如此。”天璇沉吟片刻,突然道,“不对。” 摇光听不得人说她不对,当即眼一撑,正要发作,却听兄长道:“那巫风是何时修成鬼仙的?” “楚武王四十一年。”摇光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奇怪地看着兄长凝重的面容,转念想了想,突然醒悟过来,惊得跳了起来,“巫风是巫瑶的师叔!而巫族只有巫风一人、一人成了仙!”她结结巴巴地道,“凡人的寿命有、有这么长?” 对,巫风是巫瑶的师叔,那巫瑶的师父又是何人?时隔一千八百余年,修行之人未得仙身,寿命再长也不过百余年…… 倘若楚武王四十九年灭巫之说当真,也就是说,巫瑶的师父那时候肯定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又怎么收了巫瑶做徒弟?毕竟,若传言属实,巫族唯一存留的血脉唯巫风矣。是以推断出:巫族并没有自焚,而是使了一招他们最常用的障眼法,——诈死,从楚王兵马踏足昆仑前逃脱了出去!那么,生死簿上的名录怎么会消失呢? “如此说来,那位王女巫楚也是诈死……” “并不是!”摇光大声反驳,声音大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自知失言,赶紧捂住嘴。 天璇果然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哦?” 摇光在他的注视下如坐针毡,支支吾吾半天,眼见他眼中疑色更浓,只得硬着头皮道:“王女巫楚,在巫族自焚前就已经死了。” 天璇一时没有说话,脸上血色立时褪得一干二净。摇光目光闪烁地瞥了他,他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后轻声开了口,声音缥缈,仿若从极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如何死的?” “火……火刑。” 天璇猛然揪住了胸襟,双目射出一种焦躁而痛楚的光芒,好似心口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煎熬一般。 她有些不忍地别过头,但还是逼着自己说了下去:“行刑时,支架上画了灭魂咒,楚国郢都围观者数千。我去地府查阅生死簿的时候,问过几个楚人……呃,楚鬼,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不会有假。”她又想了想,再故意补充了一句,“她被烧死之后的第五天,我们蜀剑一族就飞升啦,后来就有了楚王灭巫。呵呵,真像个笑话,兄长你说对吧?” 灭魂咒,灭魂咒……他们不仅杀了她,还毁去了她的魂魄。 天璇心如针扎,闭起眼运功调理了几个小周天,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声色平淡:“是么。” 摇光假装没看到他的表情,她不想过问,也不能过问。“对了,巫瑶……巫瑶怎么会是巫风的师侄呢?就算巫人诈逃,两辈之间也不可能跨越将近两千年呀。”她一面玩赏院中花草,一面牵强地换了个话题,“——是巫瑶有问题,还是她师父有问题?” 天璇果然注意力不再放在巫楚身上,薄唇抿紧,面沉如水,又道:“巫瑶师从何人?” 摇光一愣,嗫嚅了半天,才到:“这个,我也不知……楚王灭巫之时,巫族的名录就已从生死簿上消失了。”她心里一咯噔,有什么念头蛰伏欲出。“难道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天璇瞪她一眼:“荒唐!世间万物生生相息,因果循环,怎会有如此逆天之术?” “可那巫瑶不就复生了小公子么?” “她是以自身的寿元为代价,折给小公子的。充其量算得上是过命,何谈复生!”天璇话语顿了顿,眉头再次拧紧,“这等得不偿失之举,她定是疯癫了。” 摇光眼睛一亮:“如巫媛所说,小公子是巫瑶的情郎呀。世代相守,生死相随……呀!真情难得,小公子真是好福气。” 天璇未置可否,又追问道:“方才,巫风与你说什么了?” “……” 摇光实在没想到,她都扯了这么远了,兄长还惦记着此事,打了个哈哈勉强糊弄过去,赶紧回屋里围观小公子了。 那文小公子躺床上将养了两天,安生不下去了,自告奋勇领着巫瑶和三位仙人上街。 管事并下人们苦口婆心地劝他静养节制,听得小公子都烦了。大概人死过几回,便会更贪图享乐吧,小公子只当耳边风,一路吃吃喝喝,好不自在,外人一点都不看出他前几日才从鬼门关还阳。 上了街,小公子兴致勃勃地穿梭于布匹绸缎、胭脂香粉、金银珠玉店铺,硬拉着巫瑶试用试戴。摇光看着好玩,也跟着试。二位姑娘在姿容身段上各有千秋,偏偏他眼光又怪得很,无论摇光试什么,他都摇头,气得摇光一样都不想买了,而同样的发钗衣物,穿戴在巫瑶身上,哪怕是个花里胡哨或灰不溜秋的,穿上去再不伦不类,他也拍手称好,非要买下送给巫瑶。 逛不到片刻,随行的下人手里头已经拎满了包袱。 巫瑶哭笑不得,不敢再逛,只得推说身子疲乏,小公子这才殷勤地招呼大家去茶楼,途径店铺小摊,但凡巫瑶多看了一眼的,哪怕是不经意间多看了一眼,他都大方地付了银钱,不一会,巫瑶手里头一堆的干果蜜饯,他手上还拿着一顺儿的糖人糖葫芦。 身后拎包袱的下人们叫苦不迭,摇光却看得津津有味,只觉他二人情意深厚,一时又是羡慕,又是惆怅自己活了快两年前了,怎么还没个如意郎君,唯一一个入了眼的,还是个坏脾气的鬼仙,不得不敬而远之…… 她被眼前恩爱的一幕刺激得不轻,不禁撞了撞兄长的胳膊:“走啦,兄长,别打扰他们啦。” 天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巫瑶的背影,低声道:“我想知道她师从何人。” 摇光翻了个白眼:“那你就这么一直跟着她管什么用呀!直接上去问啊!” “问了她也未必会说实话,反而打草惊蛇。言多必失,定能看出破绽的。”天璇肃然道。 摇光劝不动他,只得耸耸肩作罢,回头欲跟仙友说道一二,却没看到开阳的身影。目光在摊子上扫了一圈,才在一个小摊前看到一抹亮眼的白色。 她悄悄走过去,绕到一边,见开阳低垂着头,伸出如白璧一般好看的指头,小心地戳了戳一块方方正正的物什。 忽听旁边一声惊叫:“郎君不可!” 第十四章 呆头仙 摇光转眼一看,见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护犊似的守着他面前的那一摊子吃食,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里微露精光,眼下窝着两个大大的眼袋,纵横的褶子覆了满脸,又有深褐色的斑点点缀一二,乍一看还真有些像他卖的物什。 开阳收回指尖,顺手抠下来物什上比米粒还小的一点,好奇道:“此为何物?” 大概是没留意到她,开阳把素日里那宝相庄严的仪态收敛了,半张着嘴,伸长了脖子看摊上的吃食,两只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好奇,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模样甚呆,摇光顿时忍俊不禁,故意往旁边挪了一点,把身体藏起来,也不做声,假装逛隔壁摊子上的面具。 白胡子摊主本来有些生气,看见开阳仪表装束,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开阳生来富贵,举手投足间一股雍容贵气。适时他高冠广休,着一身锦袍玉带,眉目清俊,气宇轩昂。衣裳用料仔细,做工精致,乍一看,那封边之处竟十分光滑,竟跟没有锁边似的。发上束着一顶白玉发冠,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只觉温润隐现,应当也是上佳的玉石。摊主心中有了计较,遂恭敬地回答:“回郎君,此是麻团糖,郎君手上这个,叫做芝麻。” “芝麻?”开阳星君又好奇地盯着那小东西,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戳了戳。 摊主道:“此乃江南洪州美食,有促凝血、消食、止咳之用。当年哲宗昭孝皇帝在践祚主位之前,侍疾于神宗之侧,曾献麻团糖于神宗陛下,神宗陛下觉其仁孝,便立为太子,自此,才有后来昭孝皇帝免役青苗、收复青唐之政呐。” 开阳惊奇道:“人间帝王竟因小小糖果擅立储君?未免过于儿戏!”他神态认真,双目撑圆,一副想去找官家理论的架势。摊主没想到这位贵公子这么好哄,一时老脸有些挂不住了,粗着嗓子咳了一声:“这只是乡野趣谈,趣谈。未必当真的。” 开阳伸出舌头,在指尖沾的芝麻上轻轻一舔,甜得眉开眼笑:“唔,甚甜。” “郎君可都要了?”摊主赔着笑脸,不待他回答,就麻利地拿出麻纸来,将大半桌的糖点包妥了。 开阳一看摊主已经包上了,也不好说什么,忽然想到人间生意买卖需要银钱,便抬头张望想找文小公子,谁知小公子没找着,却见同僚摇光躲在一侧,一脸打趣地望着自己。 开阳不觉有他,挪过去,跟做贼似的瞄了瞄老摊主,小声问道:“星君可有银钱?” “有。”摇光也同样小声地回答,“不过是前朝的银钱,用不了啦。” “嗯?人间改朝换代,银钱也会更换么?” “当然啦!” 开阳又偷偷瞥了眼包好了糖果正冲这边打量的老摊主,眉头微蹙:“这可如何是好?” “方才我见了小公子掏出的银钱,是个方孔的铜币。”摇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袖子下的手虚空一抓,变出一串铜钱来。 “这……”开阳一惊,正要拒绝,老摊主已经把包好的糖果递了过来。 “郎君,总共三十文。” 摇光立即把铜钱抛了过去,笑嘻嘻道:“老人家,这些钱够了吧?” 摊主接得手都软了,忙道:“够了,够了!” “不用找了!”摇光抓过糖果,一面拖着开阳往外走。 开阳拧着眉,十分不安:“这、这变出来的银钱,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化为灰烬。如此诳骗凡人,着实、着实……” 摇光大笑,狠狠在他背上拍了两巴掌,拍得他一个踉跄,面色涨得通红。“我法术不济,只怕撑不了一个时辰。待会那老头要是追上来了,你我就得被押送官府蹲大牢了!还不快跑?”摇光说完,又拉住他的胳膊,加快步伐,待走出几步,突然拔足狂奔。 开阳愣愣地被她拖着跑,转到了一条狭窄小巷里,才停了下来,摇光弯下腰,双手撑在腿上,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 二仙歇了片刻,开阳终于缓了过来,不安得抓耳挠腮:“如此……着实过分,不如……” 摇光翻了个白眼:“什么哲宗啊神宗的,不过区区一颗糖,哪来这么多故事?他能睁眼说瞎话坑你,我们怎么不能坑他一把?这很过分么?” “可是,这……”开阳犹疑地盯着她手里头的纸包,“不如,把糖还回去?” “才不要!”摇光哗啦一下撕开纸包,拿起一块麻团糖嚼了嚼,“唔,不错,真好吃!我飞升之前,人间可没这么多好吃的。看来这世道变迁呀,不止姑娘家变得剽悍了,连吃食的花样也多了起来。”其吃香端的是狼吞虎咽,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 连吃了好几块,这才想起开阳来,伸出蹭满了芝麻的手,夹起一块递过去,“呐,给。” 开阳呆呆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接过麻团糖,心里打定主意,待找到小公子,向他兑些银钱,再去还给那老人家。他心里有了心事,吃着也索然无味,不如先前香甜。 摇光看着他这副模样,吃吃地笑,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自个吃得更香了。 待消灭完了整包罪证,她才笑嘻嘻地道:“真是个呆头仙!你当我摇光星君是这么没品的神仙,会如此戏弄一位老人家?哼,我早在下凡之前就拿了珠玉,托地仙兑了人间的银钱了。” 开阳表情木木的,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显出吃惊的神态。 “呆头仙!”摇光见他这呆样,心情大好,又打趣了一句,扔掉手上的纸包,哼着小曲,往街道上一头扎进去。那小曲乐调悠绵,她哼得含糊,开阳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便问道:“此为何曲?” 摇光眨了眨眼:“你个土生土长的天仙,肯定没听过。这是我古蜀国的民谣,曲名叫《呆头鹅》。”她偏过头,故意斜了他一眼,“曲名是不是很清雅别致呀?” “此名、此名……”开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拧着眉头苦想,表情呆呆的。 摇光扑哧一笑,同僚一千八百余年,开阳星君眉目清俊,一向宝相庄严,不苟言笑,她原本只道“土仙”嘛,难免孤高清傲,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样一个呆头仙,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真想找个画师把他这蠢样给画下来! “走啦走啦,找我兄长去!” 二仙循着仙气找到一家茶楼,问明掌柜的是哪家厢房,走至门口,正好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一个剑侠打扮的人从里边走了出来,双方俱是一愣。剑侠礼貌地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御剑离开。 摇光还道是走错了厢房,脚下迟疑,用神识探了探里头,是兄长的气息不假。于是掀了帘子入内,只见兄长和小公子相对而坐,自顾品茗,两两无言。而巫瑶倚在一边,面容逆着光,分不清喜怒,手执一本薄书,正看得入神。 听到动静,二人一仙齐齐转过脸。 摇光毫不客气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好奇道:“方才出去的是谁?” 天璇往巫瑶的方向瞥了一眼。摇光也跟着探究的一眼,瞥到她手上那本,赫然是一封请帖。 这位巫姑娘的行为处事处处透着诡异。只因楚巫与蜀剑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像她蜀剑的弟子,无一不痛恨巫人的;相信巫人也是同样看待剑仙的吧?而巫瑶呢,她不仅成天背着一把剑,还与修道的文府交好。现在,更有不知名的剑修派人给她下请帖…… 这桩桩种种,自相矛盾,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事儿,居然全凑她身上来了,岂不怪哉? 感受到仙人们的注视,巫瑶将请帖一合,道:“江陵府的轩辕剑冢,下月初九有喜。” “喜事?”小公子瞎想了一下,把自己给逗乐了,“莫非徐老头又要娶新妇了?” “瞎闹!徐宗主美妇尚在,怎么会又娶?” “哦?那就是纳妾啦?谁家娘子面子这么大,做妾还得摆酒?” 巫瑶笑着打了他一下:“又瞎说。你记得他家那两个女儿么?” 小公子包子脸皱成了一团,努力回想了一阵,泄气地宣布放弃:“没什么印象。” “二姑娘出嫁。” 小公子摸了摸下巴:“唔,二姑娘呀?大姑娘成亲了么?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 “大姑娘尚待字闺中,不过却是二姑娘先嫁了。”大女未嫁而次女先嫁,于礼不合,确有几分古怪。巫瑶玩笑道,“怎么,要不要我帮你说个媒?” “不不不!”小公子急得跳了起来,这一跳把桌子给掀翻了,茶盏摔了一地,巫瑶连忙去捡,刚碰到茶杯碎片,手就被小公子按住了。 小公子认真地道:“你歇着,我来。” 巫瑶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欣慰,便当真缩回手,落了座,用手支着下巴,看他手忙脚乱地收拾。 小公子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手指被碎片割了几道细小的伤,隐隐渗出血迹。巫瑶见他没跟往常一样大呼小叫地喊疼,视线纠结在他脸上,问:“是不是惹你不快了?”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声音闷闷的:“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打趣我了。” 巫瑶扯着嘴角笑了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而小公子仍低头收拾着,不见她回话,一颗心沉了下去。 厢房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摇光的眼珠子在他们之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胸腔里有一只叫做好奇的猫在抓挠,痒得难受。谁知二人极有默契地闭口不言。她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问:“小公子,你也成年啦,打算几时成亲呀?”话音刚落,小腿上蓦地一疼,像是被谁狠力踢了一脚。 她低头一看,顿时拉下脸来,怒视坐在身侧的兄长,兄长眼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摇光不爽地哼了一声,又换上笑脸,饶有兴致地观察二人的面部表情。 小公子猛一抬头,嘴巴微张,好似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他偷偷瞥了巫瑶一眼,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头的请帖,正做了一个打开请帖的姿势,听到这句突兀的话,动作稍顿,再跟若无其事似的,继续翻看请帖。 摇光假装没看到他俩的小动作,问道:“还没定下么?” “唔……”小公子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言语吞吐,脸色微红,眼神游离,显然不善撒谎。 摇光暗暗好笑,又多嘴道:“我看巫姑娘就挺好的,你觉得呢?” 第十五章 劫雷 小公子耳朵根都红透了。 他又偷偷往巫瑶那边投去一眼,见巫瑶眼睛发怔,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又是七上八下的,不觉眼神一黯,道:“我身子弱,不愿拖累巫姑娘。” 真是个傻小子! 摇光摇摇头,道:“巫姑娘的师侄说,巫姑娘与你几世情缘,苦心孤诣地为你续命……我想,她当不会在意这些吧?” “啪”的一声,请帖被重重地合上了。这个响声太过突兀,把摇光给吓了一跳。 巫瑶捏着请帖,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目光落在虚空处:“我命犯天煞,孤星无鸾,倘若强行嫁娶,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摇光愣了下,嘿嘿道:“巫姑娘真会说笑。” 小公子也是一怔,低声附和:“是呀,巫姑娘真会说笑。” 巫瑶却是嘴角微微扬起,言语带笑道:“我从不说笑。” 小公子眼眶一红,手不自觉地收紧,被手心的碎瓷所伤,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了下来。 真是……一团糟啊。摇光不禁摇摇头,扯了扯兄长的袖子:“走啦走啦,这么尴尬的场合,亏你们也待得下去。”天璇还没说什么,却见开阳乖乖地跟了上去。摇光不由眼睛一瞪:“我们兄妹俩谈事,你跟来做什么!” 开阳张开五指,无辜地眨了眨眼。 摇光瞬时反应了过来,掩面叹息,扔给他一袋银钱,拉着兄长就走。 命犯天煞,孤星无鸾? 摇光星君对此嗤之以鼻! 巫瑶此人,有胆悖天改命,会没胆子嫁人?可是,他们二人既然彼此倾心,为何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 摇光百思不得其解。她私下偷偷问兄长,兄长赏了她一个爆栗子。“与其操心不相干的人,不如多费神想想如何从巫瑶处套话吧!” “兄长,你也太不知好歹了,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摇光悻悻地揉了揉红红的额头。 天璇嗤笑,拿眼角睨她一眼:“这与我何干?” 摇光不可置信地瞪圆了杏眼:“哥,前几日你和巫姑娘还这般那般,怎么一眨眼就不认帐了?” “……”天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脸色黑如头顶的乌云。 “唉,巫姑娘左右逢源,我还不是担心兄长被玩弄了感情!”摇光摇头晃脑地说道,话音刚落,兄长的佩剑无雏就迎面击来,她早有防备,踩上自己的佩剑嗖的一下蹿出数里,远远望着兄长的怒容,猖狂地大笑几声,嗞溜一下御剑飞往文府。 正得意间,头顶一个炸雷响起,该不是兄长恼羞成怒召了天雷来灭口的吧!一抬头,还真看到一道紫色闪电划破苍穹,气势汹汹地朝她劈来。她脸色发白,赶紧结了一个结界护住周身,心里把那小心眼的兄长骂了百八十遍,只怕自己低微的法力无法招架……咦?划偏了? 天不亡我也! 她拍了拍砰砰乱跳的心脏。那一道闪电聚集了无穷的威力,虽然只蹭了一下结界边缘,仍震慑得她足下的有邪剑嗡嗡作响。 正舒了口气,忍不住想御剑折身跟兄长得意一下,紧接着,第二道闪电又劈了下来。 有完没完啊! 摇光似有所感,赶紧往回折了折,却见那道闪电划过她身侧,劈向了远处,依稀是文府的方向。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闪电接二连三地劈了下来。 这是…… 劫雷! 看来文小公子的那位二叔,终于迎来了天劫。 这鬼劫雷,还叫人怎么御剑?摇光暗道一声糟糕,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驱着有邪剑落下,生怕被无辜殃及了。百无聊赖之际,她便数起了雷电。 五、六、七……十九、二十、二十一…… 嗯?二十一道? 摇光等了片刻,第二十二道天劫迟迟没有降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文府的方向,那里仙缘稀薄,人情冷淡,已非当年的西岭文氏。 又候了半柱香的时间,乌云散尽,天空放晴。 看来,那位文氏没能渡过此劫。多年苦修,付诸一空。 可惜、可惜啊! 天劫之险,渡者羽化登仙,不成者身陨。当年,她的父亲也是在天劫中丧生的。 摇光摇了摇头,慢慢踱向文府,走到门口,听得天上一阵鸟鸣,毕方驮着巫瑶和小公子及时赶回了。 小公子跳下来,问门童:“二叔如何了?” 门童耷拉着头,精神不济。显然,众人都看到了那二十一道闪电。 小公子脸色发白:“可能保全性命?” 门童忽然灵光一现,立即充满期待地看向小公子背后的巫瑶。 小公子跟着回头,恍然大悟,又见巫瑶淡淡地挪开视线,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心头一涩,自责自己贪得无厌,巫姑娘为了他,也不知折了多少寿元和善缘,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她为难呢? “有老祖宗在,二叔不会有事的。”小公子复又转过脸往向府邸后的西岭山脉,自言自语道。 “上来。”巫瑶拍了拍身下的毕方鸟,示意小公子上去。小公子依言爬上鸟背,毕方鸟哗啦一声张开翅膀,飞向西岭山深处。 摇光赶紧御剑跟上,行不到瞬息,随之在一处悬崖边停下。 小公子翻身而下,凝神想了想,只怕别人也和门童的想法一样,便郑重地道:“巫姑娘想必乏了,不如回房歇息吧。” 巫瑶岂非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笑了笑,跟着跳下鸟背,拍了拍毕方鸟的脑袋:“去玩吧。”毕方长鸣一声,乐滋滋地扎进了深山之中。 “二叔与仙道无缘,这是天意,巫姑娘不便插手。”小公子犹疑着道。 巫瑶跟对待毕方鸟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一脸宠溺:“晓得。” 小公子脸上微红,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巫瑶笑了笑,跟他并肩而走。二人竟当紧随其后的摇光不存在似的,摇光冷不丁又被这一双恩爱的背影秀了一脸血,心头郁闷得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转过一个石堆,眼前的视野开阔了起来。说是开阔,只因那地上被砸出了一众大小不一的坑,凌乱焦黑,显然是为雷所劈。其后一处半拉的石壁,也被雷劈得惨不忍睹,石壁内有二人盘腿而坐,均灰头土脸,毛发焦黑。 后头的老人鹤发童颜,正为面前之人疗伤,纵使到了这样狼狈的地步,仍隐隐流露出些许仙风道骨。而前面嘴角带血的是个中年人,模样甚惨,整个人像是被人从火里捞出来的一样,衣衫也被劈成了一条一条的,体无完肤。 小公子放轻脚步,不敢走得太近,远远施了一礼。 二人一仙均是大气也不敢出,眼也不眨地盯着。忽然身后一阵嘈杂,诸位皱眉回头,见一众侍卫争吵着正往这边走来。 鹤发老人也察觉到了异常,中止疗伤的法术,望向侍卫们。 “荒唐!二叔生死未卜,你等来此吵闹相争,成何体统!”小公子赶紧上去拦住,低声呵斥。 侍卫们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出了一个年长些的,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行礼道:“小人不敢!只因那赵姑娘突然发狂,非要见文公,并呈上此物,小人见此物与本府传家宝玉形似,斗胆请教老祖宗。” 身后一个侍卫哆哆嗦嗦地呈上一物。 小公子接了,见那鹤发老人已起身向这边望来,便上前恭敬地递了过去。 这是块半环形的玉,有内外双重半环,环面饰扭丝状纹饰,两环间或有三处相连,隔着细长的透孔,均开着圆形小孔。最特别的是,它一侧有一个悬浮的古怪纹饰,并未与环相接,触碰却纹丝不动,仿佛是用了什么法术将其固定了一样。这是古时流传下来的玉佩,十分罕见,本为圆形,中心为悬空却稳固的由篆体变形而成的“文”形纹饰,被一分为二,到了这一代,分别传给小公子的父亲和二叔。 鹤发老人把玩着这半块玉,听侍卫们说明了前因后果。 小公子问:“老祖宗,这位赵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我文家的宝玉?” 老祖宗面露疑惑:“赵姑娘?” 小公子见他当真不认得,登时大骇,暗自嘀咕道:“不会真是我爹跟人定的娃娃亲吧!爹也真是的,活着没为我做过什么,倒是招了个大麻烦……” 那位全身焦黑的中年人突然睁眼,吃力地问道:“她……姓什么?” “赵。”小公子凑近,乖乖回答,手腕忽然被狠狠地抓住了,“二叔?” 文公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神色古怪地喃喃:“赵……赵……”他眼睛倏地一亮,嘶声喊道,“是她,她回来了!” “也罢,天意!”老祖宗何其睿慧,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去请赵姑娘移步此处。” 侍卫们应声退下。 文公闻言狠狠吸了口气,似是体力不支,合上眼养神,小公子趁机把胳膊抽了回来,二叔被劫雷劈得晕了头了,下手没个轻重,疼得他龇牙咧嘴。 只听一声:“文前辈。”摇光循声望去惊得两眼发直,巫瑶竟然行了个规矩的剑修礼!她没看错吧,一个巫女,竟然用的是剑修的礼节! 老祖宗目光一转,像是这才注意到她,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巫姑娘,别来无恙?” 巫瑶上前道:“托前辈洪福,甚好。” “你们认识呀?!”摇光不由震惊失声。巫瑶认得文叔很正常,毕竟丑媳妇嘛,哪有不见公婆的,咳咳……不正常的是,文叔居然好颜好色地跟她打招呼……她分明记得在数千年前,楚巫口碑极差,蜀人对巫人避之不及的呀! 老祖宗含笑点头,目光转到摇光身上:“这位是……” “文叔!你不记得我啦?”摇光走过去,解下身上佩剑,“我这剑还是你送的呢。” 老祖宗轻轻抚过此剑,此剑像认得他一样,剑身兴奋地颤栗着。他不由大喜:“有邪!” 摇光嘿嘿直笑:“文叔只认得剑,不认得人呀。” “你是……穆二丫头?”老祖宗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转念一想,恍然道,“我推算近日将有故人来访,不想却是你这丫头!怎么不在天庭好好做神仙?是偷偷下凡玩的?” 摇光叫道:“才不是!我有公职在身的。” 老祖宗站起身,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望,问道:“你兄长可有来?” 摇光以袖遮面,泫然欲泣:“文叔好过分,只认得有邪剑,只惦记着兄长,却不记得我穆二。” 老祖宗揉揉额头:“胡闹,你几时学会抹眼泪了?” “兄长在市集玩儿,待会就会来看您老啦。”摇光见骗不过他,索性放下袖子,果然是假哭,笑得一脸促狭。 “悦儿还是老样子,做了神仙还这般贪玩。”老祖宗眼里笑意更深,但那笑声突然就戛然而止。他蓦然惊醒,脸色铁青,目光如炬般望向巫瑶。 巫瑶足以称得上是无动于衷。她垂下眼,表情淡淡的,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乍一看是得体的微笑,倏尔又变作了凉薄的嘲笑,让人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怒。 一瞬之间,老祖宗的心沉了下去。 第十六章 剑名无雏 摇光和小公子没注意到这一幕,因为周遭乱哄哄的,正是侍卫们押着赵沅娘过来了。 那赵沅娘仍穿着那一身青碧色襦裙,因几日没梳洗而脏乱不堪,她倒是半分羞恼也无,径自理了理鬓发,抬眼直视老祖宗,朗声道:“赵氏沅娘见过老祖宗!”那声音又精神又有气劲,登时就把正打坐调息的文公给惊醒了。 老祖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问:“你这块玉从何而来?” “我娘给我的。”赵沅娘低头,直直望进文公的眼睛里,无甚表情,“这位想必就是文公了吧。怎么?渡劫失败,修不成仙身了?” 侍卫们闻言,眉头一跳,忐忑地偷望老祖宗,只见老祖宗面色寡淡,倒是小公子不悦地皱起眉,只觉她气势凌人,言语刻薄,加之先前暴揍过自己,真心对此女没一点好感。 文公也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满脸骇然:“你叫沅娘?” 赵沅娘不置可否。 此情此景,老祖宗自问无法插手,就让这些小辈们自行解决吧。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向侍卫们挥了挥手,侍卫们拱手退下。他又踱到一旁,冲巫瑶和摇光道:“叫几位久候,文某实在惭愧,不如去府上小坐?” 摇光和巫瑶闻言只能点头。 老祖宗走出几步,见小公子没跟上,便招了招手。 “老祖宗……”小公子不安地瞅着赵沅娘,这姑娘看着娇憨,实则如金人一般彪悍,二叔正是虚弱之际,他对前几日的事心有余悸,实在不放心让二叔跟她单独相处。 老祖宗摆摆手,小公子咬着嘴唇,看看他又看看文公,进退两难。 巫瑶察言观色,当即倾身过来,拽着小公子的袖子,笑道:“走吧。” 她这一笑,小公子立即魂都丢了,傻笑着跟上去走到悬崖边上,见她招来毕方鸟,便自觉爬上了鸟背。毕方飞向文府,一晃神就降落在了正厅前的院子里。 院子里早已站了一人,白袍锦绣,面如冠玉,身侧佩着一柄镶嵌白玉的长剑。他不声不响地矗立在院内,好似一株挺立的昙花,只为等待暮开再朝谢。 听到动静,他微微侧过脸来,露出半张光滑完美的侧脸,明明是柔和秀美的弧度,却硬生生被他带出几分冷厉之色。 “文叔。”他施施然行了一礼,仪态端庄,翩然若仙。 老祖宗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声音里有克制不住的喜悦:“悦儿来啦!” 摇光撇了撇嘴,叫道:“文叔就是偏心兄长!” 老祖宗哭笑不得,连声道:“快快,进屋坐下说话。” 天璇颔首,紧随其后。诸人纷纷在正厅落了座,几个下人鱼贯而入,机警地奉上茶,燃起熏香,又躬身退下。 老祖宗在上首问道:“你父亲可还安好?” “家父已在飞升时陨落。”天璇神色淡淡的。 摇光插嘴:“那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啦。” 俩兄妹皆没什么哀痛之色,好似生死于他们而言,再平常不过。巫瑶冷眼相看,面上滑过一抹讥诮之色。 “可惜,可惜!穆公生性淳厚,为人和善,竟也没能躲过此劫。”老祖宗面露哀恸,感慨了许久,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天璇的佩剑上,忽然问道,“你身上所佩,可是我赠与你的那柄剑?” 天璇解下佩剑呈给老祖宗,不知其为何如此一问,面露疑色,恭敬道:“正是。” 老祖宗接过剑,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知你如此爱重,我也就放心了。此剑可取了名字?” 天璇拱手道:“剑名无雏。” “啪!” 一声脆响,众仙循声望去,只见巫瑶案前空无一物,茶杯已碎了一地。 下人闻声而入,又奉上新茶杯,撤换了碎片,在座所有人都奇怪地盯着她,她犹不觉,胸前起伏不定,像是情绪波动极大,手上仍维持着那个端着茶杯的动作,表情怔怔的,又像是极为不可思议,直勾勾地盯着天璇,看那架势几乎想在他脸上烧出个窟窿来。 “巫姑娘为小子耗尽心力,是文某照顾不周。”正在思绪万千时,忽然听到老祖宗的声音,巫瑶终于像是找回了魂魄,却并未回应,她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目光下移,凝积在他手里的无雏剑上。 摇光目光一转,嘿嘿直乐:“此剑本名无殇,有一日兄长非要改名叫无雏,无雏无雏,也不知道取的什么典故。不知情的人,还道兄长是多风流多情的一个人呢。天上地下,不知给多少仙人笑话了去。巫姑娘吃惊也在情理之中。”她暧昧地眨了眨眼,传达了一个“我懂你”的表情。 巫瑶扯了扯嘴角,做了个勉强算得上是笑的表情,一双眸子却紧紧地盯着天璇,他神情冷厉,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对她火辣辣的注视不悦到了极点。 为何改名无雏?然而其中典故,她却是知道的。 正因为知道,正因为知道…… 巫瑶的脑子里乱哄哄的,突然又有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出神。 “悦儿,你可见过巫姑娘?” 她不由望了老祖宗一眼,老祖宗正将无雏剑退还给主人,似不经意问道。 “回文叔,前几日便见过。” 老祖宗眉头微皱,目光极快地掠过巫瑶,沉吟片刻,又开了口,却是冲着巫瑶,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了些许叹息:“巫姑娘想必乏了,不妨去歇息吧。” 巫瑶垂下眼眸,点点头,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巫姑娘……”小公子追出几步,见她不肯回头,只得讪讪地驻了足,默默回到座上,撅起嘴,满眼哀怨,圆脸拉得老长。“老祖宗,你干嘛赶她?” 老祖宗这才有空瞅他几眼,“小子已届弱冠了吧?” 小公子面上一喜,什么哀怨都烟消云散了,噌噌爬到他座下,两只大眼睛眨啊眨:“是啊是啊,老祖宗是不是要给我娶媳妇了?” “……” “先说好了,那赵家的小娘子太凶悍了,我可不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死在她手上,咱们文家就要绝后了!”不待老祖宗回答,他又喜滋滋地道,“我的媳妇,必然是天上有地上无,啊不,呃……应当说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姑娘,不仅要模样标致,喜穿红衣,长发及踝,最好能通点奇闻异术,性格温软,举止娴雅……” 老祖宗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小子眼光挺高啊。” “有么?我才说了几点……”小公子眼一瞪,眼看就要使小性子,突然眉目一喜,乐道,“也是,天上地下总共就这么一位姑娘,我的眼光自然是极高的。” 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老祖宗,只见老祖宗“唔”了一声,却不发问,急得小公子抓耳挠腮:“您不问此人是谁么?”老祖宗眼一闭,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眼前的局面有趣极了,摇光摸了摸下巴,配合他夸张地抽了口气:“哪位姑娘能入咱们小公子的法眼呀?” 见有人搭腔,小公子得意地一扬下巴。他要是有尾巴,那尾巴也合该翘到九天之上去了。“巫姑娘!” 望着他骄傲的神色,摇光抽了抽嘴角:“你确定‘性格温软’‘举止娴雅’说的是她?” “怎么不是?”小公子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一把抱住了老祖宗的腿,“老祖宗,您说是吧!” 摇光抹了把额头,违心地恭维道:“自然是、自然是。” 老祖宗微微睁眼,抽回腿,悠悠道:“巫姑娘立志不与嫁娶,一心修行登仙。” 小公子才不信这种鬼话,“巫姑娘可不像醉心修仙之人。” “她命格天煞孤星,不愿妨害他人。”老祖宗端起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文文听说,她与我有几世缘分。抛开此事不提,老祖宗觉得巫姑娘为人如何?” “巫姑娘虽行事偏颇诡谲,然秉性柔善,心志坚忍,重情重义,乃世间少有。”老祖宗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他对巫瑶评价如此之高,反而吓了穆家兄妹一跳。摇光不由得心想,巫瑶果真和文府关系不简单! 小公子忽然一撩衣摆,跪倒在地:“文文有意迎娶巫姑娘,求老祖宗成全!” 既然老祖宗对巫瑶印象极佳,文文这么黏巫瑶,巫瑶待文文也是极尽宠爱,又数次以身犯险救其性命,这桩婚事按理说应当是十拿九稳的。就算巫瑶真是个煞星,两个有情人磨一磨,也该有出路吧。毕竟人生在世,得一矢志不渝者何其难也。谁知老祖宗却十分震怒,他一拍桌子,噌地起身:“胡闹!” “既然老祖宗也觉得巫姑娘很好,为何不能应允?” “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小公子脖子一梗:“巫姑娘便是巫姑娘。” “那你可知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救命恩人。从我记事起,巫姑娘时常来看我,待我万分亲厚。” 老祖宗气得直哆嗦,暴喝道:“糊涂!恩情之事,怎可以婚事曲解之!” 小公子俯身拜下:“老祖宗,我自知心中情意,断不可娶赵姑娘!” “何故牵扯到赵姑娘?” 小公子撇了撇嘴,一边绞着手指玩,一边无所谓地说道:“老祖宗莫要诳我。谁不知那宝玉是一分为二的,先父半边、二叔半边。如今那赵姑娘拿了先父的半块玉找上门来,不就是为了逼我兑现先父定下的亲事么?” 原来他突然求娶巫姑娘是为了这事。老祖宗哭笑不得,板着脸道:“小子糊涂!你父亲那半块玉在我手上,何来定亲一说?我本想等你成年再传给你,不想因二郎渡劫一事耽搁了。” “那这半块玉是……”小公子在脑子里理了大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是二叔家的?” 老祖宗点头。 小公子脑子一懵,回忆了他当日和赵沅娘说过的那些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难怪她那么生气!只是,气归气,也没有一言不发就动手的道理啊!跟个金蛮子似的! “咦?二叔的玉怎么会在赵姑娘手上?” 老祖宗道:“此事说来话长,有空说与你听。” “哦。”小公子乖乖地点头,忽然抽回了跪着的那两条腿,握拳轻轻敲打了一番,乐道,“我既无婚约在身,那就能娶巫姑娘啦?” 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原点。 老祖宗的脑壳仁生生疼了起来,“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公子嘴一扁,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开始打滚,“您不依我,我就不成亲了,叫你文家绝后,叫你几万年的基业没人承接!” 第十七章 兽痴度厄 天璇和摇光张着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小公子在地上撒泼打滚,片刻后,不约而同地齐刷刷望向面色铁青的文家老祖宗。文叔到底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子孙的啊!得亏这尊二世祖不是自家人,不然他们一定会忍不住地剁了他的!兄妹俩对视一眼,坚定地握住了各自的佩剑。 真是……颜面尽失。 老祖宗被他这顽劣的性子气坏了,瞪眼睛吹胡子地一拍桌:“混小子!为了区区女子,你想毁了文府么?” “只要老祖宗点头,西岭文氏就还是西岭文氏,半分也不会变。”小公子两手枕在脑后,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如若老祖宗心生隔阂,那我愿脱离西岭文氏,自此两不相干!” 那厢吵得天翻地覆,这厢天璇、摇光二位仙人面面相觑,往角落里缩了缩,努力弱化存在感,望着这一老一小互相瞪眼。 老祖宗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不知轻重的小子!” 小公子的脸蛋涨得通红,他也不肯求老祖宗了,气呼呼地爬起来,恨声道:“老祖宗就是瞧不起巫姑娘的身世吧!” “胡说什么!” “巫姑娘是人,却不入天道轮回,老祖宗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我与巫姑娘亲近的吧。”小公子越想越有道理,两只大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黄毛小儿!”老祖宗怒极之下一甩袖子,扫落了案前的茶盏,“你可知巫族不与外族通嫁娶,通则杀之。你若任性妄为,他日不止你二人,连带文家一百八十一口人,必招致杀生之祸!” “不通嫁娶?”小公子显然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层隐情在,愣住了。 下人们闻声而入,见老祖宗震怒,都不敢上前收拾打碎的杯盏,小心翼翼地缩在角落里。 老祖宗挥了挥手,叫下人们躬身退下,叹了口气,稍稍放缓语气:“巫族有多可怕,小子不知,我还不知么?事关巫姑娘安危,不可胡闹。”牵扯到巫姑娘,这句话的分量就重了许多,立即就把小公子震慑住了,两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老祖宗,好像不相信,又不敢不信。 老祖宗自觉把话说得太重,又暗自伤心这混小子胳膊肘往外拐,再叹了一口气:“你要娶巫姑娘,可曾问过巫姑娘的心意?”老祖宗问罢,正对上一双乌溜溜的挂满了疑问的大眼睛,这眼神显然是没问过,他不禁摇了摇头,“小子愚钝!”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十分认真地问:“若巫姑娘肯,老祖宗愿成全么?” “她断不会答允。” 老祖宗语气之坚决,反而让小公子觉得怪异了,狐疑道:“您就这么肯定?” “自然!她已……”老祖宗话到一半,忽然又瞄了堂下二仙,像是顾及什么,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若答允了呢?老祖宗就给一句话,成全还是不成全?”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孰轻孰重,还分辨不清么?你若身死尚可入轮回再投胎,而巫姑娘呢?谁能算到她身后之事?”老祖宗摇摇头,已经疲于去顾及他那张老脸了。“什么几世缘分,也不知是谁在胡言乱语,真相究竟如何,你问过巫姑娘便知。”他揉了揉额角,一时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今日之言,我当没听过,小子日后也不许再提。” 小公子果然不再吭声,心里转了无数念头也没个能解决事端的,只得垂头丧气地落座。 出了这么一场闹剧,老祖宗也没心思再谈其它了,一时也懒得再理会这混小子,努力摆出和颜悦色的神情,冲堂下看了半天热闹的二位仙人道:“悦儿,二丫头,数年不见,不妨在寒舍多住几日如何?” 被点名的二位仙人齐齐一惊,这才从围观看戏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我等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此行正是为了……”摇光正欲禀明来意,被兄长暗地拽了一把。只见天璇颔首,略一拱手:“叨扰了。”她也只得改口道:“不过既然文叔开口,我们也就厚颜住下啦,只怕文叔日后嫌我兄妹烦,到时候想赶也赶不走了。” 老祖宗不禁一笑:“文府穆剑亲如一家,哪里有赶自家孩子的道理?” 摇光笑嘻嘻道:“既然是一家,那文叔想必不会介意,将院里那株每日换着不同的花开,还号称开不尽天下花的风华赏给我咯?” 老祖宗莞尔道:“二丫头真是眼尖!丫头心爱之物,文某本不当如此小气,只是借花献佛难免……” “是巫姑娘所赠吧?”摇光好似一点都不意外。 老祖宗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二丫头真真心细如发。” “哦,真是这样啊,那就算啦。”摇光摆摆手作罢,“对啦,我还有一位同行的仙僚也住在府上。文叔还有家事要处理,我兄妹先告退了,明日再来拜会。” 俩兄妹行礼退下。 天璇走到院中,目光不禁落在了风华花上。 风华为绝世之花,三千世界少有,每日花开不同,据说开上几千上万年也不会开重。九天之上不乏仙人对此花心心念念,抢破头者有之,上天入地寻了千百年的有之,愿以一生所藏换取的有之。没想到此上古之花居然流落在人间,还和梅菊之流养在一处庭院中。真是…… 饶是天璇非爱花之辈,也忍不住嗟叹一声“暴殄天物”。 这上古神花,已有万年不曾出世,却不知那巫瑶是从何处得来的。他正思索着,忽听摇光小声道:“文叔和巫瑶相交不浅。” “怎么说?”他立即疾走几步,待出了正院,才低声问道。 摇光摇头晃脑地回答:“巫瑶出入文府如无人之地,还大方地送了一株风华。风华是何等珍奇的无价宝呀!岂会随手相赠?而且,文叔对巫瑶的态度也相当古怪。” “古怪?” “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怪怪的,不像平常相交之人……” 天璇想了片刻,略一颔首:“没错,文叔今日确实反常。” “哦,对!是挺反常,当面捧她,背面又动怒。甚至可以说是在刻意地做戏讨好她。莫非对于文叔而言,巫瑶是个不可开罪之人?”她说着说着,玩味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巫瑶,跟小公子牵扯不清,还敢轻薄兄长,居然还有本事叫文叔讨好她……有趣,真有趣。” 天璇自觉无视她中间的一句话,奇道:“你怎么知道风华为巫瑶所赠?” “当然!”摇光得意洋洋地扬起了下巴,狡黠地眨了眨眼,“兄长有所不知,巫瑶的十九师叔——就是那位鬼仙巫风,在人间的洞府,名为‘风华府’,府上种满了风华,听说不足一千也有八百了。” 天璇眉头一扬,甚为吃惊:“此花不是极难得么?” “是呀!也不知他是从哪得来的,搞不好三千世界的风华花尽在他风华府了。若非他府上机关幻术数不胜数,至今无人能入,风华早该被搬空了!偏偏巫风性子孤僻怪谲,素不与人相交,那些想寻机亲近他的散仙们全碰了一鼻子灰。”摇光不禁一笑,“其中还有咱们的老相识,南斗天枢宫的度厄星君呢。” 南斗天枢宫的度厄星君,是九天之上出了名的“兽痴”,仙如其绰号,爱兽成痴。 约莫一千余年前,度厄星君偶然得了一匹灵兽,唤为朱獳,形如狐狸,却长了一道鱼鳍,模样十分难看。不知为何入了度厄星君的仙眼,度厄甚为喜爱,带着它在各处宫阙溜达炫耀,谁知一进天机宫的大门,天机宫的仙谱无火自燃。摇光彼时身为天机宫上生星君座下副官,拼了老命才护住护殿神柱,自此南斗六宫殿才得以保全。 度厄星君讪讪地告辞,又去了天同宫和天梁宫,不多时,两宫的副官来天机宫抱怨,一个说神器无故融化了,一个说仙丹药效无故失常了。起初,摇光还觉得是巧合,渐渐地,这种事情多了,南斗六宫的仙官们才发现罪魁祸首竟是朱獳,它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回蹿,走到哪就把灾祸带到哪儿,闹得六宫无一宁日,就连星河以晦气出名的扫把星,跟它比起来也黯然失了几分颜色。 于是朱獳只在南斗宫阙只呆了一个月,在六宫——包括天枢宫的副官和童子强烈抗议下,上书天帝,终于逼着度厄星君把朱獳这尊大神请了出去。 度厄星君什么都好,就是爱兽成痴,抱着朱獳不肯撒手。说来也怪,但凡见过朱獳的都倒了血霉,除了度厄自己。摇光等一众副官和童子在背地里腹诽,道度厄星君只知度自己的厄运,可不管他仙的厄运,要此仙何用啊何用! 度厄哭哭啼啼地扬言和朱獳同去同回,赶朱獳就是逼他罢官。天帝拗不过他,求得观自在菩萨指点,道朱獳食风华花可解厄运。末了,天帝他老人家为难地加上了一句:“风华乃上古神花,且不说瑶花难得,即便得之,以其喂食灵兽,怕也可惜……” 不待他老人家说完,屏风后转过一位仙女,哭泣着道:“天帝陛下,天池之水无故倒流,灌入陛下寝宫了!” 天帝仙容失色,疾走几步,头上帝冠突然坠下,帝珠散落了一地。他老人家脸色铁青,唤道:“度厄星君!” 身后空无一人。一侧,仙女颤颤地答:“回禀陛下,星君大人和其灵兽已在千里之外。” 那阵子,度厄星君跟着魔了一样,四处打听风华花的下落,终于在洞庭的风华府找到了。然而,他看得到,却碰不着。送拜帖被拒,强行入府被困,还化身为阿猫阿兔之类的小动物企图混进去,却被风华府主人巫风拎着颈子毫不客气地扔了出去。 度厄在风华府门口死乞白赖了几年,终不得入,一怒之下告上天庭,叫天帝为他讨还公道。天帝他老人家一脸为难:“星君呀,不是本尊不帮你,风华府那位虽是个小小鬼仙,奈何西王母都拿捏不了他,又有西天白帝为他撑腰……本尊总不能无故革了他的仙籍吧?” 度厄星君喜不自胜,连胜道:“好好好!就革他仙籍!甚好甚好!” 这回,天帝他老人家也觉得过了,警惕地扶着头上的帝冠,不再理会度厄,着人将朱獳赶下九天。 度厄求而不得,又私自下凡寻了各种好酒美玉想讨好巫风,结果巫风连正眼都没看他,就把他扔进了洞庭湖喂鱼。也算是祸福相依,度厄星君从湖底爬出来时,遇到了一种五彩斑斓的鱼,口吐珍珠,月圆即高唱,鱼尾可直立作舞,一月蜕一次鳞片,鳞片剥落,便成了蝉翼一般的衣裳。度厄一贯喜新厌旧,得了这只奇鱼,便把朱獳抛到了脑后,直接带着此鱼回了天枢宫。待回到宫殿,方才想起来,朱獳被他遗落在人间了。 度厄有过下凡去寻的念头,岂料被天帝他老人家下令禁止出天枢宫,念及尚有新欢奇鱼相伴,便生生压抑了下来,久而久之,就再也不提朱獳了。 因为此事,摇光留意到了风华府的鬼仙巫风,特地查了他的仙谱,这才知道其乃当年的楚巫之一。 第十八章 镜花水月 天璇对这些同僚旧事并无兴趣,漫不经心地听了几耳朵,悠悠然望了望妹妹:“你想潜入?” 摇光嘿嘿直笑:“知我者,兄长也!” 天璇却严肃地道:“风华乃上古神花,巫风既得此花,或与我等此行有关,不可得罪。不如送上拜帖……” 怎么能让他见到巫风!摇光心头突突跳了起来,当即急吼吼地喊了一声:“不可!”喊完后自知失态,便干笑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巫风性子不好相与,连度厄星君的拜帖他都不收,还论我等?依我看,还不如从巫瑶这边着手。” “巫瑶?”天璇顿足,皱了皱眉,似乎极为踟蹰。 “再说了,他连王母的帐都不买,怎会对我等好言辞色?那巫瑶是巫风的师侄,相交匪浅,若我们可问得巫瑶,自然就可知风华从何而来。” “你所言不无道理。若得巫瑶引荐入风华府,倒能省下许多事,再好不过。”天璇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办法,转而一本正经地训斥道,“你身为星君,担负光耀本族之重责,身份不比以往,巫风仙毕竟为白帝所点化,断不可唐突。” 摇光吐了吐舌头:“知道啦!” 天璇又凝神想了片刻,道:“只是……巫瑶此人颇善奇技淫巧,我观其目光闪躲,心深似海,行为不端,不若表象纯良,不可不防。如论城府之深沉,心计之歹毒,世间无人出其左右……”正说到兴头,忽然被摇光掐了一把。他眉头微拧,“做什么?” 摇光一个劲地往旁边使眼色,嘴角抽搐。 天璇有所察觉,猛然回首,见月门前立着一位红衣女子,正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分明是明艳如火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让人感到十二分的凉意。 此情此景,饶是冷心冷面的天璇星君也不免颇为尴尬,清了清嗓子,一时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摇光搓了搓手,干笑着打了个招呼:“巫姑娘。” 这正是早该回房歇息的巫瑶,也不知她在那月门之下待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巫瑶并不说话,只拿一双讳深莫测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天璇。天璇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又咳了一声,道:“本仙尚有要事,先行一步。” 说罢衣袍一卷,落荒而逃。 摇光也若无其事地,笑嘻嘻跟了上去。 暮□□临。这红色的影子仍旧一动不动,定格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像一株美丽而妖娆的曼珠沙华。良久以后,小公子踏着月色而来,捕捉到了这抹艳丽的身影,怔了怔:“巫姑娘?” 过了好一会,巫瑶才缓缓偏过脸:“小文。” 小公子定了定心神,近前几步,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问:“巫姑娘有心事?” 巫瑶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没有。” 小公子绕着她踱了几步,到底没忍住,深深地叹息:“那你为何拔了我家这一亩昙花?” …… 巫瑶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昙花尸体,喃喃道:“镜花水月,不可多贪。” “巫姑娘有心事?”小公子又问。 巫瑶仰起脸去看他,小公子不知不觉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她不由露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笑容,问:“小文可会饮酒?” 小公子乖觉地摇头:“我自幼体弱,文不得修,武不得习,哪里敢喝这伤身之物。” “你也二十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怕是文老前辈无心为你行弱冠之礼。不如今晚,我带你去喝几杯,权当庆祝了。” 小公子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这……” “不行么?”巫瑶眸中隐隐有水波闪了闪,眼底满是寂寥。 “当然行!”小公子咬咬牙,“府上没酿酒,眼下已入夜,我们该去哪找酒喝?” “大宋又没有宵禁,还怕找不着酒喝?”巫瑶不以为然,招手唤来毕方鸟,敏捷地翻身而上,朝小公子伸出手来。 小公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左右两颊各一个酒窝,左浅右深,十分讨喜。他把手放入巫瑶手心,巫瑶一使劲,他就被拉上了鸟背。 毕方鸟飞至西岭山西侧的一处林子里落下,巫瑶道:“你在这里等着。” 她跳下去,在林子里转了转,走到一个落满红叶的小坡地,时值五月,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树,居然就开始落叶了。巫瑶看准了其中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伸腿踹了一脚。粗壮的树身在她一踹之下隐隐颤动,火红的叶子旋即飘下。 小公子正好奇地看着,忽见她头上的树叶往两边一分,探出了一个硕大的老鼠头,将他狠狠吓了一大跳,于是大声喊道:“小心!” 那老鼠头像是受惊似的,啪的一声往下坠去,摔得七荤八素,整个肚子都摔扁了,一只蓬松的大尾巴无力地甩来甩去。 巫瑶低头一看,毫不留情地抬脚踩了踩它扁扁的肚子,它噌地一下跟鼓了气似的一跃而起,两只爪子缩在胸前,尾巴跟倒刺一样竖起来,夹得紧紧的。老鼠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口吐人言:“巫、巫姑姑。” 是妖! 小公子麻溜地从鸟背上翻下来,挡在巫瑶前,壮着胆子厉声道:“何、何方妖怪!” 他两腿发抖声音发颤,巫瑶不由好笑,拍了拍小公子的肩膀,上前蹲下,看那只老鼠头狐狸尾巴的妖,笑眯眯地道:“小松鼠,快把你私藏的酒拿两坛来。要是不够好,会被揍的哦。” 松鼠? 小公子惊疑地打量那妖物,老鼠头,兔牙,狐狸尾巴,这妖物原来叫松鼠? 松鼠妖立即低头哈腰地嚷着:“姑姑想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了。”说罢刺溜一下蹿上树,没一会就用蓬松的尾巴卷了两坛酒,放在二人面前。 巫瑶拍开封口,凑近闻了闻,又挑眉看向它,“小松鼠,你拿什么糊弄我?” 它眼里蓄满了泪水,嘶声道:“此乃汴梁的内库法酒,千金难买,是小妖所藏酒中最好的了!” “哦?内库法酒?那不是天下第一的御酒么,你这小妖从哪得来的?”巫瑶直起身子,拿手掂了掂,漫不经心地问。她语气轻松,那松鼠妖却吓得牙齿咯咯直响,支支吾吾道:“此……此是我从青丘老狐那换来的。” 青丘老狐? 小公子从巫瑶身后探出半颗头颅,实在是好奇到了极点。 巫瑶嘴角一勾:“这老狐狸,又哄到什么小道消息了?” 松鼠妖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不敢答话。 “老狐狸偷来的御酒,看来真得尝尝。”巫瑶瞥了眼泪汪汪的松鼠妖,似笑非笑地道,“瞧把你心疼得!多谢,走啦。” 松鼠妖立即收回眼泪,一面作揖一面道:“恭送姑姑,姑姑好走!” 巫瑶将酒一提,拉着小公子就走。小公子不禁回头看那小妖,它正抹着眼睛,眼巴巴地目送二人,好像生怕他们不走似的。小公子又扭过头看巫瑶,她身子娇弱,提着两坛酒却十分轻松的样子,不免啧啧称奇。 巫瑶解释道:“这是剑气。”说完手心朝下,小公子生怕酒坛摔碎,赶紧伸手去接,却见酒坛仍纹丝不动,悬浮在空中,跟随巫瑶的走动而晃动。 定睛一看,原来那酒坛下有一股清气托着,巫姑娘不过是搭把手做个样子罢了。 走不多远,见一座寺庙中矗立着一座高塔,毕方乖觉地飞来,驮着二人到高塔之上放下,便钻到林子里玩去了。小公子伸长脖子一看脚下,云雾缭绕,那些粗壮的树木被他踩在脚底下,渺小得跟蚂蚁似的。 他两眼发黑,差点晕过去,大声叫道:“毕方鸟,毕方鸟!” “嘘,小声点。”巫瑶不知何时已经抱着酒坛喝上了,脸上红红的,“把和尚招来就不好了。” 小公子身子一僵:“和、和尚?我们在佛佛佛塔之上饮饮饮酒?” 巫瑶忍俊不禁:“是呀,你害怕了?” 在佛祖头上吃酒闹事,此事怕是小公子毕生所为中最大胆的一件了。他心一横,在巫姑娘身边坐下,咬牙道:“不怕。” 巫瑶拍开另一坛酒,递给他:“呐。” 小公子举起酒坛,小口抿了一下,又冲又苦,眉毛揪成一团。 “好喝么?” 小公子勉强道:“还好。” 巫瑶乐道:“撒谎,不好喝。”她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一点都不闲着,又往嘴里灌酒,呛得连声咳嗽,连脖子根都红了起来。“酒不是这么喝的,你应该含一点在嘴里,慢慢品,就能品出甜味。” 小公子依言含了一口酒,苦冲的滋味过去后,清甜的味道席卷了味蕾。果然,这么喝着,倒有些意思了。他像踩在云朵之上,整个人熏得暖烘烘软绵绵的,酒坛子也拿不稳了。巫瑶见状,连忙起身接过酒坛,温热的呼吸喷在他滚烫的脸上。 “当心,这酒后劲挺足的。” 他心头一颤,后劲袭来,脸上愈发的烫了。 借着月色,巫瑶望着他鲜红欲滴的脸,自言自语道:“怎么如此不胜酒力?” 她将小公子绵软的身子往身上一带,让他倚靠着自己,不至于掉下塔去。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眉毛也拧成了一团:“本朝的御酒真难喝,后劲还大,不若前朝。” “前朝的酒是什么样子的?” “前朝啊……”巫瑶微微一笑,眼里映着荡漾的明月,“前朝酿的浊酒没这股冲劲,又软又绵,入口香甜,不会上头。”她话语中虽然嫌弃,喝起来内库法酒来可一点都不含糊。 小公子知道她有心事,也不多劝,安静地靠着她坐着,远处的蝉鸣犬吠之声离他越来越遥远,只有巫瑶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亲密无间。 然而,小公子却不由想起了老祖宗的话。 “什么几世缘分,也不知是谁在胡言乱语……” 他心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她看自己的眼神,跟长姐看姐夫的眼神不一样。 可是,问了以后会怎么样?她会惊诧,还是会尴尬?或者说,他该不该问?又应如何去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什么人?” 还是更直接点?“可否共饮一杯合卺酒?” 小公子有些茫然,想起老祖宗的话,茫然倏尔又变作了惊慌。他怔怔地想,也许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很好。是与不是,可与不可,都不重要。 他依赖她,她宠着他,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面临生离死别,但至少不会失去对方。 亲密无间,这就是他毕生所求。 第十九章 一面之恩 身侧的巫瑶发出了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转眼间就喝空了一坛酒。她以指节轻轻叩击着坛子边沿,敲出好听的音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你唱的是什么曲子?”小公子问了一声,巫瑶没有回答。 昏暗的月色下,她的面容模糊不清,隐藏着多年沉淀下来的哀痛。 小公子这才惊觉:她喝多了。 因为清醒的巫瑶只会若无其事地笑,抑或用刻薄尖锐的话伤人伤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有的人喝多了会吵会闹,有的倒头就睡,有的大着舌头喋喋不休。而巫瑶却不一样,她越喝越精神,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月亮更亮,那眼里也跟月亮似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愁雾。 小公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被重重叠叠的山障所阻,随口问道:“巫姑娘在看什么?” “郫邑。” “郫邑是何处?文文孤陋寡闻,不曾听过。” “古蜀国的国都。”巫瑶眼神越来越亮,声音却低了下去,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现在改名唤作彭县了。” “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巫瑶好像脑子还没转过来,怔怔跟着重复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公子,好像是在问他,“郫邑有什么?” 不待小公子回答,她突然面露哀色,满目怆然:“曾经什么都有,如今,什么都没了。” 小公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平时伶牙俐齿,到这种时刻,嘴却笨得不行,只恨自己没有多出一条舌头,说些令她开心的话。 巫瑶忽然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怔怔地看着小公子,目光中露出一丝暖意:“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的。” “我?”乍一听到心心念念的前世,小公子不由坐直了身子,面上带了几分紧张,鼓足勇气问,“听人说,在我前几世,巫姑娘就认识我啦?” 出乎他意料的是,巫瑶答得十分自然:“嗯,是啊。你对我有一面之恩。” 多年的疑惑得到了答案,小公子心头浮浮沉沉,竟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原来,这些年的舍身相救、纵容疼爱,竟是为了报恩? 小公子为了这个答案而暗自难过,更叫人难过的是,巫姑娘为了一件仅她一人记得的往事而苦苦执着。 什么一面之恩,他早已随着轮回转世忘却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不一样……巫瑶的报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啊! 巫瑶又回过头,极目远眺郫邑的方向,心思也飞向了遥远的过去。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在城墙脚下,支了一个面摊,做得一手极好吃的水引饼,一脸络腮胡子,长得很凶,听口音像是北边人,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蜀国。”巫瑶说着,捏了捏他的脸,“跟现在陶瓷娃娃的模样一点都不像。” 小公子的声音闷闷的:“那你是喜欢络腮胡子,还是陶瓷娃娃?” 巫瑶乐得捂着肚子直笑:“当然是陶瓷娃娃!络腮胡子看上去太凶了。” 小公子心头的郁闷消散了许多,不由又露出了两个酒窝。 “你对我有一面之恩。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水引饼。”她仍旧含笑道,“只可惜那碗面还没吃完,我就被抓了回去,族法处置,死无全尸。” 她笑着说出这番话来,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小公子不禁心头一紧,手上抖了几抖,垂下头,睫毛极快地眨了两下。 巫瑶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起来:“我临死之前,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无辜惨死的下场。还因为那一面之恩连累了你,使你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命运何其不公也。” 小公子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有好多好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最终只落在了最关心的一点上,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带出哭腔:“你是为了……这一面之恩,才对我好的?” 巫瑶点点头,又摇摇头,捏了捏他的脸,柔声道:“后来我侥幸复生,成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幸得一日遇见了你的转世,才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小公子伸出手,刚触碰到她的发尾,似觉得不妥,很快又收了回来。 “自此以后,我无法再羽化登仙。命数尽后,应当是真正的万事皆空,再也入不了轮回了。”巫瑶淡淡地说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酒坛子上,清脆的声音在冷清的夜里格外响亮,“若人间存有炼狱,相信不过如此。” 小公子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声音带着颤音:“巫姑娘……” 巫瑶微微一笑,转了个话题:“你转世数次,总是孤苦漂泊,无父母妻子,也无兄弟亲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圆脸蛋,声音非常温柔,“我花了几百年时间,才续上你的姻缘线,大概就在这几日,那位姑娘就会出现了。你可不要令我失望呀。” 她摸了摸小公子的头,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道:“人生在世,活着一刻,就该有这一刻的活法,莫像我一样……” 林子深处的毕方鸟引颈长鸣,巫瑶话语稍顿,面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将酒坛随手往身后一搁,薄唇微抿,神色复杂地看了小公子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我大概缘尽于此了罢!我命数已尽,不日便将魂飞魄散了。” 小公子突然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衣裳被源源不断地滚落的泪水浸湿,泪水中传来惊人的热度。巫瑶冲他安抚地一笑,好像魂飞魄散并不是多严重的事一样。 小公子终于明白老祖宗那些话的用意了。 老祖宗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不受天道、不通嫁娶、杀生之祸,统统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她快死了。不同于很多年前的死亡,这一回将彻彻底底地死去,从此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喜欢的时候,会巴不得将心肝掏出来对你好;讨厌的时候,会穷尽刻薄恶毒的词句将人鞭笞得遍体鳞伤。 巫瑶扶着小公子的肩膀,把脸贴过去,听着他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轻声道:“我最喜欢你的心,自始至终,纯粹得有如琉璃。” 良久,她又叹了一口气,含糊地加上了一句:“不像我。” “在我心目中,巫姑娘才是个琉璃美人。”小公子轻声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里蕴含了无数的情义,但巫瑶根本没听出来,她反而笑出了声:“琉璃么?我想要的太多,心思可不纯粹。” “你想要的是什么?” 巫瑶微微扬起脸,戏谑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要帮我找呀?” 小公子郑重地点点头,“只要巫姑娘想要的,拼尽一切,我也会为你找来。”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巫瑶眼底有光华流转,绚烂璀璨,“你能帮我取来么?”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小公子一愣,满脸困惑地问,“巫姑娘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巫瑶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它们终会是我囊中之物。” 小公子挠了挠头,还想再问,巫瑶将身子一蜷,眼一闭,竟像是睡着了。 毕方鸟驮着巫瑶和文小公子回文府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二人在寒风中熬了一夜,好在有酒暖身,才不致寒冷。毕方鸟一腾飞,即便是五月,雪山上陡峭的风透过衣裳直逼肌肤,二人不由打了个寒战,将手藏在毕方的羽毛间取暖,冻得毕方也一阵哆嗦,头一扎差点跌入林间,这二人待坐稳了,看着哆哆嗦嗦的比方鸟,恶劣地哈哈大笑起来。 文府在望,冻僵的二人急忙伸手在毕方身上一撑,借力跳下鸟背来,跺了跺冰凉的脚,又去抓彼此冻得通红的耳朵,又是一阵大笑。 二人笑闹间,忽听一个女声道:“二弟,怎可如此糊涂,怠慢娇客?” 小公子扭过头,立即缩回手,乖巧地道:“长姐。” 只见大门分两侧站了一长溜的下人,均躬身垂头不敢言语。门匾之下,有佳人着浅黄色小袄,内置月白色宽袖长裙,袖口绣有浅粉色山茶花暗纹,外披一件同色斗篷,斗篷的下摆也绣着山茶花暗纹,与袖口相互辉映,既端庄又贵气。此人正是小公子的长姐,嫁与信王公子的那一位,闺名一个墨字。 文墨柳眉微蹙,责备地瞪了小公子一眼,转过目光,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亲热地握住了巫瑶的手:“原来是巫老前辈来啦。” “是巫姑娘。”小公子在一旁纠正道。 文墨又瞪了他一眼,鼻翼一耸,围着他嗅了又嗅,脸拉了下来,将小公子吓得毛发悚然,跟兔子似的蹿到巫瑶身后去了。 巫瑶只觉好笑,也回以一笑:“赵夫人安好。” 文墨略微颔首,笑颜十分动人:“家弟顽劣,昨夜离家吵闹吃酒,有劳老前辈寻他了。” 巫瑶挑了挑眉,不由望了一眼大门两侧躬身而立的下人们,阵仗甚至比文文前几日被赵沅娘毒打的场面还大。她正思索着,忽觉手上一紧,握住她的手稍稍用了几分力,收回视线,见文墨仍是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奔波许久,想必老前辈身子也乏了。”不待她答话,文墨又唤道,“桃花,萱草,还不来侍候老前辈濯浴歇息?” 立即有两位侍女上前搀着巫瑶,半推半劝地带入府内了。 走远了,还能隐隐听得文墨高声训斥文文胡作非为。 巫瑶一笑置之。这位赵夫人自嫁了人之后,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好不容易将桃花、萱草二位侍女赶出去,自力更生地沐浴完毕,正用面巾擦着头发,窗柩上笃笃一响,支起窗子,刚开了一条缝,小公子的圆脸蛋硬挤了进来。那条缝尚细,他脖子卡在窗台与窗柩之间,一时动弹不得,想去够机关,手又伸不过来,正是进退不得,只得求助似的望向巫瑶。 巫瑶放下面巾,忍笑将窗子完全打开,小公子这就灵巧地一跃,爬进了屋里。 他伸长脖子到处打量,啧啧有声:“怎么什么都没有?管事居然让巫姑娘住这样的屋子!看我不烧了他的胡子!” “是我自己要住的,这里挺好的呀。”巫瑶坐到镜子前,张开五指,以指为梳梳顺湿发。 小公子立即改口称赞:“巫姑娘真是好品味,此处幽静而不失雅致,素洁而不失淳韵。” 巫瑶被他逗得扑哧一笑,随手拿起梳子作势要打他:“成天学些有的没的,怪不得你姐姐要训你。” 说到其姊,小公子便苦着一张脸,圆圆的脸蛋皱成了包子褶:“长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左右看我不顺眼。” 巫瑶也不接话,问道:“你姐夫呢?” 小公子猛然一拍脑袋:“对,姐夫呢?” 巫瑶轻轻甩了甩长及脚踝的头发,费劲地打理着。 他拧眉自言自语:“姐夫素来温和重礼,长姐归来省亲,没道理他不来呀。可是长姐根本没提这事。” 未等巫瑶接口,他突然又拍了一下脑袋,把头凑了过去,一脸掩藏不住的得意:“我知道了,定是长姐和姐夫闹不愉快了,拿我出气呢。” 第二十章 帝姬 巫瑶瞅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失笑道:“我若是文墨,定被你气死。” 小公子摸了摸鼻子,嘿嘿地笑。 “对了。”巫瑶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玩笑道,“我记得你姐夫姓赵是吧?那位蛮横的赵姑娘也姓赵,不会是你姐夫的宗亲吧?” “嗯。具体是什么关系,我也算不过来。”小公子玩笑地揉了一下巫瑶的头发,她好不容易梳顺的头发一下就炸毛了,“听说还是二叔的女儿。” “文公的女儿?”巫瑶一时没听懂,好脾气地把被揉乱的头发理顺,“我不记得文公有娶过妻纳过妾呀。” “听老祖宗说,在我出世的前几年,二叔因和父亲置气离家,结识了赵姑娘的母亲。” “哦?赵姑娘是文公的外姓女儿?” 小公子立即意识到话中的歧义,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赵姑娘是帝姬为二叔诞下的骨肉。听说她母亲生下她后就自缢了。” “帝姬?”巫瑶若有所思,目光闪了闪,“她居然是淑和帝姬的女儿?这么说来,你应当唤她一声小妹才是。” 小公子“嗯”了一声,突然手下一顿,大眼睛极慢地眨了一下,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脸上写满了困扰:“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帝姬是淑和帝姬?”巫瑶但笑不语,他自个苦恼了许久,突然一拍脑门,“嘿,瞧我糊涂的,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巫姑娘不知道的?” “当年帝姬怀胎之后,知文公去意,不肯手书相告劝回文公,勤加缝补照看自己和腹中胎儿,其性贞烈刚强不输男儿。只不过……”巫瑶摇摇头,“她并非自缢而亡,而是病故于七年前。” 二十三年前,彼时文公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因跟自己的兄弟——当时的文府家主起了争执,负气出走荆湖,在福临镇过了一段极其穷困潦倒的日子。 年轻时的文公一身傲气,佩剑贩粥于市集,受山匪羞辱,逼迫他舞剑作乐,文公勃然大怒,一剑刺中山匪,冷声道:“我今饶你一命,只因念在你尚有家小。太平盛世,天子贤明,何苦作恶,不与家小团聚,却来折辱乡民?” 围观众人齐声叫好。 这一幕落到了镇上乔装出行的二公主眼中。是时二公主封陈国公主,下嫁石端礼,岂料嫁过去没几日,夫婿便病故了。公主年少寡居,玩性正浓,听闻洞庭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壮丽景色,便装来荆湖游玩散心,无意间在轿中望见文公,心下十分倾慕,夜间去敲文公暂住的茅屋,剖明心迹,为求良人。 文公初时觉公主举止大胆轻佻,难免低看,重重赏了她一道闭门羹。公主却愈发觉得觅得良人,多方打探接近,常去文公摊上喝粥。 一来二去的,二人渐生情意。 文公深感私交多有谣言,便问明公主家门,公主自称家中乃汴梁士族,自幼深得家人喜爱,可容商议再嫁。文公将薄弱的盘缠一并做了聘礼,携上公主,千里迢迢去提亲。到了汴梁,公主先告辞回家,文公随后依照她吩咐一路北行,一到指定地方,却是一间道观,抬头见门上一道牌匾,上书“日立观”三字,其字挺拔秀丽、飘逸犀利,十分新巧,别有特色,叫人一见难忘。 文公面色登时一变,左右环顾,更无其它家宅,只得硬着头皮递上拜帖。 那道观中有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眉宇英武,气质非凡,与公主年纪相差并不算很大,自称是其亲人,对文公百般刁难,将他谩骂出门。 二人正是情意正浓之时,文公颇受挫折,丧气而归,寻了个破庙容身,长吁短叹,感慨自身落魄,世态炎凉。转念一想,自己立志修道,不同于兄长可娶家室,此次正因为修道之事忿而离家,若回家求老祖宗允婚,此行岂不成了笑话? 再者,那日立观门匾上的字,字体别致新雅,分明出自喜爱道教的端王之手。是以,能出入日立观之人,只怕并非一般富贵人家。 此女姓赵,赵乃天家之姓,兴许与官家还沾了些关系,甚至是远亲同族之流…… 思及此,便心生退意。 谁料,三更时分,庙门被轻轻叩响,竟是公主背了包袱来寻他了。 文公见她坚贞决断,退意顿除,二人连夜逃离荆湖,一路躲避官府捉拿,直至沅州,突然听到官家驾崩、端王即位的消息,公主掩面痛哭。 文公问她为何而泣,却听公主泣道:“我二人无需再逃,不会有人捉拿了。”因公主自称汴梁士族,他便猜其家人官居高位,或许忙于料理国丧无暇顾及他二人,从而对于公主的真实身份并未多想。 二人走得仓促,公主带来的盘缠已在路上用尽,便将发钗宝玉典当了,盘下一间小院,待国丧之后,简单地置了一身喜服,无媒人做媒,无父母见证,更无亲朋乡邻作陪,文公郑重地拿出家传的半块宝玉为聘,二人拜过天地,便算成亲了。自此男耕女织,过起了小日子。 安顿下来后,二人朝夕相对,像寻常百姓一样为生计发愁,为家长里短争执不休。 不知是应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话,还是如居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缘故,二人渐渐便生出了嫌隙,情意渐淡。 文公志在修道,无法忍受这等凄苦吵闹过活,正巧得了兄长手书,听闻嫂夫人诞下一名男婴,一气之下,便借口吃酒辞别新妇,回了文府。 此时,距离相识不过数载。 公主在沅州苦等数月,春去秋来,不见文公归来,心灰意冷之下悬梁自尽了。 后来,文公遇故友报死讯赶回沅州时,公主尸首已不见去向。询问乡邻,因公主平日闭门不出,不与之相交,也不得而知。倒是故友打听到,原来是一帮官老爷为其收殓了尸身。想必便是公主的家人了。 文公无颜去汴梁拜祭妻子,归了西岭,潜心修道。 他经世间极乐和疾苦,又了无羁绊,修行自是比旁人快一些,不过二十年,便稍有所成,迎来了天劫。 岂料这时,竟会有一名姓赵的小姑娘,拿着那半块宝玉找上门来,自称闺名唤作沅娘,其母为淑和帝姬。 巫瑶叹息道:“文公回西岭之后音信全无,帝姬久等不待,适时天子派人来寻,她便回了汴梁,特意制造了身死的假象,好叫文公潜心修道。” 时隔多年,文公方才知道有过数年情分的汴梁世家女,并非一般官家远亲,乃是先帝的二女儿,当今天子的侄女,曾经的陈国公主,死后被追封为淑和帝姬。 她身份如此尊贵,为了文公放弃荣华富贵,在乡野为他缝补浣洗,又因他抛妻变心,谎报死讯给了他求仙问道的自由,而自己却藏身于宫廷之中,孤身抚养孩儿。 得知真相之后,不知文公作何感想。 老祖宗道,文公曾向沅娘询问可否去帝姬陵墓拜祭,沅娘却道:“今见文公不如意,想是母亲心愿已达成了,就此别过!”说完便留下半块宝玉,杳然无踪。 “她恨我,她恨我……”文公连声喊了几声,忽又颓然地阖上眼,低声道,“她恨我也是应当的。” 听小公子讲这一段后事时,巫瑶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那位帝姬真是烈性。”小公子不觉叹息,望了巫瑶半晌,终于察觉出了几分蹊跷,问道,“数十年前的细枝末节,巫姑娘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巫瑶笑笑,取过搁在床头的那柄黑剑,用帕子仔细擦拭起来。 小公子见她不答,疑惑地绕在床头走动了几步,忽然一拍脑袋,恍然道:“帝姬既要缝补养家,肯定会与旁人打交道,但乡邻又不与她相交,莫非她在沅州有故人接济?后来,也是这位故人来报死讯。而那位故人,就是巫姑娘。” 巫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公主假死回汴梁,因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而隐匿下来,藏身于宫中,再未踏出过宫门,其后十数年未曾相见。直到七年前,听闻天子追封陈国公主为淑和帝姬,我方知她病故了。” “巫姑娘明知帝姬怀有身孕,为何不告知二叔?” “陈国公主心高气傲,怎能忍受以子嗣劝回夫君?况且事隔多年,若非你提到‘帝姬’二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没想到那女婴长这么大了,脾气居然如此暴烈。幸而她身份特殊,不入皇族宗庙,不然那还得了?”巫瑶继续擦拭着佩剑,话题一转,问道,“依礼,你该唤帝姬一声‘叔母’,为何却帝姬、帝姬地称呼?” 小公子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道:“二叔并未成婚。” “他二人早在沅州便拜过天地。” “古人有云‘无媒不成亲’,二叔与帝姬不从周礼,未拜家庙,亦未行合卺礼,乃是私相授受,我自然不便改称叔母。”小公子此话说得言真意切、理直气壮,和平日的豁达随性大有不同,巫瑶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微微摇头。 “文公与帝姬以天地为媒,月老为证,三礼拜成,既合礼制,如何不成婚姻?怎么小文壳子随性,里子却是个迂腐之辈?”巫瑶蹙眉,“这应当不是文老前辈教的吧。” 这番话说得小公子面色微红,极为羞愧。他忽然上前半蹲,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私自成婚,不受亲族友人祝福,仅是玩笑之言,当不得真的。” 巫瑶擦剑的手一顿,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忪。 片刻后,她将剑放回床榻上,以手背探了探小公子的额头,似笑非笑道:“额头没发热,怎么倒说起胡话来了?” 她这般玩笑,小公子反而拘谨起来,直起身子,讪讪地退到一边,道:“家姐今日突然改口唤‘老前辈’,绝非恶意嘲讽,巫姑娘莫要介怀。” 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全然不懂文墨的苦心。 巫瑶扬扬眉,只是笑笑:“称呼罢了。” 正在这时,遥遥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短促穿耳,似是鹤鸣。 二人不再多言,支起耳朵听窗外动静,又依次响起了几声鹤鸣。 其声悲怆,其情凄凉,闻者无不动容。 等了片刻,不再有鹤鸣声响起,小公子问:“是毕方么?” 巫瑶答:“毕方可不是这个叫声。” “哦,也对。可能是老祖宗和二叔养的仙鹤吧。” “鹤鸣七声。” “这是为何?”小公子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包子脸皱成一团。 “七,不祥之数也。”巫瑶敛目,自包袱中取出几件黑色衣裳,道,“约莫是文公鹤驾西归了。” 第二十一章 瑾瑜 文公鹤驾,断了文府最后一点仙缘,府上府下哭成一团。 摇光倚在府邸十丈外的一棵枫树下,远远地望着文府愈发浅薄的仙气,不由叹出一口长气。 这口气刚刚落定,不料像是响应一般,周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两声叹息,将摇光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兄长和开阳都是一脸愁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过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开阳望了过来,奇道:“星君为何叹息?” “我叹文府仙缘浅薄。”摇光看了看他,“开阳美人又为何叹息?” 开阳俊脸微赧,道:“本仙叹世人堪不透生死别离。” “开阳美人是天仙,天生天养的,自然不会明白世间生离死别之苦。”摇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又转向天璇,“兄长又在叹什么?” 天璇回答:“为兄叹文府死气萦绕。” 摇光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文公去世了,没有死气,难不成还会有生气不成?” 天璇摇摇头,目光沉沉:“只怕文府祸事不止这一桩。” 兄长在就职北斗天璇宫之前,曾在南斗天府宫司命星君下掌了几百年的仙职,掌管生死卷宗,对于生死命格之敏锐,摇光心里再清楚不过。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她眼皮一跳,压低声音问:“莫非是……文叔?” 天璇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文府喧天的哭号声震得他太阳穴隐隐发痛。 摇光见他没有否认,急道:“仙家寿命长则万年,文叔成仙不过两千年,怎么会是他?” 牵扯到这位关系亲厚的故人,天璇一贯冷清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忧色,“大约巫姑娘擅改命格,她动过的手脚绝不止文小公子这一处。” 闻言,摇光心中一沉,望向文府门口的高台上。 那处已搭起了一处高台,台上放置着文公的灵柩和牌位,灵柩四周排开七支香烛,牌位四周裱了一圈纸花,细看之下居然是一只只凤鸟。 不多时,文家一百八十口人全到齐了。 下人们哭哭啼啼地跪了一圈,全场白花花一片,只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其中,伴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单眼鹤鸟。高台上,披麻戴孝的文墨和文文姊弟俩跪着哭泣,听老祖宗致祭奠词。 灵堂席地幕天而置,以纸鸟作祭,实在不合常礼。 文叔一生修道,怎么会如此不顾礼节?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摇光直剌剌地盯着在一众孝服中显得相当突兀的黑色衣裳,怎么看怎么别扭。她心直口快,忿忿道:“文公去世,大家都素装白衣,怎么就她穿黑衣,还盛装打扮过,太不敬了吧!” 天璇听罢,不由细细望去,巫瑶唇红眉黛,果然是敷了粉面胭脂,长发也编了一个繁复华丽的样式,纵使只穿了银线暗绣的黑色衣裳,也不掩艳丽之色。 “哼,要是自恃身份,大可跟我们一样不去祭奠便罢了。既然去了,做戏也得做全套吧。”一侧,摇光还在絮絮地念叨着。 他不禁辩解道:“巫族以白为尊,以黑为哀,亲友亡故皆盛妆佩黑,此是她表达沉痛之意,并非不敬。” “星君见识广博,佩服、佩服。”开阳顺口说道,,忽见摇光正瞪着自己,不知说错了什么,疑惑地回望。摇光却已收回凶狠的目光,扬起脸,笑道:“那是我错怪巫姑娘了。”说完,她又掉过脸来恶狠狠地瞪着开阳。开阳原本还在奇怪她的反应,被她这么一瞪,顿时明白过来了,收声不语。 天璇若有所思地望着黑衣的巫瑶,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小动作。 冷不丁巫瑶转过脸来,视线穿过百来个哭泣不止的下人。 双目相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到了那双眸子里隐约的笑意。 天璇面皮一僵,毛骨悚然,生怕她又使什么媚术,赶紧挪开视线,正好望及一顶官轿被簇拥着抬上了西岭山。 帘帷一挑,马靴落地。 视线往上,只见一名紫色公服的年轻男子走了下来,身后垂挂的鱼袋随之摆动。 是官府中人。 来人看到三位仙人,怔了怔,往灵堂处瞥了一眼,立即施礼道:“几位可是府上的贵客?我乃文世孙之婿,姓赵名珏,字瑾瑜。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这位就是小公子提过一嘴的姐夫啊! 摇光眼睛一亮,回了一礼,笑嘻嘻地道:“原来是信王爷的公子,幸会幸会。”说完,察觉到其他二位仙人投过来的视线,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是信王公子的”。 根本就不能指望这两位仙僚能记住什么事。 摇光对自己过耳不忘的记性颇为得意,嘿嘿笑了几声,一个没刹住嘴,笑声震天,引得灵堂那边一阵侧目。她这才想到眼前的信王公子是来为死去的文公戴孝的,那头正办丧事,她在这头大笑确实过分,尤其方才她还背地指责过巫瑶大不敬,此时不由老脸一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希望这位孝子不要太生气。 不想赵珏神色自若,仿若未闻,含笑道:“姑娘可唤我表字瑾瑜。” 看来这位小王爷不喜欢被人称为“信王公子”呀。 摇光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往身边一一指过去道:“我叫摇光,这是我兄长天璇,同僚开阳。” 赵珏一愣,似乎有所疑虑,复又笑道:“以星斗命名,甚是雅致。” 摇光很快就想明白他为什么疑虑了。 确实…… 摇光,天璇,开阳,同属北斗七星之列,这三个名字拿来摆在一处,真是叫人不怀疑是胡诌才奇怪了。 可是,要自我介绍“穆小鱼”这么田园意趣的姓名,实在开不了口啊!还有兄长的名字穆悦,一点都不好听对不对?相信他也不会愿意被人这么称呼的。至于开阳……咦,开阳本名叫什么呀? 摇光想了无数个念头在内心为自己辩解,但见赵珏虽然疑虑却仍满面春风,不由暗暗惊奇。毕竟,在他心目中,自己应当是有所欺瞒的陌生人,难得他这样风清云淡,要么是缺心眼,真不计较;要么是装的,城府太深。 左思右想,世间应当不会有这么缺心眼的人吧? 赵珏往灵堂那边看了看,三位仙人也跟着循目望去,见老祖宗背过身去,似在整理仪容。赵珏便收回目光,细细打量三仙,问道:“三位仪表堂堂、谈吐非凡,方才摇姑娘又提起同僚之语,不知摇姑娘和这位开阳兄弟是在何处供职?珏不才,官拜吏部右槽。” 摇光愣了一下,随即一想,定是叫他误会了。大宋民富物饶,风气开化,若说有姑娘家为官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多少有些稀奇罢了。 她一乐:“我不姓摇,我姓穆。” 赵珏恍然,连连赔礼道:“是我失言,对不住!” 摇光更乐了:“对不住我什么呀?我没告诉过你,你当然不会知道我姓穆啦。” 一旁的天璇咳了一声,警告地瞥了她一眼。她笑嘻嘻地往后退了一步,想将主场让给兄长,谁知兄长一言不发,全没有闲谈之意。正好灵堂那边的文墨目光扫来,赵珏便匆匆告辞。 开阳道:“这位赵瑾瑜谦和有礼,温润如玉,与之相交如春风拂面,甚为舒畅。” 摇光不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又没跟他相交!舒畅个什么劲啊!” 那边,赵珏走到露天的灵堂,躬身行礼:“瑾瑜见过老祖宗。” 老祖宗淡淡颔首。 “老祖宗请节哀,仙体为重。” 小公子抬头,唤了一声:“姐夫!” 赵珏微笑点头,低声道:“小弟清瘦了许多,身子可大好了?” 小公子连连点头:“好了好了!” “夫君。”一直被忽略的文墨到底没忍住,主动起身迎了上去,侍女萱草双手奉上孝服,文墨接过,挽着赵珏去内室伺候他换下公服,穿上孝服,和小公子一道跪在灵柩前。 文公膝下无子,唯一一个没认祖归宗的女儿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三人就代为守孝,尽一份心意。 守灵七日之后,孝子眼圈青黑,脸色暗黄,嘴唇干裂,各自散了回房洗漱完毕,又一道去正厅给老祖宗请安。 正厅堂上,老祖宗高坐,须发皆白。自从文公西归,他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赵珏行礼,环顾一圈,见堂下只坐了一位黑衣女子,不见前几日见过的三人,微微诧异。 老祖宗见他张望,问道:“瑾瑜在找什么?” 赵珏恭敬地作了一揖:“七日前,珏在府门口遇到二男一女,均貌若天人、气度不凡,以为是府里的贵客。不想这几日不曾见他们来祭奠……” 老祖宗捻了捻胡子,微微一笑:“瑾瑜所见之人乃是文某故交,早已飞升九天,不问俗世。你要好生应对,不可纠缠,记下了么?” “飞升九天?那几位可是仙人?”赵珏猛一抬头,甚是吃惊,见老祖宗点头承认,他心思玲珑,也不多问,口中道,“记下了。” “这位也是文某的故交,巫姑娘。”老祖宗又一指堂下端坐的一名黑衣女子,因她着黑衣妆盛容,与丧仪格格不入,赵珏早已注意其许久。而且,更奇怪的是,每次他望过去,都能看到她正好收回望向他的视线。 他行礼道:“巫姑娘安好。在下姓赵名珏,字瑾瑜。” 巫瑶这回没有刻意收回视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神几乎称得上是狂热,好像是在沙漠中行走数日的旅人遇到了绿洲,又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赵珏见她不答话,不由万分尴尬,轻声唤道:“巫姑娘?” 巫瑶眼一眨,终于回过神来,突兀地问道:“你表字是哪两个字?” “瑾瑜,周公瑾的瑾,周瑜的瑜。”虽然不解其意,赵珏仍温和地回答。 “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珏为双玉,又得瑾、瑜双玉,好名字。” 巫瑶平素是个极其吝于赞赏的人,是以她说了这番话后,堂上的老祖宗和堂下的文墨、文文姊弟都十分奇怪,齐齐望向她。 “只是,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双玉过盛,只怕会过柔则废。” 第二十二章 双玉 她这话极为不祥,堂下几人神态不一。 小公子长长松了一口气。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巫姑娘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咦?刚刚他说巫姑娘是什么嘴来着?小公子困扰地想了一下,没想起来,索性把它抛在脑后了。 文墨却是脸色大变,道:“不劳老前辈开金口批字……”她正待上前理论,却被夫君赵珏轻轻拉住了。 赵珏温声道:“过犹不及,巫姑娘所言不无道理。夫人何必动怒?”文墨强行为他出头,不想面上被驳,一时脸上有说不出的尴尬,连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径自抽回手去,在椅子上坐下。 赵珏无奈地摇摇头,道:“内子失礼了。巫姑娘可是会子平之术?” 不待巫瑶回话,小公子已抢先道:“小弟数次病危,都是她救活的。巫姑娘可知天命,得人心。在堪舆、子平、占卜、医术、蛊术等等方面皆有大成!” “珏代内弟,多谢巫姑娘相救之恩!”赵珏躬身深深施了一礼。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套。”老祖宗走下高堂,问道,“巫姑娘说瑾瑜之字不妥,可有佳语相改?” “不可!”文墨皱眉,“夫君乃官家赐字,若随意改了,只怕天子之怒,就是巫老前辈也担当不起。” 巫瑶摇了摇头:“改字不改命,于事无补。既为天子所赐,更动不得了。”她望向赵珏,“官家赐瑾瑜二字,可有深意?” “听家父说,珏生来口含双玉,幼而能言,是以官家赐字‘瑾瑜’,应双玉之说。” 巫瑶眼睛刷地一亮:“双玉?是何双玉?” 兴许因她话语反常地过于急切,赵珏稍有迟疑。正想回答,忽闻夫人文墨开口道:“可有其它破解之法?” 文墨从小见巫瑶出入文府,见识过她的本事,气愤之后冷静下来,细细一琢磨,自然明白她不会随意说出这般话,终究还是担心胜过了不悦,开了这口。 巫瑶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赵珏笑道:“若真是天命,也难可违也。夫人不必介怀。” 他安抚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背,谁料文墨却冷冷地掉过脸去,胸口起伏不定。 巫瑶早已看出这文墨是在气恼赵珏,并非针对自己,也便不多说什么。 赵珏见状,微微叹了一口气,向老祖宗道:“珏本为夫人而来,行至半路,方才听说二叔仙逝。因来时匆忙,只备了薄礼吊唁。” 他扬声道:“来人!” 立即有随从搬来几只大箱子,其中放满了礼金、纸钱、香烛之流。 老祖宗微微点头:“瑾瑜有心了。”吩咐下人将箱子收下。 赵珏又转向巫瑶,略一迟疑,拱手道:“巫姑娘医术高明,可否为我瞧一病人?” 这话一出,文墨的脸立即拉了下来,嘴里仍然笑着问:“不知又是哪位病人,劳烦右槽侍郎亲自说道?” 赵珏犹若不觉她怒气,十分温和地道:“此人为我在泸州偶遇。孙姑娘身染奇病……” 文墨做了个打断他的手势,笑问:“孙姑娘,嗯?” 赵珏略一迟疑,点点头。 文墨几乎是从唇齿间蹦出一句话来。“这么说,如果不是这位孙姑娘,你根本就不会来西岭,是不是?” 明明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赵珏是在来西岭文府的路上捡到了病重的孙姑娘,她却又来胡搅蛮缠,赵珏实在无奈得很,发出了一声清浅的叹息:“夫人何出此言?” “先是李姑娘,然后是张姑娘、柳姑娘、唐姑娘,再是孙姑娘……她们是右槽侍郎什么人,用得着你如此上心?”文墨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尖声质问道。 文墨这一声尖利刺耳,将小公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公子自小就怕这个长姐,看着随和,发起脾气来简直要地动山摇。他偷偷看巫瑶,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突然间他就没那么紧张了,重重给了自己脑袋一下。是啊,他成年了,可以当家做主了,还怕姐姐做什么啊! 小公子壮了壮胆子,咳了一声,上前劝和:“长姐……” 文墨一拍桌子,喝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小公子顿时忘了刚才的壮志,喉咙动了动,把话咽了回去,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冲姐夫瞟去,十分可怜。 赵珏又叹息道:“夫人——” 文墨重重哼了一声。 “不得胡闹!”老祖宗见文墨神色有所缓和,及时开了口,“瑾瑜既已官拜右槽侍郎,心怀天下是应当的。墨儿,你作为夫人,一言一行皆上达天听,岂可意气用事,以儿女情长轻易断言生事?” 文墨嘴一扁,恨恨地把头扭到一边。 忽听巫瑶问道:“可是管常平、免役、保甲、农田水利、义仓坊场及河渡的户部右侍郎?” 赵珏颔首称是。 古来以左为尊,右侍郎位列左侍郎后,而当今天子却令户部右槽侍郎总理吏部事务,更特准右侍郎直达奏裁,恩宠无限。 “赵大人很得宠呐。” 巫瑶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小公子听出她语气微妙,不由瞥了她一眼,却见她眸中寒光流转,深不可测,像是隐藏了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公子一愣,只觉巫姑娘变得有些奇怪,不太像他所熟知的那位巫姑娘。 忽然,巫瑶霍然起身,向老祖宗一拱手,“赵大人亲自开口,只怕那位孙姑娘病得不轻。人命关天,容巫瑶暂别。” 老祖宗脸色缓和下来,挥了挥手,含笑道:“去吧。” “请赵大人带路。” 西岭山陡峭严寒,孙姑娘身患重病,自然是不适合上山的,是以,赵珏将她安置在了山脚下的村舍中,请了一名胆大的村妇悉心照料。 赵珏本想在下山途中细细说一遍孙姑娘的病情,但巫瑶没什么耐心等轿夫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唤了一声“毕方”,远处天际飘来一朵彩云,转瞬之间着了地,却是一只翅羽斑斓的鹤鸟。 赵珏一眼瞟去,只见它白喙上顶着一只眼,不似寻常的鹤鸟,待要细看,那毕方鸟已驮了巫瑶往山下飞去。 等赵珏的官轿抵达西岭村时,巫姑娘和她的单眼鹤已在村外等候多时了,不远处的草地上一片焦黑,还噼里啪啦地往外冒着火星,空气中迷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巫瑶眼睛循着他的视线一转,挥了挥袖子,反手一弹背上的黑剑,一股清气朝着那火星袭去,倏忽之间化成青面獠牙的兽形,啊呜一口将火星吞噬掉,吓得没见过世面的轿夫们俯身跪拜,口中连呼:“大仙显灵,大仙显灵!” 兽形气团冲着巫瑶得意地摆了摆尾巴,便飘然散去。 赵珏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若不是还能看见那一地焦黑和闻到焦臭之味,他当真以为自己眼花了。 “剑气而已。”巫瑶神色自若,微微一笑,摸了摸罪魁祸首脖子下的羽毛。罪魁祸首昂首挺胸,用仅有的一只眼睛冷冷地盯着赵珏,毫无愧疚之感不说,反而隐隐流露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 被它一盯,赵珏终于回过神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巫姑娘果真神通广大!” 巫瑶略一点头,道:“进村吧。” 赵珏命哆哆嗦嗦的轿夫们在村外等候,带上两个随从,这便领着巫瑶往村里走去。身后脚步略微凌乱,他余光一瞥,那只古怪的鹤也一蹦一蹦的,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竟似通人性一般。 西岭村位于西岭山东的山脚下,村中有一条细细的河流穿过,村民们靠着山水过活,沿河垦了几亩地耕种,巫瑶等人一路走过,目之所及,绿油油的稻苗迎风而动,挥舞着细细的躯干向他们招手。 有几个年迈的村民立在农舍门口,见到他们,热情地迎过来打招呼:“赵大人,可吃过朝饭了?要不来寒舍再用一些?” 赵珏含笑道:“不劳烦老人家了,我请了高人来为孙姑娘瞧病。” 村民们立即道:“如此!看病紧要,小老儿不再多留了。唉,那孙姑娘可真是遭罪哟……”说着连连摇头,一脸惋惜和同情。 赵珏拱手告辞,引着巫瑶来到一处两进的农舍前停下。似乎是外头的动静吵到了里边的人,吱呀一声,院门被人从里拉开了。 “赵大人!”开门的是个梳着大鬓方额的村妇,手里头绞着一块面巾,急步迎了出来。 赵珏问道:“李婶,孙姑娘如何了?” “孙姑娘她……唉!” “李婶别急,我请了一位高人过来……” 李婶望了一圈,目光绕过两位随从,落在巫瑶和她的毕方鸟身上,显然极为迟疑。过了一会,她一拍手,爽朗一笑:“哎哟,瞧我这脑子!大人和姑娘快快进屋坐!” 四人一鸟跟着进了院子,随意地打量着院中的摆设。李婶正要引他们进堂屋说话,却见那位黑衣姑娘猛一侧目,闷不吭声地往里屋一头扎去。 “唉,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呀!”李婶把手里的面巾一扔,正要追上去,却被一只鹤鸟挡住了。她看了看那只挡路的鹤,惊讶地发现它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脚! “毕方——”毕方鸟桀桀怪叫一声,白色的喙微微张开,露出里头一团红红的东西,竟跟火焰似的冒着热气。李婶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想哭喊救命,那只古怪的鹤却扔下她,一蹦一蹦地跟着扎进了里屋。 “赵大人,这、这是什么怪物?”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抖得厉害。 赵珏轻叹一声,上前扶起她,安抚道:“此为巫姑娘的坐骑,模样有些古怪,惊扰李婶了。” “巫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李婶脸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没能捕捉到。他顿了顿,细看李婶仍是一副热情淳朴的样子,便觉自己多心了,略一点头,目光落到了里屋厚重的门帘上。 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一人一鸟进了里屋,有如石沉大海,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进去这么久,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赵珏觉得不对劲,浑身绷紧,将门帘一掀,正好迎上毕方的那只独眼。他一愣,稍稍往后退了一下,见毕方直愣愣的僵立着没有动作,这才壮着胆子,视线越过毕方往里头望去。这一望,叫温柔多情的信王公子差点失态地跳起来! 屋里挂着帘子,没有点灯。随着帘子一角被掀起,一束阳光探入黑黢黢的屋内,又被毕方矗立在门口的身形挡回了大半,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借着微弱的光,隐约可见巫瑶倒在塌下,双目紧闭,嘴唇发白,跟死去了一样。 而孙姑娘…… 那位弱柳扶风的孙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从床榻上起了身,手执一柄通体漆黑的剑,正从巫瑶胸口□□。 黑剑上覆盖了一层血色,隐隐反着红光,几滴血自剑尖滑落,掉在地上。地上早就浸满了殷红的血水,那血水从巫瑶身下源源不断地外涌,顺着轻微的坡度,缓缓流到了他的脚下,只一瞬就染红了他那双雪白的马靴。 第二十三章 蹊跷 像是察觉到了动静,孙姑娘的目光投向门帘处,寒光一闪,面露阴狠之色。 赵珏浑身一震,手不觉一抖,门帘滑落,掩住了一室的血腥。 “大人?”随从在后头躬身询问。 赵珏强行压下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急道:“快,快上山请老祖宗!” “是!”随从领命,拔腿欲走,忽然门帘被人从里一掀,巫瑶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眉毛一挑,问:“请老祖宗下山做什么?” 随从一迟疑,顿下脚步,望向赵珏。 赵珏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想想不妥,又近前几步,低声道:“巫姑娘你,你没事儿吧?”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刚才那一幕将他吓得不轻。 巫瑶看上去比他更惊讶,“我能有什么事儿?” 赵珏的目光落在了她胸口。 胸前的衣服平整干净,没有被刺中的痕迹。只不过那衣裳是黑色的,他也不确定那黑色之中是否真的浸染了鲜血。 “赵大人?”巫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他猛地抬头,撞见李婶和随从们闪烁的目光中,突然醒悟方才他这一举动有多轻浮,红晕立即爬上了冠玉一般的脸庞。“巫、巫姑娘。”他赶紧挪开视线,“刚才我见到你受伤了。” 巫瑶眉毛挑得更高了,“哦?谁能伤了我?” 赵珏顿了顿,才低声道:“是孙姑娘。” “孙姑娘羸弱无力,根本拿不起剑,怎么伤的我?”巫瑶转过身去,撩起门帘的一角往里看,赵珏的视线跟着挪过去,还没来得及探入屋内,突然注意到她身后背了一柄没有鞘的黑剑,正是他方才所见的凶器! “就是这把剑!”赵珏大惊失色,好不容易稳住的心跳又加速了,“我明明看见她用这柄剑刺中了你胸口……” 巫瑶很快打断了他:“赵大人。”她反手解下背后的黑剑,递了过去,“这柄剑没有开刃。” 赵珏看了看这凶器,和他掀帘所见的一模一样,只是剑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随后,他不解地望向巫瑶。 巫瑶笑道:“没有开刃的剑,如同废铁,怎么伤人呢?”她随手将剑往手背割去,赵珏吃了一惊,正要阻止,那剑身已经划过了她的手背,没有留下任何伤口,只有一道被剑挤压过而留下的微红印记。 赵珏这才回过神,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头,往刃口一摸。粗糙晦涩的触感,确是没开过刃无疑。 是了,没有开刃的剑,怎么可能伤到人? “屋里昏暗,赵大人想是看错了吧?”巫瑶牵了牵嘴角,将门帘掀起,毕方鸟单脚一跳,稳当地蹦了出来。 五月明媚的阳光趁机钻进屋内,打在床上的女子身上,她正安然地昏睡着,脸色苍白,柔弱得叫人心疼。 赵珏悬起的心稍稍往下一放,自嘲地笑了笑,应该是看错了吧。 这样柔弱可怜的女子,怎么会伤人呢? 巫瑶道:“孙姑娘这病我瞧着有些蹊跷,我四处看看,待她醒了再来叫我。”说罢,不等赵珏应声,便骑上毕方鸟,腾地一下飞走了。 随从问:“大人,还要上山请文仙人么?” “不必了。”赵珏微微叹口气,看了看床上安静的孙姑娘,又看了看地上,地上很干净,没有血渍,甚至连尘土也没有。 干净得有些反常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脚,扶门而立,眯起眼望向靴底,心里一咯噔,——凹槽里赫然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那方,毕方鸟在山腰的林子里落定,巫瑶不急着跳下来,反而眼一眯,冷冷道:“出来。” 四周悄寂,连蝉鸣鸟叫之声都没有。 巫瑶没什么耐心,她环视一圈,手一转抽出背后的黑剑,以指凝气,聚剑气朝一颗樟树上削去,削下来一颗小小的树籽。与此同时,林中一阵烟雾突起又立即消散,林中景象变幻不休,那树叶之中有人影一晃,白衣翻飞,像只巨大的白色蝴蝶翩跹而下。 “姑姑好眼力。” 说话的人是个清朗少年,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着一袭白衣,姿态风流。他手头拿着一个鬼面具,鬼面上雕着踩踏凤凰的图腾,正是巫人的装扮。 巫瑶有些意外,定定将那张脸看了又看,不确定地问:“巫……暮?” “呵。”少年人带着些许自嘲地笑了笑,“难为姑姑还记得我。” 巫瑶沉默地垂下了眼眸。 巫暮在巫族一向低调谨慎,没什么存在感,可是,怎么会是他? “姑姑为何会在此?”见她沉默,巫暮倒先问了起来,神色极淡,“难道也是为了山脚的那位转世仙君?” 巫瑶猛然抬头,目光如炬。 山脚,赵珏坐在堂屋里,心头起起伏伏,思绪如潮浪翻卷汹涌,一直在想在内屋所见的那一幕。 柔弱的赵姑娘持剑杀了巫姑娘,而巫姑娘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在他说出孙姑娘是以剑伤的巫姑娘之前,巫姑娘却直接说了孙姑娘“根本拿不起剑”。这是巧合,还是…… 赵珏感觉自己像走入了一间迷宫,左右都有路,却都是死路,怎么理也理不清个头绪。陷入了万分迷茫之中。 若巫姑娘真为孙姑娘所重伤,为什么一转眼的工夫,她就毫发无伤地走出来了?究竟是他眼花看错了,还是巫姑娘故意隐瞒被伤之事?要是故意隐瞒,为什么?而且,她胸前的伤是怎么痊愈的? 不过转念一想,巫术精妙,连将死之人都能续上命,何况皮外伤? 在堂屋坐了大半个时辰,随从来报,孙姑娘醒了。 赵珏赶紧起身,疾步走到里屋门口,突然顿住,扭头唤道:“李婶,可否再麻烦您一事?” 李婶行礼道:“赵大人折杀奴家了,有事您尽管吩咐就是。” “我有话想问孙姑娘,麻烦李婶为她梳洗一番。” “不麻烦、不麻烦。赵大人稍等。” “不知孙姑娘如今病情是否好转,李婶千万当心。” “多谢赵大人关心!”李婶受宠若惊地行礼道谢,掀开门帘进去了。 赵珏退到一边,听里头李婶惊呼一声:“我的好姑娘,你怎么摔下来啦!”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看样子孙姑娘暂时没有犯病。他顿时吁出一口气,折身回了堂屋。 一柱香的工夫后,李婶扶着一个羸弱清瘦的姑娘进了堂屋,道:“赵大人,孙姑娘带到了。” 赵珏点点头,道:“孙姑娘坐。” 孙姑娘款款道了个万福,“谢过大人。”李婶便扶着她坐下,机灵地退出了堂屋,随手掩上了门。 赵珏看了看堂下的姑娘,弱柳扶风之态,眼含秋水口若樱花,即使在病中也未掩清丽之色。这样柔弱的女子,真能挥剑伤人么?她低垂着头,姿态端庄文雅,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可赵珏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握着剑投来的那阴狠的一眼,心头微颤。 他突然想到了巫姑娘,提声道:“来人。”随从在门口声:“大人!” “速速去请巫姑娘。”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门口又响起随从的声音:“不知巫姑娘何在?” 赵珏一怔。是啊,巫瑶这一去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该去哪里寻她? “算了,退下吧。” “是!”随从应声,不一会传来走开的脚步声,赵珏看向堂下的孙姑娘,正琢磨怎么问话,突然又听随从喊了一声,“怪鸟回来了!” “毕方——” 一声鸟鸣之后,门外传来惊慌的声音:“火,火!着火啦!” 赵珏赶紧拉开门,果然见到一只单眼鹤鸟立于院中,鸟背上是黑衣的巫瑶。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了的味道,转目望去,见东南角堆的干草正熊熊燃烧,大有向院内继续蔓延的倾向。 巫瑶啼笑皆非地拍了拍毕方的脖子:“淘气。” 罪魁祸首昂首挺胸,毫无罪恶感。 巫瑶朱唇轻启,一团清气扑向干草,火势立时终止了。她转过头,问道:“孙姑娘醒了?”虽然是询问,语气却十分笃定。 赵珏点头,让开身。巫瑶从鸟背上跳下来,一人一鹤大摇大摆地进了堂屋。谁料,巫瑶脚下一顿,直直地望向孙姑娘,凝神看了许久,突然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这话一出,赵珏先愣住了。巫姑娘何出此言?她不是在里屋见过孙姑娘么?他望向孙姑娘,仍旧还是他在泸州捡到的那位姑娘,并无任何不妥。 孙姑娘被喊得浑身一颤,那端庄文雅的姿态收起了几分。她也望了巫瑶许久,眼睛蓦然一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仙姑救我!仙姑救我!” 赵珏以为巫瑶是没记住孙姑娘的长相,便道:“巫姑娘,她便是内屋患病的那位孙姑娘。” 巫瑶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孙姑娘?”她冷笑了一声,“她可不是什么孙姑娘。”说着反手抽出背上的黑剑,剑尖直指匍匐在地的孙姑娘。 赵珏吃了一惊,下意识护在孙姑娘面前,突然想起这柄剑没开过刃伤不了人,巫瑶看起来也不像是惹事生非的人,便强迫自己让开一步,且看她有什么用意。 那地上的孙姑娘泪流满面,已毫无大家闺秀弱柳扶风的姿态,口中只道:“仙姑救我!”好像除了这一句话,别的话她都不会说似的。 赵珏微微皱眉。孙姑娘怎么病成这样了? “我问你三句,你不好好回答,便为我祭剑吧!”巫瑶冷冷地望着哭嚎不止的孙姑娘,“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叫我仙姑?” 孙姑娘连连叩首:“仙姑救我!”头上的玉簪子掉在了地上,断成了两截,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低声尖叫起来。 “你不会说别的话?”巫瑶有些不耐烦。 孙姑娘泪眼朦胧,好半天才止住哭声,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这是第二个问题么?” 看来脑子没什么大碍。 巫瑶无视她的问题,继续道,“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孙姑娘道:“外头那位婶婶扶我进来的。” “我的意思是,你的魂魄是如何进入这副身体的。” 孙姑娘先是一惊,而后缓缓拜了下去。 “不知道,我……我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孙姑娘说着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他们都叫我孙姑娘,可我明明不是什么孙姑娘,这张脸不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我的……难道我已经死了?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能转世投胎呢?是不是被恶毒的法术给诅咒了?我只是不想……” 她一哭闹起来话就特别多,简直跟十只苍蝇绕着耳朵转圈一样,听得巫瑶脑壳仁快炸了。 巫瑶连连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很委屈了。下一个问题,你是谁?” 谁知孙姑娘一愣,豆大的泪珠凝在眼眶里,转了转,又转了转,有如放了闸的洪水一般涌了出来,迸流不息。 “仙姑,你不认识我啦?呜呜……连你也不认识我啦?那我怎么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呜呜呜呜呜……” 哭到兴头上,孙姑娘一把抱住巫瑶的大腿,鼻涕眼泪蹭了她一身。 第二十四章 障目 见主人被个泪人缠住,毕方径自往旁边一蹦,免得殃及池鱼……不,殃及天鸟,也被蹭上一身鼻涕眼泪。 巫瑶抽了抽腿,奈何那孙姑娘抱得死紧,实在抽不动,便张开手指,毫不怜惜地钳住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在脑海里翻了许多尘封已久的面容,也想不起有见过这么聒噪的人,便面无表情地问:“你谁啊?” “哇——”孙姑娘哭得更凶了。 足足哭了半个时辰,她才勉强止住,仍旧抽抽噎噎一脸委屈地看着巫瑶。 巫瑶……嗯,巫瑶正在用黑剑削着指甲。 这柄剑看着不起眼,削起指甲来很锋利,剑身的弧度非常适合磨指甲。 旁边的赵珏则神情微妙,困惑地想着没开过刃的剑使起来怎么会这么锋利。 没有人理会孙姑娘。她呆呆地看了这诡异的场面半晌,抹了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忽然感慨道:“好剑!” 巫瑶手头一顿,反手将剑栓回背上,“褒义的剑还是贬义的贱?” 孙姑娘扑哧一声乐了:“仙姑还是这么风趣。” 风趣?毕方鸟斜着一只眼打量了下巫瑶,喉咙里发出桀桀的怪叫声,然后被巫瑶如闪电般探出的手掌一拍,给拍回了肚子里。 “你是何人?”巫瑶收拾完坐骑,又换上一副冷脸对着面前的“孙姑娘”。 “孙姑娘”眼里又开始积蓄泪水。 “停!别哭了!你本名叫什么?” “我,我是崔薇呀!” “不认识。” “我是小怜!小怜!” 巫瑶的脸色更冷了,“一会说是崔薇,一会说是小怜,你叫我信哪个好?” “孙姑娘”大声喊道:“我是崔薇,也是小怜!仙姑,你不记得了吗?我是小怜呀!” 巫瑶微微皱眉,蹲下身子,双手搭着她的肩膀,垂眸瞅了半天,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掠过无数个人影,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 “孟婆汤,孟婆汤!……” 等等…… 画面定格在一位大家闺秀身上。 巫瑶有如被惊雷劈过一般,猛地撑开双目,“你是小怜?” “孙姑娘”连连点头:“是呀!我是没喝孟婆汤的小怜,今生转世成为了崔薇。仙姑,你想起来啦?” 巫瑶脸色古怪:“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小怜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昨晚我和往常一样就寝,谁知道一觉醒来,人就在这儿了。” 巫瑶将她扶起来就座,将她这副不属于她的身躯从头打量到脚,手指撑在下巴上,神色难辨。 小怜被她盯得十分不安,绞着裙摆问:“仙姑,我的魂魄可是出了问题?” 巫瑶冲她招招手,“过来点。”小怜依言靠过来,巫瑶就势捉起她的手,分出一缕神识直逼她体内,四处游走巡查,并无异常。 太安静了。 被他人的神识攻击,正常情况下应当会反击,而不是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响。 巫瑶皱眉,索性往她神识里摸去,却被一股古怪的灵气当头痛击,当即胸口一闷,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巫姑娘!”赵珏唤道,“来人!” 随从冲进堂屋,作揖道:“大人有何吩咐?” “快去请大夫!” “仙姑!”小怜也吓坏了,反手抓住她的手,“你怎么啦?” 巫瑶回想了一下伤她的灵气,这股灵气不属于小怜本人,应当也不是那位孙姑娘能够拥有的,像是开了灵窍一般狡猾,平日龟缩于一角,千钧一发之际便会对敌人迎头重击,叫人防不胜防。 这显然是十分离奇的现象。 然而,她却对此噤声,只是摆了摆手。 “没事。”巫瑶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似笑非笑道,“我自己就是大夫,请别人做什么?信不过我的医术?” “巫姑娘巫术高强,岂是这点小伤可以为难的,是我多虑了。”赵珏见她神态安然,忙又唤回随从,“不必去了,退下吧。” “是。”随从应声退下。 小怜红着眼圈,小声道:“仙姑……” 巫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的魂魄并无问题。是孙姑娘这副身体出了问题。” “这孙姑娘究竟是何人?她身子出了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会……” “孙姑娘中了离魂咒,灵魂不在她自己的身躯里。”巫瑶缓缓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被人用招魂咒招到这副身躯里的。” 小怜吓了一跳,手掌一翻,抓紧了她的手,惴惴不安地盯着她,嘴巴里头跟射弹丸似的一句一句往外蹦,伪装的娇弱形象早已一去不复返。 “这是什么意思?谁要招我?我好端端地活着呀!他怎么把我的魂魄招过来的?……我还能回去吗?” 巫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情看上去有点严肃。她很少摆出这种样子,唬得小怜终于乖乖闭上了嘴,大气也不敢出,眼巴巴地望着她。 “此事定有蹊跷。你好好休息,待我去查看查看。” 她说到做到,还当真查看了一番……绕着李婶的这个两进的小庭院,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将地上、壁上和梁上或爬或飞的小动物,下到蚂蚁、虫子,上到家雀、守宫,全部看了个透彻。 赵珏和随从们并庭院主人李婶面面相觑,呆呆地望着她踱来踱去,实在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忽然见她猛地一拍手掌,“赵大人。” “嗯?”赵珏还在神游,反射性地应了一声。 “去准备两车蓍草。” “蓍草?”赵珏回过神,“此为何物?” 巫瑶:“……” “呵呵呵呵。”李婶笑呵呵地插了一嘴,“大人长在汴梁,自然不认得。这是一种可以解毒止血的药草,只在荆蜀一带生长。咱们西岭村口就长了许多,这事不妨交给奴家去办吧!” “那便辛苦李婶了,珏感激不尽。”不知怎么着,赵珏突然想起了村口的失火事件,不由偷偷瞄了毕方鸟一眼。 “大人折杀奴家了!”李婶行礼告退。 巫瑶低头戳了戳地上的蜈蚣和蝎子,将它们肚皮朝天地翻过来,看这些丑陋的毒物足钳乱划,满地滚来滚去,她似乎觉得挺有趣,玩弄了许久,才漫不经心地问道:“赵大人,你是怎么捡到孙姑娘的?” 赵珏便将此事一一道来。 数日之前,夫人文墨不告而别回了娘家。毕竟是道君皇帝赐婚,父亲信王十分恼怒,命赵珏追回夫人,遮掩夫妻二人不和之实,以免天子震怒。 于是,在忙完吏部的公务之后,正好赶上休务日,赵珏又告了几天假,连公服都没换下,就马不停蹄地从汴梁赶去了西岭。 踏上蜀道,途径泸州一处密林时,忽然刮了一股妖风,地上的碎石断木窜入空中,迷了车夫和随从的眼睛,马车的四个轱辘不受控制地一会往东一会往西,把身为文官的赵珏颠出了一身淤青。 随从惶然道:“大人,此风十分古怪,像是有妖孽作乱,不如绕道而行。” 赵珏虽然得天子赐婚,娶了相传有仙罡相护的西岭文氏的世孙女,但却不太信鬼神之说。他自幼长在汴梁,天子脚下,龙气蒸腾,自是一片祥和。是以,赵珏从未见过妖孽造次、神仙济世,对于神仙鬼怪一说,信少一些,敬倒是多几分。 夫人文墨会一点小道术,只比杂耍的把戏精细几分,更像是江湖骗术,完全激不起赵珏的敬畏之心。听说文氏老祖宗已登仙数千年,但这位仙人不见通天本事,怎么看都只是个慈祥的老人家,除了长寿了些,在赵珏看来,与一般人无二。 说是有妖孽作乱,赵珏不以为然,但见随从们坚持,为安人心,赵珏也就点了头,同意绕道。 车夫赶着马车往回走,明明走的是来时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随从们急出了一头汗,只说估计是得罪了山神,设了此道屏障拦截他们。赵珏不信这个邪,索性下了马车,缓步寻找出路。 林中不知何时起了大雾,五步以外一片白茫茫,脚程也只得慢了下来。 一炷香后,他们隐隐看到了一辆马车。 赵珏笑道:“可找车上之人问路。”然而走近两步,笑容就僵住了。 那辆马车,分明是他自己方才舍下的! 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 他们又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探路,每次都毫无悬念地绕回了马车旁边。 饶是赵珏不信鬼神,也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随从们话语带着颤音。 赵珏沉吟片刻,道:“我闻古书上有阵法障目之说,既是阵法,必有阵眼。找到阵眼,此阵即破,诸位莫要心慌。”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哭声。那哭声虽然隐约,却仿佛在众人头上炸开一般,近在咫尺。抬头看天上,狂风卷了乌云蔽日,一时飞沙走石迷人耳目。 随从们脸色大变,护在赵珏周围,大声道:“妖孽来了!大人快走!” 走?密林中阵法障目,迷雾围困,又能往哪里走? 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哭声…… 哭声来得十分蹊跷,定有古怪。有迹可循,赵珏反而放下了心,道:“诸位在此等我。” “大人!” 赵珏不顾随从阻拦,毅然循声而去。走出一里,迷雾拨散,眼前出现一颗碗口粗的樟树,树下坐着一位绿衫女子,正掩袖嘤嘤哭泣。 隔一里之远,她的哭声传扬到一里外的马车上,还若近在咫尺。这不可谓不怪了。 赵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姑娘?” 哭声一止,那姑娘放下袖子,迷茫地张望了一阵,眼含秋水,口若樱花。 目光落在赵珏身上,她脸色灰白,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何人!怎么会有这么、这么厉害的东西!” 第二十五章 隐秘 赵珏一愣:“在下赵珏,姑娘何出此言?” 绿衫姑娘一脸惧色,用手撑起身子,往后挪了挪,警惕地瞪着他。赵珏这才留意到她腿上血迹斑斑,好似被什么凶狠的野兽咬过一般。 “姑娘受伤了?”赵珏下意识就近前一步,那绿衫姑娘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将袖子一撕,咬破舌头吐了一口血水上去,猛地冲他一扔,嘶声喝道:“滚!别过来!别过来!” 赵珏一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姑娘,只得退了一步,却见那撕下的半截袖子在半空中打了个转,飘然落下,在触及土壤的那一刻,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离奇地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她的举动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因为那绿衫姑娘又咬破了手腕,往半空中用力抓去,嘴里胡乱地喊着话:“你走开!走开!”好似遇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正和它奋力搏动。 赵珏每每想上前,都会被她疯狂的举动逼退,只得远远地问:“姑娘,可是生病了?” 她好像没听到一样,满脸狂乱之色,只知道奋力自残,将鲜血喷洒而出。 身后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没多久,几个随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大人!” 赵珏道:“这位姑娘举动古怪,应是病了,扶她去镇上找个郎中看一看吧。” 随从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洒了一地的鲜血,不由哂笑:“大人,这哪里是病了,分明是个疯婆娘,大人您可得离远一些。” 那绿衫姑娘却突然清醒了几分,大声道:“救救我!”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跟用尽了浑身力气一样,软软地跌在地上,紧闭的眼睛里溢出晶莹的泪珠。 赵珏忙令随从背起她,将她往马车里一放。 说来也怪,这次居然顺利地出了密林。 沿途找了好些郎中,都瞧不出她这是患了什么病,反倒因此过于招摇,引来了当地的县官,死活塞了一顶官轿代步。 赵珏实在没辙了,索性将她带回西岭,只能指望文家的老祖宗也许能有办法。 路上,绿衫姑娘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她清醒的时候,大多流泪、喊叫、自残甚至攻击旁人,赵珏、随从以及请来的郎中们没一个逃脱的,都被抓得浑身是伤。昏睡时却很安静,呼吸清浅。有好几次,赵珏甚至觉得她断了气,赶忙去探她的鼻息。 某一日,在赵珏又一次以为她断气了,去探她鼻息和脉搏时,胳膊被她猛地拽住了。她病得这么重,只靠昏睡后强行灌下的汤药维持体力,但力气却出奇地大。 赵珏以为她又犯病了,正想唤随从助他抽身,却听她极虚弱地道:“你心地真好。孙姬命薄,今日之恩,只能来世再报了。” 说完,又昏了过去。 “是以,珏得知这位姑娘姓孙,也确定了她并非疯癫,而是真的患了怪病。” 巫瑶听完,摸了摸下巴,似是沉吟。 赵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摸下巴的手,不知为何想起她的手刚刚才戳过蜈蚣、蝎子等毒物,却不见她净过手,脊背上不禁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寒意。 巫瑶自然是不知他这些心思,展颜一笑:“我去去就回。” 说罢又驭了毕方,眨眼间冲向天际。 两个时辰后,一股热潮刮来,西南角栽种的蔷薇藤燃烧了起来。众人出门一看,果然是毕方鸟回来了,幸亏经过前两次的折腾早有准备,赶紧打水灭火。 赵珏迎上去,问道:“孙姑娘可有救了?” 巫瑶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何意?” “五成把握。”巫瑶从毕方鸟背上跳下来,捋了捋手腕,露出一只不起眼的铜镯,两眼漫不经心地打量院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太过古怪,有些地方我也想不通,只能尽力,至于能不能醒来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赵珏奇道:“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巫姑娘只听了珏一面之言,就能断定该如何治了么?” 巫瑶看了他一眼,牵了牵嘴角。 赵珏自知失言,连忙作揖赔礼道:“珏并非质疑巫姑娘。” “大致明白了。我去了一趟泸州,循着非同寻常的气息找到了一个林子。如你所言,你在泸州所遇到的怪事,确实是个障眼阵法。”巫瑶大步往里屋走去,“那阵眼,就是孙姑娘。” 赵珏恍然。 “所以带上孙姑娘后,方能顺利走出林子。”他又琢磨了一下,迟疑地问道,“那么,此阵为何人所设?意欲何为?” “谁知道呢。”巫瑶发出一声颇有深意的冷笑,“两车蓍草可准备好了?” “已备妥,就在……” 赵珏的声音戛然而止。 巫瑶折回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西南角搭了个蔷薇架,架下放了两架小车,车上的蓍草已被烧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水浇了个透彻,正往外冒着青烟。 巫瑶沉下脸,“毕方。” 罪魁祸首收起翅膀,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蹦到了她身边,仅有的一只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弱弱地叫了一声:“毕方——” “你……”巫瑶才说了半个字,它就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哇哇直哭,哭得撕心裂肺的,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凄凉。谴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得叹一声,摸了摸它哭得湿漉漉的毛脑袋,道,“再备上两车蓍草吧。” 赵珏吩咐随从:“去办此事。” “这……”随从偷偷瞥了毕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大人,李婶说,说……西岭就村口那几亩蓍草,不知、不知哪个天杀的烧、烧了一大半,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这两车……” 巫瑶摸着毕方脑袋的手一顿。 与此同时,毕方鸟的哭号声也一顿,突然展开双翅一跃而起,然而脑袋上的毛却被巫瑶一把揪住,将它整个身子拽了下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巫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表情,“自己回洞庭当杂役!别等我让师叔把你撵回去!” 一提到她师叔,毕方的眼里便噙满了热泪,再无方才的惺惺作态,垂着毛脑袋,悲戚地叫了一声:“毕方——” “十九师叔怎么养了你这么头畜牲!” 上升到鸟身攻击了! 毕方敢怒不敢言,以双翅掩面,默默垂泪:“毕方……” 这副可怜模样叫巫瑶心尖一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快去找蓍草?” 毕方如获大赦,窜入九天一路向东而去了。 众人只觉头上一凉,被浇了满头的水。 下雨了? 抬头望了望蓝蓝的天空,莫名其妙。再一转眼,却见那雨顺着毕方离去的方向,哗啦啦下了一地。 随从们眼刀刷刷地扫向巫瑶,仿佛在看一个欺负弱小残鸟的禽兽。 巫瑶自动无视了不善的视线,将里屋的门帘一掀,大步跨了进去,“小怜小怜,我来收你的魂魄……”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声音一顿,好一会才想起补充说完了刚才的话,“啦。” 里屋正坐着两个人。 两个打死也扯不上关系的人。 一个是没喝孟婆汤的官宦千金小怜,一个是九天之上的巨门星君天璇。 小怜坐在床上,天璇站在床头,一人一仙缠绵地拉着对方的手,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到声音,一齐侧过头来看她。 他们俩怎么扯上关系的? 巫瑶一时措手不及,竟不知道摆出什么样的面孔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脑子里有一瞬的发懵。她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因为小怜一看到她,就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仙姑仙姑,我是不是没救了?呜哇,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我刚刚找到沈郎……” “沈郎?”巫瑶立即看向天璇,“你弄错了,他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可能,是他是他就是他!”小怜顶着孙姑娘的身躯,孙姑娘模样柔弱可怜,小怜用这张脸哭起来,分外楚楚动人,“绝对是他,他长得跟以前一模一样。” 巫瑶却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她深吸了口气,忍住将她一巴掌拍清醒的冲动,大步走到床头,踮起脚来,两手搭在天璇肩膀上,把他的脸掰过去正对着小怜。“你认真看看!哪里像了!从鼻子到眼睛没一个像的地方好不好?” 小怜好像被她吓傻了,指头对着她点点点:“仙姑,你你你……” “我什么我!”巫瑶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燃烧,手下使劲,将天璇的脸扯得变了形。 天璇脸色微红,神情微妙。 “先不说他跟那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就算真的长得一模一样,也绝对不会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她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小怜,“你不知道人一旦转世投胎,模样就会变的吗?” “仙姑……”小怜眨了眨眼,震惊之下,连哭都忘了哭,“你怎么对上仙动手动脚呀?”她有些敬畏地瞥了天璇一眼,马上垂下头,小声道,“仙姑你放手呀,上仙动怒了,后果很严重的。” “上什么上!……”巫瑶正在气头上,难得有一丝理智钻了出来,忽觉小怜的神态不对头,心头一咯噔,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仿佛有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淋到脚,“你叫他什么?” “上仙呀。他是山上文府的老仙人派来给我,——哦不是,是给孙姑娘看病的。” 巫瑶眉心一跳,说话也不利索了:“你,你叫他上仙?” “是啊。”小怜拽着自己的衣角玩弄,忽然灵光一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仙姑,你该不会是误会了,以为我说的沈郎就是这位上仙吧?” 难道不是? 那他们拉着手做什么! 巫瑶忿忿地往他俩交握的手上看去。这一看,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天璇和小怜之间隔了有三尺远,且天璇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身侧悬挂的佩剑,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巫瑶缓缓地望向那只握住小怜的手。 这只手是虚空中浮现的,乍一看,还真像是从天璇袖中伸出来的。 “呵呵呵呵,怎么会呢。”巫瑶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松开扯着天璇星君脸庞的手,惊疑地望着这诡谲的一幕,狠狠拍了拍脑袋,只觉得脑子里突突疼得厉害。 幻术。 是巫族的幻术。 巫瑶闭上眼,默念了几声清心咒,待静下心来才敢睁开。 终于看不到那双交握的手了。 巫瑶从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关心则乱”。她很想舒一口长气,可心里头始终沉甸甸的,浑身被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纠缠,一阵接一阵地发冷。 这只是个拙劣浅陋的幻术,却轻而易举地逼出了她心底潜藏多年的秘密。 那个她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原本以为只要不说出口,秘密永远会是秘密,除了她一个人,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然而,或许是明白地警告,或许是怀疑地试探,不论怎样,施展此幻术的人,终究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没有人比巫瑶更清楚,这个秘密的暴露,意味着什么。 第二十六章 天璇星 见巫瑶失神,小怜的心吊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唤道:“仙姑?” “奔波了一整天,有些乏了。”巫瑶垂下眼眸,牵了牵嘴角,面露疲态,“你先养养精神,子时我来为你驱魂。” 小怜一脸紧张,一叠声问道:“驱魂?我的魂魄会不会散呀?驱散之后我该上哪去?我肉身会不会已经死啦?我还能做回崔薇吗?还是要重新投胎啊?不行,我才找到沈郎,我不想再等一世了……” 巫瑶被她吵得脑袋都快炸掉了,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孙姑娘有没有救,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你,”她无声地笑了笑,眼里流露出些许精光,“你一定不会有事。” “多谢仙姑!”小怜感动得扑过来抱住她,“我就知道,有仙姑在,我一定会没事的!” 巫瑶好不容易脱离她的魔爪,呵呵笑了一声就跑出了里屋,擦了擦满头的汗。身后有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止于身侧。她用余光瞄了一眼,果然是天璇星君。 “这个小怜还是和以前一样爱说话。”她感慨了一句,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哦对了,你怎么下山了?” “文叔让我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天璇拧了下眉,似乎很费解为什么文老祖宗会让他掺和一件俗事。 巫瑶自然明白个中缘由。她默默叹了一声,问道:“如果我说需要,你会出手么?据我所知,你们神仙,不爱插手凡尘俗世。” “这要看是怎么插手。” “如果是逆天的呢?”巫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果不其然看到他面上浮现的不赞同之色,便摆手道,“算了,你这样矜贵的神仙,就算是袖手旁观,也不会有人忍心责怪的。那些暴戾恣睢、冒大不韪之事,由我来做便是了。” 闻言,天璇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猛一抬头,呆呆地望着她,神情复杂。 巫瑶摸了摸自己的脸,奇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不。”天璇挪开视线,踟蹰了一会,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话题一转,引到了孙姑娘身上,“屋里那位说她不是孙姑娘。本仙观看其魂魄,与这具身体十分契合,不像是鸠占鹊巢的样子。” 巫瑶目光闪烁了一下,“她确实不是孙姑娘。” “那孙姑娘的魂魄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应当就在附近吧,走不远。等子时驱回了小怜的魂魄,再看孙姑娘会不会自己回来吧。” “若是没回呢?” “那就只能请人为她招魂了。” 天璇隐约捕捉到一丝古怪,“为什么要请人招魂?你不就是巫女么?本仙记得,巫人尤其擅长招魂续命。” “我巫术不精,招不了魂。” 天璇有些诧异,随即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 巫术大体分外两类:一为巫术,乃巫术之精华,巫风的祝由术和所谓的招魂之术即为其中之一;一为蛊术,为巫术之旁枝末节,而当初巫瑶为小公子续命,用的就是蛊术。 前几日巫瑶被师侄巫媛重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来这位巫姑娘只会些许皮毛蛊术,并不会正统的巫术,否则怎会被杀得那般狼狈? 巫瑶抬头看了看已成深蓝的天幕,天幕上挂着许多星辰,大的小的,明的暗的,点缀在夜幕中,像一块华丽璀璨的布匹。她怔怔地望了一阵,突然问道:“你的本命星辰是哪一颗?” 天璇一愣,指了指北面的天空。 巫瑶顺着看过去,隐约可见有七颗星星组成了一个长柄的勺子形状,斗柄指着西方。 “天璇是哪一颗星?” “勺部第二颗。” “嗯,挺亮的。那颗最亮的是什么星?” “那是开阳。它旁边有一颗叫做‘辅’的小星。”天璇耐心地回答,却见巫瑶突然弯了弯嘴角,心头突然涌上几分异样,“笑什么?” “我在想,九天之上有南斗六星君和北斗七星君,均以星斗命名称呼,若是前任天璇见了现任天璇,称呼之间会不会尴尬。” 举凡成仙,第一桩事就是抛却俗名,有仙职的以仙职相称,——譬如天璇、摇光、开阳都是仙职,也就成了他们的名称;而无仙职的,以天帝赐名相称;既无仙职又无赐名的,便只能跟巫风一样做个逍遥散仙,继续冠上俗世姓名了。是以,巫瑶才会有此一问。 天璇凝神想了想,他确实没遇见过此事。 初上天庭时,天帝给他封了个副官,就在南斗的天府宫任职,其他仙人称呼一声“少司命”。他对于做少司命时的印象也不深,想来应是对仙职没太上心的。 那时,作为天璇宫之主的另有其仙,依稀记得是个生于天庭长于天庭的天仙,据说这一脉身份尊贵,曾为上古神明看守归墟。 是的,上古神明。 传说在数十几万年以前,上古神明由混沌灵气孕育而生。诸神之中,有盘古自混沌中开辟了天地,女娲以黄土造了人类,得以传世之功。 诸神初生灵智,惶恐不甘,试图以神力铸造一些特别的存在,拿到高过盘古、女娲的功劳。如此,便渐渐滋生了阴暗的一面。这些阴暗面形成了自己的独立识神,修成饿鬼,深深掩藏在神明体内,终于有一天冲破了玄机体,堕落成魔,与诸神抗衡。 那一场之战,持续了整整数千年,波及了天上地下各处神居,诸神和他们的另一面都归为了尘土。只有一座唤作闲云殿神居仍旧为净土。 大战之后,女娲以神身补天,修补了盘古开辟而出的世界。那唯一洁净如初的闲云殿里,太一神却一撩衣摆,衣袂翩飞,径自坠入了人间,再无音讯。 先天璇星君祖上一脉,便是为太一神驻守归墟的神兵。诸神陨落,神界消弥,归墟固封,这护神一脉便没了用武之地。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西王母得道成仙;再过数万年,昊天称天帝,仙界崛起,护神一脉被纳入仙界,先天璇星君则被封为北斗天璇宫之主。 到少司命登仙时,先天璇星君已不知做了多少万年的星君了。因南斗殿与北斗殿一南一北相隔甚远,彼时的少司命与先天璇星君来往不多,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大约在一千年之前,先天璇星君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历劫,少司命才得了机缘入主天璇宫,做了巨门星君,改名天璇。可巧先摇光星君陨落,小妹穆小鱼也因朱獳一案护殿有功,为南斗天机宫的上生星君举荐,做了北斗摇光宫的破军星君,兄妹俩便一同自南斗殿移步北斗殿,由副官转为了正经的星君。 至于先天璇星君,他曾听妹妹说起似是历劫不成,反而失了仙骨仙缘,自此只能轮回于六道,怕是再也上不得天庭了。兄妹俩唏嘘了一会,感慨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须臾之间,天璇心里转过这些念头,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冷场了片刻,又听巫瑶道:“听说星君是蜀剑的少主。” 蜀剑? 天璇不禁瞥了她一眼,像是突然真正意识到她是楚巫弟子,顿觉这些话问得牵强。 楚巫除了蛊术、卜筮、祝由、祛除、禹步、禁咒、傩舞、祝祭、招魂、驱邪、祈雨之外,还会观天象以洞察过去未来。一个修行观星的氏族,当真会不知哪一颗星是天璇星么? 思及此,天璇眼底不由浮起一层冰凉的恼意,又很快压制下去,冷淡地“嗯”了一声,薄唇抿紧。 “你俗家姓名叫做什么?”巫瑶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不自然的紧张感。 天璇眸光一闪,双目下沉,盯着她看了良久,方道:“忘了。” 巫瑶几乎失笑:“忘了?” 天璇撇开视线,一副不想多话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又听巫瑶问道:“你这佩剑十分精巧,它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问得就更奇怪了。 天璇虽和她相识不久,但也大概知道这个巫女不是喜欢说话的性子,甚至每每一张口,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动听的话语。如今她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着实不叫人生疑都难。 事出反常必有妖。 料定她别有居心,天璇心态一变,便隐忍地皱了皱眉。 “无雏,是么?”巫瑶自顾笑了一声,笑声十分短促,隐隐带着一丝莫名的悲戚,“挺拗口的,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天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往旁挪了几步,举头望天,一声不吭。 他望着天,而巫瑶却在望着他。 她仰着脖子,眸子里映着璀璨明艳的星光,嘴唇也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一刹是按捺潜藏的喜悦,一刹又变作了无穷无尽的悲凉。 北斗那颗天璇星正在不安地跃动着,折射出来的光芒忽明忽暗,正如天璇星君眼里隐现的不屑和防备。 天璇星变。 巫瑶唇边的笑意冻结。 五月的夜风微凉,吹得她微微哆嗦。 她垂下头去,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像是被塞了一个秤砣,不断地往下沉去,扯得心脏生疼。 第二十七章 双玉 子时将至,巫瑶已在布阵准备做法。 赵珏提醒道:“毕方未归,蓍草未备,这……” 巫瑶牵了牵嘴角,摆摆手道:“无妨。”她本来就没指望过毕方能带着蓍草回来。 阵法之上,小怜还在喋喋不休地嚷着:“仙姑,我住在永州城南的崔宅,闺名薇,蔷薇的薇。你记得千万要来找我,别记岔啦!” 巫瑶向李婶借了一根针,正在从村口捡来的一颗蓍草上刻符,闻言手一抖,符刻歪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起针,威严地盯着小怜:“噤声,不然引来了孤魂野鬼,将你引到黄泉,你就无法还阳了。” 小怜果然被唬着了,双手紧紧捂住嘴巴,连连点头。 巫瑶望了一眼院里的滴漏,又抬头看了看天,子时已至,毕方未回。她将衣袖往上一捋,露出手腕上那个不起眼的铜镯子,叮叮敲了两声,从里头取出一把菅草,十指大动,很快就编好了七只草狗,样式简单却栩栩如生。 她将七只草狗放在小怜旁边,小怜好奇地伸出手指头,在距离草狗一寸距离时,被喝巫瑶住了:“别动!” 与此同时,脚边放置的火盆里腾地升起了一道火苗,吓得小怜花容失色,就地一滚就想往外冲,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她回头望去,按住她的人是巫瑶。 “回去坐好。” 她只得硬着头皮,乖乖坐回原地,一面小心地揪着衣角避开火盆。 “怕什么?又不是你的肉身。”巫瑶挑了挑眉。 小怜猛地一拍大腿。是哦,又不是她的肉身,怕什么!于是她放心地又往火盆处挪了一下,火舌舔着了她的发丝,发出些微焦臭的味道,她也毫不在意。反正不是自己的肉身嘛。 看到火,赵珏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毕方。回过脸时,巫瑶已步入阵法上,跪坐在小怜对面,一手捧着那些草狗,一手在小怜身体上游走。 赵珏和随从们顿时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身为姑娘,却被另一个姑娘在身上摸来摸去,这滋味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小怜不自然地往旁侧了侧身子,又听巫瑶来了一句:“碰的又不是你的肉身。” 一瞬间,小怜便克服了心理障碍,只觉神清气爽,乖乖正坐任由她抚摸,一面忍不住问道:“仙姑,你这一族男子多么?” 巫瑶再次挑挑眉,“怎么?你不喜欢巫女,想换个巫师?” “当然不是。我有沈郎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仙姑这身本事,不去瞧天上地下的美男子,却用来给我瞧病,真是……”小怜银牙暗咬,顿了一顿,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真是可惜了。” 巫瑶失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嘘,别出声了,我送你回去。”说罢,口中念念有词,草狗突然燃了起来,烫到了她的手心,她当即手一震,将燃烧起来的草狗往地上一扔,那火焰微微一晃,火势丝毫不受影响。 巫瑶又猛地往小怜头上一拍,小怜正撑圆了眼好奇地看着她,突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巫瑶探了探小怜的神识,“好了。”她站起身来,摸了摸被烫伤的手,吁了一口气,那气一吁出便化成了冷雾,冻得她浑身一颤,交叉抱胸,搓了搓胳膊。 说来也怪,地上的草狗还在熊熊燃烧着。 巫瑶跳下法阵,作势要往里屋走,全场围观的赵珏终于扛不住好奇心,跟了上去。“巫姑娘?孙姑娘她……” “好啦。等她回魂就是了。” “那位小怜姑娘……” “她回自己肉身了。”巫瑶漫不经心地在衣服上蹭了蹭一手的灰。 “回去了?”赵珏一愣,所谓做法,就是打晕了这么简单? “不然呢?”巫瑶又搓了搓胳膊,打了个冷战。 赵珏发觉不对劲,连声问:“巫姑娘是否身体不适?” “我能有什么事?”巫瑶嘴角滑过一个嘲讽的笑容,“大人可是信不过我的医术?”话虽然这么说,但她又接连抖了几抖,嘴唇也慢慢发紫。 赵珏面露忧色。“姑娘……”话还没说完,忽见巫瑶脚下一个趔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巫姑娘?” “我去歇会。”巫瑶匆忙地扔下一句话,身形一闪,扯开门帘进了里屋。 阵法之上,孙姑娘仍在昏厥,那七只草狗还没烧尽。 赵珏只得吩咐李婶去扶孙姑娘进屋,谁知李婶刚想迈入法阵,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阻拦了,怎么也进不去。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询问地望向天璇。后者正眉头微蹙,直勾勾地盯着里屋的门帘。 半个时辰后,像是回应这道目光似的,门帘一扬,巫瑶又从里头走了出来。 只不过,她精神抖擞,面色恢复如常,嘴唇上的青紫也褪去了,好似方才那一幕是他们的错觉。 巫瑶径自走到法阵里,拿靴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孙姑娘。 “怎么还没醒?” 直至旭日初升,孙姑娘还是没有醒过来。 阵法上的草狗仍在燃烧,只是火焰越来越弱。 赵珏眉头紧锁,长吁短叹。晨露湿重,孙姑娘的病体恐怕禁受不住。他本想让巫瑶撤回法阵,好将孙姑娘送回屋里,却被巫瑶制止了。 赵珏不由面色一喜:“孙姑娘可有救?” 巫瑶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不清楚。” 赵珏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巫瑶看着他为了一个半路捡到的陌生姑娘如此劳心费力,不免有些许困惑。忽然想到文墨一气之下说出的话,只怕那日她私下离京省亲,也是因这些琐碎缠身。终究皆为女子,同气连枝,便忍不住带了些责怪之意,道:“大人对每位姑娘都这么上心么?” 赵珏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情绪,正色道:“无论是谁受此妖术,珏自当倾力相救。” 巫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位信王公子心眼太好了,好到她对于他接下来的命运于心不忍。 随即摇摇头,抛却这微末愧疚,笑道:“其实要救孙姑娘,并非没有法子,只是……”她瞅着赵珏,浅浅一笑,“需要几样稀罕东西。” “需要何物?” “孙姑娘魂不归位,定是被人摄了去。巫某只懂蛊术之流,不擅巫术,是以凭一己之力招不回她的魂魄,只能用菅草聊以续命。”巫瑶说着往阵法上瞟了一眼,赵珏循着望去,果然见那几只草狗火势渐弱。“若要强行召回她的魂魄,还需旁的东西辅助。” 赵珏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招魂之术,最紧要莫过于聚魂安魄之法,最凶险莫过于施术之人。摄取孙姑娘魂魄之人法力高强,巫某若强行与之相抗,恐难保命,遑论聚魂?是以,需一味药以安其魂魄。”巫瑶的目光转到阵法之侧,见天璇微微皱眉,不由又是一顿。 赵珏拱手道:“巫姑娘请说。” “这药极为珍贵,名叫植楮,产于脱扈山。” 赵珏凝神想了一会,正要说什么,忽听天璇道:“植楮乃不眯之草,何以安魂?” 巫瑶道:“星君有所不知,任何术法皆有长短,摄魂之术亦然。孙姑娘之所以被迫离魂,只因思虑诸多,常有梦魇,这才让摄魂术得以施展。救人者当救其根本,是以可服植楮,不眯少梦,当能不再为摄魂术所害。” 她说得头头是道,天璇竟无言以对,只得抿嘴不语。 赵珏忙问:“脱扈山在何处?” “西岭以东二十里。” 赵珏又将阵法上的菅草织就的草狗一望,“倘若孙姑娘魂魄迟迟不归,此阵法可续命多久?” 巫瑶看了看院内的滴漏,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赵珏不由脸色一白,“三日?” 巫瑶摆了摆手。 “三更?” 巫瑶摇头。 “三、三个时辰?” “三炷香。” 赵珏眉头一跳,流露出焦灼之色。“三炷香的工夫,怎够往返四十里?” “对于凡人来说,确实做不到。”巫瑶倏尔一笑,视线若有若无地向天璇投去,“听闻巨门星君颇懂药草,不知他可愿屈尊跑一趟?” 被点名的天璇面皮一抽,摆出一张冷脸来,冷不丁赵珏走到他面前,深深行了个大礼。 天璇明知巫瑶故意将自己支开,但思及文家老祖宗的托付,这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往旁边瞟去一眼,巫瑶正眯着眼,笑得像只偷了鸡鸭吃的狐狸。 无可奈何之下,天璇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御剑往东而行。 “第二样东西是何物?” 目送天璇飞走之后,赵珏又问。 “施展此术,对我心神损伤极大,是以需要一样器物作我的傀儡,以保我性命无虞。” 赵珏连连点头:“这是自然。不知巫姑娘要找什么样的器物?” “贴身之物。毕竟是作为傀儡,必须沾染人气,才可以假乱真。最好是生而怀具的灵物,如此方能抵御凶煞之气。” “生而怀具的灵物?”赵珏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长长的睫毛投在下眼睑,轻轻一颤,“我倒有这样一件贴身之物,却不是什么灵物……” “待我看看。” 赵珏避至一侧,在身上抖抖索索地掏了一阵,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玩意。 巫瑶接过那东西,举起来照着阳光细细打量,见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小石子,触手温润,中间穿了一道小孔,用红绳拴着,某处有棱有角,某处又光滑可鉴,与河底随手一捞就能捞出的石头并没有什么区别。 巫瑶刷地望向赵珏,赵珏脸微微一红,道:“听父亲说,此石乃珏出生口中所含通灵宝玉,便用绳索穿孔而过,时时佩在身侧,不知可算贴身之物?” 巫瑶又将那不起眼的小石子望了望,良久,艰难开口:“这是玉?” 赵珏赧然道:“家父曾请来天下闻名的玉臂匠掌眼,确是古玉无疑。” “我记得赵大人表字‘瑾瑜’,是取口含双玉之故。为何只有一颗石……”巫瑶瞥了一眼赵珏,顾及到他的颜面,硬生生改了口,“玉石?” 第二十八章 引魂幡 “珏在少年时,此玉的模样与如今大有不同,玉臂匠甄别为远古黄玉,本分两枚环扣,玉质温润,玉色和畅。及至年长,不知为何,这两枚玉却长在一块了。而且越长越……”赵珏面色微红,“越像一颗石头。” “你是说,这两枚玉长成一块了?” 赵珏颔首,紧张道:“此物不可用么?” 巫瑶不懂鉴别玉石,又捏了捏手心的小石头,感受到质地确实温润。正愣神间,突然手心一凉,一股寒凉之意直逼她胸腔。巫瑶一惊,细细感受手里的石头,石头已没了寒意,察觉不出任何异常。她心念一转,神色微动,道:“勉强可用。我这便为孙姑娘施展招魂之术。” 赵珏迟疑地望了望东方的天际,巫瑶知他所想,笑道:“先招魂。待巨门星君回来,正好安魂。”说罢一捏毫无生气的孙姑娘鼻子,孙姑娘的嘴随即被迫张开,巫瑶顺势将小石子扔了进去,石子在孙姑娘嘴里滚了滚,嗑到牙齿发出清脆的响声。 赵珏一想到这石头曾在他嘴里含过,不由生出几分怪异之感,然而人命关天,也顾不得太多礼数。 巫瑶手腕一抖,露出袖口的铜镯子,探指而入,揪出一面三尺宽的白色锦缎旗帜,上书“引魂幡”三字,也不知这么大一面旗帜是如何塞进那小小的镯子里的。见到赵珏惊奇的目光,微微一笑:“这是袖里乾坤,很寻常的法术。” 赵珏瞪大了眼:“既是袖里乾坤,为何却在手镯中取物?” “袖里乾坤不过一个说辞,是以法术开辟一方芥子天地,用来安置随身物品,不止是衣袖,手镯、米粒,甚至是头发,都能充作芥子天地的通行之所。” 她随手将引魂幡往阵法中一插,引魂幡破土而入,稳稳立在孙姑娘身侧。又掉过脸来,望向赵珏带来的两个随从,问:“你们二人可识得字?” 随从们一愣,目光望向赵珏,见主子颔首,便躬身答:“识得。” “那就好。”巫瑶满意地点点头,又在镯子里一揪,揪出一本发黄的书册,“站在阵法之中,照着念,念到孙姑娘醒来为止。” 随从们接过书册一看,表情一滞,又看向主子,“这……” 赵珏只道:“听巫姑娘吩咐。” 随从们只得入阵,一左一右站在孙姑娘两侧,捧着书册,面皮抽搐,一边伸着脖子看一边念道:“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赵珏听着也是一愣,嘴角没忍住抽了抽,“巫姑娘,这,这是《招魂》词?” 巫瑶跟没听到似的,手搭凉棚,遮住了头上越来越烈的太阳,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什么。 随从们继续念着:“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大声点,投入感情。”她皱了皱眉,“念得干巴巴的,鬼魂都绕道走了。” “……”随从们提高音量,“归来兮!……” 赵珏顿时语塞。 天上太阳正烈,照得人头发暖烘烘的。他突然想,青天白日的,还会有鬼怪不成?谁知念头刚起,忽见巫瑶双眼一亮,伸手往虚空中一抓,逮住一团黑气,那黑气在她手里挣扎,忽大忽小地变幻着,看不出形状。 “何方鬼怪!” 黑气稍稍一凝,片刻后,又用比方才更加激烈的方式挣扎起来。 巫瑶却森然道:“原来是个战死的孤鬼。怎么不去投胎,却被我招了来,想冒名作替身不成?” 那团黑气一抖,不再挣扎。 “你可见过这具肉身的主人?” 黑气一动不动,巫瑶自说自话,活脱脱像个疯癫失常之人,“去帮我把这个魂魄抓回肉身,否则的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毕方鸟最爱烧你们这种阴寒之物了。” 那团黑气一震,拼了老命挣脱而出,四散开去,立即不见了踪影。 随从们早已被她这副疯癫之态给吓了个半死,抖着腿呆呆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念招魂词。 巫瑶收起狰狞的面孔,目光一转,淡淡道:“怎么不念了?” 他们立时用比之前大上十倍的声音念道:“归来!往恐危身些……” 一旁伺候的李婶没忍住小声道:“这位姑娘怎么胡言乱语的,莫不是脑袋有问题吧。” 赵珏道:“魂魄原来没有形体,而是一团黑气么?” 李婶奇道:“什么黑气?” “方才巫姑娘手里有一团黑气,现在已经散了。” “黑气?”李婶一愣,“她手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呀!” 赵珏也吃了一惊:“李婶看不到么?” 李婶摇了摇头,惊疑地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魂魄自然是有形体的。大人看到的那团黑气,只怕连魂魄也称不上吧,兴许是一缕残魄。” “残魄?” “大人有所不知,人有三魂七魄,为胎光、爽灵、幽精三魂,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七魄离体则人死,人死后,三魂便被地府的差役拘走,七魄会渐渐归体,或轮回,或受苦役。但有一些人呢,虽然身死,魂魄却是不全的,可能由于对人世执念太深而不肯归位,也可能是被人施展恶毒的法术而魂魄不合,这样,残魄便会继续在人世间飘荡,它们意识薄弱,没有形体,也没有记忆。” 赵珏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说法,“那为何李婶看不到呢?” 李婶掩嘴一笑:“这个,魄本是无形之物。应当问大人您自己,为何能看到吧。” 赵珏略懵,想了半天也不得其因,突然面色一肃:“李婶知之甚多,珏自愧弗如。” “西岭信道,奴家也只学到了一点皮毛呀。” 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巫瑶又如法炮制,抓了不下十缕残魄,威逼他们去找孙姑娘的肉身。赵珏在一边看着几乎绝望,然而巫瑶如此热心,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静待变数。 没想到那变数很快就出现了。 大概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东方天际划过一道白刃。 巫瑶侧头看到了,突然闯入阵中在孙姑娘下巴上一捏,孙姑娘被迫张开嘴,喉咙却一动,好像咽了什么东西下去。她脸一垮,抱歉地望向赵珏:“赵大人,你的石头被她吞下去了。” 赵珏急忙凑近了看,问:“可会伤了孙姑娘?” “那倒不会。只是你的贴身之物……” “无妨。”赵珏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那一瞬间,巫瑶仿佛看到了他头顶上散发着普度众生的神光。真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呀……她不由望了望从天上降落的天璇,暗自叹息,同为那啥,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天璇刚收剑归鞘,面色不善地瞄了她一眼,而后望向阵法之上。 引魂幡无风自动,草狗上的火势熄灭,孙姑娘渐渐有了呼吸和心跳。 “待她魂魄契合,自然就会醒来。”巫瑶一面说着,一面微微喘了口气,好像有些烦躁似的折起袖子扇了扇。 天璇这才注意到她满头是汗,一颗颗汗珠沿着柔和的脸庞蜿蜒而下,浸入领口之中,那一截黑色的布料也比其它地方看起来更深一些。 她扯了扯领口,让夜风顺势钻入,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天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失神间,巫瑶已经跨出了法阵,神色渐渐迷蒙,那双眼也雾蒙蒙的,充满了朦胧的水汽,像是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倏尔,她又垂下头去,将脸凑近了去,直贴到天璇前襟,深深地嗅了一口气。 天璇身体僵住,下意识伸手推她,只觉触手如火一般滚烫。 巫瑶满脸通红,神情恍惚地贴在他胸口,鼻翼贪婪地耸动着,好像饿极了的小动物遇上了美味的食物。 天璇目光一转,见赵珏、李婶和随从们均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清俊的脸不由微微发烫。 忽然有极细的声音钻入耳朵。 他循声找去,原来是巫瑶正低喃着什么。他不觉屏住呼吸,侧耳听去,终于听到了她在说什么。 “师叔……” 天璇心口一窒,拉住她的胳膊往前一推。 毫无防备的巫瑶被推到在地,登时清醒了一些,迷茫的神情瞬间变作惊惧,一骨碌爬了起来,眯起眼睛揉了揉脑袋,好似不记得方才的事一样,张嘴就问:“发生了何事?” 她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发紫,身子在晨风中微微颤抖,戒备的目光在院中众人脸上一一滑过。“谁?!” 没有人回答。 巫瑶将在场所有人都看了个遍,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探究和担忧之色,只有那天璇星君脸色十分微妙,浑身散发着冷意,冻得她心口又突突地往外渗着凉意。 突然,她眉头一紧,身子一弯,捂着心口缓缓蹲下,全身瑟瑟发抖,微微张开嘴,好像连呼吸之间也痛楚难耐似的,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些细小而破碎的哭号声。 “巫姑娘!”赵珏首当其冲地走上前,伸长了胳膊将她扶起,触手冰凉,不禁打了个寒颤。看自己手上,竟结了厚厚一层寒霜。赵珏深知此事比他料想的更为棘手,便吩咐随从道,“去请老祖宗!” “不必。”巫瑶的声音又短促又虚弱,上下牙齿不住地打着架,“没用的。” “这是什么病,可有压制之法?”赵珏又问道,突然低呼一声,一把抽回了手。巫瑶失了倚仗,颓然摔倒在地。那赵珏手上的寒霜已散去,被烫得红通通的,不多时就起了一个透明的大水泡。 再看巫瑶,哪里还有怕冷的样子?她满脸通红,嘴唇明艳如杜鹃花,焦躁不安地蜷缩在地上,一会揪着衣领喊热,一会又搓着胳膊叫冷,整个身体缩成一团,肌肤相触,有的地方被烫得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却冻结在一处分不开去。最后,竟成半身水泡,半身冰霜。 其他人见她病情古怪,都是呆呆地望着她,没一个敢去碰她。 赵珏连声冲惊呆了的随从唤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老祖宗下山!” 随从还没回过神来,突然有天火从天而降,烧在巫瑶身上,将她半身寒霜化了去。 “毕方,毕方!” 毕方俯冲而下,清香袭来。 云雾缭绕间,有仙人眉目风流,表情寡淡,懒懒打量着被烧得衣衫褴褛的巫瑶,薄唇轻启。 “可是死了?” 第二十九章 放肆 地上的人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仙人踱步而来,抬起足尖,蓄了仙气一脚踢去,那地上之人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身上被烧毁的衣物霎时间便焕然一新,那几处被冻结或烫伤的肌肤也光滑如初。 巫瑶勉强站立着,脚下虚浮,尽管冻得直颤,仍做出了十足的气势,对仙人怒目相视。 仙人上上下下将她一打量,不知为何,眼神突地凌厉起来。 巫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她虽然虚弱,那笑容里的恶毒刻薄却一点也不比对方少。“不牢师叔挂心。有师叔在,我就算一心求死,也是死不成的。” 仙人目光一转,掠过法阵上尚在昏迷的孙姑娘,在赵珏身上停了短短的一瞬,又马上移转出去,最后落在了天璇身上。 天璇略一拱手:“巫风仙。” 巫风定定看了他一会,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齐整的衣袖,嘴角滑过一丝意味不明的讥笑。“原来是巨门星君。” 这是个满含嘲讽的笑容,看起来似曾相识。 天璇瞥了一眼巫瑶,果真如出一辙,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是一样的。看来,巫瑶那些让人不喜的表情和说话方式,便是向此仙学了个十成。 大概由于巫风的眼神太过不善,天璇心口一闷,一股不舒服的情绪席卷全身。 气氛便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僵持之中。 忽闻一声低低的喘息,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巫风终于调转脸庞,只见巫瑶步履踉跄,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扯着衣领,热得满脸通红,朱唇水眸,眼神飘忽而迷离。 他敛去讥笑,满面寒霜,捉住巫瑶的胳膊往肩上一扔,像扛麻袋似的扛了起来。 随即身形一晃,几乎不见里屋的门帘晃动,他就已身在其间,接着一挥衣袖。袖子里头钻出数个模样精致的童子,掀了帘子齐刷刷站在屋外,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巫风粗鲁地把巫瑶往床上一扔,将她身上的剑接下来丢在案上,再一扬手,外头的议论声归于虚无。 待确认结界稳固之后,他才转过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床上之人。 巫瑶正在揉着被剑磕疼了的后背,这一撞倒是清醒了些许,她思绪极乱,疑惑地眨了眨眼:“师叔?” “你胆子倒是肥了许多。” 巫瑶动作一顿,垂下眼睑,轻声道:“巫瑶听不懂师叔在说什么。” 巫风懒得争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她的手腕,在她惊叫之前,手指一勾,从铜镯子里勾出了一颗穿着红绳的小石子,赫然是赵珏的“通灵宝玉”。 这块玉石,在前一刻钟,巫瑶才称是被那孙姑娘给误吞下去了。 巫瑶脸色一变,整个人扑了过去:“还给我!” 巫风闪身避开,将手举高,冷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巫瑶几个起跳没抢着,脸上泛红,语气暴躁:“不用你管。”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你得了几个?” 巫瑶急得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继续道:“在看到水涵珠媚时,我便觉得蹊跷,那玩意怎么会在他身上。你果真打了愚蠢至极的主意。” 巫瑶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拼命往下拉,冷冷道:“给我!” 不想巫风当真松了手,巫瑶下意识伸掌接住了玉石。得到得太过轻易,她倒发了一会愣。 “给你也无妨。胆敢触碰神物,不要命了?” 巫瑶将手里的玉石看了又看,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终于接受了“师叔没有偷梁换柱”这一事,惊疑不定地偷偷瞄了瞄巫风,忙不迭将它往手镯里一塞。 收好了宝贝,她松了口气,也不再遮遮掩掩,大方地承认道:“就是因为想活命,我才不得不收集它们。” 巫风眉心一蹙:“你找它们,是为了活命?” “不然呢?” “怕什么?有我在,定不会叫你没命。”巫风看起来有些不满,“你若信不过我也罢了,犯不着拿自身犯险。” “倘若有一天,师叔自个先没命了呢?”巫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巫风沉吟片刻,方道:“即便我死了,也没人伤得了你。” 巫瑶勾起小指,撩了撩凌乱的鬓发,巫风的目光随着她的小指而动。 她无声地笑了笑,“如果没记错的话,在我睡着时,师叔有好几次是想杀了我吧。”巫风薄唇抿紧,眉目中隐隐有戾气一闪而过。 “这样的师叔,说实话,我当真信不过。”巫瑶漫不经心地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巫瑶自长久的昏睡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略微眼熟的脸。这是她的十九师叔巫风,他们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醒来后的巫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很陌生,全心全意信赖这个救了自己的师叔。 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会突然在睡梦中感觉到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脖子,眼看就要窒息而亡,那只手颓然一松,巫瑶才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某一次,她猛地冲破了幻境,终于睁开了眼,却见巫风正站在床榻边盯着她。 那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恨之入骨的眼神。 这个平素来往甚少的师叔,一会全力相救,一会又突发奇想要杀了她。这么诡异而矛盾的事情,叫她惊恐万分,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都不敢入睡,总觉得床榻边上有一双充恨意的眼睛看着自己。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将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 自此,巫瑶再也不敢轻易信任人了。 没有信任,就不会有背叛。不是么? 巫风露出了些许惊诧:“你怎么会记得?” 巫瑶勾了勾唇:“我知道,你将我的记忆删掉了嘛。” 记忆可以消除,但那生死一线的惊惧,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每当她看到这个人,就会生出那样复杂的情绪,又想亲近,又害怕亲近,还带了些许信任破灭的愤怒。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只是我一直想不通,小师叔,”巫瑶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杀我?” 巫风眼神倏地一亮,又很快沉寂下去,静得像一潭死水。“不记得了。”他冷冰冰说了一句,微微侧过脸,轻巧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失神地盯着门帘。许久之后,也不见巫瑶继续追问。 忽然听“扑通”一声,回过头去,见巫瑶跌在地上,已昏阙了过去。 她似乎极热,领口的衣服已被她扯下了大半,露出一截雪白的香肩。漂亮的锁骨随着她的呼吸而律动着,像一件精致细腻的瓷器,又魅惑又脆弱。 巫风将她抱上床榻,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颤颤地伸出手,指尖离她的锁骨越来越近。四寸、三寸、二寸、一寸…… 他突然之间惊醒,飞快地抽回身,像是被自己吓到了一样,怔怔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半晌才挪开视线,轻轻咬了咬下唇,目光移到巫瑶身上。 巫瑶脸蛋红彤彤的,嘴唇也红艳艳的,像是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看上去又香甜又可口,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巫风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她。 过了一会,她脸上血色褪去,唇色发白直到青紫,整个人缩成一团,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胳膊,身子发颤,似乎又觉得极冷。 巫风俯下身子,将棉被抖开盖在她身上,两手却借势撑在她身侧,撑起身子看她,目光不带温度,比西岭山巅的积雪更冷。 昏睡中的人似有察觉,微微睁了眼,怔忪地望着他,眼睛里没有讥诮,也没有压抑而深沉的情绪,只是一片清澈宁和,像一个初生的婴孩。 偷窥被抓了个正着,巫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直起身子,顺便为她掖了掖被角,胳膊还没来得及抽回去,便觉腕上一沉又是一凉,寒意透过仙衣传入了他体内,冻得他心口直颤。 他垂下眼,看着那只拽住他的手半晌,又往上移去,一一划过她□□的锁骨、精巧的下巴、小巧的嘴唇、秀气的鼻子,落在那双不知何时又起了一层水雾的眸子里。 眸子里映着他紧绷的脸。 随后,他腰上一沉,是巫瑶的胳膊缠了上来,她近乎蛮横地将他带倒在棉被上。 巫风好像不怎么惊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巫瑶冰凉的手顺着他的腰往上摸去,所过之处引起一些细微的颤栗,最后落在他脸颊上。 她捧着他的头,用力往下一按,全然不顾他散发着寒意的目光,伸长了脖子往他脸上深深一嗅,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一样,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冰凉的嘴唇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巫风浑身一僵,目光愈发冰冷,一把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甩在枕头上。可巫瑶却跟着了魔一般,再次勾住了他的脖子。 袖子滑落,肌肤相亲,冰凉而滑腻。 这种感觉如同被毒蛇缠住了一样糟糕,巫风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拽住她的手腕往外拉,沉声道:“放肆!” 巫瑶听话地松了手,指腹落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着。 巫风面上已有了怒意,语气森冷:“你最好安分些,本……” 话到一半,巫瑶便欺身向前,以唇代指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巫风瞪大了眼,浑身僵硬地任她在自己唇上蹭了片刻,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手腕翻转,掐住她的脖子一把扯开,将她狠狠甩了出去。 巫瑶撞在床榻上,哼也没哼一声,手却往自己衣领上抓去。 她又觉得热了。 巫风感受到她脖颈滚烫的温度,眼里的寒冰也化成了烈焰。 他手上加大了力气,掐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声咳嗽,随着咳嗽声溢出几滴眼泪滑落耳鬓。但是,她仍然在扯身上的衣裳,就好像身上的燥热比掐在脖子上的生死危机更加难耐似的。 巫风厌恶地移开视线,好像她是什么肮脏玩意一样,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至极。 过了半晌,他突然箍着她的脑袋,逼迫她与自己对视,散落下来的发丝抚过她的耳垂。 “不是说好了,我永远是你的师叔么?如今……” 他盯着几乎吸不上气来的巫瑶,咬牙切齿地问:“如今,你在干什么?嗯?” 渐渐地,巫瑶不再挣扎,扯着衣领的手也没了力道,眼神也有了涣散的趋向。巫风甚至能够感觉到她胸腔里那颗心跳动的频率也慢了许多。 只需三息,她就可以永远地安静下来,再也无法轻易牵动他的情绪了。 第三十章 坦言 只需三息…… 巫风清楚地看到,巫瑶呆滞的眼里映着自己因仇恨而扭曲的脸。 那股恨意,他平时总是竭力隐藏着的。 直到退无可退,才终于浮出水面。 巫风因她眼里面容扭曲的投影而一怔,手下一松,巫瑶才得以死里逃生,捂着脖子咳嗽,粗声喘息着,整个人又缩成了一团,脸上红潮褪尽,又覆上了一层彻骨的寒意。 巫风冷眼看着她,问道:“冷么?痛么?”他将她的手一抓,放在自己胸口上,感受着他胸腔里砰砰直跳的那颗心,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恨意,“巫瑶,你伤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别人也会痛,也会心寒的?” 巫瑶没什么表情,梦魇一般又将头靠在他胸前,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巫风突然阴冷一笑:“好,我成全你。等你清醒了……可不要怨我。” 他猛地拽着她长长的头发,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俯下头去,薄唇狠狠印在她发紫的唇上,辗转碾压,动作粗鲁而生涩。 巫瑶勾住他的脖子,反客为主,在他唇上辗转吮吸,滑溜溜的舌头企图撬开他的唇齿。这滋味如此销魂蚀骨,巫风再也把持不住,掀开棉被钻了进去,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松开她的头发,手掌在她身上游离,勾勒出她的曲线。两具身体交叠在一起,嵌合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也松了,顺着脖子往下,沿着微敞的衣领,覆上柔软的胸脯。 尽管极力克制,巫风喉咙里仍然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喘息。 他面色一冷,好像对于自己的反应十分恼怒,手掌改抚为抓,狠狠地搓揉她胸前的柔软,另一只手解了她的衣带,探入衣裳之间,紧紧地揽着她光滑纤细的腰,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巫瑶则捧着他的头,用灵巧的舌头撬开了他的唇齿,更加急切地吻着他,引导他唇齿间的清气溢出,相互追逐嬉闹。 画面香艳而淫靡。 如果不是因为体内的仙气被疯狂吸走的话,巫风几乎快要把持不住了。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闭了闭眼,双肩耸动,深深了吸了一口气,巫瑶特有的体香循着这股气流淌在他的五脏六腑,熨烫着他每一寸身体,叫他颤栗窒息。 巫风紧紧抱着巫瑶,一动不动,任由她吸取自己身上的仙气。 一千八百多年的相处,他早已知道巫瑶想要什么,也清楚地知道,一旦他在此刻不管不顾地放纵下去,巫瑶必会更加无颜面对他,而他竭力维持的亲和表象也将破除。 巫风狠狠心,张口咬破了巫瑶的舌头,血腥味在彼此嘴里蔓延开来。 也许是尝到了血腥味,也许是因为得到了满足,巫瑶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片刻后,她突然顿住,猛地推了身上的巫风一把。 “你、你!”巫瑶面上露出惊怒之色,结结巴巴地嚷了半天,视线忽然落在他按在自己胸口的右手上,又落到他禁锢着自己腰的左手上,最终落在他身上某个不可直视的部位,又是一声惊叫,奋力推开他,抱着棉被缩成一团,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拿手背反复地抹嘴。 她抹得那么粗鲁那么用力,很快嘴唇上就被抹起了一层干皮。 这个动作让巫风的脸迅速沉了下去。 他舔了舔唇上的血迹,缓缓扯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来。他脸上和耳根上还带着未消散的红晕,笑容里却充满了恶意。“怎么,又记不得你方才所为了?” 巫瑶浑身一僵,零星的记忆钻入了脑内。 “巫瑶,你过河拆桥的本事学得不错。” 被他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巫瑶满脸通红,羞愧地把头钻到被子里。 巫风不依不饶,继续道:“我早说了,本仙可纡尊降贵地与你双修,保你一命,免得你去祸害其它仙人。你一面拒绝,一面轻薄于我,又是何意?” 巫瑶面上温度上升,被羞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日我若不来……”巫风眼底迅速结上了一层寒冰,“是否便能如你所愿了?巫瑶。我若不来,如今会是何人做你的药盅?” 巫瑶猛地从棉被里探出头来,恼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巫风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扣住她的下巴,捏得她骨头隐隐作响,“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么?怎么,那位上仙身上仙气浓郁,做凡人时又跟你牵扯不清,想必比起我这个不入流的鬼仙,更讨你喜欢?” 巫瑶一挣没能挣开,垂眼冷道:“没有的事。” “是么?”巫风凉凉地开了口,“若我告诉他,你就是他一直想打探的那位擅长起死回生之术的巫楚呢?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师叔明知他是什么人,不该有此一问。”巫瑶生硬地道,“况且,前尘旧事,他已然不记得了,何必叫他为难。” 正因为是他,才更加不可能。 一千八百多年前,蜀剑举族飞升成仙,而楚巫一族却因楚王发难挥师南下,被迫自焚于巫都。 这桩事,本身就是奇耻大辱。 在所有人心里,那位擅长起死回生之术的巫楚,早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烧死在郢都,她的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时隔多年,时过境迁。 他能忘了她,反而叫她松了口气。 怎么能让高高在上的剑仙知道,当年名动天下的巫楚变成了这副窝囊模样? 昔日巫力高强的巫楚,如今却成了个以吸食仙气为生、不老不死、不人不鬼的东西。这听上去多滑稽可笑! 思虑诸多,巫瑶面上不由沾染了一丝戚然。 “既然他不记得了,那你还记着做什么?” “师叔,我说过,我不肯忘,只是不敢忘罢了。因为要时刻告诫自己,同样的路,不能走上第二回。”巫瑶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巫风像是在斟酌她话语里有几分真心,半晌没有说话,面上恶意渐渐褪去。 屋子里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不见回应,巫瑶微微偏过头,却觉嘴上陡然一凉,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上面。巫风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又很快撤了回去,那股蹭在她嘴上的力道顿时消失了。 她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又怔怔地望着面色微红的巫风,只觉一股怒气自心头升起直冲天灵穴,猛地伸出手来,照着他的脸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二人都是一愣。 巫瑶不可置信地望了望自己的手,头皮发麻,心脏突突跳得厉害,身子往回缩了一下,但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又让她马上坐得直直的。她望着愣怔的巫风,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她是自卫式反击,是占理的,没什么好愧疚的,然而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你、你怎么不躲?” 巫风面上红晕消失,顿时变得惨白。他怒极反笑,眼里又有什么情绪开始迅速凝聚起来,也不知道是怒气多一些还是恨意多一些。 巫瑶见他这副样子,惴惴不安地缩了缩脖子,不想衣襟一紧,却是被巫风揪住了。 巫风定定地看了她半天,牵了牵嘴角,白净的脸上五根红红的指印随着他的表情一扯一扯的,十分可怖。“好,巫瑶,你很好!” 巫瑶吓傻了,怔怔地望着他,轻声道:“我、我不该下这么重的手的。” “哦?你的意思是,这巴掌打得应该,就是不该打重了?”巫风的声音阴恻恻的,挟带着风雨欲来的前奏。 “不不不!”巫瑶立即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长发一甩一甩地,不经意间擦过巫风的仙衣。 “体肤之痛,不过尔尔。”巫风一把将她的手握住,按在自己心口,目光幽幽的,“只是这心头之伤,饶是仙人也受不住的。巫瑶,你欠我太多了,你觉得应该怎么还才好?” 大概是巫风的动作太过唐突,表情又太过严肃,巫瑶惊悚地僵住,片刻后勉强牵着嘴角笑了笑:“师叔?” 手掌下那颗心脏,“砰砰”跳得极快。这不该是一位清心寡欲的仙人应有的心率。 巫风没有作声,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幽深的目光中像是蕴含了无数情意。 巫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差点跳起来,回想曾经种种,不由将他望了又望,不确定地问:“师叔,你那位爱憎会、求不得,该不会是我吧?” 她这话问得轻佻,巫风面色一沉,捏紧了她的手,痛得她频频喊叫。 “我我我错了!师叔!”巫瑶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向来是个吃不得苦受不住痛的人,在外人面前会为了尊严死死咬住嘴唇。然而在十九师叔面前,服软显然比倔强更顶用。反正,最糟的一面他也看过了,不就是服个软么,又不会掉几层皮。 她嘿嘿干笑了几声:“师叔生得这般好看,又得白帝提点,仙途无量,怎么会看上我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呢。” 巫风手下稍松,却依旧按着她的手不叫她缩回去。“莫要轻贱自己。”他平平将她一望,神色清冷,音色清润,语调清淡,“本仙倒觉得,你这般甚好。” “嗳?”巫瑶一时蒙圈了,什么意思?这个喜怒无常的师叔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既然你不再惦记那位上仙了,我生得好看,仙途无量,不妨与我同修罢。”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平静,巫瑶却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被自己的口水连着呛了好几下,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他,许久才缓过来:“你……哪有这么自卖自夸的!” 巫风面无表情地问:“我生得不好看么?” 闻言,巫瑶仔细将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蛋一打量,嘴角抽搐。好吧,人家说的是实话,算不得厚脸皮。 “所以,你用这么正经的语气,是想说要和我双修?” 巫风奇道:“莫非要用不正经的语气才正常?” 巫瑶好似喉咙里被噎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巫风低头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盯得巫瑶心里头也七上八下的,跳动的频率渐渐和她手下感受到的那颗心脏同步了。 “无论我是生是死,是仙是鬼,必会护你永生永世。” 这句话太郑重太动听,巫瑶恍惚了一刹,空闲的那只手不觉摸了摸酸痛的脖子。她睫毛一颤,如梦初醒,微微垂下眼,嘴角勾起,笑容明媚:“喂,师叔,半个时辰前,你还想要我的命呢。现在说这些,不会太奇怪了么?” 第三十一章 睚眦必报 此话一出,巫风有许久都没说话。 巫瑶与他斗嘴斗了千余年,好不容易才赢了一回合,然而,她心底却是一丝得意都生不出来。因为,她能感受得到,随着她这句话,手底下那颗属于巫风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 大抵当真伤人吧。 不知道师叔出于何故要救她,又出于何故要杀她。甚至这突如其来又匪夷所思的甜言蜜语,情由何起? 但是,他总归救过自己。一千多年的相处也不是假的。 她确实……亏欠了他许多。 巫瑶轻轻叹了口气,生生抽回手去,竟带了几分苦涩,道:“师叔,你是我十九师叔。伦理纲常,不得有违。” “好一个伦理纲常不得有违!”巫风无声地笑了笑,“那你屡次轻薄师叔,该当何罪?” 这着实尴尬至极,巫瑶真想挖个洞把脸埋进去。“是巫瑶失礼,任打任罚。” 认打认罚?巫风感受到脸上那一巴掌所带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不由冷笑:“谁敢罚你?” 巫瑶也看到了他脸上仍未消退的巴掌印,面色微窘,垂下了眼睑,低声道:“师叔……” 她声音极低极轻,带着微微的叹息。这个“师叔”的尾音在她唇齿间萦绕良久,听得巫风心头一跳。他板起脸来,声音却不怀好意:“我巫风素来睚眦必报,师侄应当是知道的。” 巫瑶轻轻地“嗯”了一声。冷不丁下巴被擒住,被逼着抬起头,撞见巫风含着怒意的眸子里,她立即醒悟过来,乖觉地道:“师叔言重了,师叔心怀宽广,必然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巫风这才满意地松开手,口中却森然道:“师侄错了,本仙肚量极小,容不下分毫瑕疵。” 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巫瑶简直快被这个反复无常的师叔给弄疯了,只得干笑一声,闭口不言。 “师侄轻薄于本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以为低头服个软,本仙就能放过你么?” 耳边响起巫风的声音,与他平日冷漠恶毒的语气不一样,却带了几分捉弄和戏谑。巫瑶有些不习惯地往后倾了倾身子,道:“那要怎样,师叔才肯放过我?” “本仙素来睚眦必报。你既然轻薄了本仙……” 巫瑶只觉眼前人影一晃,接着嘴上一疼。 她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巫风陡然放大的脸,忽又撑圆了眼,瞪着咬在自己嘴巴上的那片薄唇,它还在一动一动地,吐出含糊的话语。 “本仙也要轻薄回去。” 他的吻又凶狠又生涩又无章法,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碾压啃噬。 巫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奋力挣扎,无奈后颈被箍住,她一介凡人,如何敌得过仙人之力?于是,她选择了张开嘴,狠狠咬了回去。 巫风吃痛,被唇齿间的血腥味彻底激怒了,一张嘴也咬了回去。 巫瑶亦羞恼至极,不甘示弱地回咬。 于是本应是柔情蜜意的吻,变成了一场血腥而蛮横的角逐。 正和他较着劲,巫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牙齿一松,皱眉深思,终于感受到手掌下温度惊人,巫风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滚烫。 忽然胸口一凉,一只手颤颤地往她领口里探去,而正与她唇枪舌剑的巫风,喉咙里却逸出了一声沙哑难耐的喘息。紧接着,巫瑶腰上一紧,却是巫风贴身而来,滚烫的身体压在她身上不断地磨蹭。 只是报复性的互相攻击,他居然还能有这种念头! 巫瑶登时涨红了脸,按住他的手,怒道:“巫风!” 她甚少直呼巫风姓名,巫风如梦初醒,脸埋在她发间,深深吸了几口气,眼里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撑起身子,脸也是红红的,定定地望了她的眼睛半晌,视线渐渐下移,僵了一僵,不知看到了什么,耳垂也慢慢地红了。 巫瑶垂眸一看,那一瞬间,羞愤得恨不得挥剑自刎。 巫风的手正搁在她裸露的胸口上,而她的手却按在他这只手上。乍一看上去,好像是她非拉着他的手来碰自己似的。 她胡乱拍开巫风的手,将他一推,侧身整理衣裳。 巫风静静地在一旁,侧着身子做出回避的姿态,也不说话。 巫瑶用余光偷偷瞄了他一眼,眼神不经意间掠过梳妆台上的铜镜,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知道怎么想的,梳妆台的摆放位置居然是正对着床榻,且不提在风水上来说有颇多不吉,就是人在床榻上冷不丁一眼看到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也得倒抽口冷气吧? 她看到铜镜里的倒影,心里不住地叹息。 铜镜里,巫瑶的面容看起来约莫快二十了。不显老,但也算不得年少。毕竟,巫楚死的时候年方十九,这张脸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而鬼仙巫风死时不过十六七岁,正当青春年少,是以面容也一直维持在十六七岁,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既有少年的青涩,又有男人的沉着,这种气质对于小姑娘来说是十分致命的诱惑。只是他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这么多年来,身边偏偏一个追随的姑娘都没有。 巫瑶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于巫风好似对她生了不一般的情意这件事,总有种不真实感。 论辈分,他是师叔,她是师侄。 论长相,模样比她好的仙女数不胜数。 论性格,她确实不讨喜。 论年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十九岁的老姑娘呢?凡人成亲早,十九岁的姑娘,大多已嫁作人妇,孩子都足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仙人年岁长,不在意年龄也在情理之中。 对了!问题就出在这里! 约莫是他活得太长久了,而自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缘故,才会叫他误以为对自己生了不该有的情意吧。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存在,它可以叫你分不清对和错、是与非,判断失常,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想明白之后,巫瑶稍稍松了口气,又偷偷瞟了铜镜里的倒影一眼。 此时,巫风敛去了所有刻薄和恶毒,摆出这么一副静静的姿态来,确实是天人之姿,清雅之态,叫巫瑶也禁不住面红心跳。 只是…… 巫瑶又叹了口气,理好了衣裳,呆呆地坐了一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语,便起身拿了案上的剑欲往外走。经过巫风时,胳膊一沉,巫风的手拽了上去。她试着抽了抽,没能抽出胳膊。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 冷场片刻,巫瑶只得硬着头皮先开口:“师叔,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的十九师叔。这一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拽住她胳膊的手紧了一紧,一股疼痛传来,巫瑶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在咯吱咯吱地响。 “我成亲了。”她不敢看巫风,继续道,“师叔,我已经成过亲了。” 原以为以巫风的性情,定会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不想他阴沉着脸,却是毫不意外的样子。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那不算。族规禁止与外族通婚。没拜宗庙,没行合卺礼,不算成亲。” 巫瑶怔怔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像飘到了遥远的过去。“算的。以天地为媒,月老为证,三礼已成,合乎礼制。”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巫瑶偏过头看着他,“师叔你是仙人,上头又有白帝关照,只要天帝不反对,想要什么样的仙女得不到?我……”她声音颤了颤,又挪开了视线,话里带着莫名的自卑。 “我只是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食五谷却不能入轮回,倚仗吸食仙气而活,不能真正地活着,亦不能真正地死去。” “我不在乎。” “师叔不在乎这点损伤,可长此以往,必受其害。” 巫风定定地看着她。“你心里没我罢了,不必说这些当作借口,徒惹我心头不快。” 巫瑶好像被噎了一下,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巫风又道:“回风华府吧,莫做蠢事。那神物的力量,岂是你这副身躯能够经受住的。” “若不用神物修复我这具身躯,我不想沦为没有神智的东西,就得不断吸食仙气,千年万年……师叔真心相待,我断不能叫师叔受这份罪。”巫瑶一把握住他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柔柔地拍了拍,面露哀伤,情真意切道,“师叔贵为仙人,怎么能做个药蛊?” “惺惺作态!”巫风毫不怜惜地拍开她的手,倏尔一声冷笑,“人心之贪欲得寸进尺,已不限于此了吧?” 心思被看破,巫瑶眉头一挑,收回虚情假意,悻悻地掉转视线。 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又紧了几分。 “前几日见你,身子还没这么虚弱。除了神物,你可还碰了别的不该碰的东西?” 巫瑶不说话,绷直了身子,一脸倔强。 “换句话问,是谁告诉你八神物‘珠联璧合,镜花水月’的?”巫风面色绷紧,神情不悦到了极点,“此人必心怀叵测,你莫要被人利用了去。” “住口!我不是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不是你手上随你消抹记忆、供你消遣玩乐的傀儡!”巫瑶恼怒道,用没被拽住的那只手反抓住他,试图脱离禁锢,不想巫风主动退了一步松了手,她被相反的力道一带,倒退了几步。 她望着巫风又覆上满脸寒霜的脸,倏尔惊觉自己说话太过分,语气也软了下去。 “于我而言,往前一步是死路,往后一步也是死路,并没有什么分别。那何不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呢?师叔,你若真心待我……”她喉头一涩,“就不该拦着我。” 巫风久久没有说话。 巫瑶径自往门口走去,却被结界和数十童子拦了路,便回头望了他一眼。 阴影之中,巫风神色晦暗不明。他扬了扬宽大的衣袖,童子们化作白纸被纳入袖中。 在结界散去之前,她隐约听到了一句话。那声音极轻极小,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定睛再看,巫风的身形已消散在仙雾之中,他身上那股清香也随之飘散。 “是否真心,你岂会不知?” 第三十二章 柔善 小怜的魂魄被驱散,孙姑娘魂魄归位,事情圆满解决了,巫瑶本来是想直接走人的。 奈何天璇星君似乎信不过她,而赵珏也放心不下所谓招魂的法子——毕竟这个招魂的阵法和咒语,看上去太随意了不是么。于是,众人就一起留了下来,让李婶将天璇带回来的植楮煎水喂孙姑娘服下,等待她苏醒。 在等候的几个时辰里,赵珏又捡回了好几个伤残病弱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着人悉心看顾,关怀备至,叫巫瑶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果真和传闻一样,是个性情柔善的人。 她有些坏心眼地想,且不说会生出多少理不清的情感纠葛,光是朝廷二品官员的俸禄,只怕也未必够额外花销的,难怪文墨会为此伤透了心。 在夜幕降临之前,床榻之上的孙姑娘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孙姑娘?”赵珏试探地问了一句,见她没有反驳这个称呼,关切地询问,“身子可有不适?” 孙姑娘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漫无焦距地转了一圈,落在他脸上,柳蹙微眉,似是在努力回忆。 赵珏倒不在意这些,又问道:“可是有不舒服之处?” 孙姑娘好像想起了什么,柔柔一笑:“是你……”突然感受到一道不善的视线,她不由往旁边看去,脸色颓然一变,似乎想跳起来,然而体力不济,一起身就软趴趴地跌回了床榻,一脸惊骇地望着巫瑶。“是你!” 这两句话一模一样,而所夹杂的感情却截然不同。 众人愣住,视线在她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最终,赵珏疑惑地开了口:“你们认识?” 巫瑶眯起眼睛,双手抱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神色冷傲,一言不发。 在这样高深莫测的眼神下,孙姑娘娇弱的身子瑟瑟发抖,满脸惊惧,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偏偏她却强忍着泪水,似是害怕得想哭,又迫于威压不敢哭出来。 “威压”则回给了她一个挑衅的笑容,阴恻恻地回了她一句:“是你。” 此话当中的意味深长,吓得孙姑娘跟筛糠似的抖了两抖。 天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是巫瑶动了什么手脚,皱眉道:“不知是何人摄你之魂,你尽管道来,本仙自会为你讨个公道。”说罢瞟了巫瑶几眼,意有所指。 孙姑娘转眸看到他,愣了愣,嘴角一动,又不敢答话,只悄悄拿余光怯怯地瞥巫瑶。 赵珏察觉到气氛古怪,便以孙姑娘元气大伤需要静养为由,下了逐客令。 孙姑娘嘴巴又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李婶催促道:“姑娘需要歇息,烦请诸位真人回避则个。” 孙姑娘便咽下了话语,又惊疑不定地望了巫瑶一眼。 巫瑶垂下眼睑,反手一摸她背上那柄剑,默然发笑。 “巫姑娘做了何事,令此女如此惊慌?”天璇对于她特意支开自己一事十分介意,冷冷道。 他似乎总是对她充满敌意。 巫瑶怒极,声音里反而带了一丝刻薄的笑意:“你该问问她做了什么。人一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她自己选了一条死路,那就怨不得我了。” 孙姑娘突然连滚带爬地下了地,扑通一声跪下,用力叩了三个响头:“师叔祖饶命!师叔祖饶命!” 一时之间,众人脸色大变。 “师……师叔祖?”赵珏有些摸不清状况,“巫姑娘,你,你与孙姑娘相识?” 其实不止是赵珏,巫瑶的脸色亦是十分难看。她本来只是见孙姑娘态度古怪,又思及在泸州所见阵法处处透着蹊跷,便故意拿狠话诈一诈,没想到一下就诈出了个师侄孙。 巫瑶将孙姑娘那张脸细细打量了许久,硬是没从多年的记忆中找出这么一张脸来。她突然神色一动,探出一抹神识闯入孙姑娘的神识内。 这位孙姑娘的魂魄与她的肉体,居然不是完全契合的! 难怪她认不出这张脸! 巫瑶脸色一沉,冷声道:“做出这等事,你师父可知道?” “一切都是巫孙自作主张,师父并不知情!师叔祖饶命,巫孙再也不敢了!” 这一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 “哦,原来是巫祝的好徒弟。”巫瑶沉吟片刻,终于从沉淀多年的记忆中找出了些许,点了点头,“弟子不教,师父之过。” “师叔祖!”孙姑娘,或者应当称为巫孙,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师父她当真不知情,求师叔祖放过我师父!” 事到如今还惦记着为师父求情,倒真是个好徒弟。 巫瑶冷笑道:“此事长老自有主张。” “巫孙有害人之心,触犯族规,心甘情愿接受处置。只是师父她一向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还请师叔祖在长老面前为她求情,所有罪责,巫孙一力承担。” 巫孙的哭相实在惹人怜惜,那赵珏心生不忍,有意为她求情,便道:“巫姑娘……” 巫瑶却不理睬他,闲闲地捏了捏指甲,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可知错?” 巫孙望了赵珏一眼,咬咬牙,低声道:“巫孙知错,巫孙不该企图夺取转世仙人性命。” “你布阵是为了杀他?”巫瑶皱眉,显然这个原因也叫她十分意外。 “转世仙人?”天璇听得云里雾里,蓦地发问,“你指何人?” 不待巫孙回答,巫瑶抢道:“赵珏赵瑾瑜,也是你的前任,先天璇星君。” 此话一出,所有人又是一愣。 “前任天璇?”天璇将赵珏从头打量到脚,仍是一丝先天璇星君的影子都看不出来。 是了,先天璇星君于千年前下界历劫,仙缘尽失,已投胎转世沦为凡人。 他忽然想起昨日,巫瑶还说起两任天璇相遇的玩笑话,莫非那时她已得知赵珏的身份了? “我?”赵珏呆呆地指了指自己,也是十分不可置信。 几日之前,赵珏还是个不信鬼神的世家公子,近几日的见闻却大大出乎了他的认知,今日居然又有人告诉他他是仙人转世,他对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巫瑶没空理会他们此时复杂的心情,转而对巫孙笑问:“说罢,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巫孙浑身剧烈发抖,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啜泣:“师叔祖……” “我的脾气你应当知道,你们在外头顽皮便罢了,若要害人性命,那就得受些苦头。”巫瑶板起脸,沉声道。 巫孙接连又狠狠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额头破了发钗乱了,猩红的血蔓延在脸上。“巫孙并无歹心,请师叔祖宽宥!” 赵珏不忍再看,便道:“她并非恶毒之人,且有悔过之心,巫姑娘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她害了你,你却要我放过她?”巫瑶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连连摇头,“你知道她是如何害你的么?” 以阵为谋,摄人之魂,但不幸行差踏错反被阵法摄去了魂魄。 如果没有这个“不幸”,巫孙魂魄健在,那被迫离魂的人就成赵珏了。 “无论如何,我并无损伤,或可……” “赵珏,你前世是解厄的天璇星君,性情柔善,有悲天悯人之心,尚在情理之中。但你可知‘助纣为虐’四个字如何写?”巫瑶倏尔一声冷笑,声线略微拔高,“柔善,便代表了可欺。你以为你在救人,实则是害了更多的人。” 思及过往,巫楚又何尝不是过于柔善可欺?以致背负上数不胜数的人命。 自此,便再也不敢轻易心软了。 赵珏一时语塞,半晌喃喃道:“她已有悔过之心。” “悔过了,那些枉死的人就能活过来么?”巫瑶一指巫孙,冷笑道,“你可知她如今这副肉身从何而来?她的肉身与魂魄并不契合,隐隐有相斥的迹象。” 赵珏只想了一瞬就明白了过来,猛地睁大眼。 摄魂之术!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护了一路的柔弱女子,居然是想害他性命之人,更没想到她这副柔弱的外表也是通过害人得来的,那求情的话语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也许可以原谅别人害他性命,但是无权替为她所害的人做主放她一条生路。 赵珏沉默之后,巫孙心知没有生机,兀自哭了半晌,渐渐颓然,道:“师叔祖不能容我,我已无生路。此肉身为我害人所夺,巫孙纵使一死也不能赎罪。但求师叔祖莫要为难师父。” 她又冲赵珏拜了拜,轻声道:“上仙仁慈,是孙姬对不住你。” 说罢,往门上一撞,头破血流。 “孙姑娘!”赵珏大骇,忙去拉住她,见她血流披面的惨状,终究还是心软了,便深深冲着巫瑶行了一礼,“巫姑娘好意,珏心领了。只是珏本存救人之心,若得伤人之果,只怕珏日后心里难安。” 他说着,忽然愣了愣,看了看自己抓着巫孙的手,又去探了探巫孙的鼻息,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绝了气息。” “放心吧,没死,她的魂魄被人摄走了,却是为了救她。”巫瑶缓缓道,“希望瑾瑜,日后不会因今日之仁而后悔。” 她看着地上的尸身,目光微闪。 巫孙一向懦弱无能,其师巫祝更是个和善之人,怎么会无端走上夺舍离魂之路呢? 她背后的主谋,究竟是巫祝,还是另有其人? 她们猎取赵珏的魂魄,究竟是另有它用,还是……和自己一样,是为了那八件神物? 但是,先天璇星君毕竟是护神一脉,虽转世为人,到底身份与常人不同,若是叫她们猎了去,只怕天帝追究下来,巫族难逃一劫。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巫孙不会不懂,可她为何要冒险去作下此恶果? 除非,比起灭族之祸的风险,对于她们来说,猎取赵珏的魂魄,有更大的利益可图。 然而,赵珏仙根已失,肉体凡胎,取他魂魄又有何用? 巫瑶神色冷凝,思及早前被下的那个幻术,疑雾更浓。 似乎有一双巨大的幕后推手隐藏其后,只是她暂时还看不清。 她紧了紧领口,觉得五月的西岭山又冷了几分。 第三十三章 大势 回到西岭文府之后,巫瑶就病倒了。 她烧得厉害,昏迷不醒,请了好几个郎中,灌了好几副汤药也不管用。最后搬出老祖宗探病,把过脉后只是叹气,摇摇头就走了。急得文小公子整天红着双大眼睛,时刻守着厢房,任文墨如何打骂也不肯走。 赵珏也去探过几次,见她还病着,只在屏风后转了转,心事重重地告辞了。 文墨看在眼里,实在觉得奇怪,夫君自从下了次山后,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私下问随从,随从们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文墨又不敢去问随行的天璇,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可不好受,她便和弟弟一样整日徘徊在安置巫瑶的厢房附近,一面等着巫瑶苏醒,一面痛斥小公子没礼数。 又过了几日,转眼就到了六月,山巅积雪融化,山风温和了起来,送来院里清莲的香味。 香风拂过,巫瑶终于睁开眼,醒了过来。 躺了许久实在难受,便强拖着病体下地走动,可把小公子心疼得不行,跟前跟后地搭把手,生怕她摔了碰了的。 文墨闻风而来,还未出言寒暄,便见巫瑶遣走家仆,劈头就问:“你与右槽侍郎这一门亲事,是如何定下的?” 文墨甚感奇怪,但还是如实答道:“此婚姻为教主道君皇帝所赐。” “道君皇帝赐婚?”巫瑶低喃,神色霎时凝重起来,在院内来回踱步,似是有所疑虑。 “巫姑娘?巫姑娘?”文文和文墨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应声,情急之下,姊弟俩一人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问道,“怎么啦?可有何不妥?” 巫瑶掉过脸,问文墨:“你公公是信王赵榛,没错吧?” 说罢,左手微微被人扯了一下,她转过视线,小公子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小声道:“不可直呼信王名讳。” 文墨回答:“正是。年初道君皇帝禅位,太子即位,封了公公做信王。” “自古以左为尊,右侍郎理应位列左侍郎之后,如今的户部右槽侍郎却位高于左侍郎,总理吏部事务,直达奏裁,不知可是当今天子赵桓的旨意?” 姊弟俩齐齐变了色。 好在巫瑶已将家仆遣退,小公子探头看了一下,隔墙无耳,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巫姑娘,直呼天子名讳,可是要杀头的。” 文墨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道:“正是。巫姑娘这是何意?” 先有道君皇帝赐婚,后有当今天子抬举。如若不是文府那一桩陈年秘事,只怕巫瑶也会将这当成是圣宠了。 巫瑶看了看文墨,又看了看小公子,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天意,天意呀!” 姊弟俩心肝都提了起来,眼巴巴望着她,巫瑶却不肯多说了。任他们磨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愿正面回答。 被缠得烦了,她眨了眨眼,问:“你们可听说过‘言灵’?” 姊弟二人满脸迷茫:“何谓言灵?” “言灵者,言而灵验。” 文墨脸色发白:“巫姑娘,莫非信王府有祸事将至?” 小公子追问道:“可与我文府有关?” 巫瑶幽幽望着满脸紧张的俩姊弟,叹了口气:“我这张嘴,尤擅言灵之术,不说犹可解,一说便灵验。不可说,不可说也。” 唬得文文、文墨立即噤声,不敢再问,满脸愁云。 巫瑶笑笑:“来日尚远,未必会至,也并非不可破之劫。” 姊弟二人立即对视一眼,齐齐行礼道:“请巫姑娘赐教。” 巫瑶反手摸了摸背后的黑剑,没有吭声。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赵夫人打算在娘家住上几日?” 文墨素来聪慧机警,察言观色,心中有了计较,不答反问:“巫姑娘觉得再住几日可行?” 巫瑶伸出了七根手指头。 于是文墨便心安理得地多待了几天。 然而,在文墨省亲的这些天,小公子却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惨淡的时光。 西岭文氏,相传为远古古蜀之主蚕丛的后人,自古隐居西岭,与山川冰雪为伍。至望帝称王,一日突发洪水,古蜀国罹难,子民只余十之二三。望帝命蜀相鳖灵治水,与天灾相抗,救臣民于危难,然而始终进展缓慢。忽然有一日,鳖灵梦中有一白衣少年拜访,自称文蕴,授通巫山、接长江之法。鳖灵梦醒效仿,治水果有其效。待望帝禅位,鳖灵称丛帝,遍寻古蜀,终于西岭山觅得当年梦中之少年。鳖灵大喜,欲拜文蕴为相,文蕴拒之,答曰:“修行之道,不在朝堂,因在至纯。”鳖灵只得空手而归,愈发敬重文氏。 至商末,西伯姬昌臣服殷商,曾问政于西岭之巅,后果伐纣立周。自此,西岭文氏声名大噪。 …… “是以,你身为文府未来的家主,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要是随意被个乡野丫头打死了,我文家族上千万年的脸就全丢光了!从今日起,每日马扎三个时辰、打坐三个时辰、练剑一个时辰、练符一个时辰……” 文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小公子听得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睡过去了,被长姐的佩剑一打,立即醒了过来。 “专心!”文墨不满地用剑柄拍了拍他的胳膊。 小公子苦笑:“长姐,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每个练八个时辰,我还用不用睡了?” “那你记下了么?” 小公子哑然。 文墨严厉地踢了踢他的腿弯,踢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站好了,二十岁的人了,连扎马都能睡着,一点武人样子都没有。” 小公子把几乎没有知觉的腿挪动了一下,站稳,叹了口气:“蜀道如今是大宋赵氏的疆域,你别老说什么古蜀后人了,这话要是叫人听到,会以为你想谋反的。” 文墨柳眉一竖:“你说什么?” 头顶传来扑哧一声。 小公子脖子一缩,气恼地瞪向屋檐,檐角正坐了一男一女,男的宝相庄严,女的俏皮活泼,正是开阳和摇光二位仙人。 文墨立即行了一礼,道:“小弟顽劣,让二位仙君见笑了。” 摇光笑吟吟地道:“听小公子说话真是有趣得很。” 小公子摇头晃脑地酸道:“花草之艳,且有凋落之时;家国之盛,尚有落魄之逾。” 听他这么酸溜溜的来一句,摇光又是一乐:“你好歹是文叔第六十九代嫡孙,怎么弃武学文,还专拣这些淫句来说?” “明明是扶翊纲常,警世励俗,怎么会是淫句?”小公子激动得忘了扎马的事,腿不觉站直了,结果小腿因为蹲久了而酸痛僵麻,一个没稳住,狠狠摔了个狗啃泥。他也不管身上的灰土,随意拍打了两下,忿忿冲到屋檐底下,伸长了脖子望着他们,“巫姑娘说过,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国运总有到头的一日,只不过是长短的问题。譬如昔日古蜀式微,试图倚仗穆剑而存身乱世,后来却因失穆剑而加速了亡国的步伐,可谓……” 听到他指责穆剑亡蜀,摇光笑容僵住,两手一撑,自屋檐上轻飘飘跃下,口气倏尔转冷:“你说什么?” “我说世事无常,福祸相依……” “古蜀亡国,那是天意所定,与我穆剑何干?这巫瑶真是好没道理!”摇光十分气愤,提了剑就想去找巫瑶,却被跟着跳下来的开阳拽住了。 小公子迟钝地看看开阳,又看看摇光手里捏紧的剑,恍然察觉自己好似说错了话,嗫嚅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难、难道不、不是么?” 他常听巫姑娘说起一些陈年旧事。 周平王、桓王、庄王时,政局动荡,诸国蠢蠢欲动,杀伐决断,并弱联强,意欲染指周天子,称霸中原。 古蜀乃偏隅小国,业已式微,便出奇立新崇武尚剑,倚重郫邑穆剑,欲求神仙之道护佑子民。在蜀王扶持下,穆剑不负众望,举族登仙。 可谁知,穆剑登仙后,竟再无人入世。所求神仙之道,终成泡影。 古蜀失以臂膀,沦为刀俎鱼肉,后终为秦惠文王所灭。 “照她这个说法,她楚国崇巫尚玄,自楚武王灭巫之后,是否也该遭亡国之祸?那后来又何来庄王问鼎中原、号令诸侯呢?”摇□□得不行,大声质问道。 小公子辩解道:“楚为诸侯国,臣服周天子羽翼之下,犹可仰其鼻息。而蜀偏居一隅,左右不和,诸侯均有分羹之意,此危如累卵之际,蜀失之仰仗,可不是束手待毙?” “古蜀国弱君昏,国运自有天定。” “常闻子不嫌母丑,竟不知还有自嫌自恶之说。民若盛,何愁国将不强?”小公子撑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说得理直气又壮,气得摇光拔出了有邪剑,作势想砍人。 文墨忙喝道:“文文!真没规矩!怎能和仙君饶舌?” 幸得开阳星君担心仙僚盛怒之下伤了人命,及时制住了摇光。 摇光挣扎间,忽然又听小公子愤懑道:“若你们肯入世,古蜀不至于亡国。”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最近白眼翻得太勤,眼睛不禁抽搐了一下。 “如果天上的神仙一个个都往人间跑,人间岂不乱套了?既然成仙了,就得遵守天规仙律,怎能罔顾天道,管天底下的死活?古蜀大势已去,不是我们几个小仙足以力挽狂澜的。” 小公子呆愣愣地道:“还有这种道理?可老祖宗,不就在人间护佑子孙后世么?” 所以他才法术低微,活不长久啊! 摇光忍了半天,才把这句伤人的大实话吞下去,懒得跟这个呆子纠缠下去,一时也忘了去找散布谣言的巫瑶的麻烦,御起有邪剑,拖上开阳,一溜烟没影了。 她走之后,小公子因为嘴欠又被加罚了两个时辰的扎马。 他一面痛苦地站桩,一面嘴里嘀嘀咕咕地说:“金兵犯境,百姓罹难。诸多神仙下界,怎么没一个管百姓死活的?不知道供奉这些神仙有什么用!倒不如让姐夫拿了供品收入义仓,招揽民间义军编入军中,威拭北狄。” 文墨望着弟弟,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算盘 文墨出嫁多年,老祖宗淡薄,文文又是个叫人操心的性子,她与娘家亲近不起来。没想到多年不促膝长谈,昔日的病秧子小弟,倒在政论上有了几分真知灼见。 西岭文氏修道,到了这一代,仅二叔最俱天赋,可惜没能渡过天劫,功亏一篑。文墨只学到些许皮毛,而文文更因从小体弱多病无法修道,老祖宗转而请了个先生教他念书,这便改投了文道。不过,他自小只爱看鬼怪异术之类的读本,要是叫他去参加科举考试取个功名…… 文墨觉得,还不如叫自己修道成仙来得容易。 她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早在道君皇帝当政时,一日夫君曾与弟弟说起朝堂笑话,说道给事中李邺出使金国,回汴梁后整日坐卧不安,面圣称:“金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朝臣们不以为然,觉得此人胆小怕事,言过其实,就给他安了个绰号叫做“六如给事”。 当时,赵珏是当成笑料说与小公子听的,谁知小公子却满脸愁容,闷闷不乐道:“金人豺狼之相,其心必异。我大宋安能长久?” 不到两个月,金兵南下,竟真如“六如给事”所言似泰山压境,势如破竹。仓皇之中,道君皇帝禅位给太子桓,改年号为靖康。此是后话了。 单从这件事上来看,弟弟确实有些小聪明,事情看得通透,就是从小养在山里,不太与外人接触,对人心捉摸不透。不然,也不会被那古里古怪的巫瑶迷得神魂颠倒的。 仔细想来,弟弟已至弱冠,此时强行逼他修行,一则太迟,二则他身体未必受得住。但若是……若是举荐入朝呢? 文墨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浑身一颤,环顾四周不见其他人,只有弟弟呲着牙在扎马,并没留意到她的神色。 她拍了拍胸脯,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反复想了好几遍,心头渐渐清明起来,如同在苍茫的夜色中捕捉到一只萤火虫,光虽微弱,至少已有了前行的方向。 剩下的,就是如何说服弟弟和老祖宗了。 她微微一笑,拍了拍手,见弟弟的视线投向自己,便盈盈走去扶起他,道:“好了,不用练了。” 小公子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顾捶打着青肿的小腿,话都说不出来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他往后一挪,警惕地细看,却见一方绣着白茶花的绢帕。 文墨脸上挂着分外慈祥温柔的笑容,将手里头的绢帕紧了紧,小心地擦拭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瞧把我们小文累的……” 小公子面皮抖了一抖,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僵着身子任由她擦拭。 “都怪姐姐不好,明知你身子不好,还逼你修行。”文墨收回绢帕,以帕遮脸,泫然欲泣,“修道也好,念书也好,都不及让小文活得逍遥自在呀。” 小公子连滚带爬,移开一段安全的距离,眼神一冷,沉声喝道:“何方妖孽!文府修道观,举头有御笔亲批门匾,竟敢在龙威之下夺舍!” “……” 文墨做了一个深呼吸,笑吟吟地抓过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小文哪……” 小公子使劲地往回抽,没抽出来。 “长姐有意让你去国子监做个监生,你觉得广文馆怎么样?”她这句话问得极妙,一下就堵死了小公子的退路,毫无选择的余地,那张圆脸蛋瞬间垮了下来。 “不可不可!广文馆教授策论,文文脑子愚钝,又考不上进士,去了也是挥霍时日。” “太学馆呢?” “太学馆尽是些酸儒,值此兵荒马乱之世,百无一用是书生呀!” “那就去律学馆吧,指不定还能当个‘文青天’呢。” “长姐,你就别逗我啦。不管是司法还是断案,文文都做不来的。”小公子见她又要开口,一鼓作气道,“不是我不想去,可我身子骨弱,你是知道的,武学馆是当真去不得。那教授方脉、针灸、伤寒的医学馆,也不会要我这种不讲究的粗人啊!看来看去,国子监没一个能进的学馆。” “如此说来甚是。做监生授官入仕,确实太慢了。”文墨严肃地点了点头,“不妨让你姐夫举荐你入朝吧。” 小公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怎么行?”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义正严词地道,“朝臣只可举荐三人,我这样的绣花草包,可不能白生生浪费了一个名额。长姐如果真想把我塞入汴梁,倒不如叫我去文绣院做个绣公来得稳妥些。” 文墨横眉冷对,执剑杖打他的手心,怒道:“没出息的东西!” 小公子缩了缩手掌,痛得皱起了包子脸。 “你就是惫懒罢了。让你姐夫给你谋个闲职,白领俸禄,怎么样?” 小公子眼睛一亮:“有这等好事?” “嗯,你想做个什么官?” “嘿嘿,我想想……”小公子咬着手指头,当真思考了起来,“如果能做个鸿胪寺卿,自是极好的。” 文墨啐了他一口:“你当皇位是你姐夫坐的呀!” 小公子小声道:“长姐,乱说话是要诛九族的。” 文墨掩嘴,紧张地环视一圈,松了一口气,道:“正经想,仔细你的皮。” “我就想做个‘睡卿’嘛,管管国宴和祭祀,一年到头没什么真正要干的差事。” “你是想混吃等死吧。” 小公子点头如小鸡啄米:“知我者,长姐也!” “你姐夫也不过是个二品官。你这混小子,一来还非要做从三品官,眼光挺高啊。” “不行么?那我做个‘饱卿’得了。” “这是什么官职?” “光禄大夫呀。每日吃饱了往炕上一躺,什么事都不用做。” “说什么胡话!光禄大夫可是从一品!”文墨作势要揍他,忽然目光一转,“我算是明白了,小子就是不愿入朝为官吧?” 小公子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文墨叹了口气:“小文,你觉得你姐夫待你如何?” “比你好!”小公子毫不迟疑,脱口而出。说完捂着嘴,两股战战。 文墨扬起的手一顿,笑容加深,落在他脸蛋上,“啪啪”几声脆响。“那你去官场跟他做个伴,助他逃过此劫,如何?” “什么劫?”小公子终于有些紧张了,正襟危坐,问道,“姐夫遇到麻烦了?” 文墨点点头。 年初,金兵攻占燕山诸州县,道君皇帝禅位,彼时公公尚为平阳郡王。太子桓称帝后,第一件事便授予公公为庆阳、昭化军节度使,迁检校太傅,又进封信王,并接二连三地赐字画牌匾于文府。接着,夫君擢为右槽侍郎,特设总理吏部,直达奏裁。 本以为是官家宠信公公,文府也跟着沾了光。可观巫瑶神色,似乎极为不妥。 巫瑶的本事,可知天命活白骨,文墨是知道的,因此不得不分外留神。 仔细琢磨,大敌当前,良将未定,而公公和夫君并无建树,官家却大行封赏信王府,着实古怪得很。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天子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何时如此决断过? 欲抑先扬,防不胜防,此乃官家擅用的手段。 莫非是信王府有什么变数? 信王府若生变,夫君必不能独活,而文府则未必会相帮。毕竟她是“赵文氏”,老祖宗一贯避世,亲缘淡薄,不可能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小世孙女而陷文府于危境…… 文墨心里惴惴不安,忽然发现弟弟弱则弱,政见却十分独到,倒像是适合做官。她心里一亮,顿时就起了让弟弟去扶助夫君的念头。 依文氏如今的声望,弟弟入朝为官,崛起之日指日可待,到那时,就算信王府出了什么变故,文文重情义,断不会袖手旁观,这样朝里也能有人帮衬一下。就算他不幸为信王府所累,老祖宗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唯一的嫡亲世孙死掉,就连巫瑶也必会力保他性命。 她这算盘打得极好,没想到一贯软弱听话的弟弟居然一口回绝了:“不去!” 小公子说完紧紧闭上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文墨知道文文性子惫懒,心里定然是不依的,却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她看着这个突然硬气起来的弟弟,眼神眯了眯,面上笑容不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哦?为什么?” 小公子猛一睁眼,眼神坚定,神色愤懑。 “汴梁如今是多事之秋,入朝为官,朝不保夕。”他略带怯意地望了望文墨,“倘使官家真的要动信王府,就算文府掺和进去也无济于事,反而是个拖累。长姐若放心不下,可叫姐夫弃官避祸。” 可是,赵珏心怀天下,这个右槽侍郎当得正合他意,如何肯弃官呢? 文墨收起笑容,不再劝他,盯得他浑身发毛,突然又是一笑:“那好吧,既然你想一辈子当个软弱无能的小公子,靠家人抚养,靠女人活命,长姐不勉强你。不过……” 她笑容加深,“如果老祖宗开了金口,想必小文无法让他老人家失望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傻眼的小公子摸摸自个的脑袋瓜,不知所谓。 第三十五章 赤柎果 六月的西岭山间,虽不比山脚酷暑,但也有些热了。 巫瑶却总觉得身上发冷,一出房门,被各院拿来驱热的冰块一熏,整个人抖了几抖。 小公子一得了长姐的赦令,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见状径自去她屋里取了件斗篷给她披上。 这件斗篷是她在病中时,文墨托桃花和萱草给她送来的。纯白如云,柔软精致,封边镶着银色的白山茶暗纹,又贵气又端庄。 只是巫瑶穿一身黑衣,再披着如此素雅的斗篷,实在不搭。架不住小公子苦劝,身子也确实发冷,只得硬着头皮披上了。 如今烈日当头,各院都取了冰块驱热,她却穿成这样,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巫瑶不知不觉走到后山的悬崖,小公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望着她的背影发怔。有山风袭来,鼓起她的斗篷和衣袖,仿佛随时会被吹走。 那个身影突然微微前倾,眼看就要掉落悬崖,小公子几乎肝胆俱裂,猛地扑过去捞起她,满脸紧张:“巫姑娘当心!” 揽着巫瑶后退几步,他无意间一低头,看到脚下深不见底的云霭,瞬间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巫瑶却仍探着身子,失神地望着悬崖对面的山地。 他随之望去,隐约看到有庞大的影子在灌木中一闪,看起来像是野兽。 “什么野兽这么大个子?” 巫瑶眯了眯眼,“朱獳和朱厌。” 小公子奇道:“那是什么?” 不待巫瑶回答,身后传来一声呼叫:“巫姑娘!” 二人齐齐回头,却是文墨御剑,跌跌撞撞地过来了。这剑离地不过三尺,忽左忽右,震得她数次险些摔下去,实在是……难堪之极。 文墨却有些得意地道:“我能飞三尺高了!” 巫瑶点点头,做出高兴的神态:“恭喜恭喜。” 文墨被她这句“发自肺腑”的夸赞夸得飘飘然,又绕着低矮的灌木飞了一圈,不料脚被斜逸而出的荆棘一勾,啪嗒一下摔倒了,四肢扑地,脚踝被荆棘勾住,破了个口子。 小公子哈哈大笑:“长姐,你逞什么能呀!” 文墨挣扎着爬起来,羞恼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向忍笑的巫瑶道:“巫姑娘,老祖宗请你去厅堂。”又瞪了蠢蠢欲动的小公子一眼,“没叫你,你就别去了。” 小公子摸了摸后脑勺,表情悻悻地。 唤来毕方鸟,巫瑶刚坐上去,忽觉背后一暖,文墨也爬了上来。她初次坐在毕方鸟背上,紧张地揪了揪手下的羽毛,惹得毕方一阵怪叫,噌地一下就窜远了。 一眨眼的工夫,毕方降落在正厅前的庭院中,风华花今日正化了一朵白莲,混迹在满堂的芍药紫薇鸡冠花之间,添了几分纯净雅致。 文墨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巫瑶已跳了下去,疾步走到堂下,躬身行礼道:“前辈。”文家老祖宗隔空虚托了一把,她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文墨也进了厅堂,笑嘻嘻道:“巫姑娘,今日老祖宗请你前来,是为问小文前途一事。” “小公子之事,由前辈做主就好,何需一问?” 老祖宗缓缓道:“巫姑娘,我有意将小子送往汴梁,不知此举可否妥当?” 巫瑶眼皮不觉一跳,“汴梁?” 老祖宗颔首。 “小公子是文府的嫡亲世孙,由前辈自行做主即可。但问我个人之意,如今金兵屡屡南下,汴梁乃多事之秋,最好当避则避。” 文墨抢道:“正如巫姑娘所言,汴梁乃多事之秋,朝不谋夕。信王府恩宠正浓,唯恐有变。信王府若生变,我文府也逃脱不了干系,是以才急需有志之士入主朝堂,为救他日之急。” 巫瑶的目光转到她头上,终于明白是谁的主意,眼神微冷,淡淡道:“小公子不是做官的料。” “是与不是,不试过怎么知道呢?”文墨笑吟吟的,“巫姑娘一面叫老祖宗做主,一面又反对此事,不知是何心态?” 巫瑶望了堂上沉默的老祖宗一眼,他此番沉默就代表了默认,难免心头一寒,不由叹了一口气:“若是在今日之前,我必定不会劝阻。只是,方才我见到了朱獳和朱厌。” 文墨奇道:“谁?” 老祖宗却是一惊,双目一瞪:“什么?!” “朱獳现世,必引起恐慌。而朱厌见之,必有大兵。这两只神兽一起出现……前辈,天下要大乱了。” 文墨面色一白,急道:“天下大乱,是说会改朝换代么?”此话一出,她惊觉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巴,往外一探头,没见到其他人,将门窗掩上,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是,也不是。”巫瑶道,“江山运道,不是以我的修为可以参透的。” “国之将亡,毛之焉附?既然如此,弟弟就更得为国出一份力了。” 巫瑶又叹了一口气,忽而调转了个话题,问:“你可知那赵佶为何突然将你赐婚于赵珏,那赵桓又为何突然封赵榛为信王?” 文墨神色大变,又将门窗检查了一遍,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低声问:“巫姑娘这是何意?” 老祖宗终于开了口:“姑娘有话,就直说吧。” “依我之见,”巫瑶缓缓道,“左右你夫妻二人貌合神离,若能和离,对彼此、对大局都好。”手上一痛,原是文墨的手改拉为钳,已死死地箍住了她。 文墨眼睛红红的,哽咽道:“巫姑娘何出此言!纵是我文墨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能如此毁人姻缘呀。” “太子桓生母惠恭皇后王氏,诞下太子八年之后病逝。不出几年,恰逢道君皇帝赵佶派人寻回陈国公主,恐为外人道,悄悄养在深宫。因公主偏袒文公,道君皇帝信守承诺,不便针对文公,反而赐了这桩好姻缘,以安公主之心。而公主久居深宫,见太子桓端敏聪慧,便将他养在身边,与女儿沅娘做伴,聊以慰藉。那赵沅娘一身蛮横脾气,应是被他们惯出来的。” 巫瑶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顿,见文墨仍旧一脸迷惑,她叹了口气,又道:“昔日文公负公主,公主心伤体弱,不到几年便病逝了。太子桓自小承欢于公主膝下,视公主为母,十分痛恨文公,只苦于身在东宫,一言一行皆在满朝文武眼里,不敢放肆。如今他即位称帝,却一改脾性,无端抬举信王府,只怕有诈。” 正因为道君皇帝和当今天子均与那陈国公主交好,而又有文公辜负陈国公主之旧事,两朝天子才断不可能向文府示好。这一前一后,两桩天大的恩赐背后,分明是个巨大的阴谋。 老祖宗似有所悟,问道:“依巫姑娘之意,此为官家与文公旧怨,那与信王府的婚姻……” “赵榛初时贵为平阳郡王,骁勇善战,赵佶惧之久矣。待赵佶禅位,赵桓即位后无故恩宠,先封赵榛,又赏文府,只怕是有所谋划,想以一石二鸟之计灭掉文府和信王府。” “巫姑娘此话只是推测,官家并非气量狭小之辈。况且金兵犯境,国难当头,为人君主定不会如此昏庸误事。”文墨勉强牵了牵嘴角,“即便官家真存了此意,也不是我与夫君和离就能逃过一劫的。” “此言差矣。大宋那些个皇帝,有几个是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揣度的?”巫瑶说着这样大不敬的话,却是一副正经的表情,“这段官婚有如铁索连环,解之或无用,而不解,却如火烧赤壁,一损俱损。” 文墨松了手,咬着嘴唇不说话,求助地望向老祖宗。 老祖宗问道:“巫姑娘可有良策?” 巫瑶道:“容我想想。” 老祖宗沉吟良久,却道:“墨儿退下,我与姑娘有事相谈。” 文墨不悦地蹙起眉,见老祖宗心意已定,也只得紧抿着嘴退下了。 她一走,厅里沉默了一瞬。老祖宗长叹一声,道:“今日并非有意为难巫姑娘。巫姑娘应当能看出来,文某寿元将近。” “是巫瑶蛊术不精,不能为前辈续命。”巫瑶垂下头,面露愧色。 老祖宗摆摆手,“巫姑娘何必自谦。若非姑娘,文某早就身陨了,哪里还能偷得这些年来,护卫我西岭文氏?” 巫瑶轻轻叹了一口气。 “西岭式微,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仙缘,他们二叔又遭此大劫,眼见道法后继无人,文氏便彻底没落了。只怕这段姻亲一解,文氏在人间力孤势微。文某也知此举有违先祖之意,只是大厦将倾,不能再庇佑这些小辈,他们自小没吃过苦,姑娘你也……唉,文某实在是放心不下,寻思要不孤注一掷,送小子去汴梁,也许还能光耀门楣。” “既然姻亲尚稳,便无须再让小文入仕吧。” “朝中无人帮衬,只怕信王府会生变数。” “恕我直言,赵文氏出嫁多年,心里头向着夫家,有意牵扯文府入局,这无可厚非。”巫瑶抱拳道,“只是前辈这一着棋如救火扬沸,毫无裨益。还应权时救急,从长计议,万不可忙中出错,自乱阵脚。” 老祖宗沉默不语。 “朱獳朱厌齐现世,只怕大宋国运或止于此了。大宋或在劫难逃,而于子孙而言,安然无恙才是最紧要的。” “姑娘有何高见?” “巫瑶认为,避于一隅,远比卷入漩涡之中来,要稳妥许多。” 老祖宗叹息道:“姑娘所言,不无道理。” 静了片刻,巫瑶行礼道:“如果没有其他事,巫瑶先行退下了。” 说罢敛衣告辞。 “姑娘。” 身后,老祖宗刻意放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悦儿之事,你……莫要怪他。” 巫瑶脚下一顿,没有回头。 “文某向那位开阳星君打听过,悦儿做仙人时,曾误食不周山的赤柎果,大梦三年,醒后就不太记得凡尘之事了。” 不周山有赤柎果,实如桃,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 是一味解忧的良药。 巫瑶心如刀割,嘴边却扯了个笑容出来:“怎么会怪他呢?他毕竟,是我夫君。” 解忧之果,当真是误食么? 一梦三年,醒后却忘了他曾在凡间与楚国的王女相恋,甚至就在这西山文府,就在他客居的那间厢房,就在文老祖宗的见证之下,私定终身,结为夫妻。 原来,她竟成了他无法割舍的忧愁烦恼。 巫瑶一时分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她也不想细细品味,便很快将这些念头抛在脑后,快步踱出了厅堂。 出了厅堂,门边一个脚步声跟了上来。 巫瑶索性在院里站定,倚着假山看那风华花。 文墨将佩剑一扔,也蹲在一旁,双手抱着胳膊,看着天边的云彩出神。 就这样过了很久,夕阳西下,彩霞漫天,几朵火烧云变换飘渺,鸟虫鸣叫声渐渐大了,夜幕即将来临。 这时候,文墨忽然开口了。 “他是个温柔的人,真的很温柔很温柔。” 第三十六章 可欺 数年前,对待官家赐婚,心高气傲的文墨是不屑一顾甚至勃然大怒的。 幼弟体弱多病,她是西岭文氏的世孙女,若潜心修道,将来也是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的,怎么会甘心糊里糊涂地嫁给一名普通人?在追求长生之道的道姑眼中,信王府的公子出身再高贵,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文墨聪慧伶俐,不哭不闹,私下跟老祖宗闲聊了几句,不经意间提及信王功高震主,只恐树大招风。 确实,文家有个仙人祖宗坐镇,多少会招来皇室忌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拿住把柄。若再与皇亲贵族牵扯上,卷入争权夺利之中,只怕日后很难独善其身。 人心最是反复,此一时官家宠爱信王,彼一时也许翻脸无情,到时文家便成为官家第一个下手除去的隐患。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小事老祖宗偶或插手无碍,这等世俗大事,他也分毫改动不了,只能从小处规避。 老祖宗对此深以为然。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能让赵珏主动退亲最好不过。可是世俗之间,能用什么法子逼人退亲呢? 文墨对此一筹莫展,打听了这位未婚夫的性格喜好,是个挑不出错来的好人。她可不管赵珏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思来想去,一路杀到平阳县想与那赵珏叫板,却不想有个莽撞的剑侠冒冒失失飞过,劲风一带,使得剑术奇烂的文墨身形一晃,狼狈不堪地跌下剑来。 她摔倒在地,正咬牙切齿地看那一道早已飞远的剑侠身影,忽然头顶一暗,有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 “姑娘可有受伤?” 文墨眼眸一转,注意到眼前有个轻袍高冠的男子,正俯下身子担忧地注视着自己。那一眼里包含的缱绻温柔,让心高气傲的道姑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便是她的未婚夫赵珏赵瑾瑜。 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树大招风,瞬间抛在了脑后。 世间纵有千百种巧合,再巧也不过此种。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定亲、成亲,不过短短数月。 分合、聚散,也不过数年。 要说她这位夫君,朝野上下没有不夸赞的。 温润,谦谨,善良,持礼…… 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赞美之词,放在他身上,毫不违和。 可是,任何东西都是过犹不及。 赵珏在许多人眼里是一尊活菩萨,也是一尊活财神。今儿病重啦,明儿交税啦,后儿嫁娶啦,只要找机会跟他哭个穷,这位信王公子立即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双手奉上财物。 这里边,自然不乏宵小之徒。 文墨嫁过去不多时就接管了内府,惊讶地发现府里时常穷得吃菜噎糠,竟然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她对于财物的莫名短缺已经相当苦恼了,偶尔再碰上几个死活要将闺女塞给夫君的老头老太太,心中更是恼怒,冷眼指出了其间的诳骗诡诈,要将那些宵小严办,赵珏却不依,道:“如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自甘行骗?” 文墨忿忿道:“道上的乞丐也分两类,一类是老幼病残,别无他法。一类是懒汉,只要摆上一个破碗,呼呼睡一觉,夜里一睁眼,就能捡了银钱去吃酒吃肉,逛窑子进赌坊。” 赵珏频频皱眉,十分不悦。 文墨出身修仙氏族,自幼受的教育就是扬善除恶,善和恶、是和非分得清清楚楚,错便是错,果断一剑砍了便是。然而赵珏接受的是圣贤之道,最是反感打打杀杀。如此一来,两人之间自然摩擦不断。 赵珏是个温和的人,即使生气也不会有太多表露,而文墨却是个实打实的武妇,火爆脾气压抑不了多久就会爆发一次。 文墨自认不是个没有理智的醋坛子,然而面对府里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蹭吃蹭喝蹭夫君的姑娘,她纵使有天大的好脾气,也给消磨得七七八八了。即便赵珏以礼相待,谁知道那些心怀鬼胎的小妖精能做出什么事来? 数日之前,赵珏在信王府门口捡到一位垂危老父托孤,请求赵珏收纳自己的女儿为妾,赵珏倒是婉言相拒了,在那孤女的请求下,收容她入府当了下人。 入夜后,夫君迟迟不归,文墨问了家仆寻去,却正撞上那姑娘对赵珏投怀送抱。 文墨心头那股闷气终于压抑不住,与赵珏大吵了一架,扬言要将这些来历不明的姑娘都赶走。谁料赵珏也动了薄怒,先是轻声责怪夫人铁石心肠,而后好言安抚了那位孤女,叫她自重自持,莫做如此无礼之举。 成亲数年,文墨还是头一次见他动怒,却是为了一个差点做了他小妾的姑娘。 文墨被晾在一边,听赵珏柔声细语地跟孤女讲《周礼》《礼仪》《礼记》,好几次插嘴都被无视了,一怒之下,包袱一卷,回了娘家。 不到几日,赵珏登门来寻。她在暗喜的同时,又听说了一位患病的孙姑娘,仿若被一盆冷水淋了个透身湿。 接着,巫瑶受托下山为那位孙姑娘瞧病,归来后,夫君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闷闷不乐,像是有解不开的烦忧。听随从说,那位孙姑娘没救活过来。 想必是在伤心自责吧。 赵珏用温柔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人,费尽心思去接近他。 文墨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夫君……唉,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好,太善良,太温柔了。无论对谁都一样的温柔。好似将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放在了心尖上,与他而言,所有人都一样,没有谁是特别的。” 她一贯是有些讨厌这位巫姑娘的。此时,不知为何,竟与她说了这么多。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对所有人都坏,只对我好便罢了。” 文墨说着,倒把自己逗笑了,想象着赵珏杀人放火的样子,不禁一乐。然后又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大概除了她所讨厌的巫姑娘,她也无处可说了吧。 巫瑶怔怔地看着那枝风华花出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良久,才如同梦呓一般喃喃道:“温柔是最强大的咒啊。” 文墨看出了她的漫不经心,却是一笑,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拾起佩剑,一步一步往院子门口走。 “赵夫人。”身后传来巫瑶的轻唤,“告知信王府,倘若奉旨伴驾,可以诈死之计金蝉脱壳,隐居西南投奔大理段氏,或能避过一劫,保百年平安。” 文墨回身,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盈盈一拜。“多谢!” 巫瑶垂下头,扬起一个凉薄的笑容。 有什么好谢的呢? 毕竟,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一千年前,先摇光星君奉令入世,思慕上了一位凡人,为他而去盗取护神一脉从归墟带回的神物:香笙璧。 此物乃上古神明太一之遗物,据说有生精魄、肉白骨之能。 先摇光星君在盗取香笙璧时,却被护神一脉的阵法所困。 先天璇星君闻风而来,他性情柔善多情,在听说了前因后果后,便自作主张私自释放了先摇光星君,又取了那块神璧赠与她。 上古神物失窃,香笙璧流落人间,自然逃不过天帝的法眼。天帝看在护神一脉份上,将先天璇星君打入凡间,轮回转世,待找到那块神璧后方能归位。而先摇光星君,则被送上了诛仙台,陨落于天地之间。 先天璇星君幸不辱命,做凡人的第一世,便寻得了香笙璧。 然而,在接引仙人的指点下,他记起了前世今生,却恼天道无情,不愿再回归仙位,便将香笙璧纳入神识,再度跃下了轮回池。自此,仙根已断,仙缘尽失。 天帝派过许多神仙下凡,遍寻不至,约莫是先天璇星君动用了上古神术,阻绝了他和香笙璧的气息。此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才有了穆家兄妹入主天璇宫和摇光宫之事。此是后话了。 这桩事,表面上看起来与巫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只除了,先摇光星君思慕的那位凡人,名唤巫暮。 这个局,巫瑶已经布了一千年,是时候收网了。 巫瑶从来都不是柔善可欺的巫楚。 正如天璇星君所言,巫瑶此人心深似海,行为不端,城府深沉,心计歹毒。 他倒是一点儿都没错看她。 巫瑶唤了毕方鸟,飞到昆仑山,自铜镯中取出那颗拴着红绳的小石子,在赤水中过了几遍,洗涤掉它在尘世间沾染上的尘埃。 倏尔一阵莹莹光芒浮起,隐隐覆在石子之上。荧光中,石子迅速褪去了它不起眼的表面,化为两枚相环相扣的玉璧,玉质莹黄,触手温润,却又带了些许寒凉之意。渐渐地,有幽香自其上弥漫而出,蒸笼在天地之间,似乎蕴含了深不可测的神力。 以身为媒,把它养了这几天,又经赤水洗涤,不起眼的小石子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巫瑶将它在手心一握,感受到身体因触碰神物而产生的不适,脸上却露出个算计的笑容。 师叔果然没有看走眼,它确是上古神物香笙璧无疑。 想来这神物由来已久,竟生出了些许灵智,变幻外表欺瞒世人。 “珠联璧合,镜花水月。” 璧是香笙璧,花是风华花,水是水涵珠媚。 其他的,她要么有了些许眉目,要么已寻到了蛛丝马迹。 此刻,香笙璧就在她袖中乾坤,风华花在师叔巫风的洞府,而水涵珠媚,则在她夫君天璇星君的手中。 所幸,盼了将近两千年,终于还是将这位仙君盼落了人间。计划的第一环,自始启动。 从昆仑墟的盯梢,到西岭的偶遇,一切都在她掌控之内。 巫瑶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抛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撩起耳鬓散乱的碎发。 太一神的八件遗物,她势在必得。 靖康元年六月三日,天子诏令,赵珏匆匆回京,夫人文墨随行。 十一月底,金兵再度南下,围困汴梁,天子被迫北行,命信王及其子护驾。行至真定,信王携子入五马山求援,不到二日,五马山为金兵所破,信王下落不明,其子为乱箭射杀。 听到消息后,文墨自刎于汴梁北郊。是夜,文家老祖宗坐化。 天子赵桓以信王通敌谋反为名施以连坐之刑,斩杀西岭文氏一百七十九口人。 也不知道当今天子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鲜为人知的是,赵珏本可脱困活命,只因逃难途中相救了一名唤为孙姬的女子,却不防孙姬为金兵内应,遂惨被设计围杀。这位信王公子赵珏,字瑾瑜,人如其名,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此生行善积德,仁德之名传颂天下,最后却因一念之仁而被杀,实在令人嗟叹! 正应了巫瑶那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珏为双玉,又得瑾、瑜双玉。双玉过盛,只怕会过柔则废”。 柔善可欺,助纣为虐。 此是后话了。 第三十七章 太一神 六月初六,巫瑶收拾了包袱准备往东去江陵府吃喜酒,见小公子红着两只大眼睛围在身边,笑道:“又不是见不着了,哭什么?” 小公子揉着红眼睛,撅着嘴道:“没哭。” 巫瑶掰开他的手,看着他泛着泪花的眼睛,取笑道:“哦?那这是什么?” 天璇正巧过来观望,见到这一幕,拧了拧眉,扭头就走。 别人在伤离别,这位巫姑娘却没心没肺的戳人痛处,当真招人嫌。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短则月余,长则一年,一定来找你,好不好?”巫瑶带着几分宠溺,轻轻拍了拍肉肉的脸蛋,声音却是漫不经心的。 于她而言,一年不过弹指间。而对凡人来说,一世才有多少个一年? 短则月余,长则一年。 小公子抹了下眼睛,勉强接受了这个约定。 巫瑶安抚好他,便向老祖宗告了辞,只等小公子将非要塞给她的东西打包好,就可驭鸟而去。 她前脚刚从厅堂走出来,摇光后脚就拉着兄长天璇去拜会了老祖宗。 “文叔,其实我们此次下界,是有公务在身的。”摇光也不想遮掩,开门见山道,“不知二叔可知,您院里那株风华,是上古神明太一之物。” “略有耳闻。” “我兄妹奉天帝之令,下界寻找太一神。这风华乃是太一遗物,何其珍贵,却被一名小小鬼仙养了一园子,也不知他从何而来,是否与那太一神有干系。” 老祖宗目光闪了闪,“有没有干系,丫头自去洞庭一问,不就知道了?” 他果然是知情的。 摇光撅起嘴来,哼道:“文叔实在过分,居然拿这话搪塞我。” 见她居然做出这种小女儿姿态,兄长天璇在旁边不由嘴角一抽。 老祖宗也揉了揉额角,十分头疼,道:“并不是搪塞。我虽久居人世,的确甚少听到上古神明的消息。不过……”他顿了顿,瞟了天璇一眼。 摇光急道:“不过什么呀?” “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也在找太一。” 摇光和天璇齐声问道:“谁?” 老祖宗微微一笑:“巫姑娘。” 兄妹俩又齐声惊道:“她?” 老祖宗颔首。 “巫瑶找神明做什么?” “这个,文某就不得而知了。” 摇光扯了兄长一把,急急道:“那还等什么!兄长,我们快去追她,别让她跑啦。”说着匆匆忙忙往堂外走去,忽然听到后面老祖宗又来了一句。 “哦,还有一件事。” 摇光猛地刹住了脚。 “那洞庭风华府的鬼仙巫风身上,隐含一股神力。” 摇光一呆:“神力?他怎么会有神力?莫非……莫非他是太一神?不对呀,如果他是,那巫瑶还找太一神做什么?” 老祖宗捋了捋胡子,慢条斯理道:“巫风仙极少来我西岭,几百年前,我隐隐感觉到他仙衣之上有一丝神力,很是微弱,而前几日他登门时,那股神力已经消失了。” 机敏如摇光,马上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突然出现,又突然消散,必然是接触过神明而短暂遗留下的痕迹。” “天帝说过,自之战后,天地间只剩下最后一个神,名叫太一。那太一神不知何故坠入了人间,隐世不出。数百万年来,仙界有寥寥几次,曾感受到人间存留的微弱神力。”摇光一拍大腿,一锤定音,“然而,几百年前,巫风接触过太一神!他可能知道神的所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的师侄巫瑶在找太一神。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弄丢了神的踪迹。事不宜迟,兄长,我们马上出发去找他们!” 老祖宗蓦然发问:“二丫头是打算先去找巫风仙,还是叫回巫姑娘问话?” “当然是巫……”摇光话语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猛地拍了拍天璇的肩膀,“兵贵神速,不如我们分开找他们,我带上开阳去找大美人巫风,你呢,自己去找小美人巫瑶。”说着,挤眉弄眼地嘿嘿笑,“给兄长制造和佳人相处的机会,妹子我对你好吧!” 天璇皱眉,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就这样了,有事传信!”摇光挥了挥手,大跨步走出厅堂,扯开嗓子喊道,“开阳!跟本仙君游山玩水去啦!” 天璇莫名其妙就被小妹给卖了,简直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实在拿她没辙。他正想告辞离去,老祖宗却叫住了他。 “悦儿。”老祖宗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堂堂星君被这个对待小孩的动作闹了个大红脸。老祖宗感慨道,“许多年过去了,你性子也大变了……” 天璇一时没明白过来,沉默不语。 “我还记得你修仙时活泼好动,无忧无虑,比二丫头还没心没肺,怎么成了神仙后,倒变得沉默寡言了?” 天璇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年纪渐长,自然得有大人的样子。” 老祖宗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之中。“当年之事,怪文叔无能……” “您指的……是何事?”天璇心头闪过一丝奇怪的情绪,快得让他捕捉不到。 老祖宗很快清醒过来,望着天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文叔有话但说无妨。” 老祖宗嘴角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叹息道:“走吧。” 天璇在原地踟蹰了一阵,恭敬地深深一拜,道:“此去经年,归期不定,文叔还请珍重。” 老祖宗点了点头,天璇这就告辞。 身后,冷不丁传来老祖宗低低的话语。 “巫姑娘性子是有些不好相与,但决计不会害你。悦儿此去,莫要与她起冲突,能让着她,就尽量让着她。毕竟,她时日也不多了。” 怎么又牵扯到巫瑶了? 这话来得又突兀又古怪,天璇脚下一顿,诧异地回过头。 时日不多? 高堂之上,老祖宗正襟端坐,像是入定了。 天璇再次垂首拜了拜,提步而走。 出了文府,毕方鸟正驮着巫瑶,展翅欲飞。他也祭出无雏剑,堪堪踩在足下,回头望了一眼仙气稀薄的文府。 沉甸甸的死气,笼罩着这座昔日辉煌的府邸。 这是他和文叔的最后一面,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纵然修成了无欲无求的神仙,天璇还是觉得心里头隐隐酸涩。做神仙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想不起来当凡人时是什么模样了。 身为剑仙,身为星君,身为穆剑的族长,背负的期待越多,身上担负的责任也就越大。 一千多年来,他收敛了少时顽劣的心性,变得小心谨慎,生怕有一步行差踏错。正如文叔所言,做凡人时无忧无虑,成仙后反倒沉默寡言。 可能,他还是适合当一个嬉笑怒骂的凡人吧。 天璇摇了摇头,敛去仙气,将这些世俗的情绪甩在脑后,御剑追上毕方鸟。 江陵府距离西岭山有些距离,在日落之前,一人一仙终于赶到了轩辕剑冢。禀明门童代为通报之后,不消片刻,一个剑眉美髯的中年人就迎了出来,满脸喜色地拱手道:“巫姑娘!” 巫瑶已褪去黑色的丧服,换上一身白素罗的窄袖长裙,及踝的长发也盘了起来,扎了个清爽利落的道姑头,背负一柄未开刃的黑剑,乍一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剑修的气质。她回了一礼,含笑道:“徐宗主。” 此人正是轩辕剑冢的宗主徐源,年方四十余,他守着剑冢,身上佩着宝剑,修的自然就是剑道。 轩辕剑冢是江陵府新近兴起的剑修门派。 至于为何是新近兴起,只因江陵府地属荆湖一带,荆湖在一千多年前又属楚国,而楚武王在位时,正好又是兴巫灭道的鼎盛时期。是以,荆湖一带剑修门派寡淡,远不如西蜀和吴越。 徐源开怀一笑,眼角的皱纹跳了出来。“巫姑娘仙踪不定,不想当真会屈尊来剑冢吃酒,实在是徐某之幸啊!” “徐宗主言重了。”她自铜镯中掏了掏,取出一个包装得十分喜庆的礼盒,“小小贺礼,希望幽境莫要怪我小气呀。” 徐源接过,不动声色地在手上掂了掂,将礼盒递与门童,乐呵呵道:“巫姑娘真爱开玩笑,此等无价之宝,怕是会惯坏小女。” 巫瑶毫不客气地道:“本姑娘捎了个蹭吃席的人,这贺礼自然也不能太轻了。”她指了指身侧的仙人,“这位是我友天璇。” 她说“我友天璇”时十分自然,听得天璇心头微微一动。 “巫姑娘的好友就是我徐源的好友,贵人仪表不凡,姿容出众……”客套了好一阵,徐源才迎他们入府。 谁知,前脚刚踏入轩辕府,只听巷陌深处一阵马蹄声匆匆由远及近,马上跃下一个佩剑的儿郎,单膝跪地,面如死灰:“宗主!” 徐源一抬手,制住他即将脱口的话,望了巫瑶等人一眼,拱手道:“巫姑娘,徐某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真对不住,叫小女代劳为几位接风洗尘,聊表歉意。” 巫瑶的视线在那儿郎身上打了个转儿,略一点头。 徐源冲门童道:“让姑娘出来接待贵客。”门童应声闪入内院,不多时就领了一个眉目标致的大姑娘出来。徐源又拱手告辞,引那策马的儿郎出府,转过巷角。 “巫姑娘?”徐姑娘有些迟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巫瑶也正好侧过头看她,不知为何眼神一眯,忽而笑道:“嗯。你是碧草,还是幽境?呐,看你面如桃花,红鸾星动,莫非是新娘子幽境?” 徐姑娘掩嘴轻笑:“巫姑娘真爱说笑。二姐佳期将至,在内院绣嫁衣呢。” “哦,是大姐呀。” 徐碧草瞥见旁边的天璇,顿觉惊若天人,呼吸一滞。 天璇星君仍穿着一身素白的宽大袍子,正神情寡淡地打量着轩辕府,察觉到她的视线,将脸一板,不动声色地往旁挪了一步拉开距离,整个身子几乎贴着墙根而立。 巫瑶上前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挡在她和天璇之间,提出要见徐幽境。此时徐碧草正发着愣,半天没回话,冷不丁听门童低唤“大姑娘、大姑娘”,当即反应过来,羞红了小脸,慌慌张张地问:“巫姑娘方才说什么?” 巫瑶牵了牵嘴角,眼神微凉,“可能一见新娘子,叫我们沾沾喜气?” “姑娘开口,本不该拒绝的,只是二姐疏漏,忙于赶制嫁衣……”徐碧草为难地咬着下唇。 巫瑶也想到了这一点,扶了扶额,好似有些遗憾,但也只能作罢了。她一撩衣摆,迈入院中,跟在徐碧草后头拐过一扇月门,天璇紧随其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璇发现她微微侧过头,视线若有若无地在巷陌深处逗留了几息。 出于本能,他立即探出神识,往那处感应。 那处悄寂无声,隐约有奇怪的气息一掠而过。 那是什么? 他复又转过头盯着巫瑶,却见她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她也有所察觉? 正待问她,她已掉过脸去,神色如常地与徐碧草说笑。 天璇只能咽下疑问,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心里却起了疑心。 巫瑶真是来吃喜酒的么? 第三十八章 傀儡 徐源早已摆下酒宴,由徐碧草代父为二位贵客接风洗尘。 宴间,徐碧草面色娇羞,偶尔拿几眼去望天璇,频频劝酒,但最终只劝到了巫瑶头上。只因天璇……是时他虽已敛了修为和仙气,但面色冷傲,威压尚存。九天仙君的冷眼,修为不高的徐碧草可吃不消。 散了宴,踏出大厅,漫天星斗悬挂头顶,巫瑶回安置的厢房里洗了把脸,将晕乎乎的脑袋洗得清醒了许多。也许是酒劲上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起身,就着星光摸到天璇房间,扣了扣窗子。 窗子很快被人从里撑开,天璇低头,透过缝隙看到她蹲在窗下。“何事?” 这场面很有几分夜扣佳人窗的风流意味。 巫瑶面上带着酒后的红晕,掀起朱唇:“星君有没有兴致,一探新妇闺阁?” 天璇扬了扬眉,他自然是没兴致干这种龌龊事的,不过观巫瑶神色,应当并非夜袭。沉吟片刻,闪身出户。 “走吧。” 避开耳目,走过后院时,他脚步微顿,巫瑶也跟着顿了顿,隐隐听见徐碧草的声音,循声望去,见到一间屋里烛火明亮,匆忙一拽他袖子,矮身爬过。 天璇跟着她矮下身子,在后院各处厢房转来转去,来回转了两圈,忍了许久,不由低声问道:“要去何处?” “徐二姐闺房。”巫瑶简单地回答,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拧,“奇怪。” 天璇眸中一动,“你也察觉不对劲了?” “嗯。”巫瑶严肃地点头,“后日就是婚期了,徐幽境的嫁衣怎么还没绣好?这是有多惫懒?” 她的关注点当真奇特。 天璇瞬时默然,跟在她身后走第三趟,她忽然一折身,绕道墙角,吭哧吭哧搬开了一尊发霉的石凳子,又探手掐了藤架上一朵浅红的蔷薇,眼前景致突变,墙角立即变作了一扇门,门里点着灯,柔婉女子修制衣裳的剑剪影勾勒在窗纸上,一静一动间暗藏杀机。 巫瑶牵了牵嘴角,略带不屑地道:“拙劣。” 天璇则如临大敌,眼也不眨地盯着窗上那个缝衣裳的身影。 他俩说话的声音并没有特意压得很低,那房中人却好像没听到一样,手上半息停顿都没有。 屋中烛火呲地跃动了一下,窗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身影,忽闪的烛火将她手中穿梭的细线放大了,那投影倒似一把细长的剑。 巫瑶上前就要推屋门,被天璇一把扯住了袖子。 他皱眉道:“有些古怪。” 巫瑶似笑非笑道:“确实古怪。” 说完,脚上一用力,门应声而开。 天璇面色一沉,还未来得及呵斥她打草惊蛇,目光落入室内,却倏地一愣。 屋里坐着一位眉眼与徐碧草有几分相似的姑娘,她左手抱着一团大红的衣裳,右手拈着一根针,正在衣裳上面绣着花样。 闺门被巫瑶从外边踹开后,那位姑娘却仿若不闻,仍旧垂着头,专心致志地缝制衣裳。 巫瑶缓步走到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啧啧道:“花钗大袖衣。是新妇幽境呀?” 徐幽境仍旧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巫瑶径自伸出手去,躬身揽住她的腰。 天璇正要斥责她无礼,却见她手指按在徐幽静腰椎下的命门穴,“噗”的一声,那徐幽境竟如被戳破的孔明灯一般,整个身躯萎缩下来,不消几息就缩成了一团衣裳。 她从衣裳里挑了挑,伸出两指,却是夹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皮。 这场景着实诡异,天璇怔了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巫瑶偏过脸,看着他几经变换的脸色,似乎觉得很有趣,便将那张皮扔向他,他下意识接住,而后脸色发白。 “你猜这是什么?”巫瑶不怀好意地问道。 方才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现在变作了一堆衣裳和一张皮,这张皮还能是什么! 天璇打了个寒颤,霍地将手里的皮甩了出去,脸色十分难看。 “你杀了她?” 巫瑶挑了挑眉,好像觉得更有趣了。“哦?我是这种喜欢随意杀人的人?” 是啊! 天璇几乎立即就想点头。 考虑到临行前文叔跟他说过的话,巫瑶时日不多了。 他想了想,这头到底没能点下去。 对于一个时日不多的人,还是尽量友善些吧。 天璇不由叹了口气。 巫瑶勾了勾嘴角,对着那张皮吹了口气,一阵青烟飘过,皮化成了白纸。 “巫术?”天璇心下一惊,脱口而出。 “准确地说,是‘傀儡’。” 正统巫术之一,傀儡。以白纸化形,神色动作与常人无异。 当年,她就是以傀儡坐镇楚宫,从而得以脱身的。只是没想到误打误撞,正好赶上国师巫濛行大逆之术,楚王一怒之下将巫濛五马分尸了,还连累她的傀儡也被绑上了火刑架。 当时在蜀都郫邑颠沛流离的巫楚听说了这件事后,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 不知不觉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而她却一无所知。 巫楚就是这般,性子优柔绵软,对于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后知后觉,所以才会有了后面那些事端…… 这些让人不悦的回忆,叫巫瑶眸色一冷,狠狠捏了捏地上皱巴巴的白纸。 “傀儡”这道巫术,若是学得精妙,便如当年被烧死的“巫楚”一样,常人根本看不出真伪,可代人生,亦可替人死。若是学得粗陋,就像前阵子巫媛所化的鬼面人,以及眼下不知何人所化的“徐幽境”,拙劣至极。只需一捏命门,就会现了原型。 天璇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问:“傀儡,可是傀儡术?” 巫瑶瞥了他一眼,这一眼里颇有些瞧不起的意味。 “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了?” “傀儡以纸化形,是对符纸作用的。傀儡术以人为媒介,是对人作用的。” 天璇心头一紧,忙问:“对人施展会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就是生死关头,无论那人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会被当成施术人的傀儡,代替他去死上一回,换来施术人的安然无虞。” 巫瑶说得漫不经心,忽见天璇神色大变,奇道:“怎么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边咧了个恶劣的笑容,“你莫不是,被人下了傀儡术吧?” 天璇肃了肃神情,垂下眼道:“并不曾。” 他所做的那个关于傀儡术的新婚夜之梦,巫瑶显然毫不知情。 那么,那确实只是黄粱一梦么? 天璇忽然在想,如果是这样,那他当真错怪她了。巫瑶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他正生出了些许歉疚,只见巫瑶拾起那张皱巴巴的白纸,在烛火上一点,烧成了灰。她又掉头捡起那身花钗大袖的嫁衣,抚摸着上头的刺绣,自言自语道:“好一幅‘闺阁绣’,乍一看,像是出自文绣院思白之手,就算不是,也是十分高明的仿品了。应当能卖个好价钱。” 天璇正在奇怪她前言不搭后语,却见她一卷袖子,将那身嫁衣扔进了铜镯里。 “你、你这是……做什么?” 巫瑶又用那种瞧不起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听不懂么?拿去卖钱呀!” “你……”天璇指了指闺房,发觉空无一人,只好掉转手指头,又指向了她,面皮一抽,提醒道,“这是新娘子的嫁衣。” “我知道。”巫瑶漫不经心地往外走去,“左右这婚仪也成不了了,明日肯定有好戏可看。没人会注意到我拿走了嫁衣的,放心吧。” “这是有没有人注意到的问题么!” 巫瑶认真地想了想,严肃地点头:“嗯,也是,等徐二姐回来,我得好好数落她慢藏晦盗。” 天璇被气得七窍生烟,“你偷窃他人之物,反而怪物主不收藏好,引诱你起了贪念?” “不然呢?你的意思是怪我咯?” 文叔让他迁就巫瑶的话语跳入了脑海中,天璇强行忍住心头怒火,道:“你若是缺钱,可与本仙说,本仙接济你便是。” “得了吧。”巫瑶发出了一声嗤笑,“一看你就是个清水仙官。我穿要穿官绣,行要坐车辇。这些都不得需要银钱?旁的不提,光说吃吧,我最爱吃那个曾得蔡右丞赏识的灌浆包子,一千三百贯一顿。” 米价不过千来文一石,而几个包子却要千来贯,竟比一千石米还贵! 饶是向来养尊处优的天璇星君,也当即就白了脸。 蔡右丞一顿包子吃了一千三百多贯,此事轰动天下,久居天庭的天璇自然不会知道,那一顿包子是几百号人吃的,平摊下来人均应是几贯钱。几只包子几贯钱,不少,但也没传闻中那么惊世骇俗。 他皱了皱眉,道:“修仙之道,怎可如此虚荣世俗?” 巫瑶的回答又直爽又大方:“所以我才修不成仙人呀。” “你!”天璇咬咬牙,忍住即将出口的呵责,沉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是君子呀,梁上君子。” 天璇方才的些许歉疚顿时消怠。 巫瑶此人,向来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无可救药! 第三十九章 血蛇 好戏远比巫瑶认为的来得快。 是夜,她回了厢房,拆下发髻,侧卧于床上,正酝酿了些许睡意,耳朵里隐约钻进了喧嚣之声,瞬间睡意全无,穿上衣裳,趿拉着绣鞋去敲隔壁小院的门。 门很快打开了,露出天璇带着探寻意味的脸。 这开门的速度过快,巫瑶不禁打量着他,衣裳齐整,发冠未拆,眼下微微青黑,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也不知是压根没睡,还是很早被惊醒后便收拾好了。 “仙君是否不能安睡?” 她这本是好意一问,那天璇却板起脸,冷淡而倨傲地扬起了下巴,全当没听到。 “何事?” 巫瑶讪讪地抓了抓头发,却没抓到想象中的道姑发髻。 天璇的眼神像是才落在她身上一般,不悦之色更浓了。“巫姑娘倒是颇有魏晋之风。” 巫瑶暗叫一声糟糕,出门时太兴奋,忘了梳头。此时正值四更,她居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来敲天璇的门。 “仙君久居天庭,竟然会知道人世间的魏晋。”她啧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足下趿拉的绣鞋踩了个严实。 经过几天相处,这位总是一本正经的上仙渐渐习惯了她这些惊世骇俗之举,疲于斥责,便重复了一遍:“何事?” 巫瑶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笑道:“几个时辰之前,我说过轩辕剑冢会有一出好戏。故而,特请你去看戏。” “这出戏与你何干?”天璇皱眉道,“你身为修仙人,岂能成日与这些俗事纠缠不清?” “自然是有干系,才不得不掺和的。毕竟,那徐幽境屋里头,坐的可是我巫族的傀儡。” 这话倒是不假。 近旁的几个院落里纷杂之声更甚,火光冲天。 “你看,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巫瑶退开几步,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 天璇沉吟片刻,终于颔首道:“走吧。” 一人一仙自奔火光处而去,路遇巡逻的家仆,见他们匆忙赶往姑娘居住的西厢,奇怪的是并没有阻拦,反而好心地指了指路,倒像是怕他们找不到姑娘闺房。天璇小小地吃了一惊,绕过月门,来到后院,却见后院里站了好些个修士装扮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竟是一点也不避讳。 他们赶到时,这些修士正围着徐源喋喋不休。 “简直胆大妄为。” “世间居然会有如此阴毒之术。” “听说徐宗主请了这么位,莫不是……” 墙角一隅,徐碧草正和两个女仆抱作一团,嘤嘤哭泣。 巫瑶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些。冷不丁徐源的目光掠过人群,倏然一亮,高声道:“巫姑娘!” 嘈杂之音蓦然一顿。 修士们纷纷将目光投递过来,有探究,有惊疑,也有不屑。 巫瑶敷衍地拱了拱手:“徐宗主。” 徐源紧走两步而来,喜道:“本只是一桩小事,不敢叨扰姑娘。姑娘能来,实在太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 徐源环顾一圈,凑过头,压低声音:“此事可能与巫人有关,也只有姑娘能解徐某此惑了。” 巫瑶已有了心理准备,是以毫不惊讶,深感自己有先见之明,意味深长地瞥了天璇一眼,脸上禁不住挂了几分得意。 “哦?” “昨日夜里,小女被人下了巫术。” “是么?”巫瑶撇了撇嘴,目光流转,“何人说……” 话语戛然而止。她目光幽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天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院中站着一位披着湿漉漉大氅的少年修士,手里抓着一条细长的东西,就着细碎的星光一看,竟是一条小蛇,被拿捏住了七寸,昂起头颅,做出愤怒而不甘的姿态。 徐源道:“便是此蛇。” 大概是因为事出突然,巫瑶显得措手不及,勉强挪开视线,声音里带着压制不住的颤音:“这、这是?” 昨日夜里,徐碧草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隐约听得窗外格拉一声,冷风嗖嗖灌进了闺房。此后便是长久的沉寂。于是。睡梦中被惊得半醒的碧草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臂上忽然一凉,这股刻骨的凉意深深嵌进了她的身体,并且有不住往上延伸的迹象。 拂过肚腹、拂过胸口、拂过脖颈,袭向脸庞。 终于,碧草被彻底惊醒,睁大双眼在黑暗里费劲地瞧,试图看清什么。 星光如此黯淡,房内没有掌灯,她什么都看不到。然而那嗞嗞的古怪声响却是不容质疑的,分明地响在耳畔。 什么东西! 碧草浑身一震,小嘴紧抿,胸口起伏。她很想尖叫,可是又不敢张嘴,生怕那东西就势钻进了她嘴里,竟紧张得身体完全僵硬了。 黑暗里,一人一物呈对峙状态。 那东西静静伏在她肩头,举头面向她的脸庞,大有蓄势待发之势。 冰冷滑腻的触感,贴在女子温热的皮肤上。侵入体内的不只是凉意,还有蚀骨的恐惧。 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又似乎过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她的耳畔响起了一个欢快的男声。 “哈,抓到了!” 此时此刻,一个陌生的男子出现自己的闺房。徐碧草本该恐慌的,此时听来却宛如天籁。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拍到了她的胳膊。 接着黑暗中有什么一闪,凭空浮现出一团火光来,照亮了小小的闺房。 一个人影正蹲在她床头,笑容明媚得有如艳阳,俨然是个纯净美好的少年。 时值六月,他却披着大氅,大氅上落满了碎雪,像是从冰山雪川匆忙赶来一般。 他手里掐着一条寸余长的小蛇,好奇地盯着它翻来覆去地看。这条小蛇和一般蛇并无二般,通体青碧,只那尾巴尖上有一点血红色,十分的俏皮可爱。 碧草一呆,视线往胳膊上一扫,那里空无一物,也许是心理作用,胳膊上还是发寒,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几乎挥之不去。 她这时才想起什么来,猛然跳下床来缩到闺房一角,抱头凄声尖叫起来。 尖锐的惨叫声划过夜空,很快就有婢女跑了进来,猛然看见闺房里有个陌生少年,也是一阵尖叫。 这厢东西太大,客房和耳房的修士们很快闻风而来。 婢女阿梅阿兰给大姑娘披上了外衣,不敢看那条被陌生少年捏在手上的小蛇,想走又走不了,想留又不敢留,跟主子哭成了一团。 不一会儿,徐源也赶了过来,询问半天,碧草只知道哭哭啼啼的,什么也问不出来。徐源不愿冤枉他人,只得向那突然出现在女儿闺房的陌生少年一拱手,道:“在下轩辕剑冢徐源,不知阁下深夜造次,有何见教?” 少年丝毫不觉自己深夜入闺房有何不妥,大大方方地道:“我叫韩真。” 一众围观的修士窃窃私语。 “虽不知为何阁下私入西厢,但实在……”徐源叹了一口气。 韩真呆呆地问:“你是说,我不该来?” 徐源细细将他一打量,见他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又想到他能破了府里头的禁制,相信法力必然不弱,便生了招揽之心,低声道:“此举有碍小女清誉。” “这么说,这人,我救得不应该?”韩真满脸困惑。 “救、救人?”徐源的目光才落到他把玩着的小蛇上,又将碧草一望,碧草哭得更悲戚了。 “这个叫血蛇,是巫族的禁术,可恶毒了,会取人性命的。” “巫、巫术?” “怕是有人看中了你家,你家要倒大霉啦。” 徐源心中一凛,低声问道:“真人确定,这是巫术?” “师父说过,血蛇以人血养成,养成之日,有吞天噬日之力。” 一旁的阿梅忍不住插话道:“那位巫姑娘不就是巫人么?宗主一请她来,就出了这桩事,只怕她脱不了干系。” 修士们议论纷纷,显然也是对这么巧合的事有所怀疑。 “是与不是,明日请来一问就知。”徐源似乎有所顾忌,不想将巫瑶牵扯进来,便敷衍了一句。正在说话间,巫瑶和天璇便过来了,倒省下了请她过来的麻烦差事。 谁知,那韩真盯着巫瑶看了许久,忽然面露惊喜之色,试探性地问道:“师父?” 徐源一怔,看看一脸莫名其妙的巫瑶,又看看喜形于色的韩真。他见韩真见多识广,法力高深,不知其师父又是何等高深莫测的真人,便恭敬地问:“不知真人师从何人?” 韩真搔了搔头,道:“我师父叫杨莹。” “杨莹?”巫瑶将这名字在嘴里细细品了品,还真想不起有这号人的存在。 韩真却是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地扑了过来:“师父!” 巫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了个满怀。 “师父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谁是你师父!瞎嚷嚷什么!”巫瑶伸手去推他,不意间碰到了一条滑溜溜的东西,一低头,正好撞上血蛇高昂的头颅。 巫瑶猛地缩回了手,厉声道:“滚开!” 天璇从未见过巫瑶这么疾言厉色的一面,不由望了望她。只见她浑身僵硬,面色惨白,隐隐露出恐惧之色,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不禁想起,当初巫风就用符纸幻化了一条细长的东西,将这位胆大妄为的巫姑娘给活生生吓晕了过去,那细长的东西倒有些像蛇。 莫非,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巫姑娘,居然怕这细软冷腻的东西? 韩真闻言,乖乖松开胳膊,眼睛湿漉漉的,垂下头去,委屈地道:“师父,真儿知错了,师父不要动怒,省得气坏了身子。” “真人认错人了吧,这位是巫姑娘。”徐源见巫瑶脸色极差,好心上前替她解围。 韩真又抬起头,将她细细一看,带了一丝委屈,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她长得真的好像我师父呀。” 巫瑶板着脸不说话。 他声音又小了下去。“就连生气的样子,也像。” 徐源实在哭笑不得,便不再理会这些琐事,在西厢院里扫了一圈,沉声问:“二姑娘呢?” 阿兰回过神,擦了把脸,小声道:“二姑娘还睡着呢。” 碧草和幽境两姐妹的闺房是挨在一块的。这边动静这么大,整个徐府都给翻过来了,隔壁还能睡得那么香甜? “把她叫来,陪陪碧草。” 阿兰应了一声,挣脱碧草匆匆去了隔壁屋子,没一会儿又神情紧张地跑了进来。“宗主,二姑娘不见了!” 第四十章 异类 这一整晚,徐府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先是大姑娘被血蛇袭击了,然后是二姑娘失踪。 徐幽境的婢女阿兰说,二姑娘是二更睡下的,因为她睡眠浅不喜被打扰,阿兰没有她的招呼不敢轻易进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姑娘就没了。 徐源指派了一批弟子去寻人,一夜无果。 到了辰时,徐源正与客人们在大厅用朝食,忽然有弟子来报,说二姑娘自己回来了。 徐源放下手里的胡饼,在婢女奉上的面巾擦了擦手,还没来得及起身,二姑娘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厅中。 “父亲。” 巫瑶在下首席地而坐,一面吃着胡麻粥,一面咬着馉饳儿,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两只耳朵伸得老长,俨然进入了看戏模式。 这位二姑娘,倒是和夜里所见的傀儡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憔悴了些许。到底是真人,行事作风和傀儡有些说不出道不尽的不同。 徐源一见徐幽境毫发无伤,气不打一处来,便不顾众多外人在场,开口斥责道:“还记得回来?你去了哪里?” 徐幽境拱手见礼,沉默以对。 屏风后传来徐碧草惊喜的声音:“二姐!二姐能平安回来,实在太好了。过来用食吧!” 徐幽境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意。“大姐。”说罢,瞄了瞄神色不悦的徐源。徐源没开口让她用食,她的步子始终没敢迈出去。 “宗主。” 门前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徐源循声望去,见到一名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顿时明白过来,脸色稍稍缓和,道:“沧澜啊……难为你寻得小女了。” 这本是解围的话,那徐幽境却不领情地开了口:“昨晚我跟他在一起。” “你!”徐源大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座下数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时大厅里默了一瞬,只一个刺溜刺溜吃东西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 天璇侧目而视,见到一个穿着破烂的少年郎,正刺溜刺溜地吸着面片汤,浑然不顾厅中其他人频频投过去的视线。 面片汤是方才呈上的,热气腾腾。他却像不怕烫一样,吃得又急又快,像是很多天没吃过东西,意犹未尽地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嘴唇被汤水烫得红艳艳的,一双眼睛熠熠发亮。 屏风后用食的徐碧草隐隐窥见,掩嘴一笑,道:“再给真人奉上几分吃食。” “不了不了!”韩真连忙喊道,“一碗面片汤四文钱,我身上只有五文,再多可付不起啦。” 这当口,已有女婢呈上了新菜。他探头看去,见是一碟饆饠,一味合羹,两样冷菜,馋得直咽口水,鼓起勇气望了屏风一眼,小声道:“不过,我力气大,干活利索,可以留下帮工洗碗碟来代银钱。” 厅里静了片刻,哄堂大笑。 阿梅乐得直不起腰,低笑道:“这个傻子!难不成以为咱们这里是酒楼?” 徐碧草掩嘴,忍笑道:“在我府上吃住无需银钱,真人自便即可。” “当真?”韩真怯怯地问了一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声欢呼,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他面前的几碟小吃。 被这场闹剧一打岔,徐源险些忘了紧要之事。 正在这时,徐幽境身后的年轻男子走上前去,行礼道:“宗主误会了,二姑娘在李府做客,家母见了极为喜爱,便拉她多说了几句,不知不觉天已大白。是小婿顾虑不周,失礼了。” 事情已经发生,再计较起来没有任何意义。想起她早逝的娘亲,徐源也唯有长叹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盼着过两天成了亲遮掩脸面,便肃然道:“虽然你二人已定了亲,但一日未拜堂,便不可逾矩。” “小婿明白。” 原来这位竟是徐幽境的未婚夫,李沧澜。 巫瑶随便听了几耳朵,消灭了案上的几碟小吃,这才有空抬眼打量他。这一看,她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 如果是巧合,那么实在也太过凑巧了! 身侧的天璇察觉有异,也跟着望去了一眼,正巧李沧澜的视线扫了过来,倒像是愣了一瞬,随即抿紧了嘴。 天璇又疑惑地望向巫瑶。她已垂下头去,漫不经心地吃着茶。 他又抬头去看李沧澜。 这位徐宗主的准女婿,亦神色如常。好似方才那一瞬间,两人对视时难掩的惊愕,全是他的错觉。 府里上下一宿没睡,用了朝食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天璇约莫小憩了三两炷香的时间,就被来回踱步声吵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到窗户上映着一个影子,来回晃动,伴随着那道将他吵醒的踱步声,显得又焦急又犹豫。 天璇起身,动手整理仪容。他在人间走动时入乡随俗,凡事都亲力亲为,很少借用法术。 这当口,窗外的人也听到了动静,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仙,你起了么?” 天璇手一抖,好不容易束好的头发又散落下去了。 “我是韩真,你还记得我吗,大仙?”窗外的人又开心地叫了起来。 “我不叫大仙。”天璇脸黑了。 “你身上有仙气,你是神仙对不对?” 天璇绞起袖子,使劲闻了一下,夹杂着些许凡尘的气息。他明明将仙气收敛了,这韩真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真自顾道:“所以你是大仙嘛。” “……”天璇默了片刻,道,“此番因公下界,不欲表明身份。我俗家姓穆,你唤一声‘穆兄’就好。” 韩真倒丝毫没有尊卑观念,很自然就喊道:“哦哦,穆兄!” 天璇打开门,道:“可有何事?” “我……我想找我师父。”韩真讪讪地摸了摸头,支支吾吾道。 “你师父是叫杨莹吧?我并不曾听说。” “她昨夜才与你一起的。” 天璇忽略掉这句话引起的歧义,恍然:“你是说巫姑娘?” 韩真纠正道:“我师父。” “你所见的女子姓巫,并不姓杨。为何你却说她是你师父?” “她身上的气,和师父身上的一模一样。”韩真想了想,补充道,“她们长得也一样,就连生气的时候也特别像。” “气?”天璇微微拧了拧眉。 巫瑶身上的气息非常复杂,有常年在人间行走的尘世之气,有与巫风厮混时沾染的仙气,也有些许阴气、戾气,唯独没有生气。 她是一个超脱于六界之外,跳脱俗世轮回的异类,说不清到底属于什么东西,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仙非仙。 就连她的师侄巫媛、师侄孙巫孙,身上也只有些许阴气。 这样复杂的气息,世界上居然还有第二个人拥有? 天璇不由起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样的气?” “黑色的,很浓厚的黑气,非常压抑,会让人透不过气来。”韩真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黑气之中,有一团很干净很纯粹的白光,很温柔的。” 用颜色来形容气息? 天璇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啼笑皆非,半玩笑地道:“哦?那我身上的气息,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的,叫人身上发寒,冷厉肃杀。” 他居然用了“冷厉肃杀”这么严重的词语。 天璇扪心自问,自己虽面冷心冷,好歹上不愧对天,下无愧于地,怎么着也称不上是“冷厉肃杀”吧。 正好笑间,眼角忽然瞥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偏头一看,不知巫瑶什么时候已站在了檐下,目光微闪,若有所思。 “师师父!”韩真神色一震,欢天喜地地作势要扑过去,却见巫瑶抬起腿做威胁状,便讪讪地停了下来。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师父’。你是傻的吗?”巫瑶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结巴的语气,挖苦道,“怎么,还没被揍够?” 天璇这才注意到韩真白嫩的脸上,多了几个脏脏的鞋印。看样子,他早前已去扰了巫瑶的清梦,被撵了出来,所以才会找自己这个看起来与巫瑶有几分交情的仙人吧。 韩真怯怯地瞥了她一眼,偷偷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天璇。 天璇心领神会,开口道:“巫姑娘可有什么事?” 大约是因为韩真在场,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与夜里“何事”的冷漠倨傲截然不同。 巫瑶心头一涩,道:“星君大人对别人……倒甚是和气。” 连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子,他都能好颜好色地交谈。可是为什么对她,却近乎无情呢? 赤柎果能解忧忘愁,却不曾听说有什么会叫人变得冷厉肃杀的药效吧? 果然,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天璇的眉头又微微拧了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姑娘有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这江陵府数年前是我楚国的疆域,我便做个东,带你重……”巫瑶即时收回了“重游故地”一句,改口道,“带你游玩一番。” “好啊、好啊!穆大仙一起吧!”不待天璇回答,韩真立即喜滋滋地挽住了天璇的胳膊,连拖带拉地将他拽出了门,往街上走去。 “穆大仙,你是刚来凡间吧,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天璇已疲于更正他的称呼,只道:“我是剑侠出身,在凡间生活了二十载,渡劫飞升成仙的。” 韩真喜道:“那你是剑仙啦?你只用了二十年就飞升啦?好厉害啊!可惜我资质愚钝,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修成。” 天璇突然想到早间他饥肠辘辘的模样,便问:“你还未过辟谷期?” 韩真呆呆地问:“辟谷是什么?” “辟谷就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天璇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打量着韩真,“你法力不低,怎么还未到辟谷期?” “哦,我师父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想当神仙。” “人人都想做神仙,怎么你却不想?” “成仙有什么好?天上的酒水吃食,比人间美味吗?” 天璇一愣:“味如嚼蜡。” “天上比人间热闹吗?” “没有,天庭很冷清。” “那成仙有什么用?” “修行之道,在于淡泊,不逐名利,也不会贪图口腹之欲。” 韩真脸上充满了费解和困惑。“既然志在淡泊,为什么非要成仙不可呢?这不是有违初心么?” 第四十一章 符咒 这些话若出自巫瑶之口,天璇只怕会立即斥责胡搅蛮缠。 但出自韩真之口…… 天璇看了看他傻头傻脑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无言以对。 韩真傻傻地道:“我修行是为了保护师父。但当了神仙,就要绝情断欲,不好,我还是不修了。”他说话间,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瞥到了什么,忙叫了一声,“师父!”随即跟个兴奋的孩童似的冲了过去,指着摊上一个什么东西喊道,“它长得好像我师父!” 天璇看去,却见一个背着剑的小糖人,长发束起,面目模糊,跟一般的女剑侠并无二致。也不知他是怎么把这么粗糙的糖人看成是他师父的。 卖小糖人的小贩乐呵呵地道:“两位剑侠,买一个‘剑仙’吧,祝你们早日修得大乘!” “这些糖人,我都要了。” 一路沉默的巫瑶开了口。 韩真的视线从剑仙糖人身上收回,望向道姑装扮的巫瑶,怯怯地唤道:“师父。” “你是傻的么?我说了,我不是你师父。” 韩真有些敬畏地缩了缩脖子,委屈地道:“可是、可是,你真的长得好像我师父……” 她慢慢走过去,低下头去,拨弄了一会小糖人,糖人捏的小剑仙滑稽得可笑。 “把这些全给我包起来。” 这话一出,韩真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护住自己看上的那个女糖人:“这个、这个你不能带走!” “哦?为什么?” “它、它长得像我师父!”韩真结结巴巴地道。 巫瑶瞥着那一堆五官的糖人,瞬间恍然。 是时她一身白衣,眉目如画,双眸如秋水,厚密的长发高高束在一起,身后背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这身装扮,倒还真与那糖人有些相像。 巫瑶嘴角微微一扬,随手往人群里指了一个剑侠装扮的人,问:“你看这个人,像不像你师父?” 韩真忙不迭点头:“像,像!” “那个人呢?” “也像!”韩真迷惘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长得像师父呀?” “好,我告诉你。”巫瑶掰过他的肩膀,正视他的脸,问,“你师父是不是束着发,佩着剑?” 韩真点头:“是啊是啊。” “束发和佩剑,是很多修仙人士的标准装扮,并不是只有你师父才会这么装扮的。所以,不是每一个束发和佩剑的女剑侠,都长得像你师父,你明白了么?” 韩真茫然地听着,似懂非懂,但见巫瑶蹙眉,又忙不迭地点头:“徒儿明白。” 真是个傻子! 巫瑶扶额,冲摊贩道:“麻烦把这些给我包起来。” 摊贩手脚麻利地包好糖人,道:“剑侠姑娘,你得当心点儿,这天儿热,糖人容易化……嗳,嗳!这,你这是干吗?”他眼睁睁看着巫瑶将纸包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狠狠一脚,所有糖人都化成了饼状,黏在了一起。 “师父……师父……”韩真心痛得要死,蹲在地上,捧着糖人的尸体呜呜哭起来,生气地瞪着巫瑶,“你杀了我师父!” “小傻子。”巫瑶嗤笑道,“首先,它只是个糖人,不是你师父。其次,我买下了这些糖人,怎么处理是我的权利。”她摸出一吊铜钱,抛给捂心痛呼的摊贩,摊贩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最后,我是个巫女,不是剑侠。巫人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假仁假义的剑侠。” 她没看剑仙天璇是何表情,提起绣鞋在地上来回擦,蹭掉鞋底沾染的糖渍。 这头韩真哭声震天,吸引了一干路人驻足回首。忽然,那人群中挤出一个妙曼的身影,见手头大大小小的纸包往地上一放,蹲下身去,担忧地开了口,声音婉转动听:“真人?” 韩真泪眼模糊地抬了头,哭得更大声了:“师父杀了师父!” “……” 那人显然不能领会这么高深的话,四处张望了一番,望见天璇和巫瑶,赶紧起身见礼:“巫姑娘,天公子。” 天璇被这声甜腻的“天公子”喊得面皮直抽搐,巫瑶则将来人拉到一边,笑眯眯地回礼道:“徐大姐出门买东西?” “嗯。”徐碧草柔柔地应声,“二姐身子不好,这是为她抓的药。” “哦?我见她并无异样。而且,习武修行之人,按理说应当身强体壮才是吧。” 徐碧草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自从二娘去了……”她眼睛微微一红,赶忙抬袖遮挡,低声道,“二姐身子就一直不见好。过二日就要拜堂了,婚仪繁琐,真怕她经受不住。” “说到这个,我实在有些好奇。怎么你这大姐没出嫁,二姐却先嫁了?” “父亲希望二姐能沾沾喜气。” 巫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咧:“听你这么说,那新郎倌倒是定了冲喜的?” “不、不!”徐碧草急忙摆手,“李公子怜惜二姐体弱……” 听得这句,巫瑶却笑容一敛,抿嘴问:“他主动提的亲?” 徐碧草不知缘由,茫然点头。 “这位新郎倌,祖上可曾杀人犯事,家有几亩田地,后院有几房姬妾,你们可曾弄明白了?” 徐碧草哭笑不得,只道:“李公子身世清白,家有寡母,无妾无子。” “寡母?”巫瑶目光微闪,“大姐见过这位老母亲么?” “自然是不曾的。”徐碧草乖觉地回答,颇为疑惑地道,“姑娘似乎对李公子甚为挂怀。” 巫瑶露出个完美得叫人挑不出破绽的笑容。“怎么说我也是看着你们长大的,难免倚老卖老,操心操心你们的终身大事。” 徐碧草掩嘴一笑:“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姑娘年轻貌美,驻颜有术,实在叫人羡慕。” 天璇不由偏头望了望巫瑶,像是头一次正眼打量她。 端的是冰肌玉骨,韶颜稚齿。岁月并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顶着这张活了千百年的老脸,对着青春年少的徐碧草一口一个“大姐”,也并无多少违和。 难怪目光挑剔的小妹摇光,也会赞她一声“小美人”。 换做任何一位活了上百甚至上千年的女子,被人夸赞年轻和貌美,约莫会欣喜欲狂吧。 只是道法自然,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得,则必会有失。换取长生不老的代价,却也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 思及此,天璇突然意识到了其中关键所在。 那么,巫瑶是用什么东西做代价,换取她不入轮回、跳脱六界?或者说,有什么东西足以贵重到可以换取她作为异类的存在? 他目光摄紧了巫瑶,见巫瑶眸中隐约有阴郁之色一闪而过,须臾之间尽皆散去。 巫瑶垂下眼睑,隐去眸中情绪,倏尔加深了嘴角的笑容,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徐二姐身子不好是因心病,我这个做长辈的也该去瞧瞧,兴许能瞧出什么端倪。治病得治其根本,光喝药是没用的。” 徐碧草长长的睫毛一颤,在眼睑下投上斑驳的阴影。“怎么敢劳烦姑娘。” “不劳烦、不劳烦。”巫瑶说着,亲热地将她胳膊一挽,“大姐药也抓好了,不如一起回去吧。” 谁知徐碧草的胳膊猛然一颤,像是有什么难以承受之痛,从嗓子眼里逸出一声痛楚的尖叫。 巫瑶目光一沉,将她袖子一捋,那白嫩的手臂上赫然有一个青黑的凸起的印记,细长的线条盘绕在一起,像是山峦的形状,又像顽童随手画出的几笔。这些凸起的经络,随着徐碧草的颤抖而不断抽搐。 巫瑶伸出微凉的手指头,一触碰到它们,它们便像是有生命一般,迅速沉寂下去,隐藏在血脉之下,只留下几道青黑的印记,徐碧草的呼痛声也随之消失。巫瑶看着这些平复下去的印记,它们在皮肤之下安静地蛰伏着,古怪而令人恐惧,仿佛随时有可能暴起给人致命一击。 “这是什么?” 徐碧草脸蛋红艳欲滴,她赶紧抽回胳膊,将袖子捋下来。幸亏所站的地方是一处小巷子,里外又被天璇和韩真挡住了,应当没人看到方才的春光。想到这里,她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没什么。”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巫瑶面色凝重,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胳膊,似乎穿透了袖子,直逼里头古怪的印记。 “就是昨夜,那个……那个东西撞在我胳膊上。”说到昨夜的经历,徐碧草仍然心有余悸,支支吾吾道,“起先没……没觉得有什么,过了几个时辰,突然开始发痒,我抓了几下,觉得有些疼,才发现这里青肿了。”她将捡起的纸包在巫瑶面前一晃,“方才看过大夫,大夫说擦点去淤青的药就没事了。” 巫瑶终于从回忆中抽回了神,勾了勾嘴角,道:“那可不是什么淤青。” “嗳?” “那是个符咒。缔约的符咒。”巫瑶的视线落在徐碧草温婉的脸上,看到这张总是温婉娴雅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些许不安,她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恶劣地咧出个笑容来。“终身无解的哟!” 这个享受的表情配上她脱口而出的阴森话语,宛如地狱修罗。 天璇忽然觉得,他方才竟然觉得此女貌美,简直是瞎了眼昏了头。 “中了此符咒的人,将被迫用血肉蓄养血蛇,至死方休。” 徐碧草脸上血色褪尽。 “有人要害你啊,大姐。” 第四十二章 二师兄 巫瑶到底没能私下探访到徐二姐。 因为,徐幽境又不见了。 这回徐源已经冷静了许多,第一时间派了人去李家传话,等候许久,那传话的仆人竟如泥牛入海,音信杳无。 用过哺食,仆人还未回来,徐源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巫瑶见状,赶紧起身笑道:“不如我去拜会拜会准贤婿?” 徐源忙道:“怎敢劳烦巫姑娘!” “无妨,我正好奇徐二姐要嫁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徐源劝了半天劝她不住,也就作罢。 巫瑶这便告辞,天璇星君立即跟上,只见她迈过门槛时微微侧头,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正厅。 那徐源神色间犹自夹了几分惶恐,似乎更加不安了。 出得轩辕剑冢,巫瑶脚下毫无停顿,唤了毕方鸟,转眼间就到了一座大宅子跟前。从半空望去,这座宅子足足有五进之多,左右衔接跨院,看起来竟比轩辕剑冢更为雄浑庄重。 来到门楼下,巫瑶拍拍毕方鸟的毛脑袋,毕方刺溜一声飞远了。她这便上前,叩开门扉,向应门的门童递上拜帖,门童掩上门,飞快地去通报了。 很快,宅门再次被打开,门童迎着巫瑶入内,却将后头的天璇一挡,道:“郎君请留步。” 天璇正收剑归鞘,闻言愣了一愣。 巫瑶目光一转,淡淡道:“星君就在此候着吧。” 天璇只得留在门楼下,目送他们转过影壁。 进入院内,白石铺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巫瑶跟着门童,穿抄手游廊,抵达花厅。 “主人便在里间,姑娘自便。”门童说罢退下。 巫瑶环顾一圈,提足迈入花厅,入目即一重悬挂的斑竹帘子,隐约可见一方香案,香雾缭绕间,榻上斜倚着一位小郎君,手里握着一本书,像是读得入神。直到巫瑶掀帘入内,他才有所惊觉,略一抬眼,墨玉般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笑意。 “师妹。” 此人正是早间在轩辕剑冢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沧澜,徐宗主的准女婿。 李沧澜将书往榻上一搁,散着头发,赤着双脚下地,疾步而来,伸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揉了揉。“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师妹。” 不同于他的热情开怀,巫瑶有些不自在地往后偏了偏身子,口中道:“二师兄。” 李沧澜亲昵地揽住她的胳膊,含笑道:“多年不见,你倒与我生分许多。” 这幅散漫轻佻的面孔,与在轩辕剑冢里稳重持礼的模样大相径庭。 “二师兄还是一如既往的会享乐。”巫瑶挣开他的手掌,踱到榻前,捡起他先前读的那本书,模样有些陈旧,边角焦黄破开了。似乎好奇不爱读书的二师兄看什么书能看得那么入神,她略略翻了几页,漫无焦距的视线突然一凝。 “此书是我从市集寻来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巫瑶接连翻看数页,脸色越来越难看,嘴唇越抿越紧。 “这位‘和顺散人’,似乎对师妹了如指掌呢。” 书页上赫然是三个大字:巫楚传。 著书人笔名叫和顺散人,是读书人惯用的风格。 书中事无巨细地描述了巫楚的一生。真的是事无巨细,许多巫瑶自己都不太记得的事情,里边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与她自己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 巫瑶越看越心惊,翻到最后一页,作为楚国的王女,巫楚的故事落下了帷幕。 她终于收拾好脸上难掩的震惊之色,将目光从书上收回,落在李沧澜身上。 “这本书从何而来?” “市集书摊上搜来的。” 巫瑶难以置信:“二师兄几时好读书来了?” “有几百年了吧。活太久了,总得找点乐子,不是么?”李沧澜努了努下巴,巫瑶顺势望去,这才注意到木榻对面搁了一个巨大的书架,因她进门时正对着木榻,是以才未发觉。这个书架足足占了花厅的二分之一,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竹简绢帛印纸,上到四书五经,下到世俗读本,一应俱全。 “这本书……能不能送给我?” 李沧澜大方地点了点头:“拿去吧。我这里多的是。” 巫瑶正疑惑什么叫“多的是”,却见李沧澜拍了拍榻前的书框,她不由探头一看,几乎惊叫出声。 书框里一色的《巫楚传》,新的旧的半新的半旧的,绢的篾的丝的纸的,手书的誊录的刻制的印刷的,她所能想到的各种版本都有。 “我无意间看到此书,觉得写的有些像师妹,便自作主张将它们都搜集了。”李沧澜想了想,补充道,“此书重印过几版,约莫都在我这里了。” 他说得浅淡,巫瑶却明白其中深意,将手中破旧的纸书纳入储物铜镯,感激道:“多谢二师兄。” 巫瑶完全不敢想象,倘若这本书里的内容在世间流传开,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自家师兄妹,谢什么。”李沧澜道,“这位和顺散人,一点蛛丝马迹都追踪不到。想必是极其亲近之人,师妹日后多多留意,此人不得不防。” 巫瑶点点头,不愿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便道:“早上见到二师兄,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人了呢。” 李沧澜脸上的笑意更深,“怎么,是没想到咱们师兄妹还能相见,还是没想到师兄我会成亲?” “都没想到。”见他挑明,巫瑶也不再遮掩,老老实实回答,“巫族不与外族通嫁娶,二师兄此举只怕会害了徐家。” “自千年前逃离巫都,巫澜就已经死了,如今只有李沧澜,何论族规一说?再说了,听说长老闭关,族里巫媛巫暮争权,谁有空理睬我这小打小闹的?” 李沧澜说得轻巧随意,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师兄妹,巫瑶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斟酌片刻,道:“那也不该如此。人世之间,姑娘家对名节看得头等紧要,二师兄你不该……” “师妹是来兴师问罪的?” 巫瑶掠过这句不表,只道:“二师兄连一两日都等不得了?” 李沧澜却皱了眉,“什么一两日?”他何其聪明,瞬息之间便明白了过来,“徐二姐又失踪了?” “她不在你这?”巫瑶吃了一惊,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什么叫‘又失踪了’?” “这丫头,真不叫人省心。”李沧澜嘀咕了一声,苦笑道,“师妹误会了,你二师兄岂是急色之人?” 巫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又低头瞅了瞅他光着的脚丫,随手从书架里抽出几本书摊开,一言不发。 那些冠冕堂皇的《论语》《礼仪》书皮下,包的却是一幅幅光着身子的画像。 显然,这些才是二师兄近些年发现的“乐子”。 李沧澜也觉得此情此景毫无说服力,缓缓将书画合上,面不改色地道:“这些不适合师妹看,我寻些好的送你。” 巫瑶嘴角抽了抽:“谢了啊,不需要。” “要的要的。”李沧澜嬉笑道,“就算你不想收,拿了送十九师叔也是极好的。毕竟巫都是是非之地,你要能早日脱身去投奔十九师叔,就最好不过了。” 一扯到巫风,巫瑶立刻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对十九师叔修行有益……” 冷不丁巫瑶猛然撑圆了眼,语气里带着微妙的兴奋。“这些东西为什么会有助于他修行?他不是专修的祝由术么?难道祝由术的精粹是双修之术?”看到李沧澜一脸讶异,她讪讪摸了摸鼻子,“二师兄,你入门比我早,快给我说一说此中缘由。” “师妹说错了,祝由术的精粹并非双修,而是净身。” “净……什么?净身?!”巫瑶表情立即变得十分微妙,“莫非他是宦……”话还没完,吓得她赶紧捂住了嘴,两只眼睛滴溜溜四处看,没见到被谈论的事主,这才松了口气。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眉头紧蹙,自言自语道,“并没有呀。” 李沧澜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想到哪里去了!元精不泄,是为净身。” 这话有些深奥了。 李沧澜从他那一堆书里翻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画册,乐滋滋道:“十九师叔毕竟是个仙人,多少可以护着你些。你从小就与他不亲近,快拿这些去讨好讨好。” 巫瑶终于琢磨出其中的意味了,嘴角又是一抽:“元精不泄……你是说他还是……还是个雏儿?” “雏儿”这用词相当无礼,那李沧澜却淡然地点头:“嗯。”他将精挑细选的几幅画册往她怀里一送,“这些都是绝顶精妙的画卷,你拿去给十九师叔看看。倘若看完他还能保持童身,必会对修行有所助益。” 巫瑶突然想起巫风满脸通红地紧紧抱着她磨蹭的样子,似乎是不知道如何纾解,忽然有些好笑,问:“要是没把持住呢?” “修行大约毁于一旦了吧。”他顿了顿,继续道,“当然,十九师叔资质过人,必定不会把持不住的。” “……” 巫瑶瞄了瞄怀中的画册,其间大胆露骨,叫她看了也不免面红心跳。 把这玩意,给那个亲一口都会意乱情迷的巫风看? 巫瑶不由打了个冷颤。 叫他知道了如何纾解,那还了得? 二师兄当真太高看十九师叔的定力了…… 这些话她当然只敢腹诽,面上干巴巴笑了一声:“二师兄,你也知道,十九师叔他一向不喜我。我若送了这些,只怕会被他乱棍打出门去。” 打出门,的确像巫风做得出的事。 巫瑶光想想就心有余悸,她可是亲眼见过他把神仙打出门后扔下湖里喂鱼的。多亏那位星君没被淹死,不然他们的逍遥日子早该到头了。 李沧澜想想也觉得甚有道理,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声:“也是。十九师叔一向严苛自持,最不待见这些污秽之物,应是无福消受我这些藏品了。” 严苛? 巫瑶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默默在心底呐喊:二师兄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那位严苛自持的师叔,对你师妹做出过多么轻浮逾礼的事啊! 两人叙叙旧后,言归正传,巫瑶问道:“二师兄之事,我本不该多嘴。只是,二师兄下手未免太狠了些,徐大姐毕竟只是一个寻常姑娘,怎么能给她血蛇咒呢?” 李沧澜却眉头一跳,猛然攥住了她的胳膊:“你说什么?碧草怎么了?” 巫瑶吃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莫非不是二师兄下的咒?” “你是说,碧草中了血蛇咒?”李沧澜面色发白,连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谁下的咒?为何我看不出来?” 巫瑶挣扎着逃出他的掌控,目光一闪:“二师兄对徐大姐会不会在意过头了?” 徐幽境是李沧澜的未婚妻,他却称呼未婚妻为“徐二姐”,这个称呼几乎不带一点感情。而听说未婚妻失踪,可能生死未卜,他也只是苦笑,责怪一声“丫头”。但听到徐碧草中咒,他却十分地紧张,一口一个“碧草”。 这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李沧澜怔怔地站了一会,忽而叹了一口长气。 “师妹没留意过徐二姐那丫头?她也中了此咒。” 第四十三章 杀妻 回到轩辕剑冢,众家仆神色惶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巫瑶正欲跳下毕方鸟,眼尖地见到巷子一角有人打马而去,目光一转,忽然改变了主意,驭鸟追去,唤出一道剑气硬生生逼停了马儿。 马上是一个佩剑的儿郎,被逼停之后颠得七荤八素的,怒气冲冲地骂到:“哪个孙子敢挡你爷爷!”待看清巫瑶和她的坐骑毕方,却是神色一肃,赶紧下马作揖:“原来是姑娘。得罪了。” 巫瑶摸了摸毕方的脑袋,微微一笑:“我见过你,你是徐宗主的门徒吧?” 儿郎甚是乖觉,应道:“俺是宗主门下弟子,排行十三。” “徐十三呀。你们剑冢近日是否有些不太平?” 徐十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姑娘咋知道的?” 巫瑶不答反问:“有弟子失踪?” “对对对!”徐十三满脸愁容,“俺追查好久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宗主叫俺不要声张,俺……”说到这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声张开了,赶紧捂住了嘴。 “既然如此,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你去吧。” 巫瑶说完跳下毕方鸟,给他腾了个地儿,徐十三赶紧打马而去。巫瑶抬眼望着轩辕剑冢,沉吟片刻,一步一步往门楼走去。 天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大约是受了那本《巫楚传》的影响,巫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头涌起些许物是人非的酸涩,忽而道:“十年前,我到过此地,那时候还没有轩辕剑冢。当时此地陆续有家仆失踪,而徐家的女婿徐源奉令彻查,我顺手为他解决了此事,因而结识,却鲜有往来。说实话,接到他的请帖,我着实有些意外。” 之所以意外,一来,既是鲜有往来,怎么会想到请她去吃酒?二来,巫瑶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徐源又是怎么找上西岭文府的? “思来想去,约莫又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会收到这张请帖的任何理由。” 谁知道,来了之后,徐源似乎并无要事相求。有时巫瑶敏感过头了,甚至会觉得这位徐宗主很不欢迎她的到来。 自李家拜别二师兄后,巫瑶心里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刚才挑了个没头脑的弟子一问,果然又是失踪事件,一如十年前。 “徐宗主发出那张请帖,极有可能是真心想让我帮忙的。只不过,这些日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叫他改变了主意,忽然之间不愿意让我插手此事了。” 巫瑶难得凝重地望了天璇一眼,似是自言自语道:“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天璇听完,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千里奔波至此,本是想为人消灾解难?”在得到巫瑶挑眉的回答后,他眉头紧锁,显然十分难以置信,“你不好生修行便罢了,却成日想着插手人间的俗事?” 巫瑶无声地笑了笑,惘若未闻,与门童点头打招呼。 正如二师兄所言,人活久了,总得找个乐子。就跟二师兄喜欢收藏那些污秽画册一样,她偶尔也会去管管别人家的闲事,好叫自己不那么无聊。 这些道理,想必眼前这位一本正经的天璇星君是不能领会的。 他毕竟跟穆悦不一样。 巫瑶抬脚迈过门槛,将那些不该生的心思彻底抛在身后。 转过影壁,忽闻正厅一阵喧哗,闻声而去,却是失踪的幽境回来了。徐宗主和徐碧草也在场,跟前站着傻头傻脑的韩真,四周更是围绕了一圈修仙者,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所有人皆神色凝重,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巫瑶见状,忙上前道:“徐二姐回来啦。” 徐幽境沉默不语,倒是徐碧草客套地笑笑:“巫姑娘。” “徐大姐。”巫瑶打过招呼,复又掉头向徐宗主道,“我去李家盘查过,剑冢并未有弟子前去通传。”徐源勉强挂住的笑容一凝。巫瑶佯作不知,环顾一圈,问,“不知派去的是哪位弟子?莫非贪玩误了事?” “肯定是死了。” 徐源还未开口,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就抢先道。 巫瑶目光一转,落在韩真身上。“哦?” 韩真道:“血蛇之契,须以血结阵。这条血蛇如此精神,应当是喂了很多人的血。”说罢,他在腰上的储物袋上一拍,一个细长的影子猛地向徐幽境袭去。 徐幽境没什么反应,倒是她身侧的徐碧草受惊,大呼出声。 那影子在徐幽境的绣鞋前站定,赫然是一条细小的血蛇。 待看清此物之后,徐碧草一把扑向妹妹,反手将她护在身后。她面色惨白,两腿犹自发抖,却仍坚决地将徐幽境护在身后,惊惧道:“别、别过来!” 那血蛇竟似通人语,稍稍一顿,面朝徐幽境,微微垂着头颅,却是一副恭敬的姿态。它吐出细长的信子,越过瑟瑟发抖的徐碧草,“呲呲”地舔着徐幽境的绣鞋,随即身躯一软,温顺地在她鞋面上盘成了一团。 其他人尚在疑惑,徐宗主却脸色大变,疾步而去,拽住徐幽境的手腕,不顾他人注目,捋起她的衣袖,手腕内侧赫然有个莹莹的红点,像是一处胎记。“孽障!”徐宗主突然发怒,一掌箍向徐幽境。 “父亲!”徐碧草率先反应过来,抱住徐宗主的胳膊,连声呼道,“使不得、使不得呀!” “大姐松手!” “父亲莫要动怒,二姐身子不好,若有什么不是,您说教两句便罢了,何苦叫她破皮?明日便是婚期……” “我今日就要打死这个没心没肝的孽障!省得丢人现眼!” “父亲……” 徐碧草还在苦苦求情,那厢徐幽境却摸着左脸上的掌印,倏地一声冷笑,将右边脸凑了过去,满目讥诮:“打啊,你打啊。打个对偶,看着舒坦些。” 徐宗主气得满脸通红,作势扬起手,怒道:“你这不敬不孝的逆子!” “逆子?逆就逆吧。”徐幽境点点头,扬起下巴,气势滔天,与平日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你这杀妻□□的恶人,我不愿为这种人的女儿。” 此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湖中,迅速在剑冢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众修士纷纷侧目,回避着徐宗主愕然的视线,窃窃私语。 众所周知,徐源原本姓王,二十年前入赘徐家,更姓为徐。自十年前徐老和其女病故之后,他便接掌了徐家,自立门派,是为轩辕剑冢。众人只道徐老和徐千金病得突然,却不知竟是遭人杀害! “你、你胡说什么!” 徐幽境冷笑道:“我只管问,你只管回。我母亲是你杀害的,是也不是?” “你……” “是也不是?”徐幽境再次发问,目光如炬,咄咄逼人。 徐宗主张了张嘴,嘴皮直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虚了?那么,今日父亲大人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效仿往日,将我也一同杀害么?” 徐宗主面色一沉,喝道:“谁人与你胡言乱语?” “是胡言乱语么?”徐幽境面露戚然,遥遥一指东边的跨院,那里供奉的是徐家的列祖列宗,其中就有她的母亲。“你敢当着母亲的灵位,指天立誓,她不是你杀害的么?” 围观的修士们议论声更杂,各路探究和鄙夷的视线在徐宗主身上打转。 徐宗主脸色铁青,气得抖如筛糠。他慌忙四顾,视线在巫瑶脸上顿了短短一瞬,又迅速挪开。 巫瑶看了一场好戏,觉得差不多了,便整了整衣裳,清咳一声,打断了纷杂的议论声,成功引起了众人注意。 “十年前,恰好我也在徐家做客。我证明,徐夫人确为徐宗主所逼死。” 修士们如同炸开了锅似的,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没想到会有人作证为惨死的母亲讨回公道,多年的夙愿眼见就要达成,徐幽境不由眼睛一红,哽咽道:“徐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宗主面上沉痛之色一闪:“千错万错,全在我头上。二姐,你万不该蓄养此蛇,害人性命。” “害人性命?”徐幽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别人的命是命,我母亲的命便不是了么?你为了争□□力,杀害了我母亲,这桩事应该怎么算?” “此事并非你所想……” “住口!你这恶人,今日我就叫你血债血偿!”徐幽境一扬手,自西厢飞出一对双剑,她起身一跳,堪堪将剑一左一右握在手上,直逼徐源而去。 “不过我倒觉得,徐夫人确实该死。”巫瑶恰到好处地插嘴,成功地让徐幽境的脚步一顿,“死得好,死得妙。” 徐幽境猛然回首,含泪怒视。 “巫姑娘……”徐宗主长叹一声,语气中带了一丝哀求。 巫瑶双手抱胸,耸了耸肩:“原本我与你父亲有约定,不得将此事告知于你。不过事出突然,你年岁也大了,我想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第四十四章 闺阁绣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巫瑶与徐宗主对视了一眼,他显得犹豫不决。事已至此,说与不说都会有损徐家名声。 徐宗主兀自天人交战片刻,咬了咬牙,终于缓缓出言。 “十年前,徐家陆续有下人失踪,我奉岳父之命彻查此事。”徐宗主微微阖上眼,掩去哀痛之色,“没想到,最终查到了你母亲的头上。”他复又睁开眼,视线下移,望着紧紧盘在徐幽境绣鞋上的血蛇,面露沉痛,“她与你一样,求仙心切,寻了旁门歪道,养了此蛇。” 徐老得知后大怒,要将女儿送交官府,给家中下人一个交代。女儿却道,只是数十下人,死了不过一场官司,赔钱杖打了事。她话语中的不知悔改彻底激怒了徐老,徐老一生慈善仁德,竟没想到教出了这样狠心的女儿,盛怒之下动了武,没想到女儿修习的邪术如此厉害,反而被她害去了性命。 目睹了全程的徐源简直心肝俱裂。多亏有巫瑶出手相救,他才得以保全性命,斩杀了夫人蓄养的血蛇。徐夫人见大势已去,便一改狠毒嘴脸,拿年幼的女儿作饵,苦苦说情。徐宗主最终心软,决定废除她一身武功,囚于地牢。不料,徐夫人却大笑道:“□□何苦?得死为幸!”话罢,自刎身亡。 关系到徐家的名声,徐宗主选择了按下不发,央求巫瑶不要声张,以保全徐夫人清誉,也免女儿苦闷。竟没想到,却让徐幽境误会他杀妻。 听到所谓的真相,徐幽境手中提的双剑坠地。她整个人愣愣的,眼里有无数酸涩涌上,声音含糊不清:“不,不会的,你们骗我……” 徐宗主长叹一声,一扬手,一列弟子涌进厅中。 “将二姐带下去,暂押地牢。” 徐幽境被关到一间阴暗的密室里。自从得知真相后,她整个人像是丢失了魂魄,精神恍惚,忽而哭,忽而笑,举止十分怪异。 不知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坐了多久,眼睛渐渐能视物了。 泼墨般的黑暗中,那血蛇忽然猛地一震,支起上半身来,尾巴翘起,全身紧绷,嗞嗞地吐着血红色的信子,竟是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解决掉徐幽境这桩事后,众人并未放松警惕,或明或暗地将视线投向巫瑶。有些胆子小的来客,当即就借口家中有事告辞了。 如韩真所言,血蛇出自巫族,这位巫女很难逃脱干系。 可能因往日恩情,徐宗主并没有表现出来对巫瑶有所顾虑,他似乎另有计较,倒也不急于审问徐幽境是如何得此秘术的。只是经此一事,他略显疲累,早早回屋歇息了,倒难为叫徐碧草出面安抚众人。 天璇冷眼旁观,总算感慨了一声:“这位徐姑娘甚为稳重端庄。” 他平日并不多言,此时一开口便是这样叫人不愉快的话,巫瑶当即冷了脸。“不见得稳重端庄,无非无关痛痒罢了。”见天璇露出疑惑之色,她略微得意地凑过头,附耳低声道,“毕竟,戴罪自刎的徐夫人可不是她生身母亲。” 徐碧草的母亲为徐源小妾,徐源入赘徐家之后不多久就因病去世了,听说葬礼办得极为草率。是时徐碧草年幼,对生母并无太多记忆。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想必是不好过的,是以她对徐夫人之死无动于衷,也在情理之内。 天璇有些吃惊,望见徐碧草作别宾客后暗自垂泪,想起这一二日所见,这位徐姑娘待妹妹处处体贴周到,当真是姊妹情深,不由道:“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事还多着呢。”巫瑶嘀咕了一句,余光瞥见一抹月白色影子匆忙入门,不由撑圆了眼睛。 来人看到他们,脚下一顿,目光一转,循规蹈矩地向徐碧草行礼,其声如五月清泉,清泠悦耳:“徐姑娘。” “李公子。”徐碧草拭去眼角的泪痕,勉强一笑。 “二姐之事……” 李沧澜才起了个头,就被徐碧草打断了:“此为徐家家丑,父亲自有主张。” 这话说得极妙,当即就把李沧澜噎住了。毕竟牵扯到家事,婚仪不成,他还算不上是徐家人,想来是没有立场说话的。李沧澜便改口道:“不知二姐现在何处?可有吃罪?” “苦牢之中,岂有不吃罪之理。”徐碧草低声道,“事关重大,又有不清不楚之处,还请李公子避嫌则个。”这话一下将李沧澜探视的念头扼杀了个干净。 李沧澜苦笑,长长叹息,一把握住了徐碧草的柔夷:“碧草……” 徐碧草一惊,慌忙四顾,见巫瑶和天璇皆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赶紧抽回手来,在身侧衣裳上擦了擦,努力严肃地说:“公子自重。”她往东厢望了望,下了一道毫不客气的逐客令,“父亲乏了,烦请李公子晚些时候再来。明日婚仪还容暂且缓上几日。” 李沧澜只得苦笑,行礼作别。 “嘴皮子挺利索嘛,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了。”巫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天璇皱了皱眉:“你对徐姑娘有敌意?” “没有。”巫瑶否认得十分干脆,可她脸上写满不屑,却分明不是如此。 天璇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声道:“徐姑娘端庄大方,善解人意,进度有节,可为世人表率。你为何不喜她?” 这位星君大人当真是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姑娘家若是讨厌另一位姑娘,可以没有任何理由,第一眼看上去就想看两相厌;也可以是讨厌她的妆容,讨厌她说话的腔调,讨厌她走路的姿势,讨厌她抹的发油,讨厌她衣带上熏的香味,讨厌她穿和自己同色的衣裙,讨厌她性情软弱或者骄横,讨厌所在意的人对她另眼相看。总之,她们可以有百万个理由,让另一位天仙般的姑娘在自己心目中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哦?你倒给她立起牌坊来啦。”巫瑶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听说她不仅善解人意,刺绣工夫也是极好的,不如我去跟她讨教讨教。” 不待天璇答话,她便当真提足而去,走向徐碧草,扯了个和气的笑容出来:“还在担心二姐?” 徐碧草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以前二姐犯错被罚跪祠堂,每次都是大姐偷偷藏了吃食给她送去。一晃数年,难为你还是这么为她着想,真是姐妹情深。” 徐碧草苦涩一笑:“二姐身子不好,我多操点心也是应该的。” “嗯,可不是么?”巫瑶也跟着笑了笑,“这不,连嫁衣也亲手为她缝制,倒叫我以为成亲的是大姐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徐碧草的笑容却凝了凝。“姑娘这是哪里的话?” “昨夜在二姐屋子里看到花钗大袖衣,绣工极为细腻,像是出自文绣院思白娘子之手。不知你那粗放散漫的二姐,几时也和思白娘子学起了‘闺阁绣’?” 徐碧草四下一张望,将头凑近,低声道:“二姐不会针脚工夫,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求姑娘莫要向外人道,免得二姐在婆家没法做人。” 徐家二姐幽境随父修剑侠,而大姐碧草却武学天赋奇差,只在琴棋书画上有所造诣,便被当成了大家闺秀养在深闺。早年间,她曾得汴梁文绣院思白娘子的指点,那位思白娘子绣的一手好“闺阁绣”,正与徐幽境花钗大袖嫁衣上的针脚如出一辙。 巫瑶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道:“怕什么,左右这婚仪也成不了了。” 徐碧草却郑重道:“李公子通情达理,必不会因此事而废除亲事。” 月余之内失踪数十人,这本身就是件大案。不管那些失踪的弟子是死是活,幕后可有指使,此事一捅去官府,按照大宋律令,必是以命偿命。今日徐宗主私囚嫌犯,暂且压下了此事,可接下来呢?那些作别的宾客不可能守口如瓶。时隔数年,他又想怎样来保全一念之差行差踏错的家人? “哦?大姐觉得,杀人害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巫瑶声音发寒,裹着一层薄薄的怒气。 徐碧草显然不明白她在气愤什么,怔怔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徐碧草自个也编不下去了,长叹了一声。是啊,光说徐幽境的生母是个杀人犯,就已经够可怕的了。更何况妹妹也遗传了她母亲的疯狂。就算李沧澜自己不计较,他的寡母再通情达理,也不会放任他娶这样一位姑娘呀! “对了,那嫁衣,巫姑娘在何处见到的?”徐碧草柳眉微蹙,“我曾入二姐房中为她收拾,寻了半天也没寻见,二姐一贯不记事,也不知是搁哪了。” 天璇闻言,神色肃穆地瞟了巫瑶一眼,只见她面不改色地道:“我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徐碧草低声言语道:“不会是被宵小之人顺走了吧?” “宵小之人”干笑了一声,神色自若道:“哦,那你可得好好找找。虽然二姐的婚事没戏了,但嫁衣别致,的确难得。兴许待你成亲时,还能用上呢。” 此言过于刺耳,徐碧草略微疑惑,还没细想哪里不对,忽闻天璇清咳了一声,微微扬头,只消一眼就垂眼飞红,没了深究的念头。 巫瑶便将目光转向了他,似笑非笑道:“喉咙痒了?”语气听起来蛮关切的,只不过听在了解她秉性的天璇星君耳中,实则例如“皮痒了”之流。 真不知她盗走了别人辛苦缝制的嫁衣,怎么还会有脸去挤兑别人的。 天璇忍无可忍,冲徐碧草婉言告辞,拽了巫瑶的衣袖就走。 第四十五章 矫揉 回房之后,徐碧草心烦意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几遭,才慢慢静下心来,缓缓在凳子上坐下。 阿梅推门而入,见屋内没有撑窗,隐约有个人影独坐于昏暗之中。她愣了一下,定睛细看,认出是主子碧草,慌忙疾走几步,口中道:“姑娘怎么不开窗呀?” 刚越过徐碧草身边,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阿梅转了转手腕,有些疼,心里暗暗奇怪,养在深闺的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没事,我不想开窗。”徐碧草松开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再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当真无关痛痒吧。 阿梅叹了口气,“阿梅为姑娘点灯吧。”见徐碧草没有否认,她便取了火石香烛,卡啦几下,香烛哧的一声燃了起来。阿梅拨弄了会烛芯,不妨一簇火苗跃到她手指上,她竟像不在意似的。 徐碧草看了一会,突然出声:“小心!” 阿梅这才反应过来,“啊呀”叫唤了几声,猛然缩回手,香烛掉落在地,又陷入一室昏暗之中。 “怎么心不在焉的?”徐碧草没有责怪,反而拉过她的手,借着微弱的光瞧了瞧,见没有大碍,便轻声细语地问。 阿梅低声道:“还不是因为二姑娘的事,我真担心有人为难阿兰。” 如今徐幽境背负着杀人嫌疑,过不了几日有人告上府衙,就会有官兵来抓人了。倘若徐幽境落了狱,阿兰作为徐幽境的贴身女婢,只怕难辞其咎。 徐碧草仔细将她望了一望,兀自出了会神,松开她的手。“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去和阿兰做个伴吧。” 阿梅眼圈一红,鼻头一酸,慌乱地抹了把眼睛,忙不迭道:“谢谢姑娘!” “谢什么。”徐碧草微微一笑,“你是个好姐姐。” 阿梅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酝酿半天,扭捏道:“姑娘也是个好姐姐。”她千恩万谢地辞别了这厢,去了那厢。 黑暗中,徐碧草的笑容凝了凝。 阿兰和阿梅住在西厢一侧的耳房,徐幽境被关押在跨院的密室中,西厢如今便只剩碧草一人住着了。入夜后,剑冢清净,竟连蝉鸣犬吠之声也听不见,倒有些凄清可怖了。 碧草走出屋子,走到隔壁厢房,推门而入。 这间屋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姑娘家的闺房。悬挂着刀剑,案上的铜镜已蒙了灰,随意摆放着几件简朴的发钗。 徐碧草不紧不慢地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是想找什么,却是一无所获,蹙着眉头回了自己的闺房。 她呆坐在愈发黑暗的室内,慢慢喝完桌上冷掉的茶水,静心沉思片刻,突然伸出尾指来,檀口一咬,血珠溢出。 起初只有一点殷红,淡淡的腥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碧草伸出舌尖轻轻一舔伤口,那血便跟春风里的野草一样肆意疯长蔓延,流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浸湿了大半个床榻。闺房里很快便充斥了铁锈般的气息。 她仿佛感觉不到痛,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喉咙里吐出古老而晦涩的语言。 像是在回应着咒语,窗外响起了窸窣之声。 碧草心头一喜,语速愈快,体内的血更加疯狂地通过指尖的伤口向外涌去。 那声音却蓦然消失,如泥牛入海,再也无迹可循。与此同时,闺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碧草心口一跳,低声询问:“谁?” 没有回答。 敲门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碧草思索片刻,强撑起身体,大抵是失血过多,头脑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稳。她随手扯过帘帐遮住床榻,又擦拭了下已经不流血了的指尖,换了身衣裳,拾起阿梅掉落的火石,快速燃起熏香,这才将门拉开。 门外赫然站着巫瑶。 徐碧草露出些许惊讶之色,但很快收起了情绪,探头看了看她后头,没有看到那个跟她形影不离的仙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微笑着问:“巫姑娘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事?” 巫瑶鼻翼微微耸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姐脸色怎么这么差?” “今日有些乏了。”碧草一低头,神情里有着掩饰不住的伤感。 “哦,那你好好休息吧,我随便看看,没别的事,不打扰了。”巫瑶识趣,掉头便走,没走出几步,忽然起了一阵夜风划过她的衣角,袭入闺阁,扰乱了其间熏香之味,隐约有血腥之气满溢而出。 在门彻底合拢之前,巫瑶霍然转身,伸手拽住门沿,阻止了徐碧草的进一步动作,“对了,你是在找这个吧?” 透过细细的门缝,借着朦胧的月色和暗淡的灯光,碧草一眼看到从她手腕上的铜镯子中透出一点红,脸色登时一变。 巫瑶揪出这抹红色抖了抖,红色迅速在碧草眼前放大,赫然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花钗大袖衣。 徐碧草很快镇定下来,柔声道:“难怪二姐寻不到,原来在姑娘这里。” 她的笑容又温婉又亲切,十分有感染力,巫瑶也不由跟着笑了笑,嗓子放柔,轻声回道:“你不用跟我矫揉造作,我又不是那些没脑子的郎君。” “咳!” 头顶突如其来传来一声清咳。 巫瑶抬头望去,一位没脑子的郎君堪堪浮在半空,脚上踩着佩剑,正神色不悦地盯着自己。 “天公子。”徐碧草面色微赫,道了个万福,垂首细语。 天璇微微颔首,视线从巫瑶脸上往下移去,落在她手上的花钗大袖衣上,眉头一扬,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不拿去卖了?” 徐碧草略带疑惑地抬眼,只见巫瑶摸了摸鼻子,面色讪讪的:“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像鸡鸣狗盗之徒么?” “像。” “……”巫瑶嘴角抽了抽,将头一撇,终结了这个话题。 天璇瞥了瞥花钗大袖衣,又瞥了瞥徐碧草。“既然如此,那便该物归原主了。” 巫瑶假装没看到他的示意,目光一转,突然笑吟吟地冲徐碧草道:“你就不好奇它是如何落在我手上的?” 半掩的门扉之后,徐碧草娟秀的面容被月光覆上了一层莹莹的柔光。 “愿闻其详。” “前日初到剑冢,我便觉有异,是以夜探二姐闺房,发现二姐的闺房被人布下了迷阵,阵中放置了一个傀儡人。这嫁衣,就是从傀儡手上取得的。” 徐碧草轻声叹息道:“二姐一念之差,行差踏错。她本性不坏的。” “她本性如何,我不知道。”巫瑶敛去笑意,声音骤然发寒,“但你,实在可惜了。倘若去唱戏,大约也是个名角儿了。” 她特意瞄了瞄天璇,这位星君似乎有些吃惊,很快他便往黑漆漆的闺房中投去一眼,尔后目光如炬般摄住了徐碧草。 被人拿捏羞辱,徐碧草却半点也不生气,掩嘴一笑:“巫姑娘真爱说笑。” “方才,你并不是为了保护二姐才挺身而出的。那条血蛇……”巫瑶说到这里一顿,像是在说什么忌讳的东西,身子无法克制地一颤,“对它的主人俯首臣称。我猜,血蛇盘桓于二姐绣鞋之上,是被动了手脚。它的主人不是幽境,而是你。” 徐碧草面不改色,声音婉转:“揣测猜嫌之事,姑娘可不能胡言。” “既然我开了这口,必然是有了证据。” 徐碧草这才正眼看她,显出了些许兴致:“什么证据?” 当时血蛇突然被韩真放出了储物袋,场面混乱,徐碧草假意保护徐幽境而亲近她,趁机做了手脚,误导众人徐幽境是血蛇之主。徐幽境百口莫辩,被迫揽下了这个黑锅。 “原本看到你手臂上的印记,我还以为是二姐想加害于你。”巫瑶却并不直言,发自肺腑地道,“如果不是无意间得知了一件事,我根本不会对温婉端庄、善解人意的徐大姐起疑。” “巫姑娘谬赞了。”这种时候,徐碧草居然还能旁若无人地谈笑,饶是巫瑶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性和手段。她倒也不辩解,头一点,大方地承认了罪行。“从傀儡被毁,我便知道此事迟早瞒不过巫姑娘。只是,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叫姑娘怀疑起我来了?” “不知大姐是否知晓,你二姐要嫁的李沧澜,是我巫族之人?”巫瑶说罢,瞥了天璇一眼,他面上淡淡的,似乎毫不意外。 徐碧草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破开了一丝波澜,手指不由揪住了衣角。“他是巫人?”她语气里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颤意,“他……和你同族?” 巫瑶暗暗观察她的神色,脑子迅速运转开。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二师兄。毕竟这厢有人动用了巫族的禁术,而此地刚好就有一个巫术高强的巫人,而且还与动用禁术的人暧昧不清。要说巧合,那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然而,徐碧草通晓皮毛巫术,但对于李沧澜的身份却一无所知,也就是说,这些巫术不是李沧澜传授于她的。 尽管如此,巫瑶还是假意拿话诈一诈:“你那些不入流的巫术,是他教你的吧。” “不是!”徐碧草沉声道,“是我做的,我自然会认。你莫要诬赖他。” “哦?我看这方圆百里也不过我和李沧澜两个巫人。不是他,难不成倒是我?” 徐碧草看似没什么顾忌,张口就道:“这些巫术是一个过路人教的,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清了,更不知他是何人。” 她回答得这么爽快,又这么敷衍,倒叫人奇怪了。 巫瑶当然不会信这种鬼话,便问:“换句话说,既然你俩郎情妾意的,那为什么他要娶的,却是你二姐呢?” 徐碧草音调微微拔高。“那是因为……”她像是顾忌什么,倏尔收声,改口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 巫瑶咧了咧嘴,笑得十分恶劣:“我和他是同族,我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也能看出来。如果不是同谋,为何他要帮你隐瞒呢?” 黑暗中,徐碧草神色晦暗不清。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姑娘这么喜欢揣度人心,与其计较这些没用的,不如猜测一下,徐幽境是生是死吧。” 第四十六章 起死 徐碧草话音刚落,巫瑶后背一震,所负黑剑忽然无端嗡鸣。 自月门处起了一阵夜风,携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横亘天地,席卷而来。 巫瑶扭头瞥了一眼,当即矮身向左侧一个扑身避过,闪至一侧再定睛打量。待看清那团腥风中影绰的气,她的脸色猛然大变,以风驰电掣之势拔足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走过月门就安全了! 眼见就要迈过西厢的月门,巫瑶若有所感,迟疑地掉转头来,却见那团腥风毫无停顿地向天璇星君席卷而去。 巫瑶心头一跳。 它的目标是天璇! 那天璇星君瞥了瞥独自逃难的巫瑶,嘴唇一抿,又望向那团腥风。腥风之中,影影绰绰,似乎有无数重影在扭曲。他似乎不以为然,弹剑出鞘,想要结印击退这道腥风。 “不可!”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巫瑶屈腿发力,猛然以身破开腥风,旋身扑向天璇。 这个速度比她方才逃走的速度更要快,天璇猝不及防,被她这一撞之下连退了好几步,随后腰上一沉,竟是巫瑶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巫瑶死死抱住他的腰,悬空的两腿胡乱蹬了蹬,踢飞了他手中正在结印的无雏剑。 无雏“哐当”一声落地。 巫瑶还在胡乱挣扎,天璇的鼻梁被她的脑袋狠狠磕了一下,鼻头一酸,两道猩热的液体从鼻子中流了出来。天璇面色一沉,实则恼怒到了极点,正欲出言呵斥,却忽然瞥见巫瑶四周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黑色的气,巫瑶的面容就在这道黑气之下逐渐模糊。 这是什么? 天璇薄唇一动,忘了要说的话。 一眨眼的工夫,这团黑气就裹住了巫瑶全身上下,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 她缠住天璇腰部的胳膊突然变沉,好似有千斤之重,试图拽着他拖向无间地狱。 黑气之中,隐约可见巫瑶模糊的面容,不知是不是错觉,天璇看到她嘴角勾了勾,好似松了一口气。 腰上突然一松,黑气消散了。 而原本死乞白赖地挂在他身上的巫瑶,也在他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鼻头的酸涩感还在,天璇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迟疑地眨了眨眼,抹掉鼻子下的血液,目光将西厢扫了个遍。 西厢悄寂无声,没有蝉鸣犬吠,甚至连呼吸声也是极轻的。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茉莉熏香,甜而腻,好似从来就没有什么腥风来袭,他也从来没有跟踪什么巫瑶走到此处。 闺阁之内,徐碧草唇齿开阖,像是在念咒。 天璇极力竖起耳朵,仍然没听清她嘴里念叨的是什么样的咒语。他缓缓拾起剑,放开神识探遍了方圆数里,也没找到巫瑶的气息。一瞬之间,这位古怪的巫姑娘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心慌意乱的情绪,迅速在他四肢百骸中蔓延开来,挣得他心口突突地跳着,撞击着那一块因渡劫飞升而缺失的地方,又痛又酸,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如果没有巫瑶那蛮横的一撞,被腥风带走的就会是他。 为什么? 她本来已经逃走了,为什么要回来救他?他毕竟是个仙人,即使遇到的事情再匪夷所思,也未必会出事。况且,她即便以命相搏,冷心冷面的仙人也未必会领情的啊。 思及过往,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西岭文府,初次见面,这位巫姑娘就无缘无故地为救他而落难。因这位巫姑娘举止轻佻,言语放肆,加之城府深沉,是以天璇才消了那些许的感激,一直对她有所不喜。 如果救一次是有所图谋,那么三番两次呢? 路上结伴多日,天璇大抵了解到这位巫姑娘不爱权也不爱名,这样的人约莫坏不到哪里去。许是有了交情,这一次,天璇星君的心态就没那么镇定自若了。 他强行定了定神,努力用不在乎的口吻问:“徐姑娘,你这是将巫姑娘送往何处了?” 彼时,巫瑶挂在天璇身上,突然手下一空,狼狈地跌在地上。待抬起头来,就发现天璇不见了。 巫瑶一惊,连忙起身环顾,依旧没有天璇的身影。 西厢悄寂无声,没有蝉鸣犬吠,甚至连呼吸声也是极轻的。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茉莉熏香,甜而腻,好似从来就没有什么腥风来袭,也从来没有什么天璇星君跟踪自己走到此处。 闺阁之内,徐碧草唇齿开阖,像是在念咒。 巫瑶极力竖起耳朵,仍然没听清她嘴里念叨的是什么样的咒语。放开神识探遍了方圆数里,也没找到天璇的气息。一瞬之间,这位降落人间的星宿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心慌意乱的情绪,迅速在她四肢百骸中蔓延开来。 巫术压制剑术。哪怕法力再高强的剑仙,遇到巫术精湛之人,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更何况,天璇他…… 本身并不具备成仙的修为。 穆剑飞升背后的真相,这天底下应当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巫瑶眼神一黯。毕竟夫妻一场,她不该将他牵扯进来的。 很快,她调整好心情,努力用毫不在意的语调问:“徐大姐,你可知你送走的这位是何方神圣?” 徐碧草柔柔一笑,“能与巫姑娘左右相伴,应当不是凡人吧。” “他是天上的星宿,奉玉帝之令下凡办差。若是出了差池,只怕你这小小的轩辕剑冢担当不起。” “剑冢毁了便毁了吧。”徐碧草对此漠不关心,神情依旧温柔端庄,“从我决定做这件事起,我就没想过活命。” 巫瑶眉头一跳,问:“什么事?” 徐碧草自然不会回答。 “我有一个疑问,大姐为什么非要置二姐于死地?难道,是因为李沧澜?”巫瑶说着,自己先露出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无法接受这样荒谬的理由。 二师兄对徐幽境进退有礼,和他一贯轻浮的作风相右,明摆着并非爱慕。徐幽境呢,她喜怒不形于色,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未婚夫和大姐之间的龌龊,大抵也瞒不过这个敏感内敛的姑娘吧。只是,既然二师兄和徐幽境并不相爱,为什么要成婚? “怎么会?”徐碧草扯出了个浅浅的笑容,“沧澜他啊,是我求他娶二姐的。” 这个答案显然更加匪夷所思,巫瑶思绪极乱,语无伦次道:“你……你叫自己的心上人,迎娶自己的妹妹?” 徐碧草神情柔软,娇嗔道:“因为此事,他还与我置了许久的气。” 巫瑶呆立在地,余光扫视四周,心底快速盘算起来。 徐碧草钟情于李沧澜,这一点毋庸置疑。她趁小妹不备缔结了血蛇之契,用小妹的身子蓄养血蛇。等血蛇练成,而小妹却背上了修习邪术的黑锅,为官府所擒,以命偿命,来个借刀杀人,死无对证。 灵根薄弱,这在修仙门派中是个莫大的耻辱。她会有今日所为,也是有迹可循的,毕竟血蛇可助人修行一日千里。 这么想来似乎说得通,巫瑶却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忽略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那么,徐碧草逼着李沧澜娶徐幽境,跟这个计划有什么关联? 寻思间,又听徐碧草缓缓开口。 “原本想等婚仪之后再收网的,没想到父亲对弟子失踪案起疑,背地里请来了巫姑娘。因姑娘来得突然,我尚未来得及掩饰,傀儡便被烧掉了。姑娘是巫人,这等小小巫术想来瞒不过你的眼睛,所以,我不得不提早下手。” 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巫瑶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的是什么了。 血蛇之所以被列为巫族禁术,是因为它不仅可以用于大幅度提升巫力,还可作为禁术的祭祀品! 她几乎跳将起来,惊呼道:“起死回生之术!” “哦?当真有起死回生的巫术?”徐碧草脸上笑容加深,“看来那神秘人没有诓我。” “你想复活何人?”徐碧草没有回答。巫瑶望了她良久,突然叹了一口气,目光微闪,“十年前之事,你都知道了?” 徐碧草笑容不改,轻声道:“为何不在众人面前说出真相呢?十年前,巫姑娘就向着徐幽境。十年过去了,姑娘还是向着她。” 十年前,徐幽境之母徐氏擅自修行邪术,夺人性命,被巫瑶和徐源捉拿囚禁,徐氏不甘沦为困兽,自刎而亡。此事被徐源压制了下来,时隔多年,哪怕被人误会,他也依然不愿为外人道出个中缘由,直到巫瑶出言,才迫使他开了这口。 然而,有一桩事,二人却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及。 徐源在入赘徐家之前,曾纳过一名小妾。在入赘徐家之后,小妾也随他一同到了徐家,不久便诞下了一名女儿。小妾身子孱弱,生下女儿不久便一病不起,没几年就去了。自然,这只是表面。真相是,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妾侍,是血蛇案的第一名受害者。 徐碧草轻叹一声:“我母亲是被那恶妇徐氏害死的啊。你们为了不毁掉徐幽境的生活,选择了隐瞒实情,实在……实在欺人太甚了。” 徐幽境之母利用徐碧草之母喂了血蛇。作为报复,徐碧草设计小妹徐幽境成为宿主,拿她喂养血蛇。徐碧草灵根薄弱,习不得上乘的法术,便没有和常人一般将血蛇作为修炼的捷径,而是以此为祭品,开启起死回生之术的大门。 起死回生之术,需要蓄养孪生双蛇,每日以大量鲜血灌溉。养成之后,将双蛇放入瓮中饿上数日,直到二蛇□□,相互厮杀。再过数日,便可开启瓮盖,将宿主丢进去,直到此人被吃成残渣,才算大功告成。 至于计划中的一环,为什么李沧澜得娶徐幽境? 只因徐幽境法力和巫力都极其低微,无法在隐瞒宿主徐幽境的前提下,还每日为血蛇施法换血。于是,她便想借阴阳双修之术,在李沧澜与小妹婚后,仍旧与李沧澜厮混,教唆他游走在二女之间,以他的身体为媒介,将血肉生气从徐幽境身上夺走,从而转给血蛇。 徐碧草将她的打算娓娓道来,眼里闪烁着过于炽热的光芒。 “那神秘人说过,只要我将血蛇养成,他便会回来,助我复活母亲。” 如此看来,十年前的真相,也是这位神秘人告诉她的。 巫瑶不由叹息道:“傻孩子,你有孝心,这并不是坏事。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 第四十七章 牺牲 徐碧草将巫瑶从头打量到脚,突然扯出手帕掩着嘴唇,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直到巫瑶全身发毛方才止住笑,问道:“如果没有起死回生之术,那巫姑娘你,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过于深沉和复杂,巫瑶遂沉默以待。 那徐碧草不依不饶地道:“以凡人之躯,享不老不死,命格跳脱天定……” “那算不得好事。” “巫姑娘。我一直想知道……”徐碧草眼波流转,眼底隐约有诡异的光芒在闪烁,“是什么让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如此看来,这位徐大姐因想和死去多年的生母团聚的执念,才做了这些荒唐可笑的事,真不知该说她愚蠢还是恶毒。 巫瑶有心想探听神秘人的消息,几次旁听侧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徐碧草像是当真不知情,她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 思前想后,左右那位神秘人迟早得出现。巫瑶便不再思量,转了个话题:“你生母生下你不久就去了,你们没有真正相处过,按理说应当没什么感情才对吧。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执念?” 徐碧草微微沉下脸来,动了薄怒,冷言斥道:“血脉之躯,骨肉相连,自是感情笃厚!你这种不老不死的异类,自然不会懂我们人类的感情。” 因这声“异类”,巫瑶再次顺了顺胸口那团闷气。一旦冷静下来,很快明白过来她这么做的理由。 寄人篱下,总归不是什么痛快的事。 在徐碧草看来,父亲懦弱自私,大娘阴狠恶毒,小妹就像一条平时闷不吭声但随时会暴起咬人的狗,她无一日不活在惶恐之中。尽管对生母毫无印象,于孤苦伶仃的徐碧草而言,却是唯一能支撑她好好活下去的意念。 “如果母亲在世,一定不会这样对我的。” “如果母亲在世,我一定会有一个温馨圆满的家。” “如果不是那妖妇和徐幽境,母亲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如履薄冰地过活。” 在这样的意念支撑下长大的徐碧草,外表圆滑,内里却是一团浮沉的棉絮,没有固定形态,是非观念自成一体,这使得她分辨不清孰是孰非。所以,在她心目中,她想做的事就是对的,而阻碍了的人就是错的了。既然做错事的人,那就该受到惩罚。 其实,徐宗主之所以不告知真相,当然有担心毁掉徐幽境人生的顾虑,同时也是怕得知真相的徐碧草从此挣扎在谅解和报复之中啊。这些道理,是不指望这位思维奇特的徐大姐能够领会的。 巫瑶眼一眯,声音转冷:“哦,我是不懂。当年徐氏一念之差夺走了许多个孩子的父母,今日你做这自以为重情重义的事,怎么就没想过,被你夺走性命的那些人,也是为人父母子女的?” “我挑的宿主都是无牵无挂之人,死了也不会有几个人在意。” 巫瑶抬掌拍了拍胸脯,顺下胸口那股翻腾不已的怒气,冷笑道:“只因他们在世间无牵无挂无人在意,便活该被你夺走性命啦?” 徐碧草没有回答,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迷惘:“成大事者,总要有人牺牲的。这些人活着无益,我送他们进入下一世轮回,总好过这一世孤苦无依,难道不好么?” 她似乎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巫瑶几乎是立即对徐碧草起了杀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后的宝剑感应到了主人的愤怒,嗡鸣回应。 “那你怎么不去牺牲一下?” 人世之间,一念之差而轻易断送一生的人大有人在。数十年前,巫瑶兴致一起,曾高卧于开封府,窥视一位以执法严峻、不畏强权闻名天下的青天老爷断案,听闻了许多千奇百怪之事。其中不乏身世可怜的罪人,或有不得已之因,或是失手误杀,这些尚在情理之中,律法可从轻发判。当然也有像徐碧草一般不知悔改的,即便青天老爷宽宥将人放了,这些人也总有为祸一方的时候。 巫瑶本是个对性命看得极重的人,最容不得草菅人命的凶手。感化之说太过可笑,不妨让徐碧草重入轮回,重塑心性。 徐碧草微微一笑:“我有牺牲啊,这不是把心尖上的李郎送出去了么?我也是很伤心的呢。” 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起利用二师兄,巫瑶忍无可忍,勃然大怒,猛地揪住她的衣领。 “这样就生气啦?”徐碧草含笑道,“我劝姑娘还是莫要太过在意他人,不然以后啊,多的是机会让你动怒呢。” “住口!” 巫瑶说话间,蓦然脊背一凉。 徐碧草的脸近在咫尺,她眼底那团诡异的光在轻微地跃动着。 巫瑶面容一僵,缓缓扭过头。 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蜿蜒盘桓的东西,那是……蛇! 巫瑶的身子无法克制地颤了颤。 这一愣,徐碧草已经脱开她的掌控,跑到了月门之下,远远地望着她,笑靥如花。 这里约莫有上百条蛇,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无一例外地虎视眈眈地盯着巫瑶,似乎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扑过来将她吞噬了。 天际依稀传来一声凄厉的哨声,这个时候,几百条蛇开始蠕动了。它们速度很慢,每一下都显得很吃力,生硬地磕磕绊绊,一会被左边的同伴缠住,一会又被右边的同伴压住了。 巫瑶被它们围在中间,呆呆地望着它们,猛然如梦初醒,下意识就去拔背后的宝剑。 那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 触感冷腻滑软。有什么东西盘桓在剑上。 一时间,空气凝滞。 蛇群顺着她的小腿,爬上了她的肚子和手臂。 巫瑶浑身发寒,有如冬之枯木般一动不动,彻底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连呼吸也忘了,任凭它们攀沿盘旋。 一条身躯略粗的蛇卷着她的脖子,吐着血红的信子,猛然一张嘴,露出一口细小却森冷的牙,俯头作势要咬下去。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天际传来一声鹤鸣,有个白色的人影驭鸟从天而降。 巫瑶眼前迷雾划过,身上一松,颓然跌倒在地。 那个身影降落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可有不适?”庭院一角,天璇疾步而来,抬手虚扶着她的胳膊。 巫瑶神情怔怔的,缓缓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 没有蛇。数百条蛇,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个彻底。 她借力想站起来,腿肚子一软,又跌了回去。这一趟经历,不过一炷香工夫,她好似就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儿一般,魂都丢了大半。 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又慢慢睁开眼,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迟疑地探出手,摸了摸衣服各处。 什么都没有,很干净。 原来,被幻境拉走的不是天璇,竟是她自己。 巫瑶忽然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羞愧难当。她居然因为一个拙劣的幻境,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缓了许久,巫瑶才找回了些许神智,想到方才助她脱离幻境的人影,面上一喜,抬头唤道:“师叔!” 那个人影扭过头,却是面皮一抽。 “……” “……” 天璇奇道:“李公子是你师叔?” 巫瑶咳了一声,抬手锤了一脑袋,声音细弱蚊吟:“认错人了。” 毕方鸟迟迟未归,应当是去洞庭搬救兵了,然而巫风却没有如期而来。 说到底,十九师叔肯救她,只因十四师叔临终托付罢了。如今一场拙劣幻境,非关生死关头,那位冷漠刻薄的师叔自然不会在意。还说什么真心,呵,真心?就算真的有这种东西,大约不过针眼大小吧,反正她是连一分一毫都没看出来。 巫瑶这么想着,对于自己的自作多情十分羞恼,心里头好像又生出了一些让人不痛快的情绪来。 李沧澜看了她半晌,没有回话,继续调转头颅,望向屋里倚门而立的徐碧草,面色凝重。两人遥遥相望许久,两相无言。 最后,徐碧草打破了沉默,居然还是含着笑意问:“李郎一早就知道了吧?” 李沧澜低声道:“我本不想如此……可是,巫瑶不能动。” 徐碧草点点头,神态镇静。“嗯,知道啦,左右徐幽境也活不成,也算了了我的心愿了。” “不劳费心!” 月门外转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后头还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徐碧草的目光一触及那个瘦小的身影,瞬间冰冷得如同山巅之雪。 “徐宗主,徐二姐。”巫瑶随意打了个招呼。徐幽境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徐宗主却没有心思寒暄,沉痛地瞪着大女儿:“大姐何故作恶!” 他的大女儿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二女儿,终于收敛了笑容,语气有了一丝异样:“你为何没死?” “孽障!”徐幽境依旧沉默,那徐宗主却率先发难,持剑怒斥。 李沧澜见状,抢身而去,来了一招空手夺白刃。 “啪嗒啪嗒”,血水顺着剑身坠落在地,远远望去,像是荡开了一簇小小的红花。 徐宗主一怔,只得收剑,皱眉道:“贤侄这是何为?” 徐幽境始终垂着头,像是毫不意外。 徐碧草也怔了一下,呆呆地望着地上那滩血渍,突然一笑:“你们都帮着徐幽境,看来,我是杀她不得了。” 徐幽境猛然抬头,她紧紧咬着牙,眼里有泪花涌动。“姐……” “伤心么?伤心就对了。”徐碧草饶有兴致地将她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扯了个更加愉悦的笑容,“当我得知我母亲为你母亲所杀时,我的伤心,丝毫不亚于你呢。” 徐幽境到底没能忍住,发出一声哽咽,泪水在她脸上滑下两道蜿蜒的痕迹。“对不起,对不起……” 二姐的反应过于镇定,徐碧草反而笑容一凝,沉默地打量了她许久,突然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你早就知道了?” “对不起……” “你们早就知道了。”徐碧草突然自嘲地一笑,“难怪一切会这么顺利。并不是我天资聪慧,而是你将计就计。你可真聪明啊二姐,和你母亲一样聪明,轻易就赢得了人心。不管是父亲,巫姑娘,还是李郎,都对你死心塌地的。” 徐幽境兀自流泪不止,那边徐宗主忍不住斥道:“胡闹!上一辈的恩怨,何苦牵扯到小儿身上?你二姐心地淳良,竟糊涂到为你隐瞒招揽下了这份罪。若不是巫姑娘察觉宿主有异,告知我演了这一场戏,我还不知原是你在作孽!” 徐碧草却不理他,只是望着徐幽境,笑容温柔:“你知道你母亲徐氏杀了我母亲吧?怎么,想为那妖妇赎罪?” 徐幽境点点头,一大颗眼泪夺眶而出。 “很好。那你……”徐碧草霍然咬破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在她的催动下,腥风刮过,一条血蛇自墙角激射而出。“用性命来赔罪吧!” 第四十八章 做戏 徐宗主脸色大变,扬臂环住二女儿,将她护在怀中,而后身子一转,后背暴露在血蛇攻击范围内。 “呵,父亲真是偏心。” 徐宗主转脸看去,身子一震。他怀中的徐幽境也努力探出头来,脸上泪痕未干,又迅速被泪水覆上。 闺阁之中,徐碧草坐在地上,手腕上缠了一条血蛇,正在拼命地吮吸她体内的血液。天色微亮,在晦暗不清的天色中,徐碧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面上皮肉凹陷,骨头显露,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五十岁。 当年,她的母亲也是死于血蛇之口。 只不过,母亲是受害人,而她自己是加害人。 “姐!”徐幽境挣脱开来,扑身而去。 “别过去!”徐宗主厉声呵斥,又紧紧将她圈在胳膊肘里。“这是她咎由自取!” “姐!姐!”徐幽境拽着父亲的胳膊,哀求道,“父亲,她是我亲姐姐,是您的亲生女儿呀!” 徐宗主将脸别至一旁,声音中夹杂着隐忍的痛楚。“血蛇噬主,没有人救得了她。” 徐幽境只得望向巫瑶,泪如雨下。“巫姑娘,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抱歉,我无能为力。”巫瑶的声音极轻,亦极冷静。 “你是巫人呀,你一定知道怎么破解的,求求你巫姑娘……” “当年,巫楚死于血蛇反噬。她都做不到的事……”巫瑶蓦地苦笑了声,“我又如何做得到呢?” 天璇不由侧目相视,面带疑惑。 众所周知,巫楚为武王下令烧死,为何在她口中,巫楚是为血蛇反噬而亡? 徐幽境自然不知道谁是巫楚,巫楚的死因又与徐碧草有什么干系。她见巫瑶神情坚决,万不会相救,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李沧澜。 “李大哥,你能救我,一定也能救姐姐的,对不对?” 李沧澜却只是沉默地垂眸。 看到他如此神态,徐幽境神情激动起来,不知从哪生出了力气挣开父亲的禁锢,虎虎生风地杀到李沧澜跟前,攥着他的手腕,作势要往姐姐那里拖。 “你也是个巫人,前几日你救了我,今日也一定能救姐姐的。” 徐碧草突地扯了扯嘴角。 多可笑,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偏偏她被蒙在了鼓里,活像个跳梁小丑。 在徐幽境的拉扯下,李沧澜却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徐幽境扯了几次没扯动,悲从中来,哭喊道:“你能救我,为什么不能救姐姐!你不是喜欢她么!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救她啊!”她霍然甩开李沧澜,后者一个踉跄,像是没了魂魄,只是呆呆地站着。 “够了!徐幽境,这出姐妹情深的戏码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徐碧草形容憔悴,竟还带着笑意,“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们之间总有一个必须死的。既然杀你不成,那就只能我死了。” 徐幽境扑过去想抱她,被她一把推开。“姐,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难道不能都好好地活着么?” “天真!”徐碧草鄙夷道,“知道什么叫双生血蛇么?到最后,总要有一条血蛇被另一条吃掉的。它们的宿主也是,总有一个必须死。不然,还怎么做祭品?”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血蛇什么祭品!我只知道,姐姐最疼我了,你会因为我生病到处求医抓药,会在我被罚跪祠堂的时候偷偷给我送饭,我小时候怕黑,也是姐姐抱着我哄我入睡的。”徐幽境泣不成声,整个人哭成了泪人儿。 徐碧草听着,像是出了神。她马上又恢复如常,笑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谁让我寄人篱下呢?也就你这样的蠢货,才会把假的当成真的。以后可有得你受的。”她说着,突然瞥了李沧澜一眼,“对了,既然你知道李郎喜欢的是我,你俩的婚仪也该作罢了吧?我可不想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们恩恩爱爱的。” 徐幽境忙不迭地点头:“姐姐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姐姐能好起来。” “哦?姐姐好不了,你就不听了,是不是?” 徐碧草的声音里带着笑,徐幽境却较了真,低声道:“姐姐的话,我都会听的。” 闺阁之内,姐妹二人一坐一立,言笑晏晏。如果不是前面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这当真是温馨至极的画面。 “李郎。” 李沧澜依旧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 “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只是,我是真心倾慕你的,你知道的吧?”徐碧草嗓音柔软,李沧澜迅速抬眼,在那张如同枯木的脸上看到了洋溢着的笑意。 隔了上一代的恩怨和这一代的情仇,两人遥遥相视。 李沧澜没有回答。任谁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其实是个作恶多端的坏人,算计了自己的家人,也利用了自己,应当也会不知如何作答的吧。 那张苍老的脸上,光芒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血蛇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它的尾巴尖上好似被鲜血染红了,莹润可爱,正是血蛇之名的来由。 血蛇噬主之后,得到了自由,不再受人操控,悠闲地吐着红信子,懒洋洋地趴在徐碧草的手腕上,好奇地打量着屋里屋外的人们。 直到徐碧草的身躯彻底瘫软在地上,李沧澜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嗯。”他迅速地张开手指,掩住垂下来的眼睛。 巫瑶心生不忍,走过去搀住李沧澜,低声道:“二师兄。” 李沧澜摆了摆手。 有泪水自他指缝间坠落,敲打在巫瑶的手背上,凉得叫人心酸。 如果有办法,二师兄又何尝不愿救徐碧草呢? 可是,血蛇之咒,他们自己也无法逃脱。 李沧澜背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软弱。 徐幽境已经哭晕了过去,婢女阿兰小心地绕过血蛇,将她抱到隔壁屋里服侍睡下。 徐宗主呆呆站了一会,开始唤人收拾残局。 徐碧草的遗体很快被人抬了下去。 对于那条蓄养的无主血蛇,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李沧澜收拾好情绪,主动要求将此蛇带回巫都处置,绝不为祸人间。徐宗主见害人之物要被送走,自然一口应承下来,李沧澜小心翼翼地布了许久阵,才将血蛇引入自己的玉佩之中关押起来。 天璇看了半晌,去拉巫瑶的袖子:“不如走……”待看见巫瑶的脸,他皱了皱眉,话语一转,“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在天璇的一触之下,巫瑶的身形晃了晃,却还是勉强笑道:“有么?” 天璇赶紧扶着她,问:“可是伤到哪了?” “没有。” “若是乏了,就去歇息吧。” 巫瑶立即大声喊道:“不不!不用歇息!” 天璇狐疑地望着她。 “她这是受惊过度。”李沧澜正往这边踱来,随口接了个腔。 “受惊?” “那幻阵非常凶险,可将人的神识困在其间。我强行破阵,难免伤了师妹。” 天璇眨了眨眼:“师妹?” 这位星君的关注点,永远这么叫人生气。 巫瑶索性将袖子一抽,扶墙而立。 天璇星君有所察觉,莫名地望了她一眼:“这是做什么?” 巫瑶气鼓鼓地将脑袋一别:“没什么!” “你在生气?” “没有!”巫瑶回答得更大声了。 “哦。”天璇应了声,又扭头冲李沧澜道,“李兄是巫姑娘的师兄?” 巫瑶心里好似有一万匹马儿奔腾而过,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忍住一剑剁了他的念头。 倒是李沧澜看不过眼了,不答反道:“师妹是为救你而受惊,兄弟如此不在意,倒叫人心凉。” “只是受惊罢了。”天璇望了望旁边已经开始拔剑击石的巫瑶,一脸疑惑。 李沧澜暗自摇了摇头,道:“这受惊么,可大可小。只怕这一次伤及根元,那幻境未能拔除干净,只怕会日夜侵扰,乱人心性。” 天璇仿佛一瞬间开了窍,虚心求教:“竟如此严重?可有破解之策?” “往东三百里,有一座岐山,山中多蛇,蛇畔生草,那草晾干了佩在身上,却有驱蛇之用。或许能解开师妹的心病。” “心病?” 李沧澜只是笑笑。 “多谢李兄,我这便去采了来。” “去哪?我也去。”那巫瑶不知什么时候又窜了过来,眼巴巴道。 天璇似有迟疑,那李沧澜却径自道:“师妹不急,我收拾了几样东西,托你赠给十九师叔。” “哦。好。” 这师兄妹俩一人一句,已经将行程定了下来。天璇不好有异议,只得依从了。 去岐山之前,巫瑶跟随李沧澜回了一趟李家。 “师妹,你这位天璇兄弟,可是个剑仙?” 巫瑶将他递过来的包袱掂了掂,纳入铜镯中,微微一笑。“是啊。” “哦。”李沧澜若有所思,“师妹让我说的我都说了。不知道师妹可否方便回答,让这位剑仙去岐山做什么?” “自然是有原因的。”巫瑶敷衍了一句,告辞离去。 踏出门牌,一眼望见守在门外的天璇,听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这位师兄甚是洒脱。” 巫瑶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徐碧草之死,李沧澜表现得过于平静了。她不以为然地道:“师兄他一向如此。什么倾慕之人,约莫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吧。” 不知出于何种直觉,巫瑶突然顿足,回头望了望这座宅子。 “怎么了?” “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死活想不起来了。” “苦想也无益。” 巫瑶点点头:“也是。等想起来再说吧。” “毕方——” 毕方鸟呼啸而至,巫瑶一跃而上,转眼消失在东边天际。 第四十九章 前尘 昆仑以东,楚汉河界,有小峰绵延,灵气自然比不上昆仑充沛,但并不妨碍一些喜爱清净的散修和小妖小怪打洞立府。岐山便是其中一座,左邻隅阳,右接玉山。 穆悦早年曾入过岐山。 他本想去蛇山,不料中途被山巅的风雪打下剑来,于群峰之间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岐山。这岐山虽说灵气稀薄,可实打实的有一处灵穴。 穆悦遍寻药草不至,心下一琢磨,起了问路的心思,带着三分好奇向灵穴走去。 这处灵穴十分粗陋,甚至连禁制结界都没有设立。 穆悦身子一矮,一脚跨入穴中,眼前豁然开朗,穴中果然另有天地。没有结界,没有禁制,没有机关,轻松得倒有些不敢置信了。他左右环顾了一圈,不见主人踪迹,探出神识观望,穴中一角似有微弱灵力在波动。穆悦心中一动,稍作沉吟,拨开角落杂乱的木柴。 木柴之下,一条短短小小的尾巴打着卷儿,犹自颤抖着。 穆悦伸出小指头戳了戳它。 “啧,稀罕,在这穷山恶水之中还能开了灵窍。” 那小东西闻言,尾巴颤得更厉害了。 穆悦叹了口气,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捏住它的尾巴,将它一把拎了起来。 小东西使劲地挣扎,嘴里发出细小的吱吱声。 穆悦很快按住它乱动的身子,定睛一看,不由笑了笑:“原来是只鼠精。” 小白鼠似乎能听懂他的话,短短的前肢往上耷着,试图护住小脑袋瓜。这个动作使得它光秃的肚子彻底曝露在穆悦视野之内。定睛一看,它背上刚长出的短毛凌乱干瘪,着实丑陋不堪,穆悦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小白鼠似乎极为羞愧,头垂得更低了。 穆悦笑了许久方才止住,自言自语道:“灵力甚是薄弱,刚成精么?” 说话间,他重新打量了下这处灵穴。 灵穴不大,却堆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枯黄的草堆木灰,叶子做成的茶盅,坚果和干果,折下的一半枝条…… 看了几眼,穆悦又是一笑,从中拎起一小簇艳红的果子瞅了瞅。那小白鼠没了束缚,立即撒腿就往外跑去。 穆悦不慌不忙,将那红果子捏住,轻轻一捻。 小白鼠撒开爪子狂奔至灵穴口,穴外的光明在望,它不知为何却停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手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堆红艳的果子皮,果皮之间探出一枚拳头大小的蛋,蛋壳上覆着一层绿莹莹的光,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小白鼠睁着米粒一般黑细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不速之客,忽然口吐人言:“不、不要伤害小师弟。” “小师弟?”穆悦屈指轻轻地敲了敲那枚蛋,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他手掌忽上忽下,将蛋抛起来又接住,这个危险的举动引来小白鼠一长串的尖叫。 “住手啊啊啊!” “绿色的蛋,会是什么呢?”穆悦坏心眼地伸出两根莹润修长的指头,毫不手软地一掐,蛋壳瞬间陷下去一处。 小白鼠抱头尖叫:“不要戳它!它会死的!” 穆悦这才住手,戏谑道:“你在孵化它?” 小白鼠不情愿地点了下小小的头颅。 “胆子倒肥!你知道它是什么么?” 小白鼠傻傻地回答:“是师弟啊。” 穆悦忍俊不禁,注意力终于从古怪的蛋上转移,问:“你师父是何许人,他可在此山?” 尽管穆悦和颜悦色,但小白鼠还是瑟瑟抖了两抖,似乎有些惧怕他,细眼躲躲闪闪,不肯说话也不敢看他。 “不在就好,这壳里的小家伙看着十分有趣,吃起来最是滋补,不妨借我去玩两天罢!”穆悦眉眼含笑,也不多问,径自甩下一句话,身形一动,转眼已在灵穴之外,脚踏宝剑,作势高飞。 小白鼠紧追着蹦了出来,叫道:“不要啊,不要啊,师父会剥了我的皮毛的!” 穆悦踩在剑上,戏谑地打量了下它背上皱巴巴的皮毛,以及肚子上光秃秃的一圈,不由恶劣一笑:“这身皮囊这么丑,扒了正好,重新长出一副好看的来。” 小白鼠一窜三尺高,扒拉住他的大腿,涕泗横流,嚎道:“师父,师父!师弟被坏仙人抓走啦!” 它这一声嚎完,地下忽然一阵骚动,一只土拨鼠破地而出,留着小胡子,贼精贼精的样子,拱了拱前肢道:“不知仙人屈尊驾临小府,有失远迎。” 穆悦撤去宝剑,将绿蛋放在小白鼠前肢,小白鼠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副想要逃跑又不敢动的神态。 “我来寻一味药,见此山灵气古怪,所以来看一看。” “不知仙人要寻的是什么药?小老儿不敢说别的,这山头花草,可没一样我不知道的。” “黎茶。” 土拨鼠一愣,似有疑虑,却最终没有问出口,只道:“原来仙人是要寻它!这个好说、好说。” 那小白鼠插嘴道:“你被蛇虫咬伤啦?” 它话刚说完,就被土拨鼠一爪子呼住了嘴巴。土拨鼠偷偷瞥了一眼面色突然变得凝重的穆悦,斜眼瞪着小白鼠,低声道:“多嘴!不该问的休要多问!祸从口出,知道不知道?” 穆悦垂了垂眼眸,轻轻应声:“不是我,是拙荆。” 小白鼠细眼一亮,扒拉开土拨鼠师父的爪子,大声嚷道:“你还有良人!” 土拨鼠恨不得一爪子拍死它这个不知死活的傻徒弟,俯首哈腰频频求饶:“仙人切勿动怒,小子无知多言……” “哦?小鼠精,我为何不能有良人?”穆悦声音平静,看不出喜怒。 “你不是仙人么?仙人可以娶妻的呀?”不等土拨鼠再次捂住它罪恶的嘴巴,小白鼠再次发言,细小的黑眼珠子里充满了向往。“当神仙可真好!” 穆悦再一次被它逗乐了,笑道:“傻鼠精,我是剑侠,可不是什么神仙。” 小白鼠自然不明白剑侠和剑仙之间有什么区别,它眨了眨细小的快要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表情十分迷茫。那老土拨鼠却越发恭谨地问:“不知仙人可是西蜀的穆剑?” 穆悦点点头。 老土拨鼠顿时面如土色。 蜀楚势如水火,国仇家恨之下,偶尔会有蜀人越境对楚人喊打喊杀,它无意间撞见过几次,自此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它“啪”一下跪下,连连磕头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小老儿原是岭南人,并非楚人!只是图楚国清净才暂居岐山!” 穆悦好笑道:“好了好了,我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你是不是楚人又如何?何况,拙荆也是位楚人。” 土拨鼠顿时松了一口气,问:“不知令阃是被何蛇虫咬伤?黎茶并非救命仙草,药效甚平,其实换了其他药草兴许会更佳。” 穆悦笑容微敛,正色道:“拙荆略通医术,听闻近日蛇虫异动,恐为天下大祸,欲以黎茶研末,制成香囊,分人随身佩戴,以避蛇虫之灾。 土拨鼠细眼一动:“蛇虫之灾?” 穆悦的视线飘忽,若有若无地掠过小白鼠手里小心捧着的绿皮蛋。 “西处倒是有座蛇山,平素怪蛇蔓延,小老儿也不敢过去。不过,前些日子,忽然天降几道霹雷,那蛇山已被烧成一座秃山了。” 穆悦略一点头:“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药。” 土拨鼠道:“大仙稍候,既是救人性命,小老儿义不容辞!”说罢一个躬身钻入了土中,土堆迅速向远处蔓延开来。不多时,土堆又从远处挪了回来,土拨鼠从里跃起,呸地吐出口中泥土,伸爪刨出土里的药草。 穆悦接过细细辨认,道:“应是黎茶无疑。”袖袍一挥,数不尽的黎茶乖顺地钻入剑匣之中。 小白鼠瞪大了细眼睛,眼也不眨地看着,嘴巴张得老大。 穆悦拍了拍它小小的头颅,笑道:“小东西勤加修行,他日也必会袖中乾坤之术。” “我很笨的,我什么都学不会。光成精就花了三百年,到现在还不会化形。”小白鼠呆呆地回答。 “小东西是有福之相,休要自惭形秽。” 他说得正经,小白鼠一喜:“我是有福之相!真的么真的么?” “嗯。”眼见小白鼠的嘴越咧越大,穆悦含笑的眼底多了几分戏谑,“你没听说过么?傻人有傻福。” 说罢,他又瞥了一眼小白鼠爪子里的绿皮蛋,脚下宝剑光华流转,很快消失在天际。 小白鼠愣了很久,突然大声喊道:“哎!等你修成神仙,能不能回来教我法术呐?” 天地之间回荡着它的回音,云层重障,哪里还有穆剑的影子?徒留一道宝剑划过的痕迹,映着落日的余晖,蓦然平添了几分惆怅和孤寂。 小白鼠沮丧地耷拉着细小的耳朵,忽然听见一道含笑的声音穿破天际。 “有缘再会。” 小白鼠开心地跳了起来,它忘了爪子正攥着一颗蛋,四肢一挥,蛋被无情地抛了出去,撞在地上,里头传来咔嚓一声。 它身形一滞,慌慌张张绕到前面一看,看到了些微蛋壳碎片。 土拨鼠负手踱去,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唉,可惜你师兄一片心血啊。” 小白鼠当即吓得抱头尖叫:“啊啊啊我竟然把小师弟摔死了,师兄会吃了我的!一定会的!” 小白鼠的师兄是一只实打实的大猫,一个月前,不知道从哪捡回来一颗蛋,凶神恶煞地威胁土拨鼠师父收了这颗蛋做徒弟,又抖着小胡须挥舞着爪子威胁小白鼠师妹对这颗蛋好生照顾,若有闪失,就“喵呜”一口。 小白鼠不是很聪明的妖怪,但它相信师兄不会随随便便给自己找个师弟的。 山脚下的□□和蜈蚣一直缠着师兄说要拜师,他都很世外高妖地拒绝了,私下里还对土拨鼠师父说,没有它的首肯,师父不能随便收徒,否则就是丢他猫妖的脸。 那么,为什么要留下这颗来历不明的蛋? 小白鼠想了半天,突然悟了:“其实这是你私生子吧师兄?” 师兄正化了人形照铜镜,闻言那张人畜无害的人类书生脸面色一寒。他什么都没说,当即化成原身——一只长得很像老虎的斑皮大猫,凶恶地挠挠了爪子,抓裂了岐山之巅的冰湖。 小白鼠成精不久,对大猫还怀有十二分的敬畏,当即噤声瑟瑟,不敢不从。 威胁完毕之后,大猫师兄就摇着尾巴失踪了。小白鼠留在岐山,为了防止被“喵呜”,战战兢兢地抱着蛋吃喝拉撒了好多年,师兄还是没有回来。 蛋里到底是什么妖怪,师徒俩都一无所知。 小白鼠几乎魂飞九天。如今蛋壳被它摔碎了,它拿什么来赔给师兄? 哦对了,反正师兄也不知道里边是什么妖怪,它能不能去林子里偷一颗鸟蛋,涂成绿色冒充一下? 然而,绿皮蛋壳又是咔咔几声,渐渐裂得更开了。 小白鼠似乎想到了什么,大着胆子扒拉爪子,探头往壳里一瞅,这下它飞上九天的魂魄已经回位,紧接着又魂飞魄散了。 “啊啊啊!——师兄你是一只猫啊!怎么能跟蛇女乱搞!” 第五十章 别有阵 巫瑶并天璇二人往东飞了数里,眼前逐渐开阔,只见矮峰数座,云雾弥漫。 此景不比西蜀重峦叠嶂,可遥遥望见天际江河之水,或急或缓,清澈荡漾,视之心旷神怡。 巫瑶不由驭鸟而下,近前玩赏。专注间,山巅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倒灌入毕方鸟的口鼻间。寒风刺骨,毕方一时不察,大大打了个喷嚏,紧接着身子被寒意一激,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它背上的巫瑶一个倒挂,狼狈不堪地跌下山去。 幸而离山峰近,摔得痛了些,并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巫瑶艰难地从薄薄的融雪上爬起坐直,又听身旁“啪叽”一声,转脸看去,天璇也摔了个脸朝地。他飞得高,自然摔得也重,手舞足蹈地抠了半天才把头从泥土中抠出来,那平素端着的冰清玉洁的仙人形象,瞬间窜出了十万八千里。 巫瑶咬紧唇,赶紧背过身去。 天璇好不容易将自己□□,想捏个诀收拾一下,手指掐了几次,却不见法力溢出。 他环顾一圈,此山不过不起眼的一座小山,林木葱郁,山花烂漫,头顶有一方隐现的结界。结界处风急,方才他们就是被风打下来,不小心穿过了这道结界。 既然能轻易穿过,那就说明这道结界并不是寻常的保护结界,联系到不能捏诀一事,可想而知,它是一种禁制结界。 天璇倒不忧心,他是仙人,禁制也不过一时的。看见地上残雪,随手抓过一把在脸上胡乱摸了摸,忽然瞥见背对着他的巫瑶肩膀一耸一耸的,手上一滞,淡淡道:“想笑就笑罢。” 他已做好了被大肆嘲笑的准备,那巫瑶扭过身来,面上分明是忍笑的表情,捏着一方帕子凑过去,柔软的锦缎在他面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香风。 天璇蓦然一僵。 “怎么这么不当心?” 巫瑶带了几分嗔笑,仔细将他的脸擦拭干净。天璇不能适应这样温情的巫瑶,只觉头昏脑胀,忽然,那巫瑶将手中锦帕丢在他身上,换做了一张嫌弃至极的脸。 “脏死了!呐,洗干净了再还我。” “……”天璇嘴角一抽,只得默默将锦帕叠好收入怀中。 林子深处忽然响起嘶吼之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震天撼地。一人一仙俱是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巫瑶起身,随意看了两眼,目之所及,不由嗤笑:“雕虫小技!” 灌木中影绰的猛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她神态悠闲,带着天璇穿过林子,随手折下一根柳枝,抛在溪水中,那柳枝瞬间变作一搜游船,雕梁画栋,甚是雅致。 天璇跟着她跳上船,入舱一看,小几薄垫、茶盏火烛,一应俱全。 巫瑶径自在小几前跪坐,一摸水壶,还是热的,便烫了两副茶碗,撇下一簇茶叶,取水壶烫过一遭,滤水抛入舱外溪流中,再倒入第二道水,将茶盏往前一推:“请。” 天璇正襟危坐,接过茶盏,触手滚烫,不由皱眉:“你来过这里?” 巫瑶摇了摇头。 “那这些……” “小小阵法罢了。”巫瑶轻描淡写地带过,撩起帘子,天璇探头望去,窗外波澜壮阔,哪里还是那条宽窄不过十数尺的小溪?一时之间,他们仿佛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中。 天璇一惊,腿一伸就要起身,巫瑶一把将他按下,笑道:“别慌,此为‘别有阵’,取自别有洞天之意。这方主人还是个雅人呢。” 法术受制,脚下浮沉,阵法扑朔迷离,天璇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见那位精于布阵拆阵的巫姑娘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只得坐定,抿了一口茶,清香入肺,却是难得的好茶。 舱外涛声动荡,舱中静谧无声,气氛有些沉闷。 他瞥了一眼巫瑶,巫瑶心不在焉地吃着茶,似乎没有闲聊的打算。 面对全然陌生的天地,天璇到底沉不住气,没话找话地扯了一句:“你会折柳作船的法术?” 巫瑶抬眼看了看他:“不会。” “方才……” “哦,那是阵眼。等船到岸了,这别有阵就破了。” 天璇便安下心来,冷场片刻,突然想到在轩辕剑冢破阵之事,又问:“你是几时察觉徐姑娘有异的?” 话题跳转得突兀,巫瑶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道:“那晚你我夜探闺阁,遇到了一只傀儡,你还记得么?” “嗯,徐二姑娘的傀儡。” “不。”巫瑶纠正道,“是徐大姐的傀儡。” 天璇愕然:“徐姑娘?” “傀儡之所以精妙,在于它会模仿主人的一言一行。那绣花描边的温婉作态,显然不是舞刀弄桥的徐幽境该有的。而出自傀儡之手的闺阁绣,则印证了这一猜测。” “打一开始,你怀疑的就是徐姑娘?” 巫瑶摇头道:“我多年不见她们姐妹,哪里知道徐大姐和徐二姐的分别。起初也只是疑惑,特意拿走花钗大袖衣,多方求证,才知那针脚出自徐大姐之手。后来在市集偶遇徐大姐,得知她中了血咒,而下手之人,除了徐二姐不作他想,那时我便以为是我多疑了。” 她这么一说,天璇倒记起一事,便问:“对了,你说过是偶然得知了一件事,才开始对徐姑娘起疑。” “嗯,那之后我去拜访了师兄。师兄说徐二姐身上被下了血咒,然而,他却对徐大姐身上的血咒不知情。” “这有问题么?” “当街露玉臂这样莽撞的事,不该是稳重的徐大姐所为。更何况,师兄与徐大姐那般亲密,他都没看到的印记,怎么会如此凑巧地叫我看见了?除非是徐大姐本人想让我看见。” 这姐妹二人,看似都是被害人,实则有一个是加害人。 “你不是巫族人,所以不清楚。血咒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施咒的方法也有很多。” 巫术博大精深。血蛇不管是作为修行的捷径,还是用作起死回生的祭祀品,这些只是冰山一隅。 “其中有一种叫做双生血咒,是以二位血脉相连之人做宿主喂养血蛇,此二蛇必有一死,蛇在人在,蛇亡人亡。时机一到,催动一蛇噬主,再将这噬主之蛇作为另一条血蛇的大餐,双蛇最终融为一体,如此就算大功告成了。” 天璇突然想到了什么,道:“这么说,徐姑娘一死,徐二姑娘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巫瑶点头。 “那,徐二姐养的那条血蛇呢?” 巫瑶端着茶盏的手一颤。她似乎才想到这个问题,沉思片刻,道:“应当是被师兄带回巫都了吧。” 攀谈许久,终于牵扯到了巫都。天璇正在琢磨如何发问,外头水中忽然传来放锚之声。巫瑶将茶盏一搁,起身笑道:“到岸了。” 天璇也赶紧起身跟上,只见巫瑶将舱帘一掀,外头阴冷的风趁机袭入,巫瑶身子一僵,似乎连呼吸都忘了,许久都没有动。他有些奇怪,低声催促:“巫姑娘?” 巫瑶猛然放下舱帘,紧紧抓住船沿蹲下去,大口喘着气。 天璇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拉开舱帘一角,探头望去,外头晦暗不清,过了一会,他才可以视物。 眼前矗立着一棵高约百尺的古树,足足有十人合抱那么粗。阴暗中,树根盘结蜿蜒,无数枝条旁逸斜出,无风自动,像是有生命一般翩翩起舞,发出“呲呲”的声响。 细看之下,饶是天璇星君也不由毛骨悚然。 这哪里是什么枝条! 那些蠕动扭曲的东西,不是蛇,却是什么? 古树上下,蛇群或盘或缠或挂,足足有数万条之多。其声势壮大,其情景诡谲。 别有阵,果真别有洞天。 仅是一步之遥,舱内是雅致的茶室,舱外却成了一处蛇窝! 天璇不禁垂眼望巫瑶,她被吓得魂不附体,四肢抽搐,两眼翻白,竟像随时会晕过去。这副模样,跟天底下的娇弱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胆大狂妄的巫姑娘,看来是当真怕蛇。 她这么要强的一个人,居然会做出这样可怜巴巴的神态,约莫也是恐惧到了极点吧。 天璇心头一软,不由生出了几分少有的怜惜。 蛇群闻到生人气味,躁动更甚,缓缓往舱内蠕动。 天璇放下帘子,扶起巫瑶坐于小几前,给她倒了茶水。巫瑶的手哆嗦得厉害,一个接不住,茶盏摔了个粉碎,茶水倒了一身,她也浑然不觉。 舱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头的蛇群,“呲呲”之声更甚。 天璇只得把自己那杯茶递过去。“别紧张,先吸一口气。” 巫瑶紧紧握住茶盏,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惊吓过度,竟忘了呼吸,便张开嘴大口喘息。 “你说这是个阵法,那么外边那些也是幻境对吧。我去破阵,你可知阵眼在哪里?” 巫瑶张了张嘴,开阖许久,楞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天璇无奈,只得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道:“那些只是幻境,不要怕。” 巫瑶几乎快哭了,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眼:“不是……真的……是真的!” “你是说,这些不是幻境?” “不是!”巫瑶用力甩了甩头,头上挽的发髻都叫她给甩松了。 “蛇畔生草……既然蛇在此处,那么草也不远了。”天璇霍然起身,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为你寻药草。” 他刚甩开步子,胳膊就被死死地抓住了。还没有所动作,巫瑶整个身子几乎挂在了他身上。也许只有体温,能让她暂时忘掉外头那些冰冷滑腻的东西吧。 这样亲密的动作,天璇彻底感觉到巫瑶身段极好,曲线玲珑。他极为尴尬,推又推不得,硬着头皮问:“怎么了?” 巫瑶的头颅却动来动去,一刻都不得消停。但凡有一丝丝声响,她必然满脸紧张地望过去,俨然草木皆兵。李沧澜那“乱人心性”的说法,倒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彷如突然多了一个粘人的女儿,天璇有些头痛,耐下性子道:“你先放开我,我寻了药草就带你离开这里。” 惊吓过度的巫瑶哪里听得进去? 正在僵持间,猛然舱帘一卷,门户大开,一道冲天妖气夹杂着尖锐的风声而来。 巫瑶猛然回首,被来者唇齿间的腥气熏得差点吐出来。待看清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大如牛的蛇头,她两眼一翻,如愿以偿地晕死过去。 第五十一章 怀恨 日上三竿,风拂林叶。从缝隙间透过的光穿过撑起的窗子,在榻上昏睡之人脸上打上一道道斑驳的圆点。似乎觉得有些晃眼,巫瑶眼皮接连抖了几抖,终于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因年久而发黑的横梁,横梁之上,是片瓦和茅草搭建而成的房顶。 巫瑶怔了怔,微微撑起身子,四下环顾。她正在一间破旧的茅庐里,屋子里没有旁的人,榻前的小案上搁着一壶茶和两个盛了半杯水的茶杯,茶壶嘴还冒着热气,想来主人并没走远。 正寻思间,撑起的窗子外边传来了走动声,巫瑶赶紧挪了挪屁股,探头去看。 窗外正是天璇。 他和一名白衣男子有说有笑,缓步而来。 这个天璇星君,一和儿郎说话就好声好色有说有笑的,可为什么和姑娘家说话,却横眉竖目的呢? 巫瑶眯起眼打量了下,二人俱是面容俊逸身姿挺拔,嗯,那叫一个郎才郎貌。她几乎都要怀疑,当年天璇做凡人时娶她,不过是拿她当幌子罢了。 二人走得近了,隐隐有交谈声入耳。 “此事有劳设公子了。” “哪里哪里。” 巫瑶支起耳朵听了一会,没听出个好歹来,悻悻地瘫软在床上。 发了一会愣,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啊!藏着掖着算什么啊!让我瞧瞧怎么了?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话倒有些捉奸的意味。 巫瑶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将头从窗子探出去。 不知从哪窜出了一个野丫头,头发胡乱地扎了个揪,衣裳倒是汴梁时新的料子,只是上头沾了些黑的黄的印记,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再看那张脸,蹭得乌漆抹黑,像是在泥地里刚滚过一圈,两个腮帮子肉呼呼的,偏偏又生了一对绿豆似的小眼睛,叫人不忍直视。 这野丫头正扒拉着设公子,往这边探头探脑,却死活过不来。 巫瑶摇摇头,掉脸去看天璇。 天璇也被那处动静吸引,眉目如画,端庄有度,不愧是她挑选的夫君。 不想那野丫头见了天璇的真容,却呆了呆,安静下来,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瞪得老大。 那位设公子淡淡道:“九天星君在此,不得无礼。” 野丫头突然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是你!你当真成仙啦?” 设公子疑惑地望向天璇。天璇也是一愣,扭头看了看,没有看到其他人,迟疑道:“姑娘是与我说话?” “嗯!”野丫头点头如捣蒜。 设公子奇道:“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野丫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天璇,小眼一红,带了几分委屈,问:“你不记得我啦?” 天璇皱眉,将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野丫头看了又看,连连摇头。 “好多好多年前,你来过岐山的。”野丫头比划了一下,“那时候,师弟还是个蛋呢。” “你是说,你见到上仙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嗯。” 设公子俊逸的脸蛋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师姐。”设公子这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容我提醒一句,你是在我出生后一百年,才学会化形的。” 野丫头猛地拍了拍乱糟糟的脑袋,“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她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一只毛发惨淡的小灰鼠,肚子上还秃了一块。这模样简直比她的人形还凄惨。 小灰鼠搭着两只爪子,两只小黑眼一眨一眨,期待地望着天璇。“想起来了么?” 天璇嘴角一抽,摇了摇头。 设公子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一把揪住老鼠背上的毛提起来,老鼠爪舞爪蹈着,边破口大骂边试图用爪子挠他的脸。设公子不以为然,将它在怀里一按,捋顺了它背上乱糟糟的毛发。衣袖拂过,灰毛变作了白毛。 原来不是什么小灰鼠,而是小白鼠。 干净是干净了,却仍然有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又从哪里蹭了一身泥?” 小白鼠抬起双爪捂着眼睛,似乎觉得十分丢人……嗯,丢鼠。过了好一会,它才小心翼翼地挪开爪子,怯怯地望着天璇。天璇静静地看着它,分毫情绪也不曾显露。 没有想象中的嘲笑,也没有想象中的惊喜。 小白鼠急了,嚷道:“你来岐山找过黎茶的,你还记得么?” “黎茶是何物?”天璇疑惑道。 设公子道:“便是上仙方才所求之物。此药草名黎茶。” “哦。” “咦?你又来找黎茶啦?”小白鼠眼珠子骨碌一转,把探头偷看的巫瑶逮了个正着,“哎!你良人也跟来了呀!” 巫瑶心中一跳,只见天璇侧首望了自己一眼,语气平平地道:“我不曾娶妻。” 预料之中的回答。巫瑶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下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撒谎!骗人!” 天璇嘴角抽搐,“骗你做甚?” “我明明记得你说自己成亲了,良人叫你来找黎茶避什么祸的。” “姑娘认错人了罢。” “没认错没认错,就是你,烧成灰我都认得!” 天璇无奈地扶额,叹息道:“首先,我未曾娶妻。其次,我不曾来过岐山。最后,我也不曾见过你。” “骗子!”小白鼠嘟着嘴,眼圈又是一红,“你说过会回来教我法术的。”它使劲从设公子怀里挣脱,一跃而下,化作人形,提着裙角就要跑。 “站住!”设公子呵斥道,“没规没矩的。女客卧病,还不快去作陪?” 鼠精抹了把眼睛,抽抽噎噎地进了茅屋,也不打招呼,径自坐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耳旁窸窣一阵响动,一件纯白如云的斗篷被递了过来。 鼠精看也不看,接过狠狠擤了擤鼻子,又胡乱叠了一层,擦了擦眼睛,这才正眼看巫瑶:“多谢。” 巫瑶在对面坐定,径自翻看两只茶杯,沏了两杯茶,轻轻往前一推。鼠精毫不客气地接过,一饮而下,两只小眼睛又在屋里四处张望。 “找什么呢?” 鼠精失望地拍了拍肚子:“设师弟还是这么抠门,什么吃的都没有。” 巫瑶想了想,手腕一抖,自镯子里取了一个大包袱。“朋友置办的吃食,不知你爱不爱吃。” 鼠精拽过来一看,乐得两眼成了一条缝:“糖脆梅,天花饼,薄荷蜜,玉屑糕,花花糖,豆栗黄,琥珀蜜……都是好东西呀!”她看着巫瑶,两只小眼睛跟天上的星辰一样明亮,“这些都是给我的么?谢谢姐姐!” “……”巫瑶只得忍痛点了点头。 鼠精嗖的化了原形,钻进包袱埋头大吃,秃了的那块肚皮涨得鼓鼓的,有趣极了,巫瑶不禁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鼠精不满地哼哧了一声,躺在吃食堆里打滚。 大约是吃饱喝足后无所事事,鼠精的话匣子如泄洪之闸一般打开了。 “我跟你说,外头那个神仙是个大骗子,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哦?” “我以前见过他!”鼠精瞪大眼睛,气鼓鼓地重复了一遍,“真的见过!他说他娘子需要黎茶避祸,我师父给了他好多黎茶。临走的时候,他还夸我有天赋,说成仙后会回来教我法术的。”鼠精说着,委屈地扁了扁嘴,“谁知道,他一成仙就变卦了。不承认他娶妻,也不承认他挖过黎茶,还不肯承认许诺教我法术这件事。” 巫瑶垂下眼睛,轻声道:“嗯,我信。” 自然是信的。 一千八百余年前,巫楚撞破了血蛇之阵,惊恐之下告知夫君穆悦。穆悦为了叫她安心,前往蛇山寻可驱蛇的黎茶,谁知蛇山没找到,误入了岐山,遇到了一对很有意思的师徒赠他药草。回来后,穆悦一面将黎茶晒干碾碎制成香囊,一面把这些经历当笑话说与巫楚听。随即,西蜀急召,穆悦匆忙西去,临行前约定三月后接她去西蜀。 谁知,巫楚在楚宫等了足足四个月,西蜀那头音信全无。 待她终于按捺不住,孤身前往蜀都郫邑,却只看到了穆剑飞升的仙光。 这些都是前尘旧事了。 当穆悦修成了剑仙,食赤柎之果解忧,连同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他都记不得了。 事主自个不记得,只有她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还记着,有什么用呢? 巫瑶垂着头,手指在案下攥紧,掐进了肉里。 她素来受不住痛,但这些皮外之痛,比起心头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长久以来,巫瑶一直告诉自己,穆悦不会算计她,他一定是不得已的。哪怕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什么样的苦衷会让一个人窃取娘子的宝物,独自飞升成仙。 她曾经多想直达九天问他一句为什么。可真重逢了,面对全然陌生的剑仙,她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赤柎果赤柎果。被算计的那个人,竟成了算计者解不掉的忧愁。多么可笑! 一个记得,一个却忘了,应该如何说下去?时隔一千多年,天璇星君早已心性大变,与凡人穆悦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就算记起前因后果,他也不可能再做回穆悦。 这些日子,巫瑶一直努力将这位天璇星君当作陌生人看待。事实上,寡淡凉薄的剑仙天璇与肆意任性的剑侠穆悦,从本质来说就是不同的。她也不能将他们视为同一人。 可如今,小白鼠将以往一幕幕摆在她面前,就像撕开了她心头上的一道旧疤。表面看着像是好了,其实却在阴暗中生了根发了芽,无法轻易拔除干净。 是啊,当初疼爱娘子的剑侠穆悦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巫楚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和他呆在一起,这辈子所有甜蜜开心的事情,都和他息息相关。那个人把她捧在手里心,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不惜和家人抗争办了婚宴,为她千里奔赴敌国,只因她一句戏言就敢闯入蛇窟寻黎茶。 无论当年穆剑成仙背后的真相如何,巫楚到死的那一刻仍然坚信,穆悦对她的感情不会有假。 可剑仙天璇呢? 剑仙天璇的存在,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那个总是变着法子逗她开心的穆悦不在了。 天璇并非肆意嬉笑的穆悦,他是高高在上的上仙。 神仙的心是冷的,情也是冷的。 他那样厌恶自己,哪怕自己当真为他送掉了性命,约莫只会有一点点伤怀吧。 巫瑶始终无法将穆悦和天璇的身影重叠,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地生出了恨意。 对穆悦的情意越深,对天璇的恨意也就越深。 毕竟,如果没有什么天璇星君,那重返人间的,就是她的夫君穆悦了啊。 第五十二章 蛇鼠一窝 设公子送来黎茶时,巫瑶已和鼠精称姐道妹,亲密无间了。 鼠精在岐山多年,没见过外人,也没什么朋友,他自然也替她开心。 然而,巫瑶见黎茶到手,立即便起身告辞,鼠精几番挽留,见她态度坚决,不由扁了嘴,闷闷不乐。 设公子见状,道:“姑娘不妨多留几日吧。若有急事,托我去办便可。” 巫瑶还没答话,忽闻一声嗷叫,一只吊睛白虎一爪拍开门闯入茅庐,她当即反手拔剑,做了个防御的架势。身侧的鼠精抱头尖叫,转眼就给吓得化了原形,拽着她的脚,瑟瑟发抖。 不料,那白虎斜眼睨了她们一眼,口吐人言:“胆小如鼠!” 鼠精从巫瑶腿后探出半拉脑袋瓜,它抖得跟筛糠一样,呆呆地道:“我本来就是鼠呀。” 白虎嗤了一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吓得鼠精把头收了回去。 设公子皱眉道:“不得中伤师姐。” 白虎便收了轻蔑之态,屈着前肢,恭敬地道:“设公子,蛇窟有异动。” “又是巫人?” “是。” 巫瑶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茫然跟着重复了一句:“蛇窟?” 天璇明知她的忌讳,本可以选择回避,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居然张口便道:“这位设公子便是你昏迷前所见的白蛇。” 正巧设公子侧目投来一道视线,其目阴寒冷厉,如附骨之疽,竟属切肤之痛。巫瑶手中之剑“哐当”坠地,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倒退几步,倒在案上,扫落案上之物,茶盏碎了一地。 这哪里是什么设公子! 分明是蛇公子! 白虎发出一声嗤笑,以为巫瑶也是被自己的原身吓坏了,愈发得意地张牙舞爪。 蛇公子瞪了它一眼,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一人一鼠,无奈道:“走吧。”便一把揪住白虎的毛耳朵,连拖带拽着出门了。 他们走后许久,巫瑶和鼠精才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对视一眼,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天璇对这番魔音穿脑不甚其烦,插嘴道:“蛇公子方才说到什么巫人……” 鼠精不知从哪摸出一件斗篷,狠狠擤了擤鼻子。那斗篷上乌七八糟的蹭满了不可名状之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图案了,样式倒是和西岭赵文氏送巫瑶的月白斗篷有几分相像。天璇只望了一眼,眉头一皱,立即侧身回避。 “哦,那个呀,是指昆仑东脉的巫人,他们隔三差五的就来岐山偷蛇。” “偷……蛇?”天璇瞥了瞥巫瑶,巫瑶闻言一怔,不安地撩了撩滑落的发丝,视线频频往窗外瞟。 鼠精用力点了点头:“对啊,巫人出了名的好吃,蛇肉滋补,听说昆仑东脉的蛇都被他们给抓光了,然后就盯上我们岐山了。” 这小鼠精哪里知道,巫人抓蛇可不是为了吃。 天璇嘴角抽搐,没有接话。 大约是仰着头说话太累,鼠精化回了原形,掉头去拉巫瑶的袖子,“对啦,姐姐,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巫瑶反应极快,眨了眨眼,面部红心不跳地道:“我姓穆,单名一个瑶字。” 天璇闻言瞥了她一眼,巫姑娘见风使舵和说瞎话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只是这个姓氏……好像哪里不对? “穆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 “你呢?你叫什么?” “我?我没有名字,山里的妖都叫我傻白。” 傻白? “噗!”巫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数声才缓过来,避免了成为被口水呛死的第一人。 天璇不由牵了牵嘴角,由衷地称赞道:“好名字,妖如其名。” 高高在上的天璇星君向来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甚少用这种戏谑的语气。有一刹那,天璇的身影与记忆深处的穆悦重叠在了一起,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开启,巫瑶蓦然一怔,眼里忽然涌上了酸涩之感。 “穆姐姐?” 巫瑶垂下眸子,扬了扬嘴角,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一只小鼠精,怎么会有个蛇师弟?” 鼠精呆呆地道:“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师兄捡回了它,逼着师父收它做了徒弟,然后我就多了个师弟了。” “哦?那你师父师兄呢?” “师弟说,它们寿数已尽,投胎去了。”鼠精困扰地抓了抓头皮,“我有想过去找它们的,可是师弟说山下的人喜欢烤白鼠吃。我……我害怕……”鼠精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巫瑶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柔声道:“既然投胎转世,指不定做了凡人。就算你冒冒失失去找它们,告诉它们你是一只鼠精,指不定倒把它们吓坏了呢。” 鼠精大力点头:“对啊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更何况,它们已然有了新的生活。哪怕把前世的记忆强行塞给它们,它们也不再是你的师父和师兄了。”巫瑶自嘲地一笑,语气中带了极浅极淡的伤感。 这个说法过于深奥,鼠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巫瑶也不指望它这脑袋能理解,转个话题道:“我瞧你这位师弟,待你可不一般啊。” 天地间任何生命都是有寿数的,神仙可活万余年,人类可活百年,山间的生灵长不过几十年,短不过数日,那些修成了精的,最长也不过数千年。像鼠精这般资质愚钝、灵力低微的,不过三五百年。然而,鼠精的师父和师兄都相继去了,它却活上了将近两千年,这不得不说,是蛇公子身上那件宝物的功劳。 鼠精自然地接过了话题:“对啊,我是它师姐嘛。” “还真是蛇鼠一窝啊。”巫瑶笑了笑,蛇公子身上之物极其珍贵,它没有选择保全师父和师兄,却保住了这位师姐,这可不是普通的情意了。 闲话了片刻,蛇公子还没有回来。巫瑶起身告辞,鼠精拉着她的衣袖,恋恋不舍地道:“师弟等会就回来了,穆姐姐再多等一会吧。” 不想巫瑶一听到蛇公子要回来,浑身一个激灵,脸色发白,将衣袖扯回来,干笑两声,慌忙道:“不了、不了,我真的有要事在身。”说罢一个箭步窜出数尺,扭头用眼神催促天璇星君跟上。 一提到蛇,这位巫姑娘跑得比兔子还快。 天璇嘴角微微扬起,正色道:“鼠姑娘,有缘再会。” 鼠精瞪了他一眼,嘀咕道:“才不信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天璇一脸莫名,只得收声。 实在挽留不住,鼠精只得作罢,送他们到阵眼处,一人一仙跳上甲板,扬帆起航,行得很远,还能看到岸上那个蹦跳着挥手作别的身影。 穆悦没有看错人,这个鼠精确实有福相,傻人有傻福。 巫瑶笑了笑,径自入舱,沏了两杯茶,顺手推过一杯给天璇。 不多时,船只靠岸,一人一仙下了船,走水穿林,终于到了阵法之外。 当迷雾散去,走在前头的巫瑶身形一顿,天璇讶异地抬眼,视线穿过她,入目即一方白色。 垂柳下,一行白衣鬼面人静坐于此,想来恭候多时了。 白衣鬼面,可不是巫人的装扮? 巫瑶脸色一变,不动声色往前挪了一步,遮住天璇的大半个身子。 那群人足有数十人之多。有眼尖的注意到了这边,侧头说了句什么,那些人齐刷刷扭头,目光直指巫瑶,神色不善。 “速速离去,稍后轩辕剑冢会合。”巫瑶嘴唇微动,低声道。 天璇面上疑云顿生,还没发问,却见那行巫人里有人高声道:“叛徒!还不速速受死!” 说来也奇怪,先是有什么巫媛巫孙,现在又突然冒出这么多巫人,一个两个都想要巫瑶的性命。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惹来诸多愤懑? 巫瑶催促道:“快走!” 天璇皱眉,将她往身后一拉,道:“他们是为你而来,你留下便是送死。” “这是我族的恩怨。” “闲话休提,你先走,我断后。” 巫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你留下来也无用。” 巫术本就克制剑术。她若将剑仙留下来,倒更像给对面添了个神助攻。 天璇眉目微沉,道:“放心,有水涵珠。” 巫瑶面色一白,沉声道:“不可!”见天璇露出疑惑之色,她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可曾听过?此事若传到巫都,只怕你在人间行走会生出纠葛。” 天璇想想也有理,若是巫人阻扰,只怕此行诸多不便,便道:“本仙好歹是个神仙,不会叫他们讨得好处。” “你当心些。”巫瑶轻语,招来毕方鸟。 毕方鸟扑腾着翅膀窜入林中,瞬间不见了踪迹。 白衣鬼面人登时唤出符纸追击而去,那符纸追不到片刻,前方人影一闪,天璇御剑而立,兜头拦下。 “蜀穆剑下,岂容尔等楚巫放肆!” 且说那巫瑶逃离之后,并没有依约西去,而是一个折回,避开所有耳目,反身跳入了岐山。 许多年前,穆悦自岐山归来,带回了一大箱驱蛇的黎茶,同时,也带回了一个足以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的消息。 “卿卿决计想不到,那小鼠精所孵之蛋是何。” “哦?” “我将它握在手上,心口的水涵珠媚竟隐隐发热,似有灵通之意。” “荒谬!水涵珠媚怎会与一颗蛋相通?” “卿卿岂不知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倘若我没看走眼的话,那便是‘珠联璧合’中的弥皇珠。” 第五十三章 破绽 天儿正好,鼠精傻白晃荡着两条腿,趴在树上昏昏欲睡。 冷不丁头上一痛,鼠精“哎呀”一声,抓了抓头发,手掌扎在尖刺上,又是连声叫唤。 “嘿,傻白!早啊!” 树下传来一个嬉笑的声音,鼠精探头一看,是山里头的熊精,爪里抓着一个球状的东西,掂了又掂。定睛一看,那球上尖刺密布,分明是许多苍耳团成的。 鼠精望了望被扎出血的手,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下来,一溜小跑到溪边,左右摆动着脸,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头顶那乱糟糟的一团,果然是苍耳,经她那么一抓,苍耳球已缠住了头发。 鼠精小心翼翼地解了足足一炷香工夫,手掌疼得厉害,越是扯头发,那苍耳就缠得越紧。她一气之下狠狠扯了把头发,痛得头皮都快掀起来了。 “呵呵呵呵……”旁边看热闹的熊精桀桀笑道,“山里就你一个喜欢化人形的。那么想做人,你咋不把你这身臭皮囊给扒了,麻溜地去投胎呢。” 鼠精眼泪都快出来了,顶了一句嘴:“师弟也爱化人形啊!” 熊精大怒,一巴掌呼了过来:“住口!蛇公子岂容你个小小鼠精置喙!” 熊精皮糙肉厚,这一个巴掌拍下来,鼠精被拍得飞出十几尺,脸上肿得老高。 她强忍着泪水,忽略脸上热辣辣的疼,将手上被苍耳刺破的口子捏了又捏,“你怎么打人呢!你再欺负我,我……我就告诉师弟啦!” “呵。就算找豹子精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去告状。”熊精走近,透过树叶的光将它庞大的身影投射在地面,遮住了鼠精小小的身躯,“要不是为了你,蛇公子的大计怎么会一拖再拖。” 草丛里、树枝上、土堆里响起哄然大笑。那是山里的妖怪们在偷偷看热闹。 鼠精吓得几乎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跑出好远,闷头扎进茅庐里。 茅庐中空无一人。 是啊,穆姐姐和神仙哥哥都离开了。 鼠精怔怔地坐了一会,翻出那件被它抹得看不出颜色图案的斗篷,摸着上头细密的针脚,眼泪一下忍不住涌了出来。 山外头会是什么样的,它从来都不敢去。可是山里,山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茅庐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鼠精从伤感中回神,捞起斗篷擤了擤鼻子,再胡乱往脸上一抹,努力遮住脸上的红肿。 “怎么一个人傻坐着?”蛇公子迈入茅庐,环顾一圈,“仙君和那位姑娘呢?” “他们有急事,我就送他们走啦。”鼠精的脸埋在斗篷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些鼻音。 蛇公子默了片刻,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拂开斗篷,看到了一张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面庞,左边脸肿得老高,带着几道锋利的划痕,血肉都翻卷出来了。 “谁干的?”蛇公子眼神一沉,神色阴郁。 鼠精慌忙地摆手:“没谁,没谁!是我自己不小心!” 蛇公子瞟了一眼,顺势掰开她的手指,手掌上也被刺破了,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这又是怎么弄的?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给你做主。” “我方才送穆姐姐的时候,一时贪玩,掉进了苍耳堆里。你看我头发,哎呀乱七八糟的,好痛哦。”鼠精摆着手,傻傻地道,“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蛇公子像是才注意到她的头发,望了一眼就忍俊不禁:“是很笨。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他对着鼠精吹了口气,鼠精脸上的肿痛感消失,手上细小的伤口也快速愈合了。 “师弟真厉害!” 蛇公子笑笑,绕到她身后,手指在她发间轻柔跃动,耐心地帮她解开苍耳的缠绕。 蛇是阴凉之物,触手冰冷,呼吸也是冷的。 鼠精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能感受到发间那双手中的温度,又温柔又体贴。无意间一个偏头,蛇公子的呼吸喷在她耳朵上,却是烫得惊人,鼠精差点跳了起来。 “弄疼你了?”蛇公子立即停手,愧疚地问。 “没有没有!”鼠精连连摆手,“解开了吗?” 蛇公子心细如发,变出了一面铜镜。鼠精就着镜子望去,满脸崇拜:“师弟好厉害呀!我怎么解都解不开!” 铜镜里,蛇公子垂眼望她,满怀疼惜。那双眸子里像是着了火一般,望得鼠精脸上也开始发烫了。 “下次注意着点儿,别伤了自己。”蛇公子举袖为她擦掉脸上的污渍,顺手别好耳侧散乱的头发。 “唔!”鼠精胡乱应了一声,傻呵呵地笑。 柔情蜜意的一幕并不长久,马上就有豹子精拍门而入。鼠精第一时间被吓回了原形,躲在案后瑟瑟发抖。 蛇公子蹲下身去,安抚地顺了顺它背后的毛发,转眼看豹子精:“什么事?” 豹子精正瞪着鼠精,闻言神态陡然恭敬,屈身道:“蛇公子,又来了一帮巫人在阵外捣乱。” “领我去看看。”蛇公子皱眉,低头嘱咐了一句,“最近不大太平,你好好呆在山里,不要乱走。” 鼠精连连点头,小小的身躯发着颤,细小的眼睛里蛮是惊慌。 蛇公子笑了一笑,大步流星地跟豹子精一道出门了。 鼠精抱着案几腿发了许久的愣,眼前突然一暗,一道身影挡在窗口,遮住了外头的阳光。它迷茫地抬起头,面上忽然露出喜色:“穆姐姐!” 阴影之中,巫瑶的神情有些模糊。 “许多年前,师父曾对我说,无论如何,总会有破绽可循。”她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纱,模糊缥缈,“这位蛇公子,还是太像人了。” 蛇公子在阵外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巫人的踪迹,应是已经走远了。 “只怕这些巫人是为天上那位来的。”豹子精耷拉着脑袋,嘀嘀咕咕着,“蛇公子,咱们好像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啊。” 蛇公子没有接话,神色有些阴霾。若真是为上仙而来便好了,怕只怕…… 他陡然抬眼,沉声道:“糟了!” 说罢化作一道妖风,直逼别有阵中茅庐。茅庐中空无一人。 “师姐?师姐!”蛇公子探不到她的气息,将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唤了数声,不见回应,心中的恐惧逐渐扩大,隐约听到外头有几声鹤鸣,拔腿就向那处冲去。 冬青树下,有蓝羽红纹白喙的单眼独足之鹤翩然而立,姿态高傲。 鹤背之上,道姑装扮的姑娘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是你?”蛇公子脸上愠色一闪而过,妖气暴涨。“你将我师姐藏到哪里了?” “蛇公子毋须动怒,不过须臾,小鼠精自然仍在别有阵中。” 蛇公子心头稍稍一松,冷冷道:“我好心赠与黎茶,姑娘为何恩将仇报?” 巫瑶并无分毫愧疚,只是笑道:“我为何而来,想必蛇公子心中已有定论了罢。” 蛇公子默不吭声,手掌一转,迅速结了个结界。 “蛇公子是否探查不到鼠精的气息?这道法术是我向一位神仙求得,可掩声息于无形。那小鼠精虽身处阵中,并无大碍,然则倘若蛇公子倾毕生之力也寻她不得,待她寿元一尽……” 蛇公子勃然大怒,厉声道:“师姐真心待你,你怎可如此辜负她!” “同样的话,我也送给蛇公子。”巫瑶嘲讽地笑了笑,“小鼠精真心待你,你又怎可送她去死?” “厚颜无耻!”蛇公子手腕翻转,挟带着滔天怒意杀向巫瑶。巫瑶心念一动,背后宝剑一跃而起,蛇公子来势汹汹,她刚抓住剑柄,便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连人带坐骑倒退出二十尺。 千年老妖的妖术果然不能小觑。 巫瑶体内顿时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快要挪了位。 坐骑毕方鸟愤怒地展翅,桀桀怪叫。巫瑶拍了拍它的脑袋,强行顺下涌到喉间的腥气,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哦?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你!”蛇公子怒极,作势又要攻击。 巫瑶忙道:“蛇公子难道不知,天璇星君下凡究竟为何么?” 蛇公子动作一顿,眼神阴寒。 “你身上那件宝物,本为天庭所有。现在,天帝派上仙下界搜寻。若不是我将那位上仙引开,蛇公子哪还能如此肆意。” 蛇公子神色惊疑不定:“此话当真?” “不然呢?天大地大,为何那位上仙会降落在岐山?其中道理,蛇公子还不能明白么?”巫瑶面不改色地道,“鼠精纯善,我亦是真心疼惜她,看不过眼才来问蛇公子一句。事到如今,你还想叫鼠精送死么?” 闻言,蛇公子杀意消退几分,皱眉道:“何来送死一说?” “鼠精资质愚钝,原本活不过三百年。仰赖蛇公子设法续命,她才得以活上近两千年。若蛇公子用以续命之物被天庭收回,可不是叫她没法活命么?” “姑娘既然知道,那便不该动它的心思。” 巫瑶抹掉嘴角溢出的血丝,目光流转。“换句话来说,即便瞒过天庭的耳目,承众妖拥戴当上妖王,可上有神仙施压,下么……你那些妖怪属下,会容得下一只愚笨无能的鼠精么?” 蛇公子垂下眼眸,沉默以对。 “不是我有意贬低你,但是呢,你确实护不了鼠精。不过小小一方岐山,千万只妖罢了,她在你眼皮底下被人欺负羞辱,你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做了妖王,宝物之事一败露……怀璧其罪的道理,蛇公子想必是明白的。那么,你们以后要面对的,可是天底下几百万的妖。” 蛇公子依旧沉默,宽大的袖子下,手指狠狠地攥紧。 数千年来,蛇公子带着鼠精在岐山挣扎求生。鼠精被欺辱,他当真会一无所知么? 可以一己之力,如何与万妖相抗衡? 鼠精不想叫他为难,故意装作若无其事,他也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维持岐山表面的太平。 蛇公子恨妖怪的无情,更恨自己的无能。 岐山妖素来以强者为尊,要是失了拥戴,众妖反戈相向,群起而攻之,即便仗着身怀异宝,也无法全身而退的吧。 “换句话来说,蛇公子不过想求长生之道罢了。不妨让我来做怀璧之人。作为报答,我会赐给你们永生。” 蛇公子终于抬眸,眼底仍有警惕。“我为何要信你这卑鄙无耻之徒?” “因为,想要活命,全天下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你。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楚国,我在长生这方面可是小有名气的。”巫瑶撩起散落的碎发,嘴唇一勾,“忘了自我介绍。鄙人姓巫,名楚,小字瑶。” 蛇公子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陡然瞪大。 第五十四章 弥皇珠 弥皇珠,上古太一神留下的八件遗物之中的“珠”,承“珠联璧合,镜花水月”之说,可使神物之间彼此感应。有了这样宝物,对于凑齐其它几样神物来说,确是一大助力。 巫瑶望着手中珠子,碧绿盈润,凛冽阴寒,间或有妖气覆盖其上,正是千年蛇妖的内丹。许久之后,她稍稍抬眼。“多谢蛇公子。” 蛇公子观其神色如常,心中一惊,问:“姑娘不意外么?” 巫瑶只是微微一笑:“有什么好意外的。” 八神物中,除却香笙璧曾在护神一脉守护下,其它七件早已流落人间数百万年。两千年前,不知出于何种机缘,弥皇珠坠落蛇山,神力漫溢,蛇山之蛇禁受不住至纯之气尽数死去,蛇山便成了一方废墟。大约弥皇珠生了灵智,不愿为祸人间,便找了个还有微弱生气的蛇蛋,钻入其中清修。 小鼠精的师兄猫妖途径此地,察觉有异,便钻入废墟,掘地三尺,找到了一颗绿莹莹的蛇蛋。这猫妖虽然妖术不甚精湛,眼力价却是极好的。它没有将这来历不明的蛋扔掉,而是将其带回了岐山,交给师妹鼠精看管。两百多年后,便孵化出了蛇公子。 以上种种,早在巫瑶开始布局的第一时间里便打听好了。之所以迟迟不对弥皇珠下手,只因九天之上的那位仙君还没有降落人间。 天璇星君一日不下凡,她便彻底与水涵珠媚无缘。哪怕集齐了其他七样神物,于她的大计又有何用? 幸而,等了一千多年,天璇星君终于还是带着水涵珠媚降落在了昆仑墟。 “弥皇珠已经在姑娘手上了,那姑娘承诺的……” 巫瑶将散发着妖气的弥皇珠纳入铜镯中,道:“自然。没了弥皇珠,修行很难精进,只怕你们难以在岐山立足,当务之急,我会安排人先带你们离开岐山。” “那长生之事……” “我已为鼠精种下了长生蛊,口诀也传给了她。她每日照着调理,多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只是,这长生蛊不过一时之用,若想长久续命,还得等我回巫都为她施法。” 蛇公子一怔,不敢置信地问:“姑娘已为师姐续了命?” 巫瑶笑着点点头。 蛇公子想了想,又道:“倘若我今日拒绝交出弥皇珠呢?” “一码归一码。长生蛊既已种下,我便不会轻易拔除。”巫瑶拍了拍手掌,扬声道,“出来吧,蛇公子认输了。”她的手状似不经意地一挥,冬青树上屏障撤去,洒落一地绿叶,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枝叶中钻了出来。 “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鼠精一跃而下,开心地蹦了几圈,这才看到蛇公子,歪着头道,“师弟师弟,连你也找不到我吧!” 蛇公子皱眉,一把将她拉过,低声训斥:“乱跑什么?叫我好找!” 鼠精一脸得意,嚷道:“穆姐姐传了我一门法术,要考我修习得怎么样了,我在树上等了好久也没被师弟找到,是不是证明我过关了?” “过关了过关了。” 蛇公子灵光一闪,问道:“姑娘传授的可是隐匿行踪的法术?” “嗯。此术出自西蜀穆剑,名曰‘踏冰’。” 鼠精拽着蛇公子的衣袖,兴奋地道:“我就知道神仙不会言而无信的!” 蛇公子听不懂鼠精的胡言乱语,也不明白为什么楚国的巫女怎么会蜀国的剑术,便一拱手,意有所指地道:“多谢姑娘。” 既要谢她有意传授的隐匿仙术,也要谢她用这种方式对师姐隐瞒了真相,不叫她受到背叛之痛。 巫瑶伸出手,拍了拍鼠精乱糟糟的头发。这个动作,与当年穆悦在岐山告别鼠精时一模一样。“嗯,他不会骗人的。”想到这里,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近乎自言自语,神色中闪过一丝怆然。 当年弥皇珠在手,穆悦尚且未生过非分之想,又怎么会贪图水涵珠媚呢?可是,若不是强取了水涵珠媚,穆剑一族又怎么会破格升仙? 巫瑶怔怔地望着眼前二妖,蛇公子正垂眸拂去鼠精发间沾染的落叶,鼠精一脸傻笑,拽着他的衣角絮絮叨叨。妖是三界中最低等的存在,她却忽然有些羡慕他们。 “后会无期。”大约是太过羡慕而难掩心中失落,巫瑶低低说了一声,摸了摸了毕方脖子上的一圈羽毛。毕方驮起她展翅高飞,须臾间消失在天际,徒留云间一道道被划过的痕迹。 出得阵外,巫瑶张望了一阵,不见他人,便松了口气,自顾迈出几步,忽然四周风吹草动,灌木中窸窸窣窣,一行白衣鬼面的巫人跳将出来。 这帮巫人跟以往见过的不太一样,他们的面具为黑铁制成,线条如刀斧劈过一般锋利,鬼头凶恶狠厉,宛如地狱修罗。 巫瑶没有显露出太多意外的情绪。“封白虹?你怎么来了。”她仔细打量了下为首之人,勾了勾唇,附耳道,“长老终于忍无可忍,对我下了绝杀令么?” 为首的巫人垂着头,不声不响。 “想杀我可没这么简单。”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害之处,笑容里带着几分挑衅,“对着这里扎下去,一寸都不要偏,知道么?” 话说天璇有意缠住众巫人,不能使他擅长的剑术,又不能动用水涵珠,颇费了一番手脚才抽身而去。所幸这帮巫人意在巫瑶,似乎有所顾忌,并不真敢对九天之上的神仙痛下杀手,若是跟早前碰到的巫媛一样无所顾忌,只怕他这个剑仙很难全身而退。 天璇回了轩辕剑冢,问过门童,得知巫瑶未归,心下不安,便又折回岐山,路上探出神识细细查探,终于探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往下一望,只见一湾浅水,一方堤柳,柳条郁郁葱葱,无法视下,便索性御了剑落地。 依依杨柳之间,掩映着一抹艳丽的身影。她不知何时换了身红色衣裳,低垂着眼睛,怀中捧着一个包袱,依稀是文小公子为她备下的。柳絮翻飞,柳条随风飘扬,拂在她脸上,投下无数破碎的圆圆的光斑。光斑随风摇曳,她的脸也随之阴晴不定。 亏自己如此担心她的安危,她却一声不吭地待在这里,居然还有心情换衣裳。天璇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心头升起一股恼意,刻意重重地收剑归鞘。 巫瑶闻声抬眼,眼底带着没来得及遮掩的哀戚。 很少看到她如此一面,天璇愣了下,指责的话语在唇齿间来回过了一遍,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巫瑶迅速打量了天璇一番,眼中悲戚瞬间全无,忽然涌上了一丝笑意:“来了?” 天璇轻轻“嗯”了一声,走至她跟前,比肩而立。“怎么不回轩辕剑冢?” “我在这等你大半天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亏你还是个上仙,你到底是怎么成仙的呀。”巫瑶抱着胸前的包袱,下巴高高扬起,又是一贯的刻薄嘴脸。 天璇心头火起,努力压下刻薄回去的情绪,木着脸将脑袋一撇。 巫瑶吹了声口哨,驭毕方腾飞,身侧剑光一闪,天璇紧随其后。她定定盯着远方虚空处,嘴里不饶人。“瞧你这狼狈样。方才叫我走的时候,不还挺能耐的么?以后别再逞一时之勇。若不是长老严令禁止巫人惹事生非,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 她好像在生气。 天璇隐隐察觉,却又茫然万分,只觉得巫瑶这通气来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为了她的安全,自己才主动断后的,结果跑路的是她,生气的却还是她。 “幸亏这回来的不是巫媛,要不然……呵。”巫瑶发出了一声冷哼,语气中难掩轻蔑,“她虽巫力平平,但对付你这样不堪一击的小剑仙,绰绰有余了。” 九天之上的星官上仙,统领一族的剑仙,在她口中,居然成了个“不堪一击的小剑仙”。 天璇不知道长老是谁,巫媛来不来又如何,他也不关心。他仍旧侧着头,强行忽略掉巫瑶的恶意中伤,努力用最平淡的语气道:“你没事就好。” 旁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偶有大鹏自足下的云间穿过,声声长啸入耳。 而身边这个人,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不复存在。 天璇偷偷瞥去一眼,见巫瑶睫毛低垂,忽而连着轻颤了几下。接着她身形微微一晃,天璇立即警觉地盯紧了她,以为她又会有什么惊人之举,不想她的身子软软地靠了过来,将脸埋在了他怀里。 天璇一惊,下意识抬起胳膊想推开她,那去推人的手不知为何一顿,脑子里极快地掠过一片混沌的白光。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稳稳环住了扶摇。 软玉温香。 天璇星君脑子里一片空白。顷刻间只觉得,呼吸和心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然而,没给他起什么旖旎心思的机会,怀里那具身躯却逐渐瘫软下去,几乎从毕方背上掉下去。 天璇不由环紧了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透过她的衣裳浸入自己的仙衣之内。触手之下,一片濡湿。他探头一看,竟是满掌猩红。而自己的仙衣,那些与巫瑶相接触的地方,早已晕开了一朵朵红花。 天璇匆忙将手一松,环住她的肩膀,她像是已经晕了过去,头颅毫无意识地垂着,嘴唇紧咬,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视线一转,落在巫瑶刺目的红衣之上。 天璇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有心思换衣裳。 那本不是什么红衣,而是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衣。 第五十五章 青丘狐 巫瑶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约莫昏睡太久,脑子昏昏沉沉的,先有了一星半点意识,听得身边零星话语,想动又没有力气。倒是嗅觉先一步复原,闻到了浓浓的药香。说不出是什么药,一忽儿像是甘草的味道,一忽儿又飘来枸杞的气息,这些味道虽然遥远,却无一不夹杂着腾腾热气,熏得人暖洋洋的,又忍不住要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她肩膀被人环住,小心地扶起。一时间,周围那些零碎的声音都远了,只听得耳边扑通扑通作响。 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了嘴,灌下汤药。 这汤药着实烫,那人又灌得急,巫瑶一时间给呛住了,咳个不停。 那人顺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似乎很是无措的样子。 巫瑶被这一呛,人稍微清醒了些,强行睁开眼,因长久不见光而有些不适应,眯了一会,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 她正被人扶着坐于榻上,脸庞蹭着柔软的衣服,在浓浓的药味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清香。榻前摆着一只碗,碗里还有大半的药汁冒着热气。 “醒了?” 巫瑶抬起眼来,目光落在扶着自己的人脸上。逆着光,他整个轮廓被窗外透过的光镀上了一层光晕,侧颜柔和,眼神关切。 不过大病了一场,倒像是不经意间步入了另一方洞天,就连屋外檐下燕子的呢喃声,也是似曾相识之感。 巫瑶怔忪地望着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醒。 “夫君?” 她的声音嘶哑沉闷,那人似乎没听清,怔了怔,一低头,清冷的气息扑在她额头上。 目光清明而庄重,略含疑惑。 “巫姑娘?” 不是,不是他。 巫瑶闭了闭眼,压抑住心头那些纷繁的情绪,低声道:“星君。” 天璇扶她躺下,面上疑色仍在。 “怎么照顾病人的你!”此时,忽有一人掀帘而入,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冲天璇瞪眼。 巫瑶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着青衫的男子,端的是鼻如刀削,目似朗星。他背后的药篓中,几簇药草正探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却是些压根不认得的药草。再看那药篓之外,一根毛茸茸白蓬蓬的大尾巴摇来摇去,直看得人头晕,后脑也跟着突突地疼了起来。 “狐杏林。” 天璇起身客套,让出位子来,这位年轻的狐狸郎中便为巫瑶把了把脉,凝神注视。“姑娘可还有什么不适?” “后脑……”巫瑶一出口,声音沙哑艰涩,只觉喉间灼痛难忍。那狐狸扭头使了个眼色,天璇便乖觉地去倒了茶水,扶她缓缓坐起,喂她喝下。他惯来是被照顾的那个人,如今却要照顾别人,手法自然生疏,惹得狐狸频频摇头。 “毛毛躁躁的!” 巫瑶瞅了眼装聋作哑故作镇静的星君大人,嘴巴微张,刚想说什么,那狐狸又问道:“姑娘后脑可有不适?” 巫瑶润了润喉,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疼,使不上力。” “失血过多,能使得上力么?”狐狸没好气地道,“胸口还疼不疼?” “不疼。” 她伤的明明是胸前,疼的怎么会是后脑?天璇神色稍凝,转目一看,却见狐狸的神情也并不轻松。 “姑娘是为什么所伤?” “巫术。” 摇摆的大尾巴一顿。狐狸默了一瞬,问道:“东昆仑巫术?” 巫瑶略一点头。 狐狸支起修长的手,托着下巴沉吟片刻,又重新为她把过脉,手腕一转,在她发上一按,却是神色大变。 天璇也跟着一望,宽大袖袍下的手霍然收紧。 有东西深深嵌入了她头颅之内,那形状,赫然是一枚梅花钉! “怎么了?”巫瑶不觉有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却被狐狸一手按住。 “好好的姑娘家,怎生如此邋遢。”狐狸满脸嫌弃,捏了个兰花指,顺带在她衣服上蹭了蹭。巫瑶突然想起,她昏迷的这些时日必然是不曾梳洗过的,面色一赧,讪讪地放下手。 狐狸嘀嘀咕咕着走出门,绕过天璇时,尾巴一摇,轻轻拍打着他的手。 天璇心下明了,便找了个借口退出屋子。 “你怎么跟妖混作一处了?”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天璇低声道:“狐杏林是三界有名的神医,它一定能治好你的。” “什么神医!那还不如找师叔呢。”巫瑶将头蒙在被子里,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听到这里,天璇心头一颤。早在前两日,他便传信给在洞庭湖的小妹摇光,摇光代为通传后,那位鬼仙敷衍地应了一声,只说要事在身,稍后便至。然而时至今日,仍不见他的踪迹,也不知是当真要事缠身,还是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巫瑶和她这位师叔虽然不和,但毕竟出自同一师门,未免徒增心伤,还是不要叫她知道的好。天璇垂下眼眸,轻声道:“嗯,我这就去请他。” 巫瑶却一把掀了被褥,急切道:“别别别!我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巫姑娘反复无常,天璇见怪不怪,淡淡颔首,出得门去。随狐郎中转到僻静处,想到方才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她头颅上的是什么?” 一个活生生的人,后脑勺却被钉了一枚钉子,这情景怎么看都叫人毛骨悚然。 狐狸沉吟片刻,道:“我曾去过东昆仑,听得一些传闻,却不知真假。” 天璇追问:“是何传闻?” “巫人常以脑后长钉控人言行,称之为死士。” “那与傀儡有何异!”天璇脱口而出。 “这位姑娘神智还算清明,钉子应是才钉入不久,若能拔除,也许还可恢复如常。若拔除不了,只怕她……” “如何拔除?” 这一问,却叫狐狸犯了难。“这……” 天璇忙道:“杏林但说无妨。” “巫术着实诡谲难测,说实话,我没有多少把握可以救她。”狐狸微微叹了口气,“其实,要救人,还得倚仗上仙啊。” 天璇神色一动,忙问:“此话怎讲?” “劳烦上仙去寻一可压制巫术之物,譬如刀剑符文,研细磨末入药,先解巫术,再取梅钉。” “压制巫术之物?” 狐狸点了点头,强调道:“这法子我也是听来的,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只能尽力一试。” “我倒是有这么一样东西。”天璇探手,取了水涵珠,波光氤氲。 狐狸只看了一眼,便道:“这珠子看起来像是件法宝啊。” “此物为我偶然所得,有压制巫术之效。” 狐狸连连摇头。“既是如此,那便不可了。不然糟蹋了如此法宝,未免可惜。” 天璇正色道:“可以救人,何来糟蹋之说?” “这样稀罕的宝物,恕我不敢入药。” “狐杏林仁心仁德,怎能见死不救? “道听途说之法,不过十之有一的把握能救她罢了。” “巫姑娘曾救过我性命,哪怕是万之一二,我也必须倾力一试。” “这……”狐郎中推托不成,只得收下,道,“只盼老天莫要辜负此等法宝。” 待将水涵珠研成末,入了药,巫瑶喝过几道,后脑倒是不疼了。狐狸拍着她的脑袋,笑道:“不疼就好,不疼就好。”说罢,手指探入她发间,指尖凝聚妖术,奋力一拧,巫瑶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惨叫,抱着脑袋嗷嗷叫唤。 “啧啧,真够狠的啊。”狐狸摇着大尾巴,审视那枚带血的梅花钉,居然有一寸之长,这巫瑶脑袋上被钉入这么长的钉子,居然还能和常人一般说话吃饭,巫术果真诡谲怪诞。 巫瑶哭天抢地嚎了一阵,原本麻生生的胸口忽然一阵剧痛袭来,那本已包扎好的伤口迸裂开来,瞬间将刚换上的新衣裳染红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直冒,却是痛得叫都叫唤不出声了。 天璇手忙脚乱地施法为她止血,扭头道:“胡杏林!” 狐狸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掏出残破的水涵珠,那是磨药剩下的半拉,捏开巫瑶的嘴,往里一灌,巫瑶吞咽许久,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水涵珠一入嘴,止住了巫瑶胸膛的血,她人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睡意来袭,很快便睡了过去。 “命是救回来了,至于会恢复得如何,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狐狸查探过后,道,“上仙几日不曾合眼,且去收拾吧。这里托小辈照看便好。” 天璇闻言松了一口气,确实稍感疲惫,便点头出门,由门口守候的小狐狸领着去了厢房。 许久之后,狐狸耳朵一竖,大尾巴一摇,轻轻扇了扇巫瑶的脸。巫瑶从睡梦中惊醒,一把揪住狐狸尾巴,神色还夹杂着迷茫。 “啊啊啊要死要死,放过我的尾巴!”狐狸心疼地抽回尾巴,捏起一道法诀,迫使她张开嘴,牵引出其中的水涵珠。抬袖拂过,残破的水涵珠便成了完整无缺的一颗。他将这整颗水涵珠在手心掂了掂,毫不犹豫地塞给了巫瑶。 “巫妹妹,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狐狸笑了笑,得意地摇了摇尾巴,“千年交情了,不必言谢。” 巫瑶勉力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地道:“老狐狸,你怎么来了?” “是这位上仙入青丘请我救你的。”狐狸捂着心口,一脸沉痛,“好心帮了你,你还说我老,哎呀,人家好痛心哦。” “胆子倒肥,居然敢在九天星君的眼皮底下玩这套把戏。” 狐狸嬉笑道:“还不是跟你学的!你的香笙璧不就是这样到手的么?” 巫瑶捏着手腕上的铜镯,神色不明。 “担心什么,水涵珠媚原本就是你的,你只是取回了自己的东西,就算他知道又能怎样?” “你这么一闹,我总觉得算计了他。” “取水涵珠媚是我的主意,要说算计,也应当是我算计他,与你无关。”狐狸漫不经心地道,“再说了,就当是你算计他又如何。当年他一声不吭就挟带水涵珠媚飞升成仙,难道不是算计了你么?” 巫瑶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欲成大事,少不了这水涵珠媚。早一日聚集八大神物,就能早一日救出太一。”提到这个名字,狐狸清淡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柔色。 “嗯。”巫瑶面上犹疑顿消,郑重地点头,手掌握紧,将水涵珠媚纳入腕间的铜镯里。 第五十六章 手镯 巫瑶再次睁开眼时,窗前已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手持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一簇藤花探入窗内,调皮地伸出枝条,试探性地触了触他的手。 那人微一抬眼,反手一掐,捏住了那根藤条,将它打了个结,丢出窗外。藤花举着打结的身子骨,磕磕绊绊地爬上窗台,“咿咿呀呀”不满地抗议着,那人并无怜惜之意,道:“乖乖在外头待着,一会给你解了。” 声音清冷如环佩,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藤花抗议许久,不见其效,只得耷拉着花盘躺在窗棂上装死,只那不知道哪一条藤蔓偶尔抽动一下,证明它还活着。 这一幕着实凄惨可怜,没心没肺的巫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窗前读书的人回首,“醒了?” 巫瑶一看见他样貌,笑容一僵,表情顿时跟吞了一万只苍蝇似的难受。 “十……十九师叔?” 她一个骨碌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仍是青丘老狐家的厢房,不禁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巫风随手将书一丢,书角正好砸在窗棂上的藤花上,压了个严实。藤花“哇哇哇”的连声惨叫,疯狂地藤舞蔓蹈,试图从书册下边钻出来。 “我收到传信,说你受伤了。这青丘狐妖的结界好生厉害,足足困了我三日。” 原来他早就动身了。不过老狐狸盘算着取天璇的水涵珠媚,怕这位巫医一到会搅乱计划,于是便成心不教他入青丘。 巫瑶忽然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干笑道:“已经大好了。” “你这副身子禁不住折腾,切记谨言慎行。”巫风也不过问她是怎么好起来的,一个折身,取过搁在窗台上的书。藤花终于得救,大口呼了一口气,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终于没了亲近的欲望,藤蔓并爬,迅速窜下了墙根。 他回头望了一眼,道:“躺下吧,不必理会我。”说完,当真又将书翻了翻,自顾自地靠在窗子前。 巫瑶只得依言躺下来。 这位师叔做事一向我行我素,轻易难以叫他改变主意。 屋子一角偶尔传来几声翻动书页的声响,伴随着窗外的鸟雀鸣虫之声,极安谧静瑟的情景。巫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 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全神贯注地看他的书。仅仅只是他在这里,巫瑶的心跳便有些不受控制,蓦然有芒刺在背之感。 装睡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巫瑶没话找话,随口问道:“师叔看什么书呢?” 巫风头也不回,语调平淡:“《开宝藏》。” “那不是藏经么?” “嗯。” “师叔你想当和尚呀?”巫瑶嘴角一咧,语气中透露出些许揶揄。 巫风终于掉转头来,面上淡淡的,问道:“我记得师侄曾拜读过《女诫》和《列女传》。” 巫瑶不疑有他,奇道:“有问题么?” “《女诫》者,一味柔顺温恭,可算女德?那《列女传》其间可称之为列女者,又有几何?” 巫瑶嗤之以鼻,道:“一纸荒唐!不过世间束缚女子的戒律。” “既然如此,师侄缘何而读?” “病榻上闲来无事,好奇一观罢了。” “是以,我看《开宝藏》,便一定是认同佛论,欲上西天当和尚么?”巫风垂眼看她,眼神幽幽的,隐约有锋芒闪烁,“师侄明知我对你的心思,如何还能这番说笑的?” 他显然是较了真。 巫瑶后背毛发全都竖了起来,不知自己这句“当和尚”的言论怎么又惹这位师叔不快了。 和尚就不能迷恋红尘了么?西天那么多佛祖菩萨,下凡修行历练时,也一样要过情劫呢。 再说了,当和尚跟这码事又是怎么牵扯上的? 巫瑶想破头颅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敷衍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手腕翻转,从铜镯里取出一个包袱递给巫风。 “这是?”巫风果然不再声讨她,转移注意力成功。 “这些是二师兄……和我,”巫瑶想了想,咬紧了“我”字,强调了一遍,“二师兄和我,特意在各地书斋为师叔搜罗的。” 巫风面上迟疑,重复了一遍:“二师兄?” 看他这样子,完全不记得有二师兄这号人了。 巫瑶扶额,提醒道:“对,我二师兄,你大师兄巫濛的二徒弟,也就是你的另一位师侄,巫澜。” “唔。”巫风像是记起了,将那包袱捏了捏,困惑道,“素无往来的,怎么会突然想起送礼?” 眼见自己不明不白地被扯入了送礼一类,巫瑶赶紧洗白道:“不是礼,是奇书,书不是礼,不能算送礼的。” 巫风懒得跟她争论书为何就不是礼了,只问:“奇书?有多奇?” 巫瑶素来不大爱看书,这包袱里的书也只在二师兄给自己的时候瞄了一眼,哪里知道讲了些什么?她咳了一声,故作高深地敷衍了一句:“这个么……师叔看过便知!” 巫风嘴角划过一个嘲讽的笑容,懒得戳破她,颔首收下。“你们师兄妹倒是有心了。” 隔了一会,他忽而又问:“你这位师兄如今在何处?” “便在西三百里处的江陵府。” 巫风又将那包袱捏了捏,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倒清楚。” 巫瑶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神色,看不出喜怒,一时也不敢接话。 又隔了一会,巫风再度开口:“我记得,打小你二人便很亲近。” 话说到了这份上,巫瑶要是还明白不过来,就是个榆木脑袋了。她哈哈干笑了两声,恭维道:“不亲的不亲的,若论亲近,谁能比师叔更亲呀。相依为命一两千年,这样的情谊,哪怕是十四师叔也比不上,你说对吧?” 巫风面色稍缓,倨傲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巫瑶偷偷拿余光瞥了瞥,发现这位师叔的脸上难得不见嘲讽之色。他素来冷淡刻薄而不苟言笑,如今能叫他勾了嘴角,想必心情大好。果不其然,巫风心情一好便忘了计较,广袖一扬,将一样物事抛了过去。巫瑶下意识接过,低头一看,见是个红玉手镯,镶着精致的银边,勾勒出一簇花朵的形状。 “这么贵重的东西,师侄不敢收。”巫瑶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些年虽然没少花他的钱,也没少用他的东西,但是收礼,而且收的礼还是贴身之物,这样容易引起“私相授受”误会的事情,还是头一遭遇到,不免提心吊胆。 “荆州玉石匠做的,一两银钱。”巫风似乎看穿了她的念头,嘴角一抿,冷笑道。 一两银钱,不算太贵。 荆州玉石,做出的也必然不是上乘的手镯。 巫瑶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 再怎么样,师叔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寒酸的东西,来做什么定情信物的吧? 只要不是定情信物,什么都好说。 “好端端的,师叔怎么会想起打一只手镯?”巫瑶笑眯眯地问,不由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铜镯子,恍然大悟,“莫非我这只铜镯碍着师叔的眼了?” “这副手镯可阻隔风尘、阴寒或灼热之气。”巫风顿了顿,继续道,“亦可阻隔神息。” 巫瑶的心跳顿时慢了一拍。 她摩挲着这只红玉手镯,垂下眼,不着痕迹地探查了一番,僵硬地笑了笑:“有劳师叔了。” “你欲要集齐八神物,左右拦你不得,只能打了只手镯,尽量让你的身子不受损伤。”巫风斜眼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疑虑,冷笑道,“我对上古神物并无兴致,大可不必担心会被我抢走。” 巫瑶一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笑道:“师叔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怀疑师叔呢,呵呵呵呵。” “‘镜花水月’中的花,便是我府里的风华。只要你开口,它便是你的。”说到最后,巫风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都会护着你的。” 巫瑶颇为受宠若惊,一把拉过他的手,叹了两声,情真意切道:“师叔如此待我,我着实……着实……”说着,举袖掩面,似是激动得难以自已。 巫风垂眸,凝神望了她半晌,忽然狠狠将手抽回,嘲讽道:“虚情假意。” 好意想缓和气氛,怎奈被巫风毫不留情地戳破,巫瑶脸上的假哭几乎挂不住了。 “虚伪狡诈,哪及纯善天真的巫楚。” 被戳到痛脚,巫瑶面上笑容彻底消失,血色褪尽。她紧紧掐着自己的胳膊,强行克制住发作的冲动。 巫风忽然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拽开,轻手轻脚地为她戴上了红玉手镯。“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的声音极低,像是压抑着心头巨大的痛苦,刹那间少年的青涩褪去,仿佛成了温柔多情的儿郎,举手抬足中分外多情,眼波流转间尽是风华。“如果当年把你接走了多好,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没有意料中的嘲讽和挖苦,竟是话锋一转,成了柔情蜜意。 玉镯寒凉,巫瑶不禁缩了缩手腕,怔怔地望着他。 这些年来,巫风屡次指责她不及巫楚。她一直以为,巫风应当是极厌恶她的。 可他却在内疚,当年没能护住巫楚,才叫她摇身一变,成了今日深沉多疑的巫瑶。 “冷么?”巫风察言观色,小心地为她拉好衣袖,伸手捂住玉镯,运出仙气,微凉的体温透过手镯,几乎要将巫瑶灼伤。“现在呢,还冷么?” 以反复无常、冷漠刻薄而出名的鬼仙巫风,素来对所有人不假辞色,敢吊打登门拜访的星君,也敢怒斥天池的西王母。他好似没有在意的东西,又好似对什么都很在意。 他分明对自己起了杀意,那一幕幕犹如昨日。为何突然就转了一副痴情的嘴脸? 是真心? 还是假意? 这位师叔的性子,太过捉摸不透了。 巫瑶垂下眼睑,作势抽了抽胳膊,巫风便主动缩回了手,踱至窗子前,束手而立。 墙根的藤花已将这位鬼仙的性子公告青丘,那些原本偷偷在远处打量的精怪们一哄而散,窗下繁茂的花枝全挪了根,生怕被欺辱了去。 窗前,巫风举目空寂,形影萧瑟。 危机已解除,不知为何,巫瑶心里头却是沉甸甸的。像是开心,像是内疚,又像是心酸,更多的是无法言明的心思。 其实吧,师叔开不开心,于她何干呢?只要哄得他继续为她续命,不就够了么? 他怎么想的,本就是她不该在意的事啊…… 在巫瑶的计划中,八神物中,巫风手里的风华花本来就是最好取、也最不好取的一件。为了得到风华,她甚至做好要和巫风决裂的打算了。如今巫风自愿拱手让出,不是很好么? 可心口,为何沉重得叫她喘不过气呢。 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巫瑶茫然地举起手腕,鼻子触着红玉手镯,轻轻一嗅,便嗅到了巫风身上常年挟带的那股清香。 那是…… 风华花的气息。 第五十七章 沈秀才 套在腕间的红玉手镯仿佛有千斤之重。 巫瑶蓦然慌张起来,故作镇定地往外探头看了看,忽然想起一天没见到其他人,随口问:“天璇呢?”感受到周遭空气陡然一冷,她猛地醒悟,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赶紧加了一句,“老狐狸呢?我的汤药呢,怎么没人端过来?” “吃那些乌七八糟的做什么?你的身子,我为你调养就好。” 这下,巫瑶算是明白过来,巫风不放心老狐狸开的药,自作主张停药了。 人家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巫医,巫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笑。氛围登时变得极其尴尬。 冷场了许久,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巫瑶如释重负地抬头,一看到来人,不知为何背后又开始冒冷汗。 来人正是天璇星君,他怀里抱着许多香囊,冲巫风略一点头打过招呼,巫风瞥了他一眼,无礼地扭过头去,望向窗外,像是那外头光秃秃的景象极吸引他似的。 巫瑶好奇地拿过一只香囊,使劲嗅了嗅,终于在满屋子尚未消散的药味中嗅出了黎茶的气味。 原来这几日,他是赶制药囊去了。 “这是阴干碾磨煸炒后的黎茶。”天璇毕竟头一遭做药囊,观她神色古怪,问,“不知可能用?” 巫瑶还没答话,背对他们的巫风忽然发问:“你要黎茶做什么?” 黎茶本产自东南,是为驱蛇解毒的药草,巫瑶分明为巫术所伤,要黎茶来何用? 巫瑶自知瞒不过巫医的耳目,当然不敢答。 天璇见状,便道:“前几日巫姑娘为幻阵所困,群蛇缠身,惊悸过度。巫姑娘的师兄道是取黎茶研末,可缓解心悸之症。” 心悸之症? 巫风终于想通了个中缘由,侧过头望了望巫瑶,眸中寒光一闪,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巫瑶不禁打了个激灵,抚摩着药囊上的绣纹,佯装无事一般向天璇道:“星君几时学起绣工来了?” 天璇愣了愣,面皮蓦然涨红,“此为狐杏林所绣。” “咦?”巫瑶也有些意外,扬了扬眉,将天璇怀中的药囊一一取过,或悬于腰侧,或纳入铜镯。“那只公狐狸竟会绣花?” 天璇咬着嘴唇,忍笑道:“狐杏林素有‘无所不通’的赞誉。” 他们俩倒是旁若无人地聊上了。 窗子前的巫风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巫瑶立即收声,小心翼翼地瞄去,关切道:“师叔是否身子不适?” “师侄生龙活虎的,应能下地走动了。” 巫瑶等这一句半天了,差点跳了起来,喜道:“终于不用躺尸了!” 不等她高兴完,巫风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本仙不放心师侄的心悸之症,欲意接你回洞庭将养二日,不知师侄意下如何?” 一提到“心悸之症”,巫瑶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哪里敢不答应? “劳师叔费心。” 巫风倨傲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便走吧。”说罢施了个仙术,为巫瑶套上衣裳,揪起她的衣领就往外走。 巫瑶使劲扒拉着他的手,挣扎道:“师叔!天璇,天璇星君还……” “对了,星君,令妹拜访风华府,被本仙拒之门外,其后杳无音信。”巫风脚下一顿,语调平淡,“据童子称,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身后隐约跟着一只神兽,模样极似朱獳。” 神兽朱獳为灾祸的化身,它到哪里就会把灾祸带到哪里,如今为何会盯上摇光星君? 天璇神色一肃,匆忙作别,御剑而飞,现行一步化作流光远去了。 巫瑶仰头呆呆望了天空半晌,茫然若失地收回视线,落在巫风充满恶意和挑衅的脸上,仍旧想做最后的挣扎。“师叔,这里是青丘老狐的地盘,不告而别,不太合礼数吧?” “天璇星君讲礼数了么?”巫风朝天上努了努下巴,巫瑶嘴角一抽,竟无言以对。 巫风又冷笑道:“左右我巫风也不是个懂礼数的,天下地下谁人不知?” 他不懂礼数便罢了,居然还引以为傲? 巫瑶简直哭笑不得,被扔上了毕方背上,毕方展翅高飞。 巫风化为一道清风,紧随左右。 行了约莫半日,天色渐暗,巫瑶望着下方的城镇,忽然瞅见了什么,脸色霍然一变,拍了拍毕方的毛脑袋:“下去。” 毕方扭过脖子,目光闪烁地盯着身侧的云层,听得巫风轻轻应了一声,它才敢俯身冲下。 落脚之处为永州,距离洞庭风华府不过七八百里。 “来见一位故友。”瞥到身侧不声不响的巫风,巫瑶不由笑着解释了一句。巫风木然“哦”了一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永州城巫瑶并不曾来过,几番周折打听到城南的崔宅,托门童去递拜帖,不想却被拒之门外。门童说,家主在外经商,姑娘病了,不见客。 病了?分手不过月余,上次见面,她还活蹦乱跳的呢。 夜幕降临。 巫瑶抬头望了望天,红銮星动,小怜好事将近了呀。她目光忽然下沉,落在盘旋在崔宅上方的阴气之上。这股阴气来得古怪,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守护着整个崔宅。崔宅既被红銮星光所照拂,又被那阴气笼罩,一时竟说不出是福是祸。 成日被灌入的阴风吹拂,小怜病了倒也不稀奇,看来不是什么推托之词。 巫瑶沿着院墙走了一遭,从手镯中取出赤羽,腾空而上,潜入崔宅。巫风见状,化作一道清风紧随左右。 眼见就要摸到西厢,忽闻廊下声响,巫瑶脚下一顿,窜到柱子后藏了起来。 “那沈秀才有什么好的?这些文人才子没一个好相与的。” “就是可怜咱们姑娘了,无端被退了亲事,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她还怎么做人呀。” “就是就是!” 廊下二人渐远,巫瑶从柱子后绕出来,沉思片刻,放弃了一探闺阁的打算,踏上赤羽飞出崔宅。 永州城不大,姓沈的秀才不多,而与崔家姑娘定过亲的沈秀才就更好找了。 巫瑶在镇上问了一圈,直奔城北,却扑了个空。 镇里人都说沈秀才父母早亡,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性子有些古怪。这么个穷酸秀才,大晚上的能去哪呢? 巫瑶眨了眨眼,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拽了巫风就往花楼走。 到了楼下,胭脂水粉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浓郁的媚香,熏得巫风不禁捂住鼻子,连连打喷嚏,皱眉道:“这是何处?” “找人!”巫瑶顾左右而言他。 “沈秀才?” 巫瑶点了点头,绕到阴暗的巷角,将头发打散重挽,从镯子里扯了块布绑起来,又理了理身上套着的缩小版的巫风衣裳,摇身一变就成了个翩翩郎君。 她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去拉巫风的胳膊,“走,找人去!” 这么一来,巫风大致明白花楼是什么地方了。 他嫌恶地甩开巫瑶的手,冷冷道:“你要找的人可不在这里。” “哦?一位无亲无故无友的弱冠郎君,不思饮酒玩乐,他夜里不在家,又不在花楼,那该在什么地方?” 巫风嗤了一声,道:“脑子里尽是些污秽念头。” 巫瑶不依不饶道:“你不进去看看,怎么知道他不在花楼?” “好,我带你找,跟上。”巫风依样画葫芦地拽住她的胳膊,扭头就走。 巫瑶压根不信他能找到沈秀才,跟在后头不住地取笑他。一路兜转,来到了闹市。 大宋不行宵禁,百姓们较之前朝睡得晚了些。这人睡得一晚吧,就更容易肚饿,是以宵禁令一取消,以往的一日二餐已经无法满足口腹之欲了,这最先热闹起来的,便是吃食巷。 巫瑶一踏入吃食巷,立即一反被强行拖来的不甘不愿,忍不住四处瞟稀奇古怪的小吃,一时只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恨不得脸上再多长出两只来看。 没等看个够,前面的巫风蓦然止步,左顾右盼的巫瑶一个不留神撞上了他的后背,“哎哟”一声,捂着鼻子直喊疼。 巫风回头瞄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巫瑶愤怒地瞪着这个毫无愧疚之心的始作俑者,内心不住地腹诽:说什么真心,把人撞疼了他就这副死鱼表情。这就是他所谓的真心么! “到了。”巫风若无其事地道。 巫瑶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怒气,探出头一看,却望见了一个小面馆。 面馆里人很少,只有一个戴着幞头的书生低头喝着面汤,偶或抬头一瞅面馆主人,矜持一笑。 那面馆的主人是位姑娘,黑黑瘦瘦的并不起眼,只那一双眼睛十分有神,干净而澄澈。被书生这么一望,那面馆主人便紧张地低下头,像是专注地切着牛肉,黝黑的皮肤上却荡出一片红晕来。 那书生似乎甚觉有趣,又仔细瞅着面馆主人,眼里带着分明的情意。 “那书生便是沈秀才。” 此时,巫瑶可没什么心思去管什么沈秀才,她直勾勾地盯着那面馆主人,甚至没想起要问上一句,巫风是怎么知道沈秀才长什么模样、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的。 第五十八章 逆贼 巫瑶藏身闹市,待沈秀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以后,这才现身。 面馆主人一抬头,看到巫瑶愣了愣,目光移转,落在巫风身上,起先有些迟疑,倏尔变作刀斧般凌厉。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打了几个转,突然一声冷哼,摆出冷若冰霜的表情来。“果真人以群分,两个逆贼倒聚作一处了。” 巫风嘴角刚勾出一抹冷笑,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巫瑶先一步上前揪住面馆主人的衣领,沉声道:“你怎么说我可以,但不得对师叔无礼!” 巫风神色一凝,讶异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嘴角紧抿,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已然动了真怒。 “哦?说不得么?巫都谁人不知,逆贼巫风杀害十四师叔祖,长老仁慈,不予赶尽杀绝,只将他驱逐出族。没想到会叫这逆贼得了机缘,一举飞升。” 一千九百年前,巫都最惊才绝艳的巫人叫做巫宸,被长老钦定为巫族之神。那时候,巫瑶还没被封为楚国王女,只是一个在巫宸身边跟前跟后的小丫头,而惊才绝艳的巫医巫风,也在这位师兄的光芒之下,映衬得有如路人一般不起眼。忽然有一日,巫宸毫无征兆地暴毙,巫风不知所终,有传闻说他不甘屈居人下,对自己的十四师兄痛下杀手。传闻愈演愈烈,长老最终昭告巫都,将巫风驱逐出族。 巫族一夜之间失了巫神和巫医,一时无人可用,长老便将心思放在了年幼的巫瑶身上,用心栽培,助她入主楚宫,名扬天下。此是题外之话了。 巫风自小与师兄巫宸形影不离,关系极为亲近,怎想师兄暴毙,自己背负着弑杀师兄的罪名被驱逐出族,这一直以来是巫风的心病。 偶尔巫瑶嘴欠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拿驱逐的事去气他,欣赏他面色发白、勃然大怒的神情。但那不代表,她可以容忍别人来戳巫风的痛脚。 “你若再敢恶言中伤,我便是死也要回巫都面见长老,告发你那好徒儿做的好事!” 约莫是极少见到巫瑶激愤之态,巫风心口一荡,居然禁不住发笑。 巫瑶掉过脸来,望见他神态,想着自己出头为他洗白,他倒看上了笑话,气不打一处来,蛾眉倒竖,双手叉腰,叱道:“笑什么!” 巫风敛去笑意,满脸嫌弃,讥诮道:“堂堂王女,怎与市井泼妇一般!” 巫瑶心头怒火更甚,反唇相讥:“堂堂神仙,怎与泼皮无赖一般!” 那面馆主人在旁收拾碗筷,冷眼相看。 巫风只是冷笑,懒得与巫瑶一般计较,视线落在面馆主人脸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他对巫族的小辈不太上心,想了许久也记不起来,只在心中暗自疑惑,为何此人口称巫瑶为“逆贼”,而却并无其他不敬芥蒂之处。 莫非与水涵珠媚有关?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水涵珠媚为巫宸遗留之物,巫族知情者甚少,而且统统默契地选择了闭口不言,否则那天璇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揣着水涵珠媚行走人间如此之久了。 巫瑶见他不理人,顿觉没意思,又将话头挑到面馆主人上去。“我猜你打算将这事撇的一干二净,那么便交出你的好徒儿吧。” 面馆主人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巫孙了。你找她做什么?” “我找她能有什么事?是她犯了事,应当面向长老请罪。” 面馆主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流露出些微惶恐,急道:“她做了什么,为何要惊动长老?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待我唤她回来,一问便知。”说罢赶紧转入棚中,捣鼓了好一阵,又是传信又是化符的,那头像是在有意回避,始终没有音信。 “你这个好徒儿啊,为了让你跟沈秀才相好,将他未婚妻的魂魄给摄走了。而且,她还盯上了肉眼凡胎的前天璇星君,布下了离魂之阵。若非转世星君柔善为她求情,我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这位救命恩人的么?” 这事太过惊世骇俗,面馆主人喉间动了动,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便在昨日,我听说她贼心不死,联合金兵,诱杀了转世星君。” 巫瑶在青丘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听闻金兵再度南下,围困汴梁,天子被迫北行,信王及其子珏护驾。行至真定,信王奉皇命携子入五马山求援,不到二日,五马山为金兵所破,信王下落不明,其子珏为乱箭射杀。天子大怒,给信王府安上了“谋逆”之名,株连西岭文府。 青丘老狐得到消息说,其实那赵珏是逃出了五马山的。然而在逃难途中,他遇到了一名故人。信王公子性情柔善,出手相助,不防那故人却是金兵内应,遂在睡梦中惨被设计围杀。至于这位恩将仇报的故人?不知何许人也,只知自称孙姬。 孙姬孙姬,可不是她的好师侄孙巫孙么? 巫瑶连连感慨“柔善可欺,助纣为虐”,整件事的发展好似超出了她的相像,又好似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昔日巫孙杀人夺身,后来抛却肉身逃离,至五马山外与赵珏重逢,彼时肯定又换了一副肉身。虽不知缘由,但这具肉身的抢夺必然不会光彩。她不知悔改,先前可以三番两次夺舍无辜女子,之后也可以对赵珏痛下杀手。 只是巫瑶始终想不明白,巫孙为何非杀赵珏不可呢?先天璇星君转世为凡人,除了皮相出彩些,出身尊贵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介凡人罢了。赵珏身上究竟有什么,是巫孙非要不可的? 莫非……莫非是香笙璧? 不,不对,若是香笙璧,夺宝便可,不至于杀人。那巫孙最早布下的局便处处是杀招,分明是想取赵珏性命啊。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比她自身的安危,甚至比巫族全族的安危更为重要? 这些缘由,巫瑶能想到,巫孙的师父自然也能想到。 面馆主人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神情疑虑不定。 巫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欣赏着她脸上的不安,似笑非笑道:“巫祝啊,你说,长老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这面馆主人,便是素来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巫祝。 几百年前,巫媛和巫暮争权,闹得巫都乌烟瘴气的,巫祝忍无可忍,留书长老,带了徒弟隐居人间,承诺不会做任何妨害巫族之事,否则甘愿受刑。 而如今,巫祝躲在永州谈情说爱,一个不留神,徒儿便做出了如此荒唐之事。转世仙君遇刺,倘若九天之上的神仙追查下来,很快便会查到这苟且偷生的一族。到时候,不止是巫孙,整个巫族都难逃一劫。 巫祝凌厉的气势顿时消失殆尽。她定了定神,低声道:“巫孙秉性不坏,她定是受人唆使,才会做出这等……这等……”徒儿做出的事情着实非同一般,饶是她再护短,也实在难以启齿,最终只得长叹一声。 “唆使?”巫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记得你这徒儿啊,打小就只听你的话,旁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师叔是在疑心我?” 巫瑶摇头,道:“若当真是你,便会指责徒儿糊涂,将罪责推到她身上,而非道出她定是受人唆使。这不明摆着揽事上身么?” 巫祝怔了怔,她没料到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巫瑶竟已记在心上转了好几道弯。 “巫孙对内懦弱,对外固执,此人能唆使巫孙,想必是亲近之人,也许便在你我身侧。” 巫祝立即望向巫风,面色不善。 当年,巫风弑杀同门的事迹传遍巫族时,巫祝年仅几岁,耳濡目染之下,难免有所偏见。及至巫族无端遭遇灭顶之灾,巫人无辜惨死,而这弑杀同门的逆贼反倒成了仙,此等落差,着实很难叫人不介怀。 瞅见她的神色,巫瑶不悦地皱了皱眉,有意走动几步,挡在二人之间。 这般明显的维护,显然叫巫祝难以理解。“相传,师叔与巫风不和已久……” 巫瑶扭头望了巫风一眼,正巧巫风深深地凝视着自己,四目相接,巫瑶的视线不自在地飘忽了一瞬,很快掉回头颅。 不和,确实是不和。不然,他们这一千多年来,也不会互相攻击嘲讽,绞尽脑汁地激怒对方。 巫瑶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声音微微沉下来,“十四师叔临终前最后召见的人是我。倘若疑心他是为人所害,你们也应当怀疑我,而不是十九师叔。更何况,我与十九师叔不和,族里几乎无人不知,我没有理由为他开脱。” 巫祝想了想,似乎有些道理。 其时她年岁虽小,但也记得巫风素来不喜巫瑶,以欺辱她为乐,而巫瑶彼时软弱无能,成日找她十四师叔哭哭啼啼地告状,闹得人尽皆知。思及“巫风弑杀同门师兄”一说,的确像是空穴来风,也不知谁人传出的,并未有过实证,只因适时长老驱逐巫风而落下了话柄。 巫祝瞥了他们一眼,只是怎么看都有种貌离神合的意味,便问:“师叔与此人怎生走得这么近?”大约是少了几分嫌隙,她也不再一口一口“逆贼”了。 “我和十九师叔,对于十四师叔的死因皆存疑虑,是以相约查案。” 巫祝捉不住什么漏洞,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巫风瞥了一眼说起谎来气都不带喘的巫瑶,他平日最厌恶她这表里不一的嘴脸,此时却难得地没有讥讽,微微垂下眼睑。 其实根本不用查,巫宸的死因,他二人心知肚明,与那起死回生之术息息相关。 可是,不能说。 这么多年来,二人为了掩藏真相,宁愿自己背负上罪名,不仅仅是为了防止有人去打扰已故的巫宸的安宁,也是为了维持三界众生的平和。 起死回生,多大的诱惑呵。 三界众生,谁人不想长生不老,不伤不灭。 若是张扬出去,场面便不是他们可以控制得住的了。 届时,只怕巫宸的坟墓会被掘地三尺,而三界,很可能就要失去最后一位神明了。 第五十九章 答案 在客栈歇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巫瑶复又上城南崔家登门拜访,只让门童通传一声,有巫女自昆仑而来,可为崔女治病。门童拗不过,只得入内回禀,不多时,有娇俏姑娘携着一名女婢跨过门槛,喜笑颜开。 崔家有女,年方十七,形貌昳丽,亲和烂漫。 “仙姑!你来啦!” 观其神色,面庞丰盈,面色红润,哪里像是在病中? 巫瑶对着这张陌生的脸蛋笑了笑,崔薇一把握住她的手,亲热地道:“走走走,咱们去屋里说话。”巫瑶反手止住,笑道:“不急。我昨个儿尝了样好吃食,正想带你去逛逛。” 崔薇微露疑惑,忽觉手上一紧,顿时明白过来,眼睛一亮,吩咐左右:“我与故人出门一趟。” 门童和女婢齐齐变色,“姑娘!” “无妨,这位贵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去去便回,莫要告知爹爹。”不待下人回应,她立即拽了巫瑶拔腿就跑,不出几息便没了影儿。 绕到街头,左右顾盼,不见人追来,崔薇顿时松了一口气,嘻嘻笑道:“我天天被锁在绣楼,闷死了,幸亏仙姑……”目光不经意地一转,落在如影随形的白衣少年身上,嘴巴长得老大,一时竟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 “幸亏什么?”巫瑶等了片刻不见回答,转头一看,崔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巫风流口水,再看那巫风,面上已覆上了一层冰霜,似是对这般热辣辣的注视极为恼怒。 巫瑶不禁咳了一声,拽了拽崔薇,“小怜,你还没用过朝饭吧,不如先去吃点?” 神游太虚的崔薇堪堪回神,偷偷吞咽口水,目光仍胶着在巫风身上。“仙姑,这位公子是何人呀?” “我师叔。” “哦,原来是师……什么,师叔?!”崔薇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声线陡然拔高,眼见巫风脸上不耐烦之色更重,她不禁放柔嗓音,以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仙姑仙姑,你师叔为何长得这么好看?你师父是谁啊,他还缺师妹么?” 巫瑶嘴角一抽,“家师仙逝多年。” 崔薇混沌的脑子里可想不了这许多,忽然手一松,改道去拉巫风的手。“我与仙姑亲如姐妹,她的师叔便是我的师叔,所以我便叫你师叔好了。师叔师叔,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崔,闺名薇。” 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大胆奔放的? 巫风一时不察,手已被握住了,额角青筋一跳,眼看就要发作。 “呀!你的手好冷喔!”崔薇的另一只手也伸了上去,两掌将他的手覆住对搓,笑嘻嘻道,“有没有暖和一点呀,师叔?”这声“师叔”喊得又甜又脆,尾音微微上扬,带了几分撒娇和娇嗔的意味,巫风满面怒气立时烟消云散,垂眸看了看二人交叠的手,许久之后,又缓缓抬眼,静静地望着崔薇。 巫风平时最恶与人接触,就连自认和他关系最为亲密的巫瑶,每每刻意讨好地去握他的手,哪次没被他凶神恶煞地甩开?他几时……有这样的好脾气了? 巫瑶被晾在一旁许久,用力咳了一声,巫风却置若罔闻,那崔薇更是不停地絮叨:“不知为何,一见师叔就觉得亲切,咱们是不是前世见过呀?……师叔的手真美,白嫩细滑,堪比女子。” “沈秀才。” 一提到沈秀才,崔薇立即惊了魂,飞快缩回手,左右顾盼。束手束脚地站了一会,茫然问:“沈郎在何处?” “听说沈秀才喜吃面,吃食巷有一家面馆味道不错,小怜要不要去尝尝?” “好啊好啊!”崔薇拍手称好,一颗头颅却四处转动起来,盯紧了邻近一个个面摊上的食客。 巫瑶刻意放慢脚步,待巫风赶上来,才低低嘲讽了一句:“前世见过?这样拙劣的搭讪,你也会当真么?师叔。” 不同于崔薇的娇甜,巫瑶这声“师叔”冷硬刻板,满含嘲弄。 巫风平淡地望她一眼,冷声道:“你若得崔姑娘一半姿态,定能讨喜许多。” 巫瑶嘴角扬起,虽然是在笑,眼底却一片冰寒。“很抱歉叫师叔失望了,我活着可不是为了讨人喜欢。” 巫风神情不悦,将目光收回,追随着前头的崔薇,声音极冷:“人活着,也总不能是为了惹人嫌恶吧。” 嫌恶? 所以,崔薇讨喜,而她巫瑶,却只会惹人嫌恶? 巫瑶心底迅速凉了下去,不禁掐住自己的胳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巫风紧接着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她的克制。 “同样是有所图谋,这位崔姑娘的手段却高明许多,师侄真应好好学学。” 巫瑶头脑发热,只听进了最后一句,强行做了个深呼吸,心底默念清心咒,但仍没止住夹枪带棒的话语往外蹦。 “既然如此,那师叔大可去喜欢那些讨喜的,何苦来纠缠我这惹人嫌恶的?” 她脸上拉扯了个笑容,话语里挟带着笑意,语调轻浮,好似巫风这点心思在她眼里又可耻又可笑。 巫风面色一沉,胸口起伏不定,眼底迅速有寒霜凝积。 相处一两千年,巫瑶多少对这位师叔有些了解,为了应对巫风即将吐露的刻薄或是恼怒的话语,她甚至已在心里头默默排练好反唇相讥的话本,怎料过了许久,才听他冷冰冰回了一句:“本仙乐意。” 尽管他收拢了敌意,巫瑶心头之怒却不曾消散,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巫风,似是想在他脸上挖出个洞来。“何苦呢?即便师叔把心全掏出来给我,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如她所愿,那双总是含着冷意的眼里,终于闪现了一丝痛色。 倘若她将手掌置于他心口,也许还能感受到他心脏抽搐的动静吧。 不够,还不够。 巫瑶撩了撩散发,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哦,也不尽然。”她有意停顿了一下,望了望巫风冰雪稍释的脸,充满恶意地笑了笑。“心肝带血,若是弄脏了手……啧,多可惜。” 下一刻,周身狂风一卷,转眼已到了一处暗巷。她的衣襟被狠狠揪住,后背抵着湿哒哒的墙壁,抬眼,正对巫风充满恨意的目光。 “巫瑶,巫瑶……” 巫风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来。 “我就这么让你……让你感到恶心?” 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巫瑶不自在地挣扎了两下,头脑有些晕,心跳也禁不住快了几拍。她佯装镇定,勾起嘴角,笑盈盈地回道:“是啊。” 巫风愣了愣,显得措手不及。他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直接伤人的回答。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道:“我不信,你心里当真就一丁点儿也不在意我。” “若说没有,那是骗你。若说有,那是骗我自己。”巫瑶似是而非地说了一通话,瞥见巫风突然流露出些许期待之色,恶意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毕竟,从头到尾我都在算计你的风华花,怎么能说不在意呢?” 不同于巫风毫无杀伤力的刻薄冷漠,巫瑶深谙伤人之道。她的恶毒之处在于,她可以给人捉摸不透的希望,也可以突然全部摧毁,让人一丝一毫念想都不会再有。 想要对方摔得惨痛,就要先把人捧上天。 衣襟上的手缓缓松开。 “好……好!”巫风垂下眼睑,迅速收拾好眼底的情绪,“巫瑶不愧是巫瑶,心硬如斯,我不该总将你当作巫楚。” 巫瑶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笑道:“你忘了么?师叔,这胸膛之下是一颗琉璃做的心呀,当年师叔你亲手安上去的。琉璃做的心,不是硬的,难不成还是软的?” “呵,巫瑶,你果真是没有心的。” 巫风一个折身,甩手便走,狭窄巷口,高墙环绕,映衬着那身形竟如溃败之将。 日头高升,照着人眼睛有些酸。 巫瑶提高声调,嚷道:“欸,师叔?不过几句玩笑话,你怎么就走了?你不是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护着我的么?唉,原来这就是你的真心么?” 巫风脚步微顿,缓缓折身,面容隐在巷口高墙的阴影之下,只一双眸子寒若冰霜,杀意盎然。 他定然是恨透了她。 巫瑶微微失神,有风穿巷而过,携了尘土扑头盖脸而来。她立即侧过头,闭上眼睛躲过风沙。风沙有些大了,揉了许久眼皮,睁开被揉得通红的眼望去,那巷口的巫风早已随风而散。 心高气傲的鬼仙,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 她无声地笑了笑,心口疼得发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人真是奇怪,说伤人话的是她,痛的还是她。 大约这一激之后,巫风就会回洞庭风华府,从此再也不会瞎掺和了吧。 巫瑶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心头那颗琉璃心竟酸涩不堪。 回想过往,先是香笙璧,然后是弥皇珠,再是水涵珠媚,到手的过程实在太顺利了。 顺利到……叫人胆寒。 每一桩桩,都有巫人在幕后推动着。这幕后之人,心机深沉,所图甚广,可因香笙璧而诱杀转世护神仙人,难免不会因风华花而杀掉一名小小的鬼仙。转念一想,就连九天之上的星官都听说过风华府里种了许多风华,幕后之人不可能没听说过。他们肯定已盯上了他,甚至是有意诱他出洞府。无论如何,为了巫风的安危,他不应该再牵扯进来了。 在巫瑶心目中,巫风只有乖乖呆在风华府才是最安全的。哪怕他终日沉沦于梦门的幻境,在爱憎会、求不得之间苦苦挣扎,也总好过无端送掉性命。 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希望。 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心里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问:他是真心待你的,你当真不喜欢他么? 那可是师叔啊,长老的小徒弟,也是师父和十四师叔的小师弟。即便已经被驱逐出师门,可他一日做了师叔,这一生便一直会是师叔,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师叔侄的辈分,便终生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这是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更何况,无法逾越的,除了辈分,还有……穆悦。 那,如果,如果他不是师叔,也没有什么穆悦呢? 巫瑶茫然地想了许久,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师叔就是师叔,夫君便是夫君,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往。既然过去不能改变,未来更无希望,那么,将情绪理得那么清楚又有何用?她苟且求生的执念并不在此,心底那些微妙的隐痛,也只得忽略不计了。 “仙姑?你怎么钻巷子里来了?”崔薇不知何时发现二人没了踪迹,寻了许久才摸到巷子里,四下张望,“怎么就你一个人,公子呢?” 巫瑶垂下眼睑,似笑非笑道:“他不会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胸膛下那颗琉璃心却如被针扎了一下,骤然收紧。 当真不喜欢么? 若说喜欢,便是在骗他。 若说不喜欢,便是在骗自己。 第六十章 馉饳儿 天儿正亮,吃食巷尚未到热闹的时分,间或几个摊馆正忙着出摊,空气中隐约传来油饼和煎茶的香味。 巫瑶目不斜视,穿巷而过。 “那是在做什么?”崔薇跟在后面,小心地撩起裙幅,避开凹坑上的积水。她举着一副绣了牡丹图的绢帕掩鼻,娥眉微蹙。这绣工闻名天下,出自文绣苑的思白娘子之手,巫瑶不由多看了两眼。 无论是前几世还是这一世,小怜姑娘均锦衣玉食,想是没吃过苦头的。 候了三息不见回答,崔薇神情不耐地扬了扬下巴,“仙姑?” 巫瑶这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是一家食肆,庖厨正在灶台前忙活,炊烟缭绕,闻之辛辣呛鼻。巫瑶瞥了眼砧板上的肺片,道:“应是在做一道新兴起的吃食,炒肺。” “炒?炒肺?”崔薇探头望了望砧板上的肺片,嫌恶地侧过头,“何不兴蒸煮做羹汤,却来如此做法?闹得乌烟瘴气的。” 是时庖厨正往锅里丢桂姜椒蒜,下盐米浑豉并数茱萸,锅中“哧”的一声腾起一道油烟,一时葱姜蒜和茱萸的味道钻进了二位姑娘鼻子里,二人不由打了个喷嚏,仪态尽失。 “这厮小民,成日游手好闲,尽造出这等恼人玩意!”崔薇避到一侧,打量着四周的酒肆邸店,频频蹙眉。 巫瑶只是笑笑:“我倒闻着挺香的。” 崔薇甩了甩手中帕子,将那油烟之气赶远一些,忿忿道:“我家中疱人甚多,可使几载盘盏无不重样,蒸的、煮的、烤的,哪一样不是顶尖的?可从未见过这般炒的。” “蒸煮烤费时费心,炒法快捷,在外吃食,自然以快当先,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也是,不能指望这些井底之蛙目光长远,确实怨不得他们。”崔薇娇气地捻了捻帕子,眼珠一转,“等等,仙姑,你不会打算带我来这种地方用食吧?” 这位小怜姑娘,尽管今世沦为商贾之后,仍旧还端着先前的官家千金架子。 巫瑶笑了笑,拽过她的胳膊,转过巷角,来到一家面摊上。 未到晌午饭点,面摊上空无一人,只一个黑瘦的姑娘在忙上忙下地支摊子。巫瑶在她旁边站了好一会,她才抬头,怔了怔,伸手在柱子上悬挂的方巾上拭了拭,目光转到崔薇身上。 “吃些什么?” “你这有什么吃的?”巫瑶不顾崔薇反抗,半推着将她往长凳上一按,崔薇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蹭的一下弹跳起来,又被巫瑶强行按住。 “我这吃的不多,只有溥饪、水引饼、浇头面、插肉面、阳春面几样。” 巫瑶点了点头,“那便来两碗索饼吧。” 摊主原地站了一会,提醒道:“没有索饼。” “哦。那来两碗汤片儿。” 答非所问。 摊主直勾勾地盯了她好一会,径自转到灶台后忙活去了。 崔薇“嗤”的一声笑出了声,也不再擦那张油腻得发黑的长凳,扯了扯巫瑶的袖子,毫不避忌地问:“仙姑,你是来吃面的还是来找事儿的?” 巫瑶目光一转,笑了笑:“吃面?你吃得下去么?” 崔薇乖乖摇头。 “那便找事儿吧。” 在崔薇这带了记忆的三生中,除了和沈郎私奔一事外,其它时候无不循规蹈矩,此时要做欺辱他人之事,这于她而言还是头一遭。好奇、紧张的纷杂情绪涌上心头,甚至还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一息之间便突然不在意身处“这种地方”,全心全意地打量灶台后忙活的摊主。 摊主正在利索地片着面。她那样瘦弱,一使劲,手掌骨节便凸了起来,嶙峋得吓人。崔薇还没看清楚她是怎么片的面,她一扬手,将一挂面条下锅,伸手抓过两只碧碗,开始配汤。作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细细的蒜叶葱花均匀地撒在汤面上,再添一勺肉末,接着舀了一勺茱萸煎成的辣油。 冷不丁,摊主抬头,四目相接。“姑娘有忌口么?” 崔薇吃了一惊,还未答话,便见她毫不迟疑地将满满当当的一勺茱萸油浇在了其中一只碧碗里。而另一只碧碗中,既无葱姜蒜桂,亦无花椒茱萸。崔薇迟疑地睨了巫瑶一眼,隐约察觉些许不对劲,又望向摊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么?” 见摊主点头,她便道:“不要蒜、姜丝、花椒、桂皮、茱萸,只要葱丝。” 摊主依言收回茱萸油碗,撒上一层葱丝。 这时候,面条浮出锅,摊主掌勺一舀,很快盛好面条,依次端了过来。 放在巫瑶面前的那一碗是水引饼,红绿分明,煞是诱人。 而崔薇跟前这一碗却是阳春面,清汤寡水的,弱似春绵,白若秋练,香气散而远遍,叫人不由舔唇干咽。 “自作主张做了这一碗面,想你应当会喜欢。”摊主淡淡甩下一句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取过柱子上的方巾擦手。 巫瑶咬唇一笑,取过竹箸,吃得很香。 崔薇心头浮起的古怪念头越来越强烈,不禁拿竹箸戳了戳巫瑶,压低声音问:“你们认识?” 巫瑶还没答话,身侧忽然一暗,一个身影在隔壁桌上坐定,声音含笑:“姑娘,照旧。” 那摊主睨了他一眼,折身去了灶台后。 崔薇探头一看,小声“呀”了一嗓子,赶紧拽过巫瑶,将脸藏在巫瑶衣袖里。正巧那人闻声望来,他身着青衫,头上戴着幞头,腰上插着一柄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折扇,俨然是个穷酸书生。 巫瑶轻轻摇了摇崔薇,“怎么了?” 崔薇闷声回答:“他、他就是沈郎……” 巫瑶目光闪了闪,低声调侃:“那你应当扑过去相认啊,怎么倒生分起来了?” “不不不!”崔薇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怎么能教他看见我在这种地方吃这腌臜玩意!” “所以?我们现在就走?” 崔薇脸微微一红,连连摇头。 巫瑶算是明白了过来,不再多言,只是笑。 崔薇故作矜持了片刻,偷偷抬起眼往那头瞄去,沈秀才已掉过头去,一手支着箸轻轻敲击桌面,一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那灶台。崔薇竟忘了遮蔽,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痴痴望着他。沈秀才却再也没回眸相视,脸上忽然扯出一个笑容。 崔薇只当自己偷窥被抓包,双手一抖,竹箸险些掉落,急忙用力握紧,头一缩,又躲回了巫瑶背后。 灶台后的动静连绵不绝。这摊主手法虽利索,干起活来却是不急不缓的,崔薇心惊胆战地缩着,竟已忘却了时日,忽而觉得已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忽而觉得只是弹指之间。 不知不觉,快至晌午,巷子里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这偏僻面馆上的食客也总算多了几位。 周围一热闹,崔薇心中的紧张才消散许多,又大着胆子偷望沈秀才。 沈秀才仍然是那个动作,专注地盯着灶台,脸上挂着笑。 他几时成了个吃货? 崔薇好奇地顺着他视线望去,摊主正在不紧不慢地撒葱花,浇上茱萸油。明明是寻常的举动,崔薇却心底却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直觉。 摊主做这碗面花的工夫,较之早前,似乎更为用心。 走神间,摊主终于端了碧碗,转出灶台,向方桌走来。 沈秀才亦是突然惊醒一般,急急忙忙起身,搬开挡路的条凳,接过碧碗,垂眼笑道:“多谢祝姑娘。” 碧碗之上,二人手指不经意间相碰,摊主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秀才可要端稳了。”她低下头,撤回手去,又转到灶台之后忙活起来。 沈秀才将碗搁在方桌上,在条凳上坐定,又望了灶台一眼,这才举箸吃面。 此情此景,换做任何一名女子,都不能做到不多想吧。 然而崔薇却下意识将视线投向沈秀才那碧碗之中。 韭菜和鲅鱼的味道在空中飘散。 那是一碗馉饳儿。 崔宅庖厨数十,崔薇尝过。 汤面上飘着茱萸油,两只拳头大小的馉饳儿在汤汁中浮沉。 崔薇心中不由漏跳了一拍。 沈郎怎么会吃的这么少? 等了许久,摊主已将新来食客的面条做好了,拿着抹布在擦拭灶台,并没有下厨的样子。 所以说,沈郎当真只吃两个馉饳儿? 想自己一个姑娘家,一口也能吃下五六个,他堂堂七尺男儿却只吃两个! 崔薇偷偷打量着沈秀才的破旧衣裳,眉头揪在一起,心疼得不行。 那沈秀才吃完馉饳儿,喝了口面汤,举箸一翻碗底,却翻出许多河虾、紫菜。 紫菜生南海中,正青色,附石,取而干之则紫色。 这稀罕玩意,听说是一味药,崔薇被爹爹逼着吃过不少。早几年,爹爹还奉旨将它做成药膳,当作贡品送去了汴梁。 这么珍贵的东西,这偏僻小摊上怎么会有? 崔薇脸色一白。是了,这么珍贵的东西,这摊主又为何单单给沈郎吃?她不禁也跟着望向灶台后,女摊主模样普通,身段也普通,家世更是扑朔迷离,哪里及得上她这崔家姑娘? 可是,沈郎却不爱崔家姑娘,单单喜欢市井中抛头露面的祝姑娘。 沈秀才抬眸,冲灶台后笑了笑,像是领了情。 却也再无其他。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抬袖擦了擦嘴,搁下两块铜板,慢慢走远了。 “怎么不吃?面都胀了。” 听到巫瑶的声音,崔薇不禁深深望了她一眼。 不同于崔薇的没食欲,巫瑶面前的水引饼早已被吃光了。 “你早就知道了?” 理清前因后果,崔薇的声音反而冷静下来。 巫瑶也在方桌上搁下四块铜板,将她一拽,拉到了热闹的人潮中去,口中自顾道:“沈秀才肺不好,是应多吃点紫菜。” 崔薇却不再如往常一般随她拖动,她重重地停下脚步,反手拽住巫瑶的手,目光悲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早就知道了,故意带我来看这一幕的。” 巫瑶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 “一直以来,我对你言听计从,仙姑,有什么事你可以明说,为何要设计于我?” 巫瑶避开这个话题,反问:“那位祝姑娘,便是沈秀才与你解除婚约的缘由?” 直白而残忍的提问。 崔薇恼道:“仙姑何必多此一问!” 巫瑶又问:“那沈秀才可见过你?” 崔薇面上恼怒之色暂凝。 “如此,难怪……”巫瑶摇头,满面不赞同之色,“于他而言,你不过是个莫名其妙贴上去的富贵千金,面也不曾见过,便仓促随意地定了亲,而那位祝姑娘,却是实打实印在心尖上的人。” “我……我本来是打算成亲之后,先叫他想起一些往事,再慢慢说与他听的……”崔薇辩解道,“不然冒冒失失上门相认,说什么前世今生、三世情缘的,他要么觉得我是疯妇,要么将我送上《志怪传记》的戏本,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崔薇说到后面,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显然,她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哪怕有再多借口,也抵不上沈郎变了心这一事。 第六十一章 三生镜 崔薇喜欢听戏。 她活了三世,准确地说,是带着记忆活了三世,除了偶尔兴起打探谁家的公子哥,其它时间是不爱出门的。爹爹怕她闷着,请了个戏班在跨院搭台唱戏,崔薇不忍拂逆他老人家,勉强在帘后听了几场参军戏、踏摇娘,听得昏昏欲睡。待爹爹问起,却欢颜道:“甚好。” 爹爹以为她真心喜欢,便让戏班挑他出门经商时登台,以免姑娘寂寞。崔薇实在提不起兴致,婢女见状,悄悄跟班长招呼了一声,台后转出一对男女,咿咿呀呀地对唱起来。 崔薇听了几句,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戏?” 婢女掩口一笑:“此戏名为《董西厢》,是从汴梁那头传过来的。” 崔薇初听此戏,对台上装扮唱功不知如何评价,只道腔调婉转,便不觉入了戏,索性撤下帘子,专挑爹爹不在家的时候,点这一场《董西厢》,翻来覆去地听。 听得多了,婢女亦觉得烦了,壮着胆子问:“听说有一场目连戏挺不错的,姑娘要不要听听?” 崔薇摆手,专注地望着台上依依惜别的男女,道:“不用,我只爱这一场。” 婢女又道:“才子佳人的戏码,不止这一场戏。” “可是,我只爱这一场。”崔薇偏过头,声音微沉,“不行么?” 婢女哪里还敢多嘴,扑通一声跪下,把头磕的砰砰响。“姑娘饶命,婢子不该多嘴!”崔薇不耐烦地道:“退下吧,莫再打搅我跟们听戏。”婢女急忙躬身退下。 巫瑶被迫听了两场,不胜其烦,忍不住道:“你每日在家便是听这个?” “嗯。”崔薇淡淡应声,转过眸子,“仙姑不喜欢?” 才子佳人,旖旎多情。 巫瑶自然是不爱听的。 不待她答话,崔薇自顾笑了一声,道:“是小怜不对,小怜这就排一场,仙姑定会喜欢的。”说罢唤过班长嘱咐一声,台上男女撤去,转而搬上来一个大屏风,屏风后点了灯火,随着铿锵之声,一个小人剪影映在屏风后。 竟是一场皮影戏。 含沙射影。 巫瑶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双目灼灼。“崔姑娘不想深谈便罢了,巫瑶告辞。” 崔薇忙拽住她的袖子,嘻嘻笑道:“仙姑生什么气呀。” 巫瑶为她一拉,丝毫不为所动。 崔薇长叹一声,幽幽道:“这一世,我从城外寺庙拜祭回来,轿子路过街头,忽悠所感,掀帘一看,在三街口的书局里看到了沈郎。” 横亘几百年,沈郎已非当年沈郎,崔薇仍然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她心下欢喜,偷偷下轿,装作无意地在书局里晃了片刻,那沈郎却如不闻,依旧垂头专心看书。 瞥见她窥探的神情,书局伙计低声道:“这穷酸秀才经常在店里看白书的,得亏我们店家大方不与他计较。姑娘莫要理会。” 还是个秀才。 好极、好极。 崔薇微一点头,待沈秀才终于合书走人,便立即着人调查沈秀才的生平,回到家中纠缠爹爹为她说亲。 这番做派大胆轻浮,爹爹竟也吓了一跳,苦劝数日,最终拗不过,只得请了媒人。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手脚,那沈秀才居然主动上门提亲了。提亲那日,崔薇躲在帘后偷听,脸上傻笑不断。 当然,沈秀才并未见过崔薇真容。 按照规矩,定亲之后,成亲之前,他们也是不能见面的。 不过崔薇一点都不着急,她已经等了几百年,哪里还会在乎短短几十日?她在心里排演了许多次,新婚之夜她要慢慢诉说他们前世今生的缘分。 谁知道…… 谁知道,会突然杀出了个祝姑娘。 沈秀才是前几日退的亲。崔薇起先被蒙在鼓里,后来无意中听婢女说漏了嘴,悲伤过度,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被巫瑶带去亲眼见证了沈秀才退亲的缘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再怎么拒绝接受,也不得不接受,她的沈郎变心了。 说到前事,崔薇双目垂泪,哽咽道:“不过短短数十日,沈郎怎可如此狠心!”说着说着,忽又变作冷厉模样,语气尖锐,“那位祝姑娘真无羞耻之心,怎能抢走人家的夫婿!” 毕竟是自家师侄,巫瑶不由辩解了一句:“她并不知沈秀才定亲之事。” “不知情就无罪了么?”崔薇瞪着眼睛,愈发气愤。 巫瑶哑然。沉默片刻,又道:“沈秀才并不记得前生之事,今生虽与你定了亲,但终究没见过你,变心一说,也实在……”察觉不妥,她立即把话语咽下,支吾道,“当然,既然定下婚约,又随意撤去,确实太折辱人了。” 崔薇眼睛一亮,“对!问题出在这里,沈郎并不记得我们前世有约。”她脸上郁闷之色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拽紧了巫瑶的袖子,语无伦次地道,“那祝姑娘对他颇为照顾,沈郎因感激而生情,这不能怪他。但是……但是如果他知道我们前几世就定下了来世之约,想必不会辜负我的吧?”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 “仙姑,你既然能不让我喝下孟婆汤,那也能叫沈郎记起前世的,对不对?” 巫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崔薇心中一沉:“不行么?” 巫瑶斟酌片刻,缓缓道:“他既然已饮下孟婆汤,投入轮回,忘却前因,我又如何与天道抗衡?” “我不信。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崔薇道,“实在不行,你把我身体里那玩意取出来……” 巫瑶一惊,眼皮猛然一撑。 崔薇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不必惊慌,仙姑当年为何相助,小怜心里有数。” 巫瑶心头有惊涛骇浪拍案,面上却强行压下,平平道:“三生镜认你为主,只有你自己能取出来。” “它叫三生镜?它什么时候认我为主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巫瑶但笑不语。 崔薇好奇地摸了摸后脑,自言自语道:“三生镜,三生……是巧合么?” 巫瑶耐心地道:“你身怀三生镜,三生命数相同,尽未尽之缘。” “命数相同?”崔薇心念一转,问,“所以仙姑那时候才会说,三世之内,我必会遇到沈郎?” 巫瑶微微颔首。 “那三生之后呢?” “这……我也不知。” 崔薇点头,若有所思。“那要如何取出呢?” “很简单。”巫瑶眸光微闪,后背所负宝剑疾射而出,又悄然归位,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崔薇懵然。 巫瑶微微一笑:“取你心头之血,我再教你一个咒语,照念便可。” 崔薇下意识垂眼,胸口濡湿,已开出了一簇极小的红花。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 借着皮影戏锣鼓声的掩饰,崔薇磕磕绊绊地念着咒,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胸口那细小的伤口处取出了传说中的三生镜。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成色老旧,边缘雕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倒像临街摊上一文钱一只的粗糙玩意。 崔薇好奇地摸了摸胸前的细小伤口,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那么细小的伤口取出这么大个铜镜的。她又不死心地戳了戳铜镜,没找出想象中的机关和玄机,不由大失所望。“什么啊,就这玩意?” 不同于她的失望,巫瑶显得有些兴奋,眸中光华流转,璀璨绚丽。 “然后呢?它有什么用?”崔薇粗鲁地拍了拍镜面,问道。 “传说,只要一直盯着镜子,便能看到你最想看到的前因。” “欸?”崔薇神色一肃,小心地将镜子供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直盯得眼睛酸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免抱怨道,“什么也没有啊。” “不能急躁,慢慢来。” 崔薇好不容易沉下心,仍然没看到什么前世,不由瞥了巫瑶一眼。“仙姑,你不会是拿这破玩意来蒙我的吧?” 巫瑶哭笑不得,伸手道:“让我看看。” 崔薇迟疑了片刻,乖乖交出了三生镜。 巫瑶将那面铜镜放在手头琢磨了片刻,亦没发现古怪之处,便尝试盯着镜面,望了许久,镜面隐隐一动,似平静湖面惊起微澜。巫瑶不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去,却见镜面浮起一层薄雾。 巫瑶大惊,连忙抬袖擦去,将镜面水珠擦干,镜中出现了一片竹林的景象。 竹叶窸窣,清泉叮咚,一个穿着黑衣的小姑娘正蹲在溪边,对着溪水挽头发。 这场景似曾相识,巫瑶手下一顿。 画面拉近,天际隐隐传来鹤鸣之声。黑衣姑娘似有所闻,微微侧过头,抬眸望天。只见她韶颜稚齿,看起来年岁尚小,满面天真。 巫瑶顿时如遭雷劈,整个人僵住。 只因那画面中人,几乎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圆润些许,正是少年时的巫楚。 反复打量远处怎么看都眼熟的山巅,她终于能确定,这确实是巫楚。 巫楚正在一千八百余年前的西岭文府。 观其服饰,约莫是她与穆悦成亲那几日。 那曾经是一段甜蜜的过往。 只是于巫瑶而言,这些甜蜜所附带的痛楚更甚。 她将铜镜捏住,下意识想将它扣下去,阻断前事画面。此刻,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呼。 “呀!老、老人家。” 镜面跳转到一侧,一个白发长须老人正在竹林下默默望着巫楚。 这个老者……看起来也有些眼熟…… 巫瑶手下稍缓,心中忽然升起一道怪异的念头,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一时竟忘了扣下镜面,跟着看了下去。 镜中的巫楚有些慌乱,将头发匆匆一挽,跳将起来,整了整裙摆,盖住未着鞋袜的小巧玉足,涨红了脸,道:“老人家几时在的?” 那仙风道骨的老者显然注意到她裙下赤足,眼睛一眯,出口伤人:“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养在闺阁,却藏身山林,赤足散发,成何体统!” 巫楚被训得肩头一缩,脸更红了,匆匆挽就的发髻哗的一声散落,一时竟狼狈不堪,提着裙子就想跑掉。 老者一个闪身已出现在她身前。巫楚冷不丁撞在他胸口,捂着鼻子,一脸委屈和羞恼。 “跑什么?”老者吹着胡子瞪向她,手中一闪,凭空出现了一把桃花梳。他毫不客气地将巫楚一把按下,手脚麻利地给她梳好长发,退后几步,略一打量,满意地点点头:“顺眼多了。” 巫楚看着溪水中,脑袋一侧一个,梳着两个垂髫髻,顿时哭笑不得,提醒道:“老人家,我十六了。” “哦。”老者平板地应了一声。 巫楚无奈道:“垂髫是十岁小儿才扎的发髻。” “哦。”老者又平板地应了一声,好似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巫楚揪了揪额角的两个发髻,又道:“我明日便成亲了,须得挽发,不能梳孩童发髻。” 老者眨了眨眼,像是才留意到她身上不合时宜的黑衣裳,平板无波的声音里起了一丝涟漪:“成亲?” 第六十二章 □□ 看到这里,巫瑶脑海中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她想起来了。 当年,巫楚和穆悦便是在西岭文府成的亲。因巫族禁止与外人通嫁娶,巫楚有意相避,隐瞒下了这桩婚事;又因蜀楚不和,同样的,穆悦提及此事,穆剑一族亦是尽皆反对。 少年男女情意正浓,难舍难分,遂决定私下成亲。 是以,巫楚随穆悦同往西岭山,求了文家老前辈做媒,以天地为证,神仙为媒,尽最大努力使这桩婚事名正言顺。新婚前一日,巫楚于竹林偶遇一仙人老者,谈话间颇为投缘,一时引为忘年知己好友。老仙人怜悯她一孤女出嫁,身世堪怜,便应承明日黄昏代娘家人送她上墨车。然而,大喜之日,吉时已到,新妇倚车相望,老仙人却迟迟未至。 及至第三日,下人来报,用以招待宾客的窖酒一夕之间被人搬了个空,偷酒之人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书信,上曰:遥相共饮此酒。巫楚心知是老仙人所为,啼笑皆非,忽又无故泪流满面,穆悦追问许久,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只觉若有所失,惆怅万分。 遥想往事,这老者凭空冒出,又凭空消失的,处处透着古怪。巫楚为人纯善,不曾设防。可巫瑶并非当日巫楚,她一眼便看出来,这老者有问题! 不说仅是初识,此人张口斥责巫楚,言行之间颇有倚老卖老之态,而后梳发之举,虽是老父少女,未免亲密。单论他听巫楚所言成亲之事,那张素无表情的脸上竟难掩惊诧失落之色这一点,颇值得深思。 巫瑶眼神一冷,继续观望。 镜中,巫楚展颜欢笑道:“嗯!老人家仙风四溢,莫不是文前辈府中贵客?” 那老者彼时无言,一双利目直直瞪视,竟似要吃人一般。 山间忽然起了一阵狂风,竹叶沙沙,凛然发寒。 巫楚不觉被冻得身形一颤,微微环抱胳膊,茫然相问:“仙人此态何故?” 那老仙人收回凶恶目光,目光移到别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冷哼,听在巫瑶耳中犹如惊雷一般,仿若近在咫尺,浓烈的似曾相识之感迎面扑来,巫瑶头皮一麻,手上一抖,几乎跳将起来,将那三生镜扔了出去。待缓过神来,她又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稍作回想,顿时加深了自己的疑虑。 老仙人举止怪异,言行举止无不奇异,处处显出蹊跷,偏又叫人生出一种“他便是如此”之感,一忽儿觉得他的确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忽儿又觉得他此番种种颇为违和。 莫非,这位仙人还是位故人?她可在别处见过此人? 镜外巫瑶尚且如此,那镜中巫楚更是受惊匪浅,面色发白,束手垂头,好一会才抬起怯生生的眸子,撞进老仙人目光中,又是全身一个激灵,尽显战兢之态。 巫瑶嘴角一抽,心道这巫楚竟胆小如斯,老脸不由为之一红。 悄寂片刻,老仙人忽问:“夫家可是文氏公子?” 巫楚摇头,面上微红。“是……是穆氏的公子。”答话时吐字含糊,举止扭捏,俨然一副做了错事被长辈抓包的模样。 “穆氏?郫邑穆剑?”老仙人眉头深深皱成了一道沟壑,一语道破其中身份。 巫楚奇道:“老人家如何得知?” 老仙人又是一声冷笑:“天下穆氏,唯这郫邑穆氏勉强可与你相配。” 话虽如此,他面上仍是万分嫌弃的表情,像极了一位挑剔女婿的父亲。巫楚不由扑哧一笑。 “姑娘家怎生如此不顾仪态?”老仙人眉头皱的更深了,“既是嫁与郫邑穆氏,明日便是喜日,为何你却在这西岭山中?” 此话分明有异。 若是萍水相逢,素无相交,他又怎会脱口而出“郫邑穆剑”,并说“天下穆氏,唯这郫邑穆氏勉强可与你相配”这样的话,且言行之间直指巫楚并非西岭文氏。如今想来,世人皆道“蜀剑楚巫”,二者齐名,可不只有那郫邑穆剑可与巫都楚巫比肩么?莫非,他早已得知巫楚身份? 到底是心思单纯的巫楚,不觉有他,乖觉回答:“楚蜀不和,穆氏不予允婚。因文穆结一家之言,文前辈自愿做媒,是以便将喜宴设在了西岭山。” 短短两句,便将前因后果道出。 “岂有此理!区区蜀穆,居偏隅小国,累卵之相,竟敢这般狂妄!”老仙人兀自将那穆氏痛骂一番,而后又问,“如此说来,你这夫家不认这门亲事?”见巫楚神色尴尬,他侧目冷哼,“婚姻岂能儿戏!私相授受,不从周礼,不拜宗庙,无名无份……”说到这里,他倒似开窍一般,苦口婆心地劝巫楚另嫁他人,莫与穆氏纠缠。 巫楚额头上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为难地开了口,声细如蚊:“我族明令禁止与外族通婚,否则将会招致祸事。是以……嫁他与嫁旁人一般,均无法遵从周礼。” 老仙人眼睛一亮,眸子里陡然射出一道精光,“那便嫁与同族好了!”他凝目想了想,似乎极为满意这个主意,猛然一合掌,“对,嫁同族不就好了?” 这副模样,倒似一个老顽童。 “老人家,正如你所言,婚姻岂能儿戏?嫁与不嫁,自与名分礼节无关。”巫楚哭笑不得,“怎能因婚嫁不易而舍弃良人?怎能因婚嫁便利,去嫁了族人?” 老仙人皱眉苦思,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沉默好半天才问:“那穆氏小子,待你如何?” 巫楚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双眸中似有华彩溢出,流光夺目。“他……自然是极好的。” “值得姑娘甘愿为妾?” “老人家说笑了,我有天地为证,神仙为媒,当称依从周天子所谓嫁娶之礼仪了,自是正妻无疑,何来妾侍之说?” “即便是正妻,毕竟并非明媒正娶,他族人容你不得,只怕你日后要受不少委屈。” 巫楚柔柔一笑:“穆哥哥在此,何须担忧。” “愚蠢!你可知世间至毒不过人心,怎能将身家性命交付他人?今日他护你,明日说不定便会将脚下宝剑插入你胸膛之内!” “可世上最灵之药,亦是人心啊!不管来日如何,今日他真心待我,我便不能以瑕疵之心待他。”巫楚忽然揪了揪耳边两个滑稽的垂髫,若有所思,“最毒之药不过人心?好似在哪里听过……” 老仙人猛然连咳几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此人,你是非嫁不可了?”许久之后,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巫楚咬着嘴唇,面上微红。 “哪怕背叛族人,哪怕日后为他所害?你也无悔?” 巫楚缓缓点头,眼神坚定:“无悔。” 老仙人怔怔望了她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阖眼,摆手道:“罢了,罢了。” 话语中饱含叹息。 巫楚心宽,好笑道:“此乃喜事,怎么到了仙人口中,却像送命似的?” 老仙人口中咕哝了一句,巫楚没有听清,待要追问,那老仙人又问:“丫头自称违背族令,那这桩婚事,可有族人知晓?” 巫楚摇头。 “如此说来,却无娘家人送嫁?”老仙人皱眉,上下打量她不伦不类的穿戴和发饰,神情极为不悦,“难怪这般不知规矩!” 巫楚摸了摸鼻尖,哂笑道:“凡事从简、凡事从简。” 那老仙人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嘀嘀咕咕许久,忽又提声道:“本非明媒正娶,若再无亲族见证,岂不没名没分!不如明日某代娘家送嫁!” 巫楚讶然:“这……这不太妥当吧?” 老仙人利目一瞪,怒发冲冠:“有甚不妥!你既敢一意孤行地嫁人,却不敢收某这娘家人?” 巫楚慌忙摆手,“不、不,老人家贵为仙人,若愿为我送嫁,自当是我前世修来福气。” 老仙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记住明日待我将你送上墨车。” 说罢,瞥了她的发髻一眼,冷道:“发髻今日不准拆!”挥一挥衣袖,竟是化作了一道青烟,随风而散。 留下傻眼的巫楚,呆呆地抓着耳旁两根滑稽的垂髫,啼笑皆非。 画面到了这里,镜面又起了一道迷雾,应是结束了。 巫瑶却有些莫名其妙。 传说三生镜会让人看到心心念念之前因,此事却是前因无疑,但怎么又成了她心念之事?若要念,也该是那新婚之日,或蜀剑飞升之夜,而非竹林这怪异的一幕啊。 莫非方才种种暗藏玄机? “仙姑?” 巫瑶茫然抬头,望见崔薇一脸疑惑地在三生镜和自己之间来回打量。 “仙姑魂游天外了?”崔薇奇道,“喊你几声都不理人。” 巫瑶心中微微一动,又垂眸望向镜面,浓雾覆面,袅袅绕绕,那崔薇竟似看不见似的。 “一时走了神。”巫瑶淡笑,思前想后,不得其果,遂手执三生镜,正待归还崔薇,不知为何,那伸出之手微微一顿,重似千钧,仿佛那镜中藏着天大的秘密,欲求而不知的疑虑在她心中不停抓挠。 鬼使神差一般,她竟又凝神望向镜面。 一双手拨开迷雾,镜面中出现了一个垂髫女童,粉雕玉琢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讨喜。此时她嘟着嘴,满脸不耐烦,看起来还有几分眼熟。 怪了,为何今日看谁都觉眼熟?难道是年纪大了,患上了胡思乱想之症? 细看几眼,巫瑶几乎笑出声。 那女童正在地窖之中,弱小身躯扛着两坛美酒,步履却十分轻盈。她隔空虚抓,凭空抓出了竹简和笔,一边念一边在竹简上写着字:“遥……相……共……饮……此……酒。” 原来偷酒之人竟是这个女童,那书信也是出自她的手笔。 女童随手将竹简往地上一丢,轻快地扛着酒坛,几个闪身,出了文府,提步奔向数里外的竹林,“你要的酒来了!”气呼呼地将酒坛一扔,酒坛在半空中一划而过,随即被人牢牢抓在手上。那女童嘴一撇,小声嘀咕:“神仙心思真难猜。相见故人,却不以真面貌示人;相约送嫁,却恶意失约戏弄新妇;不赴喜宴,偏又叫我偷了这一窖好酒!” 巫瑶的视线随酒坛而动,隐约的月色之下,看到了一双修长白嫩的手。 顺着手慢慢往上看去,素白衣袍,白玉高冠,白皙肌肤,活脱脱一个白生生的人,还是个郎君。 待目光转到他脸上,巫瑶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如同被爆竹炸、铜锣鸣,脑瓜混僵,舌头打结,目瞪口呆,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翩翩少年郎,星目薄唇,矜贵雅致,若养尊处优的王室公子,举手抬足中分外多情,眼波流转间尽是风华。 这、这、这可不就是巫风么! 第六十三章 情由何起 莫非当年的老仙人,竟是巫风所化? 巫瑶捧着三生镜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屏住呼吸,眼也不眨地继续望去。 那巫风上下掂了掂酒坛,胡乱在封口处拍了几下,没能拍开封泥,悻悻地放弃了。女童嗤笑一声,抢过酒坛,熟门熟路地拍开封泥,递了过去。 巫风接过,探头往坛子里瞅了瞅,鼻翼一耸,满面嫌弃:“这味道怎生如此冲鼻。” 女童没好气道:“可不是你要的酒么!” 巫风并不理会她,身形一闪,跃至最高的竹子,倚竹而坐,那纤细的竹竿撑着他的身子,居然分毫不为所动。他侧目望向文府,门牌之下贴了二副大红喜字,二头各挂了两串红灯笼,本该是喜庆的颜色,然则府里悄寂无声,夜空星辰稀疏,明月高悬,却有薄纱覆面,洒落人间的月光极为黯淡,映着那文府鬼气森森,静寂可怖,宛如一座空坟。 巫风定定地望了许久,神情萧瑟,星眸蒙尘。 朦胧夜色中,那道素白身影一动不动,宛如一束耷拉着花骨朵的玉簪。 一时之间,天地仿佛也为之黯然无光。 直到天色微明,他方才抓着坛口边缘,冲文府遥遥一举,哑声道:“丫头,这酒敬你!” 平日冷淡的声音,此时却满含酸涩。 此情此景,饶是巫瑶再铁石心肠,胸口也不由一滞。 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她说出自己成过亲之事时,一贯刻薄的巫风并未出声质疑。 只因新婚之夜,他便在她婚房数里外,抱着从她那里偷来的打算招待宾客的美酒,枯坐着守了一夜。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不知为何,巫瑶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所以,是不是……他说他不在意,是当真不在意? 很快,她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在意与否,又能怎么样呢。 巫瑶还没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忽见那镜中巫风手腕翻转,晨风拂过,玉冠上垂下的绸带迎风而动,墨发锦缎,白玉肌肤,映衬得他整个人如同画中人一般,流露出惊魂夺魄之美。巫瑶一时看呆了,连竹林下抱胸置气的女童也不禁失了神,红了脸。 若不是那道流水声响起,只怕她们仍在发痴。 巫瑶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面色难堪。叫你为美色所惑!叫你为美色所惑! 定定神,望向那声音响处,原来是有细流滴落土壤。 这个声音……这细流……这个位置…… 巫瑶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猛然抬眼一看,却是巫风举着酒坛,正往下方倒酒。 她面皮不禁抽搐了一下。 倒酒! 是了,当然是倒酒……不然还能是什么…… 巫瑶老脸莫名一红,再次因罪恶的念头羞愧万分。 等等!倒酒! 他留下了“遥相共饮此酒”的书信,在说完“这酒敬你”之后,往地上倒酒?! 往地上! 倒酒! 这……这他娘的不是给死人敬酒的礼节么! 巫瑶只觉火气蹭蹭从丹田升起,如窜天猴般势不可挡,直冲天灵盖。 欺人太甚!这厮实在欺人太甚! 背后宝剑似乎感染到主人的情绪,嗡嗡作响。巫瑶安抚地反手一拍,它才安静一些,但仍偶有微鸣之声,似是情绪难以抑制。 的确是把好剑,因主人心念而蠢蠢欲动,饥渴难耐。 寻思间,那镜中女童又发话了:“仙君。” 竹叶上,巫风抱着酒坛抿了一口,一不留神被呛到了,捂嘴轻咳两声,白净的脸蛋上浮起一层微微的红晕。“嗯?”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醉卧枝桠之上,眼底也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呆呆地望向西岭文府的朱门。 满目萧瑟。 翠竹下,女童神色凝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眼扑闪,小嘴蠕动,欲言又止。“仙君……” 巫风却没有再应声。 天际泛白,文府朱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边拉开,黑衣裳的小姑娘闪身而出。 巫风眼睛一亮,微微撑起身子,探头望去。 那小姑娘绕到树后,手掌平伸,凭空冒出一只凤鸟,尖喙一开一阖,似乎在说什么。小姑娘侧头望了文府一眼,口中小声道:“弟子明白。”说罢,凤鸟身上腾地升起一道火光,瞬间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小姑娘抿了抿嘴,返身回到门内,掩上门扉。 巫风身形一闪,作势要冲入那朱门内,忽听翠竹下的女童唤了一声:“仙君。” 迟疑间,门扉掩上,那小姑娘入屋去了。 女童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缓慢开口:“仙君莫不是……动了凡心吧?” “凡心?”巫风显然愣住了,折回身,满脸疑惑之色。 “仙君该不会喜欢你这位师侄吧!” “喜欢?”巫风又跟着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像是不能够理解,“何谓喜欢?” 此言一出,不仅偷看的巫瑶心头一沉,那女童更是急得跺脚。 “哎呀,喜欢就是……就是喜欢呀!”女童支支吾吾的,她不通□□,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瞧见巫风困惑的神色,她恨铁不成钢地叉起腰,老气横秋地道,“这些年仙君不是很挂心她么?” 巫风呆愣,奋力沉思了一阵,真心实意地道:“我的确很想欺辱她。” 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女童也呆了好一会,才故作聪明地一拍掌。“这就对了!世间这么多人,偏生仙君只想欺辱她一个人,也称得上是挂心。只挂心一个人,那就是喜欢了。” 巫风明显还未弄明白喜欢是什么,皱眉道:“可是,我也很挂心师兄。” 欸? 欸欸欸? 巫瑶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十九师叔跟十四师叔? 想都不敢想的一对呀!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有流鼻血的冲动? “这……”女童也惊呆了,“这不算!仙君的师兄是位郎君啊。” “郎君怎么了?”巫风困惑地拧了眉。 “仙君也是位郎君,郎君和郎君如何能够……”女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总之,总之……你喜欢的是绝对是你师侄!要不然,她成亲,仙君怎么会这般难过?” “难过?”巫风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地问,“有么?” “……” 不止是女童,巫瑶也恨不得立即钻进三生镜里去掐死他。 敢情他在人婚房外借酒消愁了一整夜,那浑身的寂寥落寞都是假的么! 女童嘴角抽了抽,鄙夷道:“那巫楚是仙君的师侄,仙君怎么能喜欢她呢?” “说我喜欢她的是你,说我不能喜欢她的也是你。莲藕究竟是何用意?” 莲藕?那不是巫风座下的童子么? 巫瑶的视线唰唰扫向女童。 粉雕玉琢,大眼圆脸,可不就是莲藕的减龄版么! 原来这女童是那坏脾气的莲藕,难怪看起来这么眼熟。 减龄版的莲藕皱着眉头,稚气的脸上端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老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长幼有序,岂可乱伦?” “师侄又如何?”巫风站得乏了,脚一搭,斜倚翠竹,漫不经心地道,“她本该是我的小师妹。” 巫瑶心中微微一动。 “若非找到巫楚时师兄尚且年幼不能收徒,又怎会叫他巫濛收去做了徒弟。” 巫族有令,弱冠才可收徒。 这一段往事,巫瑶却是不曾听过的。 “如此说来,她本该是我师妹。若是师兄妹,而非师叔侄,是否不再有长幼之说,乱伦之理?” 直到回到客栈,巫瑶心神还是有些恍惚的。 这一天带给她的震惊太大,先是她师侄巫祝无意间抢走了别人的未婚夫,再是被抢走未婚夫的崔薇不知从何得知了自己体内封印着宝物的事,然后她又不经意间从三生镜里看到了一千八百年前嗷嗷待嫁的巫楚,老气横秋的童子莲藕,扮作老头戏弄自己并偷走美酒的巫风,而那巫风俨然一副对她情根深种却不自知的模样…… 巫瑶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这种痛感,直到她推开客栈天字号的房门,才得以暂缓了一瞬。 因为,一个素白身影正倚在窗前,漫不经心地逗弄着窗台上的藤花。 听到响动,他头也不抬,语调冷淡:“回来了。” 巫瑶深感意外,不禁上前几步。“十九师叔?你怎么……” 他不是早被自己气走了么? “怎么,想赶本仙走?可惜本仙不吃激将法。”巫风懒懒斜来一眼,薄唇扬起一个刻薄的弧度。“这辈子,本仙跟定你了。” 巫瑶忽然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她上前紧紧握住巫风的手,却被巫风习惯性地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 “一千八百年前,你去过文府,是也不是?” 巫风逗弄藤花的手微微一顿,半晌道:“不记得了。” “那时候,因为莲藕的点醒,你发觉你对我动了心,是也不是?” 这话过于直白坦率,巫风脸微微发热,顾左右而言他:“看来你拿到三生镜了。” “师叔,你成仙时年方十六七,是也不是?” 巫风终于意识到不对,莫名望向她。 “那时,我年仅十二,垂髫小儿,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在你成仙之后,到我成亲之间的四年里,我们见过么?” “彼时本仙闭关,无暇入世。” “这么说来……”巫瑶面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神情,“师叔是对那垂髫小儿动了心?”她目光如电,声声意味深长,如控如诉,“想不到师叔居然有这种癖好。” 巫风愣了一下,拂开她偷摸伸过来占自己便宜的手,皱眉呵斥:“胡说什么!” “师叔。” 巫瑶深深叹了一口气,太阳穴又突突胀痛起来。 “你我分别时,我不过十二小儿,待再次相会,亦不过三言两语。敢问师叔,情由何起?” 巫风一怔。 “莲藕年幼无知,短短几句,竟叫师叔误会至今。实在可笑。” “误会什么?” 巫瑶摇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 “师叔可知,何谓喜欢?喜欢,便是想到一人,看到一人,便会不由自主地欢喜,不由自主地想与他亲近。师叔虽然口口声声以真心待我,但每逢我欲与师叔亲近,师叔无一不无情推开,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字一句,满含酸涩。 巫风眉头皱的更深,张口正欲反驳,忽然想起他方才分明的确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巫瑶,一时竟哑然。 “就如师叔当年所言,你挂心我,同样也挂心十四师叔。在十九师叔心目中,我与十四师叔一般,并无分别。” 巫风望着她,满面困惑:“不对,你成亲时,本仙……本仙心中很不是滋味。” “倘若十四师叔还活着,他在你我面前娶妻生子,你我大概都会一面为他开心,一面暗自神伤吧。” 巫风拧眉沉思,似乎得出了肯定的结论,面上疑色更浓。“这又是为何?” “十九师叔可知,世人皆有一样心魔,唤作‘占有欲’?”巫瑶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师叔断不可能对十二岁的小儿动心,亦不可能在分别四年之后对新婚故人动心。这些年来,师叔自以为是的真心,其实并非真心喜欢。不过受莲藕胡言乱语迷惑,阴差阳错之下,叫师叔误以为对我有情罢了。” 这些年来,她总是看不透巫风的心。 巫风此人,忽冷忽热,暧昧不清,偶或淡漠无情,偶或真心实意。 其实,并非巫瑶懵懂无知。 而是那巫风,根本不懂情为何物。他自己都没弄明白,自然也就无法叫别人感同身受。 “师叔得以成就仙人之躯,想必修得太上忘情了罢。” 巫瑶的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她瞥了一眼魂游天外的巫风,垂头又短促地笑了一声,出得门去,长长叹了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之气却丝毫未能疏散。 脑子里忽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仙人胸腔之下,与她这颗琉璃做的心,有何区别呢? 第六十四章 前缘 翌日辰时,巫瑶尚在沉睡,忽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巫瑶下意识抓起床侧的宝剑,沉声喝问:“谁?!” 敲门声顿了顿,紧接着传来一个疲惫不堪的女声。 “仙姑,是我,小怜。” 巫瑶意外地挑了挑眉,吩咐了一声:“你且候着,待我收拾收拾。” 住客栈的事虽然没刻意掩饰,但也不曾与崔薇提起过。因昨夜回来,发现自己原本住的房间被巫风占了,便临时换到了斜对面的这间房,没想到大清早的,这崔薇竟然直奔这间而来。也不知是那掌柜的多嘴,还是崔薇其人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毫无心机。联想到她知道自己体内藏有宝物却始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巫瑶的心沉了沉,慢条斯理地洗漱穿戴,脑子里转过无数个骗取三生镜的念头。 三生镜已认崔薇为主,就如香笙璧认赵珏为主一般,除非他们自愿交付,否则会被神器反噬。显然,崔薇比赵珏要精明得多,强抢不行,哄骗更是行不通。 除非…… 巫瑶眼前迅速掠过崔薇对着巫风掉口水的样子。 美人计? 巫瑶头皮一麻,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行不行,巫风定是不会答应的。倘若设计于他,心胸狭隘如巫风,不叫她脱几层皮是绝不会罢休的。 还没想到法子,巫瑶麻利地束起长发,无意间瞥了一眼铜镜,却见自己眼睛通红,眼皮肿胀,眼下青黑,一看就没睡好。 是了,自打昨天发觉巫风对她并无情意,全因她一人自作多情,思及过往种种,羞愤、难堪、懊恼、烦躁一齐涌上心头,巫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心绪难平,无法安眠。好不容易熬到卯时,刚酝酿出半分睡意,那门外忽然响起巫风的声音:“巫瑶也未成眠么?”吓得巫瑶大气也不敢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努力平缓呼吸和心跳,生怕被巫风听了去。隔了许久,门外再无动静。鬼仙来去无踪,巫瑶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只能继续躺尸装睡,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谁想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被突然登门造访的崔薇给吵醒了。 这副鬼样子绝对不能叫巫风看见! 不然他误会自己是因为那破事才会夜不成寐的,那多难堪呐! 巫瑶想了想,从铜镯中掏出胭脂水粉往脸上糊,糊得气色好看了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胭脂盒子水粉盒子收回储物用的铜镯里去。 冷不丁碰到紧挨着铜镯的红玉手镯,巫瑶心口又是一阵添堵,烦躁地将袖子捋了上去,定定神,这才开了门,冲门外久候的崔薇略一点头:“崔姑娘。” 崔薇眉头微蹙,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进。”巫瑶让到一边,微微一笑。 崔薇这才迈入门槛,眼珠子滴溜溜在屋里转了一圈,径自搬了板凳坐下。 巫瑶将门掩上,下了一道禁制法术,跟着在桌边坐下。“不知崔姑娘此来,所为何事?”说话间,她一直盯着崔薇紧紧抱在胸口的包袱。 崔薇也没心思废话,将包袱搁在桌上摊开,果然是那面自她体内取出的三生镜。 “仙姑。”崔薇说话有气无力的,“我盯着这什么三生镜看了一整夜,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你确定这玩意是真的三生镜么?” 巫瑶眸子闪了闪,几乎立即脱口而出肯定是假的,好借机将此物骗到手。不过,她心知崔薇外憨内慧,加上昨天自己手执三生镜走了许久的神,这等小手段必然骗不过她的耳目,便只得硬着头皮道:“怎么可能会有假?”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呢?”崔薇整个身子一垮,用下巴抵着圆桌,幽幽地望着三生镜。 巫瑶这才留意到她眼下青黑双眼肿胀,衣裳有些皱,头发也略显凌乱,鼻尖上隐隐渗出油渍,怎么看都是一夜未眠、来不及梳洗打扮便出了门的模样,和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一言不发地取过三生镜,直勾勾地盯着镜面,片刻之后,镜面却毫无变化。 巫瑶不禁皱了皱眉。 这三生镜的前缘镜像似乎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它就像一只上了锁的宝箱,装了一肚子的宝,引得人人趋之若鹜,可并非人人都能打开箱子。那么,对于上古神明遗留之物,当何以解锁? “仙姑怎么能确定这是真的三生镜?” 巫瑶昨日方从镜中望见了前缘,可见它的确是三生镜没错,然而不知为何,三生镜的主人却看不到前缘,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叫她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巫瑶一时语塞。 二女大眼瞪小眼地折腾了许久,实在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禁长吁短叹。 “什么三生镜嘛,根本看不到三生,什么用都没有,废物一个!”崔薇的耐心到了极限,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仙姑处心积虑地想要这破镜子何用。” 巫瑶嘴角一抽。 她确实为三生镜费了不少心思……因为活得太久了,闲来无事,总要找些事情消遣消遣。 所以被说成“处心积虑”也不为过。 正想着,手腕上突然一烫。 巫瑶放下三生镜,垂下双手,悄悄撩起衣袖看了看,储物铜镯正隐隐发热。 崔薇在侧,巫瑶不愿大摇大摆地取出来看,是以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作乱,然而心中却微微一动。 传说弥皇珠有感应神物之力,莫非是它的缘故? “三生镜看到的是前因,而小怜想要的是后果。小怜自知输给那祝姑娘的原因是相识早晚,小怜若早一步结识沈郎,今世沈郎恋慕的,必然仍旧是小怜。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赢回沈郎的心……仙姑可愿助我完成多年夙愿?这三生镜,小怜自当拱手相让。” 巫瑶刷的抬起眼皮。“当真?” 崔薇歪了歪头,面上露出欣喜之色。“仙姑果真有法子?” 法子兴许有吧。但如果不试试,谁也不知道哪个法子可用。 巫瑶将三生镜扶正,立在崔薇眼前,缓声道:“专心盯着镜子,在心中默念所思前缘。” 趁崔薇用心专注,巫瑶探手入袖,将铜镯里的香笙璧、弥皇珠、水涵珠媚摸了个透,小心翼翼地牵引了一丝气息,往三生镜中引去,三生镜一接触到其他神物气息,陡然一震。 崔薇双眼一亮,愈发专注地盯着镜面。 过了许久,直到巫瑶额头上渗出细细汗珠,那三生镜却再无反应。 “看不到啊。”崔薇失望地叹了口气,下巴一点,又瘫在了桌上。 巫瑶亦是有些失望,收回引气的法术,探手去抓那三生镜。无意之间,袖子拂过镜面,隐隐浮起朦胧雾气。巫瑶还道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镜面还真浮起了雾气。她下意识抓起袖子擦了擦镜面,镜面在袖子下渐渐清晰,映出一张娟秀的脸蛋。 巫瑶愣了愣,立即回头一望,不见他人。 那崔薇却喜得跳了起来,嚷道:“这不是我么!” 准确的说,这是崔薇的前二世。 三生之镜,缘定三生。 其实,他们前世并不是不曾相识。 第一世,小怜延续了上一世的福分,投身为官家千金。 当她的轿子进出府邸的时候,沈郎就在十步之外的拐角处,蒙着头抱着破碗睡大觉;当她挑剔地撤掉满桌不曾动过的饭菜点心的时候,沈郎就在府邸后门,小心地讨要着那些剩菜残羹;故事的最后,她入宫拜见贵妃姨母,忽有叫花冲撞辇车,惊落了她头上珠花,她娇容一板,下令将那叫花当场杖毙,看也没看痴望自己的叫花一眼,便扬长而去。 第二世,小怜依然转世为官宦千金。 逛后院花园时,一旁躬身垂头的那个花匠便是沈郎;她最喜欢的那株花,是沈郎悉心养植的;她作画用的丹青,染指甲用的丹蔻,都是沈郎特意为她调配的;故事的最后,她吵着要看昙花日放,而花匠进言无能为力,她发脾气叫奶娘将花匠送官严办时,他黯然遥望,直到被戴上了镣铐,流放他乡。 其实,他们今生也并不是不曾相识的。 今生她成为富贾之女,而沈郎是落魄的书香子弟。 她念书的学堂和沈郎仅有一墙之隔,可她这么闹腾的性格,楞是没有起过去隔壁看看的念头;她跟随爹爹上京贩卖货物的时候,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中就有沈郎;受当地官绅宴请,她百无聊赖地在帘后偷看的少年子弟里,也有沈郎的身影;她翻阅过的书籍,也曾被他拿起过,并用心地标注了印错和不解之处。 原来,他们曾经相遇相识过这么多回。 而她却是在数月前偶一回首,蓦然看到了书局里的沈郎,然后想:“就是他了。” 若是无缘,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巧合? 偏偏,偏偏啊,就在半个时辰前,沈郎下了一回面馆,结识了一位惹人怜惜的祝姑娘。 若是有缘,怎么会生生割舍如此多的机缘。 缘定三生,缘定三生。他们原本有三世的缘分,每一世都被她亲手断绝。这是前世之因,故为今日之果。 崔薇双手掩目,痛哭出声。 她终于知道,她输给的不是相识先后,而是那温婉含蓄的小家碧玉,是那碗倾心调配的馉饳儿,甚至是那市井炒菜的呛鼻炊烟。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耳边,巫瑶在轻声叹息。 崔薇还记得她做小怜的时候,在饮下可以维持前生记忆的汤汁前,巫姑娘也说过同样一番话。 起先她听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抑或是,不愿明白。 崔姑娘朱唇轻启:“仙姑,这句话,你是对谁说的呢?” 周围一片沉寂。 过了很久很久,崔薇才慢慢睁开红肿的双眼。 客栈里空无一人。 再无其他。 再无其他。 第六十五章 变故 永州吃食巷。 已届晌午,巷子里穿梭往来之人渐渐多了起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摊贩呼喝声和食客交谈声夹杂在一起,喧嚣嘈杂,吵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巫瑶却打心眼里欢喜。 天上地下,哪一处会有人世间这般热闹呢? 也只有在这市井之地,她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此时,巫瑶正站在一家面馆前。昨日她方来此吃过一碗水引饼。 灶台上架着锅,梁下挂着几条腊肉,仍旧是昨日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门口立了块牌子,写着因故搬迁,铺面招租。 巫瑶捏了捏手里头纸糊的凤鸟,有些莫名。 既然巫祝已连夜搬走了,那还给她传信相约做什么? 她绕着面馆走了几圈,心里琢磨着,凤鸟传书是片刻前才收到的,而据她所知,巫祝夜里就悄悄收拾行装走人了。巫祝应当不会无缘无故约她来面馆,却又无故避而不见。 除非…… 她遭遇了什么不测。 抑或者,她想说的话就在这面馆之内。 巫瑶心中一动。 她忽然想起巫族孩童最爱玩的一种游戏。巫族族规森严,死士众多,因失言而惨死者甚多,是以族内人人自危,皆沉默寡言,生怕祸从口出。而孩童心性,最是憋不住话语的,因此他们想到了一种游戏,通过一种汤药将想说的话写在纸上,传信他人,信上所写是此话,而通过汤药还原之后却成了彼话,须臾即焚,不会留下把柄。汤药并非巫术,即便中途被死士截获,那些无心智的蠢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巫瑶目光下沉,落在那块搬迁的牌子上。 巫祝搬迁乃临时起意,想必跟乍然得知崔薇之事有关。只是,她走便走,理应走得干净,如今留下这块拖泥带水的牌子,倒不似她的脾性了。 巫瑶四下环顾一圈,走到牌子前,从铜镯中摸出一只药瓶,状似不经意地洒在牌子上,几个娟秀的字体一闪而过,须臾便消失不见:当心身边之人。 “当心身边之人?”巫瑶小声地念了念。 身边之人? 她第一个想到了巫风。 巫风? 不,不可能。 十九师叔虽然喜怒无常,但从没害过她,反而屡次舍命相救。除了…… 除了偶尔一闪即逝的杀意。 彷如冷风灌顶,巫瑶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起来。 对了,她一直没能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巫风为什么想杀她? 曾以为巫风清高孤傲,受不了她的羞辱,是以因爱生恨。可巫风根本无心于她,既然无爱,又怎会生恨? 她努力回想了下最近几百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也就是尖酸刻薄了点,厚颜无耻了点,忘恩负义了点。应该,应该不至于叫他怀恨在心……的吧? 若再说久远些,一千多年前,她只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黄毛丫头,那会是巫风欺辱她这个师侄,她可没做过半分招惹他不快的事。直到十四师叔暴毙…… 咦? 巫瑶无意识地摸了摸腕间的红玉手镯。 莫非巫风是因为十四师叔之死而怨恨于她? 可,那事与她并不相干呀。 巫瑶越想越糊涂,索性甩了甩头,丢开烦人的心事,举步离去。 走出几步,她突然想到什么,冲隔壁食肆的伙计问道:“今日那沈秀才可有来过?” 伙计将毛巾往肩头一搭,搓了搓手,嘀嘀咕咕道:“来过、来过,听到祝姑娘不开张了,他差点把我这房梁给拆了,没想到一介书生动起气来这么可怕。” 巫祝果然是在躲他。 巫瑶略一点头,快步赶回客栈。 走到柜台前,却被掌柜的叫住。 “客官,客官!您是地字号的那位……那位……姑娘贵姓?” 巫瑶顿足,循着他的视线指了指自己。“我?我姓巫。” “哎,对!”掌柜的一拍脑门,抖抖索索地从柜子下翻出了一个包袱递过来,“这是一位姑娘叫我转送给你的。” 那包袱形状扁平,摸上去光滑无比。巫瑶心跳顿时快了一拍,赶紧用神识扫视了一遍,却被神息隔绝于外,心头一震,喉间便涌上了血腥之气。 巫瑶却无半分不快,面上不禁露出惊喜之色。 三生镜! “这……给我的?”巫瑶抱住包袱,万分疑惑地确认了一遍。 “对,她说是给地字号的巫姑娘和天字号的巫公子。” 巫瑶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疼疼疼,不是做梦。“她……没说别的么?” “没有了,就这一句。”掌柜的摇摇头,又垂下头去拨弄算盘,誊写账本。 宝物得来全不费工夫,巫瑶反而愣住了。 虽然崔薇是说过会送她三生镜,但前提是要助她和沈秀才双宿双飞,显然这一世她二人缘分已尽,这个心愿,饶是巫瑶也无法为她达成了。 无功受禄,巫瑶抱着怀里的三生镜,只觉得如烫手山芋,直觉不会如此简单。 崔薇此女,精明绝顶,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将宝物交付于她。 可宝物已在手,这不会有假。 为什么? 巫瑶跟做贼似的偷偷瞥了瞥四周,没人留意到她手里的三生镜,不由稍稍舒了一口气,打算先回屋再说。 布好结界,仔细检查过三生镜,并无异状。 巫瑶将这意外之喜摸了又摸,欲要将它放入铜镯中,那铜镯却突然一震,里头似有东西在嗡鸣作响。巫瑶一惊,立即开窗望了望对面的天字号,见那房中毫无动静,便又将窗撑放下,摸出铜镯中的几件宝物。 香笙璧、弥皇珠、水涵珠媚…… 这三样上古神的遗物,一靠近三生镜,无一例外地跟打了鸡血似的哐哐震动,似乎那三生镜中有什么东西令它们如此反常。若不是巫瑶死命按着,说不定它们已经扑上去吊打三生镜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三样宝物,将它们复又丢入铜镯中,巫瑶擦了一把汗,心道这生了灵智的宝物果然非同一般地难伺候。再将那三生镜看了又看,三生镜不同于其它宝物的冲动,竟似死物一般无动于衷。 难道这三生镜还未开启灵智? 嗯,这个借口,巫瑶自个也不相信。 自上古神明陨落,这些宝物流落在外数百万年,无论束之仙界还是蒙尘于凡尘,混迹了这么多年,再愚钝的东西也该生了灵智,更何况这些本非凡品。 巫瑶不死心地将三生镜敲了敲,跟个疯妇一样对它说了许多话,它仍旧装死。“喂!”巫瑶不满地举起拳头作势要揍它,“你什么意思!不愿认我为主么!” 悄寂无声的三生镜:“……” 巫瑶嘴角一抽,想想也发觉自己如此神态实在好笑,便不再逼迫于它,将手腕一抬,铜镯中的香笙璧、弥皇珠和水涵珠媚察觉到它的气息,又开始嗡嗡抗议,巫瑶只得放弃将它收入铜镯,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红玉手镯上。 巫风说过,这只手镯是特意为她打造的,可阻隔神息…… 巫瑶举目四望,瞅见窗台上探头探脑的一簇藤花,一看就是成了精的,不由阴险一笑,隔空一点,藤花噌地窜入红玉手镯中,瞬间没了声息。用神识向红玉镯中扫去,空无一物。 果然可以阻隔气息。 巫瑶将那藤花拎出,藤花已翻着白眼,无数条根须无意识地抽搐着,显然吓晕了过去。她不禁笑了笑,心中油然而生无法言喻的快感,终于明白为什么巫风那么喜欢欺负藤花了。这些胆小的精怪,真是有意思。 将三生镜塞入红玉镯中,那铜镯里的三样宝物瞬间安静下来。检视好几遍,巫瑶这才满意地拍拍袖子,挡住这二只镯子。 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宝物已到手,当然是跑啦,省得崔薇突然后悔了要她还回去。这三生镜念及旧主,死活不肯认她为主,惟恐夜长梦多,当务之急自然是跑路,跑得越远越好。 撤下结界,又望了望对面的天字号房。 自一大早被崔薇惊扰之后,天字号房一直毫无动静,房里布下重重阵法,光用神识扫去,什么也看不见。 大概是三生镜到手,巫瑶心情大好,也算有了过去叫门的借口,这便刺溜一下蹿到对面,屈指敲了敲门。 屋内一片死寂。 咚、咚、咚。 毫无动静。 “师叔?十九师叔?” 连唤数声,别无响动,巫瑶方觉不对劲,手掌蓄力,猛地破门而入。 出乎意料,空无一人。 巫瑶匆匆扫过,床榻之上被褥齐整,桌上杯盏齐整,门窗严实,应当不是入室掳人之类的情况。再环视一圈,屋里并无巫风的东西。 他这是……走了? 巫瑶脑袋有点懵。 她呆呆地站立了许久,直到隔壁房听到动静出声询问,这才拖着步子回自己的地字号房。 其实走了也好,省得自己行事束手束脚,颇多不便。 巫风不爱出门,此去应当是回洞庭风华府了吧?风华府古阵禁制繁多,无人可破,只要他身在府中,谁能奈何得了他。 巫瑶这么想着,忽略掉心里头莫名升起的难受,房门一推,迎头而来一声似曾相识的怒喝:“谁?” 僵硬地后退几步,看了看房门,地字号,是她的房间没错,那她房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不,这两个在她床上滚做一堆的男人是什么情况? 巫瑶困惑地眨了眨眼,越看那两个身影越觉得眼熟,不禁走到床头,扒过人头一看,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掉出来。 “师师师师师叔?” 目瞪口呆。 再一扭过另一人的头颅,“天天天天天璇星君?” 晴天霹雳。 这两个人在她床上做什么! 等等,天璇不是去洞庭找他妹了么,怎么会出现在永州?难道说,巫风失踪的这一日就是去找他了? 再看天璇星君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如此……激烈。”巫瑶倒吸一口冷气,扫视了一下凌乱的被褥,意味深长地道,“师叔真是……英勇啊。” 一息之间,脑子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这算不算破身?咳,师叔你的贞操还在么?祝由之术禁止男女双修,便改走男男双修之道,师叔还真是机智啊…… 巫瑶望向巫风的眼神瞬间满含赞赏之意。 “师叔,尽管你今日才发现自己不喜欢姑娘家,但也不能这么快就来这么一段不容于世的……哎,痛哉吾心!”巫瑶不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沉痛,她觉得她可以去写一本闻者伤心见着流泪的书,书名就叫《前夫与前情郎二三事》,必定能一夕窜红,登上各大戏台。 巫风白净的脸蹭的一下窜红,嘴一张,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巫瑶赶紧搀住他,口中安抚道:“没事没事,师叔莫气,不过是被捉奸在床罢……了。”她声音霍然低了下去,摸了摸鼻子,口不对心地道,“嗯,当然是有些……咳咳。” 冷不防手腕被紧紧抓住。 巫风恶狠狠地瞪着她,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得巫瑶抖了一抖,立即收声不语。 “你……” 巫瑶眨了眨眼,试着抽了抽被抓痛的手腕,皱眉道:“疼。” 巫风眼神渐渐涣散,像是没听到一般,断断续续地,一边粗声喘息,一边一字一顿地道:“碰了……什……么?” 嗯? 他声音极低极轻,巫瑶没听清楚,却见他头一歪,重重倒在她胳膊上,也晕了过去。 “师叔?师叔!” 巫瑶顿时慌了,扣住他的脉门一探,一颗心入坠冰窟。 仙息紊乱,经脉受损,丹田霍蹿,气血逆行。 此乃走火入魔之兆。 第六十六章 偏心 事出突然,巫瑶手足无措地呆站片刻,唤来毕方鸟,将巫风往鸟背上一扔。 毕方展开宽大的翅膀扑拉了几声,她这才想到床上还有一位仙人,而那仙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夫君,不由猛地一拍额头,从鸟背上跳下来,叹了口气,小心地扶起天璇星君把了把脉,倒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受了重伤。 怎么这二位仙人的病因竟似截然不同? 事情远比想象的更加棘手,巫瑶不禁皱了皱眉。 天璇乃是神仙之躯,凡世间谁能伤他至此? 不由多想,叫毕方驮起天璇,不料天璇身子绵软,稍稍一歪,压在前头的巫风背上,二仙顿时又滚做一堆。 巫瑶嘴角一抽,莫可奈何,从铜镯中摸了许久,掏出一根……嗯,一根结实的绳索,麻利地将二仙捆成一团。想了想,又将绳索环过毕方的翅膀和肚子。 “毕方——”毕方抗议地扑棱着翅膀,一只圆溜溜的眼珠子里满是委屈。 见这只笨鸟说哭就哭,巫瑶赶紧赔了个笑脸,搓着手头的绳头,颇有种遛狗,咳,遛鸟的微妙感,不知为何心头暗爽。“权宜之计、权宜之计。这要是没绑好,摔成肉饼了……” 毕方眼中热泪瞬间收了回去,怪叫一声,腾地钻入云间。 巫瑶牵着绳头,召出赤羽踩在脚下腾空而起,几乎是被毕方鸟拖着向东北而行。望着前头撒欢飞着的一鸟二仙,忽然觉得场面有些不对头,脸一下子就黑了。 这哪里是在遛鸟,分明是她在被鸟遛啊! 半日之后,青丘在望。 巫瑶毫无阻挡地直入山中高阁深院,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狐郎中,焦急地喊了一嗓子:“老狐狸!” 草药间探出一颗狐狸头,毛茸茸的耳朵猛地一抖,狭长双眸一眯,长嘴一咧:“哦呀,这才几日不见,巫妹妹便对我思之如狂了?” 巫瑶脸部抽搐,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快救救我师叔!” 狐狸这才把头转向她身后的毕方鸟,鸟背上捆着两位仙人,均已陷入昏迷,情况看上去十分不妙。只望了一眼,它便淡淡收回视线,懒洋洋道:“啧,这不是你们巫族惊才绝艳的巫医么?抱歉,救不了。” 话中讥讽与敷衍之意甚浓。 巫瑶脸色一青,抛开手中绳头,十指探出,在草药中一揪,揪出一条蓬松的大白尾巴,狐狸当即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嗷”了一声,张牙舞爪地冲她的手背挠去,撕拉一下就抓出了几道鲜血淋漓的红痕。“要死要死,我的尾巴!” “你救是不救?”巫瑶抿了抿嘴唇,声音转冷。 狐狸挣扎许久,也没能把尾巴挣开,不情愿地道:“救、救、救。巫妹妹,你先放开我的尾巴,否则我无法化为人身。” 手一松,狐狸叭哒掉在草药丛中,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伸出舌头开始……开始舔毛。 巫瑶脸部又抽搐了一下,阴森森开口:“老狐狸……” 不等她说出威胁的话,狐狸忿忿地缩回嘴巴舌头,抖了抖全身的毛,摇身一变,成了个浑身毛绒绒的俊朗郎君,除了屁股后头摇摆的那条大尾巴,和脑袋两侧那两只竖起来的毛耳朵,以及没穿衣服外,看上去跟个正常人类没什么两样。 狐狸郎君嘀嘀咕咕地伸展了一下四肢,稍微适应了一下做人的基本动作,忽然两眼一抬,面上露出些许不自在的神色,连甩了几下大尾巴。“我说巫妹妹……知道你觊觎我的美色已久,但当着你夫君和师叔的面,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没穿衣裳的男子,会不会太过唐突了?” 巫瑶的反应是上上下下扫视着他虽未着寸缕然而却遍布狐狸毛的身体,视线重点在某个部位短短停留了一瞬,用鼻音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声“呵”。 狐狸心大为受创,浑身狐狸毛都竖了起来,那根总是摇来摇去的尾巴也静止不动了。 “还不快点穿上衣裳?”巫瑶毫不留情地甩出一巴掌,糊上他的毛脑袋,顺势揪起一只毛耳朵拧了拧。 “巫妹妹好狠的心!”狐狸救回自己的耳朵,一面哭哭啼啼,一面变了身衣裳穿上。这衣裳刚刚套上身躯,掩住浑身的狐狸毛,还没来得及系上腰带,那巫瑶便不耐烦地拽住他的尾巴往毕方那拖。 “我师叔如何了?” 狐狸仔仔细细地望、闻、切了一番,大尾巴微微一晃,面色稍显凝重。 巫瑶心一凉,追问道:“如何?” 狐狸不答,眼神淡淡地扫向天璇:“我说巫妹妹啊……” 巫瑶胸膛里那颗琉璃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气,听他道出后话。 “你这位神仙夫君的伤势看起来可不轻,你却独独挂心巫风,是不是太偏心了呢?” 巫瑶显然愣了一下,紧跟着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天璇,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是…… “师叔医术卓绝,能将他重创昏迷的恐非寻常人物。除了老狐狸你,没人救得了他。” 狐狸微微眯起眼,脑袋两侧的毛耳朵抖了抖,俨然不信的模样。 “何况……”巫瑶硬着头皮,继续道,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何况只要师叔无碍,定能救回天璇星君。” 所以……所以先救师叔,没哪里不对啊。哪里偏心了! 狐狸眼猛然一瞪。“你是说我的医术不如这小鬼仙!” 巫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谄媚道:“不不不,我是说万一老狐狸乏了,不还有我师叔可以接任救天璇嘛!” 狐狸这才稍稍露出满意之色,噘嘴吹了个口哨,不知从哪钻出八个美貌婢女,垂手听候。 “将病人抬回厢房。”吩咐了一句,跳回药圃中整理一番药草,回头见其中四名婢女仍旧原地待命,个个面露难色,不由问道,“怎么不去抬人?” 婢女委屈地咬了咬唇。“巫姑娘不让婢子搭手。” 扭头一看,那巫瑶已自动自觉地揽住她师叔的腰,吃力地往青丘布置得最精致的厢房走去,她身后跟着一蹦一跳的毕方鸟,鸟翅膀还挂着一幅空荡荡的绳索,随风飘荡。再看另一头,天璇星君孤零零地被晾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寂,另外四名婢女见状忙去抬手抬脚,将他送往邻近的厢房。 狐狸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突然无故扯出一抹暧昧的笑容,没头没脑地嘀咕道:“这是叫偏心吧?绝对是的吧!这也偏得太明显了吧!”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诊治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天璇星君伤势颇重,需要好好将养。” 狐狸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巾帕,慢悠悠地擦手。 巫瑶候了片刻,不见他说下去,不由问道:“那师叔呢?” “巫风?”狐狸尾巴一甩,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他没病没灾的,叫我看什么病?” “那他怎么还不醒?” “多日不曾合眼,困了呗。” “呃?”巫瑶抢到床榻前,亲自为巫风把脉,脉象平稳无异,眉头越皱越深。 “别看了,他只是睡着了。” 观其面色,眼下微青,仔细听还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还真是睡着了。 回想起来,自从昨夜跟他说过那番话之后,他似乎一夜未眠。 只是…… 不对,不对,就在半日之前,他的脉象分明有异,俨然走火入魔之兆。 巫瑶便将这情形细细与老狐狸说了,眉目间颇多忧愁:“不知为何,我心头甚感不安。师叔无端走火入魔,绝无可能仅仅半日便自行修复如初的。” “哦。”狐狸平淡地应了一声,丝毫不放在心上。 “老狐狸。”巫瑶忍着怒气,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是诊断不出便罢了,何必如此敷衍。” 狐狸这才抬眼望她,眸间带笑:“啧,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我是一点都不想救他。” “为何?他是十四师叔的师弟啊!” “师弟?”狐狸垂头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我说巫妹妹,你看上谁不好,非要看上此人呢。” 巫瑶心头一跳,急急分辨道:“你误会了!我没有……” 狐狸抬手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 “咱们是一千多年的交情,我呢,也不想瞒你。说实话,你带回来的这两个神仙我都不想救。可是没办法,谁让你喜欢他们呢?若是一定要在其中选一个,我倒希望巫妹妹选的是你正牌的夫君。”狐狸话锋一转,“不过,你这位十九师叔,确实身强体健、无病无灾的,我就是想救,也无处下手啊。” 巫瑶的脸微微沉了下来。“够了!我只想救人,没有想过其它。” 狐狸只是笑着望着她,摆出一副早已看透的智囊脸。巫瑶忍不住又问:“你和十四师叔情谊深厚,而我这二位师叔的情谊亦是非同寻常,为何你却不喜我十九师叔?”说着说着,她好似明白了什么,猛一拍头颅,“莫非……莫非是‘占有欲’在作怪?” 狐狸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跳,尾巴一卷拍向她。 “胡说什么!”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十九师叔?” “哦?你倒说说,这家伙身上哪一处讨喜?”狐狸斜着眼,扫向床榻上。 巫瑶的目光也跟着挪了过去。这位鬼仙不止清醒时说话刻薄,即便沉沉入睡仍旧冷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寒气。这么一想,好像……好像也有点道理。 不过,师叔不开口的时候还真是美貌动人啊。这俊俏的侧颜,这完美的弧度,这细腻的皮肤,这长而密的睫毛,这诱人的小嘴儿,啧啧……衬托得某只以美貌著称的老狐狸灰头土脸,毫无存在感可言。 巫瑶贪婪地偷瞟了几眼,到底没忍住,又问了一声:“老狐狸,你该不会是妒忌他的美貌吧?” 狐狸嘛,都是自负美貌的。 狐狸眼如刀一般剜在巫风脸上,耳朵气得一颤一颤的。“论美貌,就他这种东西,能比得过狐狸?”狐狸哼哼唧唧地甩着尾巴,表达他的不满。哼唧片刻,似是不解气,忽然目光一转,落在巫瑶身上,似笑非笑道:“我说巫妹妹啊。” 巫瑶一挑眉,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你难道不好奇,你的神仙夫君是怎么受伤的么?” “老狐狸知道是何人?”巫瑶赶紧竖起了耳朵,她当然好奇了,什么人这么厉害,能把堂堂仙君伤成这种程度。 狐狸咧嘴一笑,露出个不怀好意的表情来。 “天璇奇寒入肺,阴毒攻心,一看就知是为风华府的古阵所伤。说起来,伤你夫君的,正是你这位十九师叔呢。” 第六十七章 怪异 虽然青丘老狐诊断道巫风无病无灾,然而巫风却一直处于昏睡之中。 这阵子巫瑶几乎衣不解带地跟在旁边伺候,时不时地把把脉和掖掖被角,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气血逆行、走火入魔了。 魔这个东西,对于世间大多数人来说很陌生。所有人对它的印象都停留在传说中数百万年前的那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以及打小就被长辈灌输的“丹田霍蹿气血逆行乃走火入魔之兆”,然则众口皆传,却从未听说过有人当真走火入魔过。没想到,这种脉象居然在巫风身上出现了。 根正苗红的一介鬼仙,好端端的怎么会走火入魔呢? 巫瑶隐隐担忧,焦虑之下,竟然分辨不清那一幕究竟是幻象还是现实。 幸而,候了数日,巫风脉象仍旧平和,看样子暂时不会突变。 巫瑶稍稍松了口气,趴在床沿,一手撑着下巴,愁眉苦脸地望着昏睡的巫风。 他为何还不醒呢? 眼里看着这如画一般的美人,鼻间闻着满室清香,巫瑶无意识地把玩着手腕上的红玉镯,心头却始终沉甸甸的,隐约掠过一个怪异而荒唐的念头,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待她欲要细思,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了。 风华花的清香早已穿透厢房,覆盖了整个青丘山。像是一坛刚开封的酒,一肚子的清香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一夜之间,山头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争先恐后地伸展着身子,削尖了脑袋往厢房挤,似乎也想来此间房里观望美人,一饱眼福。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不知何时,床榻上的美人眼皮一翻,睫毛轻颤,悠悠转醒。 巫瑶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时,一低头撞见巫风幽深的眸中,愣了好一会,面上迷茫之色才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师叔!你可醒了!” 巫风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你昏睡了好些天,老狐狸非说你没病也没受伤……”巫瑶霍然起身,再次为他把了把脉,一切如常,便满意地点点头,满面喜色地絮叨了许久,那巫风却始终没有开口。她迟疑地顿了顿,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师叔?” 巫风眼也不眨,一动不动。 她翻转手背,一探巫风额头,自言自语道,“没烧啊。”说着突然脸色一白,“不会变成傻子了吧!”手腕上蓦然一凉,巫风修长白皙的手一伸,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拽下来,看那架势是想甩开的,中途突然顿了顿,略带迟疑地放柔动作,轻轻握住,放在被褥上,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你……一直在这儿?”酝酿良久,巫风总算启齿,声音有些反常,因许久未开口而略带沙哑生涩,嗓音极轻,带着惯有的冷淡,却仍旧好听。窗外一阵山风灌入,那悦耳的声音便随风而散。他浑身无力,握住巫瑶的手在发颤,巫瑶的心肝也跟着颤了两颤,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师叔发抖还是自己在发抖了。 巫风手指微微一拢,面带困惑。“巫瑶?” 巫瑶口中应了一声,抬眼望去,四目相对,巫风幽深清亮的眸子里隐隐带着一丝暖色,无比清晰地映出她仓皇的脸。她一惊,巫风昏迷之前的一幕幕霍然窜入脑海。 数日前,她自三生镜中窥得端倪,试探于巫风。巫风少年成仙,未经□□,不懂男欢女爱,只因听了童子莲藕几句浑话,便误以为钟情于她,实则却是他已修得太上忘情,并未生出什么暧昧情意来。诸般关照,不过祭故人之灵。 而与此相对应的,什么乱人伦纲常啦,有违妇德啦,不过庸人之扰。 巫瑶垂眸,瞥向巫风握住自己的手的架势,如此僵硬和做作,显然是想到她说过“每逢我欲与师叔亲近,师叔无一不无情推开,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话,而刻意为之。 这是什么意思?怜悯?安抚?还是施舍? 若是真心喜欢,自会发自肺腑地亲近,又怎需故作亲密。 巫瑶心口一痛,眼眶微热,嘴唇却勾起了一抹笑意,掩饰住反常的情绪,收拾好不该有的心思。 “师叔这是做甚么?” “巫瑶。”巫风轻声唤道,刻意放柔的声调听起来僵硬无比,“昔日你所言,我细细想过,凡尘俗念,兴许……兴许我……确实无法参悟透彻。” 巫瑶猛然一使劲,抽回手,背过身去,生硬地回答:“那便莫要参悟了。” “巫瑶……” 巫风焦急地唤了一声,巫瑶不为所动,开门跨过门槛。 许久没出门了,外头的阳光太过晃眼,极快地连眨几次眼,眼角微微濡湿。 “你……”身后巫风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怎会如此? 老狐狸不是说他没生病也没受伤么? 巫瑶强忍住回头的冲动,冷冷甩下一句:“师叔若是闲闷,大可看书解闷。”脚下毫不迟疑,往隔壁院子走去。 隔壁院子里住着天璇星君,说起来,天璇星君伤得很重,这数日她不曾来探望过,确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巫瑶走到院子里,服侍的婢女们乖觉地行礼,垂头分站两侧。 “怎么样了?” “禀姑娘,星君大人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只是依旧昏迷不醒。”领头的婢女答了一句。巫瑶微微愣了下,神色复杂地望了天璇居住的厢房一眼,婢女们候了片刻,不见她有所回应,便悄悄退下了。 已近年关,朔风凛冽,外头冰雪封城,而青丘山上却是鸟语花香,鹤啼虫鸣,热闹非凡,彷如正值春秋,就连墙头院角探出的蔷薇花藤也在努力摇曳着身姿,试图吸引他人的注意。 巫瑶环顾着四周草木,嗅着漫山清香,在院子里呆站了一会,心头那股不知由来的惶恐又冒了出来。 不及多想,屋子里传来窸窣之声,巫瑶当即迈入屋里,一眼望见床上刚巧睁眼的天璇,不由近前几步。“你醒了?” 天璇星君眼神飘忽了一会,才慢慢在她脸上聚焦,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嗯”。仅仅应这一声,他便皱起眉来,一手吃力地按在胸口,似乎十分难受。 巫瑶近些日子学着照料巫风,颇有心得,立即探手而过,为他揉了揉胸口,末了还好心地慰问了一声:“好些了么?”夫妻一场,这亲密动作她做来极其自然,并不觉有他,浑然不觉手下的仙人浑身僵硬,面色尴尬。 天璇清咳两声,清醒了些许,吃力地撑起头颅,环顾四周:“巫姑娘?这是?” “青丘山。是老狐狸救了你,你昏迷多日了。” 天璇点了点头,浑身紧绷,嗓音里透出一丝紧张:“这些日子,蒙巫姑娘照顾了。” “啊?”巫瑶愣了愣,好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这天璇误会自己在照顾他,心头一虚,忙道,“不,不,我并没……” 不待她说完,天璇突然开口打断了她:“我可以照顾自己,是以……” “不不,不是我……”巫瑶还沉浸在之前的话题中,忙不迭矢口否认。 “依我之意……” “真的,我没有……” “巫姑娘……” “你误会了,哈、哈。” “巫姑娘。”天璇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下垂,声音饱含无奈,“可以放开我的……了么?” 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巫瑶的手正按在他胸口,万分亲密、千分暧昧,十足的地痞流氓强上良家少年的做派。 方才想到自身境地,巫瑶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跳了起来,抽回手去,在身上胡乱地拭了拭。脸皮禁不住连连抽搐。“对、对不住,我这几日没歇息,难免有些、有些……失态……” 天璇方才收回那副被非礼的嘴脸,努力摆出和颜悦色的面孔来,嘴角勾笑。“有劳巫姑娘,不甚感激。” 巫瑶又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之时,差点没忍住给自己一巴掌。她这张嘴怎么说话的,居然叫人误会她为了照顾他而彻夜未眠!可是……若要说明情况,说她其实压根没管过自个夫君的死活,一心扑在那没心没肝的师叔身上,她也……她也没脸说出口。心头数念闪过,巫瑶心下有了主意,决定厚着脸皮敷衍过去:“不妨事、不妨事。对了,星君受伤颇重,天底下谁能下此毒手?莫非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巫人……” 天璇抿了抿嘴,摇摇头,“是风华府。” “风华府!”巫瑶立即想起了老狐狸那不着调的诊断结果,“古阵?” “嗯。传闻风华府机关阵法无人可破,就连渡厄星君也不得其入,今日一见,果真精巧神妙。” “你闯风华府做什么?倘若有事,叫我师叔带你入府不就行了?” 提到这茬,天璇面色稍嫌凝重。“我并非自己进去的,而是……”他顿了顿,神色莫辩地望了望巫瑶,“而是被巫媛布阵诳进去的。” “巫媛?!”巫瑶瞠目结舌,猛地直起身,目光灼灼,“怎么会是她?” “那日,我与你们分别之后,一心惦记小妹,一路循迹追去,过一密林,忽见小妹携异兽朱獳在其间,便落剑而下,不妨四周突变,迷雾之中,那巫媛忽然出现,暗算于我,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眨眼间我便出现在风华府阵法之内。” 巫瑶瞪着眼,心头突突直跳,暗道不好,巫媛果真盯上了风华府的风华花。 “说来惭愧,那阵法精妙无比,简直闻所未闻。”天璇微微叹气,“幸得巫风仙相救,否则……” “等等!”巫瑶面上露出怪异之色,“你确定,是风华府的阵法将你重伤的?” 天璇颔首称是。 巫瑶脸色刷地黑了下来。 风华府的机关阵法虽然刁钻调皮,却从不伤人性命。为何单单会对天璇下手?难道是师叔他……不,不可能,师叔如果想杀他,必然不会相救。 不过…… “既然师叔救了你,为什么不就近回风华府好生疗养,却跑来永州城的客栈?” 天璇答道:“我只知眨眼间便行了百里,约莫是布了什么传送阵法吧。” 巫瑶突然想到,当日她仅仅去到对面巫风居住的天字号敲门,至回到自己所住的地字号,前后不过半炷香工夫,带着伤重的天璇,巫风想要在短时间内避开她的耳目窜入她的房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地字号布下了反向的传送阵法。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巫瑶有点懵。 忽然又在想,幸亏他们是白日来的,倘若是半夜,她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冷不丁被凭空冒出的仙人砸醒,眼看两位如花似玉的仙人在怀……巫瑶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场面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到底惦记着巫媛盯上巫风一事,巫瑶随意扯了几句,只觉心神不宁,便借口让他好好休息,转身又去了巫风居住的院落。 哪知一推开房门,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巫瑶机灵地闪身避过,一把将那暗器抓在手上。 再看那美人榻上,巫风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正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第六十八章 春宫 巫瑶一怔,随意看了眼手中的暗器,那“暗器”却是一卷书,上头画着不知何地山川河流的插图。“师叔缘何动怒?”她迟疑着踱过去,一脸莫名。 不想巫风一听,脸更黑了。“你……你还有脸问?” “啊?”巫瑶不明所以,在心头细细想过一番,觉得可能自己去探望天璇星君之事暴露了,却仍不明白他为何会生气。寻思间,将那卷书塞回巫风手头,小声嘀咕道,“一名仙人,不清心寡欲的,哪来这么大脾气。” 巫风冷笑,猛地一挥,那书卷刚碰到他的手又被挥了出去。此时巫瑶伸过去递书的右手还在半路上,因见他动怒而稍嫌迟疑,尚未来得及收回,那书往斜里这么一飞,正好撞在手腕上,只听咔擦一声响,巫瑶手腕一震,面上隐隐露出痛楚之色,书卷啪的掉在地上。 巫风见状,嚣张气焰去了大半,连忙探身撩起她的衣袖看了看,微微松了口气:“镯子没事。” “……”巫瑶嘴角一抽,垂眼一瞄,手腕上已被撞出一道红痕,不多时便变作了一道淤青,转动之间,隐约能听见皮肤下的骨头咔咔作响,应当是伤到了筋骨。想来巫风在气头上,下手没轻没重,可怜自己受了迁怒。 她又抬眼看了看满脸庆幸“镯子没事”的巫风,一时却不知道是气愤多一些还是无可奈何多一些,只得恨恨地用力甩了甩手腕,骨头咔咔响得更欢了。只有感知到身体上的剧痛,心头那些不知名的酸涩才能消退些许。 巫风神情寡淡,依旧无动于衷。 指望这个素来不懂怜香惜玉的鬼仙愧疚? 无异于旭日西升,东海倒流。 看在他病体初愈的份上,巫瑶懒得与他计较,用没受伤的左手捡起击落的书卷拍了拍或许存在的尘土,没好气地扔回美人榻上。“怎么了,拿书置什么气?” 巫风偏过头,闻言怒火高涨,额头上一根根青筋弹跳而起,分外狰狞。“巫瑶,你这是何意!” 无辜被殃及的巫瑶茫然道:“我怎么了?好心给你捡书,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巫风一把捞过美人榻上的书卷,伸出食指用力戳了戳,勃然大怒:“你、你让我看这些东西,是何居心!” 这话听起来就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巫瑶细思半晌,这才想起先前自己有提过一嘴,让他闲来无事看书消遣。莫非是他听话地找了书来看,结果发现不合心意?她望了望一脸怒容的巫风,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师叔这火气来得好没道理,这本不喜欢,换一本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你!”巫风怒火更盛,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包袱哗一声抛在她跟前,散了一地的书画。“你倒说说,这些……这些东西,有哪本可堪入目的?” 无端被指着鼻子训斥,巫瑶也是不明就里,蹲下来随意翻了翻,多是些山水古画,她不通晓其中韵味,粗略一看,运笔流畅,或磅礴大气,或婉转秀丽,应该当得上“佳作”一称了。“这么珍贵的墨宝都看不上。”她随意抱怨了一声,将包袱一揽,站起身来,固执地往美人榻上一送,却忽然觉得这包袱的样式有些眼熟。 等等! 那不是……那不是二师兄为十九师叔准备的赠礼么? 这些书画,难道是…… 巫瑶“咦”了一声,又伸手好奇地翻了翻其中画卷书册,“这书画,是二师兄送……咳,和我,嗯,送的那些?” 巫风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面若寒霜。 其中有一副帛画异常精美,触之凹凸,仿佛能摸到上头山水的线条。巫瑶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啧啧称赞:“二师兄眼光不错嘛。”还以为他只会收藏些光身子的人画呢。“有这般墨宝,师叔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知,巫风听罢愈发生气,袖子一挥,除了巫瑶手头捧着的帛画,其他书画无一幸免,纷纷被仙风击退,再度散落一地,一时之间,满屋子都是掉页的纸张和皱巴巴的油布。 这师叔的性子也太能闹了! 巫瑶面色不禁一沉,正待与他理论,冷不丁腰上一紧,眼前天旋地转。等缓过来时,巫风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耳侧,嗓音里满含杀气。 “满意?太满意了!” 巫风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这句话,一手禁锢着她的腰,一手掰过她的头,强迫她正视那副被她夸赞的帛画。 这个姿势极其让人不舒服。 巫瑶不满地甩了甩头,却被巫风逼着低头看那副帛画,不知是因为晃动还是别的缘故,帛画上的图像似乎有了变化。这一看之下,她吓得差点魂飞九天。 帛画上景象突变,数位不着寸缕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缱绻缠绵。 万般姿势,千般风情,模样身段不尽相同,内容却是一样的。 这哪里是什么山水画! 巫瑶只觉气血往脑袋顶上涌去,脸蹭的一下红透了。 细看此帛画,确是精妙非常,乍一看是人间山水,然而斜眼望去,分明是些光身子的人画。这春宫图藏得极深,真个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啊,隐蕴了无穷禅意、万般佛偈。这等奇技淫巧,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啊! 巫瑶暗自在心底赞叹了一下此画主人的手笔和构架,又想起在江陵府时,二师兄死活想将他收藏的那些光身子人画送给她,洋洋得意地说道要寻些好的送她。 无数念头走马观花地奔驰而过。 二师兄果真没有食言啊。 她也没有错看二师兄,二师兄果真只会收藏光着身子的画像。 突然又记起二师兄曾说过,淫画对十九师叔修行有益。 有益…… 巫瑶面皮一抖,暗叫一声不好。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共阅春宫。 何况这寡女守了整整一千八百年的活寡,这孤男还是个血气方刚、毫无定力的少年。 巫瑶心头当即警铃大作,立即将帛画一扔,尴尬一笑,“二师兄真是顽皮,待我去找他理论。” 她试图用一种不那么狼狈的方式不着痕迹地脱离危险源,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挣扎半晌,揽住她腰肢的那只手纹丝不动,不知何时收得紧紧的,就连喷在她耳侧的鼻息也不知何时灼热起来。 巫瑶脑海中空白了一瞬。 僵持片刻,揽着她的胳膊丝毫没有放松,巫瑶心知不能如此被动地任人宰割,便硬着头皮开了口:“师叔好生歇着,我有事先……” 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去掰巫风的手,见他好像并没反对,这才微微松口气,暗笑自己多心,手下使劲一拉,这才得以脱离禁锢,往前蹦了两步,远离危险的床榻。 少了那紧绷的接触和灼热的气息,顿时神清气爽,心头畅快。 谁知,真的只走出了两步,身后风声陡然一紧,随后腰上一紧,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回,她却是被直接揽上了美人榻,背后贴着的不再是美人榻上毫无温度的木头,而是一具滚烫的肉体。 “师师师叔?”巫瑶吓得肝胆俱裂。 巫风热度惊人的脸贴着她的脸,低声轻喃:“巫瑶……” 巫瑶自然明白这种怪异的腔调代表什么,她嗷的一声想要跳起来,不防姿势暧昧,越是着急逃脱,紧贴着她的那具身体就愈发紧绷。 “巫瑶,巫瑶……” 巫风声音喑哑,眼神迷乱,呼吸粗重,低下头来,将薄唇压在她的嘴角,急切地吻着她。不同于以往的粗鲁和报复性攻击,这个吻又急又深,充满□□的味道,将巫瑶的惊叫声尽数堵在喉咙里。“师……” 简直胡来! 巫瑶头皮发麻,一面奋力挣扎,一面频频往门窗望去,既想招人来解围,又生怕惊动了几墙之隔的天璇。 相隔数屋,便是她夫君的病榻。若是叫他看到了这一幕,不知会做何感想? 巫瑶心一沉,张了张嘴,巫风的舌头趁隙而入,兵临城下,攻城略地。待唇舌纠缠之时,牙关蓄力,一口咬下。这一口乃是破釜沉舟、两败俱伤的架势,就算不断他半截舌头,也能叫他月余不知味,怎料在此危急存亡的关头,巫风火速撤离,这一口咬了个空,反倒是巫瑶一对上下牙互磕,疼得牙关发软,面皮直抽。 巫风捏住她的下巴,强行扭过这张五官皱在一处的脸,目光阴郁,冷笑道:“你倒狠心。” 未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巫风垂头,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血腥味在彼此口舌间蔓延开来。望着她原本苍白的嘴唇染上一抹艳色,巫风面上难掩兴奋之色,目光深了深,含住她的舌头,缠绵悱恻,辗转吮吸。 不知为何,巫瑶心中闪现把出他走火入魔脉象的那一幕。 师叔这个样子,倒似魔怔了。 心念一动,宝剑在桌上嗡鸣不绝,隐有破空之势。这把剑长期未沾染鲜血,此刻已躁动难耐,只等主人一念心动,便会毫不犹豫地刺破敌人的胸膛。 若真动手,便是绝情;若不动手,便是失贞。 电光火石之间,巫瑶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可是,可是这无礼轻薄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鬼仙师叔啊。 犹疑间,巫风揽住她腰肢的手又紧了几分,嘴唇渐渐往下,不知餍足地亲吻她的脖子。 酥麻的感觉自脖颈上传来,巫瑶禁不住一抖,再也顾不得会招来外人看戏,尖叫一声,用尽毕生之力反向将巫风一撞,勉强偷得几寸安全距离,怎料身子才在半空上打了个转儿,身后又探出一只手将她箍住,往后一带,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榻上掉去。情急之下,巫瑶手舞足蹈地往一侧抓去,有了支撑点,那凌空的不安才渐渐消退。 与此同时,紧贴着她的巫风身体剧烈地颤了颤,发出一声闷声,似是愉悦又似是痛苦。 第六十九章 羞辱 巫瑶耳聪目慧,自然是听到了。 然而她却不敢回头看上哪怕一眼。 手心是手感滑软的仙衣,仙衣之下,灼热的温度,硬梆梆的手感,有如脉搏一般跃动的感知。 那不是骨头,那绝对不是骨头…… 巫瑶是成过亲的人,一楞之下,立即反应过来。她着实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惊慌之下几乎哭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想要缩回手。 “嘶!” 大概因为用力过猛,手腕处一声脆响,竟是她方才被书卷砸伤的骨头,因为强行用力借以支撑身体而恶化裂开了。真应了世事无常,祸不单行这些古话。 “别……动!” 巫风轻呲一声,一把按住她的手,胸腔里那颗仙人心几欲蹦出。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声音略显嘶哑,隐隐发颤。 “师、师叔……”巫瑶痛得频频抽气,几乎说不出话来,额头渗出汗珠,但她半点也放松不得,还得企图转移巫风的注意力,嗓音带颤,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我、我的手骨……好像、好像断了……” 身后好一会没有动静,良久,那具跟她贴得极紧的身体忽然动了动,耳畔的呼吸声更重了。 巫瑶嘴角不由一抽:“师叔不是让我别动么?” 怎么自己却…… 话一出口,她便懊恼地咬住嘴唇,眼神有意飘到远处,就是不敢落在巫风身上。 因为她已经清晰无比地感知到,手下的物事正在发生变化。 一种叫人惊慌无比又尴尬无比的变化。 是以后头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巫风努力放平缓的呼吸声,以及间或夹带的介于喟叹和□□之间的喘息,似是愉悦,又似不餍足。 巫瑶浑身绷紧,不敢回头,更加不敢乱动,就连大气也不敢出。 隔了许久许久,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才有了动作,慢慢将她的手抬起。一寸、两寸、三寸…… 总算远离了那罪恶之源。 巫瑶心头石头落地,呼吸也通畅了许多,那断骨之处的疼痛也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小伤,无妨。” 腰上揽住她的手陡然撤走,身后师叔的声音听起来正经了许多,巫瑶仿佛看到了久违的自由在向自己招手。 “可还有哪里不适?” 巫风探过脑袋,目光清明,嗓音清冷,好一副清心寡欲的仙人模样!巫瑶脑子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彻底松懈下来。 “这、这、这,无一处不痛。”为了避免尴尬,她强行忽略掉方才一幕,撑着双眼,假装若无其事,得寸进尺地提要求,“师叔得拿出那风华花,好好给我治治才行。” “嗯。” 耳畔响起巫风心不在焉的应声,温软的鼻息喷在耳廓上,有些痒,巫瑶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而后知后觉地想:师叔怎么又离得这么近了? 她缩了缩脖子,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扭了扭脖子,假装看屋里的摆设。尽管如此,仍能感受到巫风毫不避讳的注视。巫瑶不知为何心跳如雷,面上堆了个笑脸,道:“师叔你看,我的手当如何治?” “是要好好治治。” 巫瑶闻言瞥去,却见巫风倏尔展颜一笑,这一笑有如清风拂面,冬日暖阳。 听罢,巫瑶只觉锁骨一凉,却见巫风指尖一抬,轻巧地扯开了她的衣带。 这…… 巫瑶愣了足足有三息,直到外衣被彻底剥下来,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抓住那只不规矩的手,脸色一沉,呵斥道:“师叔!” 巫风神色如常,毫无作为登徒子的自觉,只抬眼瞥她一眼,便又垂下,落在她□□的锁骨之上。“你不是要疗伤么巫瑶。” “那、那……”巫瑶被他看得双颊一热,只恨自己弄伤了另一只手,分身乏术,没空去挡住乍泄的春光。“我伤的是手,你、你……”你扯我衣带干嘛! “你这副躯体用了一千八百年,损伤过盛,难免伤筋动骨的,倒叫本仙为难。”巫风神色冷静,嗓音听起来也极为冷静。 原来是渡仙气啊,早说嘛。 巫瑶双肩微微一垮,松了口气。 “本仙思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能教你摆脱这肉身之苦。” “什么法子?”巫瑶猛然提声,面上喜色只挂了短短一瞬,忽又僵住。 只因那巫风外表虽冷静自持,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亵衣之上,仿佛是在沉思如何宽衣解带一般。 巫瑶为自己这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吓了一跳,脸上愈发滚烫,见他迟迟不答,便有意抬了抬手腕,挡住他的视线,清咳一声:“师叔?你还没说什么法子呢。” 巫风这才将视线移转到她脸庞上,漂亮的眸子如一汪寒潭,春风拂过,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双修之术。” 说罢,寒潭之中蹿出一团烈焰,一半冰澈入骨,一半赫赫炎炎,两样极为矛盾的心绪毫无遮掩地呈现而出。 巫瑶尚处于他话语带来的震撼之中,冷不防腰上一紧,还没来得及出声呵斥,两片带着凉意的薄唇堵了上来。不同于以前的生涩和方才的急切,这个吻十分克制,蜻蜓点水一般,甚至称得上清淡。 然而巫瑶却无法不紧张,甚至较之方才更为惶恐,因为伴随着这个冷静得过头的亲吻,她肩头一凉,亵衣已被褪了下来,露出里边半拉象牙白的抹胸,抹胸之上,一支藕粉色的并蒂莲摇曳生姿。 正经说来,这类暧昧事不是头一次发生,因她神志不清时偶会做出些羞于启齿的事来,巫风几次抵挡不住诱惑,也曾这样贴身处过,但也仅限于亲亲抱抱摸摸,如此干净利落地扒人衣服的勾当,倒是头一遭,叫巫瑶想不被吓得面如土色都不行。她一面用左手拼命拽住他四处游走的手掌,一面吃力地抬起断骨的右手,企图阻止这个看上去分明不是□□攻心的师叔。 “师……”巫瑶嘴唇被堵住,发出的声音也含糊不清。巫风忽而张嘴含住她的舌头,细细舔舐啃咬,亲得巫瑶气血翻腾,浑身发软,“师叔。”以至于“师叔”二字吐出来亦是旖旎暧昧,缱绻缠绵。 巫风顿了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眸中寒潭化去,顿成一片烈烈火海。他斜眼瞥了瞥地上光着身子的画像,恍然大悟,微微撑起身子,迅速剥去身上的衣裳,重又覆在巫瑶身上。 坦诚相待。 干柴烈火。 好吧,她收回刚才的话。 师叔瞬间便□□攻心了。 这个发展实在叫人措手不及,巫瑶心头却恍惚地掠过一个念头:师叔并非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孱弱啊。 约莫摸索出了纾解的方法,巫风亢奋不已,手掌情不自禁地在她光滑白嫩的肌肤上游离,巫瑶几次挣扎,只换来他更为激烈的亲吻和抚摸,反倒遂了他的心愿,索性便放弃抵抗,任他上下其手,努力用最平淡地口吻问道:“师叔这是想用强的?” 巫风沉浸在男欢女爱的乐趣之中,充耳不闻。但他毕竟不通人事,对此了解仅限于几册书画,一知半解的,只凭着一股直觉,紧紧贴着她的身子不断磨蹭,倏尔觉得十分舒坦,倏尔又觉得不够,还想要更多。至于该如何索取更多?他又隔空看了一眼帛画,若有所思,将巫瑶抱坐起来,搁在自己大腿上,手掌覆上她柔软的胸部,又似好奇又似好玩地一把握住,轻轻揉捏,低头吻上她的嘴。 这个姿势,和帛画上一模一样。 他居然来真的! 巫瑶浑身一震,用力去掰巫风不规矩的手。 凡人之力,与仙人相比,不过蚍蜉撼树。 巫瑶重施故伎,不动声色地回吻,伺机又想咬他的嘴唇,然而巫风早先被咬过几次后就学乖了,每每她诱敌深入时十分配合,而待张口咬下之际便撤了个干净,让她咬了个空,磕得上下牙齿几乎崩掉。 炒沙成饭地斗智斗勇了一番,巫瑶力竭,忽觉大腿之间一阵异动,巫风轻哼一声,埋头俯下,去亲她的脖子和胸脯。 巫瑶心中一沉,暗叫一声不好,这雏儿似乎摸出了门道。 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忽生一计,便刻意牵了牵嘴角,放柔嗓音,附耳道:“师叔。”一面若有若无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热气。 巫风果然身体一颤,反应更为激烈,狠狠掐住她的腰往身上揽得更紧,从□□攻心变成了□□焚身。 “师叔,让我来……可好?”巫瑶一面努力吹气,一面绞尽脑汁想着戏文里那些魅惑的桥段,姿态口吻学了个十成十。 巫风将头埋在她胸前,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闷声问:“为何?” “嗯……师叔毕竟不通世事,还是让我来伺候师叔吧。” “什么伺候不伺候的?”巫风却是抬头,面上带着薄怒,正色道,“此为双修之道,仙家之术,怎能如此轻贱于它。” 哟呵,他还一本正经地演上了。 巫瑶嘴角一抽,她虽然不懂仙术,可也听闻仙家双修无须拘于俗世礼仪。 什么双修,肯定是诳她的吧! 巫瑶面上不动声色,轻轻地将唇覆在巫风薄唇上,勾唇巧笑:“好好好,师叔长得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只是……”尾音倏尔下沉,余音暧昧地转了几道,“让我来,可让师叔舒服一些。” 那一瞬间,巫风眼里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烟花,毫无掩饰,炽烈狂热。 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口干舌燥,声音喑哑:“你……当真?” 巫瑶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作为回应。 巫风愣了愣,目光更为热烈,不禁抱住她亲了几口。巫瑶这回表现得十分乖巧,不仅不再咬他,反而主动取舌长入,几番纠缠下来,已将巫风吻得头晕目眩、意乱情迷。 片刻后,巫瑶忽然扭了扭腰肢,笑道:“手拿下来,箍得我腰疼。” 这一扭之下,巫风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寒玉一般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他粗重地喘息几声,眸子里几欲喷出火来,果然上道,依言松手,任她予夺。 巫瑶心中一动,忍不住在他身上摸了两把,入手滑腻,有肌有肉,却不像是个文弱少年。她好生欣赏了一番巫风频频抽气、极力隐忍的模样,待他忍不住探手拥她入怀之前,一手撑在床榻上,膝盖弯曲向后,而后用尽全身力气,顺着他拥抱的动作,屈膝冲他两腿间狠狠一顶。 “唔!”巫风闷哼,一把推开她,猛然捂住下身,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巫瑶趁机抓过衣裳,跳下床榻,绕到最远处,一面频频投来视线,一面飞快地套上衣裳,稍微收拾了下头发,阴险地笑了下:“师叔,我伺候得可好?” 巫风痛得话都说不出来,面色发青,额头上渗出汗来,隔着一道屏风恨恨地瞪着她。 “还疼么?既想当登徒子,那就得受得住这罪啊。”巫瑶收拾妥当了,探头望了一眼,心中半分歉疚也无,“师叔方道不通人情不过须臾,竟会如此羞辱于我。”她扯着脸皮笑了下,声音却寒冷入骨,“不过略施薄惩,希望师叔谨记,莫要再犯。” 第七十章 悖谬 直到逃出那间厢房,巫瑶的脑袋仍旧是昏昏沉沉的,哪怕给冬日的风一吹,依然有些转不过来,倒是那漫山遍野的花香飘进了鼻子,腻人得很,一时之间,脑袋胀得更厉害了。 闻到外头新鲜的空气,青草和野花的香味将鼻间萦绕的那丝挥之不去的属于风华花的气息冲淡了,巫瑶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巫风暂居的那间屋子充斥着风华花清淡的香味,只是她长期位于其间,久而不闻其香罢了。 只是,青丘山上并没有风华花呀。 巫瑶恍惚地想着,莫非师叔将府里头的风华花晒干了制成熏香亦或是香囊? 她举起那只断骨的右手,狠狠地拍了拍后脑,这断骨处撕裂般的痛感使得她清醒了些。 不知不觉走到山头,山头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中间坐着一名青衫男子,正低头抱着一筐药草挑拣,屁股后边一根蓬松的白尾巴甩来甩去。 “怎么了?”他忽然出声,头也不抬,伸长了脖子去嗅手中药草。 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巫瑶如梦初醒,不禁“咦”了一声,眨了眨眼:“老狐狸,你在这儿干什么?” 青丘老狐忿忿地哼声道:“还不是给你们闹得,整个青丘山都不得安宁,我只好躲上来求个清静啦。” 闹? 巫瑶抓了抓头皮,待想通之后,脸噌得红了起来。“你、你……” “说起来啊,我这青丘山可许久没这么热闹了。真得谢谢你们师叔侄俩上演了这么一出活春宫啊。” “你偷窥我们?”巫瑶嘴角一抽,强装镇定,一把揪住那根毛茸茸的大尾巴,青衫男子瞬间化作一只尖嘴狐狸,呲着牙,四只爪子疯狂地在半空中刨来刨去。 “放开我的尾巴!” “你敢偷窥我?” “你敢揪我尾巴?” 巫瑶瞪着眼,狐狸也瞪着眼,双方都不肯妥协。 一阵狂风刮过,带起一撮争执间揪落的狐狸毛,狐狸“嗷”的一声惨叫,两只前肢捂住脸,有气无力地道:“巫妹妹,这里是青丘啊,不是我想看,而是青丘山上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啊。所以我不是特意跑到山头来求个清静么?” 巫瑶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松手,狐狸蹭的落地滚了一圈,变回俊朗的青衫男子,扭头小心翼翼地巡视自己的尾巴有无异样。 “说起来,得怪你们动静太大,整个青丘的灵物都被惊动了。” 巫瑶面皮一抽,猛然四顾,果真在远处的草丛林木间发现了一双双躲闪的眼睛,那些眼睛一触及她的视线,立即藏匿了去。 整个青丘? 那…… 巫瑶僵硬地将视线投向天璇星君所住的院落。 “放心吧,天璇那边我已经布好了隔绝声息的阵法。”老狐狸嘬着大板牙直笑,一个得意忘形,人耳瞬间变作了狐耳,“我是不是很贴心啊巫妹妹?” 巫瑶悬起的心落了地,不禁伸手摸了摸一抖一抖的狐耳。“嗯。” 老狐狸享受地眯了眯眼,“你这师叔也真是……青丘山都快盖不住他身上那股香气了。” 巫瑶手下迟疑,愣了愣,“什么?” 狐耳在她手心抖了抖。 “没什么,就是说他怎么不克制一下。”老狐狸尾巴一摇,眼尖地看到了她的手腕以一种极度怪异的姿势耷拉着,“受伤了?” “嗯。”巫瑶将手腕往他跟前一送,“你看看还有救么?” 老狐狸抓过她的手腕看了看,神色严肃,口中喋喋不休地道:“怎么伤成这样?你这副躯体老化了,不顶用了,得换过一副才行。” 听他的口气,好似换身体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似的。 “想治愈,有些难办。不过……”狐狸耳朵又得意地抖了抖,“算你福大命大,谁让你碰上的是六界闻名的青丘狐杏林呢。” 老狐狸将巫瑶顺手一拉,带着她一起盘坐在地,在药篓里捣鼓了一阵,取了几样药草扔进口中嚼了嚼,“呸”的一声吐在断骨处。 绿津津的药草上沾着亮晶晶的唾沫,覆在手腕上,粘糊糊,凉丝丝的。巫瑶看得一阵犯恶心,强行按捺住擦干净的冲动。 老狐狸专注地嚼着旁的药草,嚼得入神了,整颗脑袋也不知不觉变回了原形,尖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对了,巫妹妹取到三生镜了么?” “嗯。” “接下来打算去找什么?青无月、风华花、无尾联,还是七合?” 狐狸头斜眼望来,巫瑶心头一滞,不禁侧过头,避开眼神接触。“青无月吧。无尾联下落不明,倒是有传闻说七合早在太一神入世之前毁掉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消息是巫媛带来的,巫瑶虽对她将信将疑,但仍然显得忧心忡忡。“若的确如此,那只集齐七样,凑不成‘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岂非一场空?” 狐狸吭哧吭哧地笑:“无稽之谈!七合怎会这么容易被毁?莫要杞人忧天了。说到青无月,你可有消息了?” 巫瑶摇头。 “照我说,不如先把到嘴的风华花给拿下。” “这……”巫瑶支支吾吾道,“反正就在眼下,不急于一时。” 狐狸又“呸”的一声吐了口嚼烂的药草在她手腕上,尖尖的鼻子蹭着她的手心,有些痒,巫瑶不禁又想去摸摸它的鼻头,左手伸到一半,听得狐狸出声。“傻妹妹,此时他若不将风华花给你,将来便更不可能给了。” 巫瑶伸过去的手顿住。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意思?” “我是说,巫风不是说过会把风华花给你么。话说出了那么久,他给你了吗?” 好半晌,巫瑶都没有吭声。 巫风的确说过会给她风华花。只不过他的原话是“只要你开口,它便是你的”,然而她还没开口不是么? 这些话在喉咙深处过了一道,却终究没能吐出来。 倘若她开口要来,师叔真的会兑现诺言么? 巫瑶茫然地转动了一下手腕,红玉镯撞击着铜镯,发出叮的一声响动。山巅的狂风刮过,掀起一股熟悉的幽香。那是风华花的味道。 青丘山本无风华,而此刻,这股味道却聚结到了青丘山中,萦绕徘徊,挥之不去,原本清淡的气味乍然变得浓郁,倒似一锅化不开的糖浆,甜腻得叫人不安。 “巫妹妹的私事,我本不该多嘴,只是……只是不能轻信巫风,以免误了大事啊。” 巫瑶霍然抬眼,目光灼灼。“老狐狸似乎很讨厌我师叔?” 狐狸尖嘴一咧,从口鼻中喷出一团冷气。“嗤,讨厌?”它忿忿地望了一眼山里被巫风霸占的那间布置得最奢华的屋子,“这家伙身上哪一处不招人讨厌?” “有啊!”巫瑶理直气壮道,“他的脸蛋。” 老狐狸:“……” “嗯,还有身材。”巫瑶想了想,又补充道。 狐狸尾巴一甩,冷哼道:“我说巫妹妹啊,你犯痴症也得有个限度。你十四师叔没教过你么,生得好看的人,往往都不可信,古往今来,从无例外。” “哦?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说话很可靠咯?” 狐狸目光一呆,猛然一个蹦跳弹了起来,浑身毛发炸开,乍一看倒似一头瘦不拉几的白狮子。“你什么意思!” “你用这样意味深长的语气,告诫我不要相信生得好看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信你的话,就说明你不属于不可信的那一类‘生得好看的人’。” 狐狸指着自己的狐狸头,气急败坏地问:“你仔细看看,仔细些看看,你敢说我生得不好看么!” 对着一颗毛茸茸的狐狸头,巫瑶着实无法违心地说出“好看”。狐狸不都长得一个样么?尖嘴吊梢眼的,山里随便捉几只来也辨不出个雌雄。 “如果你当真生得好看,那照你的意思,我不该信你的话,所以这句话的正解应当反过来念:生得丑的人,往往都不可信。可是……”巫瑶瞥了一眼陷入了沉思的老狐狸,“你明明就属于生得好看还不可信的那一类人啊。可是你又说过,古往今来,从无例外。也就是说,”巫瑶嘴角一扬,一锤定音,“你只能是生得不好看而且可信的那一类人。” 狐狸呆呆地捧着毛茸茸的脑袋,经历了漫长的怀疑狐生之后,终于醒悟过来:“这是一个悖谬的言论啊!” “哦?所以,你是生得好看且不可信的那类人,还是生得丑且可信的那类人?” “巫妹妹真叫我伤心,居然给我下套。这句话吧,是你十四师叔常常挂在嘴边的,你居然没听过,稀奇。”蓬松的大尾巴得意地一扫,“再说了,我是狐狸,不是人,所以不属于你说的那两类‘人’,而是生得好看、说话又可信的狐狸。” 巫瑶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只穿着人类衣衫却化了狐头狐尾的狐狸,竟然无言以对。 “反正啊,不要相信那些生得好看的‘人’。”老狐狸着重地咬紧了最后一个字眼,“他们都是些衣冠禽兽。” 巫瑶瞪着眼,张着嘴,望着这只兽类一本正经地骂别人是“衣冠禽兽”,扑哧一声乐了。 狐狸想想也觉得方才的话不对劲,连忙改口,意有所指地道:“我是说,表面正经,骨子里什么淫啊欲啊的,一点都不比谁少。” “可是……”巫瑶自动忽略什么淫啊欲啊的话题,终究忍不住想为师叔辩解,“十九师叔他也不是人,他是仙嘛。”再往深里想了想,绕进了一个怪异的死胡同里,“这话当真是十四师叔所言?可是十四师叔本人生得很好看啊。照他的意思,生得好看的人不可信,那他的话究竟可信,还是不可信呢?” “……” 第七十一章 亡者 老狐狸陷入这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死胡同里,半天没钻出来。他哼哧了许久,含糊地下了个结论,企图蒙混过去:“总之,不该信那巫风就对了。” 这回,愣的人成了巫瑶。“为什么?”她眉头不禁拧成了一团,“十四师叔和十九师叔交好,他们是同一路人,又不是站对立面的,为什么要区分彼此?” 十四师叔很重要,十九师叔也很重要,大家相亲相爱和和睦睦的不好么? “巫妹妹还是太天真啊。”老狐狸嗤了一声,“巫风若真听从巫宸的话,巫宸便不会至今未活过来了。” “什、什么?”巫瑶眉心一跳,收敛了嬉笑之态,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你是说,十四师叔的死,和……和十九师叔有关?” 老狐狸瘪了瘪嘴,面上滑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恼意,算是默认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巫瑶连连摇头,“我才是十四师叔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在那之前,十九师叔已经离开巫都了……十四师叔之死和他……” “那好,我问你,巫风为何要救你?” “他……”话一出口,巫瑶却发现居然找不出任何理由。 出于怜悯?不,巫风生来便似无心。 出于喜欢?那便更加不可能了。他压根不懂何谓人间情爱。 出于同族之谊?必然不是的,不然为何单单只救她一人? 为什么?为什么救她,为什么救的是她,为什么只救了她? 巫瑶心底像是悬起了一块危石,沉往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我再问你,那巫风在救了你之后,是否对你起过杀心?” 这桩事只有师叔侄二人知晓。巫瑶从未宣之于口,而巫风就更不可能对外提及了。 她几乎跳了起来,后退半步,一个不稳差点跌在地上,下意识抬起右手支地以作支撑,这一撑之下,腕间传来咔的一声,她低呼一声,赶紧抬起手腕,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查看伤势,却惊讶地发现,断骨处已经接上了。 巫瑶茫然地望着左手腕上的红玉镯,从镯子里透出的寒意凉得叫人心冷。 “你……”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你从何而知?” “果然。”老狐狸了然地点点头,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从他的语调听来,没有半分意外。 世人只道青丘老狐医术精湛,却不知他更厉害之处在于消息之灵通。就连失传已久的上古神的八大遗物,他均能道出一二。相比之下,他知道自己这些荒唐古怪的事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老狐狸,你,你当真知道原因?”她的声音不觉低了下去,生怕越来越肆虐的狂风会将她的声音送往下处,传入巫风的耳朵里。 狐狸却不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巫妹妹若想知道,何不去问问巫风?” 问师叔? 是个好法子。 却是个最笨的好法子。 相处一两千年,巫瑶比谁都清楚她这名师叔的脾性,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暴跳如雷的情景。 以往很长一段时间,她以激怒巫风为乐,但现在,她却忽然有些怕他动怒。 师叔为什么会救她,救了之后,为什么又要杀她? 背后的原因,只怕不会简单。巫风的心结在于十四师叔之死,巫瑶一直都是明白的,断不可能问出“十四师叔之死与你何干”这样的话来,因为这无异于在巫风溃烂的伤口上撒一把盐米。 这句话不该问,也不能问。 至于真相? 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她只希望大家能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风华府阵法莫测,十九师叔可以继续作他的仙人。等集齐了八大神物,十四师叔便会回来,到时候长生河会召回所有族人,无辜的亡者即将归来,谁也不会少,谁也不会离开,一切如一千八百多年前,中间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而这噩梦,终将会醒来。 巫瑶感受着胸口传送而来的细微的疼痛感,怔怔地呆了片刻,忽然道:“罢了,我不该怀疑自己的师叔。”说罢,手撑草地一个翻身站起,头也不回地钻入山腰。 “巫妹妹。”山风送来老狐狸的声音,被风刀片成一段一段的,钻入耳中,“对巫……生情……不值……” 话语零碎,巫瑶却听得分明,转身辩解道:“我没有生情!” 老狐狸的面容隐藏在山雾之间。“是么?” 巫瑶已做好坚决点头称是的准备,刚想身体力行,狐狸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事到如今,你还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么?” 事态发展得跟预想的不太一样,巫瑶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就比如一个戏子,千辛万苦熬出头拿到了台本,花了许多年背好台词,只等小生开口问一句“小姐可愿与小生执手,当不负此生”,便答一句“奴愿”,谁知这小生一登台,却是抡了截打狗棍当头打来,好端端一场情戏变作了武戏,小生变成了武生,青衣倒成了丑角。台本颠倒,爱恨纷乱。 也许是因山顶越来越凉的风头,也许是因老狐狸话语中隐含的叹息,也许是因多年来一直困扰她的那些疑问,巫瑶身上一阵阵发寒,胸腔里那颗琉璃心亦喀喇作响。 不经意间,巫祝留给她的书信上的字跃于脑海:当心身边之人。 面见巫祝时,她身边站着的,可不就是巫风么? “不是他,不会是他……” 巫瑶走到青丘山上摆设最奢华的厢房前,重重地敲了下自己突突作痛的后脑勺,口中自言自语,“不要胡思乱想。”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打开了。 四目相接,均觉尴尬。 巫瑶眼皮刚想垂下回避,却见巫风早她一步,长腿一迈,后退半步,身子后倾,俨然一副戒备姿态。 “你、你又来做什么?” 不仅如此,他声音里也透出一股浓浓的紧张和不安。 巫瑶有些懵,看师叔这架势,倒似方才不是他要强了她,而是她要强了他。 偏头望了一眼身后树丛中闪烁的一双双眼睛,立即决定还是关门说话安全,于是闪身入屋,谁知一个不察,险些撞在了另一人身上。 那人搀她了一把,待她站稳之后,便缩回手去,微微颔首:“巫姑娘。” 竟是天璇星君。 巫瑶张了张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房门是从里边打开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们俩就在屋子里。 巫瑶往外瞄了一眼,院子里木石挪动,残留着阵法的残迹。 紧闭的屋子,隔绝的阵法…… 巫瑶两眼探究地在巫风和天璇之间扫来扫去,表情隐隐微妙。 青天白日,孤男寡男的,这二仙闭门做什么呢? 被她一扫之下,巫风不觉又退了半步,星目一闪,嗓音一沉,满含警惕:“巫瑶,你做什么?” 做什么? 巫瑶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去找天璇星君,没找着他,所以来师叔这里看看,未想……”她微微咧嘴,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天璇尚未答话,巫风立即道:“你们有话出去说。” 印象中,巫风一直不喜天璇星君,甚至听她提起天璇便一息之间翻脸变色,如今怎么……好似成心要将他们凑作一对了? 反常,太反常了。 巫瑶又在两位仙人之间扫了一圈,皮笑肉不笑。“不,我就爱师叔这屋子,装饰精贵,谈话自在。” 巫风薄唇一抿,面上青筋一跳,但他很快克制下去,冷淡道:“你们谈,我走。”说罢身形一闪,眼看就要踏出屋子。 巫瑶在门口挡了一挡,仙人的身形被迫顿住,又往后退了两步,胳膊在身前似不经意地微微抬起,像是在够身侧悬挂的香囊,长长的广袖垂下,若有若无地遮挡住腰部以下。 这个姿势…… 总觉得是在掩饰什么。 在巫风意欲杀人灭口的阴沉目光下,巫瑶的视线在他遮掩的下腹处流转了一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果然是个戒备的姿态啊! 至于防的是什么嘛…… 巫瑶的视线又在某处停留了短短一瞬,脸上绽放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抬头望去,巫风目光凶狠,喉头滚动,脸皮抽搐,半是懊恼半是愤怒,双颊却一片绯红,夹杂了细微的兴许称得上是“羞涩”的东西。 “怪我,太粗暴了。”巫瑶嘴角一扁,目光诚挚地自我检讨着,惋惜地瞥了眼巫风好看的脸蛋,若是那一脚给这雏儿造成心理阴影,自此望女变色,再做它一万年的雏儿,那可就罪过了。 噌—— 这下,巫风不止脸颊泛红,连耳根、脖子都红了起来。 旋即身形一散,化为一股青烟,眨眼间便窜出了屋子。约莫是施法太着急了,青烟之中,可见人形影绰,走姿极其怪异,遮遮掩掩的,似是夹着腿跑路。 天璇探头望了一眼,也觉奇怪,不由问:“巫风仙可是伤重未愈?” “噗——” “巫姑娘?”偏过头,天璇星君探寻的目光投来。 “没、没什么。”巫瑶捂着嘴笑,摆摆手,随口问,“天璇星君找师叔,是因摇光星君之事么?” 天璇颔首,隐隐忧色溢于言表。 “既然如此,那便一道去洞庭吧。” 第七十二章 嫌隙 去洞庭的路上,天璇思妹心切,御剑急急飞在前头,巫瑶则驭鸟紧随其后。 “那只狐狸是你好友?” 一道声音在头上乍起,近在咫尺,巫瑶吓了一跳,下意识循声而去,目光扑了个空。 鬼仙本体无形,巫风轻易便化了清风,隐在云层之间,肉眼凡胎的巫瑶自然是看不见的。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像是紧挨着她。 “巫瑶?”没有等到回答,声音微微一转,似乎是侧了脸,疑惑发问。 尽管面对一片虚空,看不见也摸不着,巫瑶仍然感受到额头一凉,像是巫风软软的鼻息悄无声息地喷薄其上。鬼仙是身死之后成仙,原本无心跳脉搏鼻息,大约巫风怀念做人时的感觉,成仙后化人形,一切身体机能乍看之下与活着时无二。只是他平时身子冰冷,连鼻息也带着非人的寒凉,而巫瑶被鼻息覆盖的额头却有些发烫。 这样近的距离,倘若显形,二人必是并肩贴面,形容亲密。 风中挟了风华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在巫瑶昂首努力捕捉面前仙人身影之时,这股挥之不去的清香顺势钻入她鼻中,沁入心肺之中,熨帖至四肢五体,身上那帮老旧的肢体零件瞬间好使了许多。 巫瑶一愣,琉璃心在胸腔里扑扑直跳。她微微按了按胸口,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 随风花的气息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纯正的仙气。 那是滋补这副后天而成的身躯的唯一养料。 西岭山脚下,巫风渡了不少仙气给她,以往足够一二载花销了,而今不过数月,她却重因近在咫尺的仙气而心神不宁,险些失了神智而去夺取,难怪老狐狸会说她这副身躯老化了。 若长此以往…… “喂。”长久不待回复,巫风声音中充满了不悦。 “啊?” 她定了定跳得过快的心率,眨了眨眼。 “我听你叫它老狐狸,它活了多久了?” 巫瑶回神,明白过来,乖乖回答:“挺久了,约莫几万年了吧。”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字,“至少。” “几万年?” 世间万物皆有寿数,青丘老狐是灵物,非妖非仙,寿命却远远高于神仙,不可谓不怪异。 巫瑶一笑,“所以才是‘老’狐狸嘛。” 身侧沉寂下来。 偶有阵风刮去,将风华花的清香送走,把浓郁的仙气吹散。 走了么? 少了仙气的诱惑,巫瑶的心总算慢慢静下来。她松开毕方鸟的脖子,张开五指,感受着风的轨迹,忽感惆怅。 怎知,巫风的声音又突然在她耳侧炸起:“你如何认得他的?” 巫瑶耳垂一酥,心肝一颤,假装若无其事地往旁挪了挪脑袋,暗暗腹诽这个色迷心窍的师叔,居然趁她看不见故意贴这么近,也不知有没有偷香窃玉。 “唔……小时候十四师叔带我去过青丘山。” “师兄?他带你去做什么?”清如环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怪异,说到后头,音调不由自主地微微往下压。 巫瑶努力想了想,大概因年岁太久,印象不多,便摇头道:“不记得了。” 巫风再度沉默下来。 巫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很有敷衍的意味,张了张嘴想解释清楚,但对着身侧那团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知道还在不在的清气,心头一阵苦闷,不知为何,瞬间就不想说下去了。 罢了罢了。 倘若师叔信得过她,自然不必多说。倘若师叔有所怀疑,解释仍是掩饰。 说与不说,都是多此一举,不是么? 半日之后,翻过几座矮山,眼前豁然开朗,在山川环绕下,一块巨大的翡翠点缀其中,青的山绿的水,煞是喜人。 这就是八百里洞庭。 多日不见,倒有些想念了。 毕方鸟怪叫两声,骤然加速,俯冲而下,颠得巫瑶屁股离座,险些被飓风掀翻,吓得死死抱住它的脖子,生怕被甩下去。 在呼呼风声中,巫风的声音又突兀地响起。 “太一神的八方遗物,是那只狐狸怂恿你取的?” 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因巫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巫瑶脸色陡然发白。 “老狐狸不怀好意,莫要招惹。” 身子还在迅速下沉,巫瑶晃了晃神,反而没那么怕了。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到声音出处,那里是一团透明的清气,远处的云层雾霭赫然在目,风姿卓越的鬼仙嗓音平淡,所有情绪都被云雾遮掩,无处看透。 青丘老狐说,巫风不可信。 巫风又说,老狐狸不怀好意。 一个是从小指导她的十四师叔最信任的好友,一个是从小一块长大又有救命之恩的十九师叔。 他们并不曾照过面,甚至不曾对过话,却彼此敌对,相互防备。 是相看两相厌? 还是背地里,有什么她所不知的龌龊? “老狐狸不是坏人。”巫瑶左右为难,想了很久,才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哦,它不是坏人,我是坏人行了吧。”巫风“呵”了一声,阴阳怪气道。 巫瑶拍了拍毕方鸟,示意它停下来,掉过脸冲旁边看不见的巫风道:“师叔为何不喜老狐狸?它并未做什么。” “它怂恿你凑齐八方神物,还叫未做什么?也不知是何居心!” 八方神物现世并非坏事,巫瑶不知他反应为何这么大,心头沉了沉,不禁道:“师叔既有风华花在手,又知其中隐秘,难道不知八方神物一日不齐,十四师叔便永困长生塔下?” “你是如何知晓的?!” 胳膊上一痛,却是被云雾中探出的一只手紧紧拽住。身侧清气猛然暴涨,巫风的身影出现在云雾之中,寒霜覆面。 “不是说拿神物是为了养身子么!” 西岭山脚下的言语历历在目,与此刻自相矛盾,巫瑶自觉失言,心虚地撇开视线,垂头不语。 巫风震怒万分,手上越发用力,仙人之力轻重不分,拽得巫瑶那只脆弱的胳膊嘎吱嘎吱响,“巫瑶,你究竟想做什么?” 巫瑶吃痛,眉头皱在一处,兀自笑了一声,语气幽幽的:“你果然知道,那八样神物可以救十四师叔。” 明明可以救最敬重的十四师叔,他却冷眼相看,秘而不宣。 难道真如老狐狸所言,十四师叔之死跟他有关?亦或是,他根本不希望十四师叔复活? “你拿话诈我?”巫风反应过来,惊怒交加,面色阴沉,眼底迅速聚起阴霾。 毕方鸟察觉到二位主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扑棱着翅膀,歪着脑袋,用仅用的一只圆眼睛望着他们,低低叫唤了一声,像是在劝和。 明明悬浮在半空中,巫瑶那颗琉璃心却在迅速地往下沉去。 “师叔……莫不是舍不得那株风华花吧?” 她垂下眼睑,用惯有的嘲讽腔调开了口。拽住她胳膊的手霍然收紧,骨头卡啦作响,巫瑶死死咬住嘴唇,强行忍下呼痛求饶的冲动,眼神放空,落在下头的洞庭湖水不知名之处,眼波中倒映着潋滟的水光。 “呵,好,很好,巫瑶,原来你是这般看我的。” 巫风清淡的口吻再度崩裂,透露出一丝暗藏的恨意。 巫瑶听在耳中,心头不由升起畅快淋漓、大仇得报之感。 “相处千余载,我待你始终如一,不想你事事防备,时时计谋,竟连一句真心话也不愿说。难怪你的穆哥哥称你诡计多端、工于心计,在看人这一点上面,我的确不如他。” 巫瑶顿时心如针扎,勉强掀了眼皮,扯扯嘴皮,像是在笑:“师叔,你成仙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天真?莫要忘了,当年我胸口这颗琉璃心可是你亲手安上的。倒不如我不愿说什么真心话,而是这琉璃做的心么,无血无肉,怎会有真心一说呢?” 久违的互相挖苦、互相伤害、互相揭伤疤。 果然好言好色什么的,不适合他们师侄俩啊。 “倒是我自己疏忽了。”巫风冷笑,身形一晃,化为一道清气,迅速下坠。带起的狂风毫不留情地袭向巫瑶,巫瑶躲闪不及,被风兜了满头满脸,就如被风狠狠扇了一耳光,呼吸都觉有些吃力了。 多么可笑! 十四师叔最疼爱的师弟,居然是最不想救他之人。 不知道长生塔下,倘若十四师叔神智尚在,会做何感想。 相比之下,青丘山头那只身份成谜的老狐狸,也比那冷面冷心的巫风重情义些。 那只老狐狸虽然来历不明,却是天底下最热心于复活十四师叔之人。她知道它不会害十四师叔,这就够了。 只要十四师叔能回来,那些无辜丧生的族人也会涉水而来。 巫瑶摸了摸手腕上的两个手镯,眼神一柔。 多年心愿在望。 俯瞰脚底依稀可见的风华府,拍了拍毕方的脑袋,毕方怪叫一声,俯冲而下。 降落时,天璇和巫风已等候多时了,身边站着几个神色恭敬的童子,巫风身上还吊了一个女童。听见毕方鸟的叫声,天璇略微一点头算打过招呼,挂在巫风身上的圆脸女童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姑娘。”那巫风却佯作未闻,冷着一张脸,一袖子甩开女童,提步迈入府中。 被无情甩开的女童不禁斜了巫瑶一眼,语气神态极其不客气:“你又惹仙君生气了?” “莲藕啊。”巫瑶被这么小一个女童鄙视,却不以为然,只是扯了扯嘴角,眼神追随巫风入府。 他走得很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一步挟一道凌厉的风,浑身上下杀气重重,抛开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蛋不说,这气势当真如地狱恶鬼。 浑身长刺的师叔一时是哄不好的。 巫瑶轻轻叹了口气,她不会哄人,也不打算低头认错。反正这么多年了,他们也该习惯了对方的刻薄。 其实,待冷静下来想想,她也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同样是动用八方神物,只不过一为自救,一为救十四师叔。巫风对于前者尚且相助,偏偏对后者反应那么激烈,太不合常理,巫瑶不可能自作多情地认为她在巫风心目中的地位能比十四师叔还要高。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救十四师叔之事非同寻常。关于此事,没有人能比青丘老狐更清楚,它有所保留,也必有不可言说的道理。 除去旁的不说,在跟十四师叔的交情上,两头大抵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巫瑶不想偏颇,只得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他们都没错,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思虑不同罢了。尽管,被彻底蒙在鼓里的巫瑶本人也不清楚,这双方都在忌惮些什么。 谁也不理谁的日子过了两日,最终巫风按捺不住,还是找了个由头过来跟她说话,算是低头了。巫瑶晾了他几天,才开始回他话,握手言和。 只是二人开始变得事事酝酿,很多时候明明气得恨不得撕了对方的皮,却又不得不按捺下怒火,字斟句酌,唯恐一个不慎再次激怒对方,闹到不欢而散。 和好? 看起来是和好了,却仅仅只是表面和好,并未真切“如初”。 偶尔巫瑶会想起过往种种,二人吵得再不可开交,也从未如此小心翼翼地善后过,隐隐察觉某些东西,随着这一次吵嘴,乍然远去。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即便当真在意,只怕也很难抓住那些悄然消逝的东西。 无数缘由横更其间,二人之间不免生了嫌隙。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人世间最善变的东西莫过于情。 生之难,毁之易。 千百年积蓄的情义,但凡一朝撕破脸,生了分毫嫌隙,便成无待蓍龟之态,哪怕是再末微的苗头,再不痛不痒的念想,再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只等柴火一吹,便成引火燎原之势,瞬间烧尽千年积蓄,毁去万般情义,再也无可挽回。 第七十三章 夜御十女 神兽朱獳确实曾在风华府附近露过面。 风华府的童子们是这么形容的: “见过见过,它那副衰相,一见难忘啊!” “我看它眼冒绿光,鬼鬼祟祟地绕着咱风华府转悠,赏了它一根骨头,它就走了……什么?什么时候?约莫有……有半月了吧?” “女剑仙?星官?这个真没见过。谁不知道那是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兽啊,除了九重天那个兽痴,——兽痴你都不认识?就一千年前不要脸地扮作小猫儿妄图勾引咱家仙君,后来被仙君扔进洞庭湖里,差点淹死的那个怂货星官!除了他,还有哪路英雄敢跟朱獳走一块?” 提起这一茬,童子洋洋得意,两颗黑眼珠子亮晶晶的瞅着自家仙君,圆圆的脸蛋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满脸崇拜,就差没写“我家仙君就是霸气”的字样了。 洞庭湖? 差点淹死? 毕竟是些没上过九重天的小童子,没甚见识。弑仙(未遂)这么大的罪孽,在他们眼中根本不是事,反而是可以拿来炫耀的笑料,殊不知这桩事在时隔千年后还能被当成笑柄相传,只因兽痴度厄不与他们计较罢了,倘若闹大了,他家仙君可是要被送上诛仙台的。 而作为差点被淹死在洞庭湖里的兽痴的同僚,天璇星君一怔之后,心道原来度厄星君那一段传闻并未空穴来风,打算装作不认识故事中的怂货星官,以便继续问话。 只是有人不遂他愿,在旁幽幽开了腔:“说起来,天璇星君还是那兽痴的仙僚呢。” 有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本事的,除了巫姑娘,不作第二人想。 天璇脸皮一僵,刻意在面上挤出一套动态的“迷惑不解许久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于想起此仙是谁”的高难度复杂情绪,终以恍然大悟脸作为诠释。 风华府门下的童子待回过味来,笑容也是一僵,脑子里迅速回溯方才自己笑话兽痴的那些话里有没有带上什么不敬之意。 不要脸,勾引,怂货…… 嗯?怎么一回忆起来,全是不敬之词呢? 无愧于享受喜怒无常、专业吊打天仙的巫风多年熏陶,勇于在风华府当值的童子,个个都是真英雄铁汉子,他很快恢复常态,轻松地一笑,轻巧揭过话题:“巧了,咱荆楚风光无限,别的咱不夸,这洞庭湖的水那是极好的,相信兽痴星官回九重天后一定对咱洞庭水赞不绝口。要说咱荆楚洞庭水呀,泡一泡身强体壮,吃嘛嘛香,夜御十女不是梦啊!” “……”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那个谁! 谁教你开黄腔的! 身侧的莲藕率先反应过来,火速拿胳膊肘捅了捅童子的腰,小小声嘟囔:“浮萍,少说两句。” 被唤作浮萍的童子一声怪叫,振振有词道:“怎么了?我没说错啊,不是说‘夜御十女是每位仙君的终极梦想’么?” 常年游历在外甚少回府的巫瑶闻言不禁挑了挑眉,哟呵,还上升到终极梦想的高度了?她面露微笑,和颜悦色地缓缓一扫天璇星君:“是么?莫非契合了星君大人心中所念?” 面对这么一张和善的笑脸,天璇却不知为何有些发冷,不着痕迹地搓了搓胳膊,木着脸道:“巫姑娘说笑。” “那么……”巫瑶笑容不改,视线挪到在场另一位仙君脸上。巧的是,这位仙君刚好还是那口无遮拦的小童的主子。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人这样,上头的人还能脱得了干系? 想到这里,微微的笑意顿时化作凌厉的眼刀,刷刷剜去:呵呵夜御十女?敢情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就教了他们这些东西? 巫风被这眼刀剜得莫名其妙,有气没处发作,只好将视线移向祸从口出的浮萍,蹭蹭往外冒寒气。 接受到主子的寒气,浮萍浑身一抖,嘴边笑容立即凝住。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在场诸位:明显正在迁怒于他的主子、神色不明的天璇星君、面容古怪的巫姑娘,以及憋笑憋到几乎内伤的莲藕。 苦思许久,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正是最后一句话出了岔子。莫非是嫌“十”这个数目太少了,显得不够威武雄壮?想了想,一边偷偷瞥着主子的神色,试探性地开了口:“那……那……” 声音颤颤的,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尽管如此,面上倒无多少惶恐之色。 毕竟是勇于在风华府当值的童子。面对这样一位随时暴怒、怒起来连王母都敢打敢骂的主子,谁没个一日至少有五个时辰会处于惶恐焦灼情绪的时候呢? 说起来,主子出门的这些时日,底下一干童子一下没了主子那熟悉的嘲讽和呵斥的滋润,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呢,成日昏沉,无心做事,梦中大喊“仙君再骂我一次”“求骂醒”的童子数不胜数,吵得府里上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自打得知主子今日回府,那焉了的童子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个个伸着脑袋凑过来在主子和姑娘之间晃来晃去的碍眼,竭力讨得主子好一顿骂,经熟悉的喝骂沐浴后,有如打通奇经八脉一般通体舒畅,这才心满意足地退下做事。 主子回府,大家终于能正常作息了,饭也吃得香了,觉也睡得稳了。 而主子呢,也由得童子们故意捣乱使坏,最后童子们是舒坦了,仙君自个嗓子都快吼哑了,双目发红,面目狰狞,暴躁不堪,满身戾气,好几次捋起袖子想动手,又生生按捺下来,不负众望地用那半哑的嗓音给予他们这些小的们爱的滋润。 真是苦了主子了! 想到这里,浮萍不禁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越发觉得自家仙君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作为仙君座下有头有脸的童子,他不能当着九天星官的面失了风华府的颜面,便狠了狠心将数目翻了一番。 “那,那……夜御二十女?” “噗——” 巫风带着杀气的目光循声扫去。莲藕立即捂住嘴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试图撇清关系:“不是我教的!” 这心虚的小表情,谁信啊! 浮萍第一个表示不服,跳出来叫道:“明明是你说咱仙君……呜呜!”话到一半,被眼明手快的莲藕用小肉手捂住了嘴。 巫瑶望向巫风的眼神愈发微妙了。 呵呵夜御二十女?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师叔! 巫风神色未变,一派“世人皆污我独洁”的风雅姿态,冷冷淡淡将巫瑶回望,望得她心里一阵添堵,瞬间觉得自己是那下里巴人,师叔就是那阳春白雪,“夜御二十女”什么的简直是对他的亵渎。 ……起码也要三十女啊! “咳咳!”天璇赶紧打岔,强行扭回正题,“那么,可有人见过舍妹?” 男童女童齐刷刷摇头。 天璇微微叹了口气,小妹和开阳的踪迹全无,不知从何查起,原以为如多日前在巫媛阵中所见,二仙与朱獳一道,因而被神兽掩去了气息,若能追踪到朱獳,便等于找到了二仙。可如今想来,幻术欺心,那阵中所见,未必为真。 “暂且退下吧。” 盘问半日也没见问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不远处的走廊、石山、树上兴奋的小眼神越聚越多,吵得巫风仅有的那点耐心彻底被耗干殆尽了,浑身又开始冒寒气。 主子一发话,浮萍并莲藕二名童子不由自主抖了一抖,收起不可一世的嘴脸,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撅着嘴下去了。在巫风看不见的角度,莲藕还特意扭过脸,冲巫瑶翻了个没好气的大白眼。 白眼而已,巫瑶显然受得多了,面不改色,忽然高喊一声,“嗳,师叔!”见莲藕的脚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这才伸出葱玉一般的手,扯了扯巫风的袖子,呲着板牙一笑,“你几时竟起了‘夜御十女’这般情趣?” 巫风愣了愣,眉头微微皱起。“‘十女’是何物?” 这剧情发展跟心头排演的不一样啊!巫瑶心底默默咆哮了一声,也跟着呆了呆,还没从这一句话中回味过来,突然又听他道。 “为何要‘夜驭’?不能‘日驭’么?” “咳咳咳——”巫瑶猛然咳了数声,险些沦为被口水呛死的第一人,目光瞬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师叔真是……真是品味独特啊。” “莫非那石头做的毛驴,到了夜间可以发光不成?”巫风面上露出些微困惑,颇为费解地问,“又为何说是每位仙君的终极梦想?”他仔细一琢磨,略带一丝得意地道,“本仙知道了,那石头驴定是一个助益修行的法宝!” “……” 磨磨蹭蹭花了半炷香工夫还没走出小小庭院的莲藕听得此话,脸皮抽了几抽,突然拔腿就跑,一干童子瞬间作鸟兽散开。 风华府中,一时间,静得足以听到树叶坠地之声。 巫瑶第一个反应过来,松开拽住巫风袖子的手,转头抱着柱子用额头撞了几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石头做的毛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巫风敏锐地察觉出她言语中嘲讽的意味,瞬时拉下脸来,不悦道:“笑什么?” “石头驴哈哈哈哈哈……” 巫风继而把视线投向天璇星君,冷冷问:“本仙说得不对么?” 天璇嘴角抽了几抽,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直勾勾盯了他半晌,方才艰难地开了口:“这个么……” “对,对!妙极了!”巫瑶终于止住笑,拿手背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是一样很厉害的法宝,一般是晚上修行,嗯……那个,能够快速提升修为。” 她没有撒谎。 确实很厉害,确实是晚上练的,也确实能够提升修为。 ——毕竟双修总是有益的,那更高端的十一修就不用说了!肯定是大大的滋补……啊呸,养身呀! 巫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混杂了几许得意和不悦等复杂矛盾的情绪,“那你笑成这样做甚?堂堂……”突然意识到有外人在侧,便将即将脱口的训斥咽下去,冷脸道,“与疯妇何异!” 平时他要说这话,巫瑶早就炸毛开骂了,怎料今日巫瑶丝毫不以为意,嘴角反而不由自主地挂上一抹阴恻恻的笑意,瞅得巫风心底发毛,立即目露警惕,悄悄后退一小步。 见他这谨慎模样,巫瑶忽然想起日前之事,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挪了数寸,落在某个不能言说的地方。巫风立即变色,慌忙抬起袖子故作不经意地挡住她的视线。 “噗——”巫瑶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掉过脸去捂嘴偷笑。 楚语艰涩难懂,浮萍虽然练习通用话多年,吐字仍旧不甚清晰,将“女”字发音成了“驴”。中华语言博大精深,虽有个别错音,但并不影响心知肚明的众人理解其本义。然而巫风并不知“夜御十女”是何意,是以关注点在于音义面上,从而纠结于“石驴”,而非“十女”。 难怪听到浮萍开黄腔,这家伙还能那么镇定,居然不开口训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黄腔! 一言以蔽之,这雏儿!不懂!还装懂! 巫瑶面上竭力忍笑忍得直抽搐,心里早笑翻了天。还有什么比让师叔出糗而不自知更爽的事情呢? 第七十四章 癖好 巫风面色窘迫,薄怒顿起,尚未来得及出声,却见管事童子莲藕去而复返,匆匆而来。 “仙、仙君!”莲藕一路小跑过来,小小肉肉的脸上红扑扑的,面上竟有一丝称得上是“娇羞”的神情,“有客来访……” “你是第一天来府上?不懂府里的规矩么?”巫风脸色青黑,声音沉沉。 作为管事童子,莲藕自然知道依着自家仙君的性子,风华府向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赶紧将手中拜帖递过去,道:“是求见姑娘的。” 闻言,不仅巫风微露诧异,就连巫瑶也惊讶地扬了扬眉,好奇地接过拜帖一翻。 玉四千。 极其陌生的名字。 巫瑶面露沉思之色,自言自语道:“这是何人?” 知道来风华府找她,必然不是普通人。 莲藕乖觉提示:“拜访者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凡人公子,穿一身月白袍子,脸色苍白,尖下颌,桃花眼,生得很……妖艳。”莲藕斟酌了一下用词,想到来人的容貌,神情恍惚了一瞬,眼冒红心,脸上红晕晕得更开,“……哦对了,他自称是带妹妹前来求医的。” 妖艳? 巫瑶眼角一抖。 “说来也怪,若是求医,为何不求仙君,却来求姑娘呢?”莲藕犯了半天痴相,终于恢复常态,撇了撇嘴,满脸嫌弃,“姑娘懂什么医术啊,真没眼光!” 巫瑶不仅眼角一抖,面皮也跟着抖了抖,探手往她肉呼呼的脸蛋上拧了一把。 “哎唷,痛!”莲藕捂着脸,小脸皱成一团,瞪向自家主子,“仙君,管好你女人!” “噗——”巫瑶没忍住笑了起来,“师叔哪来的女人,我怎么不知道?”待见到天璇古怪的神色及巫风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终于意识到自己就是童子口中所称的“仙君的女人”,笑容一僵,嘴角直抽搐,屈指狠狠给了她一记爆栗子,“瞎说什么呢!” “仙君可要为我做主啊!”莲藕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面孔,泪眼汪汪地躲到巫风身后,拽着他袖子边角,轻轻扯了扯,满脸八卦,小声问,“仙君出门这么久,难不成还未成全好事么?” 声音虽小,却瞒不过在场之人的耳朵。 巫瑶目光诡异地瞄了瞄面上正以可疑的速度窜红的师叔,只见他额头上青筋直跳,反手对准童子那颗小头颅补上一记爆栗子,俨然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难怪! 师叔一贯清心寡欲,以往在他面前不着寸缕,他眼皮也不抬一下,足见清冷自持到了化境。不想这回相遇却跟换了根芯子似的,心急火燎、□□熏心,动不动就对她上下其手,又亲又抱又摸又蹭的,甚至发展到霸王硬上弓,要不是她足智多谋,可不就被他得逞了。 原是受了府里这一帮黄心童子的教唆! 收到这师叔侄俩如出一辙的可怖眼神,莲藕不由往后缩了缩小小的身子,嘿笑道:“姑娘不去见见贵客么?我跟你说,男人少有这样妖艳的皮相,你要是不见上一面,定会遗憾终生的!”巫瑶想了想,应了一声,收回视线,抬脚就往前门走去。 身侧陡然发寒,一股刺骨冷意钻入骨髓之中,冻得她心肝一颤,忙不迭收回了揩油的手指,搓了搓胳膊上林立而起的鸡皮疙瘩。 莲藕抬眼望了眼自家主子冰霜般的面容,立时垂眉低目,双手乖觉地垂在身侧,干笑一声:“仙君若是得空,不妨去看看?这可是头一个来府上拜访姑娘的人呢。” 巫风面色愈发沉凝,并不多言,腿一抬,瞬息之间,便到了数丈之外。 风华府向来避世而居,自立洞府千余年,访客寥寥,均如兽痴一般,是为风华花而来,全数被童子打发了去。些许贼心不死的,一一迷失在月门处所设的阵法之中。 府里一众童子都是经莲藕亲自挑选□□的,虽是些个口没遮拦的,却也懂得分寸,应是不会将巫瑶住在府上的事情说出去。 那么,这位不速之客,又从何而知巫瑶便在风华府呢? 见自家仙君走远,莲藕搔搔头,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眼角瞥到神色不明的天璇星君,面皮不觉一抖。 是了,这里还有一位来自九重天的神仙! 在玉四千来访之前,他正在找他妹! 她踮起脚来,只来得及看到巫风和巫瑶一前一后消失在长廊后的身形,一时之间只觉得头痛欲裂。 仙君你这样轻易就把贵客给撂下了,真的合适吗? “这位……星君。”作为风华府当之无愧的第一管事童子,莲藕自觉很有必要挑起风华府的大梁,为了缓和气氛,扯出个又热切又纯真的笑脸,柔声道,“仙君已命数童子四下寻访,莫要担心。我家仙君法力低微,我家姑娘又是个不管用的,府里头上上下下全赖咱们这些小童子,叫星君见笑了。”莲藕搓了搓手,真心实意地道,稚嫩圆润的脸上一派诚恳。 星君大人别着急,咱们风华府总动员找你妹! “别看咱们人小,一个可顶我家仙君十个!星君您呐,就放宽了心等消息吧。” 天璇明显怔了怔,低头看着这不到自己胸口的小童子,方才确定那番嫌弃至极的话正是从这个小人口中所出,嘴角禁不住一抽。 他不禁想到刚迈入这风华府中时,数十童子一哄而上,扒拉着巫风仙大腿死活不放,哭号不止,刹那间仿若天地变色,地动山摇。而自打相识以来,一直表现得面沉如水、惜字如金的巫风仙,原本标致漂亮的脸蛋一派狰狞,咬牙切齿地爆出一长串不堪入耳、声嘶力竭的喝骂,快手快脚地将身上挂着的一个个童子丢出去。 那场面太过震撼,彻底颠覆了天璇对这座传说中神秘无比的府邸的认识。 须臾之后,天璇方才记起小妹摇光曾在他面前提过一嘴,这位巫风仙以狂躁暴戾、睚眦必报出名,口碑在六界之中是如雷贯耳的差。 天璇想着,心情复杂地望了跟前看起来乖巧无比的小童子一眼。 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没脸没皮的事都做得出来。谁能想到,这些小身板的孩子,会有那么恐怖的爆发力。 别说是缺乏耐心的巫风仙,便是换再高雅的神仙来做这风华府的主人,任这一帮没大没小的小鬼头骑到自己头上来作威作福,谁能保证还能维持住温和的一面? 不过…… 细想起来,来风华府有几日了,除了巫风和巫瑶之外,倒是没见过大人。 “贵府……”面对矮小的童子,天璇显然极不适应,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词,“童子……好似,甚多?” 莲藕面不改色地回道:“回星君,咱们风华府除了我家仙君和姑娘外,全是童子。” 全是? 童子?! 天璇诡异地扬了扬眉。 他原以为数十童子已经够可怕的了,再来一府邸的童子?! 莲藕小小的脑袋忽而向左偏了偏,又迅速向右偏了偏,做贼似的看了一圈,没看到自家仙君,这才压下声音,面上有着与她的外貌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着和冷静。“我家仙君这种见不得光的癖好,还请星君守口如瓶,免得传扬出去,伤了我家仙君的颜面。” 见不得光的癖好…… 天璇星君眉心一跳。 “星君有所不知,原本我家姑娘并没有这么高身量的,有一天突然就长个了。”莲藕一本正经地道,“大家都在猜测,姑娘是怕被我家仙君给惦记上,是以才……”她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两条粗黑的眉毛苦恼地皱成了虫子,“原本我也想长长身量的,怎料个头刚窜了两寸,就被我家仙君看出来了,死活揪着我不准我长个……唉,这世道,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天璇嘴角抽搐,望向她的眼神中染上了些许怜悯,立即肃然道:“童子放心,本君绝不外扬!” 然而,一个月后,六界之中,数道谣言如疯长的野草一般肆虐开来。 “听十殿阎王说啊,洞庭那位风华仙人生了一张祸水脸。徘徊于洞庭湖畔想要一窥风采的少女不胜其数,每日因道路拥堵溺水而死的不下百名!” “风华仙人?好耳熟的名号,可是西王母娘娘身边的露珠仙子看中的那一位?” “是,就是那位。” “既是美人,哪有这么轻易可见的。凡尘女子就是喜爱痴心妄想。” “可不是么?一千年前,天枢宫里头那位兽痴星官迷恋于他,痴缠数年,结果还不是被打了出来。” “居然连星官都敢打?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鬼仙,仗着自己有几分皮相便如此桀骜难驯。” “倒不是什么仙的问题,听说他脾性奇差,气量狭小……” “不、不!也不是脾性的问题,只是这巫风仙他……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癖好?” “风华府每隔百年会向下界广收门徒,听说,被选中的一色都是俊美的童子……风华府立府千年有余,百年一选,合该有不少人侍奉了。可奇的是,那风华府里头,根本没几个童子,说是收门徒,其实啊,收来收去,那府邸里头的童子却是只少不多,你们说怪不怪?” “真有这种事?” “何止啊!我表叔座下童子的舅老爷的小姑子的手帕交说,风华府里的童子个个面黄肌瘦,人不人鬼不鬼的,一提及风华府就瑟瑟发抖,紧咬唇齿,不发一言,像是受了极大的屈辱和折磨。只含糊地提了一嘴,说什么夜御十人。我表叔座下童子的舅老爷的小姑子的手帕交训斥他小小年纪口出荤话,你们猜怎么着?那小童子竟然道,但凡风华府的童子,无人不知这些个话。你们说那么小的童子,什么都不懂,又是哪里听来的呢?莫不是那风华府的主人……” “咦?真看不出来,如此光鲜的仙人,品行却如此不堪!” “难怪风华府只招模样好的男女童子。” “原是有这种下三滥的癖好。”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所有嚼舌头的仙、妖、鬼、兽、人均是一顿,异口同声道:“简直禽兽啊!” 第七十五章 不速之客 鬼仙身形缥缈,已先于巫瑶一步踏足府门前。 门匾之下果然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不速之客,下颌尖尖,形容削瘦,身上月白色的袍子已洗得发白,衣摆沾染了泥土和枯叶,一副风尘仆仆的姿态。 巫风还以为会见到个狐媚子似的人来勾自家师侄,不料会见到这么个衣着寡淡的人,反而怔了怔,不动声色打量着他那张脸,五官虽说端正,整体却平平无奇,不由在心底暗嗤一声。 妖艳?莲藕这小丫头未免太言过其实。 这么想着,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嗯,这副模样……应是勾不走巫瑶了。 那凡人公子低垂着眼,看着怀中抱着的人,脸上似有忧色。 被他抱住的人头脸俱被笼在一张宽大的狐裘内,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分明,只露出头顶梳理齐整的飞仙髻上插的簪钗,是活泼而明艳的碧蓝和水红,一眼望去就知不是凡品。 巫风对发饰知之甚少,隐约觉得有些怪异,扫一眼那明显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华贵的发钗和过于贵重的狐裘,再将抱住姑娘的凡人公子身上半旧的袍子一望,一时竟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形。 思忖间,身后蹬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巫瑶赶了过来,探头往外望。 听得动静,那凡人公子微一抬眼,双眸间华彩熠熠,如桃花般灼眼,为那张乍看平淡的脸增色不少。只简单一眼扫来,然面庞未变半分,情绪不露一缕,整个人的气势却为之一变,弹指间可见其轻扬的唇角和隐约含笑的眉眼,虽怒时而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霎时间,连带周遭冷凝的空气都旖旎了几分。 他只在那虚虚一站,随意抬眼,便有叫人陡然生起繁花簇拥美婢在怀之感,再也移不开眼神。 分明是寡淡的五官,却叫这双过于惹眼的眸子一衬,平添了许多温柔又缱绻的意味。连站在风华绝代的巫风身边,也毫不显逊色。 这般让人惊叹的面容……当真是见过一眼,便终将难以忘怀。 巫瑶的步履不禁顿了两息,很快从记忆深处将这位故人捡了出来,嘴角不禁挂上了笑意:“原来是你!” 那凡人公子紧了紧抱住怀中人的手,遥遥颔首,道:“在下玉四千,见过巫姑娘。” “玉四千……”灼灼注视下,饶是巫瑶也不禁心神荡漾。好赖她对着自家师叔那张生来便只招惹烂桃花的俊脸看久了,定力不若旁人,很快便敛去迷离之色,脸上笑意更深,“这个名字,倒是不配你。” “四千前来,是为昔日之约。”玉四千并不回答,话语间不紧不慢,惬意闲适。 “哦?”巫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面相,“你寿数未到,现在寻来,似乎过早了吧。” 玉四千眼睫微垂,掩住那过于招摇的神采,浑身气势一敛,整个人又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巫瑶顺着他视线望去,面上表情凝了凝,“这是……” “舍妹,玉涅。” 狐裘倾覆之下,少女身躯的曲线初具雏形。 这、这是…… 巫瑶眉心跳了跳,半晌没有说话,嘴角的笑意僵住,略微有些挂不住了,面容终于迸出一丝苦意:“玉公子真是抬举我了……” 玉四千面色不改,只道:“烦请巫姑娘移步,听四千一言,也未为不可。” 巫瑶苦笑,尚未来得及答话,眼前忽然一暗,却是巫风往这边微微倾身,面容冷肃,一双寒潭似的眼睛直直将她望着。 “我这位师侄没正经学过医,平日里治个头昏脑热都指望不住,更遑论你这是抬了一具死人来。”巫风语含讥诮,眼睛却仍是盯着巫瑶,微露冷光,似有深意。 虽看不真切那狐裘下掩盖之人的模样,但在厚重的狐裘下闷了片刻,那狐裘之下恁是一丝呼吸动静也无,不可谓不怪。一探之下,那底下分明毫无生气,正是位香消玉殒的佳人。只幸得时值冬日,又有香料遮掩,才没叫尸臭传远。 巫瑶自然明白巫风是什么用意。 虽则世人皆传楚国的王女巫楚擅起死回生之术,只有他们二人知道,那所谓起死回生,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更何况,她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人多口杂,巫瑶也不想多生是非,避过那道过于灼人的视线,勉强点头应道:“确实,我只会种蛊换命,你这妹子这般光景,着实……” “巫姑娘何不一叙,再言其他?”玉四千丝毫不为所动,只坚持道。语气虽然平和,行事却蛮横霸道,叫巫瑶又是无奈又是偶感不悦。 他重新抬眼,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四千接下来的话,兴许能让姑娘想起什么救命法子呢。” 大抵是被玉四千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自信所触动,巫瑶开始对他所谓的叙话起了兴致,面上稍显迟疑,拿余光瞄了瞄巫风,但见他眼睫一颤,眉宇之间隐有怒色,薄唇轻启,眼看一顿训斥就要脱口而出。 约莫是知晓自己的劝说压根不会起作用,隔了许久,巫风复又慢慢阖上唇齿,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巫瑶心头略略发虚,没敢再看他,只抬手冲玉四千做了个手势:“请。” 府门打开,她的手掌却是冲着府外翻开的。 这般待客之道…… 玉四千愕然。 顺势望去,见那处较为平坦开阔,只在三十丈开外余一株三人合抱的乌绒,看起来约莫有百来年树龄。说来也怪,乌绒素来深秋落叶,而今时值冬日严寒,这株乌绒花树繁茂,枝头一团红粉,似乎根本未受寒暑影响。 他不禁收回目光,又望了巫瑶一眼,但见巫瑶颔首示意,便紧了紧抱着小妹玉涅的双手,一言不发走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乌绒树下,近前闻到花果芬芳,不由微微抬头,此树不甚高,然则头大如冠,粉柔柔的乌绒花像一把把小扇子挂满了枝头,吐着细长的花蕊,半白半红,将方圆十丈都纳荫其间,渲染成一片红粉世界。叶片如凤鸟的羽毛般零次栉比地排列着齐齐整整,偶有一阵北风袭来,花枝调皮地轻抚过二人鬓角额头,洒下一派旖旎情丝。 乌绒树虽古老繁茂,毕竟枝矮花低,玉四千身量颀长,整张脸都被花枝掩盖,只堪堪找了一处避开,勉力低头,从垂落的花蕊和球果间隙中投来一眼,眸中神光顾盼流转,甚是风流多情。 看得巫瑶有一瞬的呆滞。 她迅速挪开视线,掠过府门前黑着脸的巫风和一众探头探脑满脸忿忿的童子,忽觉这般情形是有些暧昧,不禁略略尴尬。 不知为何却想起,这乌绒还有两个颇为旖旎的别名,一为苦情,一为合欢。 这么一想……呃,好像更尴尬了。 “咳。”巫瑶见玉四千半天不开口,只得清了清嗓子,好声好气地道,“玉公子有话直说吧。” 玉四千嘴角微微勾起,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又将头颅压低,身子微微前倾,近乎耳语:“听闻巫姑娘得了香笙璧,不知使得可顺手?” 这位玉公子,仍和记忆中一样,平时不太开口,一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把巫瑶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小半步,身子站得笔直,目光如炬,就跟不认识一样,打量着眼前这位凡人公子。 “你……” 区区一介凡人,怎么会知道香笙璧! 要知道这桩事,她自以为做得极为漂亮。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在九天星官的眼皮子底下偷龙转凤而不被发觉的。 这桩事,就连近在咫尺的天璇星君也被蒙在鼓里,毫无所知。玉四千一个凡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巫瑶脸色发白,勉力维持住面上的表情,目光蓦然闪过一道锋利无比的光。“你是……” 险些脱口而出的名字,在舌尖饶了好几道,最终还是强行压在舌根,顺着唾沫吞咽了下去,安生地归了肚腹。 玉四千嘴角笑意更深,缓缓道:“请巫姑娘救救我这妹子。” 巫瑶垂下眼,望着狐裘下无声无息的那具身躯,眼皮微微一跳。“她若还留有一口气,兴许还可种蛊换命。” 话语之中,满含遗憾叹息。 要救一个死人,还是个死去多时的人,谈何容易啊! 玉四千分明不信,轻轻“呵”了一声,眉眼含笑,音色却渐渐低沉。“于巫姑娘而言,举手之劳罢了。” 语气不善啊。 巫瑶的心思仍纠缠在“他为何会知道香笙璧”上头,看待此人总觉压迫感十足,不免心惊肉跳,不动声色地又往后挪了挪。 “昔年巫族覆灭,巫姑娘仅以一人之力,复生全族……” 只听此一言,恍如晴空霹雳! 巫瑶猛然抬眼,脸色霎时间惨白,努力后倾的身子猛然一晃,险些没有站住脚,发髻撞在低垂的乌绒花枝上,花枝摇曳,不知不觉间便挑出了几缕碎发来。 “听闻千年之前,颇受楚武王宠信的巫楚,尤擅起死回生之术。”玉四千眼中的温柔和缱绻尚存,倾吐而出的言语却愈发令人心惊,“武王四十九年,巫楚因谋逆连坐,被绑于郢都千年桃木所制的绞架之上。有周朝最负盛名的十七位得道高人做法,刻七七灭魂咒,降天火焚之血肉,灭之生魂。” 北风呼啸,刮得巫瑶几乎喘不过气来,碎发被风带起飞扬在空中,与乌绒花枝缠绕在一处。 玉四千微微抬手,轻轻地为她撩开缠上枝头的发丝,神色温柔宛如对待全心倾慕的恋人。 “三日之后,武王发兵昆仑南,举兵杀入巫都,却见一片血海,满地残骸。你巫族几千族人,不知为何人所屠,尽数化为血沫渣滓,无一人生还。” 一片血海。 满地残骸。 在血沫和肉沫笼罩之下的巫族。 血海并着火海。 竭力掩藏的阴暗,被人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挖出来,压得巫瑶几乎崩溃。 一千八百年了,那一幕幕惨剧,深深地在她灵魂上刻下了永世不灭的烙印,不可忘之,不敢忘之。 巫瑶身形摇晃,不由扶树而立,脸上强装的镇定彻底崩塌,面皮灰败,神色颓然。 “谁曾想,千年之后,那一批化为渣滓的巫人却再度涌入世间,容颜不老,肉身不死。”玉四千不依不饶,欺身上前,声音沉缓,笑意吟吟,“巫姑娘,要说这起死回生之术,世间还有何人,敢与你比肩?” 第七十六章 生精魄 “……” 因为太过震惊,太过慌乱,太多思虑,巫瑶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凡人公子。 只是个皮相好些的凡人罢了。 他甚至不曾踏上修仙之途,只会些凡尘的武功,所求不过容蔽之所、牵挂之人。会病,会老,会死。 然巫瑶面对这个普通的凡人,却陡然生起一丝莫名的恐惧。 一丝被人窥视而不自知的恐惧。 迄今为止,玉四千只说了两桩事,第一桩暗指她从前任天璇星君的转世身上骗取香笙璧,第二桩则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旧事。 这些事,并不是一个仅有百年寿命、肉眼凡胎的凡人能够知晓看破的。 他背后一定有谁撑腰! 巫瑶蓦然想起在西岭山脚下,有人以幻阵诈得她对天璇的非同一般的态度,又思及一直徘徊在心头的不安:一路走来,先后得香笙璧、弥皇珠、水涵珠媚、三生镜,获之如探囊取物,顺利通畅,近乎反常。 一切如梦似幻,像是早有人安排好了似的。 ——兴许当真已有人为她扫除了障碍铺平了道路,只等她踏上这趟征程,便可以拉绳收网。 正如她这些年来兜着圈子暗地算计前任天璇星君一般。 而她,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幕后之人的傀儡,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在那人掌控之中,任他摆布,从他所愿,为他所用。 会是谁? 长老?巫媛?巫暮?巫祝?巫孙?抑或是…… 脑子里一阵嗡鸣,几乎不受控制地跳出了两句话。 老狐狸说:“不能轻信巫风。” 巫风也道:“老狐狸不怀好意。” 巫瑶不自觉地去抚左手腕上的红玉镯,戴的时日久了,冰冰凉凉的触感上多了些许温润的暖意。 这一灵一仙,一个怂恿了她,并为她打探到各件宝物的下落;另一个,手握着上古神花风华,一面口口声声反对她行此险着,一面又贴心地为她打造了这支可以隐藏神息的镯子,甚至承诺会将手头的风华赠予她。 不可谓不怪异。 或许,如巫瑶一直以来所告诫自己的,他们只是立场不同念想不合。也或许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在撒谎。甚至,各怀异心,别有算计。 一千八百年前,倾慕的夫君带走巫族异宝水涵珠媚,悄无声息地举族飞升。 敬重的师父巫濛谋逆事发,被大怒的武王分尸。随即,武王亲自捉住了他名下的义女、楚国国师的三弟子巫楚,架在刻了灭魂咒的桃木上降天火焚烧。幸而彼时留在楚宫被抓的是分身傀儡,她才得以逃过此劫。 而那时,一无所知的巫楚,正满怀憧憬地潜入蜀都郫邑去见她的心上人,恰好望见穆剑飞升的仙光。狼狈不堪、饥寒交迫的她揣着一碗好心人施舍的水引饼,正哭到不能自已,屋顶上霍然跳下十数巫族死士,竟是事败被捕。 泄露她行踪的,正是她信任有加的婢女。 紧接着,武王发兵昆仑南,十万大军踏平巫都,屠戮全族。 ……一夜之间,从万人敬仰的王女沦为生死不知的异类。 天真柔善的巫楚死了。 不是死于楚都那场天火,而是死于突如其来的众叛亲离。 兵有阴阳两刃,人亦如是。那些仰慕的、眷恋的、信赖的,毫无征兆地变作不见血之软刀、不留情之硬刀、不设防之险刀。软硬兼施,全盘覆灭。 自此之后,她改字为名,摇身一变成了巫瑶。不管旁人如何掏心掏肺,仍旧无法消弥对他人的防备和猜忌。 有时候,巫瑶自个也暗自谴责自个挺狼心狗肺的。毕竟时至今日,对她始终如一的仅有二人,——巫风和青丘老狐。平日总是他们照顾自己,而她从未为他们做过什么,但一旦祸事将至,她头一个怀疑的,居然是待自己最好的二人。 “与其倚仗他人,不妨自建基业。不知巫姑娘可认同?”玉四千收回拨弄乌绒花的手指,重又搭在为狐裘覆盖的玉涅腿弯之上,眉眼带笑,自成一股魅惑颜色。 巫瑶压抑住心头的惊跳,眼底微光一动,即便知道得不到答案,仍旧忍不住低声问:“这些事情,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玉四千眼底笑意重新涌现,明艳夺目,巫瑶却再也没了欣赏的心思。 “交换条件,先救玉涅。” 答案很诱人,然而…… 巫瑶暗自咬了咬牙,声音憋屈:“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现在……”她摇了摇头,不知是懊恼还是郁闷,“我也无能为力。” “昔年巫人成血肉渣滓,你都可以救活他们,何况玉涅尸骨无恙。”玉四千冷笑,面色微微沉下。 巫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沉默,诸般念头千回百转,在心底筛选了一道又一道。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那是一千年前。” 昔日和当今,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玉四千闻言,眸中腾起一丝按捺不住的喜色。而这抹喜色,恰恰被巫瑶捕捉到了。她有些疑惑地想,莫非玉四千方才一席话是想诈自己承认会那起死回生之术?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巫瑶心中便有了计较,只含糊地道:“你妹子这种情况,我真的救不了。不过……”她略微停顿了一下。 这个“不过”,一听就是有下文的。有了下文,也便有了希望。 “不过什么?” 巫瑶瞥见玉四千面上难掩的欣喜之色,抿嘴笑了笑:“虽然不能依靠起死回生之术,但你也知道,我手上有一块香笙璧,可生精魄、肉白骨,兴许能救你家妹子也未可知呢。只是,我需要知道,是何人指点你来找我……” 玉四千神情渐渐变了,眼睛微微眯起,喜色刹那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巫瑶嘴上不觉又是一顿,不知他为何是这副表情。 “香笙璧?”玉四千古怪地笑了一声,眼底霍然覆上一层阴寒,“巫姑娘这是欺我无知么?” “啊?”巫瑶到底心虚,脸上还维持无辜和茫然的表情,心道不好,难道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得如何用香笙璧活人白骨? 却听玉四千冷笑道: “香笙璧固然是神之遗物,可断后世之果,但这于我小妹,又有何用!” “……” 巫瑶彻底懵了。 “说什么生精魄肉白骨的话来诳骗某,实在可笑。” “……”巫瑶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吃力地捋了捋他话中含义,恍然问道,“你是说,香笙璧不能生精魄、肉白骨?” 玉四千只用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望着她。 “你非修仙人士,自然不知其中玄妙。六界之中盛传香笙璧有生精魄、肉白骨之能,昔日九重天阙还有星官为活人性命而盗取香笙璧,这一点不会有错的。” 玉四千缓缓眨了眨眼,眼眸中的神采慑人心魄。须臾之后,他轻轻叹息,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是么?那么,巫姑娘有没有兴趣,来听一听四千的版本?” 巫瑶从善如流地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上古之时,神祇滋生魔性,蜕离形体,形成恶鬼,堕落为魔,引发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战争。在此战间,神与魔同归于尽,世间只剩了最后一位神祇,曰太一。一日,太一自九十九重天一跃而下,消失无踪,只留下八件宝物镇守归墟。” 总的来说,听一个没有踏足修仙之途的寻常凡人讲说上古往事,还是一桩桩怪力乱神、全不可考的往事,感觉颇为微妙。 “随着神祇陨落,神界消弥,归墟固封,护神一脉看守不力,太一神遗留的八件神物先后失落于人间。” 护神一脉,便是前任天璇星君那一族,随着太真登西王母天位,已归附仙界。 “这八件宝物,分别是:窥前缘,三生镜;断后世,香笙璧;斩因果,青无月;循天道,弥皇珠;惑人心,水涵珠媚;生精魄,风华花;肉白骨,无尾联;以及——容量之器,七合。后人称之为‘珠联璧合,镜花水月’。” 巫瑶的眼睛陡然瞪大。 什么? 生精魄,风华花? 生精魄的不是香笙璧,而是风华花?! 她僵硬地扭过脖子,隔着乌绒花枝,望向三十丈外的风华府。 三十丈,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大约是云层深重,光线甚暗,一时竟看不清立于风华府的巫风是何种神情。 “传说,集齐八方神物,有颠覆因缘,逆天行道,扭转乾坤之能。”玉四千平板的声音传来。似乎注意到她的反常,接着道,“无须再看了,这座风华府,虽是养了许多株风华,可风华之王……真正的风华,却不在府上。” 巫瑶心中一咯噔,蓦然回首,满脸不可思议。 “不知巫姑娘可知,月余之前,有数路人闯入了这座堪称铜墙铁壁的府邸,大肆搜罗风华府,然而……”玉四千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意有所指,“一无所获。” 大肆搜罗!竟视风华府的上古奇阵如无物么? 何人有如此本事,又如此大胆? 巫瑶心悸得无以言表。 这么大的动静,童子们却没有禀告。 师叔他似乎也……一无所知。 恍惚间想到,那摇光星君便是在附近失散的。而寻妹的天璇却道,曾见过摇光追随朱獳,又隐约在幻阵中见过巫媛。 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管是何人指使,定然离巫族脱不了干系。 许久之后,她才道:“我会取来风华花,救玉涅一命。” 巫人入府之际,正是巫风在青丘山养伤之时。既然风华不在风华府,那便是巫风随身携带着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青丘山明明没有栽种风华,腻人的香味却飘了满山。 只是…… 巫瑶不禁皱了皱眉,神色阴郁。 这个缘由,她可以想到,那些巫人断不会想不到。 他们明明可以直接抓走巫风用百般手段逼问,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迫使她去向巫风讨要呢?这其中…… “如此,便多谢巫姑娘了。作为答谢,容四千多嘴说一句……”得到一句空口承诺,玉四千显得十分心满意足,仿佛根本不担心巫瑶会食言不救人或者没本事救人,只将手上抱着的玉涅紧了紧,笑容明媚艳丽。 巫瑶心乱如麻,含糊地发了个单音敷衍。 “凶兽朱獳现身潭州,天下当乱,巫姑娘善自珍重。” 第七十七章 赌气 潭州,又名长沙。 南郡有万里沙祠,自湘川至东莱,地可万里,故曰长沙。 至乾德元年,宋□□复置潭州。州境环洞庭湖而立,东西一千六十里,南北五百七十五里。户二万一千八百,乡六十九,是为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民熙物阜。 州西南隔湘水六里,有山岳麓,护城卫江。山不甚高,百丈有余,也不甚大,方圆不过数十里,性如温玉,藏而不露,德如君子,秀外慧中。 此时此刻,一行三大两小正立于岳麓山脚,大人俊俏秀雅,小子圆润可爱,正是巫瑶、巫风、天璇、童子莲藕和童子浮萍等人。 不知是这行人组合太过古怪还是太过引人注目,擦肩而过的游人、书生甚至坐轿的闺秀,无一不回首侧目,上山的道路立时拥堵起来,一行人艰难地小心避开人潮,循着林中径道向山顶挪动。 人潮中,无数毫不遮掩的视线流连于巫风姿容,偶会扫到他身侧的巫瑶,目光却不复情意,个个就算不咬牙切齿也都充满了敌意,最后一望紧跟在二人身后的二位童子,换得一声莫名的叹息。 “……” 巫瑶莫名惹来一身腥,被众人围观得心头直颤,几乎以为要重演“看杀卫玠”的历史了。 这些人满脸“好鞍配了头赖驴”的惆怅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而被彻底无视的天璇星君似无所觉,略嫌焦急地四处探寻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错过了小妹的踪迹。 “哇哦,他们好像把咱们当作仙君和姑娘的儿子了。”童子浮萍冲童子莲藕挤眉弄眼,吃吃笑着,低声说道。 莲藕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圆脸黑沉。“女。” “欸?” “儿……”莲藕伸出短胖的小手,指着浮萍,又指了指自己,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女。” 浮萍目光往下一移,一拍脑门,恍然道:“哎呀我又忘了你是女的!” 他那目光移转得太过突兀,巫瑶的视线不禁也随着挪了挪,正是…… 莲藕一马平川的胸脯。 那一瞬间,巫瑶发誓,她绝对感受到了莲藕这矮墩一般的身躯里爆发出了浓烈的杀意! “嘿嘿嘿,仙君,咱们是不是很像一家人结伴出游呀?”浮萍嬉皮笑脸地抬起脑袋,满怀孺慕之情地盯着巫风,咬着手指头傻笑,那种“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欸”的喜悦溢于言表。 浮萍,这么简洁随意的起名风格,和莲藕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出自他们的仙君大人巫风之手。跟最早陪伴伺候仙君的莲藕不同,浮萍是几百年前被仙君捡回府里来的,他无父无母,自小孤苦无依四处漂泊,生死一线之际,陡然得这位容貌气质绝佳的仙人相救,得以托身仙府,享尽荣华,延绵福寿,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知家庭和乐是何等感受,而以童子之身,也永远不会有儿孙绕膝的那天。 乍见旁人如看父子的眼神,他一时又觉荒唐,又隐隐喜悦,便讨好地探究仙君的神色。 而教他失望的是,巫风目光呆滞了一瞬,神色懵懂,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却看了一眼前方焦急四望的天璇星君,脸瞬间黑了下来,张口就训:“当着九天星君的面,胡闹什么!” 仙君性格急躁,最是缺乏耐心,大抵不喜欢成为“孩他爹”吧,所以这些年也没想过要成家然后生儿育女。 浮萍耷拉下头颅,有气无力地道:“浮萍知错。”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巫风虽是没有过成家的念头,却并非不想成家,只是自小也无父母,于世情一事上漠不关心,加之他少年成仙,还没来得及体会到何谓七情六欲,就做了一名清心寡欲的鬼仙,是以才很难体会他这种孺慕之情。 而作为无端背锅莫名就儿女双全了的当事人之一,巫瑶摸了摸自己的脸,嗷嗷地抗议:“喂喂……我有那么老么……” 她看起来像是会有十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女儿的样子吗? 浮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巫风隐晦不明的神色,自然是不敢随意接话的,莲藕甩过一个“可不!”的白眼,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巫瑶不由瞟了瞟另一位当事人巫风,但见他神色古怪,一会偷笑,一会脸色突变,忽喜忽怒,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瞅见这张十六七岁面容的精致脸蛋露出怒容,巫瑶心头一松,那些不舒服的情绪立即散了个彻底,继而浮上了些许酸意来。 面皮年轻几岁而已,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少年成仙,有什么好得意的! 巫瑶忿忿地瞪了巫风一眼,着重观望着他唇边细细的绒毛和干净的下巴。 乳臭未干,长不出胡子的小儿! 巫风何其敏感,立即察觉到她的不忿和嘲弄,眉心一蹙,抖了抖宽大的袖子,嘴唇翕张,冷声道:“你还想见识本仙的巫术么,巫瑶?” 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师叔侄,懂得怎么拿捏分寸。这个威胁感十足的动作,让巫瑶一下就想到了在西岭山从他袖子里窜出的长蛇,当即浑身一个激灵,毛骨悚然,收敛了神情,紧绷了肌肤,恐惧和难堪从心头袭向四肢百骸,生怕惹得他一个不高兴,又将那恶心人的玩意放出来吓唬自己。 巫风见她受挫后安分下来,不由扬唇,显然见到她憋屈是件让他非常愉悦的事。只是大概由于巫瑶脸上难掩的惊惧和勉力维持的乖觉持续的时间太长,巫风似是才想起什么,嘴角才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马上又压了下去,紧紧抿成一线,懊恼地皱起眉头。 那是巫瑶的心病,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区。 怎么能一心只想着挫伤她的锐气而毫不顾及她的心情呢? 这之后的路途中,无论他再找借口想谈些什么,巫瑶只闭紧了嘴巴低头赶路,不再言语。 六界之中,巫风以貌美和毒舌扬名,是出了名的不会说话。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对谁都没个好脸色,从不在乎会得罪人,然而这次巫瑶没做多过分的事,确实是自己不择手段,理亏在先。 他有心想服个软,奈何怎么说都只换得巫瑶一张冷脸,更是说多错多,闹到最后,巫风忽觉自己这般没脸没皮的讨好实在可笑得很,心烦得满腹郁气,只恨不得拽过巫瑶狠狠咬她几口换她一记耳光,宁可巫瑶谩骂嘲讽,也不要冷漠相对。 只是他也明白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做太过惊世骇俗,为防止失控做出什么事来,他也闭上了嘴。 主子跟姑娘生着闷气,贵客天璇星君又一路一言不发,两位童子心中叫苦,连忙收起嬉笑之态。 一路沉闷。 行至半山,循着浮萍的指示,几人钻往人迹罕至之处,越走越荒凉,灌木也逐渐低矮起来,一望便知根本藏不住朱獳这样的猛兽。莲藕终于忍不住扭头问:“你确定是这儿?” “对!”浮萍答得干脆,一口咬死,“以我浮萍多年‘包打听’的名头,绝对错不了!” 昨日有妇人在此见到了长满鱼鳞的狐兽,惊吓过度而晕厥过去,神志失常,轰动潭州,无数好奇的胆大年轻人入岳麓山寻奇兽踪迹,这也是为什么今日入山之路如此拥堵的原因。 “可这什么都没有啊!”莲藕翻了个白眼,“朱獳呢?星官们呢?” 浮萍看着一望无际的低矮林木,也是心虚得不行,支支吾吾道:“找……找呗,还……还能怎么样?” 道途虽偏僻,但还是有数十名下人簇拥着几位公子和姑娘远远望见了他们,一路疾跑而来,痴痴地望着巫风,上前攀谈,巫风一律冷脸以待,最后还是浮萍出面打了个圆场,将几位请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位主子表情怪异,回头又将巫风一望,目光复杂地扫过神采各异的众人,面露憾色,掩面长叹,依依不舍地作揖告辞。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莲藕被那些人的目光打量得头皮发麻,好奇地问。 “甭管说的什么,将人打发走了便是。”浮萍顾左右而言他,抬起小小的头颅,忍不住又露出一抹诡异之极的傻笑,“仙君容颜撩人,男女通吃,更甚往年啊!” 容颜撩人…… 男女通吃…… “噗——” 巫瑶紧绷的脸皮禁不住绽开,冲身侧望了过去,但见巫风长身玉立,风姿特秀,面如桃瓣,转盼多情,眉梢天然一段风韵,更有平生万种情思悉数堆于眼角。这般招眼的模样,却似一弯冷月般冷情,轻易引来他人侧目。 自巫瑶自记事以来,面对这位十九师叔一直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的,未敢有半分亵渎之意,而最可能有少女情怀的那些年,师叔已被逐出巫族,面都未曾见过,更谈不上会有什么旖旎的想法。及至待武王灭巫之后,二人才算亲近了起来。 无论是寄人篱下还是美色当前,巫瑶不肯让自己受半分委屈,跟这坏性子的师叔斗智斗勇斗嘴,毫不嘴软,不亦说乎。府里一干童子时常用一种崇拜中混杂着复杂的眼神仰望着她,她也未觉自己这番作态有哪里不妥当。 任谁面对同一张脸一千八百年,都能神色如常,该吃吃该睡睡该骂骂了吧? 面对旁人望向自家师叔痴痴的目光,巫瑶仍旧有些不能理解。 外人不知情,她还能不了解这副好皮囊底下是怎样的芯子么? 姿容虽好,然则神情就…… “住口!”巫风果然大怒,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狠狠一瞪自家童子,大有再不住口就将他丢去喂朱獳的冲动。 果然! 巫瑶悻悻地收回视线。 ……神情就未必佳了。 十九师叔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藏不住心事。 这一点,巫瑶就更加不能理解了。这么生气做什么?被夸容貌好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他这么端着,有考虑过思而不得的人的心情么? 巫瑶忿忿地在心底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跟路过的游人一般发出了一声莫名的叹息。 这厢,被训斥的浮萍一脸的习以为常,伸出右手食指摸了摸鼻头,嘿嘿直笑着转移了话题:“咱们在这附近找找吧,朱獳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应该能有所收获。” 头顶烈日,在崎岖的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娇生惯养肉眼凡胎的巫瑶脚板心磨得发热,头顶也被骄阳蒸得滚烫,率先扛不住,愁眉苦脸地叫起苦来:“为什么不能带毕方来?” 带了毕方一飞冲天多好啊,不用走山路,还能俯瞰山丘。 “娇气。” 冷心冷情的巫风毫不怜惜地下了评语。 废话,你是一名鬼仙啊!缥缈无形来去如风的鬼仙啊!能指望他理解拖着沉重肉身爬山的痛苦? 巫瑶顿觉受辱,收起满脸的愁苦,赌气似的往前疾走几步,甩开众人一段距离,待听得后头脚步声还是不紧不慢,众仙人仙童视若无睹地保持着之前赏景一般的速度,一时继续疾走也不是,回头服软也不是,心头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堵得厉害。 说好的爱憎会求不得呢? 说好的不一般的情意呢? 说好的护她永生永世呢?连她辛苦赶路的乏累都无法体谅,反倒恶语相向,百般折辱,诸般嘲讽,还指望他护个鬼啊! 骗人! 冷心冷血的竖子! 用强不成因爱生恨的混蛋! 第七十八章 困兽 巫瑶愤懑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片刻,她左手腕陡然生起一种被烫伤的感觉,却是腕上串着的红玉镯忽然发热,受不住苦的巫瑶当即咬紧了嘴,不致于痛呼出声。随即,背后沉寂已久的宝剑像是回应似的嗡鸣一声,清脆嘹亮犹如鹤鸣凤唳。 在人烟稀少的林地中响起这么一声,不啻平地落雷,同行的仙人和仙童立即将视线投转而来。 巫瑶早已偷偷掩好袖口,目光微闪,掩饰性地挤出一个笑容来:“青铜剑又顽皮了。” 她神情有异,显然是有所隐瞒。然而这行人中,天璇星君忙于找他妹,莲藕不屑于揭穿她的虚伪面貌,浮萍似乎有点怕她,也不敢随意说话,只巫风垂下长而密的睫毛,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袖口,却什么也没说。 这般无动于衷,反而叫巫瑶松了口气。 对于她这种记性不甚好的人来说,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撒谎,因为再无关紧要的谎言,也需要无数个环环相扣的谎话来圆。而在圆谎的过程中,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这一千八百多年来,每每她背地里有所谋划,抵不住巫风几句话就被套出了因果,继而被狠狠羞辱一番。 红玉镯里藏纳着弥皇珠,可循天道,感应其它神物。而靠近巫风和风华府时,红玉镯里的弥皇珠始终平静,平静过头了,反而古怪得很。 ——仅凭这一点,巫瑶几乎可以断定,这只镯子被动过手脚。 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缘故,鬼使神差就将它留了下来,贴身佩戴。 不管怎么说,如今弥皇珠有所感应,那么必有其它神物在这附近! 青无月?无尾联?七合? 会是哪一样呢? 巫瑶一扫先前的颓败之色,小心地感受着红玉镯的温度,斟酌方向前行,一路翻草拨木,引得莲藕频频回顾,忍不住道:“姑娘,朱獳个头不小,这么浅的草木定然藏不住的。” 巫瑶自是不会说她在找别的,只讪笑一下,仍然自顾盯着地面和枝头翻找。 莲藕实在懒得搭理她,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就不管了。 这边气氛尴尬,早已远远窜到前头的天璇星君忽然不动了,紧了紧佩剑,背过手做了个手势。 几人连忙放轻步子走过去,循着他的视线,极目远眺。 这处正是山脊,隔着一处山坳与对面的支峰两两相望。山坳处是一长溜的梯田,绿油油的麦苗连绵环绕,自成一道风景。 在那葱绿麦苗间,隐约可见一头半人高的土黄兽类,那脊背上一道长长鱼鳞一般的突起十分惹眼,隔得远了看不真切。 “那……可是朱獳?”天璇并未见过此兽,不确定地问道。 “看身形应该没错。”浮萍嘿嘿直笑,“我就说我‘包打听’的名头不是吹的,说找到就能找到……” 浮萍还没吹嘘完,莲藕就“啪”地给了他肩膀一下,“少废话,咱们偷偷潜过去,不要用仙力,免得惊动了它。” 几人依言顺着小径向下,沿着梯田之间一脚宽的小道往前,走得近了,越发确定是那惹祸精朱獳没错。只是它身旁不见天璇他妹,更没沾染上什么仙气,显然那位星君已经离开它很久了。 此番说是说找朱獳没错,可找朱獳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天璇他妹,既然他妹的气息已经断绝,无迹可循,这朱獳还有必要捉来么? 五人用眼神和动作和唇语,眉来眼去连比带划地商议了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决定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法子。 “主和”的巫风认为,朱獳毕竟是神兽,捕捉神兽有违天道,既然不见天璇他妹,不如就此作罢,另寻他法。 天璇寻妹心切,明知小妹和朱獳接触过后失踪,自然是不由分说就想捆了它拷问一番的。当然,他大失方寸,全然忘了朱獳不通灵智,拷问起来也是鸡同鸭讲,这就是别话了。 此行是浮萍联络安排的,浮萍私心里不想白跑一趟,又不好跟仙君唱对台戏,所以模棱两可地表态,哪边人多就支持哪边。 其他几人暗暗在心里唾弃他。反正除他以外,表态的结果要么是四之三以绝对优势取得压倒性胜利,要么干脆四之二打平,总而言之没他什么事,——说到底这机灵的小子就是弃权了,谁也不想得罪。 巫瑶原本对此也是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忽而转念一想,前阵子它上风华府讨食,然后师叔就无端大病了一场,这骇人听闻的影响力…… 不能留它在潭州了!赶紧捉了哪偏僻扔哪去! 要是能扔金国去就再好不过了! 让他们围燕山,打汴梁! 让他们搜刮百姓钱帛,掳人妻子! 是以,她果断地支持“主捉”。 这个决定惹来巫风异常不爽的一瞪眼,满含“以后慢慢收拾你”的意味。 巫瑶两眼望天,假装没看到。事关师叔安危,哪怕他用放蛇吓人这种恶劣手段来威胁她,她也不会妥协的。 朱獳兽有着惊人的破坏力,象征恐慌和灾难,且常常和朱厌结伴而行。如今,朱獳据守潭州,朱厌还会远么?自带祸国殃民属性的朱獳朱厌一现世,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引起刀兵相见,天下大乱。中原早已成战场,潭州地处西南,难得偷了一丝闲,如今朱獳现身潭州已达月余,只怕潭州也难以幸免于金兵铁骑之下了。风华府地处潭州边界,莲藕自然是不希望潭州生变的。 于是,莲藕打定主意,捆也得把朱獳捆到荒山老林里去!不能留在人间祸害他人!最好等此间事了,托天璇星君给九天上的兽痴度厄传个话,叫他亲自下界把这祸害给捉回去,祸害祸害他们仙界,还人间一个清净。 莲藕如是想着,坚定地站位“主捉”派。 如此一来,四之三通过“捉”,眼见师侄和童子们一个个都和自己意见相左,巫风气得鼻子都快歪了,然而一人不敌四力,莫可奈何,他也不得不点头,只是反复嘱咐不可伤了它,以免引来天谴。说着,他尤为警告地又瞪了巫瑶一眼。 这一眼之凶狠严厉,哪里像是怀有有违纲常不容于世的情意的样子? 说是有杀妻弃子之仇也不为过了。 巫瑶没好气地别过脸,对这位师叔看待天道谨小慎微的态度无语得很,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放在心上。 时值冬日,自北方引来的麦苗刚刚栽种下去没几日,低矮稀疏,好在那朱獳埋首于田间,偶有山风呼啸而过,穿山越岭,常青林叶沙沙作响,盖住了几人行走的动静,才使得朱獳毫无所觉。 捕捉朱獳的法子,几人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说好。朱獳未开灵智,长于速度,只要将它缚于一地就好擒得很。届时二童子丢吃食吸引它注意,巫风趁机布一个简单的临时阵法困住它,二童子再合力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套上捆兽索,骑在它身上拿捏住它。 不得不提的是,这捆兽索还是朱獳的前主人——度厄星君,在一千年来送来讨好巫风讨要风华花的小礼品,正是克制朱獳的绝妙法宝。听说是当年度厄纵容朱獳横行天庭,惹得天帝大怒,特地赐了这取自昆仑真龙遗骸的龙筋,并经三味真火冶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捆兽索,以便约束于它,防止继续作恶。 如此,能将它困在旧主的旧物之下,重温旧梦,也算是给了它一个圆满。 当距离朱獳只有十余丈时,浮萍给莲藕使了个眼色,二人默契地紧走两步,轻快地直奔朱獳而去,摩肩擦掌着探手入怀,然后…… 掏出了几根骨头。 朱獳似有所察,尾巴猛然竖起,全身毛发张开,瞪大狭长的眼睛,后肢蓄力,眼见就要拔腿狂奔。 骨头破风而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正有山风袭去,传去了骨头上喷香的肉味,朱獳猛然张开长嘴,“朱獳——”一声长嘶,嗷地扑了过来,窜入空中,一口气叼走三根骨头。 莲藕跟浮萍大喜,忙不迭一面从怀里继续取骨头,一面轻手轻脚地接近朱獳,朱獳忙着吃东西,对这两个人畜无害的小童子毫无防备,一口嘎嘣嘎嘣连骨头带肉吃下肚,又巴巴地盯着他们,“朱獳朱獳”地叫唤着。 莲藕继续抛食,巫风趁机摆开阵旗,开始布阵。 朱獳双眼晶亮,如同一只精瘦的土狗般一跃而起叼走骨头,欢快地摇着尾巴。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无所事事的天璇和巫瑶悄悄绕了一圈,一左一右地控制住朱獳的退路,与其他仙人仙童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圆形。 阵旗铺开,阵法低鸣一声,缓缓启动。浮萍作势掏出捆兽索,准备扑上去套住朱獳的脖子,莲藕活动了下脚踝,只待时机一到就会跳起来骑在朱獳背上将它制服。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刻,巫瑶手腕上的红玉镯陡然发出一道耀眼的红光,烫得巫瑶痛呼出声。 朱獳受惊,停止进食,这才留意到身旁围满了狞笑的陌生人,立即伏地身子,从嗓子眼里发出愤怒的低吼。 莲藕心头火气,狠狠瞪向巫瑶,却见巫瑶惶惑不安地抬头望了一眼。 随着这一眼,一股凌厉的灵气自上空袭来。 仙人仙童们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灵力波动,情不自禁地抬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阴影携着一道无比强大骇人的力量自上而下投射而来,转眼就到了头顶之上三十丈。 “当心!” 第七十九章 登徒子 五人当即大惊,霍然四散逃窜。 明明是五人分站五个方向,说是“四散”,那是因为巫风出现在巫瑶面前,拽了她的衣襟向后退。鬼仙缥缈无形,来去如风,一闪念间就出现在二十丈外。 “轰——”一声巨响,天地齐鸣,激起一片尘烟,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待尘烟散去,只余眼前一座新添的巨坑,四周麦苗倒了一地,惨不忍睹。 狼狈跌入田间浮萍抹了一把脸上沾染上的泥,抹得脸上东一片西一片的土黄色,率先爬过去,探着头往坑里看了一眼,“啊”一声,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险些又跌回田间。 见他面上表情古怪至极,巫瑶好奇得很,也想跟过去看个究竟,却忘了前襟上还搭着一只手,这一动,自个正好贴了上去,那手指微微一动,隔着衣裳,偷偷捏了捏她胸口的柔软,掌心擦过最高处的蕊头,激得蕊头陡然一颤,迅速立了起来,一股酥麻的感觉自那处轰然升起,一直蔓延到头皮。 这……这个登徒子! 巫瑶脑袋一片空白,如同被雷劈过一般不能动弹。 他居然…… 她居然……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之下…… 这也太刺激了点吧? 苍天啊啊啊啊啊,这都什么事啊! 那一瞬间,巫瑶忍不住想掩面哀嚎,恨不得跳下那座新添的坑将自己埋起来。 突如其来的颤栗,也让那只揩油手有些僵硬,保持着按着那颗高高耸立的蕊头的姿势。 “噫?它居然会动……” 趁他说出更让人难堪的话之前,巫瑶迅速地探手捂住了他的嘴,恶狠狠地低声道:“闭嘴!不然我……我烧了你那几亩风华花!” 一面咬牙切齿地威胁着,一面心虚地探头四顾。好在仙童们都站在坑旁瞠目结舌地趴在坑旁,眼睛直勾勾看着坑底,甚至怂恿天璇星君跳下了坑。 乍一看上去像是没人留意到这边动静的样子。 加上巫风又是背对他们的,挡在巫瑶和众仙童之间,即便听到这边的动静回头,以他们的角度,应当看不到巫风袭胸这一幕。 等等!她是不是忘了什么来着? 只见巫风好奇宝宝一般满含“它居然会动好神奇哦”的纯洁眼神,全无猥亵之意,倒像是把她当做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在钻研似的,巫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狠狠喝骂一顿吧,师叔他懵然不知自己做了多惊世骇俗的事。按理说,他俩肌肤相亲的次数也不少了,以往自己因为理亏在先由着他占点小便宜,如今只是摸了一把,没……没什么大不了的。 巫瑶咬牙切齿地想:反正这副身体是师叔用泥土捏的,他捏造人身的时候也不知看过摸过多少回了。这不算是最荒唐的一回,而且还隔着厚重的冬衣,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大不…… 没什么个大头鬼啦! 以往二人接触,她全当自己是借宿在泥人身体里,欺负他不通人事,也做不了多过分的事,态度上便比较随意,除了偶尔会羞恼,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无动于衷的,有时候还会暗自嘲笑这位师叔居然对着一堆泥巴也能这么上火,真是位奇人。甚至于前几日在青丘山,这位现学现卖的师叔想对她用强,她半点旖旎念头都生不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 “他居然想被一堆泥巴破身!” “应该让泥巴对他负责吗?” “他是不是经常偷偷对着泥巴这样?真是看不出来……” “师叔要戳一堆泥巴,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 可现在! 现在她居然…… 巫瑶脑子还没转过来,便先感受到捂住巫风的嘴的那只手掌心一阵湿漉,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赶忙收回手去,恰好看见巫风得意地缩回舌头。不待她发作,随即,覆盖着柔软胸脯的手掌好奇地来回摩挲了几下。 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几乎要钻入心口间,胸前的蕊头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头颅昂得更高。巫瑶身子一软,情不自禁地想要轻吟出声,那声吟哦涌至喉咙口,又被清醒过来的她用舌尖压着,强硬地压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轰—— 这样的巫瑶是全然陌生的。巫风惊讶地盯着她,似乎不能理解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怎么就让这位相处了以前八百多年的师侄大变样了。 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当即不受控制地热血上涌,喉头一动,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眸光瞬间幽深无比,得闲的那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托起她的臀部往自己身上压。 这个动作充满了压迫感,巫瑶下意识地一扭腰想要避开,换来巫风近乎粗暴的禁锢。当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时,巫风低低地发出了一声舒坦的叹息,手上加了一把劲,又将她往自己怀里塞了塞,挺着腰难耐地在她小腹间磨蹭,让巫瑶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急切和渴望。 旁边还有那么多耳聪目明的仙人仙童,轻易就可以发现这边的不对劲,可他竟浑然不放在心上,随心所欲,毫无顾虑。 因害怕被人发现的极度惊慌,导致了身体的极度敏感。随着巫风的手掌在她身上流连,带起一道道熊熊火焰,勾起巫瑶潜藏已久的渴望,也燃烧着她的理智。 在这样双重刺激下,巫瑶差点崩溃了。她一直知道这位师叔只是皮子好看,内里却是个浑人,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浑成这副德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无半分顾忌,视礼教纲常于无物。巫瑶几乎不会怀疑,如果再不阻止的话,他真的能干出当场就把她办了这种混账事。 作为一个女人,巫瑶虽是脸皮厚了些,在底线上还是偏向保守的,至少还保留着作为人的基本礼义廉耻,见他这么乱来简直羞愤欲死,用她所能发出的足以让他在这个距离听清楚的最低声,附耳道:“这里这么多人,你……你是想让我一辈子无法做人么?” 话一出口,巫瑶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好像被自己吓到了一样,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番话说得绵软无力,蕴含着耐以寻味的示弱和暧昧,听得巫风心头火热,几乎把持不住,巫瑶甚至清晰地感受到贴着她小腹的小巫风狠狠跳了跳,托住她臀部的手掌越发的不客气。 巫瑶不知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还是被小巫风吓到了,整个人处于一种神游天际的状态。 什么?她刚刚说了什么? “再动手动脚,我就让你不能人道,至死都是个童子鸡!” 噫,不对,他死的时候确实是个童子鸡没错啊。 不不!这不是重点好吗! 重点是,她本来是想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态度强硬地威胁他的啊! 恶狠狠呢? 强硬的态度呢? 说好的威胁呢? 什么叫“这里这么多人”! 苍天啊,她到底说了什么丢人的话? 师叔他……会误会的吧,一定会的吧! “暂且放过你。”由不得她多想,巫风已经有所行动,狠狠在她身上蹭了一把稍作纾解后,忍耐着微微松开禁锢着她的双手,伸出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激动(?)得忘了阖上的唇瓣,而后贴近她的耳垂,喑哑的嗓音低低传来,“等得了闲,你须得好好补偿我。” 补偿…… 巫瑶目光呆滞,补偿啥? 她头皮一炸,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望见巫瑶兴奋(?)颤抖的模样,巫风满意地点点头,将脸埋入她秀发间,深深吸了口气,似乎生怕自己后悔似的,用最快的迅速推开了她,迎向凛冽的山风,吹风降火。 巫瑶跟吓傻了一样呆呆地望着他。 巫风斜眼将她望了又望,没忍住又探过头来,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咬。 三息过后,巫瑶瞪圆了眼,咬住嘴唇连连后退好几步,拉开一段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侧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小心遮掩住让人血脉偾张的痕迹。 出了这么一场闹剧,四周流淌的风像是也热乎起来。 她目光游移,假装看不到巫风肆无忌惮落在她胸口的目光,那直勾勾的目光仿佛已经透过了衣裳抚在被遮掩的肌肤上,几乎将她灼伤。 危机感油然而生,巫瑶不禁吞咽了下口水,试图转移话题,冷不防语气却支吾起来。 “师……师叔,不去看看么?” “看……看?”巫风喉头一滚,眸光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刷的一下通红,跟着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用一种期期艾艾的语气小声问,“你方才还说……可、可以吗?” 可以…… 可以什么? 等等,说什么?喂喂你脸红什么!好端端的装什么纯情少年,方才又强势又无赖登徒子做派的难道不是你么! 一愣之后,巫瑶总算反应过来,眼见他局促而兴奋的表情,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终于确信自己没有想错,一时又羞又气,伸腿踩了他一下,在他白云底的靴面上留下一个充满愤怒的黑黄鞋印,忿忿道:“想什么呢!朱獳好像掉坑里了,咱们快去看看。” 耽搁了这么久,还差点在她前夫和府邸仙童面前上演一场活春宫。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巫瑶完全不敢想下去,不然又想跳坑自埋了。 “啊?……哦,哦。”巫风神情尴尬地瞄了她一眼,又马上故作镇定地掉转视线,面上迅速恢复了一派清心寡欲、冷淡高雅。 这叫人叹为观止的变脸速度,如此若无其事,如此矜持禁欲! 巫瑶不禁又产生了方才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全然是她的错觉的想法,腹诽了几声,甩了甩头,将纷繁的情绪抛开,将那个调笑无赖厚脸皮的巫瑶调节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土坑走过去,倒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唯有两人红红的脸颊和耳朵尖,依稀存留着暧昧的痕迹。 童子们随口呼喝着被他们坑得跳下了坑的天璇星君,两只耳朵早已竖得老高,听到仙君和姑娘走近,依旧彼此眼观鼻鼻观心。这副过犹不及的姿态,已经摆明了“我们什么都知道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巫瑶一看他俩这模样就明白活春宫被听墙角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强忍羞愤,念及二位小童子好歹给她留足了面子,她也就继续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蒙混过去了。 原先他们所站的位子上,出现了一座深约三丈的巨坑,坑底躺着一把巨大无比的刀,刀上站着皱着眉头的天璇星星君,天璇脚底下还趴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正狼狈不堪地往外“呸呸”地吐着不小心吃到嘴里的土。 巫瑶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却见浮萍窃笑着凑过来,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姑娘放心,此人交由我们打探消息,姑娘就甭管了,早日‘得闲’寻个清静的去处‘补偿’仙君吧。” “……” 可以将这动辄开黄腔的童子拖下去活埋吗? 第八十章 修心 闹出这般浩大的声势,朱獳早就趁乱溜走了,半点气息都没留下。朱獳心性胆小,无主相护时往往闻灵气而后奔,找个偏僻的山洞躲起来,等它感觉彻底安全了,才会重出人间。而在它躲藏的那些日子里,以藏身洞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如受到诅咒般不得安宁。 这下子,众人就算想找它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也因为如此,众人脸色都很不好,五双眼睛齐齐瞪向坑里的少年。 “喂,我说……喂,你这个人怎么不搭理人呀!” 五人当众,以浮萍的脸色最难看,连问了几句,见那少年不肯答话,气愤地撸起袖子,看那架势巴不得跳下去狠狠干一架。 那少年穿了一身黑色的毛皮大氅,大氅上落满了细碎的雪,毫无形象可言地吐出在俯冲而下时不小心啃了一嘴的土,抚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这才抬起头来,先是看了看同在坑底的天璇,嘴巴一咧,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多谢了,大兄弟。” 那表情,要多憨厚(傻)就有多憨厚(傻)。 接着,他又抬头望向地面的几人,笑得愈发憨厚(傻)了。 “我这兵器不听话,净给我惹麻烦。” 一说起这个,浮萍又开始磨牙了,“你还说!你赔我朱獳!” “侏儒?”少年困惑地搔搔头,一面示意天璇让让,一面在坑壁上踹出个落脚的地方,费力地将坑底巨大的刀撬起来,念一声“收”,那大刀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成了三尺长短。 “你们要侏儒做什么?” 少年将大刀在腰上别好,手脚并用地攀爬上来,回头看了看仍在坑底的天璇星君,“大兄弟,你是不是上不来啊?”天璇露出一个“你是不是在逗我”的受惊表情,显然少年并不懂察言观色,回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半跪在田埂间,弯下腰向他伸出手,“哈哈不用不好意思,这么高的洞,上不来也不丢……” 没等他唠叨完,天璇星君背后的无雏剑已化作一道流光,天璇微微抬腿,将无雏剑踩在脚下,眨眼间便出现在田埂间。 “脸……”少年接着说话,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坑底,整个人几乎趴了下去,“人呢人呢?完了他是不是被我砸死了!不对,人死了会留下尸体的,难道是白日见鬼?呜呜呜,好可怕!……” 五人齐齐无语,或撇嘴或翻白眼。 吃土少年,你早前从天而降时那股骇人的气势呢? “师父你在哪儿,跟徒儿回咸阳吧!呜呜……徒儿不想在这里,呜呜……” 样貌清俊身份尊贵天璇星君也不知道为何,自打他下界以来就总是被人无视,不禁叹了口气,无力地刷了一把存在感:“韩少侠……” 少年终于止住大哭,泪眼滂沱地抬起了头,目光一落到天璇身上,惊得一个起身,腿脚一歪,差点又滚下大坑,“你你你……”他显然吓得不轻,“你还活着?” 天璇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疲于回答。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韩?” “几个月前,我们在江陵府见过。”天璇说完,见少年困惑地搔头做回忆状,不禁惆怅地摸了摸脸,难道他平平无奇到了叫人记不住的地步? 好在,少年冥思苦想许久,终于还是将他回忆起来了。 “哦——”少年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用一种略带腼腆和愧疚的语气说道,“你是那个一团黑气的大仙!” 什么叫“一团黑气的大仙”? 天璇的脸还没来得及黑下来,旁边一身泥水的浮萍“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大仙?大仙哈哈哈……” 作为管事童子,莲藕尽职尽责地提点了一句:“咳咳,浮萍,慎言、慎言。” “哦。”浮萍乖乖地安静了不到三息,突然瘪了瘪嘴,再度爆发出与他身量全然不相符的大笑声,“哦不行,我控制不住自己……大仙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我会想起民间那些跳大仙的把戏?哈哈哈我要笑死了!” “咦?这个声音,是刚刚找侏儒的那个人?”吃土少年的注意力总算被牵扯过来,迷惑不解地上下打量着还不到他胸口的浮萍,“你自己不就是侏儒吗,还找侏儒做什么?” “……” 什么朱獳? 他是人,怎么会跟朱獳那丑东西扯上关系! 浮萍睚眦欲裂,正要喝问一声“你是瞎的吗”,话还没出口,突然福如心至,意识到此“侏儒”非彼“朱獳”。 “混小子!我要揍扁他,把他的骨头串成足链,把他的肉熏成腊味!”浮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嘶吼一声,挥舞着小拳头冲了上去,“莲藕不要拦着我!” “哦。”同为“侏儒”的莲藕也起了种物伤其类的心态,一把松开拽住浮萍衣角的手,“去吧浮萍!” “欸欸?”冲过头的浮萍一个没刹住,险些把自己那颗大好头颅直接送上人刀刃上,“啊啊啊吾命休矣!仙君救我!” 吃土少年莫名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侏儒”直直冲自己刀上撞来,手腕一挑,换了只手握住刀柄,避开锋芒。 随着砰一声,浮萍在巴掌宽的小渠中滚了一圈,滚到麦田里又来了个狗啃泥,整个人像是才从臭水塘里捞出来一样,嘴里还噗噗往外吐着泥水泡,这倒霉模样逗得莲藕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可以啊浮萍,你不是一直想在府里辟几亩田地体会一下农趣吗,今日可算叫你如意了,咱们府里也不必真的开垦一畦田闹得不伦不类了。” 浮萍见状气急,破罐破摔地扑了过去,也让她感受了一把“农趣”。 两个小童子在麦田里滚做一堆,如同乡间最常见的小儿打架一般,你扯我头发我踢你脐下三寸,可怜所过之地的麦苗遭了殃,再也直不起细小的摇杆来。 只滚了不过十弹指间,两个珠圆玉润的小童子就变成了脏兮兮的野猴子。 幸而如今是冬末,田里栽种的是北方引来的旱栽麦子,田埂间人为挖凿的细小水渠已被堵得七七八八,麦田里还算干燥,没有多少泥水。若换做夏日,通常情况下荆楚种的是从占城国引来的水栽早禾,这二人敢在水田里打闹,非得成两个泥猴子不可。 风华府的二位大人均露出“认识他们好丢脸啊”的神态,羞愧地伸手捂着脸面。 自打这浮萍童子一张口,天璇星君面皮抽搐的动作就没消停过。他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外界会传巫风仙脾性暴躁了。——有这样顽劣的童子朝夕相伴,的确想不暴躁都不行。 半炷香工夫后,莲藕骑在浮萍身上将他彻底制服,成功用尖利的指甲在浮萍身上掐下无数阴伤。她得意地咧嘴一笑,使劲捏了捏浮萍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脸,捏得他嗷嗷大叫,这才发表获胜感言:“手下败将!你要时刻记住谁是府里的掌事童子,以后只能我欺负你,你不得反抗,知道吗?” 浮萍撇着嘴,含糊地哼哼。 “记住了吗?!”莲藕猛地扯了扯他头上的发揪,厉声喝问。 “知知知道了!” 这厢终于闹完了,莲藕满面春风,浮萍乖乖认命,巫风脸色却很难看,冷声道:“还不起来?成何体统!” 巫瑶在一旁点头助威。 就是就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男男女女滚做一堆,多伤体统啊。(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想起莲藕是位童女了。) “莲藕、浮萍,你二人可知错?” 二童子各自爬起,瘪嘴道:“莲藕/浮萍知错。” “错在何处?” “莲藕不该欺凌弱小。” “浮萍不该跟弱质女子斤斤计较。” 二童子对视一眼,各自不满,异口同声问:“你说谁是弱小/弱质女子?” 噫?重点难道不是体统风化吗? 巫瑶揉了揉眉心,有些看不懂了。 “那是你二人的私事,本仙不会多问。”岂料巫风却是摇头,肃然道,“凡人生存不易,你二人自顾打闹,毁了此间田地,可有想过来年春天,凡人失此收成,将何以维生?” “不会吧,不过几株麦苗而已……” “浮萍!”巫风浑身散发着让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寒意,精致的脸蛋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你可记得当年你是如何来到风华府的?” 浮萍瑟缩了一下,原本因为不服气而挺得直直的脊梁慢慢地弯了下去。 “……浮萍记得。” “你如今衣食无忧,便全然不顾世人也会遭遇饥荒么?” “不,我……” “本仙为你起名浮萍,是望你一叶经宿即生数叶,可不是教你忘本的。” 巫风的指责毫不留情,针针见血,听得浮萍面上通红,小小的身子彻底佝偻下去。 “浮萍知错,浮萍会弥补过错,定不叫仙君失望。” 巫风对此不置可否,凌厉的眼神扫过莲藕。莲藕立即大叫一声表明立场:“仙君,莲藕知错了,莲藕会做出补救,并向种田的阿伯道歉,求得谅解。” 二童子认了错,负手垂头立于一侧,神情乖觉,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了。 原本好好的气氛,彻底毁于一旦。 巫风严厉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声势为之一变,颇能唬人,不仅二童子战战兢兢,就连巫瑶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在一瞬间就回归到了惨痛的童年,那些被巫风逼迫学习巫术的日子。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了,这个才是师叔原本的样子。 那些暧昧、不堪、缠绵、情动,根本就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叔啊。 那位吃土少年全程懵懂无知,完全搞不懂事情是怎么从侏儒撞剑自尽(?)发展到侏儒被同伴殴打再到侏儒被主子痛斥的,难道这年头自尽未遂的人还会被主家责罚?好像有点残忍啊…… 他实在想不通,便随意扯了扯几人中他最熟的一位袖子,“大仙,他们在说什么?” 天璇的目光胶结在被少年毫不客气扯住的袖子上。 “他们啊,在修心。” 吃土少年表情更加迷茫了,满面写着“你说的是人话吗为什么我更加听不懂了”。 “这位巫风仙……”天璇移转视线,定定望向巫风胸前心口的位置,似觉奇妙得很,喃喃声极轻,轻得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传不到第二人的耳朵里,“竟是个有心的鬼仙呢。” 凡人修仙,必先修身再修心,修得太上忘情,方成大统。 “有心……” “也可成仙么?” 第八十一章 同根同源 “你是说这个啃泥巴的家伙是江陵府追着我喊师父的那货?” 岳麓山上,二个小童子乖乖留下来善后,等待着种田的阿伯出现赔罪,其余几人不死心地在附近转悠,寻找蛛丝马迹。 吃土少年一听他们在找人,可开心了,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跟了上去,说他也要找人,正好一道。天璇星君看起来跟他有些交情,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待听到什么“师父”“杨莹”“江陵府”,巫瑶老觉得有种微妙的熟悉感,顺口问了一句,结果天璇说他就是二人曾经在江陵府遇到过的修士,惊得巫瑶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那个二十四孝徒儿?叫什么假的。” 吃土少年一听,不乐意了,两颊气得鼓了起来,板着脸一字一顿地道:“我叫韩真,如假包换的韩真,不叫韩假。” “欸?” 和印象的二十四孝徒儿不太像啊? 巫瑶毫无记错人姓名的尴尬,猛一扭头望向天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低声问:“他不是这儿有点那什么嘛?” 天璇瞥了瞥韩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他怎么不追着人叫师父了?” 几个月前韩真见到剑侠打扮的姑娘就哭着喊着师父你不要我了,后来甚至发展到非指着一个糖人是他师父,现在想来还是记忆犹新仿如昨日呢,怎么这小子转性了,居然不喊她师父了? 天璇咳了一声,低声道:“私以为,兴许跟巫姑娘的装扮有关。” 装扮? 巫瑶摸了摸脑袋上的发髻。 哦是了,在江陵府的时候,出于对剑冢的尊重,她佩戴了一把剑,特意换了个道姑头样式的发髻,看上去跟普通的女剑侠没什么区别。如今离了剑冢,便和男子一样束起了发。莫非因为这样,韩真就不认她了? 不止是巫瑶惊呆了,那韩真亦茫然地望着她,全无在江陵府扑过来大叫“师父”的热络。 天璇似乎觉得很有趣,转头对韩真道:“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不认你师父了?” 韩真把脑袋和双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不,她不是我师父。” 巫瑶莫名就不开心了。这才过去几个月,哪怕气色再差,也不至于模样大变到让人矢口否认吧? 这个韩真难道真是靠发髻来认人的? “这位姑娘身上有生气,不是我要找的人。”韩真指了指巫风,固执地道,“他们俩的气同根同源,一脉相承。” 同根同源么? 天璇面色一肃,蓄了仙力凝神望去,果见这对师叔侄身上浮着一层极淡的生气。 鬼仙,尸解成仙……也会有生气? 在江陵府时,巫姑娘身上有生气么? 说起来,巫姑娘最近的表现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非人非鬼的异类。——除了她长生不老这一点极为蹊跷以外。 天璇细细想去,一时觉得有,一会又觉得没有,后脑倒是隐隐作疼起来。 “你是说,你师父身上没有生气?”巫风脸色大变。 “啊。”韩真抓了抓头发,干脆地点了点头,见三人面色古怪,手足无措地问,“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万物生而有灵,什么样的东西会缺少生气? 巫瑶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巫风,正好与后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我知道了!你们见过我师父对不对?”韩真突然大叫起来,模样颇为得意,“师父身上的气很特别,很容易认出来的。” “……倒不是见过。”巫瑶目光闪了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和煦如风的笑容,“不过,我们也正在找这样的人。也许我们找的就是同一人呢。” 对于她随口扯谎的本事,巫风早已见怪不怪,眼皮跳了跳,理解地没有开口。 天璇毕竟是新来的,不知道这是巫瑶在忽悠老实人,奇怪地想:他们要找的不是小妹么? “哈哈真是有缘!我们一起找吧,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 “对了,你师父叫杨莹对吧?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家中长辈可还健在?你们是几时走散的?” 韩真这个老实人果然上道,一一道来。 “我师父叫杨莹,是在一年前失踪的。那天我有事出了趟门,回去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韩真说话颠三倒四,巫瑶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打断他:“回去?回哪儿去?……是绑架么?” “咸阳的无名山,我们一直住在那儿。” 巫瑶揉了揉额角。 无名山什么的,一听就很敷衍好嘛。 “她的模样……”韩真困扰地想了想,一脸认真地道,“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跟你们长得一样。” “……” 世上会有人跟所有人都长一个模样吗?他说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年纪是什么意思?” “……” 小子你有没有做人的常识! “长辈嘛,我没见过,师父也从来不提。不过每年清明师父都会烧很多纸钱,我想大概是死了吧,跟我全家一样。”韩真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戴了面具一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巫风、巫瑶两人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这么笼统的线索,要怎么找? 难道见人就问“喂你是不是叫杨莹你有生气吗”? 韩真突然看了看巫瑶,面露迟疑,“其实……姑娘有一个地方和我师父很像。” “什么地方像?”巫瑶感兴趣地凑了过去。 韩真指了指她胸前鼓起的地方,眼神又单纯又干净。“就这儿。” “……” 他是故意的吧?一定是的吧! ** 突然出现的大坑前,朱獳消失的地方。 童子莲藕和浮萍为赎罪而留了下来,挽起袖子,跳下麦田,将压塌的麦苗一一扶起。 “呲——” 冬日的山风湿冷无比,刮在□□在外的手肘上,浮萍冻得连打了两个哆嗦。 二位童子都没有下地的经验,麦苗是扶了倒倒了又扶,折腾半天都没扶起来,你看我我看你。 “莲藕,为什么麦苗扶不起来啊?” “这些阿斗!”莲藕气呼呼地抡了抡肉肉的小短手,“麦苗又不是早禾,不能直接插入水田,只能翻一遍土重新栽种,可是这荒郊野岭的上哪找耙子?” 两只脏猴子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地麦苗发呆。 “要不……还是等种麦子的阿伯来吧。”浮萍见自己身上的白衣脏得不能见人,索性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 莲藕不死心地扒了扒土堆,将麦苗往下按了按,差点把麦秆掐断了,吓得赶紧收手。 “小孩儿,你这样做救不活麦子的。” 忽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二童子猛地抬头,见到一位小姑娘正皱眉望着他们。 来人梳着双环髻,饰以绿翠,身着翠色窄袖短襦,下身配一条青碧色长裙,腰间挂一块碧玉环绶,尽管装饰简单,衣料也不招眼,身上莫名就散发着“我很有钱快来舔我靴底”的气息。 “哦。” 在这么清丽可爱的少女面前,莲藕显得有些局促,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裙摆。 少女冲一侧扬了扬下巴,“那个坑是你们弄出来的?” 一说起这个,浮萍就横眉竖眼了。“怎么可能!” 少女施施然走上去,沿着坑边来回走了两圈,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指搭在下巴上。 “我想也是。” 二童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有什么企图,完全摸不着头脑。 听她口音像是京城人,千里迢迢来岳麓山做什么? 荒郊野外,孤身少女…… 怎么想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喂,那个人去哪儿了?” 谁? “砸出这个坑的人。”少女的下巴扬得老高,说话很不客气,态度骄纵得很。 莲藕对这样的贵女一点好感都没有,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少女等了一会,见他们不说话,更加不悦了。“喂,风华府的人都这么没教养吗?” 一听到风华府,浮萍猛地跳了起来,满是戒备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 这个蠢货! 莲藕无力地捂了捂脸。 别人诈他一句,他就不打自招了。 “我?我的名讳,你们还不配知道。”少女嗤笑一声,歪着头看向相对还算冷静的莲藕,“管事的?那个人去哪儿了?” 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让莲藕气得圆脸通红,抿着嘴不愿回话。 “说话!聋了还是哑了?” 少女很没有耐心地拽住莲藕的小胳膊,莲藕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娇弱,却是个力大无穷的主,没忍住“啊”了一声,随即狠狠咬住下唇,倔强地瞪着她。 “莲藕……” 莲藕一惯能忍,能让她叫唤出声,可见是疼到了极致。浮萍吓得脸都白了,“喂丑女人,你放开她!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活了不知道几百年了的孩子?”少女嘲笑了一番,突地脸色一变,“你管谁叫丑女人?” “你啊!” 少女怒极,手上加劲,疼得莲藕冷汗直流。 “喂!你放开她!欺负弱小算什么好汉!” “风华府的不是仙人吗?你们算什么弱小。打不过我一个凡人,倒是我的错咯?” “你要脸吗?居然跟我们风华府比打架?” 这蠢货!蠢货! “浮萍!”莲藕厉声喝道,声音因为疼痛而略带嘶哑,“闭嘴!” 少女突然笑了起来,不同于阴狠暴戾的性格,她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具有迷惑性,天真可爱,可谓笑容可掬。 “果然如此。” 少女猛然缩手,毫无防备的莲藕在反作用力下栽了个跟头。 “听说巫风不会仙术,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手下也都是些弱鸡。——也是,一些个杂役童子,一抓一大把,能有多大本事?” 二位童子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回去禀告你们主子,赵沅娘改日登门拜访。” 第八十二章 大师兄 少女甩下一句话,负手离去。 赵沅娘?何许人也? 二位童子对此一无所知,面面相觑。 等她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山顶,浮萍才结结巴巴地问:“冲冲冲仙君来的?” 莲藕霍然出手,一拳揍向他。 “欸欸你打我干嘛,别打脸别打脸!” “你这混小子!嘴巴怎么这么不靠谱,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莲藕狰狞地呲牙,“是不是看她长得可爱,见色忘义!” “我我我我冤枉啊!”浮萍泪眼汪汪地捂着脸惨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我这张嘴……” 莲藕一听,更加生气了。“我让你控制不住!让你控制不住!” 直把浮萍揍了个鼻青脸肿,她才消气停手,郁闷地瘫在了田埂上。“这下可怎么办?这女的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 “我说……她是不是想逼亲?” “逼啥?” “咱家仙君的美貌闻名六界,想必是恋慕他的女子……虽然说为人彪悍了点……” 莲藕冷笑:“你怎么不说她是为了风华花而来?” 浮萍干巴巴笑了两声,理亏地摸了摸鼻子。 莲藕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问:“你方才说她问你话的时候,你嘴巴不受控制?” 浮萍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每次说完我就觉得不对劲,可她一问,我就又……”他懊恼地缩了缩小身板,“我太沉不住气了。” “听说凤凰城有一种蛊,叫做从蛊,可以在短时间内控制住人的口舌。” 凤凰城…… 莲藕垂下眼睑,只觉遍体生寒。 “你是说……我中蛊了?我身上有一条虫子?”浮萍怪叫一声弹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胡乱拍打着衣裳,“在哪里在哪里!快快给我捉下来!” 莲藕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别找了,从蛊的寿命只有十息,一死即焚。” 看这姓赵的打扮就不是巫女,多半是粗学的鸡毛蒜皮。 从凤凰而来,去往风华府…… 不,他们这次出门并不招摇,以一行人的谨慎,断无可能一路被人跟踪至此。如果姓赵的真是为仙君而来,应该直奔风华府才对。 难道…… 也是为朱獳而来? 她找朱獳干嘛? 莲藕心绪纷繁,小脑瓜迅速转开,木着一张圆脸,看上去有种与外貌年龄十分违和的严肃和成熟。 浮萍在听完她说的话后颤抖着小身板翻遍了全身,果然在一处衣角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焚烧痕迹。想到有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就恶心得不行,捂着胸口干呕。 “你们两个小儿!坐俺田里做什么!” 两人正各怀心事,头顶猝不及防炸开了一个粗犷的声音。 二位童子沉浸在各自的心绪中,茫然地抬头,却见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伯正恼怒地瞪着他们。 “乳臭小儿,是你们做的‘好事’?” 老伯放下肩上扛的锄头,双手搭着木头撑在地上,冲一片狼藉的麦田努了努嘴。 二童子这才想起自家仙君的吩咐,利索地蹦了起来,讪笑道:“啊,阿伯,听我们解释……” 二人七嘴八舌地将他俩在麦田打架的事抖了个干净,态度诚恳地自请赎罪,浮萍更是机灵地递过了一贯钱。 一贯钱,够买一石米面了。被二人压倒的麦苗并不多,有十几株未伤到根本,重新栽下还能活,这些折损的小麦充其量出产也不过一石的十之一二,怎么看都算够诚意的道歉了。 那老伯听完后没反应,晒得黝黑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神情。 人精浮萍立即黏上去,绽出一个可爱无比的笑容,讨好道:“阿伯,我们真的知道错了……这钱就当是给您赔罪的,您就收下吧,甭跟我们这些小的计较了。至于压坏的这些麦苗,我们倒是有心想补救,奈何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着实无能为力。” “唔,小儿倒是有心,俺就不为难你们了。” “阿伯真是个大大的好心人!小子不打扰您忙活了,有事先行一步。” 浮萍窃喜,拉了莲藕就想开溜。 “等等!” “怎么了阿伯?” “俺只说不为难你们压坏麦苗的事。”老伯举着锄头当拐杖,一步一步走到田埂和田地之间那个巨大无比的坑前,慢吞吞地说,“这坑得另提。” “咦?这不是……” “小子,砸坏了俺的地就想溜吗!” “可这并不是我们砸坏的啊!” “你们一出现,俺麦子就倒了,坑也冒出来了,不是你们干的,难不成是俺老汉干的?来来来,乖孩子,锄头给你,帮俺把坑填平了。”老伯狰狞一笑,“不认账?可以,走,跟老汉去见官。” “阿伯你不能这样!你不是大大的好心人吗?” “是啊,可是好心人也是要吃饭、也有三分脾气的啊!少啰嗦,你们是哪家的小孩,速速跟俺见官去。” “别,欸!我填,我填还不成吗?” “啊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锄头,救命啊……” “哎哟喂我的腰!嗷——” “仙君救我!我保证再也不胡闹了呜呜呜……” ** 梯田上一片凄风苦雨,山腰上却是另一派景象。 “师师师兄?” 一行四人晕头转向地在岳麓山寻了一通,朱獳没找着,倒是遇到一个绝对让人意想不到的人。 被巫瑶称作师兄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脸型瘦长,眼睛细长,面色带着一种常年不见日月的苍白,着一身标志性的巫衣,发间竖着一根光滑可鉴的桃木簪,别无装饰。 听见巫瑶的呼喊,他匆匆的步履略微顿了顿,偏过脸来极快地打量了这行人一眼,双眼一眯,显得冷淡而无趣。 “哦,三师妹。” 他的声音也是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 “大师兄,真的是你!”巫瑶且惊且喜,像一阵风一般飘了过去,神色难掩激动,“你怎么走出巫都了?族里出什么事了吗?” 相比巫瑶的欣喜若狂,这位大师兄的态度冷淡得尚不如陌生人。 “无事出门走走。” 巫瑶被这么敷衍的语气堵了堵,面色也有些讪讪了,喃喃道:“算起来,我们至少有好几百年没见过了。” “嗯,似乎是的吧。”那人嘴角紧抿,显露出一种应酬般的不悦。 另一边,天璇和韩真带了几分探究,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二人。 看样子,巫瑶以前跟这位“大师兄”的关系不错,只是多年不曾联系,不知出于何故,“大师兄”态度微妙,却让巫瑶显得无所适从起来。 “啊,对了。”巫瑶忽然兴冲冲拉过巫风,笑道,“大师兄,这是十九师叔,你还记得他么?” 大师兄目光如电似的扫了过去,声音愈发冷淡。“十九师叔?竟还没死?” “……” 这话里浓浓的硝烟味,让巫风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 “咳,其实,其实死了的,尸解成仙了……”巫瑶盯着巫风吃人一般的目光,硬着头皮含糊地将往事一笔带过,为了缓解尴尬,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巫风道,“师叔,我大师兄,你还记得么?” 巫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对面之人,很快移转目光,一言不发。 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师叔……”巫瑶葱白的指尖掐着巫风的袖子,讨好地摇了摇。难得有求于人,她一贯冷硬的口气有所松缓,尾音微微扬起,带了或有或无的撒娇意味。 兴许是这股就连巫瑶本人也没能察觉到的意味,让巫风原本低落的心情一下好转了不少。他终于将目光投转到对面,嘴角勾了个讥诮的弧度,回以一贯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出的内容却叫人恨不得啃其骨啖其肉。 “巫亶?竟落得倚仗女人相护,真是稀罕。” 二人目光相撞,似有刀枪剑鸣之声,平静的河面下流淌着汹涌的暗流。 巫瑶不知所措地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试图缓解他们之间莫名的敌意,然而适得其反,劝到后面,面上已有灰败之色。 巫亶显然也没耐心唇枪舌战,随口敷衍了几句,便要告辞。 临走前,他非常不屑地瞥了一眼巫风,正色道:“三师妹性子天真柔善,可千万当心了,莫被那披着人皮的玩意糊弄,害人害己。” 巫风不甘示弱地回瞪他一眼,也对着巫瑶道:“巫瑶,这世上总有人喜爱自以为是,当自己洞悉了一切,其实不过他人手中牵线傀儡,指哪打哪的主。” 被夹在中间的巫瑶同时面临两个指桑骂槐的煞神,急得恨不得晕过去图个清静。 巫亶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当年十四师叔遭难,还未让三师妹警醒么?” 欸? 巫瑶这才意识到巫亶对巫风的奇怪态度是出于何种原因,急忙解释道:“不,不是十九师叔,十四师叔的事跟他……” 话音未落,巫亶已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几息间就消失于山后。 “……毫无瓜葛。” 巫瑶气馁地将喉头的话吐完,一回头,果不其然,巫风的脸已气得铁青。她不由苦笑道,“师叔,欸……大师兄他并无恶意,只是误会,误会而已。” “你真以为只是误会么?”巫风幽幽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巫瑶,捕捉到她睫毛微颤的一幕,突地冷笑连连,“你以为他们为何而来?巫瑶。” 为何而来? 为何而来? 巫瑶微微阖上眼,一时竟不知作何表情。 潭州除了风华花,想必别无其它会叫大师兄感兴趣的了吧。 第84章 番外 童子莲藕 我叫莲藕,曾用名童子二十九。 巫风仙是我侍候的第二位仙君,也是侍候得最长久的一位。 我家这位仙君,皮相生得特别好看。少昊曾经说过,举凡皮相好的人,脾性大抵恶劣。虽然我一直觉得那是他在为自己因总误事而被抱怨,是以恼羞成怒所找的借口,顺带夸一夸自己的骨肉皮色。但这话放巫风仙身上,却是行得通的。 对了,少昊是我第一任主子,也是点化我家仙君尸解成仙的仙人,他还有一个六界响当当的名头——西天白帝。 基于少昊甚不着调,点化我做了仙童没几日,就将我甩给了刚做了鬼仙的巫风仙,说好只是“借用”几日,待他凡尘事了就将我接回天庭,结果我都在人间晃了一千□□百年了,也不见他把我接上九天。这般毫无信誉,是以一说起他,我除了想啐他一口,再无别的念头。 话说我侍候了巫风仙足有一千□□百个年头,亲切地称他一声“我家仙君”也不为过。我家仙君成名早,时人提起他,无外乎四个方面:美色惑人、赤口毒舌、喜怒不定、睚眦必报。 我家仙君生了一副好样貌,五官精致,肌肤细腻,眉目生而含情,当他不开口并保持面无表情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正对自己脉脉含情。这天生多情的美妙误会,足以让见过他的绝大多数人神魂颠倒。唯一庆幸的是仙君生得不女相,更不爱与人相交,否则还不知会引起多少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故事来。 照说,一个人既生得出挑,又不爱和人交际,最佳的行为处事就是做派低调些,避免招惹祸事。可惜,仙君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他喜欢说话,更准确地说,他特别享受打压旁人的乐趣。这导致了他常常无形中树敌而不自知。 更可怕的是,我家仙君专攻巫祝之术,只会治病和摆弄阵法,几无自保之力。 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鬼仙,究竟是哪来的勇气敢这么狂妄的? 好在府里善后事宜做得妥当,这么多年没出过死生大事。 而我,就是那个勤勤恳恳跟在他后面擦屁股的可怜蛋。 有时候或许正因为种种劣迹,很少有姑娘爱慕于他。 唔,最近一次有人跟他剖白心迹,还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了。 有仙子自荐枕席,却被仙君羞辱得几欲跳诛仙台,经人救起后心性大变兼因爱生恨,求了西王母娘娘以擅闯天宫为由囚禁了他。 这事闹大了,终于传到了少昊耳朵里,可算让他想起曾经点化过这么一位鬼仙,便托了人去说项。西王母娘娘一算时候,关了我家仙君足足五百年,那受辱的仙子多大气也合该消了,这才放他回风华府。 仙君回府时憔悴不堪,想来天牢日子不好过。众童子都以为经此一役他该学乖了,谁知后来有九天来的星官特意下凡求取宝贝,受到仙君拒之门的待遇后,依旧贼心不死,化了猫儿兔儿的想混进来,每每卡在府门口的阵法中,就被冷着脸的仙君扔了出去。这么闹了两年,仙君不堪其扰,一时恶向胆边生,径自拎了他沉塘。若不是我发现及时力挽狂澜,只怕这位星官不得不去洞庭湖龙君的府邸报道了。 由此可见,我家仙君确实是位坏脾气且小心眼的仙。 但是,他脾气再坏,再小心眼,还是我家仙君。 莲藕这个名字,就是我家仙君给起的。当时他正好想给我起名字,又正好有个卖莲藕的老汉打旁边走过,于是我就有了个名字叫“莲藕”。仙君起名甚是随意,但比起少昊那一长溜的童子一童子二童子三童子四……童子二十九,唔,我实在是太满意了。 仙君刚刚修成鬼仙之际,仙身不稳,时常闭关抱元。每隔一两年,他必会出门一趟,每次去的地方不尽相同,探望的却是同一人。 人这东西很玄妙,本身存在感微弱,却能于乱世中挣扎求生甚至大富贵居高位,又能于凡尘之间悟道修行飞升成仙。 极其强悍,又极其脆弱。 终于有一日,他出关而去,却发现要探望的那个凡人已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据说死时肉身如渣,魂魄破碎,极为悲惨。 仙君费尽心力才收拢了那些碎肉,寻得几缕未散尽的魂魄,上瑶池偷了息壤,又开始闭关。 那是仙君坚持得最长久的一次闭关。 三百年后,仙君出关,瞳眸熠熠,拽着我就往他卧房走。 “这是我为巫瑶捏的身躯,你看像不像?” 榻上躺着一位栩栩如生的泥人,未着寸缕,面貌秀雅而端丽。 我只看了一眼,面皮便止不住一直抖啊抖。 “如何?”仙君满脸期待地盯着我。 想他三百年来才捏造幻化而成身躯,倒叫我不夸他都不妥当了。只是…… “仙君。”我终究还是拗不过良心,开口道,“如果我没记错,你这位师侄,是位姑娘家吧。” 仙君茫然地点点头。 “是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她平坦的胸部,突起的腹肌,健壮的四肢,以及双腿之间那一坨,努力用平静的口吻问:“这是什么?” “哪里没捏好么?” 仙君拧着眉,打量起他精心打造的这副以息壤捏成的躯体。 “她不是姑娘家吗?你见过哪家姑娘有这玩意!” 我眼角一跳,着重指了泥人双腿间的那一坨,忍无可忍地吼道。 仙君困惑地眨了眨眼,半晌后又眨了眨眼,问:“姑娘家应是何模样?” 他垂头望了望自个脐下三寸,神情迷惘。 “莫非跟本仙不一样?” “……” 我家这位二仙君,竟是照着他自己的样子,给姑娘家捏的身体!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推出门,“仙君你出去,让我来。” 磨刀霍霍向姑娘。 嗯,仙君喜欢的人,姿态需要更完美才对。 胸得大一些,腰得细一些,腿得匀称一些…… 最后,面对她双腿间那一坨,我只得闭了眼一把摘了,极力拉回跑偏的三魂七魄。 可怜我还是个孩子啊! 竟然会被迫做出这等事! 胡乱地揪掉那一坨多余的肉,捏好应有的轮廓,想了想,抱了一床被褥哗的抖开,盖住她□□的泥巴肌肤,只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大功告成之后,仙君进了门,眉头皱得死死的。 “这与我所捏,有何区别?” 说罢一扯被子,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女性的胴体便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 我掩面叹息,在心里默念“不过是个泥人而已”一百遍。 室内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许久之后,仙君终于动了。他抬手随意地在姑娘胸口捏了一把,脸色刷得沉了下来。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你居然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女人的胸脯啊! 我该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 仙君沉下脸,不悦道:“你打肿的?” 打什么……肿? 西王母啊!姑娘家胸口都是肿……不,软的好不好?难不成都是我打的? 仙君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修仙修傻了吗! 喂喂你那看暴君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明明这才是正常姑娘家的肉体啊! ——哦不对,为什么他第一反应是我打肿的,我有那么暴力吗? “身下无一长物,甚为丑陋。” 仙君挑剔的视线在泥土美人身上扫来扫去,刻意琢磨了一下它双腿之间,忽而满脸嫌弃。 长……长物…… 我还是个孩子啊仙君! 默了半晌,我家仙君忽然一挑眉,露出恍然之色,“莫非师侄患有什么隐疾?这可不妥,得尽早诊治诊治才好。” 为了打消他再次对一位女性胴体上下其手的念头,我只得木着脸道:“这是姑娘家的身躯,自然和仙君的不一……样。” “哦?”仙君好奇地俯下身,看泥人胸前那两处高耸和双腿间那一处凹陷的细致之处,甚至蠢蠢欲动地探出手去,被眼明手快的我一把拦下,重新盖好锦被,掩去一室春光。 虽然是个泥身子,但也不带这样光明正大猥亵的啊! 仙君的目光顺势转移到了我身上,带了些许疑惑,在我胸前扫来扫去良久,看得我心跳骤快,满脸通红。终于,那道探究的视线缓缓移到了我的脸庞上,带了一丝饶有兴致的兴味。 “童子莲藕。”如环佩相撞一般的嗓音响起,“你是位姑娘,对吧?” 欲哭无泪。 哦,很好,少昊帝君记不住我的脸,巫风仙记不住我的性别。 我竭力挺了挺平坦的胸膛,想叫他别太忽略我的女性特征。 “既是姑娘……” 清澈悦耳的声音略显迟疑。 “为何你看上去却与本仙一般无二?” 我努力端着的沉着面容终于皲裂开来。一个起跳,嘶声道:“因为我还小!我还小!” 仙君垂眸,瞥了一眼榻上美人被锦被覆盖的高耸胸脯,又瞥了我胸口一眼,十分严肃地道:“诚然小。” “我说的是年龄!年龄!” 既称作“童子”,我的人形自然是人间八岁童子的模样。八岁正是圆润可爱天真无邪的年纪,进可杀人于无形,退可坑人后数钱。 在那漫长的岁月间,我也曾偷偷地拔高过个头,人形虚长了几岁,一抬头就能平视仙君的胸膛。 我那点卑微的小心思啊,还没开始扑腾呢,就溺了水。 “风华府需要的是童子,不是女子。” 仙君语气平淡的一句话,惊得我魂飞九天,自此再也不敢偷偷长个。 还好,我还没完成从女童到少女的过渡,没有被扔出风华府。 一晃一千八百多年过去,我始终保留着十一岁女童的模样,不敢暨越一步。而风华府,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我一般的“超龄”女童。这让我觉得我是特别的童子,心里稍微好受点。 有时候我也会异想天开:如果我当年完成了蜕变,成为有胸有臀的女子,作为第一个侍奉的童子,仙君他会不会顾念旧情,容成年后的我继续在风华府待下去? 这个念头往往只在脑海里转过一圈,便在遇到巫瑶后,退居幕后,沦为笑柄。 那些不受控制飞涨的、强行压抑的、偷偷拔高个头的小心思,早已在仙君日复一日呼唤“巫瑶”的宠溺中消散殆尽了。 童子莲藕。 也只是童子。 仙君固执地不让我们这些童子长大,是为了照顾这位风华府女主人的情绪而避嫌罢了。 尽管那位“女主人”从没承认过,但全府上下对此心知肚明。 巫瑶借着息壤造的躯体里重生。 但谁也不知道重生后的巫瑶,还是不是仙君所求的巫姑娘。 她因怨忿而留居人世,挟带了太多怨气和不甘。她变得多疑偏激,城府深沉,手段狠辣。她没有心,没有味觉,甚至靠吸食仙气为生,否则迷失神智,伤人性命。 自开府以来,暴毙于巫姑娘之口的童子不知凡几。 起死回生之禁术,从地府召回来的,更像是一个恶鬼,而非人类。 天道给风华府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个认知,让仙君非常痛心。仙君向来一念让人生,不料如今却一念让人死,尝尽逆天恶果。屡屡下定决心结束这个错误,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他不愿放弃这个人,哪怕她早已不是“人”。 至于我?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是童子莲藕,仙君指鹿就是鹿,说一就是一。他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他厌弃什么,我也厌弃什么。 若能在风华府做一辈子的管事童子…… 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第八十三章 青苔 古藤依格上,野径约山隈。 赵沅娘在岳麓山上转悠了已有二日了。 时值暮冬,“落蕊翻风去,流莺满树来”的景色自然是见不着的。好在荆楚多常青之树,触目所及,满山青绿,在北方连连失利的战事传来之际,就是这些充满希望的青绿色给予了赵沅娘些许慰藉。 赵沅娘自小养在深宫,尤爱鲜亮之色。深宫之中,除了大红大紫和象征帝王的正黄不适宜穿着,早有百般颜色穿梭于殿阁间,喜爱鲜亮之色的宫嫔亦不在少数。赵沅娘仗着赵佶的宠溺,素来骄纵惯了,有几次偷偷出殿溜达,碰见几个不长眼的妃嫔撞了色,气得小脸铁青,命人捉了来打了个半死,后来听说有三两个没熬过,就这么去了。 事发之后,母亲陈国公主唤了赵沅娘去,命宫婢将她好一通毒打。若不是赵佶急急前来说项,恐怕赵沅娘一条小命就这么给交代在自个母亲手里了。就为了几个位分不高的妃嫔。 就为了几个位分不高的妃嫔! 哪怕事情过去了十年,赵沅娘每每想起,依旧恨得牙痒。 宫中知晓她身份的人不多,总有些没眼力价的告状告到了郑后那里,郑后是聪明人,丈夫宠谁,她便捧谁,可是又不能跟丈夫一样纵着孙侄女胡来。自此,凡有鹅黄、葱绿、鲜红布帛,往往叫赵沅娘先挑过一回,剩下的才送去各宫妃嫔挑拣,也算是断绝了赵沅娘只因衣裳撞色便做出棒杀妃嫔的荒唐事。 可以说,赵沅娘除了身份特殊不能入宗族谱牒,封不了公主之外,比起当世诸多正儿八经的公主来更加受宠。 她的母亲陈国公主丧夫后与人私奔,后来为人所弃,在乡野间几乎活不下去,被赵佶派人寻回的,回宫的时候,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已出嫁的公主偷偷养在宫中,不合礼仪规矩,是以知情人对此讳莫如深。自沅娘出生后,陈国公主便缠绵病榻,对她疏于管教,母女二人情分冷淡。养了六七年,陈国公主病体稍愈,却见亲生女儿骄纵无礼,一时气火攻心,倒病得更严重了。 印象中总是端庄有礼的陈国公主,那几年有如地狱恶鬼,看到她就嘶声尖叫,抓起她所能拿起的一切向女儿砸过去,一面流泪,一面恶狠狠地咒骂她和她那个不曾蒙面的爹爹。 伺候的宫婢说,公主是病糊涂了,才有此疯癫之态。 赵沅娘知道,其实母亲根本没有疯,她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发泄她心中的恨。她是一个不可能纠正过来的错误,一个让母亲颜面尽失、从此不见天日的错误。 赵佶来的时候,正赶上赵沅娘跪在母亲榻前,头顶被银碗砸出了一个大洞,正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赵沅娘一动不动,垂头看着她身上鲜血缓慢流淌而过的地方,划下一条条夺目的痕迹。 触目惊心的红。 赵沅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流了满地的血,感受到体内的血液在兴奋地沸腾着、叫嚣着,甚至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 还有什么颜色,能比血的颜色更为鲜亮呢? 她身上鹅黄的衫子和葱绿的裙子,在这样纯粹的鲜红之前黯然失色。 若不是顾及到发病的陈国公主和探病的皇帝,她甚至想叫人去杀几个人为她染上七八套衣裳。 赵佶温声安抚完陈国公主,对着赵沅娘一阵叹息,命人去请医官。 服用了数年汤药,陈国公主终究还是病郁而终,赵佶追封她为淑和帝姬。 自此以后,这座宫殿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月钱还是照领,布帛首饰摆设依旧时不时地会送来。 然而再也没有人打探这里的消息,行路人若经殿前的道路,宁可多绕上半个时辰。 深宫之中,赵沅娘带着一帮伺候过她母亲的老宫婢,每日对着墙角突生的青苔发呆,兴起的时候,走出这方被圈禁的宫殿,找些撞衫之类的借口杖杀几个宫人,拿她们的血来灌溉墙角的青苔。 葱青和墨绿之下掩盖着白骨和鲜血,青苔愈发茂盛,自成一道风景。 而赵佶,再也没有来过。 赵沅娘觉得,她和这些青苔也没多少分别。 这还不是最差的。 宣和七年,赵佶禅位于太子桓。 天子变了,皇后变了,没有了母亲的撑腰,赵沅娘自知再也无法横行于宫中,以寻找生父报丧为由,自请出宫。 由是,方才有了西岭山前事。 言归正传,赵沅娘行至山腰的半山庵,脚步一顿,眼睛下意识一转,在庵前墙垣下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发现了几丛青苔,不知为何突然发笑,便进去请了支香火,随意拜了拜。 半山庵,半山庵。 山半山庵名半云,半亩半地半崎钦。 半山茅块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 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 半间房舍云分半,半听松声半听琴。 请完香,赵沅娘又蹲到了墙角的松针下,呆望着丛丛青绿,头顶忽然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疑问。 “赵姑娘信佛?” 赵沅娘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懒洋洋地挪动了下身子,仍旧是半蹲着,青碧色的长裙随意地垂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庵前不知何时来了一溜人,皆白衣鬼面,行走无声,四周行人和庵外尼姑似是被清了场,目之所及,尽白衣鬼面,别无他人。 这些白衣鬼面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顶八角琉璃轿,白壁青顶,雪白的轻纱下掩映着一具婀娜绰约的身姿,隐约可窥见其秋月一般的面庞。 问话的正是这八角琉璃轿中的佳人。 “你在瞧什么?” 见她不答,佳人又好奇地问道。 赵沅娘随手拨弄了下那茸茸的青苔,轻笑:“我。” “唔?” 她在看她自己。 被遗忘的,阴暗的,寻求生机的。 “汴梁陷落了。” 京城汴梁城坡,天子赵桓亲入金营和议,献上降表,下令遣返各路勤王兵,镇压抵抗金兵的民众。宫廷内外的府库,民户的金银钱帛,尽皆为金兵搜刮一空。 依附墙桓而生的青苔啊,如今大厦将倾,不知明年春日可能欣欣蓬生? “哦。”佳人淡淡应了一声,掩在轻纱中的面庞显出了几分漫不经心。 赵沅娘直起身子,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天真笑容。 “你是长生不老的方外人,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没意思的话的,巫媛。” 八角琉璃轿中,正是巫族如今的掌权人之一,巫瑶的师侄——巫媛。 轿中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臂,捞起轻纱,樊素口微启。 “赵姑娘,找到他了么?” 赵沅娘摇摇头。 “奇怪。背着一个死人,不好好在山里待着,还能去哪?此人一贯谨慎,应当不会轻易入城才对。”巫媛以手指敲击在八角琉璃轿的辙木上,陷入了沉思。 “不过,我倒见到了两个人,你绝对想不到会是谁。” “哦?”巫媛感兴趣地挑挑眉。 “风华府的童子。” 巫媛直起腰,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美目微微一眯。“风华府?是什么人来了?他们来岳麓山做什么?” “只是两个没本事的小童子顽闹,践踏了田地,想给人赔礼。”赵沅娘越想越好笑,“你那个从蛊当真好用,那小童子三两句就把话交代了,主子是个不会武的医者,下人又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看来风华府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牢不可破,也难怪你说已设法直入风华府搜寻宝物了。” 巫媛却不如赵沅娘一样想得简单。 “事出有因,他们一定是在找什么。难道是发现了我的踪迹?还是……”巫媛敲击辙木的手指顿了顿,瞳孔瞬间放大,脱口而出,“莫非他也在找‘七合’?”她的表情突然间惊怒起来,“巫瑶竟泄露给他了?!” 一听到巫瑶的名字,赵沅娘只觉得臀部陡然间烫了起来,下意识环过双手捂住臀部,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 还好,裙子没破。 火烧屁股什么的,造成的心理阴影太重了。 好在巫媛一心扑在惊怒上,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这个巫瑶!” 巫媛咬牙切齿。 “就知道她靠不住!净给我坏事!” 赵沅娘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你跟巫瑶……” 巫媛倒没想瞒着她,大大方方承认了。“我们达成了同盟,我助她集齐‘珠联璧合镜花水月’,她替我复活封吾。”瞄到赵沅娘抿嘴,她又解释道,“我们以巫术歃血为盟,如有背叛,必遭反噬,她不敢失约的,赵姑娘无须担心。” “什……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赵沅娘想到当初自己被巫媛怂恿上西岭山搅乱文公修仙,却被意外出现的巫瑶狠狠羞辱了一番,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这算什么? 这师叔侄俩是耍着她好玩么! “前任天璇星君的转世入蜀拜祭,当时我在山脚下办事,恰巧发现了她的秘密,要挟她歃血为盟。” 赵珏是在文公去世后才入蜀的。 也就是说,受辱之时尚在结盟之前。 赵沅娘这才面色稍缓,问道:“什么弱点?” 她本来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期望着巫媛会告知答案。毕竟,她和巫媛也是同盟关系,互相利用而已,彼此防备和有所保留是很正常的。 也不知巫媛是不把她能造成的威胁放在眼里呢,还是真的对她没有太多防备,或者是她独自守口如瓶太久太久了,使得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一个人分享这个秘密。 她先是挥了挥手,招了一个白衣鬼面人上前,抖了抖手臂,袖中飞出几张符纸。 符纸化了人形,手持刀剑,砍瓜切菜一般将白衣鬼面人斩杀了。 鬼面人轰然倒地,鲜血滚滚,将一身白衣染得猩红。 赵沅娘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件被血灌溉了的白衣,只觉得血脉之中又开始沸腾起来,有无数狂热的东西叫嚣着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赵姑娘可以去探一下他的脉息。” 赵沅娘跟着了魔一样走上前,按住那倒地的鬼面人被划破的脖颈。鲜血很快溢了出来,染红了她白嫩的手指。 雪白的手,鲜红的血。 赵沅娘只觉心旌荡漾,目眩神移。 还有什么颜色,能比血更加鲜亮呢? 手底下的肌肤还残存着温热的痕迹,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赵沅娘不受控制地伸出丁香小舌,轻轻舔掉指尖上的血。 唾液与血。 血脉下的蠢蠢欲动,忽然消失无踪。彷如从未存在过。 福如心至,赵沅娘瞬时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扯着嘴角,笑了笑。 她心里掩藏的那些阴晦的东西,历时十余年,终究还是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死了,对不对?不止是他,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当年巫瑶让我们起死回生,只是给了我们另一条生命,以及‘不老’的容颜,却并未给予我们‘不死’的能力。” 耳边,巫媛的声音还在响着,可赵沅娘却听不进去了。 “同为起死回生之人,巫瑶跟我们都不一样。她,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第八十四章 不死毕方 “不死之身?” 岳麓山巅,风华府的两位童子劳累了大半日,终于忙完了填坑大业,向种田的阿伯讨了饶,顺着梯田一溜烟爬上山巅,一时腿软胳膊酸全身脱力,索性栽倒在枯草地上,四仰八叉地仰躺着,捞起蹭得东一块黑西一块黄的衣角擦了擦满头的大汗。 二人气还没喘匀,头顶忽有阴云蔽日,紧随着一声尖锐的“毕方——”,单脚单眼的毕方鸟从天际悠然掠至,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们,似乎确认了二人身份,雪白的尖喙又是一张,吐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火球。 “毕方毕方!” 轰—— 热浪迎面而来。 二位童子措手不及,被喷了一头一脸的火,登时脸面漆黑,毛发焦燥。 人一倒霉,真是躺着都有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啊! 莲藕摸了摸受到焚烧而乱糟糟的头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只蠢鸟怎么跟它主子一样任性?” “毕方!” “哟嗬,还敢回嘴了?有姑娘撑腰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毕方毕方!” 毕方鸟红色的爪子扒着地面的枯草茎,不服气地叫唤了一声。忽而甩了甩毛脑袋,抖了抖蓝色的羽毛,蓝羽上的红纹如同活络过来一般随着它身板的晃动而起伏着,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这耀武扬威的神态,气得莲藕当场就捋起袖子要跟它干架! “欸欸,莲藕慢着!你要揍了它,姑娘不会饶了你的。” 莲藕勃然大怒:“我还能怕了她巫瑶不成!” “可她要是对你做了什么,仙君也不会为你出头啊!”浮萍紧紧拽着莲藕白嫩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说,“再说了,毕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它要再这么一折腾,指不定仙君还得罚你呢。” “咵嚓”! 莲藕狰狞的面容瞬间皲裂。 浮萍叹息着,仍在絮叨。 “跟这小鸟得志、鸟仗人势的东西计较有什么意思,对吧?谁让它现在跟了姑娘,仙君偏偏就宠着姑娘。要不然,它这样跋扈自恣的,哪能讨仙君喜欢?” “咔嘣”! 莲藕倒退两步,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 “别气啦。”浮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嘿笑道,“其实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呀!不定它什么时候就失宠了。等到姑娘厌弃了它,它在咱仙君眼里便什么都不是了。到时候你想将它怎么样就怎么样……” “丁零当啷”! 浮萍话音未落,忽而半道顿了顿,挠了挠头,“莲藕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似的。” 莲藕捂着简直碎成了渣的心口,放弃了教训毕方,横眉竖目地朝浮萍扑了过去。 “欸欸欸你干嘛打我!喂!你不是要揍毕方的吗!!!” 我叫你给我添堵!叫你给我添堵! 你不知道我跟巫瑶不对付吗! 你看不出来我对仙君那点小心思吗! 仙君宠着巫瑶,我作为他的管事童子,还能不知道?至于让你三番两次提起吗? 揍完浮萍,莲藕心底的郁气一消而散,顿觉神清气爽,毛孔都舒畅了几分。 可怜童子浮萍,尚且不明白他明明是好心劝慰,为什么还会被揍,肿着一张堪比猪头的脸,眼泪鼻涕蹭了一袖子。 “毕方——” 毕方鸟睁着圆溜溜的一只眼,扑棱着翅膀,表达白看了一场好戏的激动之情。 它这副奸诈嘴脸,成功让莲藕的脸又黑了下来。 “仙君不是让你好生待在风华府吗?我们是来找朱獳的,你这么大张旗鼓地飞上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虽然朱獳早就被那姓韩的刀客给吓跑了。 “旁的不说,朱獳什么体质你不知道?随便走哪都能死一村……你是真觉得自己命长?” “毕方!” “得,知道你是不死之身,炫耀个什么劲啊。你不怕死,我还怕飞来横祸呢。”莲藕又摸了摸自己烧焦的头发,“咦,难道是因为遇到朱獳的原因,所以我才会这么倒霉?” 听到莲藕嘀嘀咕咕,浮萍支起耳朵好奇地听了听,从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悲痛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插嘴。 “你是说它是不死之身?就这只丑不拉几的鸟?不死之身的鸟,那岂不是不死鸟?……不对,不死鸟不是凤凰吗?”浮萍脑子晕乎乎地绕来绕去,嘴巴半天合不拢。 莲藕翻上去的白眼还没转下来,闻言又往天上翻了一翻,毫不留情地表达出鄙夷。“凤凰?你在开什么玩笑!巫族的图腾可是‘踏凤’,以凰鸟为奴、凤鸟为隶,你觉得咱家仙君和姑娘会收留一只凤凰作为坐骑吗?” “欸?” 跟最早随侍仙君的莲藕不一样,浮萍入府之时,巫风离开巫都已有近千年,且自楚武王灭巫之后,世间几无巫人,从而导致关于巫族之事,风华府中人要么不知情,要么不敢提及。是以许多事,浮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乍一听巫人居然轻贱百鸟之王凤凰,惊得两眼溜圆。 那岂不是与正统相背离? 人间不是尊称龙皇凰后的嘛! 龙凤龙凤,那可是帝王权力、尊荣和祥瑞的象征啊! “什么样的氏族会奇怪到尊崇毕方,而轻贱凤凰啊?” “毕方——” 毕方鸟转动着仅有的一只大眼,斜斜睨着浮萍,长喙微张,吞吐着火焰,颇有种俯瞰之感。 这个表情(如果鸟也有表情的话),绝对是嘲笑! □□裸的嘲笑! “少见多怪!”莲藕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你个小娃娃,没听过没见过的事情还多着呢。” 懒得再搭理云里雾里的浮萍,她话题一转,落回毕方头上。 “说吧,好端端的来岳麓山干嘛?府里不会出事了吧?” 毕方不会人语,但通灵性,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扬起头颅对天长鸣:“毕方!” “……” 浮萍一脸呆滞地问:“莲藕,你们怎么能够交流得这么愉快的……你能听懂它说啥吗?” 听得懂个屁! 我是疯了才会跟一只鸟“愉快交流”! 要“交流”,也是跟仙君啊。不仅能“愉快”,还能“深刻”呢! 莲藕面无表情,在心里骂骂咧咧一通。 “你说呢?” 浮萍露出十分佩服的表情。“难怪你能当上掌事童子,除了资历老以外,看来跟这些不为人知的本事不无干系啊。” “浮萍。” “嗯?” “我是一位姑娘。”莲藕着重咬了咬“姑娘”二字。 “咦?啊!”浮萍的视线下意识地在莲藕胸部打转,表情从茫然到莫名再到恍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一直以来总是被他无视的残酷事实,最终回归茫然,“差点又忘了……你说这个干嘛,我刚刚好像没说过你是男人吧?有吗?没有吗?有吗?……” 浮萍自己被自己绕了进去,晕头转向的搞不清楚状况。 莲藕竭力挺了挺她平板的胸脯,阴恻恻地开口。 “你不知道姑娘家的年龄是一个不能提的秘密吗?” “所以呢?” “能不能不提资历‘老’!” 莲藕挤出个足以止小儿夜啼的笑容,看得浮萍当即打了个寒战。 “毕方,毕方——” 又一次被忽略的毕方鸟不满地扑棱着翅膀,怪叫两声,终于将二位童子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浮萍看着这怪模怪样的神鸟,心底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啧啧道:“毕方鸟居然是不死鸟,古籍上从未提过啊。” 毕方鸟当然不是生来不死的。 关于这个问题,知情人莲藕选择了沉默。 一阵山风拂过,送来浅淡的气息。 “咦,这个味儿?”莲藕耸了耸鼻翼,皱着眉头。“好像在哪里闻过。” 浮萍跟着耸了耸鼻子,茫然道:“什么都没有啊。” “不对,这个味道是……巫人?” 一提到诡谲难测的巫族,莲藕的面色忽而郑重起来。 巫人,怎么又是巫人? 他们不好好在巫都待着,来潭州做什么? 若说有缘,那也太巧了。 岳麓山上到底有什么,会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熟识之人? “毕方!”毕方鸟低低叫唤了一声,不安地探着头颅四顾。 莫非…… 电光石火之间,朱獳,星官,玉四千,刀客,一幕幕自脑海中走马观花地掠过,拼成了一个猜测。 “陷阱!这是个陷阱!”莲藕失声尖叫起来,“他们是故意将仙君引来的!” “毕方!” “浮萍,你快去找仙君,让他们速速离开岳麓山。还有,小心那个刀客。” “啊?”浮萍傻眼了,“什、什么?” 莲藕快速地解释道:“这座山上有至少几十个巫人!我怀疑他们是奔着仙君而来的!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刀客,你觉不觉得他的口音像是陕南一带的?哦,他好像有说过想回咸阳,咸阳,咸阳姓韩的厉害刀客……浮萍,你有没有想到谁?” “陕南刀客,姓韩?……”浮萍一个激灵,“‘剜心刀’韩真!” 不等莲藕多做吩咐,他已经跳了起来,扔下一句“我去找仙君”就跑得没了影儿。 在听到浮萍吐出“剜心刀”三个字的时候,莲藕心口也是突突直跳,恨不得是自己想多了。 若真的是他、若真的是他…… 仙君根本不会攻击的法术,他那点防御手段又太过繁冗,一旦出了风华府,面对毫无防备的人,等于是扒光了让人随便砍。 她怎能放心让这么可怕的人呆在仙君身边? 莲藕恨不得以身代浮萍,冲过去救出仙君。 理智告诉她,他们已经离开了大半日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也不是她一人之力能够力挽狂澜的。如果不测还没来得及发生,浮萍一个人去警醒便足矣。 仙君一念至即可乘风起,跑路的工夫还是顶厉害的。 至于莲藕,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毕方啊。” 毕方鸟焦虑地抓着枯草茎,显得不安而惶然。莲藕伸手拍了拍它毛茸茸的脑袋,问道:“你是为此而来的?” 御火神鸟毕方亦有感应吉凶之用,如果它远在风华府都能随性而来,那想必岳麓山的情况确实危机重重。 毕方扑棱了一下翅膀作为回应。 “好,不死毕方,接下来看你的了。” “岳麓山到底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让我们去一探究竟!” 第八十五章 从星砚 山麓。 抱黄洞附近,坐落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大宅屋。中门正上,悬挂着宋真宗亲书的“岳麓书院”匾额。门前矗立着的半人高石碑上,亦镌刻着“岳麓书院”四字。此书院与应天书院、白鹿书院、嵩阳书院齐名,人称赵宋四大书院。 此时,莲藕循着山风送来的气息,乘毕方鸟而起,降落在石碑后,吩咐毕方隐入林间放风,自个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闻名天下的书院,一路穿过御书阁、讲堂、射圃、斋舍、藏书楼。 作为最早侍奉巫风的童子,莲藕和其他自世间甄选的童子们不同,还是有那么一两样真本事的。 藏形纳息便是其中之一。 这桩打娘胎里带来的本事,让她轻而易举就避开了山中学子,没有惊动一草一木。 气息越来越浓,所经之地也越发僻静。最终,莲藕摸索到一座庵舍前,那股裹挟着巫力的气息便在这里逗留。 庵前遍栽杉树,树干端直,针叶常青。 这是东晋荆江州刺史所建,聊以读书之用,后人称之为“杉庵”。待岳麓书院落成,历任山长皆以招待贵宾之用。 也不知所来何人,居然能以借住在这杉庵之中? 莲藕暗暗惊奇,检视自身藏纳确认妥帖了,这才放缓了步子,无声无息地靠近。 庵门紧闭,莲藕只得绕到窗下,抬头一看,居然也紧紧阖上了。 青天白日的,也不知里边主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于紧闭门窗吗? 莲藕急得起了一嘴泡,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怎么溜进去,却见一名小书童捧着笔墨行来,轻叩门扉。 “先生。”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 莲藕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慢吞吞走到小书童身侧。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少时,传来拨动门栓的动静,伴随着清而脆的一声“咔哒”,庵门被人从里拉开,露出半个颀长的身子。 小书童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山长吩咐小子为先生送来笔墨。” 莲藕特地晃到小书童跟前扮了个鬼脸,小书童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昂头笑望庵内。莲藕满意地拍了拍被毕方烧毁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这般藏形纳息的天赋比什么符咒法术都好用。 被称作“先生”的人略一颔首,将门又拉开了些,让至一旁。 “有劳。” 好一把清润温和的嗓音! 莲藕个头矮,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角白色的衣袍,好奇地挪了过去,探头想看“先生”的尊容,谁知小书童躬身入了庵内,那先生也随之而去,竟放着大开的庵门不管。 待莲藕跨过门槛,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颀长挺立的背影渐走渐远。 他身上的长袍,正是巫人常着的白色巫袍。 手指搭在大开的庵门上,莲藕皱起圆脸,有些许犹豫。 这怎么看都像“请君入瓮”啊! 不过…… 好不容易有机会入内一探究竟,优柔寡断多没劲。 莲藕果断迈起小短腿,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正正踏入堂屋,已走至书斋前的先生突然似有所感,脚步一顿,霍然折身,一双温和的眼睛里迸射出凌厉的光亮,唬得莲藕脚下一顿,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屏住呼吸。 那双眼眸里的凌厉转瞬即逝。 先生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在庵内扫视一圈,隐隐露出疑惑之色。 “先生,这是山长特意为您留的从星砚,砚台刻有苏子瞻的铭文,先生您看……先生?” 那白衣先生幡然清醒,应一声“就来”,好笑地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低低自语:“草木皆兵。” 话顷,提腿迈入书斋。 莲藕那提起的心吊起的胆这才松懈了,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踮起脚尖,跟着入内。 一入书斋,莲藕脚下一滑,差点撞上门口放着的书架。 庵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耀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光之所及,尽是书籍画册。 饶是见惯了自家仙君那藏书众多的书库,莲藕仍旧被这杉庵里的书山书海给惊住了。 你想,同样是一万册书,置于三丈长、五丈宽、一丈高的庵舍,跟置于堪比殿阁的大书库相比,跟那视觉冲击绝对不一般! 小小一方书斋,几无立足之地! 到处都是书架、书柜、书框、书案,满目琳琅。 莲藕粗粗环顾一圈,发现这间书斋里除了书画和笔墨,就只有一壶清茶和一只青釉瓷杯。 读书人啊! 莲藕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喟叹。 书案前,小书童利索地收拢了数本书册,将带来的笔墨小心地搁置好,献宝似的指了指棕褐色的方砚台。 “先生,这便是从星砚,极受汴梁学士欢迎,重十八两,一尊价可达三十贯,山长费了好大工夫才倾家荡产买了两个,一家人吃了数月的糠菜。一听说先生回了杉庵,这不马上派小子来送砚了,可见山长对先生的看重……” “多谢山长抬爱。”先生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打断他的絮叨。 “您要不要试试看,看看合不合心意?” 三十贯! 莲藕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大的手笔! 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十数年花销呢! 想她今日赔给种麦子的阿伯那一贯钱,还是攒了好几年才攒上的,掏出去的时候简直有剜心割肉之痛。这些个看似清苦的读书人,买个破砚台就花完了她一百年的积蓄! 先生略一颔首,走至书案前,松松挽起袖子,揭开棕褐色的方砚,灌入冷茶水,轻轻研磨。 砚池底浅浅雕着若有若无的浮云纹,中有一颗凸起的石眼如圆月,砚背则有高高低低六十六个石柱,柱顶均有石眼,翻过看去,有如繁星洒落。砚的右侧刻有一段楷体铭文,笔画舒展,轻重错落。 “月之从星,时则风雨。汪洋翰墨,将此是似。” 先生侧目而望,一边研墨,一边长叹。 “黑云浮空,漫不见天……” 漫不见天? 金兵入京,汴梁陷落,可不就是黑云浮空吗? 莲藕冷不防思及朱厌朱獳频现等事,亦是感慨万千。 “风起云移,星月凛然。” 多少北方将士舍身浴血而战,才换得后方一息安宁,才有文人们一掷千金争相抢购笔墨的余地! 但愿国破之时,这些文人学子还能当得起他们宁可吃糠噎菜数月而只为买个破砚台的魄力,如星月一般凛然大义。 及至发墨如油,先生敛袂而坐,取过一只紫毫笔,提起笔尖饱蘸,在宣纸上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國。” 国! 铁画银钩的一个字。 运笔遒劲,力透纸背。 先生却已收笔入笔搁,温文一笑:“国者,或困于心,或可困于口。” “啊?”小书童嘴巴微张,一脸迷茫。 “就与山长这么说吧。”先生敛眉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下了逐客令,“这只从星砚,甚合我意。” 小书童揪了揪垂髫发,满面困惑,嗫嚅着,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微微一躬身,告辞离去。 国者,或困于心,或可困于口? 或困于口么…… 那么,是口诛笔伐,还是投笔从戎呢? 莲藕似懂非懂,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古怪的巫人“先生”客气地送小书童出门。 送到门口,栓上门栓,折返回来的先生拾起案上的书籍。这本书随意地摊开了,正倒扣在案上,被层层书山掩映着,约莫是小书童拜访前他正在读,因听见叩门声而匆忙丢下的。 莲藕仗着自己藏形纳息,大大方方地窥视着,毫无半分遮掩。 人对于他人的注视,大抵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先生那只捻起书角的手指忽然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继续翻过书页。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又露出警觉之态,状似随意地将屋里打量了个遍。 以莲藕的本事,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被发现,否则她也不敢如此大胆就孤身前来了。 良久,先生收回目光,重又落于书面上。 门窗紧闭,油灯昏黄,投射在他因常年不见日月而显出病态般苍白的脸上,将他原本不太好的气色渲染得更加憔悴。 不知是看到还是想到了什么,他抬起修长秀美的手指,轻柔一按眉尖,沉静的面庞如平湖荡起涟漪,倒显出十分的病色来。 “呵……” 突地,从他唇边溢出一道轻嘲般的笑声。 “风……花……” 破碎而含糊的话语自他口中缓缓流淌出,其中内容令莲藕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往前凑了凑,想要听得清晰些。 “好一个风华府,风华花……” 凑得近了,这道陡然清晰起来的清润温和嗓音毫无防备地钻入耳膜。 莲藕打了个哆嗦,怯怯地望了他的眼睛好一会,在确认他的焦距并不在她身上、那双眸子里也没有映出她的身影后,才略略缓了一口气,奋力支起耳朵。 “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莲藕只当自己被发现了,未来得及露出惊骇的神情,却见他忽然发出一声长叹,用力按住那一面书页,缓缓张开五指,目光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长河,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 “巫风!” 温和的嗓音中却沾染上了隐隐的恨意。 莲藕心头一凛,意识到先生如此失态可能与正在翻阅的书有关,于是探头看去。 然则书面被“先生”张开的五指所覆,莲藕只能隐约从指缝间瞧见几个似是而非的字眼。 “……有女瑶生而……巫风以其不为……巫宸但曰,可杀之……” 咦? 咦咦? 巫风?巫瑶?巫宸? 可杀之是什么意思?杀谁?谁来下手? 难道…… 莲藕心脏骤停,只觉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片刻后跟擂鼓一样狂跳不已。 她有心想看更多,奈何那先生发出冷笑,却是径自阖上书,将书倒扣在书案之上,手指依旧压在封皮上。 此人警惕得很,莲藕不敢随意就来一招“清风翻书”,只能蹲在案边冥思苦想着如何找机会翻一翻此书。 怎料先生阖上书之后,仍旧跪在在书案前,目光放空,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这么呆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莲藕终于放弃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书来看,只能悻悻地挪开视线,百无聊赖打量周边的书籍。 这一打量,我的个乖乖,可不得了! 满满一屋子,各式玉简竹简皮毛绢帛纸书,或手抄或印刻,封皮上的书名却完全一致!不同的,仅仅只是字体、排版、大小罢了。 莲藕一个趔趄,猛然扒住了案前的书筐,眼也不眨。 “毕剥”—— 书筐前的灯芯乍响,含糊地遮掩住了莲藕死死扒住书筐发出的轻微响动。 古怪的异响终于牵动了那位“先生”的注意力,他皱了皱眉,眼底交织着惊疑之色。 他侧耳倾听了一阵,没有再听到其它异动,神色渐渐地放松下来。 而莲藕,口舌和四肢皆麻,一时僵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动作! 这些目测足有万册的书,居然全是同一部书的不同版本! 而更可怕的是它们的书名。 居然…… 居然是…… 《巫楚传》! 书名下更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和顺散人著。 第八十六章 和顺散人 巫楚,字璞瑶,巫都人氏,楚武王之义女,因擅起死回生之术,时人称“生死姬”,或谓之“巫姬”。 明面上,这位王女死于郢都,乃楚武王亲自督刑,由数位道家大能坐镇,降天火而亡。 实际上,死于郢都的只是一个傀儡。当几日后楚军铁骑踏破巫都,巫族却举族自焚,真正的王女亦不能幸免,血池肉林,死状凄惨,魂魄不附。 巫璞瑶,便在风华府以息壤重塑了人身,合聚了魂魄,改字化名,是为巫瑶。 故国旧事,已随巫瑶割舍楚武王所赐之名时被抛诸于身后。 自巫瑶复生,莲藕已有千年没听过“巫楚”之名了,哪里会想到今时今日,居然在与风华府数百里之外的岳麓书院杉庵,见到了足足万余册《巫楚传》! 莲藕如遭雷劈,头晕目眩,脑中空白了良久才渐渐回复清明。 一息之间,小小的头颅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谁人为巫瑶立的传? 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会不会牵扯出风华府? 和顺散人是何许人也?他知道了什么? 这么多书,为什么会藏在潭州?为什么偏偏是风华府所在的潭州? 这个巫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他提到仙君的名字时,语气那么奇怪? …… 莲藕混乱繁杂的思绪还未缓过来,只目光呆滞地盯着倒扣在书案上的书。 原本按在书面上的一看就属于读书人的手指不知何时挪开了,露出封皮上占了整张书皮一半的楷体:巫楚传。 运笔磅礴,满纸肃杀。 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 纵只窥得那么一眼,也叫不通笔墨的莲藕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小心肝扑扑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奇怪…… 莲藕似乎想到了什么,举首环顾四面八方堆集的书册。果不其然,但凡眼睛所能看到的,虽同样写着《巫楚传》,皆无书案上这一册的笔墨看上去那般杀气腾腾。 难道? 书案上那手抄本与众不同一些? 视线蓦然转向屋中的另一人,被称作“先生”的那位巫人,目测可能是这些书的主人。 先生和书,能让你想到什么? 莲藕的瞳孔,一瞬间放大,险些失声尖叫。 他就是此书的作者!和顺散人! 什么“手抄本”,那分明是手稿! 四目相对,一双温和而略带探究,一双充满震惊和迷惑。 他不是巫人吗?他身上那个味道,明明就是巫力波动的气息啊!他给巫楚立传干嘛?书里都写了什么? 莲藕恨不得扑过去抱起一本书就跑路。 咦,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 莲藕缓缓眨了下眼睫毛。 对面的巫人目光微动,也跟着眨了眨睫毛。 四目相接,面面相觑。 莲藕僵硬着脸,小幅度地吞咽着,快速地眨了三下眼。 对面的巫人目不斜视,表情平淡。 莲藕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去,猛然拍了拍平坦的胸,自嘲地想着对自己也太没信心了,她的藏形纳息之法很高深的,怎么会被一个凡人轻易看出来,就算是仙君也…… 咦?咦咦? 莲藕双眼瞪得滴流圆。 她是不是在对面之人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小童子倒影? 先生垂头,童子昂首。 四目相对,彼此无言。 怎么会有……倒影…… 说好的藏形纳息呢! 莲藕拍着胸膛的手陡然僵直,惊得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心中默念一百遍“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我要对自己有信心”。 直到她憋得满脸通红,对面的巫人缓缓开口,打破了一室沉寂。 “不知小友登门何事之有?” 哪怕是面对这般诡异的场景,那道嗓音依旧是清润温和的。 听在莲藕耳朵里,有如催命符。 “你……看得见我?” 这下受惊匪浅,莲藕简直心碎胆裂!除了舌头还能动上一动,身体从脸面到发丝均石化了,一脸见鬼的表情。 那巫人大概没想到这偷摸登堂入室一看就有所企图的小家伙居然毫无被撞破的窘迫,默了一瞬,略略颔首。 “怎怎怎么可能!”莲藕一个跳脚,气得浑身发颤,“怎么可能!你明明只是个凡人啊!我的法术居然被一个凡人看破了!” “……”这个看起来十分温和无害的巫人,显然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只能无奈地揉眉心。 莲藕悲愤莫名,神情看起来深受打击。 暗地里一转眼珠子,书案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叠符纸,新符磨痕未干,隐隐散发着墨香,松香竹息,令人心旷神怡…… 个屁啊! 她的藏形纳息之术明明可以骗过仙君的! 为什么会被一个凡人破了? “啊啊啊我不活了,居然被一个凡人、一个凡人!”莲藕咬牙切齿地反复念叨“凡人”云云,圆圆的脸上挤出一道道包子褶,嘴巴一扁,放声大哭。 “小友……” 对面的巫人神情尴尬,深感自己活像个欺负幼童的禽兽,勉强唤了一声,却见莲藕近乎崩溃地举袖捂住眼睛,脚下一转,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他还处于吓哭小儿的内疚之中,没反应过来,这小童子已嘤嘤嘤一路哭着奔出了门。 这场变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饶是他再聪慧过人也有一瞬间的呆愣,才恍然追上去。随着杉树下一声长鸣“毕方”,天空陡然降下火种,门槛前火势蔓延,阻了他的脚步。 隔着火焰,隐约看到天边一个红蓝的影子飞快地掠过。 再看杉庵前,小童子已不见了踪迹。 面对这样奸诈狡猾的不速之客,那巫人追出去的身影一顿,宽大的袖袍一抖,从袖中飞出一叠符纸,“咵啦”在门槛前浇了个彻底,灭了火势。 火一熄,符纸飘飘扬扬坠落于地。 巫人那修长秀美的属于读书人的手指,虚虚搭在门框上,轻缓叩了叩。 嗒嗒、嗒嗒。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又想到刚才小童子强行反客为主一面假哭一面跑路的情景,摇了摇头,没忍住笑了一声,神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好笑。 “毕方鸟?” 他虽然没看清那红蓝的影子是什么,但那声“毕方”却听得真切,须臾之间就想透彻了。抬头望着早已不知人鸟去向的天际,微微勾起的唇角,转瞬之间便覆上了一层寒意。 “巫风……呵。” 轻悠的声音被风送远,杳不可闻。 巫人移步出门,行至庵前杉木林中,负手而立,折身回望山腰林木深深处。 清风拂过,吹起巫袍的衣摆,如同情人的臂弯,柔柔地缠绕着杉树垂下的针叶,竭力想将杉树枝条压得更低一些。 然而,风再大,露再重,这些云杉依旧躯干挺直,姿态昂然。 巫人的脊背之直,不亚于他所倚靠的云杉。 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巫人面上极快地掠过一丝警惕之色,微微偏头去看杉庵与书院相接处,远远走来一名书童。 待书童走近之时,他脸上的警惕早已敛去,转而变得温和而矜持。 “先生。” 书童先是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揖,道出来意:“山长让小子告知先生,朱厌已入潭州,问我等该如何是好。” 巫人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比我想的要快些时日。” 他重又折回身,目光落在山腰不知某处,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既入了潭州,怕是不到几日,便要上岳麓山了。” 书童脸色剧变,仓惶问:“这么快!那、那怎么办?” “还能如何?我已设法将朱獳引开,不过拖延几日而已,依旧阻挡不了朱獳驻守岳麓山的步伐。如今又有见之起兵戈的凶兽朱厌循迹而来……潭州,山雨欲来啊。人,又怎么斗得过天?想要活命,速速南下吧。” 巫人失笑,摇摇头,满脸无奈。 “这些书,是时候挪个地方了。” 书童一听到必须背井离乡,满怀不甘不愿,苍白着小脸,两眼放空。 隔了一会,巫人奇怪地望向他。“还有何事?” “啊?是……是还有事。” 书童方才如梦初醒,大口喘息,惊魂未定地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宿于藏书阁楼上的那位姑娘醒了。” “哦?” 巫人不由勾了勾唇角。“这么巧?” 他垂眸想了想,忽而发笑。 “去书斋随便取一册书。” 书童不明所以,但还是乖觉地称“是”,迈着小短腿就小跑进屋。 “切记,莫取了书案上的手稿。” 巫人在后头扬声嘱咐了一声,微微昂首瞥了一眼山腰的方向,声音极轻。 “是时候会一会她了。” 衣衫窸窣声传来,书童手脚利索地取了一册纸书,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疾走几步,禀道:“小子担忧会弄脏先生的墨宝,就近取了新近的印刷本。” 巫人颔首,接过书册,修长秀美的手指在封皮上轻轻一拂,拂去几不存在的灰尘。 书童偷偷瞥了一眼,见这位先生面容温和有礼,大着胆子问:“先生要写新书了吗?” 他微微摇头,温声道:“就此封笔了。” “先生如此才情,真是……哎!”书童毫不遮掩地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这话却是逾越了。 他却不恼,只傲然道:“只这一本,和顺散人之名,便可名扬四海。” 书童呆了呆,垂下头去,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立书十年了也没见得多有名啊”。 巫人目光淡淡,像是没听到一般,兀自吩咐道:“你先去藏书阁通报那位姑娘一声。就说……” 含笑的声音极其温和,书童听在耳中,顿觉五脏六腑似是都被熨过一般,无一处不服贴。 “巫亶求见。” 第八十七章 契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巫亶离开后没有多久,被迫放下“师门一家亲”念头的巫瑶少了同族情义的桎梏,心思渐渐清明,隐隐有了些不太妙的预感。 不因别的,只因她这位大师兄素来深居简出,平生只爱风雅之事。相交千余年,在巫瑶印象中,他几乎不曾离开过巫都。 什么事能让这位足不出户的大师兄破例出门? 换个问题,岳麓山到底有什么,能吸引韩真、巫亶甚至朱獳不约而同来此? 原本只是日常疑窦,随即听了巫风一语,巫瑶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嗯?这气息?……还有其他巫人?” 山风拂面,巫风突然蹙眉,鼻翼微耸,目光在群山之间逡巡,面色惊疑不定。 巫瑶也跟着耸动了下鼻翼,只能闻到巫风身侧漂浮的风华花的清香。 不知是出于直觉还是心结,巫风对巫力的浮动尤其敏锐,能探出和常人不一样的气息。巫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虽然半信半疑,仍旧用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少说还有数十人!” 一时间,巫瑶如遭雷劈,头脑一片空白。 岳麓山有什么,竟能吸引数十巫人前来? 若说有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朱獳吧? 况且,岳麓山中明明有一个更为引人注目的目标。 目光毫不迟疑地投向浑身散发着诱人清香的巫风,巫瑶神色复杂,一手按住扑扑直跳的心口,一手不由自主地抚了下手腕上的铜镯子。 这是她还小的时候,十四师叔巫宸给她的,还特地为她打通了“袖里乾坤”之术,开辟了一方“纳须弥于芥子”,做储存之用。 在武王灭巫之后,路过巫都的十九师叔巫风将它捡了回来,待她复活,铜镯子就从没离过她的身。这里头,静静地躺着香笙璧、弥皇珠和水涵珠媚。另有一样不听话的三生镜,因被三样神物排挤,被她单独关进了巫风所赠的可阻隔神息的红玉镯里。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龟甲、蓍草、符纸、交子、铜币等物,以及…… 以及《巫楚传》! 想到从二师兄那得来的那本书,想到书里提及的惊世骇俗的内容,那些见不得光的禁术,那些关于“太一八宝”的传言,任其一都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巫瑶心头不由一阵气闷苦痛。 既然此书能落入二师兄手里,会不会…… 有其他人见过? 但凡有一人信了书中内容,并为之狂热…… 突如其来的想法,叫她身子一颤,如临深渊。 毕竟,“风华府里风华花,风华花下风华人”早已传唱六界,知之者数不胜数。 倘若《巫楚传》面世,起死回生逆天之术曝光,或者只需“集齐八方神物,有颠覆因缘,逆天行道,扭转乾坤只能”的传说流传开,那等待着拥有风华花的巫风的,将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不会战斗的巫术,只会布阵防守,空有救人之能,而无自保之力。 哪怕世人一人一口,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兴许是想到了同一处,巫风蕴含了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睛和她一对上,很快掩饰好眼底莫测的神采,迅速挪开了去。 那眼里的不自在没有逃过巫瑶的双眼。 捕捉到一缕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巫瑶微微一愣,深入骨髓的戒心和疑心不受控制地浮了出来。 师叔在躲闪什么? 为何好像有一丝…… 一丝……亏欠? 巫瑶仔仔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一丝一毫都不愿错过。 她这条命是巫风给的,千百年来也一直倚仗他的仙气而活,怎么看都是自己欠他良多,为何…… 巫风会露出那样不符合常情的神色? 难道是她看错了? 这其中关节,任巫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继而,仿佛嫌事情还不够乱似的,本应在山坳处辛勤耕耘的浮萍像只灵活的野猴子一样冒了出来,伸出沾满泥巴草茎的手,急切地拉住了巫风的袖子。 “仙、仙君!” 他结结巴巴喊了一句,便跟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戛然而止,慌乱的眼神扫过不远处闻声望来的天璇和韩真,将手中的袖子攥得更紧了。 巫风脸色难看得很,目光跟钉子一样钉在污了泥巴草茎的袖口,眉头锁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眼看就要发作,浮萍赶忙调整了下角度,背对天璇和韩真而立,确认二人看不见他的脸之后,这才踮起脚尖,用唇语无声地道:“离开岳麓山!朱獳是个陷阱!” 巫瑶反应何其快也,立即扯开一个笑容,和他并排站开,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毫不留情地大笑。 “不过下了一次地,怎么把你吓成这副模样?浮萍,作为师叔跟前当红的童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可不太妥当啊!” 浮萍继续用唇语回答:“莲藕说山上来了巫人……还有一个自称赵沅娘的小姑娘说要拜访仙君……” 赵沅娘? 巫瑶努力地在脑子里搜了片刻,幸亏她相识的姓赵的人不多,不消多久就找到了与赵沅娘其人有关的记忆。 一提取出记忆,巫瑶却觉得脑子更混乱了。 唔?淑和帝姬和文公之女? 她来凑什么热闹? 巫风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从善如流地附和:“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可不太妥当……巫瑶师侄几时也去田地间见识见识?” 眉毛微微一挑:怎么回事? 浮萍往外挤了挤眼珠子,小脸上的肉都挤出了褶子,看上去无比滑稽。他快速地道:“还有跟九天星君站一块的那个陕南的刀客……” “韩真?”巫瑶动了动唇,无声询问。 浮萍毕竟是孩童心性,乍闻韩真其名,果如他们揣测之人同名,震骇之下险些弹跳起来。 “我们怀疑他是陕南一个绰号叫‘剜心刀’的韩真。”浮萍定了定神,继续道,“陕南三个修仙门派,都是被他一人端掉的。他下手极其狠辣,所有人都被剜掉了心脏。” 什么? 那个傻头傻脑的少年居然有这么凶残?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震撼,巫瑶嘴巴张得老大,几乎可以塞下一个小儿拳头。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头和眼珠子,不让视线瞟向身后的韩真,以免被看出破绽。 为了满足两位主子的好奇心,浮萍花费了太多时间来解释,话毕露出哀求的神色。 “仙君,快走吧!这岳麓山很不对劲啊!” “莲藕何在?” 巫风倒是一派镇定自若,扫视了一圈,开口询问。 “她……她和毕方鸟在一起。” “毕方?不是让它留守府中的么?” “是,毕方忽然就找上我们……” 毕方护主,不会无缘无故违背主人的命令。 只怕是它预测到了吉凶,赶来警醒的。 就如朱獳感受到某地灾难后就会现身某地,怎么赶也赶不走一样。 巫瑶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凶兽朱獳来了,剜心刀韩真来了,大师兄巫亶来了,不死毕方鸟来了,还有不知哪些巫人也来了…… 岳麓山这趟浑水,搅合得越来越乱了啊。 这件事…… 巫瑶深感头痛,暗暗叹了口气,担忧地望向所有线索极有可能最终指向的目标——巫风。 “只怕比我想象中更为棘手。” 巫风的脸色极为难看,上下嘴皮一掀,代替她点明了没说出口的话。 这下不由巫瑶多想,赶紧拽住巫风另一只袖子,也顾不得掩饰了,忙道:“师叔,赶紧走吧!” 巫风却没答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先走,我去找莲藕,怎么说我也有武艺傍身,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巫瑶只当他惦记着莲藕和毕方鸟的安危,急忙自告奋勇提出殿后。 说着,她手下使劲摇了摇,催促巫风下定决心。 凡人之力道原本不可能拽得动人高马大的巫风,谁知在这一拽之下,巫风身形为之一晃,脚步虚浮地趔趄了两下,才稳住身形站定。 这下子,连不远处的天璇、韩真都察觉到不对劲,快步奔走而来。 “巫风仙?” 巫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师、师叔!” 巫瑶一把搀住他,他也没逞强,回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小半个身子倚了过去,微微放了放几分重量,压得巫瑶身子一沉,频频咬牙。她也不敢表现出娇弱的姿态,偏头去看巫风,这位连断手断脚尚能谈笑自若的师叔,此时额头上已浸出细密的冷汗。 “你怎么了?”巫瑶仓皇至极,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将食指和中指往脉上一搭。 心慌意乱之下,一时竟把不出个究竟。 医者最忌心乱,巫瑶竭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耳边嗡嗡的声响终于退散。 一探之下,巫瑶眼皮一跳,蓦然直视巫风。 “师叔的身子出了什么岔子?” 仙息紊乱,经脉受损,丹田霍蹿,气血逆行。 这症状十分危险,而且不是第一次出现了,相传为走火入魔之兆。 如果说上一次还有可能是师叔遭遇了什么刺激或者暗算,那这回呢?她与他形影不离,眼珠子一直架在他头上,可以说无一遗漏,好生生的怎么会走火入魔?! 就凭浮几句话? 怎么可能! 除非…… 除非他这病症早已种下了,缺的只是一个引爆的契机。 早在浮萍禀告的过程中,巫风脸色就不太对了,只不过他们都以为他因浮萍的话吃惊而没有多想。 “迟了。” 巫风只来得及低低吐出含糊的两个字,便两眼一翻白,晕厥过去。 少年的身子骨并不单薄,全部体重压下来压了巫瑶一个措手不及,被他带着一同跌倒在地。 “巫风仙!” 天璇星君还没碰到巫风的身子,就被一声爆喝喝止。 “别碰他!” 在天璇眼里,巫瑶或许轻浮浪荡,或许惊世骇俗,但一直以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相处半年,这还是她头一次露出疾言厉色的一面,因此天璇此愣了愣之后,尴尬地缩回了手。 韩真和巫风没交情,自然不会去搭把手的。 “不,一定是有什么契机……一定有什么!” 事出突然,巫瑶也没心思去管什么剜心刀啊陷阱啊的了,她将巫风交给浮萍,强调了声不准别人碰他,便起身四顾。 走火入魔,对久不闻之事的六界而言,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 她经历过众叛亲离,对“人心难测”之说感触极深,断不敢贸然拿师叔的命去赌。 召出赤羽,纵身一跳,脚踏赤羽飞入半空中。上头视野开阔,一眼扫去,岳麓山的大致轮廓已在视线范围内。 以整个岳麓山为根基,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地缚阵法。阵法虽然布置仓促,费些力气也不是破不了。 只是,这阵法明眼人一看便知只是基阵,为的也只是短时间困住人,而方便动其他手脚。若有那破阵的时日,只怕也为对方达到目的争取到了时间。 巫瑶眯了眯眼,静心细细望去。 很快,她便锁定了半山腰一处地方。 以半山庵为中心,周遭三十丈内,血光冲天,一股腥煞之气笼罩在半山庵的上方,有如一只巨大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张开血盆大口。 熟悉而令人战栗的气息扑鼻而来。 巫瑶心神大震,脚下赤羽一晃,险些跌落。 这是…… 她瞪大眼,死死地盯着半山庵的院落中仓促架起的简易祭天台,以及正在起舞的白衣巫女。 血祭! 这些人都疯了吗?! 第八十八章 长生塔 “毕方——” 察觉到身上投下的一片阴影,巫瑶抬头望去,只见毕方鸟正在斜上方扑棱着翅膀,鸟背上的莲藕死死抱住它的脖子,一副生怕被甩下去的样子。 她只看了一眼,简洁地说:“你家仙君出事了。” 趴在毕方背上的莲藕立即坐直了身子,“什么!”毕方也跟着长鸣一声,口中火球吞吐,蓝羽红纹蓦然一震,险些把莲藕给震落下去。 莲藕立即再度抱住鸟脖子,紧张地问:“仙君何在?” “莲藕你留下来随我破阵,毕方去找师叔和浮萍,待阵法一破,立即带着师叔前往青丘,知道了么?” “毕方!” 莲藕张嘴欲问,眼睑一垂,便看到了半山庵的那座祭台和巫女,哪里还有不知道的?稚嫩的面容当即一肃。 时间紧迫,巫瑶来不及多说,待毕方稍稍下降,一把拎起莲藕的颈子就往自己脚下的赤羽上扔。可怜莲藕人小腿短,两只肉腿在空中扑腾,吓得连连惊叫,只等脚下踏着赤羽,落了实地,这才将嗓子眼里的尖叫挤了回去。 莲藕颤巍巍地探头看了看身下缭绕的浮云,紧张得两腿打摆子,再看巫瑶一脸无语的表情,圆脸一热,想开口解释什么,又觉得二人没必要交浅言深。再说了,仙君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毕方放下莲藕,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现现在该怎么办?” 山风一吹,莲藕小小的身子抖了抖,掐着嗓子问。 巫瑶眯起眼,冷冷俯瞰着半山庵,声音满含杀意:“步阵。” “哦布……咦,布阵?不破阵吗?” “来不及了。” 巫瑶说罢,催动赤羽下降,赤羽刚刚降落在半山庵门前,烟雾乍起,又瞬间散去,眼前景象却陡然一变。 庵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拔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密林。有河流环绕着密林,席卷着怀中五光十色的灯盏,唱着欢快的歌谣向东而去。河边是一派的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密林深处,一座乳白色的琉璃塔遥遥矗立。整个景象跟玉砌的一般,翡翠、玛瑙、白壁交叠辉映,无一处不透着温润的玉色,如林间月下,美人踏梦而来,杳杳似幻。 这般美景,看得二人如痴如醉,久久沉浸其中。 莲藕率先反应过来,擦了擦嘴角,喃喃道:“仙境,仙境啊!九重天上,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的视线转向巫瑶,却不想巫瑶脸色惨白,嘴唇紧抿,神情亦有些恍惚不定。 “姑娘?”莲藕唤了两声,不见她回神,毫不客气地拿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腰。 巫瑶轻哼一声,神色渐渐清明,只是仍旧咬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有问题吗?” 巫瑶摇摇头。 只是一个草率而成的幻境罢了。 无奈莲藕总拿怀疑的神色打量她,巫瑶只好开了口:“长生塔。” “长生林外长生河,长生河畔长生塔”,莲藕曾经听仙君提起过一次。 她还记得仙君说到长生塔时的模样,一声轻叹,裹挟着寥寥惆怅。 那是仙君少有的带着“人味”的一面。 是以,她虽然只听说过一次,却一下子将这句话印在了脑海深处。 时隔千年,莲藕没想到会从另一人口中听到长生塔。她斜着眼偷偷瞥着巫瑶,发现这位巫姑娘竟也是一副不忍回顾的神情,她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痛苦,不忍,哀伤,寂寥? ……抑或者都有? 长生塔里有什么? 莲藕禁不住胡思乱想。 只听说过宝塔镇河妖,那琉璃塔,是用来镇什么的?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巫瑶已经草草收拾好心情,提足一迈,冲那长生林中走去。莲藕愣了下,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近处,巫瑶忽然道:“万仙阵。” “咦?” 莲藕发出一声惊呼。然而巫瑶并不准备等她反应过来,在河边拾起几枚石子,随意地摆弄了一下,便正式进入长生林。 一入长生林,景色再度突变。 彷如走入了一幅水墨画,绿叶繁花瞬间褪去颜色,空中之月隐去,就连流淌的长生河也静止不动了。她们呆在一处墨黑的境地,只有远处散发着莹莹玉色的琉璃塔,是唯一的照明器物。 巫瑶脚下不停,快步奔塔而去。身后,莲藕提着裙角小跑着追上来,唯恐一个拖延就被遗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 只是,她们走得并不稳妥。 “哎哟!”莲藕不知第几次被绊倒在地了,手掌撑在地面,掌下黏黏的,像是湿润的泥土,随手一捏,还能捏起个团子来。 河水倒灌了吗? 她疑惑地想,挣扎着爬起来,凭感觉向着巫瑶所在的方向追去。 奇怪的是,巫瑶仿佛知道有那些泥土挡道一般,除了脚步慢上一些,没有丝毫迟疑。 黑暗中,莲藕看不见巫瑶的脸,但她直觉,估计那张清丽脸蛋上的神情,如她的步伐一般坚定,一往无前。 近了,更近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再借着琉璃塔散发出的微弱光芒,莲藕侧首而望,却见林中枯枝萧条,回身一看,坟茔遍地。 身处几千座坟茔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莲藕身上的毛发全部竖了起来。夜风中,她单薄的身子像一片秋叶般抖了抖,恐惧自脚底板直冲脑颅。 “这是什么?” 莲藕上下牙互相磕着,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前面的巫瑶依旧沉默着走着。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好提起嗓子,像是鼓气一般再次发问。 “这是什么!” 巫瑶还是没有回答。她的思绪,早已穿过时空的长河,回到了一千八百余年前。 那一年,楚王发兵南下,巫族自焚而亡。 周围分明没有其它的声响,在这处幻境,风声水声全部静止了,莲藕跌倒爬起和责问的语气都那么遥远,仿佛来自地狱的另一头。 这里是永恒的死寂。 分明没有声音。 她却依稀听到了惨叫声、呼唤声、祈祷声。 还有长老那又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的苍老声音。 “你是十四最喜爱的孩子,应当知道如何做。” 她神思飘渺,彷如失去了双腿的掌控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长生塔,踏上一条永远回不了头的殊途。 是的,她是十四师叔最喜爱的孩子。 想必十四师叔至死都不会想到,就是他用性命保全的这个孩子,为巫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她怔怔地抬眸,痴痴地望着那一座琉璃塔。 淡淡的玉色,有如暗夜中永远不灭的指明灯。 指明灯么…… 她想到这个说法,忽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笑声。 十四师叔啊,你可有想过,有一天,你所看好的这个孩子,就是这个连最简单的火树银花之术都学不会的劣根孩子,因着这盏指明灯,坚定地逆光向暗处而驰…… 血祭全族,逆天改命! 三千二百三十九条性命,三千二百三十九座坟茔! 她手底下,是有着三千二百三十九条冤魂的啊! 不…… 巫瑶扯着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只一下,那嘴角立即抿住,变得冰冷而漠然。 应当是三千二百四十座坟茔。 还有一条性命,甚至连入墓立碑的资格都没有! 一抹猩红,自她眼底陡然而生,呼啸盘旋! “姑娘!!” 一声大喝,惊醒了狂乱之中的巫瑶。 她蓦然收住脚,大口喘息着,皱着眉头,望向声源去。 只见莲藕小脸惨白,定定地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以及透过指缝所见的地上那一堆污秽。 “这、这、这!” 莲藕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字眼,似从喉咙里挤出,是万分的惊惧,是数不尽的苦痛。 “血,都是血!” 巫瑶那双好看的眼眸微微一转,倒是淡定自若得很,甚至还有心情纠正道:“不,还有肉沫。” 这个“肉沫”,自然不是市井里平常吃的“肉末茄子”之流,而是指人肉渣滓。 莲藕呆滞地瞪着满手的血肉残渣,——就在方才,她还以为这只是湿透了的泥土,甚至还捏了几个团子摔着玩。 巫瑶好心地提醒:“这是你身后那三千二百三十九座坟茔的肉身……” 莲藕整个人抖成一团,脑子里有无数个小人在尖叫,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的一部分。” 见小童子神情惊惧,巫瑶又补充道。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莲藕僵硬地抬头,定定地盯着她。 许久许久,莲藕突然跳起来,抡圆了胳膊,猛地给了她一巴掌。 “畜生!你这个畜生!” “畜生……么?”巫瑶歪着头,脸庞沾染上血肉,笑意浅淡,眼底一片漠然。“风华府难道就干净了?那些每隔数年便失踪的童子呢?巫风自诩心怀天下,福泽苍生,可做出的事情,与我,又有何区别?” “你还有脸提!”莲藕怒气填胸,愤然骂道,“还不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仙君才……” 等了片刻,没等到接下来的话,巫瑶挑眉。 “怎么不说下去了?” 却换来莲藕一声冷哼。 “你这假货!竟冒充姑娘唬我!” “巫瑶”上挑着的眉毛还微微上扬着,脸上的笑意却敛了起来。“你这小童子,真是有意思。我哪里扮得不像吗?” “哪里都不像!”莲藕翻了个白眼,一掌绕过她的身子,拍向她的脊背,“受死吧,傀儡!” 掌力所及,面前的“巫瑶”如一阵青烟,瞬间化为一张符纸,飘然落地。 其实,傀儡所扮演的巫瑶那恶的一面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只是,纵然巫瑶再无情,也不会中伤仙君。 因为…… 幻境散去,眼前复又出现黑漆漆的长生林。 是满林的血肉,是遍地的坟茔。 是一千八百余年散不去的怨和恨。 长生塔下,一身白袍的巫瑶举首相望,满面悲痛之色。 因为,她已经修出了“心”。 第八十九章 旧日情 听说有一种以大麦为食、可鼓翅而行的足类骆驼,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以为眼睛看不见就安全了。 在巫瑶还贵为楚国王女巫楚的时候,也曾听说有个晋人想要偷钟,用槌子把钟砸碎,因为惧怕被人听到动静而来抢夺,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样别人就听不到钟声了。 人与兽,在某些地方,有着惊人的相似。 就好比鸵鸟之埋沙、晋人之掩耳盗铃。趋福避祸,人性也。 在这一劣根性上,巫瑶也不能幸免。 然而,一味的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旧日的伤口不妥善处理,里头的骨肉将腐烂、恶化、肿疡甚至溃疡。 是以,当长生塔这个昔日放入脑海最深处的噩梦,再次展现在巫瑶面前时,她多费了些时日来处理自己的情绪。 在莲藕张口欲呼之前,巫瑶终于将高昂的头颅低垂下来。 “走吧。” 她这么说着,一步踏出,撞向那神秘莫测的长生琉璃塔。 当她的身子触及到塔基时,就在那一瞬,人和塔相连接的部分极轻地响了一声。 “滴!” 极轻极轻的一声,像是岸边一棵老柳树垂下的丝绦上滑落了一颗露珠,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极细极细的涟漪,陡然打破了暗夜的宁静。 紧接着,巫瑶和塔基交叠在一起的地方也荡开了一圈涟漪。 莲藕还在愣怔间,巫瑶已纵身一跳,跳入了那涟漪之中,身形消失不见。 毕竟只是几座匆匆而成的阵法,破解之法轻易得叫人几乎不敢去相信。 见到这样的画面,莲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赶紧追上去一跳。 嗯?没跳过? 再一跳。 咦? 腿太短,跳不过去。 “……” 这阵法的主人一定歧视小短腿,一定是的! 莲藕机灵地荡起双手,身子前倾,做了个“投湖”的标准姿势,“啪”一下投入了涟漪圈中。 长生林和长生塔,便在这样的转折中,似浓墨渐淡,最终归为虚无。 逝去的,终归已然逝去。 眼下更重要的,是能紧紧握于手中的将来! 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巫风,那位惊才绝艳的鬼仙,还在等着她们去解救! 云开雾散,眼前,又是新的一座阵法! 莲藕一头扎进来,恰好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中,呛了一大口水。 “咳咳!” 被巫瑶拎着颈子提起来后,狠狠咳出肺中的水,环顾一圈,立马懵了。 “怎么还在这里?” 长生林,长生河,长生塔。 不同的是,此时,月上柳梢头,人约…… 人约小树林。 “还没破阵吗?” 莲藕探头探脑着,见巫瑶不回话,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奇异、茫然失措,便顺着她所望之处看了过去。 长生林间,两个矮小的身影正一前一后地行走着。 不,不能说是行走。 莲藕的目光投射在二人脚下的五彩斑斓的羽毛上,继而一怔。 咦? 赤羽?! 这不是仙君赠给巫瑶的吗? 坐在赤羽后头那位细胳膊细腿的小儿偷偷抹着眼泪,细声细气地嘟囔着。 “师……师叔,这可怎么办啊,你连路都不能自己走,饭也没法自己吃……” 赤羽前头端“坐”的那个身影微微侧了侧脸,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满脸嫌弃。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师侄,一见到你就烦躁。” 莲藕震惊地望着那张看了一千八百多年的脸,脑子里嗡的一下乱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抬眼,望向他的腿脚和手臂。 齐根而断! 却原来,此人并非小儿,而是缺了胳膊断了腿脚的巫风! 楚武王四十二年,还没有成仙的…… 凡人,巫风! 坐在他后头的总角小儿一面偷偷拿眼睛斜他的手脚断处,一面抽抽噎噎地哭:“一定很疼吧……我应该早点去救师叔的,我不应该贪玩的呜呜呜——” 少年巫风抖着眉毛,更加生气了。 “谁要你这小儿相救!我宁可留在塔里腐烂也不……” 他的话被背后突然贴上来的温软打断了。 总角小儿轻轻环着他残缺的身躯,哭得惊天动地:“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师叔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少年挺得笔直的脊梁顿时僵硬无比。 “师叔,师叔……” 小儿趴在他背上,软糯糯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尾音微微翘起来,带着些许撒娇和依赖的意味。 巫风缩着脖颈,扭头只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瓜,额头青筋一直暴跳不止,眉头越皱越深,越皱越深,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可惜他凶狠了半天,那脑袋瓜迟迟没有抬起来看一眼。也正因为她没有看到他恶狠狠的一面,竟胆大包天到将眼泪鼻涕擦在他背上。 “巫瑶!!!” 巫风忍无可忍,暴怒出声。 总角小儿终于抬起了头,他看到一双跟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是胆怯懦弱的,是伤心痛苦的,是愧疚不安的。 红眼睛上方两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一颤,自眼眶中滚落了一滴泪,恰恰滴入他的脖子上,顺着脖子一路向下滑,滑到胸前的位置,被内衫吸了个干净。 然而,那滚烫的感觉,却一直留在了他的心口。 巫风不由微微放低了声音。 “与你无关,这是我的劫数。” 小兔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瓜,自责地喃喃道:“如果我早些进塔,师叔就不用遭受这些了。” “巫瑶。”巫风的面容严肃了起来,“你可知何谓自作多情?” 小兔子呆呆地眨了眨眼。 “这是我的劫难,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哪来这么大的脸揽自己头上?说得我有今日这般境况都是拜你所赐似的。” 少年巫风的嘴巴比鬼仙巫风更坏更恶毒更一针见血,小兔子终究年纪尚幼,道行不够,立即露出羞愤难当的神色。 巫风不适应地挣了挣身子,“喂放手!你把十九师叔当成坐骑了吗?嗯?” “不不不敢!” 小兔子吓得一把撒了手,从他背上跳了下来。一个用劲过猛,几乎将毫无防备的巫风推下赤羽。 巫风稳住躯干,凶神恶煞地瞪向她:“你这小东西!不给我添堵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小兔子看着他光秃秃的躯干,以及因为断腿而矮了一大截的身量,眼底又蓄满了莹莹泪光。 巫风一看,头痛得更厉害了。 “又怎么了姑奶奶?我求你,求你别哭了行不行!再哭把你丢下去!” “师、师叔。” 小兔子又开始抹眼泪了,巫风只觉额角一跳一跳地疼,恨不得马上打道回府,宁肯跳入长生塔里被啃成渣渣,也不想面对这么烦人的小孩子。 “师叔的腿没了,手也没了……” 巫风深吸了一口气,敷衍地安慰了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会长出来的。” 可小兔子沉浸在她的想法里,像是没听到,继续说下去。 “功夫不好,嘴巴还这么坏……” 巫风还没来得及发飙,她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哪家女子能乐意嫁你啊!” 巫风眼中凶光一闪,滔天怒火顿起。 小兔子眼泪掉得凶,每次抬起袖子抹眼泪,刚刚抹掉又会掉新的,前仆后继,怎么抹也抹不掉。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头巫风整了许久的怒容不见她抬头,渐渐地也就懒得燃烧愤怒的小火焰了,只垂头丧气地耷拉着眼皮,一脸生亦何欢的表情望着她。 “姑奶奶,你哭够了吗?我可以走了吧?再不走,我就要被师父抓回去贡献这半拉残躯了。” 小兔子哭声戛然而止,她怯怯地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巫风挑了挑眉,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有话快说,不说也没关系,反正这辈子你是没可能再见我了。” 他给了她一个“你自己考虑清楚”的冷漠表情。 约莫是这江湖不见的未来吓到了她,她喉咙里压着的话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师叔别难过,倘若日后你娶不到妻子,我、我……”看到巫风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她像是被吓到了,稍稍顿了顿,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再次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地说完,“我不嫌弃你!” 巫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愣了愣,“嗤”的一下笑出了声。 这声嗤笑宛如实质,打在小兔子的脸上,惹得那张稚嫩的面容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不劳费心,乐意嫁我的淑女多得是。” 没手没脚的少年巫风扬眉冷笑。 “多谢你的‘不嫌弃’。” 这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恨恨的羞恼。 小兔子却没听出来,咬了咬下唇,怯怯地道:“那再好不过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叔来找我便是,我会照顾师叔一辈子的。” 换了其他人,不是感动得以身相许,起码也会心软得一塌糊涂了。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是少年巫风,还没有修出“人情”的少年巫风。所以,他半分触动都没有,只是无聊而恶劣地挑着眉,坏心眼地逗弄她。 “哦?你要和我私奔?” “不不不!”小兔子急得直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刚才说的话是在唬我咯?” “不不不!我是认真的!” “你应当知道,今日一别,我再非你族中之人。” 小兔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巫人婚事由长老做主,师父他必然不会答应你我的婚事。既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为私奔。”巫风故意将脸凑了近去,几乎跟她脸贴着脸,“即便如此,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话音刚落,小兔子就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 “哪怕私相授受?” “嗯!” “哪怕没有名分?” “嗯!” “哪怕颠沛流离?” “嗯!” “你可想好了?我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残废,什么事都做不了,你得伺候我吃喝拉撒。而且我这人脾气不好,说不定你好心伺候我,反而得受着我的气。” “师叔,你别说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巫风只是笑,笑容恶劣,语气轻忽,漫不经心。 “你这样连‘火树银花’都施展不了的蠢货,拿什么来照顾我?” 小兔子大睁着眼,认真地回答。 “我会好好学习巫术,等我长大了去保护你。织布养蚕做羹汤,这些我都不会,但我会用心去学的。我知道我很笨,哪怕再用心也未必学得会。” “可是师叔……” 小兔子又开始飙眼泪了。 “我不嫌弃你没了手脚,你也不要嫌弃我没用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