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畜》 第1章 十九 楔子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奇峰异岭,天下独绝。 蜿蜒山道上,轿夫们正抬着两顶肩舆,一前一后朝着山顶攀去。 一名少女坐在后头,一脸的惶惑不安,明明没什么风景可瞧,她却忍不住东张西望。身上披着锦绣织成的衣裳,衬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 前面的肩舆里半卧着一个年约三旬的汉子,一身青衣,不甚华丽。他扶起身子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忽然显出怒容,骂道:“死丫头,你怎么又变成这副德行?若是白公子看见,如何会喜欢?” 少女吓得浑身一抖,急忙捧着脸一通揉捏,待她再次抬起脸来,原本其貌不扬的小脸忽而变得清丽脱俗。目睹这异象,青衣汉子不以为奇,冷声道:“若是白公子不要你,你就跟我回去。” 一听“回去”二字,少女好似听到什么可怖至极的话,一个劲儿地摇头,身子抖如筛糠,青衣汉子见状,骂了一句“贱畜”,声量虽然不大,少女却听得一清二楚。 面对这言语上的侮辱,少女她早就习以为常,因为比这严酷地多的虐待对她而言也是家常便饭。 少女没有名字。将她养大的人说,她这种人,天生贱如猪狗,不配有名字,所以来此之前,她仅有一个代号作为称呼。 只不过少女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挑中。 陪她千里迢迢,一路行来的青衣汉子说,她是一件“礼物”,专程送给天一门的白公子。若是将这位未来的主子服侍好了,她就能过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少女一路上坐如针毡,愁喜交织。她当然明白,所谓“礼物”只不过是“玩物”罢了,可她禁不住启盼,新主人兴许是个良善的好人,如若不是,起码也要比过去的主人好些,不那么恶形恶状,喜欢变着花样折腾人。 这么胡思乱想着,少女累极倦极,伴着肩舆的摇晃,少顷,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暮鼓铛铛,声声催人。 少女蓦地惊醒,耳畔又隐隐听到一阵人声嘈杂。肩舆刚好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转过一个弯儿,绕到了半山处的开阔境地,她循声望去,只见十丈开外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一个个身着玄服,头顶逍遥巾,俨然都是天一门门下弟子。 肩舆停了下来,轿夫和青衣汉子说了一通话,便坐在树下乘凉。青衣汉子凑到人群那边看热闹,须臾又折返回来,一脸促狭地冲着少女道:“你猜发生何事?” 少女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几头贱畜私自出逃,被逮了回来,这下有好戏瞧了。”青衣汉子戏谑道。 话音刚落,只听一记尖锐的惨叫凌空炸响,紧接着又是皮鞭抽打皮肉的“啪啪”声,哀嚎求饶和着叫好此起彼落,少女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别过脸,生怕不一小心看到鲜血淋漓的惨状。 “哼,贱畜就是没有记性,你得时常教训它们,才会长一点记性。”青衣汉子道,字字锥心,听得少女背后一凉,她忽然觉得,无论身在何处,对于她这种人而言,其实都是一样的。 “住手!”一个清越的男声喝道,这声音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教原本嘈杂纷扰的周遭化作一片寂静。 少女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只见一名白衣人从不远处冉冉行来。 轻袍缓带,身如修竹,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少女见过不少美男子,可却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生得没有烟火气,那样仙风道骨。 白衣人的模样不过二旬年纪,可是在场之人却对他十分恭敬,纷纷走避让出一条通路,这下众人包围下的光景也暴露出来——只见地上跪着数名上身□□的男子,背负枷锁,一个个几乎成了血人,只不过细看之下可以仍分辨出这些人有的两耳尖尖,有的额上生角,有的背负青鳞,还有的拖着尾巴,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 白衣人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贱畜”,道:“晚课就要到了,你们不去练功,在这里做甚?” 诸弟子中有个打头的,躬身作揖道:“大师兄,这几名妖畜不守规矩,昨晚上星夜出逃,适才刚捉回来,正依照法度对其惩处。” 听他这么说,青衣汉子微微一笑,侧过头悄声道:“那就是白无欲。” 少女一听,心头一凛——原来这个人就是自己未来的主人! 隔了十数丈,白无欲似乎仍若有所觉,朝青衣汉子望了一眼,目色凌厉,青衣汉子顿时噤了声,少女也跟着低下头来。 “致虚极,守静笃。尔等不静心清修,却在这行暴虐之事,以此为乐,还敢妄称修道人吗?”白无欲面似寒霜,义正言辞,原本一干起哄围观的弟子顿时噤若寒蝉,他们向来不把这些“妖畜”放在眼里,打骂□□更是稀疏平常之事,今次更是借题发挥,正打得兴起,没想到大师兄却出面阻止,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把枷锁卸了,请宋师叔派医者唤来,替他们疗伤。”白无欲道。 “可他们逃跑的事……” “这般罚得还不够重吗?此事休要再提。”白无欲剑眉微蹙,口气不容置喙,座下弟子纷纷应喏。而那些被鞭笞的“妖畜”一时间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立时有人提醒他们:“大师兄这般慈悲,尔等还不快点道谢?” “妖畜”们伏在地上,遍体鳞伤,唯唯诺诺地跪拜称谢,动作稍慢一点的马上就被人踹倒在地。 少女看着这一幕,又偷瞄了一眼白无欲,愈发觉得他好像天上谪仙。 也许跟着这样的主人,自己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少女的眼睛悄悄追随着白无欲,眼看他轻拂衣袖上的微尘,就要转身离开,心中有些不舍,忽然间一记轻轻的“哼”声传来,将白无欲的脚步凝在了当场。 白无欲站定,回过头来,清冷的目光在眼前逡巡了一阵,然后落在了脚下,一个跪在地上,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妖畜”身上。 那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朝他“跪谢”的“妖畜”。 “妖畜”的额上有两枚黑色的尖角,脸上太脏,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他的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无所畏惧地瞪视着上方。 有弟子见状,急忙上前踢了一记,想教他伏下,可他仍旧昂然不屈,那弟子急了,正欲补上一脚,白无欲却阻止道:“慢。” “你有话对我说?”白无欲问道。 黑角没有回答,只是略略牵扯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宛如嘲讽一般。 白无欲下颌微扬,高高在上:“说罢。” “装模作样,假仁假义。” 此话一出口,四遭顿时一片死寂,而听到这句话的少女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他不要命啦? “放肆!” “孽畜,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四下哗然,弟子们纷纷涌上前来,就欲将那黑角按到尘土里,白无欲却一扬手,将他护在身前,一时间,众人驻足,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白无欲脸上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 黑角张了张口,却被一个弟子抢在前头说:“大师兄,这种东西怎么会有名字?我们都按编号,叫他‘十九’。” “十九,十九……”白无欲喃喃,忽而微微一笑,“很好。” 言罢,白无欲终于转过身,翩然离去。 待他走得远了,先前那些弟子再度围将过来,十九栽进了尘土里,而自始至终,他都未吭过一声。 真是不知好歹,自讨苦吃。 少女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想,甚至还有些生气——白公子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忤逆他?这样奇怪的妖畜,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第2章 唐缈其人 第一章 猗猗涧边竹,青青岩畔松。 陶陶斋里,竹帘微卷,清风习习,伴着蝉鸣鸟唱,一片安谧。 白无忌抓耳挠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案上的残局,手中捏着白子举棋不定。 他抬头望了一眼,与自己手谈的那人此刻正斜倚在胡床上,半阖双眸,披头散发,嘴里荒腔走板地哼着小曲。 好像一只慵懒的猫。 “我下好啦。”白无忌唤道,那人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看也不看棋盘便让白无忌替他将黑子落好。白无忌再观棋局,发觉棋盘一角自己的白子已将黑子团团围住,他兴高采烈地去提被围的黑子。待提完,对手又下了一着,白无忌猛地发觉这回轮到白子被围,损失较之方才所提更甚,而纵观全局,自己败势已显,不禁吐了吐舌头:“这招‘脱骨’使得好狠……小师叔,你不是说会手下留情吗?” “是你自己不中用,怎么还怪我?”唐缈浅浅一笑,眉眼弯弯,此时微风袭来,拂乱了他一头青丝,堪堪露出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庞。虽被称作“小师叔”,可他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并不比白无忌大多少。 眼看就要一败涂地,白无忌颇有些丧气,他眼珠咕噜一转,忽然计上心头。 “小师叔,都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是真的吗?” 唐缈也不谦逊,反问:“怎么,你不信?” 白无忌嘿嘿一笑:“岂敢不信?我只是好奇,除了下盲棋,你还有没有别的能耐?”说罢,便信口吟诵:“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 唐缈道:“执著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清静经》里的句子,门下随便哪个弟子都能倒背如流,这可不稀奇。”白无忌挑衅,唐缈莞尔:“你不服气,那就考我个难的。” 白无忌沉吟了一会儿,道:“门派里的剑谱、心诀肯定也难不倒你,我得挑个稀罕的东西让你背一下。” 唐缈道:“悉听尊便。 唐缈的住所内汗牛充栋,除了书还是书,却一本一本码地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白无忌起身在书堆里转了一圈,忽然瞄到角落的架子上有一本簇新的书正孤零零地躺着,心说唐缈应该还未看过,便将它取了出来。 白无忌回到原处,将书递给唐缈。唐缈接过一瞧,不由得一愣——《弁而钗》?他几曾收过这本书? 唐缈书看得极快,他一目十行,还能边看边记。他起初还以为只不过是一本民间的话本,可是愈读到后头就愈觉得不对劲,这才明白何为“弁而钗”,眉间不禁拧成个疙瘩。一话终了,唐缈急忙把书阖上,道:“这书……不妥,换一本。” 白无忌道:“怎么不妥了?莫非是你背不出来?” 唐缈不知该如何搪塞,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可不是小孩儿能读的书。” 白无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就是龙阳的话本吗?你以为我不懂呀?” 看着小师叔无言以对的模样,白无忌颇有些得意。 这一招叫作“声东击西”,白无忌适才趁着唐缈看书的档儿,将一颗致胜的棋子偷偷改换了位置,就算唐缈再聪明,此刻心有旁骛,一定瞧不出自己在棋盘上动了什么手脚。 白无忌志得意满,心中正盘算着再落几子能反败为胜,忽然听到陶陶斋外有人大声呼喝,须臾,噪声愈烈,听得他心烦意乱,不禁埋怨:“扰人清静,真是讨厌。” 唐缈似乎也耐不住这吵闹,秀眉微蹙,爬将起身,他整了整衣襟,将一头散发系在脑后,拾起佩剑,倒提手中,迈出门去。 ★ 陶陶斋门前花木扶疏,还有一条清溪为涧,平素里甚是清幽。 白无忌亦步亦趋跟在唐缈身后,越过清溪,很快就发觉是什么人坏了此间主人雅兴。 原来是几个玄服弟子正在折磨一名年轻的妖畜。他们将他的双手双足捆缚在一起,然后倒浸在涧水里,过一阵再提起来。那妖畜吃了水,被捞上来时不住呛咳,万般狼狈,玄服弟子们见状却哈哈大笑,以此为乐。 白无忌虽然也是天一门弟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心地良善,几曾见过这般残酷的手段?眼看师兄们又要故技重施,连忙冲过去嚷道:“住手!快住手!你们想要闹出人命来吗?” 见来人是白无忌,玄服弟子们也不避讳,温声道:“原来是小师弟啊,你有所不知,这个妖畜胆大包天,出言不逊,得罪了大师兄——我们只是教训他一下,让他长点记性罢了。” 白无忌一愣,喃喃道:“表兄?他怎么会教你们做这种下作事?” 闻言,玄服弟子们脸上颇为不悦,可也无人敢责骂白无忌,只见一人堆笑道:“若无大师兄示下,我们这些人又岂敢僭越?小师弟若怕污染视听,我们将这妖畜携到别处去就是了。” 白无忌心想:若被你们带往他处,他的下场岂不是更凄惨?心里着急,嘴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情急之下,回头望向唐缈。 唐缈踽踽行来,瞥了一眼那浑身透湿,狼狈不堪的妖畜,若无其事道:“你们快快将人带走,省得待会儿把这里弄脏。” 弟子中有新进者,并不认得唐缈,见他年纪轻轻,却趾高气扬,忍不住愤愤道:“你算什么东西?” 此话一出,急忙有同伴拉了他一把,附耳道:“快……快叫小师叔!” 那人一听脸色陡然一变,急忙躬身行礼,结结巴巴道:“弟子有眼无珠,竟……竟不识得小师叔,望小师叔海涵!” 各大玄门宗派,皆以长为尊。唐缈虽然年轻,可在宗门内辈分高贵,却因他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故弟子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唐缈哼了一声,也不同那弟子计较,而是道:“你们刚才说,这妖畜忤逆你们大师兄?此话当真?” “回小师叔的话,确有此事。” 唐缈沉声道:“无欲乃谦谦君子,就算真惹他不高兴了,他也决不会支使弟子行暴戾恣睢之事,我看你们几个分明是公泄私愤,故意败坏无欲的清誉!” 遭一语道破,众弟子脸上现出惶恐之色,接着又听唐缈道:“让我想想,门规上是如何说的?欺上瞒下,目无尊长者,视同背叛师门,其罪当诛!” 话音未落,众弟子“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纷纷告饶,唐缈负手,轻叹一口气道:“也罢,念你们只是初犯,我就不去知会执戒堂的赵师兄了,都散了吧。” 弟子们再度称谢,相扶起身,这时才有人想起那个被丢在一旁的妖畜,于是问唐缈: “敢问小师叔,这妖畜又该如何发落?” 唐缈冷笑道:“无欲是谦谦君子,唐缈却不是。我自有法子教他生不如死……怎么?你们几个想要留下来观瞻观瞻?” 弟子们口中称不敢,面露怯色,不一会儿便作鸟兽散。 白无忌蹦到唐缈身旁,一把将他抱住,笑地一脸无邪:“还是小师叔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人赶跑了,他们都怕你怕得紧呢!” 唐缈道:“你真以为他们是怕我?” “难道不是吗?” 唐缈苦笑着摇了摇头,教白无忌有些摸不着头脑。 ★ 白无忌三步并两步跑到妖畜身旁,却发觉他双目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只见缚住手脚的镣铐早已锈迹斑斑,而且十分细窄,几乎嵌进了皮肉里,若不及时取下,这双手双脚恐怕就要因此废去。 见他这般可怜,白无忌正想替他摘下桎梏,唐缈却道:“无忌,住手。” 白无忌不解:“小师叔,我们不救他吗?” 唐缈长臂一伸,将白无忌拉了回来,护在自己身后,道:“切记,妖畜就是妖畜,无论被人教化多久都野性难驯,莫忘了你大舅……” 白无忌的大舅名唤白如岫,他是门主之子,也是白无欲的父亲。二十年前,白如岫也是玄门之中一位剑术超群,俊逸出尘的少年英杰,可是却因为轻敌大意,竟在一场大战中遭一名妖畜暗算,后来虽说性命保住了,却落下残疾,遗恨终生。 这桩往事白无忌曾听门人谈起过,只是当时他年幼不懂事,还问起那个妖畜后来如何了,旁人回说“还能怎样,当然是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啦!” 白无忌直呼可怜,旁人以为他是说自家大舅可怜,白无忌心中想的却是:大舅好歹还有命在,可妖畜死得那么惨,自然是妖畜比较可怜。 白无忌唯恐被父母责骂,唯有将心中所想告诉唐缈。唐缈听罢取笑他:“你从小这般离经叛道,也不知到底像谁?” ★ 唐缈唯恐妖畜佯装昏迷,借机作妖,便吩咐白无忌立在原地,自己只身上前,先试探着用剑鞘戳了戳妖畜的背脊,没有反应,唐缈又将他拨到正面,这才看清妖畜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张教人过目难忘的脸,高鼻深目,肤色雪白,额上生着一对黑色的尖角,可惜右颊上却有一个铜钱大小,模样狰狞的圆形烙印。 唐缈当然知道此印唤作“伏魔印”,每个被玄门俘获的妖畜都得打上这种印子,只是各门派的样式略有不同,以此为区别,确定妖畜所属。 若非这伏魔印,这个妖畜也算一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可怜此刻他遍体鳞伤,满身都是青淤鞭痕,教人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来。 唐缈盯着这张好看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面露迟疑,最后似乎终于忍不住探出手来,抚上了其中一枚黑角。 黑角看起来质地坚硬,可是摸起来手感却出乎意料地好,表面好像丝缎一般又软又滑。唐缈毕竟少年心性,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后来干脆双管齐下,一手各抓了一枚不住把玩。 白无忌见状,不满道:“小师叔,你怎么自己胡闹起来?也让我摸一摸嘛!” 话音刚落,唐缈忽觉有种异样之感,他心头一惊,垂眸望去,恰好与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四目相对。 原来黑角的主人醒了过来,此刻正恶狠狠地瞪视唐缈。 唐缈本能地就欲收手,可是指尖才刚离开双角,那妖畜忽然发力扑将过来,他闪避不及,右手虎口蓦地一痛! 唐缈猛地一缩手,只见那儿被生生咬出一道齿痕,鲜血也随即渗了出来。 唐缈反应极快,刹那间推开黑角,带着白无忌退后数步,他手一抖,白芒一闪,剑已出鞘横在身前。 “你……你,你怎么咬人!”看到唐缈手上有伤,白无忌不禁气得跳脚。 黑角的主人自顾自坐了起来,睨了一眼白无忌,道:“我又不是玩物,谁碰我我就咬谁。” 与那张昳丽的容颜迥然不同,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兴许是先前受了太多折磨,似乎有些有气无力,但是口气倒是理直气壮,毫不畏惧,根本不把唐缈、白无忌放在眼里。 白无忌忧心唐缈:“你的伤……” “不碍事,就像被猫儿叮了一口,不痛也不痒。”唐缈轻描淡写道,见他脸色无异,似乎真的不怎么疼,白无忌心下稍宽,冲着黑角骂道:“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小师叔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早知道我们就不该多管闲事,任你自生自灭好了。” 黑角并不接话,只是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上下打量了唐缈一番,忽又皱紧了眉头。 只因唐缈正持着剑,一步步走近。 “小师叔……”白无忌以为唐缈想要报复,一想到接下来血腥的惨相不由地喉头发紧,眼看唐缈已将剑高高举起,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 “镪啷镪啷”,金属相撞,却没有预期中的惨呼。 白无忌心头一怵,以为黑角已经命丧唐缈剑下,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却意外地看到:剑虽落下,黑角却好端端地活着,只是原来手脚上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了。 白无忌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师叔果然就是小师叔,他才狠不下心肠做那种事。 “你怎么不杀我?”黑角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咬我一口便要以命相抵?那天下不知得死多少猫猫狗狗。”唐缈一边戏谑,一边把剑送回鞘里。 “我不会谢你。”黑角说道,不知为何,明明被唐缈放了一马,他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反倒有些不甘心。 “‘谢谢’两个字,既不能吃也不能玩,送我也不要。” 言毕,唐缈再也不理黑角,径直转过身去,揽过白无忌的肩膀,去往清溪那头。 ★ 回到陶陶斋,白无忌忧心忡忡:“小师叔,我们俩擅自把妖畜放了,要是被外公或是我爹知道……” “你不说,我也不说,门主和赵师兄又如何会知道?”唐缈满不在乎道,“更何况,天一门戒备森严,他想要逃走,谈何容易?” 白无忌道:“哎,要是他真能逃走就好了……” “你我俱是天一门门下,他再可怜,也不过是妖畜异端,我们原本就不该多管闲事。” 白无忌叹了一声,道:“道理我都晓得,可我不明白,何时开始有了人、妖之分?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为何生而为奴,供人驱策役使呢?” 唐缈笑道:“你真要明白,我这儿有一册《玄妖志》,你可以拿去看看。” “不看,我才不看。”白无忌嚷道,“娘每天都逼着我读书,好不容易逃到这儿偷得片刻清闲,怎么连你也不肯放过我?” “不看就不看,继续下棋吧。” 言毕,唐缈朝案上的残局望了一眼,忽然眉头一扬,白无忌瞧得真切,心头一突,暗想:都隔了那么久了,莫非他还是看出来了吗? 唐缈默默不语,继续与白无忌对弈。 一局终了,黑子不敌,一败涂地。 白无忌盯着棋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究竟哪一步出了纰漏,唐缈忽道: “若是你不动那一子,兴许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白无忌一愣,抬起头看到唐缈正一脸促狭地望着自己。 白无忌瘪了瘪嘴,不服气地嚷道: “哼!不过是赢了个十岁的小孩,有什么好得意的!” 第3章 五石散 第二章 晌午刚过,蝉声聒噪。 云隐居外,一名老仆正坐在庭前的老榆树下躲懒,双目半眯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白无欲翩然而至,未曾惊动他,便径直踏入了内庭。 正室门窗虚掩,屋中十分安静。白无欲轻轻叩了叩门,无人答应,于是便转到一侧的月洞门里。曲径通幽,辗转数十步,终于来到一间厢房前。 房门并未落锁,轻轻一推,内里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修士的卧房,乏善可陈,十分清简,唯有窗前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只漆盒妆奁,有些格格不入。 白无欲四下逡巡了一阵,确定与上次离开时并无二致,这才走了进来,将门阖上。 香案上供着一副牌位,屋中昏黑,辨不清字迹。 白无欲点了香,正欲插于鼎中,却发现案上已蒙薄尘,就连牌位上也有积灰。 这光景虽早就司空见惯,白无欲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他拾起牌位,轻轻拂去上面的积灰,细细端凝上面的刻字:先妣白慈何氏讳秋练之灵位。 他的指尖在那镌刻的勾划上摩挲,好似在抚摸一件极贵重的珍宝,良久良久才放回原位。 白无欲一掀衣摆,跪于案前的蒲团上,可他还未来得及叩首,就听门外传来车辙撵动的声响,“嘎吱”,门再度被推了开来。 “无欲,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音唤他,白无欲却没有理睬,徐徐叩完三个头才站起身来。 来人“哼”了一记,声音颇为不悦:“做什么慢吞吞的,快点过来!” 白无欲依言走了过去,只见对方四旬年纪,相貌清矍,面有红光,想必年轻时也是一名俊雅之士,只是此刻他靠在一架轮椅上,膝下伶仃,显然是双腿有疾,不良于行。 “父亲。”白无欲躬身唤道,白如岫神色稍霁,道:“如今你已是三代首座,门主将尚元赐予你了吧?” 白无欲颔首,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剑,奉于白如岫身前。 白如岫接过,垂眸看去,这是一柄三尺三寸长的乌鞘剑,掂着十分沉重,吞口乃赤金所造,上书“尚元”两个篆字,拔剑出鞘,龙吟顿起。 “好剑……好剑。”白如岫赞道,他目不转睛,抚着剑身,指尖轻柔,好似在爱抚情人的肌肤。 白无欲见状,不禁回望了一眼那孤零零的牌位,可怜蒙尘,白如岫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多看她一眼。 白如岫收了剑,却似乎还未看够,目光恋恋不舍地在剑鞘上游走,就连膝头上覆着的薄衾滑落都未察觉。 白无欲默默地替父亲拾起,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可就在此时,忽然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鼻而来,白无欲一愕,霍然起身道: “父亲,您……又服用五石散了?” 五石散乃是以五种灵石所制,初服此药,体力充沛,精神矍铄,可是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强身去病,反而会溃烂发疽,神智失常,严重时甚至会经脉寸断,四体瘫痪。民间有淫邪之辈服用此药,逞色济欲。玄门之士深知其害,故将此列为禁药,门下弟子不得服用。 白如岫明知故犯,被白无欲点破,脸上顿时显出愠色,斥道:“你懂什么!” 白无欲沉吟一番,道:“父亲一人在此清修,难免寂寞,不如与孩儿同住,搬回漱玉阁去……” 白如岫虽已残废,可他年少成名,心气甚高,一听此话,老羞成怒,剑鞘一挥便朝白无欲面上打去,白无欲生生挨了一下,额角顿时肿了起来。 白如岫见他不躲不闪,心中恼恨更甚,他手上没有分寸,乱挥一气,口中一边骂道:“就连你也瞧我不起!” 兴许是上身施劲太猛,白如岫一下子失了平衡,身体一歪,竟从轮椅上摔下来,狠狠栽在地上。见他这般狼狈,白无欲连忙去扶,却被一把推开。 白如岫匍匐在地,一把将尚元剑掷还给白无欲,大声怒喝:“滚!” 白无欲怔怔地立在原地,进退两难,白如岫又声声催逼,他这才施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 “……师兄,大师兄。” 白无欲在溪边净手,正有些出神,忽听有人唤他,一回头就看到一名少女立在身后。 少女不过韶龄,容色俏丽,一身鹅黄衬着肌肤胜雪。天一门的女弟子并不多,而此女乃是白如岫的胞妹,白如锦唯一的嫡传女弟子孙鹭清。 “孙师妹。”白无欲冲她颔首示意。 孙鹭清忽地双颊染绯,不禁低下头来,嚅嗫道:“大师兄,大师伯他有没有和你说……” “说什么?”白无欲反问,孙鹭清见他不明就里,脸上顿时显出失望的神色,她纤细的指尖绞弄着衣带,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 白无欲当然明白她的心意,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他此刻对于儿女情长之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若无他事……”白无欲还未说完,孙鹭清忽然“啊”了一声,指着他的脸道:“大师兄,你的脸!” 白无欲听罢,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脸,孙鹭清急忙掏出一块帕子,约出一角在他颧上轻轻揩拭,尔后呈给他瞧——只见雪白的帕子上沾染了一点血渍。 “大师兄如何受伤?额角都肿了……”孙鹭清说着,少女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望着这点血渍,白无欲若有所思,少顷回过神才微微一笑道:“不碍事,不过是方才失神踩空了,不小心跌了一跤。” 孙鹭清信以为真,忍俊不禁:“平素里大师兄端庄稳重,没想到也有糊涂的时候。”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啊呀”了一声:“我得快点儿去禀告二师伯,又有妖畜出逃,得多派些人手去追拿。” 白无欲一听,颇有些在意:“是哪只妖畜?” 孙鹭清道:“也不知大师兄认不认得?那妖畜头上生了一对黑角……对了,他叫十九。” 白无欲顿时记起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和那倔傲的眼神,不由地心念一动:“我认得。” “这妖畜好生刁蛮,送来不到半年,逃了三回!每回还总把弟子们弄伤,大家都怨声载道,不肯去办这苦差事了。” 听罢,白无欲不自觉地唇角微弯,他原本就生地俊美,这般一笑更好似玉树生辉,孙鹭清见状,问道:“大师兄,你笑什么?” 白无欲道:“若无人肯办,我去将他抓来给你,如何?” 孙鹭清一愣,“嗯”了一声,脸上喜不自禁地泛起两朵红云。 白无欲与孙鹭清同行,前往孤绝峰的执戒堂请命。二人行经半山,忽听一个小童的声音: “咱们两个打赌,若是他逃了出去,就算我赢,若逃不出去,就算你赢。” “这般看来,是我赢定了。”有个男子应道,嗓音宛若玉石之声。 小童哼了一声:“那可未必!咱们先把赌筹定下,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男子沉吟了一会儿,道:“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任意一件事,如何?” 小童:“一言为定!你可不许使赖!” 男子道:“一向只有你使赖,哪轮得到我呢?” 孙鹭清一听,笑道:“是小师弟。”她寻声找去,不一会儿就觅见邻近的一棵大树上的横柯上坐着两人,一大一小,说说笑笑。 孙鹭清走到树下,冲着那小童嚷道:“无忌,快下来!” 白无忌认出是师姐,翻了个白眼道:“我就不下来,你别管我。”说罢,猴儿一般钻到唐缈身后,又朝孙鹭清挤眉弄眼地做了一通鬼脸。 孙鹭清气结,跳脚道:“你再不下来,我便告诉师父去!你不好好背书,跑到这里躲懒!” 孙鹭清的师父便是白无忌的亲娘,他一听,立刻转向唐缈道:“小师叔,我怎么办?”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下去吧。” 白无忌瘪了瘪嘴,从树上跳了下来,孙鹭清见他身上脏兮兮,忍不住数落道:“整天游手好闲,也不知和谁学的,都学坏了。” 白无忌一听,嚷道:“师姐你目无尊长,竟敢说小师叔坏话!” 孙鹭清不以为意道:“你不要胡搅蛮缠,我才没有说他坏话。”她睨了一眼唐缈,看他懒洋洋的,不禁嘀咕道:“没形没状……哪有长辈的模样?” 白无欲走将过来,低声斥道:“孙师妹,不可无礼。” 孙鹭清这才噤声,白无欲朝唐缈施了一礼,道:“无欲见过小师叔。” 唐缈摆了摆手,叹道:“整个天一门,也只有你对我这般恭敬了。” 白无欲目色极佳,一眼就瞧见唐缈虎口上有血印,于是道:“小师叔何故手上有伤?” 唐缈一怔,忙将右手纳进广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不过是被一只猫儿咬的。” 孙鹭清冷笑一声:“小师叔真会说笑,山中哪儿来的猫?我可从来没见过。” “真的有猫,是山猫,还好大一只呢!”白无忌张牙舞爪,作势要扑过来,孙鹭清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爆栗,道:“不要胡言乱语!” 白无欲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对着白无忌道:“无忌,适才听到小师叔同你讲话,你们在说什么?” 白无忌一呆,忽而扭捏起来:“我不记得了。” “你们瞧见谁逃跑了?” 白无欲的口气平和,却莫名地有股威慑之力,白无忌顿觉局促不安,不由自主地望向唐缈。 “哦,就是那只咬我的猫。”唐缈接道,说起谎来面不改色,“若不是你们刚才过来惊动了它,我也不至于被它狠狠咬上一口。哎,无忌啊,是我输了。” 白无忌反应极快,马上接道:“没错,认赌服输,待我想好了要什么,你可不能使赖哦!” 他们两个一搭一唱,煞有其事。白无欲却心知肚明,事情绝不像他们表面上说的那样,只不过一味逼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小师叔,告辞。”白无欲说罢,再施一礼,而孙鹭清临走之前还不忘推了一把白无忌,道:“快点回师父那去,你整日贪玩,小心她又罚你。” 白无忌吐了吐舌头,朝唐缈挥了挥手,这才蹦蹦跳跳地离去。 第4章 小肚兜 华灯初上。 白无欲回到漱玉阁的时候,一袭白衣依旧一尘不染。 四下无人,而两个不速之客正在门口候着,等他回来。 一个青衣汉子,看着面熟,白无欲依稀记得昨日似乎在童子峰与其有过照面,而青衣汉子身后还拖着一人,身罩黑色斗篷,看不清面目,但其身量娇小,应是个女子。 “白公子。”青衣汉子见到白无欲,恭恭敬敬地行礼,那黑斗篷也福了一福,将头深深低下。 “尊驾何门何派,来此有何贵干?”白无欲问。 青衣汉子满脸堆笑,道:“在下玄清观涵虚真人座下左子辉,是专程来给白公子贺喜的!” 一听他自报家门,白无欲顿时蹙起眉来。玄清观虽然是玄门正宗,名门正派,可是这个涵虚子却并非什么高道大德,而是个半路出家的贾人,传闻他最喜欢攀龙附凤,门主素来不喜。看来这个涵虚子见门主油盐不进,就转而拍起他嫡孙的马屁来了。 白无欲道:“何喜之有?” 左子辉道:“白公子新近升为天一门首座弟子,他日便是门主继任,玄门股肱,正道领袖,这便是大喜啊。” 白无欲道:“就算如此,也与尊驾无关。请回吧。” 左子辉不肯善罢甘休,继续腆着脸道:“涵虚真人有意与白公子结交,怕凡品俗物公子看不上眼,特地嘱咐在下将此女奉上。” 说罢他将黑斗篷牵了过来,将帽子揭开,顿时露出一张俏生生,明艳动人的脸蛋来。 可面对这绝色少女,白无欲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足下以为白某是贪淫好色之徒吗?” “非也非也,在下绝无此意。”左子辉忙道,将少女的头发一把抓过,粗鲁地拢到脑后,白无欲这才看清,少女耳廓尖尖,白皙的后颈上左右各有三道细长的“伤口”,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不断翕张,好似鱼儿的腮一样,时隐时现,露出粉色的嫩肉来,一股特异的幽香随即扑面而来,教人心神一荡。 白无欲微愕:“这是……” 左子辉道:“此女乃是百里挑一的蜃妖,容貌可随心意千变万化,身上还有香腺,能摄人心魄……” 白无欲打断他:“天一门也有蜃妖,为何与其不同?” 左子辉道:“白公子有所不知,寻常的蜃妖血统不纯,容颜丑陋,身上也无香气,非得等到二十岁之后……嘿嘿。”说到这里,他讳莫如深,话锋一转又道:“此女自幼服用仙药,又被精心调养,如蒙白公子不弃,且将她收下,日后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白无欲不语,又看了一眼蜃妖,她俏脸一红,就像寻常女孩儿一般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白无欲道:“多谢美意。可家有家规,门有门律,若要收下此女,非得禀告门主不可,白某无功不受禄,还请尊驾将她带回罢。” 左子辉一听,怫然作色,猛地扯过蜃妖的头发,左右开弓赏了她两记耳光,骂道:“贱畜!白公子不要你,留你何用!”说罢,按着她的头便朝柱子上使劲撞去! 可是还未碰到柱子,左子辉忽觉身子一轻,朝后踉跄了两步,跌坐于地,而蜃妖受了惊吓,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尊驾是想血溅漱玉阁吗?”白无欲微愠,左子辉忙道:“岂敢岂敢,只是在下奉涵虚真人之命,千里迢迢送她过来,若未得白公子青眼,纵然可惜,也只好收拾了她。” 听到这话,蜃妖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看了看左子辉,又可怜巴巴地盯着白无欲,却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 白无欲见状,轻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你就把她留下来吧。” 左子辉一听,顿时面露喜色,拉了拉蜃妖道:“还不谢过白公子?今后他便是你的主人了。” 蜃妖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磕地额头都红了起来。 白无欲道:“起身吧。”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蜃妖未曾料到白无欲会问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他。 左子辉笑道:“妖畜怎会有名字呢?白公子若是有兴致,可以随意替她取一个名儿。” 白无欲略一沉吟,道:“那就叫慎儿吧,望你日后谨言慎行,能有自知之明。” “慎儿?好,取得好。”左子辉笑说。 慎儿眼角泪珠未干,听罢却破涕为笑。 ★ 月色微凉,风声飒飒。 后山宛若一座迷宫,虽然在山巅之上能将风景纵览无余,可是一旦身陷其中,却怎么也找不着出路,进退两难。 十九匿在林中,他知道若是稍不留神,就会被人逮回去,那些天一门弟子没什么本事,却总有层出不穷的手段来折磨自己。 忽然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行将过来,十九屏住呼吸,攀到树上。不多时,两个天一门弟子手提灯笼,结伴行来,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 “那个小师叔究竟什么来历,为何大家都这般怕他?” “听说小师叔的父亲在玄门之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不过很多年前就已仙陨。咱们师叔祖与其乃是至交,小师叔成了遗孤之后,师叔祖亲自将他接回天一门,收他为弟子,视为己出,万般娇惯宠爱,就连门主都说不得一句重话。” “我入师门已愈半载,还未曾见过见过师叔祖一面呢。” “师叔祖仙踪不定,总是云游在外,不要说一年半载了,有时候三年都没有他音讯。” “那由谁传功给小师叔呢?总不见得无师自通吧?” “嘿嘿,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小师叔虽然天资聪颖,却不是修仙的料。我曾听别的师兄说,小师叔没有仙基,体内聚不了灵气,所以他只学了几招花拳绣腿,恐怕都不是你我的对手。” “原来他假模假式的,不过是只纸老虎。” 两个弟子你一言我一语,浑然不觉头顶上有人偷听。待二人走远了,十九这才跃下树,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 涧水潺潺,波光粼粼。 水面揉碎了一轮银月。 十九悄无声息地跨过涧溪,来到陶陶斋前。 他记得唐缈就住在这儿。 屋中透着光亮,才刚蹑足朝那儿走了两步,忽听内里冒出人声来:“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歌声放肆,正是唐缈其人。 十九闻之略略皱了皱眉,驻足听了一会儿,歌者似乎浑然不知门外还有个不速之客。 十九捏紧了拳头,一鼓作气把门一推,闯了进去。 隔着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头似乎未曾料到有人深夜来访,便问:“是无忌吗?” 十九将屏风猛地一掀,只见蒸汽氤氲,数步之遥的唐缈正在澡桶中沐浴。 十九不是没有见过男子赤身裸体,若此刻的唐缈真是□□,他也绝不会有一丝迟疑,只因唐缈身上的确穿着一物,乍一看,十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凝神一瞧,他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唐缈贴肉穿着一件大红肚兜,小小的,好似婴儿之物,系在身上什么都遮不住。 两人对望一眼,俱是一怔。 唐缈先回过神,急忙从浴桶里跃出来,顿时水花四溅,打湿了地面。他伸手去抓挂在墙上的佩剑,十九却先一步抢了上来,扑到身后,一手按住唐缈的右手脉门,一手扼紧他的颈项,贴在耳后低声威吓:“别动!” 遭人制住要害,唐缈不敢轻举妄动,回道:“你就不怕我叫人过来?” 十九冷哼了一声:“你就不怕被人瞧见?” 唐缈自知自己现在的确很不像样,他也不敢造次,便问:“你想做什么?” 十九道:“带我离开。” 唐缈顿时缄口不言,少顷,十九等地不耐烦了,扼住喉咙的力道又加了两分,道:“怎么不说话了?” 唐缈道:“我办不到。” 十九道:“为何办不到?” 唐缈道:“没有门主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出山门。” 十九道:“山门有严兵把守,我才不会自投罗网。后山一定有别的出路。” 唐缈道:“我在此地住了一十九年,从未听说有别的出路。” 话音刚落,唐缈忽觉颈后一痒,似乎有什么尖锐之物抵在那儿,紧接着一股湿热之气喷薄而出,他顿时嗅到了身后之人浓重的体息,不禁汗毛倒竖,颤声道:“你……做什么?” 十九的口中有两对又尖又利的犬齿,可以伸缩自如,此刻它们正紧紧贴在唐缈的脖子上,只要怀中这头“猎物”稍有异动,四颗利齿就会陷进皮肉里,将他狠狠撕开。 想起自己手上就曾挨过一口,伤处至今还隐隐作痛,唐缈不禁苦笑。 “好吧,我带你出去,”唐缈答应。 得了这句应承,十九这才松了口,可是手上力道未减,他一手掐着唐缈脉门,一手摘下佩剑,将剑鞘甩脱,横在唐缈喉间。 唐缈身材颀长窈窕,他一向养尊处优,肤如凝脂,没有一丝一点的瘢痕,可也绝不像女子一般纤弱。十九看那大红的肚兜愈瞧愈是碍眼,忽然心念一动,剑尖穿过挂在脖子上的红绳,轻轻一挑,肚兜顺势掉了下来。 唐缈见状,连忙伸手去接,可是才刚落于掌中,又被十九一把夺了过去。 唐缈怫然作色,道:“还给我!” 十九见唐缈如此紧张,心说这应该是他的心爱之物,径自裹了纳进怀中:“你助我离开天一门,我自会还给你。”说罢又推了唐缈一把,欲将他逼向门口。 唐缈道:“至少让我穿上衣裳蔽体。” 十九随意扯了一件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替唐缈披上,然后便挟着他走出门去。 第5章 无处可逃 夜半月隐薄雾,枭鸣狐嚾。 十九拖着唐缈行将一阵,他身姿矫健,又能夜间视物,好似野兽一般在嶙峋怪石间穿梭,如履平地。唐缈却走得十分辛苦,半个时辰不到便气息凌乱,后继无力。 初时十九以为他故意使诈,试了一试,发觉唐缈紫府空虚,身子如凡人一般沉重,果然没有半点灵力,更印证了先前天一门弟子所说。 走了半晌,两人坐在树下稍歇,为防唐缈脱逃,十九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看来你早就知道,所以有恃无恐,敢挟我为质。”唐缈道,十九却不啃声,算是默认了。 唐缈又道:“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却要穿着那件肚兜?” 十九道:“与我何干?” 唐缈道:“的确与你无关,只是我自己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 十九没有应声,唐缈便自顾自讲了起来:“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娘,他们别的都不曾留下,只有那个红肚兜,自我记事起就一直贴身戴着。” “你可以拿出来瞧瞧,肚兜的样式是虎镇五毒,这是我刚满月的时候,我娘一针一线亲手绣的。我早就不记得我娘的模样,可是一看到这肚兜,就知道她疼我爱我……” 听他这么说,十九扯出肚兜展开一看,果然中间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而蛇、蝎、蜈蚣、壁虎、蟾蜍作为装饰缀在四角,精致可爱,看得出绣制之人十分用心。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了,你留着无用,还是……还给我吧。”唐缈喉咙里伴着哽咽之音,似乎是念起旧事,黯然神伤。 十九心念一动,抬头睨了一眼,却见唐缈目色炯炯,满是算计。 十九哼了一声,斥道:“巧言令色之徒!” 说罢,他迅速收起了肚兜,唐缈不甘地“啧”了一声。 十九一把将唐缈拉起来,正要催促他上路,忽听昏暗的林中有人喝道:“什么人!”伴着这声呼喝,一阵灯影摇曳,正是朝着这儿来的。 十九一惊,连忙将唐缈拖进怀里,刚带着他跑了两步,唐缈身子一沉,竟不肯走了。十九正欲发难,怀中人却反手扯了他一把,贴到耳畔道:“笨蛋,随我来。” 十九根本信不过唐缈,可这个时候却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潜入林中。 拐入一处死角旮旯里,正巧有个枯朽的树洞,是个不错的容身之处。 唐缈率先钻了进去,又拉了拉十九。十九犹豫片刻,也屈身进来,只是空间逼仄,原本容不下二人,十九只好搂着唐缈,两人蜷成一团,紧紧贴在一道。 须臾,追兵如期而至,却又错身而过。 待人走远了,十九心中稍安,忽听唐缈说:“儿时师父同我在后山玩耍,他要我躲起来,我就藏在这个树洞里,他找了半天都寻不见,还以为我被野狼叼了去,急得满头大汗。等到天黑了我再跑回去找师父,总能把他气得哇哇大叫。” 听他这般说,十九正若有所思,忽觉胸前有异动,他皱了皱眉头,一把攥住唐缈不安分的手,将其甩开,唐缈不满道:“好歹我也救过你一回,你就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可任凭他说什么,十九全不理睬。 两人钻出了树洞,重新上路。 又行了千余步,眼前景致一变,竟有一汪碧水卧于山间。此时薄雾散去,月辉灿烂,湖面倒映着一盏冰轮。而湖心正中有一间小筑,有人正在其间抚弦。 琴声铮铮,似乎透着几许惆怅之意,十九不通音律,可闻之却莫名地心念一动,足下停滞了半步。 唐缈遂道:“是聆心湖主人。”话音刚落,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女声幽幽道:“外间是哪位贵客?” 虽然相隔甚远,可传音却字字清晰,宛若置身面前。 十九也不多话,将剑横于身前,使了个眼色,唐缈轻叹一口气,扬声道:“白师姐,是我。” “原来是小师弟。”白如锦道,口气淡然,“更深露重,早些回去歇息吧。” 唐缈应了一声,却见十九凝望湖心小筑,似乎有些不舍。 唐缈心中疑惑,却未宣之于口,轻咳一声,十九这才回过神。 ★ 行将一阵,距离聆心湖不过半里之遥,有一座千仞断崖,也不知是天工造就还是有人刻意而之,崖壁上凿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洞,崖底则浸在潭水里,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唐缈道:“这里叫作舍身崖,乃是天一门禁地。崖底潭水直通外面的绕山河,你潜进水中便能瞧见一处涵洞,从那儿应该就可以逃出去了。” 十九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唐缈道:“我何必骗你?” 十九道:“你同我一道下水去。” 唐缈一听,立刻回说:“不行。” “为何不行?”十九拉了唐缈一把,他顿时脸色一变:“我不会泅水!” 十九一愣,旋即道:“你不会泅水,如何知道水下有涵洞?” 唐缈道:“我又何必亲自下水去试?只要看过地图便知道了。” 十九不信,硬拽着唐缈跃进水里,唐缈惊呼出声,在水面上胡乱扑腾,十九连忙捂住他的嘴,却不料竟被唐缈反咬一口。 十九吃痛,一松手,唐缈便挣扎着扑向岸边。兴许是动静太大,惊动了巡山的弟子,只听有人高呼:“何人擅闯禁地?” 十九不敢留恋,弃了唐缈,潜进深潭。唐缈则伏在岸边呛了几口水,猛地想起自己的肚兜还没来得及收回,他立刻踩进水里,胡乱摸索了一阵,可哪里还有十九的踪影? 唐缈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听人声喧嚣,不远处有灯火闪烁,他咬了咬牙,只好匆匆离开。 ★ 唐缈浑身透湿,冻得瑟瑟发抖。行至半途,也没看到迎面有人走来,便昏头昏脑地撞了上去。对方“咿呀”一声,栽了个仰面朝天,嘴里骂道:“哪个不长眼睛的?” 唐缈低头一瞧,是个玄服弟子,正要绕开,那人不依不饶地抓住唐缈的袍角嚷道:“不许走!” 弟子拽着唐缈,骂骂咧咧地爬将起来。他提起灯笼照了照唐缈,只见唐缈衣衫不整,全身湿透,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照了照唐缈的脸,迟疑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立刻堆出笑脸,拱手作揖:“原来是小师叔啊,失敬失敬。您老人家为何夤夜在此啊?” 唐缈瞥了一眼,只见这弟子尖嘴猴腮,鼻尖上还顶了一个豆大的疣子,实在面目可憎,他心中不喜,不耐烦道:“练功。” 弟子一愣,又问:“敢问小师叔练的什么功?” 唐缈面不改色,信口胡诌道:“逍遥自在无量神功。” 弟子更是神色茫然:“这……这是什么功法?弟子从未听过。” 唐缈斥道:“少见多怪,你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快点让开!” 说罢,头也不回地越人而过。 ★ 十九潜入水中,没过一会儿就有执戒堂的弟子前来缉捕,他不敢冒出水面,只得愈潜愈深。 潭水深邃,不见光亮。 十九贴着崖石摸索了一阵,真如唐缈所说,寻到一处涵洞。他毫不犹豫地钻进洞里,不多时,前方便显出微光。 十九心如擂鼓,循着光亮游去,就在此时,足踝似乎被什么钩了一下,他低头一瞧,却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跳—— 只见涵洞中密密匝匝,横七竖八堆满了嶙峋的骨头,他的脚正是被其中一具尸骸的手骨挂住了! 十九大骇,一蹬腿,朝着微光急急浮去,可这短短的一程,又有数不清的尸骨映入眼帘,十九急忙闭紧双目,不再去看。 终于破水而出,十九趴在岸边,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明明已经一整日未食一粟,但他还是忍不住呕了酸水出来。 好不容易渐渐平复,十九忽觉一阵恶寒袭来,一眨眼的功夫,一道冷锋已然吻上了颈项。 十九不敢轻举妄动,垂眸望向水面——只见平静无波的潭水上除却他本人,还多了另外一人的倒影。 那人一袭白衣,容颜清隽端方,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正是白无欲。 “舍生崖是从后山逃离天一门的唯一出路,我料定你一定会来这里。”白无欲的语调波澜不惊,“你不知道的是,水下有两处涵洞,一条通向这里,另外一条虽然通往外界,可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封死了。” “是谁领你擅闯禁地的?”白无欲问道,十九不说话,颈子上一阵刺痛,剑锋已然划破了皮肉,十九眉头一蹙,闭紧双目,忽听白无欲又道:“你宁可引颈就戮也不愿供出那人?” 十九仍旧默不作声,白无欲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追究,而是道: “转过身来。” 十九依言转了过去,白无欲又道:“把脸抬起来。” 十九扬起脸,面无惧色。 先前见十九还是一脸血污,乍见他的本来面目,白无欲不由得微微一愕,蓦地与十九四目相对,白无欲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你不杀我?”见白无欲收了剑,十九有些意外。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白无欲道,“上回见我,何故出言不逊?” 十九没想到他还对此事耿耿于怀,直言道:“你明明自诩正人君子,可是身上却有一种不该有的味道。” “味道?” “是血腥之气。” 白无欲一怔,自嘲般轻笑一声,见他神色有异,十九却不明就里。 白无欲上下打量了一番十九,和颜悦色道: “十九……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第6章 芙蓉糕 晌午的童子峰,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十九坐在一棵老松下,衣衫褴褛,双目赤红,他的一双手腕被玄铁扣锁在身后,动弹不得,好似一头困兽。 偶有玄服弟子途经此处,见了他便面露轻鄙,指指点点,十九怒目而视,引得那些弟子拳脚相加。 昨夜被白无欲擒住,十九并未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是教十九倍觉屈辱的是:白无欲竟在他的颈上系了一枚铃铛!这般他每动一下,脖子上便会“叮叮”作响。 “大师兄仁慈,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将这不听教化的妖畜活活打死了!“ “有了铃铛,他也逃不了,你我不要多管闲事,反正大师兄自有本事教他听话。” 两个弟子逞凶之后,扬长而去,十九身上徒增了几处青肿,却铁齿地哼也不哼。 ★ 慎儿躲在树荫下,瞧着十九挨打,心里不忍,却又觉得活该——明明顺服一些就不必吃这些苦头,这个妖畜怎么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少顷,慎儿挎了个篮子行至十九跟前,小心翼翼地张望一阵,确信四下无人这才道:“十九,吃些东西吧。” 十九抬头一瞧,是个模样陌生的少女,他鼻子灵敏,嗅到少女身有异香,问:“你是蜃妖?” 慎儿点了点头,从篮子里端出一个盘子,里头胡乱地盛了些残羹冷炙,递到十九跟前。 十九皱了皱眉,问道:“谁教你来的?” 慎儿不假思索道:“还能有谁?当然是白公子啊。” 十九怒眉一扬,一抬脚就将盘子踢了,饭食顿时撒得满地都是,慎儿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数步,道:“你干什么呀?” 十九道:“我不吃!” 慎儿不明就里,反问:“都那么久了,你不饿吗?” 十九还未说话,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既然不饿就不要管他了。” 十九急忙循声望去,眼前白影一晃,白无欲已翩然而至。他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道:“待你饿了,自然什么都会吃的。”说罢,拂袖而去。 慎儿有些气恼,指着十九道:“白公子待你不薄,为何几次三番惹他生气?” 十九冷笑一声:“待我不薄?他视我为猪狗牲畜,我又何必给他好脸色瞧?” 慎儿一愣,讷讷道:“你真是古怪,我从未见过会有妖畜想这样的事。” 她收拾好地上狼藉,重新跨上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时近黄昏,经历了这几日折磨,就算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十九正倚在树上昏昏欲睡,忽听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他蓦地睁开双眼,只见唐缈正满脸堆欢,蹲在他身前。 唐缈伸出手指拨了拨十九颈子上的铃铛,一听到响动,他笑得愈加放肆。 “多了个铃铛,你更像一只猫了。”唐缈戏谑道。 十九“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理他,唐缈又凑近,伸手道:“我的肚兜呢?还来。” 十九道:“丢了。” “丢了?”唐缈惊呼一声,遂又平静下来,道:“扯谎,一定还在你身上。” 说罢,伸手就要探向十九衣襟,十九张口欲咬,唐缈连忙缩了手,“啧”了一声:“你咬了我一口,我也还了你一口,早该扯平了,怎么还咬?” “谁敢碰我,我就咬谁。”十九说着,肚子里忽然辘辘作响,唐缈愣了一下,“噗嗤”一下乐了:“猫儿原来饿了,难怪要咬人呢。” 十九觉得脸上一热,正要发怒,唐缈却好像变戏法一般从广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白师姐做的芙蓉糕,我吃不下了,给你吃好不好?” 十九本不愿搭理他,可是一股清甜的香气袭来,他忽然记起昨晚聆心湖中那个抚弦的女子,心念一动,遂道:“好。” 唐缈看了看十九的锁铐,解不开,他这般又不便进食,踌躇了一番才道:“我喂给你吃,你可不准咬我。” 说罢,唐缈揭开油纸,小心翼翼地将芙蓉糕送到十九嘴边。十九也不客气,咬了一口,满口的甜糯馨香。 十九几口便把点心吃光了,嘴角还沾着几粒碎屑,唐缈替他捻了干净,忽然道:“你这样子,好像无忌。” 十九一愣,道:“什么?” 唐缈道:“无忌是白师姐的独子,他素来与我亲厚,就像我的小弟一般。他吃饭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狼吞虎咽,没个形状。” 十九冷笑一声:“一介妖畜怎能与白家的公子爷相提并论?” 唐缈道:“我可不当你是妖畜。” 十九听罢,若有所思。 “你真是个怪人。” 唐缈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 晌午过后,聆心小筑遣人送来了一盒点心。 白无欲还没有打开,就闻到了芙蓉糕的香气,他素来不喜甜食,正想着要不要派给漱玉阁的众弟子,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心血来潮,脑海中忽然晃过十九的身影。那妖畜桀骜不驯,又出言无状,与家养的截然不同。忽又转念想道:悍马难驯,也许狠点不如好点。这般寻思,白无欲拾起两块芙蓉糕,亲自前往童子峰。 距离上次见面已过两个时辰,那妖畜终于耗尽了精力,倚在松下睡着了。 白无欲本想要唤他醒来,可是瞧他一脸疲惫,莫名地竟有些不忍。犹豫的时刻正好有人朝着这边行将过来,白无欲连忙闪身,匿到山石之后。 来人是唐缈,他绕着老松走了一圈,蹲下身来同他讲话。隔得远了,白无欲并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可看情形,二人早就相识。 少顷,唐缈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芙蓉糕喂给十九吃,谈说间举止亲昵,而十九对其似乎并无戒心,与先前所见那副倔傲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为何,瞧见这光景,白无欲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瞅了一眼手中仍有余温的芙蓉糕,面色一沉,将它弃之于地。 ★ 白无欲无功而返,回到漱玉阁时,正逢晚课。 玄服弟子们三五成群,高谈嬉笑,白无欲恰巧听见弟子中有人窃窃私语: “昨天半夜我在后山巡值,你们知道我瞧见谁了吗?” “谁啊?” “我瞧见小师叔啦。他鬼鬼祟祟,还衣衫不整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怎么不问他做了什么?” “小师叔见了我就凶巴巴的,我又岂敢多问?” “小师叔虽然修为不高,可是模样风流,兴许他天天去到后山找乐子,昨夜却偏偏被你这头蠢驴撞破坏了兴致,岂有不怒之理?” 接下来的话更加不堪入耳,白无欲听之蹙眉,可又不禁联想起先前的一些蛛丝马迹。 莫非昨天带十九擅闯禁地的人,是唐缈吗?所以那二人才如此地…… 这么想着,白无欲愈发心绪难宁。 ★ 左子辉离开后,慎儿被当作了一名丫鬟留在漱玉阁中,虽然整日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却衣食无忧,也不再用挨打挨骂,这在过去,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尽管白公子还是清清冷冷的,可慎儿心中满是感激,暗暗想着要尽全力讨好这位新主子,绝不能教他对自己有丁点儿的不满。 慎儿正在收拾屋子。新主人的房间一尘不染,陈设就像他本人一样清隽雅洁。慎儿在屋中四处打量,暗暗记下所有物件摆放的位置。 她来到书案前,忽然瞧见上面摆着一枚女子的小像:芙蓉秀脸,明艳不凡,描绘得栩栩如生。下面还有两行蝇头小楷,可慎儿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白无欲尚未娶妻,这张小像大概是他心仪之人。这么想着,慎儿心随意动,在面上揉了几下,她的脸瞬间就化作小像中女子的形象。慎儿往铜镜里照了照,与小像里分毫不差,自个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至窗前,慎儿目光所及正摆着一架瑶琴,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她尚未见白无欲弹奏过,可是想象着他的抚弦之姿,一定俊雅至极,不由得一阵神往。 蜃妖天生喜乐,见了这把琴,慎儿不禁有些技痒,早年她在教坊中不曾习过什么雅乐,可是民间的小曲儿却个个熟稔。眼看此刻主人不在,慎儿壮起胆子,坐于案前,手指轻柔,拨弹起来。 ★ 晚课事毕,白无欲郁郁不乐,忽听琴声悠悠,正是从漱玉阁中传出来的。 自己屋中的确有把七弦琴,可那琴白无欲万分珍视,平素里就连他自己都鲜少弹奏,是什么人不请自弹,碰了他的宝物? 白无欲满心不悦,推门进入,却见窗前坐着一女,身材娇小,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抚琴,浑然不觉此间主人已经回来了。 白无欲走近,乍见女子的容颜,他不由地一怔,刹那间恍若隔世——那眉那眼,和记忆之中的母亲如出一辙,可她早早便已仙陨,眼前抚琴之人又是何人? 白无欲急敛心神,端详了一番,女子的右手上烙着一个醒目的伏魔印,他旋即清醒过来,怒道:“你在做什么!” 琴声戛然而止,慎儿猛地抬起头,看到白无欲正一脸愠色瞪视自己,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惊慌之下,结巴起来:“我,我……” 白无欲无心听她解释,斥道:“出去!” 慎儿低着头,眼泪簌簌而下,踟蹰走到门口,忽听白无欲又道:“慢着。” 慎儿依言停下脚步,怯怯地回头望向新主人,只听他余怒未消,忿忿道:“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变成这个样子!” 听罢,慎儿点头如捣蒜,逃也似的掩面而去。 第7章 所谓禽兽 这日早课一过,天一门孤绝峰的演武堂前升起了一面锦绣织就的旌旗,上面绣着一只展开翅膀的五色鸟儿,神俊不凡。白无忌遥遥地望见,好奇地指着问: “小师叔,那是什么鸟儿?” 唐缈道:“那是妙翅鸟,又称大鹏金翅鸟,是一种神鸟,也是玄霄阁的象征。” 白无忌道:“原来是神鸟啊,我先前还奇怪,怎么会有人把一头花锦鸡绣在旗子上呢。” 他这般说道,恰好有数名身着青衫,胸前绣有妙翅鸟暗纹的少年行经此地,领头的乃是个年越十六、七,眉目俊秀的少年,闻言,俊秀少年侧目瞪了白无忌一眼。白无忌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躲到唐缈身后,吐了吐舌头。 待人走远了才问:“小师叔,玄霄阁的人来我们天一门作甚?” 唐缈回道:“听说南方有妖祸,玄霄阁与咱们比邻而居,一同坐镇南方,同仇敌忾。他们是受门主之邀前来商讨御妖之法的。” 白无忌眨了眨眼,道:“我还以为天下九州的妖早就绝迹了呢。” 唐缈道:“百余年前,玄门的确已经降服妖祟,人间太平,仅有残存的余孽被各大门派收作妖畜,做牛做马,供人驱策使唤……不过二十年前,雷泽忽然出了个大妖,包括咱们天一门在内的六大门派联合围剿此妖,虽然最后平复了妖乱,却也损失惨重。自那以后,那大妖的余部时不时地为祸人间,也因此每隔数年,各地总有妖乱。” 白无忌一听来了兴致,问道:“那大妖长什么模样?厉害不厉害?” 唐缈道:“我不曾见过,怎会知道它长什么模样?” 白无欲不依不饶道:“那谁见过?外公和大舅见过没?” 唐缈道:“门主与那大妖曾经鏖战数日,而你大舅也是在那一役中落下的残疾。不过这都是陈年往事了,那个时候你还未出世呢。” 白无忌虽然知道大舅是因为妖畜而受重创,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往事:“奇怪,这么大的事儿,为何我娘从来没和我提起过?” 唐缈正要回话,忽然有人打断道:“你娘当然不会同你讲,那么丢人的事,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言毕,有个胖子行将过来,他的双眼胖成了两条细缝,下巴上的肉叠成数褶,摇摇摆摆的好像随时都会滚起来。偏偏胖子自命风流,肉呼呼的手上执着一把羽扇,轻轻摇着,他的胸前同样绣着妙翅鸟的图样,可因为实在太胖,将好端端的神鸟撑成了一只肥鸟。 白无忌从未见过这么胖的人,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旋即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连忙问道:“什么丢人的事?” 那胖子哼了一声,也不回答,只是道:“你何不回去自己问她?” 白无忌愈发好奇,正欲追问,可正在此时,又有个胖子走了过来。他与之前那个无论容貌、穿着都毫无二致,只是身形略大了一号,应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说来也怪,这二人胖归胖,可是足下轻盈,行走若风,显然修为不低。 新来的胖子身后是一众天一门的玄服弟子,见这两兄弟体态特异,于是便偷偷对着他俩指指点点。 大抵是听到以貌取人的闲话,大个儿的胖子面露不悦,倨傲道:“天一门今时不同往日,人才凋敝,青黄不接,不然也不会请咱们来此共商御敌之策。” “大哥所言极是。”小一号的胖子应道,扫了一眼天一门众弟子,忽然瞄到唐缈,见他年纪轻轻,容貌俊秀,嗤之以鼻,道:“徒有虚表之人,又怎能堪大任呢?” 这二胖一搭一唱,唐缈只是笑笑,也不说话,人群中的孙鹭清听不过去了,一脸嫌恶道:“有的人长得奇形怪状,还嫉妒别人一表人才,真是可怜地紧呢。” 大胖见孙鹭清美貌,腆着脸问道:“这位师妹,如何称呼?” 孙鹭清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嗤道:“谁是你师妹?本姑娘姓孙。” “原来是孙师妹,在下朱子獬,这位是舍弟朱子翾。幸会幸会。” 孙鹭清愈发不耐烦了,口气不善:“你我素昧平生,不必叫得那么亲热。” 朱子翾道:“虽然现在不熟,现在玄霄阁与天一门结盟,未来走动多了,自然就是一家人。你说呢,师妹?” 见朱子翾语气轻佻,孙鹭清心中不喜,不愿搭理,恰见一个白衣人拾阶而来,她俏脸稍霁,快步迎了上去,道:“大师兄,你可来了。有闲杂人等趁着你不在,胡言乱语,诬罔视听,实在可恶。” 白无欲听罢不动声色,眼角余光略略扫了一眼朱氏二兄弟,那二人瞧了白无欲这等俊秀人物,不由地一愣,少顷才回过神来。朱子獬道:“我道是谁呢?原来这位就是白大公子,久仰久仰。” 白无欲冲着他点了点头。 而朱子翾见孙鹭清与白无欲言谈亲昵,不禁口气微酸:“模样虽然不俗,却不知修为如何?也不知是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朱子獬“哎”了一声,道:“二弟,不可无礼。” 朱子翾却道:“大哥,我听说天一门剑术精妙,也不知与我们玄霄阁相比又如何呢?久闻不如一见,何不趁此机会,与白公子切磋切磋?” 朱子獬装模作样地推诿一番,接着问白无欲:“白公子意下如何?” 白无欲道:“贵派长老正在演武堂与门主商议要事,如若外间刀兵相见,有违和气,实在不妥。” 朱子翾冷笑道:“白大公子真怕伤了两派和气,还是怕赢不过咱们兄弟二人?” 白无欲淡淡道:“君子矜而不争,二位远道是客,还请稍安勿躁。” 朱子翾一听,气得肥肉一抖,道:“大哥,人家白公子自诩君子,不屑与咱们动手呢。” 朱子獬也并非和善之人,沉下脸来,道:“白大公子自持身份,未免看不起人。就算是令尊在场,也要给咱们朱家兄弟几分薄面呢。” “呵,还提他做什么?想当年白如岫何等威风,现在也不过是个困于轮椅上的残废罢了。” 朱子翾语出不敬,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量,可是在场之人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 这般说辞不恭至极,玄服弟子们一个个面露愤愤之色,白无欲虽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闻言终也忍不住眉头紧蹙,右手攀上尚元剑,座下弟子们更是群情激愤,道:“大师兄,这两个胖子出言不逊,得好好教训他们一番才是!” 朱氏兄弟却仍满不在乎,继续挑衅道:“一群乌合之众,干脆一齐上吧,我们绝不会怪你们以多欺少。” 两方正剑拔弩张,忽然听到一阵清咳传来,灵力充沛,震得众人耳鸣。纷纷回首,却见一个皂袍男子冉冉行来,他约莫四旬年纪,慈眉善目,颏下微须。玄服弟子们见了他,一个个躬身行礼,白无欲也抱拳作揖道:“赵师叔。” 赵戬朝他点了点头,旋即转向朱氏兄弟,一脸和气道:“两位世侄,我等已备下筵席,为玄霄阁诸位接风洗尘,请。”说罢,示意一位弟子替二人带路。 朱氏兄弟虽然嚣张,可是赵戬乃是长辈,刚才又小露身手,二人自知有天渊之别,不敢造次,于是一拱手,随着领路人相继离去。 白无忌不服气,跑到赵戬面前嚷道:“爹,那两个胖子说大舅的坏话,您为何不教训他们一下,反倒放他们走了?” 赵戬摸了摸白无忌的头,和颜悦色道:“现在妖祸当前,咱们要以大局为重,不宜再结私怨。” 白无忌撇了撇嘴,不知为何,他对朱子翾所提母亲之事总有些介怀,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丢人的事”? 此时唐缈道:“子翾,禽也,子獬,兽也;无忌,咱们又何必同禽兽一般见识?” 白无忌一听,脸上重现欢颜,道:“没错,小爷我才懒得搭理他们呢。” ★ 次日,早课伊始,白无欲正在漱玉阁为众弟子点卯。 “表兄,为何其他弟子练武的时候使的是真剑,派给我的却是一柄木剑?好不公平!” 白无忌嘟囔道,他虽年幼,也学了三年剑法,本来是由其父赵戬亲自指点的,后因赵戬忙于门中事务,便改由表兄白无欲教授。 白无欲微微一笑,知道若是称其年幼,白无忌定然不服,于是便说:“心中有剑,木剑亦是真剑。” 白无忌:“我又不傻,木剑怎么会是真剑?表兄你休要以此搪塞我。” 表兄弟二人正在说话,忽见不远处一胖一瘦相携而来,胖的那个正是昨日见过的朱氏兄弟中的大哥朱子獬,他身后还领着一个清瘦的老者,须眉皆白,青衫上同样绣着妙翅鸟,神情傲然,应是玄霄阁中的长辈。二人行色匆匆,面色不善,前来兴师问罪似的。 白无欲正要冲着老者行礼,那朱子獬忽然冲着白无欲戟指,高声嚷道:姓白的,你这厮好不要脸,背地里出手暗算,算什么名门之士? 白无欲没由来地遭人攻讦,不明就里:“你说什么?” 朱子獬冷笑:“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那清瘦老者咳了一声,朱子獬这才敛声,朝着白无欲怒目而视。 清瘦老者乃是玄霄阁内掌管外事的卫长老,德高望重,他自持身份,对着白无欲也毫不客气:“白无欲,你昨晚身在何处,又做了什么?” 白无欲一拱手道:“晚辈在自己房中练功,卫长老这般询问,所为何事?” 朱子獬抢着道:“胡说,若你乖乖在房中练功,为何我二弟没由来地灵脉受损,全身瘫痪?昨日我俩与你发生口角,分明是你狭私报复,夜半暗算了二弟。”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白无欲面色一沉道:“令弟并非白某所伤,此事定有什么别的原委。” 朱子獬道:”白无欲,你一人口说无凭,敢不敢随我去演武堂,在门主面前与我兄长当面对峙?” 白无欲还没作答,孙鹭清忙道:”大师兄何罪之有?你们有什么凭据?” 朱子獬哼了一声:“还需什么凭据?不是他又有谁?” 孙鹭清道:“无凭无据的,凭什么和你们去演武堂?” 朱子獬道:“他不去便是心虚!我二弟没由来地在这里受了伤,整个天一门都难辞其咎!你们是想与玄霄阁为敌吗?” 朱子獬口气嚣张,一旁的白无忌早就听不惯了,冲出来嚷道:“活该,说不定是你们先恶语伤人得罪了旁人,偏要赖在表兄身上!” 朱子獬不耐烦地斥道:“小娃娃懂什么!” 白无忌最恼别人说他“小”,此时忽然记起昨日唐缈说过的俏皮话,指着朱子獬哈哈大笑起来。 朱子獬不解,问道:“你笑什么?” 白无忌道:“我想起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就觉得好笑呀!” 朱子獬问:“有甚好笑?” 白无忌笑说:“子翾,禽也,子獬,兽也,兄弟二人,一禽一兽,难道不好笑吗?”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朱子獬脸上无光,偏偏又不知如何反驳,便忿忿地瞪了一眼白无忌。 卫长老听罢白眉一蹙,睨了白无忌一眼,道:“小娃娃,玉清散人是你什么人?” 白无忌一听,不假思索道:“那是我娘的名号。” 卫长老哼了一声,神情很是不屑,而朱子獬似乎由此想起了什么,嗤笑道:“玉清,玉清,好名号,可惜名号的主人既不玉洁也不冰清,教人贻笑大方。” 白无忌一怔,怫然作色道:“你敢污蔑我娘?” 朱子獬不以为然道:“岂敢岂敢?小白公子,你何不回头问问你娘,做过什么有违‘玉清’之名的丑事?” 听到母亲遭人这般说道,白无忌又岂能无动于衷?他大喝一声,挥着木剑便不管不顾地朝着朱子獬扑去,可他小小年纪,又怎会是朱子獬的对手?两招一过便遭朱子獬夺走木剑,丢在一旁,还被揪住后领,提在半空。 白无欲见状,忙道:“朱师兄,手下留情!” 朱子獬自觉与一小童计较有失脸面,正欲将他放开,忽觉手背上一痛,原来那儿被咬了一口,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此时也不管白无忌仍是个孩子,掌中灵力一凝,将他狠狠丢了出去。 白无忌的身子朝着后方平平飞出,白无欲连忙纵身想要救他,可隔了数丈之遥,力有不逮,眼看白无忌“啪”地一下撞上了一块山石,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不再动弹。 近旁的弟子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白无忌抱了起来,却见他面色苍白,嘴角有血,已然摔地不省人事。 孙鹭清凑到白无忌身旁,摸了摸他的胸口,又探了探口鼻,见白无忌尚有气息,连忙道:“快唤医者过来!” 而朱子獬眼看自己冲动之下闯了祸,一时乱了方寸,周围哄声四起,将他与卫长老团团围在中央。 第8章 狡辩 “天元尊者,玄霄阁为结盟之事远道而来,可是令孙却挟私暗算我派门人,还望尊者不要偏私,给我派一个说法。” 唐缈赶到演武堂时,恰巧听见有人正在告状,他朝堂上望去,只见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老者,身着银边黑底的鹤氅,头顶七星冠,白须冉冉,宝相端严,正是天一门门主天元尊者。执戒堂堂主赵戬则侍立一旁。 门主瞧见唐缈,颔首示意,唐缈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潜进了天一门众弟子中。 堂上分两拨人马,一青一玄,泾渭分明,此时各执一词,正争得不可开交。朱子翾肥胖的身躯好似小山一般瘫在担架上,陋不忍赌;而另一边,白无欲则面沉如水,负手而立,一袭白衣翩翩,好似临风玉树一般,俊美地不可方物。 玄霄阁的弟子除却朱氏兄弟,其他人唐缈并不相识,唯有一个俊秀少年,昨日曾打过一个照面,而此时他正站在那告状的青衫老者身后,与其耳语。 “禀门主,弟子虽与朱二师兄有间隙,却不曾暗害于他。倒是朱师兄出手没有分寸,伤了小师弟。”唐缈在听白无欲说话,一不留神,踩到一人脚上,那人“哎哟”低声叫了一记,扭过头来。 “小师叔,你怎么来了?”孙鹭清一脸诧异,唐缈反问:“我不能来吗?” 孙鹭清未置可否,只是心中嘀咕:唐缈一向从不过问门中事务,始终像个逍遥散仙一般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今次是不是心血来潮,竟跑到演武堂来凑热闹。 乍闻门内弟子与玄霄阁的人起了冲突,唐缈原本并不在意,只是后来听说白无忌被人所伤,生死不明,唐缈匆匆赶往聆心小筑。好在白无忌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暂时晕厥过去,转醒后服了调养的丹药便沉沉睡去。唐缈见白无忌并无大碍,心下稍安,这才改道演武堂。 只是纵使唐缈来了,也无一人将他放在心上。唐缈乐得自在,他身随意动,挪到朱子翾身旁,替他验看伤情。 玄霄阁的弟子不认得唐缈,见他神情自若,在堂间行走如若无人之境,似模似样地替朱子翾诊脉把看,还道他是天一门派来疗伤的医者,所以并不加阻拦。 唐缈观朱子翾,只见他浑身酒气,目光涣散,神志已不清明,四体僵直,显然是灵脉受创,可是细看之下却无伤痕,并不像外伤所致。 唐缈正觉得有些蹊跷。忽觉朱子翾的吐息间除却酒气,还隐隐透着一股异香,那气味淡地几不可查,却教唐缈心中一凛。 “诸位,且听在下一言——朱子翾受伤,并非天一门弟子之过。” 唐缈忽然道,惹得众人齐齐看他,玄霄阁的卫长老皱了皱眉头,问道: “你是何人?” “在下唐缈。” 卫长老眉头皱得更紧,正欲问左右唐缈其人的来历,天元尊者道:“唐师侄乃是胡潇之徒。” 胡潇是天元尊者的师弟,也许有人没听过他的名字,可要提起“剑圣”二字,玄门之中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有当世公认最厉害的剑修方能当得起“剑圣”,而这一称号历代袭承,有能者居之,胡潇便是当今的剑圣,而且一当便是三十载! 一听唐缈乃是剑圣之徒,玄霄阁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卫长老也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唐世侄有何高见?” 唐缈道:“这并非外伤,而是中毒。毒药侵入五脏六腑,伤了奇经八脉,所以朱子翾才会有瘫痪之症。” 卫长老半信半疑,问道:“若真如此,是何种毒药所制?” 唐缈不答,反问:“前辈闻到香味了吗?” 说话这档口,朱子翾身上的香味渐浓,卫长老显然也闻到了,蹙了蹙眉。 唐缈接道:“此毒气味浓烈,毒发时会有异香透骨而出……” “究竟是什么毒药,你快讲!”朱子獬不耐烦道,唐缈看了他一眼,道:“此毒唤作‘透骨香’。” 言毕,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一脸茫然,显然从未听过有这味毒药,唐缈话锋一转,幽幽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作‘五石散’。” 此话一处,众人哗然,卫长老脸色一变,亲自上前验看,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朱子獬见状当然明白自家兄弟的确中了五石散的毒,他沉不住气,戟指嚷道:“白无欲,你好狠毒!” “凭什么说是大师兄下的毒?”孙鹭清反驳道。 “在场之人中,只有白无欲与我们兄弟二人有过节,他又是首座弟子,哪怕宵禁后也能在天一门内来去自如,若不是他,又有谁能在饭食之中下毒?” “这道奇了。”唐缈道。 朱子獬反问:“何奇之有?” 唐缈接道:“难道不是令弟自己服食五石散的吗?” 朱子獬一愣,涨红了脸:“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众人皆知,五石散气味浓烈,若是下毒,很容易被人察觉,除非令弟不闻其臭。”唐缈顿了一下,又道:“再观令弟的面相,目下青黑,面有浮肿,显然是纵欲无度之兆。至于五石散的功效,我自不必言明,在场诸位都心中清明。” 言罢,玄霄阁弟子们一个个神色有异,欲言又止,朱子獬朝他们瞪了一眼,愠声道:“休要信口雌黄,虽然二弟并非清心寡欲之人,可他又岂会滥服禁药?况且此次同行之人,并无女眷,他又何须如此?” “兴许是令弟私携炉鼎上山也未可知?” 鼎炉之术即指采补之术,修士与女修合欢来提升修为,只是这手段太过淫邪,为玄门正宗所不齿。 卫长老一听,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瞠目道:“荒谬……荒谬!玄霄阁又不是魔宗邪派,怎么会练炉鼎之术?” 朱子獬道:“没错,除非你能证明确实是二弟自己服食五石散,不然他便是遭歹人陷害,天一门难辞其咎!” 唐缈一脸为难,摇了摇头,道:“这个我的确证明不了,哎,可惜啊可惜……” 朱子獬问:“可惜什么?” 唐缈道:“本门有一味独门灵药,唤作‘洗骨伐髓丹’,就算中了五石散之毒,也能痊愈如初。只可惜你们在这里争执不休,害得令弟贻误了服用的时机,现在已经药石罔效了。” 朱子獬一怔,斥道:“既然已经错过,你再提又有何用?” 唐缈道:“若是令弟真的行止端正,没有作出什么有污玄门视听的丑事,那倒罢了,若真有什么苟且,那炉鼎也得遭殃,五石散的药力虽会迟些发作,届时也将经脉俱损,变成一个废人。令弟本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尚且如此,寻常人恐怕连性命都将难保。” 唐缈这么说着,悄悄打量卫长老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起初他只是神色闪烁,后面听了唐缈的话,脸色大变,很是惊惶。唐缈心道,此人应该知晓什么隐情。 计较了一番,唐缈又加油添醋道:“算算时辰,令弟中毒已愈三个时辰,与他有染之人,恐怕大限将至。” 话音刚落,那俊秀少年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拉着卫长老的衣裾,哭道:“师祖,救我,我不想死!” 卫长老大吃一惊,忙问:“你怎么了?” 少年颤声道:“弟子昨夜与朱二师兄……喝了点酒,就糊里糊涂地……” 此话一出,举座皆哗然,众人始料未及,竟会发生这种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孙鹭清还是个懵懂少女,不明就里,直到身旁年纪稍长的女弟子同她咬了一通耳朵,她这才了然,顿时面露鄙夷,嘀咕道:“真是恶心!” 唐缈也十分意外,他原以为那俊俏少年只是个知情人,没想到实情却更加出人意表。 少年断断续续道。“……我们醒来之后,朱二师兄就变成现在这般,弟子心中害怕,不敢声张……现在想来,朱二师兄先前说要喝酒助兴,那酒的味道有些古怪,想来其中就掺了五石散。” 卫长老问:“你也饮了?” 少年哭道:“弟子知错了。” 卫长老闻言手指颤抖着指着少年:“你,你,你们两个……真是不知羞耻!”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斟酌了一番,这才一振衣袖,对着门主拱手道:“天元尊者,我派师门不幸,弟子不肖,教人贻笑大方,可他们罪不致死,还请尊者赐药救人!” 天元尊者问道:“赐何药?” 卫长老道:“洗骨伐髓丹。” 天元尊者摇了摇头,道:“卫长老,本门并无此药啊” 卫长老疑惑,转向唐缈,但见他微微一笑:“还请前辈海涵,适才只是唐缈信口胡诌罢了。” 卫长老还未回过神,朱子獬却已经幡然醒来,咬牙切齿道:“你方才使诈,故意诓我们的?” 唐缈一脸讶然:“不过是一句戏言,错漏百出,你们怎么就信了呢?” 朱子獬一时哑口无言,听唐缈自顾自说道:“只要不再继续服用五石散,过上一年半载,中毒者自会转好;只是朱子獬服用过量,日后终会落下残疾,饮恨终生,将来也与仙路无缘了……好在这是玄霄阁的家务事,与咱们天一门并无干系。” 听唐缈撇得一干二净,朱子獬气不过,还欲冲上前来争辩,却挨了卫长老一把拦住。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朱子翾虽心有不甘,却只得噤声。 这一来玄霄阁好不光彩,门人抬着朱子翾,低着头悻悻地退出了演武堂。 ★ 众弟子纷纷夸赞唐缈巧智,孙鹭清哼了一声,嘟囔道:“只会耍些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不过转念一想,白无欲因此洗清了冤屈,也算是好事一桩。 孙鹭清回头望向白无欲,却见他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喜色,反倒更加凝重了。 孙鹭清不解,忽听天元尊者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师侄三言两语便平息了一场干戈,实在是大功一件。” 唐缈拱手道:“师伯赞谬了。” 天元尊者脸色微沉,又唤了一声:“无欲。” 白无欲单膝跪下,只听天元尊者训道:“你身为三代首座大弟子,妖祸当前,一不能护持同门,二挟私与盟友交恶,怠忽职守,未尽其责,罚你去舍身崖面壁思过一月!将尚元剑卸下吧!” 此话一出,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赵戬轻声道:“师父,这责罚未免太重了。” 天元尊者不言,白无欲也不申辩,道:“弟子领命。”说罢,顺从地卸下尚元剑,放在脚旁,叩了首,施施然退出门去。 孙鹭清眼巴巴地瞅着,心中实在替他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第9章 难言之欲 “哼,那胖子咎由自取,真是活该!” 次日白无忌转醒,唐缈绘声绘色地将演武堂的情境说给他听,白无忌听罢,很是解气,却又有些疑惑:“小师叔,五石散那么毒,为何还有人要去服用它呢?” 唐缈轻笑一声,道:“你还小,待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白无忌不服,嘴巴一嘟,却听唐缈又道:“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人,其实那五石散并不是朱子翾自己服用的。” 白无忌顿时瞠圆了眼睛,道:“真有人给他下毒?” 唐缈点了点头。 白无忌追问:“谁啊?” 唐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 白无忌愈发好奇:“是谁?是谁?” 唐缈一脸讳莫如深,白无忌不乐意了,道:“小师叔你又卖关子!真是讨厌!” 白无忌对着唐缈夹缠不休,非要他说个名字出来,唐缈却偏偏缄口不说,白无忌毕竟小孩心性,很快便失去了兴致,须臾,他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道: “外公也真是的,表兄又没做错什么,却罚他罚地那么重。后山荒芜,成天守在那儿一定很无聊……小师叔,不如我们一齐去看望表兄吧?” ★ 孙鹭清一整天都挂念着白无欲,寻思他一人在后山面壁思过,未免孤单寂寞,寝食不安,于是精心置办了种种家什,想要偷偷送去,可是一想到擅闯禁地,若是被执戒堂的弟子抓了现行,难免要受罚,不禁怯懦起来。 孙鹭清转念一想,忽然计上心头,将慎儿唤了过来。 “喏,这蒲席已用艾香熏过,大师兄睡在上面才不会有毒虫侵扰;这是两床被衾,山上霜寒露重,大师兄要多盖一些才不会着凉;还有香鼎、盤匜……一样都不能少,统统都替我给大师兄送去。” 孙鹭清一边吩咐着,恨不得将整间房子全都搬过去,慎儿点头应喏,忽然瞧见其间还有一个簇新的恭桶,小声道:“白公子已经辟谷,这……大概是用不上的。” 孙鹭清一瞧,不由地脸上一红,嗔道:“用不用得上,还需你多嘴?送去便是!” 慎儿立刻噤声,怯怯地垂下头。孙鹭清细细打量了慎儿一番,见她其貌不扬,心想:“听说蜃妖的女子个个容颜美丽,这个却不如我呢。她暗暗得意,役使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去呀!” 慎儿连连答应,可她人小力微,才提了两件东西便累得一头热汗,还险些将香鼎摔了,孙鹭清见状斥道:“真是没用。” 慎儿唯恐被责骂,浑身瑟瑟发抖,模样可怜。 孙鹭清见她这般,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一个人的确拿不了什么东西。” 她正寻思着该叫什么人来帮手,忽然妙目一转,遥遥地瞧见老松下蜷着一个身影。 孙鹭清指着那人问道:“那是谁呀?” 慎儿看了一眼回说:“他叫十九,前几日刚被白公子擒回来。” “原来就是那不听话的妖畜呀,”孙鹭清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就教他同你一起把家什搬过去吧。” ★ 舍身崖上,白无欲瞑目盘膝,可是心有旁骛,迟迟无法入定。 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时不时闪现数日前演武堂上的光景。那无名的玄霄阁弟子说,他和同为男子的朱子翾,有了苟且。 逆伦悖德,阴阳颠倒……这种事,实在教人作呕。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铃声叮叮作响,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白无欲睁开双眼,只见慎儿气喘吁吁地拾阶上来,而她身后还有另一个同伴跟随,却是个意想不到之人。 十九一声不吭,脖子上的铃铛却响个不停,他将背负的家什卸下,动作粗鲁,各色物事顿时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慎儿连忙弯腰去拾,模样窘迫。 白无欲不悦,沉声道:“谁教你们来的?” 慎儿应道:“是……是孙小姐。” 想来只有孙鹭清会多此一举,白无欲蹙了蹙眉,也不想拂了师妹的好意,道:“转告孙师妹,我在此清修,毋需挂心,日后不必再送东西过来了。” 慎儿嗯了一声,见白无欲挥了挥手,她正要退下,忽听白无欲又道:“且慢。” 慎儿抬起头,只听他说:“你先回去,他留下。” 慎儿看了看主人,又回头瞄了一眼十九,心中虽然有些疑惑,却没有宣之于口,她乖巧地躬身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对十九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不要又作出什么忤逆主人的乖张之事来。 ★ 白无欲缓缓起身,拾起摆在一旁的佩剑,那却不是尚元了,而换作了一柄寻常弟子使用的青锋剑。十九看到白无欲手持凶器,以为他又想对自己做什么,忌惮地朝后退了半步。 白无欲道:“我不会伤你,你又何必害怕呢?” 十九性烈如火,被这句话一激,反倒朝前迈了两步,道:“谁害怕!” 白无欲抬眼看十九,只见他身子颀长,几乎与自己比肩,而他的容颜……白无欲忽然心头一突,侧过脸问道:“你现在还想逃吗?” 十九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无欲的目光扫过手中的青锋剑,道:“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用这柄剑伤我分毫,我便亲自送你下山,天一门也永远不再为难你,如何?” 闻言,十九愕然,旋即回过神来,问:“此话当真?” 白无欲道:“我从不戏言。” 十九还是半信半疑,沉吟了一会儿又问:“若我伤不到你呢?” 白无欲道:“从今往后,不许再存逃跑的心思,乖乖留在这里。” 十九冷笑:“叫我做个乖顺的奴才,还不如干脆杀了我!” 白无欲蹙了蹙眉,他不再多言,直接将青锋剑掷了过去,十九一把接过,毫不犹豫地抽剑而出,冷锋一抖,直朝白无欲胸前刺来。 白无欲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这头妖畜空有蛮力,没想到他居然练过剑法,一招一式虽然都是玄门最粗浅的套路,可单从那起手式就看得出那并非偷师而来,而是有人刻意相授的。 要知道现在玄门之内豢养的妖畜,自小就被当做奴婢役畜,除了日常劳作的技艺和规矩,并不会教它们断文识字或修习武艺,可是十九却不一般,这让人不禁好奇他的身世来历。 白无欲不慌不忙,避过一招“白虹贯日”,掠出丈许,问道:“是谁教你剑法?” 十九并不作答,执着剑继续攻来,只可惜他虽然粗通剑法,却并非白无欲的对手。过了十招,待看清了十九的路数,白无欲便不再退让,他手无寸兵,只是衣袖上带了三分灵力便将十九震退数步,尔后广袖一卷,将青锋剑牢牢一裹,使劲一抽,那剑几乎要脱手而出,可是十九却死死不肯撒手。 白无欲眉间一皱,灵力重新凝于袖上,这才将十九猛地弹开,只见他跌倒在地,尘土飞扬,原本持剑的右手也虎口迸裂,鲜红的血殷殷流出。 白无欲见十九这般狼狈,径自收了剑,正要走上前去,可是一抬手,赫然发现广袖上不知何时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虽然没有伤及皮肉,却教白无忌愕然。 在天一门的玄服弟子中,剑术胜过十九者数不胜数,可尚未有一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白无欲看着这道口子怔怔出神,直到听闻铃声作响他才蓦地回魂,行至十九跟前,正欲搀他起来,可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 ★ 十九坐在地上,忽然听到:“疼吗?” 十九昂其头,此时天色将晚,晦暗不明,看不清白无欲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情,只见他一把扯下一截广袖,朝着这边丢来。 十九接过这截断袖,愣了一下,少顷才明白原来是白无欲要他以此止血。十九毫不客气,用断袖裹住受伤的虎口,顿时鲜血沁红了雪白的布帛。 十九悻悻地爬将起来,转身欲走,白无欲道:“你去哪里?” 十九驻足,道:“我已输了,你还怕我逃走不成?” 白无欲一听,脸色稍霁:“你不必现在就走。” 十九冷笑一声,道:“白大公子莫要忘了,十九是一介妖畜,总有做不完的苦力。” “你什么都不必再做,”白无欲斩钉截铁道,“今日你就留在这里。” ★ 玉轮初升,月色皎皎。 白无欲收剑入鞘,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久久没有听到铃声再响,他回过头,只见那倔傲的妖畜就倚在山洞口,阖着双目,一动不动。 月光镀在十九的睡颜上,显出淡淡的银晕。 这眉这眼……就算颊上的伏魔印都并未减损这副姣好的脸庞。 如此好看的妖畜,平生未见。 白无欲无声地靠近,咫尺之遥,十九仍旧吐息均匀,浑然不觉,此刻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唇角微弯,浅浅一笑。 见此光景,胸中往日的空明之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却是莫名的焦躁郁结。 难言之欲,蠢蠢而动。 白无欲明知不可以,却难以自持,他鬼使神差地拈起一缕青丝,轻轻掬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将其凑在鼻间嗅了嗅。 那是一股奇异的体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却莫名地教人怦然心动,难以自已。 明明没有饮酒,白无欲却醺醺然仿佛醉了一般。 就在这时,十九忽然惊醒,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与白无欲四目相对! 第10章 窥 乍见有人靠地如此之近,十九微愕,待看清了对方手上的动作,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十九不管不顾地将白无欲猛地一推,惊疑不定地瞪视他。 白无欲猝不及防,朝后踉跄了两步,立刻醒了。 再抬头望向十九时,顿觉自己被他看透了,白无欲胸口袭来一阵阵锥心的凉意,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白无欲自诩君子,素来涵养甚好,可这时候也止不住又羞又怒,握紧了青锋剑,大声喝道:“滚!” 十九未置一词,起身默默离开,直到他走远,白无欲再也忍不住单膝着地,喉头一甜,“哇”地一下吐血出来! 白无欲的剑术和心法都是天元尊者亲授,乃是玄门正宗,讲究的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所以就连名字都被取做“无欲”。白无欲心知肚明,自己一旦心存妄念,便容易走火入魔,此时紫府间一团炽热,邪火好似即将冲体而出,于是急敛心神,想要摒除杂念,可却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一刹那,白无欲原以为十九去而复返,莫名地心头一喜,可转念一想,十九身上挂着铃铛,怎的铃声不响?他蓦然回首,但见一名少女怯生生地站在身后。 发觉白无欲唇角有血,慎儿吓了一跳,忙道:“白公子,你……你怎么了?” 白无欲看到慎儿,大失所望,口中喃喃:“怎么是你?” 慎儿嚅嗫道:“孙小姐惦记着您,非要我再送些饭食过来……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说罢,将篮子朝前递了过来,白无欲却看也不看,手一挥,将篮子打翻在地,顿时饭食撒了一地。 慎儿一惊,目中含泪,却不敢哭出声,她急忙跪下来还欲收拾一番,忽听白无欲道:“滚。” 慎儿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白无欲这般生气,她浑身颤抖,右手虎口不慎被瓷器的碎片划破,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慎儿不敢多做停留,顾不得手上正在流血,匆匆收拾完就要离开,白无欲又唤道:“先别走。” 慎儿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白无欲正定定地看着她的右手,神色迷离,若有所思。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白公子,虽然模样并未改变,可是和她初次所见,那宛若谪仙般的人物,不太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慎儿自己也说不清。 白无欲拭净了自己唇角的血渍,道:“过来。” 慎儿依言走到白无欲身前,忽觉发髻一松,发带被不着痕迹地扯掉,满头青丝顿时如瀑般散落而下,她一脸茫然,抬首看白无欲,但见他拈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缠绕在指尖把玩,慎儿顿时羞红了脸。 “你们蜃妖……真的什么模样都能变化吗?”白无欲柔声道,他平素里说话一向清清冷冷的,陡然这样,慎儿反倒觉得有些别扭。她点了点头,白无欲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你……变成十九的样子给我瞧瞧。” 十九?慎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般望向白无欲,他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慎儿虽然不明就里,还是按照白无欲的意思,将脸埋进了掌间。 待她重新抬起头时,黑色的尖角,白皙的脸庞,黑白分明的双眸,还有那血红狰狞的伏魔印……十九的容颜,纤毫毕现。 白无欲对着这张脸,怔怔出神,尔后苦笑一声。 他这模样,好不可怜。 慎儿莫名地觉得一阵心疼。 接着,她的右手被白无欲掬起,送到了唇边。 虎口的伤处未愈,还在流血,慎儿想要缩手,却被白无欲紧紧攥着,尔后他俯首,轻轻地舐上那儿…… ★ “小师叔,你说表兄要是忽然见了我,会不会吓一跳?” 白无忌一路上叽叽喳喳,又蹦又跳,浑然不似前几日才刚受了内伤的模样。 唐缈打了个哈欠,道:“我只知道,若是白师姐和赵师兄知道,你半夜里私闯禁地,回去一定会被家法吓一大跳。” 白无忌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反正我就说是你把我带坏的,要罚也得一起受罚才是。” 唐缈斥道:“小坏蛋,忘恩负义,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白无忌哈哈大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两人来到舍身崖,白无忌孩儿心性,一路跑在前头,脚下一不留神绊了一下,险险摔倒,唐缈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携住,可是袍角却被一旁的荆棘钩到,“嘶啦”扯下了一缕布条。 “小师叔,你没事吧?”白无忌道。 唐缈道:“无碍,只是衣服被钩破了。” 白无忌道:“回头让我娘替你补一补。” 唐缈道:“呆子,若白师姐问起来该如何作答?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白无忌吐了吐舌头,同唐缈并肩而行,不再多言。 即将攀上崖顶,两人蹑手蹑脚,屏气凝息,忽然传来一阵嘤嘤啜泣,白无忌吓了一跳,一把拽住唐缈道:“小师叔,怎么有女人在哭呀?” 唐缈也颇为意外,但他定了定神,道:“你听差了吧?深更半夜,此处又是禁地,怎么会有女人?” 白无忌嘟囔:“难道说是猫吗?” 话音刚落,啜泣声再度响起,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中格外瘆人。 唐缈知道这绝不寻常,便吩咐白无忌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只身上了崖顶。 此时晴空月明,崖顶豁然开阔,不见白无欲,只有一些家什器物正随意地散落于地。唐缈心想,白无欲一向爱洁,绝不会这般邋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之事。 站在此地,女子的哭泣声虽然轻微,却愈发清晰。唐缈循声望去,崖顶上有几处大的山洞可容人遮风避雨,全都黑黢黢的,唯有一处亮着微光,声音便传自那里。 唐缈蹑手蹑脚走近洞口,朝里窥探,这一瞧却看得他心口砰砰乱跳,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一向清心寡欲的白无欲此时衣不蔽体,竟和一个女子纠缠在一起!唐缈深吸一口气,又看一眼,这回看清了那女子的容颜,却是一副教他意想不到的尊容…… “小师叔,你在看什么?”白无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了上来,看到唐缈在洞口探头探脑,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唐缈一惊,连忙蒙住他的双眼,白无忌嚷道:“唉?你遮我的眼睛干什……唔!”话还没说完,连嘴巴都被捂住。唐缈连拖带拽地将他带离洞口,走到台阶处,白无忌方才挣脱,问道:“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鬼鬼祟祟的……” 唐缈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表兄正在练功的紧要关头,若是你擅自出声打搅,会教他走火入魔的!” 白无忌半信半疑道:“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唐缈道:“我骗你做什么?时候不早了,快点随我回去。”言罢,不由分说便将白无忌带到山下,一直将他送回聆心小筑,分手之际还不忘嘱咐道:“无忌,今夜之事,你万万不能对旁人提起。” 白无忌道:“放心吧,小师叔,我又不傻。” 唐缈还是不放心,又道:“就连无欲,你也不要对他提起我们擅自去舍身崖之事。” 白无忌不解:“连表兄都要瞒着?为什么呀?” 唐缈道:“不为什么。你若说漏了嘴巴,今后就不要叫我小师叔,也别再到陶陶斋来!” 难得见唐缈一脸认真,白无忌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 翌日,白无欲一睁眼就看到“十九”卧在自己身侧,双目紧闭,美梦正酣。 白无欲一怔,垂眸望去,只见自己衣衫不整,而昨夜之事,点点滴滴,犹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 此番因心魔作祟,铸下大错,心头又恨又悔,五味杂陈,他急忙起身查看,只见洞口处尚搁着一柄青锋剑。 白无欲拾起剑来,拔剑出鞘,寒芒闪闪。四下里更无旁人,再看枕边人,犹自睡着,就算此刻斩下她的头颅,应该也不会多吭一声。 只要将她的尸身投入深潭,便无人知晓,况且少了区区一个妖畜,门中自然也不会有人过问。 可是看着这张和“十九”如出一辙的脸,哪怕明知是蜃妖的伪装,不知为何,白无欲偏偏硬不起心肠。 ★ 慎儿悠悠转醒,忽见白无欲衣冠端正,自上方静静端凝自己,她脸上一红,赶紧爬了起来。 “白公子……”慎儿轻唤,白无欲却面无表情地命道:“变回去吧。” 慎儿一呆,少顷才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将容颜变回原状,待她重新抬起头,白无欲剑尖一挑,将昨夜褪下的衣裳丢到她面前,道:“你回去吧,昨夜之事权当从未发生过,若你对第三人提起,休怪我无情。” 慎儿心头一凉,虽然她从不奢望,有了肌肤之亲后,白无欲会对自己另眼相待,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己化回本来面目的那一瞬,白无欲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冷澈。 为什么要她变成十九的样子呢?又为什么要和她…… 慎儿不敢多问,可是答案却呼之欲出。 第11章 祸端 白无欲目送慎儿下山,瞧她走路的背影略略有些瘸,白无欲皱了皱眉,不愿多想。视线一晃,忽然有一样东西跃入眼帘。 白无欲走近一瞧,原来荆棘上挂着一缕青色的布条,乍一看无甚特别,可是仔细辨认,却是上好的三梭布。这比起寻常弟子所着的棉布衣裳要昂贵地多,布条的主人应是天一门中身份特殊之人。 昨夜意乱情迷,白无欲并未察觉有不速之客光顾舍身崖,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做下的丑事?若对方是天元尊者或其他长辈,又为何不出言阻止? 是谁?究竟是谁? 白无欲手中握着布条,心头大乱——若被人知晓,他身为玄门名士,居然同一介妖畜媾和,势必身败名裂,清誉扫地! 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 叮叮当当。 唐缈遥遥地便听到铃声作响。他坐在树荫下静静等着,不一会儿就看到十九踽踽行来。 十九见了唐缈,调头便走,唐缈却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嚷道:“蟊贼,站住。” 十九驻足,回过头,皱着眉头问道:“你唤我什么?” 唐缈道:“你拿了我的东西迟迟不还,不是蟊贼又是什么?” 十九道:“丢了便是丢了。” 唐缈道:“你这一句说得倒是轻巧,那可是无价之宝!你拿什么赔我?” 十九道:“区区妖畜,一无所有,唐公子要我如何赔?” 唐缈听罢,徐徐绕到十九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比十九矮了大半头,要踮起足尖才能与其比肩。唐缈有些吃力地扳过十九的下巴,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数日前在舍生崖窥见的一幕,不由地叹道:“啧啧,这张脸生得倒是不错……” 十九忽然脸色一变,猛地将唐缈推开,唐缈站定,正想再调笑两句,只见一个白衣人朝着自己这边迎面行来,他这才整装肃容,装模作样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十九似乎并不想和白衣人照面,不等唐缈说完调头就走,而唐缈也不以为忤,等到来人走至跟前,才道: “无欲,别来无恙啊。” 白无欲浅浅一揖,唤道:“小师叔。” 白无欲明明被罚面壁一月,可才过了数日,他便从后山归来,就连尚元剑此时也别回了腰间。看来天元尊者明面上公正无私,私底下却对嫡孙护短,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唐缈这般聪明,一瞥之下,心中清明,于是也不问缘由。 白无欲道:“敢问小师叔,三日前的半夜去了何处?” 唐缈一听,心头一突,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你问这个作什么?” 白无欲道:“师侄听执戒堂的弟子说,三日前,有人夜闯禁地。” 唐缈道:“奇怪,有人擅闯禁地与我何干?是不是怀疑那人是我?” 白无欲口称不敢,可是视线却定定地看着唐缈,似乎想瞧出什么破绽来。 唐缈话锋一转,笑说:“那天你不是也在舍身崖吗?难道就没听到什么动静吗?” 几不可查的,白无欲的脸忽地一僵,须臾才微微一笑道:“方才师侄多有冒犯,还望小师叔见谅。” “无妨无妨,你我又不是外人,何须计较这些?”唐缈满不在乎道。 白无欲告辞,目送他走远之后,唐缈脸上的笑意这才渐渐散去。 ★ 唐缈不承认自己上过舍生崖——明知他最可疑,但是除却那布条,再无别的印证。 白无欲满怀心事,才下了童子峰,就见一名垂髫小童在涧水的汀步上跳跃嬉戏,他信口唤道:“无忌。” 白无忌一回头,看到是白无欲,满脸堆欢,蹦了过来,道:“表兄,你几时回来的?” 白无欲道:“今晨。” 白无忌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外公虽然严厉,也舍不得你呆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么久。” 白无欲点了点头,又听白无忌道:“前几天我还想去瞧瞧你呢,要不是小师叔他……”说到这里,白无忌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住了话头,白无欲却听出了蹊跷,连忙追问:“小师叔怎么了?” 白无忌道:“小师叔不让我讲,要是被他知道我说漏了嘴,他就不理我啦。” 白无欲道:“你同我讲,我一定不会教小师叔知晓。” 白无忌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心计,他自觉就算告诉白无欲也无关紧要,于是脱口而出:“三天前的晚上,我和小师叔一同上了舍身崖,准备看望表兄来着。” 听他这么说,白无欲心头大憾,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又听白无忌接着说:“可是后来小师叔说,表兄你正在练功的紧要关头,我们不能擅自打扰,我还没见着人,就被他火急火燎地拖了下来……表兄啊,你到底练的什么功?为什么还不准人瞧呢?” 白无欲沉默不语,少顷才道:“无忌,这事你还同几人说过?” 白无忌道:“小师叔吩咐我不要到处乱说,除了你,我不曾和旁人说过。” 听闻,白无欲脸色稍霁,和颜悦色道:“你做得不错。”接着又道:“无忌,你同我说过便不要再对小师叔提起,不然又要惹他生气。” 白无忌点头如捣蒜,一派天真无邪,浑然不觉方才那三言两语已经惹下祸端…… ★ 暮鼓响了三回,正值宵禁时分。 同其他妖畜一样,十九按时返回了山坳中的窠棚里。 这是一间四壁徒然的陋室,窗户被封住,门上还落着玄铁锁,室内无桌无榻,只有十几张残破的草席,污臭不堪。妖畜虽容貌体征各不相同,但大多混居于此。而牝牡不同窠,所以与十九同住的皆是年富力强的雄妖。 入夜之后,妖畜不得私语,不然便要挨一顿鞭子。窠棚里静悄悄的,直到有人送饭来,才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今日的饭食同往日一样,是一种糙米做的糠饼,那本是给牲口吃的,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可是众妖无人胆敢抱怨半句,他们一日往往只有一顿饭食,若是连糠饼都不吃,便要饿上一整天。 十九正囫囵吃着糠饼,此时忽听屋中有人轻轻啜泣,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猫眼少年正一边掰着糠饼,一边呜咽。 旁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并无人理会,十九却凑到少年身旁,低声问道:“哭什么?” 猫眼少年被十九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左顾右盼,并未发现守卫这才大着胆子道:“今早我哥哥被他们带走了,至今还未被送回来。” 十九道:“他犯了什么错?” 少年道:“哥哥不曾犯错,只是他们说,哥哥年岁大了,要将他送到别处去。” 此话一出,十九心中了然——年届二十的妖畜便不住在窠棚里,而被领到他处处置,但生死如何,无人知晓。十九自己明年也要满二十了,若是再不逃走,势必也会和猫眼少年的兄长下场一样。 但为何偏偏是二十岁呢?这些玄门之士明明已将妖族如畜如奴地压制着,究竟还有何忌惮? 十九心中存疑,却无从获悉。 看着少年哭泣,知他手足分离,心中酸楚,十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吃剩下的半只糠饼递了过去。少年有些讶异,接过饼,正要道声谢,忽然门锁落下,棚门“吱嘎”应声而开。门外站着个玄服弟子,他掩着鼻,冲着里头喊道:“十九,出来!” 十九蹙了蹙眉,起身迈出了门。 “叫我做什么?”十九问道。 玄服弟子踢了他一脚,斥道:“谁准你问话的?不许多嘴,跟我来。” ★ 此时已经入夜,月明星稀。十九随他走了一阵,来到童子峰顶,只见老松下有个白衣人负手而立,十九心头一紧,回首看去,只见领他来此的弟子已经悄然离开。 风姿隽雅,萧疏轩举。 白无欲回过身,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可十九见了他却避之唯恐不及。 十九沉声问道:“白公子唤我,有何贵干?” 白无欲反道:“你还想要自由吗?” 十九忆起当日在舍生崖的对峙,冷笑一声,道:“白公子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戏耍妖畜了吗?” 话音未落,十九忽觉喉头一凉,他张了张嘴,瞬间发不出声音来。 白无欲淡淡道:“今后,若再出言不逊,我自有办法叫你闭嘴。” 十九脸上显出忿忿之色,转身欲走,白无欲忽又屈指一弹,十九顿时膝盖一软,跪倒于地。 “不听话,我也有办法叫你听话。” 十九有口难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也不知白无欲使了什么法术,四肢百骸里一阵儿冰,一阵儿热,经脉好似遭万蚁啃噬,麻痒不堪,而骨头又像被什么锻打般疼痛不已,少顷稍缓,忽又加剧,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一时间十九脸若金纸,汗如雨下,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白无欲居高临下,俊美的容颜一改平素里的儒雅端方,此时正一脸阴鸷地望着自己,口气森然: “听明白了吗?妖畜十九。” 第12章 弁而钗 白日昭昭,浮云悠悠。 晌午,烈日炎炎,唐缈正在树下纳凉,举头一望,只见童子峰的老松下,好似有人影徘徊。他心念一动,一手摇扇,信步朝那儿行去。 待走得近了,唐缈却发现松下并非有人走动,而是活生生地倒吊着一人。那人披头散发,辨不清面目,身上被绳索牢牢绑缚,动弹不得,不时有汗水滴落在地面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已然结出薄薄的一层盐霜来。 唐缈并非好事之人,可他细瞧之下还是忍不住动容——不知是谁对此人用了分筋错骨一类的招式,硬生生将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关节统统卸了,而且为了让其维持脱臼的状态,关节的上下两端都被绳结死死扣住,心狠手辣,几未曾见。 唐缈正欲将此人放下来,忽然听到一声呜咽,心头一紧,连忙撩起他的头发——竟是十九!也不知道他被折磨了多久,双目充血赤红,下巴骨也被卸了下来,口涎外溢,两对尖锐的犬齿朝外翻着,一看见唐缈,他的喉间便发出沉沉的嘶吼声,作势要扑来!可是此时十九全身被缚,又被倒吊着,一使劲,全身就晃个不停。 唐缈一把抽出剑来,作势就要将悬吊的绳索斩断,这时有一个玄服弟子自远处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嚷道:“住手,快住手!” 唐缈理都不理,径自削断绳子,将十九一托,揽近怀里。见十九兀自挣扎不休,看起来神志已不清明,于是又从怀中摸出一粒丹药,揉碎了丢进了他口里。 十九呛了一下,挣扎地愈发厉害,少顷却渐渐止息,昏睡了过去。 玄服弟子这时也赶到近处,正想破口大骂,忽然认出了唐缈,表情倏地一变,僵笑道:“小师叔,怎么是你啊?” 唐缈道:“若不是我,你又想怎样?” 玄服弟子连忙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奉命守着这妖畜,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唐缈冷声道:“是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 玄服弟子见唐缈一脸怒容,不敢忤逆,忙道:“弟子鲁钝,哪有这种手段?是大师兄亲自动的手。” 唐缈一怔,斥道:“胡说八道!无欲怎会做这等事?” 玄服弟子拱手道:“弟子不敢诳语,的确是这妖畜对大师兄不恭,这才被罚吊在此处。大师兄还吩咐说,不管是谁,都不许放他下来。” 看他的模样并不像在扯谎,一时间唐缈心中百转千回,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唐缈低下头又看了看十九,略一沉吟,道:“你去转告无欲,陶陶斋尚缺一个仆役,就让小师叔替他好生□□这个不听话的妖畜。” 玄服弟子应喏,唐缈扶着十九缓缓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回首冲着那弟子招了招手。 玄服弟子跑来问:“小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唐缈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这妖畜怎么那么沉?“ 见玄服弟子还是一脸不解,唐缈不禁翻了个白眼,命道:”你替我把他背回去吧!” ★ 十九在一阵激痛中醒来,他蓦地睁开双眼,朦胧间看到身前有人影晃动,本能地便朝来人扑去,可是那人却轻巧地一闪而过。十九扑了个空,重重地栽倒于地。 “哎呦,你再这样折腾,谁都医不好你。” 陡然听到唐缈的声音,十九微微一怔,摇了摇头,一抬眼,果然看到一张俊秀无俦的脸庞,此时正笑意盈盈地凝视自己。 “怎么是你?”十九诧异,说话时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那儿已能开合自如,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屈伸时关节还隐隐作痛,可是也已归位。 “是你救了我?”十九问,见唐缈一脸洋洋得意,已是不言自明。十九蹙眉,一脸忌惮道:“你想做什么?” 唐缈反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十九“哼”了一声,道:“若非和那假仁假义的白公子一样,我可消受不起……”话音刚落,唐缈忽然一脚伸在他的足踝处,用力一踩,十九闷哼一声,怒目而视,可是下一秒却觉得一阵轻松——原来唐缈将他最后一处脱臼的地方也接上了。 唐缈幽幽道:“哎,看来我真是多管闲事了,明明救了人,却被当作别有用心。” 听他这般道,十九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缓缓起身,忽觉脖子上空荡荡的,急忙探手一摸,颈子上的铃铛已经不翼而飞了。 “铃铛呢?”十九问。 唐缈道:“怎么?你还惦记着那个玩意儿?我嫌它吵,取下来丢掉了。” 十九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唐缈,道:“为何……要这样?” 唐缈眉头一挑:“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待你好一些。” 十九蹙眉:“你的人?” 唐缈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从即日起,你便是陶陶斋的仆从,由我唐缈亲自约束管教,旁人无权过问。” ★ “路迢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花木扶疏,涧水潺潺,唐缈嘴里荒腔走板地哼着小曲,倚在胡床上看着外间的景致,优哉游哉。 十九留在陶陶斋已逾半月,渐渐摸清了唐缈的秉性。这个天一门的“小师叔”,浑然不理世外俗事,就像个逍遥散仙,不是闭目养神,就是埋头看书。偶尔白无忌找上门来,也是教他一些投壶、樗蒲的游戏,有时心血来潮,两人还会到山上打鸟,捉蛐蛐儿,甚至还会唤十九一道同行。 寝食不分尊卑,外出行走也很少过问,十九还从未在天一门内被这般“礼遇”——与其说自己是奴仆,倒不如更像是“玩伴”。 起初十九对唐缈尚留有戒心,可时日一长,竟也习以为常。 这日趁着唐缈小憩,十九在他的书室中流连,信手取下一本《玄妖志》,翻看起来。 书上记载:三百年前,世上本无妖迹,可是鬼蜮洞开,百妖齐出,祸乱人间。长留仙岛上的天人不忍生灵涂炭,率玄门众人与群妖抗衡,鏖战数十载,终于平息了妖乱,将其逐回鬼蜮。可仍残余的妖孽仍遗留人间,兴妖作怪,此时天人已重归长留仙岛,麾下的玄门诸派便各自镇压余孽,将其圈禁驯化,百年之后,就成了如今的妖畜。 看到此处,十九若有所思,正出神间,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识字呐。” 十九一惊,手中的书应声而落,他急忙回首,只见唐缈就立在咫尺之遥,正一脸兴味地看他。 唐缈弯腰拾起《玄妖志》,将其摆回原处,尔后道:“是谁教你的?” 十九不答,唐缈便道:“寻常妖畜莫说断文识字,连数数儿也不是个个都会的,你很不一般。” 十九沉默不语,唐缈又问:“我早就想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何必多此一问?” “不是“十九”,是你被捉到天一门之前的名字。” 十九微愕,回道:“妖畜本就没有姓名,叫什么不都一样吗?” 唐缈听罢,轻轻叹了一口气。此时也不知他忽然瞧见了什么,神色有些古怪道:“你先出去吧。” 十九走到外间,虽然相隔甚远,但透过书架的空隙还是瞧见唐缈鬼鬼祟祟地将什么藏了起来,尔后便走了出去,他暗暗记下,过了一会儿待唐缈离开之后,十九重新绕回原处,搜索了一番,忽见角落里有本书书脊倒放,有些异常,他便将其取了出来。 《弁而钗》。 看书名,不知所谓。十九暗想:莫非是什么稀罕的玄功秘法,唐缈才这么神神秘秘,唯恐被自己看见? 十九将书翻开,逐字逐句地默读起来,他虽未读过民间的话本,可是越看越不对劲,一话终了,看得心慌意乱,胡乱将书塞回了原处。 ★ 十九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卧房里唐缈正在呼唤,他急忙收心敛神,推门进去。 只见唐缈倚在窗下,懒洋洋地在背靠上蹭了蹭,看到十九进来便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道:“替我挠挠。” 十九一愣,反问:“什么?” 唐缈道:“身上痒地紧,你替我挠一挠。”说罢,将襟口略略展开。从十九所站的角度刚好可以瞧见:唐缈的脖颈白皙如玉,锁骨玲珑,只是不知为何有一抹红痕嵌在颈窝里,显得妖异十分。 十九走近,一抬手堪堪就要碰到唐缈,蓦地想起刚刚读过的那个话本——里头的人明明同为男子,却颠鸾倒凤,做那种事情,唐缈藏着这种书,莫非他也…… 一想到唐缈此刻正存心勾引,十九一时方寸大乱,想要夺路而逃,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犹豫间唐缈又催促起来,十九狠了狠心,一咬牙,将手轻轻探入唐缈的后颈,谁料才刚碰到一点儿肌肤,唐缈忽然脖子一缩,哈哈大笑起来,十九骇了一跳,退离半步。 只见唐缈紧紧护着领口,神色古怪道:“你帮我挠痒,何必将手伸进来?隔着衣裳就行啦。”原来唐缈最是怕痒,而后颈更是他的要害所在,任谁都碰不得半分。 十九闻言一怔,明白适才原来是自己想入非非,误会了唐缈,脸上顿时一热。 唐缈不明就里,奇道:“你脸红作什么?” 十九低头不语,乖乖替唐缈挠了起来。 唐缈受用十分,不一会竟趴在窗边,沉沉睡去了。 第13章 风波 天一门与玄霄阁联合抗妖的事无疾而终,演武堂前的妙翅鸟便悄悄降了下来,又过了二十余日,客座的旌旗又换了个火纹样式,在风中招展,示意天一门又将迎来新的盟友。 此时恰逢天一门一年一度的弟子大比,童子峰上人头攒动,东北角的空旷之处围了个校场,众弟子便在那儿进行比试查验。为了能获得好成绩,众人数月前便勤练不辍,此刻每个人按照师承、资历列阵在前,被点到姓名者便可获准进入广场内围,进行比试。 唐缈乃是个看热闹的闲人,而白无忌年纪尚幼,还未够大比的资格,此刻便和唐缈搭伴,一同站在外围谈说。 “那旌旗上绣的是‘三昧真火’,乃是烈武宗的象征。他们这一派地处中原腹地,在玄门诸派之中最为尚武,宗主是个武痴,其门下弟子皆以武入道,个个武技超群……”唐缈正滔滔不绝地讲着,白无忌忽然打岔:“小师叔,你渴不渴?” 唐缈打住了话头,没好气道:“我费了那么多唇舌,敢情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若是这样,方才又何必问我?” “这些玄门典故、派别来历,就算记住了也没什么用啊,我只是随便问问,哪想到你却罗里吧嗦说了那么多。”白无忌理直气壮地说,他忽然瞅见什么,于是指着唐缈的脖子问道:“小师叔,你脖子这儿怎么红红的?” 唐缈轻轻挠了挠颈窝,也不知为何,这半月来他身上起了很多红疹,又麻又痒,抹了膏药也不顶用。有时痒地睡不着,唐缈便叫十九帮忙相挠,可是十九却似乎对此颇为抗拒,唐缈心道他不喜与人肌肤相触,于是也不再假他人之手。过了一旬,疹子渐渐自行消去,只是颈子上尚留着红痕,还未完全褪去。 “无忌。”身后传来一记悦耳的女音,唐缈同白无忌一同回过头,只见孙鹭清朝着这儿疾步走来,数步之遥,便是白无欲。 白无欲还是一派道骨仙风之资,走近后,他谦恭地朝着唐缈施了一礼,唐缈点点头,便听白无忌道:“表兄,听说你也要入场考校,你现下已是首座弟子,还有什么人能当你的对手呀?” 白无欲并不作答,只是看向孙鹭清,她脸上赧然,扭捏道:“大师兄,待会儿还请你手下留情。” 女孩儿的心事虽然从未宣之于口,可是明眼人却看得透彻,就连白无忌也瞧出孙鹭清的旖念,于是笑道:“师姐,你干脆做我表嫂吧!” 孙鹭清一听,顿时双颊染绯,嗔道:“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什么!” 白无忌道:“哪里胡说八道了?莫非……师姐不愿意?” “谁不愿意……”孙鹭清脱口而出,猛然发觉自己被套了话出来,顿时又羞又窘,也不敢看白无欲,捂着脸夺路而逃。 白无忌看着孙鹭清的窘态哈哈大笑,恰在此时,又有人不宣而至,走到诸人跟前。 “白公子,久违了。”来人一抱拳,这般唤道。他身着素袍,襟口绣着三昧真火的暗纹,此时还未束冠,一张脸生得眉清目秀,双眸又大又圆,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却装得一派老成。 “慕容公子。”白无欲回了一礼,唐缈虽不曾见过这个少年,可听他复姓慕容,又穿着烈武宗的校服,立刻便猜出他的来历——少年名唤慕容炚,乃是烈武宗主最宠爱的弟子,他年纪虽小,可是得了宗主真传,剑艺在年轻一辈中乃是翘楚。相传三年前玄门诸派也曾办过一场大比,慕容炚在舞勺之龄获得了第三名,而夺魁的,正是白无欲。 慕容炚道:“一别经年,想必白公子的剑术更加精进了,何不趁此机会与在下切磋切磋?” 白无欲似乎并不想与慕容炚比剑,推诿道:“慕容公子今非昔比,可是在下囿于门中琐务,这些年毫无寸进,恐怕已不是慕容公子的对手了。” 慕容炚眉头一挑,道:“在下千里迢迢而来,白公子却不肯赏脸赐教吗?”他毕竟年轻气盛,稍不如意便有了咄咄之势。 唐缈本不愿多管闲事,白无忌却口无遮拦道:“你凶什么凶?表兄不同你比是给你面子,不然打得你落花流水,多不好看?” 慕容炚一听,更是沉不住气,冲着白无忌愠道:“你说我不如你表兄?” 白无忌洋洋得意道:“表兄是谦谦君子,不同你计较,还是快些知难而退吧!” 慕容炚遭此一激,更不肯罢休,将佩剑一把抽了出来,道:“白公子,看来今天你我非得在此分个高下出来,让你这表弟见识见识。” 白无忌唯恐天下不乱,继续撺掇:“表兄,是他自己讨打,你又何必同他客气?” 唐缈终于看不过去,将白无忌拉了过来,低声斥了一句“不许胡言乱语”,尔后又朝着慕容炚温声道:“慕容公子,小孩子童言无忌,你就当是一句戏言,不要计较……且将剑收回去吧。” 慕容炚“哼”了一声,丝毫不把唐缈放在眼中,呛了一句:“你又是何人?” 唐缈还未作答,白无欲便道:“这位是在下的小师叔,亦是剑圣唯一的传人。” 乍听“剑圣”二字,慕容炚眼睛蓦地睁地浑圆,他立即回过神,盯着唐缈猛瞧。打量了好一阵才确认般问道:“你真的是剑圣之徒?” 唐缈道:“在下唐缈,剑圣的确是家师……”可还未等他说完,慕容炚面色一凝,将佩剑朝着唐缈一指,扬声道:“你来同我比试一番,我便不缠着白无欲了。” 唐缈一怔,白无忌忙抢道:“你这人怎么脸皮这样厚?真是无理取闹!” 慕容炚也不理会白无忌,指着唐缈:“快快拔剑,同我决一胜负!” 唐缈轻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虽然是师从剑圣,可是学艺不精,恐怕……” 慕容炚哪里听得进去?大喊一声“闲话休提!”直接提剑刺来,唐缈连忙拖着白无忌退出丈许。慕容炚又不依不饶地追来,唐缈被逼无奈,只好使力将白无忌丢出战圈,自己拔剑迎战。 原本童子峰的弟子们正专心于大比,可校场的外围忽然有人斗剑,动静不小,惹人侧目。而那些考校完毕的玄服弟子则将自动围成一个大圈,纷纷看起了热闹。 还未轮到孙鹭清进入校场,她心中惦记着白无忌刚才所说的戏言,胸如鹿撞,可等了许久都不见心上人前来,正芳心落寞,此时听见外头人声骚动,像是出了什么事,她挤到前头,却看到战圈之内乃是唐缈和慕容炚,不禁“咦”了一声,嘀咕道:“这两人怎么打起来了?” 白无忌就在一旁,听到孙鹭清所言,再看唐缈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的模样,不禁忧心道:“我还从未见过小师叔和人动过手呢,他成天不做正经事,怎么打得过人家?” 孙鹭清斥道:“你也知道他不做正经事,那又为何成天与他厮混?” 白无忌道:“现在可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师姐,你教那个姓慕容的快些住手,莫要伤了小师叔!” 孙鹭清道:“他们自己打起来,怎么要我去劝?大师兄呢?”她在人群中觅了一圈,一众玄服弟子众,一袭白衣很是惹眼,可是此时白无欲却不知所踪。 青峰凛凛,剑芒毕露,“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唐缈一味避让,慕容炚心道他乃是剑圣传人,武技绝不应逊于自己,见唐缈只守不攻便以为他藏招,心中怒火更炽,手下更不留情。 慕容炚将灵气凝于剑锋,剑势陡然一偏,唐缈堪堪避过,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并未受伤。这时不知发生何事,唐缈忽然没由来地浑身一僵,慕容炚眼明手快,岂会放过这个显而易见的大破绽?他一剑劈了过来,原以为唐缈又会躲闪,可他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胸前硬生生被斜砍了一剑,刹那间鲜血迸溅,衣衫染绯,唐缈在原地晃了一晃,应声倒在血泊之中! 谁都没有想到,好端端的一场比试竟会变成这样!四下里顿时一片哗然,白无忌第一个冲上去抱住唐缈,只见唐缈脸如金纸,汗出如浆,白无忌立刻吓得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而慕容炚见自己闯下大祸,也盯着自己的佩剑上的鲜血也怔怔出神,口中喃喃:“为何不躲?明明躲得开的……” 眼看众人乱成一锅粥,孙鹭清第一个清醒过来,她高声叫道:“快去禀告门主!唤医者过来!”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天元尊者携众匆匆而来,医者则忙着替唐缈疗伤。同行的烈武宗长老乃是慕容炚的师兄,名唤孙贤龙,见师弟惹出祸端,训斥了两句,正要向天元尊者请罪,忽听到医者惊呼了一声,众人以为唐缈发生了不测,连忙聚到他身旁,却瞧见唐缈胸前被利刃所斩的伤处足有一尺来长,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情状骇人!可是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唐缈虽然伤重,他的伤口此时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徐徐蠕动,渐渐自愈……须臾过后,竟已伤愈泰半。 目睹这一幕之人无不骇然,一片死寂中,忽然有人道:“他还是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尔后齐齐望向出声之人,原来正是慕容炚! 他脸色大变,冲着唐缈戟指道:“不药自愈……他分明就是一只妖畜啊!” 第14章 碎碑 “烈武宗的人说小师叔不是人,是妖畜……” “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 “可是方才在童子峰我亲眼所见……明明是致命的伤口却莫名其妙地自行长好了!就算是玄门高士,哪个又有这样的本事?” “可是小师叔的容貌长相同常人无异,哪里像妖畜呢?” “听说有的妖畜身怀异能,可以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 ”啊呀,果真如此的话,那咱们天一门岂不是养虺成蛇?” 唐缈转醒之际,发觉自己正置身演武堂,而身边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正窃窃私语说着闲话。 “师侄,你现下如何?”天元尊者见唐缈醒来便开口问道。 唐缈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连忙有人将他扶住,又听赵戬吩咐道:“还不赶紧为你们小师叔看座!” 椅子搬到唐缈跟前,他被人扶着坐到上面。举目望去,只见天元尊者和烈武宗的使者位于上首,除却白氏兄妹,执戒堂堂主赵戬、初心院传功长老杨玄清、冰心馆馆主宋慈心……诸位师兄、长老皆已到场。而自己则被围在中央,俨然一副受审的姿态,面对此般情形,坐如针毡。 ★ 白无忌站在外围,看到唐缈醒来,就欲走上前去,却被人一把拦下。他一抬头,看见是白无欲,便道:“表兄,你拦我作什么?” 白无欲道:“无忌,门主有令,在小师叔清白未证之前,不许你再同他接近。” 白无忌一呆,道:“表兄,连你也觉得小师叔是妖畜吗?” 白无欲脸上不露声色,道:“清者自清,此事自有公断。” 白无忌忿忿道:“怎么连你也不信小师叔?” “无忌,大师兄也是为了你好。”一旁的孙鹭清柔声道。 白无忌置若罔闻,反倒拉了拉她的衣摆,道:“师姐……你去同外公讲,教他不要为难小师叔,好不好?” 孙鹭清看了看他,似有不忍,又望了望白无欲,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白无忌惶然无措,这时赵戬走了过来,他便冲着赵戬道:“爹,他们都不理我,你去替小师叔说两句好话,行不行?” 赵戬蹙了蹙眉,道:“无忌,不要胡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聆心小筑去吧。” 白无忌这才明白,自己人小言轻,说什么都无人理睬,想护着唐缈,根本就不可能! 他双目含泪,狠狠瞪了诸人一眼,一咬牙,返身朝着山下狂奔而去! ★ 孤绝峰下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碑石,镌刻“上善若水”四个大字,笔力虬劲,乃是天元尊者的真迹。 白无忌跑得累了,就倚在碑石边喘气,忆起方才所见所闻,愈想愈是气恼,于是便操着木剑在碑石上胡乱劈砍撒气。 白无忌正砍得兴起,忽听身后有人道:“小娃娃,你在玩什么呀?” 白无忌骇了一跳,他回过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青衣人,披头散发,邋里邋遢,满脸胡渣也辨不清年岁几何。 白无忌见他面生,心道大概是烈武宗的人,他此时恨极了砍伤唐缈的慕容炚,所以连带着恨极了那一宗门的所有人,所以哼了一声,也不搭理。 那青衣人却不依不饶,蹲下来问道:“小娃娃,我在同你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什么?” 白无忌瞪了他一眼,斥道:“我才不和烈武宗的人讲话!” 青衣人微愕,道:“我什么时候成了烈武宗的人?这儿不是天一门吗?” 听他的口气,似乎和烈武宗并无瓜葛,白无忌这才缓和了口气,道:“大叔不是烈武宗的人,那又是哪门哪派?来我们天一门有何贵干呀?” 青衣人一愣,嘀咕道:“看来我太久没回来,天一门的小娃娃们都不认得我了。”他忽地哂然一笑,冲着白无忌道:“你受了什么委屈?为何要躲在这儿哭鼻子?” 白无忌此时眼圈红红的,却不甘心地嚷道:“谁哭啦?我才没哭,我只是很生气!” 青衣人问:“你生什么气?” 白无忌道:“那些大人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偏偏要冤枉好人,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青衣人挠了挠蓬乱的胡须,道:“虽然可气,但你活该被气。” “你说什么?”白无忌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青衣人却气定神闲道:“你以木剑劈砍这碑石,山石屹然不倒,可是木剑却被平白砍出了那么多豁口……敌未伤,己先损,最是不济。若是你能用木剑将碑石砍裂,那些欺负你的大人就自然会听你的话了。” 白无忌一脸不可思议道:“这如何能做到?这等修为,就连我表兄都不一定能做到。” 青衣人问:“你表兄是谁?” 白无忌道:“我表兄乃是天一门三代弟子首座,白无欲。” 青衣人一听,哈哈大笑:“白无欲?黄口小儿何足道哉!” 白无忌不服,嚷道:“大叔,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青衣人道:“你不信?把木剑给我。” 白无忌依言将木剑递给青衣人,他并不握起,而是仅用二指夹着,尔后冲着石碑轻描淡写地划了一道。 白无忌大气不敢出一下,满心期待地瞪着眼前,可是少顷过后“上善若水”还是像之前那般,纹丝未动。 白无忌正要笑话青衣人胡吹大气,可话还衔在嘴边,顷刻间那块碑石豁然中开,生生裂成了两半。 白无忌瞧地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一半碑石堕在地上,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大叔,你这是什么功夫?教我好不好?” 青衣人道:“这有何难?我现在就可以传你秘诀。” 白无忌喜出望外,忙问:“那要学多久?” 青衣人道:“不久不久,十年便足矣。” 白无忌一听,一脸失望:“那么久?那我岂不是要等十年后才能出一口恶气?” 青衣人又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白无忌嘟囔道:“你说得倒轻巧。”这般说着,他瞅了瞅地上破碎的石碑,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道:“你闯祸啦!这碑文是我外公亲手所书,你毁了石碑,会惹他生气的!” “你说天元尊者吗?” 白无忌点了点头,青衣人遂道:“你外公生气可不关我的事,不是你教我劈的吗?”明明方才还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现在说这话时却一脸狡黠,好似一名顽童。 白无忌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个表情好像在哪见过,他问:“大叔,你到底是谁呀?为何要天一门来?” 青衣人回道:“我是来寻我徒儿的。” 白无忌问:“你徒儿是谁?” 青衣人道:“我徒儿是阿缈,你认不认得?” “阿缈……阿缈?”白无忌在嘴里念道着,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莫非,你的徒儿是……唐缈?” 青衣人颔首:“正是。” 白无忌一听,嘴巴顿时张得老大,他现在终于明白眼前这位邋里邋遢的大叔究竟是何许人也。 ★ 唐缈虽然伤势痊愈,可是体力不支,脸色惨白如纸,靠在椅子上仍旧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孙贤龙率先发难,质问道:“唐缈,快说——你为何能不药自愈?” 唐缈懒洋洋地瞅了他一眼,徐徐道:“我也想知道啊,不如你来告诉我?” 赵戬道:“唐师弟,这一位是烈武宗的贵客,不可无礼。” 唐缈却不以为然:“他们烈武宗的人无缘无故寻衅于我,还害得我差点丢了性命,赵师兄,我还未曾责怪于他,凭什么反过来质问我呢?” 见唐缈倨傲,慕容炚早就沉不住气了,嚷道:“你身怀异术,非我族类!若是妖族,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念在你身份特殊,这才给你申辩的机会,你休要嚣张!” 唐缈回眸看了一眼,淡淡道:“慕容炚,伤我的人是你,怎么不是你使了什么障眼法,让我伤口自愈,然后又诬我是妖畜?” 慕容炚一愣,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又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你?” 唐缈道:“既然无冤无仇,明明不过是一场比试,为何又对我下了死手,险些害我丧命?” 唐缈伶牙俐齿,慕容炚如何辩得过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气得满脸通红,怒道:“强词夺理!”转念一想,又道:“你说是我用了障眼法,那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再让我划上一剑,若是受伤不能痊愈,那便是我冤枉了你。” 唐缈冷笑一声,道:“慕容公子说得倒是轻巧,敢情我唐缈非人,而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怎么不想,我也会疼会流血?你要割就割自己,不许再动我分毫!” 慕容炚在自己的宗门一向最得宗主喜欢,备受爱护,所以性情骄纵,几曾听过这样的重话?他怒眉一扬,把剑一抽,不管不顾地就要扑向唐缈——身旁有人作势要拦,却被慕容炚一把搡开。此时唐缈气力不支,再观天元尊者和自己的师门兄弟,并无一人主动上前搭救,门下弟子也全都按兵不动,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似乎专等好戏开场一般。 唐缈忽觉心灰意冷,两眼一闭就等着再受慕容炚一剑,忽然迎面一阵清风袭来,众人惊呼,他自觉身上并无什么痛楚,疑惑地睁开双眼,只见慕容炚跌坐于地,一身狼狈,而他掌中的剑也脱手而出,此刻正被另外一人捏在指间。 第15章 护短 来人身形魁伟,一袭石青色的鹤氅,也不束发,一头青丝散披肩头,此时他的手指轻轻一折,只听锵然一声,竟将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从中间生生折成了两截!他将断剑随手往下上一掷,“噗”地一下,入地三分。 举座皆惊,唐缈却哂然一笑,冲着那人的背影唤道: “师父。” 青衣人缓缓回过头,只见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可是双目炯炯,湛然有神—— 正是“剑圣”胡潇! ★ 原来白无忌在山下遇到的青衣大叔就是胡潇。 胡潇性子不羁,向来萍踪不定,居无定所。早年他外出云游之际,白无忌年岁尚小,并不识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师叔祖,只是久闻其名,心中早就将其描绘成一位道骨仙风,潇洒俊逸的一代名宿,没想到见了真人,却同自己的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白无忌愣了好一会儿,听说胡潇要找的人正是唐缈,他本来就替唐缈抱屈,这时候便加油添醋地将慕容炚将其砍伤一事说了一遍,又道唐缈正在演武堂受审,此刻情势危急。 胡潇一听,将白无忌一提,夹在胁下,又把佩剑朝前一扔,踏足而上,刹那间风声飒起,御剑腾空,直往演武堂疾驰飞去。 白无忌这回又被惊得目瞪口呆,他虽然早就听说剑术练到极致,剑修便能御剑而飞,当世能使这门玄功之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也难怪胡潇能睥睨玄门,尊为“剑圣”。白无忌幼时曾听说外祖父天元尊者年富力强时也能御剑飞行,可现下老迈,力有不逮,恐怕已经做不到了。 白无忌挂在胡潇身上,任由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心念着自己何时也能这般驭风飞行,纵横天下,他一时神往,良久说不出话来。 御剑呼啸而过,须臾,胡潇便和白无忌抵达演武堂前。 他刚将白无忌放下,收了剑,正巧就遥遥地瞧见堂上慕容炚对着爱徒拔剑相向,胡潇目色一凝,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儿之势将白刃夺于己手。 ★ “师叔祖,是师叔祖!” 玄服弟子中有人认出了胡潇,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慕容炚自然知道这位“师叔祖”说的是谁,他坐在地上一脸惊愕,一时忘了要作何反应。 场面正乱作一团,唐缈却一头扎进胡潇怀里,呜咽道:“师父,徒儿……徒儿险些见不到您老人家了!” 不明唐缈秉性之人,见此情形,只道是师徒重逢,孺慕情深,可孙鹭清见状,却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又装模作样了。” 胡潇扶着唐缈的肩膀,沉声道:“阿缈,你有什么委屈,尽管道来,为师替你做主!” 唐缈道:“徒儿险些被人开膛破肚,可有人还不肯作罢,疑心徒儿不药自愈,乃是妖畜,要将徒儿千刀万剐,印证这无稽之谈。” 胡潇一怔,怒喝:“荒唐!竟有这等事?” 他吼声甚剧,灵压霸道,一瞬间仿佛地动一般,屋宇震颤不休,众人不自禁骇然,而那些灵力不济之人,足下踉跄,甚至还有人惊恐地摔倒在地。 上位的天元尊者忍不住蹙了蹙眉,温声道:“师弟,事情还未弄清缘由,何必大动肝火?” 胡潇道:“师兄,阿缈自幼无父无母,孤苦无依,难道我忍心见他被旁人欺负吗?” 在天一门里,众人皆知:唐缈虽然修为不济,可他的师尊却极其护短,万万惹不得。唐缈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他自恃忽然宠爱,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哽咽道:“师父,不干师伯和咱们天一门的事,只是唐缈无用,比剑输了外人,我本来就技不如人,输了便输了,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偏偏要污我是妖畜……” 胡潇听闻怒火更炽:“是哪个胆大包天?” 适才被胡潇的气势所慑,慕容炚面色煞白还未缓过劲来,他强压着翻腾的气血,沉声道:“晚辈瞧地清清楚楚,令徒中了晚辈一剑,却自行痊愈,敢问世上谁有这本领不伤不死?他若不是妖畜,又是什么?” 胡潇避重就轻道:“原来是你伤了我徒儿?” 被他这般喝问,慕容炚的脸又白了几分,他禁不住微微颤抖,却又强作镇定道:“是又如何?” 胡潇道:“技艺切磋,刀剑无眼,你伤了阿缈那一剑就罢了。可你口出恶言,污我徒儿清名,若不把话收回,休怪我不客气!” 慑于“剑圣”威名,慕容炚心中惴惴,却偏偏不信胡潇真的会伤了自己,于是道:“晚辈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为何要收回?” 胡潇闻言大怒,戟指作剑,刹那间剑气冲霄!孙贤龙一见,脸色大变,忙道:“胡潇,我们烈武宗敬你是一派名宿,向来以礼相待,可你咄咄逼人,竟敢伤我门下弟子吗?” 胡潇道:“小辈出言不逊,休怪胡潇不仁!” 眼看他一剑就要劈来,非同小可,任何人都难撄其峰,慕容炚也绝没有不死之身,眼看即将受这雷霆一击,非死即废,孙贤龙大喝:“你敢!” “有何不敢!” 只听这一声爆喝,震得在场之人头晕目眩,修为略低的小辈甚至还有人当场呕吐起来。 慕容炚脸如死灰,知道自己接下来势必在劫难逃,强撑着一口气,扬声骂道:“徒弟如此,师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潇一愣,问:“你说什么?” 慕容炚道:“我说你也是歪门邪道!” 胡潇虽然护短,可也是性情中人,慕容炚若是出言求饶,他绝不会放过,可是对方悍不畏死,口出妄言,后辈之中有这般胆色之人寥寥耳,对其竟也生出几许欣赏来。 唐缈虽有怨气,见慕容炚如此狼狈,此时也消解了大半,他也不愿胡潇因为自己与烈武宗为敌,于是扯了扯胡潇的袖子道:“师父,徒儿无恙,您又何必同一个小辈一般见识呢?” 胡潇一听,纵声大笑起来,他收起剑指,剑气顿时消弭无形。 见胡潇总算平息了怒气,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而慕容炚受了内伤,却走不动了,同行的孙贤龙一腔怒气,却只得默默忍着,将人扶走。 白无忌见唐缈有惊无险度过了危机,十分欢喜地挤了近旁,笑道:“小师叔,若不是我,你可危险了。” 唐缈问:“怎么说?” 白无忌一脸得色,邀功道:“是我将师叔祖领道这儿救你于危难之中的,你是不是该好好谢我?” 唐缈道:“你要我如何相谢?” 白无忌正思忖着讨要哪些好处,忽听天元尊者悠悠道:“唐师侄,我还有话想问你。” 唐缈道:“门主有何见教?” 天元尊者气定神闲道:“你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缈知道若不给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哪怕有师父做靠山,自己恐怕也过不了天元尊者这一关,他旋即想出几个可供转圜的由头,正要说话,胡潇却抢在他前头道: “师兄,这事阿缈并不知情,你问我便是。” 天元尊者道:“你说罢。” 胡潇道:“早年我机缘巧合得到一味灵药,有起死回生,百病不侵之效,阿缈幼时体弱,我便喂他吃了。今日蒙此大难,多亏了这味灵药,阿缈才能逃过死劫。” 此话太过荒诞不经,就连唐缈自己也不相信,但是言出剑圣之口,无人胆敢置喙。天元尊者沉吟了一番,才问:“那是何种灵药?” 胡潇道:“七星莲。” 话音刚落,堂上惊叹再起,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白无忌不知何为“七星莲”,便问唐缈:“小师叔,那是什么东西?” 唐缈小声回道:“那是一件传说之物,相传得此物者,不但能起死回生,还能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 白无忌惊讶道:“那岂不是很厉害的灵药?小师叔,你当真吃过吗?” 七星莲这样的宝物可遇不可求,唐缈虽然听说过,却从未见过,也不知究竟那物件长得是圆是扁,何种形状?胡潇说曾喂他吃过,怎么他自己却一点儿都不记得? 唐缈沉默不语,悄悄打量胡潇,他这个师父虽然为人放浪不羁,可是却不太会撒谎,刚才这一席话若不是真话,便是早就打过腹稿的谎言。可是此时胡潇面上平静无波,压根瞧不出他说的是虚是实,是真是假? 天元尊者似是半信半疑,捋着长须并不说话,侍立身旁的赵戬却沉不住气,问道:“师叔,此话当真?” 胡潇反问:“怎么?你信不过我?” 赵戬:“不敢,只是唐师弟……” 还未等他说完,胡潇便生生打断他道:“你们要说法,我说也说了,信不信由你们!此事休要再提,若是再与阿缈为难,便是同我胡潇过不去!”他一边说着,一脚便踏在慕容炚遗留的断剑之上,听得“咔咔”数声脆响,锋芒寸断。观者无不骇然。 言毕,胡潇便旁若无人地携着唐缈,扬长而去。 第16章 谎言 二人行至孤绝峰下,唐缈乍见台阶旁的碑石裂成了两半,知是胡潇所为,忍俊不禁。 胡潇奇道,便问:“笑什么?” 唐缈道:“我还年幼时曾问师父,上面写的是什么,师父说这是‘上善若水’。” “这有何好笑?” “我又问‘上善若水’是何意,师父还记得是如何答我的吗?” 胡潇早已记不清了,摇了摇头,唐缈便道:“师父说:‘上善若水就是乖徒儿要听师父的话’……我还信以为真了。” 胡潇一脸恍然,口中却讷讷道:“有这等事?为师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唐缈笑了笑,并不拆穿。 ★ 胡潇还未云游之时,曾结庐于介士峰上,名曰“三尺庐”。 时过境迁,三尺庐久未人居,本以为早就荒弃,可是故地重游,胡潇却发现自己的旧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有人来此光顾清扫。 胡潇见状满意地颔首,忽听唐缈道:“我盼着师父早日归来,却不知一等竟是三年。” 说到这里,胡潇脸上不禁有些尴尬。三年前,他曾对唐缈说,自己要下山买酒,盘桓数日就回来,可是出了山门就将这句承诺忘得一干二净。如今重新打量许久未见的徒儿,他才惊觉当初那荏弱少年,早已褪去青涩,如今长得相貌堂堂,玉树临风。 “阿缈长大了。”胡潇怅然喟叹。 唐缈道:“阿缈早就长大了,只是师父后知后觉罢了。” 唐缈说着,胡潇大手伸来,重重地揉了揉他的头顶,将他的一头乌发揉乱。 唐缈蓦地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胡潇常常这样待他,忆起前尘种种,心头温热。 少顷他才回过神,问道:“师父,适才在演武堂上,您说的话句句属实?” 胡潇一愣,这才明白唐缈所指为何,便道:“那是自然。” 唐缈道:“可为何我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曾吃过什么七星莲?” 胡潇道:“那时你还小,我兑着牛乳喂你喝的,那明明是件好东西,你却嫌苦,哄了好久才吃掉……”他说的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可唐缈一听心中却清明无比: 师父,果然在撒谎。 ★ 师徒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至暮鼓响起,胡潇催促着唐缈回去好好回去修养,二人这才作别。唐缈满怀心事,回了陶陶斋,他却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又有一人偷偷溜进了三尺庐。 白无忌敲了敲门,无人答应,他便在窗前探头探脑,看到屋内有人影晃动,便嚷道:“师叔祖,是我!” 里头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咳嗽了两声,白无忌听出是胡潇的声音,心中雀跃。他和唐缈厮混惯了,一向没大没小,所以也不等胡潇答应就直接把门一推,登堂入室,可一进门,却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只见胡潇靠在胡床上,胸前一滩血迹,脸如黄纸,嘴角还挂着血丝,全无之前豪气干云,英雄盖世的气派。 “师叔祖……你,你怎么了?”白无忌吓坏了,语无伦次地问道。 胡潇比了比前方,示意白无忌将房门关上,白无忌连忙回头去阖门,这档口又听胡潇咳了两记,呕出更多鲜血来。 白无忌这才明白他应是受了内伤,忙道:“师叔祖,是什么人那么厉害,竟然还能害你受伤?” 胡潇将嘴边的血渍拭去,苦笑了一下,道:“你以为剑圣就天下无敌了吗?这世上有多少人觊觎这名号,恨不得我早点死了,好将这虚名夺去。” 白无忌似懂非懂,但也听出胡潇这伤应是在回天一门之前所受,只是不知对方施了什么阴毒的手段,害得堂堂剑圣也如此狼狈。 “我去唤医者来!” 白无忌叫道,他才刚跳起来,胡潇就一把将他的手牢牢攥住,低声道:“不准去!” 白无忌一愣,反问:“为什么?” 胡潇似是踌躇了一下,回道:“这伤不重,调养数日就能痊愈。” 白无忌虽然年幼,却也不傻:“胡说!若你真的伤得不重,何必怕人知道?” 胡潇一愣,哈哈笑了起来,可笑得太厉害反而牵动了伤处,又疼地龇牙咧嘴起来:“要是被人知道,我的面子可丢大了,你可谁都不许告诉!” 白无忌没想到自己先前所见的剑圣威风,有一半竟是在装腔作势,他略略有些失望,但又觉得这样的胡潇和唐缈不愧是师徒,这般比想象中可亲了几分。 白无忌问:“谁都不许说?那小师叔呢?” 胡潇道:“别告诉他。” “为什么?”白无忌不解。 胡潇道:“阿缈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要他再替我担心。” 说到此处,胡潇忽地哂然一笑,道:“我这次回天一门,是专程为阿缈送礼物来的。” 白无忌好奇道:“什么礼物?” 胡潇道:“再过几天,你自然就知道。” ★ 夜半清辉,更深露重。 陶陶斋里,唐缈正倚在窗边,自斟自饮。 杯中的酒水是上好的三勒浆,乃是专程为师父胡潇准备的佳酿,可不知为何,过去曾嗜酒如命的师父竟然说自己早已把酒戒了,真是奇哉怪哉。 唐缈向来很少饮酒,此时喝了半盅便已微醺,忆起先前发生的种种,不禁狐疑: 自己并未服食过七星莲之类的灵药,可为何受了慕容炚那一剑却能安然无恙,连个伤疤都不曾留下?莫非,自己真的有什么特异之处? 而且更教唐缈困惑不已的是:同慕容炚对峙之时,自己明明能够躲过那一剑的,为何偏偏那时忽然身体僵硬,动弹不得?难道是什么人故意想借慕容炚之手暗害自己? 唐缈自忖从未与人结怨,但转念一想,眼前忽然闪过白无欲的身影来。 那日自己在舍身崖亲眼窥见白无欲与妖私通……唐缈并不想与其为敌,所以佯装糊涂,可白无欲如此聪明,那日便在话语中多有试探,恐怕也瞒不了多久。只是他会为了这种事将自己灭口吗? 唐缈又忆起日间的光景,慕容炚明明找白无欲挑战,白无欲却称自己为“剑圣之徒”,立刻惹得争强好胜的慕容炚同自己比剑——这祸水东引之举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无欲刻意为之? 唐缈疑心归疑心,但无凭无据,他也不愿相信白无欲竟会有心置自己于死地,毕竟他们二人年岁相若,虽然辈分不同,也曾一同长大……但愿真是自己多虑了。 唐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心念一动,他取来一柄匕首,伸出食指在上面狠狠一抹——指尖蓦地一痛,他还未来得及查看,恰在此时,就听身后有人凉凉道: “你在干什么?” 唐缈心头一突,侧过脸,看到十九正立在那儿。 唐缈连忙藏起手指,微微一笑道:“闲来无事,正在小酌。” 十九道:“好雅兴。可为何你又要将自己的手指割伤?” 唐缈道:“你心疼了?” 十九“哼”了一声:“无聊。” 唐缈干笑了一声,偷偷翻开手一瞧,只见指尖上的伤口已然自行痊愈,他一时心头大乱,忽又听十九道:“放心,你不是妖畜。” 被他一语道破心事,唐缈愕然,只听十九又道:“整个天一门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所以他想不知道都难。 唐缈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妖畜可不像你这样。”十九说得理所当然,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唐缈纷乱的心绪渐渐宁息,他冲着十九邀道: “你陪我小酌几杯吧。” “唐公子的美酒,妖畜可无福消受。”十九拒道,唐缈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无趣,只好自己又倒了一杯三勒浆,举杯一饮而尽。 ★ “饮时歌,醉时魔,眼前多少秋毫末,人世是非将就我……” 唐缈正在放声高歌,十九听得眉头紧蹙,知他醉了,便扶他到榻上休息。 谁知才刚放到床上,胳膊上忽然一紧,十九垂眸一瞧,只见唐缈正攀着那儿,醉眼朦胧: “你不陪我喝酒,那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十九想要挣开,唐缈却不依不饶,命道:“唱歌。” 十九轻叹一声,道:“我不会。” 唐缈“咯咯”笑了起来,道:“这有何难?我可以教你呀。”言毕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日照未时桥,燕子三两只。茅檐底下草青青,堂前杂英绕芳甸……池塘处处蛙啼,娘子浣纱清溪,最爱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十九缄口不唱,唐缈见他这般固执,忽然道: “我爹娘在世的时候,时常唱这首歌哄我入睡,他们仙陨之后,就无人再唱给我听了。” 十九微微一怔,遂道:“你的爹娘……不是在你半岁的时候就故去了吗?你又如何记得?”一个小小的婴孩如何记事?十九只道唐缈大概醉得狠了,又在胡言乱语。 唐缈道:“我就是记得,统统都记得!”说这话时,他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眼眶微红,目中含泪,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 这模样教十九心念一动,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唐缈。 十九道:“就当你记得好了,快放开我。” 唐缈执拗道:“你先把歌学会了,我就放了你。” 十九无奈,只得勉强答应。 唐缈粲然一笑,又唱道:“日照未时桥,燕子三两只,茅檐底下草青青,堂前杂英绕芳甸……” 这曲子平仄不对,格律不齐,也无甚华美之词,只是一首寻常小调,可唐缈唱地极其动情,好像词中所描绘的光景就是他儿时亲眼所见,十九一时受其感染,也跟着唐缈轻轻唱了起来。 这般一个唱一个学,也不知过了多久,十九忽觉臂上一松,低头一瞧,唐缈已将手松开,他终于不胜酒力,困极倦极,沉沉睡去了。 第17章 贺寿 这日晨钟响起,白无欲还如往常一样在童子峰为门下弟子点卯,就在这时,一个守山门的弟子匆匆赶来,禀告道:“大师兄,天命馆的姜五山前来拜访。” 白无欲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姜五山,但也略有耳闻,是位精通丹术的修士,虽然天一门素与天命馆无甚瓜葛,可此人年岁已逾半百,在玄门之中小有名气,自己仍要尊他为长辈。也不知这姜五山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想着最近妖祸四起,尚未平息,兴许此人还能成为天一门助力,白无欲不愿懈怠,正要亲自前去山门迎接,又有个弟子跑了过来,道: “大师兄,李砚秋李道长登门造访。” 白无欲一愣,这个李砚秋他曾听祖父提起,是一位专研奇门遁甲之术的散修,可是性情乖谲,一向独来独往,他来做什么?李砚秋与姜五山几乎同时抵达天一门,莫非这二人结伴同行? 白无欲正寻思着,第三名弟子匆匆赶来,手里还捧着拜帖一类的物件,他终于忍不住蹙眉道:“这回又是哪位仙尊驾临?” 那弟子道:“大师兄……玄虚宫的卿尘子,问心阁的乔信,还有昊元宗的段九幽……山门外的山道上全是各门各派的玄门修士!” 白无欲问:“究竟有多少人?” 弟子回道:“这……不曾点数过,应有百余人吧。” 哪有那么多不同门派的玄门修士在同一天内不约而同前来拜山的?白无欲这才觉得不对劲,一旁的孙鹭清忍不住插嘴道:“大师兄,这些人难道是咱们天一门的对头?约好了一同来攻山的?” 此话一出,众弟子一阵哗然,纷纷如临大敌,白无欲却道:“稍安勿躁,这些人大多是玄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有的与天一门并无交情,也绝不会贸然来犯。”他顿了一下,又道:“让我瞧瞧拜帖。” 玄服弟子将拜帖呈上,白无欲展开一看,眉头却皱得更深。孙鹭清见状大奇,也凑过来看,阅毕同样神情古怪,她正欲说些什么,白无欲道:“孙师妹,你先行禀告门主和赵师叔,我先去山门那儿一探究竟。” 孙鹭清点了点头,拿过拜帖便往孤绝峰奔去。 ★ 白无欲领着众弟子下了童子峰,遥遥地就看到山门已然大开,只见山道上三教九流,服色各异的玄门之士浩浩荡荡,接踵而来,白无欲面色一沉,斥道:“谁把山门开了!” 须臾,又一名守门弟子狂奔而来,见了白无欲便一脸铁青,结结巴巴道:“大……大师兄,师叔祖命我等开门……我等莫敢不从啊!” 白无欲怔忡了一下,眼看那群不速之客行将愈近,回头冲着身后的玄服弟子命道:“来者不知是敌是友,尔等听我号令,待会儿见机行事。” 众弟子纷纷点头,白无欲也提起腰间的尚元剑,快步迎了上去。 白无欲首当其冲,将众人拦停在山间一处狭口处,抱拳一揖道:“晚辈白无欲,诸位前辈,不知今日光临天一门,有何见教?” 人群中有一黄冠道人,年约四旬,一脸横肉,见白无欲将通路堵住,一脸不悦,大声嚷道:“管你白无欲还是黑无欲,给道爷快快让开!” 白无欲虽是晚辈,但天一门乃是玄门正宗,他又是首座弟子,一向地位尊崇,弟子们见来人竟如此无礼,不禁面露忿忿。 白无欲却不动声色,温言道:“晚辈奉门主之命值守山门,抵御外敌……职责所在,还望诸位前辈见谅。” 那黄冠道人见白无欲还不肯让路,不耐烦道:“咱又不是来寻仇的,咱是来找唐缈的!” 话音刚落,一旁有个绿袍剑客斥道:“邱道长,怎可直呼唐公子的名讳?你好生无礼!” 邱道人一听,立刻挤出一丝笑容:“这位道友说得没错,咱不可对唐公子无礼!“一转头却又凶相毕露,冲着白无欲喝道:”姓白的,你可知道唐公子现下在何处?快领我们过去!” 白无欲正要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扬声道:“邱道长,别来无恙。” 循声望去,一袭皂袍的赵戬携着一众执戒堂的弟子赶了过来,邱道人一见赵戬,脸色微变,退了半步,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铁面君,久违了。” 多年前赵戬在山下行走时,因耿直无私,刚正不阿,曾获“铁面君”的尊号,但退居山门之后便无人再这般称呼他了。在场之人大多认得赵戬,就算不认得,也听过“铁面君”的威名,而邱道人过去曾在赵戬手上吃过苦头,所以对他颇为忌惮。 “敢问诸位,有何贵干?”赵戬的口气不卑不亢,却较之白无欲更震慑人心。 “我等与天一门素无冤仇,来此是专程替唐公子贺寿的。”绿袍剑客回道,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闻言,天一门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起来,赵戬虽然早就看过拜帖,却对他们的来意存疑,于是道:“唐师弟向来深居简出,从未下山,与诸位应无缘相识。诸位又何故千里迢迢赶来此处为其贺寿?” 邱道人道:“过去虽然无缘,但今日若能与唐公子见上一面,便是我等荣幸。” 绿袍剑客道:“劳驾铁面君代为通传一声,问心阁的乔信携礼恭贺唐公子诞辰,望唐公子能赏脸与在下一晤。” 一听乔信说出这样的话来,其他人也沉不住气了,纷纷抢道: “剑幽谷潭鹤前来敬贺!” “灵云派穆仙客前来敬贺!” 这些人为了率先报出名号,差点儿大打出手,场面顿时乱成一团,好似一群跳梁小丑,十分滑稽。 座下有玄服弟子噗嗤一乐,轻声道:“没想到小师叔的排场这么大,办个寿筵比门主还要气派呢。” 闻言,白无欲蹙起眉头,睨了他一眼,那弟子立刻把头一缩,噤了声。 ★ 白无忌错过了早课,赶到童子峰时却发现教场上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表兄和玄服弟子们去了何处。他呆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人声嘈杂,于是四下眺望,只见童子峰下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人物,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白无忌愣了愣,忽然想起前几日胡潇所说,心道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惊喜”吧。 白无忌孩儿心性,最喜新鲜之事,于是兴高采烈地冲下山去,在石阶上就听到本门的弟子正在闲谈——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小师叔如何那么大能耐,能请来这么多能人异士为自己贺寿?” “我听说小师叔从未出过山门,他哪有这样的本事?依我看,都是瞧在师叔祖的面子上,才会搞那么大排场。” 白无忌一听,这才知道原来今日是唐缈的生辰。往年他自己过生辰时,可以收获许多礼物,而唐缈的礼物总是别出心裁,最教他中意。今日轮到唐缈诞辰,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不曾准备,似乎有些过意不去。白无忌挠了挠头,想要补救一番,却一时想不到该送什么才好。 白无忌眼珠咕噜一转,溜到贺寿的人群中去,看大多数人都提匣拖箱,有备而来,不禁好奇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见近旁有个虬髯的黑袍剑客,白无忌随口问道:“大叔,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那黑袍剑客见白无忌不过是个小孩儿,并不以为忤,欣然答道:“唐公子乃是剑圣爱徒,那一定对宝剑情有独钟,遍访名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寻一把能配得上他的名剑!此剑能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唐公子一定会中意。”一边吹嘘着,黑袍剑客摸了摸随身带着的一只簇新的剑匣,只见雕饰华丽,上面缀满了各种金玉宝石,看起来俗不可耐。白无忌皱了皱眉头,心道:小师叔不爱舞刀弄枪,你的宝剑再好,他也不一定会喜欢。 “呵呵,道友恐怕是白忙一场了,送礼当投其所好,你可知道唐公子属意何物?”黑袍剑客身旁有个白眉道人,听完他的话面露不屑,这般道,那黑袍剑客不悦道:“敢情你知道?” 白眉道人轻捻胡须,洋洋得意道:“唐公子虽是剑圣之徒,可贫道听说他不好剑道,更喜读书,所以找了一些稀世孤本,唐公子要是见了一定会爱不释手的。” 白无忌好奇道:“道长,你都找了哪些书呀?” 白眉道人无不炫耀地报出几本书名来,听得那黑袍剑客怔忡不已,白无忌却暗觉好笑,他说的这些唐缈非但已经看过,而且还能倒背如流。不过此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妙。 这一路白无忌见识了不少有趣之人,也瞧到了许多稀罕之物,愈发为难要送什么才好。忽然白无忌瞄见一个年轻修士正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走近一瞧,此人浓眉大眼,白净面皮,唇上薄须,可是衣衫破旧,身上还打着好几个补丁,模样实在寒酸。白无忌不禁好奇,这样的人也来为唐缈贺寿,他会送什么呢? “这位大哥,你待会儿打算送什么给唐公子呀?”白无忌问道。 那人被白无忌一问,脸上一红,捂着袖子支支吾吾的,少顷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本以为唐公子是……哎,都怪我糊涂,到了这里才发觉自己弄错了礼品,现在置办别的物件也来不及了,还望唐公子莫要嫌弃才好。” 第18章 庞轩 听他这么一说,白无忌被吊起了胃口,追问道:“究竟是何物?能拿出来给我瞧瞧吗?” “不行不行……现在可不行!”年轻修士连连摇头,改问白无忌:“小弟弟,你的礼物呢?” “你不给我瞧,我也不会告诉你!”白无忌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却故意卖起了关子。 话音刚落,他忽觉耳上一痛,一扭头,看到孙鹭清柳眉倒竖,气呼呼地拎着他的耳朵,嗔道:“谁教你跑到这儿来的?这般顽皮,赵师伯正到处寻你哪!” 白无忌哀哀告饶,孙鹭清这才松了手。白无忌道:“今日是小师叔生辰,我想看看大家都准备了什么……师姐,你说我送什么才好?” 孙鹭清不以为然道:“那么多人送他宝贝,他还嫌少吗?怎会稀罕你送什么?” 见小师弟一脸不服气,孙鹭清转念一想,白无忌毕竟与别人不同,他与唐缈关系亲厚,于是改口道:“按我说,送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有这个心意就好了。” 白无忌一听,嘟囔着:“这不等于白说吗?”忽又眼前一亮,叫道:“我知道该送什么给小师叔了!” ★ 白无忌说完,一溜烟跑了,孙鹭清拦也拦不住,她正欲原路折返,可是眼看周围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她鲜少有机会下山,这样的光景还从未见过,一时贪图新鲜,不舍得马上离开。 孙鹭清心想着多看一会儿热闹也无妨,于是便随波逐流,跟着人群前往唐缈的住处。 陶陶斋外流水潺潺,花木扶疏,清香袭人。 此间的主人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般清静的住处也会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恭请唐公子!”有人高声唤道,可是陶陶斋里无人回应。 又唤了三声,屋里才传出动静,有人出来开门,孙鹭清虽然隔得远了,但瞧得分明:唐缈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赤着脚便施施然走了出来,乍见外面的情形,不由地骇了一跳! “唐公子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争前恐后地涌了上去,逼得唐缈差点儿退回舍内。 接下来众人七嘴八舌地禀明来意,奉上礼物,唐缈却如梦未醒,一脸怔忡。 孙鹭清正袖手旁观,忽听有人道:“姜真人来了,尔等快快把路让开!”说罢,原来挤作一团的人群霎时分开两拨,一位身着混元衣,头顶三星观的老道越众而出,他一挥塵尾,朝着唐缈略略拱手道:“贫道姜五山,见过唐公子。” 孙鹭清听过这个名号,知道他是位有头脸的玄门前辈,却不知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屈尊前来,为唐缈这样籍籍无名之士贺寿呢? 唐缈回了一礼,又听姜五山道:“贫道二十年前曾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令尊不负‘天机妙手’盛名,为贫道特制一只偃月鼎,当年贫道未及相谢,抱恨已久……今日与唐公子相见,总算了了贫道的夙愿。” 孙鹭清虽然知道唐缈的父母与胡潇乃是挚友,却不知是何许人,如今听姜五山道出“天机妙手”,不禁好奇这四字名号的来历。 “敢问道友,‘天机妙手’是何许人?”孙鹭清正欲打听,身旁已有一人代她问出,她也乐享其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只听另一人回道:“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天机妙手’名唤唐颖,是二十年前江南赫赫有名的一位奇人,他擅闯天工机关之术,据说能凭空造出铁鸟铜兽,能飞能走,栩栩如生。唐颖和剑圣乃是莫逆,所以临终前将唐公子托孤给剑圣。” “原来如此。”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来此作甚?” 孙鹭清心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再看姜五山和唐缈,他们又絮絮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姜五山又取出一个锦盒,赠与唐缈。孙鹭清心说,姜五山乃是丹修,所赠之物无外乎丹药之流。 “姜道友好小器,唐公子二十岁寿辰才送这么丁点丹药,你那偃月鼎是漏了吗?”忽然一位老道揶揄起来,他声如洪钟,惹得众人齐齐望了过去,只见这老道身着霞衣,头戴五岳真形冠,一身富态,大腹便便。姜五山见了他,脸色不善,道:“李砚秋,你又准备了什么东西?何不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李砚秋从袖中摸出一个比姜五山更小的锦盒,如此观来,所备之礼物仅有方寸大小。姜五山见状,反唇相讥道:“李道友,好大方。” 李砚秋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生气,他好整以暇地将锦盒启开,下一刻便有人惊呼出声:“机关鸟!” 孙鹭清也想凑近瞧个仔细,无奈周围人人摩肩接踵,再难靠近,只听李砚秋洋洋得意道:“这只机关鸟乃是唐先生亲手所造,举世无双,贫道也是机缘巧合得到此物,便想转赠给唐公子。” 听说机关鸟宛如活鸟一般,能飞能唱,十分稀奇,孙鹭清还从未得见,正心痒难耐,又听姜五山道:“机关鸟的确是个妙物,可惜此时已经飞不起来了!李砚秋,我还想你什么时候如此慷慨,原来机关鸟本来就是坏的,所以送给旁人你也不心疼啊!” 被他这么一说,李砚秋不禁面红耳赤,正欲争辩,唐缈却道:“两位前辈,晚辈少失恃怙,身边正缺一二遗物作念想。机关鸟虽已飞不起来,却是先父遗作;而妙药灵丹,也是先父所造偃月鼎炼化,这两件礼物珍贵无比,晚辈领受,在此谢过。”说罢便将两个锦盒郑重收好。 这般姜、李二道虽然相轻,却也无话可说了。 ★ 姜五山和李砚秋之后的送礼人孙鹭清大多没听说过,送的东西也乏善可陈,她瞧得无聊,正有回转的念头,忽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战战兢兢道:“在下庞轩,见……见过唐公子。” 这嗓子有些耳熟,孙鹭清抬眼一瞧,看到此人身上的补丁,便记起他是先前同白无忌说话的那名年轻修士。 孙鹭清好奇,如此寒酸的庞轩,会送什么礼物给唐缈呢? 庞轩扭捏了好一阵才将礼物呈上——那是一个圆形的红色漆盒,五面雕花,小巧玲珑,一只巴掌堪堪能握住。唐缈起初不知道此物派何用场,翻看了一阵,发现底下暗藏机括,轻轻一按,漆盒倏地展开,化作一朵七瓣莲花的造型,只见梳篦面胭口脂傅粉额黄暗藏在花瓣之中,花心可以弹开,其内乃是一面小小的镜子。 原来此物是个镜奁,见它造得可爱别致,孙鹭清心中有些喜欢,旁人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宝贝?竟是妇人之物!为何要赠予唐公子?” 庞轩结结巴巴道:“这……在下初听唐公子名讳,还,还以为是一位……一位姑娘,这才做了这个镜奁,没……没想到……”原来庞轩糊里糊涂,误将“唐缈”当作了“唐妙”。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庞轩顿时羞地无地自容,满脸通红地想要夺路而逃。唐缈却不以为忤,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温声道:“庞兄,虽然唐某并非女子,可这个镜奁盒子唐某却中意得很呢。” 庞轩抬头看了一眼唐缈,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恰在此时,只听得凌空传来一通肆意大笑,众人齐齐回首,只见一名魁伟的青衣人信步朝这儿走来。 ★ 来人正是胡潇,他还像昨日那般披发于肩,但是一脸胡须却已剃净,露出一张精悍轩昂的容颜,明明年过五旬,乍一看还以为不过三十出头。 胡潇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视线在人群中略略扫了一眼,原本嘈杂纷扰的周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供他通过。 唐缈迎了上来,笑曰:“师父,您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胡潇道:“那是自然。不过今日是你的生辰,为师不便抢你的风头。”说罢,他从腰间解下一柄剑递给唐缈,道:“这柄宝剑是为师寻访名匠,为你所铸,且收下吧。” 众人皆知,胡潇虽为“剑圣”,可他本人并不用剑,而是剑气凝于指尖,名为“剑指”。听说早在二十年前,胡潇即可用摘花飞叶伤人,所以从此以后便弃剑不用。 这世上能入剑圣之眼的宝剑,想来绝非凡品,在场之人纷纷侧目,想要一睹名剑风采——只见这柄剑的剑匣乃乌木所造,剑绸雪白如练,抽出一瞧,一寸宽,三尺长,锋芒璨璨,晶光闪闪,剑脊上赫然镌着四个字—— “唐缈之剑”。 唐缈一瞧,就知道这一定是出自胡潇的手笔,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胡潇却沾沾自喜道:“这剑名为师想了很久,你意下如何?” 唐缈还未作答,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好剑,果然是好剑”,众人纷纷应和,唐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剑,跪下称谢道:“多谢师父赐剑。” 胡潇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要摸胡须却摸了个空,只得搓了搓下颏,将唐缈扶起,悄悄附在他耳畔道:“阿缈,这些替你贺寿的人里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个居心叵测,你可千万要提防他们,不可轻信。” 唐缈微愕,反问:“这些不是师父请来的客人吗?” 胡潇“哼”了一声,道:“他们算得了什么,为师怎会与其为伍?不过就算全来了也无妨,有为师在,谁敢作妖!” 剑圣狂傲一如往常,但唐缈隐隐觉得不祥。 师父,肯定有事瞒着自己。 第19章 赠别 转眼就要到晌午,陶陶斋外送礼之人仍络绎不绝,胡潇师徒正应接不暇,天元尊者也下了孤绝峰,亲自莅临此处。 孙鹭清心道:这么大的阵仗,想不惊动门主也难。 只不过教孙鹭清意外的是,天元尊者还另携了一名贵客,将其领至陶陶斋前。 此人一袭素袍,年约四旬,相貌清矍,原本也是一名俊逸人物,却好似被岁月过早摧折,两鬓染霜,头发花白,眉眼间显得十分憔悴。 孙鹭清看到白无欲正随侍在天元尊者其后,便悄悄溜到他身后,问道:“大师兄,这位前辈是何人呀?” 白无欲道:“这位是任东来,任前辈。” 孙鹭清听过这个名字。任东来乃是玄门正宗昊天门的首座弟子,二十年前玄门围剿雷泽大妖时他也是其中一员大将,后来宗门衰微,他便自立山门,名曰元炁宗,虽然只是个小宗门,可毕竟也是一派之尊。 孙鹭清正好奇他为何而来,这任东来迎上一步道:“任某是来替唐贤侄贺寿的。”说罢便命从人呈上礼物。 那是一件薄如蝉翼,好似鲛绡般的服饰,哪怕不识此物也知其十分名贵,而在场之人大多见多识广,有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惊呼出声:“是火浣龙纱”! 传说中穿上此服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乃是元炁宗的镇山之宝,如此大的手笔,任座下任何送礼之人都难以企及,就连胡潇也不禁动容,沉声问道:“任君何故要赠如此贵重的礼物?” 任东来冲着胡潇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远道而来,是有一事相求。” 胡潇道:“任君但说无妨。” 任东来道:“在下有一子,自幼身染恶疾,药石罔效,听说剑圣曾以七星莲救治唐贤侄,不知此物还有没无富余?” 二十年前任东来曾携道侣一同前往雷泽御妖,当时任娘子身怀六甲,却中了雷泽瘴毒,腹中胎儿险些不保,后来诞下一名男婴,却先天不足,重疾缠身,任娘子为此殚精竭虑,很早便仙陨了,任东来痛失爱妻,却又怜子心切,多年来一直为其奔走,寻求续命之法。七星莲之说乃是近几日的事,不知怎的就传入他的耳中,于是便慕名而来。 胡潇叹了一声,道:“若此药尚有富余,胡潇绝不吝啬。” 任东来还不死心,追问道:“敢问剑圣,是从何处觅来七星莲的?只需指点一二,任某可以自行去找。” 胡潇一愣,踌躇了片刻,才道:“此物也是机缘巧合所得,十余年前我在瀛洲邂逅一位长留客,是他慷慨所赠,仅此一枚。” 长留客即是天人,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只道他故意胡诌个由头,好让任东来知难而退。 任东来闻言,脸色一变,道:“众人皆知,天人百年间都不曾在人间行走,剑圣若不肯讲,还请直言。” 胡潇道:“任君不信,胡潇也无法。火浣龙纱太过贵重,小徒消受不起,请收回去吧。”言毕,扬手一挥,礼物径直飞了回去,轻轻落于任东来面前。 任东来一脸铁青,天元尊者温言道:“任君毋需介怀,且在天一门盘桓几日。”尔后又耳语了几句,听罢,任东来脸色稍霁,颔首答应。 天元尊者接着又命白无欲主持宴客,这才姗姗离去。 胡潇轻轻叹了一声,唐缈问:“师父,你怎么了?” 胡潇道:“护犊情深,也难为任东来了……”说道此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唐缈一眼,尔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时近傍晚,客人们各自散去,胡潇折返三尺庐,唐缈却将悄悄将庞轩留下,将他请进舍内。 乍进主人屋中,庞轩颇为拘谨,他在席子上坐定,偷偷朝四下里觑望。 “小师叔!”白无忌毫不顾忌地推门进来,看到庞轩,不禁“啊”了一声,指着他嚷道:“你怎么也在这?” “无忌!”唐缈轻斥,“这位是庞轩庞公子,快过来见礼。” 白无忌咂了咂舌,马马虎虎地朝着庞轩行了一礼,尔后献宝似地对着唐缈道:“猜猜我要送你什么?” 唐缈摇了摇头,白无忌将礼物从腰间抽了出来,在唐缈面前晃了晃——这是一根一尺来长的木条,一端雕着一只小爪,也不知派何用处。 唐缈奇道:“这是什么?” 白无忌道:“这叫‘不求人’,抓痒痒用的,你不是脖子痒吗?”说罢,倒提木条,伸进自己的后领挠了起来。 “这是我自己做的,如何?”白无忌问,唐缈笑着收了起来,道:“亏你想得出来。” 白无忌一脸得意,旋即捧着个食盒摆到案上,又道:“这是我娘特地为寿星做的。” 唐缈揭开一看,原来是寿桃,才刚出屉,热气腾腾的。 “白师姐有心了。”唐缈道,转而对着庞轩道:“庞兄请用。” 庞轩正欲客套一番,白无忌却一把抓起一个,塞进口中,顿时被烫地哇哇大叫。唐缈见状,又斥他没规没矩,这时忽然瞧见十九立在门边,便招呼他:“来吃寿桃。” 十九也不客气,走近拿起一枚轻轻咬了一口,他鲜少说话,此刻却道了一句“好吃”。 白无忌听到有人称赞母亲手艺,笑得眉眼弯弯,而庞轩看到十九身为妖畜却与唐缈、白无忌同桌而食,且无人置喙,心中以之为奇,却未宣之于口,踌躇了一番道:“敢问唐公子,今次留在下于此是为了……” 唐缈从袖中取出一物,问道:“庞兄能否修理此物?” 此物正是李砚秋所赠机关鸟,此时近处观来,纤毫毕现。白无忌乍见此鸟,满心好奇,伸手想要触碰一番,唐缈连忙打落他的手,轻斥道:“不许乱摸。” “小器!”白无忌嘟囔道,又转向庞轩,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寒酸的修士,口无遮拦道:“你能不能修好呀?” 庞轩小心翼翼的捧起机关鸟,左右翻看了一阵,道:“这机关鸟巧夺天工,在下愚鲁,只能姑且一试。” “多谢庞兄。” ★ 暮色低垂,清风徐徐。 白日里热闹非凡,转眼到了夜里,此时却一片安谧,恍若隔世。 陶陶斋里仍点着灯,窗下灯影摇曳,时不时传来喁喁私语之声。 庞轩正一边修理着机关鸟,一边同唐缈谈说,白无忌则被冷落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盘,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唐缈扯了一条薄衾正要替白无忌盖上,忽然看到他那一对小手上有几处新划的伤口,知他是为了做“不求人”留下的,心里生出几许怜惜之意。 “唐公子。”庞轩唤道。唐缈一回头,就看到一只巴掌大的小雀立在案上,摇头摆尾,振翅欲飞,唐缈手一伸,小雀似有所觉,自动飞到他的掌心里,昂起小小的头颅,一对绣眼不停眨巴着,宛若活物。 唐缈大喜,庞轩又道:“唐公子,用力握一下机关鸟。” 唐缈依言一握,待他重新展开手掌,小雀缩成一个精致的小球,里面竟是铸空的。 庞轩解释道:“这机关鸟可以供人驱策,传递消息,携带起来也十分灵巧方便,不愧是唐先生的杰作。” 唐缈微微一笑,道:“庞兄也不遑多让,竟能修好此物,唐缈佩服。” 庞轩一脸赧然:“在下本来也身无所长,只会这些奇淫技巧罢了。” 虽然胡潇说莫要轻信这些贺寿之人,可唐缈直觉庞轩其人与别个不同,便道:“庞兄,为何先前会误将我当做女子呢?” 庞轩连声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唐缈却愈发好奇,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庞轩无奈,只好道:“其实在下二十年前,曾与唐先生贤伉俪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夫人身怀六甲,她曾戏言……若腹中的是女孩儿,就……” “就把我许给你作娘子,对不对?”唐缈道,庞轩脸上一红,已不言自明了。 唐缈笑道:“可惜唐缈不是‘唐妙’,知道我竟是男儿身,庞兄很失望吧?” 庞轩连忙摇了摇头,唐缈却觉得有趣,道:“庞兄一表人才,若唐缈是女子,喜欢还来不及。” 他语出轻浮,听得庞轩大窘,兀自涨红了脸,一旁的十九早就看不下去了,假咳了两声。 唐缈这才敛容,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庞兄。” 庞轩问:“何事?” 唐缈遂道:“那时我年纪尚小,先考妣的音容早已记不起来了了,庞兄可曾记得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庞轩一愣,讷讷道:“在下也……”他不过比唐缈大了几岁,那时也是童蒙,如何记得唐氏夫妇的相貌?唐缈正想自嘲强人所难,庞轩忽道:“原本已经忘了,可今日一见,方觉唐公子容貌肖似令堂,眉宇间又有唐先生的气概……” 唐缈并不知道庞轩所言是真话,还是临时杜撰出来安慰自己的诳语,但听后还是心头一暖,脸上露出会心一笑。 ★ 庞轩与唐缈渐渐聊地投契,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东方渐白。 庞轩终是不胜倦怠,趴在案前沉沉睡去,唐缈替他披了一件寒衣,自己却还不想休息,起身准备清点日间所获的贺礼,却见十九独自守在门边,抬头望天,形单影只。 唐缈心念一动,捞过一物攥在手里,走到十九身旁,轻轻搡了他一把。 “喂。”唐缈低声唤道。 十九睨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唐缈假嗔道:“你这奴才越来越没规矩了,主人同你讲话,你竟敢不搭理。” 十九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公子又何必屈尊与一介妖畜说话?” 听他口气泛酸,唐缈只觉得好笑,道:“你不喜欢我和庞公子讲话?” 十九寒着脸,把头偏向一边,唐缈就绕到对面,继续逗他:“若不喜欢我和别人说,你同我多说几句如何?” 十九转身欲走,唐缈却一把拉住他,道:“先别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 十九微愕,只见唐缈将藏在背后的拳头拿到身前晃了晃,道:“猜猜里面是什么?猜中了就给你。” 十九以为唐缈在故意戏弄自己,道了声“无聊”,可接下来却见唐缈缓缓展开拳头,待看清了他手心里的东西,十九脸色一变,瞠目望向唐缈。 唐缈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识得此物,这下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十九难以置信道:“你真要将此物送我?” “这东西我留之无用,何不赠给有用之人?”唐缈说道,“今次贺寿之人逾百,鱼龙混杂,门中之人应接不暇,若有心逃跑,实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加上此物襄助,更是事半功倍。” 十九伸手正欲接过,唐缈却又猛地将手收回,敛容道:“不过你得先答应我……” “什么?” “逃走之时不能伤人性命,逃走之后也不能狭私报复。” 十九一听,冷笑起来:“纵使妖畜不想报复,你们这些玄门名士也不会放过妖畜。” 唐缈并不接话,只是又问了一遍:“你答不答应?” 十九垂眸,略略点了点头,唐缈这才将东西塞进他的手中。 十九凝视着掌中物,一时思绪纷纷,百转千回,忽又听到:“你要如何谢我?” 十九呆呆地望向唐缈,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唐缈欣然一笑,道:“你把眼睛闭上。” 十九依言,只觉面前有人缓缓靠近,一股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十九顿时心如擂鼓,正胡思乱想着,忽觉额上一痒,他蓦地睁眼,只见唐缈正伸手在摸他的额角。 十九浑身一僵,愣在当场。 唐缈见他并不反抗,干脆双手齐出,一边口中还揶揄道:“这回你怎么不咬我了?” 十九一时无言以对,却又如释重负,暗忖: 明日一别,也许永无再会之期,就让你摸个够吧。 第20章 山雨欲来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晚课事毕,白无欲奉天元尊者之命,前往雁息楼探视任氏父子。 任东来乃是一派之尊,怠慢不得,天元尊者为尽地主之谊,还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那东西装在一只大瓮中,由执戒堂的弟子们护持,在白无欲的目送下,抬进了任氏父子的房中。 “大师兄,这瓮里究竟放了什么?神神秘秘的,为何也不许我们验看?”孙鹭清与白无欲同行,见状好奇地问道。 白无欲道:“孙师妹,门主不说自有他的道理,你我还是不要多嘴为妙。” 听他这么说,孙鹭清也不再继续追问,二人在试剑坪分手后,白无欲却去而复返,回到了雁息楼。 任氏父子下榻的住所,此时灯光犹自亮着,邻处有一扇暗门,事先就启开一条细缝,白无欲悄无声息地靠近,屏气凝息,朝里窥伺。 内室中,只见任东来正靠坐在榻边,榻上则半躺着一个细幼的身躯,这个角度虽瞧不见面目,想来应该就是其子任元熙。白无欲暗想,这个任元熙算起来与自己年纪相若,可是身形却这样枯瘦矮小,想必应是病入膏肓,许多年都不曾长大了。 “熙儿,这回虽然没有换得七星莲,但爹会另想办法,你只需安心养病……” “这病已无药可治,爹爹何苦再为熙儿奔波?爹爹还年轻,只要另觅道侣,就能再获麟儿……熙儿不孝,有生之年不能服侍爹爹……”任元熙有气无力道,他的声音稚气未脱,乍听之下雌雄莫辩,惹人生怜。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任东来斥道,却满是宠爱怜惜。他看了一眼更漏,忽道:“该吃药了。” 任元熙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尖声叫道:“爹爹,我不吃!我不要吃!” 任东来如若未闻,他走到那只大瓮前,破开封口,一股奇异的味道顿时弥散开来。只见任东来探手进去,少顷便从里面拽其一条黑绳,一使劲便将瓮中之物提了出来。 饶是白无欲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只见一头额上长角的妖畜被拖出大瓮,他双目紧闭,□□,身上也不知涂抹浸润了何物,通体变成了乳白色,油锃发亮。那黑绳其实就是妖畜的发辫,此时任由任东来在地上拖曳,也毫无反抗,若非他胸前还有起伏,简直与死尸无异。 一瞬间白无欲还以为那是十九,不由地喉头一紧,可仔细一瞧,这妖畜的容貌和十九截然不同,这才松了一口气。 任东来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驾轻就熟地在妖畜的肋下一划,顿时裂开一道狰狞的血口,但奇怪的是,妖畜似是一无所觉,依旧昏睡着,血液也并未迸溅而出,只是流出少许。任东来弃了匕首,将手探入妖畜肚腹中,摸索了一阵,掏出血淋淋的一物,拳头大小,在他掌中兀自蹦跳不休。 白无欲不忍再看,他难以想象,前一刻任东来还是慈父模样,怎么一转眼却化作掏心挖肝的夺命夜叉? “熙儿,只要能替你续命,爹什么都愿意做,”任东来柔声道,“来,赶紧把药吃了。” 任元熙却带着哭腔,嚷道:“成天吃这东西,还不如死了痛快!”话音刚落,他嘴里就像被强塞了什么,叽叽咕咕地吞咽起来,不用瞧也知他在吃什么。 一时间白无欲恶心欲吐,忽又听任东来道:“这是天元尊者所赐,熙儿莫要浪费了,你嫌它恶心,就当这是猪心牛心……” 一听此话,白无欲惊疑不定,可转念一想,大瓮本来就是天元尊者命人送给任东来的,他原本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又岂会不知任东来会拿它来做什么? 正这般想着,忽然肩头被人轻轻一拍,白无欲猛地回过头,正欲拔剑相向,却见一名意想不到之人站在身后。 竟是天元尊者! 白无欲一怔,天元尊者旋即低声道:“随我来。” 白无欲依言跟在其后,二人离开雁息楼,一路朝着后山禁地而去。白无欲心中诧异,却沉住气,没有发问,直到抵达舍身崖,天元尊者这才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道: “既然你已看见,祖父也不瞒你……你可知玄门为何要豢养妖畜?” 白无欲想起窠棚里的妖畜年满二十就要被送走,却无人知其下落,今日又见任东来杀妖取心,隐隐有些猜到了,却又不敢肯定,于是道:“孙儿不知。” 天元尊者道:“自古以来,人与妖势不两立,可妖有异能,人所不及,玄门之所以豢养妖畜,也是为了物尽其用。” 言下之意,非但要使其为奴为畜,还要食其肉饮其髓,以此增补玄门之士的修为。 听到此处,白无欲虽口中不说,但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天元尊者怎会不知他心思,遂道:“你以为你父亲如何能活到现在?”当年雷泽一战,白如岫被斩断脊梁,命在旦夕,可是却奇迹般生还,白无欲一直以为父亲当初并未被伤及要害,才能苟延残喘,如今听天元尊者道出真相,不由地心头大憾。 “无欲,平素里你做的那些事,只要无伤大雅,祖父也不想过问……只是日后若要继承门主衣钵,再不可肆无忌惮,任性妄为。”天元尊者轻描淡写道,白无欲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连忙跪下道:“孙儿谨遵教诲。” “罢了。”天元尊者摇了摇手,似乎并不以为意,话锋一转道:“这些妖畜表面上温驯可欺,但是一旦成年之后力量蓬发,寻常法子再难抑制住它们的妖性,所以要及早处置……”说着,他的视线堪堪扫过崖底平静无波的黑水潭,白无欲原本还不解其意,可是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潭底涵洞中的那些尸骨,原来…… 念及此,白无欲顿觉背后一阵凉意袭来。 “再过半月就是中元节了,往年都是你赵师叔准备傩神大典,今年这桩事就派给你来做。”天元尊者命道,白无欲口中称喏。 ★ 这般二人一齐回了孤绝峰。白无欲却在漱玉阁中辗转难眠。 时近三更,踌躇良久,这一夜他第三次来到了雁息楼。 “夤夜至此,白贤侄所为何事?” 任东来神色如常,沾染血腥的手早已洗净,可屋中弥漫着的异味却经久不散。隔着屏风,能听到时断时续的急促呼吸声,想来任元熙此时已睡着了。 四下再无旁人,白无欲便开门见山道:“任前辈,令公子吃再多的妖畜心肝,这宿疾都无法根治。” 任东来面色一沉,道:“你想说什么?” 白无欲道:“晚辈只想说……妖畜心肝若是无用,那不死之人的血肉,食之又会如何呢?” 第21章 指教 慕容炚受了内伤,在客舍之内将养了几日便无甚大碍。可是他心气很高,一想起当日在演武堂种种,又羞又气,师兄孙贤龙要携他一同下山,他却道:“我不回去。” 孙贤龙问:“为何?” 慕容炚道:“受了这般奇耻大辱,我有何面目去见师父!” 孙贤龙又好气又好笑,道:“剑圣其人脾气乖戾,况且以他的修为都能与师父分庭抗礼,你一个区区小辈同他置什么气?” 好一顿劝说,慕容炚却听不进去,孙贤龙叹道:“你留在此地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我先下山去了,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又过了一日,天一门之中忽然热闹起来,百余名玄门之士带着礼物前来贺寿,阵仗很大,盛况空前。慕容炚以为是天元尊者或是剑圣寿辰,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如此,烈武宗为何不派人相贺?打听之下才知原来是唐缈过寿。 慕容炚在宗派内乃是亲传弟子,又颇得宗主喜爱,可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如此相较,心里颇不是滋味。 一个人留在客舍中百无聊赖,慕容炚便跑到空旷的无人之境练起剑来。只是他心有旁骛,招式凝滞,不一会儿就舞地心烦意乱起来。 “你再这样练下去,非得走火入魔不可。”忽然一个声音从旁道,慕容炚一听,骇了一跳,急忙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魁伟的青衣男子立在丈许开外。他相貌堂堂,英姿勃勃,看着十分眼熟,慕容炚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记起原来眼前之人乃是胡潇,只是今次他将胡须剃去,这才显得年轻了许多。 一看到胡潇,慕容炚又忆起先前之事,心中老大不快,此时也不顾尊卑,把剑一收,掉头欲走,胡潇却唤道:“站住。” 慕容炚心头一紧,只得停下脚步,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胡潇道:“是谁教你这样练剑的?乱七八糟。” 慕容炚眉头一皱,正要辩解,胡潇却不由分说,持剑攻了上来,慕容炚始料未及,仓皇迎战。 慕容炚以为胡潇是想借故发难,可几式下来他却发觉胡潇并无杀意,循循善诱,式式教引……似乎是在指点自己如何练剑。 一招式毕,胡潇抽身而出,忽道:“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慕容炚听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欲暗暗记下,忽听胡潇道:“刚才那是一句屁话。” 慕容炚呆了呆,又听胡潇道:“玄门心法讲究清静无争,可是以武入道者岂能无争?既是无争,何必习武?” “前辈之意?” “用剑之时,只须想着一个字就行了。”胡潇道。 “什么字?” 胡潇道:“当然是‘赢’啊。” 听罢,慕容炚忽而有种清明透彻之感,他在原地怔立良久,神思空明,好像魂魄一下子脱壳而出,待他魂灵附体,回过神来,日头已经西斜。 不知不觉时辰过去良久,自己方才竟入定了!慕容炚大吃一惊,正以为胡潇早已离去,可回头一看,那青衣人仍在原地。 入定之人最惧外力惊扰,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性命不保,这个道理慕容炚自然知晓。而剑圣竟屈尊替自己护持了那么久,慕容炚忆起自己先前出言不逊,还骂他是什么“邪门歪道”……一想到这儿,慕容炚心中疑惑,便问:“前辈,你不恼我吗?” 胡潇将脚旁的瓜子壳踢到一旁,咂了咂嘴,道:“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你还放在心上吗?” 此话一出,慕容炚羞地面红过耳,恨不得一头钻到地下去。胡潇见状,调侃道:“后生小子,脾气不小,脸皮倒挺薄呀。”说着,他又朝慕容炚招了招手:“过来。” 慕容炚依言上前,胡潇命他将手掬起,尔后便抓了一把瓜子放在那儿,道:“这是阿缈喜欢的味道,你也尝尝。” 慕容炚愣愣地不知该作何反应,胡潇哂然一笑,就这样丢下他扬长而去。 看着胡潇的背影,慕容炚在原处凝立许久,回过神时他也叼了一颗瓜子衔在嘴里,却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 ★ 日上三竿,白无忌悠悠醒来。他揉了揉惺忪睡眸,左看右看,唐缈不在。 一扭头,尚有一人伏于案上,犹自酣睡着。他身上的补丁十分惹眼,白无忌走过去推了他一把,那人立刻醒了。 白无忌问道:“喂,小师叔呢?” 庞轩摇了摇头,道:“唐公子适才还在的,现下不知去了哪儿。” 白无忌正要出门去寻,不经意踩到一物,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庞轩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声惊呼:“糟了糟了!” 白无忌垂眸一瞧,只见庞轩匍匐于地,慌慌张张地将一只巴掌大小镂空的小球拾起来,可是小球此时已经被踩坏了,塌陷了一块,庞轩捧着它长吁短叹起来,白无忌虽见不得他这股寒酸,却也禁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庞轩道:“这是我做的璇玑仪,还未完成。” 白无忌从未听说过,又问:“璇玑仪又是什么?” 庞轩道:“这是观天之物,你还小,说了也不懂的。” 白无忌最恨被人视作小孩,不甘道:“我怎会不懂?你快讲给我听!” 庞轩无奈,挠了挠头,问道:“你知道‘天象盖笠,地法覆盘’是什么意思吗?” 白无忌道:“盖天之说,天圆地方,这个我当然知道。” 庞轩点了点头,道:“古人以为天在上,地在下,天地相盖,二者都是圆拱形,中间相距八万里,星辰日月随天盖旋转,近见远不见……” “你说的我都懂,可这些和璇玑仪又有什么干系?” “古人说的不对,我觉得天地并非那样。” 闻言,白无忌不由地一怔,遂道:“那你以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天如蛋壳,地如蛋黄,天地乘气而立,日月星辰也并非附着于天盖之上,而是浮于虚空,绕地而行。”说着,庞轩将璇玑仪呈于白无忌面前,指着它道:“你瞧,最里面的那个小球叫作‘地球’,它是静止不动的,而日月群星围着地球转动,所以才有昼夜更迭,四季变换……” “等一下,”白无忌忍不住打断庞轩道,“照你说来,我们是住在一颗大球上面咯?” “然也。” “无稽之谈!若真是这样,另一边的人呀树呀岂不是全都倒立着?他们难道不会掉下来吗!”白无忌反驳道。 庞轩道:“依我所见,宇宙虚空并无上下之分,而地上之物,皆受‘原力’之控,绝不会堕入虚空。” 白无忌听他这么说,愈想愈觉得不可思议,他眼珠咕噜一转,忽然道:“那天上的日月星辰呢?若有原力,为何它们要绕地旋转,却不会堕到地上来呢?” 庞轩一时无言以对,不禁长叹一口气道:“这个,我也想不出是何缘故……” 白无忌自以为辩倒了庞轩,心里十分得意。可等了这么久都不见唐缈回来,而十九也不知所踪,不禁喃喃道:“这两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第22章 药饵 白无忌心道唐缈或许去了胡潇那儿,于是出了陶陶斋,前往介士峰。 来到三尺庐前,白无忌喊了几声“师叔祖”,并无回应,于是便大喇喇地闯了进去。 室内空无一人,胡潇和唐缈并不在。白无忌等了一会儿,东看看西瞧瞧,竟翻找出一些木俑空竹之类的玩意儿,想来应是唐缈幼年把玩之物。 白无忌正百无聊赖,听到外间传来的风吹草动,忽然心念一动。 他猫进橱柜内,躲了起来,满心期待过一会儿能吓人一跳,于是屏气凝息静静候着,可是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来。白无忌有些乏了,阖上眼睛小憩,没成想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乍闻外面传来进门的动静,白无忌蓦地惊醒,他正想探头觑望,却忽然听到:“出来吧。”正是胡潇的声音。 白无忌吐了吐舌头,心道师叔祖果然厉害,自己已经这般小心了,终究还是瞒不过他的耳目,正要爬出柜子,可是腿一软,竟一时动弹不得,原来他在这里窝了太久,连腿都麻了。 就在这时,房梁之上忽然有一人翩然落下,恰好挡在白无忌藏身的柜子前。 白无忌不由地一怔:他不知道这屋里还藏着另外一人呢。难道师叔祖方才所指的不是自己,而是此人? “是你?”胡潇的声音十分诧异,白无忌亦十分好奇,无奈柜门掩着,什么都看不清。 可接下来那人开口说话,声音无比熟悉,白无忌顿时认出了来人是谁! ★ 唐缈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人如此对待。 他头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被塞进一个黑漆漆、逼仄狭小的容器之内,无奈手脚被缚,动弹不得,想要呼救,却有口难言。 怎么回事? 唐缈依稀记得,天蒙蒙亮,自己在陶陶斋前遇到孙鹭清,她前来禀报,口称师叔祖遇刺,身中奇毒,此时正由医者疗毒,唐缈一时信以为真,顾不上和白无忌、庞轩招呼,便随着孙鹭清赶往冰心馆。 半路上,孙鹭清还奉上一枚丹药,说是师叔祖中的乃是瘴毒,冰心馆馆主给每个近身之人都派了一枚避毒珠,唐缈不疑有他,将其含入口中。 可是行至试剑坪,唐缈顿觉古怪:为何师父遇险,不在三尺庐,而是在别处?为何门派里看起来风平浪静,没有执戒堂的弟子走动?他正欲询问孙鹭清,却忽然发觉自己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唐缈大骇,再观孙鹭清,她的容貌和平时并无二致,但身上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此时唐缈才惊觉上当,却为时已晚——试剑坪上,一伙蒙面人从暗处齐齐袭来,他寡不敌众,头上遭重击,尔后一块黑布便兜头蒙下…… “唐公子,得罪了。”昏迷之前,有人这般道,教唐缈第一次恼恨自己身手不济。 ★ 此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响动,唐缈凝神细听,好似有两人推门进来,正小声交谈着: “小公子的病情再也延误不得,时间紧迫,等会儿就将药饵的心肝剖出,就地吃了,省得夜长梦多。” “可是今次咱们铤而走险,若是被人察觉,非但要获罪剑圣,就连天一门都要与咱们宗门为敌……” “这有何惧?到时候将尸身毁去,同昨晚那只一起装回瓮里,神不知鬼不觉……” 唐缈只觉得匪夷所思,他原本以为将自己掳来的乃是师父的仇家,自己只不过一名人质,可这二人俨然是将自己当作了什么“药饵”,要剖心取肝,喂与人食,而且此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听二人口气,他们尚未离开天一门,若是有人察觉自己失踪,一定会禀告师父和门主,可是眼下这些歪门邪道就要杀人取命,迫在眉睫,唐缈明白若无法自救,接下来恐怕就要糊里糊涂地死在这些人手中。 说话的二人渐渐走远,唐缈使劲挣扎,可是绳索纹丝未动,他正急得满头大汗,忽又听得窸窸窣窣的响动,少顷,头顶上豁然亮起,有人探头查看。 唐缈一惊,以为来人预备行凶,心里正想着吾命休矣,却听那人道:“嘘,我现在就放你出来。” 这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是个孩子,唐缈不禁怔忡,少顷,一双手伸了进来,又拉又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唐缈手上的桎梏解开。唐缈自行挣开了脚上的绳子,爬将出来,发现救自己的果然是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虽然衣饰华丽,可是面黄肌瘦,似是有病魔缠身。 “你就是唐公子吧?我听说过你……”少年说着,忽然捂着嘴咳嗽起来,他身体摇晃,几欲摔倒,唐缈连忙将他扶住,想要称谢,怎奈还是发不出声音。少年惨然一笑,道:“唐公子,你被他们喂了哑药,暂时是说不了话的。” 唐缈点了点头,忆起方才那两人所说,想来这少年便是他们口中的“小公子”,再看衣服上的纹饰,此时大抵已猜出他的身份来历。 唐缈比了比口型,少年点了点头,道:“猜的不错,我便是任元熙。” 唐缈当然知道任元熙乃是任东来之子,也知道他身染重疾,无药可医,只是没想到任东来如此荒唐,为了救子,竟打起了剖人心肝的主意。 “父亲就要回来了,你快走!”少年催促道,他忽然想起什么,蹒跚着从内室取出一柄剑来。 黑鞘白稠,正是“唐缈之剑”。唐缈先前御敌之时,曾将其遗落在试剑坪,想来是被任东来收了起来。 唐缈接过此剑,还未致谢,门倏地一下大敞,任东来竟挡在门前,一手持剑,满脸怒容,沉声道:“你怎能把人放了!” 屋中二人俱是一惊。任元熙口称“爹爹”,踉跄着朝后退去,直到栽进唐缈怀里!他将心一横,带着唐缈的手将剑猛地抽了出来,抵在自己喉间,嚷道:“爹爹,快放了唐公子,不然熙儿也不要活了!” 任东来不禁脸色大变,而唐缈知道任元熙有心襄助,十分感激,心说自己若能逃出生天,绝不会伤他分毫。他暗暗在任元熙身后划了几个字,任元熙会意,轻声道:“我明白。” 虽想擒住唐缈,怎奈爱子被挟,投鼠忌器。任东来只得眼睁睁看着唐缈将任元熙带出了雁息楼。 此时天色昏黑,雁息楼里除了元炁宗门众,四遭并无人迹。走了百余步,行至试剑坪,任元熙忽然身子变沉,不住喘息。唐缈知他身有宿疾,不堪劳累,而任东来就在近旁持剑虎视眈眈,正进退维谷间,忽见一个面熟的玄服弟子正提着灯笼迎面走来,唐缈与他四目对上,唐缈张口欲喊,却忘了自己此时发不出声来。那弟子一瞧,脸色大变,掉头就跑,而唐缈这一走神,情势急转直下——任东来一剑斩来,正好劈在他的肩头! 唐缈闷哼一声,手臂松脱,任元熙滑倒在地,任东来立刻抢上,将其子揽在怀里,抬头一看,前一秒唐缈还血流如注,此时他的伤处蠕蠕,自行封住长好,转眼就恢复如初! 见此异象,众人大骇,任东来却两眼放光,如获至宝,喃喃道:“熙儿有救了……”他正欲扑向唐缈,腰间一紧,低头一瞧,只见任元熙紧紧攥着那儿,唤道:“爹爹,莫要追了……放了唐公子吧!” 被这一牵制,任东来足下停滞,眼看着唐缈趁机脱逃,朝着介士峰狂奔而去——那是剑圣胡潇的住处,任东来心头一凉,一把将任元熙推开,怒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不知好歹!” 任元熙跌坐于地,眼看父亲又要去追唐缈,他心下一横,一把抽出随行弟子的佩剑,横在颈间,呼道:“爹爹,孩儿不孝——” 话音刚落,寒芒一闪,任元熙苍白的颈间飞出一道血线,他在原地踉跄了两步,仰面摔落。 “小公子!”四下里惊呼乍起,任东来此时还未走远,惊觉不对,一回首就看到爱子自刎,倒于血泊之中,他大惊失色,急忙返身去救,可是走到跟前,任元熙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已然气绝。 一转眼阴阳相隔,任东来心如刀割,他跪坐于地,紧紧抱着爱子的尸身,老泪纵横。 眼看宗主丧子,元炁宗众人正唏嘘间,一名白衣人翩然而至,悄无声息落步在任东来身前。 “任前辈,请节哀。”白无欲幽幽道。 任东来抚尸痛哭,浑然不理。 白无欲又道:“任前辈可否听晚辈一言?令公子今虽不幸命陨,可这世上仍有起死回生之法……” 任东来浑身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白无欲,踌躇了一会儿才问:“此话当真?” 白无欲点了点头,面色笃定,遥指介士峰。 顺着他所指,只见月色映照下,介士峰怪石嵯峨,一片荒芜,有一人正在山道上跌跌撞撞,蹒跚向前—— 任东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唐缈,瞳仁一阵猛缩,原本已消弭的希望,此时重新被点燃。 “白贤侄,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23章 冤罪 师父,救命……师父,救命啊! 唐缈无声地大喊,一路奔逃,一面以剑猛击岩壁。 也许是顾及剑圣威仪,任东来并未立即追来,而唐缈一口气奔至峰顶,累得满头大汗,他丝毫不敢放慢脚步,直直朝着三尺庐冲去。 奇怪的是,以剑圣的修为,哪怕唐缈说不出话,可发出这样大的动静,相隔数里也应感知地到,可今朝剑圣并未出来相迎,三尺庐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有声息。 若是以往,唐缈定会心中起疑,可是此时他也顾不上其他,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甫进门,屋内黑漆漆的,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唐缈还来不及看个究竟,头上一记钝痛猛地袭来,他顿时昏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唐缈蓦地惊醒,只觉得头疼欲裂,眼冒金星。四遭灯火通明,刺得他险些睁不开双眼。 唐缈举目望去,周遭围满了人,大多是玄服的天一门子弟,而任东来和其门众也在其列,一个个脸色不善瞪视这边,想来是有所顾忌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而以白无欲为首的三代弟子,师兄赵戬,甚至连天元尊者都到场了。 “唐缈,你知罪吗?” 四遭一片静谧,一个威严的声音凌空乍响,唐缈一愣,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望向发话的天元尊者,只见他一改往日亲厚慈祥的模样,面沉似水,一脸森然,双目灼灼地凝视自己,就像在看着一名异端。 唐缈心下一沉,暗忖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怎奈被毒哑了喉咙,一时无法辩驳。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不住逡巡,希望能找到胡潇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仓皇之间,视线落于不远处的床塌,只见一名青衣人正横卧其上,他脸上蒙着白纱,辨不清面目,可那魁伟的身形一瞧便知是剑圣其人! 师父怎么了? 唐缈心中狐疑,隐隐觉得不祥,一低头,却见身前满是血污,他难以置信地瞪视自己的双手,浑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将之染红的! “真会装模作样……”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唐缈猛地回过头,只见赵戬伸手一掷,“镪啷”一声,一柄长剑被弃于地。唐缈瞧得分明,这乃是“唐缈之剑”,剑身上血迹未干,而原本雪白的剑绸已经被染成血色,分外刺眼。 “这柄剑就是证物,你还有何话说?”天元尊者道,唐缈闻言,耳畔“嗡”得一声,隐隐之中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接着一名玄服弟子被人唤了出来,他看了看唐缈,战战兢兢道:“适才弟子在试剑坪巡夜,恰巧看见小师叔正挟持着元炁宗的贵客,弟子担心会出大事,急忙回去通禀了首座大师兄。” 唐缈认出此人正是先前与自己打过照面的那名弟子,他方言毕,任东来越众上前,戟指对着唐缈怒道:“元炁宗与天一门一向素无冤仇,唐缈却无端杀我爱儿!此仇不共戴天,任东来誓要以血还血,杀了这厮祭奠我儿亡灵!” 任元熙死了?唐缈的瞳仁倏地放大,他不明白,自己逃离之时根本没有伤及任元熙,又何来持械行凶一说?此事定有别的隐情……而任东来分明就是含血喷人,颠倒黑白!唐缈想要高声辩解,怎奈话头哽在嘴里,他捂着喉咙“啊”了两声,始终有口难言。 孙鹭清在近旁瞧出不对,悄悄拉了拉白无欲的袖子,道:“大师兄,小师叔的模样好像有些古怪……” 白无欲看也不看她一眼,漠然道:“古不古怪门主自会定夺,毋需孙师妹操心。” 孙鹭清顿时噤了声,再也不敢多言。 “任宗主节哀顺变。只是纵使唐缈行凶杀人,他毕竟是我派门众,应当由我派自行处置。稍后再给任宗主一个交代。”赵戬说地不紧不慢,可是态度强硬。任东来虽不甘心,只好暂且按下。 “唐缈,你逞凶杀人,弑师逆伦,忘恩负义,天理难容!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天元尊者话一出口,字字诛心,唐缈听得心头剧震,好似晴天霹雳!回首望向塌上横陈之人,他原以为师父只是伤重,没想到竟已身故!此时他终于明白,应是有人事先行刺了师父,又将上门求助的自己打晕,还故意引来这么多人目睹这惨祸的现场,意图颠倒是非,嫁祸罪行! 一时间唐缈悲愤填膺,脑海中忆起儿时种种,自己与胡潇朝夕相对,孺慕情深……未成想昨日一面,竟成永诀! 唐缈蓦地起身,奋力拨开挡在身前的诸人,趔趄着朝胡潇奔去。他伸出右手,还想揭开白纱再看一眼师父的遗容,可臂上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眼前一黑——低头一瞧,只见右臂此时已齐肘而断,鲜血迸溅,一截残肢堕到地上,它蹦跳了一记,接着便犹如一件死物不再动弹。 座下有胆量小的弟子见此光景忍不住惊呼出声,只听天元尊者凛然道:“罪徒唐缈,还不跪下伏诛!”他手上赫然就是出鞘的尚元宝剑,前一刻还在白无欲的腰间,此时却被拔出,狠狠削去了唐缈一条手臂。 受此重创,唐缈脸色惨白,汗出如浆,捂着断臂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又有人惊叫起来:“快……快看他的手!” 众人顺势望去,只见唐缈断臂之处已经止血,这并不稀奇,可是他的创口蠕蠕而动,顷刻就血肉翻卷,长出一截骨肉来,眼看即将断臂重生! 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震慑,众人大骇,纷纷朝后退却,此时不知又是谁喊了一声“妖畜”,四下里顿时一片哗然—— “他果然是妖畜!” “妖性未驯,难怪会逞凶害人!” “天一门养育他二十载,却是养虺成蛇,自噬其身!” 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拔剑,将唐缈围在中央,而唐缈蒙此剧变,已然神志不清,隐隐竟生出死志。 他正闭目待戮,忽听外间“砰”地一声传来巨响,下一秒地动山摇,暴土扬尘,屋中众人一时间被晃得东倒西歪,根基浅薄者,甚至还狼狈地跌作一团。 须臾,有一名玄服弟子闯了进来,他一脸惊慌失措,大喊道:“门主,是……是霹雳火!” 霹雳火乃是玄门之中一种极厉害的□□,此物举世罕有,唯有用偃月鼎的炉火才能炼化,相传能从其中锻出三昧真火,它一旦燃烧,凡水无法扑灭,唯有将一切燃尽才会熄止。 众人皆知,倘若沾上半点火星,转眼就会化作焦骨,于是纷纷乱作一团!此时巨声再响——又有一颗霹雳火炸裂,更无人顾得上围剿唐缈,争先恐后地从屋内奔逃而出。 唐缈怔在原地,浑身虚脱,此时已无人关心他的死活,他眼睁睁地看着儿时与师父一同居住的三尺庐渐渐被蓝色的火焰噬殆尽,忽然有人从旁一把扼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唐缈低头一瞧,被斩的一臂此时已重新长出,皮光肉滑,完好如初——而抓住他的,却是一名让他意想不到之人。 “快走!”十九沉声低喝,使劲拉了一把,唐缈却双膝一软,软绵绵地瘫坐于地。十九无奈,只好将他一把扶起,抗于肩头,可是才刚走到窗边,唐缈忽然拼命挣扎起来,若非十九稳住,险险摔落于地! 师父……师父还在里面! 唐缈伸长了手臂,眼看胡潇的遗体就横陈眼前,却遥遥地触之不及!下一秒一粒火星跳到胡潇的身上,瞬间化作蓝色的炎兽,张牙舞爪,气焰汹汹,一眨眼就将其吞没……眼睁睁地看着胡潇葬身火海,唐缈张大了嘴,却喊都喊不出! 现在若不逃走,就来不及了! 十九一咬牙,在唐缈颈后一劈,唐缈顿时软倒在他怀中,十九一把将他抱起,破窗而出,纵身遁入夜色之中…… 第24章 攻讦 “宗主……宗主不可啊!” 元炁宗众弟子齐齐上前劝阻,任东来却置若罔闻,搡开众人,掠入被蓝焰包围的三尺庐之中。 “唐缈……唐缈!”他大声呼喝,可是周遭断梁残垣,浓烟密布,根本辨不清所寻之人身在何处。 任东来急得满头大汗,眼看火势愈疾,心道若是唐缈真的被焚成焦炭,那任元熙再无还魂之日! 忽然间他看到窗边有人影晃动,形状酷似唐缈,怎奈有火势阻隔,此时已追捕不及。任东来暗暗恼恨,此时没有将法宝火浣龙纱带在身上。 他不甘无功而返,在屋中盘桓一周,忽然瞄到地上躺着一截断臂,想来应是唐缈的,任东来如获至宝,立即去拾,手背却不慎被火舌舔了一下。 任东来急忙去扑,却一时忘了霹雳火是扑之不灭的,这一下引火烧身,须眉头发皆被点燃,顿时狼狈不堪。 任东来抱着断臂夺路而逃,可是横梁断裂,猛地坠地,烈火熊熊阻断了通路,而自己身上蓝焰愈炽,任东来心知这回自己恐怕难逃生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径直穿过火墙,朝着门口冲去! 眼看任东来去而复返,元炁宗众人正要上前相迎,可待看清他如今的面目却惊得倒退连连——只见任东来遍体都是烧伤,黑红斑驳,甚是骇人,而蓝火犹自在他身上舞动,燃燃不熄。 那可是霹雳火,门众避之不及,无人胆敢靠近,任东来却浑然不觉火炽之痛似的,将唐缈的一截断臂自怀中取出,扔在地上,没有做声,只是比了个手势,随侍立即会意,将其拾了起来。 唐缈的断臂被保护地很好,并没有沾上火星。门众抱来任元熙的尸体,启开嘴唇,将断臂上的残血滴入他的口中,怎奈少年死去多时,身体早已僵直,根本无法吞咽,随侍又自作主张将血液涂抹在他脖颈的伤处,可过了许久,任元熙还是毫无生气,冰凉的身体并未像当初所想的那般,产生任何神奇的变化。 元炁宗门众相顾失色,正想询问任东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可是一抬头却发现任东来远远地站在数丈开外,他定定地望着这边,周身早已被蓝焰吞没,少顷,火势熄灭,只剩一具焦黑的人形孤独地立在原处。 风一吹,人形豁然散去,齑灰夹杂着未烬的火星随风而扬,飘飘而落,最后没于尘泥之中,无声无息。 ★ 夜阑更深,风声飒飒。 唐缈在一阵颠簸中醒来,身下的背脊如此温暖厚实,恍然间他还以为是师父正背负自己,可梦醒时分他却记起自己早已不是懵懂孩童,而师父……师父他已经…… 唐缈轻轻拍了拍身下人的肩头,十九便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 “能走吗?”十九问道,唐缈点了点头。 十九道:“趁着还未封山,先想办法逃出此地。”说罢将一柄宝剑递了过来,唐缈认得那是自己的剑,剑绸上的颜色已经转成暗红。 当初此剑乃胡潇所赠,可他又岂会知晓,自己的鲜血会将剑绸染红? 十九走在前面,唐缈紧随其后,望着他的背影,唐缈不禁感慨:昨日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将三枚霹雳火送给十九,未成想,今日十九反而用那物事救自己脱逃。时过境迁,还记得一个月之前十九曾挟持自己意图逃亡,今次却换作他们两人携手亡命。 唐缈正心念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一时失察,脚下蓦地踩空,一下子便从高处摔落,眼看就要堕入渊底,十九连忙飞身来救,将他一把拽住,拉了回来。 唐缈身上满是泥灰,衣裳破损,遍体鳞伤,可是月色照耀下,一转眼伤口又尽数痊愈……唐缈不禁怔在当场,就因为这特异的体质,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却又因此死里逃生好几回,也不知这是福还是祸……自己究竟是妖还是人? 一想到这里,明明还是酷暑,一颗心却如堕冰窟。 十九看了唐缈一眼,此时虽然他不能言语,十九却好像能读懂他心中所想,轻道: “依我看来,整个天一门之中,只有你最像人,那些所谓的玄门名士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妖魔罢了。” 此话从一个妖畜口中说出来,颇为讽刺,唐缈不禁苦笑起来。他正要起身,忽然遥遥地听到山林中传来犬吠之音,心说不妙,而十九也脸色一变:“他们开始搜山了,快走!” 言罢,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唐缈的手,带着他一起跑了起来。 唐缈和十九在林中穿梭,可过了一阵,犬吠声愈近,隐隐还传来人语,二人深知若被抓到下场不言自明,又奔逃了一阵,不知不觉两人竟绕到山间的一汪碧水之前。 这里是聆心湖。 唐缈与十九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上回他们二人也曾逃到这儿,没想到今朝再次故地重游。 正恍神间,唐缈忽觉额角微微一痛,原来是一粒小石子砸了过来,他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细幼的身躯猫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还朝着这边不住招手。 唐缈认出是白无忌,不疑有他,便径直跑了过去。走近一瞧,白无忌两眼又红又肿,显然刚刚哭过,可他看到唐缈却露齿一笑,道:“小师叔,大家都说你死了,幸好你没事。”他拉过唐缈的手,接道,“你们先藏在我房里吧,外公他们不会立刻找来的。” 唐缈点了点头,领着十九一同走进了聆心小筑。 ★ 孤绝峰,不眠夜。 这一晚,霹雳火整整燃了一个时辰才熄灭,三尺庐被焚,元炁宗宗主不慎葬身火海,就连剑圣的遗体都被付之一炬,而唐缈生死不明,蒙此剧变,天一门上下震动,天元尊者连夜召集门中众长老,共商大计。 执戒堂堂主赵戬、初心院传功长老杨玄清、冰心馆馆主宋慈心同聚一处……甚至连一向避世不出的云隐居主人白如岫也由老仆推着轮椅,进了演武堂。 “究竟是谁放的霹雳火?” “还能是谁?定是唐缈的同党!” “前一日还有那么多人替他贺寿,今日他便背叛师门,逆伦弑师,这其中定有什么诡计阴谋!” “听说天命馆的姜五山昨日曾赠唐缈三枚霹雳火,这老儿一向行事乖张,十分可疑……” 玄服弟子们正议论纷纷,忽然有个执戒堂弟子跑了进来,朗声道: “启禀门主,弟子们围住陶陶斋,并未发现唐缈踪迹,可是却在他的住所中发现此物。” 说罢,便将一个漆盒呈了上来。诸位长老围了过来,将盒子打开,一股浓重的异香顿时扑鼻而来,惹人蹙眉。宋慈心盈盈上前,在盒中拈了一点儿粉末于掌心,又闻了闻,笃定道:“是五石散。”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少顷又有个弟子走进堂中,一脸义愤地禀告道:“弟子一月之前曾在后山巡值,深夜撞见小师叔……唐缈形色匆匆,衣衫不整,弟子便问他在此地作甚,唐缈说自己在练什么‘逍遥自在无量神功’,也不知是什么歪门邪术。” 听罢,在场之人再次交头接耳起来: “行止不端,非奸即盗。” “难怪他莫名发狂,原来竟吃了这种腌臜东西!” “唐缈素来自诩闲云孤鹤,没成想他竟烂到了骨子里……剑圣有这种孽徒,九泉之下恐难瞑目!” 上位的天元尊者轻咳一声,座下顿时安静下来,他环视众人,尔后冲着座下白衣胜雪的俊逸青年问道: “无欲,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白无欲拱手答道:“除魔卫道乃是玄门职责所在,弟子以为唐缈罪行滔天,证据确凿,不可饶恕,应立即正法!” 他说完,一众弟子纷纷应和:“大师兄所言极是!” 孙鹭清此时就立于白无欲身侧,她虽然一向倾慕白无欲,此时却隐约觉得不妥:唐缈素来伶牙俐齿,可是他在三尺庐中连一句话都不曾辩驳,好像另有苦衷;而自己这位大师兄一向谨言慎行,从未见他急功冒进,为何偏偏对唐缈之事这般武断呢? 孙鹭清满腹疑问,却又唯恐说出来惹得心上人不悦,所以思虑再三,还是缄口不提。 天元尊者未置可否,转而问轮椅上的白如岫:“你觉得呢?” 白如岫回道:“孩儿以为,唐缈虽罪不可赦,但尚有不明之处,他究竟原本就是妖畜,还是后来才化妖?那不死异术虽为异端,但若能为我派所用,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他刚说完,杨玄清道:“子云兄言之有理。”其他长老也纷纷颔首,天元尊者遂命道:“传令下去,务必生擒唐缈!” 这时,又有一名执戒堂弟子跑进来通传道:“器禀门主,有一名妖畜自今晨起便下落不明。” 这个消息乍听起来并不是一桩大事,平素只要通报执戒堂即可,白无欲一听却追问道:“是哪个妖畜?” 弟子回道:“陶陶斋的妖畜十九。” 白无欲闻言,面上未起波澜,可是拳头却倏地攥起,又听赵戬道:“这妖畜恐怕是趁乱逃了,多派几名弟子去追,捉住了就地处死。” “且慢。”白无欲道,“据弟子所知,十九非同一般妖畜,唐缈对他甚是器重,若是抓住了先带回来,也许能问出什么秘密。” 赵戬颔首,道:“那此事就交予你去办。” 白无欲应诺,手持尚元宝剑,率众离去。 第25章 密室 白无忌的卧房在聆心小筑东隅,一墙之隔便是其母白如锦的闺房。其父赵戬乃是赘婿,多年来与白如锦二人相敬如宾,他在天一门另有居处,鲜少莅临小筑。 第一次进入白无忌的住处,十九只见室内墙上挂着放小了的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地上摆着小木猪小木马,案头还有一套五颜六色的泥泥狗,有的抬爪瘙痒,有的仰头望天,有的撒泼打滚,憨态可掬,妙趣横生……这些全都是白无忌的玩意儿。东西又多又杂,却码放地整整齐齐,看得出有人悉心打扫过。 白无忌在屋里左右张望,寻思要将二人藏在何处。他想了一会儿,爬到床上将帐子和帷幕放了下来,又扯了一床被衾,尔后道:“若是有人来了,你们两个就躲到被子里去,我替你们望风。” 唐缈心说白无忌果然还是个孩子,思虑不周,正有些哭笑不得,这时也不知是谁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想来这一日奔波,他和十九都顾不上祭五脏庙。白无忌忙道:“我给你们找点吃的东西来!”说罢便兴冲冲跑了出去。 须臾,他挎了个食盒进来:“我娘做的点心,你们吃罢。” 盒子里面放的是芙蓉糕,新作不久,尚有余温。可一想到师父无端惨死,唐缈哪有心思吃饭?他正欲把食盒推开,十九却抓了一块芙蓉糕一把塞进他的口中,沉声道:“你什么都不吃,如何逃得出去?” 听他言之有理,唐缈这才勉强将点心咽下,心说:若是今朝能活着逃出天一门,恐怕日后再也尝不到白师姐的手艺了。 刚这么想着,十九豁然起身,唐缈一惊,一抬眼就看到一名女修立在门口,蕙带荷裳,长裙胜雪,她秀眉星目,一脸英气,乍一瞧还以为是个妙龄女郎。 “娘!”白无忌唤道,急忙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央求道:“求求你不要告诉外公!” 白如锦没有作声,秋水流转,看了看唐缈,接着又转向十九。第一次看到这妖畜的脸,她神情微愕,少顷又恢复常色,道:“小师弟,休怪师姐不近人情,你闯下大祸,聆心小筑并非留人之地,只能请你速速离开。” “娘……”白无忌不禁哀叫起来,而唐缈见白如锦并未刁难,冲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随我来。”丢下这句话,白如锦扭头便走,唐缈与十九不禁面面相觑,尔后追了上去,白无忌则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聆心小筑位于湖中,而白如锦的闺房中有一处密道连着湖底,她将唐缈、十九引入卧室,启开密道入口,说:“这个密室除却门主和几位长老,无人知晓,你们可在其中暂避风头……密室之内有条通路通往山门之外,只是其中机关重重,连我也不谙其中机巧,你们行走其间,千万小心。” 白无忌道:“小师叔这样聪明,有什么能难得了他?” 唐缈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若真的聪明,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白如锦隐隐听到犬吠之音,她撩起窗帷朝外看了一眼,只见山上火光点点,应是搜寻之人走近了,忙道:“该上路了。”说罢又望了一眼十九,似乎有话要讲,却欲言又止,只是命道:“小心护着你家主人。” 十九默默点了点头,白如锦只当他是一名义仆,可他自己却明白,他绝非将唐缈视作主人,而舍命相陪是他心甘情愿。 十九先走进密道,唐缈随后跟来,一脚刚踏进去,衣袖忽然一紧,他回眸一看,白无忌正紧紧攥着那儿。 “小师叔……”白无忌唤了一声,却欲言又止,少顷才道:“你要保重啊。” 唐缈点了点头,只道白无忌一心向着自己,可说这话时他眼圈泛红,泫然欲泣,似乎有些反常,唐缈心念一动,可还来不及细问,白如锦再度催促,十九急忙将他拉了进来。 密室之门缓缓阖上,二人旋即没入了黑暗之中。 ★ 唐缈与十九在密道中行进,十九能暗中视物,尚无大碍,可唐缈只能摸着黑,时不时磕磕绊绊,走得极慢。过了半个时辰,十九在前面停下脚步,唐缈不察,径直撞了上去,险些摔倒,十九一把扶住他,道:“此间有岔路,歇息一会儿再走吧。” 唐缈点了点头,挨着石壁坐下,两人此时累极倦极,于是背靠着背,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缈忽觉面前有光,蓦地睁开双眼,只见十九早已醒来,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火折,点燃了插在岩壁的罅隙之中。 有了光亮,密室之内豁然开朗,正如十九先前所言,此处乃是个岔路口,举目望去,四面八方皆是通路,却不知该行将何处。 好似身处一座地下迷宫。 唐缈不慌不忙,起身查看,朝上一睨陡然发现了什么,不禁“咦”了一声。这一下他忽觉自己又能重新说话,于是摸着喉咙清了清嗓子。 “怎么了?”十九走近问道。 唐缈指了指头顶,道:“你瞧这个。”他的声音还未恢复,听起来有些沙哑。 十九顺着他所指,只见穹顶上刻着一个圆形的印章,里面的篆字依稀可变,乃是一个“唐”字。 唐缈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启开,里面装的乃是机关鸟,它小小的肚腹之下也有个“唐”,与其如出一辙。 十九一观,旋即心领神会,唐缈道:“我原本还担心走不出去,现在倒好了。” 言毕,他掐了掐手指,一边口中低声吟道:“天三门兮地四户,问君此法如何处,太冲小吉与从魁,此是天门私出路……” 念罢,唐缈指着中间一门,道:“从这里走。” 十九随着唐缈走入门中,他心中有些疑惑,于是问:“你念的是什么口诀?” 唐缈道:“《烟波钓叟诀》。” 十九曾在唐缈的书室中瞧过,知道那是一本关于奇门遁甲的书,不禁奇道:“单凭口诀你就能算出来?” “当然不能。”唐缈摇头,忽而话锋一转:“但这口诀乃是先考所著。” 十九这下再无话可说。 二人行将一阵,又遇到一个岔口,唐缈默诵口诀,尔后道:“左边大凶,走右路。”他蹩进右侧洞口,却发觉十九并没立即跟上,扭头望他,问:“怎么了?” 十九站在门口,鼻翼翕动,神情有异:“不妥。” “为何?” “有血腥之气。” 闻言,唐缈心头一凛,他深知妖畜五感俱优于常人,十九的话不可不信,可眼下无旁路可走,略一沉吟,握紧了手中剑,说:“你我见机行事吧。” 十九点了点头,躬身钻了进来,却和唐缈换了一下,抢到他前头。 唐缈知道十九有意相护,心头一暖,口中故意戏谑:“何必如此?别忘了我可是不死之身呢。” 十九没有搭腔,走了两步却忽然凝住,“嘘”了一下,唐缈立刻噤声。他俩侧耳谛听,洞穴深处隐约传来哀嚎之音,走得愈近,闻之愈是悚然可怖。 第26章 半妖 只见洞穴尽头隐隐有光,十九忙将火折灭了,尽头的光亮时明时暗,影影绰绰,惨呼之声渐渐息止,唐缈此时也嗅到一股异味,教他想起前一晚独闯三尺庐时的情形,不由地心头狂跳。 二人行至洞口,并未贸然进入,正踌躇间忽听内里传来人语: “你说唐缈若被逮了回来,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被送到这儿来?” 另一人道:“有朝一日?呵呵,不死之人可是千载难逢的好宝贝,人人都想得一杯羹,这等好事还轮得到你我?” 民间有传说,凡人吃了仙人肉就能长生不死。唐缈心头一怵,听这二人的口气好似将自己当成“仙人肉”一般,也不知这讹传出自谁人之口,最初是任东来,现在看来似乎不止他一人这样以为! 唐缈想偷觑一眼洞中的情形,却又唯恐被人察觉,忽然灵机一动,他在怀里摸出一个漆制小盒。此乃庞轩所赠的镜奁,一按机括,里面就自动打开,唐缈取出里面的小镜子,悄悄递了出去,十九也凑过来瞧。 镜面一闪,里面反照出来的光景却大出二人的意料——此间好似一间肉肆行,梁下倒悬着十几具赤条条的尸身,均被开膛破腹,鲜血顺着躯干流入一旁的明渠内,乍一瞧还以为是猪狗牲畜,可是细看之下却教人瞠目结舌:那些尸身并非什么猪狗,而是妖畜! 说话的二人之中,有一人正手捧一颗心脏,血淋淋的扑通扑通兀自跳个不休,那人却好似早就习以为常,取来一罐油腻腻的物事涂抹在上面,尔后小心翼翼地收进坛中。 见此情形,唐缈恶心欲吐,急忙收起了小镜子,而十九额上青筋暴起,作势要朝里扑去,唐缈急忙将他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你取了几件?” “十八件。” “还早得很呢……” 那二人还在絮絮谈说,过了一会儿,没了声息,唐缈心中古怪,又掏出镜子朝里晃了晃,那二人已不见了踪影,想来里面另有机关暗门。 唐缈和十九走了进去,四下环视,发觉适才看到的不过是一隅之景。这里不单有被掏心挖肺的妖畜,还有的被剥去鳞甲,有的被割去香腺,还有的被剜走双目……惨不忍睹,宛若置身无间! 饶是唐缈见多识广,这样血腥酷烈的光景也平生未见,他不由地低下头,不忍再看。 “我曾听说妖畜一过二十便会被送走,却不知道送往哪里……原来竟是如此。”十九冷声道,若是平常,兴许只能博得唐缈一声唏嘘,可是他此时感同身受,不由地心头大悸,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被人抓住,恐怕也将沦为这般下场,这般念道喉头发紧,浑身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木架后面藏着一个机括,十九窥见,不假思索地上前扯了一把,唐缈一惊,忙道:“你做什么?会被发现的!” 十九“哼”了一声:“求之不得!正要教那帮刽子手领教一番!”他话音刚落,墙板蓦地翻转,入口豁然眼前,只是中间隔开,分左右两边。 过了一会儿,里头并没有传来人声,想来那两个“刽子手”业已走远,唐缈这才吁了一口气,看着十九道:“不要意气用事,莫非你真想葬身此地吗?” 十九默然不语,一脸义愤,唐缈见状心念一动:虽然早就知道十九与众不同,可身为妖畜,他却这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却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这般想着,唐缈朝着十九走去,可他足下趟过血水,却不慎一滑,朝前一个趔趄,顿时踢倒了先前那个放置心脏的坛子,“啪”地一声脆响,里头的东西咕嘟嘟滚了出来。 这动静引得左边那扇门中有人高喊:“什么人?” 二人俱是一惊,一时慌不择路,相携逃往左首门中。 进入后,墙板自动翻转,两人在黑暗中奔逃了一阵,久未听到有人从后追来,这才略略放慢了脚步,这时前方又露出微光,两人一齐扶着墙根踱到洞口边缘。 此时又有一阵急促的婴儿啼哭声乍起,其声不住在洞中回响,唐缈与十九对视一眼,又掏出了那面小镜子。 与先前那个“肉肆行”截然不同,此间有床有榻,四遭有简单的陈设,一个女子身子半裸横卧在床,怀中抱着个婴儿正在哺乳,只见那女子额上生角,并非寻常人,而是一名妖畜。 女妖披头散发,辨不清满目,可是却一直低声啜泣,十分悲切,忽听一个男声道:“已经让你哺他最后一回,可以交给我了吧?”这声音听来十分冷澈,不带丝毫人情味儿,而唐缈听得耳熟,镜子里反照出一个熟人的侧脸来,乃是初心院传功长老杨玄清。 那女妖紧紧搂着怀中婴儿,泣道:“稚子无辜,你要对他做什么?” 杨玄清面露不耐,道:“何必多此一问?” 女妖又道:“他好歹也是你的骨肉,如何忍心!” 杨玄清斥道:“笑话,谁会将妖畜视作自己骨肉?”说罢,一把夺过了她怀中的襁褓,那婴儿受了惊,手臂一张,哇哇大哭,女妖也惊叫出声,作势要扑来,可她这般一动,室中就传来铁链拖曳的响声,原来她的双脚早已被铁镣铐住,焊死在床上,这般眼看孩子被夺,却束手无策。 “还我……把孩子还我!”女妖尖声叫道。 杨玄清道:“想要孩子,以后再让你多生几个便是。” 女妖泣曰:“无论生几个,都被做成药饵……你们这些人,自诩名门正道,可做的事却连畜生都不如!” 她出言不逊,遂挨了杨玄清一巴掌,女妖却不肯屈从,继续嚷道:“你要杀就杀我,何必一定要这孩儿的性命?” 杨玄清道:“我五内受创,灵脉有损,唯有半妖之子的脏腑才能疗伤,而纯妖虽有异能,其血不能与人相融,无法食之……若非如此,你以为玄门为何要留下你们这些女妖,与人□□?” 虽然只是听得只言片语,唐缈却心中大憾——他刚知晓妖畜们会被剖心取肝,作成丹引药饵,却从未想过,这些所谓的“妖畜”究竟是从何处而来?莫非这世上的“妖畜”皆是如此生养下来的“半妖之子”? 一想到增进修为的药饵乃是半人半妖的血肉,而那些玄门之士明知故犯,视天道伦常如无物……腹内便一阵翻江倒海,唐缈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瞥了一眼十九,只见他也是一脸铁青,想来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放手!”杨玄清喝道,想来那女妖被夺了孩子,仍在纠缠不休。又是一阵铁镣拖拽之音,只听“镪啷”一声,杨玄清旋即惊呼,唐缈忍不住朝里觑望——只见女妖不知怎的竟在这一瞬挣脱了桎梏!她双目精赤,满脸狰狞,猛地朝着杨玄清扑来,死死咬住他的手臂! 杨玄清吃痛,不禁大怒,他将婴儿往地上一丢,那婴儿被摔蒙了,哭声顿止。女妖又如何舍得?她连忙松开杨玄清扑向自己孩儿,谁想杨玄清竟一刀挥来,竟劈在女妖后颈之上! 刹那间女妖身首异处,鲜血喷溅地到处都是,一颗首级咕噜噜顺势滚到洞口,只见女妖双眼爆凸,瞪着偷觑的二人,死不瞑目! 杨玄清原本只想威吓一番,未成想竟失手杀了女妖,他“啧”了一声,似乎颇觉惋惜。 此时尚未察觉洞口藏着两名不速之客,杨玄清正自顾自擦拭起染血的宝刀,直擦得光可鉴人,才想起还有个婴儿躺在地上,他回首一看,却发现婴儿此刻竟不翼而飞了! 杨玄清吃了一惊,此时刀上寒光一闪,他忽然瞥见刀身上倒映着的一幕:一个身影怀抱着婴儿在洞口一闪而过! 杨玄清脸色大变,立刻返身追去! 第27章 对峙 杨玄清在密道中穿行,不消半刻就追上盗走婴儿之人,只见那人闪身进入岔路另一端的密室。杨玄清在这儿轻车熟路,心道那是一条死路,于是也不慌张,提着刀便走了进去。 密室中亮着烛火,杨玄清甫进入,便同怀抱婴儿之人打了个照面——一瞧之下,微微一愕,旋即笑出声来。 “原来是你啊。” 烛火摇曳,唐缈满头大汗,气息微乱,怀中抱着的婴儿此时没有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杨君,久违了。”唐缈一边说着,一边忌惮地朝后退去,可他退无可退,最后靠到了壁上。 杨玄清见他手无寸兵,模样狼狈,于是有恃无恐地逼近,一边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唐缈啊唐缈,你知不知道现下整个天一门都在寻你?” 唐缈苦笑道:“杨君莫不是现在就要叫人来吧?” 杨玄清道:“你现在在我手上,何必急着把你交给旁人?”他说着,目光闪动,好似猛兽一般见猎心喜。 唐缈一瞧便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沉声道:“杨君,你我同门一场,竟也听信那些荒唐之言吗?” 杨玄清道:“荒不荒唐唯有试过才知道!你可知任东来为了捡回你一条断臂,已经命丧霹雳火了吗?” 唐缈一听,虽然不齿任东来所为,可是一想到他那般舐犊情深,心里颇不是滋味。反观杨玄清,却与其大相径庭,这般想着,唐缈又试探道:“杨君的孩儿如今可在唐某手中,杨君都无所谓吗?” 杨玄清道:“那又如何?不过区区妖畜耳。就算吃不了此子,吃了你也是一样!” 若非亲耳所闻,唐缈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一名清修高士之口,他不禁斥道:“虎毒尚不食子,你真是丧心病狂!” 杨玄清不以为辱,反而笑曰:“赞谬。”话音刚落,他脸色倏地一变,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战。 唐缈虽然与其只是泛泛之交,但也曾听闻:二十年前,杨玄清在雷泽一战中受了内伤,久治不愈,一直靠着一味“独门灵药”温养着,未成想这所谓的“独门灵药”竟是他自己的骨肉! 唐缈问道:“若是不吃,难道会死?” 杨玄清回说:“虽不至死,可会散功,我这几十年的修为,即会毁于一旦。” 唐缈道:“散功又何妨?做凡人不好吗?” 杨玄清冷笑:“做凡人?哈!那还不如教我当年就死在雷泽!”他举起凶器一脸阴鸷道:“不过不用担心,虽然我已大不如前,可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言毕,寒芒一闪,旋即挥下,唐缈急忙身子一缩,紧紧将婴儿护在怀里……须臾,利刃并未加诸己身,唐缈抬头睨了一眼,只见杨玄清浑身凝固一般僵在原地,而他身后有一柄长剑正斜斜地自颈旁插入,十九正牢牢握着剑柄,将其尽数推入直至没柄。 杨玄清难以置信地瞠大双目,目眦欲裂,嘴巴张大却说不出话来,不一会从他嘴里“咕嘟嘟”地冒出血沫,前襟顿时被染红了。 十九再次奋力一踢,剑被猛地抽了出来,而杨玄清则扑倒于地,再也动弹不得。 唐缈惊魂甫定,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他犹自酣睡着,浑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见孩子无恙,唐缈松了一口气,这时十九已将唐缈之剑擦拭干净,送了过来。 唐缈把剑收起,他瞧十九神色如常,十分镇定,暗忖:这般杀伐决断,真不似第一次杀人…… 十九却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默然道:“我杀他,是因为他早就不是人了。” 闻言,唐缈不禁默然。 十九调头欲走,唐缈忽道:“且慢。” 十九驻足,只见唐缈指了指杨玄清落在地上的佩刀,道:“拿去防身。” 十九弯腰将其拾起,这是一柄雁翎刀,可是拿在手中异常沉重,想来是玄铁所铸,刀柄上悬着一枚玉坠,上面刻着几个文字,像是篆文,十九却不认得。 唐缈道:“听说这柄刀名曰‘裂珏’。” 十九点了点头,将它纳入鞘中。 ★ 重新上路,唐缈怀中多了个婴儿。 回想起他母亲的死状,唐缈仍旧心有余悸。不知为何,那时竟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明知自身难保,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其救下。 此时火折的光亮映照在婴儿的脸上,唐缈只觉得他天真无邪,稚气可怜,除却额头上有一对又软又小的凸起外,几乎与人类之子无异。 若想教他平安长大,绝非易事……唐缈正想得有些出神,忽听“咔哒”一记,旋即铃声大作——他一惊之下低头一瞧,原来十九脚下误触机关,此时密道中“吱吱咔咔”响声不绝,不一会儿足下一阵剧晃,只见身前裂开一道丈许宽的深堑,生生将他与前方的十九隔开! 十九见状还欲跃将过来,唐缈连忙阻道:“不行!此处承受不了我们二人的份量,都会坠到下面去的!” 十九只得凝步,问道:“那该如何?” 唐缈四下看了看,腾出一手掐算道:“天遁月精华盖临,地遁日精紫云蔽……现下暂时分行两边,将来定能汇作一处。” 十九颔首:“保重。”说罢便同唐缈分开,兀自朝着前方行去。 看着他的背影,唐缈心中隐隐觉得不祥,却也不敢在原地盘桓,他抱着婴儿,一路急退。 愈往前行,密道中湿气越重,岩壁上苔藓茂盛,滑不溜手。火折沾染了洞穴里的潮气,摇摇欲灭,十九自恃可以暗中视物,于是干脆一把掐灭了火折。 又走了十余步,十九蓦地驻足,他先天五感敏锐,此时已察觉百步之遥,正有人朝着这边走来。十九拔刀出鞘,稍待片刻,前方拐角处便显出温润的幽光,愈来愈亮。 十九知道,那并非火折的光亮,而是夜明珠一类的宝物,想来佩戴之人身份不同一般。十九手握裂珏,如临大敌,直到那人露出真容,心脏顿时被猛地攫住! 一袭白衣,俊逸出尘,好似谪仙一般的人物,整个天一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乍见十九,白无欲也是一愕,回过神才幽幽道:“怎么是你?” 这一句稀疏平常,可十九听来却觉得另有深意。他唯恐白无欲继续往前去追唐缈,于是持刃拦在面前。 白无欲何等聪明,见状顿时心中清明,道:“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护着唐缈?” 十九心知自己并非白无欲对手,可若能拖得了一时半刻也是好的,他定了定神,问道:“唐缈究竟做了什么,你非要苦苦相逼,致他于死地?” 一月之前,白无欲曾将他从窠棚里唤出,目的便是命他窥伺唐缈。十九拒绝之后惹恼了白无欲,于是便有了那趟皮肉之苦。 白无欲道:“大逆妖畜,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换了旁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十九却知道这只是托词,便道:“莫非你有什么不堪之事被唐缈撞破,唯恐他抖露出来,所以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十九只是信口胡诌,却不想竟一语中的——白无欲顿时脸色大变,厉声道:“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白无欲一反常态,又羞又怒,这样的神情十九从未见过,不由地心想:莫非唐缈真知晓什么秘密? 他不动声色,故意诓道:“你自己心知肚明。” 眼看白无欲这般恼恨,十九心头一阵快意,可过了一会儿,白无欲渐渐恢复常色,敛容道:“知道了又如何呢?现在他说的话,又有几人会信?” 十九道:“你就不怕天道轮回?” 白无欲冷笑:“一介妖畜,懂什么天道轮回?”他说着,又朝前迈了一步,道:“束手就擒吧,省得再受皮肉之苦。” 十九退后一步,拒道:“不。” 白无欲蹙眉:“为何?” “我不会回去领死!”妖畜一过二十便会被送到此地,而他们的下场十九早已见识过,他才不想重蹈覆辙。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白无欲道,“凡事皆有例外,若你顺服,我许你……” 白无欲还未讲完,十九便打断他:“我不会同你回去,”顿了一下又道,“死也不会!” ★ 尚元剑还在鞘中,裂珏却已脱手,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十九使劲挣扎,却敌不过白无欲,他双手遭制,只得任其压在岩壁之上。 白无欲原本只想擒住十九,可待他回过神来,二人已然胸腹相贴,就连双腿都紧紧挨在一起,白无欲心神一荡,想放了十九,可是身体却好似不听使唤般,无法动弹。 身下之人乃是真正的十九,而非蜃妖所化。 一想到这儿,白无欲顿觉口干舌燥,紫府之内邪火乱窜,正欲俯身下去一遂心愿,耳畔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朝着这儿奔来,伴着一声熟悉的呼唤: “大师兄——” 是孙鹭清! 白无欲浑身一僵,立刻清醒!心想自己这般绝不能教旁人看到,这一分神,十九陡然挣脱,电光火石间,他竟低头一口衔住了白无欲颈上的夜明珠,用力一拉,顺势将其扯脱下来! 夜明珠被含入口,刹那间洞内陷入一片漆黑!白无欲目不视物,却还欲伸手去擒十九。忽觉迎面一阵刀风袭来,他急忙闪向一边,可脸上蓦地一凉,旋即火辣辣地刺痛起来! 第28章 坠崖 “唐缈逃进密道里去了!门主有令,生擒唐缈者重重有赏!” 机关被触动之后,天一门立刻召集众弟子,孙鹭清也随众潜入地下。 说是密道,却好似一座偌大的迷宫,纷繁错杂,千节百扣。孙鹭清原本在地上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一下七弯八绕,立刻晕头转向。她原本跟在白无欲身后,可是一不留神就和心上人走岔了路。 孙鹭清独自一人在密道之中弯弯绕绕,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唯恐自己被困,又担心遇到什么不测,周遭黑黢黢的,她一人孤零零的,这般越想越是害怕,竟忍不住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正哭地伤心,忽然耳畔传来人声,孙鹭清哭声顿止,她寻声觅去,发觉身前乃是一条死路,可是贴着岩壁却能听见有人说话,细细分辨,竟是白无欲的声音! 孙鹭清大喜,正要高声唤“大师兄”,忽然听到另一个男声说道:“莫非你有什么不堪之事被唐缈撞破,唯恐他抖露出来,所以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不知是谁正在同白无欲说话,声音十分耳生,孙鹭清还从未听过,不过他言及之事却听得她心头一跳。 为何忽然提到小师叔?他和大师兄又有什么瓜葛? “知道了又如何呢?现在他说的话,又有几人会信?”白无欲又道。 孙鹭清一听,心头狂跳,接下来那二人所说的话全未入耳。 她不知道白无欲和唐缈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过节,但现在她却明白:唐缈犯下的那些罪过多半另有隐情,而他如今成为众矢之的,应是有人刻意为之……只不过她不明白,为何大师兄故意瞒着,莫非他真的做了什么? 孙鹭清不愿继续想下去。 隔壁又传来刀剑相碰之声,须臾便没了动静,孙鹭清一惊,连忙唤道:“大师兄!” 那边久久没有回应,孙鹭清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她一边疾声呼唤,一边顺着岩壁朝前摸索,过了好一阵儿,才听到一句“孙师妹”。 听到白无欲的声音,孙鹭清心下稍安,又朝前走了十余步,发现一个白衣人倚在洞口处,正背负自己,她连忙举着火折奔了过去。 “咦?大师兄,你的夜明珠呢?”孙鹭清问道,夜明珠乃是稀罕之物,天一门中除了掌门和几位长老,只有白无欲才有。进入密道之时,她分明看到他曾佩戴着一粒,此时却不见了。 白无欲低着头,一手捂脸并不作声,雪白的前襟上有些暗色的污垢沾染在上面。孙鹭清此时才惊觉不对,将火折放低照了照他的脸——当再次看到白无欲的容颜时,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原本俊美无俦的脸上,此时有一道狰狞的血痕亘在左颧和眉骨之上,血流如注,将他的半张脸都染红了! 孙鹭清见状心疼不已,妙目含泪,颤声道:“大师兄,你的脸……” 白无欲脸色铁青,也不说话,孙鹭清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条锦帕替他按住伤口,可一转眼,锦帕也尽染赤色。 孙鹭清不禁哽咽起来:“是谁……是谁伤了大师兄?” 白无欲幽幽道:“是我轻敌,误中唐缈诡计。” 闻言,孙鹭清一愕,方才她听到的分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为何大师兄偏偏说是唐缈呢? “可是……”孙鹭清正要脱口而出,但一抬眼,却见白无欲目光冰冷地盯着自己,这神情她从未见过,不由地背后一凉。 “可是什么?”白无欲问。 孙鹭清如鲠在喉,连连摇头:“没什么……” ★ 与十九作别之后,唐缈抱着婴儿继续寻找出口,可不多时,便有追兵跟了过来。 “这里有脚印!” “唐缈就在附近!” 脚步声纷至沓来,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唐缈明白若一味逃命只是白费气力,于是蜷在洞口边缘,寻思脱身之法。 不知是何缘故,走得愈深,密道地面上愈发潮湿泥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足,又朝外望了望,只见数丈之外还有个洞口,忽然计上心头。 唐缈除去鞋履,将外袍铺在地上,尔后抱着孩子就地滚了起来,直抵那洞口后,再将袍子收走。 过了一会儿,几个玄服弟子赶了过来,他们循着脚印便进入先前的那个洞穴。 见追兵被引开,唐缈松了一口气,等着他们走远之后自己再另寻出路,恰在这时,头顶上坠下一滴水来,恰好滴在婴儿的脸上,他陡然惊醒,身子一颤又哇哇大哭起来。 唐缈也骇了一跳,连忙温声去哄,可婴儿浑然不理,脸涨得通红,哭声急促,好似随时都会断气一般。 响动顿时将追兵引了回来,唐缈这下也无计可施,只得抱着婴儿发足狂奔。 没跑一会儿,唐缈逃到一处开阔境地,忽觉有水渐渐没过足踝,且愈行愈深。 唐缈不会泅水,不禁脚步滞涩,可现在并无退路,唯有前行。 唐缈硬着头皮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索性水并不深,堪堪没过胸口,只是孩子再也不能抱在怀中,只能高高举着。 “唐缈在这!”有人高声叫道,唐缈回首一看,只见几个玄服弟子已经朝着这边蹚水过来,他连忙加快脚步,可还没走上几步,忽觉腿上一紧,一股力量正拖着自己往水中沉去——心道应是水下有人,唐缈正欲将其甩脱,右臂上又是一记刺痛,婴儿险些栽进水里! 唐缈急忙将婴儿托住,却觉得右臂竟有麻痹之感,匆匆一瞥,只见有一枚长针扎进那儿,上面应淬了毒,周围一圈皮肉都变成了青黑色。唐缈大骇,心想若是方才刺中婴儿,此子哪还有命? 此时忽闻身后传来“咻咻”之音,想来追兵为了逮住自己无所不用其极,竟派上了这样狠辣的暗器!唐缈心中恼恨,借着浮力,一把拽起沉下水里纠缠的那人,将他充作肉垫抵在身后。那“肉垫”中了毒针,哇哇大叫起来,可挣扎了两下便僵住不动。身后的玄服弟子们见状,纷纷破口大骂,唐缈根本顾不得与其理论,依凭着这“肉垫”抵挡暗器,艰难地蹚着水冲向对面。 再度回到岸上,唐缈早已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只见前方的洞口处竟漏出一方碧空,他卯足了劲儿,不顾一切地朝那攀去。 怀中抱负婴儿,后有追兵呼喝,唐缈踉踉跄跄,身子仿佛铁铸一般异常沉重。 好不容易钻出洞口,外面烈日正毒,一时间刺得唐缈睁不开眼睛,少顷待他缓了过来,又朝前走了十余步,终于不得不停下脚步。 只因足下绝壁千仞,再无生路。 此时身后众人亦追了出来,看清形势,又见唐缈被阻在悬崖边,一个个举剑围了过来。 唐缈将婴儿夹在胁下,正欲拔剑自卫,可右臂又肿又僵,几乎弯不起来,只得装模作样地将剑提在手中,却差点儿握都握不住。 “好一个唐缈,这般歹毒!” “丧心病狂,戕害同门!” 众人一边逼来,一边破口大骂,唐缈心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自己身上的罪状已够多了,再加一条也是无妨。 这是又有一队人马赶了过来,领头的乃是冰心馆馆主宋慈心,不知为何,烈武宗的慕容炚也在其列。见到唐缈正与玄服弟子们对峙,宋慈心喝道: “唐缈,还不束手就擒?” 唐缈道:“宋馆主,念在旧情,能否听唐缈一言?” 宋慈心道:“说罢。” 唐缈道:“求宋馆主放这孩儿一条生路,唐缈自愿回去请罪。” 宋慈心看了一眼唐缈怀中的婴儿,乃是妖畜之子,只是没有料到唐缈竟会为其求情,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正有些犹豫不决,座下便有弟子叫道:“师父,休要理他!唐缈狡狯,谁知道他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唐缈急了,忙道:“宋馆主明鉴,唐某绝无害人之心。” “哼,害了自己师父,还有脸说这种话?” “为何无缘无故要救妖畜之子?” “听说唐缈逆伦背德,与妖畜私通,莫非这贱畜是他所生?” “天一门乃是名门正派,岂能容得下这样的孽种?不要再和他多费唇舌了!”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不堪,唐缈再也听不下去,朝着崖边迈了一步,堪堪停在边缘处,大声喝道:“若不答应,我就同他一齐跳下去!”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慕容炚见僵持不下,忍不住插嘴道:“这还要犹豫什么?答应他又何妨?” 弟子中听他口气不善,有不服气的便嚷道:“区区孽种,死不足惜!况且这是我们天一门的私事,与你们烈武宗又有何干系?” 慕容炚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天一门,好一个名门正派!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婴儿!”说罢,他自顾自地越众而出,朝着唐缈扬了扬手,道:“唐缈,你将孩子给我——我来护他周全!” 宋慈心眼看自己这边枝节横生,忙劝道:“慕容公子,你是贵客,就不要过问我派的私事了。”说完,他转向唐缈,正要与他分说,忽然一名弟子从旁发动机关,只听“咻”地一声,一贯毒针飞射而出,直扑唐缈! 唐缈急忙调转过身,护住怀中婴儿,婴儿毫发未伤,可毒针尽数扎在他的背上,身子忍不住朝前扑去,慕容炚和宋慈心见势不妙,连忙飞身来救,但抢到崖边为时已晚——只见唐缈身子急坠,一眨眼便没入深渊之中…… 宛若一只断了线的纸鸢。 第29章 重生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朝着崖底探看,只见唐缈横卧在崖底,此时已不再动弹。 宋慈心见状,不禁叹道:“门主有令,要生擒唐缈,这下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从崖底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有玄服弟子惊呼:“那小畜生竟还活着!” 宋慈心忙道:“唐缈兴许还有生机,速速下去查看!” 这般吩咐完,他便领着一众弟子顺着山道而下,慕容炚也紧随其后。 到了崖底,只见唐缈双目圆睁,七窍流血,一动不动了,婴儿却奇迹般无恙,正在他怀中大声啼哭。 宋慈心本是医者,于是亲自上前探了探唐缈口鼻,并无气息,皱了皱眉,于是又摸了摸唐缈的胸口和脉象。 “还有救吗?”慕容炚问道。 宋慈心摇了摇头,将唐缈的双目拢上,叹了一口气,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姑且将他抬回去吧。” 慕容炚不禁心头一紧,虽说他曾与唐缈交恶,可现下却有种兔死狐悲之感。总觉得唐缈被逼得这般下场,实在蹊跷——姑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妖畜,单是弑师一说就疑点重重。胡潇这般厉害,唐缈如何是他的对手?况且这师徒二人孺慕情深,又怎会忽然反目?胡潇身死,可并没有人亲眼目睹是唐缈所杀,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虽然事不关己,可念及胡潇恩义,慕容炚总觉得心中罣碍,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正这么想着,一名玄服弟子忽然抱起那妖畜之子,将他高高举起——婴儿受了惊吓,哭地更凶。 慕容炚见状,不禁大喝:“你做什么!” 那弟子一脸无动于衷,道:“唐缈既已身死,何必还留着这小妖畜?”说罢作势就要摔在地上。 唐缈以命相护,怎能被人这般糟践? 慕容炚不假思索,一把将孩子夺了过去,冲着玄服弟子嚷道:“你……你怎可作出这等残忍之事!” “若是摔死了一只小猫小狗,都未必有人觉得怜惜,慕容公子何须大惊小怪呢?” 慕容炚愈发恼怒,骂道:“混蛋!可这是人呀!” 那弟子嗤笑起来:“人?慕容公子糊涂了……这哪里是人?不过是妖畜耳。” 慕容炚听闻,垂眸看向怀中婴儿,除却额上的那对小小凸起,他与寻常婴儿毫无二致,惹人垂怜。 过去常听宗门里的长辈说,妖畜这种东西贱如猪狗,野性难驯,慕容炚深以为然,也从未置喙过,可如今亲眼看到有人要摔死这无辜的孩子,他却忽然觉得——这般泯灭人性,绝非天道所向! 宋慈心见慕容炚抱着妖畜之子,言辞之中对本派的作法颇有不屑,心中不悦,便道:“慕容公子,我等敬你是贵客,一直以礼相待,还望慕容公子以大局为重,莫要再插手我派的私务。”说着,把手伸了过来,道:“把孩子交予我罢。” 若是把孩子交给天一门之人,他的下场不言自明。慕容炚抱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凛然道:“不行!” 天一门众闻言,一个个面显怒色,宋慈心扬声道:“慕容公子,何必为难我等?” 慕容炚道:“不服气的话,用剑来说!”说话间,右手已然扶上剑柄,目露睥睨之色。 双方正对峙着,剑拔弩张,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横躺在地上的唐缈,指尖微微一动…… ★ 十九摆脱了白无欲,匆匆赶到与唐缈分别之处,正欲循着足迹去找,此时却忽然听到两个人正在闲话。 一人道:“听说终于抓住唐缈了。” 十九心头一颤,而另一人道:“非也,我适才亲眼所见,唐缈坠下悬崖,已经摔死了。” 闻言,十九心头大憾,直觉难以置信,接着又听那二人絮絮叨叨: “他不是不死之身吗?这样简单就死了?” ”妖畜也并非无所不能嘛……” “那妖畜之子好似还未死透,宋馆主已经带人到山崖下去了。” “话说都已经过了好一阵了,怎么还未上来?莫非下面有什么变数?” “笑话,什么变数?难不成唐缈还真能死而复生?” “那可就是诈尸了,哈哈!” 十九听得又惊又怒,闪身出来,小心避开那两人,顺迹来到崖底。他正四下逡巡,忽然听到刀剑相撞之声,心念一动,便循声而去。 才刚迈入林中,十九就看到有一名玄服弟子匍匐于地,他双腿被斩,鲜血拖了长长一路,此时虽已气绝,可尸体尤温,应是刚死不久。 又往里走了十余步,只见满目血腥,残肢遍地,皆是天一门门下子弟。十九心想这些人虽死不足惜,可又是什么人胆敢在天一门内大开杀戒? 正疑惑间,又有一人奔逃而出,只见他满脸是血,步履蹒跚,一头撞到十九身上,嘴里大唤:“快……快禀告门主!唐缈……唐缈他……” “唐缈如何了?”十九忙问,可那人还未说完,身子一软,便往后栽去。十九想去扶他,可所触之处一片温湿,摊手一瞧,原来那人背后受伤,已是重创不治! 这时耳畔传来婴儿哭嚎之声,时断时续,十九寻声找去,只见一人从林间纵跃而出,怀中正抱负襁褓。十九乍见还以为他是唐缈,可仔细一瞧,对方穿着烈武宗的校服,较之唐缈还要年幼一些,乃是个少年。此时正有一人紧逼其后,持剑挥砍,招式狠辣,少年勉力应付,且战且退,可他身负累赘,难敌其手,模样十分狼狈。 十九再看追逼之人,忽然愣住了——来人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形貌,但他手中之剑,乃是“唐缈之剑”,只是他剑式凌厉,气势霸道,又绝非唐缈可以比拟! 十九正寻思该如何救下婴儿,忽听那少年喝道:“唐缈,你果然藏招了!” 听他这么一喊,十九这才惊觉,原来这“血人”竟真的是唐缈! 唐缈恍若未闻,眼看就要伤及婴儿,却仍未手下留情,一剑狠过一剑——十九忙提着裂珏闯入战圈,电光火石间,奋力替少年挡下一剑——只听“锵”地一声,火星迸溅,十九被震地虎口发麻,裂珏差一点儿就要脱手而出! 唐缈何时变得这般厉害?又为何敌我不分? 抬眼一瞧,忽见眼前之人目光呆滞,犹在梦中,他面无表情地提剑欲挥,十九暗道不妙,一把将少年推开,刹那剑锋一拂,在他胸前落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少年抱着婴儿踉跄数步,而唐缈仍不肯罢休,不禁高声道:“我原以为你与剑圣孺慕情深,剑圣之死与你无干!没想到这一切全是伪装,你果真是个逆伦弑师的无耻之徒!”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使得原本面无表情的唐缈忽然眉间一蹙,精神恍惚…… ★ “日照未时桥,燕子三两只。茅檐底下草青青,堂前杂英绕芳甸……” 唐缈听到有人哼唱这首小调,他睁开双眼,只见一名面目模糊的男子正轻轻晃着自己,另一只手正摆弄着拨浪鼓。 唐缈朝他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又粗又短,肉嘟嘟的。 自己怎么变成了一个婴儿? 唐缈正疑惑间,又有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她拿着一件大红的肚兜替唐缈系上,尔后捉过他胖胖的小手,亲了一口。 虽看不清他俩的容颜,可唐缈喜欢这般被宠溺呵护的感觉。 “让我瞧瞧我的乖徒儿!”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唐缈吓了一跳,旋即一张放大了的脸凑了过来。这咋咋呼呼的客人年约三旬,容貌精悍轩昂,不怒自威,他抱过唐缈,就往空中抛去,尔后再一把接住。唐缈被逗地“咯咯”笑了起来,那女子却紧张兮兮地说:“胡大哥,缈儿还小,莫要惊到他了。” 男子却道:“娘子,你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原来是师父啊。 唐缈暗想,忽觉面上不适,原来胡潇颏下有须,毛刺刺地刮在他的脸上。 唐缈不满地哇哇叫了起来,那三人却被逗得忍俊不禁…… “唐缈之剑”倏地从掌间脱出,“镪啷”一声堕到地上。 唐缈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却再也看不见疼爱自己的那三人……这般身子摇晃了两下,便仰面栽了下去…… ★ 再度醒来,恍若隔世。 唐缈发现又是十九背负着自己,于林间行走。 抬头一望,明月皎皎。 唐缈疑惑,只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场大梦,却忘了梦见了什么。 唐缈问道:“我们在何处?” 十九道:“山下。” 唐缈一愕,没想到自己失去意识之时,十九已经带着他从天一门脱出,他心下稍安,努力回想自己坠崖之后发生何事,却无甚头绪。 应是十九救了自己,唐缈暗忖。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之前拼死救下的婴儿此时正蜷在十九怀中酣睡。 此时身下的十九忽然闷哼出声,唐缈心头一紧,忙道:“你受伤了?” 十九道:“无妨。”他虽这般说,可是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是受伤势所累。 唐缈连忙教他放自己下来,又把襁褓接了过去。借着月色,唐缈看见十九胸前有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他别过脸,不忍再看。 “多谢你。”唐缈悠悠道。 十九脚下滞涩,没有作声。 过了良久,他忽然道:“无殇。” 唐缈不明就里,反问道:“什么?” “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闻言,唐缈弯起唇角,轻声呢喃: “无殇……无殇,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呢。” (第一部完) 《梦逝》——剑圣师徒的番外 “师父,那是宋馆主养的鹧鸪……就这样吃掉真的不要紧吗?” 看着胡潇一脸享受地咂嘴弄舌,年方七岁的唐缈忧心忡忡。 胡潇不以为然:“怕什么?你不说,为师不说,他又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一名青衣人从远处匆匆赶来,胡潇立马将手里的“罪证”一丢,抛得远远的。 尔后使劲揩了揩油嘴,装作没事人似的吹起了口哨。 青衣人看到胡潇,躬身作揖:“师叔,您看到我养的鹧鸪了吗?” 胡潇打了个饱嗝,面不改色:“你问我我问谁呢?鸟长了翅膀就会到处飞,谁知道会飞到什么地方去?” 宋慈心一脸为难,看到唐缈站在身旁,又问:“唐师弟,你有没有看到?” 唐缈的视线越过宋慈心,看到胡潇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于是也昧着良心,摇了摇头。 “哎,怎么办好呢?”宋慈心喃喃,“那鹧鸪是用来试药的,若是被人吃了可不得了。” 说罢,告辞而去。胡潇不露声色,待人走得远了,连忙跳进草丛抠喉咙去了。 待吐了个干净,胡潇仍在干呕,唐缈替他顺背,一边道:“师父,我觉得宋馆主是故意诳你的。” 胡潇一怔,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唐缈道:“因为师父的嘴边还沾着一撮毛呀。” 胡潇怒道:“小兔崽子,怎么不早说!” 唐缈养了一只兔子。 兔子在三尺庐里到处拉屎。 剑圣一脚踩在兔子屎上,然后开始沉思。 “阿缈,你是喜欢吃清蒸兔肉还是红烧兔肉呢?”胡潇很认真地问,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师父,兔子那么可爱,你怎么忍心吃它?” 胡潇怕伤徒儿的心,正欲作罢,唐缈不慎也踏到了一粒兔子屎。 “师父,兔子肉腥,你去后厨弄点料酒来解解腥吧。” 胡潇:“……” 唐缈在三尺庐等了三天,直到兔子跑了,剑圣这才回来。 “阿缈……对不住,为师去后厨借酒,可那儿没有好酒,所以为师跑到山下去了……一不小心,耽误了几日。”胡潇醉醺醺地说着,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唐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天天拿着屁股对着自家师父,不用正脸儿瞧他。 胡潇酒醒了,使出浑身解数,变着法儿哄唐缈开心,可是唐缈就是不理他。 胡潇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什么,他离开半日,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阿缈,你瞧——为师给你带了什么?” 胡潇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十几颗拇指大小圆溜溜的珠子,一股脑捧到唐缈面前。 正值黄昏,昏暗的室内,珠子发出温润的幽光。 唐缈瞪大眼睛:“师父,这是夜明珠啊。” 胡潇一脸得色。 唐缈狐疑:“从哪弄来的?” 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 胡潇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为师送你便是你的,随便你用来干什么。” 唐缈也不客气,将这十几粒夜明珠全部收了下来。 用来打鸟。 不到三日,隋珠弹雀,夜明珠全都不见了。 “师父,今天门主来找我。” “哦?找你干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他的夜明珠。” “……你怎么说?” “我问他,什么是夜明珠啊?” “……好徒儿,乖徒儿,越来越有你师父的风范了!” 没弹子打鸟了,唐缈百无聊赖,胡潇也一样。 “走——师父带你去捉蛐蛐儿!” 胡潇说走就走,一把将唐缈夹在胁下,御剑飞行。 飞到一半,胡潇忽然觉得胳膊下面空荡荡的,低头一瞧,唐缈居然不见了! “阿缈,阿缈!你在哪里?” 剑圣大惊失色。 唐缈摔了个倒栽葱。 算上这回,师父已经是第九次在起飞的时候把他扔到了地上。 好气哦,可是还能怎样? 唐缈站起来揉揉屁股,乖乖在原地等师父来接自己。 天色渐晚,唐缈仍旧独自一人守在山上。 起初他只是气恼师父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后来又饿又冷,听得夜枭的叫唤,不禁想起山魈鬼魅的传说。 师父怎么还不来呀? 唐缈愈想愈害怕。 树林里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唐缈见了,以为是师父,忙不迭地追上去。 “师父,师父!” 唐缈一路追一路叫唤,可那人却头也不回。 唐缈年幼,又没有根基,很快便累地气喘吁吁。 而他也看清了,那一纵而逝的人影应该是个少年,不可能是师父。 唐缈终于停下脚步。 糟糕。 迷路了。 唐缈在陌生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个坑。 埋尸坑。 不过埋的不是人的尸体,而是许多小动物的尸体。 小鸟、小兔、小鹿、野猪……还有一只傻狍子。 起初唐缈以为是山中的猛兽所为,可是它们身上的致命伤,那是人为的。 谁那么残忍? 唐缈更加害怕了。 那个人影去而复返,在树林边缘晃来晃去。 唐缈唯恐自己也被他丢进埋尸坑里,头也不回,发足狂奔。 一路奔到了黑水潭。 师父偷偷带他来过,还说这儿是后山禁地,寻常人不得擅入。 人影似乎也忌惮这条禁令,没有继续靠近。 唐缈松了一口气。 一粒东西坠入黑水潭里,戳出一点水花,泛出一圈涟漪。 它莹莹发光,将黑黢黢的池水都照亮了。 唐缈低头去瞧。 咦?这不是我的夜明珠吗? 唐缈伸手欲捞,忽然身后被人猛地一推—— “扑通”一声,栽进了潭中! 唐缈甚至都没看清是谁将他推进来的! 师父,救命……师父,救命啊! 小小的身子不住挣扎,可是唐缈不会泅水,愈是扑腾,沉地愈快。 转眼,水已没顶。 “阿缈……阿缈!” 冥冥中,唐缈听见胡潇的声音。 接着有人为他渡气,又在胸前使劲地按来按去。 好痛,好难受。 唐缈“哇”地一下吐了一大口水,睁开眼,是师父。 “阿缈,阿缈,你没事吧?” 胡潇紧张万分。 “师父,你怎么才来?” 唐缈带着哭腔埋怨。 此时的胡潇眼睛红彤彤,胡子乱糟糟,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一起,看起来比平时丑了好多。 可就是这样的丑丑的师父,让唐缈觉得亲切万分。 他一头扑进胡潇的怀中,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嚷:“阿缈好害怕……师父,以后再也不许把阿缈一个人丢下!” 胡潇笨拙地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 “为师怎么舍得丢下阿缈?为师保证,再也不会把阿缈一个人丢下。” “真的吗?” “真的……” 宽厚的背,温热的怀抱,扎人的胡须。 年幼的唐缈曾经真的以为,他的师父会依照诺言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唐缈伏无殇的背脊上,眼泪沁湿了衣裳,一边喃喃梦呓: “师父……” (《梦逝》完) 第30章 夜奔 夜色沉沉,月凉如水。 唐缈与无殇自出了天一门地界仍不敢懈怠,马不停蹄,星夜奔逃,一直来到碧江边,才停下脚步。 江波浩渺,一望无垠,芦荻萧萧,如泣如诉。两人回望来时之路,只见山间火光点点,犬吠之声此起彼落。 前有横江,后有追兵,而无殇此时负伤,唐缈也已疲累至极,正进退维谷间,无殇忽尔若有所觉,道:“小心,江边有人!” 唐缈顺其所指,果然瞧见一个暗影匆匆闪过,芦荻丛豁然劈开,从那儿掠出一人——一袭混元衣,头顶三星观,乃是一名须发斑白的清瘦老道。无殇见状,如临大敌,裂珏正欲弹出刀匣,唐缈已认出来人,连忙将无殇按住,道:“且慢。” “姜真人,久违了。”唐缈遥遥地行了一礼,老道乃是天命馆的丹修姜五山,他自言曾与唐缈亡父有旧,并在唐缈的寿辰之上馈赠三枚霹雳火。只是不知此番前来,是敌是友? “唐公子,你……怎会如此狼狈?”姜五山看到唐缈一身血污,衣衫褴褛,怔忡了一记,忽而想起什么,又道:“贫道风闻剑圣被刺身亡,天一门正在追捕逆徒,莫非……” 唐缈道:“家师之死另有缘由,并非晚辈所为。” “如此说来,唐公子是被冤枉的?”姜五山问。 唐缈颔首,无殇道:“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知他话中之意,唐缈心念电转,不禁怆然:连朝夕相处的同门都信不过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姜五山又怎会相信? 他正这么想,姜五山忽道:“唐公子,且随贫道来吧。” 唐缈一愣,只听姜五山又道:“贫道恰好在江边泊了一艘小船,可渡唐公子过江,暂避风头。” 唐缈道:“姜真人信得过我?” 姜五山道:“唐公子人品出众,绝非欺师灭祖之辈,贫道相信剑圣之死另有隐情……你是故人之子,贫道怎可视而不见,任你蒙受不白之冤?” 这几日遭逢剧变,众叛亲离,唐缈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由地心头一暖。无殇在一旁,却冷声道:“巧言令色之徒,你不要信他。” 唐缈悄声问:“为何这样说?” 无殇道:“他早就在江边预备了船只,却装作与我们巧遇,分明是想诱我们上船。” 唐缈计较了一番,道:“不管真心假意,姜五山并没有在此处为难我们。现在我们走投无路,也只能靠他寻个暂避风雨之所。” 说罢,唐缈便跟着姜五山来到江畔,芦苇荡中果然藏着一梭扁舟,他和无殇歩上舟子,姜五山将塵尾插于腰间,长篙轻轻一点,便将舟子送离岸边。 行至江心,薄雾渐起,隔雾远眺,唐缈依稀看到岸旁立着一块石碑,却看不清上面刻着什么。 “那是登云渡,”无殇道,口气森然,“但愿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听罢,唐缈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再去看。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白,小舟终于抵达碧江对岸。唐缈和无殇才刚下船,怀中的婴儿又嗷嗷大哭起来。 姜五山凑近一瞧,颇感诧异:“这是妖畜之子,唐公子是从何得来的?” 唐缈回道:“此子身世可怜,一言难尽,日后再说给姜真人听吧。他应是饿了,姜真人有什么能哺给他吃的东西?” 姜五山沉吟道:“此子尚幼,不如交予贫道,替他寻一位乳母来照料。” 唐缈还未应声,无殇忽然抢道:“不用了,这孩子我们自会照顾。” 他口气咄咄,出言不善,唐缈唯恐惹恼姜五山,忙道:“不敢劳烦前辈,只需赐些米汤稀粥即可。” 姜五山并不以为忤,欣然道:“这有何难?贫道的居所距此不远,待到了那儿,自会为唐公子预备。” 姜五山又备了一辆马车,自己驱使,唐缈和无殇则坐在车里,颠簸了一阵,婴儿啼哭渐止,再度酣睡。 唐缈也昏昏欲睡,无殇却在此时附耳道:“此人不足信,我们得及早抽身。” 唐缈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无殇道:“方才他想索走婴儿,别有居心。” 唐缈道:“你多疑了。姜五山若有心,船上就能挟制我俩,可他并未这样做。况且你我身上无利可图,又有什么可供他这般处心积虑的?” 无殇道:“无利可图?你真是这样想的?” 唐缈心念一动,霎时记起先前在密室之中杨玄清所言……自己的身躯不死不伤,这消息不胫而走,正遭人觊觎,莫非姜五山也是杨玄清、任东来之流? 一想到这里,唐缈背后冷汗涔涔,口中却道:“无殇,你太多心了。” 无殇道:“你原本也算聪明人,为何一下山就变得这般糊涂?” 唐缈道:“姜真人与先考有旧,我相信他的为人……难道就因为他是玄门中人,你就不愿信他?” 无殇哼了一声:“没错,玄门之人我一概不信!”顿了顿,又看着唐缈道,“除了你……” 唐缈轻叹:“不要再说了,我自会留心提防。” ☆★ 不消一刻,马车顺利抵达天命馆,姜五山辟出一间斋堂供两人休息。 一路上舟车劳顿,唐缈早已累极倦极,他匆匆换上干净衣裳,正欲睡下,婴儿又忽然转醒。唐缈强忍困意喂了点儿米汤给他。少顷,婴儿终于不再哭闹,唐缈便将襁褓置于榻上,忽见婴儿一张脸憋地通红,他心下一沉,暗道莫非米汤有异?接下来只听“噗嗤”一声,一股酸气扑鼻而来,唐缈一呆,这才明白:原来是婴儿便溺了。 唐缈爱洁,不愿去碰,便对无殇道:“你去瞧瞧。” 无殇默默看了唐缈一眼,却并未置喙什么,他上前褪下襁褓,尿布一抖,黄白之物险些溅到唐缈身上,唐缈慌忙躲地老远。 这时无殇忽然愣了一下,唐缈见状凑近一观,不禁“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个女娃娃。” 二人手忙脚乱,为女婴替换了尿布,可才把襁褓裹好,她又哭了起来,唐缈不知所措,连忙将她抱起,这般哭声顿止。正欲将她放回榻上,女婴不依不饶吵闹不休……唐缈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将她捧在怀里,哄她入睡。 ☆★ 唐缈与无殇共处一室,唯有一张床榻。 唐缈坐到床边,瞧见无殇自动走到窗下,准备席地而卧,便道:“你我已经不是主仆了,今宵抵足而眠吧。” 无殇闻言微微一愕,踌躇不前,唐缈却兀自搂着女婴躺下,他侧过身子,堪堪留出一半空间。 待熄了灯,又过了半晌,唐缈听到耳畔传来窸窣响动,无殇挨着自己躺了下来,却小心翼翼没有触及自己半分。唐缈未及多想,阖上双眸,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半,唐缈恍惚间忽觉身旁之人辗转反侧,口中喃喃,他伸手一探,忽觉掌中所及之处一片滚热。 唐缈一惊,慌忙摸了摸无殇的额头,被那儿的热度骇了一跳,顿时困意全消。 唐缈起身掌灯,回看榻上的无殇,只见他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正不住呓语。唐缈寻思这是被伤势所累,于是解开无殇的衣襟,却发现胸前的伤处结痂,已然大好。 莫非是染上了什么时疫疾病?唐缈略通歧黄之术,可诊脉之后全无头绪,再三思量之后只得去寻姜五山。 ☆★ “唐公子有所不知,妖畜体质特殊,一旦年逾二十,便会妖化,而觉醒之时正是生死关头,大多数熬不过去的便会因此夭折,所以玄门之中鲜有超过二十岁的妖畜。” 姜五山前来验看之后这样说道,唐缈眉头一蹙,踌躇了一番问道:“敢问姜真人有何保命之法?” 姜五山道:“要救他并非难事,只是唐公子可要想清楚了,妖畜一旦觉醒,桀骜难驯,将来不一定会听令于你。” 唐缈哂然一笑,嘀咕道:“他现在就不怎么听话。” 姜五山没听清:“唐公子方才说什么?” 唐缈摇了摇头,躬身道:“还请姜真人不吝相救。” 姜五山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道:“这瓶中乃是清心丸,每日一粒,和水服下,调息数日即可痊愈如初。” 唐缈接过玉瓶,连声致谢,姜五山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言毕,他忽尔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唐缈问道:“姜真人,瞧你心事重重,不知有何烦恼?” 姜五山道:“贫道确有一事相求,只是唐公子刚刚脱险,身劳意冗,贫道不愿叨扰,原想日后再提。” 唐缈道:“姜真人见外了,但说无妨。” 姜五山道:“贫道想问……剑圣生前是否有将什么重要物件托付给唐公子?” 唐缈微愕,寻思一会儿便道:“师门不幸,家师仙陨之前除却一口宝剑并未留下其他传承之物……”说着他朝“唐缈之剑”睨了一眼,转而又问姜五山,“真人所指何物?又是什么形状何种样式?” “这……”姜五山支支吾吾起来,竟好似自己也不知所询何物。唐缈正觉得古怪,刹那间忽觉姜五山面有异色,复又敛容道:“想来唐公子也并不知晓,恕贫道多言。” 唐缈察言观色,心道自己不便继续追问下去,可转念寻思:师父死得不明不白,而姜五山所说“重要物件”,莫非与其死因有关? 他心念电转,疑窦顿起,忽然忆起胡潇当日对自己所言,贺寿之人皆另有所图,居心叵测……难道眼前这个姜五山也是如此? 唐缈这般想着,面上不露声色,恭敬地将姜五山送出斋堂。 第31章 羽衣 丹房内,偃月鼎中炉火熊熊,映照在姜五山的脸上一片火红。 “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名道童垂首问道。 姜五山“哼”了一声,一脸阴鸷道:“唐缈这厮狡狯十分,继续同他虚与委蛇也无益……今晚我们就动手!” “可他身旁的妖畜好像并非易与之辈。” “妖畜蚩鬼,空有蛮力耳。况且他已经服下为师特制的药丸,已经不足为惧。” “那唐缈又该如何处置?” “待那东西找到之后,不妨卖天一门一个人情,唤他们过来拿人……省得他们老为霹雳火之事夹缠不休!” ☆★ 入夜之后,月黑风冷。 唐缈与无殇所栖之处一片寂静,忽然从里面传出婴儿哭嚎之声,绵绵不绝,良久也无人搭理。 道童连连叩门,里面并无回应,他便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姜五山口称“得罪”,一手仗剑,一边大喇喇地推门而入。 斋堂之中,陈设极简。唐缈此时正和衣躺在榻上,而无殇席地而卧,二人呼吸均匀,睡得正酣,似乎浑然不觉婴儿啼哭吵闹。 姜五山不放心,又凑近推了推唐缈,并无反应,这才心安,转过身对着道童吩咐道:“你来搜身。” 道童在唐缈身上摸索了半晌,嚷道:“师父,什么都没有呀?” 姜五山不耐,一把将道童推开,把剑收起又自行找了一遍,同样一无所获,不禁喃喃:“怎么可能?难道他藏到别处去了?” 姜五山的目光在屋中逡巡了一阵,忽而瞥了一眼女婴,心念一动,急忙扑了过去,他正要解开她的襁褓,忽听身后传来一记闷哼,心中顿觉不妙,姜五山急忙回首去瞧,只见地上原来躺着的妖畜不知所踪,而自家道童已然扑倒在地。他急忙去摸腰间佩剑,可还未来得及将其抽出,脖颈蓦地一凉,三尺冷锋已然架于那儿! “姜真人,夤夜至此,真是好兴致呀。”唐缈悠悠道,他俯身抱起女婴,哭声顿消。 姜五山默不作声,无殇的利刃便绕着他的脖子轻轻一划,姜五山大骇,脸色铁青道:“你……你没有吃送来的饭食?” 唐缈道:“无殇嗅出里面添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姜五山又问:“你几时发觉的?” 唐缈道:“昨日提及妖畜觉醒,你的话真假参半,若非我亲眼见过那些妖畜的真正下场,一定会信以为真。” 原来这蚩鬼并没有服下那些药丸——姜五山暗暗恼恨自己大意轻心。 “晚辈只是好奇,姜真人找了半天,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唐缈问道,姜五山却缄口不说,无殇失了耐心,又将裂珏往前一送,姜五山这才松了口,道:“你是剑圣之徒,那东西若不在你手上,又会落到哪里?” 唐缈听得一头雾水,追问:“究竟是何物?” 姜五山冷笑道:“明知故问……我说的,自然是‘羽衣’啊!” 羽衣? 唐缈一怔,反问:“什么是羽衣?” 姜五山听闻,眉头一皱,难以置信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唐缈道:“还请姜真人不吝赐教。” “这……即是羽衣,应该就是一件衣裳。”姜五山语焉不详,似乎对此也不甚了了。 唐缈又问:“得了羽衣又能作甚?” 姜五山道:“得羽衣者,便能白日飞升。” 他话一出口,唐缈直觉荒唐,便道:“穿上一件衣裳便能得道成仙?这等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姜五山老脸一红,道:“这世上想得到此物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你们就为了这个才特地赶到天一门为我贺寿?” “然也。” 唐缈脸色丕变,愠道:“莫非师尊之死,也是你们这些人的阴谋诡计?” “与我何干?”姜五山连忙矢口否认,“分明是你杀了剑圣!” 唐缈的心脏被猛地一攫,沉声道:“不是我……” “如今整个玄门都知道是你弑师背德,就算真不是你,又有几人会信?”姜五山字字诛心,听得唐缈心痛如绞。 无殇再也听不下去,喝道:“休要胡言乱语!”说着作势就要割下姜五山的头颅,唐缈急忙伸手一拦,刀锋收势不及,立时划破掌缘,鲜血涌出——姜五山见状,还以为是自己受伤,顿时脸如死灰,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哈,这就是所谓的修真之士!”无殇讥道,面露轻鄙之色,遂转向唐缈,道:“你的手……”话还未说完,只见唐缈将伤处送往唇边,轻轻一舐,破口顿时消弭。 殊不知这光景落在无殇眼中,竟让他愣了一下。少顷才急敛心神,移开视线道:“你方才拦我作甚?” 唐缈道:“姜五山罪不至死,你何必杀他?” 无殇道:“这般小人,留他性命也只会向天一门透露你我的下落!” 唐缈道:“就算你杀了他,一样会打草惊蛇。” 无殇语塞,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唐缈反问:“我在想什么?” “你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洗清冤情,重归玄门,所以才不想作出无法挽回之事,”无殇冷声道,“可惜只有你一人这样想……玄门中人早已将你视作和我一般的妖畜,而妖畜再想变成人……难矣。” 唐缈低着头默不作声,无殇以为他被自己道破心事,怒道:“若你真这样想,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无殇说完,也不再管姜五山,调头就走,可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足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他现在正值觉醒的紧要关头,高热未褪,此前一直勉力强撑着,唐缈见状急忙冲上去将他扶住,无殇负气,一把推开唐缈,未成想这一下惊动了唐缈怀中的女婴,她再度放声大哭起来。 无殇回眸去看,却见身后的唐缈一脸泫然,好似即刻就要垂泪下来,无殇浑身一僵,愣在原地,只听唐缈悠悠道: “我早已无家可回,又何来归处呢?” 第32章 伏妖令 天一门,孤绝峰。 这一日,演武堂之前飘着各式旌旗,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玄门六派的宗主鳌首今日皆受邀来此,故除却天一门的玄色校服,座下之人服饰各异,不一而足,此时众人正交头接耳,两两私语。 “你听说没有?” “什么?” “剑圣在天一门内遇刺,而凶手乃是他唯一的徒儿!” “这件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现在玄门之中谁人不知,还用你来讲?” “嘿嘿,可你肯定不知,那孽徒现下在何处吧?” “他在哪里?” “听说前两日他挟持姜五山,逃离天一门,之后砸了偃月鼎,还一把火烧了天命馆……姜五山死里逃生,匆匆跑回天一门提出告诉,狼狈地很哪。” “偃月鼎……那可是无价之宝,可惜啊可惜。” “哼,姜五山一向恃宝而骄,自诩是丹修中的翘楚,今后看他如何得意地起来!” 这时,主位的天元尊者起身肃立,纷扰嘈杂的校场顿时安静下来,只听他扬声道:“自从雷泽一役,玄门六派已逾二十栽未曾聚首。今日天一门为东道主,诚邀各位宗主掌门,同心协力,共镇妖乱。” “据本座所知,所谓妖患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在民间作妖,不足为惧。天元尊者单单为此召集众人,未免小题大做。”说话的乃是玉壶山庄的代庄主柳濯,他年曰四旬,貌不惊人,一袭锦绣衣裳,倒是不甚华丽。在场之人皆知,玉壶山庄与其他玄门诸派不同,其弟子以针为兵,擅长歧黄之技,同时也精研毒术,每个人都是医术超群的医者。而庄主柳梦仙多年来一直避世不出,相传他年逾三百,长寿绵绵,玄门修士每每提及他的名字,均要赞一声“老神仙”,而柳濯已经是这位老神仙的第九代弟子了。 “柳庄主此言差矣,须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年雷泽之妖也是这般坐大,吾等岂能坐视不理?”天元尊者这般道。 柳濯道:“攘外还需安内,听闻天一门的家务事还未处理妥当,现在何来闲心扫除妖氛?” 天元尊者闻言眉头微蹙,似有不悦,却还是说:“原本今日召集诸位掌门来此,除却镇妖之事,尚有一桩琐务需烦请诸位不吝相助。” 顿了一下,便道:“师门不幸,孽徒唐缈,逆伦弑师,戕害无辜,天地不容!如今唐缈逸出本门,下落未明,烦请诸位道友,若探得孽徒行踪,知会本门!” “这个唐缈有何能为,以剑圣不世之功竟会命陨其手?”一名绯衣尊者问道,只见他狮口阔鼻,连鬓络腮,容颜威武,正是烈武宗宗主秦战。天元尊者回道:“令徒就曾与他交过手,何不相询?” 秦战转向随侍之人,唤道:“炚儿。” 闻言,慕容炚一愕,抬头一瞧,只见师尊正目光灼灼地凝视自己,他不禁回想起数日前的那段经历…… ☆★ 当日在悬崖之下,宋慈心断言唐缈已死,正欲将他的尸首送回孤绝峰,唐缈却忽然死而复生!更教人心惊的是,复活之后的唐缈修为擢拔,狂态毕露,与先前童子峰大比之时判若两人,宋慈心虽是医者,可修为不低,竟几招就毙命于他剑下,其余的天一门众更是尽数遭到格杀!慕容炚当时抱着婴儿,不愿直撄其锋,但自忖就算拼了全力也未必是他对手。而更教慕容炚诧异的是,唐缈复活之后,性情大异,就连自己拼死救下的婴儿也毫不容情……若非后来有个妖畜半路拦下唐缈,恐怕连自己都不能全身而退。 唐缈失去意识之后,慕容炚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竟任由那妖畜将婴儿索走,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背着昏迷的唐缈遁逃……时至今日,这桩事他都未曾与人提及。 剑圣究竟是不是唐缈所杀?唐缈又为何性情大变?慕容炚百思不得其解。 ☆★ “炚儿,你怎么了?”秦战问道,慕容炚这才猛地回过神,道:“徒儿的确曾与唐缈交过手,他……身手平平,并不稀奇。” 慕容炚说话之时目光闪烁不定,秦战素知他秉性,明白他有未尽之言,却未当场拆穿,只是略略颔首道:“看来其人深藏不露。” “哼,以本座观来,真正深藏不露的,应该是天元尊者才是。”六派掌门之中唯有一位女修,只见她以纱掩面,辨不清真容,炎炎夏日,双掌还带着金丝手套,浑身包地密不透风,说不出地奇异诡谲。 “香音阁主,何出此言?” 香音阁主道:“听说唐缈身怀异能,宛如妖畜一般……他的身世成谜,疑点重重,为何尊者对此避之不谈?” 香音阁主词锋犀利,一时间惹得座下议论纷纷,天元尊者遂道:“唐缈虽是我派门徒,可本座对他的来历也不甚了了,只是曾听师弟提及,他乃是故人遗孤。” 香音阁主冷笑一声,似是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这时,天元尊者身旁的端阳子开口道:“不管唐缈是不是妖畜,杀人之过本就罪不容赦!以贫道之见,缉捕此人之后应即刻处死!”这道子虽然年纪甚轻,可是修为卓越,三十不到便接任玄清观掌门,他作风凌厉,杀伐果决,属玄门之中一股新气象。 “端阳真人有所不知,唐缈的异能乃是不伤不死,想要取他性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香音阁主道,端阳子微微怔忡,显然刚刚才知悉此事,口中不禁喃喃:“不伤不死……竟有此事?” 六位掌门之中有一人年约四旬,一袭儒衫,蕴藉儒雅,文质彬彬。其余五人说话之时,他一直从旁观视,缄口不语,直到端阳子提出要诛杀唐缈时,这才眉头微蹙,轻轻摇了摇头。 端阳子见状,便问:“不知凌阁主有何见教?” 凌霄将折扇“啪”地一下打开,只见上面绘着一只神俊不凡的五色神鸟,他轻摇折扇,气定神闲:“在下以为,唐缈弑师之事尚有诸多不明之处,若是这般草率定罪,未免太不公平。” “哦?此话怎讲?” 凌霄道:“敢问天元尊者,为何说唐缈刺杀了剑圣?” 天元尊者道:“师弟乃是被唐缈的佩剑刺中要害而亡,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凌霄道:“佩剑只是物证,人证呢?有谁亲眼看见唐缈行刺?” 天元尊者道:“虽未亲眼所见,可当时唐缈昏倒在现场,若非他本人,又会有谁?” “唐缈可曾亲口伏罪?” “不曾。” “他为何弑师?” “不知。” 凌霄哂然一笑,道:“不曾伏罪,又不明动机,怎么能说人一定是他杀的呢?” “既是妖畜,何必问那么多?”香音阁主忽然插嘴道,“妖畜狂性大发之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忘了当年雷泽一战了吗?” 凌霄道:“话虽如此,可尚未确定唐缈究竟是不是妖畜。” 香音阁主道:“凌阁主可曾见过这世上有不伤不死之人吗?” 凌霄轻轻摇了摇头:“不曾见过。不过在下以为,唐缈之异能也许是另有奇遇也未可知……不是说他曾服过七星莲吗?” “相传得七星莲者,不但能起死回生,还能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但此物终归虚无缥缈,说他服过,难以教人信服。”香音阁主道。 柳濯也旋即附和:“七星莲之说,本座亦觉得是讹言。” “诸位不必继续争论,”天元尊者道,“本座心中已有决定。” “尊者请说。” “唐缈之罪愆,是非难断,唯有将他擒获,再作定夺。即日发出伏妖令——缉拿唐缈!” 第33章 发作 暮色沉沉,晚来天欲雨。 崎岖难行的山路上,唐缈背负无殇,在密林中奔走。 也不知行将多久,唐缈驻足稍歇,忽见一间庙宇伫立林间。他小心翼翼地踱到近处,只见壁衣苍苔,瓦被驳鲜,屋檐下蛛儿拉网,悬在头顶上的牌匾更是摇摇欲坠,牌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可辨,应是一间荒祠。 抬头望天,眼看铅云低垂,大雨将倾,唐缈不禁庆幸此刻能寻到一处暂避风雨的安身之地。 轻轻一推,门扉吱嘎作响,内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唐缈点亮火折,只见祠中香案上满是积灰,神龛上供奉着一尊神像,人身鱼尾,也不知是不是工匠偷工减料,明明有两只眼睛,却只有一个点了黑漆,颇有些吊诡。唐缈一向不敬鬼神,衣袖一振,便将香案上的物件统统扫落,又将无殇安置其上。 身上陡然一轻,唐缈不禁长出一口气,喃喃道:“看起来不胖,为什么那么沉?” 无殇并无反应,唐缈又嘲道:“你也背过我,算扯平了……话说回来,我可没有你那么沉。” 言罢,他回头一瞧,无殇双目紧闭,头上大汗淋漓,看起来十分辛苦。 “水……”他呓语道,唐缈一听,连忙卸下水囊,可是启开塞子却发现里面早就空了。这时伏在胸前的女婴转醒,纵声哭嚎起来。 “别哭了,早知道你这么会哭,当初就不把你捡回来了。”唐缈轻叱。 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女婴哭得更急更凶,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见状,唐缈连忙改口:“是我不对,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惹你生气,大小姐莫要哭了。” 可无论接下来说什么,女婴浑然不理,吵得唐缈头疼欲裂,却又不忍弃之不顾。他只能一边哄着她,一边跑到外间去寻水源。 神祠后便有一口井,唐缈连忙走近朝里一探——却发现井水早已干涸,就连汲水的木桶都堕在井底。唐缈瞪着枯井怔怔出神,而怀中女婴啼哭不休,他呆呆地坐在井边,正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大雨倾盆而至,这才慌慌张张奔进祠中。 这场雨来势汹汹,却是一场及时雨。 女婴哭累了,沉沉睡去,唐缈盛了雨水喂给无殇。瞧他这一会儿功夫燥热地满身大汗,应该十分不适。唐缈犹豫了一会儿,取出一块巾帕,替他拭了拭额头。 无殇肤色雪白,容颜姣好,虽然脸颊上有个伏魔印,却瑕不掩瑜。唐缈先前从未仔细瞧过,今次在昏黄的灯下一窥,不由地赞道:“真是一张好脸皮,连我看了都有一丝心动呢。” 昏睡中的无殇似乎若有所觉,眉头紧蹙,唐缈便道:“皱什么眉头?我又没说你坏话。”说罢,便去解无殇的衣襟。 谁知才一解开,忽然有一物坠了下来,咕噜噜滚到香案之下。而原本暗沉的荒祠陡然一下变得亮堂起来。唐缈将那物拾起,原来是一粒拇指大的夜明珠。 此物虽然稀罕,唐缈却不以为奇。年幼之时,胡潇曾赠他数十枚大大小小的夜明珠,他隋珠弹雀,不知爱惜,后来七零八落,全都不知去向了。也不知这一颗无殇是从何处得来的?唐缈未及深究,径自收了起来。 一边替无殇擦拭,唐缈这才发现,这妖畜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有新有旧,大大小小,长短交织,触目惊心。唐缈原本还有满腹牢骚,可看到这些,陡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吃的苦头,比起无殇经年所受折磨,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 正这么想着,指尖忽然触到一截红绳,唐缈瞧地眼熟,心中古怪,他轻轻一扯,红绳竟牵出一件让他意外的物什。 虎镇五毒,栩栩如生。 竟是那只红肚兜! 唐缈一愣,此物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没想到近在眼前! 无殇说早就将此物遗失,原来是骗他的! “好啊,你不但偷了我的东西,还敢骗我!”唐缈忿忿道,正盘算着要如何与无殇计较,忽而转念,脸上露出狡黠之色,幽幽道:“等你转醒,看我怎么羞辱你!” 打定了主意,唐缈将肚兜叠好,重新塞回原处。才刚将手抽出,忽然腕上一紧,唐缈吃了一惊,抬眼一瞧,只见无殇睁着双眼,此时正攥着他的手腕。 “你醒啦?”唐缈问道,无殇却不答应,只是瞠着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唐缈吃痛,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他不由地调侃道:“凶什么?莫非被我撞破了丑事,恼羞成怒了?” 听他这么说,无殇却恍若未闻,手上的力道也愈来愈紧,唐缈这才觉出不对劲来——只见无殇两眼赤红,太阳星处青筋暴起,就连脸上早已痊愈的伏魔印也再度崩裂,缓缓渗出血来! 心知这是妖畜觉醒时的躁动,唐缈心道不妙,却不及反应,只见无殇蓦然坐起,猛地扑了过来,一下子便将唐缈推倒在地上! 唐缈只见无殇冲着自己张开嘴,两对锋锐的犬齿爆出,作势就要俯身咬啮,而此时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动静太大,原本一旁酣睡的女婴“哇”地一声叫唤起来,无殇被这记惊动了一下,浑身一震,尔后似是被其吸引了注意力,竟松开了唐缈,转而逼近女婴。 唐缈唯恐无殇在意识迷离之间伤及无辜,他迅速从腰间一扯,将腰带解了下来,就要趁机缚住无殇的双手,怎奈无殇此时较之寻常判若两人,劲道刚猛,强不可撼,唐缈一时无法力匹,腰带一下便被无殇撕裂,碎帛扬了一地! 经过这遭,无殇仿佛被唐缈激怒,他弃了女婴,又再度调转回头,冲着唐缈张口就咬!唐缈“哎哟”惨呼了一声,肩头生生挨了这一记,连皮带肉差点儿被扯下来一块,疼地冷汗涔涔,可此时他却顾不上反抗,一把张开双臂死死将无殇反搂在怀中。 二人遂在地上滚作一团,无殇虽然力大难敌,可唐缈卯足了劲儿一时挣不开来,被这般一激,无殇愈发嚣狂,他一连咬了唐缈好几口,唐缈强忍疼痛,怎么也不肯撒手。二人纠缠在一道,也不知相持了多久,唐缈大汗淋漓,几欲脱力,而无殇却仿佛不知疲倦的兽类一般。 身上的伤口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反反复复……唐缈苦不堪言,偏偏又暗自庆幸自己天赋异禀,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早被血尽人亡,被活活咬死了。 又过了一刻,无殇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他伏在唐缈身上,好像一只温驯大狗。 “哈,别闹了。”唐缈又推了推,却毫无作用。就在这时,脸庞忽然一热,一侧的耳垂竟被无殇衔进嘴里。 这下唐缈如遭雷殛,浑身一僵,他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忍无可忍,抬起手来奋力在无殇颈后狠狠一劈——这下对方终于乖乖地趴在他胸口,昏沉过去。 ★☆ 次日,大雨初霁,曙色微茫。 唐缈倚在香案边,和衣而眠过了一宿。此时被女婴的哭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去探无殇额头,高热已褪去几分,此时他睡得正酣,神情安然,先前的狂态已消,似乎已渐渐恢复了正常。 唐缈起身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少了一条衣带,忆起起昨晚的种种,于是毫不客气地将无殇的衣带抽走给自己系上。 虽然过了一宿,唐缈一想起昨晚的情形,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用食指戳了戳无殇的脸颊,无殇并无反应,于是又揪了一把他额上的尖角,气哼哼地念道:“也罢,不同你计较,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同你慢慢清算!” 说罢,唐缈又起身掂了掂女婴,忽觉她的份量比先前清减了一些,顿时有些不忍,暗道今日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她喂饱。 唐缈抱着女婴步出荒祠,又寻思徒留无殇一个人留在此地不安全,于是依照《烟波钓叟诀》中所叙,在神祠周围布了个奇门阵法。此阵虽然精简,可是奥妙无穷,变幻莫测,除非深谙此道,寻常人无法破解。 这般唐缈仍不放心,又在神祠的墙上给无殇留了字,这才匆匆离去。 第34章 借那啥 抱着女婴,唐缈来到崖边朝南眺望,只见相隔数里便是碧江,江边堤堰为建瓴之势,而堤下洼处有一座小集镇,呈釜底之形,蔚为奇观。 唐缈下山之后走了半个时辰,便来到那集镇之前,原来此镇名曰“洪泽”。 唐缈记起自己尝在《玄妖志》里读过,洪泽镇原名“破斧涧”,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三百年前长留仙人降世,命天兵在碧江边上修筑百里长堤,又在破斧涧中埋下了镇水神物,从此杜绝了水患。只是这数百年间,由于泥沙倒灌,碧江水位越升越高,堤坝也越修越高,渐成倒悬之势,故此段的碧江又被称作“悬河”。 甫入洪泽镇,正值赶集时分,附近提篮挑担的乡民络绎不绝,热闹十分。 唐缈自小长在天一门,二十年来从未下山,触目所及,倍感新奇。到处鸡鸣犬吠,酒肆食铺林立,当街有人趋羊赶牛,有人磨刀宰猪,有人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与清圣的玄门截然不同,别有一番乡土风情,教唐缈一时间瞧地目不暇接。 唐缈寻思这洪泽镇距离天一门百里之遥,又地处荒僻,想来一时间追兵不会赶来,而如今自己一身布衣,蓬头垢面,就算巧遇熟人,对方也未必能将自己认出来。只是怀中婴儿……唐缈垂眸盯着女婴额上的两只小角,不禁有些发愁。 她毕竟是妖畜之子,若被人看到,恐怕会旁生枝节。想了想,唐缈姑且用襁褓一角将她的特异之处小心翼翼地遮掩起来,堪堪露出口鼻。 在集市中盘桓了一遭,唐缈看到广场上立着九头以赤铜铸就的犀兕,许多路人行经此处,纷纷虔诚祝祷,想来应该是当地人尊崇的神兽仙灵之类。 走了一阵,唐缈腹内饥馑,忽然闻到一股香气,不由地馋虫大动。寻香而至,只见食肆门口有个堂倌正在叫卖,走近一瞧,原来那是一种粉皮做的馅饼,刚出笼,热腾腾的。 唐缈问道:“小哥,这是什么?” 堂倌回道:“这叫毕罗,是从西域传过来的饼食,客官想要尝一尝吗?” 唐缈虽然常住山中,不谙世事,但起码也知道民间的货物流通,均要以银钱交易。但是自己现下身无长物,正为难间,忽然想起从无殇身上搜来的那粒夜明珠,于是连忙掏了出来,问道:“敢问此物能换几枚毕罗?” 堂倌寡见少闻,别说夜明珠了,连大一点的珍珠都不曾见过,所以乍一眼以为只是一粒寻常弹子,再看唐缈,布衣寒碜,十分落拓,当即拉下脸来,斥道:“买不起就让开,别耽误我做生意。”他口气不善,这般便硬生生将唐缈趋走。 唐缈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正有些发懵,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唐缈回头一瞧,只见是一名老叟,他年约六旬,满脸堆欢,此时殷勤地递来一屉毕罗,招呼唐缈来食。 唐缈称谢,取了一枚吃了,接着就听那老汉说,他是一名走街串巷的货郎,适才看到唐缈欲以夜明珠去换毕罗,唯恐他吃了暗亏,这才追来叮嘱两句。 “这位公子,瞧你气度不凡,应该不是寻常人家,为何会沦落至此?”货郎问道。 “一言难尽。”唐缈避重就轻道,货郎也是个识趣的,没有继续追问,话锋一转,便道:“这里的乡下人没有见识,从未见过什么宝贝……公子若不嫌弃,有什么必需之品可以尽管吩咐。”说完,便热络地提来货担,左挑右选,翻出一大堆东西砌在唐缈面前,其中甚至还有拨浪鼓、泥泥狗、竹猫儿、符袋儿、鹁鸽铃之类的小孩物什。唐缈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愿拂了他的意,勉为其难收了几件玩意儿,便递出那枚夜明珠。 货郎捧过珠子,双手打颤,眼睛都发直了,他原盘算着自己若能博得唐缈好感,兴许能得些意外的好处,却没想到对方出手竟这般阔绰,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而唐缈虽不知坊间一粒夜明珠能卖多少钱,但照此观来,此物应该价值不菲。不过对唐缈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这颗夜明珠的原主也不是他,就算送予旁人也毫不心疼。 货郎包好那几件物什,唐缈提着正欲离开,货郎似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招呼道:“公子,且慢。” 唐缈驻足,只见那货郎又从货担中翻出一顶虎头小帽,送到跟前,道:“这顶小帽赠与令嫒吧。” 虎头小帽精致可爱,尺寸虽略大了一些,但恰好能替女婴遮住额上双角,唐缈口中连连称谢,将虎头小帽接过,这才与货郎别过。 ★☆ 行至镇口,忽然遥遥地传来踏马之声,女婴听到动静,猛地惊醒,又扬声大哭起来。 唐缈抱着她又抖又哄,却不管用,想来应是饿了,恰在此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镇口有一名村妇正坐在马扎上,袒胸露乳,哺喂怀中幼儿。 非礼勿视,唐缈面上一热,连忙偏过脸去不去窥探。可垂眸再看,怀中女婴犹自哇哇哭闹着,她自离开生母之后,连日来到处奔波,除却几顿稀薄的米汤,都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想来着实可怜。 犹豫再三,寻思良久,唐缈将虎头帽替她戴上,仔细掩过额上的双角,尔后硬着头皮,走上前对那村妇道: “这位大嫂,吾儿饿了,能否行个方便?” 起初看着个少年男子盯着自己哺乳,那村妇还以为他个登徒子,本来还有些忌惮,可待他走近一瞧,却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美,顿时去了戒心,问道:“她娘呢?” 唐缈早就想好了一番说辞,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拙荆难产,诞下孩儿后便撒手人寰……”说罢还一脸神伤。村妇见状信以为真,道了一声可怜,这时她自己的孩儿也吃饱了,便伸手接过唐缈怀中的女婴,哺她吃奶。 村妇身旁还拖带着一名两三岁的女童,壮实可爱,她额间点着胭脂,头顶用红绳扎着一只冲天小辫,此刻正眼巴巴地盯着唐缈提着的那些玩意儿。 盯了一会儿,女娃儿伸手欲抓,却被母亲发现,拍了一记手,呵斥了一句。她吃了痛,小嘴一瘪,泫然欲泣,唐缈却哂然一笑,拿出一个拨浪鼓送给她。 女娃儿立时破涕为笑,兴高采烈地把弄起拨浪鼓来,可才玩了一会儿便失了兴致,将拨浪鼓丢到一旁,瞅着唐缈一心还要别的。唐缈也不以为意,干脆敞开包袱,任她挑选。 女娃儿起初还有扭捏,可乡下孩子本来就不畏生,几下便放肆起来。她将包袱里的玩意儿翻了个遍不说,腻了便径直在唐缈的兜里掏来掏去,甚至还扯起唐缈的剑绸来。 村妇见唐缈并不以为忤,只道了一句顽皮,便也不管她。 过了一阵,又有几个村妇走了过来,应是相熟的左邻右舍,她们见唐缈脸生,便凑到一处询长问短。一听说唐缈的境遇,便七嘴八舌起来—— 一个说:“这娃儿粉白可爱,和你长得真像。” 一个说:“你一个人既要营生,又要带孩子,真是辛苦。” 一个说:“瞧你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未免太可惜了。” 说到后来,甚至还有为唐缈提亲说媒的,恨不得当即就要为他定下终生大事。唐缈越听越觉得哭笑不得,只待婴儿吃饱了奶,借口抽身。 这时忽然有个大娘道:“这么热的天,还带什么帽子?娃娃都要捂出痱子来了。”说罢,就欲去揭那女婴的虎头帽,唐缈见状一惊,连忙阻道:“吾儿畏寒,不能见风!” 说罢慌忙将她抱了回来,那大娘原本是好意,此时却讨了个没趣,面上有些不悦。 这时唐缈听见先前的马蹄声渐近,路面上暴土扬尘,少顷就看到有一群道子踏马驰来,为首的还举着一面阴阳八卦旗,此时正迎风招展,猎猎而舞。唐缈瞧地心虚,便问:“那是谁来了?” 一名村妇道:“那是李仙君的道旗。” 唐缈不知谁是李仙君,又问:“仙君尊讳什么?” 三姑六婆均茫然不知,只道是个本事通天的道士,他能撒豆成兵,剪纸成人,还会摆一些神奇的阵法。 唐缈一听,便知是奇门之术,心中也隐隐猜出所谓“李仙君”是什么人物了。 “我听外子说,玄门之中似乎出了个恶徒,现在各路仙君到处在搜捕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物。” “只要那人别跑到此地来,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村妇们又在絮絮叨叨地谈说,唐缈越听越觉得不妙,心说此地不宜久留,收起包袱,匆匆告辞,就要离开。 他才刚走出数丈,先前替女婴喂奶的大嫂在后面嚷道:“哎,你有东西落下了!” 唐缈心道无非是些小孩玩意儿,也不稀罕,于是看都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奔出洪泽镇。 第35章 脱身 冰夷岭,荒草丛生,一片萧索。 山道之上,一俗一道正在闲话。 “唐缈从天一门脱走之后,一路向南,若李仙君料地不差,洪泽镇应是他的必经之路……适才李仙君已经在山下设下奇阵,我等只需守株待兔,只待唐缈经过,就能将他擒住。” “这个唐缈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李仙君先前不是还替他过寿来着?为何一转眼又要抓他?” “详情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他闯下大祸,玄门的伏妖令已出,人人喊打,只要将他捉住,便是大功一件!” “我听说先前他还毁了天命馆,姜五山那老道只余半条命……这个唐缈,应该挺厉害的吧?” “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姜五山算什么?替李仙君提鞋都欠奉!” 这二人正说着,看到一名布衣青年正在山道上踽踽而行,愈走愈近,只见他怀里还抱着一名婴儿。 道子迎上前,将青年拦了下来,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取径此地?” 来人正是唐缈,他一瞧这二人的服饰打扮便知他们的来历。唐缈不露声色,沉声道:“这位道爷,区区不过是山下的一名田舍翁,小女病了,我正要带着她去看大夫。” 那道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唐缈,只见他容貌俊秀,手无胼胝,举手投足全然不似寻常的乡野村夫,腰间还挂着一柄佩剑,顿时觉得蹊跷,于是嚷道:“先别走,让我瞧瞧你的剑!” 唐缈的佩剑乃是胡潇所赠,上面镌刻着他的姓名,若给道子看,势必暴露身份。唐缈心念一动,暗忖若是迫不得己,只能在此迎敌。 他正计较出手的时机,另一俗家弟子忽然开口道:“道友,莫要为难他了,让他走罢。” 那道子却不依不饶,仍欲阻拦,俗家弟子又劝道:“李仙君交代,咱俩还有要事待办,休要在此耽搁了。” 听他这么说,道子面露不甘,这才勉为其难地摆了摆手,将唐缈放行。 待唐缈走得远了,道子不悦道:“形迹可疑,为何不多加盘问?” “师兄,你可知此人是谁?” “谁?” “他就是唐缈!” 道子一愣,不可思议地反问一句:“他就是唐缈?” “然也。” 听闻,道子旋即怒道:“明知他是唐缈,为何不当场揭穿,将他擒住!” 那俗家弟子也不争辩,摇了摇头道:“师兄,不要怪我故意纵虎归山,唐缈连剑圣都能弑杀,你我又岂是他的对手?想要拿住他,唯有靠李仙君亲自出马了……” ★☆ 唐缈心知自己适才脱险并非侥幸,而是那一俗一道刻意为之,恐怕不消片刻,便会引人来袭,于是他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奔向荒祠。 离开之时,唐缈曾在荒祠周围设下阵法,他匆匆赶回,只见奇门之术未遭破解,不由地心下稍安。推门甫入,屋中的陈设如旧,可是香案上的无殇却不见了踪影!唐缈心下一紧,朝墙上一瞥,只见原先自己用剑划在上面的字迹也已被抹去。 “唐公子,别来无恙乎?贫道在此恭候多时了。” 唐缈正怔忡间,忽然有个高亢的声音凌空乍响,倏忽便有数名道人从隐蔽处显出身形。为首之人身着霞衣,头戴五岳真形冠,须发皆白,体态肥腴,正是陶陶斋前赠唐缈机关鸟的老道李砚秋。 唐缈虽略懂奇门之术,却未融会贯通,想来先前所设的阵局应是轻而易举就被李砚秋所破。可这老狐狸心机深沉未露痕迹,故意在荒祠中守株待兔,等着唐缈自己回来上钩。 唐缈虽然早就知道李砚秋会寻来,却没料到竟然来得这么迅速,根本猝不及防!他又念及当日自己曾在天一门中风光无二,李砚秋和众人殷勤以待,如今却拔剑相对,势同水火……一想到这儿,唐缈不禁苦笑起来。 自知逃不过一场恶斗,唐缈遂将佩剑抽了出来,横于身前。 见状,李砚秋笃然道:“看样子唐公子是不愿束手就擒了?” 唐缈目光在李砚秋和他座下门人中逡巡了一遭,并未发觉无殇的踪影,暗想他提前将留书抹去,莫非已经逃离?还是仍旧藏在荒祠某处? 见他目光不定,李砚秋狐疑道:“唐公子在找什么?” 唐缈急忙敛神,哂然一笑:“我在找应该从哪里逃出生天。” 李砚秋哈哈大笑,肚皮上的肥肉跟着震颤起来,道:“不要白费功夫了,你现在插翅难飞!” 话音未落,他从腰间抽出拂尘,足尖一点,冲着唐缈劈面而至。 李砚秋的身躯看似粗笨,可腾挪之间十分灵巧,而他的拂尘虽然乍一看轻盈如羽,非常柔软,实则韧劲十足,其中暗暗绞了银丝,若刮在皮肉之上,绝非一般人能消受地起。 唐缈自知并非李砚秋对手,不敢直撄其锋,朝着入口处急退,可是正有道子守在那儿,逼着唐缈退回战圈。眼看拂尘又至,朝着怀中的襁褓扫落,唐缈连忙避过,以剑相格,拂尘没有碰到襁褓,却扫中唐缈持剑的右手,那儿霎时一片血肉模糊!唐缈吃痛,佩剑继而脱手,镪啷一声堕到地上。再观唐缈右手,只见伤处迅速愈合,转眼之间便恢复如初! 众道子见状,纷纷露出骇然之色,李砚秋却纹丝不乱,凛然道:“妖邪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唐缈,看贫道今日如果收了你!” 他扬手一挥,座下门人立刻取出一副特制的渔网来。那渔网一丈见方,上面挂满了亮晃晃的短刃铁兵,唐缈见状脸色一变,道:“李砚秋,就算你不念旧情,好歹也是个修道人,我怀中还有个婴孩,你如何忍心?” “这婴孩与贫道非亲非故,贫道何须怜他?”李砚秋说完,又作了个手势,那缀满利器的渔网便兜头盖脸地朝着唐缈罩去——唐缈虽有不死之能,可是却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他搂紧襁褓,双目一闭就欲承受,却听“噗”地一声响,料想中的刀剑之痛并未加诸己身,反倒听闻身旁传来一阵哗然! 唐缈睁眼一瞧,神祠里的那尊神像从中间豁然裂开,从里面纵跃出一人,挥舞着宝刀扑向群道——众人一时为其所慑,纷纷退避,而那副渔网当下便被斩地四分五裂,碎片纷纷落在唐缈身侧,却未伤及他分毫。 此人正是无殇。 唐缈离去不久,他便转醒,看到墙上的留字于是就在原地等候。可过了半日,等来的却是一帮面色不善的道士,无殇心知不妙,又不知唐缈身在何处,于是连忙将墙上的痕迹抹去,尔后藏身在早已铸空的神像之中,预备之后随时策应。 无殇手持裂珏,小心翼翼地退至唐缈身旁,可他脚步虚浮,脸色煞白,显然并未完全恢复。唐缈不禁忧心,唤道:“你……” 无殇打断他:“无妨,我还撑得住。” 二人说话的档口,李砚秋忽然长臂一挥,拂尘倒卷,唐缈一时不察,未及反应,怀中的襁褓竟被他夺了过去! “唐缈啊唐缈,你几时竟落得与妖畜同伍?真是自甘堕落。”他口中讥道,一边以拂尘抵着襁褓,威胁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看到婴儿遭挟持,无殇正欲扑过去,唐缈却将他一拦,沉声道:“李砚秋,先前我自投罗网,中你陷阱,确实不智,但我若无后着,又岂敢孤身犯险?” 李砚秋一怔,反问:“你什么意思?” 唐缈并未作答,忽而衣袖一阵,朝着他掷出一物——李砚秋以为是什么暗器,连忙用拂尘挥落,只见火星迸射,那东西堕在地上,竟是一枚用来打火的燧石。 李砚秋不明就里,斥道:“哼!故弄玄虚,你就不怕伤及这娃娃的性命?” 唐缈却不慌不忙,冷冷笑道:“还不知道接下来伤的是谁人性命呢。” 听他这么说,李砚秋忽觉不太对劲,为何抱了那么久,襁褓中的婴儿不哭不叫,宛如一件死物? 他撩起襁褓一角,不由地吃了一惊——这里头哪有什么婴儿?而是一截木头! “师……师父!” 李砚秋怔忡间,忽听座下弟子惊呼出声,他低头一瞧,陡然发现襁褓的下缘起火,甚至波及到自己身上的衣裾,想来应是适才燧石擦出的火星溅到了上面。 他正欲将火扑熄,冷不丁听唐缈说了一句:“这霹雳火就算是当初的回礼,还请李道长笑纳。” 此话一出,李砚秋不由地大惊失色,慌忙将襁褓丢远,又急急去脱衣裳,神情狼狈不堪——而他座下众弟子亦知霹雳火的厉害,纷纷退避,不敢靠近帮忙。 蓝火荧荧,其势渐大。李砚秋不查,拂尘上的麈尾转瞬便被烧地精光,甚至还蔓延到他的右臂之上,李砚秋脸色铁青,情急之下另一只手竟操起一口利剑,朝着自己的右臂猛然挥落! ★☆ 趁着群道乱成一团,唐缈和无殇趁机从荒祠中脱走。 奔至半途,无殇问道:“娃儿呢?” 唐缈道:“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无殇又问:“你身上还有霹雳火?” 唐缈道:“当然没有了。” 无殇不解:“那方才……” 唐缈回道:“骗他的,反正他又不知道。”原来襁褓里并未暗藏霹雳火,只是唐缈事先在木头上抹了易发火的磷粉而已,磷火与霹雳火一样是蓝色的,难怪李砚秋一时间会信以为真。 无殇不禁默然,有时候他真不知唐缈究竟是聪明还是恶毒。 “李砚秋虽然眼下惨亏,可是这种奇策只有第一次管用,待他识破之后,很快便会反扑……我们得即刻离开此地。”唐缈一边说着,足下未停,少顷便领着无殇来到一株大树前。 这棵大树中间早已蠹空,留出一个黑魆魆的树洞,唐缈先前将女婴藏在其中,为防野兽虫豸侵扰,又在外面布了个障眼法。 与女婴同行几日,唐缈素知她一向惊醒,十分吵闹,今次却没有作声,心中正觉古怪,遂将手伸入洞中一探,却摸了个空! 唐缈的脸色陡然一变,转向无殇道:“娃儿不见了!” 第36章 寻踪 庞轩从未想过,自己才受唐缈礼遇,成了他的座上宾,可不过匆匆一宿,自己便被“请”出了天一门。 起初庞轩还不明就里,直到回程的途中,听闻玄门同侪们议论,这才知悉原来一夜之间,唐缈竟杀师害命,成了众矢之的的孽徒!甚至还有人讹言,说唐缈的不死之能乃是与妖畜私通而练就的邪功! 庞轩听不过去,为其鸣不平,却因此横遭冷眼。 清者自清,唐公子有朝一日一定能重获清白!庞轩吃了几回暗亏之后,这才学了乖,不再与人相争。 庞轩的修行之地在蜀中,距离天一门有千里之遥。他一路南行,这日乘船经过洪泽镇,想着归途迢迢,便寻了一间逆旅暂且住下。他原想采购一些补给之物便上路,谁料天公不作美,一场瓢泼大雨耽误了行程,只得在此地多盘桓一日。 翌日雨过天晴,庞轩整理好行囊正预备出发,忽听逆旅中有人闲话: “李仙君又在布道场了,不知道这回是为何事祈福?” “自然是祈福保佑咱们洪泽镇年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这些年多亏了李仙君,此地才能长治久安……” 庞轩不知谁是李仙君,心中好奇,便随口向堂倌打听。那堂倌道:“小的听说仙君俗名中有个秋字,只是不知全名是什么。” 庞轩一听,立刻明白众人口中的李仙君所指乃是李砚秋,只是他心中颇不以为然。玄门之中李砚秋虽然小有名气,却也只不过是一介散修,根本算不上开宗立派的仙师,可是在洪泽镇上,他却是人人敬重的一方大能……敢情山中无老虎,猴子便称大王。 庞轩摇了摇头,提着包袱出了逆旅。走了百余步,看到镇中的广场上有十几个道子正忙着插幡设旗,庞轩想起先前听到的话,心说应该是李砚秋的门下在布道场。可走近一瞧,庞轩却吃了一惊——这哪是什么祈福道场,而是奇门阵法! 庞轩在周围转了一圈,愈瞧愈是心惊,他虽然对奇门阵法只是粗通,却也识得这是一部以五行为基础的困宥之阵,以广场上的九头赤铜犀兕为阵眼,方圆数里,阵仗甚大,想来是为了捕获什么凶神恶煞的妖物而设。 庞轩原不想多管闲事,可踌躇了一番,还是上前问道:“敢问道友,因何设下这奇门之阵?” 几个道子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打量起庞轩来,见他年纪不大,衣着寒酸,便起了轻鄙之心,其中一人口气不善道:“与你何干?” 庞轩道:“在下行经此处,只是随口一问。” 道子曰:“吾等遵师命在此设阵伏妖。” 庞轩问:“什么妖呢?” 另一道子口快,脱嘴而出:“就是天一门的那个唐……”可话还未说完,便被同侪狠狠瞪了一眼,这才收声道:“休要多问,速速离开罢!” 庞轩一听,顿时明白原来这五行阵法乃是为了困住唐缈,他心如擂鼓,脸上却不露声色,寻思了一番,便道:“恕在下多言,只是这阵法设在此地实有不妥。” 道子问:“哪里不妥了?” “五行阵法运行依靠的乃是五行相生相克之法,启动之时,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五行轮转,生生不息。而此阵阵眼为铜兽,铜为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犀兕为镇水灵兽,一旦阵眼被毁,乾坤倒转,波及洪泽堤堰,届时碧江之水倒灌,不光是这镇上的百姓,就连诸位守阵的道友都有性命之虞啊!” 庞轩信口开河,却说得振振有词,似模似样的,意在恫吓诸道子,教他们知难而退。其中有几人被他说动,面面相觑起来,甚至有一人轻声道:“要不要去请示一下师父?” “哼,休要听他胡说八道!”为首的道子却不为所动,他忿声道,一把将庞轩推开,就欲拔剑出来:“快滚,不然要你好看!” 庞轩脸色一变,斥道:“尔等枉顾阴阳之理,天道之数,迟早要闯下大祸!”说罢,便拂袖离去。 ★☆ 念及这群恶道想用如此凶险的阵法对付唐缈,庞轩心中郁郁不乐,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既然在此设阵,唐缈说不定真会路过此地,万一他被困此处可怎生是好? 庞轩这般念道,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恶道不备,胡乱搅了一通,破了阵局一角的布设,寻思唐缈将来若真的入阵,凭他机巧,应该能自寻生门逃离。 行事完毕,庞轩颇有些得意,此时他有些饿了,想寻点吃食来祭五脏庙,这般便来到一间食肆前,搜出两文钱准备换一个炊饼,忽然眼睛一瞥,看到个熟稔的背影,好似唐缈!庞轩心头一跳,急急去追,可那人健步如飞,在巷尾一晃便不见了。 庞轩兜兜转转找了许久,始终找不到,这般只得作罢。 庞轩回到食肆前,买了一块炊饼正嚼着,此时一名老叟提着货担走过,庞轩正巧要买些物什,便唤他停下。那老叟看了庞轩一眼,道:“你我有缘,这些不值什么钱,全都就送给你吧。”说罢,不由分说地将货担塞给庞轩,尔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庞轩愣在当场,旁边食肆的堂倌见了,嘀咕了一句:“老头子,疯癫了,真以为自己捡到宝了。” 庞轩不解其意,堂倌便道:“先前有个人拿着一粒弹子来换吃的,老头却说那是无价之宝,平白给了他很多东西……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傻子?” 庞轩未置可否,只是货担累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一向节俭,搜罗了一通,将可用之物统统装进背篓中,这才姗姗离去。 ★☆ 庞轩行至镇口,看到几名村妇正在闲话,一个两三岁的女童正在地上和泥巴玩儿,起初他不以为意,可是待走近那女童,却忽然看到了一件意想不到之物。 那是一粒小球,铁铸的,上面镌着花纹,十分精致。 庞轩心头狂跳,蹲下身问那女童:“小娃娃,这球给阿叔瞧瞧好不好?” 女童皱着眉头望了他一眼,连忙起身扑进她娘的怀中。 庞轩只好又走近村妇,揖了一揖,道:“这位大嫂,敢问令嫒的这只小球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村妇见庞轩彬彬有礼,不像个坏人,便如实道:“是先前一位年轻公子落下的,小女喜欢,就拿给她玩儿了。” 庞轩又问:“那公子生得什么模样?” 听他这么问,周围的村妇又七嘴八舌起来,说那公子年轻俊俏,可惜娘子早逝,还要独自养活一个未足月的婴孩,十分可怜。 庞轩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知婴孩是怎么回事,但心中也估摸出此人应是唐缈无疑。他打听完唐缈离去的方向,预备循迹而去,却又惦记女童手中的那颗小球,于是便冲着她道:“小娃娃,这颗球送给阿叔好不好?” “不要!”女童虎着脸斩钉截铁道,惹得周围的村妇哄笑起来。 庞轩被笑地脸上一红,忽然灵机一动,忙从背篓里搜出一只陀螺,送到女童跟前:“阿叔拿这个和你换。” 女童见了陀螺,眉开眼笑,遂将小球乖乖递给了庞轩。 离开洪泽镇,庞轩行至无人之境,轻轻将小球一捏,它顿时起了变化,瞬间变作一只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的小雀——正是机关鸟! 庞轩释然一笑,捧着机关鸟喃喃自语道:“快点带我去寻你的主人吧!” ★☆ 庞轩来到冰夷岭下,只见山道口有李砚秋的弟子把守,无法靠近,这教他不禁忧心起唐缈的安危来。 这阵仗,李砚秋势必已经知道唐缈下落,说不定已经设局将他困在山上……这老道当初贺寿之时殷勤备至,一转眼却步步杀招,毫不容情! 庞轩心怀惴惴,他寻思了一会儿,另辟蹊径,取道密林。可刚走到半山间,忽然耳畔听到阵阵婴儿的啼哭声。 庞轩念及方才村妇所言,料想寻到婴儿应该就能找到唐缈,但他在林中寻觅良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庞轩心念一动,遂启动了机关鸟,将它放了出来。机关鸟在上空盘桓了一周,似乎若有所觉,扑棱着翅膀轻盈落下,尔后堪堪降在一个树洞前。 难怪久觅不着,原来此处竟设了障眼法。 庞轩伸手探入,摸索了一阵儿,须臾便抱出一个嗷嗷叫着的婴儿来。 这小小的婴儿此时哭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好似在水里泡过一般,庞轩见状,连忙揭开她戴在头上的虎头帽,可这一揭却教他吃惊不小:虎头帽下竟藏着一对小小的蚩鬼之角,她竟是妖畜之子! 庞轩心中“咯噔”一记,又想起村妇们先前所言,暗道:莫非,她真是唐公子的孩儿? 正不知所措间,听到一阵脚步声冲着这里奔来,庞轩唯恐来人是李砚秋的门人,于是慌忙抱着女婴隐在树后。 透过横柯罅隙,庞轩瞧地分明,来者有两人,一者他曾在陶陶斋见过,头上生角,面上有伏魔印,是那个名为十九的妖畜;而另一人容貌俊逸,此时脸色焦灼……正是唐缈本人! 第37章 同舟共济 唐缈和无殇见女婴不在原处,正心急如焚,无殇忽然若有所觉,一转声便朝着树林中喝道:“出来!” 此话一出,顿时惊飞了几只鸟儿,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窸窣之音,一个人影从树后猫了出来,怀中抱着的正是那失踪的婴儿。 而唐缈和此人一照面,不禁一怔。 “唐公子,久违。”庞轩讪讪笑道,他正欲靠近,无殇却越步上前,刀一横,将他一拦。 庞轩的笑容僵在脸上,惊疑不定地望向唐缈,只听唐缈道:“庞先生,你也是来取唐某性命的吗?” 庞轩慌忙道:“唐公子何出此言?在下绝无此意。” 唐缈道:“那你是如何寻到此处的?与李砚秋又有何干系?” 庞轩道:“我与李道长素不相识,找到这儿也是机缘巧合……”他遂将自己在洪泽镇捡到机关鸟的事儿和盘托出。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庞轩甚至还释出机关鸟,小雀在空中旋了一圈,又重新飞回到庞轩的肩头。 唐缈记起自己离开洪泽镇时,行色匆匆,机关鸟大略是那个时候遗落的,没想到竟机缘巧合被庞轩拾去。而对于庞轩的说辞,唐缈也并未信服。只因自从天一门脱出后,他接连遇到姜五山、李砚秋之辈,也见识过这些人的口蜜腹剑、虚情假意,又想起胡潇曾言这些贺寿之人一个个居心叵测,纵使当初对庞轩的印象不差,如今在这种情势下重逢,却再也无法轻信于他。 “庞先生,将你怀中的婴孩交予我吧。”唐缈道。 庞轩连声答应,作势要递过来,可他不小心被足下的树藤一绊,重重一个趔趄,女婴竟脱手摔飞出去!这一瞬,想要飞身去救已经来不及,唐缈见状惊得汗毛倒竖!索性她最后落在柔软的茵草之上,并无大碍,可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女婴哇哇而啼,哭声震天。 “唐缈在这儿!”一听到啼哭声,便有人大喝,想来是李砚秋的门人,而无殇脸色一沉道:“果然和那恶道是一伙的!”说罢,裂珏猛地一下弹出刀匣,直朝庞轩劈了过去,庞轩急忙身子一矮,虽然险险避过了刀锋,可是他头上的发髻却被削去了一半,顿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这档儿,唐缈冲着女婴奔去,正要俯身去抱,只听耳畔传来“咻”地一记破空声,他还未及反应,无殇便将他拦腰一勾,拖到身后,“叮”的一声响,裂珏斩落一枚直直飞来的短|箭。 弓箭在密林中无法施为,应是手|弩弹发而至,而手|弩射程有限,不过数十步耳,可见对方已近在咫尺。 不远处人影幢幢,似是窥见这儿有人,又有弩|箭直直射了过来,无殇护着自己和唐缈已是左支右绌,连连退却,根本没有余力再顾女婴——眼看她就要被波及,间不容发之刻,庞轩竟朝她扑了上去。 庞轩身后背着篓子,里面杂七杂八的物什正好挡住了弩|箭来势,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待箭势一停顿,遂一把抱起女婴,慌慌张张地朝着唐缈奔来。 唐缈原本还十分忌惮,可见庞轩竟救了女婴,戒心不由地松了几分。他顺手将女婴接了过去,可下一瞬就听庞轩惨呼一声,不由得骇了一跳。唐缈以为女婴出了什么事,匆忙摸了一遍,却不见有什么不妥,奇道:“怎么了?” 庞轩一脸窘迫,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迫于情势紧迫,唐缈也不再追问。 一齐奔下冰夷岭之后,只见山道入口处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还插着道旗,马匹则被栓在树干上,应是李砚秋与其的门人留在此处的。趁着原主人还未追来,三人急忙攀了上去,无殇坐在车辕前赶马,唐缈抱着女婴同庞轩坐在后头。 才刚驱马跑出十余步,七八个道子也跟了下来,他们人多势众,可惜一个个轻功不佳,赶超不了,只得追在后面喊打喊杀,仓皇间甚至还有掏出□□朝着唐缈他们射的,却射之不中。 不过片刻功夫,马车又与群道拉开数十丈距离,转眼便将他们远远丢在身后。庞轩还惊魂未定,转向唐缈问道:“唐公子,现下我们要去哪里呢?” 唐缈道:“其余三面不是平原便是洼地,只能往南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庞轩马上想到:洪泽镇正濒临堤堰,这儿又是上游,只需借一艘船便能顺势而下,碧江流水湍急,一夜千里,到时候李砚秋纵使插翅都追之不及了。 庞轩正欲附和,可他又想到什么,忙道:“方才在下行经洪泽镇,只见李砚秋的门人在镇中布了一个奇门阵法,想来是为了困住唐公子你……我们现在去那儿,不是自投罗网吗?” 唐缈一愕,苦笑起来:“唐某何德何能?要拿我又何须什么阵法?他也未免太高看我了。”顿了一下又道:“我们现下也无第二条路可走,就算洪泽镇真是龙潭虎穴,也只能姑且闯一闯了” 庞轩忙道:“在下不才,临走之时偷偷在阵中动了点手脚,想要催动那阵法恐怕并没那么容易。” 唐缈点了点头,道:“多谢庞先生。” ★☆ 洪泽镇距离冰夷岭不过数里,马车不消一刻便抵达。只是李砚秋的门下没有在镇口集结,想必事出突然,消息还未传达到此处。 洪泽镇巷道窄仄,马车无法通过,唐缈诸人只能弃车步行。 时近黄昏,暮色渐沉,虽已退市,可路上还有不少行人走动。 无殇额上生角,也不遮掩,一路行来十分惹眼。虽然玄门都有豢养妖畜,并不稀罕,可在民间却鲜有看见的,见无殇形貌异于常人,行人纷纷围过来观看,甚至还有人对其指指点点。 庞轩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连忙喝道:“这是我的使役,有什么好瞧的!”说罢便驱散众人,领着唐缈与无殇大喇喇地从人群中穿过。 又走了几步,唐缈道:“我们几个太过招摇,李砚秋很快便能寻来。” 庞轩指着前路上的台阶,道:“堤堰上边就有船只。” 唐缈却在原地凝住不动,庞轩呆了呆,问道:“唐公子,怎么了?” 唐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受伤了。” 方才在冰夷岭上,庞轩为护女婴中了一箭,此时走路的时候便一瘸一拐的,听唐缈这么说,他面上一窘,连忙捂着屁股,尴尬道:“不碍事的,现在也不怎么疼了……”话说一半,似乎触及伤口,又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唐缈道:“庞先生,多谢你施与援手,此事与你毫无干系,我们就此别过吧,相信李砚秋也不会为难你。” 庞轩虽然对唐缈心存几分好感,可想到日后若与其为伍,再也不能有太平之日,念及此便萌生退意,但碍于面子,不知该如何开口。所幸唐缈自己提出,他正想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忽见几个道子从远处纵马而来,一看到这边为首之人气急败坏地嚷道:“就是这三个人,快将他们拿下!” 庞轩一听,知道自己也被归为唐缈一伙,这下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他心中不禁叫苦不迭,口中却大义凛然道:“在下与唐公子一见如故,如蒙不弃,愿同舟共济!” 他刚说完,忽然眼前一花,身子一轻,竟被无殇抗于肩头之上! 第38章 洪水 后有追兵,唐缈诸人脚下未停,一路朝着堤堰奔去,好不容易攀到堤顶,正寻思不管三七二十一,纵是抢也要抢得一艘船来!可此时放眼望去,碧波万顷,沿岸却连一艘泊舟都没有。 庞轩吓了一跳,失声惊呼:“船呢?” 堤旁正巧有个船夫,听到此话便回说:“昨日风雨大作,靠岸的船只都被刮坏了,正在修葺,不能再用了。本来还有一艘大船,可是方才被人租了开往下游去了。” 怎会如此不巧? “唐公子,现下该如何是好?” 听到这问题,唐缈一时愣住了,自己不会泅水,无殇带病,庞轩负伤,随身还有一名妖畜之子……李砚秋与他的门人转眼就要赶到,此时再无奇策,他们几个寡不敌众,若被抓住唯有死路一条了!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吗? 唐缈仰头望天,只见烟霏云敛,颜色惨淡,一颔首,台阶上正有一群道子汹汹而来,眼看避无可避,唯有奋力一搏。 唐缈将女婴递给庞轩,正欲拔剑出来,忽见镇中心有异光闪动,凝眸一瞧发现那竟是奇门之阵的阵眼,他猛地想起先前庞轩所言,莫非这就是李砚秋为自己所设下的困阵吗? 唐缈不解,自己若是进入洪泽镇,原本就是瓮中之物,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还是说这个阵法另有他用? 心念电转间,异光再现,是阵法启动的征兆!唐缈观之隐隐觉得不祥,可就在这时他脚下剧晃,只听殷殷如雷,其声渐近,众目睽睽之下,大地哄哄而震,洪泽镇正中竟缓缓裂开了一道大缝! ★☆ 山河剧震,乾坤倒悬! 唐缈眼睁睁地看着洪泽镇中异光闪动,转眼间山崩地裂,堤堰溃决,江水好似猛兽脱牢一般汹涌而下,倾泻着倒灌入镇中。 事出突然,那些原本奉命来捉唐缈的道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继续追缉,纷纷作鸟兽散,各自逃命去了。 镇中百姓在此安居乐业数十载,哪有丝毫防备?加之天色昏沉,惊觉天灾骤降,避之不及,一个个都被呼啸翻滚的水浪吞没,转眼丰饶富裕的洪泽镇便化作一片泽国! ★☆ 唐缈不会泅水,而举目所见,浊浪滚滚,江水翻腾,他心中一时恍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无殇不知从哪儿寻来三只空心的木桶,将其串系在一道,教他们几个藏身在桶中。 唐缈虽然心中发怵,却还是钻进木桶中随波逐流,木桶顺着水流奔腾而下,一路上颠簸不已。起初,唐缈还能听到女婴的啼哭声,后来哭声时现时消,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唐缈忧心,探出半截身子来看——却见庞轩所在的木桶破开一个硕大的窟窿,想必是途中被石礁触及所破,此时已吞了半桶水,眼看连人带桶就要沉入江中! 唐缈当机立断,钻出木桶,奋力将庞轩和女婴拉到自己这边——可是他原本立身的木桶虽然完好无损,却吃不下两个成年男子的份量,眼看自己这个桶子浮浮沉沉又将重蹈覆辙,唐缈未及细想,只身跃回到庞轩的木桶上,拔剑而出,一下便削断了联系二桶的绳索。 “唐公子!”庞轩见状失声叫了起来,怀中的女婴若有所觉,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唐缈却淡淡一笑,道:“无妨,反正我也死不了……” 话音未落,一个倒浪翻卷,将唐缈狠狠地劈翻在水里!他在水面上扑腾了两下,转眼就没入江水之中。 唐缈在水下不住挣扎,可全身悬空,毫无借力之处,只是徒劳无功。接连吃了几口水,正苦楚难当之际,忽然领头一紧,似乎有人从上方将他提了起来,旋即唐缈只觉得自己的鼻子被人捏住,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下一瞬,一样柔软温润之物紧紧贴了过来,严丝合缝,密不可分,尔后从那儿渡来又深又长的一口气,霎时让唐缈的神智重归清明。 未几,猛地意识到渡气过来的乃是另一人的口唇,唐缈本能地想要推开来人,可一伸手却被对方牢牢扼住手腕,他正欲咬紧牙关,来人却将舌头探了进来…… ★☆ 众人脱离险境,回到岸边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被冲到下游的幸存者们此时聚在河滩边上,哭嚎哀恸之声此起彼落,教人闻之伤怀。 虽说可怜,死里逃生的唐缈三人却无暇旁顾,他们悄然离开人群,来到高地,找了个隐蔽的所在生了火,稍作歇息。 经此一遭,庞轩和女婴并无大碍,反观唐缈自己却是狼狈不已。夜深露重,衣裳还未干透,唐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尔后偷眼瞄了一下对面:无殇此时席地而坐,同样的衣衫不整,浑身湿漉。 察觉唐缈的视线,无殇眉头微蹙,似是不悦,唐缈忙道:“这下我又欠你一回,多谢。” 听到他这么说,无殇眉头蹙地更紧,唐缈见他神色有异,不禁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身子还未复原?” 无殇脸一偏,愠道:“不是!” 唐缈不明就里,可转念一想,方才在水里,无殇渡气予他时将舌头也伸了进来,自己不小心轻轻咬了一口,或许就是在生那个气吧? 又不怎么疼,为何这般小器? 唐缈暗自腹诽着,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宣之于口。 ★☆ 庞轩臀上中了一箭,此时伤口迸裂,疼痛难当,不能坐着,只能半卧。他怀中抱着女婴,适才逃命之时无暇细瞧,现在得了空才低下头好好端详了一番:虽然是未足月的娃娃,可她生地眉眼清秀,安静的时候特别可爱,教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庞轩抬起头,尔后看了看唐缈,又瞄了瞄无殇,接下来脑中不禁浮想联翩: 娃娃头上生角,和这个“十九”同为蚩鬼,莫非是他的孩子?可是唐公子一路带着她,甚至不惜舍身相救,若非他俩才是血亲? 这么想着,庞轩忽然想起曾听过的谣言:唐缈与妖私通,练就邪功,所以才能不伤不死……莫非与他私通的妖畜就是这个“十九”?一路行来,就自己这个旁人所见,他们二人浑不似寻常主仆,想必关系非同一般,难道……难道这娃娃其实就是他们二人所生? 一想到这儿,庞轩眼皮一跳,睨了无殇一眼,虽然此妖颜若好女,颇为俊俏,可是胸前一马平川,身材魁伟,怎么都不像一名女妖,而唐缈…… 庞轩正要偷觑一番,一抬眼却恰好同唐缈四目相接,只见唐缈微微一笑,道:“庞先生,就算唐某神通广大,也没有产子这个功能啊。” 庞轩被道出心中所想,顿时脸上一热,接着又听唐缈说:“娃儿是我们二人捡来的……虽说如此,我们却将其视作己出。”遂将自己先前在天一门的境遇一一道来。 庞轩听完,唏嘘不已:“我就知道,唐公子本就是清白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谁信?”无殇凉凉地说道,唐缈与庞轩缄默,只因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点。 “话说回来,为何洪泽镇忽然溃堤?那个五行阵法又是怎么回事?”庞轩问道。 唐缈道:“我也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此阵另有玄机,恐怕并不是专程为了捕获在下而设。” 庞轩道:“可我分明听那群牛鼻子说,设置这个阵法就是为了困住唐公子你的呀。” 唐缈道:“那也许是设阵之人自己也不知晓,启动阵法会带来这样可怕的后果。” 庞轩忽然脸色一变,心虚道:“莫非……莫非是在下擅自改动了阵法,所以才……” “不会。”唐缈打断他道,“若是随心所设,阵法根本就不会被触发。这场大祸的始作俑者乃是李砚秋,与庞先生并无干系。” 听他这么说,庞轩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哎。可怜了这些洪泽镇的百姓,平台遭受这无妄之灾啊……” “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接下来又该去往何处?”无殇忽然道。 唐缈抬头望天,长叹一口气道:“天下之大,竟无我们的容身之所。” 听他语气怅然,庞轩莫名心头一动,他踌躇良久,忽道: “唐公子,如蒙不弃,不如……随我去蜀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