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冬(军旅)》 201、 《长冬》 楔子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 b市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早起我被冻醒,一看窗外,又是一场搓棉扯絮的大雪。 今年冬天老何的身体开始断断续续出现一些问题。我劝他去医院,可是老何一直没答应。每当我提起的时候他总是皱眉斥责我说:“我当了十几年的兵了,这点小病的抵抗力都没有?” 其实我懂,老何是怕了。怕万一检查出来个好歹,他自此出不了医院的大门。无奈最后我哭了一场,老何才不情不愿地去做了检查。没什么大问题,真是万幸。 我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何,老何”地叫他,叫了这么些年,他是真的老了。那天我和他并排坐着看电视,不经意的一转头,看见他耳鬓边的一茬白发。明晃晃的,真扎眼。我看着难受,说要替他染发,还被老何嘲笑了一顿。 电视里正放着建国六十周年的阅兵式,老何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我,知不知道他当了十几年的兵,最遗憾的一件事是什么。我摇了摇头,他笑着告诉我答案,他说他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等到部队大换装就转业了,那07式军装,穿在身上多精神,多潇洒。 我也跟着笑了,心底里是一片酸涩。 我知道老何一直怀念那个地方,正如我一样。怀念那老大院、农场、河滩、漫山遍野的花还有数不尽的快乐时光。我日夜思念着它们,哪怕这么些年我终究没再回去过一次。 前不久我辗转得知,再有两年,老大院和农场就全要拆了。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我又失眠了。我在感情上从来都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总要在离别很久之后才会感到到难过。所以,梦是我唯一能获得慰藉的地方。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农场,翻过那截矮墙去逗弄河滩里的蝌蚪;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大院里的操场上,顶着漫天的星星找丢掉的那只凉鞋;在梦里,我坐着军卡颠簸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迷蒙中睁开眼睛,见到了你。 1、 b市,冬。 大雪连绵下了三日之后天空终于放晴,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的精神也抖擞了起来。位于市东郊的b军区某集团军t师的师部大门洞开着,一辆辆军卡碾压着积雪鱼贯而入。 车上的兵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天一夜的野外拉练,零下几度的天气里在雪里打滚的感觉可不好受,个个都耗尽了体力。 一辆猎豹军车不紧不慢地在营区里开着,在所有军卡都开向食堂的时候,这辆车拐了个弯,停到了师属侦察营的楼前。片刻,一个满身泥泞的上尉军官从车上走了下来,正了正军帽,大步跨上了台阶。 门口站岗的哨兵立刻起立给他敬了个礼。上尉军官潦草地回了个礼,还没走远,就被哨兵给叫住了:“程连长,周副营长让您回来了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正准备上楼洗个澡倒床就睡得程连长程勉步伐一顿,转道去了周副营长的办公室。 “报告。” “请进。” 程勉推门而入,拍拍帽子上的灰说:“副营长您找我?” 周副营长从文件里抬头,看他一身脏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看来我找的不是时候,怎么,刚回来?” 程勉点点头,打起精神拉过来个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事您尽管吩咐,我就是块儿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少贫,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递给他个档案袋,程勉打开翻了几页,挑了挑眉毛:“这不是新兵的档案么,您给我看这干什么?” “你还没听说?今年全师新兵复检,查出来一个兵是帕金森综合症,上面说是让退回去。” “就我手里这个?” 周副营长点点头:“这是教导员亲自接过来的兵,按理说应该是他或者你们连指导员徐沂去,可这几天这两人都不在,你就受累跑一趟吧。” 程勉这才算懂了,他又低头翻了翻档案,空出来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捋了捋精短的头发。再抬头时,正好对上周副营长揶揄的眼神:“不想去是吧?刚不是还说自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么?” 见心思被人识破,程勉也笑了:“副营长,您要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没意见,可这送退兵的事叫我办可就是找错人了。别的不说,我到这兵家里我都不知道该跟他父母说什么。” “你不是挺能贫的么?到那儿接着发挥就行了。” “您饶了我,这么大的事,我要是接着贫那不得被人轰出来。” “就凭你这张号称‘形象代表’的脸就轰不出来,”周副营长显然是不想跟他废话了,“行了,吃过早饭收拾收拾就直接找你们连江海阳,两人一起去。” 话一说完,程勉就连人带档案被赶出了副营长的办公室。摸摸差点儿被门撞上的鼻梁,程勉失笑道:“还两人?这排场可够大的。” 抱怨归抱怨,但上面安排下来的任务该执行还得执行。 吃过早饭,程勉简单的洗了个澡,回到宿舍换了套崭新的军装。军容镜前的男人总算对得起“形象代表”这个称号了,五官英俊硬朗,身材修长挺拔,各项军事技能过硬,更难得的是无甚不良嗜好。身为一连的主官训练场上绝不手软,私下又能平易近人地跟连里的兵打成一片。不论家庭背景,单看他七年来的履历表,已经算是集团军最有前途的年轻军官之一了。这就是众人眼中的程勉。 扣好最后一枚扣子,程勉又对着镜子正了正帽子上的徽章。一切各就各位,他拎起一个包下了楼,江海阳已经等在了院门口。 “会开车吗?”程勉迎着光看他,微微眯了眯眼。 江海阳拍胸脯:“没当兵前就会了。” “那好,”程勉将车钥匙抛给他,“送我们到火车站你就回来吧。” 江海阳接住车钥匙,愣了愣:“连长,副营长交代我跟你一起去。” “少废话。”程勉扬扬下巴,示意他上车,“这事儿用不着两个人。” 官大一级压死人,江海阳只好服从命令。两人从师部招待所接了退兵之后,加快速度往市区里开。 作为一个大城市,b市的市中心向来是繁华和喧闹的。而今又逢周末,走到哪里都是成队堵着的汽车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程勉靠在副驾驶座上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的时候车还是堵在市中心最长的那条路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着。寒冷被隔绝在车外,一缕缕阳光照进来,烤的人有些焦躁。程勉第一反应就是拉下遮光板,然而视线扫过外面热闹的市区,他又收回了手。 程勉军校是在b市周边一个省的省会城市读的,队里纪律严格,请假外出的机会都不多,更别提出省了。毕业后倒是直接分配到了b军区,部队就驻扎在距离b市不到两小时车程的郊区,但他工作任务繁忙,一年也进不了几趟城,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看一看这个城市的风景了。思及此,他此时此刻倒是有些羡慕坐在后排的退兵小陈了,没有这身军装,他还有自由。 身旁的江海阳突然叹了口气,程勉偏头看他,打趣道:“坐不住了?” 江海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连长,我这加起来有两月没进城了。” “你当我来过?”程勉没好气,“行了,等会儿到前面路口停下来,你下去溜溜给我们买点儿东西路上带着吃。” 江海阳高兴地应了一声,长龙一样地车队又往前开了开,好不容易蹭到了路口。他把车停稳,麻溜地就下去了。程勉也扭头对后排的退兵小陈说:“下车待会儿?” 小陈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程勉也就不勉强他,自己下来透透气。 雪后的空气总是清新的,程勉做了个深呼吸。别说,让他这样在训练场上待惯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几个小时,还真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街边儿也不好做太激烈的动作活络筋骨,程勉只好伸了个懒腰。 然而就在他刚举起胳膊的那一刹那,突然有个人从他身后跑过,还狠狠的撞了他腰一下,程勉站稳,还来不及骂娘,就听见一道尖利的女声喊着:“抓小偷!” 小偷? 程勉向后看了眼,只见两个穿着工装的女人并一个警察匆匆地向这边跑来。他顿时恍然大悟,摘下帽子就去追刚刚撞了他就跑的人。 b市这几天刚下过雪,路面上的积雪还很厚,寻常人跑不太快。可程勉不一样,他是刚从雪地里摸爬滚打一天一夜的人,就算脚上穿的皮鞋有碍他发挥,他的速度还是非常快。心虚的小偷回头看一眼,发现又多了一个人追他,立马喊:“别追了!” 程勉没说话,脚下适时的加快了速度。小偷跑的几乎要吐血了,回头又冲他喊了一声:“别他妈追了!” 程勉抿紧嘴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前,一个反剪就将小偷按到在了地上。 “你他妈的放开我!”被制服了的小偷嗷嗷叫着。 “我让你跑!” 兜头给了小偷脑袋一巴掌,程勉勒住了他的脖子,直到警察赶过来才松开了手。 “老实点儿!” 警察毫不客气的铐紧了小偷,交给匆匆赶过来的同事押上警车。其中一个女人此时也跑了过来,迭声对程勉道谢:“多亏你了,谢谢,太谢谢了。” 程勉整整自己的衣服:“没事,你还是先检查检查包,看有没有少东西。” 年轻女人大概看了一眼:“没有丢,太谢谢你了……” “客气了。”程勉笑着说,“我是军人,见义勇为是应该的。” 女人脸色微红,想起什么,向身后的人招了招手:“笑笑,快过来。” 顺着她招手的方向,程勉抬头看见一个女人正踩着积雪往这边走。似乎仍是心有余悸,她走的很慢。程勉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小心翼翼的女人,开玩笑似地说道:“你朋友可能是受惊了。” 话一说完,迎面走来的女人抬起了头。视线落在她那种苍白如纸的脸上的时候,程勉蓦地睁开了双眼,全身陡然僵直,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有些诧异甚至可以称之为惊喜的眼神盯着她看。而她显然也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就在他将要脱口而出她的名字的时候,那个女人,她竟然忽然转身跑了! 程勉又是一愣,而后拔腿就追。只是老天像是故意捉弄他一般,刚跑出一步他就仰摔在了地上。这一跤可摔得够结实,程勉缓过劲来狠狠捶了捶地,咬牙喊道:“何筱!你给我站住!何筱——” 她肯定是听见了他的喊声,可逃跑的步伐并没有就此放慢或是停止。程勉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要追上去,胳膊忽然被人拉住。扭头一看,是江海阳。 “连长!出事了!” “有事回来说!”一心要追何筱,程勉不甚耐烦地应付了江海阳一句。 “是大事!”江海阳一脸哭相,“小陈跑了!不见了!” “跑了?” 退兵的就怕遇见这种麻烦事儿,程勉抬头看了看前方,已经不见何筱的身影了。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程勉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忽的扣上帽子转头就走,走几步见江海阳依旧待在原地,火大道:“愣什么愣?走人!” 江海阳也被程勉弄懵了:“上哪去?” “找陈大爷!” 302、 就在程勉挨着b市市中心那无数条街道找人的时候,何筱一口气没停地跑回了家。父亲老何和母亲田瑛刚吃过午饭,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看到了浑身无力,双腿发软靠着大门的何筱。 田瑛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跑回来的?” 老何倒是淡定:“吃过饭没?我这做的打卤面还有剩呢,尝一点儿?” 田瑛冲老何摆摆手,赶他回厨房干活,扶着何筱让她站稳:“你们单位中午不是不让回家,你怎么回来了?” 何筱只觉得嗓子发干,余惊未了地喘着气。 田瑛看着更着急了:“请假了没?” 何筱此刻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母亲田女士一眼,浑身无力地坐进了靠门的沙发里,而后,将脑袋埋进了张开的双手。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让田瑛更不放心,还想再问什么,被老何给拉开了:“行了,就是有什么事也等她休息完了你再问,没看闺女气都还没捋顺?你下午不是约了人么,再不走可要迟了。” 田瑛这才想起来,慌忙收拾了东西。嘱咐了老何几句,才出了门。 整个家里总算是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何筱才抬起头,茫然地盯着四周看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有了一丝神采。身旁有翻动报纸的声音,何筱微一眨眼,扭头看去,发现父亲老何正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看报纸,见她有了动静,笑了笑,起身挨着她坐到了沙发上。 他握住何筱的手,问:“怎么跑回来了?单位食堂做的中午饭不好吃?” 何筱睁眼看向父亲,慢慢地,扯了扯嘴角。 她似是终于缓过了神,挽着老何的胳膊,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声说:“没、没事,只是——突然觉得累。” 老何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女儿,知道这是借口,却也只是笑着说:“不适应b市的生活节奏吧?爸爸刚到这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待一阵子就习惯了。” 何筱没说话,听着父亲的絮叨,因见到那个人而涌起的高度紧张感也渐渐消失了。然而有些反应是不受她控制的,只要想到那张脸,内心深处就像是有一道激流在涌动,让她忍不住颤栗不已。 见她心绪完全平静了下来,父亲老何将剩下的面条给她盛了出来。何筱并无胃口,只是看着父亲献宝似的神情,还是吃了一碗。老何乐呵呵地看着,吃完饭了什么也不问,直催着她去睡一觉。于是何筱听话地躺到了床上,看着老何拉上房间的窗帘,在他关门出去的时候,突然叫住了他:“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我想问——”何筱坐了起身,看着父亲,神情难得有些犹豫,“我想问,b市都驻守有哪些部队?” 老何似是被她问住了,怔了一下,才答:“恐怕得有不少吧,二炮一基地的司令部、市郊的空军训练基地、对了,还有——”他想起了什么,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当兵第一年没走成,那年去咱们那儿招兵的军就驻扎在b市。” 何筱淡淡一笑:“是,您说过,我给忘了。”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 微微一笑,何筱又躺了回去。 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何筱都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第二日,她早早地起了床。闲来无事,便给家人准备早饭。 母亲田瑛田女士打着哈欠进了厨房的时候,何筱已经将粥和小菜都准备好了,油条也从楼下买了回来。 “怎么起这么早?”田瑛顺着女儿的头发,低声问道。 “醒了就起来了。” 何筱偏偏头,不想让母亲看见她的黑眼圈,“早餐我准备好了,你和老何记得吃,我先上班了。” “你不吃了?” “我带了路上吃,单位让八点半到岗,再不走就迟到了。”何筱穿好外套,笑着蹭蹭田瑛的脸颊,“晚上让老何给我做好吃的。” 出了门,何筱看了看腕表,不过才七点过一刻。她工作的基管中心在b市的另一个区,从家里到单位要倒两趟地铁才能到。而何筱来b市时间不长,还不习惯拥挤成鲨鱼罐头的地铁车厢,所以她宁愿早走半个小时坐公交。 何筱的大学是在另外一个城市读的,两个月前通过公考考到了b市基管中心。她和母亲田瑛是一起来的b市,在这之前,老何独自一人在b市已经住了五年了。他在这里做汽车配件的生意,虽说没有太富裕,但也足够安身立命。趁着何筱大学毕业找工作,全家人都搬到了b市。 到了单位时间尚还算宽裕,何筱放了东西便去换衣服。和她共用一个储物柜的褚恬也已经到了,见她进来,忙不迭地冲她眨眼睛。何筱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转身想走,可是已经晚了。 “不许走!”褚恬堵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老实交代,昨天为什么跑?” 何筱眼皮子一跳,面不改色地说:“哦,我就是忽然想起来老何中午做打卤面,想回去尝一口。” “这话你哄小孩子还差不多。”褚恬不相信,“说,昨天那个军官是谁,你见了他为什么要跑?” “不是因为他。”何筱故作淡定,“行了,别私设公堂审我了,一会儿主任就来点名了,我要换衣服。” 褚恬不情不愿地让开:“这么说,你俩真不认识?” “我跟你一起来的b市,上哪去认识他?” 何筱和褚恬是大学同学,一起通过公考到了b市,又统一被分到了基管中心,关系很是要好。昨天是她们第一天上班,中午闲着无聊就去了步行街打发时间,这才有了那么一出。 褚恬想了想何筱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便放过了她。 等她换好衣服出去,更衣室里只剩下何筱一个人了。她松了口气,坐在了沙发上。 早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何筱盯着这大好的日光看了好久,一股莫名沮丧的感觉,从心底涌起。 不要说褚恬,甚至是她,都想不明白。 明明已是七年未见,她见到他时,第一反应会是转身逃跑…… 历时三天,程勉和江海阳顺利地完成了遣送退兵的任务。 周六早晨,两人一大早开车从四川回到了部队。程勉下了车就去周副营长办公室汇报工作情况,临进屋前,还特意在大厅的军容镜前整理了下着装。 “副营长。”程勉敬了个礼。 “回来了?”周副营长正在摆弄他的花盆,抽空斜了他一眼,“此行可还顺利?” 程勉觉得好笑,他摘下帽子,一下子坐在了周副营长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行军床上:“还行。” “非休息时间谁允许你坐床了?”周副营长厉声道,“站起来。” 这是来真的了,程勉唰地一下站直了身姿。周副营长绕到他身后,一边打量他的军姿一边训他:“当时给你安排任务的时候不是挺不当回事?现在怎么给我办成了这个样子?人都跑了还好意思说还行?” “报告副营长,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任务也按时保量的完成了。”程勉笔挺地站着,声音响亮地说。 “任务完成跟你犯错误是两码事!为什么不往连里打电话调人帮忙?” 程勉紧绷着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这不是怕事情闹大么?” “闹大?亏你找着人了,要是没有,可不就是一个处分能解决的事了,让你脱军装走人都有可能!到时候我看你找谁说去!” “报告副营长,绝不会再有下次!”程勉表情一本正经地保证。 周副营长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又不解气地踢了他一跤,“行了,坐下吧。” 程勉松了口气,拽把椅子坐了下来,看见周副营长那盆花,随口问:“养的什么?” 周副营长表情有所和缓:“茉莉,还是你嫂子来的时候种的。” 自戳痛处,程勉转移了视线。 周副营长看他一眼,问:“怎么样?这次出去有收获吧?” 收获?程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有,而且还不小。” “有就行”周副营长没察觉出他语气中的怪异,继续说,“你现在还年轻,不历练历练就会眼高手低,这次不就来教训了?”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了。行了,要没什么事儿你就回去吧。”周副营长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对了,昨天我外出的时候遇到了赵老师,她说有三个月没见你了。这周末你要有时间,就回趟家。”说着他就来气,“你小子,要不是你母亲,我还不知道程副司令员已经调到b市两个月了。” “又不是多大的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程勉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个让他骄傲且崇拜的人。 出了老周办公室大门,程勉转身进了澡堂。洗去这一路的灰尘,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去车库提车。 路经操场的时候,侦察连的兵正在跟警卫连的打球,程勉帮忙捡了次球扔了回去,看见警卫连连长站在边上观赛,他给自己的兵加油打气:“要是干掉警卫连,今天晚上我就让司务长给你们加餐。” 战士们嗷嗷叫着跑远了,警卫连连长故作不屑:“你这未免太自信了,就不信我的兵能收拾了你的?” 程勉笑了笑,无所谓地表示:“那我也得谢谢你,替我省伙食费了。” 警卫连连长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程勉拍拍他的肩膀,走远了。 自从父亲调到b市里,程勉还没回去过一次。车硬是开了两个小时才到大院门口。没成想还遇到一个较真的兵,不认识他车的牌照,不让他进。 程勉自问从小住过不少大院,现在又是陆军某集团军t师的现役军官,进出哪个单位还从没被拦过。他后退几步看了看大院外立的那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的牌子,认命地进了值班室往家里打电话。没多久,认领的人就来了。 程勉睁眼一看,是他两月未见的母亲赵素韫。 赵素韫赵老师冷着一张脸敲了敲他的车窗,程勉松展眉头,赔着笑下了车:“妈,我回来了。” 赵老师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一旁有站岗的哨兵在,只得一言不发地把程勉领回了家。 程父程建明这次是擢升,程勉一进基地大院的大门就觉出不同来。他不是没住过比这规格更高的大院,小的时候程建明在二炮某基地的通信工程团当兵,离家很远,他就同母亲赵素韫一起跟爷爷住军区大院。后来父亲调到一个洲际导弹旅当参谋长,他和母亲随军一同搬去导弹旅大院时还有些不情愿。在程勉的印象中,父亲程建明所服役的部队大多是作战部队,好一点的话驻地是在县城,差一点的话就是深山沟。好在程建明一心扑在工作上,对生活方面要求并不高。这一次新入住的房子,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程建明已经熬了出来,到了一定的位置。 程勉摘了帽子,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遭后,进了厨房:“妈,我都回来二十分钟了,您还没打算理我?” “还知道你有个妈?”赵老师哼一声,“你自己算算,我和你爸来b市几个月了,你回过几次家?” 就知道免不了要算总账。 程勉凑到母亲面前,讨好地帮她洗菜:“这不是最近新兵训练,事多了些么?您老当了这么多年军嫂,是应该理解我的。” “我是理解你,但我就不能想儿子了?”赵老师一把夺过他即将放入口中的西红柿,“你说说,这违反了哪条条令条例?” 赵素韫当老师多年,就是搬到了基地大院也闲不住,没两天就去院里的小学当老师了。她最让程勉佩服的一点就是很少发火,以理服人,比如就是现在。 程勉让她教育这么多年也学聪明了,立刻服输:“我错了。以后只要有时间,我每星期都回家。” “谁稀罕你。”话虽这么说着,赵老师嘴边却是有了一丝笑意,“吃饭了没?” “没呢,要不您赏点?” 赵老师顺手给了程勉后脑勺一巴掌,开始烧水做饭。 403、 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打卤面刚出锅,一家之主程建明也回来了。他看了捧着大碗吃得热火朝天的儿子一眼,说:“呵,我这是瞧见谁了?” 程勉打了个停战的手势,含糊不清地说:“给我五分钟,吃完饭任您训。” 程建明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真等他吃了个底朝天才又开口:“前几天送退兵的时候是不是出了漏子?” 吃了一头汗,程勉松了松衬衣的扣子:“听老周说的?” “你别管我打哪儿听来的,你只用回答我是或不是。” “没什么大事。”程勉一脸轻松,“半路人跑了,你儿子我又把他给找回来了。” 一听他这浑不在意的语气,程建明的神情很严肃,“别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你要是再这样随随便便下去是要吃大亏的。” “爸。”程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叫住程副司令员,“您儿子没您想的那么糟,您就不能盼我点好?” 送面上桌的赵老师也忍不住说程建明:“饭桌上不许再说部队上的事儿,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不受你军事管辖的地方吗?” 母子齐上阵,程建明唯有埋头吃面。 吃过晚饭,程勉主动帮赵老师收拾了碗筷,又陪她聊了会儿天。到底是经不住熬,赵老师没多久就回屋睡觉了,程勉在一楼溜达了一会儿,径直去了程建明的书房。 从小到大,这书房都是程勉最熟悉的地方。 程建明军校虽读的是通信指挥专业,但他本人却是军史研究爱好者,用他自己的话说:读史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知史明鉴。这与程勉在侦察连的搭档指导员徐沂的观点非常一致。 程勉倒对军史不是特别地感兴趣,但在父亲的影响下也看了不少书,久而久之就对战争,确切地说是战争中的军人非常向往。再加上往上两代都是当兵的,程勉理所当然就选择了这个职业。 这还是搬了新家之后第一次进书房,围着书柜转了一圈儿,程勉感叹:“两个月没来,您这书柜里的好东西又多了不少。” 程建明看了他一眼,一边低头翻书一边说:“程勉,这次回来是不是心里有事?” 程勉有些意外:“我什么话还没说呢,您这可就知道了?” 程建明哼一声:“你是我儿子,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其实也没什么。”程勉坐在了办公桌的另一边,过了会才继续道:“我想问您个人。” “谁?” “何旭东。”程勉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补充,“就是何筱的父亲。” “老何?”程建明惊讶地摘下眼镜。 “您知道何叔叔他转业之后去哪儿了么?” 程建明想了想:“我记得老何他是自主择业,当时转业搬家的时候老何回的是老家,这么几年没联系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还真不好说。” “这么说连您也不知道了?”程勉眯了眯眼睛。 “你问这个干什么?”也不能怪他如此好奇,自从六年前何旭东举家搬离导弹旅大院之后,程勉就再也没提起过有关何家的一切。尽管他知道他不可能忘记。 “爸。”程勉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桌子上摆放的kv坦克模型,神情难得有些犹豫,有些茫然,“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我看见何筱了,就在我去四川的那一天。” “何筱?”程建明更吃惊了,“你是说老何家的闺女?你见到她了?” 程勉点了点头。 “那她人呢?现在在哪儿?” “我没来得及问——”顿了下,他低下头,“她一看见我就跑了。” “跑了?这个何筱!”程建明失笑,“怎么回事?” 程勉看着父亲外套上的第一个纽扣,微微苦笑,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程勉睡得并不好。 一向沾枕就睡的人倒是做起梦来。梦境幽暗逼仄,倏地天边响起一道惊雷,大雨瓢泼而至。他渐渐看清自己身处何地,七年前的仲夏时节,导弹旅大院的操场上,有一个女孩子和他面对面地站在这突来的暴雨里。 她看着他的那双眼睛红肿却明亮,像是积攒了满腹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程勉,我还以为你喜欢我——我,我真是个傻子!” 画面又一转,天空骤然放晴,阳光打在两张年轻的脸庞上,格外灿烂:“哥们儿,我把笑笑连同我的未来一起交给你了,帮我照顾好她!” 看着自幼一起长大的发小的明亮笑容,他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中无比的憋闷。 这种感觉无比真实,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儿重石,程勉猛地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看着窗外微熹的晨光,狠狠地捋了捋头发。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做这样纠结的梦了,程勉伸直双臂,睁眼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确定睡意全无之后,起身下床洗漱。 给赵老师和程副司令员准备好了早饭,程勉喂饱自己后,开着车回了部队。 时间尚早,程勉并不是很着急,一辆军绿色的东风吉普夹在早起上班的车流当中,显得格外的优哉游哉。相反,程勉的状态倒不是很好。 近一个月他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刚送完老兵,气还没喘一口新兵就到了,他正好还是新兵一连连长,平时不光抓自己连里的训练,还得时刻盯着新兵连,以防出事。等新兵训练逐渐步上了正规,又出了小陈这档子事。 想起那一天,程勉的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何筱。眉头微微一皱,他想起了什么,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陡然拐了个弯,将车子看向了与部队完全相反的方向。又行驶了将近二十分钟,吉普车最终停在了一座高楼面前。 程勉对这座楼有一点印象,因为t师一位领导的老婆就在这里面上班,他曾经跟着那位领导还来过这里一趟。而今他之所以又来一次,是因为他想起那天跟何筱在一起的女人身上带着的铭牌,上面刻着的就是这座大楼顶层高悬的四个大字:基管中心。 程勉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分钟,收回视线,迈开步伐向里面走去。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保安给拦住了:“办理什么业务的?上那边取号排队。” 程勉思忖了下,说:“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何筱的女孩?” “何筱?” 保安蹙了蹙眉,还没想出来,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就走了过来,说:“是楼上征缴科新来的那个何筱吗?” 保安一脸疑惑:“征缴科新进人了?” “嗨,就是那个每回吃饭只打二两米的何筱。年轻人,我没说错吧?” 程勉微微一笑“没错,就是她。” 阿姨得意地挑挑眉:“行了,那你就跟我走吧。” 说着收起拖把,带着程勉就上了二楼。 这里的人比一楼多很多,隔着这么多的人,程勉凭借着绝佳的视力,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厅尽头的那个柜台里的何筱。虽然她的周围挤满了人,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是她吧?” 阿姨热切的声音将程勉唤了回神,他低头对她笑了笑,声音有些哑然地说道:“是她。” 原地静立了片刻,程勉步伐缓慢地走向大厅尽头。 一身橄榄绿从人群中穿过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程勉浑然不觉,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低着头打印东西的何筱身上。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乌黑的长发整齐的盘起,露出半边恬静的侧脸。没有丝毫的不耐,尽管她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与他印象中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程勉看着她,竟有些不敢上前。也就是这踟蹰的一瞬间,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拨开包围圈闯到了柜台的最前面。 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中年男人将手里的一叠单据狠狠地砸到了柜台上,接着便口沫四溅地开始指着何筱骂道:“你怎么办事的?就这么简单的缴费单你都能给我打错?害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也没办成事?你他妈有脑子没?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政府部门,端着铁饭碗却他妈都是吃白饭的!” 何筱错愕地抬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程勉。浑身的血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她脸色发白地看着他向她走来,第一个念头不是逃了,而是躲。 然而还未待她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面前的中年男人却被她这种看似刻意无视的态度激怒了,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出柜台:“走,找你们领导说清楚!” “你放开我。” 何筱有一瞬间的慌乱,离得近的同事也纷纷过来帮忙,然而都是女性,使不上什么力。中年男人已经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地扯着她往外走,直到他的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中年男人恼火地看着面前这个穿军装的人:“有你他妈什么事儿,给老子松手!” 程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冷冽地像是淬了一层薄冰:“你先松手。” “嘿,老子教训这些猪脑子关你什么事儿?” “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我就不信邪了。”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再他妈多事,就是穿军装的老子我也招揍不误——” 话音刚落,一个拳头就挥了过来。 程勉眼睛眨都没眨,只微微一个侧身,就将他的两只手反剪到了身后。疼得那人直嚷嚷:“当兵的打人了!当兵的打人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楼的保安也上来了,见状忙过来拦:“各位!各位各位!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程勉看了保安一眼,双手暗暗使力,听到中年男人哎哟一声,便沉声问道:“还骂不骂了?” “不骂了不骂了!老子胳膊都断了!” “老子?” 胳膊又被往里拧了一下,中年男人即刻改口:“你是我老子!” 程勉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中年男人一朝得救,气不过又要扑上来,幸好保安及时拦住了他:“冷静!有什么事咱们洽谈室说,千万别打架!”吃了亏,中年男人有所收敛,狠狠瞪了程勉一眼,跟着保安走了。程勉就一直站在原地活动着手腕,表情看似漫不经心,可眼中的狠厉和冷冽仍在,吓得中年男人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程勉讥讽地笑了笑,视线一转,看见苍白着脸站在一旁的何筱时,愣住了。 视线相对的那一秒,何筱忽然惊醒了过来,转过身,就往身后的楼梯走。 程勉这一次反应很快,拔腿就追:“何筱!” 何筱没理他,只是下楼的步伐更快了。那高跟鞋一晃一晃的,看着程勉都替她担心,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笑,我是程勉。程帅帅!” 突然被他叫出两人的小名,何筱顿住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程勉一脸着急的表情,泛红的眼睛微微睁大,说:“你放手。” “不放。”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楼上隐约传来脚步声,何筱是丢不起这个脸了,于是只要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上个厕所!” 程勉愣了下,动作麻利干脆地收回手,摘下大檐帽捋了捋精短的头发,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 何筱咬咬唇,转身进了一旁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何筱浑身有一种脱力感,这种感觉在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是更加明显。衣着不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她想不到,第二次见到他时,自己竟也是如此的糟糕。 想起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何筱简直难过地想哭。 504、 然而何筱终究还是没让眼泪掉下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场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只见褚恬正围着程勉说着什么,满面红光,热情地拦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程勉从没经历过这种阵仗,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见到何筱出来了,忙向她使眼色。 何筱还没反应过来,褚恬看见了她,向她招招手:“何筱?快过来快过来。” 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勉,何筱尽量把自己的视线放在褚恬身上:“服务台没事了?你怎么有空跑这儿来了?” 褚恬长相漂亮,声线极佳,一来就被分配到了一楼的接待前台,全中心最忙的地方。 “我听保安大叔说楼上你那儿有人闹事,正想上楼看看你的时候,就在这儿碰见一位兵哥哥。”说到这儿褚恬一双凤眼狡黠地眨了眨,凑到何筱耳边低声道,“就是上星期帮我夺回钱包的那位,帅死了!” 何筱不免抬头看了程勉一眼,只见他尴尬地又捋了下头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位——” “我叫褚恬!”某位花痴很是干脆地报上自己的姓名,笑盈盈地说,“你来我们中心办什么业务?办完之后是否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吧,我正好要谢谢你。” 程勉礼貌却不容抗拒地把胳膊从褚恬手中抽了出来:“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是来办业务的,是来找人的。” 听到这话,何筱两只脚不受控制地想向后转,齐步走。程勉见状马上叫住了她:“何筱!” 何筱眼皮子一跳,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压了压裙边,偏着头低声说:“我没想走。” 程勉看着她,发自肺腑地笑了笑,而后对早已经呆掉的褚恬说:“走吧,我请你们喝杯咖啡。” 三人去的是离中心不算太远的步行街口的咖啡厅。 程勉为何筱和褚恬一人点了杯咖啡,自己则端了杯温水。不仅因为他不习惯咖啡的味道,还跟他服役的部队有关。 他们连有一个班驻守在隘口,除了十天半个月有趟火车经过之外,基本上见不着除穿橄榄绿以外的活物,漫天黄沙,人在那里待不上十分钟,浑身就能多一层“沙衣”。程勉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曾在那儿当了一个月的见习班长,生活艰苦不说,连口干净热水都喝不上,每回倒杯子里都要等里面的风沙沉淀下去才行,这时水早就凉了。长此以往,程勉就觉得,能喝上口热水也是件极奢侈的事。 习惯性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程勉一边听着褚恬的叽叽喳喳一边拿余光打量何筱。只见她一直在用小匙搅动咖啡,偶尔附和褚恬两句,基本不看他。不知怎么,程勉突然笑了下。 坐在他对面的褚恬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虽然知道他的目标是何筱,但还是忍不住跟他说话:“程军官,你跟我们笑笑之前就认识?” “叫我程勉。”他说,“我们之前住在一个大院。“ 褚恬立马对何筱怒目相向:“那你怎么说不认识他?理由充分地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差点被你骗过去!” 何筱端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咖啡洒出来了一些。她看了程勉一眼,低头找纸,一边擦拭一边说:“那天我没认出来。” “哼,你少骗我。” 何筱尴尬地瞪褚恬一眼,却听见程勉说:“我信。” 她几乎是诧异地向他看去,只见他淡淡笑了下,看着她的目光柔和又深邃,像是带着某种吸引力,让她难以挪开视线。她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在那之前,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过面了。她没认出我来,很正常。” 记忆中的程勉很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也很少有这样顺着一个人的时候。何筱知道自己有一千一万种方式将话题接下去,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听见自己说:“七年?那么久了吗?” 程勉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杯,似是思索了会儿,才说:“确切地说,七年零两个月了。” 看着他的表情,何筱才明白自己的回应有多么的糟糕。 看出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褚恬打圆场似地讪笑着说:“确实够久的。” 程勉扯了扯嘴角,待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按下接听键,一分钟过后挂断电话,略带歉意地对褚恬和何筱说:“我得回去了,连里突然有点事。” “这么快?”褚恬有些遗憾地看着他。 程勉点点头,偏头看了何筱一眼,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何筱,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么?” 何筱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褚恬抢了先,将她的电话号码蹦豆子似地倒了出来。程连长用最快的速度存了下来,不一会儿何筱的手机也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是我的号码。”程勉看着她说,“以后常联系。” 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久,何筱收起手机,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出了咖啡厅的门,沐浴在阳光下,程勉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回头,向仍旧坐在原地的何筱和褚恬挥了挥手,才上了车,开车离去。 何筱就这么一直看着这辆东风吉普越走越远,眼神渐渐有些迷离。像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只剩下他走之前留给她的那个灿烂笑容。 “哎,笑笑,好男人啊。” 褚恬感叹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何筱却只是盯着窗外,直到那辆东风吉普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才回过头,低声对褚恬说:“回去吧。” 程勉是一路飞车回的部队。 进了营区,东风小吉普直奔新一连。前只脚刚踏进办公室,就让文书叫来了新一排的排长。新一排排长江海阳到的很快,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士兵,三人并排站在一起,表情都非常严肃。 程勉看着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他含了口温水咽了下去,扯了扯军衬的扣子,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眉头一挑:“火急火燎打电话也说不清楚,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江海阳有些艰难地开口:“五班,有两个新兵打架。” 程勉微微蹙眉:“规定各班正副班长都要看好自己班的新兵,怎么还能打起来?” 五班长操着一口带着山东方言的普通话回答,黝黑的脸透出一丝无奈:“要是别的兵还好说,这两个都是同一军区大院过来的,日常训练表现不突出就算了,相互之间还爱顶牛,顶着顶着可不就打起来了,连我和班副的管教都不听。” 话说到这里,程勉就知道了原因。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从大院里过来的,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名堂。部队大院里的男孩子们有一半都是子承父业,争气的能凭借自己本事考个军校,毕业之后直接分配到部队。不争气的只得找些曲线救国的办法,先当兵,从部队里面考军校,分数多少低一些。 五班那两个兵就是这种情况,两人从院里开始就是孩子王,成天带着两拨人马斗个不停,院里每天执勤的警卫连几乎就是为他们而设的。现如今入了伍,就把这“优良传统”带到了部队来。 虽不是一个院儿的,程勉在接手新一连的时候对这些情况多少有所了解。看见这两人止不住就乐了。这叫什么,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过这话程勉也就是在心里说说,部队里鼓励相互比拼,但目的是共同进步,像这种恶性斗殴事件那是绝不允许的。 想了想,他说:“这件事等我跟指导员商量过后再做决定,那两个兵现在什么情况?” 江海阳答:“有些小擦伤,卫生队处理过后就一直待在禁闭室。连长你要不过去看看?” “不用。又不是因功负伤,我去慰哪门子问?”程勉拒绝地很干脆,“先这样,明天训练照旧。” “是!” 三人并排敬了个礼,五班的两个班长先出去了。江海阳留在最后,把门关住,又折了回来。 程勉看他:“还有事?” 江海阳嘿嘿一笑:“连长,这话得我问你。” 程勉瞥他一眼:“我怎么了?” 江海阳斜倚在办公桌边:“我发现,您老打从四川回来就没给过兄弟们好脸色,属下我斗胆问一句您一句?” “说。” 江海阳嬉皮笑脸:“那天,看见您老就落荒而逃那姑娘是谁?” 程勉喝一口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那点儿侦察兵的功夫是全用我身上了?” 一看程勉的表情,江排长就意识到这问题触到上峰雷区了,讪笑着举手投降:“得,当我没问,当我没问。” 江海阳来得快逃得也快。 盯着打开又合上的大门看了一分钟,程勉蓦地笑了下,偏过了头。 窗外的花早就凋谢了,连带着枯败的树枝都被前段时间那几场大雪给遮住了。程勉伸手推开了窗户,刺骨的冷风趁势钻了进来。 看着地上那厚厚的一层积雪,程勉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正好连里有个兵从花丛前走过,他叫住了他,嘱咐道:“叫几个人,带上工具,把这花丛里的雪给我铲出去。” 年轻士兵愣了下,随后马上答了个是,领命而去。 侦察连连长程勉最讨厌下雪天,这是整个营都知道的事。然而各种缘由,却只有程勉自己一个人清楚。 即便是从未刻意想起,他也永远忘不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是如何看着那辆载着何筱的火车,一步一步地驶向远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精疲力竭之后仰躺在地,看着被雪辉映衬的发亮的夜空。乌黑却又明亮,像极了,何筱的那双眼睛。 605、 留下何筱的电话号码后,程勉最大的变化就是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从小在大院里长大,他已经习惯了一个军线拨出去就能找到人的联系方式。看着手里这个之前一直当“摆设”的手机,程勉有些犹豫。 收件箱里躺了一条短信。第一条是存下号码的那一天发的,查完房回到宿舍,踟蹰了很久,才按下了发送键。只有寥寥三个字外加一个标点符号:睡了吗? 之后手机安静了半个小时,程勉又发了一条:早些休息,晚安。 这一夜程勉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回来打开手机一看,有一条未读短信。飞快地点进去一看,何筱的回复比他还要少,仅有两个字:晚安。程勉特意看了眼她的回复时间,仅比他关机完了五分钟。 程勉啪地合上手机盖,用力地捋了捋头发。 第二次他算着时间又给她发了条短信,然而这次却久久没有等来回复。看着收件箱里那孤零零的一条短信,程勉蹙了蹙眉。正好文书赵小果从门前经过,程勉把他叫了进来。 “有事,连长?” “把你手机拿来。” 赵小果愣了下,哭丧着脸:“连、连长。您老手下留情!” 部队里是不允许士官用手机的,当然私下里偷用的不少,只要没拿到明面上,干部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勉当然明白,顺腿给了他一下:“少废话,我让你拿来就拿来。” 赵小果没办法,磨磨蹭蹭地回屋把手机拿了过来,交给了程勉。只见他低头用右手按了几个键,他左手边的手机屏幕就亮了,提示进来了一条短信。 程勉眉头皱的更紧了。他这手机也没坏,怎么就老是收不到何筱的短信? 赵小果站在一旁有些纳闷:“连长,你干什么呐?” “不该打听的少打听。”程勉将赵小果的手机扔回他怀里,“拿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赵小果哦了下,转身往外走,想起什么,他又对程勉说:“对了连长,早上指导员从教导队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上午就回连里了。” 程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赵小果见程勉一直低头摆弄手机,一副顾不得搭理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连长,你有什么事儿直接打电话呗,发短信多没效率。” 他当然也想打电话。 只是短信她已经回的这样勉强,他还需要打电话更让她尴尬吗? 草草地又发了一条出去,程勉站起身,又给了赵小果一脚:“我还用你教?拿好你的手机,下次再让我看见一准没收。” 说完,大喇喇走了出去。 赵小果捂紧手机,禁不住泪目:“连长,不带你这样过河拆桥的。” 穿了身野战服,程勉放缓步伐走向训练场。 主干道两旁的银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将有一轮寒潮来袭,警卫连的兵一大早就开始忙着把银杏树干涂白,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树叶换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一拨又一拨。这是部队每年都有的固定节目,不必要,也没时间为此太过伤感,因为新的人很快就会填补那些空缺。程勉远远地看着操场上的新兵,他们正在进行战术训练,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些军人的样子。只是还不够,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像他一样。 “程勉!” “到!” 条件反射地答了声到,引来操场上不少人的注视。程勉故作镇定地无视了,快步向站在操场边上的周副营长走去。走近了,才看见周副营长旁边还站了一个人。长期拔军姿的后遗症,往那一站就如同一颗笔直高耸的水杉,磊落,飒爽。一套不带收腰的07式冬常服穿在身上也熨熨贴贴,再配上此人修长挺拔的身形,硬是把这军装穿出来了西服范儿。那人也看见程勉了,跟周副营长一起转过身时,脸上早已挂上了标志性的微笑。要说谁能撼动程连长“侦察连形象代表”的地位,那非这位——侦察连指导员徐沂——莫属了。 看见老搭档,程勉在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回来了,他这星期请假外出是有望了。 一看程勉那眼睛不同寻常的亮,徐沂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虽然他人在教导队,可连里面的事儿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就比如,最近这个程某人有些反常。而且据说,这反常的原因还跟一女人有关。 各怀鬼胎的两人正想打个兄弟式的招呼,周副营长突然开口了:“这个兵是哪来的?” 顺着周副营长指的方向,徐沂微微一笑道:“四川来的。” 程勉看了一眼,发现正是侦察营马教导员接过来的四川兵,不由得赞一句:“书记好记性。” 周副营长似是对这个兵非常满意:“是个好苗子。程勉,这兵可是新一连的。” 程勉知道周副营长的意思,笑了笑:“我是新一连连长,可组织上也没给我权力决定我手下的兵的去处。要不,您给争取争取?” 周副营长抬腿给了他一下,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对徐沂说,“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任务。” 徐沂原本还笑着的脸僵了僵,程勉见状忙问:“什么任务?” “你想知道?” “说来听听。”能让一向笑眯眯的徐书记发愁的事可不多。 “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徐沂叹一口气,跟程勉并排往回走,“说是市妇联要跟咱们师举办军地联谊活动,说白了就是选五十来号适龄男军官跟同等数量的地方女青年举行相亲大会。” 程勉忍不住乐了:“军民共建可是我军历来的优良传统,作为基层政工干部,外加适龄男军官,你这态度可有些不积极。” “你还真别得意。”徐沂笑了,“这回咱两谁也逃不了,你也得去。” “我也得去?”程勉愣住,“凭什么?” “就凭你单身!”徐沂笑得分外得意,“态度积极点儿,程连长。” 程连长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捋了捋精短的头发。去他大爷的优良传统! 十二月末,b市又迎来一轮降温。 许多人都顶不住这股寒潮病倒了,何筱也不幸中招,高烧至三十九度五,只好请假在家躺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正迷迷糊糊在床上睡觉时褚恬过来了,看见好友,何筱精神一震。 “醒了?”褚恬微微一笑,见她要起来忙扶住她,“快躺下,听伯父说你还在发着烧。” “没事。”何筱还是下了床,拉开了窗帘。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照在人身上暖和极了。眯着眼看了会儿窗外,何筱转过身看着褚恬问道:“怎么上班时间过来了?” “别看外面阳光灿烂,风可刮得不小,来中心办业务的人不多,我就请个假溜过来了。”褚恬撇撇嘴,关切地看着何筱,“好点了吗?” “好多了。”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何筱厌倦了整天坐在前台办理业务的机械的生活状态,想趁此多休息两天。 褚恬也明白何筱随意的性子,眨眨眼说:“不着急上班,气气老张。你没见今天早上点名的时候他听到你又请假时的脸色,就好像中心是他开的一样。” 老张是基管中心的主管主任,平时为人尖酸刻薄,任人唯亲。像何筱和褚恬这种不太会来事儿又不将他放在眼中的,他自然是不喜欢。 何筱微哂,一抬头,见褚恬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我脸上有东西吗?”她不禁问。 褚恬两眼放光地看着她:“笑笑,这两天程军官跟你联系没?你们两人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何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敢情这人不是来探病的,是来八卦的。她躲开褚恬的视线,站到镜子前拢头发,嘴里只含糊地应道:“没什么联系,也没什么进展。” “我不信!” 褚恬万分激动地去找何筱的手机,结果找到的时候发现手机的电已经耗尽了。于是又急忙插上了充电器,按下开机键等待了一分钟左右,嗡嗡地跳出来了几条短信,显示的发件人都是程勉。 褚恬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尖叫一声:“何筱你又骗我,明明发了好几条短信!” 好几条? 何筱劈手把电话从褚恬手中夺了过来,一看显示屏幕确实有三条未读短信。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何筱点了查看键。 第一条:早晨收到了你的回复,看时间已经很晚,要注意休息。 第二条:看来昨晚你是早早睡下了,我没等到你的回复。 最后一条与上一条仅隔了十分钟:何筱,这周日是否有空,我想见你一面。另外,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三条短信,一条是前天晚上发的,剩下两条都是昨天早晨。那时的她在做什么?大概是正一边烧得糊里糊涂一边正在做着梦吧。他问她是否能打电话,而她的手机却关了两天机—— 何筱突然有一种做错了事的茫然,要不要向他解释一下? 想了想,何筱觉得还是算了。她抬起头,对褚恬说:“我去收拾一下,你陪我出去转转吧。” 褚恬不解地跟她进了卫生间:“你怎么不回复人一个?” “不用了。”何筱掬一捧凉水慢慢地洗着脸。 “万一是有急事呢?” 何筱没说话,褚恬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小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程勉?” “我不讨厌他。” “那你躲着他干吗?”褚恬对军人的热爱是由衷到骨子里的,所以说话时不由自主地有所偏向,“军人,还是这么年轻优秀的军官,哪点不好了?你——” “他没有不好,而且他也不像你想的那样——” 喜欢我。 三个字差点儿脱口而出。 何筱及时顿住,褚恬睁大眼睛看着她,期待她再说点什么。可她擦完脸,却转身出去了。 褚恬气不过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了句:不说拉倒,憋死你。 不是看不出好友的不高兴。 何筱知道,褚恬是一个很纯粹的拥军女孩。还记得大一那年的元旦晚会,身兼晚会主持人的辅导员让系里的同学一个个走上台做一个深入的自我介绍,褚恬上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军嫂。在场的人都是善意地笑了笑,也是从那时起,她知道,涉及到军人,她就不能跟褚恬讲道理。 于是何筱收拾好自己,对着镜子扯出一个微笑,而后取出来两盒酸奶,递了一盒给坐在客厅沙发上生闷死的褚恬:“生气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何筱,褚恬再有气也发不出来了。对着她瞧了半天,伸手一捏她的腰:“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筱嘶地抽了口气:“下手这么狠。” 褚恬气鼓鼓地吸着酸奶,明亮的眼睛瞪着何筱,说道:“别以为这样我就能消气,我问你,周末有空没?” “啊?有事?” “陪我出去玩儿,就在b市郊区,不远,一天来回。” “郊区有什么可玩的?”何筱小声嘀咕,一看褚大美女的眼又要横起来,连忙应道,“得嘞,小的一定准时赶到。” 褚恬切一声,一边喝酸奶一边眼光四处瞟。在何筱看不到的地方,这双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706、 周日一大早,何筱换了身厚实的运动服,穿了双运动鞋,背着一个轻便的旅行包,坐着地铁到了市中心的广场。 褚恬就等在地铁站口,看见她这一身打扮,眼睛都睁圆了。何筱不由得低头打量自己一眼,怎么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问出,就被褚恬扯到了一旁:“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见何筱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褚恬也没工夫解释了:“算了,运动服就运动服,重点是你人到了就行。” 说完,拽着她一路小跑上了辆车。 车里坐满了人,一眼望去,全是二十多岁的女性。何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刚坐稳,就问褚恬:“怎么这么多人去啊?我还以为就你和我呢。” 褚恬答得有些含糊:“报团了呗,省钱。” 怕花钱还不如在家呆着呢。何筱觉得好笑,一偏头看见有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个小喇叭站在门口,似是准备上车,搞笑的是她的胳膊上还带了个红袖箍。何筱自己看了看,待看清红袖箍上的字时,她脸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褚恬啊。”捅了捅身边的人,何筱佯装淡定地说,“你说咱们市妇联的阿姨们什么时候改行做导游了?” 啊?褚恬一愣,看了眼红袖箍上那闪亮亮的“市妇联”三个大字,忍不住低头轻扇了自己一嘴巴。 “我要下车!” “不行!你答应陪我去的!”褚恬伸胳膊拦着她。 “那你也不能骗我!” 一车子由市妇联牵头的二十来岁女青年,要不是去相亲她把何字倒着写!真当她是傻子啊?何筱强烈要求下车,褚恬只好双手合十地恳求她:“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不行。” 何筱说着就要往外走,褚恬死活拦着她不让她动。两人正僵持着,中年妇女上了车,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张阿姨,没事!” 褚恬用力把何筱挤了进去,陪着笑对张阿姨说,无奈某人不配合:“我要下车!” 张阿姨听了依旧笑眯眯的,她只问何筱:“姑娘,有男朋友了吗?” “我没有,但是我不——” 何筱话还没说完,就被张阿姨扣住肩膀,按到了座位上。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乐呵呵的张阿姨对司机说:“开车!” 何筱欲哭无泪地看着笑得十分得意的褚恬。她这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啊,一群土匪! 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何筱一路上兴致都不高,尤其在听说去的地方还是解放军某部的农场后,更懒得搭理褚恬了,只自顾自地睡着觉,车到站时终于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何筱等着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地下了车。 今天天气格外的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何筱站在离人群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以手覆额,微微抬头,呼吸了几口郊区的新鲜空气,心情总算是有所好转。 “何筱,快过来。” 褚恬站在远处向她招手,何筱微微眯眼,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褚恬一把跨住她的胳膊:“这地方,怎么样?” 这次军地联谊的形式跟以往都有所不同。以前大多是在酒店宴会厅或者部队大礼堂,而这次来的这个部队领导却是别出心裁地把活动地点安排在了该师下设的农场。 一是因为这个农场是该师的特色项目,由副师长立项主抓,搞得红红火火,收获的农产品不仅满足了全师官兵的需求,而且还为该师带来了不少盈利。此模式还获得过集团军领导肯定,特地要求副师长总结经验,在全集团军推广。二来嘛,则是因为这个部队性质需要,不宜一下子放进营区这么多外来人。把活动安排在农场,不仅避嫌,而且还颇有点儿农家乐的味道。 何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正对着农场大门的是两栋两层高的营房,一栋是用来日常居住办公用的,另一栋则是战士们的食堂和活动室。从大门口到营房之间的一侧搭起了藤架,种了一些时令果蔬。农场主要的种植大棚和养殖区都是在营房后头,放眼望去,很是壮观。 看着这一切,何筱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农场。那大约还是在她四五六岁的时候,当时老何尚未转业,就在导弹旅下设的农场里当场长。条件自然是不如现在的好,四周都是土砌的墙,整个农场里除了菜地和猪圈之外就剩下四座小平房。那时老何还不够随军的标准,母亲田瑛便时常带她去农场小住,现在每提起那时候的生活,都说条件艰苦。只是何筱并不觉得,大抵是当时年纪小,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那大片大片的竹林,夜晚来自河滩的风从中穿行而过,她打着手电,和农场墙那头的小伙伴一起去竹林里抓知了。 “笑笑?”褚恬又碰了碰她。 何筱回过神,对她轻轻笑了下:“这里很美。” 车开进来的时候,农场场长已经等在大门口了。何筱特意地看了一眼那人的肩章,中校军衔,比老何当时的士官身份不知高出了多少倍,可见这个农场的地位。 胡场长上来握住张阿姨的手:“真是抱歉了,刚接到电话,说他们早就从师里出发了,不过路上堵了半个小时,可能要稍微晚一会儿。” “没事。”张阿姨笑容和煦,“让他们不用着急,我们姑娘都在这儿等着呢。” 胡场长略含歉意地看了眼到场的姑娘们,各个都打扮地很精致,平时再疯的到了这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也有所收敛,不好意思放开目光张望。相比之下,最不“矜持”的就是何筱了。一身运动装打扮也就算了,还直直地盯着人站岗的哨兵看。 褚恬看不过去了,捏了一把她腰上的痒痒肉:“别看了,解放军弟弟都不好意思了。” 何筱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位被她看得脸皮红了一半的年轻士兵,小声跟褚恬解释:“我没看,我就是在发呆……” 褚恬还想嘲笑她几句,胡场长已经领着这浩浩汤汤的“娘子军”队伍向联谊的会场挺进。何筱忙挽着她的胳膊,跟了过去。 联谊的第一个主场是在农场的活动室。 农场的战士们已经将会场提前布置好了,好几长排的桌椅各分两边,上面摆满了瓜子糖果,中间空出了很宽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主席台。姑娘们自动自发地选择了坐在同一边,刚落座,窗外就传来了喇叭声。 何筱起身,站在离窗户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向外眺望,只见一群松枝绿正陆陆续续地从一辆军绿色的黄海大巴上下来,分两列整整齐齐地站在了活动室所在的这栋二层小楼前。 平时都是糙惯了的爷们儿,知道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也知道姑娘们都在楼上,可硬是没人敢抬头,正儿八经列着队,只敢平视前方。倒是褚恬,奔到窗户口,热情地冲他们招手。 何筱心说太丢人了,不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想尽量不那么引人注意。可不料褚一个扭头,大声地喊她:“何筱,过来。你看那个人,他冲我笑呢。” 耳边响起胡场长醇厚善意的笑声,忍不住在内心哀叹一声,何筱硬着头皮上前走了几步。拍了拍褚恬的肩膀,示意她克制,眼睛微抬,原是想不经意地扫视楼下军官们一眼,却在掠过某个人的时候,硬生生地顿住了。 程勉?! 何筱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军装常服,在人群当中分外夺目的程勉。而他当然也看到了何筱,压低帽檐的手僵在了那里,黑润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她,有惊,但更多的是喜。 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何筱才想起向那个把她拐到这里的人兴师问罪:“恬恬,到底怎么回事?!” 褚恬看到程勉也傻了:“不是,我也不知道这个t师说的就是程军官的部队——”看着何筱薄怒的表情,褚恬几乎要哭了,“笑笑,这可是你都不知道的呀,我怎么会骗你!” 何筱有些无奈。是啊,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褚恬又怎么会知道。 微恼地看了一眼楼下的程勉,只见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表情说不出的惬意和愉悦,仿似是在说:你看,老天都在帮我。 军官们上来之后,活动正式开始。 何筱坐到了最后一排,整个过程一直将头压得很低,假装在玩手机,没有抬头。因为程某人就坐在她的对面,相隔不过四五米。相比之下程勉倒显得气定神闲了,只是眼角那笑意从未收过,看在老搭档徐沂眼里,觉得甚是奇怪。 “程勉,来之前老周怎么交代你的?” “怎么?” “老周说别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地盯着人猛看,要含蓄,要收敛。” “你让老周对着嫂子含蓄收敛去。” 徐沂笑了笑。进了军营这个和尚庙,但凡是个母的就是个稀罕物。还记得上军校的时候,每到夏天晚上睡觉前拍蚊子,他宿舍一兄弟都要说:“别着急,先让我看看是公是母!”,由此可见一般了。 笑过之后,徐沂察觉出程勉话中的意思了:“看上哪位了?” 程勉但笑不语。 胡场长亲自主持的活动,此人能说会道,礼堂里的气氛慢慢活跃了起来。开场便是做自我介绍,似是特意照顾脸皮薄的女性,女青年们基本上是一人一句话。男军官就不一样了,要一个个上主席台。何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着程勉大步走上去,不紧不慢地介绍着自己:姓名程勉,现年27岁,陆军指挥学院毕业,未婚。 如此的言简意赅,却吸引了在场不少女人的目光。 何筱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资历章和肩章上。 虽然老何转业七年多了,也没赶上大换装。但到底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平时或多或少的关注一些,就能看得比别人清楚。她知道他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出来。 比如他现在是正连职了,比如他在部队已经待了八年了。比如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佩带红牌肩章的军校生,再相见的时候,他已经是肩膀上挂着一杠三星的上尉了。 纵使她不刻意的用“多少年之后”这个词,也总有些东西会提醒她,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一种陌生和疏离感油然而生,何筱莫名地觉得有些难过。 自我介绍结束之后,殷勤的农场战士们把桌子每隔一排转了个,以便更加方便这些人一对一,面对面的交流。看着这些,何筱有点想出去,只是还未等褚恬挽留,她就已经被程勉挡住了去路。 “你干什么?” 被褚恬和另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围观着,何筱感觉燥得不行。 程勉摘下帽子:“我想跟你坐会儿。” “可我想出去透透气。” “那我陪你去。”程勉厚着脸皮说,“就我跟你两个人。” 就两人僵持这一会儿,已经有人这边看过来了。 何筱脸颊滚烫,她抬头瞪他一眼,转过了身。程勉挑挑眉,赶紧跟了过去。 807、 听到程某人刻意地强调两个人,褚恬翻一个白眼,瞥了眼跟自己站在一起的男人,不客气地问道:“你有伴吗?” 徐沂礼貌地摇了摇头:“暂时还没。” “那咱两坐会儿,交流交流?” 徐书记心说现在这姑娘都这么主动么,可一看姑娘那亮晶晶的眼睛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只好就近挑了张桌子,跟褚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打了照面,褚恬才算真正看清徐沂的长相。这不是刚刚抬头对她笑的那个人么?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两只眼睛黑润有神,含着淡淡的笑意。鼻梁高挺,有着漂亮的下颚线,就是嘴唇有些薄。看着如此英俊的一张脸,褚恬呆了。 身为一个男人,徐沂是不介意被人盯着看的。但这姑娘盯着他看了已经差不多五分钟了,徐书记不由得又想现在这姑娘都是这么不矜持么?无奈,他假装清了清嗓子,对褚恬说:“我叫徐沂,现任侦察连指导员。” “这么说你跟程军官是搭档?”褚恬眼睛亮了,“那你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么?”说着,指了指跟他们隔了三个桌子的两人。 这不正想问你呢吗?徐沂摇了摇头。 褚恬撇了撇嘴,看了徐沂一眼,又来了精神:“那就不说他们俩了,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 “有啊,你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儿的,有女朋友没?” 徐书记好险没把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喷出来,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茶咽下去,轻咳两声,说:“我跟程勉同岁,b市人,暂时——没女朋友。” 相比这边聊得起劲的两人,程勉和何筱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相对沉默了许久,程勉提起茶壶,给何筱面前的杯子添满了水:“喝点水吧。” “谢谢。”何筱双手握紧杯子,只这样暖着,并不着急喝。 看着她,程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或许就像是刚认识的两个人一样,彼此拘谨着,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下,他问道:“我发的短信,你都看了吗?” “看了。”何筱轻声说,“只不过那时生了两天病,看的有些晚了。” “生病?”程勉微一蹙眉,“怎么回事?” “就是着凉发烧,现在已经好了。”说着,她抬起了头,对他礼节性地一笑。 虽然明白她是不想让两人之间看起来太过诡异,但这是见面以来,何筱第一次对他微笑。程勉不由得愣了下,而后捋了捋板寸头。 “只有你一个人在b市?” “我和爸妈一起。” 何筱说,“老何在b市做生意,前两年买了房子,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和我妈一起搬了过来。” 应该想到的。他记得她曾经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全家人能在一起。 “那之前,你一直住在老家?” 何筱点了点头:“是的,我一直住在老家。” “那你,有没有收到过我的信?“ 程勉语速缓慢地问,像是带着些许的期盼,而得到的回应却是何筱的一脸茫然:“信?什么信?” 不是假装的,她是真的没有收到过一封他的信。这一点,程勉看得出来。他顿了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没什么,很久之前寄的了。”淡淡的笑了下,他岔开话题,“伯父伯母身体都还好吧?” “还好。” 随口回答着他的问题,何筱的脑子仍旧是乱乱的,老何转业之后,她是跟父母一起回了老家,而且读书时也是就近选的学校,以方便她在家住宿。那几年,她确实没有收到过一封署名程勉的信。他在信里,写了什么吗? 这么想着,何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信的事,我确实不知道。” 程勉怔了下,继而笑道:“没关系。我只想问你——”他又倒满了一杯水,放到了何筱的面前,替换了她手中早已凉透的那杯,慢慢说着“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还是——朋友? 何筱愣住,良久才抬起头看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当然。” 上午的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十一点,结束之后就没什么大安排了,剩下的时间名义上“自由支配”,实际上是为了给彼此有好感的人创造更多的相处空间。 农场位置有些偏北,与内蒙接壤。在土地资源日益沙化的情况下,能开辟出这样一个大农场确实不容易。反正距离吃饭还有段时间,何筱就慢悠悠地在农场里闲逛,这里不如营地戒备森严,除了大棚就是猪圈,虽然没什么重地可言,可何筱的兴致并不高。 想起程勉的话,她几近自嘲地笑了笑。 差点又自作多情了。相比七年前,他对她不过是多了一份愧疚而已。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朋友,依旧是朋友。 还好理智尚在。 何筱吸口气,回过神,看着陪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塑料大棚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褚恬,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说,我是不是长得不漂亮?”褚恬一脸认真地问。 何筱看着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褚恬气急败坏地打掉她的手:“我是认真的。你认识那个坐我对面的徐沂吗?” “这个我真不认识,我保证。”何筱说,“他怎么招惹你了,打击的你对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美貌都不自信了?” 褚恬微恼地说:“刚刚我问他你有女朋友没,他说没有,那我说正好,咱两试试呗。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拒绝你了?” “他说:对不起褚恬同志,我目前没有交女朋友的打算。” “既然他没有打算,那为什么要过来?” “我也问他这个问题了,你猜他怎么回答的?”褚恬哼哼两声,模仿徐沂的语气,十分严肃地开口,“因为——这是政治任务。何筱,他竟然说这是政治任务,你说过分不过分?” 何筱愣了下,忍不住笑了出来,气得褚恬伸手打了她两下:“你还笑?遇到个顺眼的我容易吗我?居然还是用这种荒谬理由拒绝我?我都要哭了好吗?” 何筱努力收住笑,掐了掐褚恬细嫩的脸蛋:“好了,别生气。就当是来郊区一日游,这里风景不错吧?” “不错什么……” 褚恬别扭着,嘴硬着,不情愿地被何筱带着慢慢往前走。而把她气得够呛的男人则无所事事地坐在食堂大门口的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树下面发呆,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什么呢,书记。”程勉挨着徐沂坐了下来。 徐沂眉头一挑:“怎么下来了,不在活动室待了?” “都成双成对的,我一孤家寡人在上面凑什么热闹。” “这么快成光杆司令了。说说,怎么回事?” 程勉不大愿意讲,他摘下帽子,无意识地转动着帽徽,视线看向别处。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莫名的觉得燥热。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怎么讲?” 程勉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转移了话题:“你说,在部队里要想想找到一抔适合爱情这玩意儿生长的土壤,是不是很难?” 徐沂笑了笑:“要有那么容易,咱们何必上这来?” “这儿?”程勉站起来,环顾一圈儿,“除了白菜就是萝卜,哪个你能娶回家?” 徐沂微哂:“行了,少发牢骚,当心老胡听见抽你。” 程勉抬起头,看着明晃晃的日光,微眯了眯双眼。 冬天到了,农场除了收获了不少大白菜还种了很多反季节蔬菜。何筱一路走过去,撩开大棚的帘子,发现好几个棚子里面都有士兵在浇水。其中一个看见她们,还摘下来两个西红柿,洗干净递给她们吃。 大冷天,何筱不敢吃凉的,便婉拒了战士们的好意。褚恬倒是十分的不客气,道了谢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酸酸的口感让她禁不住呲牙咧嘴,搞怪的表情看得一旁的小战士忍不住红了脸。于是,何筱连忙拉着她离开了。 两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农场的尽头的那堵墙。出乎何筱的意料,这里的墙比四周的都要矮,而且还斜靠着一把梯子。由此她几乎非常肯定地猜测着,墙那头一定有人住。就像是她幼时住的那个农场一样,爬上梯子,翻过墙头,就能找到小伙伴。 何筱顿时有些跃跃欲试:“恬恬,我们翻过去怎么样?” 褚恬张大嘴巴看着她:“你疯了,万一那边没有梯子怎么办?” “不会的。”何筱搓了搓手,扶着梯子爬了上去,张望了一番,眉开眼笑地回头,“这边是草垛,顺着就能下去,快点儿上来。” 褚恬还是犹豫,可架不住何筱一直催,心一横,正要往上爬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一样东西,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笑笑,你身后——” “我身后?我身后怎么了?” 何筱顺着褚恬的视线转过头,一只黑色大狗正抻着头等着她,不时地从鼻孔里喷出来热气。 何筱脑子瞬间卡壳了,跟这只大狗对视了有五秒,伴随着一声惊叫,她连跳带滑地下了梯子。拉起褚恬的手就往外跑,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有狗!” 凡是认识褚恬和何筱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怕狗怕到了一定的境界。这个共同点,可以说是铸成两人坚固友谊的基石。到了岔路口,慌乱间两人兵分两路地往外跑,褚恬跑了一段之后才发现狗紧咬着何筱追了过去,喘了一口气之后,对着何筱大喊:“笑笑,那边是猪圈,没人——” 何筱这会儿都想哭了,可脚下仍是不敢停,因为身后一直有恶狗在追! 褚恬没辙,连忙从大棚里拽出来一个兵,正要跟过去的时候,一道身影快他们一步跑了过去,速度快地犹如一道闪电。 褚恬跑了几步,才认出来那是程勉。她一愣,视线一偏,果然看见徐沂站在一旁。见她看过来,还笑眯眯地说:“放心,我们侦察连的程连长是抓狗的好手。” 褚恬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勉飞快地向何筱所在的方向跑过去,眼见着她慌不择路地进了条窄道,他连忙高声喊道:“何筱,别跑了,越跑狗越追!” 何筱哪里听得进去,跑得更快了。不得已,程勉咬牙加快步伐,一边跑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瞅准时机套住了狗的脑袋,趁它还在挣扎的时候准确地卡住了它的脖子,用脚尖使劲踢了下它的腹部。大狗嗥叫了一声,正好战士拿着项圈及时赶到,程勉立刻拴住了它,将狗就地制服。 然而等他再一抬头时,已经不见何筱的身影了。顾不得多想,将狗交给小战士,他接着向前跑。 不远处有个小平房。 这间小平房是给用来看猪圈的人住的,因为猪圈离营房有些远,在农场围墙还没建好的时候,曾发生过丢猪事件,不少人还因此挨过处分。 何筱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也顾不得有人没人了,从桌上抓起来一个东西就嗖嗖地爬到了上铺。还没坐稳,门就从外面推开了,她立马攥紧手里的东西,刚要往外砸,就听见那人喊:“别扔,是我!” 何筱紧张地看着门口,知道进来的是人之后,心里的恐惧才稍稍得已克制。看清楚来人是程勉,她也顾不得在他面前丢脸了,声音沙哑地问道:“狗呢?” “狗不会进来。” 何筱只问:“狗在哪儿?” “我们已经把它制服了,没事了。”他放轻声音哄着她,“你先下来,笑笑。” 何筱环顾了四周,而后转过头与程勉四目相对,好半晌,才略带哭腔地说:“我下不去。” 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大脑还没作出反应,她就爬了上去。 程勉看着坐在上铺,有些可怜的她,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出来。他放下军装外套,伸长双臂看着她。何筱只犹豫了一下,就扶住他的手臂,顺着床沿,跳了下来。 脚尖稳稳地落地,何筱擦了擦眼角的泪渍,心绪平稳之后,方觉出尴尬来。她看着慌乱时抓进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用子弹壳粘成的坦克模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勉低下头,将模型从她手里拿了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幸亏你没有扔,否则砸坏了可不好重粘。” “我没想砸你,那只狗在追我,我——”何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低下头去,小声说:“对不起。” 然而程勉却仍是笑,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十六七岁时的她,别样的悸动,温暖满溢。 “没关系。”他说着,声音清朗,眉目温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908、 这天,直到离开前何筱都没敢再看程勉一眼。 临走时匆忙上了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兀自低着头,没多久,却听见有人在敲窗户。何筱侧头看去,一下又撞进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中。程勉就站在车外,一米八几的身高,微仰着头,用口型示意她打开窗户。何筱知道他的性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拉开了车窗。 一个白色食品袋被递了过来。 “给你准备了些吃的,你中午吃的太少,等会儿路上吃点,免得晕车。” 何筱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边有些许笑意,温暖而干净,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原来他都记得。 慌忙接了过来,何筱哑声道了谢。 程勉看着她,叮嘱道:“到家了给我发短信。” “……嗯。” “这段时间比较忙,而且过几天元旦要进入战备,不过有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 “嗯。” “要记得接。” “……” 看来她握在他手中的把柄还真不少,何筱没吭声。程勉笑了笑,替她关上了窗户。 车慢慢地开出了农场,夕阳西坠,薄薄的暮色在天边慢慢洇开。不经意的一转身,何筱仍能看到那个伫立在农场大门口的身影,见她望去,还向她挥了挥手。这一次何筱没有躲,一直注视着他,直到车子拐了弯,才收回视线。 坐在一旁的褚恬轻轻碰了碰她:“笑笑,你其实,还都记得的吧?” 何筱没说话,额头抵着窗户。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避免再回想过去那段时光了。然而程勉的再次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 这几天来,她睡得不太好。因为时常做梦,夜夜梦到的,都是她十几年没再回去过的老大院。她曾妄图忘记的一切,也因为这梦,而变得更加清晰。 部队大院,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听母亲讲,她是不满百天就抱着她坐上了去部队的车。那时因为考虑到导弹旅这一作战部队的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和隐蔽性,大院设在了一个小县城,加之当时老何尚未提干,只是普通一兵,虽然部队里有“家属来队,必须接待”的优良传统,但生活条件实在算不上好。 老何当兵的时候,母亲是甚少抱怨这些的,倒是转业回了家,偶尔提一提。对于这些,她并不太有印象了,那时还小,时不时地随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农场小住,只零星记得农场那几个玩伴,和夏天餐桌上那美味的炸知了。后来父亲提了干,调回了导弹旅,母亲也因之随了军,虽然回过农场几次,但要说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导弹旅那古旧却让她难以忘怀的老大院。时至今日,她仍觉得那是她曾待过的最美的地方。 她曾问过许多人老大院曾始建于何时,但很多人都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这是部队,每年一茬一茬地来人走人,调进调出,几十年来换了几十拨人。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里的喜欢。 院里的规划与其他的部队大院并无二致,球场、电影院、礼堂、一栋栋成建制的楼房、训练场、子弟学校、还有夏天里她最爱躺在上面看星星的大操场。操场的尽头并排竖了四个牌子,白底红漆各刷四个大字——第二炮兵。那时的她哪里懂得这四个字所代表着怎样的武装力量,只是因为喜欢,所以喜欢。院外的风景更美了,到处是望不到尽头的竹林和铺满小石头的浅溪,还有那矮矮的山头和春日里开得漫山遍野无边烂漫的花。 也许是这喜欢太过全身心,她才在部队换防的时候那样难过。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部队需要,国家利益,只知道她要跟她的大院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了,而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带走。她觉得难以接受,所以离开那天拼命哭闹,激得老何几乎要下手打她。再后来她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坐上了军卡,一路颠簸,跋涉了一千公里,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那时正是夏日的午后,日光毒辣地她睁不开眼。迷蒙着只看见一个戴着两杠两星肩章的人站在门口向他们致意,身旁还站了一个相当于他半个多人高的男孩儿,他用新奇却善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嘴边有着淡淡的微笑。看到他们的车停下了来,也兴许是看到了她,他迈开步子向他们的军卡走来,打开车门,正要招呼他们下车的时候,她却忍不住了。使力推了推他,而后一低头,哇的吐了出来。 晕车的感觉终于好了一点点,却吓坏了周围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孩儿。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被人送进了卫生队。之后醒来,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程勉。前程的程,勤勉的勉。 后来,何筱时常想,当时忍住就好了。然而老天总是一秒钟玩一个花样,如果这一刻注定是这样,那么逃也是逃不掉。就像那遥远的时光,那些记忆中承载她年少时所有喜与悲的人,她没忘,也永远不会忘。 元旦过后,扑扑簌簌下了几场雪,气温骤然又降了几度。 而远在市郊的t师的训练场上却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侦察连正在进行四百米越障的训练,要求两分钟之内跑下十几个障碍,士兵们都是卯足了劲,两趟下来背上就挂了汗。 程勉穿着一身齐整的野战服站在铁丝网的一侧,单手掐着表,目光专注地盯着行进中的士兵,时不时地催促大家加快速度。结束训练之后,程勉看着成绩记录,眉头微微蹙起。 “宋晓伟留下,其余解散。” 被点到名字的宋晓伟心里一咯噔,等人走光了,才硬着头皮上前。程勉头也不抬,只盯着成绩记录不客气地问:“怎么回事?” 黝黑的脸庞透出一丝局促,宋晓伟挠挠头,说:“可能是这两天不在状态,连长放心,我一定尽快调整过来。” “不在状态?”程勉听见这个理由,倒是笑了,“那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事儿能让你的成绩差这么多?” 宋晓伟低着头,没说话。 程勉于是也就点到为止:“对你我不多说。你是个老兵,该怎么做心里肯定清楚。年后的比武没忘吧?” “报告连长。没忘!” “没忘就打起精神来。” 程勉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晓伟一个没防备,踉跄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手原本是想捂着肩膀的,可意识到之后却又很快撤了回来。程勉察觉出不对,用手捏了下他的肩膀,看着他陡然苍白的脸色,立刻明白过来:“撞到肩膀了?” 宋晓伟擦擦额头的汗,抬起头,对着程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长,你也知道我年后要参加军区的比武,四百米越障又是我的短板,不加紧练不行。再说了,咱们师这么多人,就挑出我们几个,不带回来几个第一哪有脸向兄弟们交代。” 程勉严肃地看着他,声音也冷了几度:“得第一也不是让你拿着自己的肩膀上。刚才我就看你的动作跟之前的习惯动作不太一样,你老实交代,这是跟谁学的?” 话说到这份上,宋晓伟也不敢瞒了。 “连长英明,我是跟咱们师去年那个在集团军拿了四百米越障第一的班长学的,不过我能力不够,不仅没学好,还把自己整废了。”说着他笑了笑,神情认真,又夹杂着些许迷茫,“连长,今年是我二期最后一年,再拿不出点儿成绩就不好意思留部队了。 程勉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套上三期,不仅能在部队再待四年,复员回地方也会给安排工作,这对宋晓伟这样的农村娃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在部队呆一辈子。程勉丝毫不怀疑宋晓伟们参军报国的志向,可就像程副司令员总是教育他的那样,人活在世,最重要的是现实。 想到这里程勉什么斥责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嘱咐他:“赶紧养好伤,离比武没多少时间了。” 宋晓伟咧嘴一笑:“是!” 今天是周日,难得下午不用开会,侦察连两大领导齐聚活动室,打羽毛球。不少战士在旁围观,两人打了几局,就被夺权了。程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转身回了宿舍。 中午吃完饭的时候他给何筱发了个短信,之后手机就一直在桌子上放着,现在翻开一看,屏幕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 ——午饭早已吃过,刚刚睡了个午觉。 看完这条短信,上午因为宋晓伟的事而变得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转了。 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程连长正犹豫着是否要给她打个电话的时候,宿舍的门突然开了,徐沂徐指导员搭着毛巾拿着茶杯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本是来倒水,一看见盯着手机看的程勉,忍不住问:“情况如何?” 程勉把手机放回桌子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怎么样。” “怎么会?”徐沂笑得分外阴险,“快别藏着掖着。” 一听这话,程勉差点儿被刚喝进嘴里的那口水呛着:“还藏着掖着?打从农场回来我就没休过假。” 联谊回来就是元旦战备,之后又在忙新兵连和侦察连的训练,再往后就要过年了,又有得忙,想请假都不容易。一想到这些,程勉就觉得自己得长好几根白头发,全是愁出来的。 徐沂笑了笑:“咱们当兵的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就尽量克服困难吧。而且要我说,光像你这样追女孩还不行,得讲究策略。” 程勉微挑眉头:“有何高见?” 徐书记清清嗓子:“首先,你得搞清楚,这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比如,她对你的看法,她是不是喜欢别人。” 程勉觉得好笑:“我要是直接这么问,她恐怕会更躲着我。” 当然不能直接问。 徐沂放下茶杯,示意他上前:“我问你,我们是干什么的?” “废话,侦察兵。” “那我再问你,什么是侦察?” “……” “察也、谍也、探也、伺也、间也。”徐书记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到军师的角色当中了,“发挥你优秀的侦察兵素质,搞这点儿情报出来应该不难吧?” 那倒是。 程连长想了想:“那要是她喜欢别人?” “四个字:伺机离间。” “我怎么这么缺德?” “不仅得缺德,还需脸皮厚。”徐沂微微一笑,又问,“照理说你应该认识何筱的父母,这样一看也可以从后方下手。” “打住!” 程勉叫停,他现在连何筱是怎么想的都不确定,还要从后方下手?弄不好,就是腹背受敌的结果。 徐沂也是一点就透。 “那就按我之前说的,好好体会体会。”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十分潇洒地走了。 程勉不禁失笑。 他偏过头,对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愣了会儿神,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放那天临走时,何筱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神。良久,突然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戴上帽子向外走去。 决定了,先集中火力猛攻一方。而且——必须拿下! 1009 何筱这段时间很忙。 一月份,是所有参保单位新一年度的费用缴纳和档案送报的时间。从月初开始,她跟征缴科的同事们连续无休地加了两周的班才堪堪忙完所有的工作,中心张主任宣布放假三天的那一刻,她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筱飞快地下楼去服务台找褚恬,两人换好衣服,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单位大门。门口有一老大爷在卖烤地瓜,香甜松软,两人一人挑了一个,一边啃着一边慢悠悠地地铁站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她们身旁驶过,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探出半颗脑袋,叫住何筱。 何筱一看清是谁,顿觉头大。车里的人是她所在的征缴科的科长,也是她们中心张主任的外甥,据不可靠消息,这位将近三十五岁,离过一次婚的男人,对她似乎颇有好感。何筱对他是没什么兴趣,可也不能当做视而不见。 匆匆擦了擦嘴角的残渣,何筱缓步上前 :“你好,刘科长。” 刘科长自以为很有魅力地对她笑了笑:“要回家啊小何?上车吧,我送你。” 何筱摆摆手,婉然拒绝:“不麻烦您,前走几步就是地铁站,很方便的。” “没事。下班时间,地铁人多,你不怕挤?”说着,躲在眼镜后那对精明的眼睛将她的小身板上下打量了一番。 何筱顿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可又不能发火,只能耐着性子说:“习惯了就不觉得挤了,不耽误刘科长您的时间了,我跟褚恬还准备去逛街,先走一步。” 说着,挽着褚恬的胳膊急急往前走。过了差不多五分钟,等到刘科长的那辆黑色轿车驶离了视线,她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就听见褚恬噗嗤一声笑,何筱故作恼怒地扭头掐了她一把:“不许笑!” 褚恬清清嗓子:“都说你们刘科长对你有意思,感觉如何?”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褚恬哼一声:“女人,如果不是心有所属,等待你的无非就是相亲。到时候你就会意识到,像刘科长这样庸俗的男人还有很多很多。” 何筱没说话,街边路灯昏黄的灯光打下来,衬着她整张脸蛋有种朦胧的美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笑一笑,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准备怎么打发三天假?”良久,她开口岔开了话题,声音干脆清冷。 褚恬心知,以何筱的性子,多说无益。于是叹一口气,回答道:“先睡一天,后天去帮表姐搬家。” “表姐?” “我小姨的女儿,涂晓。” 何筱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就是之前帮我看过腿的那位?”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褚恬有些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笑了笑,何筱轻声说,“反正也是没事做。” “好啊。”褚恬欣然应道,“不过我提前告诉你一声,我表姐他们是往部队的干休所搬,你确定要去?” 何筱短暂地沉默了一分钟,忍不住问道:“干休所有的是人,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褚恬嫣然一笑:“去看兵哥哥。” 何筱:“……” 褚恬的表姐涂晓也是一名军人,确定的说是一名军医。 大学之前,涂晓一直跟父母生活在s市,后来毕业分配到b市的军区总院。独自一人在这里工作两年有余,父亲涂瑞民调到了b军区。一家人就此团圆,涂晓住进了军区大院。现在涂瑞民从b军区装备部退了下来,交了大院的房子,一家搬进了干休所。 周六上午,何筱早早地跟褚恬一起去了b军区大院。却不料涂晓一家的房子已然空了,警卫员告知一大早就来了两辆军卡将涂晓一家的东西拉走了,于是两人又只好匆匆地赶到了位于郊区的干休所。干休所大门照例有哨兵在站岗值班,不能随便进去,褚恬只好打电话让涂晓来大门口认领。 两人裹着厚重的大衣在值班室等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着格子外套,一头利落短发的高个子女人,双手插兜,迈着松快的步子向她们走来。褚恬兴高采烈地向她挥了挥手,拉着何筱一块走上前。 “等久了吧,冷不冷?”涂军医问道。 褚恬摇了摇头,向她介绍:“这是我同学,何筱。表姐你还记得吧?” 涂晓一双明亮清和的眼睛盯着何筱看了十余秒,忽然笑了:“当然。在我们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呢,现在好些了吧?” 何筱微微点头:“不怎么犯了,疼的时候吃些药也就忍过去了。” “那就好,现在天气冷,还是要多注意。”说着,用手扶住两位姑娘的肩膀,“去家里坐会儿吧,东西都运过来了,就是有些乱,别嫌弃。” 涂晓的父亲涂瑞民住的是b军区司令部第二干休所,建成差不多三十多年了。何筱一走进来,就对这里面那些红砖砌成的小楼房充满了好感,因为它们与她在导弹旅老大院住的房子是那样的像,古旧,透着时间和历史的厚重感。 涂瑞民住的是单独的小二层楼,院子的大门敞着,何筱驻足在门口,一抬头,首先入目的就是二楼向阳的那个房间阳台上摆的一盆盆蟹爪兰,一朵朵玫红色的花朵在这冬日里艳的极其夺目。 何筱正饶有兴致地耐心看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嘹亮的喊声:“来来来,错错身,让我们进去先。” 何筱回过头,看见一个军衬外面套着墨蓝色毛衣的男人正满头大汗地往院子里搬一个大柜子,她侧过身子给他们让路,下意识地要搭把手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往上抬了抬,及时地拖住了柜子的底。 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何筱一抬头,看见一张分外熟悉的脸。那人也看到了她,一双幽黑锐利的眼眸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 “过来了?” 脸上沾了不少的灰,军装的第一颗扣子也松着,高大的身姿因为搬东西而微微弯着,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个招呼,让何筱恍悟,原来他知道她今天会过来。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走漏的消息。 何筱忍了又忍,故作淡定地嗯了一声:“恬恬的姨夫要搬家,我来帮忙。” 程勉笑了,难得有些孩子气:“那正好了,我老首长的未来岳父也要搬家,我也是来帮忙的。” 话音一落,走在前头的男人抬头冲他吼了一声:“什么未来岳父,老子已经领证了!领证了!哎哟,媳妇你打我干什么?” 涂晓含笑打量了眼站在门口的两人,回头对眼前的男人又横起眉来:“沈孟川你能不能嗓门小点儿?再喊领证了我也能休了你!” 沈孟川丝毫不在意,厚着脸皮亲了涂晓一口。 看着两人间这不加掩饰的甜蜜,何筱略微有些尴尬。程勉看在眼里,眉峰微动,清清嗓子,提醒沈某人:“首长,这任务还没完成,怎么表彰大会就开起来了?” 涂晓红着脸挥开了沈孟川,往屋里走了。程勉被老首长瞪了一眼之后,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对何筱说:”进去吧。” 何筱没有拒绝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抬头,就是他那被阳光包裹住的高大轮廓。 东西已经差不多搬得差不多了,只余一些散件,正在往楼上的储物间搬。 号称来帮忙的褚恬此刻正挽着小姨涂夫人的胳膊撒娇,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褚恬在小姨家住了三年多,跟小姨的感情很是亲厚。见何筱进来,又笑眯眯地向她介绍了涂晓一家人。 来得晚了,没能帮上忙,何筱有些过意不去。看着忙进忙出,累的满头大汗的战士们,她决定出去买些矿泉水回来,等他们干完活好解解渴。 不顾褚恬的阻拦,何筱一个人出了院门。只是还没走多远,身后就响起了一道脚步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何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人也不着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外人看来,不知道有多怪异。 沉吟片刻,何筱回头,盯着程勉问道:“你干嘛跟着我?” 程勉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我听褚恬说你要去买水,那么多人怕你拎不回来,所以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拎得动。” 她尽量让两人之前的关系看起来像个朋友,所以说话语气很是客气。而程勉虽被拒绝,却也并没有太受挫,只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知道你拎得动,只是你是头次来干休所,服务社在哪儿你还不知道吧?” “……” 何筱一言不发,转过身继续走。程连长挑挑眉,愈发斗志昂扬地跟了上去。这种情绪,从他昨天晚上接到褚恬的电话,已经开始酝酿了。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临近节日,部队进入战备,是根本出不了师部大门的。于是昨晚一接到褚恬电话,程连长立刻找到徐书记告知他明天要请假外出,让他留下看家。徐沂听了他详述的缘由,直叹缘分不浅,老天爷要想让你追上一个人,就算离得再远,也能拐上十□道弯儿替你扯上线。 程勉深以为然。 深知上次见面自己把事情搞砸,所以程勉决定不能再瞻前顾后,有所顾忌了。正如克劳塞维茨在鼎鼎有名的《战争论》中所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主动出击,才是最佳选择! 程勉默默地跟在何筱身后,这条路走到尽头的时候提示她左拐,不一会儿就到了服务社。部队里的服务社也是安置军属的一个好去处,在这里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军嫂,见了穿军装的,态度都很亲切。 何筱很快就把东西买好了,全部装了袋,正要付钱的时候,已经有人抢了先。抬头看了看程勉的侧脸,听他微微笑着跟售货员说结账,付完钱,又顺手把东西全部提走。 何筱愣了下:“我来帮你。” 程勉看着她,微抬下巴,很是严肃:“这里面全是当过兵的,要是看见我一个大老爷们让你一个女人提东西,说不定恨不得扒了我这身军装。” 什么破理由。 何筱微哂,看了眼他第一颗纽扣没系的军装上衣,倒也没拒绝。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着。许是见何筱的态度不是很冷淡,程勉开口道:“听涂军医说,你曾在军区总院看过病?” “老毛病了,关节炎。现在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程勉脚步微微一顿,继而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高中。”何筱直视前方,轻声说,“高一那年冬天,回到家没多久。” 程勉怔了下,却突然笑了。 何筱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们真有缘分。” 何筱:“……” 程勉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个苍老却又有力度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两人同时向后看去,只见一对白发老人正相互搀扶着向他们这边走来。看见来人,程勉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他看了眼何筱。 何筱立刻说:“东西给我,你去吧。” 程勉犹豫了下,说:“在这儿等我。” 何筱点了点头,留在原地没动,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他们叙旧。 大概是程勉爷爷的老战友。何筱心里默默地想。在她还在导弹旅大院住的时候,就听说他有个爷爷住在首都军区大院,只是她从未问过,他也从没提过。恐怕他现在依旧是这样,因为在骨子里,程勉终究是个傲气的人。 想着想着何筱就忆起他年少时的样子,微微有些出神之际,程勉已经回来了:“我爷爷的一个老战友,一年多没见面了。” 何筱下意识地回看了一眼,见两位老人仍在原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见她转过头,还冲她笑了笑,像是特意在注视着她。何筱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视线与程勉相遇时,低声问道:“他们怎么一直在看着我?” 程勉回看两位老人,说:“大概——是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何筱微愣:“你开什么玩笑?” “没有开玩笑。”程勉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她,格外认真地重复,“我没有开玩笑。” 何筱嘴唇微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被震住。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瞒你。”程勉看着她,说,“何筱,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七年,或者比七年更久。” 何筱听闻,良久才缓过神,把手抽了出来。她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程勉等待着,耐心却又紧张。 许久,他听见何筱低声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为什么? 程勉看着她,嘴角的微笑泛起苦涩的弧度:“因为,我怕了。”他说,“我怕再来一个红旗,怕再看着你走。” 红旗,叶红旗。 听到这个名字,何筱心里像是被谁抓了一下,有些难过,又有些出离的愤怒。她猛地抬起头看着程勉,泛红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何筱一把抓起买来的矿泉水,狠狠地砸到他的脚上。 程勉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砸蒙了,何筱转身跑了老远,才想起来去追。 只是才动了动脚,就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紧绷,使出了老大的劲儿,才堪堪站稳。 疼得好像骨头折了一般,程勉最终还是没忍住,咬牙坐到了地上。静静地缓了一会儿,满头都是汗,他只好摘下帽子搁到一旁。 望着那个逐渐消失在阳光中的身影,程勉出了会儿神,而后低下头,自嘲一笑。 笑笑。 你下手,可真够狠啊。 1110、 何筱是一口气走回去的。 到了小区门口,才感觉到小腿的酸痛。停下来缓了缓,擦了把额头的汗,却摸到了脸颊上的泪水。愣了愣,何筱使劲抹了抹脸,直到看不出任何异样。 镇定下来之后,何筱有些后悔下那么重的手。可一想到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又觉得即便是过去七年,他某些方面还是笨得让人牙根痒痒。 包落在了干休所,何筱按了门铃。母亲田瑛给她开的门,看见是她,禁不住问道:“帮人搬完家了?” 何筱点点头,正要往卧室里走,被田女士一把拉住:“先别走,我正好有事跟你说。” 说完,急急忙忙地进了书房。 何筱一脸茫然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老何。察觉到女儿的注视,老何抻了抻手里的报纸,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假装不经意地说:“今儿上午人民公园又举办了什么相亲会,你妈替你去凑了个热闹。” 何筱精准地领悟到了这话中的含义,向老何拱了拱手,转身欲走,被刚好从书房出来的田女士截了胡。 “干什么去?”田女士瞪了老何一眼,拦住何筱不让她走。 何筱有些无奈:“妈,我还年轻,又不是嫁不出去!” “就是趁着年轻才能找到好对象,等你年纪大上去了还由得你挑?”田女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何筱摁倒了沙发上,“笑笑,你听妈妈说,这次我可替你相了一些不错的,这儿有照片,你看,一个一个多精神!” 老何也笑眯眯地开导她:“你就看看,你妈可替你忙活了一上午。” 何筱只好接过照片。 好在之前她应付这种事很多次,已经成功积累了很多经验。好不容易打发了田女士,何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阳光正好,何筱关上了房门,慢慢来到书桌前,弯下腰,打开了最下面的那层抽屉。 因为长时间没有碰过,所以在拉动的时候费了些力。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何筱耐心十足的翻着,终于在见底的时候找到了一张照片。因为裱了层塑胶封套,所以照片保存的还算完好。 何筱轻轻地拍掉了照片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那是一张她在换防后的新大院照的相片。新的大院并不像老大院那样古树丛立,绿荫遮天,明晃晃的日光打下来,照的她睁不开眼,只好微眯着。站在她身边的男孩儿表情比她自然多了,看着镜头,笑得很阳光。在这个男孩儿身边另一边站着的是程勉,同样也是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摄像师就将这个瞬间捕捉了下来,她因为觉得难看,从来都是把它压箱底。现如今,终于再翻了出来。 何筱躺在床上凝视着照片中的程勉好一会儿,声音沙哑地:“程勉,你可真是个混蛋。” 作为程勉的御用军师,徐沂在第一时间得知他出师不利的消息。 那天,看着程连长“负伤”回到了连里,徐书记暗自笑了半天。原本还想再给他出谋划策支几招,只是师里突然安排下来了工作任务,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连说废话的功夫都没有。 先是军里来了一拨领导莅临检查,好容易应付完,师党委又开会决议,要分批次在全师开展野外拉练,地点是东北某地。命令一级一级传达下去,到程勉这里的时候,几乎全师的人都知道了。 野战部队出外拉练是常事,再加上t师近两年换了新的领导,在新一届的领导班子所奉行的“聚精会神抓训练,一心一意谋打赢”的指导原则下,战士们的训练没有最严,只有更严。对此,程勉早就习惯了。只是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 两星期,东北,人员还是靠军列托运。依照军列遇车就让的优良传统,从b市晃荡到拉练地点,怎么也得几天几夜了。 开完会,看了眼刚下发的文件里的具体安排,徐沂就忍不住笑了:“还有一个月就到农历新年了,还上东北搞拉练?太迂回了。” 程勉站在会议室的窗户边,看着窗外。今天阳光大好,他抬头,眯眼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庆幸罢,我们是第一梯队,最早出发。再往后,说不定就要在东北山头围着篝火过年了。” “我可没听出你有多高兴。” “个人问题解决不了,高兴不起来。” 徐书记悠悠一叹,又给程连长参谋上了,“有时候,你愿意向领导汇报思想,还得看人愿不愿意听,否则一切白搭。人常说谋定而后动。诚然,谋势而动是很重要,但你还得顺势而为。” 程勉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一只手的手肘抵着窗框,另一只手捋捋板寸头,自嘲一笑:“有没有可能,她一直不愿意接受我?” “如果是,你会放弃?” “当然不会。”程勉斩钉截铁,”我只是怕她为难。” “这个时候就需要拿出你的男人气魄了。”徐沂正色,点点了桌子,说,“就如同发射单兵导弹,现在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锁定何筱这个靶机,只要不出射程范围,可以允许人家有一定的反应和接受时间嘛。正所谓,没有打不落的靶机,只有发不出的导弹!” “什么破比喻?” 程勉微哂。单兵导弹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击落靶机的!再说了,导弹发射不出去的话可是要弃弹的。这么一分析下来,不是他死就是她亡。没一个好结果! “这就把火点着了?”徐沂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要准备个灭火器,才能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捞干货!” 徐沂清了清嗓子,说,“我听褚恬说,何筱这周末要去相亲。” 相亲? 程勉愣了愣,反应过来第一个就是抓起帽子扣到头上往外走。徐书记笑得十分欠练地冲着他的背影喊:“提醒你一句,这周末可是该我请假了!” 程勉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相亲。 听到这个词儿时,何筱着实也愣了一下。 田女士一边往豆浆里泡油条一边强调:“你没听错。时间地点已经订好了。到时候你好好打扮一番,别像在家一样随便,见了面也好好表现,听见没?” 何筱简直太佩服田女士这速度了。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就要相亲了?” “怎么没准备,前几天不是让你看过照片了?” 何筱语塞,她当时的注意力是完全不在那上面的,连照片里的人长得什么样现下也想不起来了。缓了缓,还是找出了拒绝的理由:“看是看了,可我也没答应要跟人相亲吧?” “又不是让你现在就嫁出去,只是见个面,觉得好了可以长期相处看看嘛。”田女士瞪她一眼,想起给何筱安排的相亲对象,又喜上眉梢,“这回这个我觉得挺不错的,自己创业开了家公司,年轻有为。就是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迟迟没结婚,他妈着急了才安排的相亲,不然哪里轮得到你。” “可没您这么说自个儿闺女的。” 何筱不满,可话说到这份上,她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田女士让她相亲的决心了。何筱向坐她对面的老何求助,可人一看形势不对早低头吃早点避开了。得,非去不可了。 来到中心,褚恬一听说她要相亲的消息止不住就乐了:“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吗?你要早答应程连长,哪还用的着相亲?” 何筱瞥她一眼,没吭声,闷头继续换衣服。 褚恬像是来了劲,继续说:“其实我有点儿不明白你妈妈是怎么想的,你又没到嫁不出去的地步,干吗这么着急啊?说起来我还比你大一岁呢,怎么没见我爸妈催我?” “你这样的,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不孝。” 褚恬撇撇嘴:“谁知道我等的兵哥哥还在哪儿站岗放哨呢。” 何筱笑了笑,过后,心里却仍是掩不住的烦闷。褚恬见状说:“别郁闷了,你妈说得对,又不是让你现在嫁给他,见一面,就当交个朋友。” 何筱并没有宽慰多少,只是幽幽叹息一声:“你不懂。”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安排她相亲了,之前她要么推掉,实在不行见一面应付了事,根本谈不上所谓的感情。这两个字已经被她忽视的太久了,直到有人再次出现让她再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让她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相亲安排在了周六。 何筱向来守时,虽然极不愿意,可还是提前十分钟到了事先约好的咖啡厅。出乎她的意料,相亲对象比她来的还要早,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低头摆弄手机。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她,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到了何筱,而后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态度大方,动作流畅,压根看不出来是第一次见面。见何筱向他走来,他即刻站起身,拉开椅子请何筱坐下。 “谢谢。”何筱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自然。 “不客气。”那人随着她落座,“喝点儿什么?” “随便,我不挑的。” 于是那人招来侍应,点了两杯红茶。待侍应走后,他微笑着对何筱说:“想必伯母已经介绍过我的情况了,我叫陈成杰,现年三十一,手底下有个小公司。” 何筱理了理头发,也简短地介绍了下自己。陈成杰安静地听着,明亮锐利的眼眸有一丝波动:“何小姐还这样年轻,怎么也会来——” 似乎是对这种方式不太赞同,陈成杰避讳着没有说出相亲二字。 何筱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反应了几秒,才说:“怎么?” 陈成杰接过红茶,转而又抛出一个问题:“何小姐怎么看待相亲这种方式?在我看来,这显得过于刻意了,目的性过强,反倒有些欲速则不达。” 何筱听罢,隐隐觉得好笑,陈成杰不愧是在商场混迹已久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爱把自己放在先发制人的位置。可惜她既不是他的合作对手,也压根没打算跟他有什么长远发展,所以实在不必太过客气。 何筱想了想,说:“实话说吧,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次来,纯粹是迫于无奈。” 所以就算先生你再不情愿,也不要将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听出了何筱的潜台词,陈成杰意外地挑挑眉,继而缓缓一笑:“原来是同病相怜。” 何筱露出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表情。 陈成杰有些尴尬,整个人却忽然轻松了下来,也坦诚了许多:“不瞒你说,最近两年是我的公司发展的关键时期,我很难分出多余的精力将家庭和事业兼顾,所以不是不想结婚,是□乏术。” 何筱的压力没他那么大,于是便好心的帮他出主意:“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伯母。” “没有用,我们家老太太很固执。”陈成杰摇摇头,又说,“而且我也极不喜欢这种方式,何小姐,在我看来,这种一见面只问对方家境收入如何的方式是很难帮你找到理想的另一半的。” 何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撇开相亲对象这个身份之后,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中途陈成杰去了次洗手间,何筱有空独处,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几乎是有点儿庆幸陈成杰态度这么坚决地“看不上她”,否则回去还真不好找理由应付田女士。 何筱端起杯子,喝了几口茶,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是渴了。眼睛四处张望着,今天天气大好,外面有不少人,何筱正寻思着结束之后要不要叫褚恬出来逛街,一辆吉普车就向她这个方向开了出来。 何筱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褚恬的车,是她考上公务员之后远在四川的父母特地买来送她的,只是平时b市交通太拥堵,她很少开出来。 何筱禁不住就笑了,只是等车门打开,看清下来的人之后,她笑不出来了。 何筱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军装的人,呼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眼睁得老大。程勉?!他,他怎么过来了? 何筱下意识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走,然而此刻陈成杰也埋了单,看见她,便说:“何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何筱看了眼陈成杰,不用两个字还未说出口,那边厢程勉已经推门而入了。他似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一进门就拉住何筱的胳膊往外头,对陈成杰那是看也不看。 何筱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被他拉出了大门外,她努力挣脱程勉的手,可凭她那点儿力气怎么能抵得过当了八年兵的人。于是何筱怒了:“程勉,你放开我!” 陈成杰见状不对也赶了上来,正要出手帮忙,就见程勉松开了何筱的手,英俊的脸面无表情,语气分外平和的对何筱说:“笑笑,你不能这样。” 何筱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我怎么你了我? 程勉看了眼陈成杰,又转过头看着何筱:“不是跟你说了吗?结婚报告很快就能批下来了,你还闹什么别扭?” 1211、 11、 什么结婚报告? 何筱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程勉你少胡说,什么结婚报告,谁跟你闹别扭!” 程勉却不理她了,转而对陈成杰说:“见笑了,何筱是我女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因为结婚报告还没批下来她有些着急,所以——” 陈成杰一听还有这么一出,不由得看了何筱一眼,后者连忙摇头否认,正要解释,却见程勉十分诚恳地跟她说:“你放心,政治部主任已经向我保证,周一一上班就立马审批我的结婚报告。” “有意思吗?程勉!”何筱怒瞪着他。 程勉只是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陈成杰看着阵势,也明白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拍了拍何筱的肩膀,先走了。 何筱一直隐忍着,等到陈成杰启动车子走了,一把甩开程勉的手,大步走远。程勉原还松了一口气,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何筱!” 按照以往的经验,何筱此刻绝不会理他。然而这一次出乎意料的,她陡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什么骂人的话也说不出口,只一味地怒视着他。 程勉尽量做出一副底气很足的样子:“听褚恬说你今天要相亲,我想了想,也只有这样帮你了。” 没错。徐沂就是从褚恬那里听来的消息,而后“无意”透漏给程勉的。 何筱现在已经稍微冷静了一点:“这么说,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程勉低头看着她,幽黑的眼底蕴着一层温润的笑意:“那就太客气了。” “客气你个头!”何筱彻底爆发了,“我都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他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好不好?” 程勉收起了笑,略略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我得到的情报有误。不过我军一向是目的达成即可,不管采用什么方式。”停了停,又说,“即便是起到点威慑警告作用也是好的。” 何筱简直是欲哭无泪,她放弃跟他沟通了,转身就走。程勉在背后叫她:“何筱,我没开玩笑。” 程勉站在原地,只犹豫了几秒,一个箭步挡住了何筱的去路:“我错了!” 何筱抬眼看他,那张经历过八年军旅生活历练的脸已不像记忆中那么白皙了,少了稚嫩,多了磅礴和朝气,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起来。何筱看着他,就这么看着他,看得程勉有些不好意思。 他松开何筱的胳膊,不大自然地看向别处:“其实,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突然地转换方向,让何筱愣了下。她抿了抿唇,不带什么情绪地问:“帮什么忙?” “小事。”程勉摘下帽子,捋了把头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此刻有些心虚。眼神打了个弯,最终才落到何筱身上,“还记得那次在干休所见到的那两位老前辈吗?” 何筱想了想,想起来之后看着程勉的眼神明显就警惕了几分:“怎么了?” “是这样。”程勉清了清嗓子,说,“那是我爷爷的老战友,两人时常联系,无意间就说了咱两的事。老爷子就打电话问我妈,赵老师也不太清楚,于是就来问我,所以——”说到最后,他看向何筱的眼神明显带着讨好,“我妈那人你也清楚,她听说你在b市之后,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去家里吃顿饭。” 何筱不解:“我跟你能有什么事?”转念,她却忽然又明白了过来,“是不是你跟老前辈胡说了什么,让他们误会了?” 何筱心想这人怎么能无赖到这种地步,一切因他而起,到头来搂不住了还得她去帮他圆场? “那不是胡说,是真心话。”程勉认真地看着她。 何筱瞪他一眼,又转身走了,一点余地也不留。 程勉好生怔了下,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感到有些挫败。浑身也不像来时那样充满了力量,左右张望一番,也顾不上军容了,扣上帽子就坐在了一酒店外面的台阶上。 看着阳光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程勉简直想给他一巴掌。然而还未待她真正付诸实施,一道阴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带着点儿不可置信,他惊喜地抬头看着去而复返的人。 她显然是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又回来了,可面对他,语气还是硬撑着,问:“什么时候,几点?” 何筱有时候很想把自己心软这个毛病改改。 虽然她之前一直认为心软的人都善良,可现在不得不同意母亲田瑛说过的一句话:心软的人容易吃亏。 因为程连长出来一趟不容易,所以当即就把时间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周日上午,很有打闪电战的意味。何筱这一夜是注定睡不好,索性早早起床,洗漱一番,来到梳妆台前,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有化妆。 镜子里的她皮肤白皙,眉目生动,长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看上去干净清爽。 就这样吧。她对镜子里的人说。 基地大院里住的都是家属,所以地理位置临近市区。周末的b市是惯常的堵,何筱没让程勉来接,自己乘车前往。在正式上班前她和褚恬一起在市局培训了半个月,每次乘公交都会路过一个部队家属院。像这样的院子是不会标明自己的单位名称的,所以每次经过的时候何筱只能看见那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的牌子以及门口站岗的哨兵。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这里隶属第二炮兵某基地的司令部家属院,而该基地在整个二炮部队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下辖的某导弹旅是最先配备df系列某型号洲际导弹的部队,作为国家核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战略地位可想而知。 何筱下了公交,就见一个人站在路边向她招手。除了程勉,还会有谁?她不让他接,他便就在这门口等着。在这零下几度的天气里,他上套一件深色毛衣,下穿一件松枝绿军裤,双手插兜腰背挺直,来回走动,仿佛是个流动哨。 看着他,何筱莫名有些想笑。 程勉从何筱下公交时就看见她了,看着她款款向自己走来,克制了再克制,才压抑住跑向她的冲动。直到她走近,他才微微一挑眉,眉眼间落满了暖意:“来了。” 相比之下,何筱就显得不那么自然。她紧了紧围巾,低头嗯了一声,越过他往大院里头走。程勉侧头看她的背影,扒了扒头发,笑容轻快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程勉只恨自己家怎么没住大院最靠里的位置,这一路能多与何筱相处一会儿,不像现在,走几步就看见他家的大门,赵素韫赵老师,就等在里头。 这就是何筱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的原因,因为她在院里子弟学校上初中的时候,赵素韫当了她三年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则当了赵老师三年的语文课代表。感情,自然相当深厚。 何筱跟着程勉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程勉往厨房探探头,正要叫赵老师出来,就听见赵素韫在里面喊他:“帅帅,赶紧帮我从柜子里拿瓶酱油出来,我这腾不开手,快点!” 程勉一愣,特尴尬地看了何筱一眼,闪身进了厨房,一片炒菜声中只听见他抱怨了一句:“不是跟您说了,别老叫我小名。” “叫了二十七年,改不了口了。” 程勉有些无奈,决定先把这问题放一边:“妈,何筱来了。” “什么?”厨房各种声音混杂,赵老师一时没听清。 程勉索性拿一锅盖把排骨焖上,扳过赵素韫的肩膀,把她推出了厨房。赵素韫正要训斥她,看见客厅里站着的人,愣住了。 何筱也正一人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听见厨房的动静,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从厨房出来的赵素韫。四目相对,她很快调整状态,扯动嘴角,露出温柔大方的笑容:“赵老师。” 赵老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儿,在她心目中,何筱一直都十七八岁时的样子,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竟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她有些不太相信地回头低声问儿子:“这是,笑笑啊?” 程勉失笑地看着母亲。 赵素韫也笑,她走过去,拉住何筱的手,打量了片刻,说:“可不是不敢认了,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阿姨心里记得的,还是你上高中时的样子呢。” 何筱反握住她的手,低下了头。 “来来来,快进来坐。”赵老师拉着何筱进了客厅,“外面下雪了吧,瞧你这手凉的,冷不冷?” 何筱看了程勉一眼,只见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淡笑着向她扬了扬下巴。何筱立马转过头,在沙发上坐下,笑着回答赵老师:“还好,不算太冷。” 赵素韫看着她,是越看越喜欢。还想再聊几句,突然闻到一股糊味儿,赵老师一抚额头:“坏了!我的排骨!” 为了迎接何筱,赵老师做了一大桌子菜,程勉帮着端菜,忍不住提醒她适可而止啊,也不怕她儿子吃醋。赵老师才懒得理他,吃过饭就打发他洗碗收拾厨房,自己带着何筱上了二楼,在她和程建明卧室外面的那个小客厅坐了下来。 “程勉这小子,见不着人了我是想,一回来了净惹人烦。让他在楼下待着,咱们在这儿说会儿话,清净。”说着倒给何筱一杯茶。 何筱接过茶杯,没有说话。 赵素韫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乖巧地低头喝茶,慢慢地说道:“从老何转业那年,我就没再见过你了。别的军转干部多多少少还能知道一点消息,就你爸,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要是部队安置还好吧,偏你爸是自主择业,都没地找。” “我爸那人就是那样,习惯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叫踏实,你爸就是那么老实一个人。” 何筱笑了笑:“我妈也常这么说他,说他老实人做生意,赚不了大钱。” 赵老师忍俊不禁,又拉着她说了不少以前在部队大院的事儿。身处在这个环境,听着那些往事,何筱几乎有种错觉,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军歌嘹亮的小时候。 “笑笑,你跟程勉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在电话里听程勉爷爷说了半天,老人家说不清楚,问程勉吧,多说几句他就烦。所以,阿姨只能问你。” 何筱回神,一时间有些尴尬。 “您是说——女朋友那事吧?”何筱有点儿不好意思,“那是程勉开的玩笑,老人家当真了。” 赵素韫笑了:“我也觉得不能那么快。” 何筱嗯了一声,低下了头。 “不过,以我对程勉的了解,他是从来不开这种玩笑的。”赵老师握住何筱的手,眉眼温暖,“他这么说,就是喜欢你。” “赵老师——”何筱惊得想缩回手来。 “你放心,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赵素韫安抚她,“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她说,“那年你爸转业转得太突然,一说走,两天就联系好了车,还把东西装了箱。走的那天还下了雪,我心想等雪化了走也不晚,结果你们当天就走了。我记得,是你爸押车,你跟你妈坐火车?” 何筱点点头:“就是因为下雪,我妈一路都在担心我爸。” “所以我说你们走太急了。”赵老师轻轻感叹,“你们走了没多久,程勉就回来了。半年没回家了,可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敲你家门,知道你们走了,发了狂一样跑去了火车站,我跟他爸都拦不住。” 何筱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说:“我没,我没看到他。” “我当然知道。”赵素韫苦笑,“程勉这个傻小子啊,他跑得精疲力尽也没追上你,自个儿在雪地里躺了半天才回来的,之后就发了好几天的烧。” ——还险些感染中耳炎。 后面这半句,赵老师犹豫了下,还是没说出口。 何筱的脸色变得刷白,她脑袋懵懵的看着赵素韫,周身有些发冷。她不知道,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1312、 吃过午饭不多时,雪就慢慢下大了。 程勉晚饭前要回部队销假,再加上怕天黑了何筱路上不好走,赵素韫早早地让程勉送她回了家。 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积雪,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何筱跟在了程勉后面,走得很慢。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她提起从大院回家不久后得了关节炎,他没头没脑接上的“有缘”两个字。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在她疼得走不了路的时候,他也并不太好过。 何筱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难受,慌忙用手擦了擦,一抬头,看见程勉正站在前方,静静地等着她。于是她快走了几步,跟上了他。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了公交站。程勉陪着她等了会儿公交,忽然扭过头,对她说:“笑笑,下星期我们就去东北拉练了,年前可能回不来。” 东北,那得有多冷?何筱于是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那你要多带些衣服。东北,太冷。” 程勉一怔,笑了,很是灿烂:“没事,当兵的怕什么冷。”他看着她,犹豫了下,伸手拍掉了落在她肩头的雪花,“我就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免得困在东北山头,没有信号联系不成。” 何筱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动动嘴唇,似是要说些什么。只是她等的公交已经快要到站了,她看了程勉一眼,说了新年快乐四个字,迅速地上了车。余光瞥见程勉跟着她向前走了走,但终究是没有上车,脚步一顿,退回原地,隔着玻璃窗向她挥了挥手。 笑容明亮,眼神清锐。 何筱直视着那双眼睛,直到公交驶出了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车厢里人并不多,雪也越下越大了。因为车座下有暖气,何筱并不觉得冷,只是觉得这回去的路途比来时仿佛长了些,慢了些,她整个人都有些累了。而脑子却是不受控制的,反反复复,回想着从前。 还记得,她与程勉的相识并不怎么美好。 那时,部队要千里迢迢换防到另外一个城市,她起了个大早,又是滴水未进,到了新大院之后,早已经撑不住了。军卡驾驶室的大门一打开,她迷迷糊糊地抓住一个人的胳膊,吐得昏天暗地。 后来她被送进了卫生队,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醒来时陪伴她的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就是一个陌生的男孩。他正趴在床边睡着,被她的动作惊醒,盯着她愣了一会儿,忽而露出灿烂的笑容:“你醒了?” 那时她看着他,又打量了下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害怕:“这是在哪儿?我爸我妈呢?” “叔叔阿姨在忙着收拾新家,这是卫生队,你晕车了,还记得吗?”程勉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懵懂的模样,笑了笑,“真忘了?那吐我那一身不是白吐了?” 她被他说得脸红了,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程勉就坐在一旁削苹果,等她喝完水,苹果也削好了,直接递到了她的手里。 她握着大苹果,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然后看着程勉,说了句:“不甜。” 程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抓抓后脑勺:“那什么,这是我从卫生队炊事班给你拿的,可能不好吃。等你好了,我请你上我家去,我家的苹果甜。” 看着他紧张的神色,不知怎么,她就笑了出来。两眼弯弯的,煞是好看。程勉看她开心,也跟着笑了。 后来她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跟他聊天:“我不喜欢这个大院,你喜欢吗?” “我也不喜欢,搬来这之前,我跟我妈一起住在首都,比这可漂亮多了,而且,我在那儿还有一堆小伙伴呢。” 程勉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远在首都的军区大院,她时不时被他那搞怪的表情和语气逗得大笑,两人就这样玩了一下午,直到老何来卫生队带她回家。临分别时,竟有些依依不舍。 程勉揉揉她的脑袋:“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喜欢上咱们这个大院。” “什么办法?”她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找个好朋友!”程勉大声说,白净的脸上竟有些激动,“有了朋友,你就不愁没人陪着你玩了,也就不会不开心了。” 她看着他,脸颊忽然就红透了。 真是年少轻狂啊。 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何筱笑了笑。淡淡怅然,微微酸涩。 周日下的这场雪搓绵扯絮地持续了整整两天,何筱周一上班的时候,地铁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平时基本空着的二号线,也开始人满为患。 毫无疑问上班迟到了,中心张主任正背着手站在大楼门里等她,见她过来,话里有话地说了几句年轻人就是吃不得苦,就安排她跟大楼物业一起去扫雪了。 何筱心知张主任对自己有意见,因为她和褚恬这两个新人都太没眼力界儿,不懂得讨领导欢心。不过对于这种给自己穿小鞋的行为,何筱虽嗤之以鼻,却也无可奈何。本来基管中心用这栋大楼,就有协助物业搞好环境卫生的义务,张主任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一脚就能把她踩死。 于是何筱废话不多说,换了衣服,套上羽绒服就开工。这一扫就扫了一上午,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何筱才有空找褚恬算账。只是没想到,褚恬一张口,就把她的话堵回去了:“我现在不想提部队,尤其是跟徐沂有关的一切人和事!” 徐沂。 这个人何筱微微有些印象,毕竟常听褚恬在耳边叨念。她咽下一口糖醋小排,饶有趣味地问:“徐指导员怎么招惹你了?” “不想说。”褚恬狠狠地捣着餐盘里的米饭。 何筱忍不住笑:“这么生气?那我可越来越好奇了,说说,怎么回事?” 褚恬看了何筱一眼,表情悲愤又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上次军地联谊活动结束之后,褚恬就会时不时地“骚扰”徐沂一下。不过徐指导员很有原则,一般无聊的短信都不予理会,除非必要的时候会回复。何筱相亲的消息就是她透漏给他的,后来又帮程勉出谋划策。 程勉为了表示感谢,满足了她的愿望,特意邀请她来营区玩一天。褚恬为此激动了好久,周日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就往部队去了。只是到了营区大门口,发现来接她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不是徐沂。 褚恬一怔,就问小战士:“你们徐指导员呢?” 小战士就把她带到了徐沂的宿舍,褚恬推开门一看,徐沂赫然端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看。 褚恬轻咳了两声,扬声问道:“指导员看什么书呢,这么认真?” 在宿舍看见褚恬,徐沂有些意外。转念却又明白过来了,心里暗骂了程勉几句,面上却是悠悠然的:“随便看的。” 见他随手合上书,褚恬撇撇嘴:“指导员不要看不起人民群众嘛,我也是读过书的,应该能看得懂。” 说着,伸手拿了过来。定睛一看,封面上有三个大字:装甲战。 褚恬瞬间就傻眼了。 徐沂给她倒了杯水,打量了下她的表情,淡淡道:“下星期政治教育讲空地协同,先做做功课。” 褚恬听了,厚着脸皮迎难而上:“既然是下星期,那还有时间嘛。今天周日,指导员不休息休息?” 徐沂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托你的福,我们程连长出门解决个人问题去了,所以我就得留在这儿看家。” 褚恬颇为气恼:“那你就陪我在营区逛逛,也不行?” 徐沂犹豫了下,估计着再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只是两人才出了侦察连的大门,值班的战士就把他叫了回去,说是参谋长找。徐沂当即就叫来一个战士陪褚恬逛营区,自己迫不及待地走人了。 “你是没看见,徐沂跑得那叫一个快,好像我能吃了他一样!” 现在想想,褚恬还是气得够呛。 何筱听了,倒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被褚恬瞪了一眼,才微微收敛:“咳咳,你可能想多了,他只是不想让领导久等。” “才怪!他就是不喜欢我,讨厌我,想躲着我!”褚恬气急败坏,“笑笑你怎么向着他说话,你到底哪拨的啊?” 何筱正想说这不跟你学的么,兜里的电话响了,她比了个暂停的姿势,接通电话。 电话是老何打过来的,说是远在老家的奶奶上个月生了场病,恢复之后脑子有些不大灵光,记不得许多事了,别人跟她说话反应也很迟钝,却偏偏记何筱记得清,昨天早上醒来,一直说想她。 何筱有些意外,因为她自小并不讨爷爷奶奶的喜。一是老何从小没跟在她身边,二则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没随军之前,母亲田瑛没少因为这个受气。老何也是知道的,所以跟何筱说话就有些商量的语气:“我跟你大伯说了说,看看你是不是能请几天假,回家看看你奶奶?不为别的,就宽宽老人家的心。” 何筱直觉着母亲田瑛并不想她回去,而且临近年底,中心工作忙,也不好请假。可她不想见老何犯难,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老何声音明显轻快了不少:“好好,那我赶紧给你订票,赶上春运了,往北的票特不好买。” 挂了电话,旁听的褚恬适时地凑了上来:“要回老家啊?” 何筱点了点头:“就这几天。” 褚恬突然笑了,很是狡黠:“哎,我记得程连长他们是去东北拉练来着?现在你也要北上,真是……缘分啊!” 何筱一愣,反应过来迅速回嘴:“你不是不想提跟徐沂有关的人和事吗?” 褚恬瘪瘪嘴,低头吃饭去了。 而何筱却觉得双颊微微有些热,这也算是——缘分? 1413、 下午一上班,何筱就开始琢磨请假的事儿。 主任老张自然是不肯给她批假,不敢随便扣工资,就拿出年终考核来压她。何筱无奈,只好找刘科长帮忙。刘科长是老张侄子,即便是再讨厌何筱,也得卖他个面子,于是何筱顺利地拿到了一周的假。 出了老张办公室大门,何筱给褚恬打了个电话后,迅速地回了家。进家门时,老何刚撂下电话,看着她,笑了笑:“请好假了,我这边已经帮你联系好票了,明儿一早就走。” 何筱有些讶然:“这么快?现在不是赶上春运了,还有票?” “我自有门路。”老何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你妈正帮你收拾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何筱进了卧室,果然看见田女士闷头坐在床前替她整理箱子。看着她,何筱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母亲不愿意她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坐长途火车回老家。折腾,又受罪。自从随军之后,母亲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因为她对那个家实在是没有多少感情。 何筱也是如此。只是她向来心软,不想让自己成为奶奶的遗憾。 第二天一大早,老何亲自开车送她去了火车站。 果然是春运时节,偌大一个候车厅,里外都挤满了人。找不到停车位,何筱让老何先回去了,反正带的东西也不多,她一个人提着,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自动售票机前取票。 这里的人也很多,何筱排队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自己,结果放上身份证,却硬是刷不出自己的车票信息。何筱又刷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身后排队的众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何筱只好去购票窗口,排了四十多分钟的长队,被工作人员告知:没有任何购票信息。 何筱焦急地说:“不可能的,是不是你们内部系统出问题了?” 工作人员没有回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让开,免得影响下一位购票。何筱提着行李,快步走出购票大厅,给老何打电话。 老何在电话那头也着急:“不可能啊,我再给那人打电话问问。” 他是托一个自称在b市铁路局工作的人买的票,之前那人在他店里买过几次零件,这就算认识了。老何急急忙忙地拨过去电话,结果被告对方已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老何气得差点儿摔了手机,电话这头的何筱听到消息脑子也一下子懵了。 好不容易请到了假,没想到临了竟然出了这种事。她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责怪老何办事不利,不中用的话,无力的挂掉了电话。 这下可怎么办呢? 何筱以手扶额,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家,回去了再想办法。她弯腰提起行李,正准备走,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似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倏地转身,看清楚那人之后,愣了下,竟有种鼻尖微酸的感觉。 程勉,是他! 程勉快步越过人群向她走来,脸上的惊喜之色在看清她苍白的脸色后转变成了担忧:“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我——”何筱握紧手里的身份证,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被人骗了这回事。 程勉笑了笑,“走吧,趁我还有点时间,送你进站。”说着就要伸手接过她的行李。 何筱连忙往后躲了躲:“不、不用了!” 程勉微怔,松了手,看着她,神色有些疑惑。何筱怕他有所误会,只得颓丧地低头解释:“我今天是打算要出门,不过没买到火车票,所以走不了。” “你要去哪儿?”程勉紧着问。 “回老家。” 程勉听闻,沉吟片刻,说:“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何筱看着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机给谁打电话。不过一分钟,他就挂了电话回来,不由分说地提起了她的行李:“走吧。” 何筱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去哪儿?” “你不是要回老家?有趟车经过你们那儿,我帮你联系了一张票。不过车是绿皮的,有些慢。” 何筱听了,第一个反应是问:“你怎么知道我老家?” 她的老家是在北方某城市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虽然部队都有档案记载,但母亲随军的时候甚少跟人提起,大部分人只知道他们家在哪个省,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程勉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压了压帽檐,对她说:“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何筱脑子乱乱地跟着他就走了,他们饶了一个大圈,经过一个行人相对稀少的地下通道,来到了月台。看到不远处等着的一辆列车,和车上坐得满满当当的士兵,何筱惊住了。 原来程勉口中的那辆车,就是送他们去东北拉练的军列。 震惊过后,何筱拦住程勉,侧低着头对他说:“这是军列,我怎么能坐?” “不碍事。”程勉看着她,黑亮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我已经跟我们首长打好招呼了。首长说没有问题。” 话都说到这份上,何筱再拒绝可不就是矫情了。更何况,她也没得选了。抬眼觑了下坐在窗户边上,时不时往他们这儿看上几眼的战士们,脸有些燥热。 “走吧。”她低声对程勉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车。 整辆军列载了不到一个团的兵力,每个车厢的人都不少,但看起来并不拥挤。何筱一出现在车厢口,就瞬间吸引了在座每个人的注意力。 程勉站在最前头,正准备要向他们介绍何筱,一个人站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引来了大家的注目后,大手一挥,说:“同志们,我起个头啊,大家都跟上。来,一—二—三!” 战士们都心领神会,嘻嘻笑着齐喊一声:“嫂-子-好!” 何筱顿时窘得不行。 程勉被气笑了,稳了稳,低声呵斥道:“江海阳你少给我发动群众,坐下!”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连长心情很好,于是这句“言不由衷”的话引来嘘声一片。而专管思想教育的徐书记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等大家都闹完了,才象征性地抬起手压了压:“行了,乐一乐就够了,别把动静整太大。” 看着这一切,何筱只得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她这一路,是注定不会寂寞了。 点算完人数,军列正式出发了。 战士们精神头都很足,一路拉歌拉得欢快。何筱跟连队两大领导坐在最后面,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喝水。” 一个保温杯放到了她的面前,何筱侧头看了看程勉,拧开杯子喝了几口。程勉看在眼里,嘴角止不住地弯了。 坐在两人对面的徐沂是难得看程连长发傻,他在心里笑了笑,对何筱说:“是不是觉得车厢里挺吵?这帮战士都是十九二十的年龄,正能闹。” “没关系,我觉得挺好。” 程勉适时地向何筱介绍:“这是我们连指导员,我们支部书记,徐沂同志。”顿了顿又加了句,“我的好搭档。” 中国人民解放军实行的是军政双首长制,反映在连一级就是设立连长和指导员两个干部。具体怎么分配全靠上面包办,运气好点儿能相处融洽,那所有工作都好做,反之,就容易出问题。程勉和徐沂就属于前者,两人履历表都差不多,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资历,性格刚中带柔,搭档两年嫌少闹过矛盾。 徐沂笑着伸出手:“久仰了。” 何筱也微笑:“我也听恬恬提起过你。” 褚恬?想起那个姑娘,徐沂有些头疼:“上次她来部队,我确实没有招待好。” “她是不记仇的,不过——”停了停,何筱说,“我还没见过她对谁这么上心。” 徐沂笑了笑,温和中带有些许无奈。 一直没吭声的程勉挑了挑眉:“得了,见好就收吧。” 何筱一怔。内心,竟莫名有种愧疚感? 错觉,一定是错觉。 不知何时,车厢里的拉歌声停了。战士们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或是闲谈,或是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依照军列的速度,从b市出发到东北大概需要四十个小时。这也是战士们最后的闲散时间了,一旦到了东北,紧张、刺激的拉练就要开始了。 何筱这一路都备受照顾,军列并不开伙做饭,所有人吃的都是部队配发的。有的自己另外带了一些,秉着“照顾家属”的原则,全部给何筱了。何筱看着堆了一桌子的战士们的“心意”,哭笑不得地感动着。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分了下去。 程勉站在一旁,微微失笑,在心里嘀咕:“这帮孬兵,瞎殷勤。” 江海阳在一旁凑热闹:“嫂子,东西不能白吃,要不,您给我们来一首?” 何筱傻眼了,她五音不全来着。程勉当然也知道,而且他护短,一脚把江海阳踹了回去:“我给你来一首怎么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又是一团哄笑。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徐沂抱着大衣找了个三人座补眠去了。按照规定,他跟程勉得轮流值班。程勉前半夜,他负责后半夜。因是向北走,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上面规定,列车不供暖,战士们皮糙肉厚又血气方刚,自然不怕冻。何筱也不是娇气的人,可入了夜,温度骤降,她渐渐有些顶不住了。 “冷?” 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突然覆在了她的手上,何筱心头蓦地一跳,而后摇摇头:“不,不冷。” “手都凉成这样了还不冷?”程勉起身从包里取出了作训大衣,让何筱套上。何筱犹豫了下,接了过来。 一米八几的人穿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格外显大。何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缩里头,低头看看自己,不禁笑了出来。程勉正帮她扣下面的扣子,一抬头,四目相对,何筱眼中盈盈的笑意尚未褪去,温暖而明亮。 一瞬间,两人都停在了那里,仿佛时间凝滞。直到一辆列车忽的从窗外驶过,何筱才似是被惊醒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程勉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看了看自己半张的手,摇头轻笑。 “笑笑,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何筱正心跳微快地盯着窗外,某人已坐回了原位,声线平稳地问道。 “什么?” “我想起来有一年你放寒假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老大院的事了。”程勉侧过头,目光越过何筱,落入窗外寂静的黑夜。“那时候也像现在这么冷,还下着大雪,也是这样一辆绿皮车。”他说着,笑了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不会忘。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老大院要被拆的消息,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再看一眼,因为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找老何肯定不行,那时候老何正带着自己的兵在山沟子里忙着发射导弹。田女士觉得她一定是没睡醒,也不搭理她。于是何筱只好找程勉,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程勉那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成功地把父亲程建明的军官证摸了出来,到火车站军人窗口买了开往老大院所在城市的火车票。趁着两家大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两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火车站。 两人就像是脱了笼子的鸟儿,一路上都欢快兴奋极了。聊了一夜的天,将近凌晨的时候才睡着。结果乐极生悲了,等何筱睡醒,发现自己发烧了。 体温直冲四十度,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程勉当时也有些慌张,下了车就抱着她去了就近的医院,打了好几瓶点滴,才将体温降了下来。 何筱记得,自己当时难受的哭了,而他就一直抱着她,在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的时候低声笨拙地哄着她。她就那样慢慢地睡着了,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看见了老何和程建明。去老大院的事就这样灰溜溜地作罢了,两人都觉得丢人,以后谁也没再提过。 “我一直没有问你,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去的老大院?”程勉问道。 “我给我爸妈留了张字条,怕他们担心。”想起那时,何筱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我也忘了问你,回去之后挨训了吗?” 程勉不大自然地扒了扒头发:“训了。”程建明以为是他把何筱拐跑的,罚站一晚上的军姿。 何筱有些愕然:“你怎么不告诉程伯伯是我让你陪我去的?” “那罪名可就更严重了。”他说,“程副司令员从小训导,做男人,得有担当。” 何筱几乎都有些感动了。可是小时候见惯了太多程建明训他的样子,想象着他们爷两儿谁也不服谁的场面,又有些想笑。 “笑笑。”他突然叫了她的小名,又握住了她的手。何筱下意识地想抽回来,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五指收拢在他的掌中。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交缠的双手上,他低声说,“看在从小到大我也为你挨过的打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谅我?” 1514、 何筱一怔,使劲把手抽了出来,把头转向一侧。 程勉看着空空的掌心,有些颓然。 一时间,整个车厢都寂静异常。 列车在这种寂静中缓缓驶过一个小站,没有停留,隐约只可见一个穿着大衣的士兵在向这辆军列敬礼。只有路灯落在他身上,被一地茫茫的白雪映衬地格外澄亮。 看着那个身影,何筱感觉像是有人在她心尖上扎了下一样,瑟缩着一疼。 “程勉。”她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小时候你犯错,程伯伯罚你站军姿后,总对你说的那句是什么?” 程勉愣了愣,猛地抬起了头。惊喜的视线与何筱的相遇,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撇过头去。 以观后效。 她对他说以观后效?! 程勉使劲握了握放在膝头的双手,压了又压,还是起身离开了座位。 何筱正不解着,不远处卫生间里传来了捶门声,压抑却又充满了激动。何筱脸颊有些燥热。 忽然又听到咚的一声响,何筱急忙探头一看,发现程勉正侧对着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瞪着卫生间的门。 很明显是兴奋过度,磕到脑袋了。 何筱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何筱的老家,在这个北方小城一个偏北的县城。 前两天下了场大雪,下了火车之后大伯开车来接她,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家。 何筱提着行李下了车,此时不过刚刚七点,天蒙蒙亮着。她站在原地,打量着眼前几乎有七、八年未见的院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好几年没来,快认不出了吧?”大伯在她一侧感慨道。 何筱笑了笑,点了点头。 老何转业之后,他们确实回了老家,不过那是母亲的老家,与这座小城有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即便如此,她们也从未回来过。再后来,老何去b市做生意,他们一家搬到那里,回来的机会更少了。 何筱转过头,跟着大伯走近了院子。 奶奶是前天出的院,这几天正躺在床上静养。 怕打扰奶奶休息,经过她屋前的时候何筱特意放轻了脚步声,然而没走几步,就听见奶奶敲着窗户问:“是笑笑回来了吗?是笑笑吗?”言语间颇为急切。 何筱与大伯对视一眼,推开了奶奶的屋门。 老人家正半起着坐在床上,见何筱进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何筱连忙扶住了她,奶奶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全身颤巍巍的。 何筱怕冻着她,扶着她让她躺回了床上:“是的奶奶,我是笑笑,我回来了。” 老人家一直抓着她不放,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不一会儿,竟拉着何筱的双手开始呜呜地低泣:“奶奶对不住你啊,笑笑,奶奶对不住你。” 何筱一愣,赶紧安抚她:“您别这么说奶奶,是我不孝——” 她这边手忙脚乱着,大伯在那头苦笑着解释:“老太太这段时间都是这样,提起你来,就老是哭着说对不住,怎么劝都不行。” 何筱听了,再看看呜咽着的奶奶,顿时有些难受。 劝了好久才将老人家劝住。 何筱微微有些倦,原本准备哄老人家睡下之后去跟大伯吃个早饭的,却不想就躺在奶奶的一侧睡着了。再醒来,天已大亮。 身旁的奶奶早就起来了,还把她盖的被子全搭在了她的身上。何筱摇头笑了笑,翻出手机来看时间。 屏幕显示有两条未读短信,点开来看,都是程勉发的。 ——再嘱咐你一遍,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我们已经到东北了,就在山脚下。 看时间,最后一条是二十分钟前发的。何筱想了想,还是给他回复了一条:注意保暖,注意安全。 短短八个字,差不多用了两分钟才发到程勉的手机上。 程连长反复看了两遍,想拨个电话过去,结果一看,手机的信号格空了。电话怎么打也打不出去。 程勉低声咒了句靠:“信号怎么这么差?” 一旁正在协助战士们扎营的江海阳提醒他:“连长,咱们这是在山里。” 程勉不死心地把手机举到头顶晃了晃。 徐书记站在他身后,也警告他:“见好就收啊,能收到短信就不错了。” 江排长听了不禁揶揄道:“指导员,体谅体谅咱们连长,人老人家据说七年没谈过恋爱,今年再不嫁出去,那都快赶上抗战了。” 战士们一片哄笑。 程勉背对着众人把手机收好,转过身给了江海阳一脚后,恢复严肃地站在全连面前下达命令:“赶紧把帐篷给我扎起来,就地埋锅造饭,下午正式开始训练!精神好的,可以全副武装跑个五公里,胆敢非议上峰的,十公里!” 好嘛。 众人不敢胡闹了,赶紧低头干手里的活儿。 徐沂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我说,你这算是公报私仇,还是激将?” 程勉很正经地说:“老虎不发威,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徐沂失笑。 这不是他们第二次来东北拉练了,前年程勉带兵来过一次,但是在3月份,带的还是新兵,所以在拉练科目上有所照顾,还好说一些。 这一次来的最起码都是穿过一年军装的人了,所以师里的作训科在安排上也就下了狠手。投弹,射击,对敌侦察、长途奔袭,时不时的更要解决小股敌人偷袭,还有可能会进行高压环境下的野战生存训练,总之,怎么折腾怎么来。 几天下来,战士们像是被拔掉了一层皮。师里也终于大发慈悲,放了战士们半天假,但也不能完全歇着,拉歌、摔跤、俯卧撑,各种比赛轮番来。到了晚上终于消停了下来,却又临时加了一堂政治教育课。 原本这是徐书记的事,可他老人家从昨天起嗓子就哑的说不出话,于是这堂政治教育课就由连长担纲主讲。 程勉领了任务之后,双手背在后面,神情很是轻松地在战士们面前溜达。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寂静的夜晚,他的声线也显得很低沉。 战士们腰背直挺,目视前方,没一个人吭声。 程勉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很累了,但能把这个字揣肚里忍住不说,那就值得表扬!今天政治教育咱们不谈政治,也不教育,大家随意发挥,想说点儿什么都可以。我和你们指导员,都在这儿听着。” 他这话一说出口,徐沂搁后面就笑了。他们这程连长可真是聪明,偷懒还偷得这么平易近人,冠冕堂皇。 程勉也听见了,他扬扬眉,点了个人名:“张立军,你先说。” 被点到的张立军神情先是一愣,而后唰地站了起来,扯开嗓门说道:“报告连长。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我们侦察连,不怕苦,不怕累!”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成功地把大家的斗志激了起来,战士们使劲地给张立军鼓了鼓掌。程勉没说话,只是压压手让他坐下了。随手又有几个兵站起来说了说,主要还是表决心。因为在这种靠本事吃饭的环境里待久了,争这个字深入到了每一个人的人心。 程勉站在最前方的正中间,开口道:“先给大家讲个故事。”说着他笑了笑,视线在战士们之间扫视了一圈儿,“八四年的时候,咱们还在跟南边的越南打仗。正好那一年我父亲刚当兵,三个月新训结束,就跟一群新兵上了一辆军列。虽然任务保密,但这闷罐车是往南边走的,不用猜也知道是去打仗。我刚才也说了,这群人都是新兵,穿军装不过三个月,想想你们新兵连训练结束的时候都在干什么?用我老爷子的话说:毛都没长齐。” 估计是都想起来自己刚下连时候的样子,战士们都笑了笑。 “一群十□岁的人上战场——什么心情?激昂?兴奋?豪情万丈?”说到这里程勉自己都笑了,而后慢慢道,“其实是恐惧,包括我老爷子在内。许多人默默流了一路的泪,还有人听到打仗的命令之后直接喊娘,更有人后悔穿了这身军装——那种感觉,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程勉顿了下,抬眼打量了兵们,才接着说 “但同样也是这样一群人,上了战场,打了胜仗。原因无他,只是身边战友流的血,就能抹平所有的恐惧。” 夜色渐深,呼啸的北风猎猎作响。程勉站定,看着他的兵,眼睛明亮:“我们平时训练很苦,可咬牙也能坚持过去,所以我们习惯表决心,不容退缩——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 这次拉练有个士兵受不了这苦,逃了,所幸没成功,走半道被班长截了回来。这是个得罪了人从机关调到战斗班里的兵,在机关清闲了大半年,猛一下训练强度提上去这么多,他适应不了。算是情有可原,可师里还是借着这个由头要求各连开会整顿纪律和作风。 见大家各自都体会了,程勉表示很满意,因为他最不擅长的就是煽情。 “我不想说虚的,我也相信咱们连肯定不会出逃兵,我只想告诉大家,有时候,有点退缩的念头很正常。但也别因此否定了自己,因为退缩不等于放弃,所以——”程勉看着众人,眼神陡然一变,声音也拔高了一调,“你他娘的就算是呼天抢地哭爹喊娘,也得给我穿上军装上战场,打胜仗!明白?” 在场的百十来号人齐声喊:“明白!” 程勉一顿,忽然又恢复了原状,摆摆手,表情很轻松地宣布:“散会!” 原本以为是一场冗长乏味的学习会,可没想到结束的这样轻松,战士们欢呼着回了帐篷。 徐沂淡笑着冲程勉竖了竖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程勉拱拱手,表示承让了。身在这个大环境里,很多纪律和规则他们不得不遵守,但在不违反命令的前提下,有些问题程勉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今晚的风还是跟前几天那样刺骨,程勉抬头欣赏了会儿山区里怡人的月色,从作训大衣的外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按下开机键打开一看,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两格信号。 程勉眼睛一亮,调出了何筱的电话,拨了出去。绵长的四声嘟声过后,电话通了。 “喂——” 站在坡边,俯视着斜坡上的皑皑白雪,呼吸着夜间清新的空气,程勉觉得透过电波传过来的何筱的声音,格外的柔软、动听。 “是我。”他说,“好不容易有了信号,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静默了几秒,才问:“冷不冷?” “习惯了,不冷。”程勉笑了笑,“在家还好么?” 何筱嗯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可看了眼一侧睡熟的奶奶,迟疑了下,对程勉说道:“先等我下,我出去接电话。” 说着就要下床,只是脚刚刚踩到鞋子的时候,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趾处往上猛蹿,何筱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 程勉透过电话也听到了,立刻问:“怎么了?” 何筱缓了缓,等那股疼痛感消失了,才有些乏力地说:“没什么,就是老毛病又犯了。” 关节炎,两只脚疼得厉害。 程勉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紧着问:“吃过药没?实在不行去医院,不要忍着。” “吃过了。”何筱重新坐回到床边,轻声说,“没事的。” 程勉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却也不能去看她,内心略微有些烦躁。 “我们拉练下周结束,跟我一起回b市吧,不过是军卡,路上可能会辛苦一些。” “不用。”如果是军卡,还要专门绕道到她这里,只为她一个人,也太兴师动众了。何筱看了眼奶奶,为她掖了掖被角,“我大伯认识一个货车司机,这两天要往b市送货,我正好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你的脚——” 程勉还要说些什么,何筱语速极快地截住了:“就这样,你早些休息,我回b市等你。” 说完挂了电话,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忍不住浑身发麻。 笨死你算了。 何筱同志在心里暗骂自己,程连长这边,盯着挂断的电话愣了几秒,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后,心情异常激动,只是唇角刚弯起来,就有一个流动哨士兵向这边走来,是他们连的,看见他还立正敬了个礼。 程勉连忙收拾好表情,回礼之后故作镇定地把手机放回了大衣口袋,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对着天空大喝一声,慢慢地走远了。 士兵看的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连长,这是咋了?看着,咋像是中邪了? 1615、 15、 何筱在年前赶回了老家。 关节疼的状况有所好转,但田女士还是不放心,所以第二天还是去了军区总院。医院离家也就两站地的功夫,她没让老何送,自己步行过去的。 医院里还是一如既往地人多,何筱挂了号,直接去骨科找涂晓。 不巧的是,涂晓人不在,同科室的年轻医生告诉她涂医生这两天请假了,跟老公回沈阳见公婆去了。 何筱难免有些意外:“涂医生要结婚了?” “是啊——”年轻医生笑了笑,神情满是艳羡,“部队军官,听说是青梅竹马来的,看着真叫人羡慕。” 想起那日在干休所见到涂晓和沈孟川时的情景,那时候两人就已经领了证了,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找她有事吗?” 何筱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只是她动作慢了一步,手还没碰到把手,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人脚步很急,何筱差点儿被她撞到,幸好那人看见了她,伸手拉住了她。 “哎哟对不起,没撞着吧?” 一口流利的b市方言,清脆悦耳,掷地有声。 何筱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呢,对方却猛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声音拔了一个高度:“何筱?” 何筱诧异地抬头,盯着面前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反问:“你是——卓然?” 卓然立刻松开了她,清秀的脸蛋上面无表情:“我变化有那么大么,你竟然认不出来?” 何筱一时无言,反应不过来地犹盯着她看,直到卓然的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地笑,她才骤然回神,移开了视线:“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卓然双手□白大褂的兜里,颇为清闲从容的样子:“我上礼拜刚分过来的,你怎么样,得什么病上我们骨科来?” 何筱不太想跟她多说,倒是那位年轻医生很是热心地插了几句嘴。 卓然挑挑眉:“涂医生这几天不在,要不我带你去做个检查,拍个片子,看情况开点儿药?” “不用麻烦了。” 何筱保持客气地拒绝,她有惯服的药,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然而卓然却不这样想,她微微偏了偏头,回头看了眼,又转过身问何筱:“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躲我,为什么,害怕?” 何筱的脚步微滞,她回过头,直视了卓然十几秒,突然笑了:“卓然,我有七年没见你了吧,你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怎么还没改?” 卓然神色微变,她挺直了身子,扬起了下巴:“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随意。” 何筱却突然改主意了。 她看着卓然,笑得很是柔和:“那就麻烦你了,卓医生。” 卓然带着何筱,先是验了血,然后又到放射科拍了个ct。全程都冷着一张脸,一些原本对她献殷勤的男医生也不得不敬而远之。自然也少不了非议,不过卓然可不在乎,因为她本身就是这军区总院的一个话题人物。 军医大毕业,两个月前空降到了军区总院。业务优秀,人长得又漂亮,更别提还有个在二炮某基地当参谋长的父亲。可以说,卓然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要引人注意。 不过她对外人很少笑,妥妥的冰山美人范儿,倒是在她身旁的何筱,看起来要亲切温婉许多。 何筱看着在她前面,走得飞快的卓然,忍不住出声叫住她:“哎,我说你能走慢点么?” 卓然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神情虽有些不耐烦,但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结果得一个小时才能出来,去我办公室等会儿还是怎么?” “不了。”何筱微微一笑,“我回家。” 卓然一怔,微怒:“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何筱是挺看不惯她随便给她甩脸子的样子的,不过倒也真不是故意:“我爸妈都上班,我中午得回去给他们做饭。反正我现在也在用药,晚两天,不打紧。” “合着你自己比医生还清楚。”卓然冷哼一声,“那好,慢走不送。” 何筱也知道卓然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七年、八年、或者更久。她们两个的恩怨说起来虽然幼稚,但要解开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于是何筱笑了笑,转身离开。 中午只有老何一个人回来。 何筱一边陪他吃饭,一边说起上午的事。老何也还记得她,上来第一句就是:“是不是搬到新大院后,总是撺掇其他小女孩儿不跟你玩的那个小姑娘?” 何筱有些无语,却还得承认老何这形容是挺贴切的。卓然跟程勉一样,都是在新大院认识的,在她搬过去之前,他们就一直住在那儿。她搬过去之后,不知怎么就招惹了卓然,她带领着全院的小女孩就把她给孤立了。 那时候的卓然也像现在一样打眼,用一个人的话形容就是——连院里卫生队养的两条凶狗都愿意跟她玩儿,齐齐地蹲她面前冲她摇尾巴。 说这话的人,就是叶红旗。因为他老是被那两条特听卓然话的狗追着咬,满大院地跑,热闹之极。 想起那个场面,何筱忍不住笑了笑。 老何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见着她,又想起以前在大院里的事儿了?”问完不等何筱回答,又说,“看来b市是个吉祥地方,老碰见以前部队里的老熟人,今天是卓然,上次是谁来着——老程家那小子,程勉?” 何筱被问得莫名有些心虚。 虽然老何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跟程勉之间的事,可他直接这么指名道姓地问,何筱心里还是打了个突。 她嗯了一声,没多说。 “好几年没见了,能在那当口遇见这算是有缘,可得好好感谢人家。这样,赶明儿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我掌勺。” 何筱被父亲这乍起的兴致吓了一跳:“您别听风就是雨的,他现在应该还在东北拉练。再说了,我妈在家呢,您直接请一位军人到家里来,她能乐意吗?” 老何也醒过神来,笑了笑,感慨道:“老糊涂了。”停了停,又问,“程勉他爸爸,现在还在二炮?” 何筱想了想,撒了个小谎:“我没细问。” 问不问老何也都清楚,毕竟在部队待了十几年。 “老程是个有本事的人,瞧着吧,以后肯定是还要往上走。”说着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他再怎么升,曾经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还有这么一出?何筱不解地看着父亲。 老何悠悠然地盛着汤,“程勉他爸跟我一样喜欢象棋,可惜技不如人,输给我了好几次,从此以后我跟团长下棋,他就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儿。” 说着老何嘿嘿一笑,似是很是得意。 而何筱看着父亲的样子,却微微有些心酸。 在家休息了两日,何筱就去上了班。 春节在即,许多工作亟待收尾,再加上她之前请了一周的假,所以何筱很是忙了一阵子。之后好不容易放假了,又忙着买年货过年,她就把去医院拿片子的事儿彻底抛到脑后了。等她再想起来的时候,年都已经过完了。 想起卓然那张冷冰冰的脸,何筱觉得她还是尽快找个时间去趟医院的好。 为了跟人错开,何筱挑了个自认为人少的周五。 可医院里仍旧到处都是人,她直接去了卓然的办公室,敲了两下的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她的声音:“请进。” 卓然正在跟人讲电话,看清是她之后有些意外,跟电话那头的人交代了几句就挂断了,看着何筱,微微挑了挑眉:“怎么着?脚全好了,就忘了这档子事了?”说着扔过来一个白色的大袋子,“没什么大问题,按照之前涂医生开的药吃就行了,注意静养。现在感觉怎么样?” 何筱低头看片子,随口答道,“好多了。” 其实还是有些疼,不能沾水,也不能用力,尤其是在这雪后未霁的天气,当真是受罪。 卓然喝了口温水,嗓音清冽:“何筱,其实你是故意的吧?片子出来这么多天你都不来拿,结果今天程勉一来,你也跟着来了?” 何筱一愣,抬头反问:“程勉——他也在医院?” 卓然哼一声:“后面那栋楼,四楼401”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之后,程勉就再也没有联系她。 过年的时候给赵老师拜年,从她的三言两语中得知他们在东北拉练完又赶着参加了场演习,要回来得过完年了。 何筱没有多问,只是除夕那天晚上,给他发了条新年快乐的短信——直到今天,都没收到回复。 天色阴沉沉的,冷风刮到身上,冻得她缩了缩身子。等她走到后面那栋楼的时候,浑身已经凉透了。 撩开门帘子,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何筱没忍住,立时打了个喷嚏。正尴尬着,听见有一个人在前面叫他,一抬头,就看见程勉跨着大步向她走来。 一上来就抓住她的胳膊,打量一番,问道:“住院了?” 何筱被他这突来的一问打乱了阵脚,看着他略显紧张的表情又顿时明白他是在说她的脚,心里微微有些好笑:“没有,我就是来拿个片子。你怎么在医院,是不是演习的时候出了意外?” 程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不是我,是连里的一个兵。”说完不禁笑了笑,将清俊硬朗的脸勾勒出一个很好看的轮廓。他不是傻子,听得出来何筱在担心他。 何筱看到他笑,反倒觉出一些尴尬来:“那你赶紧去看看他。” “跟我一起去吧。”程勉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又带点期待,“人你也认识。” 何筱看了看他,没有拒绝。 受伤的兵是张立军。 程勉跟何筱进到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帮他换药,许是碰到伤口了,张立军疼得嗷嗷叫。 护士估计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继续替他上药。 一米八几的张立军看上去有点儿委屈:“护士姐姐,我这是摔断了腿啊,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点?” 护士拿他没辙,也是跟他熟了,张口就来:“我已经小心地不能再小心了,你还算不算个军人,这点儿疼都不能忍?我都替你们连长觉得丢人。”说着看了程勉一眼。 程勉咳嗽一声,看向别处。 小护士又看站在他身旁的何筱一眼,端着东西不大高兴地走人了。 门一关上,张立军哭丧个脸看着程勉,要是能动,就差给他跪下了:“连长,我求您,我求您以后千万别来看我了,我也二十好几了,找个对象不容易,这不老家那个刚给我掰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小护士跟我对上眼,结果您一出现,人立马转移目标了!” 张立军是个老兵油子了,敢跟领导开开玩笑。 果然程勉没生气,反倒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冤:“我怎么觉得你得谢谢我?” “是啊,别不知好歹。”跟着程勉一起来的张立军的班长宋晓伟就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咱们连长统共就来了两回,这么容易看上别人的,你小子娶回家能放得下心么?” 程勉立刻表示赞同:“还是老兵觉悟高。” 两人这么一闹,张立军唯有哀叹一声,大字状地躺回到了床上。宋晓伟眼尖瞅见了站在门口的何筱,连忙把张立军从床上提溜了起来。何筱本来就被他们逗得不行,见状就让他躺下了。 张立军摸着脑门,厚着脸皮说:“嘿,我竟然也有嫂子来探病的待遇了,别的不说,咱们侦察连,我算是头一个吧?” 一句话,伤了程勉和徐沂两个人。 程连长脸上挂不住了,真想抬脚踹他,可顾及到他的伤,忍住了。看向何筱的脸微微有些无奈,似乎是后悔让她来了。 何筱也格外瞅了他一眼,程勉立马低声对她说:“觉悟啊,要有觉悟。” 笑笑同志在心底切了一声。 她对程帅帅同志吸引女人的本事,不仅有觉悟,那简直就是——非常有! 1716、 都说基层连队欢乐多,何筱这回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程勉送何筱到医院门口,看着她有些行动不便的脚说:“打个车送你回去吧。” 何筱摇了摇头:“我家离这也就两站地,还不够起步价。” “那也行。”程勉想了想,抬起头说,“我背你回去得了。” 何筱一惊:“那怎么行?”这么多人看着呢。 “怎么不行。”程勉笑了笑,乌黑的眼睛似是裹着一层雾气,湿润清透,“不是说以观后效么?不给我表现机会,你拿什么考察我?”说着径直站在她面前,曲腿蹲了下去,“上来吧。” 何筱可没程连长那么淡定,只是低头的时候扫过他军装肩章上那一排明亮的五星,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要是沉,你就放我下来。”她动作轻慢地搂住他的脖子。 程勉端稳了她,重量压在身上,说话时声音也低重了下来:“放心吧,负重五十公斤我都跑过,你这点儿不算什么。” 似是怕她不信,说完就猛往前跑了一段距离,何筱一个没防备,被他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 “你慢点儿!”何筱使劲捶了捶他肩膀,肩章硌的她手疼。 程勉被她逗乐了,抱紧她又是一阵猛跑,惊得路人都跟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俩。 跑到人流多的地方,程勉终于慢了下来。他的呼吸仍旧是平稳的,何筱可被他吓得心脏砰砰跳。 “你故意的吧程勉?”何筱又是气又是笑。 程勉笑了笑。这种靠拥抱感觉到她重量的方式有多美好,她估计还不知道,他也不准备告诉她,打算自个儿偷着乐,免得没下次。 “你乐什么?”何筱又问。 “我哪儿乐了?”程连长耍无赖。 “嘴都咧到耳根后头了。” 程勉一听,顿时乐大了。 一到家门口,何筱立马从他背上下来了。 程勉看着她笑,指了指头顶这栋高楼:“说吧,几层。负责送货到家。” 还送货到家?何筱拿出电梯卡,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坐电梯。” 程勉颇有些受伤:“没领会精神啊,不请我去你家坐坐了?” 有这样不请自来的么? 何筱斜他一眼,有点儿想笑。 “下次吧。”她想了想,说,“找个更合适的机会。” 听到她说下次,程勉就笑了,可嘴上还是没松口:“那这次怎么算?” 他问得认真,何筱一时还真被他问住了。 程勉看她愣怔怔的样儿,没忍住,抬头揉了揉她的头:“今年元宵节,你去我们那儿过吧。” 今年春节程勉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及时回复何筱发过来的那条短信。虽然只有寥寥四个字。 那时候拉练刚结束没多久,又趁热打铁地举行了一次演习。又两个星期操练下来,人都虚了不少。手机是早就没电了,而且演习规定也不能使用个人通讯工具,回到连里一打开手机,何筱的短信跳出来的那一刻,程勉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用他们连最喜欢打游戏的文书赵小果的话说,这叫满血复活。 何筱一听,有些意外。 在部队大院生活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过节的时候就是军人最忙的时候。非但不能回家,还得时刻保持战备警戒,不能放松。很多家属为了跟丈夫团聚,只身来队,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过年。每年年底,就是部队最热闹的时候。何筱意外的是,他会让她过去。 “去你们那儿?这样好吗?” “没事,那么多家属都过来了,多你一个不算多。来吧。” 何筱看着他使劲邀请她的样子,嘴角禁不住勾起一个弧度,等她意识到之后,连忙低下头顺着被他弄乱的头发。 “那你赶紧回去吧,我上楼了。” 程勉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笑了笑,比了个ok的姿势,正了正军帽,转身离开。何筱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阴沉的天色下,笔直挺拔,越远,反倒越显得高大。 回到了家里,田女士正坐在沙发上打毛衣。见她进来,张口便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何筱低头换鞋,随口说道:“见了个朋友,聊了几句。” 她现在撒谎是眼都不带眨的,可田女士哪里是那么好应付的,她觑了何筱一眼:“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当兵的朋友,还能送你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何筱心里一咯噔:“您看见了?” “要是我没看见你还打算瞒着我是怎么着?”田女士哼一声,“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 一股审犯人的口吻,何筱听了有些无奈。 “有什么可交代的,人您认识。” “我认识?”田女士惊讶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程勉。我初中班主任赵老师的儿子。” 何筱自认为用了最安全的介绍方式,可田女士一下子记起来的却是:“就是在部队大院成天撺掇你乱跑,不让你在家好好学习的老程家的那小子?” 何筱:“……” “那小子不是上军校了吗?怎么,一下就分配到b市来了?” “他们一家都在这儿,程伯伯现在是二炮一基地的副司令员。” 田女士嚯一声:“那老程现在可不得了了,在往上估计就是军总的位置了。”转念一想,又说,“不过也不稀奇,人老程打越南回来就进军校学习了,说是立功了,谁知道有没有走他们家老爷子的关系。” 何筱一时有些意外:“这些您都还记得呢?” “能忘吗?跟你爸在部队待了那么些年,想忘也忘不了。”田女士斜她一眼,“怎么遇见他了?” “您问老何,他都知道。” “合着就我一个人不知道了?” 何筱被问的有些不耐烦:“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谁说这不是大事儿?”田女士站起身,虽然没何筱高,可也得在气势上压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以前在大院住的时候,那小子就对你有意思,不然他不能天天往咱们家跑。你真当你妈是傻子,连这都看不出来?” 何筱没想到母亲会这样直接,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比了个暂停的姿势,转身回了房间。 田女士犹不放心地站在门口跟她说:“我跟你说啊笑笑,你跟程勉做朋友妈不反对,可别往深里处,听见没?”停了停,没听见她的回应,又扯着嗓子喊了声,“我说话你听见没?” “听——见——了!” 房间内传来何筱压抑,拖长强调表示不满的回答。 田女士终于满意,又念叨了两句才算作罢。 何筱趴在床上,听着母亲愈渐小声的唠叨,等到耳边终于清静下来,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将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1817、 褚恬年后初六就从四川老家回到了b市,第二天上何筱家来拜年,带了不少特产,一口吉祥话让田女士笑得合不拢嘴,硬留下她吃午饭。 何筱在一旁看着,在褚恬这个干女儿还没来得及变成亲女儿之前,把她推进了自己的房间。 褚恬大喇喇地坐到了床上,何筱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怎么回来这么早?” “烦的。” “烦什么?” 褚恬接过何筱递过来的水,悠悠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儿理解伯母为什么总催着你去相亲了笑笑,可能我们真到这个年纪了。” 何筱有些好笑:“怎么?伯父伯母也催你了?” 褚恬烦躁地揉揉长发:“这事儿催也不行,遇不到合适的我就不愿意嫁!” “谁说没有合适的?”何筱觑了她一眼,“我看徐沂就挺可你心的。” “剃头挑子一头热。”褚恬切一声,“谈恋爱这事儿可不是光我乐意就行的。” 听这话,何筱还真乐了。她跟褚恬大学四年,只见过别人热脸贴她冷屁股的,很少见她感情受挫的。没办法,这年头美女就是有这资本。 “这么说,徐沂还没被你策反成功?” “我倒是挺想向敌人内部纵深推进的,可架不住人死守阵地啊。” “没事儿,不丢人。”何筱玩笑似地开解她,“对方可是徐书记,你就算牺牲了,也是光荣且壮烈的。” “得,我谢谢你。” 褚恬平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大大地盯着天花板。不一会儿感觉到身侧陷了下去,她偏了偏头,轻声说:“笑笑,你说我是不是特欠啊?那么多追我的我都没看上一个,唯一一个我想追的却看不上我。这算是报应?” “你怎么就知道徐沂看不上你?” “这还用问?军理工出身,有家底,有教养,投笔从戎有前途,长相有那么好,这得多少人喜欢啊?用脚趾头想也轮不上我。” 何筱噗地笑了:“恬恬,你看着挺了解他的,怎么会把他想的那么肤浅?光凭家境相貌,就能真正的认识一个人?”斜了褚恬一眼,她继续说,“依我看,徐沂他不是看不上你,大概是你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心理准备。” “这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啊?”褚恬有些委屈,“就好比打仗,敌情来的时候还得提前通知你一声,让你做好准备?还有,我倒是不想那么肤浅,想多了解他,可是人家也不给我机会啊。” 何筱只好放弃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看不透他。” 褚恬莫名有些沮丧:“同样是女人,怎么我跟你的待遇就差那么多?” “……”何筱微囧了一分钟,说,“恬恬,你元宵节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部队?” “不去!”某人果断拒绝。 “真不去?”何筱斜眼看她,表示很怀疑。 “不、不去!”褚恬略有动摇,但还是很坚决。 “那好,当我没说。” 何筱翻个身,开始闭目养神。只是没多久,身后的人就开始躁动。辗转反侧,挣扎了又挣扎,她终于听到褚恬豁出去的一句喊:“哎呀不管了,去就去!拿不下他,我还不信了!” 何筱失笑。 正月十五正好是周六。 路况并不算太好,早起就飘着雪粒子,到了傍晚就有下大的趋势。不过这糟糕的天气也阻挡不了人们过节的好心情,市区禁放烟花,很多人就驾车跑到了郊外,路途很是拥堵。 褚恬开着吉普车,跟着队伍慢慢地往前挪,出了城车就快了很多。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t师营区的大门口。 往日严肃庄重的地方,因为这过年的喜气,氛围也顿时柔和了不少。两人把车停稳,下车等了将近十分钟,接领的人才匆匆跑来。 褚恬裹着大衣,忍不住跺脚:“程连长,不带你这样的,大老远我把笑笑给你送过来,你就这么晾着我们啊?” 程勉一把握住了何筱的手给她暖着,对褚恬微笑道:“临时开了个会,对不住了,里面请。” 被给足了面子,褚恬颇为威风地抬头挺胸走进营区。 何筱跟在后头,想把手抽出来,试了几次没成功,也只好由他去。左右环顾了下,她问:“不是说每年来营区过年的嫂子很多吗?怎么我一个也没看见。而且外来的车都不让进,我看停在营区大门口的也就恬恬那一辆。” “都在家属楼,离营区不远。“ 程勉说着,偏头看了看她。披肩的长发,随意地散着,浓密的眼睫毛上落了几粒雪花,原本红润的唇色因为寒气微微有些苍白。他看着,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何筱感觉到了,抽了抽手,对他说:“程连长,注意影响行不行?” 程勉抬眼望了望,很坦然地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没事儿,今天能进来的都是家属,不会有作风问题。” 何筱:“……” 到了侦察连宿舍,才知道徐沂不在的消息。 “书记本地人,过年都没回家,家里二老坐不住了,一个电话把他召回去了。” “他该不会是知道我要来,躲我的吧?”褚恬有些泄气,“你家也在本地,怎么没见你回去?” “总得有个人值班吧。”程勉笑了笑,“行了,别生气了。书记常年驻扎军营,过后你随时来随时见。” “我才不是想见他的。”褚恬口是心非道,在床上坐了会儿,一看是徐沂的床位,立马火烧屁股地站了起来,负气走了出去。 何筱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她邀请褚恬来的。眼看着褚恬出去了,她回过头问程勉:“徐指导员不会真是因为恬恬来才走的吧?” “真不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不在。” “为什么?” “因为——”程勉犹豫了下,“今天是他哥哥的忌日。” 何筱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程勉。 程勉把热毛巾递给她,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徐沂因为当兵的事儿跟家里闹得很僵,他家条件很好,刚下部队那会儿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向我们首长要求让徐沂转业走人,直到他发了一次火家里边才消停。后来他就一直待在部队,只有到了他哥忌日的时候才回趟家。” 何筱接过毛巾,低声问:“那他哥哥是怎么——” 死这个字,她说不出口。 “只知道是事故,问再多就违反保密守则了。”说着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何筱缄默了,用毛巾轻轻地擦着手,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他哥哥——也是军人吧?” 程勉一愣,笑了:“空军,还是个英雄。” 部队的节日向来都是简单而热闹。一来是人多,二来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能闹。 何筱小时候没少在连队过年,因为在老大院的时候,办公区跟家属区就隔了一条有外事活动时才拉起来的警戒线,一到过年的时候,院里的小孩儿都喜欢跑到连队里跟战士们一起玩儿,不为别的,就图个热闹,喜庆。 今儿是元宵节,虽不能像春节那样大张旗鼓地庆祝,可该有的一样也不会少。何筱一走进侦察连的食堂就被他们的阵势震住了,满屋子挂满了彩带和气球,桌子上刷刷竖满了好几排的啤酒,各色美食摆在桌子上,先不论味道如何,光是这品种,就够她数的了。 她看了程勉一眼:“办的这么丰富,得往里面贴多少伙食费?” 程勉淡笑着看着,听她这么问,只说:“能这样‘铺张浪费’的机会一年也就这么一两回,再多也得往里面贴。” 更何况,东西虽然多,但都算不上精致。都是一群二十一二岁的战士,他们要的不是精致和昂贵,而是欢乐和满足,来弥补不能回家团聚的遗憾。 这些,足够了。 “来这边坐。” 程勉领着她往前走,何筱抬眼望了望,顿住了脚步:“对了,恬恬去哪儿了?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 话音刚落,就见褚恬从厨房钻了出来,脸色绯红,脚步不稳。后面还跟着炊事班长老朱,只见老朱苦着一张脸,想伸手扶她,又被褚恬给推开了。 程勉立马把老朱叫到他面前来,老朱一张胖脸都快皱成包子了:“刚我们正在炒菜,这姑娘冷不丁地进了操作间,张口就要白酒。我以为她是哪个家属,就给她拿了一瓶,没想到人拧开瓶盖仰头就灌。你是没瞧见那架势,比连长您还猛!” 程勉眼皮子一跳,连忙打断他:“喝了多少?” 老朱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两。” 三两? 何筱也是一惊,目光满是无奈地看着褚恬,见她踩着高跟摇摇晃晃的样子,连忙走上前扶住了她。 褚恬睁着朦胧的大眼睛看了何筱一眼,认出是熟人,嘿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笑,你、你别担心。既然、既然来了,就得好好玩儿!”说完一把推开了她,直扑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小排长江海阳正在上面忙活,被横冲直撞而来的褚恬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往边上一躲,就被褚恬扑个正着。 江海阳一纯情了二十五年的小处男顿时傻眼了,眨巴着两只眼晴向程勉和何筱求助。孰料这两人颇有默契地把头一扭,都当做没看见,小江排长只好在战士们的起哄声中把怀中的姑奶奶扶了起来,同时咬着牙问候他们程连长:您老不仁,别怪小的不义…… 把褚恬送回程勉的宿舍安顿好后,会餐正式开始了。 因为何筱的到场,战士们玩命地起哄程勉程连长,非要他对月作诗一首。程连长心说要他一军校出身的理科生作诗,这不是找抽呢么?可还来不及拒绝,人就被架到前头了。 他站稳,见实在躲不过了,就抬手压了压:“这个,同志们,听我说——” 战士们嗷嗷叫了两声,没人听他说话。 “不是我推辞,实在是因为我来文的不行,没那才情和水平。这样——”程勉心情颇好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杯酒,我一口干了!” 小江排长带头喊:“要白的,不要啤的!” 好嘛,这才算他们的最终目的。程勉威胁似地指了指江海阳,又给自己倒了杯白的,仰头,一饮而尽,顿时又换来一片鼓掌声。 何筱在下面瞅着,轻轻地笑了。 她不敢说程勉这个连长做的很成功,但最起码他做到了自己所认为的最好。威严,却又不失温和。 围攻完了程勉,接着就是何筱。笑笑同志一开始想逃,被副连长老吴乐呵呵地拦住了:“同乐同乐,同乐同乐。” 这么会儿功夫,江海阳就把啤酒瓶子杵到了她的面前:“嫂子,来一曲吧!” 战士们跟着起哄:“来一曲!来一曲!” 何筱很淡定地对着江海阳笑:“我不会唱,你们可别为难我。” 这不是谦虚,更不是推辞,笑笑同志是真真儿的五音不全。 “那不行。上回咱们去东北的时候,您就没唱,这次说什么也得来一曲!同志们说是不是?” 何筱被他弄得有点儿骑虎难下,只得看向程勉。接到“家属”的求救眼神,程连长清了清被酒烫的火辣辣的嗓子,提腿给了江海阳一脚:“你这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了是吧?给我适可而止啊。” “这您可冤枉我了,我这代表的是群众的意见。” 江海阳别的本事没有,煽动群众功夫一流。 “那这样——”程勉挑挑眉,酒后的燥热让他把军装外套的扣子解开了两粒,“我来,如何?” 连长要唱歌,当然求之不得。 可同志们也不傻呀,连长这么一唱,不仅帮家属过关了,而且还获一英雄救美的称号。 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本着折腾到底的原则。副连长老吴代表大家出面了,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算啦算啦,咱们连长家属也是头一次来部队,不好搞得那么放肆嘛。” 程勉和何筱一听,颇为感动,只是还没感动完,就见老吴向小江排长招了招手:“你们不是有准备嘛,赶紧拿出来吧。” 说着,一个战士迅速地跑向厨房。不一会儿,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苹果,只是这个苹果有些奇怪,是用一绳子坠着的。 何筱一看就明白了,拉住程勉说:“咱两这会儿逃还来得及么?” 程勉还没太反应过来,只听老吴站在小板凳上,举着苹果对他们两人说:“这样,歌可以不唱,只要你们够得着吃我这苹果。” 这惩罚措施一宣布,食堂彻底炸锅了。 程勉是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气笑了,站在苹果下面,侧头看何筱。那神情似是在说来不及逃了。 何筱回看他,用眼神问:“真吃啊?会被整的很惨。” 程勉收回视线,凝视着老吴手里的苹果,琢磨了好一会儿,问:“也就是说,我两一人一口就算过关了?” 老吴点点头:“对头。” 程勉略显头大地嘶了一声:“老吴我没看出来你啊,这么阴险?” 老吴乐呵呵地:“群众意见,群众意见。” “得。” 程勉点点头,盯着苹果的眼神瞬间变得很锐利。 老吴把苹果放在程勉和何筱中间,手里攥紧绳子,正准备喊预备开始的时候,程勉突然伸手握住了苹果,在上面咬了一大口。接着又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揽过何筱的腰,将露在外面的那一半送到了何筱的口中。 何筱也傻了,几乎是无意识地张开嘴,任由他动作。只见程勉那两排大白牙上下一咬,苹果就到了何筱的嘴里。 这种吃法,让何筱的脸腾地就红了。她咬住苹果,试图闭上了嘴巴,却在匆忙之间含住了程勉还没来得及撤退的下唇。 突来的柔软与濡湿感,让何筱彻底惊呆。 1918、 程勉也愣了下,而后试探地动了动嘴唇,想要更深入。 在场的人先是安静了一瞬,之后爆发的起哄声简直要冲破食堂的屋顶。 何筱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急急地推开程勉,想说话,却被呛得咳嗽个不停,整张脸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咳的,红的跟老吴手中的苹果有一拼。 程勉忍住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何筱的背,假装严肃地喝止住那一群看热闹的:“不许瞎起哄!” 战士们嘘了他两声,程勉只当听不见,他揽住何筱的背,低头问她:“好点儿没?” 何筱闷在他的怀里:“我想出去待会儿。”丢死人了。 程勉扶稳她,笑着说好。 闹也闹够了,大家伙终于放过了他们两人。只是江海阳这个不怕死地举着啤酒瓶子冲到程勉面前:“连长连长!跟咱们说说吧,现在您老是啥感觉?” 程勉睥他一眼:“再多嘴你就上老朱的炊事班里去喂猪。” 连长发威了! 江海阳立马噤声,笑容讪讪地目送他们两人走了出去。 各连都还在食堂庆祝节日,很少有人在外面溜达。 雪有渐渐下大的趋势,簌簌地落下,铺在地上,寂静无声。 何筱走在前面,程勉慢悠悠地跟着,见她越走越快,才出声叫住她。何筱脚步一顿,好久才转过身,原本有着淡淡粉色的唇瓣在此刻看来竟红的浓艳。 “你故意的吧程勉?” “这可冤枉我了。”程勉喊冤,“这是我的初吻!” 看那神情,似乎还挺可惜的。何筱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她还没喊委屈呢。 一想到两人的初吻就都这样交代了,何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看了程勉一眼,此刻不用说话,她红透了的脸颊已经说明一切问题了。 偏某人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地问:“你也是第一次?” “怎么?不行啊?”何筱被惹毛了,使劲瞪回去。 程勉蓦地就笑了,灿烂地不得了。 “行啊,怎么不行。”他凝视着她,眼神很是温暖和满足,连同声音都柔和了下来,“我求之不得。” 何筱看着他发傻的样子,脸色也绷不住了。切他一声,别过了头。 如此温情的气氛,如果没人打扰,那就太完美了。 只可惜,两人刚别扭完,就听见身后响起了啪啪两下掌声。程勉和何筱被惊醒,才看见前方不到二十米的拐弯处有一个人,定睛一看,是卓然。 她斜倚在那里,两只眼睛颇有兴味地看向他们这个方向,神色悠闲,见他们向她望去,卓然举起手说:“先说明啊,我没打算偷窥,是我正好从这里经过,巧合来着。” 程勉下意识地握住何筱的手,表情恢复淡定从容:“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问的,就这么不欢迎我?”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卓然戏谑地勾了勾唇,“我表弟在你们师当兵,今年第一年不能回家,我来看看他。” “怎么不早说,我好替你照顾照顾他。“ “不在你的侦察连,就不劳烦你了。”卓然笑了笑,“更何况,能被你程连长照顾,也不是什么好事。” 程勉懒得跟她多说,正好此时何筱拉拉他的袖子,说要回家。他答应了下来,两人这就要走,却又被卓然叫住。 “坐我车走吧,我今天开车过来的。”卓然表情很是无辜地看着程勉,“再说了,你能送么?” 程勉还真是不能送,不过他不想劳驾卓然。 倒是何筱,她想了想,对程勉说:“就坐卓然的车好了,恬恬喝成那样,也不能开车。” 程勉沉吟了片刻:“那好,车先放在这里,有空了我给她送过去,等我电话。”转而又叮嘱卓然,“雪大,路上小心。” 卓然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得,您放心。” 因为今天出外的人多,所以从营区出发,走上十分钟就上了亮着路灯的路。 卓然目不斜视地开着车,何筱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褚恬在后座沉沉地睡着。气氛宁静地接近诡异了,犹豫了下,何筱还是把窗户滑了下来。 卓然这才看了她一眼,“透透气是好的,别回头感冒了又上我们医院。” 何筱轻轻一笑,“我都不在意,你担心什么?” “我能不么?想想今天程连长看我那眼神。你得承认,程勉一直都是站在你那一边的,因为咱两之间的那个破事,他一直不待见我。” 听卓然这么轻描淡写地提及她们的过去,何筱心里微微有些不平静。她看向窗外,低声说:“说吧,你肯定有话跟我说。” “没什么,就想跟你叙叙旧。”上了大路,卓然松了口气,“这么些年,你有没有过红旗的消息?” “没有。” “回的可够干脆的。”卓然笑了笑,“那让我告诉你吧,他现在在西北沙漠一空军基地,上尉军衔,任发射队队长,怎么样,牛气吧?” “牛气。” 卓然渐渐地笑不出来了,“是够牛的。下部队四年,就像死在那里头似的,没回来过一次。” “你别这么说。” 卓然也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暗自呸呸了两声,斜眼看何筱:“怎么,你还挺担心他的?” “我只想提醒你别随便咒人。” 卓然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厢里很是安静了一阵子,进了市区路途很堵,车子停在那里,何筱耐心地坐着等着,几乎就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卓然低低的一声叹息:“我有时候特想问问叶红旗这孙子,你有什么好。” 何筱偏过头,凝视着卓然,眼神明亮温和:“你还觉得红旗喜欢我?卓然,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早忘了。” “忘了又怎么样,他到现在都没出过基地一次。整整四年。”卓然看着窗外,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有她从不轻易流露出的迷茫和无奈。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去了,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何筱叹一口气:“也许他是喜欢上那个地方了,在那里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呸,酸不酸!”卓然突然回神,神情也变得很凶悍,“他要是真敢扎根边疆不回来了,我就飞过去弄死他,免得让我空等!” 说完卓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可扭头一看何筱,却发现她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的是真的。”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何筱挑挑眉,说“那串珍珠项链,你找到了吗?” 卓然一愣,良久才回答道:“找着了,在我家大衣柜里塞着。” 那是在她刚到新大院的时候,也是她跟卓然友谊发展最好的时期。好到什么程度呢?卓然都肯把过生日时妈妈买给她的那串珍珠项链拿给何筱看了。虽然带点炫耀的意思,但何筱还是很捧场,因为她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友谊。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天卓然的妈妈就带着她找到了何筱的家里,怒气四溢地让何筱把项链交出来。何筱不知所措地看着卓然,田女士也急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然妈妈没好气地解释,原来自从昨天卓然把那条项链给何筱看过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家里都翻遍了,就是没有。 田女士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项链是我们家笑笑偷走的?” 卓然妈妈梗着脖子问:“除了她还有谁?然然说她就让你们家笑笑看过!” 何筱慌了,她看着卓然,希望她能说句话,而卓然却一直在哭,不否认,更不要说替她辩解。 何筱自然没有拿那条项链,交不出东西,卓然妈妈总是来闹。正好那时候老何没提上科长,田女士心情也不好,为了不让人看不起,她把家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拉出来了,找了一个遍,确定没有后又唰地干干净净,以示清白。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行为有点极端,可何筱每每想起,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卓然也察觉到了她在愣神,虽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不好意思,冤枉你了。” “我提这个,不是想听你的道歉,因为我没你那么幼稚。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是你的东西,无论你再怎么往我身上栽赃,我都夺不走。”何筱说,“如果红旗真的不回来了,我会送你一张飞往他们基地的机票,不过,是单程的。” 卓然被她这突来的犀利给制服了,无话可说,只能恼羞成怒地瞪她一眼。 何筱笑了,神情很是轻松,像是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跟卓然是一样的人,她了解她就像是了解自己一样。哪怕等多久,哪怕多么不情愿,她们最后等的,都只是那个人。 节后第一天上班,何筱一来到中心就听说了褚恬请病假的消息。回到办公室她立马给褚恬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声音有些虚弱:“没什么大问题,你不要管我,好好工作。” “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给老张请个假,去看看你。” “别,可千万别——”褚恬立马制止她,声音有些懊恼,“就是个小感冒。从小到大我就不能喝酒,喝了之后第二天肯定会发热难受。不过不严重,你千万别来啊。丢死人了,不想见你。” 何筱微哂:“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褚恬嗯了一声:“对了,我表姐下周末要结婚了,她说想请你当伴娘,看你有没有时间。” 何筱:“时间上没问题,不过伴娘的话,你不是更合适吗?” “我严词拒绝了,伴娘当多了嫁不出去。你现在有程连长了还怕啥?我八字还没一撇呢,当然得注意。” “……”何筱揉了揉眉间,“那好吧,祝你早日出嫁。” 挂了电话之后,就听见中心负责派件的阿姨叫她,随手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信封。何筱打开一看,是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样式虽很普通,但封面上那两个人幸福的笑容看上去却是如此的惹人艳羡。 沈孟川,涂晓。何筱低低地念着这两个人的名字。 “这谁啊,男的帅,女的漂亮,这么般配?” 同事一脸羡慕地从她手中夺过请柬,何筱从信封背面找到涂晓留下的电话号码,准备给她拨过去,电话却先响了。何筱乐了,接通电话,那边是她妈——田女士。 何筱挺是意外的:“有事啊妈?” “当然有事。”田女士说,“我问你,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陈成杰你们两个处的怎么样了?” 何筱猛地扶住额头,她是早把这人给忘到脑后了。 “上次回家不是跟您说了吗?陈老板看不上我。” “胡说。”田女士嗔怪她,“我听介绍的那个人说,小陈对你印象还不错,说有机会的话想再跟你处处看。我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他了,他的也给你发过去,这回你们自己联系,我们就不掺和了。” 田女士越想是越开心,何筱这边是越听越头大。 愁眉苦脸地挂了电话,何筱忍不住在心里腹黑陈成杰。她心说这人太不靠谱了,之前明明说的是不想结婚,回头就放她一道冷箭,陷她入两难境地。 何筱看着母亲发来的那组号码,决定给他打个电话说清楚,结果号码拨到一半的时候,陈成杰的短信自己找上门了。 寥寥的几个字,带着此人霸道的风格:“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我在你们单位门口等你。” 2019、 中午时分,何筱不紧不慢地出了中心。 陈成杰直接将车停在了大门了,副驾门大敞着,丝毫不知避嫌。似乎是察觉到脚步声是向他走来,陈成杰转过了头,看见何筱,微微点了点头。 何筱笑不出来,站在车外面,对陈成杰说:“我记得上次我跟你都说的很清楚了。” 陈成杰笑:“你不要太有负担,朋友之间还能一起吃顿饭吧?” 一句话,何筱瞬间就变成了矫情的那个人。斗不过他,只好上了车。 因为中午时间紧,所以两人去的是中心就近的一个饭店。两人各点了一份套餐,陈成杰还特意嘱咐服务生让快点上。 菜上齐之后,两人沉默着用着餐。察觉出何筱吃的很慢,陈成杰略带歉意地说道:“这里条件简陋,做不出什么好菜,就凑合一顿得了。” “已经很好了,谢谢。” 陈成杰目光玩味地看着何筱,开口道:“你一定是在纳闷我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确切地说,是出尔反尔。” 陈成杰豁然地笑了:“这确实不是我的风格。只是上次回家之后,我同老太太长谈了一番,最后我被她说服了,觉得有个家庭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只要我未来的太太能够知礼、贤惠,在我顾及不到家庭的时候帮我打点好一切。” 何筱听完,很平静地对他说:“那你不需要结婚,找个管家就行了。” 陈成杰摆摆手:“心理和生理上的契合同样也需要,这点管家可做不到。” 何筱听完,手里的勺子差点儿掉了,陈成杰也察觉到话中有误,连忙补充道:“抱歉,我说话可能有些直,但不可否认,婚姻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些。” 跟这样一个习惯了强势的男人说话,几个回合下来何筱就觉得头有些痛。她喝了口温水,说:“既然如此,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满足你的要求。” 陈成杰呵呵笑了两声:“这世上确实没有非谁不可,不过我这个人做事也讲求感觉,你给我的感觉很好,我也乐意跟你相处,正好你也是单身,既不犯法又并非不道德,所以我们可以试试看。” 何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彻底说不过陈成杰了,因为她没有他那副厚脸皮。 “陈先生,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陈成杰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是上次那个军官?” 何筱心说这人的记忆力也太好了,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陈成杰沉吟片刻,看着她的眼神带有一些探究,而后,他笑了:“不会是托辞吧?我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你好像还很反感。” 想起那一次的情景,何筱也微微一笑:“我们之间,很难说清楚。但我确定,自己是一直喜欢他的。” 更或许,是一种比喜欢更深的感觉。不过,这没必要让面前的男人知道。 陈成杰这才有些真正的吃惊了:“开玩笑,现在还会有女孩儿傻到要去嫁军人?太天真了,军嫂的辛苦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忍受的。” 她当然清楚,因为她曾经在部队大院生活了十几年! 何筱差点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不过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还是有的。”她说,“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陈成杰挑挑眉。 “我有个朋友,家在四川。十几岁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她和父母被困在老家的祖屋里,足足一天一夜,直到海军陆战队的救灾小分队赶来,她们才得以脱险。之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都跟着这个小分队参与救灾,用她的话说,第一次感受到了军人的勇气和坚持,所以从此之后她就迷恋上了军人。” 这个人就是褚恬,何筱想起当时她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的心情,很复杂。一是羡慕她有如此单纯天真的感情,二是为她感到担心,因为军婚真没她想的那样简单。 现在在想起,何筱不禁笑了笑,她是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褚恬的例子来说服别人。 “你或许觉得难以相信,也或许会认为她很是天真。但就是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不是这个理由,也还会有其他的理由。” 陈成杰听完沉默了好久,何筱以为他没听明白,又解释道:“为什么你们总要对军人另眼相看?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他的婚姻生活如果不是一帆风顺,那么他的女人同样也要承受很多!” 看她有些着急的表情,陈成杰忍不住笑了:“我没有说不信,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像你这样有觉悟的女孩儿,我要是早点儿认识就好了。” 何筱瞬间就囧了。 “好了。”陈成杰站了起来,“我佩服你的勇气,也祝你拥有一个幸福的婚姻。”说完拍拍她的肩膀,走向前台去结账。 何筱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牵出一抹无力的笑。 婚姻,好像离她还很遥远。 解决完陈成杰,家里还有老妈田女士在等着,何筱愈发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很悲惨了。 略带忐忑的回到了家,发现家里只有老何一人,正哼着小调在厨房做饭。心里轻松了一下,何筱巴着厨房门口问:“我妈呢?” “你二姨旧疾又犯了,你妈回去鞍前马后地伺候去了。”老何回头看她一眼,“今儿你又见那个相亲对象去了?感觉怎么样?” 何筱送他六个字:“别提了,没可能。” 老何嘿嘿地笑了,转过身继续炒他的菜,像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他闺女的终身大事儿。 何筱很是满意,撂下句开饭叫我就回了房。 不知何时,窗外突然飘起了小雨。何筱感到一阵冷意,刚关上窗户,就听见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翻出一看,是一条短信,来自程勉。 “下班没?” 何筱松展眉间,回复道:“早下了,刚到家。” 自从程勉从东北回来之后,他们很少靠短信联系 ,看着这一行短短地三个字,何筱有种回到他们刚刚相逢的那段日子。时间总是很快,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 这么想着,手下的另一条短信就顺势发了出去:“怎么突然发短信了?” 发完之后,等了一会儿才收到程勉的回复:“正在师部开会。” 难怪回复的这样慢。 何筱决定不跟他计较,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手指飞快地按着按键:“那你好好听吧,毕竟是领导讲话。” 这一次程勉也回得很快:“首长的讲话才无聊,陪我聊聊天。” “首长发现了怎么办?” “连级以上的干部会,人多,首长发现不了。”他回,“今天都干什么了?” 看着后七个字,何筱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不讲陈成杰的事告诉他。 “很无聊,一直在上班。你怎么样?” 差不多两分钟,程勉回过来:“郊区下了大雨,我们连冒雨在靶场训练了一下午。怎么样,来点表扬?” 何筱眉头微皱:“科目那么多,这样的天气你们就不能训练点室内的?” “这你就不懂了,就是专挑这样的天气才在外面练。这叫觉悟。” 这一次何筱回的很言简意赅:“切。” 短信发出去之后,屋子的门突然吱呀响了。 “该吃饭了啊笑笑,叫你老半天了。”老何推门而入,见她完好地躺在床上,有些奇怪地问:“你在屋里啊,怎么不应声,我还以为你又跑出去了。” 何筱从床上站起来:“下这么大的雨我能跑哪儿去?又不傻。” 老何瞅了她一眼,倒也不急着吃饭了:“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 老何指指她:“那脸怎么笑得跟朵花儿似地?”目光落在她又嗡嗡作响的手机上,问,“这谁发的短信啊,能让我闺女乐成这样。” 何筱连忙把手机放回口袋,扳正老何的肩膀把他推了出去:“就是一朋友,八卦不八卦呀,问这么多。” 老何乐了:“得,你就可着劲儿瞒我。我不着急,反正有知道那一天。” 何筱吐吐舌,立马溜到厨房去了。盛饭的间隙看了眼程勉发来的短信:“刚被首长点名批评,说我听报告不专心。” 何筱一下子就笑了出来。用程勉的话说,他们两是不是太有缘了,连被抓包都是一起? 因为答应了做伴娘,何筱很快就跟涂晓取得了联系。 电话那头的涂晓一听见是熟人就不停地说最近有多累,何筱听笑了:“结婚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啊,怎么一到你这儿就只剩下抱怨了?” 涂晓叹气:“你不懂。” 涂晓和沈孟川的情况比较特殊,涂晓一家人是都在b市,但沈孟川的家人却都在沈阳,单在一个地方办肯定不能照顾到所有。鉴于两人都常年在b市工作,沈老爷子大手一挥,决定婚礼就在b市办,这样既能免去亲家夫妇舟车劳顿之苦,又能照顾到两人的战友和朋友。至于沈阳,回到老家办几桌酒席就可以了。 只是如此一来,涂晓就压力大了。连轴转两场,中间没什么时间休息,提前要准备的事情又多,实在累得狠的时候,涂晓就揍沈孟川解压,反正这人皮厚,抗揍。 何筱听明白了,撇撇嘴。这哪是抱怨啊,妥妥的秀恩爱。 “对了。”涂晓说,“伴娘服给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能过来试试?” “就今天吧,我在家休息。” 敲定时间,约在下午两点。吃过午饭,何筱就打车去了干休所。今天的天气也是难得的好,阳光灿烂却并不热烈,照到人身上,很是舒服柔和。 何筱到的时候涂晓正在客厅整理衣服,见她进来,忙向她招手。何筱笑着走上前,给了涂晓一个大大的拥抱:“恭喜你。” 涂晓嗨一声:“别提什么恭喜啊,我正后悔着呢。你说我是着了什么魔跟沈孟川折腾了这么二十几年,现在好了,年纪大了,没人要了只能嫁他了。” “快别这么说,让首长听见得多伤心。” “他才没那工夫伤心,每天打电话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涂晓抱怨了几句,挽上了何筱的胳膊,“得了,不提他了,跟我上楼看看礼服去。” 涂晓这次的婚纱可谓之大手笔,主要原因是因为她未来的婆婆,沈孟川的亲娘,盼媳妇盼了这么多年,觉得这是儿子唯一的一次婚礼,说什么也要办的让两人难忘,光是婚纱,就前前后后选了十几套,最终才敲定下来两套,在婚礼上用。 至于何筱穿的伴娘礼服,也丝毫不逊色。蓬蓬纱短裙,中间束了一圈五指宽的束腰,肩膀上撑着两条薄纱肩带,甜美,又不失性感。 “腰这里尺寸合适不合适?我是听恬恬说的你的尺寸” 何筱低头看了看:“正好。” 涂晓瞬间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免得还要改。” 何筱微微一笑,又帮着涂晓换衣服:“首长婚礼上穿什么?军装?” “他倒是想来着,嫌穿别的麻烦。可是我婆婆发话了,说喜宴是在酒店,又不是八一礼堂,穿什么军装。” 何筱又忍不住笑了:“也是,穿了那么十几年的军装,也不嫌烦。” “柜子里给他准备了两套西服,等会儿他回来了好试试。” 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涂晓衣服穿了一半,就让何筱帮忙开门。 何筱刚走到楼下,就见沈孟川跨着大步走了进来,眉眼间俱是飞扬的神采,不愧是要当新郎的人。 沈孟川指了指后面:“带了个‘司机’来,帮我招待招待。” 何筱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礼服,心里正腹诽着这是招待人的打扮么,一抬头看见后面跟进来的人时,怔住了。 那人也瞧见了她,摘帽子的动作僵在半空,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定定地盯着她看。 何筱醒过神,想往外走走,看看除了他之外还有没有人,结果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被程勉一把拉了进来,门啪地一下合上了。 “你干什么?”何筱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程勉从上至下又打量了她一遍,清俊的脸上带了点气急败坏:“穿成这样,你得注意,别随便往外走。” 何筱被他逗乐了:“什么这样那样的,这是伴娘礼服,懂不懂?” “你当伴娘?”程勉一愣,瞬间又恍然大悟,没好声气道,“我怎么说今天沈老首长突然跑到我们连让我开车送他回去,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害得他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一路飞车开过来的。 “什么主意?”何筱不解。 还有什么主意?他对何筱的心思这对狡猾的夫妇简直就是门清儿,这不是借机戳他痛处嘛。 程勉当然不太想说,何筱催了催,他一把摘下帽子,捋了捋精短的头发,两道剑眉紧皱着。犹豫了下,伸出手摸了摸她肩头的薄纱肩带:“嫂子是不是故意的?” 露这么多,得多少人往她身上看?不知道到场的有一半单身啊。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何筱浑身微微一颤,伸手拍掉了他粗粝的大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净往歪处想啊。” 程勉突然就笑了,半是叹息半是抱怨的说道:“只能说笑笑同志你太不了解男人了,尤其是这和尚庙里出去的。” 何筱听着,莫名的脸就红了。她推了推程勉:“你先坐着,我得听你老首长的话,倒杯茶好好招待你。” 程勉满是遗憾地看着何筱那妙曼的背影,心里终于有点儿羡慕沈孟川了。 结婚,是真的好。 2120、 20、 转眼就到了周日。 何筱提前一天到了干休所,跟褚恬一起陪涂晓渡过了最后一个单身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作为资深美女,褚恬自告奋勇地给两人上妆。何筱和涂晓也乐得自在,趁这么会儿功夫养精蓄锐,准备应付这一天的忙碌。 褚恬看着镜子中的何筱:“我记得我替你选的伴娘礼服不是这样的,怎么换了?” 何筱白她一眼:“别提了,程勉嫌露的太多,坚决让换掉了。” 褚恬乐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的话了?”看了眼她现在穿的立领蕾丝裙,忍不住又打趣道,“这回换这个包的可够严实啊。” 何筱闭目,懒得搭理她。 早晨六点多,迎亲的队伍到了,何筱从二楼窗户探头一看,被这夸张的车队吓了一跳。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辆车,只知道一眼望去看不见队尾。 涂晓早就见怪不怪了,对镜检查着妆容,道:“得亏是我打小就认识我这婆婆,否则被这阵势吓得逃婚都有可能。” “那必须。”褚恬冲她眨眨眼,“你要是走了,她老人家可就没媳妇了,当然得隆重娶回家。” 涂晓微微一笑。 其实这么些年,婚姻对她而言,已经只是一个形式了。她跟沈孟川,互相看不顺眼了十几年,又互相以爱为名折腾了十几年,如今她的心情只能有两个字来形容:落定。 尘埃落定。 何筱觉得她能理解涂晓的感情,因而笑了笑:“既然这么大手笔了,那不给够红包可不让进门,任务就交给恬恬负责了。” 褚恬一拍胸脯:“那绝对没问题啊,倒是你,别看见伴郎就瞬间倒戈了。” 何筱囧。 鞭炮声过后,迎亲队伍里的一帮兵痞子摩拳擦掌的准备进门了。 红包照收不误,可人是甭想进来。何筱就跟着涂晓坐在一旁,她向来是只看热闹,真要她参与进去,往往都是最惨的那个人。何筱自认为不甚机智,就全权让褚恬负责了。 褚恬也不负众望,外面的一群人差点儿把门卸了才得以进来。沈孟川现在也顾不得首长的形象了,抱着涂晓就往外跑。 何筱被逗乐了,视线一转,看到了同样在微笑的程勉。拖婚礼的福,她终于也见到一回他不穿军装的时候了,笔挺整饬的西装穿在身上,硬朗中带了些优雅。只是终究还是穿不习惯,低头整了整衣角,抬起头,看见了她在盯着他看。 何筱立马转过了头,程勉左右打量了下,向她走了过来。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衣服换了?” “有人那么大意见,想不换也难。” 程勉笑了,很得意的那种。 何筱就见不得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赶紧下楼,一会儿车队就走了。” 程勉叹了口气,跟着她往下走:“战斗力太弱了。” 何筱表示不满:“你们一群当兵的,欺负我们一群女人,还好意思谈战斗力?” “不是说你们。”程勉扬扬眉,看着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媳妇抱上车的沈孟川,“我这老首长结婚太晚了,请来的战友大部分都是校级军官,有头有脸的谁敢敞开了闹?这要搁我们连那群战士们身上,开个门根本不算事儿——”说到这儿他突然回过头看何筱,“所以我得吸取老首长的教训,一定要早结婚。” 说了半天原来还是绕到这上面了。何筱表示很无语。 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新郎新娘终于到了酒店,稍事休息,就出来迎接宾客。何筱陪在一旁迎宾收红包,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临近中午,人到的差不多了,她才稍稍休息了一下。仰头活动了下脖子,一只红包递到了她的面前,上书两个大字:徐沂。 何筱把红包收下,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去找褚恬。徐书记非常淡定又非常无奈:“不用找了,刚在门口遇着了,送我一对大白眼。” 何筱噗地笑了,把红包收齐,交给涂晓的妈妈代为看管之后,又折回身来找徐沂。与在场许多人一样,他穿了一身整齐干净的军装,挺直地矗立在那里,远远地看去,像是一尊雕像。沉稳,理性,这是徐沂的优点,也是让她看不透的地方。 何筱慢慢走过去,徐沂转过头来,低声问:“程勉呢?” “帮首长招待宾客。”何筱说,“我还以为你会跟着迎亲队伍一起来。” 徐沂笑了笑:“昨晚家里出了点儿事,回去了一趟,今早起晚了,没赶上。” 何筱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众人差不多都要落座了,她才轻声开口问:“徐指导,恬恬那么喜欢你,你就真的看不上吗?” 徐沂一愣,又很快微笑。 “抬举我了,恬恬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更没资格辜负。” 何筱不解:“怎么会辜负?” “你觉得我勇敢吗?”他突然问。 何筱被他问住了,良久才回答:“当然,身为一个军人——” “谢谢你。”徐沂笑了,“只是你不知道,有些时候,我很羡慕程勉。” “为什么?” 她想不出程勉比他强在哪里,因为两个都是同样优秀的人。 “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他说,“我羡慕程勉,是因为他从一至终,都非常勇敢地爱一个人。不用怀疑,那个人就是你。” 话题转换地太突然,何筱不知道该做出怎么样的表情。只是听到这句话,她心里觉得暖暖的:“我知道。” “我们两个是搭档。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那种热切而执着的感情很不可思议。可每当你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因此而兴奋、高兴、或者伤感失落的时候,又会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每一个渴望感情的人,都是最真实的。”徐沂看着前方,很平静的说,“这就是我羡慕他的原因。” 何筱突然有些词穷,良久才出声:“这些只要你想,你也能拥有。” “也许吧。”徐沂微笑,像是突然回过神,他偏过头,看着何筱,“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徐沂斟酌了下,开口道:“上周五中午,你是不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何筱没太反应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想起来了,“陈成杰?你们怎么知道?” 徐沂有些尴尬。 其实这事儿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只是那天司务长和炊事班两个兵出外采买食物,中午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基管中心门口,好巧不巧地看见了何筱上了陈成杰的车。司务长不是第一次看见何筱了,一眼就认了出来,当下不太在意,回来一琢磨两人当时的别扭样子,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只是也不敢直接问程勉,只好偷偷问徐沂。也不怪他们对这事儿格外上心,当兵的都不好处对象,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也常常因为时间、距离的问题告吹,战士们管这叫“放冷箭”。常常都是一个兵“中箭”了,一群兵替他抱不平。 几个人正说着,程勉就进来了,正巧把最关键的听到了耳朵里。也没批评他们,就问了问开车的人具体长啥样,之后就没话了。 “虽然没说什么,但下午就带着连队冒雨去靶场训练了,完事儿之后自己又在雨中跑了两千米。说起来也够可乐的,程勉这人心情一不好就爱自虐。” 何筱没笑,就觉得嗓子干干的,费了老大劲,才挤出一句话:“那人是我妈给我介绍的,那天中午我——” 说到一半,她才发觉这解释已经毫无意义了。程勉只字不提,那就是选择相信她,只是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自己的。 就如同过去的七年,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就这样坚持等下来的。 何筱突然觉得很难过,她转过身,匆匆走向涂晓,临走前丢给徐沂一句话:“你可真不会转移话题。” 徐沂淡淡地笑了。 中午十二点,喜宴正式开始。 在这之前,沈孟川不能免俗地也做了个vcr,把这二十几年跟涂晓能收集到的点滴都放了进去,成功的感动了老婆和在场众人。涂晓妆都哭花了,下去简单补了补,又换了身简单旗袍,跟沈孟川一桌一桌的敬酒。 何筱和程勉就跟在身后。 敬酒的时候,她们两个女人很少被灌酒,原因很简单,酒都让两个战斗力极强的男人给挡住了。 程勉提沈孟川挡了不少的酒,一杯一杯看得何筱心惊肉跳。找了个合适的功夫,劝他:“别喝那么多了。” 程勉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喝到最后,到场的战友们都嗨起来了,一群人站在台上高歌了一曲《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把在座的都逗乐了。 何筱跟程勉站在后面,一直有人来跟他敬酒,因为这里的人没几个不认识他父亲的。程勉不好在这种场合拂老首长的面子,都应了下来。何筱看得着急,等再有人劝酒的时候,她替他接了过来,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程勉和那人还没反应过来,酒杯都干了。 等那人走了,程勉揉揉她的头,傻笑。 婚礼结束的时候,沈孟川和程勉都喝大了。没办法,部队里出来的,都能喝。 幸好提前在酒店里订的有房间,涂晓忙中塞给何筱一把钥匙,让她把程勉送到楼上去休息。何筱只好扛着他这70kg的重量,艰难的往电梯里走,小声说他:“逞能,喝那么多酒。” 程勉原本微闭着眼,他虽然喝了不少,但酒量是早就练出来的,只是脸有些红。听见笑笑同志的抱怨,他眼睛张开一道缝,斜眼看了看她,稍微抬了抬身子,免得压着她。 “你不懂。”程勉手一挥,说,“几十个人围攻我们两人,就是牺牲了,那也叫胜利!” 何筱切一声,到了屋里就把他扔到了床上。反正这人皮厚,经得住摔。 程勉自发自动地躺好,过了会儿觉得屋子里过分安静,就扯开嗓子喊:“笑笑?哪儿呢?快出来!” “不许喊了!”何筱急急地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拿了条热毛巾给他擦脸。 热热的,感觉很是舒服。 程勉很满意地表示:“水,再来点水。” 何筱掐了他脸一下,又去给他找水。喝下去之后,程勉彻底消停了。他只是微醺,又不是真傻,差不多就得了,免得真惹恼了某位小同志,撂挑子不干走人了。 “笑笑。”他抬头,睁着黑润的大眼看着头顶上方的何筱。 何筱原本正想走人,一听见他叫她,就顿住了:“您老有事儿赶紧吩咐。” 程勉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我没事儿,就想跟你说说话。” “不想理你,喝这么多,一股酒气。”她替他松了两颗扣子,让他透透气。 程勉依然笑着,眼睛却闭上了,像是有些累。何筱就坐在床头,低头看着他,一动不动,仿佛时光静止。 她记得,她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初中。 那会儿院里的孩子上学,都是归所在地军分区统一管理。还没实行划片分,一半是靠自己考的,一半学习不怎么样的,就得上军分区联系的学校。 程勉那时就是院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市一中的附属学校,排名第一,赵老师顿时成了院里多少家长羡慕的对象。孩子们都是不在意这些的,那时的他们,年少阳光,无忧无虑,整日满大院疯跑,风吹动衣角,满是青春的味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笑笑。”程勉突然说,“老首长今天才是真的喝多了。” 何筱回神:“二十多年修成正果,首长那是高兴,喝多也正常。倒是你——”说起来她就来气,“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程勉睁眼看了看她生气的表情,笑了笑,又闭上了眼。 “喝酒啊,让我想想。”他调整了下姿态,躺倒了何筱的腿上,像是真的在想,“大概是上军校的时候,第一年放假回家,跟老爷子学的。我记得清楚,因为那一年你正好离开。” “酒啊,酒不是个好东西。上军校之前我不喝酒,但那会儿院里不会喝酒的人少,所以我常常被叶红旗和丁小巍那帮子人嘲笑。后来上了军校,训练苦,工作累,纪律严,过年不让回家,只能喝酒发泄。再后来,再后来下了连队,更是少不了要喝,尤其是老兵退伍时,喝一回,醉一场。醒来之后一切就都忘了。真的,都忘了……” 何筱在想程勉是不是真醉了,因为这是他从来都不会说的话,从来都不会提起的人。 “程勉——” 她开口叫他,嗓子有些哑。 而程勉却像是睡着了,听到她的喊声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抓住她的手,低低说了句什么,而后又沉沉睡去。 何筱离得近,将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笑笑,别再离开我了。” 2221、 21、 次日一大早醒来,程勉感觉头疼欲裂。猛嘶了一口气,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今天天气比昨天还好,阳光透进窗纱照了进来,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怔忪间,程勉打量了下自己身处的这个屋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他在侦察连的宿舍。 那何筱呢? 一想起她,程勉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赶紧下床。仓促间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正巧这时候徐沂推门而入,瞧见了他,打趣着说:“您可悠着点,别闪了腰。” 程勉没空跟他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何筱呢?” “走了。” 走了?程勉拿腰带的手顿在半空:“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徐沂指指外面的大太阳,“看仔细了,这都转天上午了,你也够能睡的,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何筱不走,还在这儿守着你?” 程勉看了看表,又问:“那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徐沂撇他一眼,肯定是他开车把他驮回来的。 程勉犹是觉得不敢相信,他真就这么睡过去了?徐沂看他一脸迷糊样,说:“对了,你昨天跟何筱说什么了?” “怎么了?”程勉抬头看他,“她怎么了?” “昨天走的时候,我见她眼睛有些红。” 昨天天色已经晚了,何筱匆匆从楼上下来,跟他说家里催她回去,让他帮忙照顾下程勉,把他送回部队。徐沂答应了,只是看她双眼泛红,似是哭过一样。 程勉呆住。 他跟她说什么了?难道他昨天不是倒头就睡?还是发生了什么了?现在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 程勉烦躁地捋了捋板寸头。他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何筱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那他是怎么答的? 程勉冥思苦想着,徐沂也不着急,打算继续看书。没想到他刚转过身去,程勉就像是被谁点醒了一样,站起来就走了出去。 徐沂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抬高音调问:“干什么去?” 走远的程连长回:“抽自己一嘴巴子去。” 程勉还真不是开玩笑,想起昨天说那些话,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现在就想找何筱说清楚,那些事和人,他并不是故意再提起让她难过。只是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今天有领导下来检查,所有人都在待命,他出不去。 程勉顿住脚步,有些挫败地翻出手机,给何筱打电话。头顶的太阳晒得他有些焦躁,程勉微微眯眼,听着电话那头拉长的嘟声,数着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十声过后,电话接通。 “喂,程勉?” 何筱的声音传了过来,程勉却发现自己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原地打转两圈,他开口:“笑笑,我昨天、我昨天喝多了。”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解释,“说什么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就当没听见,就当——” “没听见?”何筱的声音陡然拔高,“程勉,有你这么无赖的么,知不知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程勉暗暗抽了自己一下:“我当然知道,你先听我说。笑笑,我——” “行了,不想听你解释。”何筱打断他,“既然这样,那我说的话你也当没听见就行了。” “你说什么了?” “问你们指导员去”何筱懒得跟他多说,撂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程勉一愣,转脚立马回了侦察连宿舍。徐指导员早已闻风溜走了,等着他的只剩一张搁在桌子上的纸条。程勉拿起来一看,一眼就认出那是何筱的笔迹。娟秀而端正。 这张纸条上只有寥寥七个字,程勉拿在手中,却不知看了多少遍。放下时,小心翼翼地把它攥在手心,细看之下,他的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胸腔内,像是突然被塞满,程勉忽然觉得闷,原地捻转片刻,他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空愈发湛蓝,一下子高远了许多,风也渐渐柔和了起来,拂过脸庞,很是舒适。程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索性跑了起来。迎着风,跑得飞快。跑向远处,跑向天地的尽头。仿佛唯有此,才能抒发他所有的感情。 不知跑了多少圈,他停了下来,久久地弯着腰。而后摊开早已湿透的掌心,动作轻缓地打开纸条,看着那上面被汗水晕开的七个字。 “在一起。”他低念着这三个字,似是觉得不过瘾,他直起腰,举起手,对着天空大喊:“在一起!” 一声高过一声。嘹亮的声音,回荡在郊区辽阔的上空。望着不远处被他惊起的群鸟,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回响,程勉终于笑了,笑得大声,笑得满足,笑得孩子气。 手中的纸条被风卷起,隐约可见那七个被汗水晕开的字。 ——程勉,我们在一起。 *********************************** 程连长谈恋爱了。 这件事侦察连里的人都知道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其中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都用来傻乐了。有几个胆儿肥的趁机打趣他,他也不恼,任他们说完,笑眯眯地走了,脾气好的有些反常。就这,是傻子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没几天,程勉乐不出来了。上面来了指示。天气一暖和,今年的野外驻训又要开始了。接到命令,程勉忍不住一声长叹。不出乎他的意料,每当有好事发生的时候,老天总要来给他添点乱。本来准备这周末请假外出,现在全黄了。 徐沂忍不住乐:“您老现在发愁,那也是甜蜜的烦恼。连里多少人还单着呢,给兄弟们留点后路。” 程勉捋了捋精短板寸,回到办公室,摸出手机,给何筱打电话。那头接的有些慢,嘟声响了好几遍后才被接起。 “喂?” 听到那边的背景有些嘈杂,程勉这才反应过来何筱正在上班。“在忙?” 何筱声音放得很低:“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儿。”程勉笑了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这两天我就带队参加野外驻训了。” 何筱哦了一声,跟同事小胡交代先替她一会儿,之后拿着手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要去多长时间?” “明天出发,差不多三周半。” 说完,两边都静了下来。 程勉不禁有些懊恼这次驻训来的不是时候。三周半,可不是三天半,虽则只有二十几天,可对于刚确立关系的两个人,确实是有些长了。而且t师所在的集团军共有十余个野外驻训点,这次去的偏偏是最远的一个,来回车程差不多要四五个小时。 还是何筱先打破了沉默。 “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程勉也知道,她再也说不出别的。于是他嗯了一声,厚着脸皮说:“别想我。” 何筱在心里骂他,可顾及脸面,嘴上还是挺客气的:“你放心,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你这话还是留着对自己说吧。” 小同志格外聪明,一下子就戳中程勉的软肋。他笑了笑,硬朗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我就算了,反正我知道自己肯定做不到。” 仅仅一周的时间,他已经设想了无数次见到她时的场景了。现在又要再等将近一个月,不想,是不可能。 何筱一直觉得程帅帅同志很油嘴滑舌,可有些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挺受用的。 “程勉。”她叫住他,“照顾好你自己。” 程勉浅笑:“我知道了。” 程勉这一走,何筱的生活也并无太大变化。之前她与程勉也不过是一个月才能见个两三回面,即便这次久一点,她也早已经习惯了。并非是有觉悟,而是早晚的事。 时间慢慢进入四月,又到了b市刮风沙的时候,不上班的时候何筱一向懒得出门,卓然一直在电话里骚扰她,说让她回去复诊。何筱一直敷衍过去,直到卓大小姐发火了,才不得不答应。 挑了个风相对较小的好天气,何筱围上口罩出门了。到医院的时候,卓然正盯着电脑看,眼睛都快粘屏幕上了。见她进来,忙冲她招招手:“笑笑,快过来看!” “看什么呀?” 卓然笑眯眯地把电脑屏幕转到她面前:“这是叶红旗那孙子打沙漠里给我发来的照片,怎么样,还认识不?” 何筱愣了下,才把视线缓缓移到电脑上。 照片被放大了好几倍,差不多占据了整个屏幕。背景是广阔的沙漠腹地,叶红旗就在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蓝天下。他穿着一身防护服,站在塔架上准备给导弹加注,似是谁叫了他一声,他转过了身,对准了镜头。由于没有带面具,他的脸照得分外清楚。沙漠的风已经将他的脸上的青涩与稚嫩带走了,现在的他,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即便是笑,也是成熟和稳重的。再也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由于她盯着叶红旗看的时间过长,卓然表示不满了。何筱收回视线,笑她:“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多看一会儿怎么了?” 卓然切一声,继续往下拉着看照片,看到某一张的时候,顿住了。因为红旗在这下面加了行小字,卓然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你知道吗?这里的沙漠,是白色的。” 之后再看照片,都没找出第二句来。卓然不解地抬头,问何筱:“他没头没脑跟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何筱无语。如果以后能见到红旗,一定得告诉他:玩浪漫,也得看对象。 “他的意思是,他想你了。” “想我了?”卓然忍不住眉头一皱,“想我了他直接回来来看我不就好了?” 何筱忍不住想翻个白眼。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么些年来卓然都始终认为叶红旗还在喜欢她了,原因只有一个,智商和情商都太低。 “他不回来,你就不能去看看他?” 卓然瞬间就恍然大悟了。拜红旗所赐,何筱第一次看见卓然脸红的模样,恨不能掏出手机拍下来。 “一句话就想骗我过去?想得美。”卓然犹是嘴硬,见何筱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她,更是恼了,“谁骗你谁是小狗。” 何笑失笑:“行了,懒得跟你比幼稚。” 说完作势要走。卓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叫住她:“先别着急走,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程勉的妈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2322、 赵素韫住院两天了。 何筱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教一个小朋友识字,过肩的齐发整齐地别到耳后,头不经意一偏,隐约可见几丝白发。 何筱放慢了脚步,走到她身边:“赵老师。” 赵老师诧异地抬头,看见何筱时眼里立时闪烁出惊喜的光芒:“笑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没事儿。”听到消息何筱就跑过来了,根本来不及细想,现下才觉得太匆忙。程勉不在,她都不知要用什么身份来面对他的母亲了。“听卓然说您生病了,我过来看看。” 赵老师笑了笑,把书还给小朋友,慈祥地拍拍他的小脑瓜,目送他离开,才站起身,扶住何筱的手,拍了拍:“嗨,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少年的老毛病了。” “您别瞒我,卓然说您得做手术。” “没瞒你。就算是做手术也是个小手术,做完休息一个月又跟正常人一个样了。” 何筱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到底是什么毛病?” 赵老师带何筱三年,也知道她性子犟,只好说:“颅内囊肿。好些年了,一直没什么,只是最近感到左手有些抽筋,还头疼。医生检查说要做个手术,不要紧。” 何筱这才松口气。 之前她的外婆也得过这类病,多年ct复查下来都未发现增大,一直到去世都没产生影响。赵素韫的症状稍微严重一些,但手术治疗之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您应该告诉我的。”何筱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告诉你干嘛?”赵素韫侧首笑着看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还得人昼夜不分守在跟前照顾着?没那个习惯。就拿这次,程勉和他爸爸都不在我身边,我这手术就不做了?” “程伯伯也不在?” “都是忙。一个野外驻训,一个下基层了,就留了个警卫员给我。” 何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巧到了病房,赵素韫招呼警卫员给何筱倒水。何筱看着这个十□岁,在首长夫人面前明显还有些拘谨的战士,自己接过了暖壶。 “本来你伯伯说要从老家找个人来,我说我又不是不能动,做完手术请个护工就得了,熬几天他应该也能回来了。” “程伯伯的工作就不能往后推一推?” “推?”赵素韫笑了,“现在的领导视察,哪个不是提前两三星期甚至一个月就通知的,到时候人家都做好了准备,你一个说不去就不去了?这领导架子你程伯伯可不敢摆。” 越是在高位,越需谨慎和谦虚。程老爷子虽是退了,但有个儿子还在位置上,稍有差池,到时候牵扯的可不就是一个人了。这些事情何筱不是太懂,但能体会。 她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警卫员,顺着她的目光,赵素韫叹了口气:“小伙子太把领导的话当回事了,你一会儿帮我劝劝,让他回连里去,明天不要再来了,我这边没什么需要人照顾的。” 何筱应下来,又问:“什么时候做手术?” “下周三,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那我过来陪您吧。”何筱说的很坚决,并不容她拒绝。 “行啊。”赵素韫答应地很痛快,“我这手术通知单上还得有个人签字才行,回头我跟老程说说,让他全权交给你得了。” 听到这句话,何筱有些不好意思。 赵老师能说出这种话,莫非是听程勉说了什么? 从医院回家的时候,何筱中途去了趟菜市场,买了几条鱼回去,中午就开始跟老何学熬鱼汤。 老何有些纳闷:“好好地怎么突然要学这个?” 之前老何就要教她做菜,一年下来何筱也学会了不少,大部分都是些素菜家常菜,肉类的不常碰,怕一个做不好糟蹋了食材。 “鱼汤补脑,我听人说,常吃鱼的人老了之后得老年痴呆的发病率要低一些。您跟我妈都得吃一些。” 老何失笑:“这还用你操心?快快出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说着把人撵回了客厅。 何筱气馁:“您就教教我。” “那你得老实跟我说说。” 老何自觉自己不算老,还没到傻的地步。闺女如此反常,必有原因。 何筱也知道瞒不过父亲,犹豫了下,说:“程勉的妈妈您还记得吧?赵素韫赵老师,她过两天要做个脑部手术。” 老何哦了一声,想了想:“赵老师那时候确实为你费了不少心,你这样,也是应该的。” 何筱笑了笑:“而且这段时间程伯伯和程勉都不在,我怕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老何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斜眼看她。何筱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你跟程勉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何筱眼神四处乱瞟,明显心虚的表现。 老何哼一声,进了厨房。何筱心一提,正拿不定主意,就听见老何在里面喊她了:“想学就赶紧进来,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何筱咧嘴一笑,跟了进去。 因为怕领导不放心,完不成领导交代的任务,院里负责警卫的领导还是为赵素韫请了个护工。何筱平时上班,只是做手术那天,提前请好了假,一早就到了医院。 赵素韫一夜都未睡好,第二天见到何筱,有些疲惫地笑:“到这个岁数了,还以为什么都不怕了,没想到昨天夜里也会睡不着。” 何筱在她身边坐下:“怕是正常的。 赵素韫摇了摇头,从床头柜里拿出手机:“昨天晚上,老程打过来电话,也没跟我说今天手术的事,挂断了之后,又发过来一条短信,说是让我转达给你。” 说着将手机递了过来。 何筱点开一看。 ——笑笑:多谢你对素韫的照顾,请代为签字。 原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一经程建明这寥寥几个字,签在手术通知单上的字似乎变得千钧重。何筱能够感受到程建明对赵素韫的担心和情意,若非不得已,现在肯定是要守在她身边的。 或许,这就是军人的无奈。即便身处程建明那样的高位,也不能避免。 赵素韫的手术进行地很顺利,并无一些头痛和乏力等不良反应,住院治疗一个月,之后只需静养即可。 有护工在,一切都照顾地很好。何筱也就周六日的时候过去看看她,看得出来,有她在,赵老师心情很不错。 “这炖鱼汤的手艺,是跟你爸学的吧?” 何筱挑眉,有些意外:“您怎么知道的?” 赵老师嗨一声:“那时候在院里,你爸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凡是在你们家吃过饭的,没有不夸的。说实话,那时候可有不少人羡慕你妈妈。” “我可没见我妈夸过,倒是常听她说,因为我爸年轻的时候在炊事班待过,又当过司务长,所以做出来的饭是标准的部队食堂大锅饭味儿。” “常吃就不觉得好了,像你程伯伯,一年下不了几次厨,即便是做的难吃,那也是好的。”赵老师突然叹了口气,“也许我就没这命,程勉这小子也不会做饭,唯一会炒的一道菜是鸡蛋西红柿,每次还都放多盐。”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赵素韫刚做完手术,经常是说着说着就累了,需要休息,每次何筱都是看她睡着再离开。今晚赵素韫睡下的有些晚,何筱给她盖好被子,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她叫来了护工,怕打扰赵老师休息,自己一个人去了公共水房洗保温桶,准备回家。回到病房的时候,却看见护工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长椅上。 何筱问:“怎么了?” 护工笑眯眯地指了指里面:“有人来看赵老师了。” “谁?” 何筱问着,轻轻把门推开了一个逢。 门吱呀一声响,引得屋里的人也回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何筱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明亮的双眼。 是程勉。一身整饬的野战服,英挺的身姿也遮不住他满脸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睛,每每看到她,都是温暖而有神。 怔愣过后,何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程勉以为她要走,匆忙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胳膊:“笑笑。” “小点声。”何筱急忙转过身,向屋里探了探头,才说,“赵老师这几天都睡不好,好不容易睡下,不要吵醒她。” 程勉点点头,笑着凝视她,何筱被他看得不自在,作势要走,又一把被他拽住,稍稍一用力,就被抱住了。 这温暖来得太突然,何筱懵了几秒,才确认这是程勉的怀抱。 “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何筱想抬头,却被他压了下去,“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这个他想念了一个月之久的人,终于真真实实地被他抱到了怀里,程勉满足地简直想感叹一声—— 这实在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何筱不知他心中所想,安分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推了推他,小声说:“旁边有人。” 程勉不情愿地磨蹭了一会儿,终是松开了她。 两人往外面走了走,护工识相地进了病房,还将门关上了。何筱无语地盯着门看,颇有些难为情。 “别看了。”程勉揽住她,“陪我坐会儿。” 何筱试图推开他,可还是被他拐到了长椅上:“你不是来看赵老师的?” “看过了。她老人家被你照顾地很好,刚还跟我说,这姑娘不娶回家你也不用进家门了。” 何筱被他这胡说逗乐了:“瞎编也得靠谱,你没来之前赵老师都已经睡着了。” “是真的。我妈在心里头说的,被我听见了。”程勉偏过头来看她,黑润的眼睛,跳跃着热切的光芒。 何筱几乎都不敢跟他直视了,稍稍避开他的视线,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勉在心里叹一口气:“今天下午,收拾了下回了趟家,发现家里没人,问了门岗才知道,老太太做手术了。” “赵老师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我知道,我也没怪她。” 说着握住了何筱的手,灯光一照,黑白分明。 没上军校之前,程勉的手还很白净。后来因为长年累月的训练,掌心布满了老茧,指关节也有些变形,野外驻训那么一晒,顿时又黑了不少。 何筱看着有趣,反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着他粗粝的掌心。 程勉不由得浑身一震,何筱察觉到了,抬头看他。 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何筱想逃都来不及了。程勉单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只迟疑了一下,就吻了上去。 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触到印象中那抹柔软就再也顾不得了,毫无章法地撬开了她的牙关,钩住了她润湿灵活的舌尖。 何筱觉得自己都没法呼吸了,想逃,却被他紧紧地箍住了腰。用腿踢他,也被他轻而易举地制服了。 就这样胡乱吻了一通,程勉终于松开了她。何筱像得救了一般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程勉低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你怎么这么笨,不知道换气啊?” 何筱瞪他一眼,正要反嘴回去,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沉沉地一声咳嗽。 两人抬头看去,才发现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穿军装的人。 仔细一看,那正是程勉的父亲——程建明。 2423、 一阵惊呆之后,何筱迅速地推开了程勉,站了起来。低头理着头发,不太敢看程建明的表情。程建明神色也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怒气。他当然不会说何筱,只能去训程勉。 “干什么你?穿着军装还敢乱来!” 程勉也才反应过来,前后左右看了看,颇不以为意地说:“又没人。” 程建明眉毛一跳一跳,上来就给了程勉一脚:“没人也得注意影响。”看了何筱一眼,他压低声音,“你脸皮厚是你的事,可笑笑是女孩子,你怎么能强迫人家?!” 因为没躲,那一脚就实打实地踢到了程勉身上。他挑了挑眉,有些无奈。得,也怪自己,谁让他情不自禁了呢。 何筱站在一旁,用余光瞥了眼那父子两。程勉这副挨训的样子她很久没见过了,小时候他犯错,程建明也是这样教育他,那时候他的个子还没现在高,但每次挨训都梗着脖子,保证做到“视线不低于首长的领花”,为此可没少挨打。 回过神,程建明已经训完了,一转身视线正好与何筱相对。后者立马低下头,不敢跟他对视,程副司令员也替儿子羞的慌,什么也没说,越过她就进了病房。 走廊上又安静了下来,何筱与程勉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程连长本来还有些气馁,一见何筱那亮晶晶的眼睛,更懊恼了,抬手敲了她脑瓜一下:“不许笑。” 何筱躲过他的手:“注意影响,程伯伯还在里头呢。” “怕什么?被逮到也是我挨训。”说着程勉伸手顺了顺何筱有些凌乱的头发,“自从上回跟你去了一趟老大院,我在他老人家心目中就变成了强迫,诱拐女孩子的形象了,这辈子估计都没法儿翻身了。” 程连长还真有点儿伤心了。他一五好上进青年,基层连队优秀军官,怎么就成这形象了? 对于程勉的苦肉计,何筱表示再也不会上当了,她戳戳他的脑门:“所以说老实点,别忘了你还有前科。” 程勉笑了笑,想握住她的手,却被何筱眼疾手快地逃了。正巧病房里传来了脚步声,未免再跟程副司令员打照面,何筱及时告辞,并严词拒绝了程勉送她的请求。 见她坚持,程勉只好作罢。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人影,才转身回了病房。 野外驻训结束,程勉本来可以休息两天,但因为连里突发了一件小事,所以休假推迟。差不多过了有一个月,一个周四的晚上,何筱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周五晚八点,带上身份证在你们小区外面等我。 也不说做什么,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何筱第一反应是打个电话过去,号码都输好了,却又摁掉了。因为一般情况下程勉都是打电话的,既然选择发短信,不是不方便,就是另有深意。这一次,何筱猜是后者居多。 想了想,何筱问他:干什么去? 程勉:保密守则第一条,不该问的不要问。 看到这条回复,何筱一下子气笑了。不问就不问,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因为这条保密短信的缘故,何筱周五一整天都静不下心来工作。晚上下班回到家,跟父母一起吃完饭,一边陪老何看军事频道一边等着八点的到来。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何筱发现自己居然可耻地有些期待了。 未免显得太急不可耐,差五分钟八点的时候何筱下了楼。正好电视剧黄金档开播,田女士都没顾得上问她要去哪儿,倒是老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小碎步跑到大门口的时候,程勉已经到了,穿着便装站在路灯下面,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见她向他跑来,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到底是什么事啊?还得带着身份证。” 虽然已经到了五月底,但是这几天刚刚下过雨,晚上依旧是有些冷。程勉没说话,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拉起她的手,说:“走吧。” “去哪儿?” “火车站。” 何筱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去火车站干什么?” 说话间程勉已经拦好车了,见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笑了:“放心,到了火车站你就知道了。先上车。” 何筱将信将疑地跟他上了车,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b市西站。非节假日的时候,这里的人还不算多,程勉打量了下排队人群,转过头对何筱说:“把身份证给我。” 一路过来,何筱的疑惑终于被证实了,他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程勉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看向购票大厅的电子屏:“我们就坐这趟九点二十八分的车,从b市开往株洲,途径洛河。你说要去哪儿?” 何筱心里大约有了答案,只是觉得太突然,有些难以置信:“老大院?” 程勉看着屏幕上的车次号,“要拆的消息传了很多年了,听老爷子说这一次是动真格了。笑笑,再不去,就真看不到了。” 想起那个告别了十几年的地方,何筱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迫切,只是这样就走,会不会显得太匆促?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可以有个准备。” 说的早了怎么还算惊喜?程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只是来回两天。我没有太多时间,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你不要嫌弃。” 她怎么会嫌弃!何筱看着程勉的眼睛,包含着急切和一丝歉疚,顿时就妥协了:“去买票吧。” 趁着程勉排队买票的功夫,何筱给家里和褚恬各打了一个电话,串通好了,才放心。挂了电话,何筱默默地想:不能再这样瞒下去了,等到回来之后,她决定跟家里坦白。告诉他们,她和他的一切。 老大院在洛河以北的一个小县城里。 小县城位于秦淮一线,糅合了南北的气候十分宜人,盛产淡竹,放眼望去,一片片古竹林格外荫郁葳蕤。小县城还有两座山,离部队大院并不远,爬过一个斜坡,在越过一条马路,不过十来步,就能瞧见上山的路了。老大院向外延伸的那条路与县城的主干道交叉形成了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往来车辆比较频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小的中转站,来往车辆都会在这里停。 程勉和何筱到的时间尚早,这里的人还不是很多。一夜未眠,本该是有些疲惫的,但是抵达的那一瞬间,睁眼望见不远处低矮山头上那片片青葱,呼吸着裹着花香的新鲜空气,何筱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程勉就站在后面,等她回过头的时候,才问:“怎么样?” 何筱笑了笑:“很好,非常好。” 这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终于,又回来了。 在中转站简单地吃过早饭,程勉说要找个地方换衣服。何筱就在外面等着,等他出来了,发现他又换回了军装。 她走上前,替他整了整领子:“怎么不穿便装了?” “咱们要去的是军事单位,穿着便装不合适。”程勉低头看着她,“走吧,我已经让老爷子联系好了。” 何筱有些过意不去:“干吗麻烦程伯伯,就算是进不去,在外面看看也好。”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程勉微微一笑,“毕竟是二炮部队的地盘,他出面,方便些。” 两人沿着大斜坡慢慢地往下走,路的尽头,就是导弹旅大院。在何筱的记忆里,这条路的两旁原来都是农田,坡上坡下两个岗哨,一般人从不轻易闯进来,因为在这周围住的人几乎都明白,在这个坡下驻扎了一个很厉害的部队。现在再看,这里的农田上有一半都盖上了房屋,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 变了,终究还是变了。 何筱在心里叹一口气,问:“这里现在仍归导弹旅所有?” “不全是了。”程勉说,“这里驻守了相当于一个排的兵力,负责看守和维护,部分营房名义上划给地方了,但是因为导弹旅还有留守的兵,所以还没怎么动。” “也就是说,这一个排实际上看守的是整个大院?” “没错。” 走了将近十分钟,两人终于到了导弹旅大院的门口。 程勉拿出军官证去跟站岗的士兵登记,何筱就站在一旁,默默地打量着这座大门。大门右侧的服务社已经拆了,那时候田女士还在里面上过几个月的班,不用上学的时候,她就常常跑来这里玩,蹲在大门口,吃着饼干,跟站岗的哨兵说话。哨兵通常都不理她,所以她只好自己一个人跟大门玩儿,用小石头在上面刻字。 看着上面斑驳的印记,何筱不禁有些动容。她终于,找到一些她曾留在这里的痕迹了,虽然它很渺小,很微弱,但却让她感动。 “笑笑?”程勉在叫她了。 何筱正回目光:“可以进了?” “可以了。”他拎过包,拉着她的手向里面走去。 在士兵的带领下,两人先去了招待所把东西放下。另何筱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营房大部分都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只有一些东西设施有所更换,而且看上去虽然旧,却很干净。不用说,肯定是那三个班的战士们的功劳。 送走了士兵,程勉回过来问何筱:“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何筱摇摇头:“出去转转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程勉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下:“走!” 驻守的三个班办公加吃住只占了两栋楼,剩下的营房全部封住了,规定没有命令不能打开。何筱和程勉也就只能从外面看看。 他们是从后面往前逛的,原本是想看看儿时居住的家属楼和幼儿园,却遗憾地发现这里全拆了,以前的服务中心也换成了饲料库,来来往往的小卡拉着一车车的肥料开进开出。家属楼旁边的加油站也彻底趴窝了,只剩下花花草草,照样迎风招展着。 何筱指着拆成一堆废墟的家属楼对程勉说:“我以前就住在营职楼,二层,距离加油站最近,没事做的时候往阳台上一趴,就能看见里面养的花。” “怎么不拔回家养着?那样看着多方便。” 何筱瞅了一眼旁边这个格外没情趣的人,说:“我才不干这种没情趣的事。” 程勉哦了一声:“真的?我怎么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花坛摘花,被首长发现以后落荒而逃的?” 何筱愣了下,想起来之后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着程勉:“你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有一年春天的一个周末,何筱跟小伙伴们一起在外面玩儿,正巧营房前面花坛里的花开了,她跟另外一个小女孩就趁纠察不注意的时候进去摘花。两个人玩着正高兴,没看见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向她们走来,等到两人发现之后,已经为时已晚。男人低着声音问她们在干吗?知不知道随便摘花是不好的行为。纠察听见动静也跑过来了,认出男人是谁后,立马敬礼喊首长。 何筱跟小伙伴傻眼了,互相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决定:逃! 程连长轻咳了两声,表情非常淡定地宣布:“逮你们两的那个人,是我爸。” 何筱像是被噎了一下,眼睛突然睁得老大:“程伯伯——程副司令员?” “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偶然说起,我还真难相信,他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你。这肯定是缘分。” 程勉说,“所以你这辈子只能嫁给我了,否则保不准你的那些糗事哪一天就被抖搂出去了。” 见过这样打击报复的吗?何筱决定送他个白眼。 除了家属楼之外,大院里面大部分楼房都还保存着。电影院,篮球场,礼堂还有仓库,何筱看着这些,好像真正地回到了小时候。仿佛她还能坐在篮球场边,数着蚂蚁看战士们友谊赛,还能等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在营房前跟战士们一起打雪仗,还能在每年八一节的时候在礼堂里听文工团女高音的歌声,还能跟小伙伴们一起在训练场上玩单双杠,等到老何下班的时候跟他一起回家…… 那时候因为贪玩,她几乎年年夏天都要磕破膝盖,送到卫生队消毒涂紫药水的时候,疼地哇哇叫。现在想来,她几乎都要觉得,那种疼,也是一种幸福。 “笑笑?” 程勉碰了碰她的手,何筱回神,看着他,轻轻地笑。 逛完了大半个院子,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出发点。这里有一栋栋成建制的楼房,是整个大院的军人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从头到尾,依次是通信营、发射一营到五营,最末尾的是机关大楼。除此之外这个旅还有许多分队和发射基地,大大小小地散布在整个县城乃至整个市,这个导弹旅大院是总的司令部。 何筱看着那些楼房,说:“老何说过,新兵刚下连的时候是在通信营,也就是最左边的这栋楼。到了部队换防的时候,他提了干,进了机关,也就是最后面的那栋楼。从头走到尾,他跟这个大院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我听老爷子说,何叔叔在这里待了十几年。” “十四年。用老何的话说,人生正青春的的十几年都献给部队了。 程勉握住她的手,摩挲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兵的,哪一个不是这样。部队要的,不过也就是一个人最美好的那几年罢了。” 何筱有些怔然地看着程勉,不知他为何突发这样的感悟。而程勉看着她,却突然笑了笑:“现在想想,这样的美好似乎也没有几年了。真庆幸,在它弃我而去之前,我又把你找回来了。” 听起来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啊,可是硬是戳到了何筱的心窝子。她感到眼眶泛潮,连忙低下了头。过了好久,才声音哑哑地说:“程连长,能不能别随便煽情啊?” 听出她的口是心非,程勉开心地笑了,笑容耀眼的,如同这初夏午后的灿烂阳光。 2524、 晚饭是跟驻守的三个班一起吃的。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何筱才见着主管这三个班的人。不是她料想的军官,而是一个姓霍的四级士官。看样子霍班长应该是三十四五岁,身姿高大威猛,就是皮肤有些黑,一笑就显那一口大白牙了。 霍班长见到程勉时给他敬了个礼,程勉立时站稳,予以还礼。霍班长那黑皮一样的脸登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么多战士在场他没说什么,只是吃过饭陪着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才悄声告诉:他们驻守在这里,不常见着带星的军官,猛地来一个,还真有些不习惯。 程勉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看霍班长的眼神有些变化。 来之前他听父亲程建明说过,在导弹旅在年底就会全部移交地方,这三个班的全部人马都将调到邻市的一个通信工程团,这也是程副司令员曾经待过的部队。而霍班长,从新兵入伍时就一直驻守在这个大院的老兵,年底就四期期满复员了。 “是老霍自己要求的。” 傍晚时下了一场雨,两人沿着一条窄窄的水泥小路往招待所走。 原因其实很简单,本来五级及以上的士官都需要军一级的批复。范围一扩大,需要照顾的人就更多。老霍在老大院待了十几年,又没什么人脉,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这里需要留守,或许他早就退了。而且,士官跟他们军官还不一样。 “部队里那些老士官常说:他们干的是固定工,我们是临时工。想想也挺有道理。”程勉说,“调动对于一个干部来说最平常不过,一个地方待不到三年或许就要走人。可对于一个士官来说,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从入伍到复员,他待过的地方可能也就只有那么一个。” 何筱挺理解老霍的:“换到另外一个地方需要重新开始,跟回到家里一样,都难。更何况,我看得出他对这个大院的感情。”抬头看了看雨后蔚蓝的天空,她说,“如果有可能,我也想一直留在这里。” “那可不行。”程勉反应很快地脱口而出,之后,却又笑了:“不过我相信啊,即使真是这样,我还是能遇见你。” 对自己还真是有自信。 何筱斜眼看着他,没出言打击,只是握紧了他拉着她的手。 回到招待所,何筱才真的感觉到有些累了,进卫生间检查了下热水器,看水温正好,便打算洗澡。 这时何筱才又想起自己什么换洗衣物都没有带,正发愁着,程勉敲门递进来一个包。隔着一条窄逢,他低声嘱咐道:“要穿的衣服都在里面。” 何筱关上门,就这昏黄的灯光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件灰绿色的短袖背心和一条深蓝色的短裤,标准的军用品,不用说,准是程勉的。还有两件就是女性用品了,因为男的肯定不穿这个。 何筱翻看着这套内衣内裤,脸都快红烫成煮熟的虾子了。将东西塞回包里,她一把拉开卫生间的门,正好程勉端着个盆哼着调子从她面前经过,见她表情复杂地站在门口,先是一愣,继而又像是恍悟了一般:“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何筱简直想跳起来掐他的脸,忍了忍还是忍住了:“我问你,东西是谁准备的?” 身为一男人,一个单身了二十七年的男人,程勉也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了:“那什么,肯定是赵老师准备的。” 也不想想,他一大老爷们哪儿会买这个。再说了,想买也得知道尺寸啊。这么想着,程勉的眼睛不自觉地开始乱瞟。何筱敏锐地察觉到了,衣服领子一揪,横眉训斥道:“眼神不许开小差!” 程连长本身还有些心虚,一听这话忍不住乐了。 小时候惹事之后程副司令员经常罚他站,正好何筱那时候是赵素韫的学生,家里没人的时候就会来他们家写作业。他们两个人,一人站在客厅一角,一人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 嘴巴说不了话,程勉只好用眼神跟何筱交流,偏偏何筱一心做个三好学生,眼睛都粘作业本上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程勉只能干着急,被程副司令员发现之后,就用这句话训他。 “我不看,行了吧?”程勉闭上眼睛,“另外两件是我给你准备的,虽然是旧的,但我洗过两遍,别嫌弃啊。” 何筱瞥他一眼,又折身回了卫生间。随后外面响起一声关门声,想必是程勉端着盆出去了。何筱松了口气,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依旧红着脸。 想想她的反应是有些大。可自从她长大懂事以后,这些贴身的小东西能买就自己买了。主要原因不是发育不好羞于见人,而是正好相反,相较于身材而言,她的胸脯发育得确实有些傲人。 在大学澡堂洗澡的时候,何筱就偶然听见过一些陌生人的窃窃私语,虽不带恶意,但还是有些难堪。而且整体发育不对称,买内衣的时候就有些麻烦,田女士就曾说她太不会长,未免听她多唠叨,何筱干脆自己买。 手里的这个,还是第一个经过男人的手递到她这里的。 何筱尽量克制住皮肤微痒的感觉,打开花洒,匆匆地冲了个澡,就套上衣服出去了。 程勉已经在公共水房洗完澡回来了,正坐在床边喝水,不经意地一抬眼,看见何筱出来,手就举着杯子僵在了那里。看了老半晌才转过头,猛地喝下一口,掩饰微动的喉结。 何筱擦完头,回过身见程勉还在,随口问道:“还不睡觉吗?” “睡,当然睡。”程勉表情有些古怪地站了起来,一把扯开床上的被子,准备睡觉。 何筱见状一愣,连忙拦住他。 “你,你在这睡?”说这话的何筱脸色微红,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其他。 程勉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又连忙别过脸去。 “我去别的房间。” 他压着声音说完,像是在躲着什么,直接开门走了出去。何筱看着他落在床上的东西,正准备开口叫他,就见他转身走了回来。 四目对视,程勉有些无奈:“忘了当初多跟霍班长要一间房了。” 何筱也懵了,看着他,傻傻地问:“那怎么办?” 程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我去跟老霍他们挤挤得了,一晚而已。”说完就何筱还在发傻,就揉了揉她的脑袋,“去,把东西拿给我。” 何筱哦了一声,转身把东西递给了他。见他拿了就走,才回过神,开口叫住他:“程勉!”她迟疑了下,对他说:“要不,你就在这里睡吧。” 程勉表情有变,何筱连忙补充:“我是说,这么晚了,你就别去打扰他们了,也不好看。” 虽说他们来的是两个人,但老霍已经自发自动地认为她是他的家属了。现在分房睡,多少会让人觉得奇怪。 程勉微叹口气:“没事。”他表情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定力可没你想的那么好,吓到你,怎么办?” 何筱睁大眼睛看着他。 程勉挑挑眉:“你不信?” 随后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何筱顿时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就伸手把他推了出去,一把关上了门。 程勉看着瞬间关上的大门,也不气,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地对里面的人说道:“何筱同志,你虽然无情的拒绝了我,但我还是要最后送你五个字。那就是——早晚有一天!” 准确地领悟到程勉没说出口的那句话,里面发出一声暴喝:“赶紧消失,你个流氓!” 摸不着,口头调戏调戏还是可以的吧? 程连长非常满足地走人了。 2625、 第二天早起,小县城的雨势逐渐大了起来。霍班长一早就安排好了车,直接送何筱和程勉去洛河火车站,免除了路途的中转。 临走之前,何筱站在营房前回头看了老大院一眼。雨水打在葱郁大树上的哗哗声响在耳畔,隔着这巨大的雨幕,何筱远远地看见了操场尽头那四个竖起的牌子。白底红字犹在,而且被雨水洗过,越发显得清晰了。 第二炮兵。 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彻底变样。何筱觉得有些伤感,但同时又有些欣慰。最起码,它最后存活在她脑海中的,还是它曾经应有的样子。这就足够了。 回程的火车奇快。从洛河到b市的四百公里,中途只停了五站,下午三四点钟就到了b市。程勉只有两天的假,周日晚饭前就得赶回家,而且t师驻地跟何筱家所在的小区又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程勉把何筱送回家,就准备匆匆赶回部队。 何筱目送他离去,进了小区的大门才想起来,她有件事儿忘记告诉他了。 等下次吧,得挑个好时候。何筱在心里乐呵呵地想。 回到家里,客厅里只有老何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何筱见怪不怪了,老何现在年纪大了,不爱看店,带了个徒弟,每天去店里溜达一圈儿就回来歇着了。 “我妈呢?” 老何瞅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她的房间。 “在我屋里?”何筱就手推开她房间的门,看见里面的人,愣住了,“恬恬,你、你怎么在这儿?” 褚恬正坐在那儿发愁呢,看见何筱就像看见救星一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想起田女士还在场,就转过身对她说:“阿姨,笑笑回来了,我先回了。” 田女士坐在那儿低头织着毛衣,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褚恬就如蒙大赦般拿起包准备开溜了。何筱拦住她:“别着急,我送你。” 褚恬看了田女士一眼,见她没反对,便搀着何筱的胳膊紧着往外走。 到了门外,何筱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来我家了?” 褚恬委屈:“你当是我自己来的啊,我是被田阿姨叫过来的。” “我妈没事儿叫你来干嘛?” “还不是因为你。”褚恬翻了个白眼,“我问你,你当初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妈说的?” 何筱想了想:“我说你心情不好,想让我去你家陪你两天。” “你是不是说我因为失恋心情不好,怕我有什么想不开所以要去我家陪我?”褚恬说得咬牙切齿,看何筱一脸恍悟的表情,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今天上午我接的田阿姨的电话,说是让我跟你一起回家吃午饭,打你电话怎么也接不通,只好打给我。还说失恋没什么大不了,天底下男的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就纳了闷了,我什么时候失恋了,何笑笑同志!” 何筱有些心虚。其实是田女士问的,说褚恬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失恋了,她就那么随口一应,压根儿没多想。 褚恬又捏了她脸蛋一下,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我也是没办法了,找不出理由,只好老实交代了。” 这下该轮到何筱发愁了。不过幸好她去老大院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深吸一口气,何筱又推开了家门。 这一回两人都在客厅里坐着,老何抬头看她一眼,问:“送恬恬走了?” 何筱嗯了一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酝酿了下,她开口道:“爸,妈,我有事儿跟你们说。” “先别着急,”老何打断她,“这两天你去哪儿了?连恬恬也不告诉,害我跟你妈担心了一下午。” 何筱说了句没去哪儿,接着就听田女士咳了一声,于是就只好老实交代:“我去——老大院了,跟程勉一起。” 话一出口,老何感到意外地哦了一声。人他倒是猜出来了,只是这个地点——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儿了?” 何筱抿抿唇:“我听人说,再过不久老大院就拆了。我这次去的时候,家属楼都已经拆了一半了。” “那旅里面还派没派人在那儿驻守?” “有三个班。” 老何点了点头,眼神明显有了放空的趋势。许久,才感叹了一声:“多少年没回去的老地方了,说话间,就要拆了。” “拆就拆!留着还能让你住?”田瑛略显不耐地打断老何的话,之后看向何筱,“是你自己要去,还是程勉那小子撺掇你过去的?”说完不待何筱回答,就自己下了结论,“甭问了,准是那小子。小时候他就不教你学好,带着你到处疯跑,为此老程都打他训他多少次了,也没见改。现在也得二十六七岁了,怎么还这样?” 虽然确实是程勉带她去的,但何筱听了母亲的话,还是有点不舒服:“我很早之前就想去了,程勉也知道。正好这两天有了时间,我们就去了一趟。这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跟着他乱跑的时候了。” “那你倒是跟我们说实话啊,拿褚恬当什么借口?还不是怕我知道。” “谁说我怕了!”何筱顾不上看老何给她使的眼色,梗着脖子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跟程勉在一起了。” 田瑛惊住了,张大嘴巴,看着何筱。 话既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何筱觉得索性就说清楚:“现在你们也知道了,以后别逼我相亲,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了。” 说完站起身,回了房间,剩下田女士跟老何面面相觑。 田瑛:“老何,你听清楚笑笑刚刚说什么了吗?” 老何也刚缓过神:“哦,笑笑说她有对象了,我估摸着过两年就能嫁出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田瑛怒了,撂下四个字:“我不同意!” 原本何筱是想找个机会让田瑛见上程勉一面的,只是如今看母亲的态度,觉得这事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事情本来是想瞒着程勉的,但是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褚恬那边不小心说漏了嘴,虽然只提及了一点点,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一想,也就猜到了。 一个周日的午后,加班的何筱接到了程勉的电话。此时距离事情过去已经两周多了,六月中下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中心的中央空调已经开始工作,每间屋子温度都极低。何筱不敢再午睡,怕受凉了感冒。 “怎么这会儿打电话了?不是午休时间?” “没事。”程勉低着声音,听上去有些哑,“这两天上面来人检查,光忙着应付了。” “送走了?” “走了。”程勉笑了笑,“终于腾出时间来给你打电话了,想我没?” 何筱特想把手伸进电话那头揪一揪他的耳朵,不想他得意,索性没说话。 “何筱?”程勉不依不饶,“到底想我没?” “没想。” 她往长袖外套里缩了缩,带点儿鼻音地说,听上去有点儿像撒娇。程勉一下子乐了:“得,等哪天有空了,还带你出去玩儿。” 何筱恼羞成怒:“程勉!” 程勉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眯了眯眼睛:“用我们徐指导的话说,我现在这么辛苦,那纯粹是在攒老婆本,等哪天攒够了,你就准备跟我走吧。” 何筱被调戏的已经很淡定了:“程勉,你知道我突然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从前院里的丁巍说你的那句话了,是什么来着?” “这孙子说我脸皮跟kv坦克的装甲板一个厚度,五十毫米反坦克炮打上来都能被反弹回去。”程勉很认真地回忆了下,随后嘶了一声,“可这孙子还说了,脸皮不厚也不行,尤其是在讨老婆这件事儿上。现在想想,我还真有点儿佩服他当时的真知灼见。” 何筱笑了,笑到最后,微微有些难过。她知道程勉大概都知道了,但他还是那样,什么也不说。是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隐忍的人,还是只是因为她? “程勉——”何筱低声说着,却突然听见那头有人在叫他,似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问,“怎么了?” 程勉离开了下,而后告诉她:“突然发生了点小事,我去看看,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 何筱只得咽下话头:“好。” 被迫挂断电话之后,程勉看向赵小果:“怎么回事?” 赵小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长,五、五班有个兵在闹情绪,班长说让您赶紧上去看看。” “闹什么情绪?” 程勉眉头微皱,连忙大步上了楼。 五班的门口围了不少人,程勉走近了才发现五班宿舍里是一团乱,桌子椅子摆放的乱七八糟,地上还散落了不少物品。五班几个兵正在班长的带领下压制闹事的那个兵,用背包绳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就这还制服不住,被捆的那个死命还要往外冲。 程勉眼神一凛,叫来了副班长:“怎么回事?闹成这样!” 班副头疼地看着程勉:“连长,我们真拿这个兵没办法。” 事情是这样的。 早上起床号吹响之后,这个兵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早操也不出,班长问起来就说不舒服。吃过早饭,他就找班长请假,想回家。班长问起原因,还不说。 这个兵是刚下连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兵,班长没那权力更没那胆子批他假独自外出,更何况连理由也不说,这个请求当然得驳回。这个兵先是没说什么,之后又找班长请了三四次的假,五班长不耐烦了,只能跟他说:请假,行,我是没权力给你批,但我能给你往上报。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兵不说话了,上午刚送走了检查的领导,中午趁大家都在午休的时候,准备收拾东西偷偷溜走,人躲到厕所,正要翻出去的时候,被人给逮住了。幸好逮他的人跟他一个班,就压着回到了班里。就这回家的念头还没断,班长怎么拦都拦不住,依旧要出去。 程勉听完,看了眼那帮乱成一团的兵,不禁抬高声音喝止道:“都给我住手!乱成这样像什么话?” 几个兵还不敢松手,生怕人跑了。五班长喘着粗气:“连长,他想跑。” 程勉一把拨开人群,看见几乎被绑成粽子的那个兵,简直要气笑了:“人都绑成这样还跑什么跑?立刻给我松手!” 被绑的那个人叫孙汝阳,正仰躺在床上剧烈地挣扎着,看样子就算拿一百个背包绳捆他也能给挣脱断了。 一看清楚是谁,程勉也感觉头疼。又是一个从大院里来的兵,这种兵乖乖听话最好,一旦闹起事来,还真不好弄。 程勉扣住他的肩膀,见他还要挣脱,不由得暗暗使了大力:“别动!” 孙汝阳见是连长来了,知道他注定溜不出去了,松懈下来,浑身的劲儿没了。 程勉拍拍他的脸,说:“怎么回事?” 孙汝阳闭上眼睛,声音很低很哑地说:“连长,您别问了,我现在就想出去!” “没人不让你出去。但你要请假,总要有个事由才能批,这是纪律。” “我管他妈什么纪律,老子现在就要出去!”孙汝阳怒吼一声,要不是绑着,估计撕了程勉的可能性都有。 程勉并不生气,他抬抬手,叫来了赵小果:“去问总机要b军区孙副参谋长家的电话,就说我有事找他。” 孙汝阳瞬间睁开双眼:“你敢找他?” 程勉冷冷地看着他:“我现在已经没法跟你谈了!” 孙汝阳双目圆睁,死瞪着程勉。程勉丝毫也不躲闪,而后拔脚转身就走,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咚地一声,转身一看,原来是孙汝阳想站起来却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看着他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程勉叹了口气,示意屋里的兵都出去,他要单独跟他谈谈。 程勉把孙汝阳从地上扶了起来,之后又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五班长绑的很有技术性,不会太紧,却又让他挣不脱。 孙汝阳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双手自由之后,情绪却突然崩溃了,低头把脸埋进了双手中:“连长,我不想当这个兵了。” “为什么?” “没意思,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意思,我不喜欢部队,不想当兵,我没法儿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那当初何必还要来?” “是我爸。”孙汝阳抬起头,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我不想来,他非要让我来。他的一辈子都浪费在这儿了,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我妈是傻子才跟着他。现在哪儿还有女孩儿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 程勉听了这话,瞬间有种噎住的感觉:“你别告诉我,你不想当兵是因为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面对连长杀人一般的目光,孙汝阳觉得他要是说是估计就要血溅当场了。 程勉又问:“你想出去,是不是要去见你女朋友?” 孙汝阳怯怯地点了点头。 程勉深吸一口气: “就算因为这个,你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何必搞这么一出?荒谬!胡闹!”说到最后,他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了。 孙汝阳被教育一顿,少爷脾气也上来了,涨红着脸据理力争道:“这种事谁能说得出口?连长你知道我跟我女朋友在一起几年了吗?六年了,到头来她要跟我分手!” 六年算个p,我跟我女朋友七年没见过面也不照样过来了吗? 程勉特想这样骂他,可到底还是忍住了,保持了连长的风范:“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她要跟你分手?” 孙汝阳很伤感:“她说我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那这跟你当兵有什么关系?” 孙汝阳颇为心虚:“要不是人在部队,我现在就可以面对面地跟她说清楚。” 程勉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积累的好修养在孙汝阳面前彻底没用了,原地打转了几圈,他站定,看了眼孙汝阳,说:“你跟我下来。” 他带着孙汝阳回到了办公室,先给司务长打了个电话,跟他交代了几句,而后对孙汝阳说:“我让你出去,正好司务长一会儿要出去采买,你坐他的车。但我有个要求,你必须在司务长的陪同下行动,怎么样?” 想起司务长魁梧的身型,孙汝阳有些不情愿,可又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那抓紧时间准备吧,晚饭前必须赶回。” 孙汝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 看着对方一脸连长你可千万别出尔反尔的表情,程勉笑了:“别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他说,“记住,你要挽留的,永远都是值得挽留的人。” 孙汝阳使劲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连长,文书没给我爸打电话吧?” “你还有脸问!” 程勉拿起一本书,作势欲砸他,孙汝阳孙子一样地赶紧溜了。 跑得还挺快。 程勉无奈地一笑,望着手里那本论持久战,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比战争还难搞的,就是爱情。 2726、 在距离建军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师党委突然传达下来一道命令。今年八一不再有文工团下基层表演的庆祝活动,而是由各单位自行准备节目,举行全师汇演,地点就在八一礼堂。 此命令一下,t师顿时热闹起来了。部队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而且这群人中不少还真有两把刷子,好不容易有了训练之外的娱乐项目,自然各个都是奋勇争先。相比之下,侦察营就有点过分安静了。 眼看着兄弟连队准备地热火朝天,一向喜欢以静制动地徐指导也有些坐不住了,一天训练结束之后,逮着程勉问道:“老周和老马什么意思,难不成今年咱们营不上节目?” 程勉刚洗完澡,擦着头发说道:“上,不过营里面的意思是让咱们自己准备。” “那得抓紧了。”徐沂眉头微蹙,敲敲桌子,“这离彩排可没几天了。” “不着急。”程勉回过头笑了笑,“准备个节目不是什么问题,难的是要有新意。” 徐沂哦了一声,饶有趣味地问:“我看你是有主意了,说说看?” “我记得去年有个前线话剧团下来演出,战士们反响挺不错的。” 话剧?徐沂微微沉吟:“主意是不错,但是时间够么?” “那就缩短时间,半小时足够。现在不是什么都讲究微型么?咱们就来个微型话剧。” “也好。”徐沂点了点头,“新意就体现在内容上,反映连史和军史的故事估计战士们都看腻了,写一点新的题材。” 程勉顺水推舟:“全权交由书记你负责了。” 徐指导微哂:“你是早就想好了是吧?我跟你可都是行伍出身,你写不来,我就写得来?我可以负责当场记、剧务,监制什么都行,写剧本的事儿你另找别人。”见程勉想说什么,他伸手挡住了,“行了,我等会儿还有个会,先走一步。” 程勉见拦不住,直接送徐指导一句:“有你这么孙子的吗?” 骂归骂,麻烦事儿照样还得解决。 程勉眯眼看着窗外的阳光,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阵子,翻开手机,拨通了何筱的电话。那边何筱正在回家路上,接到电话听他说完,忍不住惊讶反问:“你想让我写剧本?我怎么行?” 程勉双手插在兜里,斜靠窗前:“别谦虚。你那时候经常在我家写作业,我可不止一次听赵老师夸你作文写的好了。” “那是作文,跟剧本怎么能一样?别胡闹。” 听她那语气,程勉忍不住笑了:“没开玩笑,我相信你,笑笑。” 下了公交,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何筱仔细想了想:“可是我写什么?” “随你。”生怕人不干,程连长尽量放宽要求。 何筱犹豫了下:“你让我想想。” 挂了电话,何筱开始认真琢磨起这件事来。 程勉还真没说错,她文字功底是不错,小学到高中,作文不知被当做优秀范文念过多少次了,到了大学,还给班级活动编过小品,写过发言稿。只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提笔再写,还真无从下手。 吃过晚饭,帮老何刷完碗之后,何筱一头扎进屋里,开始了“创作”。先从网上找了一些剧本来看,都是千篇一律弘扬主旋律的,着实没什么意思。 关了网页,何筱对着电脑发呆,脑子里是空空的一片。忽然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下,何筱拿过来一看,见是垃圾短信,又把手机扔回了一旁,走到饮水机旁去为自己倒了杯水,这接水的功夫,脑子里有一道念头飞快地闪过。 何筱站在原地不敢动,待确确实实抓住这个想法之后,飞快地回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间或停下来思考一下,很快就又继续,整整一个小时的功夫,就写出了两页。 精简出大纲,何筱传到手机上给程勉发了过去。之后抓心挠肝地等了半小时左右,那边才来了个回复:“正在师部开会,大纲已阅,我和徐指导员一致认为内容新颖有趣,活泼别致。特传达组织意见:望再接再厉!” 看完这条短信,何筱立刻就能想象出某连长在打这些字时那脸上得意的表情,当即决定回复两个字过去:“滚蛋。” 差不多花费两天的功夫,何筱把剧本的初稿写了出来,之后给程勉发短信:剧本写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你看下,给点意见。 那边回复:上午十点,你们小区门外等我。 何筱看了眼时间,正是上午八点整。屋外面静悄悄的,老何陪田女士出去了,家里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微微的,何筱有些庆幸,低头回复了程勉一条:好的,我等你。 程勉其实昨天晚上就已经请假回家了,只是时间太晚,就没有去见何筱。今晨起了个大早,早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要出门,被赵老师拽着耳朵拎到了饭桌上。趁他吃早饭的功夫,又扔给他一个车钥匙。 程勉有些诧异地看着母亲:“什么东西?” “你爸的车在家,你要有什么特殊情况需要用车,就开着去。” 程勉拿着车钥匙,不由得笑了:“妈,您老是不是知道我一早出去是要见何筱啊?” 见心思被戳破,赵老师有些恼羞成怒:“拿了东西赶紧给我滚蛋。” 程勉给了赵老师一个拥抱,跑步到院里的车库。里面赫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低调却又不乏霸气,相比开惯了的老周的小吉普,眼前这新车档次一下子提高了不是一个档次。程勉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赵老师的用意了,开出去,长脸! 随手试了下车,程勉开着它正式上路了,没多久就到在了何筱家小区的门外。看了下表,还不到九点。 还是有些心急了。程勉微叹一声,取出手机来给何筱打电话,只是等他刚把号码调出来,就听见有人在敲他的车窗。抬头一看,看到的人让他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因为车外的人正是何筱的父母——何旭东和田瑛。 程勉合上手机,立刻下了车。迅速整理下着装,他朗声向何旭东和田瑛打招呼:“伯父伯母好,我是程勉。” 老何哦了一声,颇为得意地对田瑛说:“你看,我没说错吧,这小子就是程勉。虽然好几年没见了,可还是能认出来。” 田女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仔细细打量了程勉一番,看得他微微有些紧张。之后把菜篮子递给一旁的何旭东,对他说:“老何,你先去别处走走,我跟他谈谈。” 闻言,程勉和老何俱是一愣。 老何给她使眼色,让她别乱来。田女士假装恼怒地推了推老何,随后又嘱咐,“让你去就去,先别急着上楼。” 程勉顿时就明白了,看着老何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他对田瑛笑了笑,礼节周全地说:“阿姨,我们到哪儿谈?” 田瑛看了他一眼:“再往那边点吧。” 程勉请田瑛上了车,把车开到了距离小区一百米的大树下停了下来,熄了火。田瑛坐在副驾上,时不时地打量着他,尤其是他那身军装。 “我记得笑笑爸爸转业那年,你才刚上军校吧?现在都已经是上尉了,不过才七八年。你在哪儿工作来着?” “b军区下属某集团军t师,现在在师属侦察营下辖的侦察连当连长。就在b市郊区,两小时车程就到了。” “那还不算远。”田瑛调整了下坐姿,“这么多年没见,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阿姨本该跟你说些好听的话。但是程勉——”她看着他,“阿姨顾不得那么多了。” “没事。”程勉的表情平静且温和,似是早已料到她要说什么了,“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不知怎么,看着他,田瑛倒有些说不出口了。酝酿了好久,她才迟缓地开口:“程勉,阿姨不同意你跟笑笑在一起。当朋友可以,但更深一步的,我不能同意。” 程勉短暂地沉默了下,而后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笑笑这一个女儿,我不想,也不能看着她吃苦。” 程勉正视前方,放在膝头的双手缓缓收紧:“阿姨,我不会的。” “别把话说得这么早。很多时候她受不受委屈,不是由你做主的。别忘了,你还穿着一身军装!” 听到这句话,程勉有些惊讶:“您反对我,是因为我是个军人?” “没错。”田瑛的表情很严肃,“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当军嫂,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远离那个地方。” 程勉觉得难以理解:“阿姨——”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田瑛打断他,“你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又是个男孩子,可能没法儿理解。但是问你的妈妈,她绝对是深有体会的。” “我从没听她抱怨过。” “那是你妈妈贤惠。在大院相处那么几年,我很佩服她,有时候听她说起过去的事,也很羡慕。你小时候家里条件好,疼你照顾你的人那么多,你妈妈也不太犯难,不像我,你何叔叔当兵在外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带着笑笑,那种哭着过的日子,我是真不想再回忆了。”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程勉说,“只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相信,我不会让笑笑到那种地步。” “保证没有用啊,孩子。”田瑛叹了口气,“你现在人是在b市,可是如果哪一天你外调了呢?笑笑要不要跟你一起过去?如果过去了,她的工作怎么办?她怀孕了怎么办?孩子出什么事了你不在家,我们又照顾不到怎么办?如果她不过去,你们就这样两地分居?” 问题一下子向他砸过来,程勉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不要觉得这些都没可能,你人在部队,要想往上走,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看看你爸爸,家里面也不是没有人,可照样不是轮换了那么多地方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跟他又有什么区别?再者说,部队是个什么地方?我在那儿待了十几年我太清楚了,说不好听些,那就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我知道你有本事,即便是靠你自己在那地方干到退休也没问题。可凡事就怕个万一,如果真有点什么事,你让笑笑如何自处?程勉,这种事我真是连设想都不愿意。” 话音落定,车厢里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 许久,程勉才低声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哑:“阿姨,我没想那么多,也觉得不用想那么多。我爱她,就足够了。” “那是你们小年轻的想法。不过没关系,这些我替你们想到就行了。”田瑛板着脸没去看程勉,“不要怪阿姨自私,这些话我是没法儿跟笑笑说,因为她听不进去,所以还是你告诉她吧。” 田瑛说完,就下了车。 程勉保持着姿势安静无声地坐在那里,直到脊背僵直,才微微松动全身。外面的日光越来越强烈,虽然热气被阻隔在了玻璃窗外,但他还是有些焦躁。 他设想过太多他不会被认同的原因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他无力也无法去改变的原因。 心中的不安像无底洞一样不断扩大,程勉靠向椅背,一时感到有些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第一更,还有第二更,晚上回来更新! 买了vip的姑娘记得多留言哦,这样我就可以给大家送积分了,:) 2827、 在车上静坐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敲车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程勉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敲窗户的人。站在外面的何筱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指了指他的车窗。程勉滑下窗户,对她说:“上来吧,外面热。” 何筱绕到副驾上了车:“这是谁的车?不像你之前开的。” 程勉伸手捏了捏眉间:“程副司令员的,怎么样?” “不错。”何筱抬起头四顾打量了下,“再往前面开开,在你的车里面说就可以。” 程勉动作缓慢地启动引擎,将车开离了距离小区两条街的地方,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了下来。期间何筱一直在翻包,等车停稳把打印出来的初稿和一支笔递给了程勉。 “首长过目,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看得出来,何筱心情很好,这说明她什么都还不知道。 程勉接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极清浅的笑了下。随手翻了几张,他又合上了:“就这样吧,我相信你。” “才看了几眼,就说相信我?”何筱瞥他一眼,却也没过多追究,“不过以我的水平也只能这样了,你拿回去跟徐沂再研究研究,不合适的地方再改就是了。” “好。”程勉看着她,一口答应下来。 何筱也终于察觉出程勉的不对劲了,因为话如此之少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 程勉干脆利落地否认,伸手揉了揉何筱的长发,“我啊,就是怕你累着。” “也不算累。”何筱笑了笑,很认真地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上大学的时候第一志愿想报中文,后来分不够被调剂到了别的专业,整天忙于学习,很少有时间看我想看的书,写我想写的东西了。” 程勉还真没听她提起过,不由得问:“哪个学校?” “很普通的一个学校,不值一提。” “怎么会?用赵老师的话说,你从小到大都学习那么好。” “学习再好有什么用。”提起那段黑暗的日子,何筱即便是故作洒脱也掩盖不了语气中的遗憾,“高考前三个月,我曾严重厌学。” 高三上学期,因为失眠和关节炎的原因,何筱转到了离家近的校区。那时候距离高考就剩一百多天了,整体的学习气氛特别压抑和紧张,何筱转来的第二天全年级就举行了一次月考。 复习进度没有衔接上,何筱几乎是毫无准备,索性放开了上考场,结果成绩倒是出人意料的好,考了全年级第一。 班主任当时喜不自胜,可同班同学的压力却突然因为她大了许多。原本的年级第一是她的同桌,因为这个不跟她说话了,而且时不时在她认真学习的时候冷嘲热讽几句,班里其他同学见到她也很少跟她打招呼,几乎当她不存在。 后来何筱受不了同桌的折磨,一个人搬到了最前面,在这种诡异的学习气氛中,熬到了高考结束。成绩,自然很不理想。 “后来我想想,也许当初大家都没有错,所有人都因为高考而压力大到快要崩溃。但是当时,拿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讨厌你的同学们?”程勉看着她,轻声问。 “更多的是遗憾,我上不了我想去的学校,还没有勇气再来一年。” 看得出来何筱有些伤感,程勉故意逗她:“我记得,那时候赵老师问你长大了想读哪个学校,你总是张口闭口清华。我在旁边听着牙根儿痒,因为你走了之后赵老师总是揪着我耳朵说:看看人家笑笑多有志气!” 何筱还真被逗乐了,掐了他脸一把:“我什么时候说过考清华了?我只记得自己说过要考北大。” 程勉趁势握住她的手:“反正都一样。” “在你看来都一样,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何筱想抽自己手回来,抽不动,只好别过脸:“你怎么会知道?我那时候最想读的不是什么北大,也不是什么中文,从你考上陆指起,我想考的学校就一样,那就是军校。” 程勉微愣。何筱看他一眼,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像扎在心上的针一样,刺得他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何筱起先还有些挣扎,可他箍住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只得放弃,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对不起。”程勉吻了下她的头发,声音沙哑地说着。 何筱使劲地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他?是她自己没做好。 可程勉还是不停地向她道歉,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曾经以为她就这么把他给忘了,却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她还为了与他并肩而那样努力过。甚至就在刚刚,他还因为田瑛的话而对他们的未来感到希望渺茫。程勉觉得她还真没骂错他,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过了好久,程勉才松开手。 何筱恢复理智,顿时觉得刚才太难堪了,为了掩饰,她抬头瞪了程勉一眼:“你真是太讨厌了,凭什么你心情不好,得把我也惹得难受?” 程勉笑了,笑得特得意:“心有灵犀,笑笑同志,这说明你已经爱上我了。” 何筱又忍不住拧了他一下。 程勉脚下生风,干劲十足地回到了侦察连。 刚进入连队的大门,迎面走来了司务长,两人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之时程勉又叫住了他:“孙汝阳那事儿处理的怎么样了?” “别提有多好了。”司务长笑眯眯地,“那天那个女孩儿跟他妈妈一起来了,三人在咖啡厅里谈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两人亲密的哟,他妈妈还以为我是小孙的什么人,拉着我直问有对象没,说家里还有个亲戚没结婚。” 程勉:“……” 进了宿舍,程勉把何筱写的稿子给了正在看书的徐指导员:“这是剧本初稿,你看看,给微调下。” 徐沂哦了声,见他转脚又要出去,不由得问:“你干什么去?” 程连长头也不回地给了两字:“取经!” 孙汝阳一脸忐忑不安地被请进了活动室,程勉正坐在一旁写着什么,见他进来,抬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你跟你女朋友现在怎么样?” 孙汝阳怔怔地答:“我们俩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程勉头也不抬地问。 孙汝阳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程勉也意识到这个问法不太合适,他合上手中的笔,放下连长的架子,问:“她为什么要跟你分手?” “嗨,能有什么,就是嫌我这段时间忽略她了,哄一哄就好了。” 孙汝阳不好意思地说:“说起来,连长我还得感谢你!” “我听司务长说你见过她父母了,他们没有反对你们在一起?”程勉很是诚恳地问。 孙汝阳觉得今儿的连长有点儿怪,可又不敢不回答他的问题:“连长,说实话,就我目前新兵蛋子的身份,人父母肯定是不能同意。好在,我还有招。” “说来听听?” 孙汝阳一拍胸脯:“我就跟他们说,我不会一辈子都是新兵蛋子的。明年我就考军校,出来我就是军官了!” 程勉:“……”他要不要告诉他,即便是成了军官,也不一定管用? 扒了扒头发,程勉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孙汝阳有些不放心,临走前还问:“连长,我军校毕业,就能跟您一样了吧?” 看着他充满期盼的眼神,程勉只好认真地问答他:“原则上,是这样。” 孙汝阳心满意足地走了,程勉把手中的笔一扔,放松全身靠进了椅子里。看着窗外越来越烈的日光,自嘲一笑:病急乱投医,还真是要不得! 身为一名军人,程勉能用于伤春悲秋的时间并不多。前段时间,驻训结束没多久,连里就有一个战士外出执行任务时遭遇车祸,当场死亡。那是一个今年年底就打算复员的兵,事出之后,连里的气氛很是低迷了一阵。 由于牵扯到责任认定以及赔款补偿等,事情办了两个多月才有了结果。拿到赔款和抚恤金之后,战士的家人就要带着他的骨灰返乡。考虑到他的双亲已经年迈,营里决定让程勉和战士生前的班长一同护送他们回家,而且营里和连里都各拿出一份心意,由程勉一同交给战士的父母。 来来回回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刚回到连里没两天,侦察连又出了一起士兵当街打人的事件。事出的时候程勉正在师部开会,当即被营长老马召回,请假回家的徐沂也急忙往回赶。 “怎么回事?”程勉一下了车,看见站在营房门口的副连长老吴,张口就问。 一向笑眯眯的老吴也笑不出来了:“是张立军这小子,前天晚上喝多了,跟人打了起来。说起来这小子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下手狠了点。那人家里也是有点儿本事的,查出来之后找到咱们师里来,现在大小领导都知道这事儿了,正在商量处理办法。” 程勉眉头一皱,二话不说地去了老马的办公室。 老马正因为张立军惹下的这个烂摊子接电话接的焦头烂额,看见程勉进来,也没什么好脾气。当即拿起一份文件,就想砸向他:“看看你带的好兵!” 程勉也知道老马正在气头上,暂时还不敢帮张立军求情,只问:“什么结果?” “结果?拉去枪毙!”老马发完脾气,坐回了椅子里,见程勉还讪讪地站在原地,哼了一声,说,“你程勉带出来的兵都是艺高胆大啊,给人一顿教训就算完了,用得着非得打进医院才罢手?” “营长,您不知道情况。”程勉说,“这几天刚送走我们连里那个牺牲的战士,张立军跟他是老乡,一个地方来的,交情很深,心里不好受,才喝多了。” “你别替他找借口!你我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被打的人理解不了,被打的人不松口,这事儿就没法解决!” 程勉也不敢多说了,出来之后直接去了禁闭室。张立军正关在里面,酒早就醒了,正一脸木然地盯着墙看。 程勉站在他面前,原本想训他,可是看见他一副颓然的样子,还是忍下了:“知道你把人打成什么样吗?” 张立军抬起他,看清是连长之后眼睛闪过一丝跳跃的光:“反正没死就是了。” “胡闹。”程勉低声呵斥他一句,双手撑在腰侧,转过身侧对着他,“那人家里有点儿势力,事情不太好办。这几天师里正在跟他们交涉,这事儿肯定是能压就压的。结果没出来之前你就呆在这儿,用老马的话说,好好反省。” “知道了。”张立军笑了下,“大不了年底走人。” 程勉彻底不想跟他谈了,瞪了他一眼,关上门走了。 张立军是回来的路上跟人打起来的,那天他请假出去,心情不好就到路边小饭店喝闷酒,喝多了,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超过了销假时间,索性就在街上溜达,快到公交站的时候看见一个男的站在一个水果摊前骂骂咧咧,脚还时不时地踢一下。张立军过去一问那摊主,才知道这男的开车撞翻了他一箱水果,他要他赔钱,还反被那男的骂好狗不挡道。张立军本来想跟那男的讲讲道理,但两人都喝多了,讲着讲着就打了起来,结果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那男的被断了四根肋骨,张立军脸上也被打肿了一块儿。按理说那男的挑事在先,并不占理,可那男的家里有本事,单看事出不到一天就查出来张立军的名字和部队番号找上门来就知道了。越过三级,直接找到了师里,一开始就没打算息事宁人。 老马生气也是有道理的,结果出来的那天,他把徐沂和程勉一起叫到了办公室,张口就骂:“欺人太甚!” 程勉和徐沂对视一眼,问道:“师里面什么意见?” 老马虽生气,可他能力有限,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被打的那个家里有人在政府,在京城,这事儿师里是压不下去了,只能给个说法。原本记个大过处分就算完,可那边不依,说不给个满意答复就往上告,不信把张立军弄不到号子里。” 徐沂想了想:“这事真要公事公办,未必就是他们赢。” 老马只是摇了摇头:“一旦牵扯到地方,许多事都不好说了。” 三人俱是沉默了一阵,之后程勉开口问:“营长,您就直说吧,师里面什么决定。” 老马叹了口气:“张立军今年二期也满了吧?再想留队,恐怕不容易了。” 程勉眼神一凛:“让他走人?营里前段时间可是刚下过通知说要明年送他和另外两个兵去学习的。” “主要是影响太坏了。我们的战士,逾假不归,还喝醉了酒跟人在街上打架,这传出去本来就不好听。再者说了,张立军不知轻重,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十级伤残。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到了这种地步,矛盾不想升级都难!” “那也不至于——” “是不至于!”老马打断他的话,“可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程勉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看老马为难的神色,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之后,程勉又找了老马和师里的领导几次。老马被他烦的几近崩溃,最后一次还没等他开口,就把他轰了出去:“即便是不出这档子事,张立军年底能不能留下来还是个未知数,现在借着这个由头,名义上只记个大过,到了年底让他走人,谁又能说是因为打架的缘故?总之把这件事了了就算完,如果真闹大了,说不定你跟我都要受到牵扯,程勉你想清楚!” 最后还是张立军来找他。 “连长,算了。我本身也有错,而且不出这事儿,我年底也是准备复员的。”张立军说,“我老娘身体不好,我得回去娶媳妇和照顾她。现在,我老乡也牺牲在部队了,连带着他爹娘,我也得尽份心。” 程勉想劝他别着急,可张立军的模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着急,反倒是平和和淡定了许多。看得出来,他是真想走。 程勉说不出话,挥挥手,让他回去了。独自一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回味刚刚老马送给他的那句话:“不要太固执。” 不要太固执? 程勉眯眼看着阳光,微微自嘲。 他的脑子似乎确实是轴了,可内心有种力量,让他不想就这样屈服。对任何人,任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看到大家的留言,很开心~ 这篇文从一开始写的时候就做好了冷的准备,因为许多写实的东西往往都不讨喜。跟我之前所有的楠竹比,程勉不够强大和成熟。就拿这两章来说,他面临很多无奈,尽管他不愿意妥协,但没有办法。虽然这让那些想看如顾三、顾二那般强大的楠竹的读者们失望了,但我想,他们每一个人都会从这个时期走过来。在其他文中不曾写,那就在这里写出来,也算是一个新的尝试吧。 欢迎继续留言哦,我去给大家送分。 ps:版权所有,请勿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