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亲妈的种田生活》 第1章 第1章 秦始皇究竟是谁的儿子,亲爹是吕不韦还是异人?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了千古谜题,甚至有人专门研究。 但毫无疑问,他是赵姬的亲儿子。 秦王政七年,陆娇娇穿成了秦始皇的亲妈,赵姬。 对于一个拥有各种各样穿越经历的人来说,既来之则安之,好吧,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新鲜。 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吕不韦,在人均年龄仅有五十的时代,对方一点都不显老,野心使人年轻。 始皇年幼,吕不韦执掌朝政。 赵姬的两个私通对象都很有野心,一人把持朝政,一人盗玺造反。最后也都不得好死,吕不韦却饮鸠自杀,嫪毐车裂而亡。 而赵姬,怎么作也没作死,最后老死咸阳宫。 也就是说陆娇娇这辈子,哪怕是捅破天也没事儿。 陆娇娇心知吕不韦比她更着急结束这段关系,,秦王政渐渐长大,太后与他来往不加避讳,秦王恐怕来日会问责与他。 她半边身子压在凭几上,肩膀松散,浅紫色春衫旖旎,眉目慵懒,若有若无打量着对面的人。 “相国自百忙之中来这儿,是为了与哀家干瞪眼么?” 几乎是迫不得已,吕不韦抬头看她,却说:“臣府上新来了个门客,大阴人嫪毐,其有一技,可使阴关桐轮而行。且人身高九尺,挺拔健硕,英美非凡。前日自陈倾慕太后已久,渴盼一见,愿以此技博君一笑。” 战国在这方面果然大胆,前头宣太后芈八子还曾用自己与秦襄王床事做比,死后令男宠魏丑夫殉葬,今朝吕不韦也敢直言献宠。 原来赵姬就是在吕不韦这般介绍下见了嫪毐,别说赵姬,陆娇娇自己听吕不韦这样介绍都有点好奇。 唧唧转车轮! 不会骨折吗? 不知道是真是假。 小黄文作者都不敢这么写。 “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陆娇娇感叹一句,“可惜了。” 赵姬好淫乐,吕不韦当她对嫪毐感兴趣,便问:“有何可惜?” 陆娇娇说道:“身怀伟力,却不事农桑,如此哗众取宠投机取巧实不可取。” 吕不韦着实没料到赵姬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如此义正言辞,如此有道理…… 一分神便听赵姬说:“相国献宠当是不愿再侍奉哀家,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强人所难。今日私情已断,吕相来日再见哀家当恪守臣下之礼。” 大概惊喜来的太突然,吕不韦目露惊讶。 吕不韦却怕赵姬反复,立即从榻上下去,下拜道:“臣愧对太后心意,日后若有逾越,愿自请枭首。” 枭首,便是砍头,头被砍了还得吊起来示众。 古代人,丧葬是一等一的大事儿,死也要留有全尸。 誓言下得挺重,对他自己倒是诚意十足。 陆娇娇无所谓,视线掠过对方脚上的白色足衣,“相国请走吧,别忘了穿鞋。” 人在后宫,食物链顶端的人是亲儿子,有生之年没有国破家亡的风险,而且怎么作都不会死。 一开头就是躺赢。 “小金子,拿笔墨简牍来。”陆娇娇说。 立在坐榻边侍奉茶水的戎金应道:“诺。” 他飞快端了笔墨简牍过来,微黄简牍在桌上铺好,他奉笔给陆娇娇,自行磨墨,陆娇娇落笔如飞,刷刷刷,写完。 笔墨未干,便放在案上晾着,陆娇娇两条腿自然垂过坐榻,她这动作自然至极却极不规矩,室内的几个内侍宫女俱恭敬垂头。 陆娇娇问:“大王此时做什么呢?” 戎金回答:“应在章台宫读书。” 十九岁,高中或大学的年纪,秦始皇现在应该也是个清爽朝气的少年。 陆娇娇被这个念头逗笑了。 “带上简牍,走罢,去见见大王。” 行车半个时辰,至章台宫,得侍从通告,秦王与先生拱手道别,转身往偏殿去见太后。 青石地板,红漆柱梁,深黑帐幔,黄铜饰物,满室寂静深沉,一条倩影立在黄铜灯架边,紫衣金钿,肤白生辉,墨发流光,映得满室生辉。 脚步声徐来,停在与她身后,陆娇娇转身,一眼就看到秦王了,身形挺拔修长,五官分明,薄唇秀目,眼神宁静暗藏锐意,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像见赵姬。 陆娇娇却笑了笑,指尖轻轻碰了碰装灯油的底座,金属声清越回声细微。 “这东西光秃秃盛着灯油怪危险的,改日阿娘找人给你打些玻璃罩子送来。” 秦王问道:“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好得很,我来这儿是有件事。”她说:“小金子。” 戎金弯腰低头上举简牍,秦王接过便看起来,面无表情,稍后抬头:“这点小事儿母亲自己决定即可,何必特意走一遭。” 陆娇娇举步往坐榻边去,口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母亲要两块地自然得和我儿说一说。” 《诗经·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溥者,大也。 秦王随她过去,二人落座,茶水上来。 “母亲要这两块地做什么?” “整日闲在宫里没什么意思,便寻思着找些事做,种种田,开几个作坊研究研究新奇东西,教教小孩读书什么的。” 赵姬养尊处优半辈子,真能吃辛苦种田,研究出什么才是稀奇。 秦王利落盖下印玺。 第2章 第2章 陆娇娇轻装简行带着工匠去看刚从大王那儿批下来的两块地,三言两语订了章程,随后带着跟班去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些小玩意儿回宫。 作为一个新手老母亲,走到哪儿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儿子,陆娇娇买什么东西都让人拿两样。 回到林光宫,陆娇娇戎金说:“让人把另一份给大王送去吧。” 戎金提着篮子,应道:“诺。” “让旁人去,你找两个会做陶器能识字的工匠来。” 接下来要做许诺给秦王的玻璃灯罩。 其实古代也有玻璃,最早要追溯到春秋时期,此时玻璃还叫做颇黎,比较有名的有后世出土的蜻蜓眼和水晶杯。蜻蜓眼是在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玻璃球上镶嵌几层颜色不一的圆环,通常一个蜻蜓眼上有几个这样的组合,看上去像蜻蜓的眼睛,美丽精巧,很有异域风情。它来自于西亚人,他们偶然发现用石英石与天然苏能做出会闪光的漂亮东西,循着商路带着它们来到中国,果不其然这些美丽的小东西受到贵族的喜爱。有需求就有供应,不久之后,古代工匠也研究出了玻璃。这些精致稀有的玻璃制品被贵族作为奇珍,有人猜测与和氏璧同名的随侯珠就是玻璃制品。 与现代所有的石英砂等原料制作出的透明玻璃不同,这时的玻璃主要有透明白、蓝色、褐色、土黄色几种颜色,主要原料是铅钡。 后人推测制作蜻蜓眼所用到的工艺非常高,它的加工温度和手法一直是个谜。 陆娇娇觉得比起蜻蜓眼,硅酸盐玻璃对这些能工巧匠来说应该是小意思。 几天后,章台宫。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几只箱子打开,干草屑里埋着被麻布包起来的东西,内侍从中取出一枚,缓缓解开外头的白麻口袋,露出里面透明玻璃灯罩。 下头有个稍微大些的口子正好可以落在油灯盘子上,上头留个稍微小的口子透气,中间鼓起,弧度优美,整体看上去像一条头朝下的鱼。 玻璃颜色近水,内侍将东西隔着麻布捧在手里,秦王能穿过两层玻璃看到对方略微变形的衣襟纹路。 “这是太后令人送来的,说是给大王做灯罩用。” 内侍将东西捧上,秦王接过,扯下上头的麻布袋子,先扫一眼,又慢慢将玻璃灯罩转一圈,翻来覆去上下看个遍。 书桌边就是一株十五连盏,青铜所制,枝干关节榫卯结合,下端瑞兽昂首,枝干上精巧鸟兽攀飞,火苗轻轻舞动,秦王起身走过去,将灯罩扣在其中一个灯座上,本来摇晃的火苗一下子稳住了,手指放在灯罩外头只感到温度越来越热,上头瓶口细长,火苗怎么也窜不出来。 “箱子抬过来。” 这些灯盏安排的略有紧密,安装灯罩时秦王随手卸掉几个关节,只留九盏,灯罩安好,他一伸手,内侍连忙递上火折子,轻轻吹两下火心微动,渐有火苗着了,顺着灯罩上口进去碰到油灯芯线火苗渐起。 内侍眨眨眼,说道:“陛下,安上颇黎灯罩这火好像更亮了,才九盏灯,和十五盏也不差什么。” 恰有一阵风从窗吹来,内侍习惯挡住风向,秦王也抬手遮了一盏灯,却受到阻隔被烫了一下,但看罩子里火苗冉冉,半点没收到风的影响,光线都没偏。 “这可真是好东西,夏日快到了,到时夜里若是风大也不用合窗写字了。” 秦王看了灯火一会儿,吩咐道:“明日令匠人重制灯架。” “一共有多少灯罩?” “三百只,太后说若是这边打破了可以直接令人去她的工坊拿新的来。” 秦王刚坐下,铺平奏本,闻言微微挑眉,“又开了工坊?太后的田中的怎么样了?” “工匠找好了,工坊还没开起来。听说太后派人在新得的两块地建房舍,雇了好些人搬砖垒石好不热闹,其中一处便要做工坊。” “没征徭役?” “回陛下,是没有,只让派了些以工赎罪的隶臣妾。” 隶臣妾指的是罪犯、俘虏、因亲属罪连坐充当官奴婢者,男为隶臣,女称隶妾,此为终身罪,但可以银钱战功或劳役赎免。 秦朝并无“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今日秦王尚未完全执掌朝政,权柄一分为二,由吕不韦赵姬共同执掌。虽然在后世历史中吕不韦权倾朝野,赵姬几乎只在香艳传说中留有姓名,但她的情人嫪毐在她的赏赐纵容下权柄几近吕不韦,可见赵姬在秦始皇未理政时有怎样的权力。现在陆娇娇成了赵姬,调动些隶臣妾是小意思。 隶臣妾是小事,秦王的注意力在赵姬种田上,她这次打发时间的事儿还算正经,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支持一下。 “让人找两个老农送去帮太后种地,至于人选,你亲自盯着。” 微风徐徐,阳光明媚,陆娇娇站在林光宫一块空地上,绿草才发芽,不远处溪水潺潺,宫女内侍们持农具排成一行站在她前面。 陆娇娇为了解此事农业水平特意叫人从官府找来这些农具,眼下还没到春耕时分,不耽搁什么。 内侍戎金禀告:“大王身边内侍木有鱼奉命带来两个老农,带话说大王让这二人为您分忧。” “正好,让他们过来看看这些东西用着怎么样。” 正好内侍带着两个老农过来,三人一同屈膝,陆娇娇眉头一动,戎金立刻喝道:“不许跪!” 在场内侍将差点直接跪下的三人架住。 那两个须发皆白皱纹满面的老农两股战战,陆娇娇心里想着别把人家下出什么病来,她说:“近来我看人下跪就眼睛疼,难为你们了。” “不难为不难为,多谢太后恩典。”内侍最先反应过来。 陆娇娇放下手里的农具,对两个老农说:“你们演示一下这几样东西是怎么用的吧。” 两个老农仿佛都有些罗锅背,低头弓背,身形枯瘦,陆娇娇说:“犁就不用试了,其他几样你们试试。” 秦时农具诸如耒、臿、钁、铫、耰、耨、镰、锺等等,名字难打难记,为了方便大家,在下文中就尽量将相关器物名称直接写作现代用具名称。鉴于这是一篇不严谨的古言种田文,我们只要知道古代有某种功能的农具就好,不对细节进行严格考据,也不用大量笔墨描写古代农具形貌。 两个老农和内侍一起演示了这些农具的用法。 陆娇娇总结一下 翻土用的工具:小型手持翻土工具外形是镐头,钉耙,铁锹,稍微大一些的是犁。 播种工具:脚踏播种机 除草工具:各种样式的锄头 收割工具:各种样式的镰刀 其余还有斧头、砍刀等等。 几样农具虽然是铁制,但和现在的铁差距很大,纯度低材质厚硬度也不理想,只能说比石头好些,远不及此时的铜器。 春秋战国时期铜的锻造工艺达到巅峰,远远超过此时刚开始发展的冶铁工艺,后世墓葬中出土的最好的铜剑与现代最好的钢剑相当。秦以最锋锐坚韧的金属打造武器,最下等的金属打造农具。军中兵器皆为铜器,铁器基本用于农具炊具制作。 现在我们陆娇娇眼前所见的农具基本都是主体的框架和把手为木制,锋锐部分用铁,至于很大的犁头则是只在尖头用铁。 这些工具很落后,不过至少比陆娇娇想象的好一点点,没到用手刨坑撸草的程度。据说在原始社会人就有耒耜镰刀之类的农具,历史上也将是否使用工具作为人与动物的区别。 锄头在刚出草芽的地上留下几道不算深的痕迹,有老农力气不大的缘故,也有农具不锋利的缘故,陆娇娇沉凝片刻,目光从地上农具上移到两个老农身上:“你们耕地也是像现在这样人拉着犁走?” 老农说:“回禀太后,好些年前是人拉犁,现在家家户户都用耕牛,可与官府借用,如今这般只有我们秦国才能做到。” 这么说秦朝的农业生产力在几国中间还是领先的? 而且他占有巴蜀之地,良田沃野无数,为天然粮仓,秦朝攻占六国的后勤基础就是这么攒下来的。 陆娇娇拿起锄头,两个字评价一下,很重,木杆到哪朝都一样,但是锄头的头太厚太重了。她弯腰铲了两下,手感重而钝,现在草根还浅就这样,可以想象一下农民们是如何在地里用这么个笨重的东西一下一下搂草的。 刮开一层薄土,陆娇娇撑着锄头杆子,用锄头虽然不容易腰疼,一下子铲掉一小片土,但也不算省力。 内侍从陆娇娇这儿回去趁着秦王有空把这事儿说了,“奴婢过去正赶上太后看农具,让那两个老农演示一番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准备打造些好用的农具,两个老农留下帮忙。” 灯光透过玻璃照亮秦王的侧脸,他垂眸说道:“母亲高兴就好。” 古往今来就那些个农具,翻不出几个花样,研究这些最坏不过是浪费些木材铁石。 只要不生事随便她怎么浪费时间。 第3章 第3章 夜色渐浓,群星璀璨,林光宫静谧安宁,灯火贵重,路无人行则不设,仅有书房小窗投在回廊青砖地上一片被分割成四方小块的柔光明影。 书房中,两台连盏灯架立在书桌旁,二十来盏小火苗在透明的玻璃灯罩里头寂静燃烧,将书案四周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 陆娇娇身着窄袖素衣,两只做工精巧外形简洁的金钗仅仅将满头乌发挽起,面前铺了一大张素白布帛,她脊背挺直,低眉悬腕,毛笔柔软的笔尖沾了墨在布帛上拖曳出一条笔直工整的线条,这幅图已经勾勒过半,大体外形已经完成,只剩下些许细节需要完善。 可以看出上面的物件是什么,一把犁,曲辕,前面带一个轱辘,犁身上还有一些精细的机关。 中国古代的犁,从最简单的耒耜到直辕犁,再到曲辕犁,从人手动到可以用牲畜牵引,再到能调整耕地深度,一步步向着更省力轻便的方向发展。 曲辕犁在唐代出现,犁的发展似乎也从此停滞下来,唐往后的几百年里人们一直使用曲辕犁。 直到解放后,战火平息,农业重新发展,到此时,某些地区才给犁安上轮子。 图上这张犁可以说是古今中外相互结合。 这时,侍女素女从外头进来,她穿一身杏粉,圆圆脸,看上去十七八岁。 “太后,天上彗星落了!好长的尾巴!” 她伸手比划一下。 研墨的戎金手一顿,连忙看向陆娇娇,见她笔尖没抖才松了口气,说那个宫女:“大呼小叫的,当心惊了太后的笔。” “太后,奴婢错了。”素女膝盖一弯就要下跪,戎金轻咳一声,侍女立即打直双腿,下一刻又垂手低头。 “没事儿,已经画完了。”陆娇娇将笔递给戎金,挺直身子错手捏肩,问素女:“流星好看吗?” 彗星又称扫把星,彗星出现是个相当不吉利的事儿,倒没有多少人关心好看不好看。 据记载秦始皇七年曾出现哈雷彗星。 素女见太后不怪罪,想了想,喏喏说:“好看。” 戎金接了陆娇娇的手,帮她捏肩,陆娇娇盘腿换了个绵软坐姿,素女过来收拾笔墨,看一眼布帛上画的犁说:“太后画的犁和真的一样,但这画仿佛有些不同。” 图上的犁,虽然是用水墨所绘,但却不是写意画法,细节清晰精巧,笔墨线条如一,克制工整,素女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图上的画法和寻常的不一样,还有些标注。 “仔细看看,哪里不一样?” 素女便又仔细认真地看起来,说道:“是这里,寻常没有这条线,别人画的东西是扁的,太后画的像真有个犁立着一样。” “素女,你明天把这张图纸送到工坊,让他们看着把犁打出来。” “太后,素女一定办好。” 素女把图纸放在架子上晾干,戎金见陆娇娇眯眼,对不远处内侍使了个眼色,曾平过来吹灭几盏油灯,室内光线便暗了下来,朦胧熹微,使人生出困意。 戎金在陆娇娇身后轻声说:“太后,时辰不早了。彗星刚来,恐袭扰贵人,可要躲晦?若在书房歇息,奴婢这就吩咐人安置。” 书房里没有卧榻,寝衣等贴身物品也没有,若在此过夜少不得兴师动众。 “不用了。” “对了,大王那边可要躲晦?” 古人常常将天子与星辰天象相连,哪颗星星一有动静就是个事儿。 “今夜或明天应召方士入宫占卜。” 陆娇娇一下子就想到秦始皇晚年召方士炼长生不老药这件事儿,现在也说不准他是不是信重方士。 她起身,“走罢,回去睡觉。” 戎金帮陆娇娇披上斗篷,“夜晚风冷,太后注意身体。” 夜色渐浓,星辰愈亮,提灯侍女走在前头,遥遥看去如几只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章台宫前火把刚灭,一身白衣的方士带着三个弟子站在廊檐下,他看上去二三十岁,身形修长面容沉静,此时背对身后木门,面迎群星,一双眼却落在廊檐下挂着的油灯上。 油烛贵重,高官显贵家里入夜后也是一片漆黑,若是出门,则如他们应召入宫,一路由火把带路,毕竟油灯蜡烛不过点豆之光,畏风畏冷,疾行自灭。而屋檐下挂着的油灯,如果没看错,外头竟然罩着一层颇黎。 年轻的徐福背影深沉,眼神沉静,瞳孔里映着微微摇曳的灯火。 没错,他被镇住了,颇黎做灯罩,这是什么新鲜豪法,比什么酒池肉林优雅一百倍。 片刻之后,木门打开,内侍出出来,声音尖细:“请徐大人入内。” 徐福转身,敛衣入内,室内明如白昼,每一盏油灯外罩水色透明颇黎罩,罩身弧度优美如少女,一眼望去这样的灯罩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只。 他觉得自己有点维持不住这张不动声色的脸了,下巴有点坚持不住,要掉。 这时,终于见到了秦王,徐福将全部目光放在对方身上,躬身下拜,“微臣见过大王。” “爱卿辛苦,东西业已备好。” 秦王在前,徐福目不斜视盯着对方后脑勺往前走,秦王停下,徐福也停下。 屋子中间摆了个铜黄色火盆,里头火炭烧的通红,上层空气烤得微微变形,看火加炭的内侍脸色通红。 “开始吧。”秦王回座位。 内侍加过最后一遍炭火弯着腰退下。 一秒之后,徐福闭眼,猛地一睁开,提起身边钳子,夹着龟甲在火上烤,三个弟子高举铜铃,围着火盆和徐福一圈一圈的转,口中念念有词。 年轻的秦始皇一脸严肃目睹着这场封建活动。 过了一会儿,龟甲终于在火焰的烘烤下发出细微声响,几道细小的裂痕在写满甲骨文的龟甲上生长。 龟甲从火焰上移开,三个弟子动作随即停下,各归其位,站在一旁不碍事的地方。 徐福将龟甲放在地上,龟壳后背上已经滋生的裂痕继续生长,满满地,空气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龟甲破碎成几块不规则的形状。 他一脸严肃看着地上的龟甲,弟子端来托盘,徐福亲自将龟壳一块一块夹起来,在托盘上摆成一排。 气氛莫名紧张,三个弟子大气不敢喘,秦王端坐于书案后,年轻的面容不动声色,双目漆黑,专注审慎。 徐福从弟子手上拿过托盘,走到灯架边细看龟甲上的字迹与裂痕。 片刻之后,他说:“大王,此卦不吉。” “此年彗星先出东方又见北方,前有异后有祸,异者无灾,祸于王侧,及人身。” 秦王眸色微深,“可算得出祸及何人?” 徐福慢慢摇头,弟子接过龟甲,他一脸深不可测的神秘,长叹:“臣得天幸,执龟甲窥其渺渺行迹,然天意不可知,不可见其鳞爪面貌,所以卦不具人算不具事。祸于王侧犹伤于王,臣请祭告神明,以求泽被。” 秦王道:“善。” “此夜已深,臣将归家,火把难近,求赐颇黎明灯。” 秦王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徐福,启唇:“可,取一盏灯与徐福。” “谢大王赏赐。” 与廊檐下挂着的油灯相差无几,底座与盖子是铜制,中间为玻璃罩,外加两道交叉而过的金属丝保护,上方盖子边缘处留有气孔,手提油灯在上头加个小圆环,此时徐福要手提,就再加个带钩子的提杆。 内侍将油灯交给徐福的弟子,徐福躬身告辞,出门后,由内侍送徐福出章台宫。 宫里宫外常年往来,徐福和这小太监认识,他问:“我才半月不出门,不知错过多少时事,若非在王宫见到这些灯火,还不知早有匠人烧出水色颇黎。” 内侍笑笑:“大人若在宫外也见不着这水色颇黎,章台宫中水色玻璃器物都由林光宫使人送来,太后有一工坊,匠人工巧,才得这水色颇黎,也只用来做灯罩。” 提灯火光如杏,透过玻璃罩子未损分毫。 徐福看着前方颇黎灯罩道:“只用来做颇黎罩未免可惜,蜻蜓眼璧玉雕琉璃盏少一绝色。” 可惜宫里宫外吕相与太后逸事多有传说,王与吕相合只存于表。太后貌美贪欢,不知危亦无惧,放权与吕相,且与大王母子相远。吕相权倾朝野,大王威势渐成,臣子明哲保身,即使知太后单纯若握权可掌半朝,亦不敢近。 徐福抬头看一眼天上群星,又瞥一眼越看越漂亮的颇黎灯罩忍不住叹了口气。 已近宫门,内侍辞别,“夜间行路,大人多保重。”他看一眼徐福弟子手里的灯罩,说道:“长安君成硚[1]亦喜宝盏,近日频频入宫,目光流连,却未开口。” 啊? 出了宫门,徐福和弟子说:“累了吧,灯给我。” 第4章 第4章 徐福得王令半夜入宫,半夜出宫,正是宵禁时,漆黑的一条路上,没遇到一个行人。 到家更衣洗脚,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新得来的灯,心情甚好,忍不住提笔写了一会儿文章。 百十个字儿写完,天边见了点儿亮光,这才上床闭眼。 成蛟登门时正是日上三杆, 徐福还在休息,家僮将这事儿通报给了徐福的兄长徐咨。 徐咨与徐福两兄弟出身齐国,后投身于秦,徐福为方士,亦兼御医。在历史记载中,他带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不归,有人传说此人在海外定居,也有传说徐福病死在海上。与徐福相比,徐咨十分平凡,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的姓名,只在徐家的宗谱上聊聊记上一笔。 至于现在看来徐咨仍然很普通,身量不算高也不算矮,偏瘦,四十来岁,头发花白,穿着一身半旧乌蓝衣裳,脸上细纹自然生长。 今天天气不错,徐咨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小孙子,指着水缸教他说话,爷孙两个一说一学,气氛和洽。 家僮过来说:“大老爷,长安君来了。” “阿福呢?” “二老爷还睡着呢。” “让人去客厅,先伺候着,我这就过去,你去叫阿福。” “依照家规,二老爷睡着,除非是王令,一概不许人叫。” 徐咨把孙子递给仆妇,瞪那家僮:“什么家规,还不是他自己定下的,你尽管去叫。” 家僮应道:“诺。” 徐咨这才去客厅见成蛟,他不是朝中官,因为弟弟才对朝中宫中的事儿多些了解关注,公子成蛟他也略知一二。 此人是秦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三岁,今年十六。 生母是华阳夫人为庄襄王娶的妻子,庄襄王去世时,华阳夫人带着十岁的成蛟为一派,吕不韦赵姬嬴政另外成一派。双方短暂的交锋后,嬴政登基,成蛟被封为长安君。嬴政登基后,华阳夫人长居深宫,对当初一时的棋子成蛟倒是没什么关心,现在成蛟看上去是个普通的王孙公子,平常带着几个酒肉朋友斗鸡走狗,和徐福根本不是一挂的,向来没什么来往,今天拜访就有点奇怪了。 徐咨忧心忡忡的过去,在客厅见着了正在喝茶的成蛟。 他跪坐于坐塌一侧,一身黑色猎衣,看上去十五六岁,脚边趴着只黄色大狼狗,腰间别着一根牛皮马鞭。 徐咨:“长安君前来有失远迎,在下是徐福的哥哥,徐咨。他今日犯了点风寒,还在睡。” 成蛟见人站起来:“小子冒昧前来,还请勿怪。” 他既然不走,徐咨只能陪他坐下喝茶,心下莫名其妙。 喝了两口茶,成蛟敲敲手里陶杯杯沿,“徐公可知大王宫中新添了许多颇黎灯盏?剔透窈窕,如水如玉,内罩灯火,只见于章台宫。” 徐咨只知道时下流行蜻蜓眼,高门公子腰上挂一个,至于水晶杯颇黎杯子是王孙公子的亲爹都要好好保存的东西,更难得一见了。 至于用玻璃做灯罩,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着实愣了一秒。 徐家以耕读传家,子孙勤俭,知颇黎却不用颇黎,竟不知其可做灯罩。 大概是太震惊,徐咨说:“颇黎如何做灯罩?” 成蛟笑了,“我听友人说昨夜大王赐给徐福一盏灯,不知可否一观?” 这话出来徐咨却明白今日长安君登门的缘故了。 徐家两兄弟感情一向不错,徐福今天还睡懒觉,徐咨笑了笑便吩咐家僮:“你去二老爷那儿把颇黎灯取来。” 家僮一路跑到徐福那儿,开门进去,先拿了桌子上的灯,到徐福床边说:“二老爷,大老爷和您借灯火用用。” 徐福翻个身,蒙上被子,家僮便抱着灯出去。 过了一会儿,徐福猛地坐起来,一看桌案上空空如也,立刻叫:“童儿童儿,桌上的灯呢?” 守夜的童儿跟着他睡了个懒觉,但早就醒了,便说:“大老爷让人拿去看看。” “刚刚说我哥在见客,见谁了?” “是长安君。” “坏了!童儿快来给我束发。” 徐福下地一阵风地穿衣穿鞋,童儿拿了巾帕梳子过去,受不了他的催促,简单束了个发髻。 听他嘴里嘟囔,“半大孩子知道什么客气,看什么一张嘴,大哥一向对孩子没脾气,他又看不顺眼我起得晚。” 童儿随他出门,小跑着追上徐福,一边喘气一边说:“老爷何不早点起?” 徐福问:“童儿,睡懒觉舒服吗?” 童儿作息随他:“舒服。” “这不就得了。” 两人风风火火的过去,到了门口,徐福停下脚步整理下衣服进去。 此时徐咨与成蛟相谈甚欢,两人中间是他心爱的一盏琉璃灯,提竿和上盖被拆掉,中间已经再次点着了油。 成蛟摸着灯壁说:“冬日里还能当个手炉。” 谁家还没几个汤婆子,用得着稀罕成这样。 还是徐咨先看到的徐福,对他说:“阿福来了。” 成蛟与徐福打招呼,徐福点头致意,徐咨借口要照顾孙子先离开了。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徐福看了一眼成蛟手上的灯盏,成交将东西放下。 徐福当做没看出他一脸的依依不舍,依旧是正直高邈,说道:“大王宫中有不少玻璃灯罩,结在连盏灯架上,白日看着如同琉璃花果。只是,仅用来做灯罩未免可惜。” 成蛟说道:“简直暴殄天物,如焚琴煮鹤。” “公子既然喜欢,何不求大王赏赐,装饰庭院。” 成蛟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盯着桌上的灯盏。 因为头几年华阳太后与吕相之间关于皇位的争斗,成蛟少年不记事,却很畏惧吕相,具体表现为在秦王面前不敢多说话,不敢有要求,至于现在一盏小灯也不敢要。 徐福知道这些,他微微笑了笑,说道:“不过大王宫中虽有此物,但这种颇黎却是赵太后身边的工匠所制造。” 成蛟松了口气,摇头道:“我与太后鲜少见面,因此小物件贸然求见恐不妥。” 不过是担忧被奚落而已,少年人的脸面啊。 “公子看这玻璃若是做成器物价值几何?” 成蛟仔细看面前的玻璃灯罩,说道:“颇黎杯盘少见,仅有王公贵族珍藏,当为无价之宝。” “你说吕相会不会有兴趣,依照他与太后的关系……” 成蛟眼神一亮,吕不韦与人为善,同他说得上话。 想了想他又有点犹豫:“吕相多年身居高位,恐怕不为这等薄利心动。” 徐福却说:“公子此言差矣,诸君与臣,怎会嫌国库内钱少?” 成蛟觉得这句话说的对极了,他当即站起来,“谢大人赐教,此物暂时借我一用。” 说罢,抱起桌上的灯,一阵风似的告辞了。 徐福抬起一只手,和他的表情一起僵硬。 哎,他说这一堆不就是希望成蛟别和自己要东西吗? 至于吕相,大王威势渐成,他与太后断绝关系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想办法加深联系? 诸国永远不嫌多的也不是钱,而是粮食,诸国所有粮食莫过于秦。 这般,刚到徐福手里的东西还没捂热乎就让人拿走了。 成蛟出门上马,将狗交给侍从,直奔吕府。 庄襄王继位后以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1] 丞相效仿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求贤若渴,广招门客,礼贤下士倾心相交,今有门客三千,家僮上万。[2] 吕府很大,朱门大开,偶有客卿来往。 听说这些人正在编撰一部奇书,成蛟来的匆忙,一家僮去禀告。 那头家僮与吕不韦禀告:“长安君带着个贵重物件,外边笼着一层东西,似玉非玉,纯净如水,看里头坐着油碟,仿佛是盏灯。” 他之所以说的犹豫一来是没见过这样的灯,二来是油碟外头的东西一看就很贵重,谁会用那么贵中的东西做灯。 吕不韦在宫中见过此类灯火,不知成蛟大白天带着灯拜访所为何事。 吕家世代从商,利字当头和气生财,从不与人刻薄,即使是对待存在感非常低的成蛟也一向客气,所以今日成蛟才会如此不见外。 家僮在吕不韦身后做跟班,猜测道:“那一盏灯会不会是成蛟公子特意拿来送给大人的?” “不准胡言!” 若是成蛟自宫中拿了灯送他,远的不说,秦王听了绝不会高兴。 成蛟一向有点怕秦王。 二人见了面,简单寒暄过去,成蛟指着放在桌子上的灯说:“丞相看此物价值几何?若运到诸国贩卖可能得些金银?” 吕不韦想,也许是嬴政让成蛟去卖东西,秦王的私房钱早晚是会用到国事上来的,便不介意指点两句。 “提灯耗费金木众多,且只是平常用品,只做些杯盘供人玩赏定有贵人喜爱,且物以稀为贵,十几件宝器入诸国,可获利百倍。” “原来吕相已经有了计划。” 吕不韦摇头,成蛟当他谦逊,回家后让家僮盯着市面上什么时候出现玻璃器。 但一直等到祭祀的日子,都不见世面上有与宫中相似的玻璃器,吕相这效率真慢。 神庙中,秦王一身玄衣,在神像前面,百官在其后排列整齐,人人面容肃穆,成蛟也在其中。 献上牺牲、进香、方士念祭文,百官跪礼,半天之后,才结束这一切。 人群中的成蛟看着前方的秦王脑子里灵机一动。 休息的时候,成蛟找到秦王,“宫中颇黎宝贵,只做灯罩引人可惜,丞相已经做好了颇黎求财的计划,不知何时与太后商议。” 吕不韦和赵姬又勾搭上了,这还得了? 秦王十分不爽。 吕不韦前来议事时,他一言不发地听完,只在末了说道:“仲父所言极是。” 语毕,便请吕不韦离开。 及至第二天回宫,秦王批阅完奏本,目光便凝在灯架上错落的颇黎灯罩上,此时还是上午,天气晴朗,灯火没点燃。 “去林光宫。” 侍从无声准备好撵架,车马如蛇,一路沉默,日头悬在天上,光线明烈,映出他少年时期锐利的面目。 林光宫风景极好,有宫人遥遥见了秦王便上前相迎,也有人转身往里去禀告。 秦王唇锋抿合,面目沉寂。 宫人畏惧,脚步轻而快,低头疾行。 一路到门口,侍女无声拉开门,里头传来一片没节奏的金石相击之声,清脆悦耳,如玉珠落盘。 五颜六色的玻璃圆珠子在青石地板上像四方滚开,在天窗打下来的阳光下闪烁着剔透光芒,一只细腿伶仃的幼猫追着其中一个珠子跑。 还是只灰突突的丑猫。 陆娇娇本来坐在坐塌上,见秦王来了也没起身,只是将手里装玻璃球的陶罐放在桌子上。 “听说你昨天去祭祀,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姬在正事上的存在感为零,大事没人会刻意通知她,当然也不会刻意瞒着她,秦王也好吕不韦也好事前事后都不会来她这儿交代。 这是第一次祭祀后见太后,秦王有那么一丁点心虚,说道:“是。” 唯物主义世界陆娇娇不信神,也懒得祭拜,至于现在的地位完全可以无视任何人的目光。 她说:“坐下吧,站那做什么。” 秦王便在桌子另一头坐下,陶罐推至身前,乌红色陶罐里头装着半罐子颜色各异的颇黎珠子,剔透的珠子中间藏着一条游鱼一般的芯子,每一颗珠子里头芯子颜色也不一样。 比起异域风格浓厚的蜻蜓眼,这些看起来简单的小球另有一种美感,像是一颗颗星星,半罐子放到眼前也颇为震撼。 “听说现在流行玻璃球,你也喜欢吗?” 有生之年,将近二十年,秦王都没听过有谁用这种逗哄稚儿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视线收回来,沉默在蔓延。 第5章 第5章 只有最天真的小孩子才会听信大人随口说之的假话。 秦王不屑于逞言语之利,他坐姿端正,目光似乎落在对面人的身上,又似乎没将人看在眼中。 但总觉得有一口气压在心口,坠得人难受。 他马上就到二十岁了,不是三岁。 用现代人的话来形容此时秦王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赵姬的态度自然随意,弯腰抱起地上那只丑猫,侍女立刻端了盆温水过来拧干帕子递过去,她便一下一下的给猫擦爪子。 对一只猫的态度比亲儿子还亲。 秦王打量了一圈宫室,他很长时间不来一次,只记得赵姬喜欢做些贵重装潢,现如今林光宫一如往昔,只将帐幔换成了明亮些的色泽,倒是显得多出几分生气。 陆娇娇将巾帕递给侍女,心里还记得秦王,不用想也知道他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拐弯子,抬眸说道:“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儿?” 很寻常的一句话,但在母子之间却有些疏离冷淡,一下子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回到了秦王熟悉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极为平静,本来有些难堪的话题似乎也不再难堪了,但话到了嘴边总会有几分保留。 “母亲可打算将颇黎之物买卖诸国?” “有这个打算。” “这件事可要交给吕相?” “这点小事儿就不劳累吕相了。” “吕相家学渊源在此,最擅经商,这事儿要是交给其他人办恐怕不如吕相。” 陆娇娇轻轻摇头,“不用他。” “母亲可是怜惜吕相年老体衰?” 她眉头一挑,“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室内一静,秦王不语。 世间的任何一门技艺只要肯花费心力和时间去学习总会掌握。 为人父母是最容易也是最难的一件事,但凡没有生理缺陷的人都可以当父母,而真正合格的父母却没那么多。 嬴政的父母其实都不是合格的父母。 但小孩子成了大人,渐渐可以独当一面,就不会再像小孩子一样依赖、需要父母。 秦王对赵姬没有感情上的期待,只要她不惹麻烦就可以了。 然而父母纲常天然存在,孩子说错了话,父母总可以说几句。 这么一句话当然一点也不过分,但秦王却觉得哪都不舒服。 赵姬和吕不韦之间的事虽然是真实的,但又不是她做的,真用不着心虚。 她将怀里的猫递给侍女,伸腿踩到鞋子里,说道:“正好你今天过来,阿娘这里有好东西给你看看。” 秦王仍旧坐着,口中说道:“还有些政事需要处理。” “政事总也处理不完,先放着吧。”她扯了一下秦王的衣袖,“下来穿鞋。” 秦王只能穿鞋和她一起出去,林光宫面积广大,四月半寒气稍稍褪去一些,嫩草冒芽,陆娇娇秦王在前,后面跟着侍女仆从四人。 整片咸阳宫有山有水,几乎每走几步便可见桥与水,出宫室,过一条小木桥,便到了目的地。 平原地面,一条小河经过,不远处还有一排新起的小木屋,末尾的一间棚子里拴着头小驴子。 看守的两个宫人远远见陆娇娇这一行人过来,便早已垂手恭立。 陆娇娇只往前走,与那两个宫人吩咐,“打开库房门,把里头三个机器抬出来。” 因为是库房,只在朝阳的一侧留了个四方木窗,现在合着,所以内侍打开门人往里一望除却门前一块亮光其他空间都是笼着黑色。 片刻之后,两个内侍一样一样将里头东西抬出来。 第一样是改造后的曲辕犁,第二样是三脚耧车,第三样是三齿耘锄。 古代社会以农为本,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大王,我们的秦王当然也认识农具。 犁与耧车是最基本的东西,耘锄他未见过,但见过锄头,举一反三便能知道这样新式的农具是用来做什么的。 前章已经说过曲辕犁这里不再赘述,再说耧车,这是一种开沟与播种同时进行的工具,三条下端带铧的木杆由几条横木在后头固定,中间连接个活动的架子上方连接播种箱,牲畜在前牵引,人在后头一边推一边摇,种子自然下来,通常侧面还有个帮耧的人,可以牵牛调节播种速度快慢,当然牲畜缺少的时候也可以由人拉。战国时期已出现最早的耧车——一脚耧,慢慢发展到二脚耧,直到汉武帝时期搜栗都尉赵过研究改造出了三脚耧车。因战国期间秦国农业技术最发达,合理推测此时秦国已有一脚耧或是二脚耧。 至于耘锄,是一种翻耕工具,功能上集除草、松土、培土为一体,必要时可以改装成播种工具。 网上没找到耘锄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已知耘锄在新中国成立后大加发展。新中国成立初期,曾经广为发展新式耘锄,它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劳动力,提高了劳动效率,促进了当时农业生产的发展。随着历史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手扶耘锄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1] 边上这台耘锄叫三齿轻便耘锄,整体长得像一只站在地上啄食的麻雀,前头是个菜盘大的轮子,身子下头有三个锄铧,自中间飞出一对铁杆,微微向外扩,最上面张开半臂宽,连上一根横杆,可以使人推行。 这是最后一代耘锄,从民国时期到新中国初期一直使用。 陆娇娇指着三样农具简单介绍一下:“曲辕犁,三脚耧,耘锄。” 秦王看着陆娇娇,问道:“不知这几样农具怎么用?” “这好办,让人试试就知道了。”陆娇娇微微抬手,两个内侍过来,“毛驴套上牵过来。” 毛驴套好,前头上了口笼,侍从先上曲辕犁,绳子套上前头环子,引一条绳过人肩膀后,这般推着犁进了才开好的地里。 随后是耧车、耘锄。 三样农具一一下地,不用陆娇娇说秦王就能看出这几样农具的好处,速度快、省人力。 开荒种田、修桥铺路、织布打井,行伍劳役,处处都需要人,人永远不够。 耘锄还在前行,一个农人弯腰用锄头弯腰半天才能干完的活,这个小耘锄一会儿就干完了。虽然不是特别细致,比如小苗中间的草除不干净,但这也足够了,剩下那点草可以用人力。 一直到耘锄停下,秦王粗略估算出三样农具的速度。 如果他开口问,陆娇娇可以说出个一组比较科学准确的数字,三脚耧日种五十亩,耘锄一天可以耘二十亩地。 “不知是何人研制出这些农具?母亲可愿意将这些人借给我用一段时间?” 农事为重中之重,与吕不韦相比不过是小节。 但陆娇娇却摇了摇头,送给他人恐怕就回不来了,秦王脸有点黑。 “那些个人我才用顺手,你找几个工匠来学习几天吧。” 秦王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五个工匠来报道,陆娇娇拨弄着玻璃珠,吩咐戎金:“你去安排吧。” 赵姬有很多钱,很多很多,真富婆。 换句话说,陆娇娇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婆。 但人总不会嫌弃钱多,买卖还是要做的。 陆娇娇取过一只空酒杯,走到床边,侍女从地下拽出个木桶,里头满满的玻璃珠子,纯色的,带彩色芯子的,外头带纹饰的,各种各样。 自从能量产玻璃,工坊里头的匠人像疯了一样有点边角料就做个玻璃球,陆娇娇收到礼物就提了一下现代的玻璃弹珠,匠人们又做出一堆玻璃弹珠送过来。 这些东西本来是用盒子装着的,可越收越多,到现在只能用木桶装。 陆娇娇从里头舀出一杯,直起身。 只要这些就够了,商人为了钱肯定会把价格炒上去。 物以稀为贵、奇货可居。 银耳人工培养后身价暴跌,而燕窝却能一直走高端路线,就是这个道理。 古代重本抑末,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权贵阶层想找一个聪明的商人很简单。 有了钱却没有权是个灾难,金钱万能这句话只适用于金钱社会,现在是封建社会。 这位拔得头筹的商人身量不高,穿着一件整洁的黑色衣衫,长得也很平凡,看上去三四十岁。 戎金将东西交给商人,他掀开木盒,目光一滞紧接着又是一闪。 陆娇娇说:“你拿去卖,尽可能卖更多的钱。不过最好,不要在秦国卖。” 第6章 第6章 陆娇娇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自然被人扶住。 “小金子,去厨房看看。” 也许是过于震惊,戎金脸上一片空白,声音都有点小,无辜抬头,像复读机一样问:“去膳房?” 话音落地,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太后,您去膳房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做饭。” 赵姬从来没有做饭的爱好,但很符合最近太后娘娘说风就是雨的性格。 戎金想了想说:“厨房烟熏火燎的,恐怕不太好,您想吃什么奴婢去看着他们做,保证一定做出合您心意的东西。” 陆娇娇慢慢摇摇头,“我们去做个你没见过的吃食”她略抬起下巴,示意左右侍女:“给我找一件不勾丝的窄袖衣裳。” 这一趟她是非去不可。 秦朝主食五谷,栗、豆、麻、麦、稻,栗与豆,即小米和大豆种植最为广泛,产量最大。 自打穿过来,陆娇娇吃得最多的是小米饭,其次是豆面烤饼、青菜、烤肉。 说实话,她吃够了! 没有麻布衣裳,便找了个花纹素净些的衣裳,半刻钟之后到了厨房。 膳房是一排简单的房子,房门开着,白色蒸汽顺着风往上走,像棉花云朵。 正好一个提水的内侍从井边起身,一抬头就被陆娇娇头上金钗晃了眼睛,待看清来人,手一松木桶里水洒出来。 小内侍习惯性要跪,头脑中想起前两天来了条令,说什么太后见人下跪就眼睛疼,严令不许人在她眼前下跪,便低头弯腰,无师自通领会了鞠躬九十度,“小的见过太后。” 他这声明明不算大,屋子里头的人像是长了顺风耳一样,立刻拥挤出来,往屋檐下一站,眼睛利的看着前头的榜样,学习鞠躬行礼。 声音齐刷刷的:“小的们见过太后。” “不必多礼,哀家来做个饭而已,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做个饭而已,不就是来玩?但没人敢有意见,大家都一脸的“欢迎领导”。 陆娇娇往前走,一排人分开,总管宋秋跟在她身后半步,亦步亦趋,杂役们回去干活。 灶台下面烧着火,亮堂堂的,木柴之间哔啵作响,上头架着个粗细一人合抱的黑色大瓮。 打眼一看就知道和前几天见过的农具铁头一个材质,里头烧着一锅奶白色的骨头汤。 这个味道太熟悉了,每天饭桌上都有。 陆娇娇转了一圈,在簸箕架子上拿了一把韭菜,三枚鸡蛋,一块瘦肉。 瘦肉剁碎,韭菜洗干净,切成小碎段,放在漆盆中备用,随后空锅加热油,鸡蛋在锅沿边轻轻一磕,两手掰开蛋壳,透明蛋清裹着蛋黄一起滚到热油里,吱吱作响,一瞬间,天然土鸡蛋特有的鲜香味被放大了几百倍,从锅口飘出来,弥漫到整间屋子里,将锅里的鸡蛋摊开,贴着锅的那层鸡蛋立刻变得焦黄熏香,趁着上层还没熟铲碎鸡蛋,炒熟,铲到小盆里。 软绒绒的鸡蛋屑在铜盘里堆成一个蓬松的小山,焦香可人,泛着些微光泽,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只让人想拿起筷子送到嘴里。 谁能相信这么美妙的味道居然是三个鸡蛋发出来的,房间里各处的视线目光齐刷刷的盯住陆娇娇手边的手中的小盆,无声咽下口腔中逐渐泛滥的口水。 就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鸡蛋,不!应该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菜! 秦朝的菜不是炒出来的,而是煮出来、烤出来的。 再用一道炒鸡蛋闪瞎一众狗眼之后,再也没人相信陆娇娇不会做饭了。 她把切好的韭菜倒入炒鸡蛋里,二者搅拌均匀,从锅里盛出化好的猪油,再放一点盐搅拌均匀。 “哪些是佐料?” 宋秋端过来个托盘,里头摆着十来个陶罐,装着酱料青菜,弯腰举到陆娇娇身侧,她略微看了下,基本都不认识,索性一样放捏一点放进去,筷子搅一搅,香味出来,就差不多了。 随后,挖点面,加水,揉成光滑的面团,切下一条,在案板上滚成圆润的长条,切成大小均匀的面剂子。 “找个擀面杖来,这么粗,这么长,干干净净光溜溜的木棍子。”陆娇娇用手和对方比划。 宋秋应一声“诺”,出门去。 陆娇娇一个一个把面积子压扁,正好压完最后一个,宋秋进门了,拿着一个小木棒过来,“太后,您看着这可用吗?” 一看就是刚削出来的木棍,还带着一层草木清香,入手微凉,往上撒一层薄面,她顺手将案板上一个面积子擀成饺子皮。 “不错,挺好用的。” 随后,往里头加点拌好的馅,两手一捏,一个皮薄馅大的韭菜鸡蛋馅饺子就诞生了。 宋秋看直了眼,他做了二三十年的厨子,知道面加水能和成面团,知道怎么烤肉饼,但从来没想过做一张小饼子往里头加点东西,捏一捏。 这么一会儿功夫,陆娇娇又包了三个,她问旁边的管事儿,“你看会了吗?” 管事儿一愣,反应过来,“奴婢会了。” 陆娇娇便让开,“剩下的你们来吧。” 那么大一块面团,她自己擀面皮包饺子得弄到什么时候。 几个内侍,洗手找了擀面杖,一起围着案板擀面皮包饺子,他们刚才都看着陆娇娇动作,刚拿起擀面杖擀面皮比较慢,擀了几个之后逐渐就快起来了。 不一会儿功夫,几十个饺子摆在案板上,管事儿找到在外面吹风的陆娇娇,“太后,饺子已经包好了。” “可以入锅了。” 一个内侍抬案板,另一个内侍把负责把饺子倒入锅中,锅开第一遍后转中火,如此三遍之后,饺子就熟了,像一层花瓣一样飘在水面上,找个竹箩捞起来。 陆娇娇吃一个,味道还不错。 剩下的一大半,捞出来过凉水,让内侍把这部分给秦王送过去。 到底多了个儿子,虽然不用抱着哄着,但有好吃的总应该分享一下。 宋秋亲自提着食盒,一路疾走到章台宫,与那宫人说太后送了吃食过来,进去后出来说:“大王还在读书,不让人打扰。”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秦王今天的课业结束,喝杯水,内侍在一旁说:“刚才太后让人送来的吃食还在外头等着,他等了一个时辰,食盒里的东西应该已经凉了,不如让他把东西热了再拿过来。” 管事儿得了吩咐便由人领着往厨房去,等到了厨房一掀开盖子心里打了个突。 水饺还是一个个地摆在盘子里,只是肉眼可见的饺子皮有些发软膨胀。 他想起太后交代的话,便说:“劳驾,换一口煮锅。” 那人倒也随和:“这有烧好的水,你用吧。” “不,要用一口空锅,再借一些猪油。” 对方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如此办了,找一口空锅,一只猪油碗。 只见宋秋热锅后也不加水,而是铲了一块猪油放进去,用铲子按着在锅底抹了一层,在油香了之后,将食盒里头已经变形的饺子慢慢倒进去,热油滋滋作响,空气飘香。 宋秋抹把汗,还好没把差事办砸了。 “这是什么,味道怪香的。” “里头好像是韭菜,黄的那是什么?” “这是什么做法?” …… 不知道什么时候管事儿的身后围了一群人,一个个的伸着长脖子往锅口里瞅。 热腾腾的油烟裹着香气一层层的往外冒,送到所有人的鼻子前面。 管事儿与这些人拱手,“此物名为饺子,是太后给大王做的,今日时间紧,改天小弟来与诸位细说。” 说罢,锅里的东西已经熟了。 这盘煎饺送到秦王面前,他拿起筷子,蘸着鱼露酱汁吃一个,没说话,不一会儿,整盘饺子就已经被消灭了。 餐具由人收拾下去,秦王看向下面的内侍,问他:“这些都是太后做的?” “是太后亲手所做。” “没人帮手?” “奴婢等人做些杂事。” “你是厨子?” “奴婢是厨子。” 秦王笑笑,说:“内侍,你去帮我和母亲道谢” 他又看向下面的宋秋,“至于你,就留在章台宫膳房吧。” 煮饭不难,谁都会,但秦王不觉得赵姬能做出好吃的东西来,多半还是要靠帮手。 另一头,陆娇娇出了厨房,随手折一段树枝,在路边地上画了口大铁锅,和戎金说:“你去工坊,让人打几口这样的铁锅来,锅口一臂半左右。” 炒菜还是尖底铁锅好吃,平底锅总要差许多。 回宫不过一会儿时间,就收到了秦王送来的点心,浅黄色,一股花香,挺好闻的。 内侍还带来一个消息,秦王把她的膳房总管扣下了。 秦王这边的宫人刚走,就有玻璃工坊的匠人前来拜见。 四五十岁的匠人抱着一个长方形盒子进来,四十岁的男子,面目克制,眼神止不住欣喜,“太后,您要的东西我们做出来了。” “快拿过来看看。” 戎金接过盒子,放在陆娇娇身侧的小桌上,打开盖子,掀开里头的素麻布,就见到了这段时间玻璃工坊一直在尝试制作的东西。 一块普普通通,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平板玻璃,一尺长,半尺宽,玻璃平整剔透,不是纯透明,带着些微青绿色。 “不错。”陆娇娇垂着眼睫,目光平静,自然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才是陆娇娇创建玻璃工坊最想要的东西。 平板玻璃,这是一种应用广泛而重要的建筑材料。 奢侈品玻璃球也好、玻璃盘子也好,都可以被其他东西代替,只有平板玻璃不可替代。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玻璃窗、玻璃门,使用的都是平板玻璃。 很长一段历史中玻璃都是作为奢侈品存在,后来逐步普及入生活,灯泡、灯罩,罐头瓶子,腐乳瓶子等等,所使用的几乎都是曲面玻璃,因为没有生产大量平板玻璃工艺。 最初的平板玻璃使用机械法制作,大体是将玻璃加工到半融化,然后拉扯出一个平面,再切割成小块精细加工打磨。 浮法玻璃工艺是玻璃工艺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它使玻璃的制作成本降低,玻璃才开始快速大量生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它最先由英国玻璃公司研究成功,在当时英国公司对中国实行技术封锁,花费了十年时间左右,中国人独立研究出了“洛阳浮法玻璃工艺”,并成了最大的玻璃制造国之一。 浮法工艺的主要过程是:熔融玻璃从池窑中连续流入并漂浮在相对密度大的锡液表面上,在重力和表面张力的作用下,玻璃液在锡液面上铺开、摊平、形成上下表面平整、硬化、冷却后被引上过渡辊台。辊台的辊子转动 ,把玻璃带拉出锡槽进入退火窑,经退火、切裁,就得到浮法玻璃产品 。[1] 开个窑不难,至少不会有兵马俑大窑难。而古代最早使用的金属是铜和锡,锡液不难寻。 陆娇娇把这两种制作玻璃的方法都告诉工匠了,前者容易操作但费力气,所得到的成品质量比不过后者,而后者存在个现在几乎不可能达到的条件。 浮法制玻璃的整个工艺过程需要氮气和氢气做保护气体的条件下进行,直到完成。 在这一点陆娇娇就无能为力,工业制取氮气依照现在的科技水平根本就操作不了,深冷空分制氮气达不到这个低温,变压吸附制氮没有分子筛,最后一种膜分离制氮是现代应用最广最经济的制氮方法,但是,工艺、材料、机器,都没有! 氮气和氢气的作用是保护锡槽,没有氮气和氢气如何保护锡槽,这个问题被交给了工匠们,现在他们解决了。 “先多造一些平板玻璃,其他的瓶瓶罐罐暂时就不用造了,人不够就找管事去雇,缺钱就说。” 想到今天被秦王扣下的膳房总管,陆娇娇说:“你找个徒弟带着平板玻璃问大王要不要用这个装窗子,你们几个工匠师傅别亲自去。” 只要秦王装了就可以往下普及,正好学校的房子造的差不多了,可以用玻璃做窗户,内外两层,防风透光,一年四季都亮堂堂的。 第7章 第7章 近两天因为议事殿正在改门窗,所以改为在偏殿议事,今天正殿已经换好门窗,臣子们重新来这儿议事。 成蛟今天来上早朝,离不远时看过去,雕花格子的窗户,外边依旧是雕花格子,但不见白色丝帛。 他心里纳闷,难道工匠忘了贴布帛? 再走近一点儿发现窗子似乎在闪光,这就更奇怪了。 走了几步,特意绕到窗边看,成蛟咦了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丝帛,而是一层透明色玉石一般的东西被嵌在窗格后面,东西反着光,像一泓水,清晰映照出他的脸。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戳一下,硬邦邦凉丝丝的,像石板。看得入神时,忽然发现里头有另一张人脸,便是一惊,再一细看,“徐大人?” 那头的人正是徐福,他隔着窗子对成蛟笑了笑,“长安君于在下府上借走的灯什么时候归还?” “你说什么?听不清楚。” 成蛟进门,和徐福站在一起,继续看颇黎。 眼下时间尚早,秦王还没来,议事殿里的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堆,自持一些的人如吕不韦跪坐在自己的位置眉眼不动,年轻人好奇心重,则是坐在门窗边看新安好的窗户。 成蛟进门后走到徐福边上,两人一起看新安好的窗子。 屋子里比外头暗一些,颇黎不反光,干干净净的一大块,通透如水,人站在屋里可以清楚看清外头的景色。 “这难道是……颇黎?” 徐福说:“这当然是颇黎。” 即使肉眼所见,成蛟也难以置信,谁家会用颇黎做窗子?不过大王连用颇黎做灯罩的事儿都做得出来,用颇黎做窗子也没什么…… 上次的灯罩是太后工坊里的人做出来的,这次窗户上镶嵌的颇黎莫非也是太后工坊里头的人做出来的? 有人赞叹,也有人不满,魏太公从颇黎窗面前转身,气咻咻走到吕不韦面前。 “蒙将军正在攻打赵国,战事紧张,每日所耗费兵粮银钱颇多。大王不思其苦,用颇黎做灯罩也就罢了,现在竟然用颇黎做窗子,实在奢靡。丞相大人既为大王仲父,亲厚尊长,何教其改过?” 吕不韦说:“太公且安,近来大王并未征役,想来这些颇黎应是工坊所做。” 他已知灯罩为太后所做,再看这些与灯罩色泽相近的颇黎自然能猜到这些东西出自于那儿。这件事儿知道的人还不多,若是让他说出来岂不是让人疑心自己和赵姬的关系,这话若是传到大王耳朵里…… 魏太公还是说:“既然如此,更应该劝诫大王,工坊之力应用在制造兵器与农具上,做如此多的颇黎不过拿来做窗子,值当吗?” “大王觉得值得就值得。” 魏太公觉得和吕不韦说不清,他目光在室内转一圈锁定了徐福,此人是大王喜欢的术士,能说得上话。 他过去说:“徐大人觉得这颇黎窗如何?” 徐福:“甚美。” 魏太公说:“此物无价,大王以此为窗花费颇巨,少年人不惜金银,如此奢靡恐与自身无益。徐大人为大王爱臣,若你出言相劝,必定能使大王改过。” 徐福老神在在,“在下昨日夜观天象,得知有神物降临,今日看来应该就是眼前之物了,此乃天意。” 术士不通国事,不讲道理,魏太公早就知道,没想到还会忽悠人,魏太公心里嘲讽。 “少唬我,颇黎一物早已有之,今日在窗上怎就成了神物?” “太公可曾见过匠人制颇黎?” “不曾。” “余有幸一观,觉得颇为神异,琉璃宝珠自水来,其炽如铜水,色彩靡丽,匠人取锡棍取用,如取水炼物,细致雕磨,始成宝珍。眼前窗上颇黎通透如水,不曲物形,质薄而坚,堪为奇珍。” 说了半天不过是彩虹屁,魏太公觉得他看透了徐福,果然说不通道理,他这人靠不住。 不管怎么样长安君是大王的弟弟,总能说上话,魏太公转身成蛟。 刚才聚精会神看颇黎的人悄无声息地蒸发了,此处空空如也。 魏太公环视一周,也没看着成蛟身影。 早听人说长安君畏惧大王,没想到怕成这样。 外头第一次钟声响起,意味着秦王撵架已近,臣子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魏太公哼一声,也回了。 秦王入殿落座,百官行礼,他道:“平身。” 臣子直腰而跪坐。 先说正事。 “魏国二十城池尽归于秦,野王角败逃河内,已山为障而自保,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八成魏人归于秦,河内无民养野王之兵盗,其已为我案上鱼肉。待其山穷水尽,攻之为易,故请收兵。” “准。” “术士测算,今年雨水偏少,恐遭旱情。枣木易活,臣请敦促农人增种,以防不测。” “准。” “蒙骜将军之孙蒙恬书有典狱之学,微臣阅之,言之有物,请发与有司。” “准。” …… 大小朝政事务说完,魏太公起身,“臣今日上朝,离老远就看到了窗子在闪光,走到近前贴上一看原来是一层颇黎。老臣是又惊又怕,惊在不知何等能工巧匠居然将颇黎造成如此薄片,怕的则是大王奢侈至此不知要耗费多少钱财。” 成蛟出列:“太公有所不知,颇黎是为太后工坊所出,太后疼爱大王才给大王安上颇黎窗子和颇黎灯罩。” 秦王看了成蛟一眼,看得他后背直冒凉气。 魏太公说:“费时费力做些颇黎窗子实在不值当,既然是太后所做,大王不如稍加劝慰。” 成蛟说:“太后关怀大王才造出这些东西,若因此相劝岂不是伤了太后的心?” 魏太公笑笑:“既然大王不便去说,自然应该由臣子分忧。” 几十道视线一起扎在吕不韦后背上,在这朝中和太后说得上话的人当属吕不相,但这句话肯定是不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说的。 赵太后不是宣太后,当今大王也不是昭襄王。 众人慢吞吞收回视线。 秦王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孤知太公一片苦心,颇黎于诸国贵重,珍在技艺,物力如人力所耗不过如此。太公若不信,可问请太后去工坊一观。今日请大家看三样农具,也出自太后之手,诸位臣子擅长农耕者不多,不如到花园一观。” 君臣一行人从议事殿到了花园,此时地上之出了茸茸绿草,花园也没有花。 曲辕犁、三齿轻便耘锄、三脚耧车摆在不远处。 这年头,谁家还没有两亩地,在座的列基本都认识农具。 三样农具一出,果然吸引住了一大批人的视线。 两人一组各自控制住一个农具,站在花园地里,摆好架势准备就绪,秦王一声令下,三组队员不惜力气快速工作起来。 速度是肉眼可见的,形状也是肉眼可见,大臣们一边看着心里就差不多算出这些农具一天能干多少活,越是计算就越心惊,目光渐渐盯住。 他们完全被镇住了! 秦王见这些人看得目瞪狗呆,似乎完全忘记赵姬和颇黎的事儿,他心里很满意。 打头在前的吕不韦总算卸掉了后背上的刺,他悄悄放下已经提起来的心,脸上依旧是一本正经,也打量起地里的农具。 大家时间宝贵,只看一刻钟就叫地里的人停下。 “农具搬过来,请诸位臣子共赏。” 三台新农具摆到了君臣眼前,大臣们一寸一寸看过这三台木材与金属结合制成的农具,它们是力与美的结合体,看看这么完美的速度、流畅的曲线、精巧的构造,铧头上带着新鲜的泥土清香,多么迷人。 臣子们围成一圈,偶尔小声彼此说几句话。 秦王前几天已经在太后宫里看过几样农具,现在就站在人群之外,身形淡定,目光悠然。 吕不韦和秦王站在一起,他刚才已经见识过这三样农具的厉害。 “马上到春耕时节,三样农具来的正是时候,即令工坊督造,若是今年春天都能用上新农具,秋天何愁粮食不丰。” 这时,从人群中钻出来一个人,正是满脸喜气的魏太公。 “见过大王,不知农具上刻的咸阳农业技术学校在何处?” 心里忽悠一下,这句话里的几个词秦王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是三个问号,他反应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姬。 “寡人看看。” 魏太公指着人群中的三个工具,大臣们自动让开。 “大王请看此处。” 犁辕上刻着一列字迹,熟读律法的秦王,一瞬间就想起了“物勒其名”这条规定。 “咸阳农业技术学校” 面瘫脸的好处这时候就体现出来,秦王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淡定自若。 他直起腰,说道:“太后前阵子说要开个学校。” 至于是教什么学校就不用问了,这不写着呢,农业技术学校。 等等,那个前半辈子唱歌跳舞,后半辈子当贵妇的太后要教人种地??? 第8章 第8章 对太后要开学校这件事儿,诸位臣子觉得非常魔幻现实主义,再瞅瞅不远处的三把崭新的优秀农具,愈发觉得身处梦中。 早朝结束,大臣们稀里哗啦往宫外走,像一群散乱的黑点慢慢在宽阔的石阶上铺开,今天格外沉默。 魏太公老当益壮,满朝文武就属他最精神,此时他步伐如风,快步追上前头的徐福,像老朋友一样和他并排而行。 他现在心情很好,红光满面,走着说:“今日早朝多有冒犯还请徐先生多多见谅。” 这客气的有点反常,徐福觉得有点怪,他保守说:“没事没事。” “先生有肚量,我这儿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想请你帮我掐算一番。” 比起三样农具,玻璃不过是小节,哪个大王没一点小爱好,虽然这个爱好有些惊人。 想起这个魏太公又有点耿耿于怀。 恰在此时,徐福说:“太公黑气罩顶,恐怕大事不好。” “你这小儿,好生记仇,又来戏弄与我。”魏太公一甩袖子,径直走了。 徐福抬眼看看前头,也不知道长安君跑哪去了。 哎呦,他的灯,他垂下眉尾 ,原模原样往前走。 魏太公回家,小孙女在门前犯绳,老妻正在织布,他换下朝服坐在老妻旁边说:“刚才在朝堂上听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 老妻停了织布机看向他,小孙女把绳子给丫鬟进屋子竖起耳朵。 魏太公笑着说:“太后办了一所学校,叫咸阳农业技术学校。” 吕不韦回家后找了几个心腹门客过来,他主要将三样农具的事儿说一说,至于农具是谁造的就刻意忽视了。 “连年战乱,耗粮如烧,得此利器,省下不少人力。” 几个门客意见很一致,有新农具是好事,应该大力推广,省下的人力不管是去从事手工业还是上阵杀敌都是好事。 最后的最后,最后一个门客出门前和吕不韦多聊了两句。 他说:“城西开了个学校叫做咸阳农业技术学校,既用咸阳为名而未见官府阻拦,可见身份不一般,大人可知道谁是这家学校的主人?”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就是吕不韦现在的心情。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问自己的心腹:“你怎么想起关心这个事儿?” “小人好奇罢了。”那人一笑。 吕不韦说:“是赵太后开的。” 此人闻言,目光便有些奇妙的疑问,吕不韦直接请人出门。 秦王虽在宫里,但农业学校的最新办学进度最先传给他知道,这必须表扬赵高,宫里宫外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太后办的学校三日之后就开始招生,臣今天中午经过时看到门楼上的挂着大红绸子扎的花,学校门口一片青石空地,两边斜墙立着告示栏,再往里是三丈八的大木门,学校与外头隔了两丈高的青砖墙,人从远处看能看到里头飞檐,更多却是看不到了。” “今天是什么时日?” “四月二十八。” “你下去吧。”秦王继续看面前的奏本。 赵高出门,疑心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日子,四月二十吧,怎么看怎么普通,他想不起来。过去和院子里守门的内侍问:“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是个什么日子?” 看门的内侍还认真想了想,半天后摇摇头,“没听过今天有什么年节,也不是哪位贵人的生辰。” 赵高不信,看大王刚刚的样子,四月二十八一定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他说:“你在好好想想。” 内侍便又认真想了想,随后说:“快到五月了,五月中便要开始春耕了,赵大人可是惦记着耕地?” 这年头谁家没几亩地,已经四月末了,种子农具家伙事都应该提前准备好。 刚刚他们说的是太后的学校,和种田有什么关系。 赵高摇摇头,“我再打听打听。” 打听来打听去还是这个答案,四月末要准备种田啦。 赵高站在宫墙下沉思,忽然间手心一拍脑门,悟了! 农业学校要招收的学生自然应该是农人的孩子,可是眼下马上就要春忙,届时十几岁的孩子都去干活,哪个有空读书。 大王是觉得太后找不到学生。 赵高却觉得太后怎么会招一些农人的孩子,若是想过当恩师的瘾找几个官眷不是更好。 和秦王一般,大多数对太后办学这件事儿都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抱着点儿看笑话的心理。 鉴于这些人完全不在学校招生范围内,陆娇娇丝毫不关心他们的看法。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西市先养农业学校牌楼上挂着大红色绸花,余下红绸从四丈高的牌楼石柱子上顺滑垂下,在风中微微飘忽。 学校朱红色大门侧门皆已打开,任由各色人员进进出出,大门不远处人们围成个圈子,因这头热闹,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人声,两条街外的就有人喊大吼办的学校开始招生了,大门开着可以随意进出,仅限头今天。 人们一听,本来没什么事儿的就都过去看,有事儿的人家,两个人中也要匀出来一个去瞅瞅热闹,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闲人逛街,等闲都去看热闹。 看热闹的也不止这些普通人,一听太后办学开张,一些宗亲闲人或是官眷都来了。 这些个人还不少,成蛟也过来了,他没早起,乘车过来只觉得路上的妇孺太多,过了学校牌楼,他遭遇了堵车,推开车门一看呜呜泱泱都是些带着孩子的人。 心中暗道闲人爱看热闹,庶民尤甚。 看样子车马是过不去了,他干脆跳下车辕,随着人流往里走。 成蛟长得不矮,他踮脚一看,眼下是一片后脑勺的汪洋,不远处是一块空地,人群井然有序排列成个四方小队,其中聚集着大人和孩子。前头立着个高高的竹竿,上方悬着一方猩红长旗,用浓墨写了五个黑字:学生报名处。 不远处还有个同样的旗子,上头写着:招生简章。这一小段路,每隔几步就有穿着深青色衣衫的年轻人看守引路,若他没看错,那些个长得白白净净人都是内侍。 成蛟先跟着人去招生简章说明处。 那头站着两个年轻人,身后立着个公告牌,上头挂着一张张一只手宽的木板,用黑漆写了招生简章,一眼望去约么有个千八百字。 年轻人一个在喝水,一个在介绍招生简章。 他指着一根杆,“看着这两根杆了么?” 在路旁,两根一长一短的竹竿立在一起,上下各自环着一寸青漆。 “只收短杆以上高杆以下的学生,不分男女,不收取束脩,校免费提供早晨中午两餐,一天学习四个时辰,上午下午各两个时辰……” 成蛟一看那两根杆眉毛一跳,过了那根短杆的人也不过是七八岁,若是长得快些六岁也能长那么高,至于长杆则是税杆。 秦国按照身高区分成年人和未成年,超过一定身高则为成年人,开始交税,这根杆子就是官方用来区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有这东西的存在则是因为此时的国人大多数都不识数,记录身高比记录年龄方便多了。 按照这两根杆子来招收学生,进门的恐怕都是小孩子和大孩子。成蛟想到门里门外所见之人,几乎都是庶民,大约就是这些学生的出身了。 这样一批孩子可不好教,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 春秋战国时期的秦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历代秦王求贤若渴,不拘门庭贵贱,以才封官,王室亲族若是无能,也只能得个贵人封号,因此秦国吸引了大批人才。 更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国家却实行愚民政策。 对平民来说,读书不仅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也是一件没用的事,有时间在家里捡柴织布不好吗? 舍近求远,坐拥宝山而不知。 陆娇娇觉得,没关系,这些人她就都笑纳了,正好教育从娃娃抓起。 年轻人还在介绍,他嗓子有点哑了,看起来应该说了很多次,没办法,来的基本都是平民,几乎都不识字。 成蛟看他身后木板上的文字。 不收束脩、不收饭费、还给发衣服…… 免费帮人养孩子。 年轻人说:“如果离家里路途远可以在学校宿舍住,宿舍那边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跟着人一起看看。”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很感兴趣,人群呼呼啦啦去了一大半,下一波人围过来,换另一个解说员上阵。 他一转身,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差点撞到他身上,几人皆是一身轻薄乌衣,袖子与裤管都短,脚踝手腕都露着,每个人衣服上都简单糊了几块补丁,有的小破洞干脆露着肉没补。 一看就知道是几个小乞丐。 这小孩看了他一眼,歪歪扭扭地拱手,冻疮还没好利索的手指爆皮发紫:“对不住,您别见怪。” 和几个小孩儿没什么好计较的,成蛟让到一边。 这小孩扯着几个孩子挤过去,借这一身脏污,人群勉强分开一条小道,他站到那个年轻人的桌案前:“收乞丐吗?” 他们几人看着十岁左右,身量不高,把本来就小一号的衣服穿得空荡荡的,像几个竹竿架子,小小年纪瘦出一脸刻薄相,脏兮兮的,算不上好看,也绝不讨喜。 “收,去那边报名吧。”年轻人指了指学生报名处。 这几个小乞丐多收了些目光,因秦朝严刑峻法,街上不存在什么做过坏事的乞丐二流子。依靠乞讨为生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几个半大孩子能活过冬天当属不易。 吃一顿饱饭是一顿,毕竟谁知道太后这个学校能开几天呢。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 几个小孩手牵手穿过人群,被人领到报名处排队,前头还有三列长队的人没有录完,得好一会儿,排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女孩儿转过身,“你们是一家人吗?我叫魏玉珠,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抬起头,看到的是个身着绫罗锦衣的小女孩儿,面如满月,肌肤饱满细嫩,看起来年纪比他小两岁,人却几乎和他一般高。 “我们是一家人,我是哥哥,秦雪,二弟秦雨、三弟秦霜、小妹妹秦月。” 没有姓氏的人通常以国为姓,秦雪抿抿唇。 第9章 第9章 三天之内,咸阳农业技术学校招了七百三十六名学生。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人,但这里所取的生源只是咸阳一地和一些极为接近的周边地区,几乎所有适龄儿童做了入学登记。 这是一等一的热闹事。 随着路人车马,一路传说。 最先到达的地方是栎阳,此处是秦朝故都,秦孝公时期都城由栎阳迁到咸阳。 栎阳地理位置优越,位于渭河南北两岸贯穿东西的交通大道上,是一处战略交通要塞,司马迁曾形容“北却狄戎,东通三晋”。至今仍是秦国除咸阳外最重要的经济中心之一,另一处比较有名的经济中心是雍和,同样是秦国的故都,秦国君主陵寝皆安置在那里。 交通便利,距离不远,常常有商人来往于三地。 一个商人从咸阳刚到栎阳把货物安置好,就被妻子拉回房间关上门。 “我有事情和你说。” 两人坐下,妻子一脸愁绪,说起商人离家之后发生的事儿。 商人有个妹妹,嫁给个开杂货店的商人,此人姓王。头些年商人的妹妹病死了,留下一双儿女,哥哥小名叫鹦鹉,妹妹叫龙姬。姓王的守过妻孝,娶了一房新妇,原本一家人也如从前一般过着,只是头两个月新妇又生了个儿子,便生了变故,新妇央求那姓王的把鹦鹉送去给漆园去干活,还要给才十一岁的龙姬定亲,让她嫁给个老混混。 商人的妻子说:“我原以为姓王的是个清醒人,没想到却是个糊涂蛋,居然全听邓氏的。到漆园里头卖苦力能有什么出路,就是干个十年二十年又能赚几个钱,再说鹦鹉也才十四岁,有什么力气,那里头的人谁不比他大比他壮,到那若是被欺负了怎么办。龙姬小小年纪,懵懵懂懂,嫁给那么个人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那婆娘不过是贪图几个钱罢了,凭白地糟践一双儿女,姓王的可是他们亲爹,就这么当聋做哑。” 商人听了直皱眉,“人怎么样了?” 妻子说:“都在咱们家里,只是两个大活人藏不了多久,那头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亲爹,道理可不在咱们这头。” 商人思虑片刻说:“明天我带鹦鹉和龙姬去雍和,我在那儿认识些朋友,其中有个做陶器的手艺人,正好让他们跟着学些手艺也好安身。” 妻子却有些不放心:“王家若是去告官怎么办?” “怕什么,他是孩子亲爹,我难道不是亲舅舅?” 两人这厢说着,忽然木门被敲得框框响,少年在门外喊:“阿娘不好了,鹦鹉和龙姬与人一同往咸阳去了!” 妻子奔过去卸了门栓,开门问儿子,“你说什么?与谁去咸阳?怎么想起来去咸阳?” 儿子进来说:“周家的孤儿听说太后在咸阳开了个学校可以免费吃喝,便联合一群人要去,昨天他来问我,恰好被鹦鹉听见,刚才我去找他们发现屋子里没人,他让隔壁大娘给我留的口讯。” 妻子看向商人,她平日里只在栎阳照顾店铺和一家老小,外头的事儿都是商人忙,这个办法还是要他来拿。 商人想了想说:“学校是太后开的,王家的人不敢去闹,只怕开不了多久。罢了,就让他在那吧,一会托赵兄传个口讯过去,让他们有事就去找我咸阳的友人。” 周爽是个孤儿,一家子人穷,所以没亲戚,爷爷奶奶死得早,父亲为了谋生从小城跟着商队到了栎阳,他做脚夫帮人搬货,妻子织布,两个人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过了几年,周父腰出了毛病,瘫在床上起不来,从那开始,妻子便没日没夜的织布养家。 周爽从记事起便和母亲一起照顾父亲,只是也没过几年,父亲就病死了,没多久,母亲也病死了,或者说是累死的。他守着三间老屋,常常到作坊里找些轻省活计干,或是在家织布,勉强养活自己。 人是没被饿死,但这日子也仅仅是没被饿死罢了,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和他爹一样做个脚夫,这么想着,偶尔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甘心。 谁都知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转折就可以让人生彻底变个样子,那叫机会。 周爽对此却没什么期待,他既不是美女又不是英才,世上像他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个,俗世茫茫人海□□成是由这样的人组成的,他也理所应当被淹没其中。 不会有神仙圣母垂青于他。 在某个艳阳天里,他在东屋里不甚认真地一下一下拉着织机,门窗打开,屋子里有些冷却很亮堂,隔壁的笑谈声隔着一道一尺来高的土墙传过来。 “太后在咸阳开了个学校可以免费吃住,一年还送几身衣服,听说在那读三年,只需要服一年劳役……说错了,是无偿当一年实习生……我和娃他爹准备把二小送去。”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停下织机,刚刚听到的话仍然在脑海里回响,像是清越的铜钟声,一声一声叩击他的心门。 身前是一架旧织布机,推起来吱嘎吱嘎地响,四面是腐朽开裂的黄土墙壁,还没到夏天他就知道头上屋顶今年还要漏雨。 这一切仍然是他最熟悉的样子,朽败而平静,还是他的家。 仿佛忽然清醒,他又看了一遍自己,身上穿的是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草编大鞋,从春到冬一年四季他都穿着这一身,冬天极冷夏天苦热。时间慢慢地煎熬,像是慢火细煮的砂锅小粥,熬到筋骨碎烂,慢慢的,他不会抱怨天气不会抱怨孤独,渐渐习惯了这一切。 再看这安身之地,四堵粗陋拼合起来的破败墙壁,顶个若有似无的屋顶,也许哪天忽然来一场飓风暴雨,这栋朽屋就会萎靡倒塌,尘归尘土归土。 眼前这架织布机大概会被砸坏吧。 到那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许会找些包住的活计做,随船的苦力? 周爽神思飘摇浑浑噩噩地想着,仿佛一瞬间就过完了自己的下半生,不知不觉额头生出一层冷汗,生活了十余年家再不能令他安心,目光所及皆是猛兽,死水一样的生活正在吞噬他。 周爽逃也般奔出屋子去,走街串巷、呼朋引伴。 一定要离开这儿。 龙姬是王家第二个孩子,上头有个哥哥,家里在市肆边上开家杂货铺,父亲踏实肯干,母亲能织布会算账,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她觉得自己过得比绝大多数孩子都好,她不用穿粗糙的草鞋,而是穿木底子布鞋,衣服虽然也上补丁,但长短永远合身,冬天的时候还能穿兔皮袄子。她还小,父母虽然不会给她钱花,却让她养了只母鸡,告诉她只要鸡下了蛋,她就可以拿着鸡蛋去和小贩换吃食玩具。 母亲说等她再长大些就教她织布划船,她觉得将来自己一定和母亲一样是个织布的好手,闲暇时打个小船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去渭水钓鱼采莲。 后来母亲忽然没了,龙姬只记得她总说肚子里疼,疼得站不起来睁不开眼,不知怎么就躺到了棺材里。 第二年父亲娶了新妇,听人说是什么寡妇再嫁,似乎不是要紧的,她很漂亮,邻里说要比娘漂亮,她不喜欢这个类比。 继母对她没有亲娘好,龙姬觉得这很正常,她不挑这些。兔皮袄子短了小了就不穿了,衣服破了自己找出针线补一补,反正她是大孩子了。织布也不用人教,她天天看母亲织布都学会了,至于划船,哥哥肯定会,不用麻烦继母。 虽然继母不说,但是龙姬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和哥哥,就像是她希望家里只有母亲父亲哥哥和自己一样,继母也希望家里只有父亲和她,他们还要再生孩子。 再后来继母生了个孩子,一个皱巴巴的男孩儿,父亲却像是第一次有了孩子一样,抓住继母的手说:“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龙姬觉得,她和哥哥成了这栋房子里头的外人,就像强行借宿的恶客。 她尽量少说话少吃饭多干活,但还是被嫌弃碍事,她撸了半天的猪草,父亲几镰刀就能砍完,这不算什么,她做的饭被嫌弃粗陋,其实也只是寻常粟米饭罢了,扫地擦桌子还要碍到别人的手脚。 继母和父亲两个人商量着让她嫁给两条街外一个杀狗的屠夫。 她拉着哥哥去看,那人站在个稻草棚子里,看上去比她大,长得黑且瘦,不算高也不算矮,蓄了一寸长的小山羊胡子,穿着件灰黄色衣衫,麻绳勒住袖口,身上系着溅了血污的黑布围裙,身前是三尺长的木案,正到他腰间,案上是个四寸厚的木墩菜板,中间下陷,蒙了一层浊红,上头横七竖八的刀痕里藏满新旧血污碎肉,头顶挂着几只烤干净毛发的死狗。 那些狗看上去有些丑有些无辜,它们无意识地微微张嘴露出已经毫无光泽的参差尖牙。龙姬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寻常看到活着的狗时她只觉得狗是狗,现在却觉得它们有些像人。 她估量一下自己的身形,再看那些挂在钩子上光溜溜的狗,脚下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哥哥扶住她的肩膀:“龙姬,别怕,我们去舅舅家。” 晚一些她才知道这叫怕,但是去找舅舅有用吗?儿女的婚事总是父亲说的算,父亲是和继母一起的,他根本不在乎她。 一个叫周爽的人认识表哥,他过来问表哥要不要去太后开的学校读书,表哥说要和舅舅学做生意不能去,他看到哥哥和她便随口问一句。 龙姬不知道舅舅会怎么帮她和哥哥,但她知道如果父亲非让她嫁给那个屠夫她也只能嫁了。 如果她走得远远的不碍他们的眼呢? 她长这么大就没去过咸阳,心里固然有些畏惧陌生宏伟的都城,但又生出些许向往。 回去之后,哥哥说:“龙姬,我们去咸阳吧。” 她说:“好。” 一块大石头落地,温柔的希望涌上来,这一晚,她睡了个好觉。 第10章 第10章 农业学校那边,最近一直有学生陆陆续续报名,人数已经超过一千了。 这倒不怕什么,学生再多些也养得起,只算他林光宫一宫的内侍宫女就有几千人。 此时此刻,陆娇娇在林光宫的书房,面前是一堆浅黄色简牍,这是大臣们递上的奏本,指明了要送到林光宫来。 这事儿可新鲜了,要知道赵姬当了好几年太后,从来没有人主动送过来一卷奏本。 陆娇娇拿起一卷一目十行看完,又拿起另一卷看过,如此又拿起第三卷,速度便更快了,等到了第四卷第五卷的时候只草草翻过就放下了,不过到底是看完了全部。 她一抬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点少女心性的好奇,是她的侍女素女。 “奴婢给太后磨墨?”素女跃跃欲试。 “无需动笔。” 她没什么感想,不打算回这些奏折。 素女收回手,目光滑落到桌子一角,戎金立在一旁,垂头恭立。 陆娇娇:“年纪轻轻别总垂着脖子,将来骨头长定型就抬不起头了。” 两人一秒抬头挺胸。 这二人一人活泼一人安静,但有一个共同点,只关心她不打听事儿,这是先头大人教得好。 陆娇娇上身后倾,轻松软靠在自己新打的黄木椅子的椅背上。 “几位大人劝我不要开学校了。” 头几天有些个权贵大臣家的孩子报名入校了,他们对太后的学校不放心。 素女与戎金猝不及防,一起看过来,正见陆娇娇脸上浅淡笑意。 她说:“给我准备身正式点的衣裳,过两天办个开学典礼。” 戎金说:“奴婢已经置办好了,这就给您拿来过目。” 素女说:“他说您哪天也许要去看看那些学生,打头些天就准备好了衣裳。” 陆娇娇说:“小金子可真是个知心人。” 素女用眼神挤兑他,戎金拱手告退。 陆娇娇伸手,素女扶她起身,走到窗边,她拉了拉殷红罩衫,纤纤玉指扶着暗红窗棂,隔着一层玻璃窗看渐渐活跃而起的春光明影。 “一会儿你带着我的口谕去找长吏,就说后天学校举行开学典礼,邀请百官观看。”眼睫微动,双目光辉盈盈,“别忘了这些大臣。” 陆娇娇扫一眼桌上的奏本。 素女是宫里头字写得比较好的女官,她负责抄录奏本上官员姓名。 帮她研磨的小宫女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往林光宫送奏本,太后不回他们吗?” 此番态度,未免有些轻慢。 素女低头写字,“少议论这些,太后做事自有分寸。” 抄写完毕,素女放下笔伸个懒腰,忽然感慨:“太后脾气可真好。” 小宫女闻言抬头:“姐姐说的是,还从没见太后打骂哪个。” “不止这些。” 开一卷抄一名,有意无意总能看到里头的字句。 大臣们连哄带劝的,说办学校劳心劳力太辛苦,不如办几场宴会找几个歌姬舞姬取乐,又说教导庶民读书是没用的事儿,人家可以和父母学,到学校里头不过是混吃混喝…… 说这些无非是看不起人罢了,拐弯抹角让人看了发笑。 难为太后一本一本都看完,还大大方方邀请他们去开学典礼。 学校里头的一屋一瓦全是太后看着定下的,就算是桌椅板凳也是太后亲自画了图请人造的,更不必说学生用的教材是太后每天熬夜写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太后有多认真花费多少心血。 揣摩上意是臣子本分,这些人未曾了解却轻率阻挠,实乃不敬。 见过赵姬的臣子其实不多,也许因为她任性而不体面,所有人都有意无意降低她的存在感。许多人忘记她与秦王吕丞相是一类人,甚至比起没有完全掌权秦王,他的成年长辈有更大的权力。 请柬既出,开学典礼那天除吕不韦告病不来,所有受邀之人如约而来。 建校时特意留出一大块空地做操场,靠北的地方架起个两丈高的木台,上面架着华盖,四面无墙,只有到人腰部高的归整栏杆。 此处高亭右侧立着五丈高的旗杆,上头挂着黑色大旗,白色字迹分明,一板一眼写着:咸阳农业技术学校第一次开学典礼 学生按照身高班级列队集合,广大的场地上,列队整齐,最前方土里埋了一条红砖做线,一步开外站着高个子学生,手里各自扶着旗杆,大红色旗帜迎风飘扬,上头的字迹舒展开来,清一色的一年级某某班。 操场没有墙,只在地上埋了一道砖线,大臣们由人领着一路进来,站在砖线外头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他们看到了整齐的学生队伍。 广场上的学生超过一千人,他们绝大部分来自咸阳,另一些来自周边地区。 六十人一个班级,男女混合,从高到低列为两队,一共有几十条长队,横竖对齐,挺胸抬头,校服未做,大多数学生穿麻布素衣。 这么离老远一看很有气势。 戎金陪几位大臣站了片刻,广场上有大鼓声传来,本来人群队列里那么一些不明显的交谈随着鼓声一声一声传来都消失了。 戎金领着大臣到了学生队列边上,一张竹席子上放着几十个坐垫,他说:“诸位请坐。” 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坐不下去,旁边一丈就是学生队伍,打头最矮的到人胸口,往后一个比一个高,他们若是坐下,一个个的都比他们高半人。 魏太公说:“劳烦你将坐具撤了吧,小娃娃们还站着,我等坐着像怎么回事儿。” 余人也附和。 戎金便令人将东西撤了。 大臣们按照朝堂习惯列队站好,文武分左右,前后按职位。 鼓声第二次响起,一个人从小楼侧面的梯子缓步上去,她身着黑衣,乌发堆云,玉面皎皎,远远望去只见身形袅娜裙裾如水,步履悠然极富韵致,如此登高如仙姬赴月。 理所应当,是太后赵姬。 学生们知道太后赵姬,王城脚下,有许多贵人们的故事,自然也有太后的,只是人们不知道太后长什么样子。自从进了这所学校,学生们便觉得她的形貌愈发.缥缈模糊,最后只剩一个符号。 现在远远看着真人,才觉得那个符号活了过来,但人却好似离他们更远了。 身居高位的人总有相似之处,他们天生就会运用自己的权势取得想要的东西,更有机巧之徒观其喜怒讨好逢迎。 她喜欢英武男子,有人走到她面前施展谄媚,讨好献宠。 她要办学校,一月之间,屋舍竟建,适龄学生悉数而来。 上位者的意志,多么令人熟悉的东西。 当他们真正愿意去做什么的时候,哪怕再荒诞,也可以举重若轻势若雷霆。 大臣们站着看她不紧不慢地上楼梯,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作如上朝时一般认真。 人站得高,看得远,声音却很难传得远,只有打头的人能听清台上的话。 陆娇娇读过准备好的演讲稿便准备结束了。 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个重要的日子,她宣布:“食堂今天每人打两个菜!” 学生果然热情高涨! 疯狂鼓掌,哗哗哗哗,很有气势。 大臣们站那还不到一刻钟,整个典礼就结束了! 这未免也太快了????? 反应慢半拍的他们一起跟着鼓掌。 戎金和大臣们说:“太后也给诸位准备了饭菜,还请列位大臣随奴婢来。” 一人问戎金:“敢问太后准备什么时辰祭祀?” 戎金说:“太后并未安排祭祀。” 此人瞠目。 在此时,凡是一些比较重大的日子或遇到重要的事儿,人们一般会组织祭祀。 越是有钱的人越是如此,其中以秦王为最。 但陆娇娇是个无神论者,虽然这个无神论者遇到过神仙,但若是不让她亲眼见一见,就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神。 至于学生嘛,只要相信真理就足够了,一切封建迷信都是纸老虎。 将人送到客厅,戎金就离开了。 大臣们说话放松多了。 “我家闺女非说这儿玩伴多要和人一起学种田,他娘怎么劝都不听,不同意就哭。” “我家大郎儿郎两个孩子当天办了入学,都没和家里说。” “我家孩子倒是这头答应不去,转身就到学校办了住宿,现在都没回家。” “魏太公是来溜达的吧?” “我家小孙女也想在这儿读书,我来看看。” ……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互道苦水,话里话外全是吾儿叛逆伤透我心。 若非如此,谁想试探太后。 不知谁说一句:“这里的颇黎窗挺漂亮的。” 可不是怎地,两三尺的大玻璃直接嵌在门窗上头,都不切成小块,也不设窗棂,看上去少了两分精细,却十分干净敞亮,离老远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 这个话题被有意忽略,众人继续说起了家里的叛逆孩子。 话匣子刚打开就有人来送饭,臣子们准备饭菜上完接着说,但一拿起筷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无他,太好吃了! 头些天陆娇娇让人送来了新打的敞口大铁锅和简易菜谱,菜谱里头菜品不多,但几乎涉及煎炒烹炸焖炖蒸烩等等所有的烹调方法。 食堂几个厨子如获至宝,苦心研读,举一反三,勇于创新,研究出了很多好吃的新菜,好吃得能叫人能把舌头吞下去。 来这儿读书的学生,普通人家的孩子来了就没想过离开,只希望太后这学校天长地久的开下去,大臣们家里的孩子们吃着食堂的饭菜就算要重学握笔数数与人轮流值日都不愿意走。 某大臣从学校,妻子问他:“二郎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大臣说:“我要再年轻个三十来岁,也愿意到太后的学校读书。” 妻子不知他怎地气势汹汹地去,回来就换了个画风,“你怎么了?” 大臣摸摸肚子:“口腹之欲,害人不浅。” 有道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战不出兵,敌军败走,此为兵不血刃。 第11章 第11章 一个商人刚回咸阳听说太后办了学校,一直犹豫要不要让儿子过去。 他家请得起先生,不缺读书的地方,但那毕竟是太后开的学校,太后的风评不太好,儿子才七岁,在学校读三年实习一年也不耽搁求学。 左思右想,有些拿不定主意,正好这会儿有笔买卖要去雍和,他就先过去了。等回来听说太后举办开学典礼满朝文武都去参加了,据小道消息说贵人们家里的孩子也报名入学了,他立刻决定让儿子去报名入学。 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儿子往学校去。 咸阳农业技术学校的门依然开着,不过门口立着一个十分显眼的木牌,最上头画个黑森森的叉,下头写着几个字:非本校师生禁止入内。 看到这几个字儿商人是心里有不妙的预感,他牵着儿子到门房去,门房边上有个年轻人坐着。 “劳烦,我想让孩子报名入学,不知道要怎么办。” 年轻人说:“今年春天已经结束招生了,你们要是想报名要等下次招生。” “下次招生是什么时间?” “ 明年三月初,那有通知。”年轻人伸手一指。 校门口两旁高墙向外扩,右边一面墙上挂了一张竹简,上头密密麻麻都是小字。 商人拱手道谢,带着儿子过去看。 上头写着,开学典礼结束,今年不再招生,预计下次招生时间在明年三月初,欢迎广大学子前来入学。 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但商人已经决定明年春天让孩子入学。 他记下日子,牵着孩子转身准备离开,就见不远处有一辆黑色宝车停下,拉车的两匹骏马漂亮神异,车子前头坐着的护卫看上去也与一般人不同。 一锦衣公子跳下车,袍边金丝线在阳光下闪光,身形比较高,长得很精神,远远看着一身少年气,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商人按住儿子肩膀,低声说:“是长安君,我们且等一等。” 门房迎上来,“见过长安君。” 成蛟走过去直接问:“学校里还缺先生吗?” “不缺先生。” “学校里还有什么缺吗?” “据小人所知什么都不缺。” 成蛟望了大门两眼,自打他吃过学校食堂的饭就很是念念不忘,再回到家里吃什么都不得心意,这才想着来学校找个活干。 其实他可以直接找太后,但一想起秦王就头皮发麻,有点怂。 他失望转身,登车而走。 成蛟不止来过一次,而是三次,这事儿传到了陆娇娇耳朵里。 古代读书人矜贵,肯定不屑教导庶民的孩子,她选老师第一步就是将这些人排除。 学校用的老师全部是由隶臣妾和宫廷内官培训上岗。 没想到成蛟倒是不重这些,但现在教师培训结束了,学校也不缺老师,她只能当不知道了。 倒是隔两天,林光宫收到了徐福的奏本。 对方先是对陆娇娇的学校大加赞赏,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说那天见过学校里的学生很可怜,愿意捐献钱粮帮助他们。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能得到满足,他很喜欢学校食堂的饭菜,恳请太后能让自己家的蠢厨子去做学徒学一段时间。 他送的东西真不少,语气很诚恳。 陆娇娇答应了。 徐福与秦王对弈,中途提起成蛟,说道:“臣听闻长安君多次在太后所办学校门前流连,再三表示愿为数千学子传授知识。” 秦王眉梢微动,转而说起:“听说诸位大臣去过农业学校,对里头的菜品赞不绝口,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席间百味取料寻常却入口不凡,比起流传已久的珍馐亦不多让。” 徐福一下子回忆起那边的菜品了,不动声色咽了口口水,“臣最爱桌上一道菜,是一道鸡,非为烤制,皮肉松软,汁香味美,筋骨分离,取酱汁相配,入口难忘。” 秦王缓缓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让徐福回家,他要准备工作了。 等人走了,他和自己身边的内侍说:“你留意些长安君。” “长安君最近都在家里,并未和友人出门游猎,只是昨日前去拜访太后。” 秦王抬起头,眼神扫过去,内侍停下话语,换上一张恭敬谄媚的笑脸。 “太后见他了?” “没有,听说当时太后出宫了。” 秦王笑了笑。 内侍后背的寒毛竖起来,身姿愈发恭敬,简直想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塞到书案底下。 第二天上朝,说起蒙骜攻赵。 秦王目光扫过神游天外的成蛟,忽然说:“不知长安君怎么看?” 如果这是学生课堂,abcd直接蒙一个也许还能混过去,但这是个问答题。 可怜的成蛟现在搜心刮肚目光游移,旁人一个比一个站得直,没人看他,他都不知道刚才说的是什么,连一句蒙混过去的话都找不到,只能硬着头皮站在秦王目光下。 “长安君听令,寡人命你领五千兵马,立刻去往庆都,听大将军蒙骜指挥。” 这下完了,以后再也不能吃好吃的东西了…… “成蛟遵旨。” 今晚章台宫御膳格外丰盛,香味浓郁,看色香味明显和以前的菜品不同。 也许美食怡人,秦王吃完一碗米饭之后有心情过问这些小事。 厨子说:“林光宫的人送来一份食谱,我等钻研数日,做出了这些美食。” 秦王夹一筷子水煮鸡,“什么时候送来的?” 此人回忆一番。 “是四月二十日。” 秦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呢? 他什么都不是,再往后数两天是咸阳农业大学的开学典礼。 无关于其他任何东西任何情感,被重视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秦始皇嬴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陆娇娇不清楚,历朝历代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野史不足为信。 人往是往前走的,绝大多数人不关心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若是看到有意思的野史趣谈也不介意一笑。 过去,陆娇娇也是其中一员。 她在时光里往复穿越,现在阴差阳错成了赵姬,只好尽量将他当做平常人,自己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 种种田,养几个孩子。 学校已经建起来了,培养学生这件事儿急不得,农业学校的学生大多数是贫苦出身,他们的父母都不认识字,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文盲。 现代社会科技文化飞速发展,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影视文化的发展,现代社会很多人都没见过文盲。 但陆娇娇见过。 她穿到所有的古代社会最常见到的就是文盲。 毕竟现代人习惯用文字交流,有事没事儿发个博客,朋友圈空间发发心情,大街上的人不管认不认识发个宣传海报,有什么通知发个短信贴个通知,等等。 到了古代,大部分文字交流只能变成语言交流,给人感觉还是挺明显的。 她得习惯多数人不会写字,不会数数,十以内加减法掰手指,甚至有人不会掰手指。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学校里的学生得从最基本的的算数识字学起,不过从现在看来教育也上了正轨。 陆娇娇准备了两个副校长,按照现代学校搞了一套行政班子,她自己这个校长暂时做着甩手掌柜。 现在人在官府的炼铁营。 这个炼铁营建在咸阳郊区。 她穿一身浅色窄袖衣衫,站在铁府院子的柳树前头,放下手里的铁剑,手指拂过刚刚砍下的印子。 冶铁官站在她后头说:“这些都是目前能打出最好的刀,比不上铜。” “如果有一天有和铜一样锐利坚硬的铁会怎么样?” 这不是不可能,因为冶炼出的铁越来越好,但冶铁官对自己有生之年能出现和铜一样好的铁不抱希望。 他十分平静的想来想,说:“铁矿多余铜矿,若有精铁,战将兵甲皆换与铁,也可多造铁箭。” 冶铁官说完就见陆娇娇看着他。 这人打了几十年的兵器,满脑子刀枪剑戟。 “你没种过地罢?” “回太后,微臣家里几代儿孙均做采铁,未曾种过地。” “罢了,带我去铁营看看。” 将近铁营,远远见上方铅云堆积,错杂隆隆声传来,地面仿佛在震颤。 仿佛是马蹄声和人声。 他们从一个小楼进去,顺着楼梯一路往上,走到顶处视野宽广,可见上空是交错的桥梁,而下面是个极大的广场,最中间是一个五米来高烧得通红的炉子,周围空气已经被烤得变形,人马奔腾呼啸。 陆娇娇离着还远,只觉得热浪一阵一阵的扑过来,她抬起袖子擦擦鬓角,看着下头。 几百匹马一起拉动绳子,后面连接排橐[驼]鼓起来,随着马儿后退,又缩回去,不断重复,像一台规律的机器。 橐,就是古代风箱,鼓风机,由兽皮制作,被拉起,空气通过气阀进入橐内,其缩,空气又通过管道进入冶炼炉内[1]。 火法炼铁需要达到一千二百度,仅用一个橐显然不够,于是将若干橐连在一起,用马来拉动,像这样的橐,也被叫做马排。 有人在下面推车添火,也有人在半空的桥上推车来往于各个炉口,投料取浆。 马如奔云,人如行蚁。 “这里有多少马?多少赶马的人?” “下头有六百匹马,一天换六次,一共是三千六百匹。人数相同,但一天换三次,一千八百人。” 陆娇娇看着下方即将奔向田野的劳动力,微笑着问冶铁官:“你说要是炼铁营不需要这些人马他们会去哪?” 马是能吃苦力的马,牵着马的人都是些筋骨强健的儿郎,秦国有十来个冶炼工营,就按照一个营两个冶炼炉算,保守估计得有马七万二,赶马的人三万六。 既然要搞高炉炼铁,不如先把水排搞出来。 高炉炼铁,升级农具,解放生产力,大搞农业。 她真的是棒棒哒! “你说如果将这些人马从这些重复工作中解放出来会怎么样?” 冶铁官觉得太后想的太多,他顺着对方思路想下去,说道:“我国可又添骑兵一支。” 她和这冶铁官果然聊不到一起去。 第12章 第12章 徐福不知道秦王为何让成蛟去做将军,他心里估摸着,成蛟这一去少说也得一年光景。 第二天,他就登门去拜访成蛟。 手里提着礼品,都是些咸阳城公子哥喜欢的小玩意。 但成蛟不在家,门房说:“我家公子不在,去赴友人临别宴,大人若有事小的可以转告。” 成蛟还欠他一盏颇黎灯,也不知道那盏灯现在怎么样了。 看他那么喜欢,要是知道他为这个来一定不会见他。 他想了想说:“我改日再来拜访。” 成蛟得了大王赏识,即将到蒙骜大将军麾下的事儿已经传遍了!他的小伙伴们非常羡慕! 蒙骜大将军是四朝老将,打遍韩赵魏,共下九十城,现在的三川郡和东郡就是建立在这九十座城池的基础上设立的。 他的儿子蒙武,孙子蒙恬、蒙毅都是相当出色的人物,同辈里头的佼佼者。 成蛟能在这样的老将下面做事就是所有小伙伴的骄傲! 小伙伴们包下最好的酒楼、开最好的酒、上最好的菜、请最会跳舞的舞姬来,丝竹管弦齐奏,整个临别宴办得是漂亮又热闹。 成蛟被按在主位上,一杯接一杯的往下灌酒。 此时的比较流行果酒、米酒,人们多爱带点甜味的果酒和高粱白酒,成蛟喜欢喝果酒,好喝不醉人,就是喝完容易上茅房。 “你以后就是蒙骜大将军麾下的将军了,立下战功别忘了我等。” “去了战场要是遇到和你争功的人别客气!” “等回来和我们说说战场什么样。” “明年我去参军,到时候投奔你。” …… 自商鞅变法,秦君实行“军功爵制”,杀一人记一功,由此秦军愈发悍勇。 《史记》记载:“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 在这样的气氛下,秦人从上到下都不畏惧上战场,很大一部分人将此视作改变阶层和命运的方法。 自古王公多兵将,成蛟对自己做将军这事儿没多大意外,接受得很自然。 但年轻人怕吃苦,他虽然在小伙伴面前表现得很开心很自信,但一想到上战场一天天穿着厚重的盔甲,吃不好睡不好,心里就有点发苦。 吃完这顿饭,成蛟回家,和家僮说:“给我端碗粟米饭,煮两个鸡蛋来。” 他以前怎么就不觉得酒楼的饭菜那么油腻? 整个一顿饭没吃多少东西,灌了一肚子酒水,和小伙伴们比比划划半天,跑了几趟茅房,现在肚子都空了。 还是农业学校食堂的饭菜好吃…… 饭是现成的,热水也是现成的,家僮很快把粟米饭、鸡蛋、酱料,一起端过来。 成蛟手心压着鸡蛋在桌子来回滚两圈,鸡蛋表皮软碎,从鸡蛋打头开个口,拎着转圈扒下一条线,鸡蛋光溜溜的落到酱碟里。 吃一筷子米饭,一口鸡蛋。 管家和他禀告:“刚刚徐福徐大人来过,留了些礼物,说是改天还要拜见公子。” 成蛟想了想,说道:“改天你再提醒我一次,明天我有安排。” 满朝文武,只有吕不韦最得太后喜欢,成蛟觉得太后既然有那么多厨子一定分给了吕丞相一个。 临走之前,他想吃点好的。 蹭个饭而已,应该还行叭。 第二日,成蛟拜见吕不韦,二人于客室相见。 他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来蹭饭吃的,便说:“我将去往庆都,在蒙大将军麾下做事,自知见识浅薄,特来请丞相赐教。” 吕不韦捋一把胡须,眼神里自然流露出几分关心。 “公子去沙场,恐难以建功。” 昨天差点被小伙伴的彩虹屁吹到天上去,今天就有人果断说他难以建功,成蛟觉得吕不韦大概是不想和自己好好沟通。 他耐着性子问:“此话怎讲?” “公子可还记得昔年夏太后请先王立你为王?” 这桩旧事一提起来,成蛟心里顿生三分凉意,后背一僵,双唇紧抿,目光紧紧盯着吕不韦的眼睛。 吕不韦眼角笑纹舒展,“按照大王的个性,公子说他会不会当做这件事儿没有发生过?” 成蛟心脏收紧,他怕秦王,这和寻常臣子的畏惧不同,就是因为那件事儿。 在吕不韦的视线下,他遮掩般地捏紧眼前的茶杯,实在喝不下,又放下。 “我不在乎战功,就当去历练一番,长长见识。” 吕不韦摇摇头,“公子年轻,不知战场危险,刀剑无眼,生死不过一瞬,即使是经年老将也不敢说在哪场战争里可以全身而退。公子敢说自己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吗?” 我怎么不敢?单说骑射,咸阳城的年轻人哪个比得过他?大王给他五千兵马,怎么会连性命都保不住?蒙骜大将军用兵如神,只要他谨慎点总不会输。 但是对上吕不韦那双仿佛能看到他心底的眼睛,成蛟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请丞相教我。” 吕不韦耷拉下眼皮,眼睛里头的神采一下子消散大半,仿佛成了个寻常老者,他叹了口气,“公子一路保重。” 这话到了成蛟的耳朵里简直就是“我无能为力,你做好上西天的准备吧”。 他一下子萎了,愣神片刻说:“大人请我吃些好酒好菜罢。” 他就算要死,也要当个快乐的饱死鬼! 吕不韦让人安顿一桌好久好菜过来,自己安慰成蛟,但对成蛟来说,现在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有一顿好吃的实实在在。 饭菜是按高规格准备,肉汤菜都有,漂漂亮亮的装在金黄色铜具里,摆了满满一桌子。 只是闻着味道似乎没什么惊喜,成蛟尝一口,放下筷子。 抬头问吕不韦:“太后可曾赐厨子与大人?” 吕不韦神色如常:“未曾有过赏赐。” “哦。” 成蛟看着面前一桌子盛宴,勉强吃些不爱吃的还不如回去吃煮鸡蛋。 既然快要活不成了,开心最重要! “谢过大人款待。” 他一拱手,就那么站起来走了! 服侍吕不韦的家僮说:“长安君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盯着那一桌子好菜,心下可惜。 吕不韦给自己倒杯酒,不见生气,微笑着说:“趁着热,你抬下去和朋友吃罢。” 成蛟从吕不韦府上出来心情非常不好,他直觉吕不韦和他说这些不是好意,心里压着气儿往前走,拐个弯子不小心撞上个人,还把人家怀里的东西碰掉了。 木盒子落到地上摔开,里头一块素白色细腻帕子露出一角,成蛟弯腰拾起,有什么东西顺着帕子落下来,他打眼一看是一颗颇黎珠子,剔透纯净,一看就知道打哪儿来的。 再抬头刚刚撞到的人,对方看上去二三十岁,一身简单干净的黑衣,看上去不像是秦国人,也不像是庶民,此时正紧紧盯着他。 成蛟捡起东西,却没递给此人,而是说:“这东西你从哪来的?” “自然是买来的,素闻秦国法度严正,鄙人初来乍到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蟊贼。” 成蛟冷笑,“你可曾看过太后办的学校?那里处处都是这样的颇黎。”他捏着玻璃珠子,“你说是买来的,难道是太后卖给你的?东西还你,我们一起见官去罢。” 小巧剔透的玻璃珠子被扔到此人身上。 随后他就见面前黑衣人果断跑了,颇黎珠子不要了,就那么跑了! 这人也没跑远,他找人打听了太后开的学校位置,就直接过去了。 他在牌楼下头多看两眼,觉得这个太后和他听到的有点不一样,再往前走到了校门口,那儿立着个禁止入内的牌子,门房管事的在小房子里头。 这人站在外头看两眼,注意力被墙面上挂着的竹简吸引过去,右侧当头几个大字:招聘教导主任 这个名头怪里怪气的,但意思却又明了。 他仔细看看招聘要求,最主要的一条就是熟读背诵校规校纪并且按照规定行事。 考试时间定在十天后。 毫无难度。 他走到门卫窗口,对里头有点走神的门卫说:“劳驾,找一卷校规校纪。” 门卫起身从架子上拿过三本尺牍,与人说:“一钱为质,抄过后还来。” 来人递过去一个钱,门卫铺开竹简,蘸了蘸笔尖,“姓甚名谁?” “李斯。” 第13章 第13章 李斯少年时在楚国做小吏,见到吏舍厕所里的老鼠吃得不干净,因为常常见到人狗终日惊惶,而粮仓里的老鼠吃得饱长得胖生活无忧无虑,顿生感慨:“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这股不甘平凡的劲儿上来,立刻找门路拜得荀卿为师学习帝王术。 学成之后,看楚王没出息,转而投奔秦国。 他为了见吕相特意准备了一颗名贵的琉璃珠做见面礼,在吕府附近一下子撞到个贵公子身上,对方说这东西和太后有牵扯,李斯十分惊讶! 送错礼物还不如不送。 对方说要拉他见官? 绝对不行! 他果断把东西扔下跑了。 一来太后是秦王生母,他初来乍到怎么敢扯上干系,二来有心了解吕不韦的人都知道他和赵太后关系匪浅,他得避嫌。 同时,有了能联络上太后的门路,李斯立刻放下吕不韦这条线。 秦王渐长,吕不韦不愿意放权,早晚有一天两人会成为仇敌,拜入吕不韦门下有一定的风险。相比起来,从赵太后这里入手就安全多了,未曾听闻秦王与生母不和,而且赵太后一个门客都没收。 李斯相信,只要让他见到赵太后,就一定能得到对方赏识。 回到租赁的房子里,他坐下给自己倒杯冷开水,放下怀里的三卷尺牍。 文言文简洁凝练,三卷竹简所含有的内容已经很多了。 李斯不憷这个。 他打开一卷准备粗略浏览一番。 里头的内容,从学生到老师,大到打架斗殴,小到衣食住行,都有详细规定。甚至看到有一条写着,任何人不得带宠物入校,包括但不限于猫狗蛇鼠昆虫鸟类。 实在是太琐碎了。 李斯集中精力,花费两天时间将三卷竹简背得滚瓜烂熟,便出门去和人打听赵太后。 王城脚下八卦多,李斯特意在饭时去了一家热闹的饭馆。 咸阳城寸土寸金,这家店地方不算很大,人很多,店小二见他进来迎上来。 “客官里头没位置了,您愿意和人拼个座吗?” “不碍事。” 李斯入内,目光扫了一圈,目光落在正在说话的两个年轻男子身上,他走过去,拱手问:“两位兄台,可否拼个座。” “坐罢,客气什么。” 这二人说的是最近最热的话题,太后的咸阳农业技术学校。 “农业学校里头的窗户都是颇黎做的,大块大块的颇黎”这人边说边比划,“屋子里头特别亮堂,上午还得上一层窗帘,要不然晃得人看不清东西。我闺女回来说就没见过那么亮堂的屋子。你没见过,那颇黎颜色和一层冰似的,两人隔着这么一层看得清清楚楚,在后头放块黑布还能当镜子用。而且听他们老师说,这种颇黎除了王宫和他们学校别处都见不着。” 那人听得聚精会神,表情甚是遗憾:“早听说那天有热闹,我去帮亲戚挖沟什么都没看到。” 李斯在一边想,那天的小年轻没说假话,太后的学校里头是有那样的颇黎。 只是这种剔透玻璃珠成了各国俏货,王孙公子竞相追逐,重金难求。他手里这一小小枚在楚国就能卖上大价钱,原来秦国都拿来做窗子? 小儿把他点的饭送过来,“客人,您的饭。” 李斯点头,继续听那二人说话。 “学校食堂的饭菜比咸阳最好的酒楼里头的饭菜都香,听说厨子是宫里出来的,连那些贵人家的孩子也说没吃过这样的饭菜。我闺女以前总缠着我和他娘一起下馆子,吃什么街上的糕饼,自从去了学校什么都没要过,这可省钱了。” 李斯一边吃东西一边听两人说话,碗里的东西不是顶好吃但也不错,他这人对吃的东西没什么挑剔,听二人说话却想不出大锅饭有什么好吃。 在他身边的人也想不出那些东西有多好吃,便问:“莫不是吃什么山珍海味?” 那人笑:“可不是山珍海味,用的都是些个你我见过的菜,无非是被切成丝或切成条,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做得那么好吃,听说许多大人在那吃过之后也是念念不忘。” 其中最念念不忘的人应该是成蛟。 他觉得自己去了战场可能回不来,化悲愤为食欲,决心一定要吃顿好的。 被一股强烈的信念支撑着,胆子都大了,他跑去林光宫拜访赵姬。 陆娇娇在书房,坐着个小凳子上,身边一堆木屑木片。 她本来是在琢磨水排,让人拿些木头,自己削了些木片木杆,组装在一起,打算先做个水排模型,做起动力装置时就想起了其他的水力器械。 龙骨水车、筒车。 水排是古代鼓风机,龙骨水车和筒车都是取水灌溉工具。 它们的核心部分就是一样的,一个轮子外头装一圈百叶放在水流里头,水里的轮子在水流作用下旋转,将水力转变为了机械力。 如果是做龙骨翻车,需要用链轮传动原理,然后接水槽和刮板。 链轮传动原理在现实生活中最常见的例子是自行车铰链和它前后的大小齿轮。 如果是做水排可以从水中轮子中心处连一根杆子探出水面,杆子的上头连接另一个轮子的中心,这样看上去有点像把车轴和轱辘立放,水下的轮子带动上面的轮子一起转,然后再上面的轮子上安装传动带和连杆,一侧连接活动的风箱盖子,轮子转起来,风箱盖子就会有规律的吹风。 筒车和二者类似。 陆娇娇现在把做好的水排模型放在木盆里头,手里拎着水壶往下面的轮子上浇水,整个模型运转起来,上下轮子同时转动,连杆往复活动,风箱盖子一下一下扇风。 夏天快到了,也许可以做几个风扇玩玩,水力驱动的不太方便移动,不如做个手摇式或者是脚踏式的。 然后来人禀告:“太后,成蛟公子来拜访,他说捡到了您的东西。” 陆娇娇不记得自己丢过什么,她放下水壶,“先让他在客厅等一等,说我这就过去。” 成蛟得了侍从的话在客厅等着,规矩安定地坐在坐塌上,身前放着一只二寸大小四方木盒。 耳朵一听到门口传来声音立刻起身下榻。 门徐徐而开,先是一小块紫色裙裾出现,接着他看到个容貌艳美的女人,眉眼之间仿佛和秦王有三两分相似,只是她神色十分平静安然,不跋扈也不锋利。 成蛟心理压力卸去五分,恭恭敬敬道:“臣成蛟,见过太后。” “不必多礼,坐下罢。”陆娇娇温言道,她在坐塌一头坐下。 “听说你拾到了我的东西?” 成蛟双手捧起身前的小盒子,“是一颗琉璃珠,前日我在街上撞见一个人,是从他身上落下的。只是此人跑得太快,没能抓住。” 陆娇娇接过盒子,拨开锁扣,打开盖子,拨开里头的白丝帕看到了一颗熟悉的玻璃珠。 合上盖子,她把东西推回去。 成蛟不明所以。 陆娇娇说:“这不是哀家的东西,是他买来的。” 对上成蛟愈发困惑的目光,陆娇娇说:“你见过章台宫议事殿窗上的颇黎吗?” 成蛟点头。 “这些都是哀家工坊所出,你哥哥在朝上说过。” 哥哥这两个字听得成蛟心里发毛。 “其实也不止做了窗户用的颇黎板,还做了些小玩意,有一些拿去让商人买卖。” 成蛟这是明白了,他点点头:“是臣鲁莽,臣回去让家僮找到人把东西还回去。” 那人可能是其他国家过来的,秦国一直很吸引人才。 成蛟看上去和秦王差不多大,不过身上多了几分活泼神气,这才是少年郎应有的样子。 陆娇娇注意到成蛟看玻璃珠的眼神,说道:“许多人都喜欢颇黎杯盏,不知你喜不喜欢?” 成蛟见她言语温和,不疾不徐,显然和秦王吕不韦这些人不一样,心里顿生好感。 他很少与女性长辈这般相处,想起自己的来意竟有些羞窘,声音也低了两分:“我也喜欢。” 陆娇娇唤一声戎金,“头些天工坊送来的器具,你让人拿一套过来。” 她养的小猫不知怎么找过来,毛茸茸的细脚细腿哒哒哒跑进门,软绵绵地叫,做个预备动作跳到陆娇娇怀里,她揉一把猫咪软毛,顺手摘掉猫耳朵后不知打哪沾的草。 过了片刻,两个内侍抬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过来。 箱子打开,里头的器具都套着麻布袋子,看不出是什么样子,内侍抽出一副手套戴上,取出箱子里头的玻璃杯盏一一展示。 大多数都是纯透明的杯子,只是形态不一样,还有少量玻璃盘。 成蛟注意力很集中,眼睛亮晶晶的,要不是太后还在身边他会站起来过去看。 “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用吧。” 成蛟有些不好意思:“谢过太后。” 也没说几句话,时间快到中午了,成蛟迟到了向往已久的美食,感觉宫里头的比食堂的更好吃,然后带着一箱子玻璃杯盏心满意足离开。 赵太后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成蛟回到家里把玩半天玻璃杯,心情好了许多,和管家说:“明天你请徐大人过来吧。” 徐福去看成蛟,鼓励他一番,说起“你上次从我家拿的颇黎灯什么时候还?” “我差点忘了,这就还你。” 玻璃灯取来,徐福仔细看了一遍,东西保存的很好,没有脏没有破。 成蛟说:“看你也喜欢琉璃,我这新得了一些,请你看看。” 一些? 你没说错? 一个就不错了。 徐福跟成蛟一起去参观他的藏品,二十来个剔透纯净的颇黎杯盏摆在博古架上,看上去很美,质地很眼熟。 “这些都是赵太后送我的。” 徐福原地柠檬。 第14章 第14章 章台宫里,细柳抽芽,枯黄色树干泛起一层新绿,今日无风,树影静静地落在地上,到宫墙的位置打了个折,青砖墙上留下一个高大的深色影子。 晨间空气微寒,路上行走的内侍宫女都把手收到袖口里疾行。 明窗之下,吕不韦与秦王对坐,中间的桌案上放着一卷打开的竹简。这是即将颁发的官员调令,上面的人名,几乎一半是吕不韦的客卿,因为秦王根本不认识上面的人。 他听吕不韦一一讲述这些人的才能,过后,取出玉玺在末尾盖章。 “由春到夏,冷热急变,仲父多注意身体。” 吕不韦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秦王,点了点头,说道:“大王也是,微臣告退。” 秦王起身相送。 内侍端着托盘过来,里面盛着一卷新的竹简和笔墨,另一个内侍收拾走了桌上的杯盏点心。 推一把自己刚刚盖章的简牍,秦王铺平新的简牍,他先取过朱笔,在开头写上年份日期,归整漂亮的殷红小字盘在微黄竹简上,像是刚刚破出血脉的热血,往后换过笔墨将上面的文书原模原样逐字誊抄。 秦王做什么是什么,不会走神,一双眼睛只认认真真看着笔尖下的人名。 片刻后,内侍来报,“大王,太后来了。” 尖细的声音轻而慢,像是怕打扰秦王一般。 秦王撂下笔,看了眼写了一半的简牍,说:“把东西收好,请太后来。” 陆娇娇抱着小猫进门,戎金与素女跟在后头,一人挎个篮子。 她叠好裙子坐在秦王对面,看一眼秦王,觉得他似乎有点阴沉,但看五官仍是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俊脸,她也是眉目带笑。 “阿娘给你带些好东西。”她眨眨眼。 对内侍说:“取一壶清水和木桶来。”对戎金说:“东西给我。” 秦王看那小内侍篮子里拿出来个底下带一截竹管的小木桶,还有个像车轱辘一样的东西,一个轱辘上多一圈百叶,一个轱辘上机关勾连另一个东西,说是像花,却只有四片叶子。 其实这东西陆娇娇又修改一下,原本风箱改为风扇头,既然用做模型就多做出个安置水力鼓风机的小桶,桶内中间装几个卡头,正好将下头轮子卡在中间,水流流下去,顺着竹管流出,在管道下面放个小桶正好接水。这样一来,整个东西也便于摆放。 她把东西装好,风扇对着秦王,举着水壶往水轮上浇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机器运转起来,木制器械有规律响动,风扇随着水流速度越来越快。 整套模型,从最下面的木桶算,到最上面的风扇,约么有个一尺高。 风扇的风,冷冷地吹,正好吹着秦王的脸。 陆娇娇说:“这风好不好?” 秦王伸手挡住风扇头,他说:“好得很。” 看上去没有一点想玩的意思。 陆娇娇放下水壶,戎金接过东西。 “头两天我去铁营和铜营看过了,就做了这么个东西。” 秦王看着,桌上的东西,看上去和一个玩具似的。 “只是这样一来,几个铜营和铁营都得换地方了。” 秦王看陆娇娇的脸,看她的眼睛,忽而笑问,“战事未修,铜营不可一日不造刀枪,铁营不可一日不造甲胄。母亲想把几个铜营和铁营换到哪里?” 他笑起来好看是好看,着实不是好笑。 “你想错了,我不要铜营也不要铁营。”陆娇娇轻轻拨弄下风扇叶子,“那是你的东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秦王嗤笑,“若是大王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这天下还是他的吗?” “你若是只叫阿娘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恐怕不好听。” “母亲尽管说。” “照你所说的应该是傀儡。” “傀儡?” “做个关节活动的木人,拿着几根线吊着小人的关节,让木人活动,这就是傀儡。” 秦王默然,顷刻之间,他收敛了所有情绪。 他看着桌上的小东西,稍加思虑,“要把铜营和铁营搬到流水边上?” 只看铁营那纵横交织的桥梁就知道花费不少,说是挪动,不如说是重新造个营。 铁营铜营一天都不能停,因为战事未休止,又多造了两个营房。 为了打出更好的铁,营房里的马需要定时更换,又快到换马的时候了。 “此物比马排何如?” 陆娇娇没做保证,她温言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的确如此。 临走时,陆娇娇把素女怀里的篮子交到秦王手里,“喏,这也是给你的。” 秦王接过,“多谢母后。” 陆娇娇略微笑了笑,闲庭信步一般出了房门。 日头升到当空,阳光渐渐缚上暖意,所有的一切色彩分明亮丽,青灰色地板、鸦青色宫墙、绯红色瓦片、薄绿色柳枝,冬去春来,燕子徐飞,鸟鸣清脆。 今天没有早朝。 嗯,早朝这东西也不是每天都有的,取决于在位者的安排,有些皇帝一辈子也只上过两次朝。 秦王算是一个很勤快的人,他今天早上见了吕不韦、太后,还准备一会儿看看最近的卷宗。 但在陆娇娇出门半个时辰之后,他把今天的日程都推掉了,甚至和内侍说:“来见寡人的大臣,若是没有重要的事儿就拒了吧,让他们写奏折递上来。” 他召见几个铁营和铜营的营官。 铁营工坊,内侍尖细的声音读完诏令,笑着与采铁官说:“司马大人,大王在宫里等着,您快些罢。” 司马瑄跪在地上接了旨意,他刚刚去过工坊,头脸通红,蒙了一身热气,听人说宫里有人来了,匆匆换了官服前来接旨。 他站起来,“不知大王召见微臣有何要事?” 内侍一大早从宫里出来,跑了半个咸阳城才到铁器坊根本不想说话,便只是微笑而不做声。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司马大人往前走几步,往他手里塞了个钱袋子,内侍不动声色地掂量两下。 司马大人说:“大人一路辛苦,小小心意,您拿去喝些凉茶罢。” 内侍笑容真实了两分,指点道:“不必担心,总之不是坏事。” 很快,咸阳四个主事的铜营铁营的营官都到章台宫了,他们彼此看看,相互问好,却愈发忐忑彷徨,不知秦王有何时相谈。 恰在此时,内侍进门:“请诸位大臣入殿。” 营官们由内侍引着进门,最先注意到室内还有三个人,他们在一张挂画前头交头接耳,整幅图被这几人的头脑挡住大半,只能看到些许线迹轮廓,说不清楚上头画的是什么。 他们看着只觉得作画的人手法颇为新奇,在旁的地方从未见过,单看笔迹也是用细墨画的,远远一看竟觉得那儿不是只有一幅画,而是有个什么东西生在白地里被人遮挡住了。 秦王指了一下桌上一卷素色布帛,说道:“拿去给营官们看看。” 内侍小心捧着布帛,走到早已准备好的木架子边上,几个营官跟过去,两个内侍一起将叠好的布帛展开,黑色的线条出现,他们回头瞄了眼工匠那边的画,这两幅图运笔极为相似,大概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当布帛展开,几人再无左顾右盼的心思,只见画上是一个极为真实的高炉,上面引出线条做出注释,图下面是一段文字说明,语言简练,无一丝赘余,按说应该很枯燥,几人看着却像是着了迷。 毫无疑问,上头的东西是一个高炉炼铁图,下面是个流程说明。 所有日常生活中见到的铁都是合金,绝大多数是碳铁合金,碳含量的多少决定着铁的品质,含碳质量分数百分之零点六的碳铁合金就能被称作钢,叫做高碳钢,随着碳含量的降低,也有中碳钢和低碳钢。 古代铁的质量低就是因为碳含量太高。 要降低铁矿石中的碳含量,冶炼温度是一个前提,还有必须的技术。比如铁块渗碳钢法、坩埚炼钢法、百炼钢法、炒钢法、灌钢法……经过实践的检验,最适合古代的是炒钢法和灌钢法。 陆娇娇够放飞,索性把从这些炼钢法全写上了,毕竟用什么炼钢法端看适用条件。 四个营官看得如痴如醉,秦国没有钢,最好的铁在楚国。 几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放松精神,忍不住想,大王这是让人搞来了楚国的机密? 备注里的水排风机应该在工匠那头的图里,几个营官走到工匠那边,借个空看。 这些图比起一些壁画不算顶好看,但贵在写实,一分一寸看着和真的一样,让人不由得想有这样一个水排。 这幅图里,下面还有两幅小图,画的是个叫龙骨翻车和筒车的东西,看说明是灌溉用的。 对着这样两幅详尽的图纸工匠们已经在心里估算好了操作难易度。 结论就是完全可以操作起来。 几人向秦王请命,秦王让他们实地考察在哪适合造这些的东西。 工匠们与营官们躬身领命,没听秦王让起身,似乎一息之后,他们听秦王说:“造就成品后,尔等须命人在物件醒目处铭刻‘咸阳农业技术学校’字样。” “诸位爱卿请起。” 爱卿们维持着躬身姿势,集体延迟一秒,声音平板唱道:“臣等遵命。” 第15章 第15章 李斯早早起床,起来看一遍咸阳农业技术学校的校规,随后出门,他在附近的小摊位要了一碗粟米饭、一碟子小咸菜,里头配上几片猪肉。 现在也才由春转夏,青菜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没什么好吃的,这家店里的菜其实有些咸了,他干脆没动,埋头大口吃饭。 吃过饭回到租赁的房舍,洗了脸,照着清水重新梳了头发,又换了身干干净净的青衣,将自己收拾的立立正正,这才胳膊夹着两卷竹简出门。 今天是咸阳农业技术学校招考教导主任的日子,考试时间定在巳时一刻。 但才辰时过半,报过名的人都来了,负责这事儿的人也不好让这二十来号人都在学校门口站着吹风,便让人先去一会儿考试的空教室等着。 李斯到学校有一个姓周的老师接他进去。 进门后穿过一片空地,就见着了规划整齐的房屋,与旁人所说的一般,三层楼、青砖大屋、窗户上是玻璃装饰而成,他匆匆一眼,看着好多黑黑的脑袋在窗子里头,最前面是个翠衣年轻人,面对着墙壁走动,手里似乎拿着什么,那扇黑色的墙壁上有许多白花花的字迹。 教学楼大门开在一侧,四开扇的乌漆木门,上头镶嵌着透明的玻璃,现在四扇门全开,李斯跟着人上去只见砖石地板干干净净。 教学楼大门正对着的就是楼梯,秦老师带李斯上了二楼,把他送到第一间教室。 “考试时间还没到,你现在这里歇歇,或是看看书都随意。” 铜钟声响起,李斯看一眼太阳,约么计算出现在的时间,正好是巳时。 三声铜钟声过,楼下喧哗。 一男一女两个老师踏入教室。 两人没带竹简,一人带个竹筒。 来参加考试的人自觉保持安静。 女老师拆开竹筒,倒出一卷微黄色东西,放到桌上自然展平,质地像布,却似乎更加柔韧,人们看着也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男老师拆开竹筒,同样倒出一卷微黄色东西,从后面看似乎有点点墨痕。 二人一左一右开始发,李斯收到女老师发来的东西,质地像布帛,但没那么软,似乎还有些脆。一不小心,给食指指腹割开个细小伤口,他随意在袖口擦擦指尖血迹,将手里的东西铺在桌上。 不一会儿,男老师发到卷子到他这儿,是一张相同的东西,只是正面有均匀字迹,是这次考试的试题。 这东西应该很贵重。 前头女老师站在桌子边上说:“一个半时辰后交卷,请大家珍惜时间。大家手里的纸张怕水不能折,使用时须得注意点。” 众人可算知道这些东西叫什么了。 有生之年,这些人第一次见到纸。 大多数人,包括李斯在内也来不及多想,看起了试卷。 第一部分是校规,第二部分是秦律,第三部分是问答题,这三部分加起来,杂而多,令人颇为秃头。 考试结束,一行人出去,认识的人互相交谈。 此时正是课间时分,楼道里热热闹闹的都是孩子的笑闹声,几个半大孩子一人扛着一打书本书进来,跑得像阵风似的,书页被吹开,露出里头的字迹。 看材质应该是和他们刚刚考试用的纸差不多,只是颜色略有区别。 几人刚刚用过纸,自然知道纸的好处,这东西看上去和布帛一样,比布帛还好用。 而且布帛贵重,就连王公大臣寻常也只用竹简。 但这样相同的书一拿就是几百本,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年头看书都是抄借,一卷一卷地写,一本两本还可以,除非典籍,否则什么书也没有人会抄写几百本。 一人身边经过一个孩子,他打个招呼,笑问道:“不知小哥搬的这些事什么?以前从未见过。” 那孩子大约十三四岁,闻言停下,把举到肩上的东西抱到身前。 “这是我们的课本。” 蓝色封面上印着一行字,写着:语文,侧面用棉线装订。 那人道:“能否容在下一观?” 此人长得彬彬有礼,学生知道这人是来考老师的,对他生出几分好感,道:“你看罢,只是得快些,我得在铃声响之前到班级去把东西发下,下节课就是语文了。” 此人捡起最上头的一本,这个重量让经常拿竹简的人觉得非常陌生,翻开查看,只看一眼便咦了一声。 “这字迹和我们刚才用的试卷一样?” 旁人也来看一眼,可是不,一模一样的字迹,仿佛都是一个人写的。 那学生笑笑,“你们的试卷和我们的课本都是一套铜版小字印的,当然一样。” “不知何为铜版小字?” 铜钟响了一声,这学生说:“不好意思,我得回班级了,先生若是好奇不如到我们学校东边那家印刷坊去看看,我们的书都是在那印的。” 那人将书还回去,学生一阵风地跑了。 几人出了校门,不约而同像那学生说的往学校东边去。 这一片的都是什么工坊,木匠铺子、清漆铺子、布料铺子、大门敞开,只等人登门。 “你们说印刷坊?再往前走一走就是了,他家整天的关着门,不爱接待人,也不知道是印什么刷什么,除了学校的老师也没人去。” 往前走几步之后,他们果然见着了印刷坊,是个小门户的工坊,一人上前敲门。 “来了来了。”里头人应着,片刻后门被打开,是个十六七的小少年,身前系了一件围裙,沾着些许油墨,脸上也有一道模糊的油墨痕迹。他起先有些不耐烦,但看门外是十几个读书人,脸上才出现几分笑意。 这些天自打开店,来了许多看热闹敲门的,总算是来了几个正经客人。 “先生们要印些什么?先请进来。” 少年身后便是卖东西的厅堂,他们正对着的是一个木架子,上头是些个藤编方篮子,里头装的东西是他们眼熟的白纸。 整整一面墙的都是,还有几个格子里是零零散散几本那些孩子刚刚搬运的课本。 “不知店里怎么做生意?” 那人其实想买些纸,但想起来学校是太后开的,才给学生用这些好东西,是财大气粗,进门又有些怕买不起。 “先生们先进来吧。”他扭头喊了一声,“小石头,和老板说有生意啦!” 几人跟他进来,这小年轻去柜台后面,从里头摸出一本他们在学校见过的课本,在柜台上翻阅给几人看。 “我们是做印刷的,把文字印到纸上,这样的书,您要多少本我们都能印,纸张大小都行。只是字迹,暂时只有这一种。过程就是先生把原稿给我们,我们排版,印刷。” “多少本都行?” “对,多少本都行,光咸阳农业技术学校的书我们店就印了好几千本,费用得问我们老板。” 几千本,诸人惊讶。 那人已然有些心动。 不一会儿,店里的老板来了,他是个三四十岁的人,看上去细皮嫩肉的,身上略微带点书生气。 老板先朝着几人拱拱手,说:“各位海涵,我们店里最近接了几笔单子,人手有限,恐怕十天半月内做不了几位的单子。” 刚刚问话的人说:“我这不急,确有些书想要印个百十来本,十天半个月等等也无妨,不知你们印几百本需要多久?” 老板说:“光是印书,三天足矣。” 那人心里算了一下,也还不到一个月,若是用人来抄写至少也得几年,然而也没什么人耐烦把一本书抄上一百来遍。 “先生若是要印,可以先拿来原稿我们这就找人排版,等这边的书印完,直接帮您印。” “要印一百六十本《春秋》需要多少钱?” 老板说:“春秋?我们这儿刚接了客户的单子,其中就有春秋,一条街外的书店,明天开张,先生要的量少不如去那儿买,正好明天就要开张了。” “可否卖我些纸?”李斯问。 老板说:“这没问题。” 他要价比竹简贵,但远不如布帛,几人都很舍得钱。 徐咨的孙子徐文在咸阳农业技术学校读书,他是被徐福哄过去的,只是才吃一顿食堂就吃服了,徐咨问他便是满口的心甘情愿。 今天学校终于发了课本,他回到家里,绕到花园,果然见两个爷爷一起在池塘边钓鱼,便一屁股坐到二人中间。 “大爷爷二爷爷你们看我们学校发的课本。”徐文从膝盖上的书袋子里头掏出两本纸质课本,翻开上面那本语文书,一脸骄傲,“爷爷们看好不好,你们有没有用过这样的书本?” 徐福撂下钓竿,惊走了过来闻饵的游鱼,他拿过小侄子手里的书来回翻看,徐咨拿了另一本,一边翻一边惊叹,“这可是好东西,就这么给你们这些娃娃用?” 徐福却问:“这叫纸?” 徐文瞪大眼睛:“二爷爷你怎么知道?” 徐福微微一笑:“今早大王下了文书说三日以后上奏一律用纸,可见就是这东西了,不过官府的工坊还没出,爷爷也是第一次见纸。” 徐文陪着两位爷爷钓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小孩子能睡,第二天早上被家僮叫醒,这才洗漱吃饭上学。 他把自己的课本拿出来放桌上,随后不自觉“嗯?” 封面上“语文”两个字的下面多了一副小图,一只大尾巴狐狸拎着只鸡侧头顾盼。再看下头的数学书,封面也多了副小图,一条锦鲤从荷花缸里越起。 他同桌刚到,还没坐下就看着徐文书上的两幅画,“画的真好看,能不能也给我画一个?” “是我爷爷画的,不是我。” 一准是他昨天睡着了,二爷爷拿走这两本书去画画了! 和不起眼的印刷坊不同,书店在市肆,红漆大门,黑质招牌,开门即可看到门口一个书台,上面摆着基本书。 那天从印刷厂知道这块有个纸质书书店开张的人纷纷来看,其中包括李斯。 店里有五个大书架,一本书挨着一本书立着放书,都是些近些年流行的书,什么《诗经》《春秋》《秦律》等等。 来人看得目不暇接,他看过的没看过的书都在这儿,觉得这一方小店恐怕收集了所有的书。 他打开一本《春秋》,里头的文章和他看过的竹简一字不差。 便和站在书架便的小二说:“给我拿一百六十册。” 李斯也在这儿,他在书架之间慢慢踱步,从上到下看着这些书籍的名字,偶尔抽出一本翻两下。 考试那天知道什么是纸只觉得此物十分好,今天进了这店里却觉得有一百分好。 第16章 第16章 造纸坊门前车马不歇,门前是马路一侧是排列好的车马队伍,打头的车马进去,不到一刻钟就装了整整一车的东西出来,从另一侧扬着鞭子驱车离开,后头马上有人接着进去。 紧跟着,一个少年从后面出来,对等候已久的人拱手:“诸位兄台,对不住,今天的纸已经售罄,还请大家十日后再来。” 他说完,转身进了工坊,轻轻合上门。 车队里打前头那个中年男子拧着眉啐了一口,“来晚了!” 他其实天不亮就赶着马过来了,但到地方时候前头就已经排了一条长队,一些个还算眼熟的商人躺在车板上呼呼睡觉。 这些来往诸国做生意的商人大多眼熟彼此,来这儿的人身价也差不多少,只能按照先来后到排序,晚了便是晚了。 秦朝各类物品皆有官府定价,何等品质大小的纸卖多少钱,清清楚楚定价明确。 刑法严酷,商人不敢搞事儿。 在秦国卖纸挣不上钱,而且这些工坊要他们所得利润的四成! 他们只能去国外买卖。 能读书的人基本都是有钱人,赚有钱人的钱需要有心理负担吗? 完全不需要。 商人逐利,就算她不要分成,他们仍会到国外卖纸。 毕竟在李子园边上卖李子可卖不上价。 至于用不起纸的人,现在还可以用简牍过渡一下。 纸总不会一直都是高端商品。 陆娇娇只计划短期垄断一咪咪,掏一掏有钱人的口袋。 她不能让穷人越来越穷。 有了纸之后,写字画画就随意多了。 陆娇娇一边写一边画,她写好的纸由人夹在架子上,她写的是食谱,画的是菜肴成品,每写一道菜,画一幅小图。文字里头详细描写了做饭做菜的步骤和调料用量,菜的口感香味,从各个方面写,细致分明地画。 珍馐美食她吃过许多,写起这些十分轻松。 素女识字,太后说她可以随便看,她就站在架子便随便看,不到一会儿功夫咽了一肚子的口水,还想继续看。 陆娇娇停笔。 素女取过她手中的纸挂上,见是半页知道是写完了。 她来给陆娇娇揉肩膀,不知道在哪学的手法,按得人非常舒服,“太后上头写的若干作料是什么?不同种作料真能做出五香炒豆吗?” “这得问问那些大夫药匣子里有没有什么不毒人的香味药材,还有那些卷头发绿色眼睛的番邦人,他们从海外坐船过来,也许经过哪个岛上见着过什么独特的香料呢?” 素女想了想,这还真有可能,地域不同食物也就不同,比方说某国有些水果,秦国地上从来没见过。 陆娇娇抽过一张纸,笔尖点点墨盘,“再添点东西。” 对许多人来说咸阳农业技术学校是个有点神秘的地方,外头人进不去,但人人都能说得出这个学校哪里好,玻璃窗普通人是不敢想,但那儿的食堂却很令人好奇,听说能把常见的蔬菜也才做成绝顶美味。 学校里有个学生,是个小孩,故意把自己的饭剩下一半,想带给父母尝一尝。食堂的管事再三问他剩下的是不是不吃了,小孩说是,然后那个食堂管事直接把剩下半盘子饭菜倒进泔水桶。 那孩子急问:“怎么倒了?” 管事儿的说:“你吃不了拿去喂猪,下次吃多少盛多少。” 那小孩当场哭了…… 回家把事儿说出来了,他亲妈拿着烧锅棍子追他,“你跟谁学的连吃带拿!丢人哪!谁家的粮食不是粮食,好好的米饭拿去喂猪?可怜你老父老母种一棵苗汗珠子摔八瓣!” 诸位学生汲取了这个教训没谁干过一样的事儿,只是在家里偶尔会和弟弟妹妹说学校里的东西有多好吃,他们以后长大了务必要进去读书…… 成年人嘴上不说啥,心里跟有一百个猫爪子挠一样,特别好奇学校食堂的饭菜什么味道。 就这么一直让人这么好奇着多不好。 前阵子一直在研究造纸和印刷术,现在批量造纸和印刷术都解决了。 陆娇娇不止拿出旧菜谱还写了新的,都让人印好了放在书店里卖,店老板知道这是好生意,专门找出一张大白纸写了个大告示贴在门口,极为引人注目。 这几天店里就没少过人,当天,许多人都买了菜谱,买完就脚下生风地回家做饭去了! 为了物尽其用,陆娇娇一口气开了二十家饭馆,分布到秦国几个州,争取所有最繁华的地段都有她的小饭馆。 董家三代同堂,二十来口人,干的是务农的活,因一家都是勤快人,但凡有钱就置办几亩土地,地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之亦然。 种地的是靠老天爷吃饭,董家人年年诚恳祭祀,唯恐哪年老天爷不给面子。 这些天听人说有些地方冰雹打了苗,当地的人只能吃枣果腹,当家的董伯平忧虑起来。心里惦记着让儿孙学个一门技艺,年景不好时也好有条生路,若是没有荒年,多挣些钱养家也好。 今天经过新开起来的书坊,正好听人说里头卖菜谱便有些动心又有些犹豫,他家里好几十口就没一个识字的,买了怕也不认识。 此时,店里的小二小声吆喝:“还剩最后三本,谁要?” 他冲进去:“我要!” 人从里头出来,抱着三本书,又想起来一家子文盲,没一个认字的,第一次觉得发愁。 董伯平有些后悔了,他家要么是能干农活的半大孩子,要么是小奶娃,当初就没让孩子去学校读书。 现在想想,他又不指望那些小孩子种地挣多少钱,识些字又有什么不好的,那用得着像他这样花钱买了书却只能干瞪眼。 董伯平本来想找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小娃娃,但那些娃娃说现在认识的字还少,读不了,他让大儿子去印刷厂附近找个认字的来。 听说印刷厂的书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排出来的,那些人总有几个认字的罢,董伯平的大儿子找了好几个人才找着个识字的,说了些好话,又花了一笔钱才请到人。 这人也不是有多高的学问,是从前凑热闹和人一起拜师认识的字,后来不耐烦就没学,到现在都忘记文章怎么写了,还勉勉强强认识字,因比旁人排版快,挣的钱也不少,就一直干着印刷厂的活计。 但他干五天才能有两天歇着,不愿意接私活,董家大儿子一直掏钱,他不好意思了才答应。 过几天,董伯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子孙,到市肆边上摆了个摊子,身后是个临时垒起来的灶台,上面架个陶锅,浓香的汤汁在里头翻滚,别小看这锅汤,他们特意从屠夫那买来好些猪骨头整整熬了一晚上,又特意寻人买了好些个作料加在里头。 摊子一侧立了个两层高的木架子,上头放着十来个一模一样的木盒,里头装着各色的丸子、菜干、猪杂羊杂、粗面,他这小摊子摆起来热气腾腾香飘十里。 不一会儿就有人问:“你这汤怎么卖?” 董伯平拿出个二大碗指了下桌上的二大碗,“客官想吃什么自己去架子上选,一碗五个钱。” 那人过去夹了大半碗,董伯平儿子接过去煮,再上来是一碗骨汤杂面。 董伯平身边还有一方小桌,上头放着几个盒盖陶瓷桶,与那人说:“这有辣椒油,客官用些吗?” 秦国有个品种的辣椒,现代叫秦椒,当时人也很喜欢。 那个客官便捧着碗过来,董伯平给他打开盖子,上头一层浅红透亮的油脂,下面是红色的碎辣椒干,闻着微辣,颇为刺激食欲。客官能吃辣,挖了一小勺到碗里,搅得上头飘了一层辣油,他坐下,不一会儿就吃得热汗淋漓,看上去舒爽极了。 来往经过的人,闻着香味,看坐在里头的人吃着来劲也过来坐下吃了。 不一会儿这个小摊子十来张小桌子就坐满了人。 董伯平数着手里的钱,都不用到晚上,不算那几本书,他今天就能回本。 想从这本书来挖出个一二三四的不止是董伯平一个,咸阳城里开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摊子,还有些挑担子卖卤味的。 但不是人人都像董伯平一样有钱,许多人买书是联合自己的亲戚朋友去买,或者联合里长去买,再分别学了来做买卖。 这一本书成功引起了一波创业热。 董伯平动作快,做得好,算是抢占了先机,比别人发财攒下客户,没多久他就决定盘下个店面做生意。 这些店铺在普通民众里非常叫好。 陆娇娇的店则比较综合,她食谱里写的东西,绝大多数是卖的。 在这儿聚餐请客办宴会是个很体面的事儿,一些有点钱的人,也喜欢平常来打个牙祭。 譬如赵高,他最喜欢来这些新开起来的铺子吃饭,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这里的厨子都是宫里调.教出来的。 别的店里根本比不上。 最近朝堂上来了个叫姚贾的,办两分的事儿能说出十分功劳,赵高看不上这人夸夸其谈,又必须得和他争宠,只得拼命在秦王面前刷存在感。 家僮拿来这些书本,他就转头就拿给秦王看,说:“这些书在太后的书坊卖,市井中人许多都按照上头的食谱做了菜品买卖。” 所有的贵人都有些相同点,霸道,他们不允许别人和自己穿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车架,不然为何衣裳人马还分出个三六九等? 秦王翻了翻手上的书册,目光在那些生动形象的图上稍微流连,说道:“太后开的店生意怎么样?” 赵高:! 他刚才故意没说这茬就是怕秦王让那些店关门,现在却不得不如实说:“日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 他撂下手里的菜谱,“你说这菜谱是教人做菜的,寡人看更像是勾人去吃菜的。” “普通人的手艺比不过店里厨子,人们吃过他们的饭菜岂不是更要去店里?” 的确,自打这菜谱出来,手里不差钱的都会买几本,厨子不识字,肯让厨子去读书的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家便是家里认字的自己照着上面的做,手艺不够,味道总是差些,也没耐心天天捣鼓,最后还不是要去店里吃? 而且上面言辞有趣,有字有画,光看着就像是尝到了味道一样,还有些人专门买来看。 普通人拿来学艺也只做个几样菜而已,什么时候有钱了也得去店里消费一回。 他隔三差五的要去店里吃一顿,还在那花费不少钱包了张桌子,总见着宾客如云,想着不知哪天人会变少,现在这么一看,店里的人是不可能变少的,也许再过个一两年太后就要开分店了。 赵高在原地算着里头的门道,着实大开眼界,心里对这门生意经佩服不已。 秦王翻到菜谱书的最后,叩叩桌面,把赵高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只看此书天下没有料理不好的食材,既然海外可能有新鲜食物,就令那些来往于海外的番邦人遇到新鲜吃食种子香料都带过来,不拘好吃与否,只要毒不死老鼠就行。” 第17章 第17章 西亚商人厄立特辗转到了秦国,一段时间没来秦国整体没太大变化,不过好像更香了。 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 在这个美食匮乏的时代,有一点香味就可以被放大十倍。 这个小个子皮肤微黑扁鼻子棕色眼睛的厄立特和自己的随从找地方卸了货、洗个澡,换身衣裳就往市肆去。 一来是去打听打听最近有什么好货,二来是去吃点东西,到市肆边上,先是看到一个提着篮子卖卤味的姑娘,那姑娘问:“客官尝尝我这的卤味吗?香喷喷的鸡心、鸡脚、鸡胗、羊杂、一个钱一小碗,便宜得很。” 厄立特立刻说:“要两碗。” 他们吃完卤味有往里走,闻着一个店里的骨头汤味道忍不住过去又吃了一碗骨汤杂面,二人出来一起打了个饱嗝。 这么转悠着,看到个商人朋友,对方见是他们便要请客。 厄立特虽然吃饱了,也想和老朋友聊一聊最近的俏货,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喝一些高粱酒。 秦国的商人魏双带他们去了最好的饭馆,商人一进去就闻到了更加繁杂美妙的香味,他的目光近乎缠绵地从各个客人的桌子上走了一圈。 到了包厢,魏双说:“这是太后开的店,现在是咸阳城最好的店,哪国的食物都比不上此处。” 厄立特觉得自己又有点饿了。 在谈及新鲜货物之前,西亚商人说起另一桩事:“前些日子我在楚国和燕国见到些不一样的玻璃,像一滴露水一样的圆珠,外形简单却浑然天成。” 魏双细听之,“我听人说起过。” 厄立特说:“我和许多人打听过,听说那些颇黎珠子从一个秦国商人手里流出。” 魏双目露惊讶,“国中未有此物”,倏忽之间,他眸光一动,“我见过什么地方有一样的玻璃板,洁净如水,光滑如冰,不含一丁点杂色。” “在哪?” 魏双说:“太后建造的咸阳农业技术学校,那里的窗子皆是镶嵌此物。” 西亚商人已经十分心动,“不知何处有售?” 魏双笑着摇摇头,“无处售卖。” 好东西谁不想要。 “不过,还有一物,叫做纸。” 酒菜上来,他们二人边吃边说,商人对纸很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纸的制作方法。 他辗转到了卖纸的铺子,听到了个新词儿:限购 允悲。 纸坊那边产量有限,批量买纸的商人已经排到三月之后,这个队伍里的都是大商人,厄立特使尽手段没能插队成功。 有人把这事儿告诉陆娇娇。 古代西亚是最早的古代文明发祥地之一,地域上包括两河流域、伊朗高原、小亚细亚、阿拉伯、巴基斯坦和阿拉伯半岛。这片土地出现过几十个城邦国家,包括古巴比伦王国、古代埃及等等。 他们的商人带着本地盛产的金属、稀有金属、铁矿石,来到古代中国交易。在各个国家之间倒买倒卖,再把珠宝、布匹等物品倒卖到本国去。 陆娇娇很欢迎他们运金属来,但不太欢迎他们运书过来。 犹太教、佛教,正从西亚开始迅猛扩张,一个宗教发展之初总不会太美好。 当然,那也国家也有很多优秀的文化,但现在诸国混乱,宗教思想很容易趁虚而入。 她和戎金说:“纸张暂时只给秦国商人交易,让他们拿新的种子蔬菜,品种优良的畜物来换,如果他们可以拿出品种优良的马匹,可以把玻璃的制作方法给他们。” 古代中国都是小农经济牛耕,牛天生性情温顺吃草,马儿性格不同需要驯养,如果花力气干活就要吃好粮食,种地的人家更喜养牛。 这也有马儿挽具落后的缘故,最重要的是,中国各地马匹品种不太好。 不过,养马还有一个风险,马匹是古代重要战略物资,在战争时期可能会被军队强行征收。 而现在就是战争时期。 诸国兴兵不止,被讥为“战国”。 战火连年,秦国的铁甲黑旗盘踞在赵国的土地上,不断侵占。士兵为同色兵甲的士兵收敛残破的身体,洒到地上的热血已经变凉,化为养料滋润着角落里春季重新生长的野草,暖风徐徐,绿草轻轻飘摇,今年的燕子又回来了。 一队人马从远方蜿蜒而来,前后左右是挎着刀提着枪的兵马,加在中间的是赶粮食车推着粮食车的兵役。守着营地的士兵老远就看到这些人,其中一个进去禀告:“右将军,粮草到了。” 右将军兵甲未脱,只卸了头盔,他生的皮肤细嫩,五官英俊精致,现在皮肤黑了些,气质里仍带着些少年矜傲。 成蛟说:“开营门。” 他站起来走出营帐,送粮食的人是从战场外过来的,他们知道一些秦国的最新消息。成蛟在战场上才知道自己从前的生活有多安逸,在这儿虽然能建功,但他也不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还是想过平凡快乐的日子。 天高皇帝远了反而不在意吕不韦说大王对他不怀好意的事儿了。 也许吕不韦在吓唬他,毕竟那糟老头子坏得很。 外头士兵和兵役正在装卸粮草,运粮官一见是他便过来打招呼,“见过右将军。” 这人也是咸阳的,三十来岁,晒黑了,留了胡子,风尘仆仆的,看着有点显老。 成蛟说:“路上辛苦了,和我去喝杯水吧。” 二人入了营帐,先喝水,成蛟吩咐人说:“整几个小菜过来。” 运粮官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一脸满足,他说:“我带来一个厨子,会蒸馒头,将军肯定不知道什么是馒头,馒头是用面粉做的,软软的,像一团棉花。出锅之后面上会结一层薄薄的皮,就算凉了也不会像大饼一样硬,时间久了可能会变干,但放到锅里重新蒸一下就会像是新楚国的一样软。。” 整个营地,成蛟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大饼,营地里最常备的东西就是大饼,熟了之后有点硬的大饼,凉了后硬邦邦的大饼,干了之后像石头一样的大饼。 而一出战,或者是搬家,可能就要吃好几顿的大饼。 成蛟冲小兵抬了下巴,“你让那厨子今晚蒸馒头。” 运粮官说:“最近咸阳城发生了几幢新鲜事儿,有个作坊造出了一种类似布帛能写字画画的东西,叫做纸,还开了一家印刷坊,一天时间就能印上几百纸书。”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给成蛟,“这是就是纸书,里头是太后写的食谱,就放在书馆里售卖,我阿娘特别喜欢研究上面的菜式。太后还在国中开了几十家饭馆,在这些饭馆里这食谱上的菜都能吃到,有些庶民也借着食谱上的方子做些吃的东西,前阵子我回到咸阳,那里到处都是卖吃食的小贩。” 成蛟看着书页上线条优美鸡丝面,三魂六魄去了一半,恨不得把菜肴从里头端出来。 可惜,看得到吃不到。 他哼了一声,咽口口水,“我想家了。” 这句感慨来得太突然,运粮官见他少年面目满眼乡愁,不禁心生恻然,又是一番感同身受,“将军节哀。” 成蛟摇摇头,看着眼前的菜想到眼下的局面,又想到吕不韦说的话,秦王吓死人的脸,心绪万千,口含垂涎面色深沉地道:“你不懂。” 这乱糟糟一片,只有书上的美食与他真心相待,可惜却远隔千山万水。 成蛟望眼欲穿。 秦国快要春耕了,冻土在五月初全部化为柔软湿润的泥土,暖风吹了几天,柔软柳枝飘荡,地面渐渐干燥。 农人提着镐头在地里一下一下的刨去年割高粱留下的根,它们粗壮的根须从地面上方的茎子上茁壮生长,再有力地扎入土壤,经过一个冬天,它们全干了,变得轻飘飘的,很好刨。 一镐头一个,连着干土。 半大不小的孩子提着篮子跟在大人身后,大人往前走一步,他就蹲下身提着去年割高粱留下的小茬子拔掉上头沾着的土,把干净的高粱根扔到篮子里,篮子满了以后,就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回家的时候父母会用背篓把这些高粱根带回家当柴火烧。 渭水河畔,旁边便是万亩良田,今天这里在搭建龙骨水车。 工匠们在河岸组装好各个部分的配件,熟识水性的人将水轮拖入水底安装,随后是上面的水轮、连杆、长长的水槽与内部的刮板。 最后一步,工匠把上方两个连杆之间的方孔内敲入一个四方小木条,这台机器运转起来。 水流哗啦啦地响,进入刮板连接的木制水渠,水流缓慢而均匀地充满整条水渠,流入一片刚生出绿草的空地。 负责此事的工匠笑道:“这就成了。” 这事儿动静不小,附近的人早聚集过来,一直看着,小声交头接耳。 现在看着水流流向便明白此物的作用了,原来是取水浇地的机器,百姓欣喜。 一个离着工匠近的少年问:“阿爷,有了此物浇地就方便了,这叫什么?” “叫做龙骨水车。” 第18章 第18章 秦王下令各地官府在大面积农田边上都免费修建了水车,水车结构外形因地制宜。小面积农田若要修建水车则需农户自行安排,若是没有木材或是银钱,可以到官府借用木材,秋收时用粮食折钱归还。 在水车之前,新的铁营和铜营都已造好,一并造好的还有废水处理系统。 陆娇娇前几天令人送一些图纸到铁器坊,那儿回话东西做好了,她惦着去看看高炉炼铁情况,就亲自过来看,还是上次见过的铁官司马瑄招待她,。 “东西都已做好,太后请随臣到院子里来。” 做好的农具皆摆放在墙边,不过是些犁头锄头铁锹等寻常物件。 一眼望去,其中只有铁锹安了木杆,司马瑄拿过铁锹,说道:“此物最为锋锐,臣自请为太后演示一番。” 这老小子明明对种地这事儿一点都不感兴趣,怎么好像转性了? 陆娇娇以不变应万变:“请。” 司马瑄目光锁定三丈之外的木墩,他单手攥着铁锹木杆,手骨紧张青筋鼓起,铁锹一端银色的部分在阳光下反光晃眼。 此人身形刚毅,面容严肃。 做出了个投茅的姿势…… 他用力抛掷,铁锹在半空中滑过一条优美反光的抛物线,只听咣当一声钝响,铁锹已没入木墩一半,正正好好地倾斜扎在那。 司马瑄评价:“非常锋锐,三丈之内可腰斩敌人,在近处亦可作武器使用。” ……………………看不出这位一脸老实相的大兄弟还挺有战斗基因…… “太后何不向大王说明此物之利?若诸民家中皆配有此物,则我国之人随时可为兵卒矣。” 古代冶金需要众多人力物力,但当时没有那么多的人口,消耗不起,金属的产量一直不高。比起铁,木材更容易获得,而且木材有各种品质,软的硬的几乎不怕水的……所以农具几乎都由木材制作。 但是木材的锋利程度比不上钢铁,生产一部分金属农具很有必要。 战争时期,兵器优先,打造很多铁农具秦王怕是不乐意,司马大人诡异的脑电波十分巧合地迎合到了秦王的脑电波。 陆娇娇:“建议是你提出来,奏章就由你来写罢。” 司马瑄奏折送去第二天就回来了,上头只有一个字:准。 陆娇娇听说忍不住笑了笑。 话说,她出宫了。 重申一遍,赵姬是个富婆,有很多很多钱,有很多很多权,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林光宫。 陆娇娇发现她还有几个园子,那种闲着的时候可以游玩的园子。 她一身浅紫色衣衫,头顶杏枝交错,软白小花簇簇扎堆,一阵春风拂过,馨香满园。 陆娇娇踩着青石小路,戎金和素女一左一右跟着她,身边是个白白胖胖的太监,他是园子的管事儿,在这儿好几年就没见过太后,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人了,安心养出一身软腻肥膘,没想到今天人忽然就来了。 秦宝儿擦擦额头顶上的汗液:“那片空地就在前头,小人不懂事儿,去年翻种了些蔬菜,请太后责备。” “小事而已。” 没想到太后这么好说话,秦宝儿松了口气。 往前走,陆娇娇看到了一片空地,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绿草如茵,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其中一个边角有几条模糊的垄沟,其中有两条盖着稻草。 秦宝儿见陆娇娇看着那儿说道:“那儿是奴婢种的韭菜,一会儿就清掉,” 陆娇娇走到小河边,水声潺潺,清澈见底,目测不浅。 “明天有人来送农具,你带人把这块地开成农田,我找人在河里装个水车,河边还得装上栅栏。” 这个小院子不算很大,纯粹是风景好,亭台楼阁是仿照宫里的制作,兴许还是同一批工匠。 “小金子,你找匠人在这附近造一些简单大屋子,再命人在宫殿四周加几道两丈高大墙,隔开宫殿和这些景致。” 戎金说:“诺。” 秦宝儿不知道太后这是做什么,目光露出几分好奇,陆娇娇转而和他笑了笑,“农业学校的学生们还缺少一块实验田,此园正好。” 位置不远,大小合适,田地边上还有一条小河,取水也方便。附近景色不错,当个学生公园还不错,“树木结了果子也随便他们吃。宝儿你在这儿还和以前一样,那些孩子来了由着他们老师照顾,你只要保证这里的安全就好。” 学校的老师上完课通知说:“明天要去校外上实践课,大家准备好水。” 一个班级一组,一次一个班级,在校内排成两列纵队,从学校出发,沿着街边走,向南出发,领头的老师拿着个红色小旗子。 路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出现这么多学生,遇上的都多瞅几眼。 这些个学生是从低往高排序,不分男女,一个个的穿着蓝色细麻布衣裤,同色发带,整整齐齐地往前走,挺胸抬头,仔细一看迈步的腿都一起抬起来。 挺有精气神的。 老师葛文走到一个园林大门前头挥挥手里的旗子,喊道:“地方到了,先等一下。” 他上前敲门,大门打开,一个四十来岁的白胖太监探出头,笑得十分慈祥,“是从学校里来的?” 葛文本是隶臣,到处做活计时没少和这些宦官打交道,见此人和善愈发客气。 “大人,我是农业学校的老师,葛文,这是信物。”他双手递过去一块木牌。 秦宝儿仔细看过木牌,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学生,说道:“进来吧。” 门打开,学生们进来,除了学校,大小学生们还没进过这么高大的门,下意识有点畏怯。 葛文在这里算是个见过世面的,神色不变,一起和宋宝儿走在前面,学生也找到了主心骨。 将人送到实验田边上,宋宝儿就告辞了。 眼前是一片平整好的土地,不远处溪水里立着个水车,学生们的注意力都被水车吸引过去了。 最近热门话题就是水车,学生们每天按时上课,一直都没仔细看过水车。 “跟老师过来。”葛文带头走到水车边上的栅栏外头,和身后认真看的学生讲解水车的构成:“水底有个轮子,轮子外固定一圈百叶,百叶在水流的冲击下运动……” 学生们听得认认真真,还是老师好,什么都知道。 说完水车,葛文喝点水,缓缓嗓子,“过些天我们学校会来一批水车和农具模型,和这里见的水车农具都一样却很小很小,到时候大家可以玩一玩。” 葛文往一边走,说道:“还有一些新农具,我们一起看看……” 他打开库房,和另一个老师把东西搬出来,学生们“呀”了一声。 二十几个班级,排着号到这里参观了水车和新农具。 此时,各地官府也亮出了新农具,告示栏挂上一则告示,介绍这些农具,官差读给人听,随即便允许农人借用。 秦朝官府有一批农具和耕牛,上头刻上独有标记,在农时借给农人使用。 某天,陆娇娇去参观农业学校,学生还在上课,她在走廊里放轻脚步转一圈,就去外头走动。 副校长奚桃陪着她在学校的宿舍、食堂、水房等等各处转悠。 奚桃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本来是在林光宫做宫女的,年纪大了不愿意出宫就做个管事儿。 陆娇娇见过她人觉得不错,能干又正派,她计划办学后直接给人安排到了副校长的职位。 此时她这个能干的副校长陪她走了半个多时辰,脸色越来越欲言又止,都憋红了。 陆娇娇顶着对方的目光第三次说:“你有什么急事儿就先去忙吧,不用陪着我。” 她终于鼓起勇气,张了张嘴,说:“不是校外的事儿,春天到了,后勤养的母猪下崽了,我们也有实验田了。” 陆娇娇想不通这几者之间的关系,洗耳恭听。 “是不是可以在学生的厕所后面做个猪圈?让猪造肥。” “让猪造肥?” 她的副校长看着她点点头,“我让人把厕所下头的坑往后开了些,存贮颇丰。” 经过简单的交流,陆娇娇知道了一件有点震惊的事儿,古人造肥有个普遍骚操作。 人的厕所盖在猪圈上面,米田共和尿冲下去给猪吃,猪吃了再便便,便便就是极好的化肥。 极为虐猪! 广大吃货肯定要问,这个猪还能不能吃,我只能说一般人是不会吃这个猪的,但应该可能大概也有人会次叭…… 过了片刻,陆娇娇说:“我们不在厕所下头做猪圈。” 副校长一脸可惜,失望都快从眼睛里头滴出来,陆娇娇一瞬间有种自己是个渣女的错觉。 她继续说:“可以利用那些粪便做个沼气池,沼气池的沼气渣可以做肥料,沼气还可以烧……” 副校长眼神越来越亮。 可放过那些猪猪吧…… 第19章 第19章 沼气池是个好东西,陆娇娇只把沼气池的建造使用方法写在纸上给秦王递给秦王。 沼气可以做燃料、沼气渣能做肥料、沼气液能做天然农药…… 古代所用的农药基本是来自益虫和天然的生物农药,比如说某某植物的枝叶和草木灰之类的东西,所取有限,批量生产农药十分有吸引力。 同理是肥料。 民以食为天,农业是重中之重。 秦王看过一遍,已经决定建造个沼气池,于是他又看了第二遍。 陆娇娇悠然自得地掏出荷包吃些花果干,她的口味与时下人不太相同,偏于清淡,又喜欢香甜。 点心什么的都不怎么喜欢,倒是前些天一个小宫女拿出去年晒的花果茶来,她就这么吃着,觉得挺喜欢的。 花果茶从荷包里倒出来放到面前的铜盘里面,眼睛一会儿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儿看看秦王的面孔。 遗传是个很神奇的事儿,有人想遗传爸爸的双眼皮偏偏长了妈妈的单眼皮,有人想要爸爸的笔挺鼻子,偏偏长了妈妈的扁鼻子,有人想要长妈妈的鹅蛋脸偏偏长了爸爸的国字脸,有人想要妈妈的大长腿,偏偏遗传了爸爸的罗圈腿……总之,若说长相大多数人都不完美,孩子长成什么样更是巧合中的巧合。 秦王长得是恰到好处,轮廓清晰俊美又不跋扈阴柔,若是他更像异人轮廓应该再柔和平庸一些,若是他更像赵姬,就应该更加精致美艳。 然而只说气质,从他身上却找不出一丁点父母亲的痕迹,只像他自己。 秦王放下手里的纸,一抬眼便见着陆娇娇漫不经心的目光。 “农业学校建成沼气池之后,母亲打算先用作什么?” 沼气炉子是全金属制作,管子是陶瓷制作,考虑成本,短期之内没办法让沼气走进千家万户了。 但在集体使用上还是很有优势的。 陆娇娇一笑,“先建个公共澡堂吧。” 由春到夏,越来越热,学校里禁止野浴,打水洗澡总之不方便。如此一来,恐怕有人因了不便而不洗澡,热气蒸腾,汗液挥发,可想而知几十人的教室是什么味道。 一个公共澡堂还是很有必要的。 秦王点点头,指尖按着写满墨字的纸张,说道:“寡人也在咸阳城里建几个公共澡堂。” “等入秋做些暖气,冬天烧火炉子到底废柴火。”陆娇娇吃一粒海棠果干,对秦王笑笑,“暖气是管道组成的,里头通过水,管道热了,屋子就热了。当然一根管子是不够的,得有一组一组管子栅栏样连在一起,上下连通经过水流才行,大屋子就多放几组。这东西,一屋子一屋子的放,管子从地下连着,只烧一个锅炉也就够了。比烧火炕或是火盆方便,也更干净些。” 秦王说:“何必等冬天?” 陆娇娇便笑了笑,“那好,过些日子就让人做。” 秦王一直是一个爱干净爱安静的人,也许大多数有身份的人都很讲究,火炕上头的土、火盆里的灰、地龙冒出来的烟都不得他喜欢。 说起这暖气,也不止在宫里一处做,农业学校那头有几百间师生宿舍,烧火炕不知要费多少柴火,所以压根就没砌火炕,里头安的都是木架床。秦朝的冬天,可比不得后世那种南极冰川都开化的温暖,这里四月天都能冻死人,冬天不取暖是绝对会死人的。 安暖气这事儿,陆娇娇一早就计划好了。 不过这些计划得根据实际情况改一改,比如说一早打算烧煤,现在可以烧沼气实在再好不过。 而在秦朝做暖气肯定不会是现代那些铁或铝或者什么合金做,而是得用陶瓷。 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古代的下水道就是用陶瓷做的,当然也不是做成一整根管子,而是做得一个个没有底儿花盆样的短管一个一个地连接成一条长龙。而后世,其实也有一段时间使用陶瓷暖气片,最初铁暖气产量不够,所以生产了陶瓷暖气。 而在这个金属产量较低的古代,陶瓷暖气片就应该作为主流暖气片生产。 第一座沼气池在咸阳农业技术学校建造起来了。 从外表看是几口封闭的井,瞧着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位置也不隐蔽,就设立在学校厕所和猪圈后头。 不过因为周边围上一圈栅栏,做了个禁止通行的标志,平添几分神秘,学校里头的学生偶尔有几个会扒着围栏往里看。 艾蒿与野草萋萋密密,几口铁井已经蒙上一层灰,藏在里头看不真切。 三个学生悄悄看着,目光里头都有好奇,但又不敢越过栅栏。 “老师说以后就不往厕所下头放猪了。” “这些个猪以后只能吃泔水糠粥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得香睡得好。” “老师说这茬子猪崽子长大了给我们吃,要是把他们放到茅坑里养你愿意吃吗?” 三个人一起望着边上一排猪圈,里头都是些个在泥坑里打滚的白毛粉小猪,这些猪现在还小,过阵子就会变成大猪猪。 大热天里,几个孩子一起盯着那些猪猪,已然将它们当成了盘中餐。 香喷喷的大猪骨头、软腻的猪腿、劲道的猪耳朵、血肠…… “快躲着,我好像听见教导主任的声音了。” 三个孩子啪叽一下矮身趴在草丛里。 声音清楚了。 不远处还有几棵树,高高大大枝繁叶茂,李斯就站在一棵树底下,仰头看上头树上挂着的男孩子。 “掏鸟蛋呢?学校禁止掏鸟蛋没听说过吗?” 那学生真没看过这一条,趴在树干上,头顶就是输他尴尬着笑:“主任,什么时候加的这条规定?” “学校没这条规定,这是秦律里头的规定。” 树上的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他说:“主任,我以前是在街上要饭吃的,您说的那些我都不知道。” 李斯站在那儿无动于衷,朝他微微一笑,“你下不下来,不下来下个月的厕所猪圈都交给你收拾。” 那人麻溜滑下来,立刻被李斯安排了接下来一周的扫厕所任务。 古人有个春夏不伤害益虫的法令,春耕时不打鸟与蛙,不许掏鸟蛋,不许挖蚯蚓。 躲在草丛里的几个孩子,听见一阵悉悉索索声,其中一个小心翼翼抬起头,正看李斯站在栅栏外头一脸认真地瞅着中间的井,他缓缓把头缩到草堆里。 那头李斯略微看了看,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转身而走。 他来学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太后虽然是校长,但很少来学校,通常有什么事儿,都是原来做女官的副校长奚桃入宫觐见。 这么下去可不行。 学校里这么多学生老师,太后知道姓名的人大概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李斯不想就这么一直被埋没着。 回到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活泼的欢笑声,学校的老师基本都是年轻男女,快乐活泼。 其中一个见李斯进来说:“李老师,刚才来人说在学校北边建个澡堂,过些天就建好了,到时候学生老师都可以用。” “听说全天都有热水,用沼气做燃料。” “到时候洗澡就方便多了。” 李斯随之露出几分轻松笑意。 有个老师说:“听说咸阳城里头也要修个大沼气池,还又修建了些许公厕,一条街一个,前两天我带着学生去试验田,路上多出许多厕所,二里一厕,当真方便多了,只是仍不方便女孩儿。”他摇头失笑,“是我太习惯学校里男女厕所分开的样子了。” 李斯闻言,笑意微收,目中有光掠过。 不过两天是副校长奚桃入宫的日子,在这之前,李斯一早敲了校长室的门。 奚桃闻声说句:“请进。” 来人推门进来,李斯穿着普通,一身素整文气,在学生面前自来严肃,此时在奚桃面前严肃中多了几分郑重尊敬。 “李主任,是哪个孩子又淘气了?” “不是孩子们的事儿。”李斯从袖袋中抽出一枚浅棕色信封放到桌面上。 奚桃看一眼信封,看看李斯。 李斯道:“关于沼气池一事,我有个建议,想托校长帮我将奏折递到太后面前。” 奚桃在宫中多年,来此学校当校长后过得都是轻松自在的日子,离着些野心勃勃的人远了,但那份敏感还在。 见李斯此举,心中便有些猜测,倒是不讨厌,她笑得极为爽快,“没问题,我一准带到,以后再有什么好建议也可交给我。” “谢过校长。”李斯拱手。 “客气什么,太后早说鼓励创新、老师也好学生也好,谁有好建议都可以提。” 李斯从副校长办公室出来,稍稍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这次献上去的奏折,也许会有好效果也许不会,但只要能走这条路,他早晚能得到太后的赏识。 陆娇娇见奚桃,让她陪着自己吹风晒太阳,照旧听她说起学校的事儿,其实也没什么意外,学生们淘气,也不过是搞些个土球大战、上树摔跤罢了。 孩子们青春无限,生机勃勃,她面上也带了几分轻松笑意。 奚桃说:“我们学校新来的教导主任做事儿勤恳认真,有些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捕鸟挖蚯蚓都被他教训了,一个个的都送去扫茅房。” 看来学生挨罚从古到今都没变几个花样,陆娇娇笑了笑,“我记得他叫李斯?” “是叫李斯。”这段时间奚桃已经习惯太后记性很好的事儿了。 陆娇娇却知道自己这一问有些多余,李斯这个名字实在不能不令人记忆深刻,秦王宠臣心有谋略、善言能书、妒害韩非、终为丞相,秦王死时与赵高合谋推胡亥登位,后为胡亥所杀。 惊才绝艳,野心勃勃,机关算尽,却惨死邢台,实在令人唏嘘。 李斯进学校后并未隐瞒自己的出身与师门,陆娇娇轻易判断出他就是历史上的李斯,她有那么一丁点的好奇,想看看这人到学校后到底来做什么。 奚桃递上一个信封,“这是李主任给太后的奏折,里头写着他的一些建议。” 奚桃离开以后,陆娇娇拆开信封,里头装着一封折子,里头的文字甚是工整,文笔简洁动人却并不卖弄。 里头只有一件事儿,很简单的事儿。 李斯建议在咸阳修建女厕所,公共厕所。 女性公共厕所呀。 其实最初就没有女性公共厕所,所有的公共厕所都是男用,直到建国之后,社会进入稳定有序的发展,女性解放,才有了女用公厕。 而古代的女性用的是恭桶,室内如厕。 没有公共厕所,走个远路很不方便。 这世道,偏爱谁只看谁有了什么东西,而谁没有。一家里,明明可以买两块蛋糕,但偏偏只给儿子吃了,让女儿去吃馒头,可不就是偏爱儿子。 男权社会对男性的偏爱丝毫不加掩饰。 力量对古代人非常重要,重农兴兵,前者需要力气,后者需要武力,女子在这两方面生来便弱于男性。 不被支持,处于弱势,不仅没有话语权连公共厕所都没有女人的份儿。 男人分好了劳作任务,让女人们整日的在家里织布打扫家务,照顾孩子侍奉公婆伺候丈夫。 须知世上所有的女人绝大多数也是普通人,普通人里头只有那么一小撮的人成为优秀的人,这一小撮的人中有许多头悬梁锥刺股,或是像李斯一样聪明天生机关算尽。再换到整日被琐碎消耗基本很少出门的古代女人,这一小撮的比喻还得再缩小个一百倍一千倍。 古往今来,几百个皇帝里头也只有一个女人,一个武则天。 陆娇娇虽然眼下在古代,却没想做成个古人。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男女平等,还要先从厕所搞起,当然搞也就搞了。 谁又能想到这个头是李斯先开的呢。 这般想着,陆娇娇就略微笑了笑,艳丽妖冶的五官荡漾出浅淡纯净的笑意,说不出来的好看。 依照李斯的野心与意志,这本奏折虽然送到她这里却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秦王。 人皆累于本性,野心过甚之人自然为野心所累,历史上李斯为秦王恩宠害了同门师弟韩非子性命失了义字,又为权势与赵高合谋失了气节,后被秦二世下令腰斩于市,夷杀三族,亦无人怜。 今时今日,李斯尚与那些千里之外来投奔秦国的人没有任何区别,罪未犯错未铸,便无辜。 端看这本奏折陆娇娇实在看不出李斯有什么不好,或者说她觉得李斯很好。 建女厕所,除了李斯谁又想到这一点呢。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 李斯是一个乘势而起的人,而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他所追求的是他的才智本事配得上的东西,陆娇娇乐意帮他创造一个机会。 她把折子递给戎金,“拿给大王看看。” 第20章 第20章 副校长奚桃在教师会议上表扬了李斯,他是学校里第一个提出有用建议的人,是个模范。 李斯站在前头,表情是一如既往的严肃,略带微笑。 奚桃端着托盘,里头装了四条金子,下头铺了干干净净的红布,双手交给李斯,“这是李主任的奖金,太后希望你再接再厉,大家多向李主任学习。” 四块金灿灿的金条当真不少,共事的老师深受激励。 没过几天,咸阳城里就开始建造女厕。 不费吹灰之力,李斯打听到是秦王下令建造的女厕,不是太后。 看来还得再接再厉。 禾苗初长,鹊上枝头,咸阳城边的小村落里,一户姓陆的人家却闹起了和离。 土墙外头有些个好热闹的闲汉婆娘听着动静。 这陆家本有三兄弟,老大老二都去当兵,现在家里只有个老三,头两年成亲,娶的妻子也是农户家的,姓周,闺名是没人叫的,按照排行,乡亲们习惯叫她一声周二娘。 平时陆三郎去地里干活,周二娘就在家中与姑姑一起织布,很少外出,据她老娘抱怨,一个村姑偏偏长了个小姐的身子骨,家里什么力气活都干不动,也就做个洗衣织布的轻省活计,不像人家姑娘十来岁就能去地里干活,让她捡个麦秆,走个两垄地就累得直不起腰。 但周二娘却不愁嫁,她长得漂亮,十里八乡没这么漂亮的人。而且她还会吹笛子,织布的功夫也不差,人不爱说话却不吝啬笑脸。 男人也说,外头干一天的活,回家里一见她笑便又有力气了。 可眼下,陆三郎喜欢上了旁的女孩儿,没有周二娘漂亮,但却是出了名的嘴甜好客。 乡里乡亲住着,大家都眼熟,对这个女孩有好感,但周二娘是陆三郎的正经媳妇。 现在屋子里头,周二娘流泪收拾东西,婆母坐在一旁垂着眼睛不说话,陆三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帮她收拾。 周二娘心里清楚,成亲两年她还没怀孕,姑姑早有意见,所以才对三郎移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三郎转身打开箱子,翻出周二娘新织就的布匹来,“这些你拿回家去吧。” 周二娘看他一眼,背上包袱,接过布匹出门。 她一向不爱说话,便是今天这样难堪也没说几句,只是流了不少眼泪。 陆三郎追出门去,周二娘转过身停步看他,她仍是个漂亮女孩儿,成婚两年,也才十七岁,青春貌美,窈窕纤细,哭起来是梨花带雨,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人,无端地令人心软。 然而陆三郎既然为另一个女子闹到这个地步,就是铁了心的要和她和离,心里愧疚又怜惜,一番挣扎之后,他说:“我送你吧。” “不必了。”周二娘转身而走。 她出了村子,站在十字路口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又有泪水落下。 这般难过也不仅仅是为了陆三郎,她家里也不止有她一个女儿,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她生在中间本身就不讨喜,又是个孱弱身子,用她亲娘的话说头十一二年是个讨饭债主,织布也只做了两年便嫁了人,彩礼没得几个,权当白养她了。 而现在,哥哥弟弟都有了妻子儿女,父母年事渐高,她这般回去又要惹人厌,没准过两天就又由家人做主嫁出门去。 嫁人,谁知道又会被嫁给个什么人。 她是不敢回家的,但又不知道要去哪里,站在十字路口心里一片空茫。 恰好不远处马蹄声声,渐渐清晰,一串的马车远远过来,看他们车架应是行商。 打头坐在车辕上的是商人赵闯,远远便看到路边站个伶仃少女,白麻素衣,削肩楚楚,一头漂亮的黑发,车子往前头赶,便见着了此女的容貌。 柳眉杏目,桃花面容,只看她眼睛里含着眼泪。 他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便扬声问道:“大姐是要去哪?若是顺路赵某带你一程?” 周二娘本就注意着他们,见说话的人是个高大年轻人,长得周正也有一二分好感,只是她自小就漂亮,被家里教导着警惕男人,心里也是怕,便抱紧手里的布。 但她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眼泪又要落下来。 鼓足勇气问:“敢问先生是要去哪做生意?” 赵闯见她细声细语,言辞怯怯,便知是个甚少出家门的,他总不能说自己不是坏人,便尽可能的温和些,“我们是回咸阳。” 向这个方向,的确是咸阳城。 周二娘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说道:“我也要去咸阳城,求先生带我一程。”她把手里的布往前一送,“便以此物做路费可好?” 她说着,心下却不确定,她的布的确是好布,但这些商客手里不知经过多少钱,恐怕看不起她的东西。 “本是顺路,要什么财物,大姐上车吧。” 周二娘上了马车板,她放下布匹,抱着小包袱,心下既有几分解脱,又添惶惑恐惧。 这辈子她就没走过远路,身上的钱也不多,甚至都不知道到了咸阳要住在哪里。 到咸阳城下车第一件为难的事情却是人有三急,她面皮薄,路上不好意思与赵闯一个男子说,才忍到现在。 此时站在路边只见长街人流如织,不远处屋舍错落,宽阔敞亮,也没个能避开人的空地。 恰好一双女孩儿从眼前手牵着手路过,她听其中一个说:“女子用的茅厕就在前头,才刚刚造好。” “那我们可得去用一用。” 周二娘没听说女子用的茅房,她老家倒是有些富人家建的茅房,是为取肥所以不要银钱,寻常只有男子去。 咸阳却有女子用的茅房,气派果然不一样,她跟着两人走。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地方,路边空地有个干干净净的长木屋,还不算小。 门口五步之外有个大娘坐在个木凳子上看门。 周二娘见那两个女孩儿手拉手进去,她也进去了。 片刻之后,三人前后出来。 “听我妹妹说这女茅房是他们学校教导主任李老师建议造的。” “看门的大娘也是他建议安排上的?没有大娘看门那些个男子可不认识什么女厕所。” “应该是他了,真是个贴心人。” 另一人掩唇轻笑,“将来我要找个李老师这般贴心的丈夫。” 周二娘心里认同二人的话,在陌生的咸阳城里忽然多了几分安心。 赵闯不要她的布,她便将布匹卖了换钱。 她在工坊那条街转了几圈,停在漆具坊门前,小二吆喝,“招学徒,包吃包住发工钱。” 周二娘过去:“我想当学徒。” 小二一看她的面目眼里就生出几分和煦笑意,却说:“姐姐,弄漆伤手,你看我这手。” 他举起手,那双手粗糙干裂,还有些黑黑黄黄的顽固污渍,比周二娘干了几十年农活的父亲的手还要脏。 远远称不上漂亮。 小二对她有好感,不忍心这么漂亮的女子伤了手。 周二娘被吓住了。 只是她转了好些地方都不缺人,要人的工坊要么嫌弃她力气小要么嫌她是个女子出入不方便,而一些个体力活她也干不动,只有眼前这漆具学徒看上去没那么多讲究。 “我想试一试。” 女孩子谁不爱美,但活着都难了谁还在乎美不美,陆三郎因她美而娶她,现在她还这么漂亮,他却已经抛弃她了,可见美也不是最有用的。 “大姐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 小二带着周二娘找到工坊老板,老板也是工匠,在给陶器上漆。 一见周二娘便说:“怎么找个女子?” 周二娘便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但眼下真得有一份活计,便说:“师傅,我手脚稳当,干活绝不偷懒,吃的也不多,求您给我个机会。” 工坊老板哪里是担心这些,他目光掠过周二娘的发髻,说:“看你应该是嫁了人的,干这活伤手,当我三年学徒也赚不了几个钱,你家里人答应吗?” 周二娘一早就知道愿意娶她的男人多是看她漂亮,漂亮的人手变丑了这个漂亮就要打个大大的折扣,往后再嫁恐怕不易。 但就算她依旧漂亮,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像陆三郎一般看厌了她的漂亮,移情别恋。而人总是会老的,她若几十岁还是无儿无女,年老体弱失了容色,到时再像今天一般被赶出门恐怕只能沿街行乞。 相比嫁人,好似眼前这家漆具坊更友善些。 “我自己能做主。” 老板还是有些犹豫,捋须思虑。 书桌上写字的小女孩儿抬起头,对周二娘说:“太后的颇黎工坊里正招女工学徒,姐姐不妨去看看,我家的活计不好做。” 周二娘依着小女孩的话走到城南一片沙地,便瞧见了她说的颇黎坊,墙边贴着一张大白纸,上头写了好些字,她不认识。 她敲开门说要做学徒,管事儿的和蔼可亲地将她引进去,进了院子便看到几个女子,手里用一根铁棍沾着个面团样的东西。 夹子钩子,轮流勾挑,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出现了。 周二娘看着那只小兔子不知为何露出一个微笑,心里松了口气。 “她们捏的就是颇黎,大姐和我到这边来。” 她不识字,管事儿带她找了小官做中人,按下手印。 第二天,周二娘和女工一起在大师傅的指导下从炉中挑了一块炽热的玻璃泥。 炉子边上站着好些人,许多人额头都冒了汗,其中的周二娘也是。 但她体会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喜悦和踏实,比和陆三郎成亲的时候还要清晰鲜明,就好像,脚下生了根,深深扎入这片土地。 第21章 第21章 旭日当空,明光万里,微风拂影,桃花漫落。 青玉阶上人影俊逸风流,宝剑当空锋芒刺目。 王翦舞剑于亭下,秦王观之。 片刻后,王翦收势,宝剑横与身前,低头细细观之,他笑道:“我朝刀兵,愈发锋锐,六国之内,无可敌者。而此剑更胜以往,臣甚爱之,求大王相赐。” 此人一身简单青衣,立如松竹,二三十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男子气概,肩背挺直,身姿卓然,五官整齐,剑眉星目,手持钢剑,跃然含情,自是眉开眼笑。 秦王道:“可。” 凉亭里头,桌案上放了两杯凉茶,秦王在一侧,宝剑入鞘交予内侍,王翦进了亭子,正当干渴,仰头喝下半碗凉茶。 新的炼钢工坊建造完成,钢剑易得,远胜普通铜兵。中华多产贫铁,却也胜过铜矿,而西亚行商则有好铁,纸坊售纸所得矿石尽数送到铁营,二者相加,虽然比不上近些年存下的铜矿石,但所有的铁矿石也不少,最新一批刀兵,有七成之多是钢铁制作。 王翦此人,自少年便喜刀兵,亦投于秦,此时与秦王闲聊喝茶却不忘刚刚的利剑。 “国中之兵悍如虎狼,得此奇兵如虎添翼,微臣身在咸阳却恨不得飞身入疆场,诚羡长安君。” 王翦一脸神往,秦王不动声色,满园光辉落到他眼中皆沉陷无声。王翦已然习惯于他的这副样子了,不觉有什么异常,但见气氛僵持的久了,心下便有几分异常。 秦王说:“四月末,彗星东来,徐福曾入宫算过一挂,寡人身边恐怕有人遭难。”他眼神微动,终于叹了口气,“蒙骜大将军已于五月末病故。” 王翦一惊,“大将军骤然辞世,请大王节哀。不知沙场兵卒该由谁统领?” 秦王说:“兵权暂交长安君,蒙骜将军去世之前正在攻汲,此时赵人已是负隅顽抗,不好半途而废。待长安君归国之后须得从长计议。” 王翦起身复长跪,叩首道:“臣愿请战。” 秦王起身托着王翦的手臂将人扶起来。 “爱卿此请,为时过早。” “我国兵强马壮,六国虽然各有强弱,却可逐个击破,为何言早?” 秦王却未回答,王翦清楚秦王素来不爱多说,只跪道:“臣日夜练剑,以待王令,还请大王莫忘。” 王翦持剑告退,秦王就着一身轻便衣衫,拔出腰间佩剑,动身起舞。 他一动,便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人之间的敏捷轻灵,剑锋犀利,薄刃折射出来的白光像是一只上下飞跃的白鸽。 周围内侍尽然无声垂头,空气之中,只余风声与烈烈剑音。 归剑入鞘,秦王说:“令铜营铁营全力铸造金兵,以待六国。” 在他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吏,记下这些,奔往铜营铁营。 而秦王,则去了林光宫。 太后娘娘最近只爱种田,铁营有金兵匠人若干,她来回几次只带了一些农具和几把铁锹出来。 铁锹再怎么好也只是个锹罢了。 秦王过去,太后一如既往的没多客气,内侍引他到溪流边上去。 远远便见溪边一片工整田垄,上头规规整整的禾苗,叶蔓繁茂。 旁边不远处是一个简陋的小凉棚,翠竹和麻绳捆绑搭建出来的东西,欣欣然绿意一片,瞧着倒也不丑。 秦王要见的人就坐在里头,这次也没铺个毯子,棚子正中间放个高脚桌案,人同样坐在一个高脚椅子上,双腿自然而然垂下来。许是夏天到了,赵姬穿了一身浅色衣衫,离老远看是素净的白色,头发松松盘起,只落下一些才长出来的绒绒细发。任她怎么美,表情怎么温和,就这么坐在这组不合乎礼仪的桌椅边看着就不像是个正经人。 满朝文武谁都知道她不是个正经人,秦王想起这理所应当的一点,不自觉皱了皱眉。 偏生走到近处,赵姬似乎明知故问:“怎么好像不开心?” 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她又说:“先坐下,站着有什么意思。” 秦王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双腿很不熟练地垂着,这个坐姿别扭得很,又好像更舒服一点。 陆娇娇指了指桌上的小瓜说:“阿娘种的瓜熟了,你尝尝看,很甜呢。” 他们两个除了正事和废话没什么可说的,秦王一向不喜欢废话,他解下腰间佩剑,放到桌上,金属东西有点磕碰动静,惊得盘子里几个小瓜抖了抖。 陆娇娇看看桌上新多出来的家伙事,看看秦王按着剑鞘的手,又看看他面瘫一样的俊脸,笑问:“怎么啦?要和阿娘比剑么?” 秦王微微皱眉,看向陆娇娇的笑脸,说道:“铁营照着母亲给的法子打出了许多好兵器,其中有三柄剑最好,便带给母亲一把,你拿来防身罢。” 陆娇娇说:“谢谢,你有心了。” 秦王是第一次听她说谢,感觉极为陌生,他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只多看她一眼便罢了。 人家百忙之中亲自跑来送一把剑,陆娇娇自然不能敷衍,她徐徐抽出宝剑,金属摩擦声音清越,剑立起来,轻颤一下,嗡地一声,徐徐扩散。 “是一把好剑。” 以陆娇娇的眼光来看,这把没名没姓的剑便是和后世许多名剑相比也不逊色。 “铁营铜营里头原本赶马的人到哪里去了?” 她好像都没问过这些人的消息。 秦王说:“役夫归家,隶臣辗转他处。” 和她所料想的也差不多,陆娇娇拿个小瓜,秦王不吃,她吃,自己种出来的瓜有种别样的甜。 接下来应该是她沉迷于吃瓜,秦王沉迷于喝水。 并不…… 秦王说:“母亲可是见那些役人才想到做水排?” 陆娇娇捏着小刀把小瓜切成一瓣一瓣的,闻言停手看向秦王,他这话语气好冷淡,如果她没听错还有点嘲讽味道。 “母亲近来做了不少的好事,开办的学校里招了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费心费力写的食谱轻而易举的公之于众,工坊造出来的纸也是廉价售卖,又可怜那些劳役。” 他这话都是实话,但总让人觉得阴阳怪气的,陆娇娇感受不到一丁点的被赞美的喜悦感。 她只稍微等一等,就等到了秦王的后半句话。 “好心得都不像我的母亲了。” 随着他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凉了好几度,虽然是盛夏,一旁的内侍宫女额头冒出一头冷汗,整颗心也像是投入了没有底的冰窖。 当事人陆娇娇很淡定,没做声,既不反对也不认同,自打穿过来,她表现得这么自在张扬就没想过瞒着什么。 秦王嬴政,她血液上的儿子总不能把她绑在火架子上烧死。 而他和赵姬之间仿佛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让他失却冷静。 她吃了一瓣瓜,细微的咀嚼声通过骨传导传来,只有她一个听得清楚。 沉默很短,秦王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冷静得很,用一种和他表情一样冷静的语气说:“母亲年事渐高,养几只猫儿,种几垄地,教几个孩子,安心养老不好么,何必多操心。兵役也好劳役也罢,都是有好处的与钱财的,用不上可怜。” 她不吃了,看向秦王,说道:“那些人一天天的赶马,有什么意思,我看不顺眼。” 秦王冷笑:“年纪轻轻男子整日的在铁营里赶马有什么意思?母亲这般想?” 这话不中听,倒像是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陆娇娇是不生气的,心想也没听谁说秦王这么偏激呢。 秦王却好似生了气,仍在说:“天下人劳苦者何其多,最常见莫过于织娘,母亲怎不见其辛苦?” 织布机咣当咣当地响,女子脚下踩着踏板手里拿着梭子,一坐就是一天,这样的活干完了就是个腰酸腿疼,偏偏还得一天一天地干下去。 这些是真辛苦。 陆娇娇一半脑子想着织娘,另一半却在想秦王今天怎么如此心绪外露,她不小瞧这人,就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个什么试探。 秦王见她凝神细思,沉寂片刻,说道:“若无民何以养君子,民不劳劳,如何养自身?” “天道如此,何用可怜?”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陆娇娇有时候觉得她和秦王有壁,当然,她也不能去反驳从未降临过的天道。 陆娇娇只说:“她们可以不做这些。” 秦王笑了,大约是觉着可笑,“总要有人织布,贫家女子不织布,难道贵女去织布吗?” 陆娇娇笑一声,“我看大王今天是不想好好和阿娘说话。” 这杠抬的。 “阿娘这里也不留你吃饭了,回去读书罢。” 赶走秦王,陆娇娇一边吃瓜一边思考他说的话,男耕女织,织布是古代一个重要的行业。 这种劳作其实一点也不可怜,打打杀杀的江湖文里头,通常会有那么一个角色希望远离纷争和所爱的人过上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 这么一想,还很甜蜜。 但男耕女织的文化历史延续了几千年,像个停止生长发育的孩子,这就一点都不美好了,后来列强用枪炮轰开家门,接下来就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段残酷的历史。 这一切可以更早地改变,只要换一种劳作方式。 陆娇娇连上自己的金手指,在杂乱的文库里搜索水力织布机、纺纱机,她浏览着不同时代的器械,将它们在脑海中一一对比,重新调整组装,渐渐变成了最适合这个时代的样子。 对了,还有缝纫机。 第22章 第22章 说起陆娇娇的金手指,在作者的另一篇文的第一章写过,这里只简单介绍一下。 当她还是个普通宅女,第一次穿越之后还随身带着个晋江电子书,在陌生的世界里,电子书里头缓存下的小说陪她度过了漫长的光阴,那是个修仙世界,灵气充裕,电子书成了精。 往后,陆娇娇不断穿越,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让电子书记下来,好好的一个网文软件,硬生生被她逼成了个大杂烩文库。 收集资料多而杂,偶尔充作金手指用用。 继续正文剧情 咸阳农业技术学校放学,住校内的孩子结伴回宿舍,住校外的学生结伴回家,几个孩子在路口道别,其中一个回了家门。 小女孩叫孟姮,今年十一岁,她自己开了院子门,又关好,先揉了揉拴在门口的大狼狗,又去看了墙根边上的鸡窝,栅栏里头一黄一黑两只母鸡咕咕咕地吃着野菜叶子,才走到窗下就听着了织布机的声音。 孟母在窗下织布,见她进来停了手中的梭子,说道:“作业都写完了吗?” “我在学校写完了。”孟姮坐到孟母身边的凳子上去。 孟母推着织布机,“昨天和你讲的还记得吗?” 孟母近来每天都要教一教孟姮织布机怎么用。 孟姮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一手盖住织布机绷紧的经纬线上,挡住孟母的动作,“阿娘,以后就不用织布了。” 孟母抬头说:“娘知道你不喜欢织布,以后可以去太后的工坊里做活挣钱,但织布多少是个收入,过日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是说,我们都不用织布了。” 孟母看着女儿,满眼困惑,孟姮说:“今天我们班去参观了太后的新工坊,就是前些天渭水边建造的那个工坊,里头有好多纺纱机织布机,上半边在桥上,下半边沉到水里,水流一冲机器自己就会织布纺纱,一天下来就能织三四匹布。” “你哄阿娘的吧?谁见过那样的织布机?” 孟姮说:“以前谁也没见过水车和洗衣机,现在也有了,我哄您做什么。” 织布机上的布匹才织了一半,孟母渐渐皱起眉头,孟姮见她神色不似欢喜,问道:“阿娘你不开心吗?” 孟母织布很快,两天一匹,只是这活计不轻快,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终日坐在这里小腿涨得发疼。但织布所得的钱也不少,好时候能占家里三四成的收入,所以即便辛苦些,孟母也不肯歇着。 她摸摸孟姮的头顶,露出一丝苦笑,“店家不要阿娘的布,家里又少一笔收入。” “阿娘可以去工坊做事。” 孟母笑笑,叹一口气,继续织布。 也不止她一户人家,一个女子织布赚钱,而是家家户户都如此,工坊又招几个女子? 孟姮说:“阿娘,你别担心,我们学校里教了化粪制肥,若是找不到活,我们卖肥也能赚钱。” “你还小用不着发愁这个,阿娘只是先把这匹布织完罢了。水力织布机是好东西,你爹最近接的活就是去给太后的工坊做机器,也赚了不少钱呢。” 测试过几台水力织布机纺纱机之后,陆娇娇便给一些有名的商人下了邀请函,请他们参观新机器。 玻璃、饭馆、纸,自这三样东西开始,凡是经商的人没有不知道太后姓名的。 她的几个工坊一直都颇为神秘,这次下了请柬,无人爽约,就连吕不韦门下的商客也过去了。 却说这人知道吕不韦近来和太后断了关系,生意上自然联系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旁的商人跟着太后赚得盆满钵满。 这次过去,也就想满足一下好奇心。 但这人回来之后好一个辗转反侧,喜欢吃的东西不香了,喜欢的姬妾不美了,脑袋里惦记着随着水流吱吱吱运动的机器。 一天能织三匹布,晚上要是不歇息能织六匹,还不是一尺来宽的小布匹,而是三四尺宽的大宽布匹。 等太后的工坊运转起来,一天就得有将近百十来匹布,光这么一想他就浑身战栗。 一家布店,一个月也就收个几百匹布,而这些布价格都不低。 当太后的工坊布匹产得多之后,国中布价必定要降下来,但其他诸国布料价格还没变,慢慢肯定也会降低,但趁着这个关隘,只要走一遭就能挣个盆满钵满。 这人见天的打听哪个商人去找织布坊管事买布,自己却只能在家里躺尸,急出了满口燎泡,茶饭不思地忍了三天终于忍不下去了。 去找吕不韦。 吕不韦早年是大商人,秦国的许多商人都和他有交际,随他身份变化,自然有一批商人投在了他门下,这商人也是其中之一。 多了个大人物做靠山好是极好,但有时候却是个阻碍,做个什么事儿都得看人脸色心意。 商人到了吕不韦家,得知吕不韦正在与门客议事便喝了两杯茶冷静冷静。 送走门客,吕不韦其实不想见商人,也不是每个看过水力织布机的人都坐得住,这几天来了好些商人明里暗里试探,他不用动脑就知道今天来的这个是为了什么。 二人见面,商人照旧吹了一番彩虹屁,接下来说到水力纺织机,眼睛都亮了,又是一通疯狂赞美,眼睛里全是对金山银山的未来美好畅想。 吕不韦心动吗? 他看上去是一分都没动摇。 等那商人说完,吕不韦说:“诸国乱象已耗尽吕某心绪,实在无力经商,且太后寡居,臣子当避嫌,不可与之结交。” 商人极为失望。 “前程所系,吕某不好挡人财路。” 商人眼睛一亮。 吕不韦继续说:“只要兄台出了这道门不提吕某半句,买卖租赁自随心意。” 吕不韦这座靠山,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 一旦答应了这番话,就意味着彻底放弃这座靠山。 商人皱眉撸了几遍胡须,心下做出决断,离了吕不韦,他也不是不能自保,但若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自己连根毛都捞不到他得活活被气死。 辞别吕不韦,他赶车去了太后娘娘的织布工坊。 找到织布工坊的管事儿,却得知那暂时不卖布料。 商人差点崩溃:“工坊每日织就布料叠山填海,既不出卖难道用来养老鼠吗?” 管事的表情很平淡, “我们最近没得多余布料,你若是要机器倒是可以买一些。” 商人大惊:“能买机器?” “能啊!” “你要不要?” 商人:“当然要!” “纺织机、纺纱机、缝纫机,你要哪种?” “我都要!” 下了一个大单子,离开了纺织工坊,商人十分满意,今天这波绝对亏不了! 怎么也没想到工坊愿意卖机器。 太后造颇黎造纸的机器可没一个能买卖的。 越想越是满意,这商人决定去饭馆搓一顿。 陆娇娇不公布玻璃的制作方法和纸张的制作方法是为了利益最大化,而现在之所以把水力纺织机售卖也有所考量。 纺织工坊建立起来,大量生产布匹之后,布的价格必定下降。这就意味着女子家庭织布再难赚到钱,普通家庭会失去将近一半的收入。 如果想让普通人的家庭经济不受影响,就得给他们找另一份收入。 创造工作机会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建立工厂。 陆娇娇已计划开纺织工厂、缝纫工厂。 但她一个人建造出的工厂可装不下那么多人,这就需要有更多的工厂,所以她也卖机器。 做卖鸡蛋的二道贩子不如开个养鸡场,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开工厂。 而制造出来的布匹,总会有销路的。 况且,对女人来说,走出家门挣钱,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