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有仇不报枉为人子》 第1章 楔子 大楚文启十三年,冬。 后宫华阳殿内,章妃花容月貌的脸颊鲜血汩汩,文帝对手执含光剑的韩婉仪怒斥道:“韩氏,朕看你是反了,妒嫉成性,心思歹毒,哪有半分国母的风范?” 文帝口不择言道:“朕也就数月未踏入你宫内,你竟敢?” 韩婉仪冷笑,文帝竟吓得退后一步,回过神来,又感觉失了帝王风范,站直了身体,假装镇定道:“朕和你结发夫妻,朕不信你敢谋逆弑君。” 韩婉仪面无表情,劈头盖脸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怒吼道:“你还知道老娘和你是结发夫妻,你三年没有踏入景泉宫了,老娘在乎吗?” 可怜文帝自幼于武功不精,反抗不得,被揍了个鼻青脸肿,章妃失心裂肺的尖叫,引来了锦衣卫并九城兵马司,今日乃是帝王千秋,帝王匆匆离去,后又见锦衣卫神色不同以往,文武百官索性跟在后头一起来了。 韩婉仪持剑高声道:“本宫手中乃是孝烈皇后钦赐的中宫之剑,天下如有不从者,等同谋反。” 锦衣卫统领沈容拱了拱手,沉声道:“孝烈皇后亦有旨意明告天下,弑君谋反者,持含光剑不享其尊。” 韩婉仪轻蔑一笑:“弑君,弑君何劳含光剑?沈统领若再向前一步,帝王的命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沈容不敢轻举妄动,贾代善正色道:“皇后娘娘,您要想想五皇子,太子和三皇子仙逝,但娘娘膝下还有五皇子,行错半分,置五皇子于何地?” 韩婉仪眸中泪光闪烁,别过头对文帝道:“我和帝王结发十五载,当年英亲王设宴欲害帝王,是本宫饮下毒酒,救了帝王的命,陛下,你认不认?” 楚景的脸色难看至极,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韩婉仪轻叹道:“陛下当年在封地潦倒,生计艰难,我的嫁妆当得当,卖得卖,陛下,作为夫妻,我这位元配称职否?” 楚景无言以对。 韩婉仪讥讽道:“孝烈皇后暮年于诸皇子中,迟疑不决,是我衣不解带侍奉孝烈皇后至殡天,孝烈皇后以仁爱苍生计,钦定陛下为皇储,陛下夺得储位,我算不得居功至伟,也有微末功勋?” 攀附裙带之光上位的经历,当着宠妃和文武百官的面揭开,楚景的脸上别提有多难看了,青一块,紫一块。 韩婉仪继续道:“孝烈皇后摄政多年,为了稳固朝政,提防君权失落女子之手的覆辙,我得封中宫后,深居简出,我待陛下之心,日月可昭,苍天可鉴!” 楚景轻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韩婉仪潸然泪下,悲声道:“当年宫闱初见,陛下钟情于我,我放弃北关的掌兵机遇,是因为权利和陛下,我选择了陛下,可是陛下是如何待我呢?我待陛下仁至义尽,陛下待我薄情寡义。” 韩婉仪泪流满面:“当年孝烈皇后曾对我言道,日后我一定会后悔,可我却觉得,夫妻同心,何言悔矣,即便是陛下变了心,我也没有后悔过,但陛下不该一点活路不给我,我生的孩子,身体康健与否,我自个清楚,为了陛下的后宫,为了所谓的识大体,我失去两个孩子,陛下还要放任我唯一的孩子被夺走吗?” 楚景忍不住道:“阿仪,当年只是意外,柳娘解释过很多次了。 ” 韩婉仪冷笑连连,对于此等色令智昏的鬼话,她已懒得再作计较。 韩婉仪随意拂了把脸上的泪,淡淡的道:“我走至今日,是我自己选的,和他人无关,陛下变了心,是缘于自个的心,我痴心不渝,是我傻,怨不得他人。” 韩婉仪笑意宴宴,说出来的话,却是寒光四射,道:“元昭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我希望陛下给他一条活路,当着朝臣宗室的面,陛下允不允。” 楚景怒道:“元昭也是朕的儿子,更是元嫡皇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朕难道会害自个的儿子不成?” 韩婉仪神色不变,沉声道:“我要陛下当众发誓,放元昭离宫,保元昭平安一世,元昭若有闪失,陛下天打五雷轰,至死不得超生。” 楚景尚未言语,章妃和百官按奈不住了,高声斥道:“皇后娘娘,您太放肆了。”百官那叫一个大义凛然,至于章妃,韩婉仪连个眼神都不屑施舍给她。 韩婉仪施施然移了移手中的剑,百官霎时顿住了,不敢再动分毫。 韩婉仪的盈盈美目中满是嘲弄,讥讽的看着帝王。 楚景有些不合时宜的恍惚,初见时,她也是这般盈波如秋水的大眼睛,略带讥讽的瞟了一眼。 贾代善轻咳,楚景回过神来,脸色铁青,冷冷的说:“皇后,朕不信你敢拭君,元昭,家族你都不要了?” 韩婉仪神色寡淡如千里冰封,不屑而轻蔑的说:“韩家于我何干,我嫁入天家,就是天家妇,莫非陛下要问韩家教女不严之过?我在韩家一十六载,可曾有过失仪失德之举?我可不像陛下的心肝肉,一个定了亲,矫旨不嫁,寻死觅活要入宫,另一个把亲妹妹推到湖里,死皮赖脸爬帝王的床,俱是优伶娼妓之流的淫、妇!” 几句话把楚景噎个半死,楚景气得脸都紫了,朝臣们恨不得自个是聋子,是瞎子,我的天呐,皇后娘娘这性子,可真是。 章妃梨花带泪,哭诉道:“陛下,我不活了。”说着,就要往墙上撞,宫女嬷嬷乱成一团,死死拉着。 楚景怒吼道:“快,拉住章妃。” 韩婉仪翻了个白眼,手上微用力,帝王的脖颈处一道鲜明的血痕,沈容见场面难以控制,大喝一声道:“都住嘴,陛下为重。” 宫女嬷嬷不敢再动,章妃撞墙的也不撞了。 韩婉仪凉凉的嘲讽道:“拉什么,让她撞。”章妃落泪不止,脸上活像开了染坊,鼻涕眼泪和着鲜血,那狼狈劲就别提了。 话音才落地,楚景对韩婉仪怒目而视。 韩婉仪冷笑道:“话还没说完,帝王也不是个好东西,脏得臭得全然不忌,我这辈子也算倒了十八辈子霉,眼神不好,天下才俊泱泱,偏偏看上你这么个废物,和你这种贱人同床共枕,想起来就令我作呕。” 堂下的朝臣神色俨然,有那等机敏之人,已顾不得震惊,紧紧盯着韩婉仪,皇后娘娘这话都说出来了,难道是要玉石俱焚吗? 羞辱,可耻,难堪,怨恨,愤怒,楚景竟一时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关首辅上前一步,劝道:“娘娘,放下剑,有话好好说,想想五殿下,他可是您的亲生儿子,也是您在世间唯一的骨血。’ 韩婉仪神色没有半分动容,沉声道:“要我放下剑也不难,帝王的毒誓我还没听到,我要帝王以江山楚家列祖列宗起誓,楚景,你自个说。” 楚景的牙都咬碎了,冷着脸,当着爱妾宗室百官发了重誓,以江山先祖起誓,楚元昭若有不测,楚家江山易主,楚景断子绝孙,若违此誓,文帝天打雷劈,魂飞破散,永世不得超生。 楚景誓言才落地,万里晴空平地一声炸雷,炸得在场众人俱是一个激灵,面面相觎,惊骇不已。 韩婉仪放下剑,嫣然一笑,仿佛还是当年初见的明媚少女,轻声道:“元昭就拜托陛下了。” 华阳殿中大乱,御医大臣忙着上前照看帝王,锦衣卫忌惮韩婉仪手中含光剑,再者,皇帝神智清醒,也未当场处置皇后,锦衣卫愈发不敢放肆。 韩婉仪戴着龙凤珠翠冠、穿红色大袖衣,织有龙凤金纹,衣上加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随云鬓上九凤钗,凌然欲飞,步伐很慢,霞光万道,落日余晖,夕阳西沉,诉不尽的萧索凄凄之意。 属下要追,沈容拦住,轻声道:“不必追了。”属下生疑,却不敢违统领大人之意。 韩婉仪在景泉宫外,摸了摸楚元昭的小脸,对黑衣男子道:“带五皇子离开皇宫,永世不得回京。” 黑衣男子沉默的俯身而拜,抱起一脸茫然的稚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楚皇宫。 景泉宫内,赵嬷嬷率景泉宫的宫人匍匐于地,韩婉仪摆了摆手,避开了心腹女官的手,温声道:“竹叶,你还年轻,日后阿昭还要累你看顾,你趁此时出宫,会有人接应你们。” 赵嬷嬷悲痛万分,过了会子,方颤声道:“奴婢尊旨。” 心腹采薇泣道:“娘娘,您和那起子小人计较什么呢?如今,咱们又岂能回头呢?” 韩婉仪疲惫的摆了摆手,轻声道:“自我嫁予陛下的那一天起,就没有退路了,我活着,昭儿是眼中钉,我死了,昭儿是肉中刺,大闹一场,将这脸面撕开,昭儿或许能保住命。” 当夜,楚文帝元后韩婉仪在景泉宫自尽,无享祭,无谥,以贵妃礼葬。 第2章 古寺初见 幽山古刹,暗空无月,凉夜如水,夹岸的高树林影,轻微拂动,偶有鸟雀窸窸窣窣响动,不远处,灯火微明之所,传来悠扬的钟声。 黑衣人敲了敲马车,低声说:“我们到地方了,带主子下来。” 粗衣布衫的中年妇人,抱着约摸五六岁的男童,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叮嘱道:“护好主子的血脉。” 黑衣人接过男童,点了点头,跃起腾步,没入山林中,眨眼间已看不到踪迹。 留在原地的马车,稍待片刻后,打马飞舆,驶向相反的方向。 楚元昭依稀记得自己到了一座寺院之所,见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老和尚似乎在念经,那经文听得人昏昏睡,不知何时自个睡着了。 楚元昭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咦”,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头上有点凉。 伸出小手一摸,光溜溜的,楚元昭傻眼了,回过神来,扁扁嘴,嚎啕大哭。 昨日的老和尚走进来,笑眯眯的说:“妙远,出来吃饭。” 楚元昭怒吼道:“我不,程叔呢?” 老和尚似乎叹了声,楚元昭睁着两颗黑葡萄的大眼睛,气乎乎的对愈走愈近的老和尚怒目而视。 老和尚笑了笑,竟自顾自打开房门出了屋子。 楚元昭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动,他知道门被锁上了,环顾四遭,屋内地下摆着两个旧菩团,洗得发白的被褥,楚元昭嫌弃的撇了撇嘴。 坐在菩提团上发呆,他知道,天变了,一切都变了,赵嬷嬷叮嘱他不能提起母后两个字,嬷嬷告诉他再也不会见到母后。 他知道,母后一定是死了,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但他知道,死就是像皇兄和三皇兄那样,他们死了,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现在,母后也死了,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母后了,楚元昭悲从心来,将小脑袋埋在膝上失声痛哭。 不知哭了几时,门竟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赢弱的小姑娘,俏生生的站在门口,只见那小姑娘约摸两岁,穿着精致的蝶花衣,年岁极小,却能看出容貌不俗来,说不出具体好看,只是楚元昭见了她便觉得面善,心中猛然生出一股亲近之意。 楚元昭胡乱抹了把泪,问她:“你也是被坏和尚关起来的吗?” 小姑娘不言语,羞涩的笑了笑,手中举着帕子,执拗的递过来。 楚元昭才走到跟前,本想抱起小姑娘,忽听一女子温柔的嗔怪:“玉儿,你又调皮了。” 小姑娘把帕子掷给楚元昭,咯噔咯噔的奔向来人,小声的说:“母亲,玉儿才没有调皮。” 稚嫩的女童嗓音宛若黄鹂,却又带着江南韵味独有的软糯,楚元昭倾耳去听,听到女子低声说了句话,似乎将女童交给了下人,女童不满的抗议了两声,步伐渐渐远去了。 楚元昭不知为何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一位容貌姣好的夫人含笑看着他,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怜惜。 见楚元昭愣愣的看着她,女子摸了摸楚元昭的头,牵起了楚元昭的手,待迈出门槛,楚元昭才发现,这是一座不太大的院落,墙角数枝寒梅冷隽,傲然绽放,梅花簇簇,极为好看。 女子牵着他左拐右拐,就到了一处暖室,亲手倒了盅热茶递予楚元昭,楚元昭低头嗅了嗅,只闻到浓烈的花香,氤氲的水汽令楚元昭有些失神,他恍惚记起,幼时在母后处,他似乎也见过这样香气四溢的花茶。 楚元昭抿了抿嘴,嬷嬷告诉他日后不能相信任何人,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女子定定的看着他,徐徐上升的水雾缭绕中,楚元昭看到女子眸中泪光晶莹,映着窗棂铺洒的日光,竟让他的心中陡然一悸,心中的悸动,甚至催生着他有一股冲动逃离这间屋子,躲开眼前的女子,但楚元昭没有逃,他自椅上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女子。 女子顿了顿,轻叹声,方开口道:“昭儿,你好好听着,今日的话,我只能说一次,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你的母亲在你离宫之日,当晚于景泉宫自尽,赵妈妈引开追兵,马车坠落悬崖,生死不明,程护卫不会在你的面前出现,他必须隐藏踪迹,否则,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楚元昭没有哭,当母后不在人世的消息,有人当面告诉他的时候,他表现了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他张了张嘴,小手紧紧握成拳头,眼前混沌一片,他仍然用最大的力气控制自己,艰难的问:“我还能相信谁,连我的父亲大人,我也不能相信了吗?” 女子的美目中满是不忍,轻柔的话语,如在云端飘荡,盘旋入楚元昭的耳中心间。 “你也知道,他是大人,既是大人,自然不会在乎儿女情长之事,他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父亲,更是许多人的父亲,如果你的父亲靠得住,你的母亲就不会处心积虑送你出宫了!” 楚元昭喉头哽咽了一下,女子的声音很轻,轻的必须聚精会神,仔细聆听。 “阿昭,忘记你的名字,忘记你的母亲,忘记你的出身和姓氏,从今以后,你姓王,乃是晋阳王家的远亲,双亲罹祸,恶仆不义,卷财私走,觉远大师生性慈悲,在桃花源畔见到你,孤身一人,被河水冲至江边,遂将你带回寒山寺。” “好”,出乎意料的是楚元昭,很平静,平静的近乎诡异,他甚至效仿平日的僧侣那般,双手合十,向女子行了个礼,垂眸道:“妙远见过夫人。” 女子潸然泪下,匆匆还了个礼,忍着悲呛道:“我姓贾,出身荣国府,后嫁入江南林家,夫君是文启六年的探花,我年青时,曾为孝烈皇后殿前女官,你方才见过小女,她生来体弱,医者不能解其症,有道人说她与佛家有缘,日后叨扰小师父了。” 楚元昭合十为礼,轻声道:“林夫人,言重了。” 女子别过脸拭泪,环佩叮当,罗裳叠影,推门之际,头也不回的道:“你的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你的命,此刻,你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待日后。” 女子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楚元昭心如明镜,低声道:“请林夫人放心,小僧明白。” 待林夫人走后,屋内院外归为寂静,楚元昭的沉稳再也端不住,放任自己哭了个撕心裂肺,昏天暗地,生生把自己哭得厥了过去。 楚元昭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女子轻柔的探他的额间,他抓着那只手腕,一声声的唤母后,有童声咿咿呀呀的嘟囔。 五日后,楚元昭身子恢复了,他换上了榻间摆放整齐的僧服,默默的坐起身,在窗前看心经。 清晨,有中年僧人前来对他道:“妙远,该去早课了。” 他放下手中的经书,随着僧人到了大殿,寺中人并不多,不过数位,以觉远大师为首,敲响大磬率领僧众们颂经,没有人对楚元昭的到来,表示疑惑,或者好奇,进殿之时,僧人们抬头看了一眼小和尚,低下头继续诵经。 觉远大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楚元昭似模似样的合手为礼,跪坐在末首。 楞严咒的经文繁琐冗杂,僧人们诵得认真而专注,余音绕梁,在抑扬顿挫的流经声中,楚元昭感觉到一种详和,这种详和由经文散发,佛家的真义回荡其中。 楚元昭木木的端跪,待早课毕,僧人起身用膳,觉远大师道:“妙远,你稍待。” 楚元昭走到觉远大师面前,欠身一礼,他不知道那位林夫人和眼前的觉远大师,能不能信任,但他知道,别无选择。 觉远大师笑意通透,清澈纯净的双眼,泛着看破俗尘的智慧,大师捻着拂珠慢慢道:“妙远,经文听得懂吗?” 楚元昭回道:“听不大懂,听得入神了,只觉得心静。” 觉远大师一笑,道:“那你的心真的静吗?” 楚元昭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即便我心烦意乱,我也应该恪守本分。” 觉远大师一叹,眼中似有些出神,垂头片刻,方道:“我很久没有见过像你这般早慧的稚童了。” 楚元昭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觉远大师看了他一会,温声道:“众生皆苦,世间不易,妙远你和佛家无缘,又有缘,缘法只在你的一念之间,明悟,隐忍,不是长法,你要学会汲取安宁,你的心静了,才得心安,而心安唯有善。” 楚元昭躬身而礼,轻声道:“谨听大师教诲,弟子记下了。” 觉远大师笑了笑,阖上眼念诵经文,木石敲打瑞鱼磬的浑厚之声,震入心腑。 楚元昭伫在原地,听了一会,当他走出大殿之时,朝晖满地,丽日当空,回眸看佛中宝像庄严的佛祖塑像,金光万丈。 楚元昭复行一礼,他明白觉远大师的好意,玉楼金阁,他回不去了,怨恨愤慨毫无意义,不苟言笑的母后他见不到了,他现在是荒山野寺的小沙弥,孤苦伶仃的小沙弥。 第3章 山寺来客 山寺中的岁月,漫长的似乎遥遥无期,初时,楚元昭曾以为这是诗中提过的姑苏寒山寺,暗自疑惑,因为寺中门庭冷落,地处荒僻,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 后听三师兄性悟提起,才知寒山寺兴趣于南朝萧梁代天监年间,属禅宗临济宗,历经风雨,唐时寒山、希迁两位高僧创建,大燕时,为避战乱,济度禅师躲入深山,亲手搭建小寒山寺,以保香火绵延。 待大魏时,寒山寺原址复兴,小寒山寺便不为世人所知,只一些大户人家尚知小寒山寺,时有香火供奉,再者,寺内僧众正道苦行,勉可过活。 不过半月尔,楚元昭便知何为正道苦行,非孟公的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不过是粗茶淡饭,旧衣破衫,茶是师兄们采的,栗谷是寺院种的。 寺外的景致极好,数里云峰,寒树蔽日,清溪澹澹,沿溪流上行,有飞瀑悬坠而下,晶莹如挂,深潭清可见底,春寒陡峭时节,竟未结冰,直视望去,怪鱼游荡,自在怡然。 楚元昭环顾来时路,小小的寺院隐匿深山古木中,竟无处寻访,难怪小寒山寺可保二三百年的安稳,落居之地,僻静幽深,休说战乱灾祸,怕是有心上山寻访,也寻不到寺院的踪迹。 楚元昭慢慢沿着来时的路,向寺院走去,心中想道母亲是因为此地隐秘,才会命程叔带他来此吗?那母亲又是如何知道小寒山寺呢? 带着满腔疑惑,楚元昭回到寺前,忽闻寺内有软软糯糯的女儿声,嘴角不由勾了勾,小丫头也不嫌冷,又来了。 才开了门,小姑娘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摔了个大马趴,口中娇气得唤个不停:“哥哥,哥哥。” 楚元昭扶起她,拍了拍小白狐氅上面的浮土,无奈的说:“你也不经心些,山路崎岖,也不知今儿又跌了几个跟头?” 说完摸了摸她的头,楚元昭不过七岁,身高才抽了条,抱着两岁多的小姑娘竟稳稳当当。 黛玉嘟了嘟小嘴巴,骄傲的说:“我们坐轿到凌寒峰,六叔把我抱上来,我还自个走了一段呢,一个跟头也不曾跌。”粉得意的昂头挺胸等着楚元昭夸她。 楚元昭心知这小机灵鬼又骗自个夸她,面上却不露分毫,捏了捏她的小脸,言不由衷的夸奖了一番。 夸得黛玉脸都红了,挣扎着下地,扭着衣角,怯生生的说:“妙远哥哥,我骗你的,六叔说山上太难走了,跌了摔了,就见不到母亲了,不许我下来自个走。” 小姑娘接连说了两声六叔,楚元昭眉心一动,他记得江南林家嫡系唯有林探花一人,怎会忽然冒出个六叔来? 回过神来,见小姑娘眼巴巴的瞪着他,白皙的小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满。 楚元昭压下心中疑问,笑道:“妹妹果然进步了,不过月余未见,便已知晓君子守信的话了。” 小姑娘脸有些红,羞涩的笑了笑。 楚元昭佯状随意的环视了一圈,林夫人每次来,必有五大三粗的嬷嬷随侍,今个有点不同寻常呐! 小姑娘停下脚步,小脸有些不太高兴的模样说:“哥哥,我母亲病了,今天是六叔带我来的。” 楚元昭心如电闪,林夫人病了,那位六叔还带黛玉上山,来人之意,昭然若揭啊。 楚元昭蹲下身子,见平常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今儿却有些愁眉苦脸。 楚元昭的心里酸酸的,握着黛玉的小手,郑重的说:“妹妹,你放心,林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小姑娘两颗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说:“真的吗?嬷嬷说母亲要病好久,要好久卧床休息,不能出门见客,等母亲好了,我就有小弟弟可以玩了。” 楚元昭哭笑不得,林夫人哪里是病,都怪小丫头,害他也跟着受了一场惊。 黛玉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又高兴了起来,笑道:“嬷嬷说是白白嫩嫩的弟弟,哥哥,你放心,有了小弟弟,我也会找你玩的。” 楚元昭脸色微僵,我都是大人了,谁要和你玩呀。 想来是有些时日不曾见楚元昭的缘故,黛玉拉着楚元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黛玉才和楚元昭拉了勾,约定好下次过来一起放纸鸢,院内有个中年人优哉游哉的走了过来。 黛玉忘性很大,见了来人,连蹦带跳的跑过去,嘴里喊道:“六叔,六叔。” 只见那中年人,通身素白锦缎的宽袍大袖,约摸三十上下,神采奕奕,仪表不凡,大笑着接住黛玉,高高举起,又猛然落下。 逗得黛玉咯咯直笑,不住的说:“六叔,多抛几次。” 楚元昭吃味的看着黛玉在那人怀里大笑,心里冷哼了一声,小丫头片子真没良心,他陪她玩了几个月,抵不过人家逗她一会,早晚被人哄了去。 中年男子摞下黛玉,蹭了蹭黛玉的小脸,佯装气力不支道:“不能抛了,再抛,六叔就不能抱你下山了,山中有老虎野兽,专门叼小孩子的。” 黛玉很大方的点了点头,道:“那好吧,六叔下次再抛我。” 中年男子笑道:“好,一言为定。” 中年男子牵着黛玉走过来,眯了眯眼,见楚元昭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勾唇一笑,拍了拍楚元昭的肩膀,斥道:“臭小子,连我都不认识了,小时候白诓了我那么多好东西。” 这一句话,瞬间打开了楚元昭的记忆匣子,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位玩世不恭的长辈,送了他许多好东西,他是,他是六皇叔? 楚元昭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怎么可能呢?面貌和声音都不像? “六皇叔”,三个字都到嘴边了,楚涵厉眼一瞪,低声喝道:“咽回去。” 楚元昭木然的看着他,楚涵得意的捏了捏自个的脸,高深莫测的说:“易容术懂不懂,行走江湖毕备防身术。” 凉风拂过,楚元昭脸颊冰凉,泪源源不绝的滑落,楚涵傻了,手足无措的喊道:“那个谁,你别哭啊,别哭,好好的,哭什么。” 楚元昭拽住楚涵的袖子失声痛哭,他假装心安,假装沉稳,假装对自己的处境泰然自若,可又有谁知道,他只是一个才满七岁的孩子,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的母亲死了,再也没有人保护他了,连他的父亲贵为天子,都不能保护他。 少年的后背战栗不止,他连哭也不敢大声哭,他不知道栖身的寺院是否绝对的周全。 黛玉看着楚元昭的无声悲恸,扁了扁嘴,咧开嘴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楚涵头都大了,哄了一个,再哄另外一个,哄来哄去,一个都没哄好,急了满头的汗。 楚元昭哭了一会,压抑的情绪得到平复,接过黛玉,轻声细语的哄了起来,不多时,黛玉的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含着泪说;“哥哥,你不哭啦。” 楚元昭笑了笑,点点头,黛玉摸了摸楚元昭的脸,吹了吹,软软糯糯的问:“哥哥,你为什么哭呀,是六叔欺负你了吗?” 侧脸酥酥麻麻的有些痒,楚元昭对着楚涵冷哼了一声,干脆的点了点头。 令楚涵膛目结舌的是,方才还黏着他不撒手,口口声声六叔六叔的小姑娘,小手指着他,生气的说:“六叔坏。” 不能和小丫头计较,楚涵瞪了眼挑唆的原主,又瞥到少年倔强的抿着嘴,双眼哭得又红又肿,楚澈的心蓦地软了下来。 楚涵沉吟片刻,试探的开口道:“你母亲?” 楚元昭脸色发白,垂眸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楚涵叹了声,干巴巴的说:“我途径姑苏,今日来深山访友,不想碰到了你,你放心,待我日后回京,再看你的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楚元昭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不可能,眼中那抹沉重的悲哀,触目惊心。” 楚涵轻笑,摸了摸少年的头,放缓了语气,道:“别怕,你叔我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过,有我在,保你安然无忧。” 楚元昭一言不发,楚涵挠了挠头,想了想,道:“这样吧,回头有人来见你,手里总该留点人,以备不时之忧。” 楚元昭脆生生的笑道:“多谢六叔。” 楚涵嗤笑,舍出去人和银子,才换来这声六叔,咦,好像哪不对,他不会被这个臭小子算计了吧。 楚涵狐疑的盯着他,少年坦坦荡荡的任凭楚涵打量,还附赠了一个乖巧的笑脸。 楚涵摇了摇头,懒得再想了,抱起黛玉就下山去了,黛玉依依不舍的一直向楚元昭挥手。 楚元昭微笑着目送黛玉,直到看不见了,楚元昭自嘲的一笑,他不知道六叔为什么来,但他知道,眼下,他即便身处寺院,动弹不得,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人手,否则,他的小命可就难保了。 林夫人待他好,他知道,但他不敢全心全意的相信,经历这场猝不及防的骤变,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他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因为他不会再有一个母亲,为他去死了。 第4章 林府生变 过了两日,寺内来了一个十余岁模样的童子,头上挽了两个鬓,小眼睛咕溜咕溜的转,靠着墙根探头探脑,看到楚元昭出来,笑眯眯的招了招手。 楚元昭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扫地,童子磨磨蹭蹭的走过来,期期艾艾的问:“你是小少爷吗?” 楚元昭看了眼他身上的绸缎织锦,再瞥了眼自个身前的粗麻,默默的点了点头。 童子嘿嘿一笑,搓了搓手,道:“那就好,对暗号吧。” 楚元昭茫然,暗号,什么暗号? 楚元昭迷惑的表情太明显,童子懵了,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认错人了,这寺里没看见年龄更小的和尚,完了,回家又该吃竹迢烧肉了。” 楚元昭无语的看着他,试探的说了句:“十二叔?” 童子蹭地一蹦三尺高,乐颠颠的大笑,谄媚的抢过楚元昭手里的破扫箒,殷勤的说:“少爷,我来扫,您别管。” 楚元昭愣了,这人脑子少根筯吗?这也太心无城府了些。 却见那人狂舞起风,三两下,扫净了前院,吱呀一声,扫箒断了。 楚元昭膛目结舌,那人挠了挠头,讪讪的笑着说:“断了哈,断了哈。” 楚元昭白了他一眼,俯身将箒枝拢在一处,他就知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六叔的性子能教出什么好属下来。 楚元昭直起身,对呆呆站着的人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枇杷,我叫枇杷,我娘爱吃枇杷,不愿翻书起名字,就叫我枇杷了”,枇杷大大咧咧,心无旁骛的直白。 楚元昭心里有些复杂的憋屈,平民之子尚且无忧无虑,他这个天家贵胄,却要谨小慎微,寄身于荒野山寺,这运道上哪说理去? 楚元昭自嘲一笑,他现下这个处境,也不必摆什么恩威并施的主子风范,抿了抿嘴,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六叔找你来,只是为我解闷罢了,山寺不留外人,你不必常来,若有些不同寻常的风吹草动,告诉我即可。” 枇杷小眼珠转了转,试探的问:“少爷,你不喜欢我吗?” 楚元昭摇了摇头,淡淡道:“少爷是十二叔逗你玩的,我在寺内的法号,唤作妙远。” 枇杷没有料到楚元昭的反应,他娘说若小少爷嚣张跋扈,他径直回去就行了,若是颐指气使,架子大,他也不必理睬,可是,小少爷的脾气看起来挺好的,还亲自扫地呢!那小少爷怎么让他回去呢? 他娘说了,小少爷人好的话,要感恩图报,好好伺候小少爷。 枇杷垂头丧气的,蔫蔫的往回走,小少爷不喜欢他,算了,他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傻大个,说句话的功夫,就成了霜打的茄子。 楚元昭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人不会脑子里缺根弦吧!他叔可真是他亲叔,指派给他的啥人呐? 楚元昭叹了口气,唤了声,蔫蔫的人乐颠颠的跑过来,喜滋滋的问:“少爷,你要留下我了?” “唤我妙远,不要叫少爷,再不然叫我声小师父,小和尚都行。”楚元昭颇有耐心的纠正他。 枇杷笑嘻嘻的回道:“少爷您说什么我都听着。” 楚元昭满眼无奈,腹中诽谤,你听着就是不改,也记不住对吗? 枇杷眼巴巴的看着楚元昭,楚元昭只好不厌其烦的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枇杷郑重的表示自个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少爷,您有什么事嘱咐小的”,枇杷殷勤有礼的问。 楚元昭:我的心很累,真的很累,六叔为什么要给我派个木头疙瘩来?到底是为什么? 楚元昭看了看远处的天色,日薄西山,倾将欲颓,自怀中取出纸笔,执笔的手一顿,换到左手,匆匆写了个方子,将方子递给枇杷,叮嘱道:“药方带回家后,找可靠之人誊抄,再去抓药,下次到寺里来时,把药带来。” 枇杷点了点头,楚元昭盯着他道;“重复一遍。” 枇杷看起来是个榆木疙瘩,学起话来,竟一句不落,楚元昭微微颔首,六叔待他不薄,人虽然傻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但当看到傻大个兴高采烈,一蹦一跳的下山时,楚元昭收回了感激自个六叔的念头。 时值三月,春和景明的时节,寺外郁郁青青,入眼之处,层峦耸翠,重岩叠嶂,隐天蔽日,陡峭之处,怪柏花草,肆意纷长,胜似人间仙境。 他写给枇杷的方子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密方,方子是不全的,因为有些药,他在寺中可以寻得。 这个世上,除了他的母后,没有人知道,五皇子生来过目不忘,甚至连他的父皇也不知道,方子来源于母亲所书,母亲从何处知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母亲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 他写方子,一是为了考验枇杷的能力,二是要解开身体的毒,他什么时候中的毒,他不清楚,他只是略有所觉,而觉远大师的蹙眉,验证了他的猜测,不管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 至于第三点,楚元昭眸中微黯,也许当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便失去了天真的资格,六皇叔贵为元嫡皇子,生性淡泊,不重朝事,隐居江湖,逍遥度日,凭借的是什么?是六皇叔的立身之本,他想保住命,就一定要得到六皇叔的庇护,六皇叔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只有六皇叔知道他的处境危在旦夕,才会于心不忍的保护他,怜悯他。 寺中空寂的时光,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大皇兄病逝,二皇兄意外离世,至今已有三年,母后为何会在忍耐三年后,和父皇反目成仇,刀剑相见呢? 母亲性情刚烈,忍无可忍吗?不可能,母亲安排他出宫,躲避在小寒山寺,证明早有谋划,母亲安排他出宫,一定是母亲发现,她身为一国之后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因为母亲走投无路,才会送他出宫,母亲舍了命,换来他的离宫,哪怕是不择手段,再苦再难,他也要活下去。 微风轻拂,落英缤纷的花瓣,落入掌中,楚元昭有些惆怅,林家妹妹最喜欢花木了,自她上回走后,足有半个多月了,言而无信的小丫头,说好了放纸鸢的。 此时的林府,当贾敏笑意盈盈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是雪白无暇的娇、躯依偎在男子身旁,贾敏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 黛玉跌跌撞撞跑来,小手捧着一株桃花,兴奋的问道;“母亲,父亲在书房吗,玉儿要把最好看的桃花,送给父亲。” 机灵的奶妈一把抱起黛玉,不顾黛玉咿呀抗拒,脚下飞快,带离了曲廊。 房内的女子仿佛被惊醒了,惶然坐起,用薄衾捂住脸,恰到好处的露出青紫殷红的痕迹,掩面泣道:“表嫂,表哥他,他,他。” 贾敏一言不发,看着沉睡的男子,冷笑一声,扭头走了。 贾敏珢珢跄跄走了没多远,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丫鬟嬷嬷失声惊呼,林府一团大乱。 乱糟糟的惊呼,吵醒了睡意沉酣的男子,男子醒来,发现了床榻一丝、不挂的女子,脸色铁青,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楚动人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我见犹怜,可惜眼前的男人阴沉的黑眸中,满是挥之不去的厌恶。 门被人撞开,郑嬷嬷焦急的喊道:“老爷,夫人晕倒了。” 林海大惊,衣服鞋也来不及穿,光脚就往外跑,女子哀怨的唤了一声:“表哥。” 林海置若罔闻,他的脑中眼里只有一个人,敏儿,心乱如麻的想敏儿怎会突然晕倒? 小厮长随送上衣衫冠帽,被他一掌挥开,林府的下人有生以来,头一回目睹西洋景,自家打小稳重的少爷,衣衫不整赤脚在府里狂奔。 贾敏这胎孕像不太好,大夫一直在府中住着,以备不时之需,当林海来到内院时,当头来的就是一句,夫人受惊,孩子保不住了,快预备热水,快,晚了,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林海脚下虚浮,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身后林母慌张赶来,无暇管狼狈的儿子,急切道:“敏儿怎么样了?” 丫鬟泪眼汪汪将话回了,林母怒斥道:“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在自个府里,还能让敏儿受惊。” 丫鬟支支吾吾不敢答话,林母摆了摆手,对身后的李医女,斩钉截铁的说:“阿芙,你进去,必要之时,敏儿为重。” 李芙福身,着急忙慌的进了里屋。 院中的下人调理有度,生产的一应物事俱是妥当了,不过一刻,已将所需之物预备齐整,里里外外的忙活。 林母环视一圈,对自个派过来的管家嬷嬷,冷声问:“敏儿,为何会受惊?” 两个老嬷嬷跪在地上,偷偷瞄了眼自家大爷,林母年轻时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治家甚严,重重哼了一声,道:“说。” 老嬷嬷不敢再瞒,低声道:“大爷和表姑娘,被太太当场撞见。” “什么?”林母眼前一花,身子微颤,心腹周嬷嬷连忙搀住,林母闭了闭眼,略喘了口气,走到自个儿子面前,怒不可遏的吼道:“我给的丫头,你不要,敏儿给丫头,你也不要,假清高,假正经的模样,装给你娘我和你媳妇看,你媳妇有孕在身,她这胎怀的有多难,你有没有良心?” 林海泪流满面,抱住林母的腿,哭诉道:“母亲,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在书房小憩,我也不知道,醒过来表妹就在我身边。” 林母冷笑数声,抬手一个大耳刮子捆了过去,林母毫不留情,林海被打得身子一歪,嘴角一丝血迹,林母冷笑道:“生为男儿,官位在身,宦海浮沉,被一个女人算计,你当的什么官,读的什么书,管的什么家?” 林海满面羞愧,无地自容,心中又记挂着自个媳妇,抱住老娘的腿,央求道:“娘,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林母还要发作,就在此时,接生嬷嬷失声道:“太太大出血,小少爷也不行了。” 林母身子晃了晃,再撑不住,瘫在周嬷嬷的身上。 第5章 母子平安 林母晕厥,院内屋外乱成一团,接生嬷嬷大喊时,林海就已大步奔入屋内,屋内手忙脚乱,一片狼藉。 林海见到床榻上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的贾敏时,脚步猛地一滞,怎么会这样?午间他和敏儿玩笑时,一时情动,亲了亲敏儿的柔夷,敏儿还含笑带嗔恼他轻狂,怎么会,这才几个时辰? 林海珢呛着伏到床上,失声痛哭,哀求道:“敏儿,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李芙跺了跺脚,吩咐接生嬷嬷道:“拿药来,再端热水。” 说着一把推开悲泣不止的林海,端起一盅水,喂入贾敏口中,贾敏已不知吞咽,李芙左按右按,不知掐了何处,贾敏喉间微动,水被顺利咽入腹中。 林海被推倒在地,也浑然不止,仿佛傻了,扑到床前,抓到贾敏的手死活不松。 李芙大声道:“来人,看着夫人,夫人醒时,立刻唤我。” 李芙素日沉默寡言,陡然间疾言厉色,众人被震住了,贾敏最倚重的冯嬷嬷立刻回道:“请芙姑娘放心,老奴看着。” 李芙点了点头,对接生嬷嬷道:“把孩子给我,拿热水来。” 接生嬷嬷慌不迭的把襁褓递给李芙,李芙接过婴儿倒立拍打,待听到细微嘤咛之声,将婴儿放在热水中,左手小心翼翼托住婴儿的头,右手搂着婴儿的小胸口,一遍遍的顺抚按压,贾敏的另一心腹卫嬷嬷,在旁眼不错的盯着。 婴儿的呼吸慢慢平缓,众人松了口气,未料,就在此时,婴儿脸白青涨,卫嬷嬷的心“咯噔”了一下,却见李芙做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将食指深入婴儿口中搅了搅,飞快的将其翻过身来,婴儿似乎呕了声,旋即发出低微的哭声。 李芙舒了口气,将孩子递给卫嬷嬷,卫嬷嬷见到方才李芙的举动,大为感动,语气中不免带了两分敬意,道:“芙姑娘,少爷这就算大好了吧。” 李芙摇了摇头,道:“只能保一时,日后还要看天意。” 贾敏的眼珠微动,冯嬷嬷大声唤道:“李姑娘,夫人要醒了。” 贾敏睁开眼,率先看到的是林海惊慌的双眼,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说:“我没事,把孩子抱过来。” 一贯稳重的林探花,痛哭流涕,狼狈不堪。 卫嬷嬷将孩子抱到床前,贾敏叹了声,拍了拍林海的手,以示安抚,低声道:“把孩子抱下去,请大夫细心看着。” 卫嬷嬷抱走了孩子,大夫上前为贾敏诊脉,面上蓦地一喜,摇头又点头,又细诊了诊,方拱手道:“请林大人放心,林夫人脉像已转危为安,待我再开几幅方子,好生将养些时日,就应该大好了。” 林海勉强定了定心神,谢过大夫,一时众人出去,林海跪在榻前,愧疚道:“敏儿,我没有和人私通,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知不觉睡过去,再睁开眼她就躺在我身边。” 贾敏抬了抬手,低声道:“结发七年,他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 林海泪猛地涌了出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自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贾敏由他服侍着喝了盅茶,方道:“我无事了,你先去看母亲,我醒了,母亲未来,定是身子不大好。” 林海点了点头,原地迟疑了一刹,魂不守舍的去了。 贾敏抬起头,看着李芙轻声问:“芙姑娘,你喂给我的药是什么?” 李芙干脆的点了点头,道:“确如夫人想的一般,夫人知道我的性子,我平日别无他好,只爱钻研奇方,老夫人命人在佛前仔细供着,有一日,小丫鬟不小心打翻了香炉,将它在水中洗净,我神使鬼差的撞上,将那点水汁子喂给了小院的小白狗,后来的事,太太是知道的。” 贾敏长叹,眸中满是复杂,她知道,那小白狗本是奄奄一息,不知怎的,过了两三日,活蹦乱跳,当时,她看到李芙神色殊异,就猜到了,毕竟玉儿出生之时,太过灵异,府内并姑苏城内外百花于春寒之时,万花齐绽,十里飘香,再者,玉儿生下来后,手中又攥着一枚晶珑剔透的含珠。 玉儿先天体弱,有荒诞不经的道人缪称玉儿来历不凡,降世渡劫,她和林海素来不信僧道的鬼话,却未想,玉儿打小多病,小命屡屡垂危,幸有一无名僧人途经姑苏,指出缘由,说玉儿今世与佛家有缘,将先天之物供于佛前,便可化解此难,夫君和她虽心存疑虑,却终是爱子心切,将宝珠供于佛前,不知上天保佑,或是僧人修为精湛,打那以后,玉儿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现已和常人无碍了,反比同龄的小儿女还胖些。 贾敏又叹了一声,真正让她顾虑的是,玉儿的身子是大好了,那僧人临走之时却言道,玉儿贵不可言,不可嫁予寻常王公子弟,否则,香消玉殒,难至芳信。 贾家富贵滔天,她曾在孝烈皇后殿前奉职六年,天下什么样的王公富贵她没见过,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夫君婆母,都没有拿玉儿博富贵的想法,王公贵族虽多,哪有一心一意的知己人,可玉儿,若嫁给寻常子弟,又有命数之危,这可真是。 门外传来黛玉的哭闹,咿呀咿呀嚷着要见母亲,贾敏收回思绪,直视着李芙,惋惜道:“芙姑娘,你不该告诉我的,何必多生是非。” 李芙很平静,道:“夫人不放心,我到管事房中,签个卖身契就是了,我村上的父老乡亲得了瘟疫都死光了,就我命硬,靠野草根活了下来,夫人不嫌我邋遢,龌蹉,命人救了我,见我一心想学医,又送我到老夫人房里,跟着王妈妈学,我活了二十多年,字虽然识得不多,却也知道恩重如山,知恩报德的话,夫人和老夫人待我的好,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不够还的。” 贾敏眉心微蹙,盈盈美目中似有泪意,李芙摇了摇头,道:“夫人不必如此,我不大聪明,也不算太傻,夫人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姑娘,为了林家,您和老夫人都是心地良善的至诚之人,要搁寻常人家,早就把话传得沸沸扬扬,汲取富贵,咱们林家不是那等掉到富贵眼的轻狂人家,人活一辈子,不过是图个心安理得,我也没什么大志向,我的亲人都是因为瘟疫而死,可瘟疫的治病之药,山野便有,城内济善堂推脱药石罔效,拒不出诊。” 李芙眼中泪光闪烁,咬牙切齿的说:“医者行医治命,丧尽天良,罔顾人命的卑劣之人,也配得上医者济善四个字?” 贾敏悲感无言,李芙自被救回来寡言少语,她从来都不知道,平静的外表下,有撕心裂肺的滔天之恨,顿了顿,贾敏道:“芙姑娘,你是要借林家为你的亲人讨回公道吗?” 李芙擦了把泪,眼中有些失神:“谁的命不是命呢?我的亲人是,济善堂的大夫珍惜自己的命,无可厚非,我怨他们,却不至于恨到要他们的命,我希望有朝一日,待我学成后,将治病药方教予百姓,人人可自医,人人可自救。” 贾敏微微一笑,世上的人果然是不同的,她出宫后,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气通透的女子,这是一位值得人钦佩的女子。 贾敏笑道:“芙姑娘,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了,我会命人延请名医教导你,至于卖身契之事,也不必再提,芙姑娘,请你多多费心,恕我狭隘,浅薄之念。” 李芙脸有些红,福身一礼,出了院子,先回林母院中,听闻林母用了药,歇下了,方拐了个弯,到管事房来,林夫人相信她,她更不能辜负她,签下卖身契又有什么关系呢?彼此都安心。 贾敏命嬷嬷抱黛玉进来,黛玉眼泪汪汪,哭着说:“母亲,她们说你要死了。” 冯嬷嬷眉毛一竖,眼中恼怒的就要喷出火来,气得身子乱颤,却又怕吓着黛玉,竭力压着火气,低垂着头。 贾敏笑了笑,温柔的摸了摸黛玉的脸,拭去她的泪,笑道:“那是有人吓你呢,日后碰到她们吓你,你要告诉嬷嬷。” 黛玉泪眼婆娑,将小脸搁在母亲的手中,哀求道:“母亲,你不要死,你死了,玉儿也不想活了。” 贾敏不动声色的抬头看了眼冯嬷嬷,冯嬷嬷咯噔咯噔,怒气冲冲出了院子。 贾敏笑着哄黛玉道:“傻孩子,母亲舍不得玉儿,母亲还要看着玉儿长大,嫁人生子呢?” 黛玉还要再说,贾敏却觉身子撑不住了,笑道:“玉儿,你去看看小弟弟,等过些时日,弟弟长大了,你就能带着他和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郑奶娘在旁劝道:“姑娘,太太累了,奴婢带您去看小少爷,好不好。” 黛玉点了点头,爬上床,亲了亲母亲的额头,粉懂事的叮嘱道:“母亲要好好休息,我看完弟弟,再来看望您。” 贾敏怜爱的握着她的小手,应道:“好。” 黛玉眼巴巴的又看了母亲半天,直到郑奶娘再三催促,才恋恋不舍的出了内室。 第6章 匪夷所思 在黛玉面前胡说八道的小丫鬟,被处置的干净利落,这只是小事尔,包括名不正言不正的表姑娘,私下有传言说她要当姨娘的都不算什么。 林府上下忧心的是林母自那日晕厥后,当日清醒,又陷入昏迷,自此后,一直昏迷不醒,姑苏城外的名医圣手,轮番来了一回,皆是摇头无法,只说老夫人身体并无症状,看眼下长睡不醒的症状,倒像是离魂之症,离魂之症古来有之,皆无药可医,幸而林母尚能吞咽,每日喂药稀膳,勉强熬着。 林海没几日就瘦得形销骨立,他娘虽然脾气不大好,教子甚严,但无论如何,他也只有这一个亲娘,况且,他娘打小到大,除了敏儿危急之时,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小到大没动过他半个手指头,母子连心,作不得伪。 贾敏与林母婆媳甚睦,不顾自个的身子,每日必去看一回,亦是忧心忡忡,私下偷问李芙道:“可用上回的方子,试过了。” 李芙眉心紧紧锁着,点了点头,踌躇片刻,轻声道:“夫人,请恕我直言,老夫人怕不是病,我夜间偶闻老夫人时有胡言乱语。” 贾敏神色微凛,李芙不是轻率的性子,敢说此话,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贾敏沉吟片刻,叮嘱道:“我知道了,此事不必再提了。”李芙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贾敏已急匆匆离开了。 待到晚间,看了看哥儿,哄了会嚷着要找哥哥玩的黛玉,应承她过两日必去,小丫头闷闷不乐的回了自个屋子。 贾敏劝愁眉不展的林海道:“玉儿先时是无名大师治好的,母亲的病不能耽搁,无名大师如云中鹤,无处寻访,我和玉儿明日到小寒山寺,看能否请动觉远大师。” 林海微怔,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我都知道,觉远大师从不过问凡尘俗事。” 贾敏轻叹声,眸中一抹愁郁挥之不去,更为美人增添颜色,正色道:“成与否,都得去一趟,否则母亲的身子耽搁不起。” 林海想了想,道:“那我明儿和你一道去,祖上与小寒山寺历代主持皆有往来,觉远大师或念及祖上情谊,亦未可知。” 夫妻两人议定,小寒山寺不比寻常之寺院,再者,现又多了楚元昭这个变数,只夫妻两人带上黛玉,并两个心腹轻装简行。 次日,两人却未能成行,大早晨起来,林母的嬷嬷来报老太太醒,林海贾敏喜出望外,携手到林母的竹轩院来,远远看到门口窈窕的女子,伏在地上嘤嘤抽泣不绝。 林海脸色铁青,紧张的盯着贾敏,贾敏美目轻挑,冷笑道:“戏台子都搭好了,我们懒得理她,倒纵了她,莫不是以为我是泥捏的。” 林海脸色一僵,不动声色的清了清嗓子,两家长辈都以为相看之日,是他第一次见敏儿,可长辈们不知道,那是他第二次见敏儿,尤记初见,敏儿一身大红骑装,鲜衣怒马,于郊外策马狂奔,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巾帼风范,他看得入神,同行友人亦是抚掌而叹,归家的小候爷,年少顽劣,上前挑衅,被敏儿用马鞭抽了个休无完肤。 归小候爷的下场之凄惨,令他和友人不忍直视,掩面而去。 相看之日,他依礼看了敏儿一眼,似曾相识,却死活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待成婚那日,他才认出敏儿是暴打归小候爷的奇女子,敏儿下手之毒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打成婚第一日起,他待敏儿小心殷勤,唯恐不留心开罪了敏儿,落个被媳妇上手暴揍的下场。 幸好,上苍保佑,敏儿自孝烈皇后逝后,就收敛了性子,那个骄纵似火的女儿家,他再也没有见过,成婚七年,敏儿冷脸都没对他摆过,这会子敏儿破天荒的冷笑,一瞬间把林海的记忆拉回了十五年前,仿佛昔日威风赫赫的女子又回来了。 林海默默的离贾敏远了些,见贾敏睨他,林海讪讪一笑,心中苦笑,媳妇我错了,城墙失火,就失火了,别殃及我这个无辜的池鱼行不? 贾敏径自向前走去,连个余光都不屑赏给地上的女人,林海亦步亦趋,低眉顺眼的在后头跟着。 泫然欲泣的女人扑上前来,想要抱林海的腿,却未能如愿,林海不顾仪态,一蹦三步远,阴沉厌恶的眸子,看得陈萱遍体生寒,心中憋屈的快要呕出血来。 陈萱看向贾敏,却碍于贾敏身边簇拥的嬷嬷,恨得将手中帕子攥得死紧,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拧了拧帕子,委委屈屈的泣道:“表嫂,看在妹妹孤苦无依的份上,嫂子给妹妹一条活路吧,您要是容不下我,妹妹只有去死了。” 院内众人本以为贾敏要么温柔大方,安抚陈萱,要么冷嘲热讽,好生奚落陈萱一通,万万没想到,贾敏视陈萱为无物,置若罔闻,提步上了台阶,和林海携手进了林母养病的屋子。 陈萱也被贾敏的反应震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去死,待她回过神来,众人嘲讽不屑的眼神,打量的她心头恼怒不已,她失声喊道:“我不活了,我要去死。” 人群中掩不住的笑声,有老妈妈促狭起哄道:“陈姑娘,你要去死,就离得远些,眼下老夫人正病着,那可是您的长辈,你不念长辈慈恩,大爷夫人宽宏,竟要在老夫人的院子里添晦气不成,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也没有您这样的,也忒无情无义,凉薄了些。” 有一老嬷嬷啐了口唾沫,拍了拍大腿,阴阳怪气的说:“这兴许就是老话说的白眼狼,老身活了五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等不知廉耻,给祖上的蒙羞的小娼、妇。” 众人迸发出刺耳的尖笑,气得陈萱头晕眼花,忿然作色,咬牙切齿的冷笑一声,垂下头,阴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陈萱的贴身小丫鬟湘儿急匆匆赶来,见陈萱面白如纸,岔岔不平的指着众人道:“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们家小姐,你们倚仗林府势大,大爷欺辱了我家小姐,就不认帐了,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我们家小姐行为不检,这就是列侯之家的规矩吗,走,小姐,我们去见官,我就不信到京城告御状,也治不了林家欺压孤女之罪?” 众人膛目结舌,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大帽子扣的,要有那等不知细里的人,定以为林府嚣张跋扈,作恶滔天呢? 陈萱险些一口呕出来,她当初看着湘儿愚笨,粗粗笨笨的,才收其为仆,没想到今日要被这丫头拖累了,真是越帮越忙,脑中暗骂一声蠢货,脸上却露出柔弱无依的笑,一派宽容明事理的神态说道:“湘儿,不要放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湘儿趴到陈萱身上嚎啕,一面哭一面嚎道:“小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陈萱瘦弱,湘儿健壮,足有百来斤,猛然间把全身压到陈萱小身板上,陈萱心里骂了句,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湘儿眼中的神色分外古怪,用力的摇晃着陈萱的身子,喊道:“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了,不要吓湘儿,小姐你不要吓湘儿,你死了我怎么办?” 留在原地一干嬷嬷仆妇,无语的欣赏主仆二人浮夸的表演。 此时内室,气氛不同寻常,林母好整以暇的倚在榻上,神情近乎淡漠,特别是看向贾敏时,虽然隐藏的很好,但贾敏还是看到遮不住的怨毒之意。 怨毒,贾敏蹙眉,婆母不苟言笑,性极善,自她嫁入林府,拿她当女儿待,她投桃报李,对婆母恭敬有加,如同自个亲生母亲,怨毒,恨意从何而来?莫非生了这场病,就怪她这个儿媳妇了?怎么会呢?婆母绝非昏聩之秉性。 贾敏不动声色压下心中疑惑,仔细探察婆母的神态,婆母似乎在压抑着不耐,对自个儿子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恼怒从何而来。 贾敏暗自思量,婆母自她入府,将内务交于她,再不过问府中大小事宜,整日种花看书,悠闲洒脱,婆母常对外人言道,辛苦了数十年,好容易摞下担子,清闲度日,今后要把前些年耽搁的闲情逸致补回来。 纵使夫君仕途,巴巴去问,婆母也兴趣泛泛,即便是恼夫君被人算计,大病了这么些时日,这气也该出了。 被林母怨毒的眸子,若有若无的打量,贾敏只觉胸中一股恶寒,耳边飞快闪过李芙说过的话,心头咯噔了一下,离魂之症,会令人性情大变?蔓延而上的寒意令贾敏不自觉打了个战栗。 林海丝毫不顾亲娘在场,握住贾敏的手,关切的问道:“敏儿,可是冷了?” 贾敏挣开了林海的手,盯着林母不放,果然,林母的神色一变,饱经风霜的眸中充斥着狠戾。 似乎发觉了贾敏探究的视线,林母垂下头,端起茶呷了一口道:“海儿,你纳了你表妹吧。” 一语惊起千层浪,满屋皆惊。 第7章 转危为安 屋内众人惶然而惊,一时竟呆住了,率先回过神的是林海,林海急声道:“母亲,恕儿子不能从命,我和陈家表妹绝无私情可言。” 林母微微抬头,冷笑道:“你治家无方,莫不是要你表妹胡言乱语,丢尽林家的脸面吗?晋阳王家和江东陈家,俱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难道要让人指指点点,怨我教子无方。” 林海沉声道:“母亲,这些话传出去才令人笑话,我纳陈家表妹,如何对岳家交待,当年我对外父曾当堂允诺,四十无子方纳妾,现敏儿九死一生才诞下麟儿,我更不能辜负她,林家若失诺,必会贻笑大方,令世人耻笑。” 林母深深看了林海一眼,阴恻而晦暗,意有所指的道:“我这辈子也算得其所了,养出你这么一个好儿子,荣府自然是不好开罪的,荣府权势滔天,四王八公,显赫得很。” 林母弯起的唇角满是讥讽,道:“那敏儿,你来说,陈家表妹的事该如何处置呢?” 林海高声道:“母亲。” 贾敏淡淡道:“母亲的话,媳妇不敢苟同,上有天子,下有宗室皇亲,区区荣国府何来滔天之论,林家五世列候,姑苏林家自大燕时便是显贵,那时还没有荣宁二府呢,至于陈家表妹,哪有媳妇置喙的余地,荣府纵是武夫之家,比不得晋阳王家门第显赫,但媳妇也读过两本书,些许认得几个字,三从四德也是知道的!” 林母柳眉一竖,两颊法令纹勾勒出怒不可遏的弧度,手背迸出一道道青筋,心中冷笑连连,好个贾敏,好个荣国府的大小姐,拿话堵她的嘴,三从四德是什么,出嫁从夫,夫丧从子。 恼羞成怒,血气上涌,林母颤着手,指着贾敏,眼白一翻,竟生生气晕了过去。 林母晕厥,屋内好一番忙乱,丫鬟们忙着请大夫,手忙脚乱,待大夫前来,只道林母血急攻心,略将养几日便好了。 林海看着冷静的贾敏,心头那叫一个堵得慌,这叫什么事,平常自个老娘疼媳妇胜过儿子,怎么生了场病,硬生生转了性情,敏儿也是得理不饶人,就不知道软和些,林海心底烦躁不已,他知道,不怪敏儿,说到底,还是怪自个,治家无方,怎么就让那淫、妇钻了空子呢! 贾敏蹙眉看着床上的林母,婆母,方才的做派,简直是换了一个人般,换了一个人? 贾敏不寒而栗,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垂首思索了片刻,对冯嬷嬷低语了几句,冯嬷嬷躬身应了,悄没声出了屋子。 冯嬷嬷命人将陈萱送回小院,严加看管,又下了禁口令,警告的院内众人噤若寒蝉,才到黛玉院中来。 黛玉闷闷不乐的坐在窗前,听到开门声响,见是冯嬷嬷,乐颠颠的自榻上跑下来,迫不及待的问:“嬷嬷,母亲要带我出去玩吗?” 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玉雪可爱,仿佛冯嬷嬷说个不字,就要哭出声来,冯嬷嬷忍俊不禁,笑眯眯道:“正是呢,夫人脱不开身,让老奴带姑娘去玩。” 黛玉扁扁嘴,小手绞啊绞,不高兴的说:“可是我想和母亲去呀。” 冯嬷嬷故作难过的说:“姑娘大了就开始嫌弃嬷嬷了,夫人今日要照顾老夫人,腾不开身,又不能失信,怎么办呢?” 黛玉粉懂事的说:“祖母又病了,还没好吗,那我不去玩了,我要留在家里照顾祖母。” 冯嬷嬷哄她道:“那可不好,老夫人最疼姑娘了,她老人家喝药时,还嘱咐老奴带您出去玩呢。” “真的吗”,黛玉的眼睛亮晶晶的,一闪一闪,散发着喜悦的光辉,显见是乐意出去玩的,口中却似模似样的叹了口气,嘟着小嘴巴说:“长辈生病,我还惦记游玩,传出去要被人笑的,我要去给祖母侍疾。” 冯嬷嬷心道我的好姑娘哎,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老太太不知哪不对,对着夫人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的,你丁点小人,帮不上忙且不说,若好心去了,再挨顿排揎,那可真成了倒霉催的。 冯嬷嬷笑道:“姑娘,尽孝是好事,只是姑娘还小呢,要听从长辈的吩咐才对。” 黛玉歪了歪头,颇苦恼的说:“那好吧,我听母亲的。” 冯嬷嬷深感好笑,也不知小姑娘和谁学的,这才多大,便知晓女儿家要含蓄的道理了,古灵精怪。 冯嬷嬷有命在身,再者带黛玉去,是有其用义的,贾敏恐仅冯嬷嬷一人,请不动觉远大师,林母的性情大变,在贾敏看来,必有蹊跷,神鬼之事,古来有之,并不罕见,非僧道不可解也。 这几日,楚元昭心不在焉,时不时就冲寺外张望,却没想到,春梅谢了,桃花凋落,梨簇铺地,海棠崇光,黛玉亦未至。 待冯嬷嬷抱黛玉到了寒山寺,由知客僧引去拜见觉远大师,黛玉咯噔咯噔跑到楚元昭面前,仰着小脸喜滋滋的说:“哥哥,我来了。” 楚元昭淡淡的唔了声,低头看手中握着的笤帚,恨不得看出花来,也不理黛玉。 黛玉委屈极了,眼中雾气凝结,泫然欲泣,性空远远看到,不客气的训斥道:“妙远,你又耍什么古怪性子,眼巴巴等了小姑娘一个多月,人家来了,你又把小姑娘惹哭了。” 性空圆眼圆脸,长得颇为喜庆,和佛像上的弥勒佛一模一样。 楚元昭被训得脸上泛红,再看黛玉泪花在眼里打转,忙蹲下身子,无奈道:“好好的哭什么。” 黛玉眸中水汽弥漫,泪眼汪汪控诉道:“哥哥欺负我。” 楚元昭心中郝然,他一时气不岔,把先前的霸王脾气带了出来,竟然和小丫头片子呕起气来。 楚元昭蹲下身子,拉着黛玉的手,认真的说:“对不起,我不该不理你的,我下次再也不会生你的气了。” 黛玉破涕为笑,扭捏了一会,小声说:“哥哥,我失信了,没能和你放纸鸢,我不是有意的,我有小弟弟了,他身子不好,母亲也不大好,没人带我出门。” 楚元昭心中愈发愧疚,忙问道:“林夫人身子好了吗?” 黛玉甜甜一笑说:“哥哥,放心吧,母亲已经大好了。” 黛玉尚小,嗓音含糊,因声音清丽,倒也容易听清她说的话,偏偏这会子,她学了长辈房中的丫鬟恭敬之语,鹦鹉学舌一般,学了来,滑稽中带着两分稚气的可爱。 楚元昭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心头却有一丝黯然,小姑娘也有弟弟了,以后就不会找他玩了,日后,怕是见的机会越来越少。 怅然失神中,一只略显肉嘟的小手探着他的额,楚元昭抓住黛玉的手,笑问:“怎么了?” 黛玉撇了撇嘴,不满的说:“哥哥,难过就不要笑了。” 楚元昭微讶,歪了歪头,逗她道:“妹妹这么小,还知道难过,你猜错了,我现在很高兴,因为妹妹你来了呀。” 黛玉伸回手,指着小胸脯,一板一眼的说:“哥哥,你难过,我这里酸酸的,你骗不过我的,我能感觉到。” 楚元昭自是不信小孩家家的知道难过,随口哄了她两句,摸了摸黛玉的头,领她去放纸鸢。 此时,寺外春意阑珊,暖风习习,野芳幽香,佳木繁阴,入眼望去,郁郁葱葱,蔚然深秀,峰壑尤美,蝉鸣不绝,莺声燕语,袅袅余音。 黛玉玩了会纸鸢,忽见柳絮朵朵,信口吟道:“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 楚元昭诧异的看着黛玉,小丫头一无所觉,兴高采烈的看着高空的纸鸢,似乎压根不懂自个刚刚说了什么。 过了会子,黛玉玩得累了,意犹未尽的走到楚元昭面前,由着楚元昭给她擦汗,楚元昭随意的问:“妹妹,方才的诗你是怎么知道的?” “诗”,黛玉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忘了,大概是从哪听到的。” 楚元昭顿了顿,道:“那妹妹知道诗的意思吗?你启蒙了吗?” 黛玉得意的说:“我知道,诗是说春天的,有柳絮的。” 话甫出口,黛玉自言自语的说:“咦,我怎么会知道。” 楚元昭盯着黛玉,慢慢开口说了一首诗,这首诗是孝烈皇后所作,世上知晓的人寥寥无几,黛玉听得似乎有些入神,须臾,竟一字不错的背了出来。 楚元昭微凛,又说了一首不循诗律的词,却没想到,黛玉仍然可以朗诵的分毫不差。 楚元昭后背发凉,环顾四周,侧耳倾听,空无一人,握住黛玉的手,脸上是黛玉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神情:“妹妹,你记住,今日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记住了吗?日后永远都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起诗词之事。” 黛玉不太习惯敛容屏气的哥哥,她模模糊糊知道哥哥是为她好,认真的点头表示记住了。 楚元昭心中忧虑重重,黛玉的天赋太过殊异,绝不能流传出去,过目不忘,入耳成诵,他生为男儿,有此天赋,尚不是好事,何况于黛玉,即便是他也没有黛玉的天姿高,他过目不忘是刻意为之,而黛玉,是全然不懂的,一介懵懂稚童,有此神异,是祸非福。 四月的天气,变得很快,方才还是一碧万里的晴空,眨眼的功夫云迷雾锁,天色昏暗,春雷滚滚,楚元昭抱着黛玉才回了寺内,身后绵绵春雨,飘飘洒洒。 冯嬷嬷本以为见了小寒山寺,见到觉远大师,须费诸多口舌,想不到,还未开口,觉远大师摆了摆手,道:“贵府之事,我已知晓,性悟已下山去了。” 冯嬷嬷恭恭敬敬的合了礼,暗想,难怪姑娘叫她来找觉远大师,真乃当世高人,不出门便知山下事,神通大得很。 子时过半,林母房中悠悠一声长叹,林母的声音平淡而温和,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有女子冷笑,怨毒无比,漆黑的院落,静谧的房室,阴森幽怨,令人毛骨悚然,女子咬牙切齿的说:“你知道什么,我含辛茹苦抚养海儿成人,都被贾敏那个小娼、妇给毁了,她自个生不出来,也不让别人生,她自个死了也就死了,还把海儿折腾的心灰意冷,五世列候的林家竟落了个绝嗣下场,黛玉寄身荣国府,被算计了林家的家财还不算,十六岁就被毒死了。” 林母淡淡的道:“我不知你从何处得知荒诞不经之事,但我不信。” 女子凄厉的尖叫一声,怒气冲冲的质问道:“你不信什么,我说了我是你,你是我,你还有什么不信的,我亲眼看见的!” 林母的声音一如先前平和,充斥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敏儿蕙质兰心,她的品性我知道,做不出绝人子嗣之事,如海倾慕她,她亦敬爱如海,敏儿心地极善,通明事理,若她三十无子,不必我开口,她一定会给如海纳妾。 二者,林家几代单传,敏儿的娘家多子多孙,一口咬定敏儿生不出来,那玉儿是何处来的?三如海无子,对敏儿又有什么好处?敏儿的嫁妆是十里红妆,足够玉儿花费,时下朝廷法度,绝嗣之家财,除宗族享其三,五分上交国库,两分由朝廷代管,荣府即便再落败,谋划到玉儿的头上,姑苏林家和晋阳王家就眼睁睁看着外亲血脉,被欺凌致死?” 女子瞋目切齿,暴跳如雷,声势力竭的吼道:“你就是不相信我,你宁肯去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 林母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无论你是不是未来的我,你都是外人,我不相信自个的眼睛,自个嫡亲的媳妇,难道要相信孤魂野魄的鬼话连篇。” 林母语气加重,冷声道:“即便你是日后的我,又怎样?你经历过,我没有经历过,我就必须将自个的身子让给你,自以为是的执念,是你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女子目眦尽裂,咆哮如雷,吼道:“你被那个小贱人,灌了迷魂汤,我是在救你,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林家,是为了海儿,都是为了你!!!” 林母笑了笑,怜悯的看着女子,嘴唇翕动,安详的诵起了佛经。 窗外寒光一闪,空气似乎涌动着不知名的力量,翻江倒海,张牙舞爪的女子魂影慢慢淡去,最后化为沉寂。 林母看着女子消失之处,轻声一叹,窗外有男子道:“老夫人受惊了,小僧奉觉远大师之命而来,现当回寺复命。” 林母温声道:“有劳觉远大师,小师父受累了。” 第8章 林海入京 林母大安,林府上下欢天喜地,依依不舍自山寺回府的黛玉,见了林母立刻把楚元昭抛诸脑后,腻腻歪歪的缠着林母撒娇卖乖。 林母原本对黛玉疼爱有加,无微不至,待听闻野魂孤魂所言,更是对黛玉比以往添了诸多怜爱。 林母大安,贾敏前来请安,当见到林母通透的清眸时,贾敏舒了口气,想不到,世间果有离奇之事,林母微微一笑,温声道:“敏儿,这些时日你受累了。” 贾敏福身,笑道:“都是媳妇分内之事,母亲身子好了,媳妇就放心了。” 婆媳二人默契的对林母重病的蹊跷一字不提。 贾敏笑道:“倒有件事情,请母亲拿主意,沅儿已足月,尚未取名,夫君要我来问问母亲的意思。” 林母想了想,笑道:“过两日,我想去山上还愿,不妨问问大师的意思。” 林母摸了摸黛玉的小脸,道:“玉儿和佛家有缘,我听李芙说沅儿先天不足。” 贾敏眼圈泛红,眼角有泪闪过,垂眸道:“都是儿媳不争气。” 林母轻叹,站起身来挽住贾敏的手,道:“不必如此,子嗣之缘,自有天定,玉儿先时身子不大好,现在调养好了,不也是生龙活虎的。” 林母捏了捏黛玉的脸,黛玉不高兴的说:“祖母,含笑姐姐说女儿家都要矜持,玉儿是可爱,才不是生龙活虎。” 林母大笑,看了郑嬷嬷一眼,郑嬷嬷会意,转身出了房门。 林母左手牵着黛玉,右手挽着贾敏,慢悠悠步入后院,小巧的院舍,荆扉为仗,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小荷初绽,春雨梳洗过的大地,生机盎然的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黛玉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玉蝶,兴奋的跑过去追赶不休,贾敏眉心微蹙,正要出言训斥。 林母摇了摇头,笑道:“让她玩吧,横竖有小丫鬟看着。” 林母怜爱的看着黛玉淘气的小身影,道:“敏儿,我知你为人,你我之间亦非寻常婆媳,就不必拐弯抹角了,陈萱一介孤女,轻而易举算计了如海,你不觉得奇怪吗?” 贾敏神色微凛,低声道:“媳妇失察。” 林母一叹,眸中是历尽世事的通透,温声道:“敏儿,孝烈皇后早已仙逝,那些过去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生为女子,就是有这样的不得已。” 贾敏清泪滑落,悲呛而不能言,林母并没有看贾敏,她的声音平静而轻缓,一字一句被微风吹过,消散于徐徐清风中。 “哪个女儿闺阁时,对自己的未来,不曾有过期许呢?何况敏儿,你曾经历过权柄在手的感受,恣意快活的自在,巾帼不让须眉的风骨,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我是你,我也会不甘心,敏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嫁入林家,端稳持礼,但敏儿呐,人活着,总得抬头往前看,已为人妇,再多的愤慨不甘与痛楚,都得和着血泪往自个肚里咽,你是玉儿沅儿的母亲,是林家的宗妇。” 林母轻轻的拍了拍贾敏的背,贾敏伏在林母肩上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她怎么能甘心呢?孝烈皇后在时,倡导女子入官为宦,她们天真的认为会是永远,却未想到,豪情壮志,意气风发皆成空,率先提出敢越浊夫顶的婉仪姐姐选择了自尽。 她为了家族安宁,屈服皇权,嫁入林家,可蚀骨的怨恨与愤慨,怎会轻易消失殆尽。 林母柔柔的抚着贾敏的背,生为女儿身,就是这样不幸,她年轻时,胞兄早逝,为了晋阳世子之位,她毅然顶着家族的指责,和先父决裂,她的反抗斗争结出了果实,胞兄的子嗣承袭了晋阳世子之位,当她以为日后会顺心如意时,恩爱的夫君另结新欢,妾室步步欲逼,她心灰意冷,丧失了不屈的斗志,直到如海遇险,她重燃斗志,果断处置了妾室,换来夫君的回心转意,回心转意,她稀罕吗?她自认聪明,就这样在内宅里空耗半生,这一辈子活得,真真没趣。 敏儿比起她既幸,也不幸,敏儿的抗争,走到了世间大多数女子的顶端,不幸的是,皇权更迭,踌躇满志落入底端,她已是风霜残年,敏儿才过芳信之年,却要背负着悲愤的傲骨,一步步的走下去,她理解敏儿,才会心疼和怜悯。 贾敏待情绪平缓,略理仪装,福身一礼,轻声道:“媳妇失态了,媳妇不孝,累母亲忧心,陈家表妹之事,媳妇会处置妥当,请母亲放心。” 林母微微一笑,她相中的媳妇,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 没等贾敏出手,话才落地,陈萱的丫鬟哭天抹泪的来了,在林母院中大吼大叫,吵闹不休,见林母出来,湘儿叩首道:“老夫人,请您为我们小姐做主,我们小姐腹中已有大爷的骨肉,方才大夫来诊过,小姐孕期已满三月。” 此言一出,院内众人面面相觎,三个月前大爷不在府中,也不在姑苏,陈家表姑娘的孩子哪来的? 林母别具深意的看了眼湘儿,和贾敏对视一眼,贾敏点头,方才她也看到湘儿眼中异样的神色,好像是幸灾乐祸? 这可真是奇了,仔细想想,这湘儿的确有些诡异,这世道私通的罪名,对女儿家而言,那可是要浸猪笼的可耻之事,一姓一族出了这么个女子,宗族跟着吃挂落。 心有多大的丫头,才会把自个小姐不检点的事,叫嚷得沸沸扬扬? 林母身子晃了晃,明摆着气急攻心的愤怒,贾敏忙搀了林母回去,又请医问药,好一番忙乱。 至于湘儿,她的目的达成,便如愿以偿了,直愣愣的杵在原地当木头,似乎败坏完陈萱的名声,她就别无他求了。 贾敏在林母院中出来,叹了口气,道:“为什么?” 湘儿装傻充愣,低眉顺眼的回道:“夫人何意,奴婢不知。” 贾敏摆了摆手,回头对冯嬷嬷道:“去寻大夫为表姑娘诊治。” 冯嬷嬷依言而去,湘儿却不走,看着贾敏低声说了句,夫人小心,贾敏听得不大真切,湘儿已经扭头走远了。 对于陈萱之事,并不难处置,请名医郎中写下诊书,若陈萱愿意,将其送回陈家,若不愿意,就到庄外养胎。 至于孩子生父,陈萱一口咬定为林家表兄,这更容易,将落胎之日,私通之时,一一列明,嬷嬷提起此事时,陈萱明显有些惊慌,胡乱写了几个,待嬷嬷笑眯眯要走,陈萱又改了口,说记错了,对此,嬷嬷早有准备,笑盈盈拿了一叠纸,由着陈萱胡乱书写,陈萱的脸色难堪至极,赌气掷了笔,推说身子不舒服,记不清了。 嬷嬷冷嘲热讽的说:“陈表姑娘,您也不用急,我们大爷的行踪,乃奉圣谕,皆有朝廷大员为证,黑的说不成白的,死的也说不成活的。” 陈萱恼羞成怒,恨得咬牙切齿,脸色青白紫涨,又说不出反驳之话来。 同时,林母贾敏对林家来了个大清洗,非祖上三代为奴,新入府的,言三道四,投懒耍滑,中饱私囊的驻虫,查了个底掉,林家府库由此发了笔小财,倒是外话了。 至于革职的人等,也不向外送,全部送到庄子上,严加看管了起来。 就在林府下人噤若寒蝉之时,姑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怀献王府世子携同娇妻美妾并儿女,在桃花江上游玩时,怀献王府的船失了火,船上所有人等均溺水而亡。 帝王大怒,勒令严查,怀献王楚宪年迈失子,悲恸欲绝,伤心过度,欲追随小王爷而去的流言天下尽知,平民百姓不知其内情,江南江北的勋贵,却嗅到风波欲起的前奏。 贾代善关首辅奉旨连夜启程,十日后,抵达江东,代表朝廷抚慰怀献王,差不多的时间,某一夜,陈萱并贴身侍女湘儿神不知鬼不觉的于林府内失踪。 关贾两位朝廷重臣,前脚才到江东,后脚江东巡抚昭告天下曰,有渔民救起怀献王世子爱妾,其妾腹中已有身孕,受惊过度,不堪奔波之苦。 朝廷明目张胆的警告怀献王,怀献王他能怎么办?反?反了打下来的江山给谁,怀献王于子嗣极其艰难,日夜在后院耕耘不勤数十年,才得了楚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莫名其妙掉到水里淹死了,落水就落水吧,愣是千八百的护卫并暗卫,一个都找不着了,要说这事和皇帝没关系,那他这个怀献王就白活了六十多年。 怀献王恨得目眦尽裂,但是甭管有多恨文帝,他也得等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一场战乱扼杀于萌芽之中,两月后,明言圣旨,钦点姑苏林海入京奉少詹事。 林海恋恋不舍辞别妻儿子女,收拾了行囊,上京赴任去了。 第9章 旧事今时 因林海离京,耽搁了一些时日,盛夏时节,林母携黛玉到小寒山寺,烈日当空,黛玉兴奋的自马车探出头来,望到不远处的桃花潭,晶莹透澈,水光潋滟,碧波粼粼,映日荷花,无穷无尽,亭亭玉立。 “咦”,黛玉歪了歪头,摇了摇林母的衣袖,指着金黄麦地旁抱子的妇人,奇怪的说:“祖母,为何那位小娘子在炎炎暑日,抱着小弟弟,站在毒日头底下呢?” 林母顺着黛玉指的方向看去,轻声一叹,念道:“唐时白醉吟,曾作观刈麦,诗中云,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小娘子在此,皆因生活贫饥之故,无衣无食,才不顾暑热,捡拾麦穗。” 黛玉想了想,道:“祖母,什么是麦穗?” 林母指了指路边的金黄麦田,温声道:“田中枝头的穗便是麦穗,将其收入家中,剥谷取粒,用石磨碾成面,便可作干粮。” 黛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祖母小娘子家为何会饥贫呢?” 林母轻声一叹,摸着黛玉的头道:“有许多缘故,不外乎民穷财尽,壮丁凋零。” 黛玉愣了愣,皱着小脸道:“祖母,我不懂。” 林母对外吩咐道:“去问问,那妇人是何缘故,艰难至此?”郑嬷嬷依言而去。 辘辘的马车戛然而止,青色翠幔微微荡漾,陡然急停,艳阳晒得马儿不耐,喷出几声催促的响鼻。 不多时,郑嬷嬷回来复命道:“回禀太太,据那小妇人言,北关蛮夷蠢蠢欲动,其夫被选为兵丁,已有三年不知音讯,公婆病重,家中无以为继,方出门捡拾麦穗。” 林母叹道:“边关不安,内生罹祸,百姓皆苦,送那妇人几两银子。” 黛玉静静看着,小脸一派严肃神情。” 郑嬷嬷去了,倾刻回到马车前,回禀道:“太太,那妇人定要当面言谢。” 林母笑意极淡,道:“不必了,时辰耽搁已久,启程吧。” 帘外有一女子,柔声道:“夫人大德,莫齿难忘,铭感五内,不胜惶恐。” 林母却不再言语,马车咕噜咕噜向前行去,独留妇人垂首而立,待马车看不到了,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神情,抬起头看着林母马车的方向嗤笑一声。 林母单手撑额,笑对黛玉道:“玉儿,你学会了什么?” 黛玉皱了皱眉,小声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母摸了摸黛玉的小脸,叮嘱道:“玉儿,记住世上的人心怀叵测,宁为大善,莫为大恶,宁可防人,不可亲人,逢人只说三分语,未可全抛一片心。” 黛玉巴着小手指,数了数,仰起小脸说:“祖母,我只相信祖母,父亲,母亲,哥哥。” 话音落地又加了一句,说:“还有弟弟。” 林母轻笑:“好。” 黛玉摇头说:“祖母,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但我会自己想,等我想明白了,再说给祖母听,好不好。” 林母笑意加深,握着黛玉的手,慢慢地说:“玉儿,世上总有些事是想不明白,通明事理就足矣,玉儿是好孩子,是祖母见过最聪明的孩子,祖母相信,你很快就会想明白。” 林母不欲再谈此话题,教子点到即止便可,岔开话题笑道:“玉儿为什么喜欢哥哥呢?” 提起楚元昭,黛玉马上就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的说:“祖母,我见到哥哥就高兴,他难过,我也难过,哥哥会陪我玩,哥哥会哄我,逗我开心,哥哥最喜欢我,我也最喜欢哥哥。” 林母莞尔,挑了挑眉,她信佛甚深,当年无名大师的话,她深信不疑,若玉儿命中定为天家妻,她倒要看看这小少年有何出众之处,毕竟少年有那样出众的母亲。 待林母一行人在一所别院下了马车,随从人等各自安置,林母携黛玉上了小舟,两岸极狭,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幽深溪流中,小舟徐徐前行,黛玉已往返多次,安静的坐在林母身畔。 别院外,僻静之处,女子低声对男子道:“把守森严,不得入内。” 林母下岸之时,已是亭午,灼眼的日光,透过寒树,直射入碧幽清溪中,鱼群佁然,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悠然自乐。 冯嬷嬷抱着黛玉,郑嬷嬷搀着林母,一行人到了寒山寺,楚元昭翘首以待。 楚元昭通身布衣僧服,简朴无华,身姿略显瘦弱,五官尚未长开,只是寻常,唯有一双明亮的清眸,炯炯有神,少年伫立在海棠树下,林母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赞了一声,不愧为天家血脉,龙章凤姿,仪表出众。 小和尚见黛玉前来,慢慢向下走来,神态不见一丝急促,动作麻利得很,三两下到了林母面前,合手向林母行礼过,才接过叠声唤哥哥的黛玉。 林母回了个礼,微笑着对楚元昭道:“小女叨扰小师父了。” 楚元昭脸色微红,垂眸道:“老夫人多礼了。” 在楚元昭垂眸的一瞬间,林母眼中闪了闪,无声一叹,她忽然明白,韩皇后为何宁肯自尽,也要送五皇子出宫了,不止是宫斗失利,更不仅仅是帝王薄幸,五皇子的容貌,长得太过殊异,难怪晋阳王家肯出手襄助,王家的先祖与元帝情谊甚笃,供有元帝画像,王家祭祖,要先拜元帝,再祭列祖列宗,故此,她对元帝的相貌再熟悉不过。 林母微微勾起嘴角,五皇子和元帝的生辰仅差一天,很巧不是吗?元帝的不凡之处,世人尽知,生于元月初一子时,临世之际,祥龙现世,京城万雷轰动,更巧的是,五皇子诞生的前一年,大楚举国干旱,入冬三月无雪无雨,佛道两派高僧真人,在各地求雨布下阵坛,皆无果。 天家昭告中宫诞下嫡子,万里大雪,洋洋洒洒,次月方停。 当初五皇子神异的话,都传到江南来了,连她这个深居寡出之人,也听了几耳朵。 林母看着在崎岖山路上,抱着黛玉尚走得稳稳当当的小和尚,心中感慨颇多,韩皇后的这一生,太可惜了,生来中宫嫡出,再有不凡之兆,非福乃是大祸临头尔。 楚元昭察觉到了林母打量的目光,却仿佛一无所觉,单手抱着黛玉,另一只手任由黛玉两手攥着,双眼专注的盯着脚下的山路。 黛玉小声的说:“哥哥,你生气了吗?我父亲到京城去任职了,我才不能上山的。” 听到京城两个字,楚元昭的脚下一滞,在寂静无声的山林中,有些明显,楚元昭眸中微黯,飞快的隐去,笑道:“我又不是孩子,怎会因你晚来而生气呢!” 黛玉嘟起小嘴巴,嘟囔道:“你明明就是生气了!” 楚元昭无奈,认输道:“我生气了,好不好。” 黛玉白他一眼,扭过头,大声道:“为什么要生气,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 黛玉陡然来的一嗓子,惊了楚元昭一个恍神,见小丫头气乎乎的,忙哄道:“我说了不生气,你又不信,说了生气,你还生气,你要我说什么呢?” 楚元昭心好累,小丫头片子越来越不好哄,不止不好哄,还胖了,正了正黛玉的百福小帽,又顺手捏了捏黛玉的小脖子,胖了不少,脖子上肉嘟嘟的。 黛玉咯咯笑出声来,痒吗?楚元昭轻轻的又掐了下,果然小姑娘笑得更大声了。 黛玉笑着求饶道:“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察觉到身后投来的眼神,楚元昭心虚的放下手,快走几步,到了寺前的空地,摞下小姑娘,牵着她的手,柔声道:“牵住我,你自个走。” “好”,黛玉脆生生应了声好,年龄尚小,性子像风像雨,这才多大会,就把方才两人的嘀咕丢开了。 黛玉粉有劲的蹭蹭向前跑,连楚元昭都被她带了个珢玱不稳。 楚元昭忍不住道:“你慢点,你看你,哪像个小姑娘,才三岁,横冲直撞的,跌了摔了怎么办?” 黛玉住了脚,楚元昭蹲下身子问道:“怎么了?” 黛玉叹了口气,费力的踮起脚尖,摸了摸楚元昭光溜溜的头,肉肉的小手背拍了拍,将小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说:“哥哥,你太不稳重了,瞧,你絮絮叨叨,要知道孔明诫子书开篇便是,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 楚元昭哭笑不得看着黛玉,黛玉忽闪忽闪大眼睛,巴巴等着楚元昭来夸她,楚元昭忍俊不禁,两手抱臂,肩膀剧烈的颤抖不休,憋着笑狂点头道:“妹妹说的是,我记住了。” 黛玉聪明得很,冷哼一声,跺了跺脚,转身就跑了,楚元昭忙追了上去。 林母见他两个小儿女,嬉笑玩闹,嘴角不由露出两分笑意。 冯嬷嬷度其神色,笑道:“咱们家大姑娘,说来也奇怪,打小对大爷奶奶寻的玩伴淡淡的,自打见了妙远小师父,成日家口头心里一刻也不忘的。” 林母笑着看了她一眼,道:“玉儿和佛家有缘,见了小师父,自然会投缘。” 冯嬷嬷神色一凛,略有些讪讪的,见黛玉高兴,一时忘形起来,竟多嘴多舌的。 冯嬷嬷面红耳赤,低声道:“奴婢多嘴了,请太太责罚。” 林母笑意不变,道:“冯嬷嬷多礼了,不过是孩子玩笑罢了,你素来当差谨慎,敏儿最倚重你,你的为人我岂会不知。” 冯嬷嬷脸色涨得通红,暗骂自家糊涂,急得额头泌了一脑门的汗,又想说些什么,林母已起身走了,郑嬷嬷侧了侧头,冯嬷嬷连忙跟上了,心中却想,太太真是个厉害人,难怪让她们家小姐心服口服,简短两句话,不必敲打,不必疾言厉色,就让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由知客僧引着,林母先到大殿上了香,郑嬷嬷奉上香火银子,小小的荷包,分量极轻,性空笑眯眯合手道了谢,才请林母至觉远大师诵经之处。 觉远大师跪在菩提垫上念经,林母躬身一礼,若有人在此,定会惊惶失措,因为林母行的是三拜六叩的大礼,待大礼毕,方双掌合十,默然而立。 觉远大师睁开眼,淡淡的看着林母拜行大礼,许久方道:“容妤,多年未见了。”眸中些许怀念之意。 林母轻声道:“殿下,我从不认为自个是愚钝之辈,但时至今日,数十年已过,我还是不能理解您当年的决定。” 觉远大师微笑,道:“那时我劝你不要嫁给林述,时至今日,你后悔了吗?” 林母叹道:“悔之晚矣,又能如何呢?” 林母抬起头,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轻声道:“皇后娘娘的心血,已经付诸东流了,这天下和皇权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争斗,谋算,夺嫡,永无停止之时,殿下,您的退让有意义吗?难道为了成全娘娘,您就眼睁睁看着大楚江山罹祸不休吗?” 觉远大师摇了摇头,道:“容妤,即便没有母后,我也坐不上大位,至于争斗,倘若世间有朝一日,成为母后心心念念的大同,手足相残,尔虞我诈,也不会停止,在我启蒙时,我就明白了,我注定不会成为一个杀伐决断的果断君主,父皇仙逝,这天下需要的是雄才大略的帝王,而不是要一个优柔寡断的太子。” 觉远大师念了声佛号,轻声道:“母后做的一切都有意义,譬如你的愤慨,譬如你的不解,许多女子的不屈之心,都是缘于母后的功成,当今的平庸,所以你才会问我,而我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的,当年我不要帝位,时至今日,也不会要。” 林母怔怔的看着觉远大师,当年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眉目之间依如当年的平和,林母失笑,摇了摇头,道:“殿下已是槛外人,为何还要收留当今的子嗣呢?” 觉远大师淡淡一笑,道:“经书上讲,缘即是果,妙远和我佛有缘,入我门下乃是天意。” 林母垂首合礼,道:“大师的意思,老身悟了,此次前来拜谢大师,另有数月前的因果,不知可有解。” 觉远大师微笑:“华严经上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知一切法,皆是自心,而无所着,知一切法,即心自性,成就慧身。” 林母轻笑,转身离去,觉远大师低不可闻的一叹,当年明媚的王家长女,在世间磋磨数十年,仍如初见,沉稳大气。 第10章 寺中奇异 林母坐在亭中,看着黛玉快乐的模样,不觉出了神,人与人之间大抵相仿,又截然迥异,她年少的时候,从未得此欢乐,生母早逝,父亲薄幸,她和兄长全赖祖母程氏照拂,兄长一心苦读,她打小就懂得温柔大方,友爱手足姐妹。 她记得,祖母临去时,握着她的手叹道:“容妤,你打小就懂事,但凡少而知礼者,多忍常人所不能忍,可这样忍,忍到什么时候呢?” 她泣泪不能言,不想忍又能如何呢?再后来,兄长救驾而亡,父亲翻脸无情,她彻底抛开软弱的表象,毅然和父亲争锋相对,她用尽心机手段,将父亲陷于不义之地,保住了侄儿的地位,当年孝烈皇后闻知此事,召她入京,她婉拒了圣旨,因为,她活了二十余年都不快乐,她想自在些。 其实她早该明白的,从父亲喜新厌旧,将自身付予男子,何其愚也?可惜,当时她不明白,太子问她后悔吗? 她当然后悔,又能如何呢?都过去了,现在的她只想含饴弄孙,侍奉花草,了此残生。 林母微微一笑,她希望玉儿不会走她的老路。 后院有一简易的秋千,不知何时所留,残旧不堪,黛玉闹着要玩,楚元昭好话哄尽,却不管用,拗不过黛玉,只能依了她,抱她在秋千上,自个眼不眨的盯着秋千上的小姑娘。 才荡了三五下,秋千太过腐朽,吱呀一声断裂开来,黛玉坐的秋千板摔在了地上,黛玉摔蒙了,小脸紧紧皱着,看着急切的楚元昭,扁了扁嘴,嚎啕一声,哭了出来。 楚元昭细声细语的哄着她,小姑娘尚小,越被人哄,越觉得委屈,抽抽噎噎不休,林母含笑的看着楚元昭哄逗黛玉。 不过八岁的孩童,却无一丝稚气,对着黛玉分外温柔,哄了半日,黛玉还是委屈,哭哭啼啼的,少年眨了眨眼,眼圈微微泛红,黛玉也顾不得自个哭了,惦着小脚吃力的摸了摸少年的脸,奶声奶气,似模似样的反过来哄少年。 一大一小两个孩童破涕为笑,手拉着手到寺外去玩了。 林母看着少年迁就黛玉的小腿,走得很慢,忍不住轻笑摇头,活了大半辈子,总能见些稀罕事,玉儿平日古灵精怪,在她和儿媳面前,也是懂事的,偏偏到了小和尚面前,不自觉的撒娇,胡搅蛮缠的,少年耐性好,纵着她,这么看来,倒果真像命中注定了是的。 此时,性空笑眯眯走来,和林母见礼过,方笑道:“见过老夫人,方才大师对小僧道,贵府公子和佛门无缘,日后自有机缘,却不在佛门中,为安命数,应老夫人之请,名曰郗极可。” 林母自语道:“郗,林郗,好名字。” 林母向觉远大师禅堂欠身一礼,方对性空笑道:“多谢大师费心,累性空师父亲来告之之,有劳了。” 性空笑吟吟的避开,走出两步,忽回头叮嘱道:“寺外有飞禽猛兽,据闻自建寺起便已有了,现值孟夏,偶有虎啸猿啼,也不必惊慌。” 仿佛是为了佐证性空的话,林涧中大鹰击空,啸声震天的虎哮,打破了山寺的寂静。 饶是淡定如林母,也被吓了一个激灵,急匆匆向外赶去,待到后山寺外,踏过奇花异草,越过参天古木,来到水流清冽的小溪畔,见到楚元昭将黛玉护在身后,林母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身后稳重的郑嬷嬷失声惊呼,颤抖着手指一处道:“大虫,大虎,虎。” 林母定睛一看,顿时心惊肉跳,只见一个圆圆的脑袋,额间大大的王字,一只白色的爪子不耐烦的向前扒拉。 楚元昭抿了抿下唇,一只手拉着黛玉,另一只手握在胸口处。 林母惊骇不已,一时间,众人愣住了,独黛玉巴巴自楚元昭身后探出小脸,脆生生的问:“这就是大虫虎呀?” 老虎旋即低吼了一声,似乎对黛玉称呼它为大虫虎不满。 众人僵持之际,性空在寺前大声吼了句:“小白,你在哪?” 大白虎“嗷呜”一声,似乎在回答性空的话,众人懵了,这、这、这、虎还是寺里养的不成? 眨眼的功夫,性空端着一盘馒头,走了过来,笑道:“诸位受惊了,无事,这大猫就是咱寺里养的。” 说着将馒头丢给趴在地上的大白虎,下一刻,在场众人呆滞了,因为她们亲眼看到威风凛凛的山林之王,一口一个把雪白的馒头吞咽到腹中。 林母忙唤楚元昭黛玉回来,忙着吃馒头的大白虎,看了眼黛玉,哼哼唧唧叫了一声,也不知是何意。 待黛玉回来,林母后怕的将黛玉抱至怀中,楚元昭握了握黛玉的手,走到他嫡亲的二师兄面前,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他。 性空讪讪一笑,挠了挠圆溜溜的脑门,嘿嘿笑了两声,说:“忘了告诉你了,因为小白不爱出来,没想起来。” 楚元昭看了眼虎虎生威的那一陀庞然大物,转过头继续盯着性空。 性空佯怒,见林母等回了寺中,摸了摸楚元昭的小光头,笑道:“确是一时忘了,你是我嫡亲的小师弟,咱们寺里谁不拿你当宝贝疙瘩。” 楚元昭看着性空冷笑一声,拔腿走了,大白虎眯了眯眼,屁颠屁颠的跟在后头。 性空笑了笑,吹了两声口哨,溪流中浮出一个三角的尖脑袋来,直直的立着身子,细看去,原是一条通体皆白的大蛇,性空走到溪流边,自怀中取出一物,大蛇将那物吞了,任劳任怨的自水底扒拉出一堆衣物来。 从一数到八,性空撇了撇嘴,诽谤道:“这帮蠢货也不怕累得慌,整天就知道送堆破衣烂衫。” 性空嘟囔道:“便宜你了。” 大蛇幽深的小眼中,闪着嫌弃的寒光,摇了摇身子,哗啦啦几道水花,全数溅在性空的僧服上。 性空怒吼道:“你也想造反?我挨小师弟的冷眼,还得挨你的?” 空旷的山林,平空中两声轻笑,大蛇慢慢伏下了身子,倾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山寺门外,楚元昭停下了脚步,无奈的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猛兽,大白虎歪了歪头,似乎在问怎么不走了。 楚元昭试探的开口道:“你能听懂人的话?” 大白虎歪头,哼了一声,一只爪子不耐烦的扒拉青石板,楚元昭定了定神,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大白虎抻了抻脖子,向寺内看去,楚元昭想了想说:“你要到寺里去,还是要追妹妹?” 大白虎睁着两个大眼睛,昂着头,无辜的看着他,楚元昭一拍脑袋,罢了,他也是傻了,竟和个野兽说起话来。 楚元昭抬腿就走,步伐略顿,身后软软的一陀,悲愤的想,到底为什么要阴魂不散的跟着他?到底是为什么? 很快楚元昭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大白虎进了寺内,立刻转移了目标,慢悠悠的朝着亭中的黛玉去了,林母的心霎时提了起来,郑嬷嬷冯嬷嬷连忙挡在林母黛玉的面前。 黛玉却全然不知道惧怕两字,高兴的拍着小手说:“大虫,大虎,大虫。” 大白虎左看右看,仿佛领悟了众人担忧,咚地一声,坐在了地上,歪着头看黛玉。 黛玉挣开林母的手,蹭蹭跑到大白虎身边,亭内众人惊呼,大白虎不耐烦的吼了一声,众人噤声。 楚元昭拦住了黛玉,小姑娘还是不放弃,固执的晃着手,要摸大虎头,大白虎起身向前一步,楚元昭拉着黛玉退后一步,大白虎似乎觉得好玩,又进了一步,楚元昭再退,大白虎就觉得无聊了,楚元昭只觉得眼前一花,大白虎一个凌腾虎跃,跳到楚元昭身后,拿头拱小姑娘。 黛玉咯咯直笑,似乎觉得好玩,大白虎伏地一趴,懒洋洋的闭上了眼。 林母眼中闪了闪,挑了挑眉,终是一言未发,只是看着黛玉和地上的白虎嬉戏。 江南多雨,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天气昏暗,阴云笼罩,林母才走到寺内的厢房,身后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大楚京城,寿康宫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挑了挑眉,冷笑道:“涵儿回京受到刺杀,下落不明,私下有传言是皇帝干的,这是打量我们娘俩瞎呢,还是皇帝傻呢?” 年过半百的宫人屏气息声,小心翼翼回道:“启禀太后娘娘,陛下大发雷霆,勒令京师大营并和五城兵马司,严惩不怠。” 宫人话音才落地,帝王怒气冲冲走了进来,当堂而跪,颤声道:“母后,儿子无能,治国无方,六弟他。” 阮太后的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瞟了眼帝王,轻声道:“皇儿起来罢,山贼流匪之乱,与帝王何干?” 楚景垂眸,愈发不肯起身,伏地泣道:“母后,儿子有愧。” 这时外面走来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约摸四十上下,乃是帝王生母章太妃,匆匆进得屋来,福身一礼,急切开口道:“姐姐,此事并非皇儿之错,请姐姐开恩,涵儿。” 不等阮太后开口,中年妇人又抱怨道:“不是我说,涵儿性子也忒散漫了些,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做,非要去民间游历,哪有半分天家的风范。” 章太妃话尚未说完,帝王失声怒喊道:“母妃慎言!” 章太妃胆怯的闭上了嘴,觎了眼面沉如水的阮太后,心下发虚,又想起自个儿子是皇帝,不知进退的嘀咕了一句:“我说的也是实话。” 阮太后冷笑,玲珑小巧的翡翠盅,劈头盖脸的砸在帝王眼前一寸之地,茶叶沫子和着水,溅了帝王当头一脸,清脆的声响,震得章太妃一个哆嗦。 阮太后自有城府,气得狠了反不形于色,寒声道:“涵儿是元后嫡出,依祖宗规矩,立嫡立长立贤,涵儿倘若有意大位,何必离京,因他生性散漫,无心国事,方幼年出京,皇帝,你说对吗?” 楚景正色道:“母后所言俱实,六弟的为人,这世上没有人比儿子更清楚。” 章太妃唯恐事闹得不够大,在旁道:“姐姐,你问这话,问得别有用心呐。” 掩帕笑了笑,道:“皇帝已登临大位,谁敢有二心不成?哪怕六皇子再尊贵,也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第11章 昭阳公主 章太妃的话尚未落地,只听“啪”的一声响,章太妃白皙的脸颊,挨了一个大耳刮子。 一位盔甲劲装的女子,容貌姣好,约摸三十许人,神情冷若冰霜,偏又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却因眸中冰封万里的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章太妃被打得头一歪,鬓发凌乱,脸色煞白,嘴角泌出一丝殷红血迹,颤手指着女子,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 楚景脸色一沉,起身将章太妃拉回身后,眼中阴翳,自唇缝中挤出几个字道:“楚嘉,不要以为朕敬你,就不敢处置你!” 楚嘉冷笑,又是一个大耳刮子呼了过去,寒声道:“母后也真是瞎了眼,选来选去,选了你这么个废物,自个媳妇都被逼死了,还舔着脸纵着自个母族?” 楚嘉的这一巴掌,毫不留情,劲风闪过,下一刻帝王被呼到了地上。 章太妃惊慌失措,高声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呐,昭阳大长公主反了。” 楚嘉并阮太后视她为无物,章太妃喊了半天,外面没有任何动静,章太妃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哀怨不止,不敢再呼喊。 楚嘉居高临下,俯视着狼狈的楚景,轻蔑的说:“楚景,我反了又如何,我手握百万雄兵,你这个皇帝又能奈我何,登基不过十三载,就忘了长幼尊卑四个字,母后若地下有知,亦是九泉难安!” 楚景脸色涨红,面白如纸,胸膛因剧烈起伏,微微颤抖。 阮太后轻叹,起身扶起楚景,福身一礼,温声道:“皇姐,韩氏确为自尽,与皇帝无关,现北关屡屡犯我大楚边境,即便皇姐不满帝王仁厚,也不当在此时问责皇帝,皇帝是九五之尊,就算不看在我和皇帝的份上,哪怕是为了孝烈皇后和先皇,皇姐也该对皇帝留些情面才是。” 楚嘉冷笑连连,讥讽道:“仁厚,的确仁厚,后宫千姿百媚,新人如林,同甘共苦的元配活该去死?” 楚嘉斜了眼面无血色的楚景,颤如抖筛的章太妃,冷嘲热讽的对阮太后道:“你这个继后,恪尽职守,当之无愧,阮家出了你这个一国太后,误了一族子弟也就罢了,倘若有章家的三分光彩,也不算委屈太后的名头,章氏裙带之光,嚣张跋扈,正经八百的太后母族,反而要低眉顺眼,我不知我大楚皇室,竟然比不得一介外戚尊贵?” “皇室的颜面,都被丢尽了,你们不怕丢脸,我还嫌丢人呢,更可笑的是,堂堂一国元嫡皇子,在京城遭遇刺杀,说出去,也不怕世人耻笑?” 阮太后长叹声,福身道:“皇姐为我抱不平,我铭感五内,但皇姐多虑了,所谓嚣张跋扈,若确有其事,与皇帝无干,章家教子无方,皇帝并不知晓。” 楚景握了握拳,死死拉住仓惶失措的章太妃。 阮太后继续道:“再者,涵儿遇刺之事,景儿全然不知,景儿登基一十三载,若果真容不下涵儿,早就动手了,何须等到今日,请皇姐息怒,皇姐迁怒景儿,岂不是中了蓄谋不轨之人的谋算。” 楚嘉笑意莫名,睨了眼脸色铁青的楚景,摇了摇头道:“阿阮,你一口一个景儿景儿,皇帝真的拿你当母后吗?” 阮太后道:“皇姐,母后将大位传予景儿,看中的就是景儿的仁厚之心,这一点,您比我清楚。景儿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并未辜负母后的期许。至于边关军事,权赖皇姐帮扶,皇姐掌管兵权,已有四十载,景儿不肖您的天纵之姿,于武略平平,但正因为此,母后才会将帝位传予景儿,景儿的文治,并无过错。” 楚嘉盈盈美目之中满是嘲弄:“文治?帝王的文治,就是元后持含光剑逼迫帝王许下毒誓,只求保住元嫡皇子的命,元后死就死了,皇帝不念旧情也就罢了,还要把章氏女扶上中宫之位,此等色令智昏的帝王,家事尚且处理不好,妄谈国事?” 阮太后正色道:“绝不可能,立朝之时,明言章句,为防外戚之祸,凡外戚之家,荣贵即止。” 楚嘉只看着帝王冷笑,楚景脸色涨得通红,攥了攥拳,一句话不敢说。 阮太后向前一步,恰到好处挡住楚嘉的视线,福身方道:“皇姐,后宫之事由我统辖,我在一日,就绝不会有无视祖宗家法的荒谬之事,有没有韩氏,章氏女都不可能登上后位,若有人无视祖宗立下的规矩,那我这个太后,便去发脱簪,到地下给祖宗们请罪。” 楚嘉轻笑,淡淡道:“别打量天下人是傻子,大楚皇室不兴母以子贵,章家教出来的女儿配不上大楚的后位!” 楚嘉嘲讽的看着章太妃道:“生了个儿子,就想鸡犬登天,白日梦也没你们章家想得轻巧。” 章太妃保养得当的脸颊,白得骇人,颤抖的唇翕动着,杏核美目似要喷出火来,身子一歪,摊在楚景身上。 楚景吓得魂都没了,揽住章太妃,连声唤太医。 楚嘉挑了挑眉,嘴角一抹讥讽的笑,道:“阿阮,这就是你力保的帝王,江山,大位,都没有他的亲娘重要,大楚两百余载,出了个孝感动天的孝子贤孙,也是福气!” 楚景自有心计城府,帝王心术也是学过的,除了耳根子软,倒也算不上个昏庸之君。 楚景把章太妃交给阮太后宫中的医女,听到楚嘉的讽刺之言,自认忍到极致,站起身来,咬牙切齿的说:“大长公主,朕是天子,万民之主,你是要仰仗手中兵权,篡权谋位吗?” 楚嘉大笑出声,阮太后怒斥道:“皇帝,你是万民之主,当以身作则,论公,昭阳大长公主是执政长公主,论私,大长公主是你嫡亲的姑妈,对长辈不恭不敬,你是要让宗室参帝王无礼昏庸,还是要和大长公主兵剑相向?” 楚景听到阮太后的话,略冷静了些,只是羞恼成怒的滔天怒火,灼得他气血不宁,心神不稳,低下头,手心掐出血亦全然不知。 他知道母后说得对,皇祖母英名一世,选他为储,并非权宜之计,而是经过慎重考虑,譬如大楚的兵权,三分之二在昭阳姑妈手中,昭阳姑妈豆蔻之年从军,数十年来,只回过京城一次,是他太轻率了,他并非不清楚昭阳姑妈爱憎分明的秉性,他只是心大了,只记得自己登上了大位,却忘了兵权不在帝王之手,不过傀儡皇帝尔,昭阳姑妈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楚内乱,可是改元另立新君,对昭阳姑妈而言,并非难事。 阮太后眼中泛红,福身而跪,楚景双膝一软,跟着跪下了。 楚嘉避开了两人的礼,走到门边,简短的话语:“阿阮,记住你对我的承诺,我不会干涉夺嫡争储之事,但也不会任凭你们胡作非为,涵儿早就退出储位之争,日后,不管他在何地,有何闪失,我一定会兴师问罪,若再让我听闻大楚皇室乌烟瘴气,你们好自为之。” 楚嘉打了个手势,数不清的黑衣人,源源不断的列阵而现,须臾,不过半柱香,大队人马不见踪迹。 阮太后的身子颤了颤,楚景连忙一把搀住,愧道:“母后,儿子不孝。” 阮太后摇了摇头,眼中微有泪意,拍了拍楚景的胳膊,温声道:“景儿,我一生无子,你和涵儿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答应先皇一定会好生看顾你们,未登基时还好,自你登基后,待章家恩宠有加,荣登大位,奖赏母族,无可厚非,可你要记着,作为帝王,要行止有度,凡事不能愈过礼,你还要抬举章妃为后,待他日,无可封赏之时,你是不是就该拱手让位了?” 楚景急道:“母后,儿子怎会视祖宗家法为无物。” 阮太后轻叹,道:“景儿,此时的帝位不比先时,兵权不在君王之手,犹如掣襟肘见,你更应该谨慎万分才对,你却放纵了自个,以为登上大位,就肆无忌惮了。” 楚景面上划过一抹忿忿的羞恼,眸中晦暗不明,垂首道:“母后,儿子知错了。” 阮太后慢慢走到凤座前坐了,方道:“景儿,你真明白也好,假明白也罢,这些与我都不相干,阮家早年猖狂,不知收敛,后经灭族之危,才懂谨慎二字,富贵滔天也好,权势加身也罢,待百年后,黄土收骨,白塚余灰,当年风光赫赫,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我以诚待你,不是为了我的母族,是为了孝烈皇后的信赖,先皇的嘱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活得坦坦荡荡,无愧天地。” 楚景忽然听到阮太后掏心窝子的话,又有心灰的意味,悲从心来,跪到阮太后面前泣道:“母后何出此语,母后待儿子的好,儿子一日不敢忘。” 阮太后眼里深深的疲倦,挥之不去,凤眼半阖未阖,道:“昭阳大长公主,执掌军务已有四十载了,多少王公贵族,看其眼红,那时,大长公主不过数万军士,恨大长公主的人太多了,可最后呢?先皇的兄长怀敏太子,素与大长公主不睦,可结果呢?怀敏太子幽禁至死,昭阳大长公主的势力一步步成长至今日,是凭借孝烈皇后的恩宠吗?不,大长公主的立身之本,皇帝比我更清楚。” 楚景热泪滚滚,泪不能言,重重叩了三个头,颤声道:“谢母后提点,请您放心,儿子不会意气用事,昭阳姑妈无意朝事,只愿戎马边关,有昭阳姑妈坐镇,是儿子的福气,姑妈拿儿子当晚辈,才教导儿子,昭阳姑妈待儿子的好,儿子明白,并无怨怼之意。” 阮太后淡淡的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皇帝在女色上拎不清,在大事上还是有些分寸的,但愿他是真的想明白,否则,她能求一次情,求不了第二次,皇帝似乎忘了,韩婉仪曾拜昭阳大长公主为师,韩婉仪死了,昭阳大长公主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 第12章 帝王心术 昭阳大长公主的威胁非常具有震慑力,楚景的果断超出了阮太后的意料。 首当其冲的是楚涵大摇大摆的回了京城后,京顺府尹,京城节度使贾代善被帝王当堂训斥,锦衣卫指挥使沈容,西山大营指挥使苏穆被勒令闭门反省,掌管宗人令诚亲王被降为诚郡王。 惩戒京顺府尹,和京城节度使是情理之中,六皇子在京郊遇刺,苏穆掌管军机大营也算督察不力! 只是沈指挥使,朝中不少的大臣在心里嘀咕,昭阳大长公主的脾气,那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年轻时,对她亲爹元帝都是寸步不让,尽管沈指挥使担任锦衣卫,掌管皇宫安全,但碰上昭阳大长公主,你让一介小小的指挥使,怎么管?用上万锦衣卫和昭阳大长公主拼个你死我活,那和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再说了,人昭阳大长公主脾气大,但是,人又不是无理取闹,陛下要不是在女色上拎不清,逼得韩皇后自尽,昭阳大长主会入京兴师问罪吗?自孝烈皇后仙逝,这还是昭阳大长公主头一次回京呢。 至于诚亲王,天家的私事,不是朝臣们该过问的。 沈容平淡的接受了百官隐晦的同情,同僚们猜错了,没有人比他清楚,帝王罚他的缘由,是因为韩皇后的死,沈容迈出殿外,入眼是碧空如洗的湛蓝,澄澈的云朵,微风徐徐吹过脸颊。 韩皇后自尽时,也是这样的风和丽,那是一个于初春时,难得的好天气。 帝王怨他什么呢?怨他没有拦住韩皇后自尽,可是怎么拦呢?帝王没有明言令旨,而韩皇后手持含光剑。 在韩皇后放下含光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韩皇后的选择了,那是一种死气,沉淀到骨子里的悲凉,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换不回苟活的意志,毕竟先太子和三皇子已经死了。 帝王为什么会迁怒呢?自然因为帝王后悔了,沈容棱角分明的脸颊,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偶尔巡视路过景泉宫时,他会对景泉宫投去淡淡的一瞥,夜深人静时,竹影婆娑,树木摇动,空寂的长殿中,有一盏黯淡的烛火,幽幽黯黯。 门外有两个公公躬身候着,不远处的偏巷中,停留着帝王的龙撵。 章妃将要封后的流言,传满后宫时,那一夜,他听到了压抑的悲泣。 沈容冷笑,是呀,自古男儿多薄幸,刚强的女子,决绝似火,用情至深时,奋不顾身,痴心不渝,幡然醒悟时,断情绝义,绝裾而去。 帝王后悔又能如何呢?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不求回报,满腔真挚的爱着他。 沈容微微一笑,他和韩婉仪并不相熟,但他钦佩她,钦佩一个敢爱敢恨的纯粹女子,人活于世,总要虚情假面,从来没有人像韩婉仪那样真性情,用尽一切的对一个人好,被辜负时,走的干脆利落,临死,还阴了帝王一把,当世奇女子。 前朝事毕,就该是后宫了,帝王广封六宫,章妃被赐号容,容这个字,对于此时的容貌尽毁的章妃而言,无异于狠狠一刀,扎入心间,痛得她血流汩汩,痛不欲生。 偏偏帝王前脚软言温语抚慰道:“爱妃,也不知哪些人乱嚼舌根,这话都传到昭阳姑妈耳边去了,你也知道姑妈的性情,最是爱憎分明,她不喜章家,只能委屈爱妃了。” 章妃还能说什么呢?梨花带雨和帝王诉了一番衷肠,面上还要贤惠识大体的表示理解帝王。 帝王笑眯眯夸了一番自家爱妃,后脚就把周妃牛嫔提到贵妃的尊位上。 章妃被突如其来的两个惊雷,炸得头昏眼花,当日心病入骨,缠绵病榻数月之久。 小寒山寺,枇杷少年乐颠颠的来了,受少爷所托,总算有拿得出手的消息了,一会也等不得,急匆匆跑到山上来。 楚元昭挑了挑眉,道:“你是说,桃花潭岸边被冲出来,几百具黑衣人的尸首。” 枇杷连忙点了点头,又道:“山下现在可忙了,各个寺院里的和尚道士都在岸边做法事呢,说要为冤魂超渡,官府也忙得很,听说江东调了大批官兵过来,整日就在街上抓凶手,已经抓了上千人了,有的被赶出姑苏,有的被带走,还有的被压上法场斩首了呢。” 楚元昭意味不明的笑了声,看了眼兴奋的枇杷,微微皱眉,六皇叔不在姑苏,此事断不会是六皇叔的手笔,再者六皇叔心慈手软,做不出大肆屠戮的狠辣,那又是谁做的呢?难道是怀献王府? 楚元昭垂眸,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有一个念头,他总觉得这是一个警告,警告的是蠢蠢欲动,暗中埋伏的人,难道是程叔?不可能,程叔没有这么多的手下,杀几百个人,不是件轻巧的活计。 但到底是谁呢?林夫人曾经说过,赵嬷嬷的马车被人追杀掉落悬崖,时间这么久了,追杀的人一定发现了他活着的事实,姑苏江东,都有可能是他的藏身之地,那么在姑苏城内除了针对自己,还有另外一个针对的目标,怀献王,怀献世子死在桃花江,怀献王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楚元昭眼中渐渐归于平静,无论是针对谁,这个警告对他而言,是有利的,至少一时半会,不会再有人胆敢轻举妄动了。 枇杷打算借此机会,套套近乎,院内一个粉团子,迈着小短腿颠颠跑了过来,嘴里还喊道:“哥哥,哥哥,小白和大白打起来了。” 楚元昭急步走了过去,被粉团子扑个正着,俯身抱起来,嗔道:“山路崎岖,不比平地稳当,你乱跑什么?” 黛玉压根不怕楚元昭,焦急的说:“哥哥,小白打起来了。” 楚元昭轻叹,理了理黛玉的衣领,无奈的说:“它们不是整天都打闹么,你慌什么?” 黛玉歪了歪头,想了想,“哦”了声,就把方才火急火燎的事抛在脑后了。 “咦”,黛玉才发现还有一个眼生的人,凶巴巴的指着人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是不是要偷小白?” 终于被发现的枇杷,恨不得喜极而泣,小姑奶奶,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你没来之前我就站这儿了。 什么偷小白,小白是什么?枇杷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看了眼楚元昭,挠了挠头,说:“回小姑娘,我是妙远师父的。。。。。” 察觉到楚元昭不满的眼神,枇杷总算机灵了一回,改口道:“不,我是来寺里进香的。” 黛玉挣扎着自楚元昭怀里滑下来,走到枇杷面前,高兴的说:“走吧,我带你去,我来寺里这么久,头一回看到人来上香。” 枇杷慌乱的摇了摇头,支支吾吾的说:“我上完香了,谢小师父,我先走了。”说着,脚下抹油,哧溜哧溜遁得飞快。 黛玉撅了撅小嘴,楚元昭走过来,静静的看着黛玉,一言不发。 黛玉不解的问:“哥哥,你为何看着我?” 怔了片刻,楚元昭才小声的说:“妹妹,你以后会见到很多人,你也会喜欢别人对吗?是不是,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我,再遇见一个新的哥哥?” 楚元昭心头有一股酸涩挥之不去,这会他才发现,他和黛玉是不同的,他被困于山寺方寸之地,而黛玉是姑苏林家的嫡长女,日后会见到很多的人,也许,有一天,小姑娘会碰到更喜欢的哥哥。 楚元昭以为黛玉听不懂,没想到,黛玉干脆的摇头,认真的说:“哥哥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喜欢哥哥,和别人不一样。” “真的吗?”虽然知道小姑娘尚小,但听到这样的话,楚元昭心头沉闷散了大半。 “当然是真的”,黛玉仰着头,努力的和楚元昭对视。 看着黛玉明媚的小脸,楚元昭抿着的嘴角,不知不觉的向上勾起,露出一个笑来。 摸了摸黛玉的头,楚元昭笑着说:“好,我相信妹妹的话,来,我们拉勾。” 天真无邪的小脸,映着灼阳透过苍翠挺拔的日光,一大一小的手指,紧紧的勾在了一起。 楚元昭笑着拉住黛玉,温柔的说:“走,我们去看看小白和大白,分出胜负了吗?” 话才说完,黛玉咯噔咯噔已向前跑了,一面跑一面催促道:“哥哥,你快点,小白伤了怎么办。” 楚元昭一笑,快步追上了黛玉。 怀献王府,鬓发尽白的怀献王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公文堆呈的梨花木书桌上,怀献王年轻时,拳脚功夫修炼有成,书桌应声而裂,轻微的吱裂咔喳之声,“轰”哐当声响,书桌自中间裂了开来。 怀献王府的一干幕僚噤若寒蝉,敛声屏气,有一白面书生打扮的的人,自外而入,见此情景,皱了皱眉,道:“王爷,不必动怒,事情已有了几分眉目,据探子回报,桃花江畔的尸首,并不全然是我们王府的人!” 怀献王盛怒稍平,略显浑浊的老眼盯着书生。 书生拱手奉上书信,道:“方才来信,证实我的推断,王爷想必也猜到了,这个世上有能力,行此心狠手辣之事,并且不惧怕得罪暗中势力的人,并不难猜,不是吗?” 怀献王眉心突突的跳动,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昭阳。” 宫殿内,浅笑嫣然的女子,全神贯注的飞针走线,举止优美,浑然天成,柔柔的说:“既是大人物出手,我们这些小虾米,就得学会低眉顺眼,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仆妇打扮的嬷嬷福身而礼,安静的告退离去。 半晌,女子望着周遭残破的宫殿,一室的空寂,注视虚无之处,忽笑出了声,银铃的笑声在屋内回荡,久久不散。 第13章 薛家来访 烈日当空,酷热难耐,林府大小人等都在屋中避暑,唯有夏蝉一声声高亢的鸣叫,格外令人心烦。 窗户底下燃着解暑的沉水香,黛玉比寻常醒来得早一些,冯嬷嬷笑道:“姑娘,怎么这会子醒了?” 冯嬷嬷说着轻轻拍了拍黛玉略显肉嘟的背,心道这世上的事,真真不可思议,她们家姑娘生下来的时候,哭得声音还没有小猫大呢,人也是瘦弱不堪,夫人整日垂泪,太太亦是忧心忡忡,满府的主子拿着黛玉当珍宝一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过三年余数月的时间,小小的人儿,又机灵又活泼,身上也见了些肉模样,也亏得小人家家的会长,小脸仍是赢弱的相貌,一丝圆润也看不到。 黛玉皱眉想了想,咕哝道:“做了个梦,说什么有缘故人之类的,不清不楚的,乱七八糟。” 冯嬷嬷笑哄道:“姑娘,想来是你听人说了这些话,也未可知,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黛玉撅了撅嘴,撒娇道:“嬷嬷,我想哥哥了,整日闷在府里怪无趣的,弟弟也不能陪我玩,性子太霸道了,你陪他玩一会,他就一定要你陪他玩下去,母亲说性子不能惯,我不理他,他又哭闹不休。” 冯嬷嬷将薄衾向上拉了拉,笑道:“姑娘,好,好,好,过两日,咱回了太太,就带你到山上玩。” 黛玉这才高兴起来,也不睡了,央求道:“那嬷嬷把小书给我看会好吗?” 自来对黛玉娇宠的冯嬷嬷,正色道:“姑娘,你晌午已看了一个时辰了,太太说了,年纪尚小,熬坏了眼,伤了神可不是好的,姑娘听话,等你略大些,太太发了话,咱天天看也成。” 黛玉不高兴的嘟囔了一声,却不敢违逆林母的话,躺在床上,过了会又渐渐睡得沉了。 冯嬷嬷含笑看着黛玉睡得香甜的小脸,慢慢地晃动着手中蒲扇。 待日头西下,黛玉悠悠转醒,洗漱了一番,正要迈着小短腿到林母处请安,却见郑嬷嬷来了,请了安,笑道:“姑娘起的正好,才府上来了客,太太夫人命我带姑娘过去呢。” 黛玉立刻来了兴致,牵住郑嬷嬷的手,问道:“嬷嬷,哪里来的客,我见过吗?” 郑嬷嬷笑道:“姑娘才多大,他们从咱府上论,是远亲了,是姑娘曾祖母的表亲,若从夫人论,这亲缘倒也算不上远了。” 郑嬷嬷笑眯眯的问黛玉:“姑娘,可知您的外祖家?” 黛玉连忙说:“我知道,外祖家是京城荣国府,外祖父送了我一柄小剑,外祖母送了我好多灵巧的玩意,大舅母送了我好多书。” 郑嬷嬷忍俊不禁的看着黛玉数着小手指,一派小大人的模样,偏又举止娇憨,天真可爱的稚童本色遮掩不得。 黛玉迫不及待的问:“嬷嬷,来的是外祖父吗?玉儿要好好谢谢外祖父,外祖父来了,玉儿是不是可以玩小剑了?” 看着黛玉满是期待的小眼神,郑嬷嬷抚额,真不想令她们姑娘失望,但是,她们姑娘太小了,被刀剑划了伤了,可不是好玩的。 郑嬷嬷笑道:“姑娘,来的是您外祖家的两位表哥,还有金陵薛家,姑娘可曾听说过?” 一听不是外祖父亲来,黛玉顿感大失所望,闷闷的说:“玉儿三岁半了,外祖父都不想玉儿的吗?” 郑嬷嬷停住脚步,郑重的说:“姑娘,您忘了,您的外祖是朝廷大员,国公之尊,和咱们府是不一样的,断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黛玉点了点头,懂事的说:“嬷嬷,我记住了。” 郑嬷嬷笑道:“姑娘,别难过,咱们老爷在京城里当差,咱们林府在京里也有宅子,等小少爷身子大安了,咱们上京去,就能见到您的外祖父了。” 黛玉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听闻两位表哥也来了,一连串的话语,表哥多大了,薛家是什么亲戚,几个人来的,问得郑嬷嬷都答不上。 待黛玉问完了,郑嬷嬷方笑道:“两位表少爷,一位是您二舅父家的大表哥,弱冠之年,另一位则是大舅父行二的表哥,年方十六,薛家访亲途经姑苏,前来拜会,来的是薛太太并薛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不必黛玉开口问,郑嬷嬷笑道:“薛家的大小姐比姑娘大三岁,公子比姑娘大五岁。” 黛玉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短腿加快了脚步,口中还不断催促道:“嬷嬷,我们快去,我要去找薛姐姐玩。” 郑嬷嬷摇头失笑,待到了林母客堂,黛玉看到,母亲笑意宴宴在陪一位眉目慈善的中年妇人说话,便知定是薛夫人,另有数位眼生之人,黛玉抿嘴一笑,一板一眼的朝母亲见了礼,又向屋内在座之人行礼。 薛夫人一把搂过抱在怀里,仔细看了看黛玉清丽的小脸,心中啧啧称赞,笑对贾敏夸道:“天下当真有清丽脱俗的小人,我今日才算开了眼。” 贾敏笑道:“薛姐姐谬赞了,这孩子自生下来,不知吃了多少药,才将身子养的略好了些,我倒喜欢你们家的大姑娘,举止稳重,这丫头淘气得很,我常嗔她只是错生了女儿身罢了。” 薛夫人大笑道:“我们家的也一样,依我说小孩子古灵精怪些好,小小年纪,做什么学那老气横秋的。” 贾敏亦是失笑,又命黛玉见过贾珠、贾琏、薛蟠、薛宝钗。 黛玉一一见了礼,跟来的老嬷嬷将表礼送上,黛玉谢过不提。 见礼后,贾敏对黛玉道:“和你薛姐姐去玩吧。” 见了薛宝钗,黛玉兴致勃勃的情绪忽散了,想薛家姐姐长得好看,人却像山峰的晶莹雪,只可远观,不可近睹,一丝烟火气也无,好生没趣。 却未想到,离开客堂,方才沉稳的薛姑娘,仿佛卸下了重担般,莹莹美目闪烁着狡黠的灵动。 黛玉噗呲一笑,原来薛家姐姐也是装的,又想起父亲提过的钟期既遇的典故,心中不免有知音之感。 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一车的话,虽有三岁的差距,又是头一次见面,却毫无生分疏离之感,谈天所地,无话不言,听得一旁的嬷嬷们嘴角抽动,暗暗诽谤道你们两个小人家,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话要说。 直说到夕阳西下,薛夫人连番催促,黛玉才和刚认识的薛姐姐依依不舍的告了别。 贾珠并贾琏原是有事要去金陵,碰巧遇到薛家的船,因听说要到姑苏,便特来看望贾敏这位嫡亲的姑妈,两人都有功课在身,再者,国公爷治家甚严,两人不敢耽误时日,贾敏苦留不住,只得罢了。 晚间用膳时,林母默默诵完经,轻叹,方对贾敏道:“薛家的大爷,命不久矣!” 贾敏亦是长叹一声,今日薛夫人拐弯抹角,只差明言,所图者,不过是想知道陈萱的下落,朝廷把人藏起来,用以震摄怀献王爷,薛家想知道,只是受人驱使罢了,无论驱使的人是谁,都和怀献王府脱不开干系,薛家世代皇商,和蕃地亲王藕断丝连,是自寻死路,是不是被迫,已经不再重要了。 林母忽道:“我听说,亲家老爷闭门思过时,偶染风寒,向上递了致仕的折子,陛下若允了,定要恩荫你二哥,亲家老爷也是看破此事,才命珠哥儿琏哥儿四处游历。” 贾敏摇了摇头,轻声道:“福荫也算恩典了,但愿二哥能想明白才好,否则。” 贾敏没有说下去,林母心知肚明,贾存周她亦有所听闻,连年不中,索性闭府读书三年,以备今年应试,若帝王此时加封,三年的心血精力付诸东流,这事搁谁身上,都缓不过来。 但荣府的国公爷必须要退,再不退,就是杀身之祸,疑心生暗鬼,帝王革不掉昭阳大长公主的兵权,不是不想,而是帝王没有这个能力,那帝王能做的,首当其冲,就是把剩余的兵权牢牢握在自个手里。 尤其是昭阳大长公主护短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甭管楚元昭在不在小寒山寺,但她的皇兄在小寒山寺,胆敢窥伺之人,格杀勿论。 帝王怕,很怕,他怕有朝一日,像桃花江打捞出来的黑衣人一样,死不瞑目,死得不明不白。 林母微微一叹,晚风习习,柔柔吹过脸颊,想来不必等到陈萱临产之日,世间便已再无怀献王府了。 两月后,薛家大爷回京城的途中,不小心染上了风寒,没几天功夫,就病逝了,薛夫人并一双儿女哭得死去活来,贾敏叹了声,打发了仆妇前去致哀。 八月初,连月来的姑苏城,安宁的近乎诡异,金桂飘香,秋高气爽的委节,微有两分凉意。 晨起之时,黛玉小小人儿,略有些两分惆怅,对冯嬷嬷道:“嬷嬷,我喜欢炎暑的炙热,也不喜秋初的百花凋零,凉意泌体。” 冯嬷嬷笑道:“姑娘,时节各有其好,譬如若是盛夏之时,姑娘怎能看到金桂和海棠挂果呢?姑娘,快起来吧,今日说好了要到山上,和小师父做桂花露的。若迟了。” 不用冯嬷嬷再劝,黛玉一骨碌爬起来,飞快的穿衣洗漱,就催着冯嬷嬷要到山上去,冯嬷嬷劝道:“姑娘,也不用太急,太太和夫人都要去的。” 黛玉不听,着急忙慌的就往贾敏院中来。 见黛玉蹦蹦跳跳,贾敏不自觉蹙眉,原要开口训斥,又想起林母的话,只得将话咽下了,叮嘱她自个小心些,不可冒失。 待一切准备停当,林母牵着黛玉,贾敏抱着襁褓之中的林郗上了马车。 第14章 林郗之师 枇杷背着一堆书气喘吁吁的走在崎岖的石径上,深山幽静,偶有鸟雀惊起林荫之声。 枇杷环顾了一周,拍了拍胸口,后背有些发凉,阴翳葱郁的古木深处,仿佛潜伏着凶猛野野,斑驳的光影透过齐天的树冠洒下来,平地无风,树木枝叶微微拂动,枇杷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匆匆加快了脚步。 总算看到了山寺的旧门,小少爷在门外等着他呢,枇杷心里一喜,快步到了楚元昭面前,殷勤又感动的说:“少爷,您不用专门出来等我,我这么大的人了。” 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自个的胸脯,表示自个是男子汉,身板壮实得很。 楚元昭看了傻大个一眼,见他额上满头的汗,亲自倒了盅水,递给他。 枇杷美滋滋的接过来,一饮而尽,末了咂咂嘴,意犹未尽的说:“有点甜,太甜了,少爷,您下次给我点白水就得了,还搁蜜多费事。” 楚元昭白了他一眼,心道便宜你了,这可是顶峰之上的仙异之花,通共就那么几簇花,用林中清露浸泡一月才得的,可解百毒,延筋骨,还嫌甜,要不是妹妹要来,这种好事还能轮得到你,不知好歹的傻子。 枇杷把肩头上的书拿下来,放在石桌上,苦着脸说:“少爷,寻常的书籍易得,您要的那几样孤本,小的跑遍了姑苏城的书店,也寻不到。” 楚元昭随意翻了翻,不过是些四书五经之类,他年少时,母亲便不拘着他学习,只教他认得些许字,便对他的学业不再理会。 他偶有兴致,常从母亲的书房,取些志异的话本看,有一阵,不知怎的,被人传了出来,谣传他是个不爱读书,贪玩的性子,就连书本,也不看些正经的,可知日后必是纨绔之徒,他的好父皇还特地到太学训斥了一番。 想起旧事,楚元昭眸色微沉,手中的书本不自觉的攥紧,手背青白,泛出细小的青筋,他并没有太多的恨,也没有太多的怨,母亲告诫他,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那么母亲的自尽,是选择嫁给了父皇的代价吗?还是没有保护好大哥和三哥呢? 那他呢?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未来要怎样呢?难道要在荒野山寺,苟延残喘,寄托庇护,了此残生吗? 不,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浑浑噩噩的渡过一生,他不甘心生来龙章凤姿,却要隐姓埋名,苏东坡的诗中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诗人写下临江仙的时候,是被贬的第三年,可他呢?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没有目睹风波涌起,没有亲历尔虞我诈,没有尝试汲汲营营,他如何能甘心呢? 孔明的诫子文中说,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看,他没有一个慈爱的父亲,教导他,训、诫他,但他可以汲取古人的良言,这很好,不是么!当他的母亲自尽之时,他失去了母亲,同时也失去了父亲。 楚元昭注视着遥远的北方,他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越过重重万里,看到了巍峨庄重的大楚皇宫。 楚元昭微微一笑,终有一日,他会回到那所被迫离开的宫殿,回到自己出生的居所。 枇杷怔怔地看着楚元昭,明明只是八岁的稚童,却总让人觉得暮霭沉沉,仿佛背负了千钧之力,这种由灵魂的散发的压力,令人有不自觉的臣服之心。 他看着少年挑起了一个清浅的笑,那是一个笃定的笑,坚定的笑,小小少年瘦小的身躯,站得笔直,像林中的俊茂修竹,遒劲挺立。 枇杷困惑的想,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譬如六爷,那是天下最和善的主子了,笑得好看,人也好看,待他们下人都很好,万万想不到,小少爷和六爷并不相像,小少爷不是寡淡冷漠的人,话极少,待他也从来没有拿腔作势,摆主子的款,可他有的时候,就是害怕眼前小小的少年。 欢快的童声笑语,打破了无言的沉默,穿得花蝴蝶一样鲜研的小姑娘,大喊道:“哥哥,哥哥,你在哪里?” 楚元昭的嘴角旋即带出一抹笑,枇杷听出是上次见过的小姑娘,立刻头皮发麻,一溜烟猫在树后头,对楚元昭低声说:“少爷,我不会哄孩子,我先走了。” 楚元昭抿了抿嘴,狠狠瞪他一眼,说的什么话,难道小爷我就像天生哄孩子的? 想是这般想,楚元昭脚下一刻也不停,几步功夫,被粉嘟嘟的肉团子抱了个满怀,楚元昭近来演练腿脚,稍稍有些心得,抱起黛玉抛了两下,逗得黛玉咯咯笑个不停。 本想多抛几下,胳膊却酸得厉害,楚元昭遗憾的把小姑娘放在地上。 走到亭中,楚元昭献宝似的把小银壶小银盅,铺满石桌,倒了一盅蜜水,期待的看着黛玉咕咚咕咚喝完。 黛玉接连了喝了两小盅,拿小帕子擦了擦手,两个大眼珠瞪得溜圆,气鼓鼓的,小手指着楚元昭大声说:“哥哥,你言而无信,说了等我来了一块做桂花蜜的。” 楚元昭无奈,对于这小丫头风风火火的性子都习惯了,这下好了,本想讨个好,没得到夸,先挨了一句莫须有的指责。 楚元昭又倒了一盅,给黛玉闻,又在亭外折了一枝金桂,递给黛玉。 黛玉“呀”了声,两只小手捂住脸,小声的说:“哥哥,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错了,我喝的不是桂花蜜水。” 楚元昭无语,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怪我也怪了,错也认了,还要我说什么? 没听到楚元昭宽宏大量的软话,黛玉生气了,小手张开露出眼睛,偷瞄一言不发的楚元昭,见本该来哄她的哥哥,竟然伫在原地不动。 黛玉冷哼一声,放下手,扭头就走,楚元昭拉住她,见她白白嫩的小脸,两颊红扑扑的,显然是生气了。 楚元昭轻轻敲她一个爆栗,取笑道:“你的性子这么急,以后怎么办?本想压压你的性子,一小会的功夫也等不了,以后大了怎么办呢?” 黛玉白他一个大白眼,振振有辞的说:“我只在哥哥面前任性,哥哥就得宠着我,在他人面前,我也会装乖巧温顺的小孩子。” 楚元昭大笑,见小姑娘又要生气,忙忍住笑,抬头默默看天,妹妹,你现在就是一个小孩子,你还用假装吗?你本来就是! 此时,林母一行人,终于到了寺前,楚元昭忙拉着黛玉近前请安,见到贾敏,楚元昭心中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认真的合手为礼。 贾敏上下打量了一番楚元昭,眼中微有泪意,半年未见,少年像抽了条的柳树,长高了不少,身子骨也愈发纤细了。 贾敏别过头,待情绪平复,笑着回了礼,道:“小师父好。” 性空自寺内出来,笑眯眯的对林母贾敏见了礼,还对黛玉念了声佛号,黛玉见了性空,也不似在楚元昭面前任性的模样,板正的还礼,笑道:“性空师父好。” 性空笑嘻嘻摸了摸黛玉的头,神神秘秘的说:“小白在后山等着你呢。” 只一句话便令黛玉的本性原形毕露,黛玉高呼一声,牵起楚元昭的衣角,噔噔的朝后山跑去。 众人忍俊不禁,说笑两句,性空含笑将众人让了进去。 待到觉远大师的禅堂外,林母贾敏在院外行了礼,正要走时,寺中有一人高声道:“觉远大师,门外便是您为贫道所寻弟子吗?” 林母贾敏对视一眼,皆感莫名。 觉远大师笑道:“我曾演算此子运道,无奈虽知其不凡,却和我佛无缘,只得罢了。” 那人“咦”了声,贾敏只觉眼前一道金光闪过,嬷嬷怀中抱着的林郗襁褓竟陡然展开,院内那人啧啧称奇,又听院中来回渡步之声,步伐杂乱无章。 许久方听那人仰天大笑,高声道:“多谢觉远大师为我觅得高徒,此因此果,来日我终南山必有奉还之时。” 觉远大师低声诵曰:“南无阿弥陀佛。” 那人大笑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不可闻。 林母忽觉不对,定定盯住林郗的手中,只看得见晶莹剔透,白光灼灼,林郗的小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枚玉佩,婴童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林母微惊,贾敏将林郗的小手展开,只见一枚璞玉,约摸雀卵大小,白光莹润,耳边却有人道:“此玉可安其魄,十年后,此子将入我门下。” 林母回过神来,对院内道:“觉远大师,老妇。” 话未说完,觉远大师道:“此子先天不足,岐黄不可保,外力亦非长法,唯有大道之术可保其命。” 林母微微一叹,握住贾敏的手,不再言语,贾敏盈盈美目中,光华闪烁,倾刻泪流满面。 后山,溪流中水底缓缓拂动,冰冷无情的白瞳注视着空中的虚无,小白正和黛玉玩闹,忽然立直身体,毛发尽竖,对山林中呜嗷一声。 黛玉皱了皱眉头,按了按心口,轻声说:“哥哥,我的心有点痛,有点酸,我想哭。” 话未说完,晶莹的泪珠簌簌而落,楚元昭的脸都吓白了。 第15章 阖家入京 待楚元昭手无足措抱着黛玉回到寺中,见到的却是林母凝重的神情,和面露悲戚的贾敏。 黛玉流着泪走到贾敏脚前,贾敏怔怔地出神,对于黛玉泪眼汪汪竟一无所觉,林母唤了声敏儿,贾敏才回过神来,见黛玉哭成泪人,忙为她拭了泪,哄道:“傻玉儿,好好地哭什么。” 黛玉因太过悲呛不能言语,扑到贾敏怀中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 贾敏佯笑打趣了她一番,慢慢哄好了,又看到楚元昭脸色发白,心下刺痛,推黛玉道:“傻丫头,瞧你把小师父吓的,又耍性子,还不去给小师父赔罪。” 黛玉破涕为笑,走到楚元昭跟前,拉着楚元昭的手不说话,小脸上却也有了两分笑模样,楚元昭彷徨不定的心,慢慢安稳了。 却不想在这时,郑嬷嬷气喘吁吁小跑过来,稳了下心神,犹豫的看着林母贾敏,吞吞吐吐的说:“京城荣府派了人来。” 林母神色一凛,贾敏的眼神仿佛被定住了,即便娘家府中来人,也不值得冯嬷嬷如此失态,着急忙慌的追到山寺来,除非,除非。 贾敏的身子晃了晃,田嬷嬷一把搀住,失声道:“姑娘。” 贾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神情已是冷若冰霜,看着郑嬷嬷厉声说:“来的人说的是什么?” 林母担忧的握住贾敏的手,郑嬷嬷微微颤栗,低声道:“荣国公他老人家致仕时,舍身救驾,重病卧床,打发人来请夫人回京。” 贾敏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仿佛片刻之间,被剥离了所有生机。 贾敏僵硬转了转眼珠,目光涣散,毫无焦距,轻声说:“母亲,放心,我无事。” 林母临危不乱,对郑嬷嬷道:“你快下山,传软轿来。” 郑嬷嬷仓促福身一礼,飞快的下山去了。 林母牵起黛玉,对楚元昭温声道:“叨扰小师父了。” 楚元昭沉默的还礼,看着小脸茫然的黛玉,心底轻叹了一声,黛玉依依不舍的向楚元昭挥手告别。 楚元昭目送着一行人的身形消失于郁郁葱葱的青石小径中,心头略过一抹难言的惆怅,五味陈杂,颓感莫名。 好在贾敏素来沉稳,只是因突如其来的惊天霹雳,受了惊,焦虑难过悲恸的情绪刺激之下,一时失魂落魄,幸而早年见多了风云变幻。 须臾,贾敏便定了心神,强打欢颜对林母笑了笑,示意无事,一行人快到山脚时,已是夕阳迟暮,晚霞如锦,寂静的山林中,偶有鸟儿站立不稳,跌落的声响。 待到了山下,众人上了船,到了院中,一刻也不停息,快马加鞭赶回林府。 林母命人即刻收拾行囊,明日晨起便启程,贾敏眼中微润,叹道:“母亲的好意,媳妇感激不尽,只我孤身回去就是了,荣府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情况。” 林母拍了拍贾敏的肩膀,眼中满是怜惜,柔声道:“即便是你不说,我也有意命你回京的,你和海儿是年轻夫妻,哪能长久分于两地?你回了京城,澄儿尚小,离不开母亲,玉儿这么大了,也该让她回去见见她外祖父。” 林母沉吟片刻,又道:“至于其他,你更不必挂念,我早有准备,再者,那里的事,自有神灵保佑,常言道,神仙打架,小鬼莫沾。” 贾敏别过脸拭泪,清丽的眸中泪光莹莹,她知道林母所言才是正理,她的职责只是看顾而已,而小寒山寺的安全,不止是她,林家也插不上手,韩姐姐那样的聪明人,即便有不情之情,也不会强人所难。 想到婆母待自己视若己出,纵是嫡亲母女,也不过如此,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哽咽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微退一步,福身一礼,颤声道:“媳妇悉听母亲安排,媳妇不孝至极,累母亲忧心。” 林母叹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传人来,问问府中到底是何情形,心里也好有个底。” 贾敏应了,依命而去,冯嬷嬷将荣府来的两个嬷嬷引进来,当头的嬷嬷慈眉善目,行动举止别有一番气派。 贾敏微讶,忙自榻上起身,道:“夫子,未想到会是您老人家前来。” 范夫子原是宫中女官出身,曾教过贾敏课业,当初贾敏本有意接她老人家来江南颐养天年,无奈吴夫子牵挂未入宫时失散的亲人,遂婉拒了贾敏美意,仍在荣府当差。 范夫子笑意和熙,一丝不苟行完礼节,方道:“四姑娘,多年未见了,国公爷由京中御医圣手看顾,毒性已解了七八分,再调养些时日,即可痊愈,来时,国公爷并夫人嘱咐我,请姑娘切勿忧心,保重自个要紧。” 贾敏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缓了缓,皆因范夫子自有脾性,从不说妄语,她老人家既然这般说了,想来,父亲。 想到老父,贾敏眼眶热泪滚滚,父亲四女二子,所疼的只有她这个女儿,可她呢,不孝至极,辜负了父亲的疼爱,自私凉薄的不敢触景伤情,出嫁后已有八载未曾回京了。 范夫子轻轻地一叹,拍了拍贾敏的后背,把贾敏揽在怀中,怜悯的说:“四姑娘,我印象中的四姑娘,胆识果断不逊于男儿,这才几年,竟扮起忧愁感伤的妇人之态。” 话锋一转,范夫子的语气加重,掺杂着无限落寞和寂寥。 “当年,那位伟大的女子教你们时刻勿忘不屈之心,无所畏惧,坚定不移,泰山崩于前,何必变色焉!四姑娘都忘了吗?韩皇后纵然自尽,也是挺着一身傲骨,昂首挺胸的离开了这个世间,四姑娘,你为何会忘呢?难道安于内宅,会将曾经的巾帼小将,磨炼成哀怨柔弱的小女子?” 贾敏摇头,倚在范夫子温暖的怀中,稍待片刻,板直了腰板,面上已是素日的波澜不惊,沉声道:“嬷嬷的教导,我记住了。” 郑夫子淡淡一笑,又一一将贾国公贾母之话,尽数回了,议定了明日启程诸事。 待到次日巳时,一应回京之礼,并路途所需之物,皆已归置齐妥,待林氏宗族的长辈来了,将林府之事交待妥当,林母偕贾敏并黛玉林善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一行马车,到江边去了。 林母等上了宝船,另有小舟数只,乃下人管事等,依附而行。 路途遥远漫长,江上宽阔无际,黛玉耐不住性子,对坐在船头烹茶的林母好奇的问:“祖母,这就是炀帝所建的大河吗?唐时有诗曰,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又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林母点了点头,含笑看着黛玉,黛玉皱了皱眉,说:“为什么炀帝要建这条河呢?甚至不惜穷一朝之力,乃至江山颠覆亦在所不惜呢,既然有高瞻远瞩的目光,为什么又要残暴不仁呢?这不是很矛盾吗?” 黛玉仰起小脸,眼中忽闪忽闪的满是不解。 林母一笑,摞下茶杯道:“玉儿,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炀帝的罪名也不算冤了他,只是胜利者夸大了而已,说到高瞻远瞩,此河非炀帝开创先行,只是承前人遗志而已,吴王夫差首兴此河,始皇东汉魏晋皆有其功,只是没有一个人,有炀帝势在必得的雄心而已。” 林母执起茶杯,看着似懂非懂的黛玉道:“玉儿,你要学会有自己的见解,来理解经学子义,即便是圣人所言,亦有不对之处,圣人之言,仅是学说,是思想,是理论,试问千年之前,圣人如何会算到我朝呢?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桃花潭固然是世外仙源,但终归只是避世而已,我们来到这个世间,为什么要躲避呢?堂堂正正的屹立于这个世上,又有何不可?” 林母顿了顿,又道:“孟公曾言,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何其愚也,同生为人,女子为何要低人一等?” 林母含笑道:“自然我也不赞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话,人活着,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便可,玉儿,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去做,不必怀有仁义悲悯之心,亦不必顾念家族,我和你母亲,常感年华岁月虚度,碌碌无为,但愿玉儿不会走我们的老路,我们只希望你随心所欲。” 黛玉似有懵懂之色,蹙眉思索良久,方抬起头,脆生生的道:“好。” 林母欣慰的摸了摸黛玉的头,贾敏抱着林郗站在珠帘后,微不可及的一叹。 江平两岸阔,一帆风正悬,大船的速度极快,不过数日时光,林母等在船上听到的喧哗声愈发嘈杂。 待到下船之时,岸边早有林府并贾府的轿子车马,另有十余个仆妇候着,贾敏扶着林母下了船,早有一位外表粗狂之人,约摸五十余,满脸横鬓,腰悬宝剑,大大咧咧凑上前来,笑道:“可是四姑娘?” 帷帽面纱下的女声,吃惊道:“秦叔?” 秦武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这秦武原是贾代善长随出身,早年征战时,贾代善偶遇孤儿无依,一时恻隐之心,收在身边,因其武勇不凡,谋略欠缺,贾代善恐他惹祸,处处压制他,只许他作个小武将罢了,先时任职昭阳大长公主麾下,五品招远将军衔。 第16章 贾敏回府 此时岸边人来人往,不便寒暄,贾敏与林母黛玉林郗先回了林府。 林府自有留守下人,再者林海现在京城任职,一应事宜皆是妥当的,待贾敏简单收拾罢,到林母处禀过回贾府之事。 林母身子骨极好,稍稍梳洗了一番,便已容光焕发,一丝疲态不见,林母道:“带着玉儿吧,她早盼着去外祖家,郗儿尚小,待海儿回府,再带着郗儿去。” “好”,贾敏忧心老父病情,得了林母的话,吩咐许嬷嬷去唤黛玉,哪还用唤,和许嬷嬷走了个对面的黛玉,蹦蹦跳跳的跑进来,粉高兴的问:“母亲,我们要去外祖家呀。” 贾敏摸了摸黛玉的小脸,牵着黛玉上了马车。 黛玉天性聪慧,似乎察觉到母亲沉重的心情,小小人儿,端庄安坐,一言不发。 贾敏的肌色很白,明眸皓齿,一颦一笑尚有少女的柔媚,俨然正色时,又另有一番威严,比起祖母和父亲,黛玉更为惧怕母亲。 马车轱辘轱辘的响,车轿前的天过雨晴的锦帘,微微曳动,贾敏疲惫的阖上了双目。 黛玉大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的掀开轿帘向外看,只见入目之处,人烟阜盛,街市繁华,车如流水,两旁的屋舍铺面鳞次栉比,比姑苏城的雅致,更多了几分气派和庄重,街上的行人穿戴也大不相仿,绫罗绸缎倒成了寻常。 看到荣府的嬷嬷抬头看过来,黛玉吐了吐舌头,摞下了轿帘,忐忑不安的看向贾敏,却见到贾敏温柔的看着她,唇畔淡淡的笑意。 黛玉期期艾艾的蹭过去,扑到贾敏怀中,闻着温暖的馨香,深深吸了一大口,心满意足的缠着贾敏腻歪。 贾敏拍了拍黛玉的头,轻声道:“等过两天,府里事务忙完了,带你到郊外庄上去玩。”语气隐隐有一丝失落。 黛玉直直的看着贾敏,小声问:“母亲,你难过吗?是因为外祖父的病吗?” 贾敏叹了声,望着黛玉清澈的眼珠,道:“是,也不是,因为很多原因,等你长大后,就会懂了,就像你祖母说的那样,玉儿,你还小,不必知道这样,你只要快快乐乐的,长辈们就高兴。” 黛玉软软糯糯的笑了,纯真的小脸上洋溢着迫不及待,高兴的说:“母亲,我现在就很快乐,我要见到外祖父了,外祖父那么疼爱我,一定会让我用小剑的。” 话音才落地,外面仆妇赖大家的道:“姑太太,咱们已经进了荣宁街了。” 贾敏淡淡应了声道:“好。”黛玉偷偷向外瞧,只看到两樽赁大的石狮子一闪而过。 不多时,外面车马勒步,车帘被轻轻摞开,两个管事媳妇,四个仆妇,恭恭敬敬的福身道:“请姑太太,大姑娘安。” 有个圆脸笑模样的嬷嬷抱了黛玉下去,又有两位穿绸着缎的仆妇,请贾敏下了马车。 黛玉心中微讶,怪道母亲曾言外祖府中与别处不同,只看下人的举止谈吐,确与日常所见的府邸殊异,不愧是公门贵府,非寻常人家可及矣。 想是这般想,黛玉却没什么胆怯的心思,她的祖母乃是晋阳王氏出身,可不是琅琊那等根基浅薄,富不过几代的王家,况且自个亲娘又是荣府嫡出的小姐,有什么好怕的。 虽由贾敏牵着,但黛玉的神态那叫一个昂首挺胸。 贾敏抬头看了眼门上的匾,忽然泪流满面,门内急匆匆来了几位妇人,为首的女子眉目如画,通身气派,竟像是唐时仕女图画上的女子,典雅秀美,婀娜多姿,只是过于瘦弱,如若柳扶风。 女子泪光盈盈,未至近前,柔声唤道:“四妹妹。” 贾敏急步,扑到女子怀中,流着泪喊了一声“大嫂”。女子亦是潸然泪下,两人抱头痛哭。 黛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扁扁嘴,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委屈的想,她也不想哭的,但是看到母亲哭,她就想哭,控制不住自个。 女子拭了泪,自嗔道:“这会子得意忘形,倒忘了外甥女儿。” 冯嬷嬷忙对黛玉道:“姑娘,这是您的大舅母。” 黛玉看了看贾敏,见自个亲娘不哭了,破涕为笑,见了礼,甜甜一笑道:“玉儿见过大舅母。” 张氏仔细打量黛玉,只见脸颊瘦弱些,小脚却站得稳稳当当的,只是,小姑娘的容貌,即使张氏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心中暗赞钟灵造化出神秀。 张氏愈看黛玉愈喜欢,一把揽住黛玉,试图抱抱黛玉,未想脚下珢玱,黛玉纹丝不动,张氏此举慌得身后嬷嬷惊呼,贾敏也被唬了一跳,恼道:“玉儿贪玩好动,大嫂也该顾着自个身子才对。” 张氏落落大方,被贾敏不见外的数落,面上也不见半分赧意,抿嘴一笑,黛玉最机灵不过,颇有贴心小棉袄的范说:“大舅母,我重得很,母亲整日嫌我胖。” 逗得众人大笑,张氏忍俊不禁,被逗得眉眼弯弯,贾敏嗔了黛玉一眼,说:“也亏得你还有自知之明。” 黛玉素来是七窍玲珑心,只是于不喜欢的人面前,素日不显,今日乍见张氏,黛玉打心里就觉得亲近,嘟起小嘴巴,委屈的看着张氏道:“大舅母,您看,母亲当着您的面就嫌弃我。” 张氏极为配合斜了一眼贾敏,牵起黛玉就走,温言细语哄道:“别怕,舅母为你做主。” 黛玉重重点了点头,甜言蜜语仿佛不要钱一般,玉儿好喜欢大舅母呀,玉儿看到大舅母就觉得亲热,大舅母长得好好看呀。 自打见了张氏,黛玉活灵活现的展示了讨好长辈的天赋,引得仆妇嬷嬷偷笑。 被晾在原地的贾敏懵了,她从来不知道自个亲闺女,还是个圆滑的性子,讨好卖乖,看着殷勤的黛玉,贾敏恨得牙根痒痒,也幸亏黛玉这一闹,冲淡了归府的离愁。 张氏和黛玉自然是不会走的,等贾敏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去,看着一大一小含笑的眸子,贾敏本想沉下脸,半晌撑不住,自个笑了。 张氏一手握着贾敏,另一手牵着黛玉,柔声道:“前儿钟院正来过,说老爷的毒已经解了,日后细心调养就是了,刚刚才喝了药歇下,反而是太太因前些日子侍疾,得了风寒,今儿才好了些,依我的意思,先去见太太,我出来时,太太闹着要到院里来迎你,东府弟妹苦口婆心劝着,才罢了。” 贾敏干脆利落的应了声“好。”此刻也非叙事之时,反正不急于这一会子。 张氏轻咳了两声,贾敏忙替她顺气,张氏以帕掩口,松开黛玉,示意嬷嬷牵着离远了些。 贾敏面上微有恼意,见张氏缓过来,忍不住道:“外头风大,你的身子又不好,你又出来作什么?” 张氏自嘲一笑,姣好的容貌掠过一抹凄楚,低声道:“只是旧疾,你知道的,还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幸好瑚儿琏儿没有随了我。” 贾敏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离贾母上房不远时,贾敏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泪在眼眶里打转,张氏安抚的攥紧了她的手。 贾敏挣开张氏的手,顾不得仪态,顾不得失礼,急步奔入院中,映入眼帘的是魂牵梦萦的一景一木,几个仆妇欢天喜地迎上来,廊下丫鬟喜气盈腮,朝屋里喊道:“姑太太到了,方才老太太还念叨呢。” 水晶珠帘被两个丫鬟分开,众人簇拥着鬓发如银的老妇人,正是贾母,贾敏定定看着老母亲,泪如雨下,泣不能言,贾母一把抱贾敏至怀中,放声大哭,悲泣而诉道:“你个狠心的丫头,你好狠的心,你这一走就是八年,整整八年,我的心肝,我的敏丫头,你怎能有这般狠的心肠?” 贾敏忍痛含悲,满面羞愧,颤声道:“母亲,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众人连忙上来相劝,劝了好大一会子,嫡亲母女分离八载,才得相见,又怎能是旁人劝得住的。 最后还是张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起贾敏千里奔波之苦,一刻不曾耽搁,就过府中来,再者您的外孙女儿也在呢,又是今儿头一回见面,不好吓到她小人家,贾母的情绪才好了些,。 贾敏扶着贾母坐回椅上,贾母死死攥住贾敏的手,待小丫鬟摆上蒲团,黛玉向贾母行礼,贾母见黛玉灵动可爱,那神态竟和敏儿年幼时一模一样,忙松了贾敏的手,唤黛玉上前,爱得了不得,心肝肉转眼之间就换成了黛玉。 被第二次抛弃的贾敏,再一次体会到了自个女儿的魅力。 贾母看着娇小玲珑的黛玉,仿佛岁月回溯,再一次见到了承欢膝下的爱女,又想到与爱女分离八载,她的女儿竟也这般大,不由得悲从心来,老泪纵横,又落下泪来。 黛玉用小手拭去贾母的泪,又捧着自个的小帕子,惴惴不安的问:“外祖母见了玉儿不喜欢吗?为什么要哭呢?” 一句话就把贾母哄好了,将黛玉搂至怀中安慰道:“外祖母怎会不高兴呢,外祖母是见了玉儿高兴。” 黛玉拍了拍自个的小胸脯,似模似样的舒了口气,小大人模样的说:“那玉儿就放心了,玉儿还以为外祖母不喜欢玉儿呢!” 贾母连忙哄了黛玉一大车的好话,换来的是黛玉狠狠啃了贾母一大口,乐得贾母合不拢嘴。 贾敏冷哼一声,对黛玉破天荒谄媚的行径分外看不上,当然,更主要的是对自个曾经是珍宝,现下沦为野草的不岔。 待祖孙二人亲热寒暄完毕,贾敏先命黛玉见过东府贾敬的夫人,黛玉的礼数,分毫未错,看得屋内不少人心中称奇,暗暗想道到底是四姑娘的孩子,又是林家出身,性活泼,规矩礼数教导得极好。 贾敬之妻送了表礼,又引着黛玉见过王夫人,贾珠之妻李纨,元春,迎春两位表姐。 黛玉收了表礼,林府的嬷嬷也奉上预备的见礼送予李纨,元春,迎春。 第17章 黛玉争宠 待众人见礼过后,贾母便打发众人散了,因贾敬之妻有孕在身,不便久留,张氏并贾敏送了出去,待到贾母院外,张氏的丫鬟来报,大爷二爷并三位少爷到了。 张氏道:“请爷们到老爷院里去,我和敏妹妹这就过去。” 丫鬟福身一礼,自去了。 贾敏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赞同之色,道:“府里又不比外处,大嫂回去歇着吧,我带玉儿去,再者有嬷嬷丫鬟领着,自个家,还能迷了路不成。” 张氏笑道:“也只是今儿罢了,远道回府,赶后儿明儿,你想我敬你也不成了!再者,老爷需要静养,搬到东北边上的梨香院去住了,我过会子回东院,也便宜些!” 贾敏拗不过张氏,只得罢了,回过贾母,偕黛玉同张氏到梨香院来。 得知要去见外祖父,黛玉兴奋极了,摇晃着张氏的手,巴巴的问:“大舅母,外祖父规矩严不严,会不会训孩子,有没有提起过玉儿。” 张氏失笑,划了划黛玉的小脸,温声叮嘱道:“玉儿,离我远些,我有旧疾,仔细过了你。” 黛玉毫不在意,自豪的说:“大舅母,我不怕,我的身子骨可好了,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把一辈子吃的药吃完了,故而,府里总有人逢冬入夏要病一病,我和她们不同,连个喷嚏也不曾打一个。” 张氏被黛玉的童言稚语逗笑了,眼中掠过一抹极快的黯淡,自个坐得离黛玉远了些,笑道:“傻丫头,哪还有人像你这样,还往自个身上揽病的,日后不可说此话,要知谦逊为重,身子骨好是上天赐给你的福分,寻常人求还求不来呢,承天之佑,须怀有敬畏之心。” 黛玉张了张小嘴巴,似乎有话要说,却看到张氏一手捂着胸口,眉心深深蹙了起来,机灵的咽下了要说的话。 贾敏将张氏半揽在怀中,另一只手为她顺气,低声道:“大嫂,你的病根皆因忧思太重,这么多年,你都不能释怀吗?” 张氏眸中泪珠盈盈,反问道:“那四妹妹呢?” 贾敏清眸微垂,道:“我和大嫂不同,我即使不甘心,也会活下去,再苦再难,也会熬下去,为了经历过的一切,为了鲜衣怒马的恣意,为了家族,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的承诺。” 贾敏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张氏,一字一句的说:“大嫂,你有大哥,你有瑚儿,有琏儿,大哥爱慕你至诚,迎儿的生母,不是大哥心甘情愿要纳的吧!” 张氏的眼角有泪坠落,别过脸,轻声道:“我不能生养,太太提及多子多孙之事,我不好忤逆,只能委屈他了。” 贾敏微怒,抓住张氏的手,咬牙切齿的说:“你知道大哥的心里只有你?” 张氏眸中满是挥之不去的疲倦,她的眼中很复杂,却唯独没有悔意,很轻的声音,低不可闻:“四妹妹,我的身子骨能撑几年,我自己都不知道,圣医妙手尚无把握,你让我怎么做呢?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太累了。” 贾敏眼前一片模糊,蕴含的水汽,让她看不清张氏的神色,她只看到纤瘦的那抹雪白,白得刺眼,瘦得令人心悸。 她握住张氏骨瘦如柴的手,麻木的重复道:“大嫂,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的,一定会有办法,你的病并不严重,只是当年的病根未愈,你放宽心,一定会痊愈的。” 张氏轻叹,温柔的理了理贾敏的鬓发,迟疑片刻,方道:“小六在江南过得好吗?” 贾敏情绪慢慢平复,微微挑眉,定定的看着张氏,楚涵回到京都,一定会来拜访张氏这个姨母,毕竟他的母族也仅余张氏一人了。 张氏垂眸,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怪不到阿阮头上,就连小六这次回京,也全赖阿阮周旋,但我还是不能原谅她,因为记恨她的家族,才会牵怒她,我也明白阿阮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阮家是阮家,阿阮是阿阮,可我就是无法面对她。” 张氏苦笑道:“四妹妹,我不是一个识大体,知大义的人,我的愤慨,只会连累瑚儿琏儿,有时我常想,如此苟活着,倒不如早些解脱得好。”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贾母院里的孙嬷嬷在外回道:“大奶奶,四姑娘,梨香院到了。” 贾敏看了眼安静的黛玉,先命人把黛玉抱了出去,方冷冷的看着张氏道:“大嫂,你我相交莫逆,可我今日才懂,原来我并不了解大嫂,既然大嫂顾念两个侄儿的前程,那我倒想问问,你一死了之,两个侄儿如何自处,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掉自个的仕途,是自个的母亲用命换来的,值吗?” 张氏长叹不语,贾敏说完此番话,头也不回的下了马车,牵起黛玉步入梨香院,或许因为内心的愤慨激昂,和怨其不争的恼怒,贾敏甚至没有思考,见到阔别八年的老父亲后该说什么。 当贾敏被几个仆妇簇拥着,迈入正房,看到床榻上躺着的鬓发皆白的老人时,贾敏甚至没有哭,她也没有太大的悲恸,唯有牵着黛玉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手背青白,暴起可憎的青筋。 黛玉看着面无表情的贾敏,小声问:“母亲,这是外祖父吗?” 贾敏仿佛才回过神一般,慌乱的松开黛玉,木然的点了点头。 黛玉迈着小腿,走到床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才发现沉睡的老人睁开了双目,深邃的目光泛着暖暖的光华,那种沉甸甸的慈爱,或者是从骨子散发的血脉亲缘,驱使着黛玉走上前,平日大大咧咧的举止,也变得扭捏,羞得不敢抬头,小声的说道:“外祖父,我是玉儿呀。” 老人吃力的绽出一个和熙的笑,却因历经风霜的威武面容,显得格外违和,低低唔了声。 黛玉抬起头,惦着脚,小手探了探老人的额头,摸到深深的沟壑,小小的“咦”了声,似乎很惊讶,下意识捏了捏手中堆积的皱纹。 老人被黛玉逗笑了,矍铄的目光却看着那个愣着原地的女子,他半生的心血,最宠爱的子嗣,他的掌上明珠。 贾敏没有哭,即便是见到了黛玉和老父亲其乐融融的互动,也不曾笑,她只是伫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床前发生的一幕幕。 贾代善轻叹,启唇唤道:“敏儿。” 一句慈父的呼唤,令贾敏有些恍惚,这句敏儿,自她呀呀学语,启蒙读书,演练拳脚,入宫奉职,一直听到劝她出嫁时,如今她已嫁人多年,儿女双全,又听到了这一声敏儿。 心底的积怨,过往的怨怼之情,在这一刻随云飞散,泯灭于虚无中。 她明白父亲的为难,她只是不甘心而已,她恨自己的弱小,怨责不能自主的命运。 可笑至极,她刚刚还劝大嫂宽心,她自己都尚未宽心,又岂能劝服他人? 贾敏自嘲一笑,眼中热泪盈眶,强撑着不肯落下来,走到床前,扶起老人的手,唤了声:“父亲。” 久征沙场,南征北战,即便是刀剑横于脖子,眉毛也没动过半根的荣国公贾代善,因爱女一声久违的“父亲”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贾敏含泪道:“父亲最不喜哭哭啼啼的小女儿之态,女儿不孝,虽离府多年,却一时一刻不敢忘记父亲的教导,我平日对玉儿所言,也皆是父亲英武不凡的往事,父亲这会子失了态,岂不是在小辈面前露了怯,玉儿又是古灵精怪的性子,您且等着吧,等回了府,一准要我坦诚,是不是夸大了长辈的功勋!” 贾代善莞尔,抬袖正要擦泪,哪还用得着他老人家亲自来,早有小机灵鬼拿着小帕子拭得干干净净。 贾代善刮了刮黛玉的小鼻子,望着贾敏笑道:“真真是个讨喜的丫头,和你小时候一个样。” 贾敏尚未言语,黛玉却不依了,嘟着小嘴巴,认真的说:“外祖父,外祖母和大舅母皆言玉儿最可爱,您再仔细瞧瞧,过会子,您就知道,玉儿的可爱之处远胜母亲。” 贾敏柳眉一竖,狠狠剜了黛玉一个冷眼。 贾代善被小姑娘逗得大笑,忍笑道:“每个父亲最喜欢的都是自己女儿,外祖父不擅哄小孩子,在我心里,自然你母亲最好,同理在如海心里,玉儿也是独一无二的,任凭是谁,也越不过去的。” 贾敏脸色稍缓,得意的斜了眼黛玉,贾代善无奈道:“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贾敏抱怨道:“父亲不知道,这孩子自打回到府里,活像变了个样,对着母亲和大嫂那等谄媚,啧,我都说不出口,在自个府里也就算了,她要敢对外人这样,看我回头不抽死她。” 贾敏甚至并未察觉,她的语气神态和黛玉无二,仿佛还是承欢膝下的女儿家。 贾代善听了亲闺女的孩子话,心头又是高兴,又是熨贴,忽看到一旁跺脚的黛玉,忙正色道:“那也不行,玉儿是和长辈亲近,才有小儿女之态,哪里就到了该教训的地步了,你小时候,我和你母亲连半根手指头也没动过你。” 贾敏不屑的冷“哼”了声,贾代善邀功一般看向黛玉。 万万没想到,黛玉的眼睛眨呀眨呀,扁了扁小嘴巴,泫然欲泣,不待人劝,伸出小胳膊,脸不红心不跳的告状:“外祖父,那天母亲还说我要是再贪玩,或偷看书,就要打我的手心,玉儿吓得三天都没睡好觉。” 果然,贾代善的心立刻就偏了,先头的自家敏儿最可爱,立刻被抛于脑后,一老一少不赞同的眼神嗖嗖的飞向贾敏。 贾敏目瞪口呆的看着粉雕玉琢的亲闺女胡说八道,她幻听了吧,一定是幻听了!她什么时候说过?就算说过,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三天没睡好了,哪天不是冯嬷嬷用半个时辰把她哄下床的?她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 第18章 陈年往事 此时,院中有老嬷嬷通传大爷二爷并三位小爷来了。 贾敏来不及和黛玉计较,牵起黛玉就要到门口相迎,贾代善冷了脸道:“忙什么,他们又不是没长腿。” 贾敏轻声一叹,生子不肖是父亲一生的憾事,大哥幼时承欢祖母膝下,受尽宠爱,养成了浑不吝,大大咧咧的脾性,文无所长,武无所长,母亲见了大哥的前车之鉴,耳提面命教养二哥,先时还好,待屡试不第,二哥郁结于心,倒成了古板迂腐的秉性,至于自己,生为女儿身,勉强配得上一个敏,却一无杀伐决断之狠辣,二无坚韧不拔的心志,亦只是平庸之人,得子女如此尔,父亲如何不憾? 黛玉摇着贾代善的手,撒娇道:“祖父,玉儿还没见过舅舅呢。” 贾代善点了点黛玉的鼻子,挥了挥手,扭过头去,贾敏心中无奈,人常说老小孩,老小孩,父亲一生清明,临到古稀之年,才有了几分顽固。 贾敏领着黛玉才走到门口,贾赦已推门而入,贾赦现三十有七,肤白清隽,湖蓝长袍,滚边绣着密密麻麻的金线,细致典雅,脸上挂着喜悦的笑,见了贾敏来,亦不像寻常兄妹,拘谨多礼,而是不拘小节的拍了拍贾敏的肩膀,大声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明儿才回府,早知你今儿到,我就不出门了。” 贾敏失笑,看着贾赦轻轻点了点头,贾赦皱了皱眉,道:“学什么斯文有礼的妇人作态,咱又不是那等书香门第的娇娇女。” 贾代善勃然大怒,“哐当”掷下一个茶盅了,吼道:“你妹妹还用学,本来就是大家闺秀,难道都和你是的,成日家没个正形。” 贾赦缩了缩脖子,抱怨道:“爹,你正在病中,要注意保重身子,好好的,生什么气。” 贾代善被混账不孝子气得一阵猛咳,贾敏瞪了贾赦一眼,急步走回床前为老父顺气。 黛玉惦着小短腿殷勤的跑过去,贾代善摆手道:“玉儿,我无事,你不要近前,仔细过了病气给你。”黛玉只得愣在原地,好在贾代善只是被贾赦气得一时火大,待缓过气来,也就无事了。 对于亲爹的暴怒,贾赦压根不放在心上,打量一圈,嘿嘿笑了,抱起黛玉逗她道:“你是哪一个,快快抱上名来,为何会在我家呢?” 贾赦压着嗓子说话,逗得黛玉咯咯直笑,晃着小手去捉他脸颊的鬓须,笑着回道:“大舅父,我是玉儿呀,抛高高,好不好。” 贾赦一本正经的摇头晃脑道:“不好,不好,抛高高,跌了摔了怎么办?” 一面说着,一面把黛玉抛向半空,惹得黛玉惊呼连连。 对此,贾赦身后的贾政并贾瑚贾珠贾琏默默的垂下了头。 服侍贾代善喝了盅茶,贾敏方对黛玉道:“好了,玉儿,下来见过你二舅父,和三位表兄。” 黛玉乖乖的站直身子,像模像样的先对贾赦贾政行礼,口中道:“玉儿见过大舅父,二舅父。” 贾赦笑着自怀中取出一物,道:“不是什么好玩意,拿着去顽吧。” 黛玉看了贾敏一眼,得到贾敏的允许,方接了过来,甜甜的道了谢。 相比贾赦的随意,贾政就显得正经多了,不止品貌端方,举止亦是文雅循礼,微笑着命黛玉起身,又给了表礼。 至于贾珠贾琏,黛玉是见过的,贾珠颇肖其父,不过弱冠,甚是老成稳重,反而是肤白纤细的贾瑚,黛玉是第一次见,请过三位表兄的安,粉好奇的多看了两眼。 贾琏含笑对黛玉道:“小表妹,这是我大哥,也是你大表哥。” 贾瑚身子骨赢弱,似乎先天不足,肌白如玉,一丝血色也无,若观其相貌,细看来,和其父贾赦是极为相似的,只是比其父更添了诸多文弱,通身皆是挥之不去的书卷之气,这一点,倒是和张氏如出一辄,犹如被浸墨千年书籍经卷熏陶出来的温润似兰的高雅,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场。 黛玉皱了皱眉,她总觉得这位大表哥面善,像谁呢?黛玉蹙眉苦思,“呀”,了声,她想起来了,和六叔的眉眼很像。 黛玉对这位今日才谋面的大表哥笑了笑,跑到贾敏身侧,小声告诉母亲自己的发现。 贾敏听了黛玉的童言稚语,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待林家的嬷嬷回了礼,方走到贾瑚身前,当年她出嫁时的少年,现已过弱冠,早就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好好的孩子,在亲事上却极为不顺,已至于现下珠哥儿都有孩子了,瑚儿却还未成亲。 贾敏轻叹,柔声唤道:“瑚儿。” 贾瑚微笑,轻声道:“姑妈”,他的声音很轻,音质纯粹,像高山深谷中涓涓溪流之声,映着窗外的夕阳迟暮,晚霞的光辉,清眸深处淡淡温润,光华流淌。 这句久违的姑妈,竟令贾敏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这是她打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子侄,她和父亲,及整个家族都对贾瑚充满寄望,乃至于他们冷淡王氏所生的珠哥儿,可是,谁也不曾料到,谁也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贾瑚自打生下来,接二连三的灾难,尽数压在小小少年稚嫩的身上。 黛玉咯噔咯噔跑到贾敏身旁,拉住母亲微凉的手,一会看看自个母亲,一会又望望对面的大表哥。 贾敏微微抬头,眼中泪光盈盈,相对无言,终是化为一声轻叹。 贾代善叹了声,命贾赦抱着黛玉并贾政等下去,独留了贾敏,看着贾敏黯然的神情,贾代善拍了拍她的手,道:“敏儿,都过去了,当年玄妙真人就曾警告过我,无上之福,亦是无上之祸,是我当年顾虑不周,才让瑚儿显露于世人之前,碍了有些人的眼。” 贾敏的泪再也忍不住,悲声道:“父亲,当年娘娘是愧对孝宣皇后,才对瑚儿恩宠不凡,如今也有十多年了,张家已无一人在世,何必再作计较,阮家欺人太甚,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贾代善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昭阳大长公主的母族吗?” 贾敏愣了,思索了一会道:“我记得苏嫔是出自东山明家,他家早年没落了,后再不曾听闻过。” 贾代善脸上满是复杂,轻声道:“对呀,明家作为昭阳大长公主的母族,却未曾享受半分摄政大长公主母族的光辉,那是因为在大长公主心中,她只认一个母亲。” 贾敏不可置信的看着贾代善,慌乱的摇头,失声说:“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是她们最钦佩的人,也是天下最敬仰的大长公主,她怎会是非不分,迁怒一个孩子呢?绝不可能。 贾代善沉甸甸的眸中一抹悲哀若隐若现,淡淡道:“敏儿,你早该想到的,或许你已经想到了,你只是不敢正视真相,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人独亲其亲,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执念,即便光明磊落如大长公主,她会不惜一切扞卫孝烈皇后的尊严,即便是孝烈皇后并不需要粉饰太平,大长公主也不会把真相摊到明面上,由世人指责孝烈皇后的失察之过。” 贾敏慢慢的坐在床前的锦榻上,垂下头,一言不发。 贾代善望着头顶的青帐,慢慢的说:“张家的确负屈衔冤,那时你还未在娘娘殿前当值,我远在边关洲,中间的经过,就不必再说了,怀献太子一口咬定和张家结党,欲弑父立皇孙以继大统,而孝宣皇后生了六皇子是不争的事实,昭阳大长公主下落不明,孝烈皇后病重,京城节度使蠢蠢欲动,敏儿,不管换成任何一个人,丢卒保帅,牺牲张家换来一时的安稳,是最明智的抉择,阮家只是一个棋子,不管是张家李家王家,入了朝堂这场棋局,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就连孝烈皇后也不能,她只能因势而为,尽最大的努力,维护平稳的局面。” 贾代善长叹,道:“敏儿,孝烈皇后并没有错,但她是人,不是神,大势,争斗永远都是难以避免的,孝宣皇后在风波平息后,以愧对家族为名,悬梁自尽,先帝亦因孝宣皇后之逝,一病不起,孝烈皇后钦你为殿前女官,宠爱瑚儿,皆因对张家的愧疚,而昭阳大长公主,只是不希望在她活着时,听到天下人诽谤中伤孝烈皇后。” 贾代善顿了顿,温声道:“敏儿,大长公主并非全然出于私心,一旦孝烈皇后的错误,呈现于世人面前,首当其冲,率先发难的会是天下儒生,他们不会造反,也造不了反,只会煽动民心而已,民心若乱,军心势必不稳,那对于此时的天下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更大的冲击是,孝烈皇后五十载的心血,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敏儿,有的事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像瑚儿的前程,瑚儿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比咱们父女俩想得更透,所以他静得下心,沉得住气,你又何必为此芥怀呢,昭阳大长公主终究是一个厚道人,如果换成我,我不会留下瑚儿的命,她只是不希望瑚儿名动天下而已。” 贾敏直起身子,道:“难道瑚儿就要藏巧于拙,安分守己,一世所学寄情于山水吗?” 贾代善摇了摇头,道:“敏儿,如果是玉儿在你的年纪,不会问出这样的话,你的性情终究是因当年的罹祸,留下了偏激,纵情于山水,领悟天下大道,有何不可,你这些年耿耿于怀,又何苦,因为记恨,才不肯回京吗?林夫人是富有大智慧的人,你要向她多学学。” 贾敏福身一礼,转身离去。 第19章 宝玉王氏 当贾敏走出梨香院的时候,贾瑚在门外伫身而立,梧桐垂落的树影婆娑,稚嫩的少年,已经长成萧萧肃肃的翩翩公子,清逸洒脱。 贾敏轻叹,即便是老父开导,可她的心中仍觉得惆怅,这种无力的郁结,甚至令她愧对这个孩子。 贾瑚正色道:“侄儿有一事想求姑妈。” 贾敏温声道:“我知道你要说的事,我会尽我所能,但你呢,瑚儿,你该怎么办呢?” 贾瑚一叹,道:“我知道姑妈一定会为伤心,姑妈,您还记得娘娘的话吗?” 不待贾敏言,贾瑚自顾自的说下去,轻声道;“我记得,娘娘说过的话,君为轻,社稷为重,而民为重,社稷为轻。一人之身何足挂齿呢?入仕与否,我不能自主,但我可以左右自己的品格,我希望母亲可以好好活着,手足和睦,亲人安康,而这一切我都拥有,富贵荣华,与生俱来,比那些衣不蔽体,食无所着的人,不知强出多少倍,还有什么可强求的呢?” 贾敏泪光盈盈,是她迷障了,她还没有一个孩子想得透彻。 贾瑚微笑着说:“姑妈因为疼爱我,才会心生愧疚和郁结,姑妈,您何必自苦呢?每日烹茶品书,侄儿甘之如饴,待我身子好些,我想周游天下,遍赏天下美景,待那时,还要劳姑妈帮我劝劝母亲。” 贾敏摇了摇头,是她徒作感春悲秋,伤心郁结难过并没有意义,不能改变,就要学会接受,她没有瑚儿想得明白。 看着贾瑚白皙的脸颊,眸中泛着向往的神色,贾敏轻轻应了声好。 迎面孙嬷嬷喜气盈腮的走来,福身行礼笑道:“姑娘,瞧,老奴又忘了,姑太太,老太太在上房摆了小宴,只咱们府里的人一起吃顿饭,差老奴请您过去呢。” 贾敏看了眼天边的夕日欲颓,问:“玉儿呢?” 孙嬷嬷笑道:“老奴从上房出来时,和大太太并大姑娘走了个撞脸。” 贾敏便未再言语,和贾瑚过上房来。 贾敏才拐上曲廊,忽听到一声大力哐当作响,旋即又闻孩童哭闹之声,贾敏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丫鬟打了帘子,飞快步入屋内,却见黛玉抿着嘴,伫在一旁,大嫂正轻声细语的哄逗黛玉。 正当中一个穿红佩金的男童撕心裂肺的嚎啕,两个小丫鬟并三位嬷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 贾敏怒了,沉下脸,冷声道:“吵什么?” 屋内众人被吓得一个激灵,就连哭闹不休的男童也不敢再哭,抽抽噎噎的含着泪,委委屈屈的看着贾敏。 一个中年仆妇打扮的妈妈,上来陪笑道:“姑太太,宝哥儿和玉姐儿都是孩子,有两分口角,一个不小心,闹了起来。” 贾敏冷笑,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是二嫂身边的李四家的?即便是孩子口角,也有个对错分明,这也就罢了,伺候主子的人是做什么的,还能由着主子们有口角,她们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不成?” 李妈妈脸涨得通红,怯懦着不敢再吱声。 贾敏环顾屋里一圈,随手指了个看着有几分伶俐的小丫鬟,道:“你来说!” 小丫鬟先是有些慌乱,后见贾敏看着她,便一五一十的道:“老太太到厨下去了,宝二爷来了,见了表姑娘,就要和表姑娘玩,两人相互见过礼,宝二爷问表姑娘有没有玉,表姑娘说,二表哥的玉是个罕物,岂是人人都有的,宝二爷恼了,赌气要砸玉,丫鬟奶妈们拦着,宝二爷便开始哭闹。” 小丫鬟说完了话,对李妈妈恶狠狠的怒瞪视而不见,不卑不亢站得稳稳当当。 这小丫头够机灵的,连张氏都不禁看了她一眼,如今这等识得眉眼高低的小丫鬟真真罕见。 贾敏道:“孙嬷嬷,方才的事您都看到了吧,阴奉阳违,搪塞主子,当差不利!” 孙嬷嬷沉声道:“请四姑娘放心,咱们府里容不下这等没规矩的奶妈子。” 听到孙嬷嬷的话,李奶妈吓得一屁股瘫在地上,回过神来,又大喊道:“我是二太太带来的人,我奶大了宝哥儿。”喊至此处,早有机灵的老嬷嬷堵了她的嘴拉了出去。 对于李妈妈的喊叫,贾敏置若罔闻,转过头来对趴在地上的红团子道:“这是宝玉?” 小宝玉被贾敏这位姑妈的威严吓傻了,也不需要丫鬟扶,自个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握着两只小手老老实实站着。 张氏笑道:“宝玉,这是你姑妈,快行礼。” 小宝玉忙跪下叩头,口中道:“宝玉给姑妈请安。” 林府的嬷嬷送上表礼,宝玉乖巧接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就在此时,贾母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端庄的妇人,约摸三十出头,这便是贾政之妻贾王氏了。 才进得门来,王氏含笑道:“要向四妹妹讨个情,宝玉打小多病多灾的,连换了几个奶妈,总算站得住了,李四家的嘴碎些,照顾宝玉倒还算细心。” 贾敏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淡淡道:“二嫂怎么想,就怎么做好了,省得回头再有人说我回到娘家,摆先前做姑娘时的威风。” 王氏脸色一僵,讪笑道:“四妹妹太多心了。” 贾母心中轻叹,漫不经心的摸了摸宝玉的头,道:“既然犯了错,就不必留着了,自有好的给我们宝玉使。” 王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垂着头,唯有耳间脖间的涨红,窥其内心的愤恨。 因贾代善正在病中,名为宴,只比寻常家宴略丰富些,再者府中长辈病体不适,近来阖府膳食皆以清淡为主,如此说来,倒也不算逾规,况在座不过两府的主子,只有王氏推脱身子不好,未曾出席。 张氏挨着贾敏坐,席间杯觥交错之际,无意间扫到对面元春怨恨的眼神,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犯得着一回来,就得罪她吗,没来由结些小人仇怨?” 贾敏眸中冰凉,冷冷的注视回去,道:“大嫂,你还不知道,先时为公公守孝,才出了孝五个月就有了玉儿,因玉儿的孕像不大好,恐惹母亲空欢喜,便未言明,不过数月的功夫,沈家的三夫人,私下对我言道,我那个好嫂子,不小心对外说我早年落过水,难有孕息,眼皮子也忒浅了些,一年就等不及了。” 张氏一叹,道:“都是当年翠蕊惹得祸,她也算种因得果了,日子难熬得很。” 贾敏冷笑道:“活该,自找的。” 翠蕊是现在二房的赵姨娘,原来是贾敏的丫鬟,后因贾敏入宫,带了两个识字的丫鬟,翠蕊升为大丫鬟,在府里守着贾敏的院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和贾政这个二爷勾搭上了,更胆大到珠胎暗结,被发现时,已有了数月的身孕。 贾敏对于背主之事,打心眼里反感,当时就回禀了贾母,要把翠蕊打发出去,后来翠蕊害怕被撵出去,偷偷寻死不成,掉了胎,招来贾政怜惜,求了贾母,要回了自个院中,反过头来贾政却又指责贾敏狠心毒辣。 自那以后,贾敏就和贾政形同陌路,对于王氏,贾敏先时并没有多大的意见,可她不知道,自从翠蕊收入贾政房中,王氏就把她这个妹妹恨到骨子里,起初畏惧贾敏的官职,只敢把怨恨之意藏在心里,后孝烈皇后病逝,贾敏失了势,王氏的胆子也大了。 贾敏初次相看的人家是江东宴家,宴家是真正的显贵,世代镇守飞云关,最重要的是,和孝烈皇后渊源极深。 偏偏相看之时,一众夫人女眷走到湖畔之际,贾敏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入水中,宴家子嗣不丰,恐有子嗣之祸,相看之事不了了之,无辜遭受灾祸,贾敏岂会善罢甘休,查来查去,查到了王氏头上。 贾敏打小就不是个软面团,吃了这么大的亏,要她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简直是白日做梦,贾敏发了狠,不止把王氏整得灰头土脸,还借势谋划,坑得王家里外不是人。 王家的老祖宗是个聪明人,咽下血泪,舍下脸面,到荣府来求情,这事,你让贾代善怎么说?亲闺女被儿媳妇算计,眼睁睁黄了宴家这门高攀的好亲事,贾代善能不恼吗? 可贾代善就是再恼怒,他也拿贾敏没辙,因为他的亲闺女坑王家,借的不是荣宁二府的势,他这个当爹的能怎么办? 念在贾史王薛的老亲故旧的情面上,贾代善压下恼怒,苦口婆心的对女儿分析利弊,此事以王氏闭门悔过,王家出了十万两银票,为贾敏添妆,为结局。 有此前因,王氏焉能不恨,今日,听闻贾敏在上房发作宝玉的奶妈,气不打一处来,念了几年的佛,尚未修炼到家,一时憋不住火,忘了贾敏的脾气,求了个情,又被贾敏当场怼了个里外不是人。 王氏脸色阴沉如锅底,越想越气,“哐当”把桌子上的摆设挥到地上,铜镜,如意瓶,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 屋内丫鬟们噤若寒蝉,敛声屏气,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下去。 王氏想了想,古怪的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走着瞧。” 待宴席散场,贾母拉着贾敏哭天抹泪,依依不舍的放贾敏回了林府。 宝玉回来闹着要找好看的林妹妹来玩,王氏的火气又窜了上来,脸色扭曲,自牙缝挤了几个字,都是狐媚子,妖妖调调的狐媚子。 宝玉被亲娘的扭曲面容,吓了一个哆嗦,惊惧不已,跌跌撞撞跑到上房,死活不肯回去和亲娘睡了,贾母无奈,只得命他在茜纱窗里住。 待贾母听完回话,立刻命人给王氏送了一樽白玉菩萨像,王氏的暴怒已是题外话了。 第20章 所谓吃醋 临回府之际,黛玉依依不舍的向张氏告别,惹得张氏无限怜爱。 黛玉腻腻歪歪的卖了一通萌,方在贾敏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贾敏对张氏笑道:“大嫂回去吧,明儿或后儿定要再来的。” 张氏笑着应了,直待贾敏的马车看不到了,方转身回东院去,心腹胡嬷嬷笑道:“咱们四姑娘还是这么个爽利的脾气,老太太嘴里心里一时不忘的,今儿总算如了愿。” 张氏笑道:“我倒希望她能改改她那性子。” 话说到此处,自个扑哧一声笑了,摇头自语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温婉和顺,那也不是四妹妹了,反是玉儿古灵精怪,真真让人爱到骨子里。” 胡嬷嬷忙道:“可不是,老奴看大姑娘待太太分外亲近,别说太太,就是我们做下人见了大姑娘,心里头也喜欢的了不得。” 张氏主仆两人提及贾敏黛玉,却不知,黛玉小嘴抹蜜直把好大舅母,亲大舅母,念叨了无数次,听的贾敏耳朵都长了茧子。 贾敏柳眉微竖,略带两分醋意道:“你这般喜欢你大舅母,明儿把你送到府里去,换个娘可好?” 黛玉笑嘻嘻的将小脸凑到贾敏怀中,贾敏的脾气瞬间被磨没了,看着黛玉天真无邪的小脸,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稚嫩的五官,容貌未显,却已透着清尘脱俗的灵动。 贾敏的心头不免有几分自得,吧唧亲了一口,在林家,向来是慈父严母,亲娘突如其来的亲密,逗得黛玉喜滋滋的,哼哼唧唧的闹着要娘亲再亲两口。 贾敏拗她不过,又亲了她一口,才让她老实坐好,黛玉得了好,死活不肯自个坐,黏在贾敏怀里不肯起身,直烦到贾敏不耐,微沉了脸,黛玉才悻悻的坐了回去。 饶是这么着,黛玉低头绞着小手,一言不发,贾敏出了神,未曾发现黛玉的沉默。 马车外有嬷嬷禀道:“大奶奶,姑娘,咱们回府了。” 嬷嬷的话音还没落地,车帘被人一把拉开:“玉儿呢,玉儿。” “父亲”,黛玉欢呼着蹦到林海怀里,林海大笑,拿脸去碰黛玉的小脸,黛玉先是喜出望外,高兴不已,待片刻后,猛然怔了。 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林海顿时手足无措,软言细语的哄劝黛玉,黛玉的哭声却并未减弱,反而愈发大了。 贾敏嫌弃的白了林海一眼,张开双臂要接过黛玉,怎料,黛玉视而不见,反将头埋在亲爹肩上,低声抽噎,哭得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贾敏挑了挑眉,没吱声,黛玉哭累了,仰起小脸控诉道:“爹,你骗人,你说数日就回,玉儿眼巴巴等了好多个数日,您也没回来,您言而无言,自食其言,出尔反尔,言行不一,食言而肥。” “好了”,贾敏打断了黛玉的指责,扳起脸训道:“和你说了,你爹是来京任职,千里之遥,相见哪有这么容易,这不是见到了吗?” 黛玉扭过脸,就差写明了我不听,我不理你,我生气了,贾敏被亲闺女的冷脸,闹了个莫名其妙。 贾敏强硬的抱过黛玉,顺带白了死活不肯松手的林海两眼。 黛玉站在地上,小小的人,偏腰板挺得笔直,昂着小脸,倔强不屈的姿态。 林海眼巴巴的央求自个媳妇,贾敏面无表情,毫不通融的严肃,林海连忙挡在黛玉前面,却被黛玉使劲往外扒拉。 贾敏叹了声,问黛玉道:“说吧,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不高兴?” 黛玉挥了挥手,把亲爹摞在一边,气鼓鼓的说:“你偏心,你就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贾敏微讶,旋即莞尔而笑,问冯嬷嬷道:“嬷嬷,我偏心了吗?” 冯嬷嬷忍俊不禁,她老人家笑得肚子都疼了好么,极力忍着笑,含糊不清的说:“老奴未看到大奶奶偏心。” 贾敏揶揄的看着黛玉,一本正经的道:“你听到了,冯嬷嬷也不曾见我偏心。” 黛玉张了张嘴,仿佛才听到周围的人都在窃窃偷笑,黛玉小脸一红,假装镇定的说:“母亲,你离我近些。” 贾敏依言,走到黛玉面前,矮下身子,被晾在一旁的林海,悄眯眯走到黛玉身后,黛玉怒目而视,贾敏盈盈美目中微有一丝讥讽。 偷听未遂,被抓包的林海讪讪一笑,自觉的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黛玉附在贾敏耳畔,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一面说一面比划,待听完黛玉的不满,贾敏再也端不住素日仪态,笑得花枝乱颤。 惹得在场人等抓耳挠腮,特别想知道小主子说了什么,把夫人逗得险些失了仪态,当中犹以林海最纳闷,故作威严的环顾周遭人等,瞪得所有人老实的低下头。 林海按奈不住好奇心,揽住贾敏,悄声问了句,贾敏摆了摆手,指了指黛玉,果然小姑娘双眼喷火一般,气呼呼的跺了跺脚,转身就跑。 贾敏忙唤住她,牵住她一起走,没一会,黛玉又高兴了起来,甜甜的对亲爹一笑。 待到了林母处,黛玉又和往常一样了,歪缠了林母一会,晚间被林母催促安寝时,还出其不意的亲了林母一口,逗得屋内众人大笑。 林母也愣了,回过神来,唇畔淡淡的笑意,直到睡时仍未散。 郑嬷嬷放下帘帐,燃上安神香,林母道:“阿郑,我记得,我们上一次入京,约莫有十年了罢?” 郑嬷嬷掐指数了一番,道:“太太的记性再好不过,正好十年,大爷订亲时,咱们回的京城。” 提起贾敏,郑嬷嬷抿嘴一笑,恭维林母道:“还是太太眼光好,咱们家夫人的品性真真让人没话说,既大气又通透,咱家姐儿也是一等一的好。” 林母笑道:“敏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玉儿回荣府,倒是高兴的很。” 郑嬷嬷笑道:“荣府亲家老爷太太最疼咱们夫人,对咱们姐儿那定是爱如珍宝,姐儿性聪慧活泼,到了那府里岂有不招人喜欢的。” 林母轻声道:“只要玉儿高兴就好。” 郑嬷嬷笑道是,不多时,林母的气息渐渐平缓了,郑嬷嬷才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 林府正房处,林海看着烛光摇曳下的贾敏,笑意盈盈,别有一番说不尽的娇媚可爱,尽管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两人成婚也有八载了,但在林海的心中,自个媳妇永远都是貌美如花,天下女子都是渣。 林海不知不觉看痴了,贾敏埋首案间,不经意抬头斜了林海一眼,眼波流转,难以言明的妩媚风流。 林海胸前一堵,暗骂自个没出息,脑海拼命转移注意力,道:“今日玉儿和你说的什么?” 贾敏的神色微变,执笔的手顿住,道:“玉儿埋怨我偏心,担心有了弟弟,我偏心弟弟,疼她疼得少了。” 林海哈哈一笑,不在意的说:“那小丫头古灵精怪,哪来的多思多忧?” 贾敏没好气的瞪了林海一眼,轻叹道:“孩子的本性或许是生来有之,只是放纵不得,敏感,多愁多思这些都要不得,必须从根上纠正过来,否则,待长大,定成祸患。” 林海挨了媳妇的冷眼,摸了摸鼻子,颇谄媚的附和道:“对,对,对,就得打小时候纠正过来。” 贾敏摞下笔,道:“朝廷近来如何?” 贾敏的神情很平淡,从容的像每日同僚的问候,林海不自觉挺直了腰板,低声道:“章家现在是拔了牙的老虎,阮家起复了,阮家二房和三房的子嗣,阮诚被陛下派到北关,任朝廷特使,三房的阮康拜了关首辅门下。” 贾敏面无表情,淡淡道:“柳家呢?” 林海微惊,想了会子道:“柳家的家主在西海,抗衡周家,自从柳妃死后,柳家就好像没出过这个妃子一样,对二皇子也冷淡的很。” 贾敏冷笑,不屑而轻蔑的说:“庶子出身的权臣,这点眼力劲总是有的,韩家不得不退,柳家势必会火中取栗,做个名不正享其实的外戚之家。” 林海额间渗出点点冷汗,自个媳妇的判断力也忒精准了些,三言两语,就把柳家的动向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往后一定要加倍小心,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得罪了自个媳妇一定会死得很难看,那桩丢人现眼的事,要不要说? 贾敏忽然看着林海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笑得林海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林海伸开双手,大有英勇无畏的姿态,坦白道:“大公主和贵府五姑娘对我有意。” ”但我行得正,坐得端,义正言辞的回绝了她们。”生怕自个媳妇生气,林海赶紧加上一句。 “噗”,悠闲的呷着茶的贾敏一口热茶喷到林海身上。 林海心塞的收拾脸上的茶叶沫子,心中叫苦不迭,脑中悲愤的想,这叫什么事?天降横祸,天地可鉴,我成日家谨慎小心,恨不能绕着寡廉鲜耻的女子走,但天不遂人愿,偏有那等无耻贱人,说什么敏儿善妒,无子,不是齐家之妇,呸,他当场就啐了回去,能娶了敏儿,是他积了八辈子的德,胡说八道,的长舌妇也不怕遭天谴。 贾敏目瞪口呆盯着林海,眼珠转了转,麻木的陈述道:“小五二十,大公主和她相仿,所以,你比我还大,已过而立,放着天下的青年才俊看不上,偏偏看上你了对吗?” 林海狂点头,双手抓住贾敏的柔夷,肉麻兮兮的表白道:“敏儿,你要相信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对你绝无二心,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能娶你为妻,是此生最大的幸事。” 第21章 晋阳王家 自黛玉走后,楚元昭在山寺中过得很平淡,静的宛如一摊死水。 桃花潭的大案惊动了天下,也震摄了所有暗中窥伺之人,再也没有哪一方势力胆敢涉足小寒山寺。 昭阳大长公主的行事作风,总是雷厉风行,成效卓著。 有的事情,当你跳出迷局之外,便会发现,世间本没有绝对的私密可言,譬如天下有这个能力的,没有此等胆识,有胆识的,未必有此能力,下手的人选那便呼之欲出了。 楚元昭微微侧头,不耐烦的踢开懒洋洋的小白,每日读书习经,日子过得也不算乏味,前人教导,圣贤之言,他选了一条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的路,韩昌黎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学者必有师,他当然也有不能领悟的地方,但他找不到人问,他也不能去问。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没有入目通识,举一反三的天赋,圆悟禅师的碧岩录上讲:“若是知有底人;细嚼来咽;若是不知有底人;一似浑山仑吞个枣。” 话说的正是他自个,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没有小姑娘的灵慧,似乎也没有卧龙先生盖世之才,更没有曹孟德唯吾独尊的霸气。 楚元昭认真的奉行圣人之论,吾日三省吾身,但任凭楚元昭想破了脑袋,也未发现自个有何等杰出的天姿。 近来,楚元昭颇有些惆怅,一来是因为黛玉走了,寡淡如水的日子委实寂寞,二来,他把寺里的藏经和枇杷背上来的书,尽数默予脑海。 觉远大师察觉到了他的苦闷,命他观山,想起这事,楚元昭心更堵了,他又不是纯粹的禅宗弟子,学什么观山是山,观水是水,就算真的可以感悟自然,有意义吗? 他的性子既不暴虐,也不凶残,想是这般想,山还是要观的,楚元昭发现自个不仅识时务,还很会看眉眼高低,譬如,他确定自个没有偌大的脸面,令昭阳大长公主给他这个落魄皇子撑面子,担上数不清的人命。 那出手的原因显而易见,让他想装猜不到都难,当年那位传言出家,弃天下于不顾的怀悼太子,只有孝烈皇后的子嗣,才会令掌管兵权的昭阳姑祖妈拂颜! 楚元昭默默看着高耸入云的碧峰,思绪忍不住飘远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片子在做什么呢?认识了新的玩伴吗? 此时,林府,黛玉粉骄傲的看着铜镜里的自个,小手捏了捏软软的花边,高兴的说:“嬷嬷,这都是大舅母送给玉儿的吗,太好看了。” 冯嬷嬷笑眯眯看着花枝招展,明媚鲜研的黛玉,娇滴滴的如一枝花骨朵,琼英玉秀。 冯嬷嬷点了点头,拿手指了指榻上厚厚地一摞,笑道:“姑娘,您的大舅母和夫人最为交好,您的衣裳打出生时,就没落下过,虽年年送,总觉不足,故此才积攒了许多呢。” 黛玉眉开眼笑,忽叹了口气,小脸有些失落,低声说:“嬷嬷,我想哥哥了。” 冯嬷嬷哄黛玉道:“那咱们写信好不好?” 黛玉嘟了嘟嘴,委屈的说:“我写了好多封信,哥哥一次也没有给我回过,我不想给他写了。” 冯嬷嬷轻道:“姑娘,路途遥远,若是误了也是有的,没准,收信的人,还没见到信呢。” 黛玉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也要写信谢谢大舅母,诗上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华衣锦服,太多了也无用,大舅母疼我,不在这些外物上。” 冯嬷嬷咯噔一下,张氏自非外人,又和她们主子为至交契友,但终归是外人,哪有这么不见外的推拒人家的礼物的,即便张氏不说什么,下人也难免嗔黛玉不懂事,冯嬷嬷愁眉苦脸,绞尽脑汁搜罗话语规劝黛玉。 黛玉捏着笔,歪了歪头,自语道:“嬷嬷,祖母说张家藏书为大家之首,我向大舅母借些孤本来看,大舅母一定会给我的。” 冯嬷嬷凌乱了,姑娘,我的好姑娘哎,你才四岁,掉到书本里真的好吗?你是个女孩家,你莫非前世是文昌星不成? 漫无边际想至此处,冯嬷嬷的脑海灵光一闪,她的小主子出生时,诸多奇异之事,小小人儿,又酷爱书籍,不会真的是吧! 不会的,冯嬷嬷连连摇头,就算是,也不能传出一个字,冯嬷嬷暗暗下定了决心,笑回黛玉道:“姑娘,君子之交讲究淡如水,即便是嫡嫡亲的长辈,也要委婉些,否则,若大夫人误会姑娘之意,就不好了。” 听了冯嬷嬷的话,黛玉的头摇的如拨浪鼓般,不赞同的说:“嬷嬷,史书上还说,平生所为,事无不可对人言呢,大舅母一定会明白玉儿的话,大舅母那样聪明,又那么喜欢玉儿,怎会不知道呢?” 贾敏才进门来,就听到黛玉肉麻兮兮的夸赞张氏的话,嘴角微抽,只觉唇齿泛酸,满口牙险被酸倒了一半去。 待听黛玉吧吧讲完原委,贾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黛玉认真的神色,淡淡一笑,摸着黛玉的头道:“玉儿,你想什么就写什么,随你,只是须记住,唯至亲之人,方可坦诚心扉。” 黛玉点了点头,又站直小身板,执了师礼,道:“长辈的教诲,玉儿记住了。” 贾敏忍着笑,温声道:“好。” 黛玉垂首写完书信,甩了甩酸胀的小手腕,抬头见到贾敏还在,惊喜的问:“母亲,你还没走呀?” 贾敏微微一笑,揶揄道:“昨儿有人说我偏心,日后我命春桃记着时辰,每日若陪你弟弟一个时辰,也定要陪你一个时辰,否则,回头又该有人说我偏心了。” 黛玉赧然,小脸泛红,害羞的扑到贾敏怀中,扭股儿糖似的厮缠,闹得贾敏衣裳微乱,敲她一记。 黛玉方老实趴在贾敏怀中,小声的说:“母亲,你写给玉儿的书信,玉儿看了,是玉儿不懂事。” 贾敏一笑,摸着黛玉的头,温柔的目光无限怜爱,柔声道:“傻丫头,人都是打小时候过来的,我小时候,比你还淘呢,你外祖父下朝,若晚了一刻,就要大闹,你外祖母被我烦得头都大了,也只能一遍遍派人到宫门前探看,你比我强出百倍,既懂事又聪慧。” 贾敏微叹,殷殷叮嘱道:“只是玉儿,你要记住,我和你父亲最疼你,你是我们的长女,头一个子嗣,我疼你只有多的,绝没有你弟弟越过你的理,你弟弟先时还未出生,我们疼了你这些年,你都忘了不成?” 黛玉脸愈发红了,低声说:“母亲,我知道错了。” 贾敏刮了刮黛玉的小脸,笑道:“我是你亲娘,还要追究你的错不成?再者,这哪是什么错,本来就你一个宝贝疙瘩,现又多了一个,别说你了,就是我也不会高兴,双亲并不是天,也只是普通人,又是头一回为人父母,日后我和你父亲哪里做的不好,只管说出来,绝不能闷在心里,你不说,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黛玉的小脸红到耳根,像树头红艳艳的海棠果,惹得贾敏更是心中万般慈爱,轻声道:“玉儿,做长辈的,生平仅一愿,唯望子女康健喜乐,只要你每天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黛玉红着脸忽然笑了,仰起小脸甜甜亲了贾敏一口,又怕被人打趣一般,埋在贾敏怀里不肯抬头,贾敏失笑。 这一日,正逢林海休沐,林母内侄孙王钦长子弄璋之喜,大摆宴席,林家众人便过王府来。 王钦原任东南巡抚,回京述职,文帝因其当差恪尽职守,尽忠竭力,治下安宁,嘉封其为内阁大学士,平调宁安洲巡抚,待此届任职期满,入内阁已成定局,若运气好,熬成首辅之尊,也是大有可能之事,晋阳王家一时门庭若市,成了眼下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因林母当年不惜与生父决裂,也要保住长房嫡系的缘由,王钦对林母自有一番孺慕感激之情,回京后,家门未入,先到林府拜见了林母。 贺礼由贾敏备下,较贾府高了三成,又请林母过目,林母看过,摇头道:“礼太重了。”将名贵之物略取出两件,林母之意,无须言明,贾敏心领神会,王家正是风头上劲之时,林家和王家虽是姻亲故旧,却各有立场,朝廷家族交际,向来是息息相关的。 晋阳王家在京城的宅子,已有千年之久,坐落于一条绿阴垂柳的街巷中,墙壁砖瓦无不一不透着厚重的底蕴,门前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顶顶华丽的簪缨宝盖,和略显陈旧的院舍,有格格不入之感。 王府接来迎送的管事下人,穿着亦是至简朴素,态度倒是极为殷勤热忱,亲亲热热的笑道:“奶奶才打发人过来问,可巧大姑太太这会子就到了。” 贾敏冷眼看去,只见两位老妈妈,两位管事,礼数皆是一分不差,不对比不见差别,言行举止间,荣府的下人活脱脱被衬成了土包子。 林母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稍倾,有位容貌清秀的夫人,自内院急步而出,这便是王钦之妻许氏了,出自东山许家,身后跟着两位年轻媳妇,并几个丫鬟妈妈。 许氏向林母请了安,因其年长,贾敏向其见礼,众人厮认过,许氏又狠狠赞了一番黛玉,言语爽利大方得体,令贾敏不由感叹,世家于朝廷天下为祸,但若说底蕴,终归是有些用处的。 第22章 嘉安公主 许氏婆母也就是林母的嫡亲大嫂,强撑着抚养独子王钦至弱冠,便撒手西归,故许氏嫁入王府后,日子过得颇为自在,内宅就她一人说了算,除了偶尔收拾两个不听话的妾室,打发几个王家的族人,素日过得简直不要太恣意。 但今日,许氏十分低调,无他,只因未曾出嫁时,便听过林母的厉害,以一介女儿身和半个晋阳王氏宗族对峙,愣是把晋阳王家的爵位抢了过来,安安稳稳的递到孤儿寡母手里,此等战斗力,听着就让人胆颤心惊。 自嫁予王钦,许氏不惧病弱的婆母,不畏丈夫王钦,唯独对林母这个大姑太太甚是打怵,生怕哪里碍了这位大姑妈的眼,寻她这个侄媳妇的不是,幸好,林母除爵位之事,展现了强悍的手段,对其他事并不在意,而且,回娘家的次数亦是有限。 许氏每次见林母必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张扬,许氏的性子打小就泼辣,但她知道,聪明人不在外表,而在内心,林家的这位大姑妈,大概就是城府极深,不动声色的聪明人,许家长辈告诫她,凡是沉稳的长辈,都不喜欢性子骄纵,大大咧咧的女孩家做媳妇。 殊不知,实乃天下第一误解,林母对许氏这个爽利的侄媳妇很满意,毕竟,只是侄媳妇,和侄儿过一辈子,又不是和她这个姑妈过一辈子,性情爽利爱说笑,又何妨呢?通晓事理,识大体,就是侄儿的福分了,再者,即便真是个糊涂人,也不该她这个姑妈来管,侄儿要连自个媳妇都调理不好,那就是他自个的命。 林母为了自个的长兄子嗣,不顾一切的和父亲翻脸,不是为了王钦这个侄儿,是顾念和长兄的兄妹情谊,林母每每见到许氏拘束的模样,心里总觉得好笑,先头提点了两句,后来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许氏想多了,态度愈发恭谨,时间久了,林母晒然一笑,随她去了。 这会子,众人一派亲热和睦,许氏并两个儿媳妇王孙氏、王赵氏心里都在打鼓,许氏是见了林母就胆怯,两个儿媳妇是乍见婆婆的不同寻常,顿时也有点不大自在,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反观林母仍是四平八稳的大气,从容不迫,贾敏含笑牵着蹦蹦跳的黛玉,不时叮嘱道走慢些,小心跌了,这等诡异的氛围,惹得王家下人心里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林府呢。 前头,有个梳双鬓的小丫鬟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太太,嘉安大公主殿下到了。” 许氏微惊,急声问:“现到何处了?” 小丫鬟大喘了口气,说:“大公主在观澜门下轿,这会子应该到内院了。” 许氏低声斥了一句,陪笑对林母道:“姑妈,恕媳妇告罪。” 林母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许氏便命次子媳妇王孙氏留在这里陪客,她和小儿媳妇到院外去恭迎大公主。 林母看着许氏拐过的曲廊,意味不明的笑了声,黛玉好奇的问:“祖母,我们不需要去拜见大公主吗?” 林母清眸中泛着淡淡的笑意,衬着明朗的日光,略有些讥讽的意味,摸了摸黛玉的头,笑道:“孝烈皇后曾昭告天下,除万民之主,于国有大功者,凡谓龙子凤孙者,与平民无异,我和你母亲皆有诰命在身,无须特特拜见皇子公主等 。” “呀”,黛玉小小的呀了声,粉崇拜的说:“原来天家子嗣,也要立功建业呀,孝烈皇后她老人家真是太英明了。” 林母和贾敏同时开口,斩钉截铁的说:“那是自然的,因为孝烈皇后仁爱天下,福泽苍生,罕见圣主也。” 王孙氏看着林家祖孙三人对孝烈皇后赞不绝口的推崇备至,默默的退后了一步。 “哦,本宫的太、祖母自然是功高盖世,只是,不知道林太太并林贾氏将本宫的父皇置于何地呢?” 漫不经心的清脆女声遥遥传来,音质娓娓动听,挥之不去的女子娇媚,尽付于其中,只是这话的言外之意么,倒是咄咄逼人的很。 林母淡淡道:“大公主的话,令老妇惶恐莫名,帝王功过,自有史书后人言论,老妇不敢有此妄念,非议当今天子,至于大公主,老妇非宗室掌令,您的话自有宗室令回言。” 女子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一位似笑非笑的女子率众人浩浩荡荡而来,这位女子便是嘉安大公主楚嫣了,与二皇子六皇子一母同胞,皆是被韩皇后一剑斩杀的明、慧皇贵妃所出。 贾敏看清楚嫣的容貌,瞳孔猛然一缩,倾刻,盈盈美目中化为平静。 楚嫣的容貌并不肖其母,通身雍容华贵,因被帝王特特下旨感其思母之心,允其守制,一身素白蜀缎,发上鬓了两支珠玉钗,柔若无骨的身姿,为平淡无奇的容貌,增了三分娇媚婉丽。 林母贾敏福身见礼,楚嫣昂着下巴,斜睨着林母贾敏,宫中女官心中轻叹,出言道:“大公主殿下,林侯爷谥号文忠,乃超品侯爵,您应向林老夫人见礼。” 楚嫣狠狠瞪了一眼多嘴的女官,虚虚对林母见了礼,林母笑眯眯的侧身微避,道:“大公主多礼了。” 楚嫣趾高气昂的问贾敏道:“你就是林夫人,听说是荣国府出身?” 许氏脸色微白,贾敏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卑不亢道:“正如大公主所言。” 许氏的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无,这,这,这,林家表弟妹的脾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一点也没变呐,这态度,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大公主留呐,岂止是不留面子,就差翻个白眼,指着大公主的鼻子说,知道你还问? 楚嫣这个正主,似乎也没料到贾敏的态度会如此强硬,阴阳怪气的“哼”了声,抬腿走了。 许氏迟疑片刻,没有追上去,面带苦色的对林母道:“姑妈,这会子开宴正早,不如先去看看您的侄曾孙?” 林母心中轻叹,淡淡的憾意,微微颔首,见林母应了,许氏面上一喜,命王孙氏引林母贾敏黛玉到王谦小院来,王家三子,三子俱已娶妻,长子王谦,娶的是平阳孟家的女儿,次子王诵,娶的是其父同窗御史台孙家的女儿,幼子王译,娶的是东南赵家的女儿。 今日诞下麟儿的乃是王孟氏,也是王家头一个长子嫡孙,故此,宾客人来人往,一路上,林母并贾敏见了数位诰命夫人,少不得寒暄相叙。 林母忽道:“可惜了。” 贾敏道:“多看些书,总是有用的。” 林母未再言,待看过新生的麟儿,林母便要家去,王孟氏王孙氏惶恐不安,苦留不得,林母执意带着贾敏黛玉上了马车,自回家去了。 待晚间,王钦闻听此事,怒不可遏,一个大耳刮子将许氏呼到了地上,许氏鬓发散乱,狼狈不堪,保养得当的脸颊一侧高高肿起,掩面泣道:“老爷,有话只管说话,这也是大家爷们的规矩?” 顿了顿,许氏恨恨的道:“姑妈执意要走,当着这么多宾客,让我怎么留,死拉住不放,我看姑妈也未必有多顾念王家,否则,今日怎能一分薄面都不肯给?” 王钦冷笑道:“我知道,二皇子订了你娘家的女儿,你的心也大了,一个出嫁的女儿,巴巴为娘家鞍前马后的,晋阳王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先时不计较,是看在孩子的情面上,可你的心也太大了,亲疏远近都拎不清!” 王钦讥讽道:“别打量天下人都是傻子。” 懒得再看瘫在地上的妇人一眼,王钦头也不回的出了房,嬷嬷端水为许氏洗漱收拾妆容,许氏怔怔道:“老爷去哪了?” 嬷嬷垂首低声道:“门上说打马出了府。” 许氏愣了片刻,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林母对王钦的到来,并不惊讶,林府的观澜亭丹楹刻桷,错落有致,夜色寒凉,暖阁内早早燃了熏炉,一室的暖意盎然如春,气息流淌间,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 王钦进得阁来,一言不发,叩了三个头,方愧道:“侄儿无能,治家无方。” 林母微笑命他起身,王钦这个做侄儿的非常清楚自家姑妈的脾气,也不推辞,落坐于林母的下首,深邃的眼中微润。 林母递了一杯茶,缓缓开口道:“我上了大公主为尊不修的奏则,并海儿的自呈罪章,这两日,我们就要回江南去了。” 王钦失声道:“姑妈,表弟十余年苦读,您是否太过轻率,当今和孝烈皇后的性情并不相像。” 林母平静的看着他,轻声道:“钦儿,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君子之行,慎于思,戒于思,大公主不知廉耻,林家丢不起这个脸,海儿也担不起汲汲富贵,就算海儿没有个誉满天下的爹,也不敢高攀裙带之光。” 王钦大汗淋漓,他也对嘉安大公主不满,但打死他也没有姑妈的胆子,面不红心不跳的骂天家女不知廉耻。 林母看着坐立不安的王钦,轻叹,温声道:“钦儿,你为何不明白呢,是多年虚名浊利迷了你的眼,还是糊了你的心,儿孙自有儿孙命,古往今来,即便是秦时始皇,汉武之尊,又能保儿孙到几时呢?” 王钦焦躁烦闷的心忽然定了,自嘲一笑,是他魔障了,许氏的小动作,他并不是没看到,他只是默认了而已,他的心里,未尝没有奢望从龙之功的心思,可他却忘了,比起虚无飘渺的天家颜面,帝王更在乎的是自个手中的权利。 姜还是老的辣,不屑鄙夷天家女有什么要紧呢?因为天家女冒犯在先,姑妈的这一步,无异于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会惹火上身,真的会惹火上身吗? 未必,林家向帝王证明了自己的中正,无论是看在姑父先老骥伏枥的情面上,还是看在荣国公的份上,帝王都不会大动肝火,即便是火冒三丈,恼羞成怒,帝王也不会处置林家的,否则,寒的不是林家,是朝中大臣,和天下学子的心,新安公主出一个遗臭万年,也就罢了,绝不能再出第二个。 可是,王钦看着气定神闲的林母,他的嫡亲姑妈,一直都是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风范,但,孝烈皇后已不在世,姑妈的底气从何而来呢? 第23章 所谓莽撞 对于林母的一意孤行,林海也很讶然,最主要的,他觉得事若被传出去丢人现眼,毕竟,生为男儿身,又是四品的小官员,不大不小,怕步王献之的后尘,就要辞官家去,未免太没骨气了些。 贾敏眼澄似水,似笑非笑的睨了林海一眼,林海知情识趣表示立刻写奏章,他又不傻,老娘的决断再正确不过了,他就是担心惹人非议而已,十年苦读,一朝高中,不就是为了站到清流队列么! 万一帝王真昏庸了,把那个恬不知耻的公主赐给他,那他就只剩死路一条了,自己死,不要紧,连累妻儿子女的头上,那真真是枉生了男儿身,反不如离开京城的好,再说了,帝王真的对自个宝贝女儿的行径一无所知吗?不过是逼着林家求助六王爷罢了。 林海嘴角溢出一抹冷笑,他爹可真是亲爹,选来选去,瞪着两个大眼珠,睁眼说瞎话,五皇子仁爱天下,颇有怀悼太子之风范,想来他爹那个老狐狸也没想到,到头来会有一天,坑到自个儿子头上。 帝王的反应就更值得玩味了,于寿康宫忽发雷霆之怒,当众斥责嘉安大公主骄蛮成性,飞扬跋扈,怠慢超品诰命,堕天家之女的风范,勒令闭宫清修一年,同时,帝王还把二皇子四皇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八岁的六皇子展现手足之谊,开口求情,都没得什么好脸。 帝王之怒,敲的不止是外戚之心,宗室并蠢蠢欲动的臣工们,一时间噤若寒蝉,兢兢克克,要多安分有多安分,不敢再对立太子和立后之事指手画脚。 王钦在家惊出一身冷汗,当夜收拾行囊,马不停蹄直奔宁安洲赴任去了。 贾代善拈着棋子,微微一笑,叹道:“亲家真是可惜了。” 贾敏笑道:“母亲最不烦这些俗事,二来,她老人家不太适应京中的繁华,又不喜应酬故旧,心里只记挂着姑苏小院的花花草草。” 贾代善略有些伤感道:“惟叹世间满眼无奈事,你我父女相见,又不知是哪一年了。” 贾敏心中亦是难过不舍,不欲再说下去,以免勾起老父伤心,忽道:“大哥的事,父亲作何打算?” 说起游手好闲的大儿子,贾代善的火气就蹭蹭的往上冒,恨铁不成钢的说:“还能怎么样,我说让他到军中磨炼几年,你母亲又不许,母子两个,表面淡淡,到底还是亲娘儿俩。” 贾敏正色道:“只要您狠得下心,母亲那处我去说,另有一事还要您应允,我想把瑚儿带走。” 贾代善曲指点了点棋盘,含笑看了眼贾敏,老神在在的推脱道:“瑚儿身子不好,有他在京里,能宽他母亲的心。” 贾敏施施然一笑,端的是高深莫测,大方的任由亲爹试探,半晌忽端不住,笑了出来,嗔道:“瑚儿身子不好,整日闷在家里,难免闷出病来,再说了,留琏儿在府,您好好教导他就是了。” 贾代善挑了挑眉,意兴阑珊的道:“敏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恨你二哥吗?” 贾敏摇了摇头,沉声道:“父亲,有的人会变,我也会变,但有些坚持是永远不需要改变的,我厌恶没有担当的须眉浊夫,我不是记恨,我只是看不上他罢了。” 贾敏顿了顿,苦笑道:“父亲,您还不明白吗?您的苦心,简单明了,但您忘记了一点,凡事都会有意外,譬如珠儿的古板,改换门庭,非一朝一夕,亦非想当然尔,子孙明理知进退,门庭不门庭的重要吗?若再出一位肖似您的武纵之才,也不是坏事,只是这一代没指望了。” 贾代善出神片刻,忽笑了,斥道:“没大没小的丫头,略长了两分见识,就到你老子面前卖弄。” 贾敏眼中一亮,倒了盅茶,双手奉予亲爹,笑道:“那爹您应还是不应?” 贾代善慢悠悠的饮毕茶,搁下茶盅,不经意扫到萧萧落叶随风而下,感慨道:“不应也不行呐,岁月不饶人,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贾代善想了会子,说:“既然要带,索性把珠儿带着,他的性子太古板了些,又被他爹教得鹌鹑一般,见了我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贾敏直视着亲爹意味深长的目光,缓缓开口道:“不行,我要绝对信得过的人,人有亲疏远近,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 父女的机锋打至此处,已是彰明较着,谜面已是昭然若揭。 贾代善长叹一声,自个闺女的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应人之事,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带瑚儿回姑苏,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这是爱女感念家族之恩,提携子侄之意,是他妄念了。 贾代善眸中微有泪意,眼底满是疲惫,闭目约摸一刻钟,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一贯的古井无波,精神矍铄,叹道:“也罢,不指望善儿成大器,磨磨他的性子也好,我会安排的,待过两年,再把琏儿送到军中。” 贾敏颔首,道:“您能想开就好。” 黛玉迈着小短腿,乐颠颠跑过来,都跑到贾敏跟前了,仿佛才看到嫡嫡亲的外祖父在场,又拐了个弯,扑到贾代善身前,上气不接下气,贾代善慈爱的看着小姑娘,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黛玉的大眼中,泛着亮晶晶的光芒,草草行了个礼,小嘴巴拉巴拉的抱怨道:“外祖父,您那天还说玉儿最可爱呢,今个知道玉儿来了,也不唤人叫我来,就知道和母亲说话,玉儿天天记挂您,您也不想一想玉儿?” 贾代善失笑,颇有耐心的哄她:“玉儿要见你外祖母并长辈们,再者,你们要回姑苏去了,你也要和兄弟姊妹告别,我才吩咐了人,正要去唤你呢。” 黛玉也不见外,瞄到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挨了贾敏一记冷眼,黛玉看起来一点也不怕,手却下意识拉住了贾代善的衣袖,贾代善看了贾敏一眼,只消一眼,就把贾敏的火压了下去。 贾代善笑眯眯的对黛玉道:“丫头别怕,有外祖父在,你母亲不敢拿你怎样。” 黛玉极其谄媚的说:“那是当然的,我就知道外祖父最疼玉儿了。” 童言稚语活像抹了蜜一般,惹得贾代善大笑,却见小姑娘面上似有迟疑,吞吞吐吐的说:“外祖父,小书上讲人不学,不知义,为什么二表哥都不上学,却混在内帷呢,是外祖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吗?” 看着小姑娘眼巴巴的困惑,贾代善只觉心都化了,还没来得及言语,贾敏柳眉一竖,拍桌怒吼道:“玉儿,胡说什么?” 黛玉被吓得一激灵,小姑娘的小身板微微颤抖,胆怯的躲在贾代善背后,贾代善那叫一个心疼哟。 温言细语哄了黛玉一通,又骂贾敏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和孩子较什么真?” 贾敏沉下脸,寒声道:“您听听她说的叫什么话,对长辈表兄言三道四的,自诩爱学,连孝悌都抛在脑后了。” 贾代善的脸也拉了下来,冷笑道:“不过是个孩子,见到有殊异之事,开口相问而已,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四岁的孩子,平白无故的背了个不孝的名声。” 贾敏被贾代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通厉言,训得面无血色,摞下一句:”就没见过偏心偏的这么没边的,”说完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黛玉似乎被吓到了,小姑娘怔怔的,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不绝的落了下来,贾代善慌了神,费了诸多口舌才把黛玉哄好。 黛玉天真无邪的眼中含着泪,抽抽噎噎,委屈巴巴的,带着哭腔说:“外祖父,玉儿知道错了。” 贾代善的心里软得一榻糊涂,柔声道:“好孩子,哪有你什么错,都是你二表哥的不是,咱们府里和别人家一样,都是要上学的,你二表哥性子顽劣,定是偷懒甩滑,随意找了个由头,才不去上学的。” 黛玉的性情好的快,去的也快,低下头,绞着小手说:“外祖父,在别人家里,玉儿就不问了,因为是外祖父,玉儿才问的,以后,玉儿再也不问了。” 这话说的贾代善心里甭提有多熨贴了,嫡亲的外孙女,因为亲近他这个长辈,才问了不同寻常之事,瞧,孩子可怜的,无辜的挨了母亲的训斥,这么小,这么懂事,又这么亲近他这个外祖父,怎能让他不疼她呢。 都怪宝玉,那个不省心的孽障,青天白日的,专爱在内帷里厮混,老子回头再收拾你,就为你那个破玉,老子费了多少事,生下来就是讨债的,不严加管教是不成了,贾代善暗暗下定了决心,自那后,如宝似玉的小少爷过得那叫一个水深火热,已是后话了。 贾代善不擅长哄孩子,贾敏又是一去不回的恼怒,贾代善一拍腿,干脆领着小姑娘参观自个的兵器库。 逛逛不要紧,兵器库的亲兵悲愤的看着,小姑娘兴奋的这个好,那个好,贾代善大手一挥,把玉儿相中的打包送到林府去。 当林母林海并林府下人们,目瞪口呆的亲眼见到整整两车,寒光凛凛的刀剑利器时,内心是崩溃的! 林母:“我的娇娇不会到荣国府去住了两日,就要弃文从武了吧?” 林海:“我的亲闺女哎,你人还没有剑高,你要这么多兵器,到底是为什么?” 林府下人们,面面相觎,胆颤心惊的想:“主子们,不会是准备谋反吧,救命呀,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想当反贼,更不想落草为寇!” 第24章 神来之笔 贾敏和黛玉回府时,已是夕阳残照,落霞铺满天际,黛玉依依不舍的辞了贾代善,腻腻歪歪的撒了一通娇,贾敏再三催促,黛玉才上了马车,探出小脑袋小手摇啊摇,直到看不到人影了,方老实坐好。 贾敏轻叹,温声道:“玉儿,你为什么要在外祖面前告状?” 黛玉抬起头,粉认真的说:“因为外祖父疼我,二表哥仰仗外祖母宠爱,厮混在内帷是不合礼的,我看不见也就罢了,但我看见了,就一定要告诉外祖父。” 贾敏看着黛玉,放缓了声音道:“仅因为如此吗?但你忘了亲疏有别,万事绕不开一个礼字,你当着长辈,直言表兄的不是,圣人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 黛玉挺直小身板,脆声说:“周礼内则,亲长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 贾敏失笑,忍不住打趣道:“我记得有人说过,夫子之说不可尽信也。” 黛玉昂起头,坦坦荡荡的道:“就是玉儿说的,凡前人之述,不可尽言信矣,取其精粹,去其糟帛,母亲,你为何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贾敏挑了挑眉,长长的“哦”了声,反问道:“这话怎样说?” 黛玉颇嫌弃的看了贾敏一眼,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话语,过了片刻,道:”母亲,是怪我鲁莽,不给外祖父留情面,还是认为我睚眦必报,背后报复二表哥当日冲撞我呢?” 贾敏摇了摇头,轻叹了声,即便眼前是自己的女儿,但每每见到黛玉的敏锐,仍令她心悸,甚而恐慌,早慧者,并不罕见,仲永,王戎,生而聪慧,必会多思多想,长此以往,苦得唯有自己。 贾敏慢慢开口道:“玉儿,你亲近外祖父,为外祖父设想,母亲只有高兴的,但人心隔肚皮,倘若你外祖父心生隔阂,你的一腔孺慕之情,又该如何自处呢?亦或你因小事记恨你那二表兄,貌似单纯,言三道四,那待你长大,又该会是什么样呢,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信你有这样的心计,但我不得不多思多虑!” 黛玉皱了皱眉,秀气的脸颊皱成了包子,十分不解的说:“母亲,你为什么要想这些呢?若说话行事,还要在腹内思绪筹谋,那人活着也太累了,我对外祖父说的话,皆是肺腑之言,而且,外祖父不会怪我,他老人家那样疼爱我,超过府中任何一个长辈,因为笃定,我才会开口,因为敬重,我必须要说。” 看着黛玉坚定的神情,贾敏有些恍惚,她的面前坐着的仿佛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刚强的灵魂,执着的据理力争,全不知怯懦为何物,这样的孩子,竟会做了她的女儿,她何德何能? 贾敏眼底微润,许久,方握着黛玉的手,郑重的说:“玉儿,是母亲错了,母亲向你认错。” 黛玉小心摸了摸贾敏的脸颊,笑道:“母亲,我知道您不是生我的气,我并没有怪您,您是担心外祖父恼我莽撞吗?” 贾敏摇了摇头,将额贴在黛玉的额上,玉儿太小了,她不能理解她的顾虑,更无法体谅她心中的复杂,因为这个单纯的稚童,还没有见过世上人情冷暖,她希望她的女儿,她的珍宝一辈子也不会理解,因为乌烟瘴气,不见天日的世间,容不下至诚至性的赤子之心。 对于母亲的亲密,黛玉欢快的犹如一只小鸟,依恋的将自个投进暖暖的怀中,呢喃道:“母亲,我好喜欢您,我想让您天天抱着我。” 贾敏怜惜的看着黛玉,芳唇微动,无声的话语,我多希望我的孩子永远长不大,无忧无虑的快活一辈子。 翌日,一道圣旨,迈着旭日东升传入林家,林海奉差不利,降为巡盐御史,即刻赴扬州上任。 前殿,林海入宫谢恩,帝王尚在气头上,未能得见帝王,受了一通冷眼,林海淡定的回了林府。 后宫,林母谒见阮太后,阮太后一改素日低调,命亲腹嬷嬷请林母入宫。 其实林母和阮太后并不相熟,论起年纪来,林母较先皇元后孝宣还要年长,和阮太后就更加生疏了,早先在京都时,只是见过几次面,当然,这并不妨碍,两人神交已久。 聪明人总是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同类,太多相似之处,沉稳寡言,善于观察,阮太后待林母很是客气,热忱的态度,令林母颇有些受宠若惊。 静坐片刻,阮太后径直开口道:“烦老夫人前来,是想问些旧事,不知故人可好?” 林母笑意不变,垂首道:“不知娘娘何意,老妇愚讷。” 阮太后浅浅一笑,稳稳的端着手中的茶盅,一只手执着朴素的邢窑杯盖,慢条斯理的刮着氤氲的水雾,叹道:“故人是谁,老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林母头又低了些许,愧道:“老妇愚笨,不能解娘娘之意。” 阮太后轻叹,道:“罢了,今日来是告诉老夫人一声,嘉安要闭门思过,又定了人家,日后不会再生波澜。” 林母城隍诚恳的叩首谢恩,阮太后随意赐了两件玩器,便打发人送林母出宫。 待林母走后,翡翠珠帘后帝王走了出来,欠身道:“辛劳母后了,不知母后认为?” 帝王的话没有说下去,毕竟皇帝的一言一行,前朝后宫不知多少人盯着,有的话是无须说清楚的。 看着帝王期待的目光,阮太后轻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阮太后摇了摇头,轻声说:“话说到此处,林老夫人仍是一问三不知,那答案只有一个,小五不在姑苏,在姑苏的那位,不是我们该问的。” 楚景有些急切的说:“母后,朕命人寻南访北,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姑苏,小五一定就在那里。” 阮太后温声道:“景儿,婉仪是个聪明人,你为何就不明白呢?你真的认为她会相信你的毒誓吗?她要求你发下毒誓,不过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当年桓儿安儿的死,是不是明、慧和章妃下的手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二人已百口莫辩,公道是非曲直,在百官心中,你动得了韩家吗?” 不顾楚景难堪的脸色,阮太后平淡无奇的说:“你不能动韩家,因为韩家的功勋在天下百姓人的心中,你动不了韩家,也就不能为明、慧和章妃洗脱罪名。难道,婉仪会想不到你追查小五的下落,她一定把小五藏在一个世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她用死来保住的儿子,会让你轻易找到吗?前朝后宫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睿智的帝王,会掌控大局,坐看风波迭起,将一切都攥在手心中。” 楚景的脸色很复杂,面觉似水,怔了片刻,方道:“母后,小五是朕和婉仪仅存的骨血,朕一定要找到他,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阮太后冷笑道:“小五是元后嫡子,一旦回宫,你让他如何自处?” 楚景无言以对,阮太后摆了摆手,疲惫的说:“我累了,你好好想想吧,别去碰昭阳的霉头了,她的性子天下人都知道,孝烈皇后在她心中重过天下,她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搅扰那位大人的清修的。” 楚景欠身道:“儿子不孝,累母后烦心了,您看嘉安的婚事,沈容廉洁奉公,朕听说他家的老大婚事不遂,尚未成婚。” 阮太后嘴角微微抽搐,目瞪口呆的看着楚景,她真不明白,帝王的神来之笔是怎么想的?沈家的长子克妻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接连克死三任未婚妻,要说不信神鬼灵异之事,但这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你一个当爹的,亲闺女就是犯下点错,也犯不着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吧! 有这么当爹的吗?再说了,沈容自闭门思过,大半年了,还未归朝呢!纵使身为一国太后,她也无法理解帝王的异想天开。 接收到阮太后震惊的眼神,楚景讪讪的解释道:“不是老大,朕相中了他家的老二,这不是,想着沈卿闲了也有段时日,东平穆家的金陵王家的后辈们,到底年轻些,不如沈卿稳妥。” 阮太后眨眨眼,无奈的说:“嘉安已有跋扈之名,依沈家严苛的家风,这样的媳妇他们不敢要,二来,大内统领的儿子尚主,尚的还是皇长子次子的胞妹,你是要拱手让贤,还是要卧榻之侧容人酣睡?” 楚景高深莫测的说:“母后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阮太后一个茶杯摔到地上,指着楚景的鼻子骂道:“引狮斗虎,围魏救赵,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中,你也得掂掂自个的分量,你就认准了昭阳不会放任皇子残杀,你自个遇险怎么办,皇帝换了,昭阳还是安稳做她的摄政大长公主!” 阮太后恨不得把楚景的脑袋扒开,看里头是不是装的全是浆糊,这么昏聩的妙计,也亏他想的出来。 楚景能屈能伸,很有容纳长辈的风范,厚着脸皮笑道:“那就让沈卿官复原职,嘉安赐给东平穆家,贾代善致仕,朕允了,朕想着,现下也没合适的人选,不如就让大郎来当。” 此话一出,失神的人换成了阮太后,待回过神来,阮太后叹道:“皇帝提携阮家之意,我心领了,但景儿,切记任人唯亲,我是我,阮家是阮家,我们的立场绝不相同,阮家非外戚而富贵,而我只是出身阮家而已。” 楚景笑道:“母后放心吧,儿子有数。”窥见阮太后眼角的疲惫,楚景知情识趣的告退了,临走不忘殷殷叮嘱母后保重身子,一派天家母子情深的景致。 帝王走后,阮太后跪在佛像前诵经,宫人胡嬷嬷道:“娘娘,陛下到底是念着您的,才会格外恩赐阮家。” 阮太后不言,拈着佛香,虔诚的叩首,心中冷笑,帝王呀,是她轻视了,不愧是学过帝王心术的,冷淡章家,抬出阮家当车前马鞍,大员频繁调动,怀献已走到了穷途末路,下一个是谁呢?藩王?不,帝王会一步步将权利收入囊中,以期有朝一日和昭阳兵刃相见,帝王不疾不徐,因为他发现了自个的优势,他的年岁尚轻,而昭阳已近古稀之年,保养得再好,终空敌不过天命? 真的违不过天命吗?阮太后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帝王和昭阳之间,她还是倾向昭阳多一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帝王,终究是孩子心性。 第25章 阮家过往 阮家的大郎君阮子渊擢升京城节度使的消息传开后,京城内外几家欢喜几家愁。 阮家现任家主是阮太后之父,名诚,未致仕时追随忠武候。 忠武候是韩婉仪的祖父,单名一个衍字,韩家的过往十分神秘,只知韩家祖上亦曾显赫,后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直到孝烈皇后的父亲,大楚忠勇公平叛时,不幸遭难,流落深山,被韩家所救,至此,韩家现于世人眼前。 韩婉仪的曾祖父任职忠勇公麾下军师一职,善谋略,有小诸葛之称,忠勇公战死沙场后,率军民苦守北关七日,于城破之时,以上负君恩,下负黎民,无颜苟活于世,拔剑自刎。 其子韩衍年少从戎,立誓为父抱仇雪恨,驱除鞑虏为己任,十五岁效终军请缨,奔赴北关,元帝念其英勇,为其赐字宗卿,韩衍的一生光辉而荣耀,一生百十余场战役,自死未尝一败,饱受元帝信赖,亦为世间百姓所敬仰,有南靖安北宗卿之说。 韩衍未至弱冠,得封侯爵,皆因其骁勇善战,赤胆忠心,战功赫赫,威震寰宇,天下无人不知韩宗卿之名,奈何天妒,韩衍未至天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时,病逝秦川,临终之际,死不瞑目,怒发冲冠,瞋目扼腕,惊退蛮夷奇兵千余人。 韩衍死后,江山同悲,举国哀痛,八百里秦塞于春暖之时,平天飞雪,大雪封路,拦住了蛮夷的狼子野心,等来了朝廷的救援,保住了大楚的北关。 阮诚时任左将军,参军幕僚,将北关军务交付韩衍之子韩岑,正是韩婉仪的父亲,后韩岑战死沙场,妻儿不肯投降,死于蛮夷铁骑之手,唯韩婉仪回京探亲保住了命,同时,昭阳公主自漠北奔赴秦川,掌管北关兵权。 阮诚在韩衍死后,上书致仕,举国骂声一片,阮诚皆置若罔闻,孝烈皇后素来不喜勉强臣子,随他去了,只是这致仕荣光么,在朝臣的鄙视中,阮诚淡定的受封了一等侯。 同为将门出身,满门子弟亦多半沙场浴血,世人对阮家和韩家的态度迥然不同,在世人眼中,韩家忠烈而肃穆,对大楚对天下居功至伟,有盖世之功勋,肝胆之豪情,唯有孝烈皇后的母族归德候府可与之相提并论。 至于阮家,那是个什么玩意,老百姓念叨起来,都要吐口唾沫的,呸,那就是个缩头乌龟,韩家的子弟享多大的荣光,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阮家得了个一等候,就让老百姓恨得牙根痒痒。 阮家的子弟那叫一个憋屈哟,悲愤的劲头就甭提了,也不知阮家走了什么狗屎运,百余年来,没一个子弟是战死在沙场的,命大的让大楚皇室看了都眼红。 偏生阮家祖上有训曰,后辈自戕者愧对双亲,有负烈祖烈宗,不得葬入阮家祖坟,阮家的子弟能怎么办?这世道,宗族祖训比圣人之言都重要,谁也不想死后做个孤魂野鬼,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只能顶着世人的谴责,苟且偷生吧! 升米恩,斗米仇,人情冷暖,没有哪一家的王公子弟,比阮家子弟的感受更深刻,问题是,世人皆肤浅,只看表面,没人记得阮家子弟打马从戎的艰辛。 阮家的小辈年少时,少不得怨一怨家主阮诚的,奈何阮诚自打回了京,就成了个浑不吝的性子,整日闷在府里,赏花逗鸟,看书品茗,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哦,在外头挨尽冷眼的阮家小辈们,看得眼里直冒火。 阮诚是顶着朝臣百官的冷眼,泰然自若受封一等候的人,岂会畏惧小辈们区区几个冷眼,随意瞟两眼,迫得小辈们老老实实低下头装鹌鹑。 阮太后和家族不亲近是真的,并不是做戏给帝王看,阮太后年轻时,阮父不顾阮母以死相逼,执意定下阮太后这个长女和韩家的亲事,没想到,韩家的大儿子为国捐躯了,阮母白死了不说,阮太后还落下个克夫的名头。 父女两人之间的隔阂,夹杂着阮母的一条命,阮太后对阮父的恨,世间所有言语皆无法概述,那时阮父胞姐为怀敏太子妃,怜惜嫡亲侄女年幼失恃,将其接入宫内抚养。 直待阮太后得封先帝继后时,阮家父女的寒冰也没有一分一毫融化的迹象。 阮太后做了继后,乃至太后,阮家也没有攀附荣华的兴致,冷淡疏离的仿佛阮太后是外姓女一样,自然,阮太后更没有什么嘉赏荫封家族的心思。 阮太后和阮家实乃历朝外戚中两个奇葩,相敬如冰就不说了,就差反目成仇,横眉冷对了。 早年,阮夫人,阮太后兄长阮诺之妻在阮太后染时役之时入宫探望,阮太后拒而不见,待回了阮府,阮夫人据实告之夫君阮诺,阮诚得知后大发雷霆,勃然大怒不许阮家后辈入宫探望,阮诚积威甚重,治家甚严,其子阮诺性懦弱,不敢忤逆,自那以后阮家和阮太后形同陌路。 帝王的神来之笔,把阮家震了个头昏眼花,不止闪瞎了百官的眼,就连阮大郎君这个当事人,自个也吓得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才下了朝,顾不得一众同僚羡慕嫉妒的眼神,火急火燎的回了阮府,直奔思贤居而来,思贤居是阮诚暮年养身之所,阮大郎他爹,性子懦弱就懦弱吧,偏生还惧内,阮诚这个亲爹对大儿子的评价是,老子上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做,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个废物做儿子。 阮大郎自少年时,便由阮诚接到膝下抚养,对儿子儿媳的说辞是,子嗣不能长与妇人之手,看他老子就知道了,把阮夫人这个长媳给气的,就差拔剑和公爹刀剑相向了。 阮诚话说的不好听,自个背着悠悠骂名,教导子孙还真不是盖的,阮大郎被调理的堪称文武全才,只看不过而立,混上了三品大员,便知其才干。 阮诚八十有五,精神矍铄,鹤发童颜,浑身上下不见一丝老态,背着手慢悠悠逗廊檐下的貘,那貘憨态可掬,煞是喜人,懒洋洋的昂着头,扑咬鲜翠欲滴的竹枝。 阮诚眯了眯小眼,随意的一瞥,就令阮子渊焦灼的步伐静了下来,欠身行礼,立在一旁。 阮诚把竹枝丢给廊下翘首以待的貘,小丫鬟送上热水,阮诚用香胰子一丝不苟的洗了数次手,又用洁白无瑕的帕子,仔细的擦拭净了,方歪在松软的锦榻上,懒洋洋的道:“说说吧,什么事让你大惊小怪的?” 亲祖父慢条斯理的一番穷讲究,阮子渊再多的心神不稳也去了七七八八,沉声道:“陛下晋孙儿代五城兵马司。” 即便听到长孙高升,阮诚的神情亦没有太大变化,口吻仍是寡淡,即不欢喜,也不意外,仿佛长孙擢迁之事在他的意料之中,淡淡道:“太后娘娘行事端方,嘉奖阮家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从前你如何做,日后遵循之前即可。” 阮子渊迟疑了片刻,忍不住说:“可是,陛下登基已有一十三载,忽恩待阮家是否有些诡异?” 阮诚冷笑:“尽忠报国,你尽了忠,阮家本分,知情识趣,陛下用着放心,就用了,五尺男儿犹豫不决,畏首畏尾,那你是怎么想的?辞官归隐山林?” 阮诚的眼中满是嘲讽,被噎个半死的阮子渊,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敢点头。 阮诚摆了摆手,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自言自语道:“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岁暮将起时。” 阮子渊低头不语,十月是忠武候的忌日,每年秋尽之时,祖父会消沉数月,有的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忠武候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杰,数十年了,祖父还是这样伤心,那又为何不肯继承忠武候的遗志,保家卫国,戎马兵关呢? 哪怕祖父在秦川多熬两年,阮家的名声,也不会如现下这般不堪,他不是怨责祖父,他只是为族中亲长不平,当年,他的父亲中了进士,却被主考官蓄意刁难,抑郁后宅一生,而祖父从没有对此解释过半个字,甚至屡屡嘲笑父亲懦弱。 阮子渊心头掠过一抹极快的酸楚,他打小长于祖父膝下,祖父待他很好,但生为人子,哪个男儿不会敬仰自己的父亲呢? 阮子渊暂代五城兵马司一职,就此尘埃落定,阮家子弟的凭空出世,甚至盖过了嘉安大公主赐婚东穆王府的风头。 与此同时,沈容低调的回了锦衣卫,继续做他的大内统领,贾代善致仕的奏则,帝王留中不发,贾代善再乞骸,帝王准奏,另下旨表彰贾代善之功勋,体恤老臣,赏其次子贾政一个主事之衔,升了工部员外郎。 林家启程回姑苏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林府众人到荣府辞行,黛玉泪眼汪汪,抱着张氏一通哭,张氏亦是泪水潸然,好容易众人劝住了,梨香院的嬷嬷又来道:“老爷请姑太太表小姐过去呢。” 黛玉的泪又忍不住了,哭哭啼啼的随贾敏到梨香院来,淡定如贾敏,都禁不住黛玉这等悲呛,皱了皱眉道:“玉儿,日后我们还会回京,不必作此小儿女之态,倒惹得你外祖父伤心。” 黛玉眨了眨眼睛,抹着泪说:“母亲,我的心里难受,我舍不得外祖父,我们能不能把外祖父带回姑苏去呀?” 看着黛玉期待的小眼神,仿佛只要贾敏开口,就无所不能一般。 贾敏无言以对,挥了挥手说:“算了,你想哭就哭罢。” 第26章 黛玉之才 黛玉扁了扁小嘴巴,哽咽一会子,待到了梨香院前梧桐树下,含着泪让冯嬷嬷擦泪,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别提多委屈了。 冯嬷嬷仔细替黛玉拭了泪,见黛玉两眼肿得活脱脱两个大核桃,“哎哟”,了声,心疼的劝道:“姑娘,你这难过,您的外祖父看到了该多伤心呐,好姑娘,听话,快别哭了。” 黛玉点了点头,无精打采,蔫蔫的,平日灵动活泼的小姑娘成了霜打的茄子。 待见了贾代善,黛玉果然不再哭了,走到贾代善身旁,抓住衣袖一言不发,贾代善拍了拍她的小肩膀,笑眯眯递给她一把通身镶嵌翡翠的小剑,只见那剑不过巴掌长,小巧玲珑,精质良玉,比寻常的佩剑更添了几分华美。 黛玉眼中一亮,小脸上不由带出了几分高兴来,大声问:“外祖父,这是给玉儿的吗?” 贾代善含笑点了点头,黛玉爱不释手的拿着小剑翻来覆去的把玩。 贾敏看着那柄小剑,微微失神,她年幼时,两位兄长不喜刀剑之利,唯她对武课兴致盎然,父亲听闻,便命人寻京中能工巧匠,花费不知多少银两珠玉,打了十几把小剑来,父亲当年许她,每年生辰予一柄,待得日后上阵杀敌时,就怕她不稀罕这些精致玩意了。 贾敏轻叹,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都忘了,想不到兜兜转转,这些东西,竟会到了她女儿的手中,不知是巧合,或是天意如此? 贾代善慈爱的看了眼专注的黛玉,捋了捋胡须,温声道:“敏儿,不管你走到天南海北,我都在荣国府等你回来。” 贾敏心中一酸,滚滚热泪再忍不住,打湿眼帘,贾敏别过脸拭泪,勉强道:“本不想做小儿女之态,怕爹您老人家嫌弃。” 贾代善眼中亦是酸涩,轻叹,父女两人,一时间竟相对无言,说什么呢?贾敏不怨,贾代善心中满是对爱女的愧疚,莫说是寻常百姓家,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公门贵府,也有太多的不得已,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不过片刻,贾敏便已整理好情绪,柔声叮嘱道:“爹,您要保重身子,等玉儿再大些,我带她来看您。” 贾代善望着贾敏,征战沙场,见多了尸骸满地,白骨累累,数不清的战事,他的心早就冷硬如刀,每每见了贾敏,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众多儿女中,唯有敏儿最肖似他,他这个当老子的,也负她最多,给了她希望,铺就天梯让她登临世人之上,又亲手毁了铸就的一切,以家族的大义,强迫她收敛天性,嫁人生子,安分守己的做一位内宅妇人。 翱翔的鸿鹄见了山高海阔,收起羽翼,扼杀不屈之心,化为一介燕雀,禁锢于方寸之地。 贾代善的憾意和愧疚太过明显,贾敏不欲再提起前事,岔开话题道:“爹,我听说敬大哥哥近来不太如意?” 贾代善敛了神色,曲指敲了敲两下,贾敏姣好的容貌上掩不住惊愕,失声道:“当年那位的事不是早就平息了吗?” 贾代善摇摇头,饮了口茶,慢悠悠道:“无利不起早,说到底绕不开这一样。” 贾敏失神片刻,轻声道:“敬大哥哥的运气,也忒。” 贾敏没有再说下去,宁荣两府虽是一荣俱荣,打断骨头连着筯的亲眷,但帝王用人,讲究一个平衡之道,譬如东府大伯父也复了祖上光彩,却和当年的怀敏太子有些说不清的关碍,运数真是一个难以言明的东西,她爹成年时恰逢西海生乱,大大小小的战功累身,又蒙祖上庇护,侥幸复了国公,而东府大伯父的能力并不逊父亲,偏生运数平平,一时站错了了队,自然不受掌权者的喜欢,甭管哪朝哪代,掌权的人皆是偏心纯臣,心地纯粹了,用着省心。 父亲大势已成,怀敏太子却败了事,宁府大伯父就此沉寂,一心教导敬大哥哥,敬大哥哥天姿上佳,弱冠青年,踌躇满志,却不幸又搭上了义忠的船,要说起来也没什么,义忠当年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战功赫赫,颇具英名,勋贵拥戴,在清流里也有几分盛名,谁会想到,四平八稳的船,说翻就翻了呢? 贾敏心中微叹,她早该想到的,是她疏忽了,楚景的帝王才干,也不过尔尔,惯行诡道,兵权捞不着手,帝王就把心思打到了旁门左道上,怀敏太子和昭阳大长公主势不两立,明争暗斗了十余载,手里岂会没有保命的手段?早前便有风言风语,说是义忠承袭了怀敏太子的势力。 贾敏秀美的脸颊上,流露出几分黯然,被帝王盯上,敬大哥哥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原本若是不打眼,还能混在朝中熬熬资历,以期日后,而现在,敬大哥哥已无仕途,贾氏一族的子弟,安逸了太久,忘了世道的艰难,若仍像以前那般倚仗赫赫权势,嚣张跋扈,迟早。 贾敏眉心一跳,试探的说:“爹,族学很多年没有功名子弟了?” 贾代善摞下茶杯,赞许的看着爱女,沉声道:“前两日我命人到学里探访,探子回话说学里委实不成体统,正好,这些时日我无事,我命幕僚起了新的章程并家规,有敢不从者,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话说到最后,贾代善黝黑的眸中浮现一丝狠辣,好吃好喝的供着一群祖宗,沾着两府的荣光,游手好闲也就算了,竟还敢作威作福,勾结恶仆,欺压良民?看来是他往日太宽泛,一个个的都拿自个当爷了。 听到老父亲的准话,贾敏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忽想起黛玉来,却见黛玉老老实实坐在椅上,小剑平放在膝上,两只小手交叠放于剑上,小嘴紧紧抿着,罕见正襟端坐的姿态。 贾敏挑了挑眉,唇畔淡淡的笑意,问黛玉道:“玉儿,你在做什么?” 黛玉仍板着小脸,脆声道:“母亲,我在效仿唐时侠客。” 贾敏与贾代善皆是忍俊不禁,贾敏忍着笑问:“唐时侠客,你从哪看的,不是说过不让你看乱七八糟的话本了吗?” 黛玉严肃的晃了晃小脑袋,认真的说:“李太白的侠客行中曾言,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贾敏柳眉一竖,又瞥见老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贾代善摸了摸黛玉的小脑袋,含笑问道:“玉儿,你喜欢李太白的诗?” 黛玉板正了一会,累了,将小剑取下,舒了口气,眨了眨眼,提起诗书,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咿咿呀呀说了一大车的诗人,魏晋飘逸,建安风骨,初唐斐然,盛唐风流,一大长篇的话,听得贾代善这个行武出身国公爷头都大了。 幸而,贴心小棉袄贾敏及时察觉到亲爹的迥迫,打断了黛玉的话,黛玉意犹未尽的止住了呶呶不休的势头。 贾代善笑问贾敏道:“我记得,玉儿虚岁才五岁?” 贾敏无奈的点头,盈盈美目中满是宠溺,笑着说:“这个傻大姐两岁上识了几个字,整日闹着要人读诗听,婆母疼她,她若有求,无有不应的,去年开了春,我身上不大好,一时未留意,这丫头已捧着宋词看了。” 贾代善抚掌大笑,赞道:“好,好,好,咱们家泥腿子出身,说道行武,称不得天纵英才,也有几分勇谋,唯在读书大道上,个顶个的不成器,我常惋惜,莫不是贾家血脉与诗书无缘不成?没想到,原来是应在玉儿身上。” 贾敏摇头道:“读书明理固然好,我只怕她太过贪渎,伤了精气神,原就生来体弱,又多病又多灾的。” 贾代善捏了捏黛玉肉嘟嘟的小肩膀,笑道:“那只是小时候罢了,你看玉儿的身子结实着呢。” 黛玉一拍小胸脯,骄傲的说:“外祖父,我的身体好着呢,母亲的心思太重。” 大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黛玉扯着贾代善的袖子央求道:“外祖父,您帮我说说情吧,母亲一天只许我看半个时辰的书,好外祖父,玉儿求您了,母亲只听您的话,父亲每每应了我,回头在母亲面前,又不敢替玉儿说话。” 贾代善失笑,贾敏脸上浮现一丝恼意,狠狠瞪了黛玉一眼,黛玉吐了吐舌头,眼巴巴的看着嫡嫡亲的外祖父。 贾代善不忍令嫡亲的外孙女失望,痛快的应下黛玉所求,也无须问贾敏答应与否,乾纲独断,就把黛玉每日可看一个时辰诗书之事准了。 黛玉欢呼一声,扑到贾代善背上,歌功颂德的奉承话,腻腻歪歪的甜言蜜语,滔滔不绝的又开始新的篇章。 贾代善被黛玉哄得通体舒畅,笑对贾敏道:“玉儿比你小时候强出许多,你像她这般大的时候,性子犟如牛,打定主意的事,我和你母亲都拿你没办法。” 贾敏微微一笑,谓叹道:“玉儿的性子比我还要执拗,认准的事,你劝她,她有一车的话将人堵得哑口无言,任你再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也说不过她,她的天姿不与常人同,若说起来,我是不如她的。” 贾代善道:“老话说的好,读书明理终归是有用的。” 父女二人毫不见外,亦不知谦逊两字怎样写,骄傲自豪的把自个外孙女(亲闺女)吹捧了一通,这个肉麻哟,落落大方如黛玉禁不住小脸有些发烫。 第27章 即将启程 见气氛融洽,亲娘笑意盈盈,黛玉深谙得寸进尺的优良美德,委屈的对贾代善抱怨:“外祖父,母亲老叫我傻大姐,您看我傻吗?” 贾代善莞尔而笑,面上却要一本正经的说:“不傻,玉儿是天下最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傻呢?” 顿了顿,贾代善又道:“玉儿,世上人言皆自谦,讲究委婉言辞,你母亲唤你傻大姐,实则是夸赞你聪明的意思。” 黛玉眨了眨大眼睛,哦了一声,歪了歪头,不解的说:“外祖父,我明白您的话,但世人多愚,他们若听不懂,当了真,怎么办呢?” 此言一出,贾敏的火再压不住,重重摞下茶杯,训斥道:“玉儿,你太放肆了,一个四岁半的奶娃子,嘲笑世人皆愚,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不成?” 黛玉朝贾代善身后缩了缩,振振有词的说:“二表哥说外头的男儿都是须眉浊物,又说女子成了婚都是鱼眼珠子,如此一来,岂不是世间多愚人了。” 贾敏被气了个倒仰,心里的火蹭蹭往上蹿,她就说她好好的闺女,才几天功夫,就学会自大了,闹了半天,是被带歪了。 贾代善听到黛玉的话,登时脸色铁青,鬓间青筋暴起,自牙缝中挤出声来:“这两日诸事繁琐,倒把那个孽根祸胎给抛在脑后了,好个如宝似玉,好个大家公子!” 贾敏瞪了一眼黛玉,将老父手中的茶杯接过,劝道:“父亲,顽童的糊涂话,不值得您大动肝火,许是玉儿听岔了,也是有的,您别生气。” 贾代善颓败的摇了摇头,自嘲道:“敏儿,那孩子生下来有些奇异,不瞒着你,初时我的确有些想头,但这几年冷眼看下来,那孩子倒像是来讨债的,冤孽,真是冤孽。” 贾敏心中亦是难过,又怕老父因黛玉的话作下病来,想了想,有些纳闷的说:“父亲,此事说来太过诡异,如果真是宝玉说的,怎会这般巧,回回都让玉儿碰上?” 贾代善皱了皱眉,伸手展开五指晃了晃,贾敏惊讶的说:“当年,张真人说她来历诡异,父亲不是早就禁了她的足,命她在水月庵修行吗?” 贾代善眉宇之间全是挥之不去的厌恶,当年醉了酒,被个心大的丫头爬了床,一个丫头,堂堂荣国府,小小的姨娘还是赏得起的,后老妻说那丫头有孕提了姨娘,因姓方便唤方姨娘,待生下来,听说是个丫头,他便不再过问。 府里的庶女也有几个,见了他都和老鼠见了猫是的,他有敏儿这个心尖子,儿子尚抛在脑后,哪有闲心去留意庶女们。 万万没想到,方姨娘自从生了子嗣,腰杆子挺得活像眼里没个人,先是污蔑老妻不慈,残害府中子嗣,不许庶子出生,见老妻不予理会,又说老妻善妒,容不下姨娘丫头,老妻懒得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货色计较,将方姨娘的言行,一五一十回了他,他挥了挥手,直接把人送到了庄子上。 大家子的规矩,素来是心知肚明明的惯例,正妻诞下了嫡子,那姨娘丫头就是玩意,连正经主子都称不上,总有些不明事理,心大的丫头,仰仗几分姿色,以为爬了床,就能翻身成了主子,一家老小鸡犬登天。荒谬至极,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尤其是大家子公门候府,娶妻娶的不止是贤,还有门第和亲好。 念着五丫头是他的血脉,正经的姑娘,老妻接到自个屋里,亲自照看,初时还未觉得怎么着,五丫头五六岁时,才觉出诡异来,总是说些荒诞不经之语,也就罢了,动辄妖娆瘦弱之态,明里暗里的指责嫡母不慈。 有时,看着小小稚童那双黑漆漆的双眼,竟无端泛着妖异之色,老妻性子直接,对这种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挪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挪了五丫头出去,连他也跟着舒了口气,更诡异的事来了,自从五丫头搬出去,一向身子骨康健的老妻开始缠绵病榻,数日功夫,下不得床,入不得食,请遍名医圣手,只说瞧不出病来。 万幸,正当他束手无策之时,道家玄衍大师入京为孝烈皇后祈福,私下对他言道:“府中将有大祸。” 他苦苦哀求,又提及祖上情谊,玄衍大师长叹一声,望着荣府,半晌方苦笑道:“若解此祸,吾命不保,但贵府后辈有大贤至德者,与我道有缘,不得不为,罢,罢,罢,贫道命中当有此劫。” 因玄衍大师道法高深,他犹豫不定,家国相提并论,自是江山为重,玄衍大师却不待人劝,飘然远去,数日后,京城阴云密布,雷电交加,飞沙走石,又接连下了几日大雨,玄衍大师羽化之讯,传入京都时,老妻已能下床走动了,他心中惊惧不安,莫非玄衍大师果真应了劫数。 老妻大好时,密探来报,五丫头数日未出房门,一应食水皆由嬷嬷送入房中,他恍惚有些明了,假借养病之名,将五丫头挪了出去,搜遍五丫头的院舍,果然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踪迹。 再后来,方姨娘一病没了,他又随意拈了个守孝的名头,不许她回府,但这么多年以来,对她的监视从未放松过,密探的回报让他陡然吃了一惊,密探上写道初入水月庵时,五丫头低眉顺眼,甚至吃了些苦头,一年后,水月庵众人任凭她驱使差遣,无有不从者。 大惊之下,又布了重重密探把水月庵防守得滴水不漏,玄衍大师的弟子张千来京,只说奉师命诛杀妖孽而来,他和张千假借了替身的名头,挨着水月庵不远处重修清虚观,密探回曰,兴建之时,张千在地下布了诸多阵法。 自张千入京,清虚观修成,五丫头算是彻底安分了,未再生出什么幺蛾子,直到女婿入京,他一时不察,竟让她钻了空子,私下纠缠女婿。 待敏儿此次回府,提起外孙林欷与道家有缘之事,他方彻底醒悟,自宝玉生来不凡,他本以为这个孙儿是玄衍大师提过的大贤至德者,但宝玉对僧道甚是厌恶,曾发毁僧谤道之语,他只当小儿年少,未曾开蒙。 原来是他想错了,后辈并不是特指贾府血脉,女儿的骨血,也算是府中的后辈。 自打出了女婿那回篓子,他索性以保护为名,将水月庵团团围住,严防死守,本以为这下子算是一了百了了,想不到,又让那妖孽抓到了机会。 贾代善眉心紧琐,密探上回过许过荒诞无稽的话,譬如贾宝玉爱吃咽脂,林孤女被谋财害命,没活过十六岁,荣国府大厦将倾,贾元春命格贵重,却是一场鲜花灼锦的虚热闹。 他一直都没当回事,只当那妖孽变着法的作妖,现在看来,是他小瞧了她。 贾代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不是他心慈手软,舍不得自个骨肉,而是道家几位真人大修者,都曾来京设法,却皆铩羽而归,奈那妖孽不得。 数年前,有一无名僧人途经京城,倒看出了几分门道,对张真人道;“此妖孽非自身法术高强,乃倚仗大德至宝,不必急,过不了多时,此宝便会物归原主。” “父亲,父亲,父亲。”贾代善回过神来,瞧见爱女焦急的神色,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贾敏还要再问,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贾代善看了眼薄暮的日头,笑道:“不必担心,此事为父自有应对之际,天色不早,明日你们就要启程回姑苏,早些回去歇着。” 不提此事还好,一想到短时间内见不到,疼她疼得百依百顺的外祖父,黛玉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嚎啕大哭,贾代善温言细语哄了她许久,才让小姑娘的泪止住了,又许了一堆的好处,上房的嬷嬷几次催促,黛玉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拜别了贾代善。 待到贾母院中,贾母贾敏娘俩抱头痛哭,又有黛玉在场助阵,一时间,贾母上房悲感动天,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把人劝住了。 贾母殷殷叮嘱贾敏诸多话语,贾敏忽想起来一事道:“母亲,这两日照顾玉儿的丫鬟是哪一个,玉儿说服侍的很周全。” 对于贾敏这个心头肉,贾母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一摆手,一溜丫鬟站出来,任由贾敏挑选,黛玉拉住一个小丫鬟的手。 贾敏挑了挑眉,原来是那日出来答话,打了宝玉奶妈子脸的那个小丫头,人倒是伶俐,知情识趣。 贾敏掩帕笑道:“女儿不孝,又要和母亲讨东西了。” 贾母口中嗔怪,又笑道:“只晴雯一个也不好,我看珍珠那丫头还算稳妥,把她带着吧。” 贾敏浅浅一笑,对于亲娘的美意,她自然是不好忤逆的。 黛玉颇机灵的抱住贾母的大腿道:“外祖母,她们都说珍珠姐姐老实能干,玉儿不能把祖母身边的好人都挑走,那岂不成了贪得无厌了,玉儿不要做贪婪的人。” 贾母摩挲着黛玉的小脸道:“我的心肝,凡外祖母有的,你就是尽拿去,也称不得一个贪字,外祖母只恨你母亲这个狠心的,让我们娘俩相聚得时日这样短。” 说着,贾母的泪又落了下来,黛玉拿着小帕子,轻轻的为贾母拭泪,倒逗得贾母笑了。 黛玉似模似样的看了一圈,叹了口气,哀怨道:“外祖母的姐姐们太好了,玉儿挑花眼了,不挑了,就要茜雪吧,她也照顾了我好几日,只是不知茜雪姐姐家人在府里吗?让她们骨肉分离,太不近人情了些。” 茜雪出列,叩了个头,含泪说:“多谢林姑娘心慈,替奴婢考虑,回姑娘的话,奴婢老子娘已经没了,只有哥嫂在金陵当值。” 张氏握着贾敏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示意贾敏茜雪机灵着呢,前一句林姑娘,后头就是姑娘了,可见是愿意伺候黛玉的,贾敏白了黛玉一眼,惯弄鬼灵精怪的,不大的小人儿,心思多着呢。 贾母见此,将晴雯茜雪送给黛玉,黛玉高兴的腻歪了贾母一通,又和张氏黏糊多时,待到林家婆子来催,贾敏黛玉方辞了荣府众人回林府去了。 第28章 周家母子 待到晚间,贾母又命人送来数箱华贵的绫罗绸缎,中有一箱笼内有一黄花梨木雕花卉纹的匣子,打开看时,入目褶褶生辉,耀眼的光芒灼人心神,黛玉好奇的伸手去摸,小嘴不由自主的发出砸砸赞叹之声,贾敏无声一叹,命人好生收了起来。 张氏送了几箱子书来,奇重无比,引得不少下人偷偷侧目,乐得黛玉屁颠屁颠的,冲贾敏嚷着要在书堆里睡觉,贾敏横了她一眼,懒得搭理她。 箱笼之物皆是预备妥当的,次日一早,贾瑚到了见礼毕,无赘多言,众人上了马车,待到岸边之时,不远处小寺鸣钟,响亮的钟声与东岸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黛玉信口吟道:“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林母笑对贾敏道:“玉儿的诗词愈发进益了。” 贾敏无奈的说:“成日家撒滚打泼的闹着要看书,总算不负读书两个字。” 此时,有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近前,福身陪笑道:“敢问可是林老夫人林大奶奶?” 郑嬷嬷笑回道:“正是,请问您是?” 中年妇人笑道:“奴婢主家乃姓周,大公子蒙上隆恩,现调江东参政,才要启程,因见贵府的车马到了,我们奶奶打发我来请安。”一面说着,一面递上手中八宝如意的攒盒。 贾敏和林母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西海周家和姑苏林家素无私交,怎么巴巴打发人送攒盒来?郑嬷嬷不敢收,只拿眼光瞧自家主子示下。 林母爽朗一笑,示意郑嬷嬷收了,笑道:“多谢你们家奶奶想着。” 中年妇人直道不敢,又道:“因同去姑苏,我们奶奶说若您不嫌弃,她欲来向您请安,不知便宜否?” 林母又是一笑,道:“多礼了些,若不嫌弃只管来瞧我这个老婆子就是了。” 中年妇人又奉承了两句,方转身回去。 贾敏冷眼看那妇人作派,眼中满是不解,林母拍了拍她的手,不引为意的说:“无碍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来的躲也躲不开。” 待林家众人上了船,命荣府相送的老妈妈管事们回府复命,水枕风船,离着岸边愈来愈远,直至最后化为一道白点。 上船后,贾敏哄了会子林欷,黛玉自打昨儿收到新书,手不释卷,废寝忘食,要不是贾敏厉言训斥,黛玉的眼神都不肯错开书本一刻半刻的。 待林欷睡了,看着沉浸在书本中的黛玉,贾敏又好气,又心疼,命晴雯和茜雪两个将书本锁入箱柜,黛玉正看得兴起之时,哪里肯依,性子上来,又耍了一通脾气,贾敏也不睬她,将钥匙亲自收了,留她自个在房,不多时,黛玉期期艾艾的过来低头认错。 贾敏心头的恼怒,荡然无存,点点黛玉的额,秀美的面容满是无可奈何,嗔道:“你呀。” 黛玉又高兴了,腻歪一会子,贾敏趁机哄她用了些膳食,又担忧她一天一夜苦读倦了筋骨,伤了神,吩咐丫鬟们领着黛玉嬉戏玩闹,说是嬉戏,因黛玉才用了饭,只是丫鬟们绞尽脑汁陪黛玉说话罢了。 不多时,黛玉睡眼惺松,小脑袋一歪,竟睡了过去。 贾敏一笑,命人守着黛玉,亲自去看了回睡意香甜的林欷,方到林母处来。 大船慢慢的在宽阔的水面上前进,虽有轻风,船身却是极平稳的,贾敏和林母说了会了,自家也觉得乏了,强撑着精神和林海说了会话,不知何时睡着了,一宿无话。 次日贾敏在颠簸中惊醒,问:“到何处了?” 翠微笑道:“马上要进入江东的地界了,大爷才打发人来问,可要到岸边歇息一晚。” 贾敏摇头道:“舟车劳顿,人仰马翻的,又是一番闹腾,母亲怎么说?” 翠微抿嘴一笑道:“太太和奶奶说的一模一样。” 贾敏一笑,洗漱后,先去看黛玉,却见她还睡着,忍不住对冯嬷嬷道:“早嘱咐她,业精于勤,不可勤于一时,昨儿睡到现在,必是伤了神了。” 冯嬷嬷点头道是,又打发小丫鬟去煮宁神的汤药来。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忽察觉船面不再晃动,翠微掀帘子进来笑道:“奶奶,大爷打发人来说,靠岸休整两个时辰,太太请奶奶过去呢?” 贾敏心知定是为昨日周家之事,嘱咐冯嬷嬷盯着黛玉不许她看书,冯嬷嬷等应了,贾敏方过林母处来。 林母精神很好,笑道:“海儿方才着人来报,周家的大公子和他有同仁之意,他的夫人要来请安。 贾敏想了想道:“母亲,我记得周家大儿媳,出身怀献王府,乃是怀献王府的大郡主?” 林母笑意愈发深了,温声道:“怀献王妃无子,生前唯有大郡主,爱若珍宝,周家的亲事乃是孝烈皇后亲赐。” 贾敏满面讶然,林母拍了拍她的手道:“那年,你奉命巡视边关,不知此事也正常。” 贾敏忍不住道:“母亲,那这周大夫人此番,难道是为怀献王府而来?” 林母挑了挑眉,笑吟吟道:“障眼法这玩意,糊弄一个两个也就罢了,总不至于个个糊弄过去了,否则,岂不成了玉儿口中的世人皆愚了。” 贾敏脸色微微泛红,失笑:“那丫头古灵精怪,也不知怎么说出这一句来,太狂傲了些。” 林母不引为意,道:“她小人儿还小呢,才见了世上几个人,随口说说罢了,无碍的。” 林母话音才落地,郑嬷嬷进了屋子,福身道:“回太太奶奶,周大夫人到了。” 林母和贾敏相视一笑,才出了屋,迎面当头是一位仪态万千的妇人,年纪约摸三十余岁,脂粉极淡,妆容典雅,端的是花容月貌,举止投足间那一抹华贵挥之不去。 唇畔噙着一抹柔柔的笑意,在这北风上行佳节,泌人心脾,复襦仙裙,通身紫服雅丽,用金丝线绣着仙鹤芝草,衣衫色重夺人耳目,若搁他人身上,必要配浓妆贵饰压住隆重之色,周大夫人却无此忧,这大概便是前人诗中的淡妆浓抹总相宜了。 周大夫人嫣然一笑,福身行了半礼,林母还礼,周大夫人笑道:“冒昧前来搅扰林老夫人清修,还望见谅。” 林母笑道:“大夫人太客气了。” 周大夫人对一旁嬷嬷牵着的孩童,含笑道:“阿甫,向长辈见礼。” 此时,林母等才留意到虎头虎脑的稚童,七八岁上下,胖嘟嘟的,两颗大眼珠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打眼望去很是讨人喜欢。 稚童笑嘻嘻行了个礼,周大夫人笑对林母道:“犬子顽劣,有失礼之处,还望老夫人莫要见怪。” 林母一笑,温声道:“小公子极为懂事,大夫人过谦了。” 周大夫人语气极为轻柔,唇畔始终噙着一屡淡淡的笑意,待贾敏见礼,周小甫还礼,贾敏见他灵动,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周小甫大眼珠转了转,嗓音清脆,充斥着稚童的朝气,摇头晃脑,扮个小大人的模样:“林叔母,怎不见林家表妹?” 贾敏莞尔,周大夫人瞪了小胖子一眼,语气加重了三分,斥道:“又胡闹了,成日只顾着贪玩,连礼数都忘了。” 周大夫人训完儿子,笑对林母道:“让老夫人见笑了,近年身子不好,难免疏于管教,竖子无状,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话至最后,盈盈美目中,一丝黯然若隐若现。 无论周大夫人何等作态,林母始终是一派气定神闲的风范,即便听闻这般分外亲热的话语,也只是笑着看了贾敏一眼。 贾敏吩咐翠微道:“叫玉儿来见过大夫人。” 翠微面露难色,吞吞吐吐的道:“冯嬷嬷才打发人来说,姑娘伤了神,用了药歇下了。” 贾敏柳眉一竖,面上带了两分薄怒出来,厉声道:“如何不早来回我。” 话音落地,匆匆对林母周大夫人道了恼,急忙慌的到黛玉处来,林母神色不变,待周大夫人仍是谈笑自如。 此时,郑嬷嬷等将周家一干人迎进待客的船舱。 林母请周大夫人上座,周大夫人抬手微抚鬓发,身旁的嬷嬷拉着周小公子出了屋子,见屋内仅林母并两个小丫鬟,周大夫人轻声道:“先慈在世时,曾提及老夫人的果断,甚是钦佩。” 林母一言不发,缓慢的转动手中的佛珠,道:“往事已矣,不必再提了。” 周大夫人抬起头,盯着林母,道:“开罪天家子孙,林家阖家上下安稳出京,老夫人的胆识,一如当年,只是不知这东风借力绝非易事。” 林母淡淡一笑,开口道:“姜尚钓鱼等的是周武王,孔明智勇绝伦,志在天下,我不过俗人尔,大愿尚能如意,何况于我小愿,有人信,东风不与周郎便,我从来不信此等哀怨之语,我相信浩荡东风平地起,正是满帆快进时,也见过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的凉薄之景。” 周大夫人的脸色,先时桃羞杏让,花朵般的娇艳,在听到林母的话时,神色大变,脸上雪白一丝血色也无,步伐珢玱的退后一步,跌落于锦榻上。 第29章 风雨如晦 周大夫人胸腔剧烈的起伏,帕子在纤纤素手中滑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坠落,愈是这般无声静默的悲泣,愈能令人察觉其悲恸入骨的绝望! 林母的眸中失了神,痴男怨女,自古以来,总是夹杂着恩怨情仇,贵公子倾慕平民女,非卿不娶的佳话,听起来十分感人,世人争相传诵,奉为典故,可到头来呢? 怀献王妃出身江东俞家,未出阁时人唤作俞大娘子,俞家虽非权贵之家,却也是绵延不绝的商贾巨富,上数百年,皆是江东有名有姓的人家,待到怀献王妃这一代,俞家有三子一女,长兄俞致远经商有术,博施济众,仁善之名誉满江东江北,甭管是为了俞家的财,或是俞家的名,俞大娘子年纪年尚小时,俞家的门槛就被求亲的人踏破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怀献王弱冠之时见到尚未及笄的俞大娘子,惊为天人,傻泼打滚,豁出脸皮,大闹一场,孝烈皇后也没赏他强娶民女的脸面。 孝烈皇后的原话是,本宫最厌动辄以性命要挟尊长的不孝子,大楚皇室若有此等不孝子孙,白绫三丈,毒酒一杯,尽管去死。 孝烈皇后她老人家自是英明睿智,可防不住小女儿家春心萌动,半年后,俞大娘子低调的嫁入了怀献王府,成了怀献王妃。 再后来呢,孝烈皇后独揽朝政,德宗病弱,怀献王一派纨绔子弟的模样,和怀献王妃也曾恩爱了几年的岁月,怀献王妃诞育了两子一女,长子被封为怀献世子,再往后也就十来年的光景,传承了二三百年的俞家落败了,落败得悄无声息,俞家血脉凋零,嫡系病的病,死的死,接二连三的噩耗,次数多了,人也就渐渐麻木了。 那有心之人,将俞家近年的遭遇,列于纸上,送至怀献王妃处,怀献王妃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连年缠绵病榻,待怀献王爷娶了第八位姨娘,怀献世子一场风寒没了时,怀献王妃的身子才好了些。 雁过留痕,鸟过留声,只要做过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譬如怀献王借娶商贾女保住了王府,譬如商贾之家不识抬举,招来灭族之祸,再譬如,愚昧无知,满腹痴心的傻姑娘,一片真心托付换回来的,却是丢了父老兄长的命,再单纯的女子也不会甘心的,甚至是为了报复,有意无意放任他人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怀献王爷无子之事并非偶然,先头死的那个,是否为怀献王府的血脉,尚且存疑,怀献王不知道吗?未必,只是,为了所谓的大业,已经落到无后的地步,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甘心收手的,这也就是怀献王府留至今日的缘故,一个无所畏惧,不怕鱼死网怕的王府,终归是令人忌惮三分的! 一桩事,所谓意外的发生都不会偶然的,这当中的因由,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周大夫人,楚妩是一个很本分的人,老实本分到怀献王府的庶女,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她这个嫡出的王府郡主一声也不吭,风言风语传入人孝烈皇后耳中,她老人家打心眼里厌弃,无视祖宗礼法的心大之人,一道圣旨,把楚妩赐给炙手可热的周家,成了江东周家的长子长媳。 在天下人看来,楚妩是一个懦弱无主见的人,架不住运道好,得了孝烈皇后的青眼,藩地郡主的出身,竟能嫁入钟鸣鼎食,显赫无匹的周家,这运气好的,都没地说理去。 真的是运气好吗?爹不疼,娘不爱,空有个嫡出的身份,自身并无大才,却能得贵人青眼,可能吗?即便贵人抬举,日后呢?日子总得是自个过吧,楚妩嫁到周家也有二十余载了,和夫君相得,族亲赞不绝口,外人尊她敬她,这就不是凭借运气能做得到了! 在林母看来,楚妩是一个很务实的人,一个本分到近乎苛刻的女子,无论她此刻的神态,真心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最后的选择会是一样的,楚妩一定会出卖怀献王府,放弃她的生父。 除了明哲保身的不得已,即便私心而论,楚妩也会背叛怀献王府,如果当年没有怀献王的私心作祟,也许就不会搭上俞家百余条的人命。 怀献王是一切罪恶的开端,为了自身,为了夫与子,楚妩都不希望看到怀献王府功成,因为那是怀献王的府邸,而并非单纯作为她的母族。 但楚妩的痛苦亦来源于此,她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亦非雷厉风行的决绝品性,她犹豫,纠结,难过,迟疑不定,因为怀献王是她的父亲。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人,林母都会对其嗤之以鼻,妇人之柔,不外如是,但林母不会鄙夷楚妩,楚妩和他人是不同的,楚妩值得人倾佩,生来不得已,陷入淤泥之中,亦步亦趋的朝向光明之处,她的路走得尤为艰难,却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也从未丧失良知,被羞辱,被欺凌,一笑而已,这是一位超乎寻常的女子。 这世间有多少人沉湎于繁华似锦的表象,数日,数载,数年,乃至数十年,回头看去,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大梦,待年华逝去,再寻初心,已时不我待,悲奈何,叹奈何,又如何。 一盏茶后,楚妩自缓了心神,抚正微微凌乱的钗鬓,轻声道:“晚辈失仪了,还请老夫人见谅。” 林母笑意极淡,温声道:“大夫人多礼了。” 楚妩眼中流光闪过,垂下头道:“老夫人为长,不敢冒昧,母妃在时,常唤我小字阿乔,江东旧时人家,惯用此名称呼小女儿。” 林母心中轻叹,无论是名,或小字都非寓意极好的字,可见先怀献王妃对楚妩的态度了,难得楚妩心胸宽阔,只知生母恩,不记长辈的刻薄。 心中颇多谓叹,林母面上丝毫不露,极为自然的,霎时便改了称呼,称唤阿乔,两人之间只叙些家长里短,彼此倒多了三分熟捻。 怀献王府之事,楚妩并未开口,想想也是,上头要抄你的家了,生为这家的女儿,你开了门,又递了刀,即便对缺心少肝的忤逆之流,也算不上欢天喜地的好事。 故此,两人言谈中,对怀献王府的态度不约而同,保持一致,避而不谈,直到外头传来周小甫的哭闹声。 楚妩匆匆起身,袖中落下一物,林妩神态自如,仿佛未曾觉察,福了半礼陪笑道:“小儿顽劣,耐不住性子,今日多有搅扰,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林母请人将楚妩送了出去,待门外喧哗声渐渐止子,林母歪在榻上,若有所思的拨动楚妩落下的锦囊。 待到晚间,风渐渐大了,管事回道,怕是今夜东风上行,恐船身摇晃,惊了主子们,倒不如上岸的好。 林海命管事来请林母的话,林母想了会子,道:“既如此,便上岸休整一晚,只是玉儿伤了神,郗儿尚小,务必要惊些。” 管事依命回去复命,又不多时回来道:“周家大夫人派人来请太太奶奶,据说是周家五房在此有座别院,已安排妥当了,请太太奶奶不要见外,方不负故旧情谊。” 林母轻笑,颔首应允道:“既是周夫人好意,不好违了她。”管事忙去外头传话。 林母扭头对一旁的郑嬷嬷道:“去瞧瞧敏儿,可收拾妥当了?” 郑嬷嬷笑眯眯道:“已经收拾妥了,咱们大姑娘下半晌睡得极为香甜,醒了有一会子了,闹着要来向您请安,大奶奶因她昨儿未曾歇息好,发了话要拘她的性子,不许她出屋子呢。” 林母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无奈道:“敏儿和玉儿的性子,一个比一个执拗,也不知这老天爷的秉性,偏生让她两个做了母女,若好时,骨肉至情至深,若不好时,两人自有脾性,玉儿尚小,日后免不了争端。” 郑嬷嬷陪笑道:“那正是说明了咱们姑娘聪慧,绝非那些寻常女儿家可比。” 林母面上掠过一抹极快的复杂神色,薄唇翕动,似是低语一句,轻不可闻,片刻后,又是自嘲一笑。 待舟车劳顿,人马车轿,好一番忙乱,林家众人在周家的别院安顿下来之时,已是酉时,周家的下人体贴入微,颇有眼力劲,待主子们歇息片刻,先上了两桌小宴,四样清淡时蔬,四样汤食,揭开来看时,素面,汤饼,扁耳,小饺,样样精致小巧,素面细丝如发,扁耳圆滚滚小小的模样,在清汤中浮动,见了便令人食欲大开。 如黛玉素来不喜饮食的脾性,也被挑动了两分心思,捡了两筷子素菜,吃了两个圆嘟嘟的扁耳,冯嬷嬷见了高兴,不由自主念了声佛,茜雪和兰英最是鬼机灵,嘀嘀咕咕的在旁咬耳朵,商量要请别院的厨子到林家去。 贾敏抱着林郗,含笑逗他,间或不时抬头看一眼黛玉,林母已过天命之年,申时过后便不再用膳,只喝了盅汤,便摞了碗筷,也不要人跟着,只带着郑嬷嬷,起身到外头来。 女眷下榻之所应是一座梅园,靠墙处有一座两层小楼,别院里跟在后头的老妈妈见林母纳罕,近前躬身回道:“回林太太,我们九姑娘爱书,酷爱梅,那是我们老爷为九姑娘兴建的藏书楼。” 闻听藏书二字,林母似乎来了兴致,管事命人送来钥匙,四位老妈妈在前掌灯,郑嬷嬷搀着林母,林母笑道:“昭明太子曾言秉烛夜游,不负光阴,及时行乐,守规韬矩了大半辈子,如今倒愈发任性了。” 周家的下人们只陪笑,不敢多言,郑嬷嬷却觉得林母的话,听着有些奇怪。 藏书楼似是年岁已久,饱经风霜,又或是久久无人踏足,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林母紧了紧披风,瞟了眼被寒凉夜风吹起的帷幔,郑嬷嬷劝道:“太太,天色晚了,咱们回吧。” 林母点了点头,待下了小楼,外头果然风更大了,回了下榻的屋子,林母握着书,似叹似吟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第30章 天定人定 夜半子时,赏梅苑内一片寂静,有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入内,折返,眼见着两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诡秘,却不知打哪跑来一只大猫,静悄悄的猫在屋脊之上,瞪着两只滚圆的大眼珠子,饶有兴致的歪着头向下看。 身材瘦弱些的黑衣人不经意抬眼,尖叫一声,惊呼道:“阴阳脸。” 此时,不知何处有人高声喊道:“快来人呐,来人呐,有贼,有贼。” 不远处,灯火通明,敲锣打鼓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两位墙上君子对视一眼,轻身而行,飞檐走壁逃离了赏梅苑。 当夜,周家别院的护卫们,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把浔阳城搜了个底朝天,未至天明,浔阳城的上下大小人等,都知道周家别院遭了贼。 姑苏林家途经浔阳城,因昨夜江面水湍风激,故在周家别院暂歇一日,却不想,就是这一晚,窃贼盗走了林老夫人供在佛前的经书,那可不是寻常经书,而是元帝在世时,赐给晋阳王家的,乃大燕高僧圆悟大师所录的华严经。 周家别院御赐经书丢失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江北的老百姓七嘴八人舌,众说纷纭,说来说去,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林母因御赐之物被窃之事大为肝火,时浔阳城的徐府尹乃何家举荐,看在元帝所赐之物的名头上,又念在周家的脸面,巴巴的到周家别院来了一回,林母心中不渝,呛了徐府尹一个没脸,徐府尹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失了经书,林母岂会善罢甘休,传话说找不回家中至宝,绝不离开浔阳城。 半月后,怀献王在王府大笑三声,服毒自尽,怀献王府庶女被押入京都,女眷有名有姓者,尽数赐死,圣旨明昭,怀献王心怀不轨,蓄意谋反,罪不容恕,今上宽宏,顾及尊长之颜,容其自尽,怀献王府家财没入国库,其幕僚参政一干人等,依律问罪。 怀献王的消息传入浔阳城时,昱夜,楚妩染了风寒,重病在床,这半个月,周小甫和黛玉愈发熟捻,因他母亲病了,恐小孩子郁思伤神,贾敏索性将周小胖接到赏梅苑来,方便照看他起居。 郑嬷嬷奉林母之命,到听荷堂看过周大夫人,神色凝重,将听荷堂内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回了。 林母轻叹,待提到有个年轻郎君拜见过大夫人,大夫人失魂落魄,病得愈发重了,郑嬷嬷觎了眼林母,低声道:“老奴听说,那小郎君长得和大夫人面容相仿。” 林母挑了挑眉,天下的事难免出乎人的意料,当年传言,怀献王府的两位嫡子,一个病逝,一个早夭,如今看来,这流言蜚语,总有些不尽不实的,不知细里,终究不会知晓真正的事实。 园中的景色秋月春风、分外妖娆,院墙根底下引来一处活水,水声潺潺,清脆悦耳,黛玉小小的人儿,坐姿极为端正,似模似样的抚琴,周小甫捧着一支小笙,两个小人儿认真习乐的姿态,天真无邪,生气勃勃,倒也颇有意趣。 林母驻了脚,侧耳倾听,忍俊不禁笑了,玉儿弹奏的是高山流水,其意巍巍洋洋,韵律自然,气势澎湃,小姑娘力度未足,难能可贵的是她聪明,虽不善工律,却有了几分意境,倒也称得上不凡之子了。 周小胖子,林母嘴角微抽,小胖子乐呵呵的,整日里笑得牙不见眼,自打结识了玉儿,和玉儿拌了两回嘴,未占到上风,不恼不气,也不放在心上,回过头来仍然来找玉儿玩,这般心胸豁达的孩子,怎能不令人喜欢。 这会子,明明是个气势宏大的曲子,竟生生被小胖子捧着笙吹得满是喜庆,此等天分之卓绝,实属罕见。 一曲未曾,黛玉掷了琴,两手托着小脸,撅着小嘴巴,口中咕哝道:“不弹了,好没意思。” 周小胖子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不耻下问的说:“林妹妹,我们下棋吧。” 黛玉撇了撇嘴,颇有两分高傲的说:“你的棋艺也太平庸了些,更没趣。”自打周小胖子得了贾敏十分的疼宠,黛玉见了小胖子,心底就来气,言语稍不留心,脱口而出的倒有两分刻薄,幸而话是说给周小胖子听。 被黛玉毫不留情的揭开短处,周小胖子挠了挠头,憨憨的一笑,猛然间他小人家也想不出好玩的嘻戏来,脸上有两分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黛玉身旁,黛玉白他一眼,取出小帕子来,丢给他,让他擦拭一番再落座。 周小胖子讪讪的,站起身来,黛玉又不知想到何处,拽住小胖子的衣袖向远处跑了。 林母看着两个小人儿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瞥见水中落花似沉似浮,摇摇欲坠,不得自主,林母眸中微黯,元人曾有一句浔阳月色,似醉还醒,此刻尚是朗朗白日,周身发寒,无端的竟有些悠悠而至的悲凉。 世上的事大抵是没有万事顺遂的,譬如怀献王府的人命是要算在她的头上的,但她又能如何呢?人在局中,欲想抽身脱困,谈何容易,这天下,这朝廷,这世道,无论世家权贵,商贾平民,都是案上的棋子。 入了这局,也只是困兽而已,她故布疑阵,误导了怀献王府的耳目,是她和楚妩亲自布的饵,怀献王多思多虑,可他想不到,他的女儿存了弑父的心思。 她和陛下交换了条件,她引出怀献王府,而朝廷的金吾卫,充作黄雀,伺机而动,她和楚妩,浔阳城府尹,甚至利用了浔阳城的老百姓,演了一出满堂喝彩,怀献王再多的半信半疑,看到怀献王府的军机图时,顾虑也被打消了大半。 怀献王府的机密被泄漏,怀献王首当其冲要作的是,应对,紧急调防,故布疑阵,虚则实之,实之虚之,而这一切,怀献王的反应都在沈容的掌握之中。 怀献王察觉不对的时刻,已经太迟了,迟到再无回天之力,怀献王府大势已去。 怀献王自尽之时,在想什么呢?回顾自己的一生,生来贵不可言,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深思熟虑?妻离子散,这所有的一切,一朝如飞云消逝,值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林母对此也没什么好奇的心思,她的心底倒有两分挂念楚妩,她年轻时,因生父的不公,家族的包庇,兄长的意外离世,让她对生父恨之入骨,也曾动过弑父的念头,最后让她放弃这个念头的原因,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蒙上苍庇佑,为长不贤的亲爹报应加身,马上风了。 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山涧清泉,咚咚欢畅,一刹那打断了林母的思绪,林母含笑望去,只见小胖子手舞足蹈,不知在说什么,逗得黛玉咯咯直笑。 孩童清澈的眸中泛着晶莹的光芒,想到远在深山野岭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稚童,黑漆漆的眼睛现入脑海,林母无声一叹。 有的人不理解,为什么韩婉仪那样傻,宁肯自尽,也不肯杀掉帝王,被辜负了一世,死前还要傻乎乎的相信帝王的誓言,愚蠢天真,可怜可悲。 林母冷笑,楚景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但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他没有元帝唯我独尊的气魄,没有先帝爱民如子的仁善,但他有一点,上不得台面,却很有效的本事,隐忍,算计,谄媚卑微的隐忍,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 在清算怀献王府,管中窥豹,足以看出楚景的手段,心细如发,城府极深,生来为登上帝位,付出一切,这样的人,这样心思缜密的帝王,会让小小的皇后说杀就杀了?手持含光剑又如何? 孝烈皇后临终之时,亲手将含光剑交到了韩婉仪的手中!楚景防着韩家,防着中宫,难道会想不到提防含光剑?楚景只是失算了,他以为韩婉仪只是性情刚烈而已,女子为母则强,为了楚元昭,哪怕有再多的屈辱和愤慨,都要和着血泪往下咽。 楚景自负聪明,算无遗策,可他却没有算到韩婉仪的性情,韩婉仪决绝的选择了自尽,楚景打小卑微隐忍,低调内敛,他像一条被人千锤百拧的绳麻,善屈善伸,楚景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不知圆滑二字,不屑理解,也无须领会,因为那样刚强的人,只知晓四个字,宁折不弯。 楚景后悔了,他才会借机发难母族,发难怀献王府,冒着开罪昭阳公主的风险,试探小寒山寺,楚景仅仅是为韩婉仪的离世而后悔吗? 不,绝对不会是,运数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楚景不过而立有半,尚是年青英武之时,他希望有些萌芽,从一开始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否则,日后的机遇,一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天道昭彰,天道轮回的因果往复,自古以来,也是常见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楚元昭的起点,生来就超过了所有人,京城的那把椅子,只要他想,就一定会是他的! 而楚元昭会要吗?一定会的,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无论是为了他的母亲韩皇后,还是为了追随他的死士,和现在保护他的人,楚元昭都必须要去做某些事情。 而这一切的出发点,是因为韩婉仪的自尽,或许更直白的说,韩婉仪用她的死,让她的儿子和他的父亲的关系,成为了不死不休的困局。 第31章 三生奇遇 待楚妩身子康复,又是半月余,自怀献王府事发后,宗室或是朝上的大臣们,仿佛一朝失了忆,集体忘记了周大夫人的出身,当然,就算想起来,也不能改变什么,楚妩和周衡臣的婚事是孝烈皇后赐的,谁敢提她老人家半个不是,昭阳大长公主会让天下人见识一番,什么叫作祸从口出的精准诠释! 周衡臣寻常品貌,通身泛着温文尔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子弟的谦恭,这种谦恭源于敬,无论是对上或对下,绝无一分一毫颐指气使的排场。 林母心中暗暗点头,怪道周家近年权势不显,名气却愈发大了,大家子,教子难能可贵于一个教字,周家绝不容小觎。 周衡臣和楚妩的夫妻情分极为深厚,他二人当着众人,并不多言,只一笑,或简短相谈,眉眼口吻,眸中淡淡的笑意,无不透着鹣鲽情深,小胖子这个嫡嫡亲的儿子,在亲爹娘面前,倒成了格格不入的外人。 林母失笑,再瞧一旁携手相挽的林海和贾敏,心底的喜悦淡淡蔓延开来,南宋忠敏公的词素以龙腾虎跃,豪放宏博着称,比之哲理超脱的苏东坡,她敬仰稼轩公更多一些,人活于世,寄情于山水,看破世情是一种不得已的态度,或许是不得已,至少她不喜欢这样的人,譬如王文公,忠敏公,以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岂不更好,至少尝试了,努力了,不会有遗憾,百年千年以后,再回首,不必为当年犹豫迟疑而感到遗憾。 忠敏公当年有一首鹧鸪天中有一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词的本意自是代人以赋,但字句所言亦是别有殊意,人间有白头,生在皇权之底,生不由人,死不由人,即便破了这皇权又如何,一朝自有一朝兴,历代皇权不外如是。 她的这一生于情爱有限,所见所闻又皆是负心凉薄之辈,如今得见两对恩爱相和的小夫妻,心中忽然多了几分欢喜,某些美好的典故,我听过,如今亲眼见了,就别无遗憾了,虽然它们并不曾发生于我的身上,但只要它们存在,亲眼目睹,便足矣。 两家人分别时,周小胖子哇哇大哭,黛玉口中嫌弃得很,眼泪一颗接一颗向下掉,林母为长,林家的船先行一步,周小胖子撕心裂肺的大喊道:“林妹妹,你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嗓音中已是遮不住的哭呛,借着风口,飘了很远很远。 黛玉巴巴流着泪,大声回道:“周哥哥,等我回了府中,会给你写信的。” 两个丁点的小人,各坐船头,嬷嬷丫鬟紧紧拉着拦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此等情景,贾敏轻叹,把林郗递给冯嬷嬷,罕见的放软了口气,哄了黛玉大半晌。 被亲娘哄得心满意足的黛玉,早把周小胖子抛在脑后了,而周小胖子,眼泪汪汪躲在被窝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听说黛玉仅仅两个时辰就把他忘了,险些没压住火,差点咬碎了一口小白牙,而那已是后话了。 待林母一行人回到姑苏,东西尚未归置妥当,舟车劳顿,热水热茶尚未喝上两盅,黛玉闹着要往山上寺里去,她人更是鬼机灵的很,绕过亲娘,特特地求到林母面前,林母素来疼爱黛玉非凡,岂有不应之理,三言两语,便定准了明日进山礼佛的行程。 黛玉得了准话,这才乐颠颠回了自个屋子,掰着小手指头数着明天进山还有几个时辰,数了没几个,又傻乎乎的自个笑了。 黛玉如何兴奋期待且不提,待到晚间,林母小佛堂中的油灯,忽明忽暗,若隐若现,自来沉稳的郑嬷嬷守在门口,仔细打量,眼中似乎有三分焦灼。 佛堂内,陈萱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对林母苦苦哀求道:“姑妈,您再疼侄女儿一回,最后一回,只要能保住阿筱的命,眼下就是让侄女立刻去死,侄女也是愿意的。” 林母抬了抬手,看着陈萱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陈萱脸色扭曲,曾经姣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仿若厉鬼,自怀中掷出一封书信来,冷笑道:“姑妈的狠心,我也领教过,没有十足的底气,我再不敢上林家的门,烦您看看再封信,再认真思量思量,若说表姑父是清白的,可这信传出去,谁信?您可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百口莫辩四个字,先皇和表姑父都不在了,辨无可辨!” 林母打开那信来看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章言兄,一别多年,久未相见,不知近来京中可好。”余下的不必再看了,林母合上了信纸,清眸微阖,,眸中寒光一闪,垂下眼皮,转动佛珠,久久沉默不语。 见此,陈萱古怪的大笑两声,朝地面啐了口,轻蔑而不屑的说:“姑妈,您以前教我做人要三思而后行,我年轻不知事,总是记不住,到了今日,才算理解了姑妈的苦心,我知道姑妈乃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保住小小的孩童,对您而言,轻而易举。” 林母轻叹,不置可否,屋内死水一般的寂静,久到陈萱的猖狂,转换为焦虑、迫切,和鱼死网破的恨意。 “为什么,萱儿,你双亲早逝不假,但从小也是金奴玉俾的伺候着,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林母的声音温柔而低缓,眉目极淡,神情中明晃晃的不解,陈萱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十年前,表姑妈偶然回陈家访旧,见到缩手缩脚的她,寄居在伯父府上,仰人鼻息,觎人脸色,卑微而辛酸。 表姑也是用这般恬淡温柔的口吻,问自个愿意来林府吗?她自然是愿意的,求之不得,后来呢? 十年一梦,陈萱的眼泪怔怔落了下来,后来的她仿佛着了魔,倾慕林家表兄,林家表兄却不喜欢她,再然后呢?所有的一切缘于那场奇遇。 陈萱苦笑,有一年姑苏的雨下得特别大,她到寒山寺祈福,在后院撞见一位健步如飞的女子,和她撞了个正着,那女子神情倨傲,趾高气昂,盛气凌人,撞了人连声恼也不肯讲,她心中岔岔,又恐冲撞贵人,不敢计较,待那女子走远了,她忽然看到地上一块四方的青玉石,正面篆刻着三生石三个字。 “咦”她惊呼一声,打量四下无人,飞快的捡起石头,藏在袖中,贴身丫鬟采月劝道:“姑娘,那女子一看就非寻常人等,咱还给人家吧?” 她恶狠狠瞪了采月一眼,自顾自的回了暂住的小院。 在屋中,她左右把玩那块捡来的小石头,雀卵大小的玉石,初时入手温润,片刻又冰凉,再以手相握,寒泌入骨,再握不住,过了会子,再去碰它,又温暖了许多。 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只依稀记得佛家有三生石之物,还有两句诗,三生石上旧精魂,此生虽异性长存,为唐时一位姓袁的诗人所作,再多的,她就不记得了。 她不顾采月苦口婆心的劝阻,随意给采月分派了一堆琐事,关上屋子自个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不知何时,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失去意识之时,好像听到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响。 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平常不一样,思索了一会子,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自己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她忽然开始恐慌,害怕,栗栗危惧之下,她在黑暗中再次失去了意识。 她像一条离水的鱼,像一只被人掐住命脉,苦苦挣扎的小兽,不远处,有一处五彩霓虹,色彩斑斓的宫殿,她的心底寒得摄人,仿佛前面是万丈深渊,但她无法控制自己,一步步,一点点,直到,她终于被宫殿吞噬。 她似醒非醒,痛,很痛,非常痛,她像一个旁观者,看到了许多破碎的片段,她似乎和一个人在交流,她腼腆,那个奇装异服的女子恣意而轻狂,披头散发,穿着伤风败俗的衣服,她不知为何向女子倾诉道,她喜欢一个人,可那个人要成亲了。 女子鄙视的说:“喜欢就去追啊,大胆去表白啊,去抢,去夺,去争,胆小懦弱的女人,是生活的弱者,可笑又可悲。” 她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直到那个女子拍了拍手,笑着说:“好了,你可以走了,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实现了。” 她僵硬的转了转头,茫然的问:“走,我去哪里?” 女子不耐烦的说:“你不去轮回台等着,怎么能把身体让出来,没有你的身体,我怎么能帮你达成心愿?” 她懵了,为什么面前的女子,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这意思她就是不明白呢?她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让给别人?还有实现愿望,愿望我自己实现就行了,为什么要寻求孤魂野鬼的帮助,而且,一个表兄而已,不爱就不爱,我为什么要为他放弃自己的生命? 女子气性大得很,挥了挥手,她的头便开始撕心裂肺的剧痛,剧痛的眩晕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宁肯玉石俱焚,她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体让给孤魂野鬼,否则,十年寄人篱下,低眉顺眼,咬着牙撑过来的那些辛酸,就白忍了。 第32章 痴谤因果 陈萱是一个表面木讷,实则内心自有主意的人,发了狠,定了心,反能和那女子撕缠不休,一时间,局面僵住了。 陈萱少言寡语,并不表示她傻,她不清楚女子的来历,但她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身子是她自个的,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也还罢了,这会子,来个孤魂野鬼就想占她的身子,说破天去,也没有这样的理,打量天下人都是傻子,什么为了你好,帮你达成愿望。 “啊”,陈萱眼珠通红,血丝蔓延的近乎妖异,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自个不会报,为什么要你帮我报?你占了我的身子,日后意欲如何?鸠占鹊巢,心安理得的享受我的一切? 那我呢?我算什么?我在哪里?陈萱的灵魂深处陡然迸发滔天的恨意,掐住那女子脖子的手越收越紧,直到手中空无一物,入目之处化为虚无,不远处浮光跃影,碧彩辉煌的宫殿开始坍塌、崩裂,就在陈萱的眼前化为一片乌有。 陈萱茫然四顾之际,耳边传来女子诡异的轻笑,陈萱的眼前一白,颞颥刺痛,天旋地转,彻底失去意识的陈萱,目眩头晕,仿佛被梦魇,她看到了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或者说无数人,她见到了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事,甚至,甚至。 寒山寺客堂内,陈萱呓语不断,身躯时而发抖,时而安静的无声无息,胸口甚至没有丁点起伏,丫鬟采月偷偷看了眼阖目盘坐的道人,蹑手蹑脚的想要去试自个小姐的鼻息。 道人身姿英伟,腰佩长剑,面容青隽,神情严肃,约摸四十许人。 采月才探出手,突然后背生寒,身子仿佛被定住了,道人淡淡道:“你家主子在危难之中,禁不住外力触碰,元神若是破了,三魂七魄会归入九幽之下,永无转世之机。” 采月听那道人说话,如踏云端雾里,一字不解,正欲开口问,整个人却变得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满眼桀骜的女子抱怨道:“师兄,您倒是有耐心,对一个小丫鬟也端得住性子,您是想个主意,怎么把三生石收回来?” 中年道人瞪了女子一眼,拂尘随意一挥,采月自地平空而起,轻轻地落于锦榻之上。 女子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咬了咬嘴唇,跺了跺脚,出了屋子,道人走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陈萱,意味不明的叹息一声。 他轻声对外唤道:“阿瑶”。 先时气鼓鼓的女子转怒为喜,迫不及待的问:“师兄,您有办法啦?” 道人眉心浮现浅浅的沟壑,显然事情很棘手,凝视了陈萱片刻,方道:“三生石的精魄受损,无法自主本体神力外泄,引来九天八界的残孽,我可以引出三生石的本体,以便将三生石的神力封印,但此女的魂魄已残缺,和孽相融为一体。” 被唤作阿瑶的女子挑了挑眉,冷笑道:“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食亲财黑的贪婪小人,也有大毅力,能挡得住异孽夺舍。” “哼”,中年道人冷哼一声,道:“若非你鲁莽无状,丢失本门宝物,怎会惹来这场无妄之灾,连累无辜百姓。” 阿瑶柳眉一竖,梗着脖子,抢白道:“方才明光镜里看得清清楚楚,贴身丫鬟劝她还给我,她死活不听,还敢把三生石放胸口,她不倒霉,谁倒霉?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少干点偷鸡摸狗的事,祸事还会上身?” 中年道人怒极反笑,衣袖大力一拂,叱责道:“照你的说法,都是她的错,是她奉命将三生石带回九幽台,是她将此物遗落凡间,又不曾及时发觉,害了自个是罪有应得,你白玉无瑕,清白无辜,千古奇冤。” 见道人动了怒,女子的气焰顿时软了,揪起自个衣角,小声的说:“不能全怪她,但她也不是无辜的。” 中年道人见女子服软,怔了片刻,方道:“阿瑶,修道之人不涉人间之事,你这般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悔过,迟早有一日,你会付出代价!无论是你,还是床上的女子,你们都逃不过命运的清算,她是不知者不罪,你却是明知故犯,日后天道的无测,你们两人都躲不掉。” 闻言,女子笑了,明媚笑靥张扬而恣意,像极了茂林翠竹之上的骄阳。 中年道人静静的看着女子,沉甸甸的眸中深处,氤氲着淡淡的悲悯,有的人,太年轻,年轻气盛,总以为犯错又如何,知错改了就足矣,他们却不明白,那只是教化世人的虚假话而已,有的错误,从来都没有回头的机会。 可惜,年少轻狂的孩子,这些道理,他人的谆谆告诫,肺腑之言,苦口破心,永远听不进去,人生,公平而公正,绝不会因为你的悔不可及,给予重来的机会。 中年道人无意再说,费了一番周折,取出三生石,带走了唤作阿瑶的女子,他们走后的第三天,陈萱和采月同时醒来,窗外的碧绿竹林,仿佛凭空泛起涟漪,有无形的水纹波动即止。 陈萱在醒后的第七日,想起了游魂浮梦的所见所闻,暗想佛家讲三千大千世界,原以为是杜撰的缪言,如今想来,却像是真的,只是,令陈萱不解的是,那红楼梦为何对林家之事,知晓的事无巨细,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的事,连她这个亲戚都不知道,莫非,世上真有能掐会算的神仙。 陈萱旁敲侧击问了几次采月,才发现不对,采月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陈萱几番试探,断定采月不只不记得那块石头,连她昏迷也不记得了,陈萱的心头掠过一丝轻松,别的她不怕,她就怕瞒不过表姑妈,被赶回陈家,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白天陈萱打定了主意,只当那石头和奇遇的事从未发生过,如此一来,对大家都好,但这夜午时,陈萱醒来,看着床畔睡意香甜的采月,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浓烈的戾气,这股戾气来得突然,来得迅速,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说,杀了她,杀了她,一了百了,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你回了林府,一定会倒霉的,你想被赶出林府吗?想被赶回陈家,看那个恶婆娘的脸色吗。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还不如,就这样,陈萱的脑海天人交战不休,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采月惊骇的面容,青灰的脸色,脖劲的淤紫,猝不及防的映入了她的眼睛。 陈萱潸然泪下,再后来的事情,她也不记得了,她对林家表兄并没有滔天的执念,无媒苟合,欺上瞒下,自荐珍惜,挑拨离间,陈萱捂住了脸颊,甚至杀了打小护着自己的丫鬟,她怎会如此丧尽天良?如此灭绝人性? 陈萱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在陈萱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林母拼凑了个七七八八,禁不住眉心一跳,饶是林母久经世事,饱经风霜,见多了大风大浪,却还是万万没想到,养了十来年的表侄女,竟会有匪夷所思的古怪经历。 林母长叹声,自语道,难怪,难怪安分老实的人,会一夜间性情大变。 上一刻,哭的涕泗滂沱的陈萱悄无声息站了起来,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鬼气森森,未语先有三分寒,狰狞如鬼魅,一步步的走向林母,慢慢伸出了双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萱的脸颊,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两个巴掌印,林母只觉眼前一花,手上似有活物,定睛看去,却是林郗的玉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依稀瞧见玉佩中有个光脑门的小和尚,跷着二郎腿逍遥的坐在蒲团上。 陈萱冷笑道:“敢挡我的路,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我呸,”小和尚懒洋洋的说:“老子九界第一,举世无双,你个鬼不鬼,魅不魅的残魂野魄,今个不巧老子被封印了,对付你这种货色,才需要活动下手脚,否则,就算你三魂九魄俱在又怎样?像你这种货色,老子以前都不屑于动手!今个小爷亲自出手,你简直是九十九代祖坟上冒青烟,九万九千年,修来的狗屎运。” 陈萱被气了个倒仰,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有这样厉害的本事,还不是被封印了,有本事,出来分个真章。” “哈哈哈”,小和尚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合,等他笑够了,才说:“你倒是走一步给我看看。” 陈萱方觉出不对来,前后出现了两位道人,有一人正是昔日的中年道人,另一位年轻些的,剑眉星眸,气宇轩昂:“芟荑,你自恃老谋深算,却算不过天道秉正,想借本界躲过九界追杀,痴心妄想。” “哈哈哈”,一道雄厚的男声,在陈萱体内响起,伴随着笑声愈发响亮,一位眉眼阴骘的老人,逐渐现出身形,正是年轻道人口中的芟荑,老迈龙钟,白发垂地,一派颤颤巍巍的孱弱,面前的两位道人,眉毛也不曾动过半根。 芟荑自言自语的感叹道:“一直都有传言,九华界出过上古大能,我应该相信的,可惜我不信。” 芟荑自嘲一笑道:“现在想信,也晚了。” 两位道人对视一眼,无须多言,一番斗法后,倚仗手中宝物,收了此贼。 年轻道人将宝瓶拢入怀中,恭恭敬敬走到小和尚面前,长身一礼,方道:“见过玄太师叔,玄太侄孙有礼了。” 小和尚摆了摆手,嗤笑道:“有两分名气的魔头,竟能化去功法,蛰伏在女子体内,历八世轮回,歪门邪道的,亏他能想出来。” 小和尚无意再说,命他两人自去了,挠了挠头,对着地下一点,陈萱的眼神由黯淡渐渐变得清明。 次日晨起,郑嬷嬷推门而入见到的是悬梁自尽的陈萱,桌上几行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十二因缘无妙果,三千世界起秋毫。 第33章 循环往复 待到次日,黛玉心心念念的山寺之行并未如愿,郑嬷嬷命人守着佛堂,自个去回禀林母陈萱自缢之事,再者请官府仵作来验尸,又派人到陈家报信,忙碌得脚不沾地。 才送走仵作,门口的管事嬷嬷回话说,陈萱的贴身丫鬟湘儿抱着襁褓,跪在林府门前,哭得泣不成声,自从昨夜陈萱的亲口诉说,林母方知晓湘儿先前怨恨陈萱的缘由,这会子,陈萱死了,人死百消,再提旧事已无意义,便命人带了湘儿进来,只是心里不免奇怪,陈萱害了湘儿的姐姐采月,这湘儿的本性竟豁达至此,既往不咎了? 林母捏了捏眉心,命前来回禀的老妈妈带湘儿进来,不多时,湘儿紧紧抱着孩子,珢珢玱玱的跟在管事妈妈后头。 湘儿见了林母,“呯”地跪在地上,央求道:“老夫人,您慈悲,救救我姐姐吧。” “你姐姐”,林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难道当年你姐姐并没有死?” 郑嬷嬷悄声道:“主子,您忘了,因采月骤然身亡,不明不白的,您不放心,还请了城南的李短刀来验过尸。” “对,”林母自言自语的应了声,城南李家是姑苏城有名的煞星,原是卖肉为生的屠夫,早些年年景不好,李家祸事连连,先是李家老两口病死了,李大之妻和李大拌了几句嘴,赌气上了吊,李家老大精神恍惚,掉到了井里,等拉出来,人早就凉得透透的,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子,只剩了个纤弱的李二,并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街坊邻居指指点点,都说是李家杀猪造了孽,作了恶,这是得了报应了,瞧着吧! 李二听见这样的流言蜚语,半信半疑,过了没俩月,李大留下的三个孩子死了俩,只留一根独苗病怏怏的,李二求爷爷告奶奶,求神拜佛,布施行善,李独苗的精神头奄奄一息,见李独苗病危,流言蜚语传得更邪乎了,李家作下的孽大了,引来了煞气,李家这一脉死不绝不算完。 李二听到这样的话,火冒三丈,大骂了三天,心中发了狠,解了冠,换了粗衣,寻了些门路,花费了些银钱,弄了个刽子手的营生。 许是神鬼怕恶人,李独苗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半月的功夫,竟能下床走路了。 李二做了刽子手的消息传开,脊梁骨险些被人戳破,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纷纷议论,李家的人也忒恶了些,杀了数不清的生灵,作下无数的恶孽,也就罢了,这会子还不知悔过,积德攒福,竟要去杀人,可见这家人不详,凶神恶煞的紧,等着吧,报应终有一日要来的。 李二背了个天地煞星的骂名,成日家大摇大摆的晃来晃去,也没能让七大姑八大姨如愿,亲眼见到报应,反倒是李独苗受李二影响,整日端着宋元三录不撒手,破了几件诡谲的奇案,声名鹊起,尤擅辨别死因。 当年采月身死,林母满腹疑虑,为解亡者其冤,特请来鼎鼎大名的李行人,李行人一口断定,采月之伤为男子所为,林母对陈萱的疑心,也正因为此才去了大半。 斯人已逝,多想无益,林母疲惫的摇了摇头,命郑嬷嬷接过湘儿怀中的襁褓,湘儿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死死抱紧怀中的襁褓,湘儿颤声道:“不敢瞒老夫人,更不敢连累他人,孩子见喜了。” 湘儿喉头哽咽不能言,悲呛道:“老太太,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来府上求您,城内外的郎中说是药石罔效了。” 见喜,天花,林母心头一突,立刻站起身来,对外吩咐道:“在这个院里的人,并见过湘儿的人,不要去他处,湘儿进来的路,洒上草木香灰,再预备桑虫,猪尾,供奉痘疹娘娘,派人到后院请李芙来,再者,锁了玉儿和敏儿的院子,不许人出入。” 天花非同一般,若搁寻常也无妨,只是眼下黛玉林郗在府,两个娇滴滴的小祖宗又素来多灾多难,不容有失,岂敢冒半分风险,郑嬷嬷自是知道轻重,速去办理,临走不忘恶狠狠瞪了湘儿一眼。 林母提及黛玉和林郗,湘儿面若死灰,哆嗦不休,一怕林母埋怨,不肯诊治婴孩,二恼自个唐突,竟忘了两个小主子,把得了病的婴孩抱入了林府。 见她怛然失色,仓皇失措,林母摇了摇头,温声道:“好了,孩子要紧,已然至此了,先让李姑娘看看孩子。” 湘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羞愧得无地自容,正在这时,李芙急步赶来,来不及行礼,直奔孩子而去,在场众人不自觉提着口气,紧紧盯着李芙的动作,李芙的脸色愈来愈沉,众人的心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屋内的氛围既压抑又沉闷,胸中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忽然,李芙小小的“呀”了声,众人不约而同睁大了眼,李芙匆匆起身写了个方子,命人去抓药,又对林母道:“太太,您放心,这不是见喜,只是出痘了,我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这种病,殊异于见喜者,病急而险,十个时辰内,若伤者结痂,可无碍也。” 林母脸上的焦虑仍未去除,忧心忡忡的问:“可有把握,此病传染否?” 李芙摇了摇头,道:“那病只寥寥数句,若不是孩子未发热,我也辨认不出,防着些好,病因不同,病症也有大不相仿的。” 林母颔首,李芙取出一包药粉,吩咐湘儿,若婴孩身上有溃烂之处,敷上药粉即可止痒生肌,只是这药唯有一点不好,若不留神,极易留疤,湘儿感激涕零的谢了一番李芙。 林母不顾郑嬷嬷的阻拦,亲自去瞧了眼孩子,只见小巧婴童,胖嘟嘟的,两颊红红的,大病在生,身上却不见消瘦,林母不禁淡淡一笑,待湘儿轻柔的为女童拭汗,林母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讶然。 采月是陈萱奶妈的女儿,五六岁就进了陈府,关于她的名字还有一桩故事,据说她生下来时,额角便有一道小巧如新月的胎痕,令人十分惊奇,陈萱母亲陈二夫人,拿这事当件稀罕事,屡次对外提起,也因为此,陈二夫人亲自为采月取名,又把她召进府里,特特指给女儿做玩伴。 而现在,女童的额角,一道小巧如月牙的胎痕,和当年的采月竟一模一样,林母自谓这一生,听过的,见过的稀罕巧闻,数不清道不尽,却从过想过,会有这样因果往复的报应,明明白白的摆在她的眼前。 林母有些恍惚,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佛不成,说到底,林母是不信神佛的,若神佛有灵,古往今来,恶人何其多,为何不见天打雷劈五雷轰,为亡魂解其冤呢?目连尊者说,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劝人向善的箴言,若信天地神佛,信皇权至高无上,她早就被这个世道磋磨死了。 林母眼中微润,萱儿那个傻丫头,的确悔了的! 可惜却没有办法回头了,她的贪婪,她的私心,夹杂着采月这一条命,怎么回头呢,因果,因果,无因哪来的果? 因着这场预料不及的变故,山寺之行,一再耽搁,到最后,院门都不许出了,黛玉闷闷不乐,大哭了两场,不思饮食,不过三五日,巴掌大小的脸,两颗大眼珠空荡荡的挂着。 冯嬷嬷眼里泛酸,心疼的揪成团,宽慰道:“好姑娘,太太封了院子是为了姑娘好,若姑娘病了,姑娘想想,太太和夫人定要担忧的,前两日,姑娘跌着了,吓得夫人脸都白了,鬓发来不及理,衣裳也来不及换,小少爷都不管不顾了,只一心挂念姑娘是否这好,姑娘,你若是不爱惜自己,太太和夫人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再者咱已经回到姑苏了,迟一些去见小师父,小师父必会体谅的。” 黛玉撅了撅嘴,一贯亮晶晶的两颗眼珠,无精打采,蔫蔫的说:“嬷嬷说的道理我明白,我只是为妙远哥哥难过,他只有我一个玩伴,整日困在山上哪里也不能去,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去了京城,见了很多世面,大开眼界的快乐,不能和妙远哥哥共享也就罢了,可我答应过哥哥,回到姑苏一定会去看他的,但我却一再失信,嬷嬷,我的心头酸酸的,我是不是病了?” “哎哟,我的傻姑娘哎。”冯嬷嬷又好气又好笑,柔声细语又哄了黛玉好一会,黛玉的情绪才略好了些。 此时,小寒山寺,秋风上行,草木疏而不积,山川澹而不媚,丛兰欲秀,秋风败之,楚元昭仅着单薄僧衣,驻足怀谷峰颠,静静的凝视着山下,潭水幽深而静,潺潺不绝于声,萧瑟的秋风吹来寂寥的悲怅,楚元昭似乎听到了山脚叮咚作响的溪流声。 小白蹑手蹑足的来到楚元昭身后,大猫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正要吓人一跳,忽然,大猫脖颈的绒毛竖了起来,发出低低的吼声,性空神出鬼没的凭空出现,把两个对峙的货,踢到山下。 动手之快、准、狠,性空得意的勾了勾嘴角,对自个拳脚之精湛感到万分自得。 拍了拍楚元昭的肩膀,“又充当望夫石呢?”性空漫不经心的调侃。 楚元昭回过头来,很认真的看着性空问:“二师兄,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是不是人?” 性空嘴角微微抽搐,瞪了楚元昭一眼,小和尚丝毫不为所动,身长尚不足五尺的少年,沉着而冷静的看着他。 性空扯了下唇,无奈的说:“因为我功夫好,你就说我不是人,这也忒荒谬了些,我不是人,还会是神吗?” 楚元昭的眸中闪过一抹悲哀,他望着不远处耸入云天的万木峥嵘,轻声说:“我的母亲是不信神佛的,而我的外家,传有家训,不信天地,不信鬼神,不信命运,我该叫您舅父,还是叫您师兄呢?” 第34章 圆满寂灭 楚元昭的话音落地,性空沉默了,楚元昭眸中若有若无的泪意,他清楚不该怨,他只是不明白,无法控制的设想另外一种可能,母亲走得毅然决然,或许是因为世间满目无至亲的悲凉,除了他这个儿子,母亲已无同胞血脉之至亲。 如果,早知道他的舅舅在世,母亲做某些决定的时候,会不会迟疑,会不会犹豫,会不会有另外一种选择。 如果可以重来,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取母亲的安好,这并非是缘于孝悌忠信的名头,更不是他对母亲的感情胜过一切,他只是不想用母亲的命,来换取自己的苟活。 性空的语气有些迟疑,沉吟许久,方道:“元昭,这天下很大,世间更大,天外有天,从来都不是空话,我的过去是一段漫长的经历,我对韩家并无太大的眷恋,记忆是一点一点恢复的,你来到寺里我才恍惚记起当年发生的事情。” 楚元昭看着性空,眼中划过一抹愤怒,自他来到寺内,无论是血脉天性,或性格使然,他对性空有着纯粹的信任,和盲目的亲近,可他没有想到,这个是他长辈的人轻描淡写的说出,他不记得一切,生养他的家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楚元昭怒不可遏,恶狠狠的瞪着眼前天性薄凉的长辈,为长不尊,性空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性空素来笑眯眯的模样,陡然面无表情,反显得突兀,不同寻常。 性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尝试让他冷静下来,一贯镇定自若的少年,像炸了毛的小兽,迅速的躲开了性空的手。 性空收回手,背在身后,转头眺望远方,温声说:“元昭,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人降临于世是独立的个体,悲欢喜乐只是一个人的情绪,和他人无关,你要为母报仇鸣冤,是你自己的事,你的愤慨,恼怒,怨恨,我不能体会,也无法感同身受,同样,你的母亲自幼便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足够聪明,我相信她所做的决定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她嫁给你的父亲,是她一意妄行,固执己见,打小她就和别人不同,别人倔强,至少撞了南墙,撞个头破血流,知道回头,可她不一样,她选的路,至死也不会回头,没有绝顶的智慧,偏偏长了一身桀骜不羁的傲骨。” 性空白净的脸上满是无奈,偏过头道:“阿昭,我在世与否,对你的母亲并没有任何意义,倘若知道我在世,或许她了结自己会更快,因为一片真心,错付了良人,你母亲执意嫁给你父亲时,我当初年轻,尚未开悟,愤怒促使我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你母亲同样年轻不知事,赌气说若你父亲负她之日,便是她自毁双目之时。” 楚元昭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印象中的母亲雍容华贵,寡言少语,威严甚重,妃嫔叽叽喳喳闹腾不休的时候,母亲淡淡开口两句,轻松弹压岔岔之人,他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是个厉害人,可他不知道,母亲年轻时,竟是性情刚烈似火的女子。 性空眸中似有怀念,更多的是平静如水的淡然,看着性空超凡的洒脱,甚至连一丝悲悯也不曾有,楚元昭发现自己先前的委屈,是一场笑话,可怜又可悲。 楚元昭感到更难过了,心中翻江倒海,酸楚难抑,索性坐在山崖之巅伏地大哭。 不知哭了几时,有人坐在他身旁,递过来一块帕子,楚元昭抽抽噎噎的接过来,还是委屈,继续哭,直哭到西风残照,晚霞铺天。 身边的人叹了口气,一只胳膊将楚元昭揽入怀中,楚元昭挣了挣,没挣开,小声说:“我该叫你舅舅,还是叫你师兄呢。” 性空咬了个草根,漫不经心的道:“随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安静了一会,楚元昭问道:“舅舅,我很麻烦吗?” 性空懒洋洋的道:“还成。” 楚元昭不高兴的拧紧眉,想了想,肯定的说:“不是我麻烦,是你们怕担责任,六皇叔是闲云野鹤,舅舅不喜俗事,我是尘世中人,你们怕沾上我惹麻烦。” 性空挑了挑眉,曲指敲了两下光溜溜的脑门,笑道:“这不是自个想的挺明白的,那还问什么?” 楚元昭撇了撇嘴,不解的问:“舅舅,成佛成道真的那么好吗?” 性空摇了摇头,神情变得凝重,仰头看向遮天蔽日的皑皑云朵,斩钉截铁的说:“我并不是要得成正果,而是一定要去往九重城阙之上。” 余下的话,楚元昭并未听清,眨眼之间,黑云压顶,阴云密布,头顶轰隆作响,电似火龙,倾刻便要直霹而下。 性空“啧”了声,抱着楚元昭躲进了小白的窝,常言说狡兔三窟,小白的窝却不止三处,仅楚元昭知道的就有五六处,凡是不潮湿,山洞宽敞之处,小白通通撒泡尿划为自个的窝。 今天的这个山洞有些不同寻常,内外两间,石桌石凳石床一应俱全,抬头之处悬挂着几幅卷轴。 楚元昭将将卷轴取下,打开来看时,吃了一惊,深吸一口气,那画上赫然是一柄剑,楚元昭闭了闭眼睛,那剑名曰定国,他曾见过无数次那柄剑,因为定国悬挂在父亲的腰间,是帝王的信物。 “舅舅,你为什么要告知我你的身份,或者说,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性空莞尔一笑,抚掌叹道:“我和大师父打赌,大师赌你会放下仇恨,投身佛门,我赌你会掌管天下,你的天资不算太过聪明,倒也不算愚笨。” 楚元昭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性空,这位对他避之不及的嫡亲长辈,性空抚额,顿了顿,正色道:“我要离开寺院远行,归期无踪,我和你之间有血脉之亲,念及长辈情谊,今将定国宝剑传予你,若有朝一日,你君临天下时,愿你记得开、国太、祖的训箴,以慰韩家的烈祖烈宗。” 山洞外的雷电愈发紧密,性空匆匆交待完话语,转身出了山洞,身形一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楚元昭追到洞口,却始终找不到来时的路,心乱如麻之下,跌倒在地,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楚元昭被困在山洞,一困就是三天三夜,直到小白上山捕食,才将楚元昭衔回寺院。 睡梦中的楚元昭,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上无处不疼,耳边似乎有小姑娘期期艾艾的哭声不绝于耳,更吵得人不得安宁。 当楚元昭醒来的时候,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双眼红肿的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楚元昭吃力的抬起手,拭去小姑娘的泪,笑道:“哭什么,我人不是好好的。” 黛玉哇的一声,哭的更响亮了,楚元昭温言软语哄了许久,黛玉又看到楚元昭头上的伤,不敢再哭,眼圈红透,含着泪,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眼眶内打转。 楚元昭心绪翻腾,胸口百味陈杂,仅存的至亲对他避之不及,视为累赘,就连小姑娘的母亲帮助他,是念在母亲的情份,而林太太,那是一位擅长权衡博弈的聪明人。 唯有眼前的小姑娘,一心一意是为了他这个人,只是为了他,想到此处,楚元昭鼻框一酸,热泪汹涌而出,黛玉无措,两个小人儿索性凑到一处抱头痛哭。 林母和贾敏踏入房内时,顿时愣住了,郑嬷嬷怀中的林郗笑得一脸天真无邪,拍着手直乐。 林母回过神来,和贾敏对视一眼,带着林郗出了屋子,房内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直到无声无息。 林母自言自语道:“终归是个孩子。” 贾敏看着山峦的石刻弥勒佛,大慈大悲的佛祖啊,微微睁阖的双目,怜悯的俯瞰众生,孩子又如何呢?有些事情是注定躲不过的,生来龙子凤孙,即使遁入空门,仍逃不过头顶的这片天。 楚元昭心中抑郁,黛玉和他心灵相通,好容易如愿上了山,见了心心念念的人,却高兴不起来,两人闷闷的,话也未曾说两句。 林母临走之际,有小沙弥奉觉远大师之命,送了一个小匣子来,只道贺故人多子多福。 林母接过来若有所思,叮嘱小沙弥代她觉远大师致谢,带着泪眼汪汪的黛玉,一行人等伴着萧萧秋瑟,踏上了归途。 晚间,觉远大师摸了摸楚元昭的头,楚元昭慢吞吞的起身行礼,安静的坐到一旁。 觉远大师叹了口气,道:“妙远,我见多了诡谲云涌,看惯了世事无测,我希望你能收住心,在寺内安渡余生,但我知道,荒山野寺留不住你。” 楚元昭睁大了眼睛,两颗大眼珠瞪得大而圆润,觉远大师的心头掠过一抹惆怅,同脉血缘之间,总是有些相似的,每每看到小妙远,总让他记起那位伟大的帝王,他的父皇,大楚元帝。 觉远大师慢慢的转动佛珠,轻声道:“妙远,人和人之间的缘法是有限的,譬如你的母亲,你的舅舅,譬如我,缘生缘灭,缘尽缘散,终有时。有朝一日,你登上了那个位置,俯瞰天下时,我希望你不要辜负这天下,辜负楚家大好河山。” 楚元昭站起身来,欠身一礼,郑重允诺。 觉远大师微微一笑,低声道:“人生百年,原有无数话语,但真正到了这一时,无话可说,是非对错,皆成云烟,爱恨情仇,不过如此。” 语毕,觉远大师微微垂下头,不动了,大楚文启十六年,一代高僧觉远大师阖然而逝。 寺内响起了低低的哭声,天空淅淅沥沥的飘起了秋雨,林母望着细小的雪花,忽而泪流满面。 大楚北关,昭阳大长公主帐内,韩雅意回禀完军务,双手捧着的折子一直没有被人接过,韩雅意不解的抬起头,却见昭阳大长公主面白如纸,唇畔的那抹殷红血迹,刺人心神,雪白的宣纸上鲜红朵朵。 韩雅意登时吓得心惊肉跳,昭阳大长公主却很平静,声音不高不低,不轻不重,一如素日的沉稳:“取素衣来,摆驾回京。” 第35章 明媚昭阳 觉远大师圆寂后,姑苏连绵秋雨半月余,小寒山寺内外无一不透露着凄凉,如小白这等没心没肺的走兽,也变得郁郁寡欢,连日不吃不喝。 楚元昭的嫡亲舅父性空自那日后再不见踪迹,即便是觉远大师圆寂天下尽知,性空也不曾回寺。 在这个时候,楚元昭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大师兄性慧,一张倾国倾城的俊脸,僧侣之衣也丝毫不减其风采,通身素衣白袜,一尘不染,楚元昭忽然想起前些时日看过的话本,称赞魏晋名士王濬冲的话,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楚元昭想,王戎的风采他见不到,但他的大师兄,一定是胜过王才子的,因为世间书籍他阅览十之一二,却找不到恰当的诗词,来形容大师兄的风采。 性慧含笑走至前来,楚元昭垂首行礼,性慧双手扶起楚元昭,温声道:“小师弟,不必多礼。” 楚元昭抬头,映入含笑的眼帘,这是一双温柔的清眸,楚元昭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念头,楚元昭的出身之高贵,为世间之最,他年龄虽小,却眉目晴朗,与生俱来的贵气,更让他举手投足之间,自成风流,即便遇到任何人,楚元昭都不应该感到卑微,但这一刻,他感受到了。 后来,楚元昭才明白,那是信念或者说至仁至善的气场。 小寒山寺属即禅宗南宗临济宗,禅宗不是汉传佛教,又不离汉传佛教,是中国化后的佛教—即禅宗,尊六祖坛经,五灯会元为佛经,主张即心是佛,见性成佛。 禅宗的祖庭乃洛阳少林寺,临济寺为临济宗祖庭,觉远大师佛法精湛,坐化后留下三颗舍利子,以少林寺为首七宗皆派僧侣来寒山寺参列法会,其意昭昭,人尽皆知。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京城大报恩寺住持圆衍大师,以受皇觉寺所托之名,带走了觉远大师的舍利子。 自觉远大师圆寂不过五日余,楚元昭便尝到了人走茶凉的滋味,老老实实的在院里扫着庭堂,一柄飞剑准确无误的向他飞来,离他的脖颈不足一丈,万幸嫡亲大师兄武艺高超,出神入化,拈指微动,一片枯叶破了飞剑的杀气,飞剑哐当一声落于地面。 楚元昭看了一眼地面上的暗器,低下头继续扫地,性慧微微一笑,命小童取出琴来,独坐在院中抚琴,至于琴声么,余音绕梁,婉转悠扬是不可能的,至少不要呕哑嘲哳,荼毒他人耳朵好不好?楚元昭悲愤的碎碎念。 楚元昭打扫完院子,很无语的看着怡然自乐的嫡亲大师兄,他这位大师兄,真是一言难尽,别的不说,寺内清贫,纵是觉远大师和他那个不负责任的舅父也不例外,寺内众人一视同仁,大伙都是粗衣素食,清贫度日,饶是这么着,还得算计着过活,否则,极有可能断粮。 他这位大师兄就不一样了,不光吃得好,还附庸风雅,喝个茶都要收集含苞花朵内的露水,究讲究就算了,竟然还养了两个小童照顾起居。 楚元昭低下头,他总算明白,为何寺里长年供奉不断,还赁般克勤克俭,阖着银子都让大师兄这个败家玩意挥霍了。 楚元昭默默的想,果然人不能看脸,忽又想到方才暗杀之事,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背后之人的耐性也忒短了些,今日有大师兄出手,日后呢? “小小年纪,垂头丧气,连个愁滋味也不识,学人家长吁短叹。”性慧端着一张人神共愤的俊脸嗔怪道。 楚元昭抬头,看了看那张惊世骇俗的盛世美颜,慢吞吞的移开了目光,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什么有人一出生配备绝世美貌?先天的优势,令人神魂颠倒。 楚元昭自认颇有定力,却依然不太敢看大师兄的眼睛,那双眸中无时无刻都在散发蛊惑的意味,多看一会,甚至有顶礼膜拜的冲动。 楚元昭忍不住想,大师兄是不是修炼过话本上的妖术,魅惑大法一类的奇功! 见小和尚只顾发呆,性慧施施然起身,对准光溜溜的脑门弹了一个爆栗子,故作严厉的说:“长兄如父,长辈问话,还敢走神?” 长兄如父,长兄如父,长兄如父,楚元昭的头顶一片乌鸦飞过,嘴角微抽,长兄如父,那是孟公的话,是儒家的理论,大师兄,师兄,我们身在佛家,遁入空门,佛家遵循的是四大皆空,四大皆空,好不好!!! 楚元昭撇撇嘴,果然外表太过出众的人,遭天妒,不配拥有与美貌同等的智慧。 性慧似乎感受到了楚元昭的鄙视,轻咳了声,又敲了楚元昭一记,优哉优哉的走远了。 楚元昭满脸生不如死,他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三个师兄没一个正常的,那个亲舅舅(二师兄)也就算了,最起码表里如一,外表谈笑不羁,内在亦是浑不吝,现在的大师兄简直是奇葩,外表出众就罢了,偏生气质温润如玉,浑身散发着圣父的光芒,令人自惭形秽,私底下竟是个吹毛求疵的大奇葩。 若非身负血海深仇,楚元昭恨不得对天祈祷,来个雷劈死自个,早死早超脱。 想是这般想,楚元昭仍然不敢离自个大师兄太远,特别是煮一壶茶,倒出来的茶水,在日头底下,竟泛着七彩斑斓的光,手未拿稳,茶杯碎于地面,青石板竟冒出嘶嘶白烟。 翌日清晨,后山的溪流水面,泛着淡淡的红色,大师兄身边的小童白苏,特地来了一趟楚元昭的屋子,说是主子吩咐的,近来江翻水浊,不便取水。 楚元昭迟疑片刻,做完早课,用了膳,过藏经阁旁的小院来,小院隐在参天古木之中,内里数楹修舍,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妆点的小小院落分外华丽,有绚烂夺目之美。 楚元昭轻轻叩门,无人应答,想了想,径直推门,入得门来,映入眼帘是的一片碧绿欲滴的翠竹林,下有竹床,挂有帷幕素帐,楚元昭愣了愣,却看到地上随意扔落的血衣,素白的僧服,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脸颊冰凉,楚元昭的泪慢慢落了下来,他小心翼翼的拢起血衣,在溪流之中洗净,埋在岸边的柳树下。 在楚元昭洗衣时,一条头顶血红丹砂,寸把长的小金蛇,悄无声息的游过,水中微荡,小蛇无声无息被吞噬入碧波幽幽的水纹中。 如今的楚元昭是众矢之的,众箭所射的靶子,但凡有点势力,有点手段的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小寒山寺,层出不穷,一日不落的暗杀,络绎不绝。 这种种情况,休说是楚元昭这个当事人了,寺内众人都累的精疲力竭,整天经书都顾不得诵念,只忙着挖坑埋人。 在这个时候,林母率先站出来,以祭拜大师时遇刺之由,公然指责幕后之人手段毒辣,姑苏府尹照管百姓不周,直接将此事推到了台面之上,姑苏府尹十分之果断,上书请辞,文帝下旨申饬姑苏府尹当差不严,辜负圣恩,朕失望至极,失望至极,革职查办,姑苏府尹的职位空缺,一瞬间,成了许多人争夺的香饽饽,章家更是对姑苏府尹之缺,志在必得。 一番斗法后,姑苏府尹的职位,砸在了阮家的头上,阮二郎这个新晋的姑苏府尹,没等出京,被发妻揭发私蓄外室,一个外室,养就养了,偏生这个外室女敲了登闻鼓,告阮二郎逼迫民女,强纳外室。 这罪名,手段之下作,都找不出第三个人选,经此一事,阮家把章家柳家恨到了骨子里,只是再恨也晚了,文帝有意抬举嫡母娘家,方钦点了阮家,阮家不成器,只能另择他人,选来选去,选定了前太傅江家的大儿子,单名一个谏,最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清流。 姑苏明面的风波就此风平浪静,只是这私底下么,小寒山寺内众人松了口气,能给他们留下念经的空闲就好了,成日家废寝忘食的挖坑,累尚且只是小事尔,最大的问题是耽误了念经的时辰,令他们愧疚不已。 觉远大师的离世,使小寒山寺仿佛失去了一道无形屏障,大白于天下,现于世人眼,寺内人心微有浮动,包括楚元昭在内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不久后,举国哗然。 文启十六年十一月初九,孝烈皇后忌日,昭阳大长公主回京祭拜孝烈皇后,命人开启大楚元陵,孤身入内,数个时辰后,墓门悄无声息的关闭,见此,陵外静候的终南掌教兴道作法,元陵前飞沙走石,雷声轰鸣。 昭阳大长公主回京后,宗室一人也不曾见,包括阮太后和当今帝王,在孝烈皇后的别院闭门不出。 七日后,昭阳大长公主心腹骠骑将军崔离入京,阮老爷子求见昭阳大长公主,得见。 与此同时,东南军的军权被分散,三分之一归于韩家,三分之一交予帝王,余者销声匿迹。 当楚景接到昭阳大长公主的兵符时,着实大吃一惊,险些自龙椅上跌了下来,竭力忍着心神不稳,对昭阳大长公主的心腹崔离道:“崔将军,姑妈此乃何意?” 崔离面无表情,一丝不苟的行了礼,方欠身道:“回陛下,大长公主命卑职送来此符,并要卑职转述陛下,她的大限已至,望陛下不要辜负楚家列祖列宗。” 楚景还要再问下去,崔离已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楚景沉甸甸的眼底划过一抹恼怒,旋即隐去,汴州崔家已绝了脉,昭阳姑妈仙逝,怕这崔离也活不得了。 天下的人,无论是皇室,平民百姓,都不曾想过昭阳大长公主会生老病死,像凡人一样死去,在天下人的记忆里,昭阳大长公主一直是威风赫赫,英姿勃勃,乾坤独断的厉害人。 容貌数十年都不曾发生变化,和昭阳大公主同龄的人,白发染霜,疾病缠身,老态隆钟,而昭阳大公主一直是那张年轻的俊美容颜,似乎上天对她格外恩待,令她青春不老,永垂不朽。 而昭阳大长公主的性情,嫉恶如仇更是人尽皆知,幸而昭阳大长公主长驻北关,她的仇人并不多,极为有限,火气发不到老百姓的头上,故此,老百姓们都是打心眼里爱戴他们的大长公主的。 昭阳大公主多好的一人呐,脾气虽不好,却不会苛责百姓,战功无数,生为天潢贵胄,尊贵无匹,不肯安享荣华,出生入死,为大楚的安宁,立下了不世之功勋,连年战事,手下将士却无怨无悔,心甘情愿的追随大长公主,为什么,因为昭阳大公主无子,将士就是她的孩子,这样的大好人,当世高人,奇人,怎会死呢? 第36章 过往已矣 所有人都不解,包括崔离,她也不解,但崔离和昭阳大长公主相识数十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除非孝烈皇后复生,否则,任何人的话昭阳大长公主都不会听。 昭阳大长公主并非自尽,离世那日与寻常并无不同,看了两份军务,提笔写下准字,如平日那般用了茶点,精致的海棠酥,清香四溢的雪安茶,唯有崔离忽觉出不对来,思忖好大一会子,才回过味来,是昭阳大长公主的脸上淡淡的笑意,实属罕见。 崔离心中酸涩难当,勉强笑道:“除了我,公主可有要见的人吗?” 昭阳大长公主摇了摇头,轻声道:“阿离,我有记忆时,父慈母怜,长兄友爱,幼弟活泼,看世间何处,皆是阳光明媚,现下在看那四方之地,入目陌路人,遍体生寒,只觉萧索,倒不如趁早解脱的好,还好,是我守到了最后,阿兄心软,若留他一人,一定会难过的。” 崔离再忍不住,背过身去匆匆将泪拭了,道:“姑苏闹得厉害,阿昭是婉仪仅存的骨血。” 昭阳大长公主摆了摆手,道:“人各有命,不必再说,我保他一时,保不了一世,世道之下的翻云覆雨手,他迟早会而面对,早与晚又有什么区别。” 崔离不再多说,天忽然暗了,起了风,昭阳大长公主命人取来丹青笔墨,提笔一蹴而就,待到日光重临之时,崔离打眼看去,但见画上龙章凤姿的中年人携手挽着眉目锋利的女子,远处男童手牵女童小童,踏步欲来。 昭阳大长公主将画轴卷起,放入怀中,道:“你大仇已报,若想报效天下,驰骋沙场,连夜启程返回北关,永世不入京都,日后宁背叛国之罪名,也绝不再入京,若不想再看刀光剑影,那就去海外,走的远远的。” 崔离泪流满面,昭阳大长公主嫣然一笑,离身之际道:“保重,阿离,此生与你相识,结为挚友,是为大幸。” 崔离哽咽不能成言,失声痛哭,昭阳大长公主步伐坚定的身影,慢慢走远,直到消失不见。 昭阳大长公主的离世之因,颇有内情,众说纷纭,还有不少人私下揣测,大长公主莫不是被当今帝王给害了,这黑锅扣的,楚景有苦难言,他的确对大长公主有怨怼之心,但他哪有这般大的本事,堂堂执政大长公主,说杀就被人杀了?他要有这等手段和能力,还用隐忍卑微十来年,兢兢克克,才熬到至尊皇座? 也有说昭阳大长公主假死的,也有说大长公主避出空门的,更离谱的是竟有流言说大长公主得道成仙,修道去了! 深信不疑的老百姓还挺多,边关许多城镇大刀阔斧开始准备修缮大长公主庙了。 对于种种不切实际的谣言,大楚皇室集体异口同声表示,心累,心好累,不要再逼问我们了,同宗同族同姓,我们也不知道大长公主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无论世人如何作想,昭阳大长公主的离世,已成铁定的事实,由大楚元帝开启的景元盛世,自元帝登基,历经德宗,武帝,再到孝烈皇后,昭阳大长公主,叱咤风云的百余年,星汉灿烂的百余年,随着楚昭阳的离世,宣告终结。 现下是一个新的纪年,一个新的篇章,波谲云诡的朝堂,人心伏动的暗涌,而楚元昭,安分守己的躲在小寒山寺,谨小慎微,不敢踏出寺门半步。 他曾以为被迫离宫,母后自尽,孤苦伶丁,举目无亲,是他一生最艰难的时刻,现在他发现那并不是,艰难,绝境,没有人预知未来,谁也不知道明日又如何! 不管明日如何,生活总要过,就拿此刻来说,乐观来看,他中的毒被解了,他脑中沉淀了许多书,有个话本上说,学识就是能力,他深以为然,所以,总的来说,眼下,还是很不错的。 唯有一点,楚元昭垂下眼,唇红齿白的少年脸上满是无奈,思绪漫无边际,手上动作不停,左手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右手抓住胡乱扑腾的鸡,对准鸡喉轻轻一划,温热的血迹落在白玉盘中,白苓一溜小跑,端起白玉盆就跑。 唉,楚元昭长叹声,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得以苟活至今日,躲过重重暗杀,全赖嫡亲大师兄照拂,大师兄仗义仁厚,他应该是感恩戴德,对这位大师兄万般敬仰的,否则,岂不成了那不知恩的白眼狼了。 奈何,万万没想到,嫡亲大师兄他不走寻常路,不是正常人呐,吹毛求疵尚是小事,言语刻薄却也无妨。 大师兄面上温厚,骨子里却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寺内有几只常来讨食的野猴,昨日来了一只小的,野性尚未驯服,不知事,跳到菩提树上左摇右晃,结果,衣冠整洁的大师兄正在树下小憩,被落叶浮尘登头糊了一脸。 楚元昭的运气委实不好,恰巧路过,目睹了个正着,大师兄欲拿野猴算帐,猴精猴精,猴头最机灵,大野猴见势不妙,背起小猴,跑得飞快,三两下没了踪迹,深山幽谷,密林野墺,那闯祸的猴头何处寻访! 猴子跑得快,倒霉的就换成了楚元昭这个路过的,今早起来,大师兄命人采买了数十只小公鸡来,对楚元昭道:“有道是杀鸡儆猴,这几只泼猴,享着寺内福泽,竟无一丝佛性,可见是野性歹毒,需好生教导番,我有宝刀一柄,你就在后山将鸡一一杀了,我就不信了,折不服这群野物。” 楚元昭瞪大了眼睛,无言控诉:“师兄,说好的佛家戒律呢?说好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呢?” 俊逸出尘的男子斜睨了小和尚一眼,薄唇轻启道:“你有意见?” 楚元昭扫过雪白的僧服,沉默的收回眼神,伸出双手,接过宝刀,拎起两只鸡,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奔向后山。 路过小白趴着的空地时,楚元昭的内心无比期待,希望小白勇敢的上来夺取手中扑腾不休的两物,甚至就连手中的小鸡仔,在见到小白时,哆嗦不休,痉挛不止,白眼翻了大半,眼看是活不成了。 谁成想,作为猛兽中的王者,小白抬起尾巴朝楚元昭打了个招呼,压根就没分给楚元昭手中提着的小鸡仔半个眼神。 楚元昭: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我是出家人,出家人,大慈大悲的佛祖,请原谅弟子吧。 杀生这种事,特别是杀鸡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杀的多了,心也就麻木了,比起起气喘吁吁的白苓,楚元昭的心中甚至有些庆幸。 也不知大师兄要鸡血有何用,只要新鲜的,还要热的,听白苓说,离开鸡身半刻也不要,前两回跑得慢了,送回去的鸡血被丢掉了。 待楚元昭麻木不仁的宰了数十只鸡后,又开膛破肚,将鸡身洗净,依大师兄的话,留出最肥美的五只,余下的,洒上芳香浓郁的香料,用荷叶包了,沿河边九步远,挖坑三丈埋入一只。 楚元昭忙得灰头土脸,整整一天的功夫,总算忙活完了,离开河边时,楚元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暗中似乎有人窥视,脊背阴寒。 楚元昭仿若未觉,只顾埋头向前,略行几步,压力骤减,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不见,大野猴吱吱怪叫了两声,“嗷呜........”一声悠长虎啸响彻山林,震人心神,仿佛山谷也随着这声虎啸晃了晃。 深山之中伏在暗处的魍魍魉魉敛声屏气,无声无息,似乎被定格了一般。 当楚元昭走回山寺后门前,望见眼中的情景,茫然立在原地,片刻后,眨了眨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周遭,门上的佛偈,是四祖之偈,心自本来心,本心非有法。有法有本心,非心非本法。 楚元昭凌乱了,他确定这是寺院的后门,既然是自个寺院的后门,眼前不拘一格的大师兄,怎会穿了一身道家法服?上清冠,对襟袍服,霓裳霞袖,彩锦浅帮云靴,圆头厚白底,威严庄重的道家法服!!! 手持.........楚元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用了数个时辰的刀,那柄刀下结果了数十只鸡的性命。 楚元昭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苍天呐,八方神灵,来个雷劈死我吧。 性慧道长厉眼扫过,无须自家大师兄开口叱责,楚元昭拔腿就跑,直跑回寺里,方停脚,换了口气,心中的疑惑又涌入脑海,大师兄一个和尚,身为寒山寺首席大弟子,未来的方丈,在寺院门口,布阵设案,大行道家法事? 大师兄果然不同凡响,在佛门和道家两派之中从善如流,不愧是他嫡亲的大师兄。 当夜风声鹤唳,山涧中传来地动山摇的震颤,仿佛外面天崩地裂,山石崩塌,有不知名野兽凄凄艾艾叫声不绝,或有狼嚎虎啸源源不绝于耳,直到天明之时所有声音归为寂静,近乎诡异的寂静,寺外所有花鸟鱼虫一切生灵,像天冷之时的寒蝉,或凄切,或噤声,彻底的鸦雀无声。 楚元昭一夜未眠,跪在蒲团上,虔诚的念经,他祈祷,祈祷他的大师兄平安归来,寺内众人亦如此。 第二日,楚元昭来到寺外,傻眼了,茫然四顾,院门前的路呢?一行行的佛门圣树呢?佛家梨、桃、杏、红果树呢?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元昭不死心的绕着寺院走了几圈,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寺院好像被彻底隔绝了,先时的寺院依山而建,栖峰而隐,树长荫深,四季轮回,年复一年,寺院逐渐隐匿,只有山脚的一处寒潭可上得山来,左侧有一条斜径,乃相熟的大户人家送供奉用度所行,后山九曲十八折,费些功夫,沿桃花潭断涯处,蜿蜒迂回,也能上得山来。 若以前的寺院是水芙蓉的花蕊,百竿托举,那现在的寺院则是陷入了谷底,隔绝于世,进出不得,楚元昭苦笑审查员真成了避世绝俗,杜门绝迹了。 对于大师兄高深莫测的手段,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呢?大概是因为惊讶的次数太多,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楚元昭自嘲一笑,如果不是他惹来的祸端,大师兄就不必费尽心机了,恩德如山,何以为报? 第37章 义女静姝 寺内众人陆续起床走动,见此情景,稍稍惊讶,却不多言,镇定自若,坦然接受,楚元昭伫立在后山崖上,心下感慨自家修为尚不到家,看看师兄们,自个差得远。 小寒山寺彻底与世隔绝,依楚元昭私心而论,自然是愿意的,唯有一点,楚元昭苦笑,不声不响的消失,小丫头定会恼他,也不知,日后相见时,要如何赔罪才能换来小丫头的谅解。 此时的林家,观澜亭,黛玉摇着拨浪鼓逗襁褓中的女婴玩闹,锦榻之上的婴孩,圆圆的脸,肉嘟嘟的小下巴,天真无邪的咧着嘴,唇边溢出一丝口水,大大的眼睛咕噜咕噜的,跟随着黛玉手拿的鼓转个不停,间或不时拍着小手直乐。 冯嬷嬷眼中只盯着黛玉,脑中却因方才撞见的一幕有些分神,才她净了手回来,却听到窗檐下有两个小丫鬟说闲话。 梳着双鬓的小丫头年龄小些,正拉着穿青衣梳巧鬓的丫鬟窃窃私语,她正想开窗叱责,俩人的话传入耳内,手顿住了。 双鬓的小丫头道:“你说,咱们小小姐,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年龄稍长的丫鬟,点了点说话那丫头的额,嗔道:“死丫头,又作死了,胡说什么,让他人听见了,你的命还要不要?” 那小丫头神神秘秘的说:“姐姐,您不知道,前儿我守夜,小小姐床前的王奶妈打了个瞌睡,我正要叫醒王奶妈,小小姐竟自个无缘无故拍手笑了起来,吓得我心当时咯噔了一下,动也动不得,话也不敢说,外头什么动静也听不到,只听到小小姐咯咯的笑声,吓得我寒毛竖了一地。” “啊”,稍长的丫鬟惊呼出声,过了会子,方悄声道:“你说的这事我知道,先时要回禀老太太,后来府里忙了一阵,这半个月,小小姐又入了咱们姑娘的眼,谁不知道,姑娘是咱们阖府的命根子,比小少爷还金贵些,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姑娘的霉头去。” 要说其他的事,冯嬷嬷自是不必芥怀的,只是她知道陈萱死得不明不白,这孩子是她唯一骨血,莫不是,陈萱死后牵挂子嗣,未曾魂归地府? 冯嬷嬷又想起湘儿口口声声这孩子是她姐姐,情不自禁的脊背发凉,定睛看去,见那女婴的小手被黛玉握入手中,女婴似有所觉,乐呵呵笑不停,许是疑心生暗鬼,在冯嬷嬷看来,那女婴分外妖异。 冯嬷嬷仓皇起身,黛玉不解的扭头看自家嬷嬷,冯嬷嬷勉强堆出个笑,哄黛玉道:“昨儿太太让我去取一样东西,我竟忘了,姑娘,少爷昨儿念着你,你和我同去可好,小小姐乏了,白日里精神头足了,晚上失了觉就不好了。” 黛玉冰雪聪明,她虽年岁不大,却听出嬷嬷的话不对来,只是此刻不好开口问,摸了摸女婴的脸,见她仍是甜甜笑着,心中也跟着高兴,愈发喜欢这个尚不会开口说话的小妹妹,小大人的模样叮嘱了几句,方随冯嬷嬷过贾敏处来。 路上,黛玉忍不住开口相问,被冯嬷嬷用其他的事挡了回去。 黛玉眉心微拧,嘀咕道:“我不喜欢弟弟,太淘了。” 提起林郗,冯嬷嬷抚额,这,这,这,关于小少爷淘气,她还真的无法反驳! 才两岁多的孩子,闹得林府鸡飞狗跳,成日家上窜下跳,路还走不稳,就开始淘气,因他顽劣,挨了多少次亲娘的手板已数不清了。 前两日,趁黛玉一时不察,竟在背后将黛玉推了个珢玱,险些摔倒,这惊险万分的一幕正被夫人看了个正着,夫人大怒,不顾黛玉求情,打了林郗手心板不算,又关了他一月的禁闭,不许他出门。 这不,夫人动怒,林郗脾气也大,三天了,还赌气呢,不肯用膳,夫人听说了,只是冷笑而已,这不,今早,林郗的奶妈就巴巴过来央求了好一会子。 冯嬷嬷轻叹,她今年五十有三,见过的孩童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林郗这般脾性的孩子,乖张的无法无天,顽劣的令人发指。 冯嬷嬷很惆怅,怎么除了姑娘,剩下的两个小主子,都不太省心呢? 至于求情的话,黛玉大气心善,口中说着弟弟顽劣,不喜欢他,待见了亲娘,却是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弟弟只是个孩子,无心之失,怎能做有心之罚。 贾敏无奈,嗔黛玉道:“你个傻丫头,他幼时便这般不懂事,若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知会作下多大的恶来。” 林如海搓了搓手,对自家夫人的话十分不赞同,奈何夫人美目微挑,似笑非笑的看过来,林如海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至于林母,孙子是宝贝,孙女难道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况在她心里,还是黛玉更珍贵些,再者,又是林郗犯错在先,再如何用小儿不懂事的话来开脱,那心也偏的太没边了,林郗小,玉儿就大了不成?若玉儿真有闪失,林母轻叹,不敢再想下去。 其实林郗的本性很奇怪,像一块未曾打磨的原石,嫡亲骨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况又因他身子弱,往常调皮捣蛋,贾敏这个亲娘并不算严苛,只有一点,在林郗因为好玩无故伤害他人的时候,贾敏会板起面孔,狠下心肠,打他的手心。 林郗是一个很奇怪的孩童,他的行为举止,在旁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荒谬。 上房,贾敏拿着针线房才送来的小衣裳有些出神,林郗性子死犟,赌气不肯用膳,打量她不知道夫君瞒天过海,成日家哄他用膳呢,私下吃得小肚子圆滚滚,哪里还有胃口用膳! 贾敏冷冷“哼”了声,混账小子,才多大,就无法无天了! 正在这时,黛玉冯嬷嬷到了,见了黛玉,贾敏顿时眉开眼笑,将小姑娘揽到怀中,探了探黛玉的额道:“又去看你妹妹了,傻孩子,这两日越发天寒了,要顾着你自个,仔细跌了摔了。” 黛玉笑着应是,自恃大了一岁,行事越来越稳重,令贾敏偶有惆怅,仿佛数天数月,那活泼灵动的小姑娘,就成了大姑娘。 再者,因林郗屡屡惹事生非,她的心思大半放在那个臭小子身上,难免疏忽了黛玉,这也是此次贾敏大动肝火的因由。 黛玉坐在亲娘身旁,将头歪在贾敏身上,道:“母亲,听说弟弟不肯用膳,早上王奶妈来哭了一回。” 贾敏冷笑,捏了捏黛玉的手道:“你爹心疼儿子,每日三餐一顿不落的带过去,哪还有饿的功夫。” “噗呲”,黛玉失笑,屋内的小丫鬟们也掩着嘴偷笑。 笑了会子,贾敏又拉着黛玉说了许多话,黛玉一一答了。 贾敏轻叹,试探道:“玉儿,你祖母要到山上祭拜故人,你若在家闷了,不妨与你祖母同去,可好?” 听到贾敏的话,黛玉的眼圈刹时红了,垂眸不语,贾敏心中五味杂陈,又不能说出口,只能一遍遍抚着女儿的背。 黛玉抬起头来,勉强笑道:“母亲,女儿无碍的,这些时日要温书,就不随祖母去山上了。” 贾敏看着黛玉,柔柔的目光中,满是怜惜,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番话,才放黛玉去了。 拐上游廊,黛玉脚下虚浮,碰到了雕花柱上,茜雪大惊,一把搀住,黛玉失魂落魄,自言自语的问:“你说这地动为什么会让那么大的寺院,数座山峰,在一夜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呢?连一片残垣断瓦也不曾留下?” 茜雪一怔,眼眶微湿,劝道:“姑娘,老太太说了那寺中颇多奇异,姑娘的小哥哥或许是早早离开了,事多仓促,来不及告知姑娘,亦是情有可原的。” 黛玉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不符合年纪的郑重,道:“但愿如此罢!” 贾敏房内,冯嬷嬷落后一步,细细对贾敏回禀过那女婴不同寻常之处,听完冯嬷嬷的话,贾敏想了想,一言未发,便令冯嬷嬷去了。 待晚间,贾敏向林母回过此事,林母便命人暗中寻访大师,可巧,多年前曾言黛玉不凡的无名道人的弟子,不凡真人途经江东,林母并贾敏假托探亲之名,亲自到江东走了一遭。 不凡真人约摸四十上下,衣着寻常,五官平平,通俗点来说,没有一分一毫高人的气质。 待林母贾敏抱着孩子进得屋来,不凡真人对贾敏抱着的林郗颔首,方扭头对林母道:“老夫人家中有大德者,何必再寻他人?” 林母摇了摇头,命湘儿抱着陈萱的孩子近前,“咦”,不凡似乎十分诧异,挑了挑眉,要了女婴的八字,也不避讳在场众人,五心向天通灵卜卦,这一打坐就坐了三日三夜。 林母等不及,先回了姑苏,七日后,收到一封书函,九世九缘果,无心无情人,后有此女为善,可收归义女,日后必有福报。 林母与林海贾敏商量过后,于年下祭祖上元之时,将陈萱之女收为义女,写入宗谱,名为林静姝,乳名阿翡。 至于林府旁系的意见,林母安在,辈高位尊,岂容他们置喙。 第38章 再现人间 时光如流水飞逝,不知不觉,楚元昭与寒山寺众人已在无人知晓的山谷,度过了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这一年中,楚元昭只做了一件事情,看书,看书,看书,无时无刻都在汲取书籍的状态,寺内其他人自发将楚元昭的杂务揽了过去。 而大师兄性慧,更是将喜怒不定,反复无常践行到了极致,上一刻春风拂面,下一刻见到楚元昭,那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风雨欲来风满楼,大雨倾盆瓢泼洒。 现在楚元昭都形成条件反射了,见到春风和熙的大师兄,腿就开始打颤,手心不自觉的出汗,他自个察觉不到,大概脸色太过吓人,以至于现在一众同门,只要楚元昭在外面,大师兄踏出院门,便有人马不停蹄前来报信。 今日楚元昭看了三个时辰的书,眼睛酸涨的厉害,着实撑不得了,起身踏出房门,坐在台阶上,略静了静,有心提步到寺外敲一敲生机勃勃的葱笼林树,心中又惧怕碰到大师兄,一时间,竟有些纠结。 怔了片刻,晒然一笑,笑自己迟疑不定,大大方方走出了院门,围着寺外走了两圈,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心旷神怡、通体舒畅。 乐极生悲,门外,一张阴沉的俊脸冷冷的盯着他,直看得楚元昭惴惴不安,慢腾腾的一点一点挪过去,楚元昭小声说:“大师兄,我眼睛疼。” 性慧轻笑,温声道:“既然眼睛疼,那挖出来好不好?” 楚元昭目瞪口呆,也没了心思假装鹌鹑,抬起头,白了眼嫡亲大师兄,然后,下一刻看到大师兄的手拢入袖中,拔腿就跑。 总算跑回了自个的屋子,锁好房门,楚元昭拍了拍自个还在扑通扑通跳动的小心脏,自语道:“又逃过一劫,大师兄的脾气愈发古怪了。” 被指责古怪的性慧,立在原地,看着抱头鼠窜的楚元昭撇了撇嘴,衣袖轻拂,透明的气息拂动,仿佛有水无声飘浮,待周遭归为万籁俱静。 性慧曲指划向前方,漫不经心的问:“外头怎么样了?阵法快撑不住了!” 有清朗的男声回道:“一无所获,整整一年,我一时一刻也不曾懈怠,却一直未再见那人出手。” 性慧不耐烦的“哼”了声,道:“再抓不到背后的人,小和尚我就保不住了,众生皆是命,我不能为他一个人的性命,搭上寺内所有人的性命。” 男子沉默了片刻,低低应了声:“知道了。” 性慧慢悠悠的向前走,脑中想的是韩婉仪的那封信,那信上只是简单列了几个框,却令他们毛骨悚然,元帝的血脉,或意外,或病故,从二代的数十人,到三代的上千人,如今后嗣竟只余区区八十余位,开始他们只以为是偶然,直到一年后,八十余位变成了七十位,他们不得不相信韩婉仪的猜测,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这一切绝非巧合,有人和元帝有深仇大恨,所以这是报复,而这个报复不太像人为,像借用了某些手段,譬如法术,譬如神通。 那时的他骄矜自负,天才的赞誉多了,慢慢的自己也信了,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他这样的微末伎俩,在某些人眼中不值一提。 有几次,他甚至找到了背后之人的皮囊,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让幕后的它或她?跑了。 去年,师父圆寂,昭阳大公长主离逝,元帝的血脉未至年节,便只余五十位,那时,他才知道,幕后之人最忌惮是师父和昭阳大长公主,现在两人都不在了,幕后的凶手便肆无忌惮了。 当防不胜防的异蛇出现在寺院周围时,他知道,凶手失去了耐心,对楚元昭的命志在必得,而且它的势力愈发庞大,犹如一团乱麻,错综复杂。 幸而,开山立寺的师祖早有真知灼见,建寺之时,特意选了五行之地,又传下来历不详的机关图,所谓奇门遁甲,先天八卦,离不开五行,师祖高瞻远嘱,为保住寺庙香火得存,也算煞费苦心了。 佛家讲诸行无常,万法皆空,讲无无明,无无明尽,立法之根本为六根清念,无色声香味皆指六根,舍去人世,化去凡根,一言以蔽之,皆是驱除欲念而已,师祖怎会未卜先知,奢望本寺香火永存呢?这和佛经本意是逆反的。 性慧转了转手腕,召回了飞远的思绪,当他发现凭借自己的能力无法保住寺内众人的时候,他想了一个主意,最稳妥的办法,穷尽所能,布了一个阵,真是假,假是真,唯一的缺点是自身能力有限,阵法维持的时间超不过一年。 有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出现,所有的人都在按着既定的方向前走,天道,天道不公自为之。 他的祖上说来和楚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必须保住元帝的血脉,因为在不远的未来,大楚的盛世由元帝血脉开创,一念起,一念生,如果历史的进程被人改变,未来会走至何方?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逆天改命的下场,会是世界秩序被打乱,天地的根基动荡。 性慧抬起了手,刺眼的日光,有一息的黑暗,凌乱的掌纹,杂横交错,他不知道脑海中所知所想从何而来,但他知道对与错,是与非,天公与地道。 这个世间愈来愈诡异了,存在了太多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或力量?甚至包括他自己。 任何外来的变数,对天道和历史,乃至对人文,对百姓都是注定的罹祸,一饮一啄,一时的虚假之光,并不能代表永恒。 性慧轻叹,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明媚的日光裹挟柔柔的暖意,肆意的倾洒,楚元昭晨课默诵完毕,伸了个懒腰,这是他一天之中仅有的空闲,在门外略站片刻,等等,我眼花了?这是以前的山路?这是寺院又回到了原样? 楚元昭连忙跑出寺院门口,没错,菩提树还在原来的位置,桫椤树树头叶簇,堆着白色的花朵,地面上堆叠着厚厚的落花,桃花鲜研,梨花洁白,海棠艳丽,木槿端庄,院门外的会心亭中,用精致的小竹篮,盛放着各色花果。 此时,后山传来潺潺流水声,小白威武的长啸,鸟儿立在枝头婉转歌唱。 楚元昭彻彻底底的懵了,还有这种操作?老天爷,你在逗我吗?您一定是在逗我? 我的大师兄高深莫测,我承认,精通道术、佛家神通也能说得过去,谁让人天资好呢? 但是,把一座寺院搬来搬去?老天爷哎,您确定这是常规操作?这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 我换个说法,可亲可敬的老天爷,您能不能打个雷,暗示下我等凡夫俗子,大师兄他到底是不是人? 楚元昭抬头望天,回答他的碧蓝的天,一睛如洗,万里无云,好吧,看来老天爷不屑搭理他一个小小凡人,楚元昭默默低下了头。 怔在原地很久,楚元昭仍觉恍惚不已,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太惊心动魄了!是梦,非耶,不知蝴蝶是梦,或梦为蝴蝶? 真实,虚幻?楚元昭伸出左手,张开五指,阳光的暖意如此鲜明,左手轻轻一掐,痛,痛,痛,明晃晃的红印子在白皙的手背上十分显眼。 心累,心好累,惊喜(惊吓)太多,楚元昭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 “咦”寺内惊呼不断,众人陆续来到门外,面面相觎,皆是诧异之色,一盏茶后,旋即散去。 徒留在原地的楚元昭,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师兄们?你们没有话要说吗?回答他的悦耳动听的燕语莺啼。 楚元昭叹了口气,好吧,感慨惆怅什么的随风散吧,该做什么做什么,换个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不经意间侧头扫过,咦,那是什么?心念一动,向会心亭走去,离得越来越近时,唇边不知不觉勾了一抹笑,供品后头搁着着一张纸鸢,做工极为精细,想是放在石桌上已有一段时日,飞翅处皱巴巴的,竹篾削成的骨架也露了出来。 楚元昭失笑,不必问,这必是小丫头送来的,笑着笑着眼中微润,他忽然消失不见,寺院也找不到了,那小胖砸一定不知哭了多少回。 想到此处,楚元昭的眼圈刹时红透,不对,怎么看风筝都不像鸟儿?将背面翻过来细瞧,楚元昭的鼻子好悬没气歪。 “食言多矣,能无肥乎?”不止嘲笑楚元昭胖,还把个好好的风筝,画成了猪的样子,只差在上头写上名字了。 楚元昭的脸上火辣辣的,哭笑不得,长长舒了口气,心头堵着的那口郁气散了大半,他一直都担心,他怕小姑娘把他忘了,又怕小姑娘生他的气,不再理他,现在总算安了心。 继续翻检,楚元昭发现这亭中的东西还真不少,丹柱靠栏处,摆着一摞书,又用木架为其挡风挡雨,不伦不类,巨丑无比,随意抽出两本,都是市井小摊上的画本,或佛经,无需多想就知道定是枇杷送来的。 最上面的一本,落款之期是两月前,看来那傻大个没少过来,楚元昭微微一笑,有妹为至亲,有仆为好友,若有朝一日,真的身死,也算不得孤魂野鬼,不枉来世上一遭。 第39章 峰回路转 楚元昭佯装低头,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泪花,环顾亭内,自怀中取出一块素帕,把石凳上擦拭干净,首先将成摞的话本摆在上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放下那个胖嘟嘟的纸鸢。 才坐到另一侧,一样一样的翻看其它东西,有小巧玲珑的紫檀书案桌椅,巴掌大小,精巧玲珑,有水芙蓉的蕉叶杯,燕窑的五彩小盖钟,直看得楚元昭头皮发麻,仅最后这一个小盖钟,在皇宫也算是件稀罕物,仅是为了缅怀他,就将这些价值千金的宝贝,掷在这里不管了! 败家的傻大姐,楚元昭一面想,一面不见外的装在自个怀里。 “拿来,”一听到这个声音,楚元昭的身子顿时僵住了,抬起头来,才发现亭下摆了一张躺椅,自个嫡亲的大师兄,单手撑额,翘着二郎腿,斜倚在竹椅之上,吊儿郎当的晃来晃去。 楚元昭感觉自个双眼快要被闪瞎了,碎碎念:为何大师兄总是这样不走寻常路?为何别人家的大师兄气宇轩昂,秉节持重,或是温文尔雅,矩步方行? 而自家的大师兄,除了一张倾国倾城的俊脸一无是处!!!苍天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楚元昭思绪万千,汹涌的不解噎在胸口险些脱口而出,性慧懒洋洋的说:“磨蹭什么呢?让你洗个杯子,又不是让你现在挖泥去开窑烧瓷,有我和你说闲话的功夫,我的茶都喝完了。” 我忘了,大师兄不仅喜怒不定,还毒舌,嘴碎,楚元昭心中念叨不休,并不耽误手上活计,一番忙活,将小盖钟洗净,用煮得滚开的茶水烫洗了五次,才点着唐白釉的小风炉,茶釜煮得水雾氤氲,再用茶碾子将旧年的顶峰猴儿茶碾碎,将细小的碎沫子,倾入茶釜中,略煮两息,盖钟搁在托盏上头,正正好,再放一点子茶引,片刻后,茶香四溢,泌人心脾。 忙了大半天,楚元昭也觉口干舌燥,瞄了眼躺椅上的大爷,自袖口取出个翡翠玉斗,偷偷倒了一盅茶,藏于身后的小树凳上。 小心翼翼的端起茶盏,毕恭毕敬的端到贵主手旁,躺椅上的大爷懒洋洋的起身,接过茶,有一搭没一搭的撇着压根不存在的浮沫,斜睨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少年,冷笑道:“怎么,让你端茶倒水还委屈你了?” 楚元昭一脸茫然,无比乖巧,接收到大爷找茬的眼神,陪了一个懵懂无知的笑,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呵呵”,大爷阴恻恻的笑了,楚元昭的背后直冒凉气,内心叫苦不迭,脑海中应景的想起一本话本里的念词,小白菜呀,地里黄,两三岁呀。 性慧的衣袖貌似随手一挥,啪啪清脆声响,楚元昭回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平地风动,万物不动,唯独自己藏的好好的茶杯碎了。 楚元昭两排小白牙咬得咯吱作响,脸色铁青,嗷一嗓子扑了上去,吼道:“就是个使唤丫头也该有口水喝?还大师兄呢?你就是万恶的地主,恶贯满盈的土匪,你,你,你。” 骂了没两句,没词了,见气急败坏的哑口无言了。 性慧不厚道的放声大笑,猖狂的笑声在林中回荡,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惊走了枝头歌唱的鸟儿。 可恶,太可恶了,楚元昭羞恼成怒,啊呜,张开嘴巴朝着眼前的狠狠咬了上去。 未能如愿,后颈被掐住,大手像提一只小猫小狗般轻巧,性慧皱眉瞪他,嫌弃道:“你才多大,就学人家好男风,好的不学,竟学上不得台面的。” 满脸通红的楚元昭对他怒目而视,哪个好男风了?好男风也不好你!呸,呸,呸,你才好男风! 性慧幽深的瞳孔中泛着清浅的笑意,眼底的揶揄,似乎猜到了楚元昭脑中所想,俊美无俦的容颜,犹如天人之姿,那双清澈温润的眸子仿佛有磁性,牢牢将人锁在原地。 直到一抹鲜红血迹慢慢的在薄唇中渗出,楚元昭睁大了眼睛,放弃了挣扎,大声说:“大师兄,你流血了,嘴边。” 颈后的手并未松,就势将少年按在躺椅上,白皙的手指划过唇边,血珠源源不断,楚元昭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他惶恐的喊着:“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声音夹杂的焦虑和不安显而易见,眼底泛着泪花,对他这幅小儿女作态,性慧看着非常碍眼,没好气的说:“行了,我没事,一点子血丝,有什么好怕的?” “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化去血脉的小小药草而已!”女子的声音既轻柔又妩媚,回荡在寂静的山林中,令人遍体生寒。 性慧脸色铁青,楚元昭面无血色,两只手紧握成拳,见性慧一言不发。 女子坐在亭内,浅笑嫣然,姿色艳丽,眉目风流,不施粉黛,无钗环,赤足,全身上下仅薄纱红裙蔽体,低声吟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古人之话诚不欺我。” “为什么?”性慧突然开口问? “为什么,哈哈哈,为什么”?女子似乎听到世间最可笑之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她笑够了,笑道:“青年和尚不是早就猜到了么,自然是因为元帝负了我,左右不过是儿女情长的那点事。” 性慧微微沉吟,再次开口问道:“像您这样神通广大的人,纵然元帝负了您,您取他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为何拖至今日?” 女子冷笑道:“楚桢运道好,头顶真龙之气,我杀他也不算难事,难的是因果,活了几百年,莽撞一回也就算了,还能接二连三的莽撞不成?再好的气运也扛不住自个作,杀他一人多没趣,杀了他的子子孙孙,断了他的血脉,毁了大楚江山根基,才可解我心头之恨。” “哦”,性慧长长哦了声,女子拍手笑道:“好了,话说完了,可以把小和尚给我吧,楚桢的嫡系血脉也只剩了这么一个独苗苗。” 性慧扭头看了下楚元昭,见他脸色煞白,却还能稳得住,面无表情的看着女子。 “不行”,性慧干脆的摇了摇头,一口回绝了女子。 女子似乎因为性慧的反应感到惊讶,笑吟吟的道:“你又何必作无谓的挣扎呢?牵机草非本界之物,我不给你解药,你一定会死,苟活一时半会的,有意义吗,你要想清楚,再过半柱香,毒入脏腑,你的命就是神仙也难救。” 性慧垂眸不语,好像因为女子的话,心中在犹豫、权衡,待女子的耐心彻底失去的时候。 性慧忽然站起来,他立直了身体,一袭青袍,面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同意。” 话音落地,刚才晴空万里的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人力不可攀的陡峰之巅,一个白衣身影,提剑向天,一束闪电,像一把利剑自九重天之上挥下。 林间,一袭红裙的女子结结实实被劈了个正着,方才千娇百媚的佳人,此刻黑如焦炭,一团黑色不明物,再找不出一丝一毫佳人的影子。 性慧“啧”了声,撇了撇嘴,就在这一刻,风云突变,阴恻恻的声音在他的背后传来。 红衣女子大笑道:“早知道你们两个滑头诡计多端,我岂会不做防备,多谢你二人帮我舍去了这累赘,被困在这具破身子里头百余年,不生不死,我早就受够了。” “唉,”性慧长叹,脸上满是惋惜之色道:“用心良苦,筹划多时,本以为万无一失,想不到还是百密一疏。” 红衣女子仰头大笑,得意忘形的猖狂姿态展露无遗。 性慧微微一笑,他的笑比红衣女子更加动人,只是勾了勾嘴角,便有了十足的魅惑。 女子敛了笑,厌恶的说:“你的笑真让人恶心,楚桢当年未登位时,屡有断袖的传闻,皆因身边无名谋士男生女相,不伦不类,招来流言蜚语。” 闻言,性慧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可见姣好容貌终究是有用的,譬如貌丑无盐的女子,嫉他人美貌,时日久了因怨生恨,也是有的,恶言恶语乃至恶行,皆由此而来。”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不对,素手用力,左右看了看,警惕的盯着性慧问:“你在等什么?” 性慧似笑非笑的打了个响指,破风之声自四面八方而来,女子反应极快,凌空跃起,自腰中取出一条黑色的鞭子,甩得密不透风,鞭子快,无形的压力更快,不待人回过神来,已至近前,逃脱不得。 性慧慢悠悠的自怀中取出暖耳,牢牢套在耳朵上,将女子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挡在耳朵外。 金光噼里啪啦作响,女子抵死挣扎,不知自何处拿出稀奇古怪的东西,希望为自己挡住金网的攻击,却无济于事,金光像一个牢笼,紧紧的将女子束缚其中,任她百般挣扎,却还是躲不过金光的威力。 女子拿出一个炊具模样的物件,此物黑漆漆,隐隐有光华闪烁,更准确的说,那物很像佛门的钵盂,那物件果然不凡,略挡住了一息。 女子喘了口气,吃力的问:“你到底是谁?你使用的力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间!” 性慧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向上招了招手,白衣男子悠然飘下,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性慧颔首,笑眯眯道:“师兄,她说你的力量不属于这个世界。” 此时,红衣女子已经奄奄一息,用尽所有力气睁着眼睛,盯着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不屑的说:“源有九界,界外有九天,此为本界人间,一体同源,一体同脉。” 红衣女子微怔,低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不到,我还是被骗了,被骗了。” 白衣男子认真的说:“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在你蔑视他人性命的那一刻,你的结局就注定了,每个人的命都很宝贵。” 女子慢慢阖上眼睛,金光合成一体,女子的身体稀奇古怪的物件,全部消失,地面上哐当一声,只留下了那件黑钵盂。 白衣男子“咦”了声,捡起钵盂,研究了一会,随手塞给性慧道:“是佛门的物件,应该是哪位大僧用过的。” 性慧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正准备和白衣男子叙一叙旧。 白衣男子率先发话了,嫌弃的说:“以后这种低级妖孽,自己解决,又不是吃奶的娃娃,也不是三岁孩童,做师兄是不是要帮你擦一辈子屁股?” 性慧:说好的不离不弃同门之谊呢? 一旁不厚道的楚元昭努力压制心底的窃喜:论风水轮流转的重要性。 第40章 相见重逢 白衣男子飘然远去,被下了脸面的性慧,古怪的笑了两声,少年光溜溜的脑门上挨了两巴掌。 楚元昭两颗大眼睛瞪得溜圆,委屈而无奈:我招谁惹谁了,拿我当诱饵,还不允许我幸灾乐祸下?小白菜,地里黄........... 性慧悠哉悠哉抱着钵盂走了,留在原地的楚元昭正准备任劳任怨的收拾烂摊子。 亭中忽燃起来了熊熊大火,火势眨眼之间蔓延整个会心亭,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当楚元昭大喊“救火” 跑到寺院门口时,性慧伸手拦住了他,冷冷的看着会心亭和打斗地点周遭的一切,尽数燃烧殆尽。 两人沉默的注视着火海肆虐,注视金橘色的火苗被压制在有限的空间内,周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焦烟弥漫,轰轰烈烈的大火,带着一往无前的气魄,却被固定在有限的范围,逐渐化为黯淡,直至最后彻底熄灭。 楚元昭扭过头控诉道:“大师兄,那里面有妹妹送我的宝贝。” 性慧挑了挑眉,含笑道:“要东西还是要命?” 楚元昭低下头,作黯然失神状,低声说:“大师兄,对不起,都是我惹来的麻烦,连累了大伙。” 性慧点了点头,淡淡的道:“你说的对,算你还有自知之明,为了不连累大伙,什么时候走?” 此等干脆利落的落语,凉薄至极,楚元昭不敢相信的抬起头:说好的同门情谊呢?您可是我嫡嫡亲的大师兄!” 性慧撇了撇嘴,凉凉的说:“同门情谊是什么?没听说过。” 见少年垂头丧气,可怜巴巴的模样,性慧心里直冒火,朝他后脑勺拍了两巴掌,气呼呼的说:“少给我扮演弱小无助的小可怜,我才是小可怜,师父不疼,师兄不爱的小可怜。” 被摞在原地的楚元昭,心痛,心好痛,论有一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冷硬如刀,铁石心肠大师兄的悲哀。 楚元昭碎碎念:像他这样幼、学之年的孩童,今日遭歹人挟持,又被一无所知的利用,作为长辈的大师兄难道不应该温言软语抚慰么! 对于楚元昭的念叨,性慧表示:呵呵。 解决了暗中的凶手,寺内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过了三五日,寺内便恢复昔日的宁静。 性慧不再强迫楚元昭苦读,总算能松口气了,楚元昭拍了拍胸口,在后山闲逛了一会子,和小白叙了番旧,回自个小院的路上,见树下摆着一盘红通通的小果子,随手拈了两个,甜滋滋的,真好吃,正要多拿几个。 “吱吱吱吱”,毛脸的猴子猛地窜到楚元昭面前,吓了楚元昭一个激灵。 楚元昭白了它一眼,把果子放回盘中,扭头就走,身后传来毛猴抓耳挠腮的吱吱乱叫。 楚元昭分外鄙夷的瞪了它一眼,心道这年头连猴子都知道争宠献媚了,呸,势利眼,没气节,先前和大师兄斗法的胆识呢?被小白吃了? 无休无止看了整整一年的书,现在看到书,楚元昭就头大,听人说大师兄下山去了。 楚元昭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跑到后山转了三个时辰,脚上的鞋都磨破了,也不觉得累。 楚元昭坐在山谷边上,鞋破了,索性脱了鞋,晃在半空,眺望远方,他听小姑娘说她的家在姑苏内城东边,此刻,小姑娘在做什么呢? 楚元昭出了会神,又想,现在是五月,林家妹妹是花朝节的生辰,今年整岁便是七岁了。 楚元昭想得入神,不曾听到身后被风吹散的呼喊,黛玉气的跺了跺脚,眼睛转了转,计上心来。 半柱香后,空荡荡的山谷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五彩斑斓的纸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鸢首的竹笛,风吹入,声声筝鸣,楚元昭愣住了,待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向山下跑去。 寺院门前,黛玉大声叮嘱道:“哥哥,你慢一些。” 楚元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跑一面回道:“知道了,我立刻下去,妹妹,你等我一会。” 两人马上便要见面了,却还要这样喊来喊去,令林母等忍俊不禁,郑嬷嬷笑道:“许久未见姑娘这般高兴了。” 冯嬷嬷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可不是,要是姑娘能天天这么高兴就好了。” 郑嬷嬷抿嘴一笑道:“老货,放心吧,姑娘最是念旧的性情,惦念的小师父平安无事,两人又见了面,日后还怕姑娘不高兴?” 林郗迈着小短腿走到郑嬷嬷面前,因他先天不足,故府里下人格外紧张些,郑嬷嬷俯身伸开双臂,林郗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人抱,小大人的模样,小脸皱得紧紧的,手背在身后,奶声奶气的问:“嬷嬷,姐姐和那位小师父很熟吗?” 郑嬷嬷冯嬷嬷会心一笑,异口同声的说:“是啊。” 林郗抿了抿嘴,显见得是不高兴了,也不肯说出来。 孩童一天一个样,林郗近来已不像先前那般淘气,毕竟,有个教子严苛的亲娘,若真恼了,连相公都敢撕,在亲娘贾敏面前,林郗是个很识时务的性子,他的乖张,无法无天的性情,被镇压的服服帖帖的。 对此,林郗也很无奈,明明打他出生就是小霸王,府里人都宠着他,连天仙似的姐姐也让着他,怎么到了亲娘这,他就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难道自个不是亲娘亲生的林郗没少暗地里偷偷琢磨。 每每见到亲娘的冷脸,林郗都想感慨一句,不能嚣张跋扈的人生,真的太无趣了。 林郗的奶娘王奶妈是个本分人,愚善的近乎木讷,自打被分派给林郗,就一心一意的服侍林郗,顺服的近乎懦弱,林郗做错事,她抢着去上房请罪,林郗被罚,她东奔西走,替林郗开脱。 这会子,察觉到林郗不高兴了,忙将林郗抱入怀中,柔柔的安抚他,好一派慈母风范,冯嬷嬷冷哼了一声,心头掠过一抹厌恶,当着老太太和太太,作这幅姿态给谁看,正经亲娘就在眼前坐着呢!生怕显不出你这个奶娘的好来。 郑嬷嬷也看不惯这等作态,这是没眼力劲,还是有意碍主子的眼? 郑嬷嬷微微抬眼去看林母,却见贾敏眉眼极淡,林母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郑嬷嬷不敢再看,忙垂下头。 约摸两岁的女童坐在林母和贾敏中间,若只看脸,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倒也看出几分玲珑来,看身材的话,那就是有福气,相当有福气,身上穿着精致的大红团绣福衫,胸前挂着一块珠宝晶莹,黄金灿灿的璎珞,活脱脱的小福娃,只是这福娃忒富态了些。 贾敏见女童吃完一块巴掌大的如意糕,小嘴边还沾着糕点沫子,小胖手又向盘中伸不去,连忙把装点心的玛瑙盒子移远了些,叮嘱道:“阿翡,不要再吃了,这会子你已经吃了两块了。” 身旁的丫鬟春雪悄悄伸出手,张开五指,贾敏神色微凛,柳眉一竖,叱道:“奶娘丫鬟怎么伺候的,由着小主子,若是吃的多了,撑出病来,你们担待的起吗?” 奶娘丫鬟连忙诚惶诚恐跪下请罪,阿翡小胖子先由春雪拭了手,才伸手去拉贾敏的衣服,上次她蹭了母亲一身油,母亲罚了她整整三天不能吃甜甜糕,饿得她两眼发黑,下不来床,没有力气吃饭。 阿翡一面眼巴巴的看着香甜软糯的如意糕,一面说:“母亲,是我自己要吃的,不吃甜甜糕,肚肚会饿,饿就不能走路,不能下床,不能练拳脚。” 贾敏无语的看了看小胖丫头,比藕节还要粗些的胳膊,心累,林母也是忍不住失笑,温声道:“你们起来吧,纵是小主子贪食,你们也该劝着些,若不留神伤了身子就不好了。”奶娘丫鬟们齐齐应是。 此时,后山处,黛玉站在青果累累的树下,小白屁颠屁颠的围着黛玉跑来跑去,满头大汗,连跑带奔的楚元昭总算出现在黛玉的眼前。 黛玉微微一笑,清丽脱俗的容貌已看得出三分端倪,淡黄蜀缎长裙,悬挂鬓微斜,只嵌了个梅玉珠凤钗,俏皮中不失可爱。 两人未见面时,朝思暮想,牵肠挂肚,如今得以相见,楚元昭杵在原地,不敢上前,怯懦的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呐呐说道:“妹妹,你瘦了,不像小胖子了。”话音特意拉长了些,似乎对黛玉的变化十分惋惜。 黛玉............... 话出了口,楚元昭方明白说错了话,又解释道:“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肉肉的时候很有趣,小短腿看起来好好笑。” 黛玉.................. 完了,越说越错,看见小姑娘奇怪的脸色,楚元昭讪讪的闭上了嘴。 哭笑不得的黛玉,这会子见当哥哥的紧张,自己反而不慌了,大大方方的走到楚元昭面前,笑道:“妙远哥哥,好久不见了。” 楚元昭映入小姑娘清澈见底、水汪汪的眸子,鼻子一酸,眼底涨的厉害,别开头,定了定神,略退后一步,合手为礼,微微欠身,轻声说:“妹妹,许久不见了。” 黛玉伸出食指,划脸羞他,楚元昭抬头见了,脸上一红,心里却更踏实了,鼓起勇气握住小姑娘的手,也不说话,牵着黛玉向寺内走去。 第41章 无须多言 黛玉抿嘴笑了笑,也不多言,任由少年牵着自己向前走。 走到树下,楚元昭看不见喉头踪影,飞快的从玛瑙盘抓了一把红果子,塞到黛玉手中,一面四处打量,防止野猴出来撒泼,一面催促道:“妹妹,快吃,可甜了。” 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做贼心虚,黛玉哭笑不得的看着手中的红果子。 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楚元昭一个激灵,拉着黛玉就要跑。 万万没想到的是,小野猴探出头,见到黛玉,竟歪头咯吱乱叫,一面叫一面蹦蹦跳跳,树上的浮灰落叶,飞了楚元昭一身。 兴奋也就罢了,那小野猴竟拿起盘子,两只爪子捧着,送到黛玉面前,黛玉不解,将手中红果放回盘中。 小野猴吱吱乱叫,比划一通,黛玉并不怕它,楚元昭领教过小猴子的野性,连忙将黛玉挡在身后,警惕的看着小野猴。 小野猴吱吱吱吱吱吱乱叫不停,楚元昭怒吼着赶它,小野猴转到楚元昭身后,楚元昭跟着它转,就是不让它单独面对黛玉,愣是把小野猴气得火冒三丈,呲牙咧嘴。 双方僵持不下,小野猴挠了挠耳朵,摞下盘子,蹿到树上,三五下不见了踪迹。 楚元昭舒了口气,这泼猴再不走,他就要叫小白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就罢了,小白这只山大王还在呢?几只泼猴就想称王称霸,真是反了。 楚元昭牵着黛玉才走到门口,小野猴又来了,这下子,楚元昭立时便恼了,张口唤小白,回应他的是欢快的嗷呜。 令人没想到的是,小野猴对黛玉拱手作揖,张开爪子,爪中竟是三颗透明的果子,李子大小,明媚日光照耀下,内里果实晶莹如玉,汁水仿佛在缓缓流淌。 这架势,就是个瞎子也明白了。 楚元昭的脸色很难看:在妹妹面前就是献宝,还是奇珍异果,我吃你个破果子,你就张牙舞爪,鬼哭狼嚎。 楚元昭冷笑:呸,你个势利眼的猴精,看人下菜碟,走着瞧。 黛玉拈起果子,含笑问小野猴道:“这是送给我吃的吗?” 小野猴狂点头,垂涎欲滴的看着黛玉手中的果子,黛玉一笑,小心翼翼的将外面包裹的那层透明皮揭开,周围立刻充满了清香甜美的香气,闻之舒畅,嗅之甜美,楚元昭的喉头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 黛玉踮起脚,将果子递到少年唇边,楚元昭脸上微赧,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意,黛玉微微一笑,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把果子又向前递了递。 许是被黛玉的笑晃了眼,或是楚元昭本就是贪食之人,那果子入口即化,楚元昭还没反应过来,那果子就被自个囫囵下了肚。 楚元昭心中懊恼不已,深恨自个修炼不到家,先是说错话,又做错事,失仪失礼,坏了,我在妹妹心中的印象一定变差了! 小白颠颠的跑了过来,黛玉伸开手,将果子伸手一抛,小白圆鼓鼓的大眼睛直冒绿光,见真正的山大王来了,小野猴悻悻的怪叫了两声,仿佛生气了,蹭蹭上树跑了。 黛玉拉了拉楚元昭的衣襟道:“妙远哥哥,小猴子是不是生气了?” 楚元昭瞥了眼贼头贼脑的小猴子,安抚黛玉道:“妹妹放心吧,那猴儿最鬼机灵了,小白来了,猴假虎威的架势摆不成了,当然要跑的。” 而楚元昭的内心冷笑连连:该,两面三刀,趋炎附势的猴头,让你卖萌。为了表扬对小白威力的喜爱,楚元昭破天荒的摸了摸大虎头,令小白这个心智不足两岁的小脑斧一脸茫然。 黛玉向小野猴招了招手,果然小野猴高兴的在树上连蹦带跳,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仿佛在有意讨人欢心。 黛玉忍不住,被逗得笑出声来,正在这时,林郗慢吞吞的走了过来,他年纪小,走得快了摇摇摆摆,阿翡有一回嘲笑他走路像个鸭子,林郗心眼小,爱记仇,如何肯依,面上当着人不还嘴,私下里骂阿翡是猪,偏偏阿翡是心宽的性子,一千万个不放在心上,听到的话,甭管好坏,只当耳旁风,林郗被阿翡的迟钝气得窝了一肚子火。 林郗于学问记性平平,小儿启蒙的三百千,夫子读了数十遍,命林郗背上两三句,再往下,就记不得了,夫子的戒尺一日不落。 他老子探花郎不信这个邪,亲自把林郗带在身边,一天教一个时辰,教了十余天,气得吹鼻子瞪眼,摔书砸杯子,才算认了命,正视自个的儿子是个人笨蛋的事实。 林海对贾敏感慨道:“想不到你我二人皆非愚笨的性子,玉儿更是天资聪颖,怎么郗儿就是个榆木疙瘩,拙笨如斯?” 贾敏白了林海一眼,讥讽道:“先前父子相得,舐犊情深的慈父风范呢?” 林海颓然一叹,道:“再如何笨,若能启蒙识字明智,也算告慰先祖了,我对他讲,若不然,你日后习武,臭小子竟振振有辞的说我变了,又说少时演练拳脚那么累,我这个当爹的硬下心肠来逼迫亲儿子打马从戎,日后若是上了战场,听天由病,祸福难料,可见亲爹是冷心冷情之人。” 话音未完,贾敏笑得花枝乱颤,失了仪态,也顾不得了,一面笑一面揶揄道:“玉儿才劝我,让我不要打弟弟,手心红肿,提不得笔,时常如此,更加耽搁学业,折腾了这一番,竟是我这个严母替你背了心硬这名头。” 林海无奈的看了妻子一眼,伸出手为她顺气,又道:“郗儿平日素来鬼灵精怪的,鬼主意层出不穷,看着也不像没心计的模样,怎就在课业上这般平平。” 贾敏扶了扶微乱的鬓发,不引为意的说:“孩子自有秉性,他身子不好,你我二人又不指望他登科作宦,光耀门楣,天意如此,何必强求,我教导他严厉,是希望他明理懂事,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至于旁的,日后再说吧。” 林海点了点头,他和妻子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半生所学,子嗣不肖自己,女儿天资虽好,日后却要嫁人生子,儿子不能承继林家书香之风,心头还是遗憾。 由此便能看出,林郗不笨,他不仅不笨,还很有心计,只是于外表不显。 这会子,林郗一步一步的走过来,见自个姐姐和一位小和尚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心中顿时冷哼了一声,脸上却不肯表现出不高兴来,只是一步一步的,走得极慢,又不许奶娘丫鬟扶,固执的要自个走。 寺院的路铺了青石板,乍看起来与寻常的寺院无异,然立寺之初,小寒山寺又遵循山水自然,依势雕琢,这样形成的路径,自然不如寻常寺院平稳,黛玉见他来了,忙松了楚元昭的手,小跑到林郗面前,牵住林郗的小手,因心中担忧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林郗眼中嘴角的笑容无不展现着得色,只差将眉飞色舞,心花怒放八个字写到小脸上了。 接收到挑衅意味的楚元昭:我就知道这个臭小子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三寸丁的稚子,楚元昭当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自行前去向林母贾敏见礼。 一番见礼,楚元昭和林母贾敏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林家有林家的立场,林家不止是林府区区几口人,身后还有姑苏林氏一族,贾敏初时帮助楚元昭是因为他的母亲,而林母则是因为故人之谊,和长远的考量,但这种考量和谋算并不人值得搭上整个林家,同样,楚元昭也不需要。 楚元昭自有心性,天分这种东西,真的要看运气,无疑,楚元昭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欠缺的只是世事岁月的磨炼,而这一切,无论是林母还是贾敏都无法给予帮助。 在林母看来,这个世上最适合教导楚元昭的只有两个人,元帝,孝烈皇后,因为唯有历经风霜,久经世事,登临帝位数十载,牢不可破的成功者,才适合教导楚元昭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两位伟大的人皆已仙逝。 至于韩婉仪,文帝楚景,林母认为他们都不合适,或者说不配,韩后是一个失败者,如何教导他人呢?而楚景的心计,难得长久,日后必有祸端,帝王并不是只能做一个平衡者,那不过是下乘的帝王心术而已,真正的帝王以德服人,而非以权压人,四海归心,万民敬仰从来都不是空话。 而且,楚景真的将百姓死活放在眼中吗? 昭阳大长公主仙逝,崔离下落不明,韩雅意主揽北关大权,楚景平调母族章家长子前往瀚海关,意在抗衡韩家,大楚边关的主心骨,镇军石倒了,北关的军民上下,人心浮动,正是需要朝廷安抚之时。 楚景首当其冲做的,竟是争权夺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千钧一发的机会固然重要,大楚的民心不重要吗? 失了民心,再想挽回,谈何容易? 蛮夷蠢蠢欲动,胡虏悍匪,被镇压百年的愤怒,玉石俱焚的决绝,人心浮动的边关,两军交战的后果,不必亲眼目睹,便能猜到战局的惨烈。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积累了百余年的军士锐气,一朝溃败,大楚边关危矣。 林母轻声一叹,将手中书信沾有血迹的书信递给楚元昭。 第42章 林母之意 楚元昭看着那抹刺眼的血迹愣住了,旋即回过神来,接过了书信,一目四行,快速掠过,沉默的将书信原样装好,一言不发。 一旁的林郗扮乖巧不过一刻钟,见阿翡又在拈糕点吃,满脸嫌弃的说:“你是猪吗?又在吃东西。” 阿翡白了他一眼,含糊不清的说:“吃的多,胖一些,也比有的人瘦成三寸丁好,你别在风口里站着,一会子起风了,你若被风刮跑了,大家还要找你,王妈妈又要哭天抹泪的,招人烦。” 她说话含糊,别人听不太清楚,林郗听的一清二楚,气的直跳脚,又不能和这个胖丫头一般见识。 主要是阿翡吃得多,长得快,力气大,阿翡口齿不如林郗巧,但阿翡是个踏实性子,深谙一力降万法的优良美德,被欺负了还不上嘴,还不会动口吗?兔子惹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人乎,鉴于阿翡一贯沉稳,从不挑事,除了见到吃的挪不动脚,找不出其他的缺点来。 因此,对于阿翡用武力镇压林郗的行为,林家上至林母,下至黛玉,全部选择了无视。 只有林郗的奶娘每每见了林郗碰破一点子皮,或是胳膊腿上有个红印,大惊小怪,动辄闹得院里鸡犬不宁。 因他两个小儿聒噪,林母嫌烦,看了眼郑嬷嬷,郑嬷嬷会意,连忙将两个小祖宗并侍候的丫鬟老妈妈带到另一处去了。 贾敏笑对黛玉道:“许久不来寺里了,玉儿,陪我去大堂还愿,再到寺院各处逛逛。” 黛玉垂首应是,冯嬷嬷扶着贾敏,黛玉在旁亭亭玉立。 见黛玉走了,楚元昭忽道:“不过一年多不见,妹妹倒像是大人了。” 林母笑道:“自上京一年多,再到这一年多,足足三年,女儿家终究稳重些好一日大似一日,总不能还像个孩子,传出去,要让人笑话的。” 楚元昭微微抬起头,很快眸光落在桌面,口吻中略带了两分诧异:“我以为老夫人是不在意流言蜚语的,人云亦云的话,哪有真的。” 林母淡淡一笑,道:“活在这凡人堆,怎能不在乎世人口中的言语呢?我已天命过半,所期所望不过是小辈们过的好。” 林母的目光落在楚元昭的脸颊上,但楚元昭感觉林母似乎透过他,在怀念什么人。 “什么才叫好呢?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这一切玉儿本就拥有,又何必争取呢?”林母自问自答。 楚元昭无言以对,他察觉到林母话中有话,他隐隐的感受到有一层淡淡的屏障挡在他的面前,让他误以为咫尺可握,却打不破薄如禅翼的迷障。 林母轻声一叹,立起身来,望着连绵不绝的山峦,口吻近乎寡淡,话语的意味却令人石破天惊。 “阿昭,你要报仇,要为母报仇,那你的仇人是谁呢?是章妃,是已逝的柳皇贵妃?是你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姐妹?是满朝文武,还是权臣将相?更甚者?” 楚元昭的胸腔,忽然开始剧烈的跳动,他听不到林母的声音,听不到林中的花鸟虫鸣,听不到寺内净人心神的钟声,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内心的翻腾,像佛池内翻滚的水花,源源不绝,汹涌不息。 他慢慢感知到手脚的麻木,脑中的混沌,刻章掩埋的事实,一刹那明晃晃的摆在他的面前,心底满是苦涩,闷闷的胀痛,来得太快,来得太猝不及防。 楚元昭的意识和理智仿佛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个体,沉默的对峙,林母的话,他明白,他很明白,害死他母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皇。 很奇怪,他的父皇待他并不算好,自然也不算太差,不过是见了面,问一番课业,他竟下意识的替自己的父皇开脱,逃避如果要为母复仇,就必须和父皇敌对的事实!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男人,就算他薄情寡义,也还是他的父皇,生身父亲,他的至亲尊长。 楚元昭心底钝钝的涨疼,疼得他不自觉的蹙紧了眉,心口的刺痛,很可笑,不是么?他现在才知道他敬仰自己的父皇,即使母后自尽,即使他流落荒山野寺。 可悲的是,因为他的父皇,他的母后才会自尽,他还失去了两位兄长,他竟然不恨自己的父皇,楚元昭扪心自省,掩耳盗铃的逃避有意义吗? 林母的话像一把尖刀,直直的刺入楚元昭的心间,鲜血粼粼,汩汩鲜血的温热,令楚元昭忍不住的想,母后自尽时,她的内心会是何等的痛苦? 舅舅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母后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父皇薄情寡义,是母后眼神不好,错付良人。 他要延续怨恨,仇视自己的父亲吗? 如果释怀,选择原谅,九泉之下的母后不会怪他,可他怎么能原谅自己呢? 每每想到间接害死母后的人,安安生生的活在这世上,他便无法心安,活着若不能心安理得,那人活着也没什么趣。 楚元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也有人命,无论是生灵或是人类,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如果有朝一日,这双手执利刃,对准父皇? 楚元昭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体不自觉的发颤,像寒风中萧瑟的枯木。 林母轻叹,走到少年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少年削瘦的肩头硌得慌。 楚元昭抬起头,少年大大的眼睛,像一只懵懂的小兽,这样的眼神,林母眉心微拧,那位伟大的帝王,和少年的眼睛很像,却从来不会露出如少年这样懵懂的眼神。 她记得祖父曾经感慨,有的人生来便是天生的帝王,不动声色,将一切牢牢掌握在手心中,祖父欲言又止,其实她知道祖父的未尽之意,拥有凌驾世人心机城府的人,也最冷情,因为那样的聪明人对天下有志在必得的决心,对任何人有当舍则舍的果断,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一切。 而眼前的少年不是那样的人,眼前的少年,单纯的令人怜惜,少年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他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种放弃仇恨,隐居深山,孤老一生,第二种,处心积虑,为母复仇,和当今的天子决裂。 少年的情绪平缓的无声无息,林母微微一笑,她为什么要点破少年的心态,因为逃避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因为人心浮动,因为昭阳大长公主离逝后的争权夺利,已然谢幕。 在这个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建立根基,才能在军心惶惑中,夺得一线生机,兵权是在任何时候,都是最有效的实力。 那么,这是不是代表,只要有人想,就能够建功立业,威震天下呢?当然不是,这需要一个先天条件,寒门难出贵子,王子安的文章写的好,一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道出了寒门的多少心酸。 卫仲卿有个做皇后的姐姐,自身拥有能力,才得以战功卓着,青史留名,当然,这鼎鼎大名的背后是李广的桃李不言。 有多少才高八斗,经天纬地的饱学之士,泯灭于众生之中,默默无名,一生所学所知,其名其姓,皆不能为人所知。 林母笑的既无奈又悲哀,这是世道的悲哀,更悲哀的是,无论天地变化,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永远不会改变,人各有命,好自为之,换一个角度来看,也并非绝对的荒谬。 礼记的大同才是真正的荒谬,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君不见三皇五帝已成传说。 林母伸手拂去眼角的泪,可叹,可悲,她自诩是个聪明人,原来竟愚笨至此,今时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 夕阳微黯,空气中送来一股淡淡的凉意,林母将素云锦的披风裹紧了些,看着敛眉不语的少年,少年的眉目很平静,既没有滔天的愤慨,也没有凉薄的纠结,有的只是心平气和的淡然。 少年站起身来,合手为礼,轻声道:“多谢老夫人提点。” 林母侧了侧身,避开了这个礼,温声道:“浅薄见识,与人方便,结善缘,不求果,我亦有私心,你不必谢我,小师父,你是一个聪明人,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怨并非是你死我活的不死不休,恨也不是生啖骨肉的愤慨,你要审时度势,审时度势是为了让你退让,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林母摇头,道;“你要学会心安,在你做出某些决定前,问自己的心,审视自己的良知,若你恨一个人,恨到寝食不安,那就杀了他。” 天色不早,贾敏一行人在不远处人石阶下静静等待,林母含笑走了过去,临走之际,黛玉恋恋不舍的回头,不住的挥手,楚元昭失笑,这会子小丫头,又有了前两年古灵精怪的模样了。 林郗被嬷嬷抱着怀中,没好气的冷哼一声,眼珠转了转,郑重其事的把小手握成拳,明晃晃的威胁楚元昭。 楚元昭扶额:小三寸丁,不如等你长大一些,再来警告我,好不好。 第43章 心机心计 待林家一行人的踪迹看不到了,楚元昭杵在原地出了一会神,心中思绪杂乱,拔腿来到大师兄的小院。 院中空无一人,徐徐清风吹过,馥郁的花香泌人心脾,楚元昭忽然觉得心安,就算有的人不爱他又怎么样呢? 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在乎他的,在乎他的安危,譬如大师兄,譬如小丫头,譬如不负责任的舅父。 楚元昭心里有点欢喜,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下巴,发了会呆,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翡翠的桌面,还不忘诽谤大师兄贪图享乐,穷奢极恀,找块石头打磨光滑了一样充作桌子用,既天然,又简朴,非要弄这么大块绿油油的翡翠,财不露富,懂不懂? 楚元昭碎碎念,后知后觉的反思自个:按说自个出身世间最尊贵之所,不应是抠门吝啬的脾性,难道是过穷日子过的? 楚元昭郑重点头,一定是,老话也有说的不对的地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并不会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先时衣来人伸手,饭来张口,如今自个照顾自个,也挺简单的! 楚元昭点头,呯,后脑挨了一扇,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一定是神出鬼没的大师兄了。 楚元昭捂着头,愁眉苦脸的央求:“师兄,您可是我嫡亲的大师兄,再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您成天打我,合适吗?” 面对少年的指责,长身玉立的男子眉毛都不曾动过半根,通身白衣素服,更衬他的容貌清丽俊雅,举世无双。 男子懒洋洋的坐到石凳上,见到那张惊天地泣鬼神的俊颜,楚元昭呼吸一滞,默默的移开了眼神,甭管看多少次,大师兄这张脸哟,总是令人心笙荡漾,不忍直视,也不知道寺院的师兄弟们怎么熬过来的,莫非,有不为人知的宁神之术? 走神之际,一盘海棠果劈头盖脸糊一脸,被砸得躲闪不及的楚元昭,愤而起身,狠狠的瞪着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似笑非笑,勉为其难的挑了下眉,算是回应,仿佛理直气壮的说,就是我砸的你,我乐意,昨滴? 楚元昭心塞:我真是信了邪,还什么宁神之术,就冲大师兄这等人神共愤的臭脾气,院内的师兄们忍了十来年,竟然没有联合起来犯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楚元昭:我错了,厉害的不是法术,厉害的是本寺的门风,宅心仁厚,盖世无敌。 楚元昭心累,心好累,老老实实绕过桌子,站定不动,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抱住大腿就开始放声大哭。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鬼哭狼嚎,哭得院外路过的小白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远了。 一贯蔫蔫的受气包,陡然反抗,反抗得不同寻常,反抗的不容拒绝,反抗的都没给他这个施害者一个悔过的机会。 一贯信奉除师门以外,老子天下无敌的性慧,也被哭了个措手不及,当然,性慧冷笑,他见过太多人哭,男女老幼,小孩子在他面前哭,楚小昭又不是头一个,再说楚小昭虚岁都十一了,称不得小孩子。 心不虚气不短的性慧,淡定的取出两个物件,捂住耳朵,闭目养神。 见嫡亲大师兄不哄他,楚元昭更伤心了,鼻涕眼泪和着口水,尽数糊在洁白无暇的素锦上。 强自忍耐着不明液、体的黏糊感的性慧………………………我忍。 好像察觉到了大师兄的铁石心肠,楚元昭偏头作“呕。” 性慧再也忍不住,一个激灵把楚元昭踹出三米以外,面色惨白的少年,嘴角一抹血迹,怵目惊心。 “小师弟,小师父,大师兄,你太快分了”。 叱责声,惊呼声,异口同声的愤慨,寺内众人谴责的眼神。 这是性慧睁开眼看到的情景,倘若眼神化为实质,估计他身上早就多几个窟窿了。 转瞬之间,触犯众怒,成为众矢之的,性慧并不意外,他就说小鬼头狡猾,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看向被拂柳扶起的少年,性慧无视众人,唇畔挑了抹讥讽的笑,无声的问:有意思吗? 少年挣开扶持的人,一瘸一拐,忍着钻心的痛楚来到性慧面前,咚的一声大力响,少年垂眸道:“大师兄,我知道错了。” 性慧长长的“哦”了声,平静的问:“错哪了?” 少年涨红了脸,颤声道:“我不该顶撞大师兄,不该胡言乱语,我知道错了,请师兄责罚。” 性慧静静的看着少年,丝毫不顾在场众人隐隐指责的目光,这个众人甚至包括他的两个贴身小厮。 性慧摆了摆手,众人心中虽万般同情小妙远,怎奈有个脾气不好,动辄上演全武行的大师兄,众人很识抬举,低眉顺眼的立时散了。 拂柳奉上热茶,氤氲茶香,遮掩了俊美僧人的神情,待过片刻,方问:“闹什么?” 楚元昭抬起头,性慧打量少年倔强的脸颊,灼目的日光更添不明的光彩,青灰的僧服,平平无奇,穿在少年的身上,却有一种难言的清秀。 “今日林夫人来到山寺,她告诉我,边关战事频繁,我想去边关,但我手无缚鸡之力,贸然下山,有去无回。” 性慧嗤笑一声,嘲讽道:“你要我保护你,还是要我派人保护你,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先兵后礼?” 楚元昭鼻中一酸,忍着泪不敢落下来,摇了摇头,低头想了一会,似乎在组织语言,待性慧摞下茶盅。 楚元昭方开口道:“师兄不喜欢我,可我一直想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知道,我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滔天权势,不会人人都喜欢,毕竟这世上就是银子,也有人视金银如粪土,即便是权势,也有人清高不凡,不屑一顾,师兄不喜欢我才是情理之中,可我是一个认死理的人,我不信我什么也没做,就令师兄深恶痛绝。”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我琢磨了好一阵,慢慢的才发现,师兄并不讨厌我这个人,相反师兄还会保我命,所以,我想,无论师兄是受人所托,或是怜我性命,至少师兄不讨厌我这个人,那余下的理由就很简单了,师兄看不顺眼,不喜欢的是什么呢?我的母族,还是我的父族?” 此刻,性慧的神情有些奇怪,懒懒的敲着茶盅,不成音律的清脆敲击,透露了主人烦躁的心情。 楚元昭视若无睹,继续道:“韩家忠义,师兄不涉凡尘事,与韩家结怨的可能性很小,那是因为楚家吗?红衣女子的出现,让我明白,师兄不喜欢楚家,也称不上厌恶,在某些时刻,师兄会保楚家子弟的安危,当日那位厉害的大哥哥临走时的话,给了我一些启发,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师兄并非厌恶我这个人,厌恶的是我身后的皇权,对吗?”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明亮的日光中,显得格外通透,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他,期望得到答案,无须言明的肯定。 性慧不答,但正是这种无言的静默,肯定了楚元昭离奇的设想。 楚元昭垂眸,沉默了许久,方一字一句的道:“师兄,您比我更清楚,所谓恩怨,是非对错,我必须要走这一条路。” “有意义吗?皇权富贵,是非对错,百年后,不过一场云烟,帝王英主,身灭人寂,一杯黄土,浮名虚利,这是你所求吗,元昭?” 楚元昭面无表情,手握成拳,轻声说:“如果不能为母报仇,那活着又有什么趣呢?碌碌无为是一生,穷尽所能一生,至少成与败,我的心中没有遗憾,我不会愧疚,我可以心安理得的活着。” 呵,又是一个执拗的孩子,性慧微微失神,一百多年前,有位倾国倾城的女子,掷地有声的话语,言犹在耳:“大魏之君得天下失仁,治国无方,屡生祸端,乃为不义,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信的叛臣贼子,尔等誓死追随,信奉愚忠,愧对天下黎民苍生,辜负中原大好河山,天下共诛之。” 那位女子是大魏靖宁长公主,大楚先祖景安候麾下的镇国女将,依稀想来,仿佛是昨日,回首却已百年,魏君辜负燕仁帝,谋得天下,在位不过三十余载,这天下便被靖宁长公主用尽心机,伤了跟基,二十年后改姓楚。 他的俗家原姓燕,燕魏楚传承至今,百年风云,爱恨情仇,总是不间断的重复上演。 甚至连不惜一切的执拗,也是一模一样,仇恨的力量,像一张无法逃脱的天罗地网,令人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子女,亲朋,好友,所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只为了大仇得报四个字。 愚蠢吗?性慧摇了摇头,他无法感同身受,不做评论。 他招了招手,像唤小狗一样,示意少年起身,少年麻利的起身,面上堆了个腼腆的笑,眉梢略显几分生硬,他心中微叹,年纪尚小,修炼不到家,应对却很机敏,能屈能伸,还有几分小聪明。 楚元昭惴惴不安的觎着大师兄的脸色,不敢错过一分一毫的细微变化,他没有自保之力,他只能借助大师兄的能力,说他无耻,说他厚颜,他都认了,他就是有盲目的自信,认为大师兄一定会帮他。 看着少年眼巴巴的看着他,满怀祈求,性慧满心无奈,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冷声道:“以后少耍这些小聪明,有话直接说,你这么聪明,小小年纪,见天琢磨有的没的,就不怕老的快?” “老的快”,楚元昭的头顶一片群魔乱舞:心累,十一岁的他和衰老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性慧白了他一眼,道:“后山有一个山洞,是前人所留,找着了,我陪你下山,找不着,你就在山上自生自灭。” 听了前两句,楚元昭满脸兴奋,待听完,立时变成霜打的茄子。 “至于北关。”性慧卖了个关子,楚元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别的不重要,边关的人马是重中之重。 “稍安勿躁,昭阳大长公主毕竟是师父的妹妹,师父保住了你,昭阳大长公主自有安排。” 楚元昭满脸通红,眼角眉梢皆是喜色,原地转了两圈,不顾嫡亲大师兄的满脸嫌弃,死活扑到人怀里撒了个娇,兴奋过头,口不择言的谄媚道:“大师兄,你比我亲爹还好,你要是我亲爹该有多好。” 话出口,一瞬间的无声静默,楚元昭回过神,听到自个说的话后,僵硬、麻木、同手同脚的站直身体,使出吃奶的力气,抱头逃窜。 喜当爹的性慧,被惊天大雷劈了个外焦里嫩,脸色一刹那冰封千里,下一刻高声怒吼,响彻山谷:谁是你爹,老子还是个孩子,你这个混账………………………………………… 第44章 所谓磨砺 鉴于得罪大师兄的后果非常严重,楚元昭为小命的安危计,当机立断决定夜不归宿。 “借宿?”打量后山一圈,楚元昭摸了摸鼻子,一望无际的林树苍郁,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寺院的灯火,若隐若现,若明若暗,漆黑黑的夜里,四周埋藏着无数凶险,白天叮咚作响的溪流,在晚间似乎停止了流淌,偶尔山林中传来窸窸窣窣轻微的动静,更是令人心惊胆颤,这也就罢了。 偏偏今日,夜空无星,月色昏暗,当中正悬的月亮,也不似寻常那般明亮,仿佛隔着一层纱晕,朦朦胧胧,恰在这当口,远处传来不知名兽类的嚎叫,哀哀怨怨,凄凄惨惨,楚元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吓得猛然一激灵。 “嗷呜,”小白对月一声长嚎,楚元昭心中一喜,暗骂自个傻了,竟把它给忘了。 楚元昭头皮发麻,提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向前跑,唯恐晚了一步,碰到传说中的妖鬼精怪。 小白对楚元昭的到来十分欢迎,亲昵的用大头蹭了蹭楚元昭的左手,确切的说是牵过黛玉的那只手,摇头晃脑的卖了一番萌。 楚元昭又不傻,早猜出来了,他听闻小丫头生在花朝节,前世或许有什么来历,亦未可知,如小白这等有些灵性的动物们,个个喜欢亲近黛玉,他就是想装个睁眼瞎,都挺难。 横竖不太正常,堪称神异的事,他见的太多太多了,已然修炼到了见怪不怪的境界。 亲热归亲热,如地盘意识此等原则问题,小白寸步不让,那就是铺着软软的稻草,厚厚的青石板上,楚元昭是永远不可能躺上去滴。 楚元昭挽起袖口,咬牙切齿: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你的床谁铺的?心里没数,装巧卖乖,腆着大虎头强行卖萌的不是你吗? 小白歪了歪头,呆萌无辜的表示:两脚兽你在说什么?本王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本王是四脚神兽,你看不到么。 “呵呵”,楚元昭冷笑,不服输的上手抢地盘,被一尾巴抽飞,不服,再上,被一爪子拍到三米外。 楚元昭摊在地上,索性伸开胳膊,摆出一幅生无可恋的绝望姿态。 小白瞪着两只大虎眼:两脚兽,你为什么要抢本王的地盘? 小白歪头想了半天,许是想起来楚元昭的好,依依不舍的自角落旮旯,咬出一团不明之物,散发着古怪的味道,小白嗅了嗅,轻轻咬了咬,衔到楚元昭身旁,不待楚元昭反应,又窜到自个宝贝的青石板上,警惕的盯着楚元昭。 对小白的战斗力认了命的楚元昭,闭着眼,才有了两分睡意,胸口被糊了一团不知名之物,一股子难闻腐朽的味道,直冲天灵。 “啊”楚元昭失声惊叫,惊了个哆嗦,飞快的爬起来,把那东西踢到一旁,愤怒的瞪着小白。 小白忐忑不解的回视楚元昭,两只大眼珠瞪得溜圆,满是茫然:两脚兽肿么这样,本王都分给他宝贝,还不高兴,要抢本王的宝贝吗? 想至此处,小白伏下身躯,警觉的盯着楚元昭,大石头下都是它的宝贝,两脚兽最坏了,上次那个大光头就抢走了它的大铁块。 被一只数百斤的凶兽,虎视耽耽的盯着,楚元昭心塞:算了,他不和蠢货一般见识。 楚元昭蹲下身子,捡了个树枝,拨弄了半晌,那一团不明之物,咦,果然有东西。 楚元昭微讶,抬头看了眼小白,小白见两脚兽接受了它的好意,不再惦记它的宝贝了,得意的从鼻子喷了口气,大虎头昂的高高的,骄傲的要上天。 楚元昭………………………………,两眼一抹黑,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楚元昭对小白打了个手势,一人一虎偷偷摸摸潜回寺外,路上,楚元昭捡了些易燃树枝,做了几个小火把,小心翼翼的在庙视外,引了火,又鬼鬼祟祟的回到小白的窝。 小寒山寺藏经阁内,白衣素服的男子,瞥了眼一人一虎,冷冷哼了一声,熊孩子,让你胡说八道,让你乱认爹,自讨苦吃,该。 楚元昭将一团乱麻似的破烂展开,一样一样摆在石台上,几张不知名野兽的皮,一张黑漆漆的皮,不知道什么东西。 楚元昭随手掷在一边,用树枝继续翻检,他刚刚好像看到一个很奇怪的花纹,搜寻无果,楚元昭不自觉皱眉,难道是他眼花了?不可能,那明明是。 轻风拂过,扑的一声,火把灭了,立刻陷入黑暗的楚元昭和小白面面相觎。 因为寺院周遭人迹罕至,年深日久,山中处处都是枯枝落叶,楚元昭怕引起山火,不敢贸然支起火堆,眼下,只能再来一趟。 如此,接连重复数次,心大如楚元昭总算察觉出不对来,心道大师兄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心眼太小。 老老实实跪地认错,一刻钟后,身边凭空出现一个大包袱,楚元昭嘿嘿,他就知道大师兄心软最疼他了,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楚元昭认真的反省自个先前不应该诽谤大师兄,又发动甜言蜜语的奉承技能,不要钱的好话说了一大车。 当他的话音落地时,夜空山林中陷入了长长的寂静,鸦雀无声的安静,在深山野林显得十分诡异。 楚元昭冷汗涔涔,试探的问:“大师兄,您在吗,小的真的知道错了。” 无人应答,身后似乎有细微的动静,耳后有阴冷的气息,寒泌入骨,楚元昭欲哭无泪,背后是魑魅魍魉,或木魅山鬼? 楚元昭脸色一白,求饶道:“大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就在楚元昭头皮发麻,心都要跳出嗓子眼的危急时刻。 嫡亲大师兄终于开了金口,不耐烦的说:“找到洞府,武功大成的时候,再回寺院,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背后的阴冷感一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楚元昭长长出了口气,后怕的拍了拍胸口,瘫软在地,他清楚即便山中有鬼魅精怪,碍于大师兄的淫、威,定是断然不敢在他面前出现滴,虽知晓,却仍是害怕,他可不想一回头,就是话本里的提到的惟妙惟肖的精怪,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会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阴影的。 大师兄的心也太狠了,太黑了,楚元昭碎碎念,只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便往死里罚他,太过分了。 楚元昭:说好的同门之谊情深意厚呢?说好的长辈托付,好好照顾小师弟呢?能不能愉快的做同门了? 一柱香之内,楚元昭用实际行劝,精准诠释了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口蜜腹剑的典故。 楚元昭缓过来,打开包袱,见到里面的东西,又高兴了,不愧是嫡嫡亲的大师兄,想的就是周到,两套衣衫,十余本书籍,一包干粮,一个小水囊,青棉布衾,百宝袋中装着寻常丹药和火折子蜡烛之物。 楚元昭喜滋滋的点上蜡烛,小白也好奇的跳下来,懒懒的趴在一旁,有了火烛方便许多,又费了一番功夫,楚元昭终于证明了自己之前并没有眼花。 一张锦帕,帕子倒是平常,不同寻常的是帕子正中绣着大燕皇室的微章,翱翔的凤凰,自祖龙以来,历代皇室以受命于天自有居,却也没有哪一家皇室,像大燕那般忒不要脸,厚颜无耻的把凤凰据为己有,恬不知耻的宣称凤凰是他们燕家的老祖宗。 对此,全天下人表示:呵呵。 对经史默背如流的楚元昭看到大燕开国太、祖,自夸功盖千秋,唯有三皇五帝,秦时祖龙可与他相提并论,领悟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欲成大事者,厚颜是最基本的素养,须时刻牢刻矜持如粪土,廉耻之心如毒药,万万要不得。 江山代有人才出,任凭燕家的开、国帝王再英明神武也没料到,数百年后,有人会比他更无耻,自命曰受命于天,说得直白点,他生来就是做皇帝的,什么真龙凤凰,都是兽类,就是瑞兽,祥兽,也不能和他这个天之子相提并论。 楚元昭掩面,好吧,那位大言不馋,傲视天下是他家的先祖,大楚开国太、祖楚华。 楚元昭摇了摇头,收起漫无边际的思绪,继续研究手上的帕子,看着看着,楚元昭薄唇微挑,奇怪得很呐,明明是个旧帕子,偏偏有一丝极淡的香气,更巧的是,味道和大师兄日常用的香极为相似,上头浅浅几笔勾勒着凌乱的线条。 楚元昭的心头的轻松不过一瞬,见了这线头,连忙收敛心神,仔细琢磨线条的意思。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微明,楚元昭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猜不到线条何意。 悠扬的撞钟声起,斋堂的烟囱飘起炊烟,鸟儿虫儿清鸣歌唱,山中的朝霞美得惊心动魄,东曦既驾,喷薄欲出,打破山林无声的静谧。 楚元昭无暇欣赏美景,饥肠辘辘,饿的心慌腿打颤,鼻间却在此时嗅到了香浮浮的馒头香,一定是赵师叔在蒸馒头。 楚元昭咽了咽口水,大师兄说一不二,热腾腾的雪白馒头是别想了。 楚元昭认命的在包袱取出两个冷冰冰的馒头,非常讲义气的分给了小白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小白不能领悟楚元昭的义气,连个眼神都懒得丢给,楚元昭手里的冷馒头,蹦蹦跳跳的远去了。 被晾在原地的楚元昭:这货要上天,馒头都不吃了。 “小白,这么早就来了,再等会,馒头还未熟。”安慰的话语隔空传来。 楚元昭生无可恋:五月的清晨暖风习习,也化不开我这颗冰凉刺骨的弱小心灵,小白菜,地里黄,谁让我有个心狠的大师兄…………………………………… 楚元昭干巴巴的咽着馒头,和着心酸的眼泪,泪眼朦胧间,灵光一闪,莫非帕子上的线条是地图? 瞪大眼睛,越看越像,线条粗细不一,有长有短,靠边的线条最宽,应是小溪,心随意动,楚元昭转了个身,和小溪平行的是他所站的小径。 “哈哈哈,”楚元昭甚至有仰天大笑的冲动,心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我聪明,就大师兄那等手残,画成这般模样,已是难为他了。 线索明了,楚元昭顿时来了精神,背起包袱,雄纠纠,气昂昂的向山腹走去。 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若自高处向下俯瞰,历朝历代名家山水之画皆属浅薄。 想象分外美好,现实不如人意,明明是按照锦帕上的路走的,但是楚元昭水粮耗尽,整整三天三夜,愣是找不着帕子上的圆圈。 楚元昭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身体的疲惫还只是小事尔,最大的压力亦非断粮断水。 最大的难题,是精神的压力,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存在于想像和精神,人最大的畏惧是识海深处,白天的山林是凝聚天地灵气的秀美山峦,夜晚的山林是处处埋伏未知的惊怖。 儒家讲正气,敬鬼神而远之,而他现在的师门佛家讲六道,讲因果,讲缘起性空,总而言之一切源于念,由人生,由人灭,反过来说,世间诸法皆是虚无,鬼神,自然是不存在的。 若搁以往,楚元昭是不信鬼神的,他的命运颠沛流离,超出世人想象,哪一朝的皇子于太平盛世,像他这样躲于荒山野寺苟且偷生?何况他是嫡皇子。 有的时候,楚元昭想,这世间一定是没有因果报应的,因为,古往今来,作恶多端,罪恶满盈的恶人们,也没见到天公发威,天降神雷劈死他们。 因为没有报应,所以恶人恶恶不绝,甚至残忍的丧尽天良,泯灭人性,那等恶畜只是披了个人皮,却因肤浅外表,辩识不明,由它作恶去。 楚元昭有些怕,他不怕恶人,他怕恶人皮下的那层东西,而且自从见识到嫡亲大师兄高深莫测的手段,楚元昭对鬼怪的存在,产生了动摇。 白天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夜晚担惊受怕,兢兢业业,总结起来就是心力交猝,生不如死。 即便如此,楚元昭也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念头,只是暂时没找到而已,只要有恒心,他一定会找到的,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甚至没有回寺里恳求大师兄帮忙的念头,他自离宫来,有母后深思熟虑,觅定安身之所,林夫人帮他善后,抹去痕迹,到了寺院,师父保他周全,想到觉远大师,楚元昭眼中酸痛,滚滚热泪,源源不断。 楚元昭含泪想,大师兄为了他,将寺院隔绝整整一年,这几年,他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众人的庇佑。 而现在不过是一点小挫折,难道就要回寺哭鼻子抹泪吗? 楚元昭轻蔑的勾了勾嘴角,他知道日后的处境会是现在的百倍,千倍,但他不怕,也绝不会打退堂鼓,有的人可以有其他选择,而他没有。 庆幸的是,楚元昭的耐心,在十天后得到了回报,说起这一点,楚元昭脸色微赧,讪讪的,找到山洞还多亏了那只调皮的小野猴。 楚元昭断粮时,在山间摘了些常见的野果子,聊以充饥,此时并非果子成熟的时节,野果苦涩的厉害,楚元昭不善厨艺,寻到些野菜树叶,能吃是能吃,就是食不下咽,味同嚼蜡的还好,最难吃的是酸倒牙,酸涩至极的滋味苦不堪言,如啮檗吞针。 小野猴偶遇了他,许是见他可怜,于是他破天荒受到了和林妹妹一样的待遇,送了他许多好吃的果子。 后来小野猴见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着头绪,吱吱乱叫引他到了几处山洞,阴差阳错找到了不靠谱的舅父丢下他的山洞,更令楚元昭郁闷的是,他在洞外盘旋多次,却始终找不到入口,这一次要不是小野猴机灵,他还是进不来。 洞内和他第一次来时大变模样,石桌石凳石灶等一应俱全,床顶刻着武功简义,入门心法,还有一柄光秃秃的剑。 更令楚元昭郁闷的是,他进了山洞约摸三五日,洞外轰天震地,夹杂着山石崩裂的晃动。 等到外头动静停了,楚元昭走到洞口一看,懵了,原先的路呢?洞口的挡风石呢?周遭的山谷呢?为什么都离我远去了? 楚元昭抬手望着天,只手可摘星辰,他彻底领悟了太白的诗,这是简单粗暴的断了他下山的路,让他安心修行。 楚元昭泪流满面:大师兄,您可真是我的嫡亲大师兄,您断了我的下山路,我不怨您,但您让我吃什么?喝什么?我是个凡人,凡夫俗子,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孩纸?您到底知不知道? 很快,楚元昭就不必发愁,小野猴蹦蹦跳跳送来水粮,附带书籍一包。 楚元昭微笑,表面一派孺慕之情,感恩戴德,实则:此仇不报非同门,大师兄,走着瞧! 第45章 出关回寺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数日数月数年,不知不觉飞逝而过。 又是草长莺飞的四月,楚元昭坐在悬崖,寒风吹浮他的衣衫,少年面无表情,平静的俯瞰山谷的春色。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天下春光,江南最美,江南之盛莫过于春和景明,春色满山,花红柳绿布满粗犷的山峦,像缕缕飞带,飘浮于青山绿水之上,蜿蜒崎岖的石径,貌似天然,在高处看了三年,每日两个时辰,就是个榆木疙瘩,也能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而且楚元昭还不是榆木疙瘩,奇门八卦,名不虚传,楚元昭勾了勾嘴角,三年的孤寂,整整三年的孑然,楚元昭以为自己会崩溃,但其实并没有,原来他并不是一个刚过易折的人,他不像自己的母后。 难怪母后曾谓叹:百韧成钢,一个韧字,说来颇有趣味。 母后是刚烈的品性,父皇善隐忍,登位后最重颜面,楚元昭现在才发现,他的性子既不像母亲,也不像他那位好父亲。 他只是他自己而已,人真的是善变又不可思议的存在。 先前,他觉得一年闭门读书是世间最乏味的事情,但后来,楚元昭发现自己的认知错误,人活着就是这样,每每以为自己到了困境,谷底,最艰难的时候,往往用不了多久,你会发现那是错觉,因为前方有更艰难的磨难在等待。 东风呼呼作响,吹得楚元昭的脸颊有些麻木,手上皲裂的伤口,粗糙的不像一双十四岁少年的手。 大师兄果然心狠,这三年间,除了按时命小黑送来衣食书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是的,哪怕是个纸条,一个字一句话,什么都没有。 楚元昭以为自己会发疯,也只是以为而已,他淡定一如当年离宫,大师兄不理他,他也不理大师兄,很公平,不是吗? 唯有,楚元昭眺望着前方高大的纸鸢,那是一只勇猛的苍鹰,雄鹰展翅,翱翔长空,在苍鹰旁边,还有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和一只圆圆的胖头鱼,金玉满堂的鱼。 每每见到后面两个奇葩的纸鸢,楚元昭真的是一言难尽…………………………………… 那只苍鹰是林妹妹的,风中有时会送来隐隐约约的话语,多半是林小弟和林小妹在拌嘴。 两个小孩子简直是天生的冤家,无时无刻不在吵架,楚元昭不知道寺里怎样对林妹妹解释他的消失,但林妹妹会在春秋之时,来寺中上香兼放纸鸢。 他第一次见到林妹妹身影的时候,兴奋至极活脱脱一个二傻子,在洞口又蹦又跳,喊破了嗓子,林妹妹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怔怔的出神。 楚元昭眼中的光彩慢慢淡了下去,最后只能垂头丧气的目送小姑娘牵着弟妹下山,映着暮云苍树,他的心中有一丝极淡的凉意。 小姑娘每年来数次,仿佛是约定好了一般,只有楚元昭清楚,他和小姑娘并没有约定。 有个人一直在心中牢牢记挂着你,她渐渐长大,她见到了外面的繁华,认识了许多人,见了许多事,但她从来不曾将你忘记,视你为最好的玩伴,楚元昭微微一笑,这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他很理解大师兄的做法,儿女情长没有他的命重要,更比不上寺内众人的安危,大师兄将他与世隔绝,大概是用了一些神通术法,所以小姑娘听不到他的声音,寺内众人不知道他的下落,而刺客永远都找不到他。 站在高处,能看到很多有趣东西,譬如后山那棵云树上藏着一个人,三日了,一动不动,不知吓死了,或是奄奄一息,毕竟溪流中数丈长的小白蛇,忽然身形暴涨,一口吞了三个人,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楚元昭转过头,在水平如镜的水面寻找小白蛇,似乎感觉到了楚元昭的眼神,小白蛇懒懒的摇了摇尾巴。 楚元昭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小白龙,你好呀。” 小白蛇无声无息游过水面,潜入水底,片刻后,一堆血迹模糊的衣服,吐在岸边,傍晚时分,拂柳会到岸边将血衣带走焚烧。 每到岁暮之际,临近他离宫的日子,楚元昭便会格外烦躁,心神不宁,血气上行,少不得要呕出几口血来。 楚元昭注视着青石板鲜红的血迹,变成暗红,干涸,直至化为红锈的痕迹。 楚元昭的神色晦暗不明,他从孤寂,到怨恨,到憎恶,滔天的愤怒,刻骨的悲哀,这世间的喜怒哀乐,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少年的心底,一日间复一日的往复循环。 楚元昭怎能不恨呢?他可以相信天家无真情,可以理解父皇的不得已,却永远不能原谅父皇的心,竟冷硬如千年寒冰,视他这个嫡亲儿子为仇人,无论是默许,或无视,刺客的源源不绝,证明了他在父皇心中毫无地位。 父不以为父,子何必为子?他早就明白了,他只是不敢相信,心底仍存着一点希望,希望父皇在乎他,希望父皇爱他,没有母后爱他那么多也可以。 恨会蒙蔽人的双眼,扰乱思维,楚元昭想,他要做一个理智的人,要做一个思绪平和的人,要做一个聪明人,欲成大事的人,总要付出代价的。 左思右想,楚元昭毫不犹豫的舍弃了他的父皇。 他慢慢的稳定自己的情绪,学着不恨,不怨,一遍遍的回想父皇的所为,把自己内心最柔软之处,自戕的鲜血汩汩。 直到后来想起他的父皇时,不再心酸,不再恼怒,不再难过的近似乎绝望。 楚元昭面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随手拈起一块锋利的小石块,双手发力,石块悄无声息的自中心裂开。 楚元昭低头看了看石块,叹了口气,怜悯的自语道:可怜小石头,千锤百炼,风吹日晒了千余年,才长大,又要从头来过了。” 温柔的将小石块安置在洞口,那里散落着数不清的碎石。 小石块怒不可遏:你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知道我们生为石头的艰难,你还拿我们石头练手?残害了我们这么多手足,呸,你个。。。。。。。。。。 直到现在,楚元昭才彻底领悟林母的话,心安理得是成大事者的必备修养,只有心安,才会无所畏惧,不会耿耿于怀,不会寝食难安。 人最大的敌人并非外力,而是自身,如果他想不明白,参不透,那父父子子会成为他一生中不可跨越的天堑,在刀剑相对时,他会犹豫,会迟疑,待那时,害的不是他自个,而是所有人。 很高兴,他想明白了,楚元昭拿出笛子,轻轻吹奏了一曲水芙蓉,他每次看以山涧那片孤傲避世的荷花,总会想起黛玉,清新脱俗的姿态,洁白如玉的花瓣,像极了冬日的雪花,晶莹剔透,皑皑簇簇。 三年之期到了,洞外的周遭悄无声息恢复到本来的面貌,乱石嶙峋,山峰陡峭,绝巘遍地怪柏,阻绝路径。 楚元昭淡定的向外瞥了眼,专心致志的打扫山洞,午时过半,将山洞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整理好行囊,沉甸甸的一个大包袱,楚元昭最后看了一眼山洞,轻声说:“再见。”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居住三年的地方。 楚元昭身着破旧的灰袍,入洞时铮亮的小光头,少年人的头发长得很快,现已垂至腰际,这还是楚元昭隔三差五剪发的缘故,洞中洗漱不便,日常用水只山顶的一汪活泉水,那水流极小,勉强维持日常饥渴。 楚元昭不喜琐碎,在旧衣上撕下布条,充当发带,将头发拢起,现下,终于得见天日,楚元昭快步来到深,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 待到夕阳如丹,晚霞映天,拂柳来到溪畔,放下一个小包袱,笑眯眯的说:“恭喜小师父出关。” 楚元昭才过了变声期,声音清脆温和,脸颊两侧泛着淡淡的红意,笑道:“劳大师兄惦记。” 拂柳并不多言,摞下包袱自去了,见人走了,楚元昭连忙跳上岸,打开包袱,换上衣衫。 他抽了条,长得又快,身长与成人无异,若不看他的脸,绝不会有人想到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衣服单看配色,便知是大师兄的喜好,雪白的直襟长服,水蓝色腰带,白玉冠,一柄手感尚可的剑,仅看这身装束,便知大师兄的未言之意。 他不再是小寒山寺的小沙弥,而是执剑走天涯的侠客,与小寒山寺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楚元昭换好衣衫,束冠整发,薄唇轻启,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慢慢向寺内走去。 直到天黑之时,方寻到寺院,演了一出少年侠客莽撞无知,误入山野,不慎迷了路,请求借宿贵寺的戏。 接待楚元昭的性明只比楚元昭大三岁,两人先前最为熟捻,但今日,性明笑意温和,仿佛从未认识过楚元昭一般。 楚元昭压下心中疑惑,忽然听到后院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楚元昭顿在了原地,转过这面墙,他就会见到大师兄。 “这么晚了,什么事?”楚元昭听到大师兄淡淡的询问,有人小声回了话。 “那就找个空院子,请那位少侠暂歇一宿吧,出家人慈悲为怀。”漫不经心的话尾,带着淡淡的讽刺。 楚元昭僵在原地,直到性明催促,楚元昭才恍然如觉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香客们下榻的小院。 把楚元昭带到下榻之所,性明便自去了,楚元昭望着屋内的熟悉的摆舍,三年过去,更破旧了,眼眶忽然涨得厉害,眨了眨眼,拭去眸中水汽。 楚元昭打了一盆水来,一点一点的将屋内擦拭了一番,安静的坐在蒲团发呆。 直到五更钟鸣,寺内陆续有走动的声响,楚元昭打水洗漱,见到木盆中陌生的面孔,立刻惊呆了,摇头,水中的人脸也随之晃动。 楚元昭挑了挑眉,哭笑不得,为什么对于大师兄的神通,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呢? 楚元昭摇头苦笑,捏了捏自个的脸,好歹是长到自个身上,打个招呼也成呐?有这么欺负嫡亲师弟的吗? 常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他和大师兄这场同门你之谊,同乘多少回船才能换回来?大师兄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心里头碎碎念,也不是头一回亲身体会嫡亲大师兄的出其不意了,楚元昭感觉自个已经习惯了。 寺院终究是自家的寺院,吃白食万万要不得的,楚元昭勤快的开始打扫院子。 性明扫完后院,见楚元昭不见外的扛着扫帚,狂风乱舞,被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感慨的说:“少侠的功夫,果然了得。” 原地懵逼的楚元昭:功夫,果然了得?扫地的功夫吗? “哎,扫地的,过来,把这颗树下扫扫。”分桃颐指气使的指派楚元昭干活。 楚元昭茫然:我们师门一贯秉持友爱和睦,分桃这个混账小子,是要上天吗?指使寺内人也就算了,好歹是自己人,指使他这个借宿的算不算登鼻子上脸?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被大师兄虐待久了,身边的小厮也染上了不好的习惯。 楚元昭冷笑,随后一言不发的将树下打扫的干干净净。 扫完地后,“呀,原来是施主,快快快,搁在那儿,我来,我来,哎呀,您瞧瞧,真不好意思,您瞧这事闹得!” 浮夸而浅薄的演技,分桃清秀的小脸上写满虚伪。 对此,楚元昭一本正经的手动微笑。 第46章 楚氏嫣然 诽谤完下人,正主来了,楚元昭愣在了原地,一身白衣素服的男子,仍是端着那张俊美绝伦的倾城之貌,唇畔一抹淡淡的笑,就连那抹笑也有出尘之意。 楚元昭胸腔酸涨的厉害,他垂下眸,不敢再多看一眼。 正在此时,后头传来女子的呼喊:“公主,您慢些,慢一些。” “公主”,楚元昭的瞳孔陡然一缩,愕然立在原地,怔怔的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刻,巧笑情兮,妍姿俏丽,身姿妖娆的女子踏着轻盈的步伐款款而来,娇嗔道:“大师父,我找了您好久。” 愣在原地的楚元昭,仿佛被雷劈了:这是他那位大皇姐?大皇姐?听着声音是对,这容貌?女大十八变,会这么离谱吗,苍天呐,为什么除了自个以外,世上的事都这么荒谬,区区六年而已,不是十六年,更不是六十年!一个平庸无奇的丑女人,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楚嫣造作的拍了拍心口,嗓音甜美娇柔,带着一股子挥不去的腻歪:“大师父,昨天您亲自说了,要为我解读佛经的。” 楚元昭…………………………………… 性慧...........淡定而不失涵养的微笑。 寺内众人默默垂下了头: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楚元昭额头青筋迸出,用尽最大的力气维持住自个的面无表情。 “咦,大师父,那个人是寺院的仆役吗?原来寺院也是有下人的?”楚嫣一派天真娇憨,奇怪的开口问道。 楚元昭僵硬的低下头:他和楚嫣来往不多,准确的说,他和宫内所有皇子公主都不太熟,甚至有几位压根就不认识,但在楚元昭的记忆中,楚嫣是个直来直去的爽利性子,颇得帝王宠爱,眼前这个货色该不会是个冒牌货吧? 楚元昭眼中掠过一抹狐疑,旋即隐藏的无影无踪。 性慧漫不经心瞥了楚元昭一眼,十分有耐心的对楚嫣说:“昨夜借宿的江湖人士,想来是盘缠用尽,拿不出香火钱,还算懂事明理,知道廉耻二字,才会打扫院子,大公主,寺院为界外之所,我佛讲众生平等,是不能养仆役的。” 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穷酸的楚元昭……………………………………… 楚嫣“哦”了一声,扭头对身后婢女道:“莲蕊,取两块银子来,送给这位小少侠。” 楚元昭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诚惶诚恐谢过楚嫣,腆着脸歌颂了一番楚嫣的恩德,吹捧之浮夸,以至于楚嫣的笑都快端不住了。 楚元昭知情识趣的住了口,伸手就要接过纤纤素手递过来的银块。 白花花的银锭,至少有十两吧,至于君子不受磋来之食,楚元昭脸不红心不跳的想,哦,那是儒家的理论吧,他身在佛门,是不好承训世俗经义的。 骨气,那是什么?能吃吗?行走江湖也是需要钱的。 楚元昭做了充分的心理铺垫,坦荡荡的去接粉装丫鬟手中的银块,万万没想到的是,平地一只手,将银块拈起。 楚元昭不开心的瞪大了双眼。 拂柳笑眯眯的说:“小师父,近来寺院周遭不太平,偶闻山贼匪寇出没,为少侠安危计,不如我替您换成散碎银子,您看可好?” 楚元昭恋恋不舍的最后看了一眼银锭,慢吞吞的说:“那便有劳小师父了。” 话音落地,又故作大方接了一句道:“若是散银子,给我八分便可,余下那两分,权做香火钱,蒙贵寺收留,惶恐之至。” 楚元昭这番做派将贪财的小人,演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 楚嫣紧紧盯着楚元昭,眉心不自觉拧成一团乱麻,递钱的丫鬟年纪尚小,直接冷哼一声,气鼓鼓的,看那模样,要不是顾忌楚嫣的颜面,恨不得把银子要回来,周遭氛围仿佛一瞬间陷入冷凝。 性慧瞟了眼楚元昭,漫不经心掐了枝含苞待放的余容,搁在手中把玩,余容花苞繁复,色彩明艳,青年僧人的指间无端多了几分妖异。 寺内僧众各自散去,楚元昭无视粉面丫鬟气愤的眼神,坦然的背起扫帚离开。 楚嫣不知在想些什么,垂眸不语失了神,粉面丫鬟拉了拉她的衣衫,楚嫣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惊觉其他人都不在了,扭过头,映入一双温柔的清眸中,楚嫣的心头仿佛有蝉翼划过,泛起淡淡的涟漪。 楚嫣不自觉的拈着帕子,笑盈盈的问:“大师父,您喜欢芍药呀?” 性慧微微颔首,温声道:“世人多嫌余容轻浮,失了品格,又厌其花色明媚艳丽,缺失典雅,不过是世人自言罢了,花草树木,自有其芳,何须凡俗夫子妄下断语,我佛讲,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既有灵,自有其性,与尔等何干?” 容貌姣好的男子,陡然间挑眉讥讽,朱唇轻抿,似笑非笑。 楚嫣的心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她痴痴的看着这位绝世风采的男子,忽然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哟”,被晾在原地的性慧大师兄,又折了株余容,意味深长的低语道:有点意思。 拂柳皮笑肉不笑的说:“主子,寺内就这两株将离,还是小的备出来入药的,您能不能不要再掐了!!!” 性慧想了片刻,干脆的回了两个字:不行。 拂柳阴恻恻一笑,不再言语。 一个时辰后,悠哉悠哉的回到小院的性慧目瞪口呆,眼前光秃秃的竹干,竹子?他心爱的小竹林呢? 拂柳清秀的小脸上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来呀,互相伤害呀!谁怕谁? 光秃秃的竹子们,生不如死: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扒光人家的衣服? -------------- “公主,您慢点,慢点,小心跌了,奴婢追不上您,公主,公主。”累个半死的丫鬟就要追上楚嫣的时候,被甩了个闭门羹。 ”我累了,巧心,你在外头守着,不要让人进来。”唤作巧心的粉面丫鬟应了,老老实实的守在门前。 屋内,一道机械平板的男声,忽然响起:“你太冲动了,这样冒失,会令人起疑心的。”男子毫不留情的指责,顿时令楚嫣火冒三丈。 楚嫣冷笑道:“一国公主莫名其妙来到荒山野寺,才更令人起疑心,若是传出去,天下人都会生疑。” 被噎了个半死的男声,声音低沉,隐隐的威胁:你不要忘记,如果没有我,你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我想抹杀你,轻而易举。” 楚嫣轻蔑一笑,冷冷道:“装腔作势很有趣?你敢换宿主吗?有本事,你倒是给我换一个试试?” 楚嫣嘀咕道:“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要是能换掉我,早就换了,还用等到今日?” 上一刻,气势凌人的女子,下一刻,瘫软在地,脑中猝不及防的钻痛,锥心赤骨,头部的压迫感,夺去理智,令人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眶额头有炸裂感的错觉,楚嫣恍恍惚惚,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四分五裂。 “够了,我说够了”,楚嫣撕心裂肺的叱责。 疼痛又过了一息方止,男声警告道:“认清自个的身份,你不过是一屡异世游魂而已,就算我无法跳出本界,收拾你也只是易如反掌。 楚嫣面色煞白,神情扭曲,额头冷汗频频,两人大闹了一场,屋外鸦雀不闻。 楚嫣的眼中划过一抹狠戾,片刻飞快的闪去,她本该忍耐,毕竟忍了这么多年了,但最近一年,她忍到了极致,自从系统强迫她勾引林海开始,她对系统的忌惮达到了顶峰。 喉中腥甜,心中郁气微解,以帕掩口,楚嫣面无表情的看着帕上那团浓重的血迹,眸中晦暗不明。 经过这一场处罚,楚嫣全身无力,强打着精神,回到床上,以锦被覆面,被时时刻刻监视的不自在感才好了些。 楚嫣未曾诞生时,便拥有前世的记忆,她在亲娘肚子里咬着手指头,听亲娘柳侧妃和嬷嬷们的念叨,偶尔亲爹来凑凑热闹,和亲娘隔三差五腻腻歪歪,扯一堆有的没的甜言蜜语。 次数多了,楚嫣也听出几分来,她亲娘貌似不是正经媳妇,还是通过不正当方式上位的! 这也就算了,只是心也不是真的,楚嫣听着亲娘对亲爹的咒骂,默默的为亲爹念了声佛,心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凑一对倒是天造地设的绝配,一对贱人。 楚嫣受前世小三插足的影响,对妾室之流深恶痛绝,等到她出生,亲娘对她是个女儿不太满意,私下没少掐她,亲爹还好,楚嫣脾气上来,会走路能跑能跳的年纪,干脆换了个码头,见天不落的跑嫡母处。 还是嫡母大气,不喜她娘,对她这个庶女一视同仁,又因她是第一个站得住的女儿,多了几分青眼,她小人家的私房,看的一干兄弟姊妹分外眼红。 亲娘柳妃咬牙切齿,两次三番哭诉韩皇后抢孩子,亲爹叫她来对质,楚嫣半真半假的欲言又止,左一个母后很好,右一个母后很好,小心翼翼的偷瞄亲娘,瑟缩的打几个冷战,不经意卷起袖口露出被掐的红印子。 帝王大怒,到中宫与皇后当面对质,楚嫣胆怯的失口否认红印子是亲娘所为,又吞吞吐吐的说是母后掐的,却在亲娘柳妃哭天抹泪,上来拉扯她之际,一溜烟跑到嫡母怀中,害怕的躲到嫡母怀中,死死抓住凤袍,不敢探头,小声的嘟囔着母后对不起、对不起。 此等出人意料的反转,帝王就是个睁眼瞎,也不能昧着良心,把虐待皇嗣的罪名扣到韩皇后头上。 亲娘当时怨毒的眼神,令楚嫣如芒在背,却并不放在心上,连嫡母事后严厉的训斥也听不到耳中。 那时的她,年方六岁,帝王宠爱,嫡母偏疼,自负的倚仗前世的记忆,自以为日后凭借尊贵的地位,日后必是锦绣前程,青云万里。 她太过年轻,太过自以为是,轻狂的无以复加,做事太绝,太过任性,谁会想到一个孩子陷害亲娘呢? 柳妃一夜失宠,禁闭宫闱,柳妃一母同胞的长兄,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江东太守,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帝王下旨申饬。 楚嫣不知道,因为她与生母的离心离德,因为她的任性妄为,为自个引来了莫大的苦难,或者说谁也不会预料到?如何预料呢?这样奇异的怪事,喧之于口,只会被视为妖孽,或罹患癔症,永世不得见人。 楚嫣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七岁那年的生辰,柳妃借腹中龙胎,哄来帝王回心转意,哄来其兄长回京述职,甚至求了圣意,为她这个公主觐贺生辰。 那一夜,亲娘如花笑靥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意味,她那从未谋面的好舅父,容貌昳丽,玉面朱唇,和帝王一派君臣相亲相和的模样,随意的一瞥,令人心生警觉。 她仓皇离席,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是夜,甚至赖在了嫡母处,可她万万没想到,她遭受到的会是难以想象的报复,荒诞离奇,却很有效。 她只记得睡梦中,舅父那双泛着邪气的黑眸,嘲弄的看着她,直到她大汗淋漓醒来,直到察觉系统的存在。 依照她的脾性,对于系统,她绝不会屈服,她曾无数次试图反抗,挣扎,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处罚。 她被迫和系统虚与委蛇,表面和嫡母疏远,亲近生母,却又暗中提醒嫡母皇嗣莫名的离世,她的亲娘是个愚蠢至极的废物,身处高位,也不过是一颗棋盘上的棋子。 隐忍,艰难,信仰,未来,情分?不,她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摆脱被掌控的滋味,她的人生,要自己掌握,为什么不肯选择一死了之,贪恋富贵,苟延残喘,因为重来一世不易,所以要珍稀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不,她不怕死,她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受人掌控,做人的棋子,她轻视他人,才会犯下大错,酿成恶果,她的错,她受着,但她绝不认命。 她做错了什么?她错在不该轻敌,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自命不凡,一意孤行,才会栽这么大的跟头,庆幸的是,她再也不会了。 楚嫣勾唇挑了一个极淡的笑,系统一定认为她怕疼,怕死,不,她不怕,她只是不想让她那位好舅父顺心如意而已。 何况,她的这位好系统,也有雄心壮志,她记得它说过,升为高级系统,可以统治低级系统,言外之意清晰明了,她身上的系统不仅能量耗尽,还是个低级系统,受高级系统驱使。 高级系统的拥有者,她的那位好舅父,早过不惑,却顶着一张青年才俊的脸,真以为皇家密探是吃素的?君臣相得,呵呵,她那个便宜爹若是个傻的,也登不上大位。 再者,如果高级系统有逆天之能,何必畏畏缩缩,某朝篡位,岂不是更好?怕是不敢吧,呵呵,楚嫣冷笑。 这几年的步步为营中,楚嫣发现了很多有趣的小细节,例如帝王的真龙之气,并非道家胡说八道,她在亲爹面前时,系统绝不敢出现,再例如皇觉寺的大雄宝殿,道家的三清殿,系统同样悄无声息,不敢放肆。 更或者,在能人异士面前,系统同样会隐藏踪迹,第一次发现,是在昭阳大长姑祖母回京祭拜先皇曾祖母时,系统叮嘱她接近一位女子,中途,那位女子似乎感受到了危险,消失的悄无声息,她赤急白脸的呼唤系统,系统事后回复说,它在升级,她半信半疑。 但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丝转机,在嫡母的帮助下,她见到了一位道人,那位道人送了她一柄镜子,那柄宝鉴似乎可以隔绝她和系统的联系,但维持时间不长。 只可惜,嫡母自尽后,她那位好舅父私入宫闱,要为妹复仇,却万万没想到,宫中早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来,当夜忽遭变故,冷宫的那位出手了,拦住了钦天监的高人。 情急之下,她将宝鉴挂在大楚皇宫最高处,结果,总算不负她的殷殷苦心,她那位好舅父当场去了半条命,天降因果,倒霉事一桩接一桩。 楚嫣柳眉一竖,心下冷笑不已,她那位好舅父,还有脑中的系统,还在做白日美梦,以为这样她就会善罢甘休吗?痴人说梦? 还有她的好系统,也是一等一的优秀呢?逼着她这个公主去给一个已有家室的老男人表白,被人直言婉拒后,还要厚着脸皮缠上去。 就算那个老男人二十余岁,在现在这个平均天命之年的时代,难道不是老男人,她堂堂一国公主,就算丑成钟无艳,也不缺人娶!更甭说她貌美如花了。 不过,楚嫣皱起眉,她知道红楼梦,印象不太深,大致知道一些,为什么系统一定要她接近林如海,况且,据她所知,贾府被幽禁的五姑娘,也多次接近林如海,是林如海本人有什么特别?还是林府?再不然是林妹妹的原因? 自来无利不起早,系统和那位贾五姑娘到底想要什么? 第47章 推城布公 思虑许久,百思不得解,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困惑!楚嫣咬了咬嘴唇,这位小寒山寺的性慧主持,乃至整个寺院,也有颇多诡谲之处,系统究竟是让她来一探虚实,还是另有所谋呢? 想到性慧,楚嫣眉心紧锁,容貌这种东西,无论初见时何等惊为天人,多看几次也就腻了。 何况,她还有前世的记忆,前世的那堆糟心亲戚,渣男贱女,数不清的窝囊事,她曾两度被逼得走投无路,儿女情长的事,对她而言,比之鸡肋尚且不如。 她非常确定,自己对那位性慧主持并无爱慕之心,这就很有意思了?猝不及防的脸红,怦然心动,无法克制自个欢呼雀跃的行为? 楚嫣撇了撇嘴,难道这年头系统也有断袖之癖,见到个男的就情窦初开!呸,眼皮子忒浅! 系统:我没有,你不要胡说八道,不要以为系统就可以随意污蔑?别以为你是宿主我就不敢收拾你! 楚嫣冷冷一笑,系统以为她不知道它在虚张声势吗?高级系统的受挫,它这个蠢货也受到了牵连吧,否则,不会逼迫她做一堆看着匪夷所思的事情! “公主,膳食已毕,顿了顿,莲蕊小心翼翼的又说:公主,您昨日便不曾好好用膳。” 话音中隐隐含着一丝哀求,在他人看来,公主任性也好,骄纵也罢,但在莲蕊等一干人的心里,楚嫣这个公主很好服侍,既不刻薄,也不会刁难宫人,出了事从不推诿,护短护的不讲道理。 楚嫣一声不坑,装死,试图逃过清淡可口的素菜,天啦噜,小寒山寺不愧是荒山野寺,她两辈子都没见过比寺里更清淡的菜,听素兰说斋堂里连一滴油星子都寻不着。 寺里一应膳食皆可自产,就拿现在来说,山谷野菜取之不尽,寺里的做法也多了起来。 诗经中的开篇中便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读起来朗朗上口,颇有意境。 现实是:开黄花的野草一大摊,一大团,一大堆,铺满了院内院外,或晒或挂或晾,有备下做干菜的,水煮了抹上盐做腌菜的,剁碎了预备做成酱的。 而每日的食盒,想来是看在她这个公主的分上,给了与众不同的殊荣,享受最好的待遇,糖包,是的,小兔子糖包,小老虎糖包,小猴子糖包,就算捏出个山海经集锦,它还是糖包! 知客僧小师父流着口水问素兰小兔子好吃吗? 素兰茫然不解的回答,不就是甜果子吗?除了甜还能有啥。 楚嫣看着小和尚委屈巴巴的小眼神,心中充满了愧疚感,命人送了八宝锦盒到斋堂还礼,又命莲蕊亲自前去致谢。 待莲蕊回来,绘声绘色的学了一番寺内大厨的惶恐和高兴,屋内几人顿时笑出声来,楚嫣忽然失了兴致,她觉得心口堵得慌。 自从恢复记忆,她并没有太多的恻隐之心,她信奉人不犯我,人若犯我,斩草除根,再者,她受前世所累,性子急躁,不够沉稳,这是她最大的弊端,前世当她成功报复了渣男,夺回属于自己一切,意气风发。 在那个时候,她唯一相信的人,她的老师问了她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的性子不够沉稳,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她无言以对,但她清楚,老师的话才是对的,如今,她所遭受的痛苦,验证了老师的话。 她忙着解决自己作下的恶果,忘了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间,不是游戏的npc,更不是史书的寥寥数语。 皇权至高无上,朝堂之上万壑争锋,一片盛世浮图之下,百姓自有疾苦,楚嫣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失败理所应当,见识卑微,心胸狭窄,难成大器。 远的不提,且说近的,她的高祖母孝烈皇后,以女子之身,掌权天下数十载,既不像吕后扶持母族,也不像武后依赖酷吏,孝烈皇后她老人家凭借的就是自身的本事。 还有昭阳大长公主,楚嫣眸色微沉,她想,她明白了自己要做些什么,并不是因为前车之鉴,使她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她只是恍然醒悟,她可以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事情,才对得起这一世偷来的年华。 至于当务之急,楚嫣眸中的光亮黯了下去,当务之急,她首先要做的是解决系统。 门外,莲蕊的呼喊愈发焦急,夹杂着一丝轻微的哭腔,楚嫣叹了口气,无奈的说:“进来吧。” “是,”莲蕊的情绪如急风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迈着轻快的步伐,手中提着檀木镂空的提盒,秋月素兰跟在后头,二人手中各捧着一个八角捧盒。 莲蕊笑道:“公主,知道您胃口不好,方才柳嬷嬷特地借了贵寺的斋堂,做了两样简单的点心,您瞧。” 柳嬷嬷是柳家的家生子,原是伺候柳妃家的管事嬷嬷,不知何故,失了柳妃的宠,再后来随意拈了个由头,把人送给了楚嫣,美其名曰,柳妃娘娘身为亲娘心疼公主,方命心腹嬷嬷前去伺候。 对此,楚嫣、柳嬷嬷:呸。 甭管柳嬷嬷来历如何,楚嫣对柳嬷嬷十分信任,柳嬷嬷也是个妙人,宫内大小事务一手抓,京城人只听说过大公主跋扈之行径,却从未听说过,大公主的宫人们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狗腿子之类的,原因很简单,但凡有这种苗头的人都被柳嬷嬷笑眯眯的送走了,监刑司,冷宫,浣衣局,多的是去处。 楚嫣有气无力的在床榻上下来,摆了摆手,示意素兰不必上前伺候。 每每听人私下议论大公主拎不清,仗着陛下宠爱,胡作非为,早晚要倒霉的,素兰便忿忿不平,她们公主的好,又岂是那帮小人能知晓的。 楚嫣无精打采,对莲蕊口中的点心提不起一丝兴趣,她又不是小孩子,吃两块甜糕就高兴了,再说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再精湛的手艺,没米下锅,也做不出佳肴来。 打开食盒的一刹那,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楚嫣面无表情,果然不出她所料,每日例行食素。 紫红碧绿的清香苋,丁点油沫都看不到,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另一盆是碧油油的长命菜,摆放得极为精美,小叶舒展,绿意盎然。 楚嫣:生无可恋,她又不是兔子,为什么要天天吃素?吃素也就算了,传说中的精美素斋,素料仿荤,色声香味俱全呢?不是伪荤斋也没关系,换个口味行不行?要求不高,给块豆腐也是那么回事吧!这堆杂草,再吃下去,头上要绿成草原了。 “咦”,系统忽然咦了声,楚嫣回过神来,正见莲蕊忍着笑自食盒里端出一个钧瓷碗,香气四溢,说不出的好闻,楚嫣的胃口立刻被勾了起来,盈盈美目直勾勾的盯着莲蕊手中的碗,若不是顾忌礼仪风范四个字,楚嫣甚至有一丝抢过碗来大快朵颐的冲动。 当然,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楚嫣面上维持高冷,轻声道:“好了,你们去吧,我自个用。” 日常起居,楚嫣都喜欢亲历亲为,莲蕊等并未多说,依言退出,在门外候着。 门终于关上了,楚嫣试探性的用细细的银汤匙挑了一勺羹,柔滑爽嫩,天呐,太好吃了,再也不是划嗓子的野菜杂草了,细细口味下,豆腐? 楚嫣眼眶一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等等,等等,这汤不对,别喝,先别喝,别喝。”系统的声音越来越小。 察觉到不对,楚嫣放下碗,下意识的呼唤系统,系统却一直没有给任何回应。 楚嫣挑了挑眉,看向门外,这也不是系统第一次bug了,每次碰到厉害的主,都会惯性装死,软骨头的废物。 门外鸦雀不闻,安静的仿佛时间定格,气息似乎在无声的流动,凭空的出现一阵花香,浓烈的恍人心神。 楚嫣无动于衷,她注视着门外的光影,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昨日和今天早些时候,她都在愤慨,但她现在不会了,她的心静的像一汪水波不兴的江面。 当那张俊雅无双的面孔,映入楚嫣的视线之时,楚嫣的心底更平静了,她站起身来,微欠身为礼。 性慧大摇大摆的坐到椅子上,自进来到落座,神情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花香愈浓,芬芳为馨,至馨为馥郁,若香味再炙热些,那便是香过则反。 楚嫣喉间一动,来不及多言,急步奔到门外,吐了个昏天暗地,一面吐,楚嫣脑海还有闲暇想,不会是下毒吧! 若是没毒到自个,先把系统毒晕了,那可真的是大好事,太令人高兴了! 吐了许久,胃中直反酸水,手边凭空出现一杯茶,楚嫣来不及道谢,勉强漱了口,闻了闻袖口,索性来到耳房,舀了水自行整理了一番,见大差不差了,方绕了个远路,见自个的人都在厢房睡着,方回到客堂来。 站在门口,楚嫣有些迟疑,性慧饶有兴致的眯了眯眼,见她衣衫微湿,却坦荡荡,目光清明,并无任何痴迷之意,薄唇微启,勾了个玩味的笑,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公主的时候,就感觉有两分违和感,一面之缘,也算半个故人了。 难怪能抵住合欢宗的先天之力,这货的爱障被她自个舍了,别说这辈子,就是再轮回个千八百年,这货的红鸾星也别想动一下。 楚嫣立在原地,好大一会儿,见青年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浑不吝的仿佛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只差翘个二郎腿,左右两位佳人,否则,妥妥的败家子一枚。 楚嫣不动声色的收回眼神,不耐烦装鹌鹑了,自打沾上系统这个倒霉太岁,她行事颇有几分肆无忌惮,摆明了破罐子破摔的消极态度。 这会子索性径直开口相问:“大师父,您能帮我吗” 青年僧人的嘴角微勾,露出浅浅的弧度,含笑道:“我可以帮你,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楚嫣:世外高人不是为民除害,不求回报吗?宅心仁厚,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好的能力有多大,责任有多大呢? 楚嫣神情郑重,认真的说:“凡属我所有,或我能力之内,任大师父自取,前提是不牵连他人。”头两句真挚而谦卑,后头一句,锋芒毕露,简单明了。 性慧微微一笑,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楚嫣的定力素来不好,见高人似乎不为所动,眼见解决系统的机缘就在眼前,高人却不肯表态。 楚嫣眼底划过一屡烦躁,心尖一动,摸了摸自个的脸,她的容貌自然是不能和高人相提并论的,若是仔细打量,她的五官不过寻常,偏生合在一块,竟添了无端的魅惑,说不出的勾人。 高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楚嫣抚着自个的脸,恬不知耻的问:“大师父,你看我这幅皮囊,如何?” 话音落地,楚嫣只觉周遭一寒,高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吐出来几个字,道:“尚可,三五分的容貌,若善妆点,再加上狐狸精的门面功夫,勉强称得上绝色了。” 楚嫣嘿嘿怪笑两声,笑得高人浑身不自在。 楚嫣压根不知谦虚为何物,也不计较高人连损带骂,最主要是在人家的屋檐下,有求于人家,还想拿腔作势,那和蠢货有什么区别?上赶着作死。 楚嫣语气莫名,甚至有两分意味深长:“大师父,我小的时候容貌极丑,长大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哪有那么多的女大十八变,我的容貌,表相,都是那个诡异的系统改变的,系统不止我一个,我还知道其它系统的存在,系统这样逆天的行为,应该是伤天和的对吧,世间万物,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说完话,楚嫣用期待的小眼神,真挚的看着高人。 性慧一脸茫然: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开场自怜容貌,后面不应该是自荐枕席吗?你如此不循常理,让我设想的大义凛然,断然谢绝,拂袖而去,情何以堪!!! 高人冷漠的,不屑,讽刺的,含笑的眼神,楚嫣都见过,全然不惧,唯独这会子被控诉的眼神盯的头皮发麻,太诡异了,那眼神似乎幽幽的谴责,高人活脱脱被她始乱终弃了一样。 楚嫣尴尬的轻咳一声,眼珠转了转,添油加醋的说;“不止如此呢,大师父,那妖孽,不知何故,总是驱使我做一些荒谬的行径,命我勾引有妇之夫,命我刁难人家的发妻,刻薄手足,为难庶母,强迫我接近来历不明的男子,或女子,有时候甚至盗窃他人至爱之物,还总让我黏着父皇,您说它是不是惦记上传说中的真龙之气了?” 性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楚嫣心头咯噔一下,扯过头了,干脆嘿嘿。 对此,性慧泠笑,他就知道,凡是他碰上的货色,没有一个按常理出牌的,穿越女自私自利的必备修养呢?被狗吃了? 传说是:穿越女和系统相爱相杀,不离不弃的那些事! 而现实是,一门心思灭了负心汉满门的穿越女,再不然眼前的这货,和系统死磕,弄不死系统誓不罢休。 见高人一言不发,楚嫣心中泪流满面,心底有个小人拿着刀咬牙切齿的转来转去,高人到底是啥意思?本事不够大,还是不想管呢? 楚嫣抿了抿嘴,本来想装个柔弱,博博同情,无奈演技不给力,只能垂着头,心灰意冷的说:“大师若无能为力,我也不便强求,我想求大师一件事,有朝一日,在系统的支配下,我若失去意识,大师一定要杀了我,我曾试图自尽,那妖孽却拿父皇来威胁我。” 酝酿这么大会子,总算见效了,抬起头,小脸面无血色,盈盈美目泛着泪花,我见犹怜中透着几分故作坚强。 性慧………………………………算你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呯”,桌上出现一个黑漆漆的钵盂,钵身篆刻着梵字经文,入目便知,绝非凡物。 此时,再看楚嫣,什么柔弱,什么哀求,什么我见犹怜,管它们去死!喜上眉梢,春风满面,高兴的上前一步,抱住钵盂不撒手。 性慧额角青筋直蹦,他就知道,见天琢磨把系统这等凶物弄死的货,就不是个普通弱女子。 摩挲着手中的钵盂,楚嫣甚至有种抱着钵盂亲两口的冲动。 “哈哈哈,”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到了报仇的时候了,呵呵,老娘要不是不把你个破系统拆个稀巴烂,老娘的名字倒过写。 对堂堂大楚长公主财迷的模样,性慧表示:掺不忍睹,不忍直视。 敲了敲桌面,长话短说:“钵盂能正你的心神,有钵盂护身,系统无法强迫你的意识,想毁掉系统也不是难事,问题在于,根结不在你这里,现在对系统下手,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楚嫣总算稀罕够了护身符,放下手中钵盂,五体投地,伏身大拜,以表感激之情。 她没看到,她叩首之时,性慧避让的举动。 待行礼毕,楚嫣又道:“我不知道我舅父。” 性慧摆了摆手,道:“当日设阵我在场,你顾好自身就行了,那种小虾米不值一提。”说完扬长而去。 徒留楚嫣风中凌乱,本以为她那好舅父倚仗高级系统,是幕后大boss,闹了半天,也只是个炮灰,这到底是何等(诡异)奇葩的世界? 第48章 百相众生 楚嫣在三天后离开了小寒山寺,来时轻车简行,归时更加低调,与来时的区别,大概是楚嫣咧在嘴角的笑容,莲蕊提心吊胆,就怕她们公主太高兴,乐极生悲,高兴的乐昏头,再厥过去。 楚嫣解决了心腹大患,心花怒放,看寒山寺里的僧人们,愈看愈顺眼,大手一挥,各色供奉源源不断的自山下运上山来,送的那叫一个齐全。 山下之人只送到山脚,性方率一干人等在山脚接应。 看着眼前堆成一座小山头的麻袋,性方等人沉默了。 拂柳咽了咽口水,用胳膊肘碰了碰白岑,低声道:“听人说风流公子哥们争风吃醋,为了抢个花魁什么的,一掷千金,汉哀帝为了个董什么玩意,江山都不要了,咱们爷莫不是传说中的蓝颜祸水,小白脸?” 话音还没落地,拂柳以标准的倒栽葱的,不由自主的向前扑,摔了个大马趴,拂柳整个人陷在松松软软的白叠子上面。 然后,拂柳嘿嘿怪笑出声,喜滋滋的在包袱上滚来滚去。 性方等人嘴角微抽,齐刷刷移开了目光。 白岑摸了摸鼻子,淡定的抬头望天,眼前的那货是干嘛的,不认识,不熟! 他才不要被牵连,拂柳吃了熊心豹子胆,孜孜不倦的做个欠揍的熊孩子,他没吃,像他这样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从来不在背后说主子坏话(心里想想可以)说出来是不对滴,有失厚道! 楚嫣来,楚元昭不知道,楚嫣走,楚元昭更不知道,当然,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打听,因为嫡亲的大师兄通知他,做完林公的法事,带他离寺远游。 ------------------------ 林公乃上一任林家家主,善谋略,智无双,颇得先帝及孝烈皇后青眼,当今帝王就是为了面子情,也赏了恩旨并银两,装模作样的夸赞了一番林公的功勋,又在堂会上和百官们泪眼汪汪,缅怀了一番孝烈高皇后,先帝并早期各位名臣,特别是那位名扬天下的忠勇公。 这就很有深意了,此举无异于给韩家并北关的小韩将军吃了一枚定心丸,帝王几乎就是明告天下,你们放心吧,为国征战的将士们,无论主帅姓韩与否,都是我大楚的忠贞肱骨之士,只要你们忠心报国,一定会名垂青史,千古流芳的!!! 对于这等空口白牙的鬼话,韩雅意就是个傻子,他也不敢信呐!韩家还不够忠烈?尽忠尽的子弟凋零,天下的将门以归德候府为首,韩家次之,数数这两家的子弟吧,嫡系旁系的子弟们加起来也比不上阮家一零头,尽忠,呵,这就精忠报国的下场。 文帝是一个极具城府的君王,他的忍为历代大楚帝王之最,本来吧,熬死了孝烈皇后,熬死了昭阳大长公主,万万没想到,还要忍韩家,偏生吧,制衡韩家的先机已失。 能抗衡韩家的归德侯府因孝烈皇后掌政之事,受百官及天下士子忌惮,阮家沉寂许久,何况,依文帝的私心,甭管面上有多少冠冕堂皇,一口一个阮家舅父,实则么,忌惮阮家并不比韩家少。 以前韩家子弟忠烈,是真的忠烈,忠烈到天下百姓宁肯相信大楚江山倒,也不信韩家会谋反。 先时韩家子为将为帅,自是毋须担忧的,但现在,今时非同往日,韩家不再是先前的韩家了,韩婉仪已逝,即便是自尽,堂堂帝王,中宫皇后拔剑自刎,真不是啥好名声,就拿太史令的史家来说,寻死觅活要把这事一五一十记在史书上。 把楚景一生最难堪的时刻,清清楚楚的载于史书之上,写完了,干脆利落的上书请辞,史家这帮硬骨头,气的楚景火冒三丈。 生气归生气,楚景也很清楚,自个没有刘通的本事,更不敢背喜怒无常,刻薄臣下的名声,只能咬着牙,准了太史令的请辞。 因为韩婉仪和两位嫡皇子的死,韩家和大楚皇室,准确的说是当今,已势同水火,表面假装和睦而已。 楚景心里也很憋屈,夺嫡,谋事,成大业,为帝,他自诩比寻常皇子吃的苦处要多得多,本以为否极泰来,到了安享尊荣之时,老天爷却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堂堂一国之后自尽,震动朝野。 兢兢业业的治国掌政,倾尽全力压服朝野内外,老天爷好像又不高兴了,明明活了七八十岁,青春不老的昭阳姑妈也没个预兆,说死就死了。 楚景心塞的无以复加,他本该高兴的,真的,头顶悬着那柄剑,总算消失了,再也不用担心打雷下雨会被劈死。 楚景松了口气,晴天霹雳,昭阳姑妈才走,蛮夷就反了,西海沿子也开始蠢蠢欲动。 楚景忙的焦头烂额,连口热茶都顾不得喝,才勉强稳住了局面,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家和章家彻底撕破了脸皮,外患未平,内乱将起。 一边是亲娘,一边是愧对的发妻,更重要的是章家是废物,人韩家不是,楚景即便想偏着外家,也不能罔顾天下苍生的悠悠之口,他敢下明旨训斥韩家,老百姓就敢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韩家的名声太好了,好的令人心安,韩家不会轻易谋反,不是因为顾虑皇室,韩家顾虑的是百姓,是烈祖烈宗以身殉国的赫赫英名,一旦谋反,过往荣光不再,等同背弃先祖。 楚景本以为人的一生是艰难攀爬的险程,先帝,怀哲太子,三皇兄,孝烈高皇后,昭阳大长公主,都是他逐渐越过的高峰,他来到最高处,便可以笑看天下,高枕无忧。 事实上,他发现自己想的太过浅薄,有的人,她们的存在有必然的意义,譬如孝烈高皇后,譬如韩氏,再譬如昭阳姑妈。 楚景心中百味陈杂,却也无计可施,说无路,也不尽然,韩家的软肋只有一个,楚景比任何人都清楚,小五元昭,这个流着韩家血脉的嫡皇子,只要小五在宫中,韩家一会低头,低得心悦诚服。 楚景漫不经心的打开奏则,奏则一如既往,监视小寒山寺并无异常,五皇子依旧下落不明,大公主已启程返京。 楚景的神情隐藏在十二冕旒的后面,深邃的眸中闪过一抹难以言明的落寞。 楚景有些失神,他记得小五出生的时候,干旱数月的京城,忽然迎来鹅毛大雪,内监来报皇后临产了,柳妃垂着头,轻柔的为他披上鹤氅,垂眸便看到美人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雪白无暇,像外头飘着的皑皑白雪,若搁往常,少不得要和美人调笑两句。 那一日,他却没有兴致,急步来到景泉宫外,又忐忑了,自他允了柳妃入宫,皇后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他才登帝位,骄傲自满,断不肯像府邸之时伏小作低,有小五,还是出于一场意外,他们夫妻之间,僵持已有数年。 迟疑间,赵嬷嬷率宫人跪地向帝王贺喜,他大喜过望,不顾内侍阻拦,执意踏入产房,那是他第一次踏入产房,也是唯一一次。 床上的皇后虚弱的令人心悸,纵是有气无力,也仍是命他出去。 他的心底涨的厉害,来不及思考不适的缘由,接生嬷嬷把襁褓之中的婴儿抱到面前。 小小婴童才洗过澡,睫羽中有一丝水,黑溜溜的大眼珠,白白净净的小脸,肉嘟嘟的小嘴巴,咬着小手指头,他的心头一动,犹如清风拂过,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沉淀在了心底,他爱极了这个才出生的孩子,甚至不顾和皇后的嫌隙,放下脸面,抱着襁褓就着手让皇后看。 皇后见了小五,面上才有了浅浅的笑,她看孩子的眼神,那样专注,那般慈爱,楚景心头一窒,胸口闷得慌。 楚景原以为小五是他和皇后和好的契机,但他错了,他对小五的宠爱,为小五招来了嫉眼,阴差阳错,小五没事,他失去了小三。 皇后与他大吵一架,他恼怒不已,本软下来的心又变得冷硬,直到他的太子病逝。 太子的死,摧毁的不止是皇后,更摧毁了他和皇后的所有情分,可惜,他当时不懂。 他只知道,皇后自从太子离世后,很少出宫,就连他这个皇帝,数年间,和皇后相见的次数寥寥无几,他也没有再去过景泉宫。 而小五,在内侍之口,暗卫回报中,永远都是寡言少语,喜读书,性沉稳,这样的回禀,和他宠爱的那个活泼好动的肉团子截然相反。 楚景眸中微沉,今年小五十四岁了,明年就该束发了,一转眼,他和皇后结发已有三十余载,皇后离世也有十余年了,他第一个孩子,最疼爱的太子离开他已经十八年了。 楚景轻叹,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小五回来,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小五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那样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原谅辜负自个母亲的人呢? 一团错综乱麻,不知不觉的,竟成了死局。 拨弄着棋盘,思绪游离,楚景问自己,如果是烈祖烈宗,处于这样的境地,他们会怎么做呢? 楚景的嘴角上扬,绽出一抹讥讽来,大楚的这几位帝王,要么占仁,要么占义,便是不沾仁义,也是圣明盖世的英主,端的是光伟正的风范,怎会像他呢?一介帝位都要汲汲营营,处心积虑的谋划。 ------------------------------- 林家祖父忌辰,因帝王的恩旨,比之旧年隆重了几分,林海头两年调任江宁知府,正四品,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当然,在林家也算不上什么,毕竟老爹是侯爵之尊,享国公俸禄,媳妇还曾是天子近臣,林海这个小知府,的确也没啥拿出手的。 别看拿不出手,政务非常繁忙,忙到每天吃个饭就像打仗,江宁地处两省交界之处,都察院,指挥使都有大堂坐镇在江宁这个小城里头,林海稍有懈怠,不出三五日,就能传到帝王耳朵里,鉴于先前公主欲夺夫的那场风波,林母出了面,和帝王谈妥了条件,可是帝王心眼小,你也没辙不是。 本来上任之时,贾敏带着林郗阿翡到江宁住了三个月,林郗小朋友也病了三月,阿翡肉嘟嘟的小脸都瘦了两圈,贾敏心疼两个孩子,又带着林郗和阿翡回到了姑苏,说来也奇,踏入姑苏的地界,林郗的病立时就去了三分。 更有一桩大喜事,贾敏回府便被查出有孕在身,已经三个月了,林府众人都被唬得不清,无他,因着林郗的病,贾敏这个亲娘瘦成了一把骨头,林母忧心忡忡,收了内务,一丁点事也不让贾敏过问,再加上黛玉的眼泪攻势。 贾敏摆了摆手,并林府上下人等都把林海抛在了脑后。 孤身任职的林海表示:孩子不过来行,媳妇能不能过来? 林母冷笑,以不容置疑的态度驳了回去。 林海挥袖抹了把泪,认命了,重新埋首于公务当中,如他这样失了圣心的臣子,品阶是别想了,赏,呵,不罚就是天大的好事。 因此,当离世十余年的老爹被当今追思的时候,林海懵了,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一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帝王赏了体面,忌辰之日自是宾客盈门,往来不绝。 楚元昭仍是之前少年侠客的打扮,他久不出山,即便是年幼之时,也不曾见过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市井之态。 楚元昭从小到大,熟悉的只有两处地方,威严庄重的大楚皇宫,人迹罕至的山林。 乍一看街市人声鼎沸,楚元昭抿了抿嘴,有点不习惯,尽管嫌吵,头一回见,楚元昭仍然稀罕得紧,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的挨个看,圣人说不出户,知天下,许多东西,他没见过,也听说过,或从书上看到过。 有人沿街叫卖红通通的果子,一串串的,那大概就是书上的糖葫芦罢,授憨态可掬的一摆摆的是泥娃娃,那挑着担子的匠人,三五下便吹栩栩如生的小人来,金光闪闪,活灵活现。 楚元昭迈不动腿了,性慧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撇撇嘴,挑了挑眉,斜了少年侠客一个冷眼,就是不给你买。 楚元昭抓住衣袖,黑漆漆的大眼中蓄着若有若无的水汽,见嫡亲大师兄无动于衷,少年的手轻轻摇了摇,仿佛在无声的祈求。 性慧看着眼前的这货可怜巴巴的样子,眉心一跳,当场发作吧,有失他清贵公子的派头,不和这货计较吧,咽不下这口气! 拂柳将各色小玩意,买了个齐全,递到少年面前,方才委屈可怜的少年,瞬间眉开眼笑,松了衣袖。 性慧冷哼一声,不愧是同父姊妹兄弟,厚颜无耻是家传的风范。 楚元昭郑重向拂柳道了谢,下一个举动,拂柳目瞪口呆。 楚元昭拿着糖葫芦,递到自家冷心冷情的爷面前。 而更让拂柳惊掉了下巴的是,他的那位爱洁如命的主子,居然吃了,吃了,吃了! 少年高高兴兴的收回手,也不嫌弃,咯嘣咯嘣的接着吃。 拂柳…………………………说好的洁癖呢?被鸟蹬了一头灰,洗三遍澡的别扭劲呢?上个月,因为斋堂师父偶染风寒,哪一个饿了三天不肯吃饭? 拂柳恨得直咬牙:小和尚也是,熊孩子,白眼狼没跑了,当着他这个付帐的就对他人献殷勤,献也就罢了,被献殷勤的那个主还接受了你,就大师兄是亲的,他们这些人,做再多都是外的,对吧! 拂柳忽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盯着前面的青年和少年的背影。 拂柳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冲小和尚殷勤周到的孺慕之情,那就是小和尚到底拿他们爷当大哥,还是当爹呢??? 第49章 宫中内侍 欣赏了一番姑苏的雅致,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性慧一行人方过林府来。 林府座居南城,与西北城的眠花卧柳之处不同,南城所居者,非富即贵,姑苏的房舍建造皆循自然,一座座院舍挨得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巷陌寂静无人,地面的青石板一尘不染。 三人不快不慢的走着,后头忽有马匹疾踏之响,侧身稍待,楚元昭无意中转头,看清马上中年人的那张脸时,手心不自觉的颤了片刻。 前面的马匹看不到影子了,楚元昭面无表情的说:“你一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性慧白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楚元昭愣了,白里透红的小脸陡然间血色全无,他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胸口微微起伏,因为愤怒,或是羞恼,他也分不太清了。 楚元昭咬了咬嘴唇,不死心的问:“你要把我送走吗?你嫌我麻烦了,是不是?” 拂柳吃惊的张大了嘴,这发展的势头貌似不太对吧,刚才还是父子情深似海的戏码,一盏茶的功夫,就变成痴心小师弟,冷心冷情大师兄? 呸,你们不烦,我还嫌腻歪呢! 拂柳抬头望天,诚心祈求,老天爷你若真的在天有灵,降个雷劈死两个活宝吧,夭寿。 老天爷不负他的期望,平地一声雷,劈了个结结实实。 雷声未至时,白衣男子伸手把少年揽入怀中,向前一步,然后,两个人,四只眼睛,好整以暇的注视着拂柳被天雷劈成了黑炭。 拂柳……………………懵逼,茫然,傻眼,发生了什么,刚刚我好像被电了。 等等,为什么雷劈的是我? 拂柳欲哭无泪,老天爷你是不是眼瞎?你劈个人都能劈错?你还能干点啥?堂堂天道,要你何用? 天道委屈:为什么骂我,我是无辜的、刚刚不是我出的手,你以为你是谁?你让我劈谁就劈谁,我不要面子的吗!!! 九天之上,罪魁祸首讪讪的捏了捏鼻子,白皙的面皮上一层淡淡的绯红,业务不熟练,劈错人了,下次我会注意的,算你倒霉吧! 拂柳???????? 就在这刹那之间,上一刻晴空万里的高空,乌云密布,瓢泼大雨迎面而来,被猝不及防淋个落汤鸡的拂柳心塞。 被一场大雨浇湿的拂柳看起来分外可怜,露出被雷劈成杂草的头发。 楚元昭于心不忍,默默的移开了目光,厚道如性慧,笑眯眯的递过去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 “啊,啊,啊”,拂柳发出生不如死的惨叫,那叫一个凄凄惨惨。 楚元昭用不赞同的小眼神,瞪了眼捧腹大笑的大师兄,在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的锦帕,欲要扮演德行兼备的君子。 而头顶草窝的人,瘫坐于地,翘起二郎腿,昂首骂天,骂的那叫一个难听,泼妇(泼男)骂街的气场展现得淋漓尽致,活脱脱的天生反骨,浑不吝。 天道如何能忍,反手就要令地底的蝼蚁,亲身领悟下何为天高地厚。 摇着桃花扇的男子伸手拦住天道,含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是打人了?你也不想被扛着巨剑的疯子,天天拿你练手,捅着玩吧!” 此届的天道诞生灵智未久,化形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五六岁的模样,不高兴的噘着嘴,嘟囔道:“关他们什么事,我堂堂天道,先天之灵,还会惧怕区区几个修者不成。” 男子失笑,哄道:“是,是,是,小天自然是不怕的,咱只是不和他一般计较,咱是慈爱百姓。” 天道眼眶都红了,委委屈屈的说:“你看,他还骂我。” 男子眼珠转了转,水波潋滟,薄唇挑了个不怀好意的笑,笑道:“莫急,莫气,你看。” 桃花扇中一道无形之务如电,在云海中翻滚汇集,凝聚成一道拇指粗细的闪电,蜿蜒而下,去势极快。 此时,人间已恢复了风和日丽,地上坐着的拂柳想来是骂天太累,在打坐匀息。 一道透明的闪电,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料的,就这样结结实实砸在性慧主持的头上。 楚元昭目瞪口呆……………………报应来得这么快,让人始料未及。 拂柳:哈哈哈,痛快,干得好,老天爷哎,我谢谢您十八代天老子。‘ 性慧面沉似水,不阴不阳的冷笑两声。 九重天之上,天道和桃花眼男子头皮发麻,双双遁了,凡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有神撑腰。 --------------- 三人折腾这一番,林府的接应小厮总算苦哈哈的寻了过来,林府的下人调理的很有规矩,见了拂柳的爆炸头,权作没看见,恭恭敬敬请三人上了马车。 林府门前车马众多,络绎不绝,林母率人迎了出来,在场有人不知小寒山寺,心中纳罕,议论纷纷,却无人在意林母身后两个面生的小子。 性慧掀开帘子扫了眼,拍了拍少年的背,道:“只说几句话,愿意见就见,不愿意就不见。” 楚元昭一直在打量林府景致,暗想原来林妹妹的家这样别致,重意趣,素雅天然,水石相映,和宫里的大气恢弘完全是两个风格。 楚元昭收回目光,赌气说:“大师兄想让我见,才会让人来,我那个好皇姐也是,若是不想让我见,人就不会到林府了,大师兄都决定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性慧敲他一记,自打这破孩子苦修了三年,他的心就慈悲了,这可不是好习惯,教孩子,不能懈怠。 楚元昭一言不发,垂下头,看着双手不说话。 “噗呲”,拂柳笑出声,幸灾乐祸道:“我的爷,你也有今天,该,活该,让你平日不修,一物降一物。” 性慧神色不善,睨了他一个冷眼,不咸不淡的说:“要不我把你变成白岑那样,多省事,脚踏实地的忘却俗事,一心修佛。” 拂柳脸色一变,下了马车,对林母解释了一番,林母含笑带人去了,又命人带拂柳去洗漱,唯有两个小厮尽忠尽职守在马车外。 性慧按了按眉心,最近的情况不太对,他和小妙远的情绪都不正常。 他顿了顿,衡量着开口道:“阿昭,你早晚都要见你父皇的,找不到你的下落,韩家的军心必乱,你父皇派楚嫣出京,何尝不是借楚嫣执意妄为的名头,探寻你的下落,躲一时,总不能躲一世。” 楚元昭眼眶微酸,马车内静得落针可闻,一刻钟之前马车外的喧嚣,仿佛远在天边。 少年张开手,窸窸窣窣的握住大手,少年个子长得高,像抽了条的树叶,脸颊的婴儿肥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手却还带着一点肉嘟嘟的触感。 “小的时候,宫人们对我说,父皇很喜欢我,除了太子哥哥,父皇最爱我,我信了。” 楚元昭的口吻中有淡淡的哀伤,他说的很慢,仿佛一幕一幕的在记忆长河检索过往。 “当我记事的时候,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父皇,我偷偷溜出景泉宫,到正德殿去找他,他抱着一个孩子,一旁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是柳妃,他抱着那个孩子逗他笑,后来,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楚元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一直都相信宫人们的话,我觉得父皇即使没有很爱我,也应该是有一点爱我的,我出了宫后,想过为母后报仇,想过回京,也想过和父皇敌对。” 少年近乎哽咽的说道:“我没想到,他要了杀我,是真的要杀队我,我是他的儿子,还是嫡子,他居然要杀我。” 少年回过身来,靠在青年人怀中,小声的哭了一会儿。 青年僧人蹙眉看他,未曾言语,少年坐起来,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成大事不能优柔寡断,不能儿女情长,我也知道大师兄是个厉害人,大楚江山予您之手,您也不稀罕,但我不是大师兄这样的人,我只是寻常的人,我还没长大,我有血有肉,当然会难过。” 少年明亮的眼中充满泪水,抓着青年僧人的衣袖,小声的哀求道:“大师兄,我可以听你的话,去见他,但你不要抛弃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母后没了,舅父不喜欢我,师父不在世了,大师兄,我只有你了,等我长大一点,我就不会是师兄的累赘了,待我大一些,我就不害怕了。” 少年晶莹的泪大颗大颗的坠落,有一颗打在青年的手背上,烫的青年心间一悸,看着少年眼中不自知的哀求,缓缓点了点头。 少年破涕为笑,整理了一番仪表,翻身下了马车,泰然自若的昂首向前走,两个内侍乖乖的跟在后头。 性慧用锦帕擦手,左手微动,眼前凭空出现云朵翻滚的镜像。 “在忙,长话短说。”对面那人言简意骇。 “阿昭是怎么回事?”性慧更懒得绕圈子。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低声说:“情况有变,我脱不开身,阿昭就拜托你了,阿昭的成长极为关键,他绝不能长成喜怒不定,无情无义的君王,否则,风起于青萍之末。” 性慧怒极反笑,被先斩后奏,喜当爹的滋味哦,实属开天辟地头一遭,还想再说两句,镜像画面已经消失了。 此时的林府一处隐蔽的小院内,司礼监大总管王全安陪着笑,跪地叩首,毕恭毕敬的道:“殿下多年未见,风姿卓然。” 这是王全安琢磨一番了最稳妥的话,要不然说啥,殿下你流落在外,过得好吗?还是殿下你流落民间,平安长大,没有缺胳膊缺腿的,真是太好了! 嫡皇子是什么,那是整个天下最珍贵的皇子,大楚太、祖遗训,立嫡立长立贤,就是皇后废了,那和嫡皇子也没关系,人出生的时候,就是嫡皇子,再者还有个先怀珺太子的哥哥呢。 这不是他的理论,这是当世大儒,太子太傅朱靖的原话,他老人家恨章柳相争,把他好好的宝贝学生弄没了,只要有人上书立太子,朱靖就会用这番话,把对方喷的狗血淋头,陛下略劝一句两句,朱靖哭天抹泪,缅怀他的好学生,怀珺太子,自个亲儿子,陛下怎会不疼,君臣二人当着百官朝臣的面泪眼汪汪。 当然,帝王的心思,也就是演给瞎子看,百官心里明镜是的,但又能如何呢?再明白,也不敢说出来不是。 王全安的态度也酝酿了好几天,论如何不过分谄媚,以及用中正的态度,表达出对五殿下的亲热。 对此,楚元昭………………………… 第50章 自叹弗如 楚元昭平淡的脸颊无悲无喜,他今日身上穿的,是拂柳预备的一套素白云缎的直襟道袍,衣角有改过的痕迹,应该是大师兄旧时的衣衫,心灵手巧的白岑改小了些。 楚元昭安坐于太师椅之上,认认真真的打量自个的衣衫,暗暗点了点头,暗想白岑真贤惠,端得起刀剑,拈得起绣花针。 王全安的膝盖都跪乏了,小心翼翼的陪笑道:“殿下。” “哦,”楚元昭回过神来,笑眯眯的说:“您刚刚说什么,一时失了神,未听清。” 王全安看着少年清澈的眸中笑意盈盈,不知为何,后脊一凉,韩皇后脾气不好,自和陛下生了嫌隙,鲜少有个笑模样,先怀珺太子龙章凤姿,年龄虽小,却是满朝皆赞,待人自是有礼有节,亲疏有度,三皇子是个小霸王,打会走会跑就是宫内一霸,三皇子的病,查都不用查,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暗地里下黑手,无他,那位主结的仇家不计其数。 韩皇后这一系,可都没有眼前这位的好性子,真的好性子吗? 王全安问自己,不像,笑面虎,更不像,若虚与委蛇,难道不应该亲亲热热的问候一番帝王吗?表达下思父之情么! 眼前这位呢,进来之后,大摇大摆,一言不发,他说了一通帝王的日思夜想,怜子之心,殷殷期盼的慈父心。 五殿下竟然走神了???连个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说好的一派和气呢? 哪怕是怨恨,恼怒陛下,您给点反应,或装模作样,或破口大骂,我也好给陛下交差不是!给点反应行不行!!! 没辙,谁让人是主子,咱是下人呢,顶着少年笑眯眯(实则压力山大)的眼神,王全安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 楚元昭总算给了点反应“哦”,了声,叹了口气,道:“母后有言在先,京中与我相克,劫数未至,不得返京,再者,我早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凡尘俗事与我无关。” 王全安…………………………欲哭无泪,殿下,您离宫的时候才五岁,如何能看得破红尘?您自小长在深宫,红尘的边都莫挨得上,您在山上长了九年,是避祸,不是出家为僧!!!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滴! 王全安婉转的将大致意思说了一遍。 未料,少年不解的说:“大总管何意,我不明白,避祸?何为祸?母后虽逝,父皇贵为万民之主,难道父皇保护不好自己的儿子?” 王全安……………………他恨不得抽死自个,让你嘴贱,让你胡说八道,以为少年躲在深山,见识少,就是个单纯的品性,这会子报应就来了。 王全安诚惶诚恐的替自个表白了一番,楚元昭摇了摇头,没有兴趣再说下去了,起身离开了小院,而侍卫接收到王全安的眼神,并未阻拦。 皇帝面前的红人,服侍了帝王二十余年屹立不倒,人精中的人精,会说错话吗?不过试探而已。 王全安并不是为了接他回宫,只是借机向韩家并百官证明他在世的消息,以定边关军心,即便是他的父皇也不会希望他回京的,他若回京,百官势必要提及立太子之事,到那时,他的父皇该当如何呢? 帝王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要顾虑韩家的政敌,要顾虑韩家,要顾虑诸皇子母族,甚至要担忧自个龙椅的根基。 或许有朝一日,帝王幡然醒悟,会召他回京,但绝不是现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都不需要帝王的恩赐,他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回京,仰人鼻息,有什么趣呢? 他闭关的时候,参悟透了不怨、不恨,但他还是想要长辈的关爱,大师兄可以给他这个世上最好的关爱,真好。 楚元昭抬起头,遥望远方姿态万千的云朵,湛蓝如水的天,柔软洁白的云,被人关爱的滋味太好了! 他的身份,在这个世上找到一个不会算计他的人,无须提防被谋算的人,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万幸,他的运道好,他找到了! 夕阳西下,宾客们已散了,偶尔传来的动静,带来暮色的倦怠。 拐了两条曲巷,楚元昭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迷路了,这条巷子,他已经走了三回了! 却在此时,迎面走来几个人,看着一本正经的小稚童,老气横秋的背着手走过来,楚元昭嘴角笑意加深,竖起食指放在嘴间,作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少年唇红齿白,容貌不俗,只是整个人瘦弱些,病怏怏的,同胞姐弟,林小弟弟却和林妹妹长得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小少年清了清嗓子,故作严厉的问:“你是谁?为何会在我们府上?” 不开口还好,开了口,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他控制不住了,真的好想笑啊,楚元昭肩膀一抽一抽的,竭力忍着笑。 小少年被他气得满脸通红,警告道:“我告诉你哦,不要太嚣张,我会让护卫大叔们把你抓起来,抓到官府去。” 林郗白了一眼楚元昭,扬起下巴,趾高气昂的警告:“被抓到官府,你会发配到塞外,那里有吃人的蚂蚁,大树一样高的长虫。” 楚元昭哈哈一笑,弯腰抱起林小弟,微微皱眉,这孩子今年应该是七岁了,怎么感觉没有小妹妹三岁的时候重。 “哇,哇,哇,你做什么,放小爷下来,我叫护卫来抓你了,快把我放下来。” 臭小子挣扎不休,楚元昭知道自个的功夫,属于自学成才,力道控制不精准,唯恐伤了他,干脆噼里啪啦两个巴掌拍下去。 林郗……………………好气哦,努力挣扎却挣不开,那帮小厮也是废物,只能委委屈屈的将头埋在楚元昭肩上。 林府的下人们面面相觎,周遭仿佛静止了。 楚元昭也有些尴尬,当着人一府的下人,欺负他们小主子。 一刹那的静止后,林府在场下人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喜事,大喜事,少爷被打了,终于被打了,夫人这几个月养身子,没空收拾少爷,纵得大少爷的胆一天比一天肥,今天总算栽了,被收拾了,太好了。 快、快,告诉王七去,让那个老头子别哭了,不就是养了几年的破兰花吗?让他别生气了,有人出手管少爷了,打得可响了,我离得老远,都听到了。 刘妈,刘妈,别收拾你的破家伙什了,快出来,瞧好吧,少爷被打了,快点,运气好,您老就能亲眼看到了,息了少爷砸您盆子的火。 小蝶,快出来,快出来,好事,再叫上小厨房的田妈妈,没事,你个傻丫头,少爷,剪那一点头发,老夫人补了你二两银子,又赏了你几件子厚衣裳,谁敢笑话你。 田妈妈,您担心啥,咱就在墙角趴着瞅瞅,少爷正在闹呢,万一再挨打,您要是不能亲眼看到,那几十个白白净净的大馒头,您一准得心疼到明年。” 楚元昭的耳力很好,这墙角听的,着实有点难为情。 下人们陆陆续续就位之后,担着众人目光灼灼,聚精会神的期待,楚元昭迈不动腿。 于是,楚元昭捏了捏林郗的小脸蛋,微微一笑。 林郗察觉不妙,威胁道:“我告诉你,不能再打我,你再打我,我一定会告状的。” 没等熊孩子放完狠话,楚元昭抬手又是两巴掌,林郗“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嚎啕大哭,哭得震天响。 一干下人们心满意足的作鸟兽散,只是这临走的步伐吗?怎么听,都挺欢快的,还有人美滋滋的哼着小曲,看那幅模样,若非今日林公忌辰,众人们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整个姑苏城,他们少爷挨打了。 楚元昭怜悯的摸了摸林郗的头,忍不住为林郗的战斗力咂舌,这才七岁,他身子又弱,三五年的功夫,一年至少中有大半年病着,还要上课,忙碌至此,熊孩子竟然把满府的仇恨值拉到逆天之高度,实乃奇人也。 果然对得起七岁八岁狗都嫌这句话,老话说的很有道理。 林郗小朋友哭累了,抽抽噎噎的,他自来聪明,这会子也回过味来了,他在自家府里被人打了,依祖母的精明早就得信了,这会子也不见人来救他,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这位是贵客,贵不可言,二是这位是贵客,祖母认为他挨打自讨的。 林郗摸出自己的小手帕,哭哭啼啼的擦泪,好伤心哦,好难过,不开森,嫡嫡亲的祖母,就这样不管他了,还有姐姐,也不来救他,他再也不喜欢姐姐了。 楚元昭原本在哄劝林郗,突然心中一悸,抬起头来。 淡雅似仙的小姑娘,亭亭玉立的站在不远处,通身着素,直襟襦裙,白纱为底,浅蓝宫缎上绣着小巧的蝴蝶,垂云鬓上只用了一支简单朴素的绿宝石簪,清新脱俗,愈发衬的小姑娘的容貌容色婉婉,凌然于世人之上,不必妆花弄颜,天然之姿,便已是世上女子所不能及。 身形窈窕,聘聘婷婷,两靥微微泛红,罥烟眉稍稍拧起,含情美目似嗔非嗔,泪光点点,将落未落,楚元昭心中大惊,不由自主上前一步,黛玉却转身走了。 楚元昭的心口有些闷闷的,酸得似要呕出来,一时间又说不出这泯子醋意从何而来,此刻无暇顾及。 忙追赶黛玉,哄到一半的林小弟也不要了,随手掷给闻讯而来的管事妈妈,急匆匆去追黛玉了。 林郗气咻咻,脸色青了白,白了紫,显见是气大了。 这厢,楚元昭好容易在一处清雅的亭园追上小姑娘,一把抓住小手,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又怕说错话,惹小姑娘生气,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冒出了一句:“妹妹,你是真的瘦了,我追了你这一路,足有几十丈。” 小姑娘神色不善的瞪他一眼。 楚元昭赶忙为自个描补道:“瘦了好,瘦了轻盈,胖了也挺好,我就喜欢妹妹小时候肉嘟嘟的。” 黛玉……………………怪我咯! 楚元昭……………………嘿嘿嘿嘿………… 黛玉古怪的盯着他,心道莫不是闭关修炼太久,傻了? 黛玉狐疑的伸出柔嫩小手,探了探少年饱满的额头。 少年喜滋滋的自说自话,笑道:“还是妹妹心疼我,我现在身子比以前好多了,你看汗也流的少。” 黛玉抚额,完了,好像真傻了,还我聪明无双的大哥哥。 楚元昭见黛玉秀气的鼻尖,有几滴透明的水汽,自怀中取出帕子。 黛玉只感觉到阴影闪过,檀木的香气混合着清新的味道,充溢了整个鼻间,胸腔。 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发烫,微微垂下眸,却不料,少年又轻轻拭了一遍她的额头,邀功似的哄她:“妹妹,没有汗珠了,你放心吧。”一面说一面又掐了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腮帮子。 黛玉轻轻“哼”了声,总是拿她当孩子哄,她又不是永远都是三岁女童,气鼓鼓的说:“我还生气呢。” 小姑娘软糯的吴侬软语带着江南的韵味,楚元昭心知黛玉生气的缘由,却不肯说出来,惹黛玉伤心,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低头认错。 小姑娘越听越来气,站起来推了少年一个趔趄,提起裙子,大声说:“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失信也就罢了,还变得贫嘴贫舌,我不喜欢你了。” 楚元昭的心咚咚乱跳,如小鹿乱撞,拽住小姑娘的手腕,又怕自个抓得紧了,用手心揉了揉,勾住两根细细的小手指。 楚元昭怔了怔,苦笑道:“绝非我有意欺瞒妹妹,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对妹妹开口,当日妹妹走后,因特殊缘由,我临时闭关。” 楚元昭仰了仰头,小丫头拿他当哥哥,他怎么能哭呢?可他忍不住喉间酸涩。 “你每次来放纸鸢,我都看到了,我知道你记挂我,可我不能出去,你每次来山上都那般伤心,我无颜说给妹妹听,我不是惧怕承认错误,只是妹妹的难过因我而起,我作哥哥的无地自容。” 少年低沉的嗓音,满是自责的愧疚。 “妹妹,别生我的气,好不好,生气也可以,不要说再也不喜欢我,我们说好要做最好的朋友,你说过谁也越不过我。” 少年垂眸,紧紧盯着瘦弱的少女,少女不情不愿的转过身来,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 黛玉转着帕子小声说:“要我原谅你也不难,你先坐下,听我说。” 楚元昭老老实实的坐在石凳上,黛玉笑吟吟的发号示令:“闭上眼睛。” 楚元昭乖乖的闭上眼,黛玉强忍着笑,向身后招了招手,木香不愧是心腹大丫鬟,画笔彩带一应俱全。 楚元昭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任由黛玉在他脸上胡乱摆弄。 当一张时时惦记,深刻烙印在脑海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黛玉并没有外表展现的那般镇定。 黛玉记忆中的大哥哥是一个可爱的小光头,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小哥哥已经长成了大哥哥。 黑发褶褶生辉,肌肤透着白玉的光华,有多处泛着细微的伤疤,棱角分明的轮廓,睫羽浓密,坐着似乎比她站着矮不了多少,黛玉忽觉得没趣,草草系上浅色发带,就丢开了手,坐在一旁不吭声。 楚元昭纳闷的睁开眼,摸了摸发带,见是粉色的,哭笑不得,问小姑娘道:“怎么不接着摆弄了,不好玩?” 黛玉撇了撇嘴,沉闷的说:“没意思。” 楚元昭将小姑娘小巧的手拢在掌心,温柔的说:“妹妹,为什么不高兴呢?” 黛玉掷了发带,眼眶微热,恨恨的说:“因为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就算你们不肯告诉我,我也知道。” 楚元昭一笑,揉捏着小姑娘软软的柔依,愈发爱不释手,道:“妹妹那么聪明,一定会猜出来的,即便妹妹不问我,我也要和妹妹说的。” 黛玉猛然抬起头,泫然欲泣,绝美的脸颊,那抹悲伤触目惊心,晶莹的泪珠,盈盈而落,帕不胜收。 楚元昭用指腹柔柔的拭去黛玉的泪,他的手上粗糙罗茧,轻轻一抹,便是一道红印子,楚元昭讪讪的放下手,不敢再拭。 小姑娘的小手拽着衣衫,泣道:“哥哥,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黛玉有很多的话要问,为什么她见过最好的人,有好么多的不得已,世上辛酸之滋味,未至弱冠,已尝了十之七八。 而妙远哥哥,既没有退路,也没有余地,一个好人,一个孩子,凭什么要遭遇这一切呢?他并不曾做错任何事情! 小姑娘因他难过,感他之痛,楚元昭的心中既感动,又自责,百味陈杂,一言难尽,他也奇怪,也不解,但命途多舛,无论风刀霜剑,他都要受着。 “妹妹,我知你待我至诚,然人生就是这样祸福相依,譬如阿郗身子不好,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会拥有一个健康的身子骨,但这世上没有如果,命数由此而生,万般皆是命,命在天,路在己手,我想,有些事情,我不能左右,但至少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妹妹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女孩子,这些话哪里何须我多言。” 黛玉瞪他一眼,撑不住自个笑了,以手划脸颊,揶揄道:“也不知羞,随口就说人家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孩子,坐井观天,一叶障目。” 楚元昭皱眉,反问:“妹妹在我心中自然是最聪明的,难道我在妹妹心中不是最聪明的少年吗?” 黛玉被她心心念念的小哥哥问得无言以对。 第51章 榆木疙瘩 楚元昭在林府住了两日,彻底见识到了林家温馨热闹(鸡飞狗跳)的日常! 例如林郗这破孩子,大清早对安静吃东西的阿翡说:“你是猪吗?睁开眼就知道吃,走着要吃,站着也要吃,用完膳还要再吃点心。” 阿翡穿着五色金线挑成的百福衣,小脸圆嘟嘟的,十分可爱,她性子软糯,林母和贾敏最爱打扮她,毕竟黛玉一日大似一日,已有了自个的审美,而林郗身子赢弱,脾性又古怪,凡事都得他喜欢才成,林母和贾敏嫌他事多。 阿翡眨了眨大眼睛,懒得搭理见天挑事的小矮子,慢吞吞转了个身,继续吃。 被无视的林郗怒了,像个小炮仗一样飞奔过去,狠狠撞了阿翡一下。 阿翡力气大,人倒是没事,手中的云锦糕却被撞飞了,阿翡跌跌撞撞跑到前头,顿时心疼的一抽一抽的,洁白如纸张的糕点散在地上,换了个色。 阿翡生气,很生气,跺了跺脚,又想到祖母说的母亲近来身子不好,阿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粉懂事的决定咽下这口气。 阿翡不睬他,林郗的性子愈发上来,十分欠揍的两手叉腰,得意洋洋的大笑,挡在出园的小径上。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阿翡卷起袖子,拎起欠揍少年的衣服,也不说话,更不管手底下呜里哇啦的怪叫,吸了口气,借着树干,把林郗翻了个倒栽葱。 在场众人不忍直视的移开了目光,他们家的二小姐,属实是个奇葩,没白瞎吃那么多东西,前些天,京城送来百余斤的重剑,他们的二小姐居然抱起来了,抱起来了,抱起来了………………… 阿翡懒洋洋的问:“服不服?” 脸红脖子粗、快喘不过气的林郗,蚊子大小的声音:“我服了,我改,我再也不敢了。” 阿翡慢吞吞的把少年倒过来,林郗还没站稳,就率先退后一步,气鼓鼓的放狠话:“走着瞧,你等着,等我出师后,一定好好教训你个死丫头。” 阿翡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拍了拍手上的灰。 吓得林郗一个哆嗦,一溜小跑得不见影了。 在场众人面露鄙夷:呸,少爷,你这个欺软怕硬的怂包,可耻,可耻,可耻至极…………………… 晚间,吃了亏的林郗,消停了一日,临睡前,叮嘱丫鬟唤他起床习练武课。 温柔的大丫鬟,轻柔的呼唤:“少爷,起床了,您今儿不是要做早课吗?” 林郗一动不动,依然在沉睡。 不太温柔的大丫鬟二号,生冷的话语:“少爷,起床,是谁昨天说要练早课的!” 林郗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压根不知温柔为何物的丫鬟三号,非常不耐烦的催道:少爷,起床了,快点!!!”顺手被子掀掉。 林郗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问:“几更了?” 大丫鬟一号,温柔的敦促道:“卯时一刻了,少爷快起床吧,师傅在院里等着呢。” 林郗一无所觉,嘟囔道:“才卯时啊,我在睡会,让师傅等等我。”躺下蜷成团接着睡。 屋内三位大丫鬟面面相觎,默默的退到屋外,各忙各的。 窗户外头等了一早晨的武课师傅丁教头,耳闻如此惫懒之话语,冷笑两声。 大步跨入屋内,手中拿着必备神器,用井里才打上来的水泡着的流水巾,里面再裹上那么一小块的冰,炎炎夏日,毒日头底下,最好的享受。 此刻么,林郗“嗷”一嗓子怪叫响彻林府内外。 林府各处被小少爷捉弄过的下人们,纷纷哼起小曲,面露喜色,今个真是好日子。 丁教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小公子,可要接着睡?” 斗智斗法久了,亲爹不在府的时候,林郗深谙识时务为俊杰的优良品质,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飞快的下床,洗漱,换衣。 寻常子弟习武也只是学些拳脚功夫,勉可自保,林郗吧,拿丁教头的话来说,天资一等一的好,骨胳精奇,根骨绝佳,气海充盈,啥叫气海充盈呢?先天元气之源皆储于气海,当然,林郗元气足,为啥还这么瘦,丁教头也说不明白。 林郗天姿虽好,但是架不住他奇懒无比,学了三年的武课,一套拳法打得磕磕绊绊,白担个武课一日不落的名头,还不如黛玉和阿翡这两个半月一课的。 人家扎马步时,不动不摇立如松。 林郗扎马步。 汗水迷眼了,丫鬟拿着热帕子轻柔的拭汗。 渴了,两个丫鬟扶着落座,一个丫鬟端着盅服侍他喝水。 累了,奶娘大惊小怪,泪眼朦胧,活脱脱丁教头乃当世第一大恶人也。 热了,丫鬟们打扇的打扇,更衣的更衣。 半个时辰的基本功,没三五个时辰甭想做完。 好在,丁教头恪尽职守,非常清楚自个的职责,最起码不能辜负白花花的俸银不是!为主家计,丁教头日思夜想,总算想出来个好东西,传说中的梅花桩。 寻常梅花桩想偷懒有太多的方法了,那不同寻常的呢? 丁教头脸色铁青,撕掉背后的吾乃天下第一浪荡子字条,缓过气来,阴阴一笑,臭小子,老子和你卯上了。 北斗桩,九宫桩,繁星阵等,是常见的桩阵,但世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不许出错,不能出错,更不能偷懒耍滑的桩阵。 由姑苏林家武课师傅丁一虎丁教头亲自研发,桩的四周是曲软的马蹄钉,桩下是密密麻麻的软刺,看起来就令人头皮发麻,两面各横一道软棍,桩上之人不躲闪,就会被软棍抽下去,林郗为了不受皮肉之苦,只能不停的连跑带蹦。 如此一来,林郗的拳脚并未见太多进益,轻身之术倒是小有所成,至少他真想跑,府里除了丁教头,没人能追得上他。 林郗生无可恋的做完武课,在桩上下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湿透了,汗涔涔的,欣赏了一番弟子累成狗的蠢样,丁教头满意的颔首微笑。 被丫鬟搀着的林郗:我感受到了整个世界对小爷深深的恶意。 过了两个时辰,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林郗,听说大厨房管事柯妈妈的那个小孙子来到了府里,眼珠转了转,附耳叮嘱了小厮伴鹤两句,鬼鬼祟祟的,惹得丫鬟们立时警觉。 果然,不多时,屋内不见主仆两人。 而此刻,大厨房处,林郗笑得不怀好意,手中拈着一条状物,蹑手蹑脚的向前走去。 大厨房的树下,一位穿着寻常布衣的男童,七八岁的模样,椅上铺了一本旧书,男童心无旁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诵,他便是大厨房管事柯妈妈的独孙柯鹏,他爹娘染上了时役,前些年过世了。 似乎有什么不对,柯鹏纳闷的转过身来,被眼前五彩斑斓的蛇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林郗愣住了,伴鹤知道闯祸了,拉着林郗就要跑,林郗甩开他的手,蹲在柯鹏身前,见他面无血色,白得骇人,心知不妙,忙道:“快叫人,找大夫来。” 伴鹤慌张去了,此时,大厨房人来人往,早有人引了柯妈妈来,柯妈妈见此情景,登时慌了神,泣不成声,众人忙拦着劝着,有那大胆的妈妈上前试了试,喊道还有气,有气,想来只是厥过去了。 林郗被挤出了人群,他怔怔的看着花白鬓发老妇人痛哭流涕,悲恸无助的哭嚎,心底轻轻颤了一下,有密密麻麻的酸涩,促使着他不自觉藏起了自己的手。 楚元昭一叹,捏了捏林郗的小肩膀,林郗的小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小脸煞白,楚元昭不放心,探了探他的额,入手冰凉。 楚元昭把林郗抱回了小院,放不下心,又赶到前院来,他来时,黛玉早到了,小姑娘柳眉微竖,秀美的面目中一抹挥之不去的恼怒,阿翡小妹妹破天荒的没有吃东西,牵着黛玉的衣角的一言不发。 楚元昭才走至前来,黛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正在这时,有小丫鬟前来回禀道:“姑娘,李姑娘为柯家的小子诊过脉了,说是受了惊,一时心神不稳,现人已醒了,再开两幅药吃着就无碍了。” 黛玉舒了口气,道:“辛劳李姐姐了,按药方子上的药,立刻派人去抓药,请柯妈妈多加保重,这会子正忙着,过会子我带少爷再去赔礼。” 小丫鬟忙低头应是,自去了。 楚元昭见小姑娘眼眶泛红,不由劝道:“妹妹,只是小孩子玩笑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黛玉冷“哼”了一声,清亮的眸中划过一抹恼怒,恨道:“两三岁算小,三五岁算小,如今七八岁了,还是这般不知轻重,幸而无事,若伤了人,又当如何。” 楚元昭笑道:“妹妹,五六岁时也是小霸王的性子,这会子成了大家闺秀,就不记先时的活泼了。” 黛玉的小脸微赧,三人正转过月拱门来,穿过前面的小花园,便是阿翡的小院。 见周遭无人,黛玉微微一笑,伸出小手,轻轻拧了一下贫嘴贫舌之人的胳膊。 目瞪口呆的楚元昭:这么凶残的小姑娘绝对不可能是我妹妹,还我可爱的妹妹!!! 见小姑娘仍是闷闷不乐的模样,楚元昭揉了揉胳膊,哄她道:“还不高兴,不然,再换另一侧胳膊?” 小姑娘似嗔非嗔瞪了他一眼,楚元昭摸了摸鼻梁,好吧,小姑娘长大了,也比以前难哄了。 一屡一屡的香气传来,甜腻腻的,像桂花酱蒸栗粉糕的香味,阿翡眼睛顿时亮了,仰起小脸,期待的看着黛玉。 黛玉失笑,松开她的手,又叮嘱她道:“少吃些,今儿冯嬷嬷做了枣泥馅的山药糕。” 阿翡狂点头,蹦蹦跳跳的奔她的小厨房去了。 楚元昭用锦帕擦拭了一番亭中的石凳,笑道:“阿翡倒是有趣,专一的很,除了喜爱美食,别无他好。” 黛玉无精打采的微微颔首,显见的是被林郗气得很了。 楚元昭伸手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含笑道:“后日,我就要走了,你还摆个脸子给我看。” 不说还好,说了黛玉更不高兴,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转过身去,只拿个后背对着楚元昭。 楚元昭一脸茫然:又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不开森,妹妹又生气了。 论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妹妹的酸甜苦辣。 自个惹的人,跪着也要哄完,见了小姑娘对他牵肠挂肚的惦念,楚元昭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对小姑娘有着不同寻常的耐心。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楚元昭坐到小姑娘身旁,两人距离非常近,近得楚元昭闻到一丝淡淡的幽香,饶是心大如楚元昭亦忽然有了两分不自在。 楚元昭一改刚才的散漫,正襟危坐,往旁边挪一点,好的,再挪一点。 直到“扑哧”,黛玉笑意盈盈,以帕掩口,打趣道:“哥哥,你闭关果然是不凡,这会子是要离凳而坐吗?” 楚元昭闹了个大红脸,此时才察觉到身下悬空,讪讪的坐了回来,轻轻咳了声。 黛玉笑着笑着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想到后日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眸中不觉生了些水汽,眼前白茫茫一片。 身旁少年轻轻地一叹,手背温热,少年握住了手,无奈的说:“妹妹,又何必作小儿女之态。” 黛玉只觉胸口无名火起,先时的伤感化为乌有,她猛地站起身来,用力推了少年一把,怒吼道:“我本来就是女孩儿家,我不做小儿女之态,难道学那等冷心冷情的大丈夫行事,你既然不喜欢,又为何找我玩?我讨厌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黛玉气呼呼的走了。 楚元昭:发生了什么?他说错了什么?妹妹怎么忽然爆发了? 阿翡星星眼:我姐姐好厉害哦。 不远处的冯嬷嬷脚下一滞,风中凌乱:我的好姑娘,娇滴滴的好姑娘,知书达理的姑娘哎,你怎么会,怎么能????? 第52章 美食果腹 被甩了两回冷脸,淡定如楚元昭也有些心底打怵,不敢再往黛玉面前凑,蔫蔫的背着手,垂头丧气的。 待到晚间,林母命人押着林郗去给柯妈妈赔罪,送去不少药材并银两,就小孙子这一根独苗,今儿这场飞来横祸,柯妈妈心里岂有不恼的,但林家主子素来待人宽厚,小孙子能读书识字,也多亏了林母慈悲,柯妈妈请人看顾孙子,急忙赶到林母院外谢恩。 林母命人请她进来,柯妈妈谢了恩,林母又宽慰她道:“我知你受了委屈,你且放心,你那小孙子读书之事,一应所需花费,日后都由我来出。” 林母诚惶诚恐谢了恩,林母不欲多言,知她挂念孙子,打发她去了。 见林母神色不渝,郑嬷嬷试探着劝道:“夫人,少爷年龄尚小,待大些就好了。” 林母摇了摇头,林家子嗣艰难,再者隔代亲,隔代亲,她对孙儿辈难免宽泛些,又因他身子骨弱,更多疼了几分,却不想,一日纵得他比一日淘气。 林母忽想起来一事,道:“敏儿,那处可瞒下了?” 郑嬷嬷回道:“您放心罢,老卫是个妥帖人,再者是为了夫人好,各处都叮嘱了,但凡有提一个字,全家都打发出去。” 林母叹道:“那就好,苦了敏儿,自嫁入林家。” 此时,外面丫鬟通传到小少爷来了,林母掩下到嘴边的话。 外间小丫鬟带着无精打采的林郗走了进来,林母坐在榻上并不言语。 林郗行了礼,跪在地上,小声说:“祖母,孙儿知道错了。” 林母神色极淡,道:“错哪了?” “孙儿不该任意妄为,若今个小柯吓出个好歹,柯妈妈一定会很伤心。”林郗低着头说。 林母轻叹,道:“知错了就好,只是你身边伺候的小厮,本就有劝谏之责,主子行事,不能劝也就罢,反助纣为虐,需得严惩。” “祖母,都是孙儿的错,和伴鹤无关,是孙儿的主意,伴鹤不敢违拗,他也劝过的,要罚就罚孙儿。”林郗昂起头,理直气壮的为小厮开罪。 林母微微沉下脸,冷声道:“既然如此,除晨昏定省外,三月内,不得出院门半步。” 林郗垂下头,道:“孙儿领罚。” 待林郗等一干人去了,郑嬷嬷笑道:“老奴瞧着,咱家少爷倒像懂事了。” 林母捏了捏额头:“但愿是真明白错了才好。” ------------ 因黛玉恼怒之故,楚元昭晚间用膳时,魂不守舍,略用了一抿子素菜,晚间,忽觉腹中饥饿,锣鼓喧天,又懒怠遣人再要膳食去,只得忍着。 正在这时,院外忽传来动静,依稀听着是拂柳开门关门的声响。 楚元昭听到拂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把门打开,拂柳左右手各提一食盒,笑道:“正巧有些饿了,小厨房打发人送来些点心,不愧是大户人家,想得就是周到。”一面说着,一面递给楚元昭一个食盒。 楚元昭接过来,拂柳去了,打开来看时,却是一碟枣泥馅的山药糕,玲珑小巧,一碟松菇鲜笋,一盅三鲜汤,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待饭食下肚,楚元昭才觉得整个人活了大半。 在小院中走了两圈,忽听得有人抚琴,侧耳听去,原是嵇叔夜昔年临刑所奏广陵散,自嵇叔夜死后,广陵绝唱,只余片段,广陵谓此失传。 他的高祖母孝康皇太后出自江东宴家,自幼酷爱书籍,世人争相献之,宫中又兴建了三处藏书楼,孝康皇太后一生克勤克俭,平生唯一奢靡之事,便是建了这三处藏书楼。 自孝康皇太后逝后,藏书楼就此封存,楚元昭年幼时,常躲到藏书楼中翻阅书籍,偶然得到广陵散曲谱,听说黛玉学琴时,默了出来,想不到,这丫头,竟练得这般娴熟了。 只是,这曲子,妹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楚元昭默默的想。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小丫头有两下子。”楚元昭抬起头,却见白光如电,锋芒如练,剑气凌云,于此时微寒之夜,更添绝杀之意。 楚元昭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白衣起剑所落之处,已不能凝神去瞧。 楚元昭忏愧(自卑)的低下了头,真的不是他无能,委实乃大师兄非常人也。 而且事实上,大师兄到底是不是人,还有待(商榷)。 对于楚元昭的自知之明,老实的缩在角落当鹌鹑的行径,性慧讥讽的白了他一眼,就飘然远去了。 楚元昭………………………… 待看不到人影,楚元昭心下庆幸,自我安慰,今儿运气不错,好歹没有以教导的名义,把自个虐一顿。 见东小院的灯还亮着,楚元昭猫了过去,拂柳正在剥毛栗吃,才用完饭,楚元昭不敢吃这个,只拿在手里噼里啪啦捏着玩。 他的身子娇贵得很,粗茶淡饭没什么事,唯独毛栗白苕这类山果,略用两个便反胃。 楚元昭大眼骨碌骨碌珠转了转,净了手,乐颠颠的剥毛栗。 拂柳愤愤不平的抱怨道:“你个孝子贤孙也就爱在这些小事上下功夫,我天天照顾你,也没见你给我剥个果,端杯茶送个水的。” 楚元昭嘿嘿一笑,重新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端给拂柳。 拂柳大笑,摇头晃脑的道:“今日得了你这一杯茶,小人惶惶不安,别的不怕,唯怕折寿。” 此时,空中一道闪电,霹雳而下,惊得两人陡然心中一凉。 楚元昭…………………… 拂柳一脸被雷劈了的神情,嘟囔道:“这报应也来得太快了,我又不是大爷那个乌鸦嘴,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楚元昭神神秘秘的一笑,开口问:“大师兄干嘛去了?” 拂柳心不在焉的嘟囔道:“成日家装得冷心冷情的,还不是口是心非,助人为乐去了。” 楚元昭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拂柳惊觉失言,警觉的盯着他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元昭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又很好奇的打听:“是不是小白要化?” 话没说完,被拂柳惊讶的眼神瞪了回去。 楚元昭无辜的假装纯良。 窗外雷霆万钧,响遏行云,平地风雷起时,两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注视着窗外。 当九重雷落,撼动天地过后,两人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时辰后,东方既白。 拂柳忽然感慨的说了句:“原来这么久了。” 楚元昭不明白,当他终于领悟这句话真正的含意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 次日风和日丽,林府上下辛苦了这几日,林母命人赏了一月的月银,林家的月银本就比别处优渥,闻听喜讯,各处人等个个高兴的喜上眉梢。 黛玉院外,楚元昭徘徊了许久,还是伸手敲了门,开门的丫鬟一直偷笑,又出来两个大丫鬟打扮的人将楚元昭迎了过去。 帘子掀开了,楚元昭脚下迟疑,房内有女声嗔道:“要你们多事,他喜欢冷风受冻,就让他在外头冻着好了。” 楚元昭一笑,提步进了门,迎面是王摩诘的水墨山水画,辋川图,群山环抱,树林掩映,亭台楼榭,令人观之如世外桃源,心旷神怡,山下云水流肆,偶有舟楫过往。 楚元昭抚掌赞道:“妹妹的画作愈发进益了,士别三日,当执礼以待。” 珠帘微动,黛玉佯怒道:“拿这些话来糊弄我,谁家鱼目搁在外头,若传出去,没来由叫人耻笑。” 楚元昭自掀了帘子,一袭淡雅长裙,不施粉黛,却远胜朝霞映雪,仙姿玉容,淡扫峨眉,粉腮红润,灵动的眸子晶莹流转,不是黛玉还是谁。 楚元昭执了个弟子礼,笑道;“谢妹妹昨日果腹之恩。” 黛玉捻着帕子似笑非笑道:“是谁昨儿赌气不肯用膳的?” 楚元昭自个找了把椅子坐了,笑道:“我昨儿并非赌气,只是反省自家,一时误了用膳的时辰,等我回过神来,饭菜都被收走了。” 黛玉并不理他,专心致志的整理桌上的书稿,又取出字帖教阿翡练字。 晴雯雪雁送上了热茶点心来,写了没几个字的阿翡,伸出肉嘟嘟的小胖手,晃了晃黛玉的衣袖:“姐姐,我饿了。” 黛玉…………………… 晴雯忍着笑说:“二姑娘,半个时辰前,您才用了奶香糕,冯嬷嬷说了,夫人特特嘱咐了,每日的点心依着分例来,您不止把今日的分例的吃完了,明儿的您也吃了大半了。” 阿翡依依不舍的把眼神从糕点上收回来,沮丧着小脸继续写字。 晴雯一面说着,一面将点心摆在楚元昭面前。 片刻后,阿翡又抬起头,粉有理的说:“母亲说的是小厨房的点心,可这是姐姐做的,和小厨房的点心是不一样的。” 屋内众人忍俊不禁,黛玉的脸微微泛红,拈了块梅花糕,阿翡亮晶晶的大眼睛直勾勾盯住那块梅花糕,无声的央求。 黛玉递给她,阿翡粉有眼力劲的保证道:“姐姐最好了,我吃完糕,就写一大篇的大字。”黛玉含笑摸了摸她的头。 独楚元昭如同外人,没人理,他也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的吃点心。 等到阿翡一篇大字写完,抬起头,顿时,泪眼汪汪。 只见四个水晶盘内空无一物,香甜软糯的糖糕飞走了,飞走了! 阿翡…………………………好想哭。 第53章 离城启程 黛玉见阿翡这般作态,又好气又好笑,雪雁忙端了盘水晶果子,哄了阿翡出去玩。 黛玉收拾阿翡的字帖,晴雯端上水来,楚元昭不必人服侍,洗漱一番,净了手,忽闻到一阵极其浓郁的香气,笑道:“妹妹素来不喜浓香,怎么换了这香使?” 黛玉将窗户微微打开了些:“前些日子合香,阿翡喜欢这个,她在时,略点两支。” 晴雯忙将香换了,又将外间帷幕挑开,只余薄纱,随风飘荡。 黛玉微微一笑,揶揄道:“偏你挑理,头一遭来书房,尽不如你的意。” 楚元昭拱了拱手,含笑道:“我自个是无碍的,用不用也无妨,只你打小不喜兰桂之香,我怕你闻不惯,再者,兄弟姊妹间,何必多礼,你既不喜欢,何必勉强自个。” 晴雯的心中纳闷至极,再见众人面色如常,忙压下心中诸多不解,她想姑娘素来行事有度,冯嬷嬷规矩森严,怎么这位小公子和姑娘这般熟捻,打小相熟,她却是头一遭才见呢?莫不是姑娘还拿她当外人? 黛玉微怔,眸中晶莹微闪,慢慢垂下头,心中唯余苦涩梗在喉间,她深知,妙远哥哥待她至诚,视她比同胞兄妹还要亲近些,她的心中亦是如此。 可是,哥哥自己呢?躲在荒山野寺,百般筹谋,尚且不得安生。 妙远哥哥一日大似一日,于寻常人不过小儿长大,可于龙子凤孙,天家子弟呢? 对于妙远小哥哥的身份,母亲并未刻意隐瞒她,黛玉的泪慢慢落了下来,一颗颗打在楚元昭心坎上。 楚元昭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很奇怪的滋味,他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牵住了黛玉的手,小小的手拢在手中,恍若无骨。 黛玉默默垂泪,两人相携而立,空对无言。 须臾,黛玉拭去泪,强笑道:“是我失礼了,哥哥最不喜我作小儿女之态,我又矫情起来。”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楚元昭不像从前那般喜笑形于色,破天荒的沉下脸。 见黛玉眼圈红透,楚元昭郑重的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见你。” 黛玉鼻间一酸,别过头,哽咽道:“哥哥,我信你,你从未对我失诺过。” 楚元昭捏了捏黛玉的手心,恐黛玉伤心过度,岔开话题,逗她道:“是哪一个小胖姑娘写了三篇食言而肥给我?” 黛玉闹了个大红脸,抽开手,气呼呼的说:“你还说,再说我就真的恼了。” 一面说着,一面跺了跺脚,显见是恼羞成怒了。 楚元昭十分没有眼力劲,怀念的自语道:“肉嘟嘟的小胖砸最可爱了。” 黛玉的脸色白了红,红了青,欺人太甚,忍不下去了,这几年学的姑娘仪态忘了一干二净,丢了帕子,用力推了楚元昭一个趔趄。 生气的小姑娘双手叉腰,凶狠的吼道:“你再说一个胖字试试!” 屋内众丫鬟惊呆了………………………。 屋外的冯嬷嬷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心如死灰,太太,夫人哎,老奴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呐。 楚元昭大笑,拍着手赞道:“妹妹果然不曾落下武课,力气更大了。” 力气?大,更大?这是夸赞大家闺秀新兴的词吗? 丫鬟们头顶一群乌鸦飞过,默默地低下头,敛声屏气,恨不得自个越小越好,最好能藏在角落,冯嬷嬷找不到的地方。 黛玉一口小贝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不行,她要注意闺秀仪态,不能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嬷嬷就在外头,她敢动手,嬷嬷一定会罚她闭门思过,不许看书的闭门思过。 黛玉缓慢僵硬的移开目光,清心咒开篇是什么来? 楚元昭忍笑捡起帕子,绣得小白嬉戏,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块帕子送到黛玉手中,反正自个的帕子也是黛玉绣的。 楚元昭望了望外头,厚颜无耻的说:“不耽误妹妹看书了,过会子我来找妹妹用膳。” 黛玉:谁要你陪着用膳? ------------------- 楚元昭施施然出了小院,中途还去林母贾敏院外挨个问了安,又到闭门思过的林郗小朋友处,幸灾乐祸了一番,才回了自个暂居之处。 拂柳在整理行囊,三人的行李并不多,大部分是吹毛求疵,喜好风雅的大师兄所用之物,譬如衣衫被褥,笔墨纸砚,茶具器皿等等琐碎之物。 在楚元昭看来,全是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可恶的是,大师兄出门还要带着他的琴。 下山时,拂柳担着两个大竹筐,背着行箧,两柄奇重无比的剑和琴只能由楚元昭来背了。 见楚元昭回来,拂柳头也不抬的说:“回去收拾行李,今晚连夜启程。” 楚元昭愣了下,他的东西很少,不过几套换洗的衣衫,只是,难道就差这几个时辰? 无意再问,横竖大师兄乾坤独断,问也问不出来,楚元昭匆匆回屋收拾了行李,急步过黛玉的院子来,快到时,楚元昭又放缓了脚步。 楚元昭打量黛玉的居所,林府整体以清雅为主,黛玉的院落也不例外,数楹修舍,皆以山石花木掩映,踏上曲折游廊,便是黛玉的书房,上下两层,后院应是个小菜园,围着篱笆桩舍,楚元昭失笑,没想到小姑娘还有这般兴致。 紫藤架下挂着秋千,下头铺着厚厚的毯子,楚元昭坐上去,来时,心绪尚有两分起伏,这会子完全静了下来,终有一别,何必作感伤之态。 “饭食还未得,你来得也太早了些。”楚元昭扭头,小姑娘俏生生伫在廊檐下。 楚元昭笑道:“早来会,想和妹妹说说话。” 黛玉似笑非笑:“谁要和你说话。”话是这样说,人却慢吞吞走过来。 楚元昭唇边淡淡的笑意,就那么专注的望着黛玉。 黛玉被他看得不自在,瞪了他一眼,板着脸说:“别以为把先前的事混过去了,我告诉你,不许再说我胖,再说我胖,我就恼了。” 楚元昭温声道:“妹妹,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提那个肉嘟嘟的小姑娘吗?不是逗你,因为,那时的妹妹全心全意想着我,时刻记着我,和妹妹在一起,无忧无虑,那是我自出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光,我很庆幸,遇到了妹妹。” 黛玉小脸通红,只觉得脸上作烧。 楚元昭抬手想摸黛玉的头,却因晶钗未能如愿,手落到小姑娘的肩膀上,自顾自的说;“现在,我们都大了,彼此间请谊未变,却有了许多凡尘俗事,我亦然,妹妹亦然,小时候,总想长大,长大些,又总是遗憾,大抵人的成长,就是这样矛盾。” 黛玉掩着帕子,吃吃笑了起来,歪着头,软语娇谑:“哥哥,果然是长大了,还未加冠呢,老气横秋的夫子态,学了八九不离十。” 小丫头容貌尚未长开,却已窥见稀世俊美的端倪,鬓发微散,慢慢的垂下来,已有了五六分少女的柔美,此刻,明眸皓齿,愈发衬得顾盼灵动。 楚元昭心间一动,附耳过去说了句悄悄话,说完就跑,黛玉追着就要打他,两人玩笑了一会子,冯嬷嬷再看不下去,请两人到屋里用膳。 林家是书香门第,信奉的是圣人之言,楚元昭在宫内长大,皇宫的规矩自然比寻常府邸更严苛些。 两人安安静静的用了膳,冯嬷嬷总算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午间,楚元昭又和黛玉说笑了一会,冯嬷嬷在旁虎视眈眈的盯着,寸步不离,时不时抬头瞧一瞧墙上的自鸣钟,又送了两次热茶,只差把端茶送客四个字写在脸上。 偏黛玉精神头足的很,听楚元昭讲山里的趣事,听得聚精会神,稍有停顿,就催促他快讲。 楚元昭少不得又费了一番口水,另捡了些小白野猴的趣事,一一讲给黛玉听,逗得黛玉笑得前仰后合又挨了冯嬷嬷几个冷眼。 直到申时,见小姑娘乏了,楚元昭出了院门,林母的嬷嬷早打发了人,在门外候着。 是林母的嬷嬷,楚元昭见的却不是林母,而是贾敏,楚元昭合手为礼:“见过林夫人。” 贾敏神情极为平淡,楚元昭同样面无表情,两人之间的交集,因韩皇后而起,而韩皇后已经离世近十年了。 贾敏身子愈发重了,靠在软榻上,指了指一旁容貌俊秀的青年公子,轻声道:“小师父,这是我娘家侄儿贾瑚,我娘家大嫂是孝宣皇后的妹妹。” 楚元昭面露诧意,难怪这位贾大公子和他的六皇叔容貌相仿。 贾敏未再多言,楚元昭也未问,只是深深行了一礼,和贾瑚回了小院。 回到小院,拂柳便催着起程,连楚元昭带回一个人来,都不管不问的。 等楚元昭一行人等快马加鞭出了姑苏城,狂风暴雨接踵而至,大雨下了整整三日。 楚元昭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第三天,小寒山寺被雷劈了,天火自无明起,焚烧了足足五日,过后,寺内只余残垣断壁,漆黑焦炭,姑苏江东多封奏折如飞讯般传至京都。 第54章 祸从口出 京城,帝王大怒,一连数日未曾展颜,接连训斥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等诸位皇子。 江东巡抚,江南参政,并两江兵马司,都被皇帝骂了个遍。 时任江东巡抚的江谏打小就脾气不好,亲儿子和丫头有私,仅仅只是眉来眼去,都差点被他打死,更甭论这种无妄之灾了。 江谏不是个软和人,自然也不会受帝王这种冤枉气,强硬的把帝王的火气顶了回去,直接上折请辞,啰哩啰嗦写了一大篇,总结下来就是,山火和臣这个江东巡抚有什么关系,那地界又不是归臣管,臣发现之后就发动军民救火了,火势太大有什么办法?那是天意,帝王首先要做的是反省自己! 幸亏运气好,要是运气不好烧了姑苏城也有可能,臣非但无罪,还有功,做皇帝的不赏就算了,还骂臣,哪朝哪代有你这种刻薄臣下的帝王? 就差当面指着鼻子骂楚景不配为帝了。 楚景被气了个半死,偏偏江谏是直臣典范,是楷模,什么是楷模,楷模就是哪个皇帝处理了楷模,史书上就敢写皇帝是昏君。 对于江谏,楚景的确不能砍了他,江谏一不结党,二不营私,他既不是勋贵,也不是清流,他超于两者之外,指哪打哪,刀是好刀,但无奈这种人,恰恰是最难啃的骨头。 江谏收拾东西都准备回家养老了,楚景神来之笔,升任西海巡抚,统辖西海事务,原柳巡抚调入京城,入内阁,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在不懂朝政的人看来,柳家发达了,外家回京入内阁,二皇子的太子之位稳了。 但在朝堂这个人精之堆的地方,不约而同的表示幸灾乐祸,无他,江谏一直都有手撕上任属官的爱好,明明上任江东巡抚委委屈屈的回家养老了,江谏非给人安了个渎职之罪,让人养老养的都不安心,变卖家底,补了十万两银子,才把渎职之罪的名头抹了,若不然,背着个罪臣的名头,日后子弟都没法出仕。 至于江谏的前一任上司左都御史更惨,只是随大波上书,讨伐韩皇后之罪,言辞不谨,不小心带上了孝烈皇后。 对于被孝烈皇后一手提拔的江谏来说,等同于戳了肺管子,在群臣都在手撕韩如意的时候,只有江谏孜孜不倦的收拾自个上司,前任左都御史自尽,都没躲过抄家流放的命。 经过此事,有人查了下江谏的履历,发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凡任过江谏前任属官的就没落下一个好的,第一个贪污,第二个结党,第三个竟然因内帏不修,被原配告发,至于那杂七杂八,各种名头倒霉的就更不尽其数了。 江谏有能力,有才干,但没有哪一派敢将其收为心腹,上峰或其同僚都不敢惹他,更不敢得罪他,只能想方设法的调走他,江谏的官职总是调来调去,他做过的官职,大楚官职表不过五页,他自个都占了两页半了,真是一个不落,全坐了个遍。 对于江谏调到西海巡抚的位置上,众位同僚集体表示:喜闻乐见。 二皇子一派的人就不那么开心了,甚至非常闹心,本来吧,帝心,帝心,□□皇贵妃荣宠不衰,帝王嫡亲表妹章妃,也不能掠其锋芒,甭管上位史有多么不光彩,荣宠才是是最实在的东西,荣宠才能保证皇子的资源,才能壮大皇子的实力,死后哀荣再隆重有什么用? 章妃倚仗的是章太妃,再怎么着,帝王也不能把自个母族抄了,四皇子现在越发沉稳,又在工部做的有声有色,工部尚书屡屡赞其行事有度,礼贤下士,善纳雅言。 二皇子呢?先时听舅父的话,不敢出头,后来吧,也做了几件事出来,得了个脚踏实地的美名,好话还没听够呢!出了一点小差池,就被亲爹骂作是急功冒进。 二皇子真是有苦难言,憋屈至极。 对于嫡亲舅父进京之事,二皇子既乐意又不甘心,他并非愚笨之人,深知外戚之祸,屡见不鲜,离京远了,至少不碍帝王的眼不是,这一旦回京,可就祸福难料了,稍有不慎,就会死的很惨,连他这个皇子也落不下好,但他爹行事,愈发古怪,令人琢磨不透,他自个在京里,没个至亲之人相助,实在没有底。 本来,嘉安大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虽有行事跋扈之选,然而帝王宠闺女,对她比皇子更多了几分宠爱,若能调和天家父子矛盾,委实是不二人选。 偏嘉安大公主不止和亲娘关系不好,和亲兄弟关系也没好到哪去,就差把不屑与其为伍写在脸上了。 二皇子六皇子既不是受气包,也不是面团,岂会受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气,掐了两次三番,同胞兄弟姐妹竟有水火不容之势,阮太后出面调和,也只维持个表面和睦。 大公主是没指望了,二皇子六皇子这俩失母皇子,也只能巴望着简在帝心的舅父了。 柳清,出自河东郡柳家,庶子出生,幼时便展现了惊人的读书天赋,科举时,连中三元,一时传为美谈,世人皆道颇有其祖名柳河东的遗风。 但是,柳清自号介甫,后因不知何故与家族决裂,被开除宗族,带其妹离开柳家,据说柳家嫡子死的不明不白,和柳清脱不开关系。 柳清在当今未登基时,便颇得其赏识,甚至救过当今的性命,当今即位后,柳清便平步青云,其妹柳妃背弃婚约,被帝王纳入宫中,盛宠不衰,接连诞下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柳清本人实际算个能臣,手段心性无一不缺,再加上和帝王的情份,仕途坦荡再正常不过了,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朝廷的官员位置就那么多,被人眼红亦是情理之中。 所以,对于柳清柳巡抚碰上江谏江铁面,接下来的遭遇,朝中百官微笑:自求多福。 柳清是怎样想的,没人知道,至少帝王敢赐官职,江谏就敢接,他老人家的行事主旨,任你王公将相,富贵滔天,权势赫赫,只要敢违背朝廷律法,他就敢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枉法的代价。 ---------------- 姑苏林府,黛玉在园中走了大半晌,晴雯雪雁几人跟在后头,要不是鼓足了劲,都追不上她们娇滴滴的姑娘。 晴雯对雪雁递了个眼神示意,劝劝姑娘吧。 雪雁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要,她知道,牵扯上自个姑娘的小哥哥,谁劝都没用,打她来到黛玉身边,从姑娘口中少说听到一万次小哥哥长,小哥哥短,姑娘在气头上,她才不要在这个时候,去触姑娘的霉头。 再说了,姑娘这一次好好的,既没生气,也没动怒,开口相劝不是更惹姑娘生气吗? 两人打着眉眼官司,黛玉已走出老远,晴雯忙拉着雪雁一溜小跑。 贾敏见黛玉小脸红润,额间微有汗意,忙一把将人揽在怀里,又拿帕子为黛玉拭汗。 黛玉坐得稍远了些,后怕的摸了摸亲娘的大肚子,叮嘱道:“母亲,您要小心些,我知道您疼我,但您现在身子不方便,得先顾着自个。” 说完话又乖巧的将小脸仰起来让母亲擦汗。 一派小管家婆的模样,絮絮叨叨,贾敏失笑道:“你这丫头,每日来了都说这些话,我怕连你弟弟都听烦了。” 话才说完,贾敏肚子里的小家伙狂点头,贾敏眉心微拧,黛玉忙问:“母亲,可是哪里不舒服,弟弟又闹你了,嬷嬷,找大夫来。” 见黛玉急得团团转,贾敏摇了摇头,笑道无事,又拉着黛玉的小手,放在自个肚皮上。 “呀”,又动了。”贾敏拉黛玉坐下,挽了挽她的小发鬓,方柔声道:“小家伙和你弟弟先时不大一样,自打会动,每日里都要闹腾。” 仿佛察觉到了黛玉的触摸,肚子里的小家伙闹腾的更厉害,时不时伸伸脚,伸伸手。 逗得黛玉一直傻笑,又一个劲的叮嘱弟弟要听话,乖乖的。 贾敏忽蹙起了眉,道:“玉儿,你只想要弟弟?不想要妹妹?” 小家伙消停了,黛玉坐回贾敏身侧,轻声道:“母亲,生为女儿家。” 此时,贾敏忽然感觉身下不对,打断了黛玉的话,温声道:“玉儿,不要慌,请嬷嬷大夫们进来,再派人去找你祖母,就说我要生了。” 黛玉一个激灵,高声喊人进来,嬷嬷丫鬟们好一番忙乱。 好在自贾敏怀胎起,李芙就特地挪到正房旁的小院,胎像稳了后,林母拍板,命稳婆直接住了进来,小厨房的热水,一应生产所需,都是齐备的。 贾敏临产之事,李芙并姑苏名医,也早说过了,差不多就在这几日了,因此乍闻夫人要生了,林府下人倒也不惊慌。 不多时,林母到了,林郗拉着阿翡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众人焦急的等待着。 贾敏的这一胎格外顺利,两个时辰后,诞下一子,母子均安,林母大喜,命府内加封三月的赏银。 待接生嬷嬷把孩子抱到林母面前,林母微愣,黛玉踮起脚凑过去一瞧,小小的“咦”了一声。 婴童的相貌不若黛玉出众,这是自然的,如林母这等谦逊人,亦曾感慨,她这一辈子就没见过比黛玉更好看的孩子。 这孩子相貌无奇罢了,还很富态,富态到什么程度呢?小鼻子,小眼睛,再加上一个肉嘟嘟的小嘴巴,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丑。 林郗粉诚实的批判道:“真丑。” 阿翡连连点头,黛玉是至情至性之人,昧着良心说假话,她说不出口。 林母无奈,瞪了两个小熊孩子一眼,乐呵呵的抱着小孙子不撒手。 昱日,林海自任上回府,先去探望了贾敏,又去看了看孩子,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这孩子也忒不会长了,丑得出奇。” 挨了亲娘两个白眼,林海讪讪的闭了嘴,又到媳妇房里,陪媳妇说了会话,约摸是得了小儿子,乐昏了头,委委屈屈的对媳妇诉苦道:“小三可丑了,我就说了一句他丑,母亲就把我撵出来了,可见是得了小孙子这块心头肉,亲儿子就成了个草。” 贾敏冷笑,不顾坐月子,直接上手,让林海亲身体验到了何为祸从口出的滋味。 第55章 开口解惑 塞外,北关,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忠敏公一生期盼回到沙场,临死之际才盼来朝廷重用,却无奈天不假年,抱憾而死。 塞外风关自与中原不同,在这片绵延了上千年的埋骨之地,背负了太多军士的亡魂。 不远处,有妇孺结伴沿路焚烧纸钱,有风霜满面之人,更有风尘仆仆,风烛残年的翁妪。 楚元昭下马,俯身一礼,沉默不语,纸上得来终觉轻,亲眼目睹方知沉重,战事无论胜与败,都是用将士的累累白骨铸就的,而他们甚至没有一座可供双亲子女祭拜的坟茔。 楚元昭提步上马,尚且两分稚气的面容,万般悲凉而肃穆。 贾瑚轻笑一声,悠悠开口道:“小师父,你为这样的场景而难过,可你却不知,这甚至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饿莩载道,昔年五胡乱华时,甚而血洗中原,难过,你不觉得可笑吗?” 冰冷的讥讽,犹如塞外的寒风,凛冽刺骨。 楚元昭摇了摇头,少年的面孔上,满是坚定,轻声道:“我难过是因为我享受过民间供养的荣华富贵,我尊享的太平,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我难过,只是因为我羞愧,而并不是出于怜悯。 贾瑚看着少年坚定的面孔,忽然明白了姑妈的安排,少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无关于他的经历、过往,而是少年的本性,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他有自己的是非观,对错曲直,都在他的心中,无须外人教导,这是一种犹为宽厚的天分,生在皇家,是福是祸耶! 在少年清朗的眉目中,贾瑚方察觉自身的可笑,原来姑母看透了他,看到了他隐藏于内里的不甘心。 贾瑚轻叹,笑着拱了拱手,他们这一路走来,千里之遥,他对少年了解有限,而少年未至弱冠,那双通透的清眸,仿佛看穿了一切,楚家和韩家的血脉,果然强大。 ------------------ 半月后,众人来到一座边关重镇,楚元昭原以为大师兄的目的地是北关军营,但现在,他们的前进方向,早就偏离了北关军营所在地。 偏山野坳,人烟稀少,车马难行,拂柳放下白玉脚凳,楚元昭殷勤的上去掀开车帘,性慧漫不经心的走下来。 楚元昭满眼不解,见拂柳开始搬东西,连忙上去帮忙,就连贾瑚这个柔弱的病公子,也不在一旁假装风姿玉树了,三人忙活了两个时辰,才把桌椅香案摆放齐备。 待拂柳展开包裹内的各样道家法器,贾瑚嘴角抽了抽,默默的移开了目光。 夜晚,附近不时传来狼哭鬼嚎,听来委实令人胆颤心惊,贾瑚看了看拂柳,见他在煮茶,再看少年,拿折扇点燃小火炉,取出锅具,动作娴熟的熬粥。 就算再看几十遍,他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位粗茶淡饭,自其食力的少年,竟然是当朝皇子,还是最尊贵的嫡皇子。 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贾瑚摊开手,苦笑一声,惭愧的低下头。 关于大师兄的脾气和性格,楚元昭非常清楚,所以他非常有眼力劲的将沉默是美德贯彻到底,去何处,有何目的,他一个字也没有问过。 最主要是,楚元昭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不想说,或者懒得说的事情,大师兄一个字都不会说。 一夜无话,贾瑚睡得胆颤心惊,熬的眼睛通红,那些不知名的野兽,仿佛就在帐外徘徊,下一刻便要破帐而入,将他们三人纳入腹中。 楚元昭倒是睡得很踏实,都见过化龙飞升(尽管不曾亲眼看到),还有什么好怕的,就胆识这一块,楚元昭还是非常自傲滴! 三人起来后,目瞪口呆…………………………………… 楚元昭揉了揉眼睛,山峦之间一座墓冢,碑石耸立,遒劲有力的一行字,上书飞将军李广之墓。 贾瑚狐疑的转头,没错,这是他们下榻之地,锅碗瓢盆,杯盘狼藉还在地下摆着呢,昨天他还在周围转了一圈,明明没有这座墓冢的,难道是一夜间长出来的? 此地既不是秦州,也非成纪,李广怎会葬身此处? 楚元昭看了一眼桌案上,做法的痕迹非常明显,所以是大师兄做的?大师兄把西汉李广将军的墓的挪出来干什么? 是的,李广死的冤,但史书上冤死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楚霸王败给了个名头?死的冤不冤?祖龙的大秦帝国一统天下,到头来,还是亡到了楚人手里,那岂不是更冤? 再说了,六郡良家子的董太师最后不是给六郡子弟报了仇么,废了东汉,开启了三国百余年的乱世。 楚元昭按奈不住心中的疑惑,整理完行李,再次启程后,到了官道,悄悄的爬进了马车。 马车内部很大,地下铺着松软的地毯,隔着如云朵轻雾的纱帘,一个打坐的身影端坐于锦榻之上,眉目出尘,如九天仙人下凡,登临世间,双眸似阖未阖时,总带着淡淡的讥诮。 这一刻,楚元昭忽然发现,他从未了解大师兄,他只知道大师兄会护着他,不会害他,却不知道大师兄的过往经历,不止大师兄,就连他的舅父,他也全然不知。 楚元昭泄了气,闷闷的坐在地毯上,一言不发。 “又怎么了?”性慧无奈的问。 楚元昭有些生气,又说不出口,抬起头道道:“大师兄,你为什么要建李广的墓?” 本以为会听到冷嘲热讽,或者是直接把话怼回来。 “那座墓并不是我建的,是李广死后,部下军士所建,那下面埋了无数六郡良家子的冤魂,我主修道家,本来做的就是平冤解祸的事,冤魂长年埋于地底,受不到供奉,日后必成祸端,我只是将他们解除封印而已。” 被大师兄怼惯了楚元昭听到这么长的一段话,顿时感到受宠若惊,颇有几分不自在。 “那会造成什么样的祸端?”楚元昭仰起小脸天真的问。 性慧抚了抚额,他懒得说话,一时心软,这臭小子就登鼻子上脸。 “比如闭关后前来寻仇的那个女子,或者你的大皇姐,异于常人,异于凡俗,超出这个时代和世间该有的力量,就是祸端,这世间万物皆是相辅相成的,天道天基也是如此。”性慧淡淡的说。 楚元昭皱了皱眉,话语连珠,问题一个接一个:“世上真的有鬼神吗?如果放任不管会怎样,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大师兄的能力,大师兄怎会知道那座墓在那里的?小白真的成龙了吗?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我们不去北关吗?我以为大师兄出来是带我去北关的?” 性慧勾了勾手指头,犹如招呼哈巴狗一般,楚元昭颠颠凑了上去,咚,楚元昭抱着头,委委屈屈的控诉大师兄的心狠手辣。 性慧端起茶,那茶不知何时倒的,修长的手指揭开壶盖,杯中水汽氤氲,迎面而来,马车内倾刻充满不知名的清香。 楚元昭咽了咽口水,性慧白他一眼,叱道:“自己倒,还要我服侍你不成?” 楚元昭嘿嘿一笑,在角落搁置的疼箱中捡出一只汝窑,哟,还真有好东西,赵佶那个败家子下令督造的雨过天晴的汝窑。 楚元昭撇撇嘴,扔到一边,选了个丑不拉几的茶杯,自个倒了盅茶,捧在手心里,巴巴的看着性慧。 一盅清茶饮闭,性慧才慢条斯理的说:“天和天数,依你这个蠢笨如猪狗的悟性,估计是很难听懂,我就简单说一下,听不懂的话,你这辈子也没啥指望了,找个南墙撞死得了。” 楚元昭淡定自若,毕竟天天被打击,时刻被攻击,他已经习惯了,若哪一日大师兄待他春风拂面,温柔和善,那才是惊天大雷,他一定会被吓死。 “南唐后主被杀的时候,牵机药本不该存在于那个时代,但宋太宗却用此药赐死了他,李煜的亡魂不散,数百年后,赵佶葬送了宋朝,这正是冥冥之中天和的力量,当某个人使用了本不该拥有的能力,他就一定会遭到反噬。” 楚元昭似懂非懂的点头,性慧敲了敲桌面,道:“你也可以理解为天道的报复,神鬼之论,有没有,存不存在,对凡间来说,都没有意义,无论是诸天广神,还是十殿阎罗,都不得干涉人间之事,信与否,是你自己的选择,反正不可能有鬼神,看你虔诚,赐你颗神药的荒谬之事,更不会有某地大难,某处遭劫,烧香拜佛,神鬼出面拯救人间之事,人只能靠自己,一切的苦难,由人间自起,也会在人间而终。” 楚元昭不知不觉瞪大了双眼,他是相信鬼神的存在,但他从来都不知道,鬼神竟是这样独立的存在?那舅父说过他不是此间人,又为何来到凡间呢? 性慧继续道:“但正因为天道也会存在不稳的情况,才会有妖异之事,这样的事同样是一饮一啄,皆是定数,而且,这种不同寻常的鬼怪之事,无需担忧,自会有人处理,超出天数之外的东西,首先被天道所不容,即便是兴风作浪,也不过逞一时之能,这样的事,少之又少,千年之内,不过寥寥。” 楚元昭眨了眨眼睛,不解的问:“那为什么天道会不稳呢?” 性慧冷笑:“这就要去问你那位好祖宗,大楚开国太、祖楚华了,明明一身的先天帝王气,非得闲得没事去欺负一条化龙的蛟!要不是他,哪来这一堆烂摊子。” 楚元昭脸上的神情,彻底石化了。。。。。。 第56章 百思不解 楚元昭的神情有如石化崩裂,彻底呆住了,诚然他见过世间诸多神异之事,他亦相信开国之君的确有真龙之气。 所谓真龙,不过是绝佳的运道与过人心智而已,他的高祖父的确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伟大到睥睨天下,亦非盛赞过誉。 即便是古往今来,遍数史书,像他那样立下盖世功勋的帝王,区指可数。 但那只是一代帝王的功勋而已,那样伟大的人怎会和蛟龙扯上关系呢? 难道先祖得位不正,抢夺了蛟的龙气,才会成就伟业! 不对,如果先祖得位不正,大师兄就不会提到先天真龙之气了。 自燕仁帝末年,魏君设计夺得江山,这天下就一直处于乱世之中,兵荒马乱,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各地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东蛮,西夷,海寇趁机肆虐中原。 先祖楚华出自景城,却与生父不睦,投奔海城宗族伯父,在江南奠定基业,一步步自南向北,驱逐蛮夷,收复失地,平息战乱,若论得位之正,历朝历代以来,未有出其左右者。 这样杰出的帝王,怎会和传说中的神兽扯上关系? 这么说来,难道斩蛇起义的那位神仙儿子,还真不是吹的? 糊弄鬼都未必有鬼信,乌江的那位人杰死得也太冤了。 “砰”,脑壳上又挨了两下,楚元昭疼得眼泪都落下来了,大师兄果然心狠手辣。 性慧白了他一眼,冷冷一笑道:“小小年纪,生生挤出满脸褶子,你也算有本事了!” 楚元昭仿佛在凛凛寒冬被人泼了一桶冷水,又在炎炎暑日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滚滚沸水。 褶子,他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少年,还在长身高的青春年少,褶子到底和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性慧并不睬他,自顾自的道:“详细经过太繁琐,讲起来太麻烦,简而言之,天和、天数、天道、自有其定数,与世人无碍,只要不作逆天之举,也招不来天罚,至于李广之墓,就是当年残留下来的罹祸,有些东西理所应当的站于天地之间,受四方朝拜,即便被掩埋,有的帝王,譬如你的先祖他能镇住,八方怨者之灵,他在世时,宵小鬼魅不敢出来作乱,若他离世,便成了隐患。” 楚元昭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纳闷的问:“我曾祖父在位也很久,为什么他在位时也没有这些荒诞离经之事?” 性慧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他祖上积德,又生了个至仁至善的好儿子,要不然,没两分运道,哪来偌厚脸皮,封自己是元帝。” 楚元昭脸上微赧,白皙的面皮闪现淡淡的红,心底一丢丢自豪之意,喜滋滋的,呀,原来我的祖宗都这么厉害呀,与有荣焉。 性慧拿书敲他一记,讥讽道:“一个家族,无论皇室,王公贵族,有显赫无比之时,也有覆没之际,那俩把你们后世十八代子孙的运道占了一半,你还得意,是不是傻?” 楚元昭懵住了,他知道江山永固是不可能的,民间谚语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但是,祖宗,祖宗哎,人家是坑爹,坑前朝,你们不是坑爹,是专门坑子孙后代哟! 方才神采飞扬的少年,一瞬间变成了落水的小狗,还是被人踹了两脚,踢到臭水沟里的狗子,生无可恋。 楚元昭蔫蔫的抬头望天,然而,这是马车内部,并不能看到天,只能看到车顶的帷幕纱帘,无风自扬,因马车的晃动,而泛起徐徐的涟漪如画。 “啧,”性慧手中握着书,他的容貌举世罕见,举手投足间更是动人心魄的风采,但他说出的话却无比尖酸刻薄。 “寥寥数语,就摧毁你的信心,下山时,是谁信誓旦旦保证,不会退缩,不会畏惧,更不会害怕,练心境都熬过了,还怕日后江山覆灭?” 性慧凉凉的说,他的目光集中在书上,甚至连鄙夷的余光,都吝啬分给少年一丝半屡。 楚元昭咬了咬嘴唇,闷闷地说:“大师兄,我还是个孩子,我当然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沮丧,也会难过,我又不是木头人,冷心冷情。” 性慧漫不经心的说:“但一个帝王是不允许沮丧的,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你都要面对,这天下是楚家的,又不是楚家的,朝臣百官,只是各司其职,这守卫江山的责任,你必须一力承担。” 楚元昭忽然觉得有些冷,仿佛有寒意自内向外,一点点的侵占他的识海,肺腑,肢体,感知。 他站起来,走到榻前,他的表情似乎要哭出来了,黑漆漆的眼底,充沛着难言的凄楚,他慢慢的坐下来,小声的说:“我以为父皇不爱我,是我最难过的认知,后来离宫,母后去世,我来到荒山野岭,庇佑于寺院,那是最痛苦的日子,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些并不算痛苦和艰难,人活着,会有不计其数的艰难险阻等着你。”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呐呐自言道:“大师兄,我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但我别无选择。” 少年的眼圈红透,晶莹的泪珠若隐若现,但他努力笑着,那滴泪一直没有落下。 性慧的心蓦然一动,他的过往经历曲折离奇,人间苦楚他尽数遭遇,他的心早就冷硬如万年雪山顶峰的寒冰,亘古不化,即便天塌地陷,人世毁灭,他也只会面不改色的冷眼旁观。 但此刻,少年忽然让他的心有了一分松动,因为这是一个生命,一个灵魂对善的苛求,少年不想面对的是那把天子之剑,因为天子之剑代表冷酷与残忍。 性慧抬起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这是一个孩子,更是日后的帝王。 并非出自可笑的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悲哀,人活着,总是身不由己的,有许多东西,生来注定,别无选择。 少年当然可以放弃皇位,甚至放弃迫母自尽之仇,但韩家会甘心吗?追随的韩家将士们会甘心吗?章家和柳家的皇子即位,文武百官更不会心悦诚服。 天命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不可预料,难以琢磨,当天命出现,它会创造一个无形的势,从而达成所谓盛世的平衡,当平衡被打破,紧随而来的便会是乱世,乱世会由下一个天命之人终结。 但这乱世受损的天和又怎样来弥补呢?日积月累,十年百年千年,终有一日,怨积累的足够多,天和会彻底爆发,那会是一场浩劫,盛大的浩劫,泱泱上国的浩劫。 即便少年真的避世,会得到安宁吗?超出这个世界的力量,注定不能存在太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净土只是虚妄,大师父的清净是嘉安大长公主执掌军权换来的。 性慧谓然一叹,终究只是个天真的孩子!这份天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楚元昭的颓废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事情,即便清楚结局,他也还是要做。 ---------------------------- 接下来的半年,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长途跋涉,千里迢迢,许多地方,车马不行,穿荆度棘,需要登山踄岭,但比起很多出行的人,他们已经十分幸运,有大师兄这位高人在,不必畏惧猛鬼野兽,更不用担心山贼强人。 他们多半时间露宿在荒野僻静之地,如豺狼虎豹之流,楚元昭都没有出手的机会,偶有躲避不及的大虎,和他们走了对个,竟有两只生生吓得口吐白沫,由此楚元昭多了两只虎皮毯子,同时,对嫡亲大师兄的煞气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至于强人之流,在拂柳这位砍人如切菜的恶人面前,主动或被动选择了往生。 当行程超过万里,楚元昭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即便是贾瑚这位文弱的贵公子,眉间也满是刚毅之色。 这一路,楚元昭见到了真正的人间,大楚自立国以来主张轻徭薄赋,赋税为历朝最低,但仍有许多老百姓活不下去。 楚元昭看过易子而食的饥苦,有女出生即溺的村民,顽固,迂腐,重男轻女?不,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女孩出生意味着需缴人头赋税,但贫苦的百姓连饭食尚且难以为继,拿什么缴纳赋税?一个男孩的出生意味着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不仅仅这样,养一个男孩子七八岁上就开始回本了,下地干活,再大几岁,家中就多了一个壮丁,多耕一分地,就多一点吃食,是的,吃食,能吃饱饭是很多老百姓最大的愿望。 能考虑吃饱的百姓,已经是幸运的,因为有些百姓种的是地主豪强的田地,他们连自己的田地都没有,一年起早贪黑的忙活,需缴纳赋税徭役杂役,再缴纳租赁之地应付的粮食,还要忍受各级官吏、各种名头的搜刮与霸凌。 这是最苦的?不,最苦的是饥荒之年,颗粒无收,老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卖儿卖女都卖不出去,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不,还有其他的路,那就是反! 可即便是反,没有举国起义的势,同样是死路一条,只是死的人更多,不止灾民,老百姓,死的还有平叛的军士,无辜百姓,只是死的壮烈和血腥而已。 朝廷发赈灾的银两,即便发出来赈灾的银两,大头也被层层剥削,能到灾民手中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更有甚者,为了官员吏绩,甚至隐瞒灾患的消息,治下的百姓水生火热,饿殍枕藉,生灵涂炭,正德殿的皇帝锦衣玉食,安享尊荣,一无所知。 民间的疾苦,楚元昭见了太多,太多,在最开始,他愤怒,怒不可遏,恨得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但看的越多,他越平静,悲悯和愤怒是最没有意义的情绪,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他能做的只是看着,远远的看着,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真实的人间。 这就是他那位伟大先祖创建的基业,这就是所谓的盛世之治。 即便如此,他的长辈们也为这个江山,为大楚的安宁竭尽心力,呕心沥血,废寝忘食。 自大楚立朝起,太、祖,元帝,德宗,武帝,孝烈皇后,皆是明德至贤之君,为了大楚的盛世熬干了心血,他的祖父德宗甚至病死在御书桌前! 所以,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所有的努力,没有换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第57章 帝王之术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越靠近边关,楚元昭的心中就越悲凉,就连大师兄素来漫不经心的面孔,也多了两分凝重。 风沙吹到人的脸上有粗粝的沙感,割裂出一道道的小口子,没有血,很疼,楚元昭甚至无法想象,那些戍守的边关的战士是怎样一日一日的苦捱过来的。 这一日,他们在一处山峦下落脚,三人躲在帐中,风沙走石,砂土飞扬,帐篷被卷得呼呼作响。 拂柳打开了一小坛酒,江东梨花白,浓郁的酒香弥漫了帐篷内,呼啸的寒意仿佛也被吹散了。 楚元昭伶俐的将酒倒在小酒壶中,用寻常的翠玉盅捧了,呈给大师兄。 一盅饮罢,性慧白玉无暇的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意,将酒壶接过,自斟自饮,连饮三杯,方淡淡开口道:“我的一位长辈,便葬在这里,她生平唯有一愿,驰骋沙场,扞卫边关,但她穷尽毕生之力,却未能如愿,一生被困在乱局中,不得自主。” 楚元昭小口小口的喝着酒,他并不喜酒,只是寒意刺骨,借以驱寒,他眼珠转了转,忽然道:“是靖宁长公主吗?” 他没有用国号,因为那位靖宁大公主的立场,世人皆知,虽是问询,但楚元昭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性慧不语,楚元昭却没有问下去,他还有更多的疑问,例如,大燕末年,蛮夷举兵,大肆侵犯中原,燕仁帝为保天下安宁,中原不受五胡乱华之耻,命大军挥师北上迎敌,致使大燕兵力薄弱,魏君趁机造反,夺得天下,那时的靖宁长公主归属京师禁卫军,若依此说来,靖宁长公主真正的敌人应该是蛮夷才对,为何会葬在玉门关呢再者,关于大师兄的年纪,一直是楚元昭非常好奇的问题,当然,只是想想,让他问出口,他不敢。 性慧轻叹,明亮的清眸,沉甸着如皎月一般的光华,如潭水般清澈,令人不自觉沉沦。 楚元昭垂下眸,不敢再看,大师兄的风采,世间言语无法形容,人皆有爱美之心,但若能令人丧失心智,沉湎其中,非福乃祸,他年龄虽小,心智尚未坚定,但他可以选择敬而远之,这世上,表相与内里迥异的事物太多了,太过美好的东西,不是有毒,就是战斗力爆表,对于自个的机智,楚元昭默默的为自个点了个赞。 一小坛酒很快便饮尽,楚元昭殷勤的又捧了一小坛出来,将坛子用锦帕擦拭得光亮照人,又净了手,才打开坛盖,小心翼翼的置入温酒壶中,又拨了拨小火炉的火。 性慧斜他一眼,道:“穷讲究,梨花白最宜凉如水,方得醇厚,白白糟蹋了一壶上等佳酿。” 楚元昭嘿嘿一笑,话是这般说,但楚元昭呈的酒,吹毛求疵的大师兄还是勉为其难的喝了,毕竟就剩这最后一坛了。 江东杜家的梨花酒,千金难得,二十年方可一品,二十年也只得十余坛,百年的梨花白统共只余五坛,而大师兄可耻的索要了四坛,至于仅存的那一坛,如果不是杜家的家主,舍了老脸,撒泼打滚,以死相逼,保不准一坛都余不下。 想到杜家,楚元昭开口道:“大师兄,杜家只酿酒吗,和您相熟?” 性慧似笑非笑,道:“昔年长辈的旧仆,没多大本事,也会两分酿酒的手艺。” 楚元昭挠了挠头,笑咪咪的说:“听说江东杜家百余年,人才辈出,倒是难得的清贵。” “清贵?”性慧冷哼一声,冷冷道:“姑苏林家才算得上正经的清贵,只是子嗣不旺,历数各朝各代的门第宗族,也唯有林家称得上从一而终的本分,一介姓氏,若忘了本,那也没多大用了。” 楚元昭默然,大师兄一针见血,自魏晋的崔卢王谢以来,皆有悖逆子弟,亦有忠贞之士,名臣将相不知几何,只是一朝失了忠义二字,便受帝王忌惮,日趋没落,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行字。 楚元昭眼睛蹭的亮了,眨也不眨的盯着嫡亲的大师兄,饶是淡定如性慧,也被楚元昭盯得头皮发麻,曲指狠狠敲他一记。 楚元昭抱着头,兴高采烈的说:“大师兄,你也会帝王心术呀,教教我吧!” 性慧。。。。。。。。 拂柳。。。。。。。。。 见少年眼神晶晶发亮,直勾勾盯着他,性慧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喝酒昏了头,我一个出家人,方外之士,上哪去研究你们帝王心术?我是吃饱了没事干吗?是不是招个兵买个马 ,把你们老楚家一窝端了,再让全天下的人都信佛教,男的做和尚,女的做尼姑,再顺便来个大一统,让天下人谨遵戒律,不得成婚生子?” 拂柳哈哈大笑,楚元昭脸色微赧,的确有点尴尬,但在大师兄面前,被奚落已经成了习惯,楚元昭很坦然。 顿了顿,楚元昭大大方方的问:“但,方才大师兄所言,不正是帝王心术吗?大师兄见识渊博,教我不是正好吗?” “啧,”性慧摇了摇头,讥讽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你读了那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楚元昭思索片刻道:“我读过,也仔细想过,但总觉得混混沌沌的,方才大师兄所言,令我茅塞顿开,四书只教我之乎者也,似是而非,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再细想下去,又似乎没什么用,心正而身修,国治而后天下,修身为本,我本就是心正之人,何必再修。” 楚元昭一直是个谦虚平和的秉性,自夸而谈,还是生平头一遭,但他脸色极为平和,仿佛对自己的认知深以为然。 拂柳感叹道:“大爷,我看是他书看多了,把人看傻了,这简直就是个迂腐疙瘩。” “还是个馊了的迂腐疙瘩。”拂柳又加了一句。 楚元昭。。。。。。。。 性慧按了按鬓角,歪回榻间,道:“你认为儒学是什么?” 自北宋衍圣公失节之后,一门同侍三主,儒家的地位陡然下降,待到大燕开国之君驱除鞑虏,统一中原,衍圣公的地位更是如同鸡肋,屡遭世人鄙夷,这自然和燕太、祖的态度有关,他肯用儒臣,却不肯封荫衍圣公家族,故此,大燕的文臣不止和武将势同水火,针锋相对,更与皇室失和,三足鼎立的状态,大燕竟能维持三百余年,实乃匪夷所思之事。 至于楚元昭的祖宗,那更是个牛人,那是一个不认亲爹,于祭天之时,公然宣称天地生吾,吾乃上天之子的神人,他连亲爹都不认,还会抬举衍圣公?痴人说梦。 而文武百官对此集体缄默,尽皆无视,主要是因为那位神人战斗力太强,战斗力强悍到四海之内尽皆俯首,四海之邻,闭关锁境,老实得比鹌鹑还鹌鹑。 当今天下文臣仍是主力,却远远达不到儒家顶冠的地位,楚元昭思考了一番,道:“自武帝独尊儒术,儒学只是一门用来统治国家的工具。” 性慧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去琢磨四书,工具只在于用的顺不顺手,后世屡屡抨击武帝穷兵黩武?你认为对吗?武帝在你看来,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吗?” 楚元昭毫不犹豫的点头,正色道:“是,毋庸置疑,纵然有过,但绝对是一位伟大的帝王。” 性慧又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大燕的那位和你们家那位,行事方略都吸取了武帝之优,这便是以史为鉴的意义,历史有对有错,前人做过的错事,若不吸取教训,一错再错,那不是思虑不周,而是愚不可及,但往往有人,总是狂妄自大,动辄想当然,前人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岂不是可以流芳千古,一个人就是再傻,也不会效仿那种蠢货! 楚元昭听得全神贯注,性慧砸他一记,冷声道:“帝王之术,放着那么多前车不鉴不去学,反求教他人,我看你就是第一种蠢货,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楚元昭委委屈屈的被砸到了地上。 “对了,别指望你爹,你那个爹命好,前有好祖母为他铺垫基业,后有执政大长公主不动如山,你要学他,一肚子阴险,迟早被他坑死,帝王有帝王的处事方法,不同时代要有不同的对策,不然,你以为就你爹那微末伎俩能登上皇位?不需要封疆扩土,修养生息的年景,找个守成之君将就将就。” 楚元昭眼前一黑,一口血梗在喉头,呛不出来,咽不下去,他也觉得他爹挺平庸,谁让前几任帝王光芒万丈呢?况且有高祖父这个老天爷的亲儿子,谁和他老人家比都得黯然失色不是,但是,平庸就平庸吧,守成就守成,也不能把大位比喻成玩意,随便找个人凑活下,而那个人正好是他亲爹。 他也不喜欢他亲爹,甚至恨他,但是,大师兄这话也太刻薄了些。 楚元昭眉目微拧,心底那个五味陈杂的滋味哟,就甭提了,他恨不得自己此刻,被大师兄一度话噎得晕过去,一了百了。 帐外狂风怒号,黄沙漫天,帐内,楚元昭窝在地上,陷入深深的反思,他在自我反省,对于大师兄的刻薄,他必须(一定)要提高自身的抗打击能力。 第58章 林家琐事 姑苏,林家。 又是一年好风吹,千枝万苞竞相支,暖雨微风初破冻,花朝节,林府各处装扮一新,由上至下,上下人等,步伐轻快,喜腮盈面。 才过了年节,林府自来不喜大操大办,活计有限,比周遭府邸轻快许多,主子们待人却宽厚,都得了三月的赏银,现又因大姑娘的生辰到了,又加封一月赏银,老夫人不许打眼,怕折了福寿,只在林府园中诸多之处,添了诸多花卉,以示应景之意,下人们分外庆幸,争相纷纭道,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像咱们府里这般厚道的主家。 林家乃书香门第,不兴蓄奴,大部分人签的都是投靠文书,若哪一日攒够了银钱,只到帐房说一声,便是自由身,这样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只是林家主子有限,只贴身伺候的人,才是死契。 一处小院内,一个圆脸的丫鬟,在屋内出来,不多时,又出来,脚步匆匆,鬼鬼祟祟的溜入一座偏僻的小院,过了好大会子,她自去了,眉眼俏丽的大丫鬟打扮的女子慢慢走出来,度其神色,倒有几分心神不宁。 林母上房,林母抱着胖嘟嘟的襁褓,笑容满面道:“祁哥儿又胖了些,愈发可爱,也长开了。” 林郗顿时撇撇嘴,阿翡安静的吃东西,黛玉拿着拨浪鼓逗弄小林祁,孩童眼睛确实大了些,滴溜滴溜眼珠的随着精致的拨浪鼓转动。。 贾敏瞪了林郗一眼,笑道:“媳妇不孝,母亲受累了。” 林母拍了拍贾敏的手,嗔道:“我见了我的小孙子就高兴,若一日不见,食不下咽,心里想的慌,你且安心养着,万事都没有自个身子重要。” 贾敏含笑应了,林郗不高兴的拉着脸,自从小林祁出生,他的待遇直线下降,府中最受宠的无疑是黛玉,其次是阿翡,因她乖巧懂事,寡言少语,林母贾敏难免多疼些,这两人排在他前头就算了,这个丑小子,明明比他小,竟然后来者居上,真是没天理,可见早生的孩儿是棵草,后生的娃儿才是宝。 还好亲爹有眼光,不像祖母和亲娘,心都偏到天边去了,那小子长得赁般丑,生生看不到,林郗小朋友岔岔不平的想。 他年龄尚小,面上不免漏出几分来,惹得屋内众人哭笑不得。 事实上,林家自来子嗣不盛,林母并贾敏亦非那等昏聩的妇人,对待子嗣都是一碗水端平的,手足互倚,相扶相持,教子之根本,怎会做出偏心之举? 怎奈林郗是个顽固的性子,林母和贾敏并黛玉这几个聪明人,轮番上场,苦口婆心,殷殷告诫,林郗就是认死了祖母亲娘偏心,时不时含酸带醋的抨击自个弟弟长相丑陋。 林母教了三月,林郗梗着脖子,死不承认自个有错,贾敏怒了,林郗被关了一月禁闭。 林海来为大儿子求情,不知说了什么,挨了一顿暴打。 黛玉这个长姐,日日温言软语的宽解林郗,又哄亲娘开了金口,为林郗解了禁,林郗才算稍稍拐过弯来,不再当面说,只在背后说或私下里说。 对此,林母。。。。。。。。。。。 贾敏。。。。。。。。。。。 黛玉。。。。。。。。。。。。。 对比林郗的淘气,又是个顽固到底的脾性,慢吞吞的林小祁格外讨人喜欢,长相平庸,奈不住格外招人喜欢。 林小祁出生后不爱哭,也不太闹,很喜欢笑,两三月时,有人引逗,就乐颠颠的直笑,拍着小手,咧着小嘴巴,像极了年画上的送福童子,试问这样的小孩谁不喜欢呢? 身子骨还好,打出生后,就健健康康的,一日比一日圆润,比起黛玉和林郗的多病多灾,林小祁的身子骨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万事皆好,唯有一点不足,自林小祁出生后,贾敏缠绵病榻数月之久,伤了身子,日后难有子嗣。 林家已有两子一女,已是天大的福分,外人称赞贾敏,众口皆道她多子多福,替林家开枝散叶,居功至伟。 林母并没有为林海添人的意思,倒有那等小人,送妾送丫鬟的,都被林海当面回绝,有那一等家事不宁的妇人,少不得对林海的痴情,嫉恨眼红,搬弄是非,只道贾敏是个妒妇,容不得人的脾性,却也只敢背地言三语四的,当面只有奉承贾敏的,哪敢提半个字。 对于这等流言蜚语,贾敏亦曾耳闻,也只冷笑一声罢了,要为这等子琐事上心,她早就气死了,渐渐的这流言,愈演愈烈,特别是林海被钦点两江盐政后。 ------------- 自江谏赴西海升任巡抚之职,朝廷百官对他的上任柳巡抚倒台,翘首以待。 江谏果然没有令天下人失望,他没干掉柳巡抚,他把柳巡抚的妻舅曾广荣掰倒了。 官吏之差,大楚商税盐铁矿为首,两江盐课总揽两江盐政,大楚的官盐有十分之七产于两江,两江盐课的富庶可想而知了,哪怕只坐一任,纵是一贫如洗的清官,不必贪污受贿,也能富得流油。 江谏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清官,这一点世人尽知,为官作宦,除俸禄外,难免有一些额外收入,若据实说来,倒也算不上渎职。 但是,谁让曾广荣倒霉呢?任何人都没有想到江谏会放过柳清,先去收拾他的姻亲。 西海独产一种异果,唤作千锦果,这个果子有一个特点,产量极低,价格昂贵,且只有西海一省特产,而且这个果子的果树高耸入云,高不可攀,果子巴掌大一个,却只有内里的芯果,比莲子略小些,方能食用,入口清甜无比,此果离树即死,晨时摘果,晚间便不得其味。 比唐时杨贵妃喜爱的,一骑红尘入京的荔枝还娇贵些,故天下人皆不得知。 却不想这么巧,这种果子被西海将军赵宁送给江谏,赵宁与江谏勉强算半个同门,赵宁是江东杜审言的弟子,江谏年轻时游历天下,也曾受过杜审言的教导,两人勉强算作故交好友,这是赵宁单方面认为的,因为江谏一直对外宣称赵宁是个莽夫庸才。 赵宁献宝似的对江谏炫耀道:“这果子只在西海独产,价格高昂,外人皆不得食,江迂夫,你没吃过吧,要不是你来,我可舍不得买,别小看这一碟,百余两银子,一个月的俸禄,今年年景好,价格还算低,要搁头两年,我可舍不得请你吃。” 江谏垂眸,慢悠悠剥了一个,放入口中,一言未发。 他打小就是个寡言的性子,赵宁早知他的脾气,自顾自的说了一大通,说的口干舌燥,天都黑了,好容易等到人送饭来,却是两个素菜,一盅汤,四个馒头,赵宁膛目结舌,拂袖而去。 赵宁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月后,江谏弹劾曾广荣骄奢淫耻,受脏枉法,理由就是这么一盘小小的果子,他曾在曾广荣的宴席上吃过,又一一列举了近年千锦果的价格,并所售商行的佐证,江谏又举了一通历史上炫富的例子。 最后,江谏甚至大逆不道的问帝王:陛下,上千两一桌的宴席,连摆数十桌,您吃过吗?反正臣吃过,只是臣摆不起,臣就是当一辈子的官也摆不起一桌那样昂贵的宴席。 这话问得何其荒谬,何其荒唐,何其荒诞,就因为上了一盘果子,就被安上了一大车的罪名。 把楚景给气的,当场就掀了桌子,冷笑连连,你一个西海巡抚,吃饱了撑的,掺和两江盐课的事?生气归生气,楚景当时并未发作,就连柳清听闻此事,也只一笑而已。 直到三月后,江谏连上了数十封奏折后,曾广荣被锦衣卫抄家,当场缴获巨额金银,押解进京,两江盐课这个大肥差砸到了林如海头上。 曾广荣被问罪之事传入京都,百官懵了,集体茫然,面面相觎。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老天爷看你不顺眼,掉个石头都砸死你? 二品大员,肥差中的肥差,就因为上了盘昂贵的果子带累全家乃至全族? 曾广荣遭难之事,柳清什么都没有做,这在百官的预料之中,除非柳清昏了头,才敢在天子近臣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 对于江谏的战斗力,涵盖面之广,令江东江北的官吏们大吃一惊,西海相邻的行省官员们,也都是个个胆颤心惊,生怕被江铁面抓到小尾巴,一时间,江南诸省,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大小人等兢兢业业。 ------------------- 林如海升了官,许多人的想头就多了,首当其冲的是,闭门谢课的林府拜帖如山,门房上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但是,令林母等没想到的是,在林海贾敏这里碰了钉子,有人索性把目光盯到了黛玉身上。 晴雯冷笑道:“不过是看我无依无靠,平日里又掐尖好强,就以为我是个傻子,由着她们摆弄,呸,作她娘老子的白日梦去。” 茜雪笑着倒了杯热茶,劝她道:“且忍忍吧,要不是为了她后头的人,谁乐意搭理她,还好你性子爽利,她们才敢露个口风来,我们要是不留神,被人算计了,这会子还不知道呢。” 晴雯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怒道:“都是姑娘待人和气,一个个的心都养大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狼心狗肺的东西,烂了心肠,黑心肝的,姑娘才多大,就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来。” 第59章 荣府诸事 茜雪见她愈发恼了,担心外头有人听到,忙劝道:“姑奶奶,小声些吧,嬷嬷嘱咐了不让拿这些事烦姑娘,这几日,姑娘正为咱荣府大奶奶的病忧心呢?” 晴雯咕噜咕噜灌了杯凉茶,窝在胸口的那股无名火才散了些,叹了口气道:“那位大太太真是个好人,偌大的荣国府,好几百人,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没人不说她好的,就是身子骨不好,多病多灾的。” 茜雪听到这,也叹气道:“可不是,先头我老子看庄子生了病,大太太听说了,特特的命人赏了药,心肠再慈悲不过。” 晴雯眼珠转了转,忽“呀”了声,失声道:“不对,不对。” 茜雪见她脸色青白,唬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晴雯不确定的说:“咱们大奶奶身子不好,也是常有的事,怎么这会子连咱们姑娘都知道了,难道是?” 茜雪吃了一惊,跌到了榻上,脊背发凉,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晴雯眼圈红红的,两人不敢言语,默默地哭了会子。 晚间,驿站急报荣府大奶奶没了,贾敏当场昏了过去,黛玉泪像断了线般,又惦记着母亲,伤心只一面之缘的大舅母,不多时,便发起热来,林府一片忙乱。 过了两日,贾敏的身子略好些,不顾林母劝阻,执意回京,黛玉哭成泪人,也要同去,林母如何放得下心,却抵不过贾敏苦求,只得允了。 命人速速理起行囊,黛玉是定要去的,林郗大了些,也带上,阿翡和林祁年纪小,留在府里由林母照看。 眼下的时局之危,贾敏心知肚明,林母安排了五艘船,依常理而论,林海才坐上两江盐政之职,不宜太过煊赫,但也顾不得了,人没了,还惦记那些空名做什么? 楚家皇室本就有亏欠张家,左右六皇子楚涵这个元嫡皇子一定会回京祭拜姨母,细说起来,倒也称不上大事。 仓促出行,一切从简,数日后,贾敏携黛玉林郗抵达京城。 荣府早打发人在岸边候着了,贾敏可是国公爷的手心肉,来得相迎之人乃其心腹,无须赘言。 贾敏坐着马车内,面无血色,不过数日,柴毁骨立,贾敏一手牵着黛玉,另一手牵着林郗。 林郗与往日不同,坐姿端正,神情凝重,不时规劝贾敏并黛玉不要太过伤心。 贾敏大慰,但心中的悲痛难以言喻,说不出话来。 下了马车,满府素稿,二太太王氏和长媳李纨并一群仆妇在门口相迎,贾敏潸然泪下,昔年门前人,如今已不在人世,怎能令人不伤心。 众人连忙上前劝慰,好容易好了,才进了门,贾琏急匆匆跑来,叩首匐地,悲泣道:“姑母。” 贾敏强忍着泪,命他起身,待到贾母处,母女数年未见,亦是难过不已,免不得大哭了一场,众人无不落泪。 贾敏拉着黛玉林郗见礼,贾母拦着不让拜,贾敏恐惹老母伤心,强笑道:“女儿多年未曾归家,不孝至极。” 贾母拉住黛玉,又牵住林郗,佯怒道:“你也知道自个狠心,你自个不来也罢了,也不把我的玉儿和郗儿送来,让我们亲香亲香。” 贾敏苦笑道:“女儿何尝不想念母亲,偏这两个小人儿一个比一个娇贵,平日里细心养着,还时常七病八痛的,哪敢让他们来京,令母亲烦心,幸而祁儿是个身子骨康健的。” 一说到小外孙,贾母顿时来了精神,伤感去了大半,道:“怎么没把我的小外孙带来?” 贾母一面说着一面携黛玉林郗到榻前坐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只觉得满心的喜悦。 见贾母问林郗,黛玉柔柔开口道:“回外祖母,本是要来的,偏来时,弟弟染了风寒,祖母放不下心,就留了弟弟在家。” 见贾母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黛玉又道:“请外祖母放心,路上收到了祖母的信,弟弟已大好了。” 贾母点了点头,道:“这正是亲家母的妥当之处了,万事都没有他小人儿家的身子骨来得要紧。” 贾敏只一笑,林郗板着小脸,一言不发。 贾母摸了摸黛玉的小脸,见她容貌虽未长开,却自有一股风流仙姿,只是身形瘦弱些,不禁嗔怪道:“我的玉儿瘦了,外祖母上次见你时,还是个胖嘟嘟的小丫头。” 黛玉脸色微微泛红,贾母更是爱得了不得了,揽在怀里,不住的摩挲。 贾敏含笑道:“姑娘家长大了,自然褪了婴儿肥,再者,这趟来,母亲代我教教玉儿,她一贯在膳食上不太尽心。” 贾母点头,笑道:“我想让玉儿在我膝下住一阵子,你这个当娘可舍得?” 林郗忽道:“外祖母,外祖父在何处?大舅父在何处” 他板着小脸,说出来的话就有些愣头愣脑,引来众人诧异,贾敏微微舒了一口气。 贾母笑道:“是我忘了,果然是年岁大了,多亏郗哥儿提醒我,你外祖父在梨香院清修。” 早有小丫头探头探脑,屋内众人就有些急了,偏老太太想闺女,多年不见,又不好扰了老太太的兴头。 待孙嬷嬷引着贾敏黛玉林郗出了门,贾敏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 离梨香院越来越近,贾敏眼圈红透,看到树下那位鬓发皆白,尽显疲态的老人时热泪盈眶,颤声唤了句:“父亲”。 梧桐树下的老人抬起头,老泪纵横,贾敏扑在老人身前泣不成声。 黛玉泪珠盈盈,始终是年岁长了些,尚记挂着劝着贾敏。 待贾敏好了些,又领着黛玉林郗磕了三个头。 贾代善含笑打量黛玉,见她再不复当年顽皮时的女儿态,心下不禁感伤,再看林郗,小小少年,模样清俊,暗暗点了点头,他就知道,敏儿的孩子自然是好的。 贾代善笑着点了点黛玉的头,温声道:“玉儿,还记得外祖父吗?” 黛玉摇了摇头,眼圈红透,握住贾代善的手,含泪道:“外祖父,您许过玉儿,带玉儿去京郊打猎的,您要快点好起来。” 贾代善大笑道:“好,过两日,外祖父带你们去郊外庄子上骑马。”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揪人心神,贾敏忙为老父顺气,黛玉倒了杯热茶,眼巴巴盯着外祖父。 贾代善莞尔,看着黛玉那双灵动聪慧的双眸,满是担忧。 贾代善眼底划过一抹思念,笑眯眯的摆了摆手,道:“无事,玉儿和你弟弟到书房去看看外祖父给你们俩准备的礼物,我和你娘说会话。” 黛玉应了,拉着林郗行礼,由仆人引着到书房去了。 望着两个小人儿的背影,贾代善赞道:“两个都是好孩子,敏儿,你把他们教得很好。” 贾敏道:“郗儿淘气,倒是祁儿性子温润,是个老实孩子。” 贾代善笑道:“孩子各有脾性,慢慢教就是了,命由天定,爹相信敏儿,你不会令爹失望,爹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得了你这个敏慧不逊男子的女儿。” 贾敏垂眸道:“爹,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天下哪有顺心如意之事,生为女儿身,更是难上加难,我真要怨,也只会怨这个世道,怎会怨恨爹。” 贾代善欣慰的拍了拍女儿,想到小外孙,怕是不得一见,也罢,人生岂而无憾! “对于日后,爹爹有何打算?” 贾代善微微一笑,不愧是他的敏儿,入府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察觉端倪。 贾代善慢慢饮了一杯茶,直言不讳道:“你母亲能力手段不缺,唯独缺乏对时局的敏锐,况她年纪大了,掌管内务,精神不济,待我百年,你大哥必须从军中退下,你二哥不过是个迂腐酸儒,你敬大嫂子没了,你敬大哥哥心也淡了,在京外跟人学修道。” 贾敏蹙眉:“抽身而退,避开固然是好事,但珍哥儿若缺乏长辈教导辖持,恐成祸根。” 贾代善冷哼一声,满面厌恶之色:“敬哥儿和你大嫂子都是稳重的性情,想不到生出来个败家子,生生把你敬大嫂子气死,孽障。” 贾敏对贾珍的性情亦曾耳闻,无奈道:“宁荣两府,荣辱一体。” 贾代善冷笑:“他糊涂,敬哥儿可不糊涂,我替他聘了抚安郡主,日后,待抚安郡主诞下子嗣,让他滚到京外去修道。” 贾敏吸了一口气,抚安郡主是怀敏太子的幼女,当年怀敏太子逝后,抚安郡主下嫁蛮夷,走到半路,蛮夷小国王死了,下嫁之事,就此作罢,抚安郡主回京后一直养在深宫,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抚安郡主比珍哥儿大九岁。 贾敏眼角微微抽搐,不可置信的说:“珍哥儿愿意吗?” 贾代善笑得寒光四射:“我管他去死,抚安郡主是个好孩子,他以为他是宁府的大爷,呵,待抚安郡主诞下孩子,随便找个街角旮旯一塞,不是想当大爷,就让他当一辈子的大爷。” 贾敏哭笑不得,亲爹这暴脾气,太久没发作,她都忘了,但老父这话说的很对,在理,抚安郡主的性情,她知道,这是一场合作,抚安郡主借此出宫,而宁府需要抚安郡主的孩子,但,贾敏狐疑的看着老爹,这计策滴水不漏,甚至有些大胆,老爹用兵善稳,绝非善行诡道之人?这事,他怎么会想出来的? 贾代善忽笑,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敏儿,以茶沾水,划了个六。 贾敏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六皇子幼年曾抚于怀敏太子膝下,此事唯有他出面才会成。 “那大哥的继室人选?父亲有打算吗?一定有个妥当人打理内帷,我记得琏哥儿和王家订了亲?” 贾代善长叹,道:“难就难在此处,王家教女信奉无才便是德,指望琏儿家是没指望了,你大嫂倒是相中了杜家的女儿。” 贾敏想了会子,不确定的说:“江东杜家的嫡长女?和章家合离的那个?” 贾代善点了点头,叹道:“张家和杜家有旧,你大嫂去了信,至今未收到回讯。” 杜家的嫡长女倒是个好人选,当年被人谋算,嫁入章家,不过一月,怒而归家,至此任凭章家上门苦求,杜家嫡长女也未松过口,章家的幼子三年后死于花柳病。 贾敏慢慢开口道:“婆母和杜家的老夫人,我记得有两分故旧之谊,等我回了姑苏,我请婆母出面,问问杜家姑娘的意思。” “也好,只要内宅稳了,约束子弟,荣府至少二十年无忧,二十年后由它去罢,各有各人福,祖宗攒下金山银山,子嗣不肖,守不住也是枉然。” 贾敏心中酸涩难耐,泣道:“父亲何出此语?您好好保重身子,定能看到小辈们振兴门楣那一日。” 贾代善拍了拍贾敏的肩膀,笑道:“敏儿,生老别离,自有天定,我早年征战沙场,能存活至今日,已是受了祖宗保佑,老天怜幸,不必做小儿女之态,趁我如今有精力,能替小辈们筹划一番,来日,我也就放心了。” 贾敏悲泣如雨,她知道人终有一死,可世上有哪一个子女,能眼睁睁看双亲离世而麻木不仁。 贾代善曲指敲了敲桌面,神情凝重,沉声道:“还有一事,京郊庄子。” 贾敏微微颔首,她明白老父的意思,临来时,便已去信至终南山,郊外的那位也该了了。 第60章 异变了结 京城,郊外。 风雨如晦,夜凉如水,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声,开始只是三两只,越来越多的豺狼虎豹加入进来,天幕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黑漆漆的夜色,阴森可怖,仿佛隐藏着数不清的洪水猛兽,伺机蛰伏。 一座偏僻的小院,响起了敲门声“来了,谁大半夜的?”有苍老的老媪在门内应声。 “贫道路过此地,见此地妖气滔天,特来叨扰。” “去去去,胡说八道,大半夜的骗人也不找个好由头,这可是我们庵堂,哪来的妖气,供着佛像,设着佛堂,时时香火不断,哪来的妖气,我看你才是妖怪,快走,去别处骗人去,这里可是荣国府的香堂。”门内的婆子不耐烦的说。 “嬷嬷,主子让我来问问,外面怎么了?”一个青衣小丫鬟模样打扮的人,抱着袖暖,冻的瑟瑟发抖。 婆子忙殷勤回道:“无事,请主子放心罢,只是个过路的地痞无赖,在外头骗人呢,不怕,咱外头几十个护院,还怕他作甚。” 小丫鬟脆声应了句,扭头看了看四周,并未见到异样,跺了跺脚,急急忙忙到后院去了。 后院上房,小丫鬟拐了拐,对抄手游廊下手的大丫鬟道:“并无人,请姐姐放心吧。” 大丫鬟点了点头,回了屋子,屋内以珠翠环绕,层层隔开,左绕又绕,站在白色纱帘外,大丫鬟躬身行礼,低声道:“翠儿去看了,道无事,主子好好歇息吧。” 纱帘内传来娇柔的女声,如空谷幽兰,摄人心神:“好。” 大丫鬟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一室静谧。 “好人,好人,你再疼疼我,我保证下回带磨盘大的翡翠玉盘来,你一定会喜欢的。”有男人低声央求。 女人吃吃笑了几声,柔媚入骨,低低的喘、息夹杂着暧昧的气息。 片刻后,一声清脆的声响,男子大大的张着嘴,嘴角仍挂着一丝笑,瞳孔睁得大大的,仿佛质问,又仿佛不解,带着最近的愉悦和困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婀娜妩媚的女人不耐烦的踢开男子的身体,手指微动,凭空出现一道黑色旗子模样的物件,白嫩的小手晃了晃,男人的身体被收入黑旗。 黑旗无风自动,似有万鬼哭嚎,阴风阵阵,令人毛骨悚然。 “有贵客来访,小女子失礼了!” 女人面露讥诮,似笑非笑,施施然起身而立。 外院寂静无声,外间守着的丫鬟伏在凳上打瞌睡,对女子的话仿若未觉。 妩媚女人冷笑一声,道:“摆的阵势真不小,昔年我未修炼有成时,道家大真人尚且铩羽而归,何况于尔等小辈。” 回答女人的仍是呼啸的夜风,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女人也不在意,素手微折,黑旗化为乌有,配饰华丽的留仙裙外,忽然盛开朵朵红莲,令人心神摇曳,摄人心魄。 一块玉佩悄无声息的被掷入院中,而门外,林郗面无表情伫立在中年道人身畔,那道人姿容清隽,葛巾玄冠,神情凝重,另有数位弟子侍立其后。 女人忽渐觉不安,玉佩中出来一位小和尚的虚影,唇红齿白,乍看去极为讨人喜欢的模样,神态举止却是一番嚣张的纨绔子弟范。 大摇大摆的推开屋门,坐到供桌上,翘着二郎腿,里间女人面色微沉,未料方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黑色旗子竟尖叫一声,仓皇而逃。 女人大惊失色,提步欲追,却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恐惧?后悔?害怕? 女人娇美的脸颊,陡然间煞白一片,用力咬住下唇,嘲讽道:“还以为道家的徒子徒孙们?有多大本事,也不过是借住释家的神佛来撑场面。” “妖女,你当年中伤我师父,不也是借助我道家法器,若不是我师父寿元已尽,天命将至,岂容你为祸至今日?” 女人冷笑数声,道:“那又如何,生死有命,各凭本事,到我手上的珍宝,就是我的机缘,有本事你们来抢?” 女人本以为会听到叱责之语,万万没想到,有童子清脆之声,认真的说:“你说的对。” 女人。。。。。。。。 院外林郗板着小脸,皱了皱眉,不确定的对某个地方招了招手,然后,一道白光冲天而起,乖巧的飞到了林郗的手上。 “不,不,不,这不可能,回来,回来,你快回来!”女人惊惶失措的试图阻止那道白光。 娇艳如花的容貌急剧的衰败下去,浑身透着难闻的气味,犹如一坨烂泥,瘫倒在地,她哀求的希翼那道白光归来,痴痴的看着那道白光飞出的方向。 一切尘埃落定,尘归尘,土归土,物归原主。 ---------- 林郗不确定的看了看小手,那道白光落入他的手心,但他的手中空无一物,他似乎感应到亘古的苍茫和悲凉,而这一切浸润于他的骨血,他的灵魂,乃至万世不朽。 林郗眨了眨眼,黑白份明的眸子现已覆盖了深沉的墨色,道人轻叹,摸了摸林郗的头。 道人踏入屋内,躬身对佛前一礼,小和尚悄无声息的回到了玉佩中。 而女人已经疯了,当失去最大的倚仗,和穿越的优越感时她就已经疯了,道人拂尘微甩,幽幽鬼火,熊熊燃烧,焚烧尽了这座落成百年的庵堂。 道人温声对林郗道:“你可要随我回祖观” 林郗沉默片刻,轻声道:“好。” ----------- 番外:白小恬前世是一个普通人,平凡到班上同学大部分都不认识她,家世普通,长相普通,工作普通,白小恬不甘心,怨天尤人,但一次意外,改变了她的命运,她遇到了传说中的穿越,而掠夺气运系统许诺她,只要有足够的气运,就可以送她回现代,大放异彩,走上人生巅峰。 完成两个任务后,她渐渐发现了系统的规律,只要能掠夺气运,系统并不在乎她的手段,所以她必须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任务失败的后果是她无法承受的,被系统彻底抹杀,不止投不了胎,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完成两个任务后,她的内心充满了自傲,特别是当她来到这个世界,发现竟然是传说中的红楼之时,她的优越感更是达到了顶峰。 她没看过红楼梦,但她看过红楼同人,贾母是恶毒的大妇,贾敏是害死小妾,生不出儿子的毒妇,贾赦是没用的废物,贾政是虚伪的伪君子,贾宝玉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尤其是对于这一世的她而言,她是庶女,天然的立场和贾母犯冲,不弄死贾母,难道要等着被贾母弄死吗? 但是她没想到,前两个世界无往不利的手段,到了这一世,全不管用了,她利用自己的手段,上眼药,装可怜,让贾代善这个国公爷看清贾母的真面目,难道不是帮他吗? 陷害贾母不成,反遭来贾代善的怀疑,把她发配到了庄子上,看管起来!白小恬胆战心惊,她还以为是贾母的手段高超,糊弄了贾代善,但很快,她就察觉到了看管庄子护卫的身份,个个杀过人见过血,身上的血腥气骇人。 此时,她才察觉到不对,她不止遭了贾代善怀疑,甚至引来了贾代善的忌惮。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前两个任务顺风顺水,到了这个世界频频出岔子? 主角光环呢?红楼梦的世界不是贾宝玉林黛玉吗而且为什么贾敏竟能入朝为官? 受到打击,她收敛锋芒,谨小慎微的蛰伏,慢慢的放低庄内人等的戒心,包括看管的护卫,借助系统的力量,他们选择效忠于她。 她都这么低调了,贾代善那个老顽固还是没有放低警惕心,竟然请了道家真人来收拾她。 “哼”,既然如此,她也就不用伪装了,孤注一掷,夺来异宝,和那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 幸好,老天站在她这边,那真人身死道消,而她只需调养而已,有异宝在手,她可以断定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以为用阵法把她困住就行了吗?只要她能掠夺气运,就不怕死,到时候,她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气运之子,小小的荣国府还不是任她捏圆捏扁。 但是,为什么?她还是失败了?费尽心机见到林如海,他竟不为所动? 成不了林妹妹的妈,她怎么掠夺这个世界的气运?怎么完成任务? 但是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道家和她不死不休?就因为死了个真人,那是他自个找死,和她有什么关系? 频死的最后一刻,白小恬听到了那个悦耳的系统声,冷漠机械的声音:“宿主死亡,系统自动脱离。” 白小恬瞪得眼珠通红,死不瞑目,连身体灵魂被焚烧的剧痛都顾不得,她都是按着系统来做的,凭什么系统要抛弃她? 在她的意识彻底涣散前,她听到了最后一个声音,平素冷漠刻板的机械声,听起来犹如天籁。 因为它说的是:“情况有变,系统无法脱离,系统无法脱离。” 被烧成黑炭,灵魂化为虚无的白小恬心满意足的笑了。 第61章 荣府琐事 张氏的丧礼很隆重,如四王八公这类老牌勋贵自是不必说,难得的是清流一派来的人也不少。 阮太后令心腹女官赐下厚重奠仪,楚涵更是亲来灵前祭奠。 有人阴阳怪气的道:“果然是荣国府排场大,一门两国公,昔日张家可没有这般煊赫。” 身旁的人忙拉他一把,眼神往后瞧,却见中书侍郎陆少仪面无表情,冷冷一眼扫过,自去了。 那人脸色涨红,见他走了,口无遮拦的道:“厉害什么,再厉害,张家还不是被抄了。” 坐在他身旁同僚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忙灌了他几杯酒,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还是离这蠢货远些,否则早晚被他连累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有个皇帝母族子弟的名头,就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了,酒囊饭袋。 对开张氏的离世,贾敏比想象中的更要冷静,包括黛玉。 人总会死的,生老病死,这是天命,难以预料,谁也无法改变,离世之人,贾敏见的太多太多了。 踏进东小院,贾敏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淡淡的酒气,可以想象屋内人的颓败。 贾敏忽而一叹,她记得当年订亲时,大大咧咧的大哥红着脸,拐弯抹角的哄她去问张姐姐喜欢什么,那个时候,她很小,却也知道大哥是喜欢张姐姐的。 仔细想来,大哥和张姐姐像两个世界的人,大哥生性鲁莽,不拘小节,张姐姐心思细腻,打小沉稳,喜读书,手不释卷,而大哥呢?即便是贾敏也说不出大哥堪配张姐姐的话来。 但就是这样天壤之别的性情,两人成婚极为投契,情投意合,恩爱无双。 大哥是真的爱大嫂,而大嫂呢?心思细腻,张家之事,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缚去了她的生机,活着对她而言,除了痛苦就是悔恨,即便是瑚儿琏儿也留不住他们的母亲。 怨吗?倒也算不上,有了林祁后,贾敏慢慢发现,人是会变的,她没有资格责怪,或恼怒大嫂的选择,苟活对大嫂而言,倘或是痛苦,那不如解脱,解脱。 那些年少的偏激,终究是青春年少,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每一天,每一年,都会有不同的感悟,原来所有的东西,并非一成不变的。 那位离奇的五妹妹已经死了,而她的儿子要离开她,离开家,去远方修道,贾敏无声轻叹,除了不舍和痛楚,她的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如愿。 缘从念起,从心生,或许在小寒山寺,郗儿尚在襁褓之时,听到觉远大师的话时,隔阂已生!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特别是当祁儿出生,她终于察觉出,那一丝淡淡的生分。 贾敏打开了门,呛人的酒气,熏得人头晕目眩,贾赦红着眼,面色青白,蓬头垢面,仰起头,低低说了一句:“哟,妹妹来了呀。” 贾敏眼圈红透,一言不发。 贾赦的奶妈孙嬷嬷颤颤巍巍走过来,含泪哀求道:“四姑娘,您劝劝大老爷吧,这接连几日闭门不出,只要酒喝,身子怎么扛得住。” 贾敏的泪滑过脸颊,正欲开口,嗓音哽咽,说不出话,抬起下巴,劝,怎么劝?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嫂熬不过心病,接下来要轮到大哥吗? 贾敏福身一礼,沉声道:“请大哥保重身子。”回答她的是酒坛落地的声响。 贾敏攥紧了郑嬷嬷的手,心中酸涩,百感交集,这个院子她再也不想来了,她尚且不敢面对,大哥呢?无解,无人可劝,能想明白,只能自个想明白,想不明白,也只能浑浑噩噩了此余生。 贾敏挺直了背,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做,父亲的身子恐怕撑不住了,那样的衰朽,暮年之气,元气一点一滴的消失,自然老去,她在孝烈皇后的身上见过,孝烈皇后一生荣华,得以高寿,而父亲征战沙场多年,病根年轻时就落下了,能撑到现在已是天幸了。 她知道,父亲也很明白,才会迫不及待的安排后事,否则,怕是。 贾敏不敢再想下去,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残酷而恣意的岁月,将所有的情绪,悲欢喜乐压在心底,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防备而清醒的应对周遭发生的一切。 梨香院,贾代善在和黛玉下棋。 黛玉忽然问:“外祖父,你生病了吗?” 贾代善见小姑娘泪眼汪汪,笑道:“生老病死,常理之中,无须挂怀。” 贾代善放下棋,见黛玉泪眼婆娑,强忍着泪不肯落下来,年岁长了,容貌风华已现,仿佛是昨天,依稀是昨日,那个活泼娇俏的女童,消失不见。 贾代善轻叹,含笑道:“玉儿,你长大了。” 亭亭玉立的少女,灵慧的眸子,似有泪意,晶莹剔透,黛玉轻声道:“外祖父,长大也不是好事,但人总要成长的,这是天理法则。” “不执迷于感伤,坦然面对成长,玉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较你母亲还要通透。”贾代善抚掌而叹。 黛玉的泪再忍不住,泪如雨下,泣道:“外祖父,道理我明白,可我还是难过,大舅母那样疼爱我,我却不曾在她膝下尽孝半分。” 贾代善拍了拍黛玉的肩膀,温声道:“玉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于你大舅母而言,活着才是苦难。” 黛玉拭了泪,她懂,母亲也懂,可理解与明白,却仍然会感到痛苦与不舍。 微风轻摆,枯叶簌簌而落,贾代善不欲再提及张氏之事,何必再提,斯人已逝,徒增伤悲而已。 贾代善慢慢端起一杯茶,道:“玉儿,你对自己的未来可有打算?” 黛玉微讶,想了想,回道:“有了一二念头,只是不太明朗。” 贾代善微微一笑,饮尽了杯中残茶,玉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早就看出来了,她的聪颖甚至超过她的母亲,性情又比起敏儿多了两分温婉,和林家这门亲结的果然无差,林老夫人当真是位奇女子,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为后代子孙也只能谋划至此了,且待日后罢,祸福自有天定。 ----------- 晚间,林郗来到梨香院,小小少年,容貌清正,眉宇之间自有一派威严,与先前见礼时故作稳重的少年判若两人,仿佛世间一切皆在其脚下,无足轻重。 林郗微微欠身而礼,一言未发。 贾代善苦笑,他早该想到的,既是大有来历之人,又岂是他们这样的凡尘之家能留住的。 中年道人取出一枚白光灼灼的丹药,道:“此为宁神丹,可安心神,略解国公爷之症,然寿数自有天定,望国公爷早做打算。” 道人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少年,又道:“旧年先师之嘱,皆已了结,贫道告辞。” 贾代善沉吟片刻,看向林郗道:“郗儿,你母亲。” 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母亲与长姐皆是聪慧之人,外祖不必担忧。” 林郗与贾敏黛玉的辞行,分外的平静,从容而克制,林郗的觉醒犹如一道天堑,将过往母子之情,姐弟之谊,凡世眷恋一刀斩断。 贾敏甚至恍惚,她的儿子,顽劣稚童仿佛一刹那在这个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踪迹。 黛玉脊背挺得笔直,紧紧攥住贾敏的手,在林郗推门离开时,坚定的说;“林郗,姑苏林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少年微微迟疑,眸中似乎困惑,又似诧异的暗芒,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贾敏心酸难抑,泣泪如雨,抱着黛玉失声痛哭。 ----------- 张氏葬礼过后,贾代善的身子骨一日较一日的衰败下来,与此同时,荣国府的一切在悄无声息的改变,首先是分家的章程,宗族中很快议定妥当,贾赦和贾政分家事宜,一切分家都按规矩来,贾母虽有些许不满,但有贾敏劝着,也只能罢了。 但最令京城众人惊讶的是,荣府国公爷亲自出面为其侄孙贾珍求娶抚安郡主,抚安郡主居然同意了。。。 荣宁两府现下最不高兴的人,只有贾珍了,他自个的婚事,自个都不知道,一头雾水,老爹贾敬知会他一声拔腿就走了,连说个不字的机会也不给他,上哪说理去。 一晃眼,数月时光,贾代善的身子骨熬到了灯尽油枯,遣人唤来贾敏,他最疼爱的掌珠已是中年妇人,为人妻,为人母,贾代善心头感慨万千,不惑之年,他四处征战,驰骋沙场,通身血杀之气,府中小儿都畏惧他,唯有两岁大的女童,路尚且走得不稳当,跌跌撞撞跑来,扑入他怀中,一声声唤着爹爹,闹着要他抱。 他这一生报效君王,上对天地,下对得起烈祖烈宗,唯独委屈了他最爱的孩子。 贾代善长叹,殷殷叮嘱道:“府内诸事,我已安排妥当,日后如何,且看他们的命数,你不必为此芥怀,如海待你至诚,林夫人明事理,玉儿冰雪聪慧,日后,敏儿你会过得很好,只要你好,为父在九泉之下便可安心。” 贾敏胸腔酸涩难抑,美目盈盈,热泪滚滚,微微点头,轻声道:“爹,您放心。” 贾代善微微一笑,慢慢阖上了双眼。 荣国公的葬礼盛大而荣光,当今帝王亲来灵前祭奠,荣府上下哀哀欲绝,贾母大病数日,缠绵病榻,贾敏黛玉并荣府小辈都在床前侍疾。 宁荣二府的光彩在贾代善病逝后到达了昙花一现的顶峰,昙花一现,终究是昙花一现,自荣公逝后,荣宁二府的气势一日较一日的颓败,贾母见此,病得愈发重了。 贾敏启程回扬州之时,贾琏来了,府中两桩白事,令贾琏这般华贵的公子哥,眉间笼罩了一抹阴郁。 他是为了自个的婚事而来,也是为了贾赦的婚事特来央求贾敏这位嫡亲姑母。 贾琏期期艾艾许久,才试探道:“姑妈,您看我和凤哥儿的婚事?” 贾敏面容倦怠,道:“待孝期满,你父亲成婚,自会有人做主。” 贾琏愣了愣,迟疑不决的说道:“我听说新夫人的人选定了,姑妈意下如何?” 贾敏搁下茶盅,眉心微蹙:“琏哥儿,这话我只说一次,我视你母亲为嫡亲长姐,你既是我嫡亲侄儿,又是我亲外甥,除了玉儿几个,这世上也就你们两兄弟值得我费心,少听了外人几句挑拨,到我面前耍小聪明,亲事是你祖父订下的,长辈的考量,你但凡稍有瑚哥儿的一二分心智,就不会到我面前来问我,难道我会眼睁睁看着荣府家宅不宁不成?” 贾琏面色涨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羞愧道:“姑妈,侄儿错了,侄儿知道错了,您别动怒,是侄儿的错,侄儿昏聩,侄儿轻信他人,侄儿受了他人撺掇,您骂侄儿也成,打也成,可别和侄儿生分。” 贾琏一面说着,一面哭得稀里哗啦,又拿手扇自个的嘴巴子。 贾敏皱了皱眉,冷声道:“起来,成什么体统。” 贾琏性情软弱,却极为乖觉,麻溜起身,立到一旁,面上讪讪的,见茶炉沸了,颇有眼力见的上前倒茶送水。 贾敏心中微怒,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混小子正事学不好,捡这些奉承人的招数,学了个七七八八。 贾敏思索片刻,方道:“因瑚哥儿身子骨不好,你母亲这几年重病,难免疏忽了对你的教导,你若是愿意,跟着你姑父学点子东西,若是不愿意,就在府里,老老实实的当你的大少爷,至于婚事,凤哥儿是凤哥儿,二夫人是二夫人,与你何干?与新夫人又有何干?” 话音落地,带了几分厉色,贾琏脸色一白,打了个哆嗦,心道姑妈这气场太吓人了,就是大老爷打他几棍子,也没有这般令人望而生畏,心惊胆颤的。 贾琏想了会子,犹犹豫豫,见贾敏看他,忙赔笑道:“我愿意和姑父学东西,只是我年轻。” 贾敏冷声道:“其他的你不用管,只是我话摞在前头,到了你姑父面前,老实本分,安安生生的,倘犯一回错,你就回来作你的大少爷,再者,到你姑父面前还要你心甘情愿才好,若是不乐意去,早说,没的白费那个心力。” 贾琏连连点头,待回过味来,又喜滋滋的,哪能不愿意去呢,如果是先前的小官他肯定不愿意去,现下姑父都成三品大员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官职品衔,不像他们这些勋贵,一堆虚职,门面上好看,姑父这么厉害,他去了肯定不吃亏。 贾敏横他一眼,打发他走了,又到贾母房中提起此事,果然,贾母不太愿意贾琏去吃这个苦,人老了,就盼望着儿孙都在眼皮子底下,健健康康的。 要带走贾琏,贾母顿时恼了,连带着对亲闺女贾敏都冷了脸,还是多日未曾露面的贾赦到上房来了一趟,才将这事圆了过去。 亲爹要打发儿子出去,贾母这个长辈不便再多说,只是到底心中不痛快,自贾敏启程离京后,又病了好些时日,贾赦索性把一堆大房二房的小辈都挪到贾母院中养着,贾母这才慢慢好了。 第62章 江东梨杜 春日迟迟, 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又是一年春来好时节。 江东微雨楼, 二楼雅座,一身白衣, 俊美绝伦的男子,眉宇间数不尽的风流, 唯一句天质自然,唯仙人可比拟, 随侍两小童亦容貌出众,非寻常人也。 男子抚袖慢饮一杯酒, 引来楼下众人抽气之声, 有人高声道:“唐时太白大鹏赋序, 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这位郎君莫不是九天之上的仙人驾临凡尘不成?” 一旁有人忙道:“可不是,此等俊姿风采, 举世罕见,真真鸾姿凤态,眇映云松。” 一时间,微雨楼下, 人满为患,沸沸扬扬,争着一堵当世仙人的风采。 拂柳叹了口气, 面露无奈:“大爷,您非要这江东的小娘子掷果盈车,生生把您砸死不成,咱低调点,做个修为高深的高僧不好吗?” 楚元昭狂点头,深以为然,自打大师兄热衷高调开始,他没有哪一日是完好无损的,不是被砸个头破血流,就是鼻青脸肿的,那些赶也赶不走,打也不能打的狂峰浪蝶,一波波的汹涌过来,他都想不起来,啥叫太平日子了,早知道回到城里这等阵势,还不如在边关吃沙子呢?苦就苦点吧,也比淹死在脂粉堆里强。 楚元昭苦着脸,女人真的是太可怕了,女人也就算了,顶破天了也就是掐他几把,最可恨的是,居然还有男的,腆着厚脸皮,伸出猪油手,占他的便宜,大师兄武艺高超,超然脱困,轻而易举,他和拂柳可就掺了,再好的轻功,被一堆人围追堵截,愣是使不出来。 性慧摆着一张无欲无求的仙人脸,轻描淡写的道:“我又没入佛家门下,只是个挂名弟子,正儿八经说起来,我是道家弟子,谁让那姓张的那货胆子小,愣是不承认老子是他小师叔。” 九天之上,一道紫宵法雷蜿蜒而下,以锋利不可挡的威势直劈而下,抵达微雨楼时,戛然而止,默默地回去了。 楚元昭嘴角抽了抽,为什么不认,您自个没数吗?就您这张嘴,仙神都能被你气死,何况一派祖师爷了,活着不好吗?逍遥自在的在天上当个神仙不好吗?凭白认个祖宗回去,还是能把自个气死的祖宗,图啥?图活得不自在?还是图死得不够早? 我佛门只让您当个挂名弟子,真的是太睿智了,太英明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西方灵山中,偶然聆听到小和尚所思所想的佛祖,慈悲的嘴角笑意似乎深了些。 拂柳冷笑两声,脸色铁青,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握着剑的手背崩出骇人的紫淤色,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哐当一声,剑被狠狠扔在桌上。 “我给您两个选择,要么把您那张祸国倾城的脸挡出,要么咱就分道扬镳,我受够了!” 拂柳咬牙切齿的放狠话。 “老子是被吓大的?”性慧漫不经心白了他一眼。 楚元昭。。。瑟瑟发抖,自从大师兄性情大变,似乎越来越恐怖了,他以为尖酸刻薄是大师兄某项技能,事实证明,他太年轻,才单纯而天真。 拂柳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咧了咧嘴,嘟囔道:“那您是准备给我和小和尚收尸吗?眼睁睁看着我们俩死不瞑目?” 性慧勾了勾嘴角:“有何不可?” 拂柳。。。 楚元昭。。。 精致的雅座氛围有一刹那的凝滞,楚元昭拂柳面面相觎,苦笑无言,始作佣者端着一派清冷雅致,坦然自若的品茗,饮酒,吃点心。 一个时辰后,两个时辰后,数个时辰后,晚霞垂落,星月无光。 微雨楼的掌柜颤颤巍巍的来到二桌窗前雅座,拭了拭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的说道:“三位客官,本店打烊了,酒水点心这江东城里也都买完了,您看。” 拂柳转了转眼珠,心虚的摸了摸怀里轻飘飘的银票,大爷到底开启了什么模式,饿死鬼么?就他老人家吃的东西,至少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看热闹的狂蜂浪蝶都散了,毕竟能吃是福,太能吃就不是福,而是祸了,即便是江东首富庄家也扛不住仙人一顿饭上万两的银子。长得好看是好看,这也忒能吃了,一顿饭上万两,那一年岂不是几百万两,大楚的税赋一年也才几百万两,这仙人足足能吃大楚一国的赋税,太可怕了,怪物,常言说得好,看人不能看脸。 楚元昭摘了玉佩,递给拂柳,实在不行,拿着这玩意去兑点银子吧,酒楼也是小本买卖,搭了上万两银子,他们若是赖账,只怕前脚走人,后脚微雨楼上下几十号人就该抹脖子上吊了。 话说回来,大师兄吃这么多东西,肚子也没鼓,到底把东西吃哪去了? 性慧斜睨了他一个冷眼:“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楚元昭打了个寒颤,老老实实低下头,假装鹌鹑。 玉佩无风自动,乖巧的飞到楚元昭的手中。 “不用你们结帐,自会有人来付,安生坐着。” 拂柳心里踏实了,直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大爷发话了,就这么着吧,反正当了玉佩也不一定凑够上万两银子,大爷毒舌了些,性子不大好,似乎从未言而无信过。 拂柳劝了掌柜两句,掌柜苦着脸下楼,楼下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掌柜的,快来收钱,楼上那几位贵客要结帐了。” 掌柜大喜之下,结结实实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了个头破血流,顾不得头上鲜血汩汩,大声回道:“来了,来了,这就来。” 柜台前为首的是一位中年人,约摸四十许人,见掌柜的如此敬业,众人愣了。 掌柜的嘿嘿一笑,拿袖子随意擦了擦淌到额前的血,算盘噼里啪啦作响,片刻后,掌柜喜滋滋的说:“承惠一万八千九百三十两银子,您给一万八千五就成。” 中年人眼角抽搐,看了眼后面的管家打扮的人,管家上前递过两张银票,道:“两万两,不必找了,瞧您这一头伤的,您也不容易,烦劳问下,贵客用的可还好?” 掌柜的双手接过,躬身谢礼,身后的伙计齐刷刷一同鞠躬:“谢老爷赏。” 掌柜的直起身来,见为首之人面露不悦之色,忙道:“咱们店小粗鄙,预备的东西多有不足,万幸贵人宽仁雅度,不与小的们一般计较,只是。”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贵人似有不足之意,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店不止把咱们城,连相邻数城的精舍之物都买尽了。” 中年人微微点头,示意掌柜的不必再说,掌柜的识情识趣的闭了嘴,店门大开,穿着精致的十八位丫鬟列成一排,各人皆一手持一膳盒,中年人亲自捧了千年梨木的雕花盏托,神色微凛,躬身上楼去了。 待上了楼,敛声屏气行了礼,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一言不发随侍在旁。 楚元昭拂柳看的目瞪口呆。 月上三更天,这一天是微风楼的掌柜伙计们大开眼界的日子,首先是掌柜伙计们一个不落,全得了丰厚的赏赐,二是他们集体见证了神仙?诡异?事件,譬如一个寻常人的胃口能否吃下一座城,类似的传说,有人也曾试图对人相告,甭管是说与写,皆不得法,想来是仙人手段,众人胆怯,愈发不敢提起此事,待过得数年,慢慢便不记得了。 拂柳昏昏欲睡,楚元昭眼睛酸涩,时不时掐自个一把,防止自个睡过去的三更时辰,性慧大师兄终于收了神通,好整以暇的用锦帕拭了拭唇,漫不经心的开口:“你是杜家的人?” 拂柳楚元昭两人一个激灵醒过来,清醒了,坐姿端正犹如学堂的勤苦莘莘学子。 中年人跪地叩了三个头,方回道:“回主子,小人乃杜家第三代次孙,名衡,因避妻孝,在家中归省,不知主子近日驾临,来迟了,请主子赐罪。” 性慧冷哼了一声,道:“何罪可罚,何罪可恕,杜小二,脱了奴籍百余年了,跪得多了,腰直不起来了!” 杜衡从善如流道:“是小人妄言了,家中备下了寒榻,老父病重,爬不起来,若贵客不嫌弃,不知可否到寒舍权且将就一日。” 性慧大步流星,起身便走,拂柳和楚元昭认命的在后头搬行李,大爷(师兄)的“王霸”之气哟,还真是到哪都是大爷,气焰嚣张的恨不得人抽死他,怪道张天师不肯(敢)承认他长辈的身份,就这德行,不认他都摆出一幅老子天下无敌的架子,要是认了,岂不是给他一个堂而皇之、理直气壮、作威作福的名头。 楚元昭眼珠转了转,有些惋惜,能入到大师兄眼中的旧仆,肯定是有一二分手段的吧,可惜去的忒早,没把应对大师兄脾气的法子传下来。 天可怜见,喜怒无常,刻薄成性,捉摸不定的人,太难伺候了,特别是,这种人武力值逆天,有一万种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的点子,楚元昭打了个哆嗦,太可怕了,他当初哪来的勇气,把大师兄当亲爹呢?一定是脑子进水,不理智的妄念。 真要摊上这么个亲爹,他不如早早自刎的好,仔细想想,有个贪图美色,薄情寡恩的爹,也不是不能接受滴! --------- 杜家经过百年的繁衍,已经成为江东乃至相邻数省首屈一指的家族,比起寻常世家来说,杜家有一个天然优势,那就是杜家的酒,江东梨花白名扬四海。 杜家的梨花白,每年所产不过数十坛,不作买卖,万金难求,每一坛都有去处,年例进贡大内十坛,祭奠杜家先祖三坛,太后帝皇千秋,皇陵祭奠所用,去了个七七八八,杜家统共不过留数坛而已,自家人都不够喝,哪还有多的往外卖的。 杜家也献过酿酒的方子,不少人都试过,却没有一家能酿出杜家的十里飘香,甘甜纯冽,世间爱酒之人何其多,不乏王公贵族,杜家借着这手酿酒的好手艺,得以留存。 因杜家虽有美酒之名,却不事商贾之事,得以入仕,百余年经营下来,杜家在朝堂略占一席之地,端的是一派清贵。 杜衡其父杜绵官至礼部尚书,前几年告老返京,整日在家是侍花弄草,含饴弄孙,闲了酿几坛酒,逗逗鸟,养了一群猫狗,拿他老人家的话来说,孙辈太少,又无趣,只得拿猫儿狗儿来凑了。 杜家众小辈面无表情:呵,您开心就好。 --------- 春寒陡峭,杜绵看起来病得很重,瘦骨崚峋,躺在床上,脸色腊黄,通身病态朽暮之气,显见得病疴入骨,气若游丝,屋内曲阁挥之不去的药味。 楚元昭设想中的故人相见,久别重逢的场景,并未出现,性慧冷冷淡淡的说了一句,还活着呢? 屋内屋外一瞬间的静默无声。 杜老爷子及时睁开浑浊的老眼,有气无力的道:“您来了,恕小辈不得起身见礼。” 仿佛才见到一旁的楚元昭,杜老爷子老辣的眸中倏地闪过一道精光,一阵猛咳,咳得撕心裂肺,好悬没厥过去。 楚元昭听着都替他难受,万一,这老爷子被大师兄气死,那也忒背晦了,一准死不瞑目,人活着不顺心就算了,生生被你气死,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那得多糟心呐! 性慧大师兄果然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即便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口,他老人家的神色不曾有过半分动容,一如既往的淡漠。 “你的孝敬我收到了,安心云吧!”大师兄的冰冷无情的口吻,听得楚元昭心头咯噔一下,他下意识看向床上的杜老爷子,果然,杜老爷子咳得愈发厉害了,咳了一刻钟,吐了两口血,扭曲的面容才好了些。 姜还是老的辣,楚元昭心中啧啧称奇,他跟着操哪门子闲心,难怪大师兄嘲笑自个心思浅薄,搁在老狐狸面前,那点子小心思都不够看的。 楚元昭捡了个座,和拂柳对坐,非常不见外的吃点心,喏,梨花糕太甜了些,不如林妹妹的手艺好。 想到黛玉,楚元昭心底闪过一抹惆怅,贾瑚走了也有一年多了,他也听说荣国公逝了,傻大姐不知如何伤心呢? 朝堂风云变幻,边关战事频繁,前路漫漫,相见之日,遥遥无期。 楚元昭收回思绪,杜府的人不知何时出去了,一个个倒是心大,让大师兄这个活祖宗伺候病人,就不怕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 再看杜老头,也不装病重了,撑着赢弱的病躯,似乎要下床,再看冷脸的大师兄,楚元昭心头一软,扶了杜老头一把。 杜老头嘿嘿一笑,中气十足:“老朽无妨,小师父切忌心软。”未竟之意,杜绵未曾明言,他想说,为君者讳,心慈手软要不得,但此刻,杜绵不了解少年皇子的品性,不便直言。 楚元昭无语,再看大师兄讥讽的目光,楚元昭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原地消失,可耻,太可耻了。 都是聪明人,就自个是傻瓜,成了吧,不仅傻,眼神还不好,睁眼瞎! 大概是被打击次数多了,楚元昭的格外平静,坦然的收回手。 杜老爷子心中赞叹了一句,好定力,少年尚且懵懂,单这份定力委实难得,这是当年先祖曾言的福缘吗?一定要牢牢抱好大腿,错过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杜绵炙热的小眼神,盯得楚元昭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在杜府住了三日,楚元昭发现杜老爷子深谙祖上之美德,对付大师兄颇有心得,脸皮厚,胆子大,认准这两点,无往而不利,至于损失吗? 楚元昭微笑,数十坛藏酒而已,不过是杜老爷子傻泼打滚,哭天抢地,自愧保不住先祖珍藏。 作为大师兄忠实的狗腿子,楚元昭见证了杜老爷子一夜华发生,怒极生恨,不敢恨正主,只能在自个身上撒气,愣是把自个气了个半死。 唉,楚元昭风轻云淡的想,何必呢?已然至此,何苦再和自个较劲,大师兄这等土匪性子,又不是一年两年修炼成的,胎里带来的天性,天生就霸道,无解。 有一等狂徒,狂妄之极时,最多说句天老大,地老二,老子第三,但是,楚元昭非常清楚,在大师兄的认知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大师兄狂妄起来不是人,什么天老大,地老二,上天要敢说句他是老大,大师兄这厮定会剐天。 楚元昭眼珠转了转,皱起了眉,大师兄的性格似乎不太对?初见时,大师兄是如沐春风,表里不如一的路线,后来刁钻刻薄的画风,怎么最近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 以前好歹有一两分人情味,哪像最近,冷血无情的楷模典范! 楚元昭打了个冷战,夺舍?易容?换人了?不可能吧!谁敢夺大师兄的舍,孤魂野鬼?鬼生不艰吗?踏踏实实做个鬼不好么?夺什么舍?难道夺舍的孤魂野鬼是个霸道性子,大师兄把他吃了,融合了?才被同化了。 楚元昭脚下珢玱,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线索给忽略掉??? 楚元昭蹙眉,把拂柳拉到一边嘀咕,拂柳怜悯的注视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仿佛楚元昭是一个智障。 楚元昭。。。 拂柳回头瞅了眼自家大爷,见他老人家连个冷眼都懒得赏,才开口道:“和你想得差不多,但是大爷的情况很复杂,人有三魂六魄,大爷只是其中一魄而已,而且这一魄的意识并不全,他的性情变化,大概是和本体意识的融合。” 令拂柳没想到的,楚元昭顶着一脸雷劈的神情,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魄的性情都这般恶劣,那本人的魂魄要是全了,简直是天塌地陷,旷古大劫。” 拂柳。。。。。 不愧是亲生的,关注点很奇葩,很独特,能活到现在,没被雷劈死命真大,肯定是泡在狗屎堆里了吧,狗屎运踩得让人羡慕妒忌恨。 很快,楚元昭回过神来,狐疑的盯着拂柳清秀的小脸,不正常,不正常,一个敢和大师兄顶嘴的拂柳小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不正常了,莫不是有诈?还是另有所求? 楚元昭伸手探了探拂柳的额头,拂柳没好气的弹开楚元昭的手,冷冷一笑:“我告诉你的东西,自然是大爷允了的,他老人家不允,我敢说吗?” 楚元昭点点头,这才对,但是,大师兄啥时候客串贴心大师兄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拂柳冷笑道:“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望着拂柳干脆利落的背影,楚元昭眯起眼,他的脑中闪过一抹不太好的预感,消逝得极快,快得让楚元昭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踪迹。 -------------- 杜绵对楚元昭的态度格外热情,甚至称得上谄媚,但这种态度,对楚元昭而言,并不反感,毕竟见证了杜老爷子悲愤入骨的血与泪,同为被大师兄剥削,蹂、躏过无数次的楚元昭,对杜老爷子有一丢丢惺惺相惜的怜悯。 杜老爷子的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姿态,教导楚元昭认识这个天下,将朝堂百官这张盛大的画卷徐徐展开。 楚元昭原以为杜老爷子会教他为君之道,帝王之术,历朝历代,新君即位后,帝师之名清贵而卓殊,但杜绵并没有,他讲的是自个的为臣之道,五十载的朝堂风云。 楚元昭像一个旁观者,他仿佛亲眼目睹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书生,一步步被磨砺成游刃有余的重臣,直到提书致仕,荣归故里。 那些勾心斗角,诡谲云涌,历历在目,似乎楚元昭亲身走了一遭,杜绵仕途艰难时,他同仇敌忾,心中些许悲愤之意,为大权在握之人的翻云覆雨,为棋子不得自主而愁苦。 但杜绵话峰忽转,他忽然跳出自身,讲起了权臣的立场,楚元昭恍然察觉先前的悲愤和不甘,在权臣的立场何等可笑,朝堂是不见硝烟的战场,战场之上,敌不进我则退,犹豫,迟疑,中立皆不可取,妄图以清白廉洁自重,立身庙堂,滑天下之大稽。 任何时候,任何时刻,除非你有绝佳的运道,和心机过人,算无遗策的城府,方得安稳,在仕宦之路,烽火连天,尸骸满地,苛求安宁,岂非天下最可笑之事。 天下的聪明人很多,但绝顶聪明的人太少,太少了,历朝历代,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只一人而已。 百官也是寻常聪明人,你方算罢,他方登场,不过是博杀运道,和智慧,各凭本事,仕宦之途,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期翼自保,保全自身,那又何必踏入仕宦这摊泥流污水?避隐深山,超然世外,换来安稳,求仁得仁,求果得果。 苦读十年乃至数十年,古来不羡荣华,不慕簪缨的读书人,又有几人能禁得住高堂庙祝的诱、惑,争先恐后,前仆后继,步入九间朝殿,皆因各有所求。 有人求报效天下,有人求富贵荣华,有人求青史留名,有人求大权在握,但这条路注定不是顺遂的,平步青云的内里,是刀光剑影,是步步惊心,是辗转反侧,是夜以继日,是提心吊胆,深思熟虑的百般考量。 朝堂上的立场泾渭分明,却又暗含杀机。 心怀天下?清廉奉节的官职,试图挽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纸上豪情万丈写来易,真正坐到了官员的位置,却有太多的不得已。 渎职?清廉之士,恪尽职守,同僚被衬托得暗淡无光,仕宦之路,前途嘉奖?能保住命已是幸事。 贪赃?灾银灾粮层层剥削,到了地方,十之余三便是幸事,富商大姓,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稍有不慎,自诩清廉奉节者,已是百口莫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官员们,像韭菜一般,砍了一茬又一茬,清官,贪官?能办事就算是好的官吏了。 英明神武的帝王,不在乎青史留名,官员不听话,阴奉阳违,一砍了事,像割韭菜一样,无惧天下失才,割得官员们胆颤心惊,个个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的奉职,还得担心哪天人头落地。 那样的帝王,殊为罕见,至少楚元昭很有自知之明,像他那位老祖宗,楚太、祖那样的奇人,他难以望其项背,先祖之光,可昭日月,而他充其量,也就是颗小星星,能不能发光还两说。 爱惜羽毛的帝王,顾忌史书,瞻前顾后,轻拿轻放,只求仁以治国,积疴陈弊,年岁久了,弊端迭生,埋下祸根。 楚元昭沉默不语,他忽然觉得冷,这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将 第63章 秦川之行 楚元昭在杜府停留的时间并不久, 一月后,启程前往东南行省。 东南地处西南沿海,早年, 海盗倭寇日益猖獗,昭阳大长公主性情果断, 对隔三差五的小打小闹烦不胜烦,亲率大军出海, 以屠戮殆尽的狠辣手段,平了倭寇两个省, 又在倭寇境内大肆搜刮,大胜归朝, 也因此, 倭寇对昭阳大长公主, 对大楚愈发恨之入骨。 前些年,昭阳大长公主在世时,震慑八方,倭寇安分守己, 自昭阳大长公主仙逝后,倭寇的心思蠢蠢欲动,倭国的那位小皇帝,曾赌咒发誓要报当年灭省之仇。 韩雅意执掌韩家军, 因担忧西海生乱,引起大楚内部动荡,民心不安, 特请了韩家的老将韩宗献出山,坐镇东南。 韩宗献并不是韩家人,当年曾追随忠武候,乃其帐下一小兵,因年少勇敢,孤儿出身,得忠武候青眼,允他韩姓,入宗祠。 韩家的宗谱,各色人等,韩皇后早就一一为楚元昭讲解过。 在韩皇后的评价中,韩宗献似乎是一个可靠之人,但韩皇后也曾说过,人心多变,不可人云亦云。 因韩皇后入主中宫,为免烈火烹油,韩家很大一部人,主动告老,韩宗献是最早的一位,也是韩家兵权最大的一位,楚元昭记得很清楚,韩宗献当时坐镇漠北,执掌漠北军,统兵二十万,这是大楚北面最重要的一条防线,他退下后,楚元昭的表兄韩雅意才开始受昭阳大长公主重用。 楚元昭眉心动了一下,年幼时,他得昭阳姑祖母庇护,固然有爱屋及屋之因,但他一直以为昭阳姑祖母对韩家充满了善意,仔细一想,也不过是平衡之术罢了。 楚元昭拧紧了眉,他并不觉得失望,他只是隐隐感觉到,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是被他忽略了,细细揣摩,又寻不到痕迹。 马车叮当作响,微风拂面,吹来湿润的气息,东南的春天像一只灵动的小鸟,欢快的歌唱,以一种雀跃的姿态,兴奋的迎接春日的到来。 路旁栽着高大的合欢树,明媚的日光下,青翠的光辉一览无遗,生机勃勃的绿树嫩叶绽放枝头,空气中夹杂着各色花香,清香而温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以怜惜的姿态,抚摸着大地。 树梢枝头站立着七彩斑斓的鸟雀,偶有一只精美的纸鸢,藏在树间,伴随风的流淌,自由的摇摆。 拂柳大笑道:“真是好地方,难得有这样充满生机活力的地方。” 楚元昭目不转睛的盯着路旁的林木,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猛然间转身,扯了扯闭目养神的白衣青年,兴致勃勃的道:“大师兄,快看,外面很好看。” 青年人睁开眼,眸若深潭,璨如寒星,不加掩饰的冷意,直直的刺进楚元昭心底,冰得楚元昭不自觉缩回手。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圆溜溜的眼珠泛着明亮的光彩,一贯老成的少年,在此刻才像个真正的孩子。 性慧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掐了掐少年肉鼓鼓的脸颊,少年眼睛不自觉眯了起来,脸颊滚烫,傻笑了两声,又掀开车帘,把路旁好看的景致,一一指出来,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韩宗献对楚元昭的到来似乎感到很惊讶,身姿刚劲挺拔,面容冷峻,通身的肃杀之气,那是自腥风血雨中,大大小小的战役中磨砺出来的。 据楚元昭所知,韩宗献堪堪知天命之年,四十余九,却一头稀疏的雪白。 浑欲不胜站簪,诗中的感慨,明明白白的重现在楚元昭眼前。 楚元昭眼中微热,这场贫苦的太平,是用青山忠骨,马革裹尸换来的。 楚元昭的胸腔中充斥着不知名的情绪,自责,感慨,钦佩,怜悯?太多太多的想法,凝聚成一团,他只是平静的走下马车,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按辈份来说,韩宗献这位老将军是他的长辈,他行礼亦算情理之中。 韩宗献热泪盈眶,一言不发,避开了楚元昭的礼,楚元昭的长相极其具有识别性,即使他的相貌肖似元帝,但他的年纪,和身份,以及一举一动,浑然天成的贵气,无一不说明了他的身份。 韩宗献是个寡言之人,见到楚元昭罕见神色动容,亦未多言,楚元昭也没有太多的话要问,从他出生到现在,韩家一直是他的臂膀,根基,保住命的根基,像一颗坚定的苍松牢牢的支撑着他。 楚元昭曾经想过,韩家人对他会是什么态度?熟络,冷淡,互相利用?韩宗献是楚元昭见过的第二位韩家人,或者说第一位真正的韩家人,他的外家。 但真正见到了,楚元昭忽然明白,有些话并没有言明的必要,韩家的态度,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无论何时何地,何等立场,韩家都会坚定不移、矢志不渝的追随他。 这是同血之脉的亲缘吗?楚元昭有刹那的恍惚。 楚元昭在东南停留了半月余,京中的信件,如雪花般飞来,东南大营外,各色人等伺机而动,安祥的沿海之境,仿佛被打乱了节奏,宵小之人,前赴后继,自天南海北而来,目标直指东南,若非碍于东南军的十五万兵力,早有人按奈不住心思,急先恐后的做第一个出头鸟。 遗憾的是,楚元昭并没有给这些人机会,他来时与离开,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幕后之人折尽了人手,却连楚元昭的半片衣角都未曾见到。 京城,前朝后宫不知多少人指天骂娘,恨得捶胸顿足。 ------------- 秦川,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 秦川天险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抵达北川大营之时,已是初夏之节,韩雅意一派周到,数百里之外,沿途安排了诸多心腹亲迎。 楚元昭有些高兴,这个世上他能信任的人太少了,比起京城的皇父虚假的面子情,对于韩家,楚元昭有一种天然本能的亲近,来自亲人的呵护与关爱,总比防不胜防的刺杀好。 毕竟,做工华丽精湛的糖果子很甜,若其中夹杂着砒霜与毒药,反不如弃了的好,粗茶淡饭虽粗糙些,却有果腹之效。 这一日,天色极好,艳阳初照,秦城多栽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大大的梧桐叶,由白转紫的花苞立在枝头,气息流转间,有淡淡的甜香,楚元昭不经意间想起黛玉亲手做的一道糕点,软糯的口感,入口即化,泛着极淡的清甜,像极了梧桐花苞那一丝丝甘甜。 那道糕点叫做什么来?楚元昭微微垂了眼,努力去想,好一阵才想起来,似乎是叫百叶糕来着? 山下来的一行人,打断了楚元昭的思绪,为首之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气宇轩昂,一袭紫锦云纹长服,头上束着玄玉冠,步伐矫健,身后一众亲随,皆是劲装打扮。 楚元昭平静的看着来人,他的心中,无波无澜,除了那位嫡亲舅父,这个世上韩雅意大概是和他最亲近的韩家人了。 韩雅意遥遥一拱手,端庄肃穆的神色舒缓开来,唇角勾起,微微一笑,面上盛开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来。 楚元昭颔首示意,他回头看向注目远眺的大师兄,拂柳的神情很奇怪,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楚元昭的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恐慌,他下意识的拽住性慧的衣袖,电光火石间。 “大师兄,你们要走?你不要我了?”少年不可置信的话,含着泪意的哀求。 像一只天真懵懂的小兽,被驱逐了自己的生存之地,天真而稚嫩,懵懵懂懂的索取,祈求。 性慧定定的看着他,心蓦地软了,摸了摸他的头,淡淡开口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阿昭,我和你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留在你身边,只是受人之托而已,如今你长大了。” “可是,可是。”楚元昭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难怪,拂柳会给他解释大师兄的来历,原来如此,楚元昭珢玱的退后一步。 山涧的寒冷,吹得脸颊冰凉,他的神智清醒过来,他知道,言语多说无益,他留不住,楚元昭胡乱抹了把泪,瞪大眼睛,一字一句的问:“大师兄,日后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性慧收回手,不置可否:“或许。” 楚元昭的心定了些,他心中酸涩的厉害,想哭出声来,却不敢,喉头哽塞,死死的握住拳头,攥得手心鲜血淋漓。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大师兄,你们回寒山寺好不好?不见外人好不好?”楚元昭不死心的追问。 拂柳叹了口气,劝道:“小和尚,你心中明白的,我们留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如今因果已了,再留在这个世间,会遭到人间的排斥,难道,你想见到人间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吗?你有你的命格,我们有我们的道,世上一饮一啄,是注定的!” 良久,楚元昭挤出一个笑来,那笑看着令人十分揪心,他低声说:“我明白,只是不甘心而已。” 话意被吹落在寒风中,楚元昭鼻腔一酸,扑在性慧怀中,失声痛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失心裂肺。 拂柳不合时宜的感叹道:“母鹿断肠,许逊折弓,失子之痛,摧心折肺,这可真不愧是亲生的。” 性慧面无表情赏了他一个冷眼。 拂柳讪讪的退后几步,低头垂眸,假装老实木讷。 楚元昭两耳不闻他人音,声音小了些,抽抽噎噎的啜泣,性慧大师兄破天荒心慈,自袖中取了个帕子为少年拭泪。 将少年自怀中拉开,却又见少年哭成了个花脸猫,破天荒的心慈顿时散了,不耐烦的把帕子甩过去,冷声命少年自个擦。 楚元昭。。。。。。还想哭!!! 拂柳偷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还不敢抬头,只是强行忍笑的声音,在陡然寂静的山顶中格外刺耳。 “呵”,性慧阴侧侧的眼锋如刀,拂柳由内自外被凌迟了一遍。 拂柳疼得脸色扭曲,撑不住瘫在地上,自我反省,心道修炼还是不到家,看戏的精髓在于隐而不发,面不改色,活该白白挨了这一遭。 在楚元昭的过往中,他经历了太多的离别,他的两位长兄离世时,楚元昭年岁尚小,依稀记得那位温润如玉的长兄,抚在他头顶的温度,另一位兄长离世时,景泉宫彻夜不眠的灯火,整个宫殿弥漫的药味,苦涩,殿内所有人仓皇而急促的脚步声。 离宫时母后平淡的面容,服侍他的宫人悲恸的情绪,离开时,他紧紧盯着母后,母后,母后的面貌在他的记忆中有些模糊,他牢牢记住的是母后那个安抚的笑。 师父圆寂时的那一夜,他记得师父问他的那几句话,和师父慈悲的面孔,而他和妹妹,分离总是猝不及防,最后一次相见,才真正道了离别,妹妹的一颦一笑,离他很近,收敛起骨子里的灵动,以大家闺秀的作态,恪守礼节道别。 此刻,楚元昭再一次离别,陡峭的山顶,周遭云雾缭绕,远处,奇山兀立,群山连亘,白雾愈发浓重,像化不开的绸墨,白茫茫一片,何为天,何为地? 楚元昭悲伤的注视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自师父离别后,以不容人拒绝姿态,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大师兄,护他长大,教他武艺,带他见过整个天下的大师兄,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他的目之所及。 他来时,是一种不容质疑的态度,离开时,亦是如此。 大师兄最后说了什么?他说,你不会难过,痛苦,不舍,悲伤是最无用的东西,待我离开,你会释然,时光会抚平一切。 诚然,楚元昭现在并没有太过悲伤,甚而有些麻木,至少,没有他想象中铺天盖地的绝望,他的心中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踏实感,从他窥得大师兄的神通时,在他见到大师兄的那位师兄时,在他得知小白化龙时,楚元昭就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那样的人,注定不属于人间。 楚元昭深深看了一眼,慢慢的走下山来,在半山腰的望月亭,与韩雅意相见。 --------------- 韩雅意拱手为礼,笑道:“表弟,多年未见。” 楚元昭眼珠转了转,面容冷淡的颔首回礼,坐在亭内,捧着热茶,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那双眸子委实令韩雅意心悸,嬉皮笑脸的神色收了些,执起白玉茶炉,韩雅意的手上布满伤痕,楚元昭瞥了一眼,收回目光。 韩雅意对楚元昭的态度,颇感意外,但在那双通透的清眸下,飞快的收敛心神,道:“不知表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楚元昭抬起头,轻飘飘瞅了他一眼。 韩雅意心头一凛,坐稳身子,正色道:“我瞒不了许久,最多一个月,京中便会得到消息,遣人来召你回京。” 楚元昭点了点头,道:“好。” 韩雅意早过而立,年幼时因性情跳脱,没少挨长辈的教导,按年龄上来说,韩雅意身为区指可数的韩家嫡系,和韩如意更加亲近,二十多年前,韩家嫡系凋零,韩雅意这个素以心计过人着称的青年才俊,被迫弃笔从戎,在昭阳大长公主手下磨炼了十来年。 韩雅意自认识人无数,凡在他面前的人,一眼看不透底的人很少,但眼前的少年令他出乎意料。 这个出乎意料,并非少年心思阴沉,而是少年过于直接,令韩雅意有些无措。 韩雅意心下诽谤,自个这位嫡亲表弟,莫不是在寺庙里呆傻了?成日家念佛念得悲天悯人?菩萨心肠?完了,韩家八成要完,这一上京,八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楚元昭皱眉看着韩雅意神游天外,怪不得母后曾言这位表兄性子跳脱,的确不太稳重。 天色已晚,一行人下山时,传说中的刺客姗姗来迟,数十个黑衣人,看这阵势,摆明了要让大伙有来无回。 韩雅意面无表情,挥了挥手,林间树木攒动,窸窸窣窣的声响,黑衣人首领见势不妙,吼了声“上”黑衣人蜂拥而上。 韩雅意身后的随从们把楚元昭挡在身后,拔出刀剑,准备迎敌。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当口,一道看不清的人影,来势如风,韩雅意及众人只看着剑尖的寒光一闪。 一刹那过后,黑衣人接连倒地,楚元昭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 被惊掉了下巴的韩雅意及随从。。。。。。齐刷刷退后一步,盯着楚元昭剑尖的那一点血红。 韩雅意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想扇自个大嘴巴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家姑姑怎么会大费周折,让儿子长成个慈悲的小和尚,真要想当和尚,一辈子不出寺,躲在寺庙里岂不是更好。 回过神的韩雅意苦口婆心,谆谆劝解道:“表弟,你可是千金贵体,怎能以身犯险?这些喽啰们,自有人去处置。” 楚元昭嗯了声,道:“我知道,但我今日心情不好,听说杀人可以泄愤,事实证明只是谣言,杀了他们,我的心情也未转好。” 韩雅意沉默。。。。。 随从人等战战兢兢。。。。。。。 韩雅意干笑了两声,自诩巧舌如簧,对于生平头一遭谋面小表弟,特别是被他误认为心慈手软(实则武艺高超,心狠手辣)的小表弟,此刻无言以对。 楚元昭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我杀的人不够多,境界未至,日后再作实践罢!” 韩雅意的随从人等脖间一凉,不自觉得退后一步,看了看地上的几十具尸体,分外同情,几十个人,被人杀得比砍瓜切菜都利落,死就死了,还要被人抱怨死得没有价值,不能缓解杀人者心情抑郁,您是目健连罗汉再度转世吗?杀不够八百万恶人,修不成善果? 回营的路上,韩雅意的心情难以形容的诡异,小表弟不是天真软糯的性子是好事,但是,表弟的身份,嗜杀残暴,若传出去,会被御史台活活喷死的。 韩雅意拐弯抹角,费尽口舌,规劝楚元昭不可残暴。 楚元昭见他眉心拧得能夹死苍蝇,再不复初见时的文雅君子之态,伸出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道:“你放心,我知晓你的意思。” 率性直接的态度,令韩雅意神色一怔,本打算好的徐徐图之的试探,早飞到爪洼国去了,韩雅意握住楚元昭的手,眉宇间罕见的凝重,认真的说:“元昭,你是韩家的希望,韩家会倾尽一切支持你,但我希望你明白,韩家的功勋是建立在数不清的英魂身上,战死沙场的英魂,不止韩家人,还有追随韩家的英勇将士们。” 楚元昭收回手,摇了摇道:“表兄,难怪母后提及你,说你是稚子心性。” 韩雅意眉心拧成疙瘩,神色不渝,眸中泛起淡淡的寒意,在他看来,任凭楚元昭身份再高,嫡皇子出身又如何,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种话说的难听些,楚元昭若失了韩家的庇护,武艺再高明,也活不到今日,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小儿。 楚元昭自顾自说道:“表兄,你的眼界太过局限,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虑,顾及的是战场,是韩家。” “但我和你不同,表兄,我和你的立场有天壤之别,我姓楚,我是大楚元嫡皇子,我看的是天下,是整个江山,而非一城一营。”楚元昭抬起头,面容平静,他的眼中没有鄙夷,没有轻视,只是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 楚元昭双手放于膝上,道:“我出生时,为元嫡皇子,立身之正,无可指摘,漫说帝王不曾废后,纵使废了母后,又于我何干,大楚祖训,立嫡立长立贤,我的出身就注定了不需要和普通皇子争夺帝位?这是轻视,不,这是事实,我的身份钦定了我是所有人的敌人,包括我的父皇,所以,表兄,在您看来,我需要韬光养晦,隐藏锋芒吗?” 韩雅意震惊的摇头,脱口而出:“不需要,你一出生就是所有人的敌人,所以,你的路不能以寻常皇子论断。” 楚元昭饮尽了手中陈茶,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韩雅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晴天霹雳,被人当头一击,这到底是何等妖孽(天纵奇才),对自家这位表弟,他略有耳闻,但这和传言中根本简直是两个人好不好,传言中的五皇子,沉默寡言,倦怠出门,身子骨惫懒,成日窝在藏书阁里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三百多日,足有三百日是寻不到人影的。 但眼前这位少年英才,才智过人也就罢了,但这等睿智和通透,他才多大,未至弱冠之年,人比人气死人,十余岁时,他在做什么,自诩聪明藏拙,成日里和一帮纨绔子弟游手好闲,虚渡光阴,别说他十余岁时,就算是现下,他也没有少年想的大智若愚。 韩雅意的心碎成了渣渣,彻底无语了。 第64章 京城来人 韩雅意近来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如果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韩雅意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少年,不确定的想, 大概是“水深火热。” 少年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和他最初设想的一样, 每日晨时,少年甚至会念诵佛经, 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专注的诵读佛经。 不论见到多少次, 韩雅意都无法习惯,毕竟他亲眼目睹了许多次碾杀现场, 他无法理解一个手中沾染鲜血的人, 是怎样参悟佛经的。 这一日, 韩雅意忍不住开口相问,楚元昭不引为意,道:“为什么要参悟?师父说我不需要领悟佛经,心中有佛, 万般自在。” 韩雅意嘴角微抽:“贵师是?” 楚元昭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说:“觉远大师。” 韩雅意瞳孔微缩,头皮发麻,强笑道:“原来是大师高见, 果然不凡。” 楚元昭不理他,自顾自掀开军务奏折,遇到有不解之处, 开口相询,韩雅意为他讲解。 韩雅意打量认真看军务的少年,明亮的日光为少年的脸颊渡上了一层金光,白皙的五官,格外秀气,也就在这个时候,才会令他恍然记起少年的年岁,不像开口时,总会把人噎个半死。 韩雅意长叹,心中满是挫败,惆怅,万般惆怅,少年的敏锐他早就领教了,但他没想到,少年竟然有过目不忘之能,在他熟悉军务时,学了多久,个把月吧,彻底驾驭手下这帮老油子,三个月? 他本以为少年再能干,真正上手也只是学个皮毛而已,万万没想到,不过五日,少年就指了个纰漏出来。 韩雅意受到了巨大的心灵创伤,传说中的货比货得扔,韩雅意咬了咬牙,不耻下问道:“表弟,你一直都这么敏锐么?”言外之意,要不要这么一针见血,不给嫡亲表兄留面子的??? 楚元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我一般都是假装自己是块木头疙瘩。” “呵,呵,呵”,韩雅意冷笑,你活到现在,还没被打死,运气真好呐,命真大。 被打击的次数多了,不知不觉韩雅意发现自个已经认命了,不认命也不行呐,他的嫡亲小表弟的的确确,实实在在,不明白委婉为何物。 他明示暗示,甚至直言不讳,都没有啥效果,少年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韩雅意屈服了,算了,你开心就好。 -------- 一个半月后,王全安累死了两匹快马,风尘仆仆来到秦城。 营内,韩雅意神色凝重:“阮子渊接了军令状,当朝允诺接你回京。” 楚元昭歪在榻上,神色有些倦怠,懒洋洋的说:“那就回去,反正也该回去了。” 韩雅意气急,低吼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任你武功再高,回了京城,小命也难保。” 楚元昭轻笑,冷冷地说:“难道要我躲在韩家庇护之下,当一辈子缩头乌龟?我宁肯死,也不会选择那种活法,当年母亲送我出宫,是为了保全我的安危,可不是为了让我苟延残喘的。” 韩雅意被他一堵,登时说不出话,双手握拳握得咯吱咯吱作响。 一柱香后,“你真的想清楚了?”韩雅意情绪平缓了些。 楚元昭冷眼看着他,神色极淡:“每次见你如此单纯,都让我怀疑母后眼神不好,否则怎会选你做韩家的家主。” 韩雅意脚下珢玱,胸口被气得发闷,面红耳赤,手上青筯毕露,喘了一会子,才顺过气来,讥讽道;“有那个闲心鄙夷我,还是先管好你自个吧。” 楚元昭点头,对韩雅意的嘲讽并不介意,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你别扯我后腿。” 一拳打到棉花上的韩雅意,内心咆哮:谁担心你了,管你去死,呸,与其担心你,我还不如担心你亲爹,万一运气不好,哪天被你气死。 韩雅意深感无力背晦,他寻思着楚元昭一定隐居深山久了,心里奇葩,不折腾身边的人,就不痛快,莫非这就是传说中,某些人的快乐是需要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 韩雅意隐晦的打量楚元昭,也没瞧见这小子有多高兴呢!可能是面瘫?心里头高兴,面上看不出来??? 一定是这样,可怜呐,可悲呐,韩雅意对京城的同僚深表同情。 不过一想到小祸头子离开秦城,心里还有点不得劲,难道自个被虐习惯了?韩雅意磨了磨牙,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心下如何作想不提,韩雅意仍是收了脾气,语挚情长,温言软语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不外乎行事谨慎,保重自身要紧,遇事不可急性,凡事都要留两分情面之类的话,直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自窗外飞进来一只灰雁,站在几上,咕咕咚咚喝水,楚元昭慢条斯理的将肉切成小块,颇有耐心的喂它。 韩雅意两眼通红,恨不得逮到楚元昭,狠狠咬上一口,心中诽谤伺候一个畜生就有耐心,老子还是你嫡亲表兄呢?连口热茶都混不上,没良心的混账玩意。 楚元昭解开灰雁脚上的小竹筒,拿出里面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将纸条扔进黄泥小火炉中,橘色的火焰把纸条焚烧得干干净净。 楚元昭摸了摸灰雁的头,灰雁振翅高飞,横空绝远,渐渐的在天空中化为一个黑点,最后没入云间。 楚元昭仍注视着那个方向,忽道:“朱师傅要告老还乡了。” 韩雅意愣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朱师傅指的是太子太傅朱靖,但是,韩雅意觉得莫名其妙,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和楚元昭相处了一个来月,少年的性子古怪,行事令人琢磨不透,韩雅意稍微摸到了一点痕迹,那就是刨除不可能,余下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有可能会是楚元昭的决定。 韩雅意一个激灵,腾地站起身来,失声道:“你要朱靖当老师?” 楚元昭微微勾起唇角,道:“正有此意。” “不行,绝对不行。”韩雅意烦躁的原地转圈,拼命的薅自个头发。 “你到底知不知道,明不明白,理不理解,太子太傅的含义,朱靖曾是太子太傅,太子那是一国储君,你说要他当师傅,就当师傅,你是不是还要昭告天下,你有狼子野心,你在觊觎帝位”!!! “嘶”一个用力过猛,情急之下,韩雅意薅了一小缕头发下来,疼得他嗤牙咧嘴,面容扭曲。 楚元昭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偏偏就是这样的冷静面容,令韩雅意倍感无力。 韩雅意深吸一口气,盯着楚元昭的眼睛:“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元昭叹道:“为什么表兄你始终不明白,或者坚信,我安分守己就会躲过杀身之祸呢?我的出生既是光辉,也是罪孽的开端,在其位,谋其政,我的出生注定了我别无选择,太子太傅又如何,除非帝王昭告天下,烈祖烈宗,废除祖制,另立太子,否则,先太子太傅就一定会是我的太傅,无论是皇子,还是百官都没有置喙的资格。” 韩雅意不认为楚元昭在说大话,实力才干决定一切,亲身被碾压过经历不堪回首,但韩雅意仍然不放心,他希望少年可以谦逊一些,低调一些,哪怕是为了韩家。 直到此刻,韩雅意才真正理解少年的话,少年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眼界太过局限,他以为自己是对的,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保住韩家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他这个皇子的存在,如果流有韩家血脉的皇子死了,韩家会覆灭得更快。 屋内沉默了许久,韩雅意低低说了声“好。” 这是妥协,更是认可和臣服。 楚元昭掀开帘帐时,回过头来,少年纯粹的眸子清澈见底,一抹沉重的哀思转瞬即逝,薄唇轻启,少年的声音如流水击石,冷冽悦耳。 “你可以不信我,难道母后也不能令表兄信服吗?” 少年人的身影远去,韩雅意眼眶一热,以手捂面,泪从指缝中溢出来,姑妈,您看到了吗?您的孩子长大了。 ----------- 王全安和当年相见时,并无太多变化,态度较当年更多了几分殷勤和小心,毕竟领教过楚元昭的脾性,这趟差事,消息才传回京时,王全安心里就打鼓,心下暗自琢磨过,要不要装个病啥的,偏生朝上争执不休,争来争去,这差事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楚元昭有一刹那恍惚,当年的他是有人保护的,做事不必瞻前顾后,现在他仍然可以,只是失去了保护他的人。 阮子渊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比韩雅意更像一个武夫,见到楚元昭,躬身见礼,礼数周到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楚元昭看他一眼,并不言语,随意挥了挥手。 王全安眼角抽搐,这位爷还真的是与众不同,阮家近年炙手可热,阮大爷又蒙皇上钦点京城节度使,是众皇子拉拢的勋贵,到五皇子面前,连句客气话都听不到,摆摆手就完了,这谱摆得可真够大。 得了,正经太后娘家人,朝中重臣都这待遇,咱家可得悠着点,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谨言慎行,把个谨言慎行默念了十来遍。 王全安壮着胆子上前,毕恭毕敬的道:“殿下,陛下听闻您贵体驾临秦城,唯恐秦城简陋,委屈了殿下,再者边关粗野之地,多草莽贼寇,陛下放不下心,特命奴才接殿下回京。” 见楚元昭不语,王全安又挤出满脸笑问道:“殿下,您看?” 王全安面上挂着笑,心里叫苦不迭,暗暗祈祷,千万别回个“哦”,也别说知道了,一定要多说两个字,哪怕说个不回也成呐。 楚元昭握着手中滚烫的热茶,漫不经心的道:“塞外风光独好,近来天气转暖,再过些时日罢。” 王全安眼前一黑,又是抗旨,果然是抗旨,我的主子爷哎,当着阮节度使的面,您就不能给您亲爹留一点面子吗?没辙,差还是得办。 王全安用分外真挚的口吻奉承道:“那殿下您看什么时候启程为好呢?” 楚元昭的语气低落了几分,感伤道:“过些时日,是国舅爷的忌辰,他老人家是母后的长兄,我要请人为他做场盛大的法事。” 王全安“扑通”跪在地上,赶忙爬起身来,连阮子渊都忍不住抬头看楚元昭,两人对视一眼,皆感莫名,那位传说中的韩大公子,不是失踪,下落不明,据传修道去了吗?怎么听五殿下这口吻,那位大公子死了??? 阮子渊的关注点和王全安不一样,他敏锐的听到五皇子唤的是母后,这表示什么,表示除非帝王明言废后,否则,甭管韩皇后临死之前有什么样的隐情,韩皇后仍然是皇后之尊,嫡皇子,明正言顺的嫡皇子,五皇子一定会把这个嫡皇子的身份牢牢坐实了。 阮子渊心头微微颤了一下,怪不得老爷子让他留心五殿下。 王全安小心翼翼的道:“请殿下放心,奴才一定竭尽全力,办好国舅爷的忌辰。” 楚元昭不置可否,搁下手中的茶杯,走了。 王全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苍天可见,他真的不想和五殿下捆到一块,更不想听从五殿下的吩咐,谁让陛下他老人家发话了呢,五殿下不回宫,他们也就不用回去了,自行了断。 阮子渊盯着楚元昭走的方向,王全安近前来,拱手笑道:“阮大人,依您看,殿下可曾有未言明之意?” 阮子渊眯了眯眼,意味不明的说了句;“殿下手中的茶,是王公公亲手沏的? ” 王全安忙道:“殿下的事,咱家绝不敢怠慢,水都是我自个打的,一应茶具用品,都是万无一失的,五殿下金贵,那可是不容闪失的。” 阮子渊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一字一句的道:“五殿下倒了两杯茶,一口没喝。” 王全安心头一紧,忙召太医来,一行人忙活了三个时辰,太医神情凝重的说:“茶中被下了微量的绝子散,无色无味。” 王全安的心彻底凉了,瘫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算是久经风雨的老人了,又是在大楚皇宫当差,什么样的阴私算计没见过?五殿下这还没回宫呢,就有人甩手段了,还差点成功了,那杯茶,五殿下就是沾上一泯子,他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砍的。 王全安身为御前排得上的内侍,手段能力自然是有的,一番清查下去,十八个内侍,关了一半,待到夜间,带来的锦衣卫无声无息死了六个。 王全安。。。。。。。咱家心里苦,死的昨就不是我自个呢?夭寿哟,打哪说理去? 第65章 回宫伊始 王全安治下不利, 对韩国舅忌辰之事,打足了精神,把差事办得十分妥帖。 楚元昭外祖之墓, 设在秦川关口最狭隘之处,山脚下常有百姓前来祭拜。 楚元昭名为祭拜, 却未设坟,只依礼祭拜, 亲手焚烧了些纸钱。 阮子渊留神瞧着,却见楚元昭的表情尤为平静, 无波无澜,仿佛只是祭奠韩家之事, 随口一提, 倒是韩雅意并不少韩家族人, 红了眼眶,热泪连连。 待忌辰礼后,楚元昭启程返京,临别之时, 亦未多言,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时值盛夏,草肥马壮, 惠风和畅,楚元昭一行人的归程极快,又兼帝王听闻下毒未遂之事, 特特派了一队金吾卫来。 一路上,虽偶有宵小贼寇,大体说来,倒也无妨。 这一日,快到飞云关时,王全安凑过来,欠身道:“殿下,嘉安公主的人在外头,要来请安,您看。” 楚元昭斜倚在马车的锦榻上,合上了手中的书,拈了颗青渍果,酸得倒牙,忙喝了口热茶,压下甜腻的酸味。 “听说皇姐要嫁给沈统领家的二公子,赶在这当口,怎么好好地出京了。”少年清脆的嗓声听不出喜怒。 王全安拿不准楚元昭的脾气,想了会子,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听说沈家的二公子身体不好,婚事作废了,公主殿下难免心情抑郁,特求了旨出京游历。” “嗯,既然碰上了,见见也无妨。”楚元昭摞下书,侍女捧了铜水盆来,净手洗漱,不紧不慢的踏出了马车。 嘉安大公主似乎变了许多,五官依稀可以看出年幼时的模样,与上次相见,更多了几分英气,一袭月白长服,宽袖大袍,华贵而不失庄重。 她回过头来,望着楚元昭嫣然一笑:“好久不见,五弟。” 楚元昭静静的看着她,伫立在原地。 楚嫣然扑哧一笑,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 楚元昭注视着她,认真的说:“皇姐变了很多,变得令人不敢相认。” 楚嫣然眼圈红透,飞快的拭去泪,感伤道:“人总是身不由己的,有些事,不得已,却一定要去做。” 见楚元昭依旧面无表情,楚嫣然忽然觉得没趣,自顾自说道:“我来找你,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立场,即使你不需要,也不稀罕,但我必须做,因为我是真的视母后为母亲。” 楚元昭点了点头,微微颔首,他并不在意,也无须在意,楚嫣然没有害过母后,他记得,宫人对母后谏言,大公主居心叵测,又是那样的出身,娘娘还是远着些好,母后说,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决定自己的行事准则,蝼蚁尚且惜命,何况天家血脉,她并无害人之心,由她去吧。 一眨眼,十余年,时光有时太快,有时又太过短暂。 ------------- 抵达京城这一日,夏至,骤雨初晴,骄阳高照。 京中繁华如旧,车马往来,络绎不绝,人烟鼎沸,昌盛太平,这是和小寒山寺迥然不同的两个地方,那是净土,这大概是红尘中最污浊之地,楚元昭默默地想。 马车不敢耽搁,很快便到了大楚皇宫,高楼巍峨,雄伟壮观,雕栏玉砌,肃穆庄严。 朱墙绿瓦显露出年代的厚重,楚元昭迈上汉白玉的石阶,他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过,脑海中想的是离宫之日,萧索的夕阳。 楚元昭摸了摸露台上的铜龟仙鹤台,历代帝王取龟鹤延年之意,奢求江山永固,呵,楚元昭唇畔勾勒出一抹淡淡的讽刺,痴心妄想,帝王最爱这些无用的门面功夫。 王全安催促道:“殿下,陛下在等着呢,您看?” 楚元昭冷冷道:“让他等。” 一溜小跑踏出殿门的御前大太监李福。。。 大内侍卫。。。 王全安仿若雷劈,定了定神,抹了把汗,赔笑道:“殿下,陛下政务繁忙。” 楚元昭瞥了他一眼,王全安打了个激灵,支支吾吾,不敢再往下说了。 楚元昭扭头朝后宫的方向走去,身后跟了一群惊慌失措的宫人,快到景泉宫时,停下了脚步。 此刻,王全安气喘吁吁才追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殿下,您听奴才说,陛下日理万机,夜以继日的忙于朝事,今儿因您入宫,特地腾出来的空闲,有啥事,咱见过陛下再说,成吗?” 楚元昭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出声。 王全安欲言又止,又不敢说话,这一路上,他算是看明白了,五殿下就是个喜怒不定的大爷,什么都好,就是到了他亲爹身上,专爱和他亲爹对着干。 咱家这命苦的哟,真是倒了十八辈子霉,迟早被五殿下害死。 算了,早死早脱生,王全安自暴自弃的想,谁让他运气不好,摊上伺候五殿下了呢,回到陛下身边,也得和李福那一起子小人争宠献媚,还不如早早投胎呢,下辈子哪怕当个女娃呢,至少是个囫囵人。 拿定了主意,王全安胆就大了,也不管楚元昭怎么想了,挺起胸膛就要拉楚元昭回正德殿。 楚元昭轻飘飘看他一眼,王全安好不容易提起的胆子,登时吓掉了大半,飞快的缩回了手。 楚元昭回头望了眼景泉宫外的那一帘碧绿翠竹,转过头来示意王全安带路,慢悠悠又回了正德殿。 楚元昭踏进殿门时,外殿空无一人,满室寂静,偏殿开着窗户,摇曳的微风拂过轻如蝉翼的帷幔,吹乱了阴沉的涟漪。 曲阁外头,奇珍翠柳,飒飒作响,香炉燃着的凝神香,夹杂着屋外各色花香,馥郁的浓香,呛人心脾的幽暗。 楚元昭皱了皱眉,不耐烦的将香炉扔了出去,又把四面的窗户打开,命人将廊檐下的花卉铲了。 一个时辰后,楚元昭坐在书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奏章。 明黄帐幔内探出一双苍白的手,身着玄色常服,面白如玉的中年男人,慢慢走到桌前,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温声道:“有哪些不明白的?” 楚元昭看着眼前如意云纹的靴面,微微失神,抬起头。 楚景瞧得分明,少年的眸中没有孺慕,没有愤怒,没有惊喜,有的只是平淡,像一汪死潭,沉寂千年的冷淡,他的儿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看着他,毫无波澜,仿佛他整个人被剥夺了七情六欲。 楚景心间一滞,他宁愿他的儿子歇斯底里,怒不可遏,质问,咆哮,也好过这样的疏离与淡漠,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楚景眼底微润,别过脸去,握着少年的手不自觉的颤抖。 楚元昭有些奇怪的看着他,自言自语的说:“你为什么要觉得委屈呢?我都不觉得委屈。” 楚景心下一堵,说不出话来,待到情绪平缓,已是一盏茶后。 楚元昭注视着楚景,他的骨血之父,目光悠远,像透过他在看其他人,沉声道:“你自认亏欠我,对我有愧,是因为母后吗?你和母后结发夫妻,五个孩子,活着长大的只有我一个,对吗,你试图补偿我,或者弥补我?” 楚景本想否认,或是温情脉脉的扮慈父之态,但在少年澄澈清明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狼狈的别开头,避开少年的直视。 楚元昭垂眸,轻轻地说:“小的时候,宫人告诉我,你很疼爱我,有一日,我许久未见你,偷偷跑到正德殿来,看到你抱着一个孩子,和你的妃嫔谈笑。” 楚景面色铁青,唯有胸前的起伏,泄漏了些许不平静。 楚元昭淡淡的说:“父慈子孝的情谊,在最开始就错过了,我并非为旧事责问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就像我的母后离世多年,你没有保护好我的皇兄,也没有保护好我,此刻惺惺作态,又有什么必要呢?” “阿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楚景低声的诘问,带出几分父亲或帝王的威仪。 楚元昭对这种压力视若无睹,反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和你演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亦或拿乔作态,虚与委蛇的应付你,假装被你这个父皇的疼爱感动,心甘情愿成为你手中的傀儡,平衡朝堂的棋子?,然后,彼此各凭手段,鹿死谁手,听天由命?” 先前的软弱,无力,苍白,尽数散去,此刻的楚景才像真正的帝王,施施然坐在龙椅前,眸色深沉如海:“阿昭,看来这十几年,并没有耽误你的成长。” 楚元昭似乎并不感到失望,或惊讶,他始终维持着恬淡寡欲的神情,这样的泰然自若令楚景感到心悸。 楚景想,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同脉相亲的骨血也不同,阿昭不像朕,更不像皇后,他独具一格,自然成为眼前的模样,天资卓越。 楚景的心头涌现密密麻麻的憾意,这样的憾意渐渐演变为钝钝的隐痛。 楚景动了动眼珠,眼前有些模糊,他麻木的想,很可惜,终究错过了,悔之晚矣。 楚景曲指敲了敲桌面,道;“春和殿和清宁宫,你挑一个做住所,既然回来了,过些时日,来朝堂当差。” 春和殿是历任太子储宫,清宁宫曾是怀珺太子的住所,楚元昭的选择自然是清宁宫。 倒是王全安乖觉得很,见楚元昭在正德殿呆了数个时辰,安然无事,又被赐居春和殿,得意洋洋的以楚元昭大管事自居,那气焰嚣张的,李福这个御前大统领忍不住都想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王全安拿定了主意,要把自个殿下的架子摆足了,待掌管宫务的牛贵妃遣内务管事送人来时,王全安挑挑剔剔把人选去除了七七八八。 到最后,留在清宁宫的不过四个内侍,四个粗使嬷嬷,这四个内侍,王全安自个的人就占了仨,另一个李福小弟子递了个眼色过来,看来是陛下的,王全安收了。 牛贵妃派来的心腹,和内务管事满脸失落的离了清宁宫。 楚元昭不喜人多,也不要人服侍,贴身的宫人都是韩家心腹,韩雅意秘密培养了多年,预备着给楚元昭使唤的,这些人只听楚元昭的。 王全安心里小算盘一划拉,陛下身边回不去了,宠妃和皇子殿下哪边都有危险,还不如五殿下呢?至少人坦坦荡荡,不会暗地里磋磨下人,王全安嘿嘿怪笑两声,这么看来,咱家的命也不差,清宁宫日后就是咱家的地盘了,咱家要在清宁宫作威作福。 在楚元昭无视,王全安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中,五皇子嚣张跋扈,睚眦必报,喜怒无常的名声一夜间传遍整个京城。 在王全安看来,自家主子背的这名声委实冤得很,殿下万事不理会,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他全权照管,他还来得及作威作福呢?这名声就被败坏了?呸,心黑的贱人? 王全安气得脸色发白,浑身乱颤,领着清宁宫的宫人浩浩荡荡,来到内务府。 袖子一挽,抱着的破烂玩意一甩,王全安冷冰冰的质问道:“殿下让我来问问内务府,嫡皇子的分例,就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后宫每年十几万的用度,都用在狗身上了?” 内务府管事并众人.............. 各宫的探子并吃瓜群众............ 内务府小管事上前陪笑,塞了个荷包,陪笑道:“王总管,王总管,您消气,您消气,这都是小的管事不利。” 王全安不耐烦的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尖,吼道:“少来这套,我今儿把话摞这儿,殿下住的是清宁宫,陛下特许,踩高捧低,狗仗人势,也得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家殿下可是元后嫡子,正统嫡出,拿寻常皇子的分例,糊弄鬼呢?” 大闹了一场,这还不算完,王全安又巴巴跑了一趟慈安宫,面见阮太后,哭了一场,哭天抹泪的诉苦道:“启禀太后娘娘,殿下蒙太后娘娘挂怀,陛下思念,舟车劳顿,一日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到京城,今儿起得早了些,殿下身子弱,染了风寒,略有些咳嗽,怕扰了太后娘娘清修,特派奴才来告罪。” 这一大通前言不搭的告状哟,阮太后嘴角微抽,哭笑不得。 阮太后素来性情淡泊,不喜热闹俗事,即便是帝王,也只是维持个面子情分。 阮太后放下手中的佛经道;“宫务是两个贵妃管着?” 心腹竹嬷嬷忙欠身道:“回太后娘娘,陛下命两位贵妃娘娘主管,四妃协理。” “既如此,两位贵妃失察罚俸半年,四妃失职罚俸三月,宫务暂且由御前女官代管。” 阮太后通身极素,耳畔的白玉珠,盈盈生辉:“小五年轻,须注重保养,请御医苑派几位圣手,为小五细心瞧瞧。” 王全安忙磕头谢恩,又歌功颂德,一箩筐的奉承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勒令退下。 阮太后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了章太妃的半条命,章太妃病重,帝王命诸皇子们前去伺疾。 一干孝子贤孙争先恐后站了一屋子,章太妃等到天黑,也没等到那个桀骜不驯的祸头子,恨得章太妃牙根直痒,肝火一激,病得愈发重了。 等到帝王亲来,章太妃含泪泣道:“哀家知道,哀家身份低微,比不得太后娘娘。” 对于亲娘的心事,帝王心知肚明,面上不显,劝道:“母妃说哪里话,朕是天子,您乃天子之母,这天下,谁敢说您身份低微,可是宫人们服侍得不周了?” 帝王厉眼一扫,殿内的宫人抖如筛糠,章太妃赌气挥开帝王的手,赌气道:“你少拿她们撒气,她们服侍哀家再用心不过。” 楚景面色微沉,道:“那是皇子们不孝顺?” 章太妃气得一阵猛咳,怒道:“皇子们再孝顺不过,哀家病了,皇子们都来了,独小五,自打回宫,哀家一面都没见上,哀家知道,他母家高贵,嫌弃哀家的出身。” 楚景寒声道:“母后慎言,这天下再高贵,能越过大楚皇室,小五病了,身子骨不爽利,是朕许他闭宫养病。” 章太妃自知失言,又被儿子高声一吓,心思郁结,缠绵病榻,足足将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得来床。 这半个月,后宫天翻地覆,帝王指了几位嫔妃分理宫务,甭说贵妃了,四妃尚且连个边都没摸着。 楚元昭的一应用度按嫡皇子例,帝王又心疼他在宫外十余年,流水般的赏赐,一抬抬的送进清宁宫。 楚元昭回到宫后,简单粗、暴发作内务府,宫内换血,结仇无数,连章太妃巴着皇帝儿子都闹了个没脸,铩羽而归。 就在众人眼巴巴静候搅风搅雨的五殿下继续发作之时,突然发现,清宁宫奉旨关门,五殿下并清宁宫一干宫闭门不出。 后宫一干人彻底懵了......... 诸皇子并朝廷百官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新年快乐,元旦快乐,么么哒,爱你们哦,感谢各位小天使不离不弃,很爱很爱你们,卖萌,比心,么么么哒,你们是最可爱哒,祝小伙伴们新的一年,阖家安康,工作顺利,财源滚滚来。感谢在2019-12-29 21:02:24~2019-12-31 20:2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铜铜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选定太傅 楚元昭依旨在清宁宫修养了半月, 这半个月,前朝后宫达到了诡异的平衡。 皇子、朝臣、妃嫔见证了帝王突然爆发的爱子之心,知情识趣的充当木头。 因为, 五皇子太低调了,低调得近乎木讷, 百官们甚至忍不住开始质疑后宫传出来的消息可靠性。 皇子并百官的拜帖,楚元昭一个没接, 拜帖进了清宁宫,就像石沉大海, 连点响都听不到。 连内阁首辅宁大人都忍不住心中犯嘀咕,难道他这张百官之首的老脸不管用了? 楚元昭的身份, 尤为迥异, 翻翻史书, 一千来年,也没有哪一朝的元嫡皇子,流落在外,一长十来年的, 如今,回了宫中,貌似颇得圣宠。 众人难免蠢蠢欲动,这可是背靠韩家, 名正言顺的元嫡皇子。 况且,此刻的时机,再合适不过, 皇子回宫,此时,无论是哪一方递拜帖,都是理所应当的,既不用担心帝王猜忌,又是个献殷勤的大好时机。 千算万算,唯独没料到五殿下他不按常理行事。 楚元昭这半个月闭宫,是真的闭宫,就连帝王每日的几番赏赐,李福这位帝王身边的大红人,也没听到楚元昭的半个谢字。 但凡来送赏赐,楚元昭面都不露,王全安率宫人叩谢圣恩,东西是一件不落的收了,可唯独谢恩之事,李福每次来清宁宫都提心吊胆,生怕把自个折进去,偏生陛下金旨玉言,他这个大太监不来还不行。 王全安最近多了一个新的爱好,每天监督完宫人干活,乐呵呵的把陛下的赏赐整理一遍,要不是头上还挂着清宁宫大管事的身份,王全安恨不得搬到清宁宫内库里头住,吃喝拉撒都不带挪窝的。 帝王的赏赐里头,一大半是韩皇后的内库,一小半才是奇珍异宝,孤本古籍。 楚元昭来时,王全安正爱不释手的摩挲一块刻有君子五德的玉,他不是研究书法,纯粹是因为这块青白玉,通体无暇,浑然天成,晶莹剔透,自然生成一块元宝的模样。 摸着这块大元宝,王全安兴奋的一双小眼眯成缝,时不时发出嘿嘿怪笑,场面令人极度的不忍直视,看王全安那贪财的小模样,恨不得上去咬两口。 楚元昭微讶,似乎没想到王全安私底下如此....... 周遭的宫人们很有自剜双目的冲动........ 楚元昭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脚步声响总算打断了王(垂涎)全安的小思绪。 见到楚元昭,王全安相当敏捷的起身,干巴巴笑了两声,谄媚的道:“殿下您来内库巡视呀,您放心,这些宝贝,我一天看三回,保准丢不了。” 楚元昭淡淡嗯了声,道:“来拿两本书。” 听说是孤本,王全安忙在多宝阁架子上,找出罗列孤本的册子,一面翻阅,一面说:“殿下,您要什么年代的孤本?” 楚元昭漫不经心打量书架上的古籍,头也不回道:“汉子房传,范正公文集。” 王全安愣了,这完全是不搭边的两人,就算他不认识几个字,历史名人总是听过的,他纯粹是不解,这不过寻常的两本书,殿下是自个看,还是送人? 王全安不敢多想,亲自把两本古书找了出来,等他回来时,心一瞬间提了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他的殿下在打量他的宝贝,他的大宝贝。 王全安艰难的走过去,小心谨慎的把青白玉元宝挡住,大着胆子开口问道:“殿下,您还要啥宝贝,奴才帮您找,内库奴才最熟了。” 那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楚元昭都替他累得慌。 “一块古玉,皇兄亲手雕刻的,上有我的名字。” 楚元昭神色微凝,顿了顿,方道:“找出来后,送去朱大人府上。” 楚元昭不过刹那的失神,却让满殿的宫人敛声屏息,噤若寒蝉,觉得空旷的宫殿压抑的喘不过气。 楚元昭走后,王全安久久不回神,是他忽略了,因为殿下的气场,孤傲的行事作风,忽略了殿下失兄失母的惨痛事实,王全安暗暗反省,自个太失职,一定要再尽心些,更体贴些,活了几十年,跟着五殿下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却把奴才的职责给忘了个七七八八。 --------------- 正德殿书房,楚景听到暗卫的回禀后,执笔的手一顿,心中密密麻麻的痛楚,汹涌而来,楚景忽然想起,他作皇子时,曾听人高谈阔论,大言不惭,评价历代太子,放言曰早死亦是福气,储君者,若在弱冠之时离世,不受帝王忌讳,无结党之嫌,留得子嗣,承其福惠。 楚景手心微颤,怀珺是个好孩子,可他却未曾活到弱冠之年,若怀珺活着,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半晌,楚景嗤笑,笑自己的可悲与虚伪,有些事,无须言表,怀珺活着,他也做不得一位好父亲,皇父,皇父,先为皇,后为父,天家皇室,何为亲密无间父子情,人呐,死了才念得好。 楚景自嘲一笑,对楚元昭送至朱靖府上的礼,未置一言。 楚元昭备好了礼,送礼的宫人还未到朱府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宁首辅今日难得休沐,享了半日清闲,忽听心腹回报此事,微微一笑,感叹道:“这位元嫡皇子,真是位妙人,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能要人半条命。” 宁府幕僚听说此事时,险些惊掉了下巴,无他,文治,但凡行事,都讲究个委婉,即便是草莽武官,也要几分体面,一言一行,唯恐落人话柄,招来祸端。 谁也没见过像楚元昭这样的厉害人,才回京,根基还不稳,堂而皇之的招告天下,老子身份贵重,元嫡皇子,日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怕天下人看不出来他对皇帝那把龙椅有企图。 说他鲁莽吧,听说行事十分低调,说他睿智吧,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话,书上一大篇,到底是看不明白,还是本性嚣张到无法无天了,枪打出头鸟,这位元嫡皇子真是跟天借胆,胆肥到都不怕死的。 宁首辅见幕僚一脸惊骇,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我先时总因子嗣不成器,心下忧愁,如今倒是峰回路转,有了转机。” 幕僚细思了一番,明白了宁首辅未竟之意,笑道:“也是,如今,鹬蚌之利的正主们齐了,咱们府上避开锋芒,歪打正着,确是一件极好的事。” 苏府,苏慕换了常服,捧了杯热茶,坐在书房处理公务,门被一把推开,御史台尚书秦常远大步走来,挥退下人,自捧了杯热茶,笑道:“还是次辅大人这里清净,我那府里的门槛都被人磨平了。” 苏慕早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因生的白净,容貌清隽,故年纪不显,幼时家道中落,颇多坎坷之事,又在官场倾轧了数十载,什么样的狂风大浪没见过,手中的笔并不停歇,又捡了几件要紧的奏折批复了,才搁下笔。 秦常远调侃道:“我心里火急火燎,头上都要冒烟了,您倒是沉稳,进来大半天了,理都不理我。” 苏慕慢悠悠呷了口茶,掸了掸衣袖,方道:“你急什么,你要是急了,这朝堂还不得翻了天了。” 秦常远摇了摇头,叹道:“我是不急,家里人坐不住,老太太都搬出来了,当初我就说这门亲不好,偏生一个个的被灌了迷魂汤,有这会子害怕的功夫,早干吗去了?” 秦常远出自秦国公府,苏家早年也曾显赫过,后没落了,因和苏慕情谊甚笃,明里暗里没少帮衬,后苏慕一朝中举,恩情早就还了,借着苏慕的东风,秦常远入阁无望,如今就巴望着御史台尚书之职养老了。 本来秦家安安分分的,与世无争,偏偏秦家长房的明珠,姿色姣好,有倾城之貌,四皇子一见倾心,寻死觅活的娶了作皇子妃。 秦常远官虽大,却拗不过全家上阵,再者,他也有两分念头,如今年长的皇子不是章家就是柳家的,柳国舅明升暗降,成了京城的笑柄,没准这皇位就砸到四皇子头上了呢。 秦常远苦着脸,长吁短叹,谁曾想,五皇子他回来了呢?回来就回来吧,问题是,这位皇子摆明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甭管是柳家还是章家都和他有仇,有仇就有仇呗,天家的争斗,也殃及不到他头上。 盘算的挺好,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五皇子殿下,他就不是个正常人,更不是个正常的五皇子,想巴结一番,攀个面子情都不给空子。 秦常远冷不丁打个寒战,他是真害怕,不怕别的,就怕受牵连,他现在骑马难下,怎么做都是恶人,五皇子发落四皇子,肯定拿他开刀,御史台参奏五皇子,五皇子回击,还是他这个御史台尚书吃挂落。 苍天呐,老夫就想安安稳稳从正一品告老,昨就那么难呢? 苏慕薄唇微勾,挑起一抹讽刺的寒意,嘲讽道:“有火中取栗的念头,引火上身也是该遭的,你冤,这世上就没个清白人。” 秦常远哭丧着脸,一头的冷汗,他做官不如苏慕老练豁达,坐上御史台尚书的位置,一是命好,二是苏慕暗中照拂,再者凭借一腔子热血和忠心,楚景算不上喜欢他,也不讨厌,就是用着顺手,本来秦常远觉得自个这把椅子还挺牢固了,自打这元嫡皇子一回京,秦常远顿时觉着,屁股底下的椅子摇摇欲坠,别说坐稳了,能不带累全家就是好的。 秦常远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本来是不怕的,可今儿,晴天霹雳,五皇子竟然要请朱靖那厮当太傅,先太子太傅教一个皇子,还是元嫡皇子。 看到下属满脸兴奋之色,秦常远眼前一黑,他恨不得闯到清宁宫,哭天抹泪的诉一番自个的委屈和无奈,再剖惜下自个和四皇子没关系。 苏慕瞟他一眼,嫌弃的说:“擦擦你的脸,越老越邋遢,你急什么,五皇子殿下雍容雅度,难道会和你这等胆小如鼠的小御史一般见识。” 秦常远睁大了眼,两颗大眼珠子,左边写着“会”,右边写“我死定了”。 苏慕面上闪过一抹微不可及的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道:“你放心,咱们这位五皇子是个厉害人,更是个心胸开阔的聪明人,韩皇后之事早就过去了,日后和四皇子撇清关系,坐好本职,你的位置,就没人能动得了,也不知道你一天天瞎忙活什么,不该管的事瞎操心。” 苏慕一番话说下来,秦常远半信半疑,但碍于苏次辅不耐烦的神色,和打小相识的威压,秦常远识趣的闭上了嘴,心摞了大半,不放心也没辙,就是天塌下来,日子该过还得过不是。 二皇子府,二皇子楚然冷笑连连,面色铁青,素以温柔贤惠闻名京城的二皇子妃挨了一顿排揎。 半夜子时,六皇子楚诺的府上,后院悄悄开了门,借着夜色,走进两位形如鬼魅的黑衣人。 四皇子妃被召入宫内,陪章太后说了好一会子话,晚间,留宿宫中。 后宫之中,章妃病重,各宫有子的妃嫔住所换了不少茶具。 第67章 接风之宴 城东朱府, 朱靖长子朱魁拦住提步要走的王全安,塞了个荷包,王全安退后一步, 笑吟吟道:“大人不必多礼。” 朱魁一愣,这递谢礼钱不是俗成的规矩吗?莫不是嫌少, 下意识捏了捏荷包,轻薄无比, 五殿下送了一大车厚礼来,即便没有厚礼, 他一个翰林学士也不敢怠慢皇子。 王全安笑道:“大人,您放心, 当年朱大人为怀珺太子授业恩师, 劳苦功高, 殿下在民间修养,未曾上门拜访,已是失礼,还望小朱大人为殿下美言一番, 务必请朱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朱魁茫然,不是五殿下性子不好么,这礼贤下士的姿态和传闻差得也太大了!!! 王全安拱手笑道:“小朱大人,咱家要回宫复命, 告辞。” 等王全安打马远去了,朱魁还愣在原地,其弟朱子敬匆匆跑来, 急道:“大哥,你快去看看,爹他老人家哭了。” 朱魁回过神,两人忙赶到书房来,推开门就见到老爹抱着个盒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两人劝了好大一会子,才劝住了,正要问个分明,朱老爷子一拍桌子,大声吼道:“老夫决定了,老夫不走了。” 朱魁........ 朱子敬....... 两人面面相觎,心中叫苦不迭,爹,您老人家啥意思,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们俩官也辞了,您老人家又不走了,这不是溜你俩儿子玩吗? 朱靖捋了捋区指可数的胡须,老怀甚慰道:“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老夫的弟子不光自个优秀,同胞兄弟也很优秀。” 朱靖面露伤感,声音低不可闻:“可惜怀珺不能亲眼见到。” 朱魁回过味来了,失声问:“爹,五殿下请您作太傅?五殿下什么时候说的,儿子昨不知道?” 朱子敬比他哥聪明,这会子回过味来,自语道:“难道是那两本书,可那不就是寻常的传记吗?” 朱靖吹胡子瞪眼睛,狠狠瞪了迟钝的长子一眼,手指用力点了点两本书,冷笑道:“让你们两个读书不好好读,也不看看是谁的传记。” 朱子敬脸色一白,讷讷道:“史记留候世家,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朱子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苍天呐,五殿下他是个疯子。 朱魁先头时不明白,后看到书压出的那一角,汉子房,心里头咯噔一下,脑中就一个念头,完了,堂而皇之的觊觎皇位,朱家大祸临门,阖府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呐! 等朱魁和朱子敬醒过来,两人不约而同,一人抱住一条腿,哀求道:“爹,您行行好吧,好歹顾念顾念咱一家老小,还有您那才出生的重孙儿,他才三个月大,您不是早有辞官之意吗?咱们这便收拾行囊,回老家去,族里把咱的房子都修缮好了,回去您想养鱼就养鱼,想养花就养花,儿子再也不嫌您老花钱多了。” 朱子敬附和道:“是呀,爹,儿子以后再也不掺和您管教孙子,那几个小兔崽子,您一天打七八回都行。” “对,对,对,对,爹,您做什么都行,我们都听您的,您才是我们的主心骨。” 被两个儿子眼巴巴瞅着的朱老爷子,微微一笑:“什么都行,那老子就要入宫当五皇子的师傅。” 朱魁、朱子敬急声道:“爹,您老可千万要三思呐!” 朱老爷子冷笑,闭上了眼,轻声道:“我这辈子就是顾虑太多,你们祖母重病时,我恨不得以身代病,是先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请了数位名医,替你们祖母瞧病,老大你娶媳妇时,家里头囊中羞涩,是先太子殿下暗中贴补,才堵上了你媳妇娘家的嘴,老二你交友不真,牵连进怀哲太子旧案,是先太子殿下对上谏言,才还了你清白。” 朱魁、朱子敬满面羞愧。 朱老爷子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们可说一切是先太子殿下收买人心,施恩治下的手,但人不能忘本,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会无私襄助,不求回报?” “何况”朱老爷子面色微沉,“你们还过恩情吗?你们不还,这个恩情,我一个人来还,如果你们俩不同意,提笔来,写一封断亲书,我与你们断绝父子关系。” 朱魁,朱子敬失声道:“爹。” 朱老爷子轻声道:“我也有自个的私心,天姿好的弟子,哪个当老师的不想教,当年四位太傅,宁首辅,苏次辅,唐大学士,现下哪个不比我官高位重?但五殿下看得起我,单单点了我,就是陛下为殿下钦点,无论是谁,也比我这个性情耿直,结仇无数的老头子强。” 朱子敬心道保不准人五殿下就是看你一介迂腐老头子,咱老朱家寒门出身,您老又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秉性,软柿子好捏,逮谁都想捏两下。 朱老爷子意已决,平日里他老人家又是说一不二的执拗,朱家兄弟俩心中本就有愧,最主要是扛不过亲爹的脾气,只能别别扭扭答应了,不答应也没辙,亲老子铁了心,当儿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兄弟私下里嘀咕一番,拼就拼吧,没准天上掉金子,哐得一声,皇位真砸到五殿下头上了呢?他们朱家可就风光了,从龙之功的诱、惑,还是挺招人稀罕的。 待朱老爷子心绪激荡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入宫中之时,朱家两兄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要为清宁宫的五殿下鞍前马后了。 ------------- 清宁宫,楚元昭奉旨休养的日期到了,大开宫门,楚元昭换了一身杏黄皇子服,他不爱亮色,无奈,皇子一言一行,一服一饰,皆有定例,楚元昭只得凑活着穿。 果然,人靠衣装,楚元昭到慈安宫请安的路上,收获了数不清的注目礼,楚元昭昭的五官日渐长开,高鼻薄唇,眼睛为五官之重,楚元昭的眼睛,不像他爹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也不像他娘天生妩媚的丹凤眼,他的眼是圆的,又大又圆,像一枚杏核,黑白分明,随意瞟过一眼,在日光照耀下,眸中似乎荡起了水晕的涟漪,在宫外生活了多年,举手投足间龙章凤姿的自然,却又有几分率真的意味,和宫中教条下长成的皇子们,雍容而疏离的姿态,截然不同。 或有心,或无意,楚元昭所经之处,大小宫女无不暗送秋波,含羞带怯,矫首弄姿。 楚元昭对此尽数无视,别说人了,他对路过的宫殿都没多大兴趣,慈安宫为太后主宫,像章太妃之类的帝王生母,只能住在偏僻些的寿康宫。 离慈安宫不远时,王全安无意间一扫,看到远处来的一人,忙道:“主子,咱躲躲吧,西边来的那个是太妃宫里的叶嬷嬷,素来为太妃倚仗,她这会子来,肯定是给咱下绊子来的,先把您拉来太妃宫里,回头太后娘娘知道了,就不好了。” 王全安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四下里张望,恨不得找个偏僻地,悄悄猫起来,偏偏主子不急,急死他这个太监。 楚元昭的回答简单明了,干脆利落:“不用。” 简单到王全安都没回过神,此时,叶嬷嬷走到楚元昭面前,躬身问安,笑道:“殿下,您的身子大安了。” 再一抬头,杏黄嫡皇子服已走出了十来米。 被晾在原地,话没说完,自打帝王登基,头一遭受此冷遇的叶嬷嬷彻底怔住了..... 慈安宫周遭目睹一切的宫人们面上的神情复杂到一言难尽.......... 稀里糊涂跟上的王全安,暗暗划重点,奴才懂了,无视就是殿下的态度,必须(一定)牢牢记住,立场分明,章柳一系的不值得殿下虚与委蛇。 慈安宫内,阮太后听闻心腹禀告,唇畔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婉仪教得好。” 阮太后和楚元昭的相见,并非后宫众人想象中的一派和睦,其乐融融,相反,两人的相见十分平静,阮太后素来依礼行事,待人寡淡而疏离,诸皇子一视同仁,对待楚元昭更是如此,只因楚元昭才回宫,多了数句问询,仅此而已,犹如一杯白水,枯燥而乏味的面子情。 楚元昭亦是如此,阮太后问,他便回,不问,他坐着也不言语,一刻钟后,离开慈安宫。 楚元昭的仓促离开,在众人特别是章太妃看来,纯属自取其辱的喜闻乐见,后宫众人一致认定,不识抬举的五殿下一定是在阮太后那里吃了挂落,碰了南墙,铩羽而归。 但是,楚元昭再次令他们失望了,因为,楚元昭并未趁势下坡,接受后宫众人的示好,章太妃的赏赐依然被谢绝,后宫众人的礼物,贵重的收下,不贵重的原样的退回。 稍晚,阮太后忽派人送去赏赐,清宁宫收了,郁闷得后宫一干人等抓心挠肝,辗转反侧,死活就是想不明白清宁宫和慈安宫打什么机锋。 ------------ 次日早起,楚景派李福来宣楚元昭到正德殿用早膳。 早用完膳,练了一套拳,演练了三套剑招的楚元昭,擦了擦额间的汗,瞥了眼一旁伺候的王全安。 碍于楚元昭寡言,王全安基本能对楚元昭的眼神,领悟个七七八八,这意思摆明了是不会去的。 王全安对李福拱手笑道:“回李公公,殿下用膳较早,又演练一个时辰的拳脚,这会子用不下膳的,一来对身子骨不好,二来练完拳脚后,殿下要休息半个时辰。” 记不起这是第几回被迫抗旨的李福,笑眯眯的道:“殿下的身子骨要紧,陛下也只是让老奴来看看殿下昨儿睡得可好,既这么着,咱家就回宫复命了,殿下好生歇着。” 对于李福的知情识趣,王全安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横竖是朝不保夕的命格了,老子什么都不怕,还怕你个御前大公公,殿下不发话,谁也不能拿老子怎么样,怕你个毛线。 对于王全安的阴阳怪气,李福气得心里呕了一口血,咱家忍,忍还不成吗?咱家什么没见过,咱家就等着清宁宫失宠的那一天,到时候,就别怪咱家不留情面。 对于楚元昭是否得宠这个问题,前朝后宫各有各的看法。 大部分人认为楚元昭颇得圣宠的原因,是他流落民间,帝王的愧疚,补偿心态,眼下虽盛宠,只怕维持不久。 小部分人认为韩皇后是帝王发妻,死前虽有悖逆之举,但帝王心中仍留情分,不曾明言废后便是铁证,五殿下是韩皇后仅存的子嗣,陛下只怕是爱到骨子里了。 事实上么,在清宁宫和正德殿的宫人们看来,五皇子殿下并不得宠,至于情分稀薄如鳞,不值一提,否则,自五殿下回宫后,父子两人怎会只见了一面,五殿下感染风寒时,陛下也不曾前去探望。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说法。 ----------- 楚景来找楚元昭不为别的,是为了接风宴之事。 楚元昭不止寡言,他还很懒,但是再懒,也得有个度不是,就拿宗室令的话来说,殿下不为别的,哪怕防着日后被人冲撞了麻烦,也该露个面让大伙见见,一家子骨肉,又没外人。 大概是麻烦两个字触动了楚元昭,楚景这个当老子的费了一柱香都没说通的铁木疙瘩点头应了,敷衍的行个礼,一个字都不说,就走了。 气得楚景砸了心爱的翡翠玲珑盏,脸色铁青,冷笑道:“瞧瞧,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回来半个多月,连个安都不给朕请。” 这帝王训儿子,掌管宗室令的应郡王辈分高,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劝道:“殿下年纪小,又在宫外住了十来年,难免对陛下生疏,再过些时日就好了,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楚景寒声道:“他那个驴脾气,再过一百年也难改。” 应郡王心里打鼓,这皇帝金口玉言,说自个儿子脾气不好,那日后一定要更慎重些,否则,开罪了五殿下纯属自家倒霉,自找没趣。 应郡王又劝了会子,见帝王神色缓了,忙趁机告退。 回到府中,应郡王妃备了小宴,夫妻二人对酌,耳酣面热之际,应郡王忽道:“打发人告诉宫里头一声,切记不可得罪五皇子。” 应郡王的小县主嫁入关家长房,生了两女一子,长女关婉婉才华洋溢,名动京城,五年前蒙上亲睐,选入宫闱,初封即容嫔,因诞下十皇子,晋为淑妃。 应郡王妃见夫君神情凝重,忙起身应了。 有了皇子,难免心思就多些,也不知道帝王是敲打,还是无心,应郡王心下骇然,长叹一声,他这郡王衔是得了侥幸,才得了恩封,这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 --------------- 太极宫,既然是接风宴,有头有脸,有名望的朝臣,都要请上几位,尤其是朝中重臣。 楚元昭这待遇,众位皇子们那叫一个羡慕妒嫉恨! 更可气的是,楚元昭的态度,他来得比帝王都晚,晚来就算了,来了之后,大摇大摆的坐到帝王旁边。 这招人恨的,六皇子性情鲁莽,头一个忍不了,二皇子一个错眼没拉住,六皇子蹦出来高声道:“五哥来迟了,为何不见礼?” 对于此等蠢货,楚元昭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王全安笑眯眯站出来道:“六殿下的话,容奴才回禀,殿下是元嫡皇子,本就无须给庶皇兄们请安。” 别看王全安看起来一派从容,实际上里衣都湿透了,反正殿下也养了他半个多月的快活日子,就当提前尽忠了。 六皇子的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 “放肆,”帝王训斥的话音才落地,六皇子已飞出数丈之外,“哐当”一声落地之声砸在众人心坎上,咯噔一下。 楚元昭拂了拂衣袖,冷冷道:“我不喜多言,只说一次,我的人只有我能教训。” 在场重臣,并诸皇子......... 藏在周围的暗卫目瞪口呆,不知不觉一身冷汗........ 这一场接风宴,闹了个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帝王拂袖而去,楚元昭放了狠话走得比帝王还快。 留在原地没来得及走的朝臣们表示:心好累,不想说话。 诸位愣在原地的皇子们并宗室们,面露复杂,这顿宴吃得比砍头都难受,抬头望天,怕是这天要变了。 苏慕举杯对朱靖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朱大人。” 朱靖微微一笑,哼着小曲优哉游哉起身走了。 有人嘀咕道:“这也狂得忒没边了,不就是当了个皇子师么!” 苏慕侧身请宁首辅先行,自个落后半步,宁首辅笑吟吟道:“延厚,依你看。” 苏慕字延厚,温声道:“颇有其祖遗风。” 宁首辅老神在在道:“不止如此,老夫年轻时,曾得见元帝画像,栩栩如生。” 第68章 初涉朝堂 接风宴当晚, 参加宴会的众人,一夜难眠。 次日,五皇子名动京城, 朝臣心中的滋味,一言难尽, 要按五皇子昨日表现来说,那是个浑不吝的鲁莽脾性, 但冲动鲁莽之人,会当着陛下的面, 把元嫡皇子的身份落实吗? 大智若愚也好,心机过人也罢, 但五皇子摆明了和章柳一系不共戴天, 章家柳家的姻亲们, 心里那个憋屈劲,恨不得大哭一场。 若是寻常皇子也就罢了,元嫡就元嫡,一介身份而已, 偏偏这位五殿下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秉性,刚强犹胜昔年韩皇后,日后,若他得了势, 这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有活路吗? 不少人心下暗恨,后宫一干子废物,无能至此, 竟生生让一个五岁稚子,安安稳稳的长大,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回了宫,若是少条胳膊,少条腿,省了多少麻烦。 很多人小心谨慎,等待楚元昭大杀四方的时候,楚元昭什么也没做,窝在清宁宫听朱靖授课。 朱靖是贫苦人家出身,因文章做得好,入了孝烈皇后的青眼,后被赐给怀珺太子做太傅,朱靖是个直性子的犟老头,却不是轻狂自高的酸腐文人。 朱靖见楚元昭放下笔,借机劝道:“殿下,老臣只读了几本书,在翰林院呆了一辈子,于朝廷要务并不娴熟,陛下为您钦点的皇子师皆是才德兼备之人,您为何不收呢?” 因长兄之故,楚元昭待朱靖格外温和,眼下,这京城也就朱靖能在楚元昭跟前说上句话,楚元昭的亲爹皇帝老子都没这待遇。 楚元昭温声道:“他人教得有什么趣呢?我未开蒙时,无人教导,长大了自然也不需要人教了,这天下若求太平,不过是治国□□四个字,与其借鉴心怀叵测之辈,何不参考史书,以史为鉴,知兴替,明得失。” 朱靖面色怔然,良久,起身一礼愧声道:“殿下大才,老臣短视了,老臣无能,怕是教不了殿下了。” 楚元昭摇头道:“师傅不必妄自菲薄,我所知所想,不过昔年游历所感,放眼天下,仍属纸上空谈,有您在,挡了皇子师的名头,于我也便宜些。” 朱靖轻声一叹,心下说不出的怅然,终究不一样了,同胞兄弟亦是如此,五殿下的天资更胜当年的怀珺太子,他这个皇子师也只是一个名分。 晚间,楚景命李福请了楚元昭前去用膳,楚景神色微倦,扔给楚元昭一堆奏折命他看。 楚元昭一目数行,不过是些寻常琐事,楚元昭抬起头看向楚景。 楚景心头微叹,端着一派帝王风范,道:“可有哪处看不懂?” 楚元昭摇了摇头,楚景蓦然一叹,感慨道:“元昭,你的天资很好,很好。” 楚景用一种难以言容的目光注视着楚元昭,那目光中有遗憾,有惊叹,有欣赏,有惋惜。 “你恨我吗?”楚景盯着楚元昭,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楚元昭终于抬起头,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与平静,这样纯粹的淡然令楚景格外心酸。 楚元昭双手交握放于膝上,他的脊背笔直,像夏日的青竹,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击倒他。 “我并不恨你,也不怨你,那些怨恨,在十余年层出不空的暗杀中自行消融了,我长大后,试着理解你,发现你并没有错,韩家势大,但凡是帝王都不会放任这样强大的外戚,你只是做错了决定,你用后宫维持平衡,间接害死了皇兄和三皇兄,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辜负了母后,而母后在做出自尽的决定时,已经了结因果,你们夫妻二人的因果早就了结了,你是我的生身父亲,给予我骨血,却在我最年幼的时候,不能保护我,我们的父子之情,也早已终结,所以,我为什么要怨恨你?” 少年的神情郑重而肃穆,仔细去寻,眸中甚至有两分困惑,这样的冷淡疏离,令楚景心如刀割,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的认知,当年那个一见倾心的女子,和他荣辱与共,渡过最艰难岁月的女子,彻底离他而去。 楚景热泪滚烫而落,是他负了她。 陡然触到心底最隐晦的痛楚,一时气血上涌,洁白的锦帕点点殷红,刺目的红,摄人心魄。 楚元昭愣了愣,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顺手替楚景把了把脉。 片刻后,楚元昭皱眉道:“你中毒了?” 楚景不引为意,嗤笑道:“这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朕死,就像你一样。” 楚元昭埋头写着方子,头也不抬的说:“难道你在街上见到一个陌生人,会希望那人去死吗?你的生死对我而言,并没有意义,为什么要盼着你去死呢?你费尽心机,才坐上这个皇位,做皇帝难道不是最怕死了吗?” 楚景被亲儿子噎个半死,要不是当了这几十年的皇帝,他真想上手掐死这个臭小子。 楚景喝了一杯茶,才把堵着的气顺过来,“那你想要这个皇位吗?” 楚元昭吹了吹写好的药方,挑了挑眉,一贯平静如水的面孔多了两分生动。 “为什么不要?这皇位本来就属于我,论出身,论才干,我不屑于抢,是因为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抢?倘若有人夺我的东西,我又不是面团,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不成?” 楚元昭这幅理所应当的态度,令楚景这个当老子的愈发气闷,这臭小子怎么那么欠揍呢? 楚元昭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楚景,淡淡道:“我回宫,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注定,是母后多年前筹划的埋下的结果,你改变不了,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你我之间,为什么要谈父子天伦?谈感情多伤手段!” “哐”,一个白玉茶盅狠狠砸在楚元昭脚边,楚景气得恼羞成怒,面色涨红。 楚元昭勾了勾嘴角,气定神闲的走出了正德殿。 身后楚景看着楚元昭的目光幽深而复杂,他忽然记起当年,他参见太子皇兄时,那样软弱的人,竟被封为太子,他不忿,因为不忿而出离的愤怒,所以,他蓄意结识了韩家的明珠,他暗中蛰伏,紧小慎微,目睹着三皇兄和太子针锋相对,一步步走上死路,鹬蚌相争,他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皇祖母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临终之时,也叮嘱他好好待他的结发妻子。 皇祖母那样睿智通透的人,想必一定早就想到,他会辜负皇后,才把暗手分给皇后和韩家,昭阳姑妈也正因为小五,才将兵权分散。 楚景长叹一声,人和人这样不同,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万众瞩目,世间最好的一切,无须争夺,无须劳神,自会有人送到他面前,真是令人羡慕,心生嫉恨的出身。 而他这个帝王要竭尽全力的襄助他,成全他,为了这天下,为了大楚的江山,为了他辜负的那个女子,亦或是不得已而必须要做。 楚景眸中光彩照人,提笔写下遗诏,一字一笔,铁画银钩,传位于五皇子楚元昭。 即便他不认他,但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楚景的唇畔一抹笑意若隐若现。 --------------- 三日后,楚元昭空降朝堂,砸百官一个措手不及,帝王大手一挥,六部任由楚元昭挑,楚元昭选了工部。 选工部,倒也不因为别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楚元昭游历之时,边关的将士们所用铠甲兵器,皆是旧年陈物,有些只作作样子,这样的装备,打仗若是能赢,简直是没天理。 只是整理军备非一时半会的功夫,首当其冲,就是查帐。 鉴于楚元昭的“凶名在外”,毕竟在帝王面前挂了名的脾气不好,大多数人都是绕着楚元昭走,传说中的下马威,别说给五皇子下马威了,工部的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对天祈祷,希望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晚些来。 祈祷许是无用的,楚元昭上任第一天,就开始查帐,工部尚书心惊胆颤把帐本交上去。 楚元昭不用工部和朝廷的人,他用就用自己的人,光明正大的在他亲六叔名下的铺子中,请了五位帐房来,这毫不避讳,简单粗、暴的作风,工部的人觉得脸疼。 更脸疼的是,三日后,楚元昭就把清算出来的帐本砸到了工部尚书的脸上。 工部尚书左大人,七十多的年岁,直接被吓中风,被人抬了回去。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们总算逮到机会,参楚元昭不恤老臣,残暴不仁的折子,雪花片般堆满了御书案。 第二日,例行朝会时,面对御史义愤填膺的狂风浪暴,帝王问询,楚元昭就是一句话,谁把工部亏空的八十万两白银给我补足了,再来拿我问罪。 御史台哑口无声,无言以对。 事实上,楚元昭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就连有人当他的面说酸话,叽叽歪歪,只要不提名道姓,楚元昭都不会计较,寡言的作风,时常让人质疑流言的可靠性。 事实证明,流言还是很靠谱的,五皇子果然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人命。 作者有话要说:事实上,我也特别希望妹妹早点出来呀,但是,元昭童鞋现在勉强保住自个,林妹妹回京,一准要完,老写朝堂我也有点不耐烦了,压抑沉闷无趣,但还是要铺垫,小天使们放心,快了,本文篇幅不会太长,铺垫下朝堂篇,就是谈恋爱了,划重点,我最近有了新的感悟,生活太多的意外,和猝不及防了,还是甜蜜点好,轻松一些。 顺便预告一下,这两篇红楼同人都没有写出我心中真正的黛玉,等这一篇完结后,会写最后一篇红楼同人,只是关于黛玉的故事,划重点重点,主角只有一个人,就是林黛玉,就是林妹妹,具体还在设定中,鉴于以后不会再写红楼同人,所以必须要准备的完善。 第69章 意犹未尽 面对楚元昭的轻描淡写, 以死谏着称的御史们彻底和他扛上了。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史书鼎鼎大名的谏诤之臣们,开启了数十年的谏臣直行, 再不复历朝历代八面玲珑的门面功夫, 大大小小, 前仆后继的御史们,斗志昂扬, 撸起袖子,寻死觅活整天就琢磨一件事, 参奏楚元昭。 后世评价曰,武帝实乃牛人也, 顶着一帮子御史的口水, 愣是把一桩桩的革新给办成了。 史书记:文启三十一年, 五皇子昭于宫外举荐无职人员查阅朝务,引发轩然大波,二三十名御史大夫围追堵截,直言劝谏, 更有性情刚烈者,欲以死明志,五皇子昭不胜其扰,权赖武艺高超, 非凡人也,重重围堵中,飘然脱困。 --------------- 姑苏, 林家。 晚夏时节,酷暑难耐,一处小院里绿树成荫,百花争研,五颜六色,芬芳馥郁,百紫千红,八角亭下,攀附着一簇簇的朱藤,亭周摆放了数盆,冒着丝丝冷气的冰盆。 一袭织锦百蝶红衣的纤瘦女子坐在曲廊上,仙姿玉貌,青丝高高挽起,只在鬓间簪了两枝白玉簪,耳间饰了小巧的白耳坠,形似水珠,玲珑剔透,明亮的日光照耀下,泛着晶莹的水泽。 高挑身材,俏生生模样的丫鬟走来,笑道:“姑娘,毒日头底下,若中了暑,太太又该担忧了,再者,老太太才打发人过来,叮嘱不许姑娘用冰。” 黛玉嘟了嘟嘴,嗔道:“我又不是玻璃人,纵得你们一天念我十余回。” 晴雯扑哧一笑,拉黛玉起身,打趣道:“姑娘自然不是玻璃人,姑娘是水晶剔透打的小人儿,前儿是哪一个嫌弃暑热不肯用膳的,急得二姑娘也跟着闷闷不乐的,连累得我们一屋子人也吃不下饭去。” 黛玉脸色微红,丢开晴雯的手,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天太热了,总不能硬逼自个胡吃海塞吧。” 晴雯捂住心口,强装可怜道:“唉,听说姑娘小时候,还是个小胖子呢?自打我们来了,姑娘的身形一日较一日窈窕,这是姑娘变着法的说我们服侍不周呢?还是那湿得酸得,叫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黛玉脸色红透,恼羞成怒,追着晴雯就要打她,主仆两人在廊檐下玩笑了一会子。 晴雯见黛玉胸口微微起伏,额间汗意点点,忙住了脚,由黛玉捉住她,求饶道:“好姑娘,我知错了,再不敢了,好歹您饶我这一回吧。” 黛玉抬起头,眸光流转,一双盈盈美目中,似喜非喜,盛颜仙容,微湿脂粉,端得是一幅淡雅如仙,秀靥艳比花娇的绝色佳人图。 晴雯不知不觉看呆了,黛玉被她看得不自在,转过身道:“你这丫头又发愣了。” 晴雯啧啧称奇道:“姑娘,还有人说我像你,我看那些人一准瞎了眼,姑娘这等琼姿花貌,又岂是我这等寻常小美人能比得上的。” 黛玉被她夸得哭笑不得,歪着头,揶揄道:“好不知羞的丫头,哪有人夸大言不馋夸自个是小美人的。” 晴雯不服,较起真来,拉住黛玉,十分自恋的摩挲着自个的小脸问道:“姑娘,你再好好看看,看清楚,我和姑娘您比不了,但和一般人比,还是很有自信的,您看不到我这张花容月貌吗?” 黛玉被她逗得笑弯了腰,屋内传来一阵大笑,紫鹃笑着走出来道:“是,是,是,晴雯姑娘您是咱这院中,一等一的小美人,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天天送梅子果。” 这说的是林府管家的小儿子林念,相中了晴雯,只是黛玉院里的人规矩甚严,从不理会无关人等,有一日,那林念偶然听闻晴雯想吃冬日的青梅,巴巴弄了各色时令鲜梅来,被林管家知晓了,挨了好一顿打,足有半个多月下不来床。 贾敏听说此事,索性问了黛玉的意见,到年龄的丫头们都开恩放了出去,至于晴雯素来是个眼高于顶的性子,她倒不是看不上林成,只是瞧不上这等鬼鬼祟祟的手段,拧着头不肯应,再者,林管家的小儿子早早放了出去,晴雯也怕日后不能跟在黛玉身边,贾敏见晴雯尚未开窍,也只一笑,命人不许再提。 晴雯闹了个大红脸,上手就要撕紫鹃的嘴,紫鹃把个好姐姐翻来覆去,念了十几声,晴雯这才罢了,恨恨得道:“若再提一回,断不能轻饶你这个小蹄子。” 紫鹃一时不妨神,将这话说出口,便有些悔了,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也由着她,又赌咒发誓了一大篇子话,晴雯这才熄了火。 主仆三人说笑了会子,见黛玉神色微倦,因先头才午睡过,晴雯只怕黛玉白天睡多了,夜间失了困,劝道:“听说二少爷今儿要由夫子抽检课业,姑娘,咱们过去看看吧。” 黛玉点了点头,道:“也好,顺路去瞧瞧妹妹。” 提起林祁,黛玉眉眼弯弯,水盈盈的灵动眸中带了两分忍俊不禁的笑,林祁对学业格外认真,但凡长辈的吩咐,便会完成的一丝不苟,大概是天分平平,林祁在课业上,较同龄人驽钝许多,父亲每每考较,定会生气,欲要训诫,看着小儿子懵懂的眼神,顿感无力,有了林祁,反对比出郗哥儿的聪慧来。 黛玉眸中划过一抹伤感,无声一叹,这两年来,自京城一别,大弟便渺无音讯,寄信去,也不过安好、勿念寥寥数字的回复。 黛玉想,大抵是她年纪小,不能亲身领悟母亲的失子之痛,想到母亲,黛玉心下郁结难言,母亲面上不露分毫,可她看得出来,母亲日思夜盼挂念着弟弟,今年生辰之时,母亲又病了一场,她委婉劝过两回,母亲只温声令自个不要多想,她有分寸,再有分寸,失子之情,剖心摧肝,怎能强忍? 这会子,已到了阿翡的小院,黛玉收起心中担忧,阿翡笑嘻嘻的跑了出来,又长了两岁,也是过了十岁的小人了,偏偏阿翡还是这般圆滚滚的身材,真真令林府一干长辈替她发愁。 偏阿翡心态好得很,一堆子歪理邪说,振振有词的为自个辩驳,“天下既有瘦人,自然也有胖人,天生天长,都是人,有何区别,不过是费些衣料吃食罢了,咱们府,还怕养不起我不成,我一日吃不饱,便饥肠辘辘,浑身乏力,总不能为了别人的几句闲言碎语,要了我的命不成。”。 林母到底年纪大了,容易心软,黛玉素来不肯拘着她,又抵不过小丫头苦苦哀求,只得依了她,阖府中,阿翡谁都不怕,独怕一人,大概是贾敏自来就颇具威严,教子有度,一月满打满算,阿翡也就陪贾敏这个当家太太用膳时,控制着自个,委屈自家的小肚子几日。 自然,阿翡一贯乖巧,性情沉稳,也是加分项,贾敏待阿翡除了吃食上面,略严苛些,旁的堪称百依百顺,无有不依的,阖府知晓阿翡身份的老人,谁不夸贾敏大度。 ---------------- 黛玉才回过神,迎面阿翡肉嘟嘟的小脸上挂了个大大的笑,不大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咯噔咯噔跑过来,扑到黛玉怀里,因深知自个的富态,只是收着力依偎着黛玉,胖乎乎的小胳膊上全是肉,仰起小脸,软软的下巴叠了数层肉,积压得脖子都找不到了,委实是不忍直视,黛玉替她乏得慌。 阿翡亲亲热热的撒娇:“姐姐,你怎么来了,这会子这么热,万一招了暑气怎么办,我原要过去找姐姐的,妈妈说姐姐睡午觉,我就没过去。” 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往屋里走,小嘴吧嗒吧嗒又开始念叨,“妈妈们做了些冰碗,又煮了避暑茶,配着绿豆糕、红果饼吃,最是解暑开胃的,姐姐,你前儿胃口不好,今儿一定要多吃些,把前两日没吃的补回来。” 晴雯和紫鹃在旁抿着嘴笑,两人小声咬耳朵:“早知道,前两日该把姑娘送来,见了二姑娘,再提不得胃口不好四个字,别说姑娘了,我听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阿翡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小襦裙,桑蚕丝织就的苏缎,柔软光滑,阿翡不喜妆办,为了省事,命丫鬟将头发扎起来,挽成两个小包包,省时省力还方便。 为着这个发型,阿翡还和黛玉私下抱怨,做女孩子就是麻烦,要是托成男儿就好多了,蓬头垢面,放在魏晋时,还能博个风流不羁的美名。 听得黛玉啼笑皆非,好巧不巧,偏生又被贾敏听了个正着,立时便动了肝火,罚了阿翡五日的禁闭,小脸都瘦了一圈。 阿翡耳朵好使,听见晴雯和紫鹃偷偷说的话,板起小脸,学着贾敏平日威严的模样,皱眉训斥道:“这话才是正理,姐姐胃口不好这样的大事,该立刻回我才对,我若知道,早就过去劝姐姐用膳了,也不用耽搁半日。” 晴雯紫鹃忍笑,连连点头认错。 阿翡满意的点了点头,摸了摸自个圆鼓鼓的小肚子,又牵起黛玉纤细的手腕,粉发愁的说:“姐姐都瘦了,日后须得注重保养,食为人天,姐姐可记住了。” 黛玉失笑,摸了摸阿翡的包包头,叮嘱道:“暑气上行,阳气外发,伏阴在内,难免心燥些,止津解渴的寒凉之物略用些,不可多食,不留神,作下病来,可不是好顽的,上个月,祁哥儿贪食,妈妈们没注意,多吃了两个果子,晚间就闹起腹痛来。” 阿翡脆生生应道:“姐姐,放心罢,我记住了。” 黛玉一笑,牵着阿翡的手到她的小书房,翻了翻阿翡的字帖,阿翡的性情和同龄的小女孩相对来说,古怪得很,不喜诗词歌赋,不喜华服玉饰,似乎生命里除了吃没有任何事有意义。 黛玉翻着阿翡风骨初现的字帖,微微一笑,即便是习字,阿翡也不喜欢卫夫人簪花小楷的娟秀,诸多大家中,阿翡独爱虞文懿内含刚柔的书法,却比虞公多了几分锋利,和欧体的筯骨外露不同,阿翡写出的是蕴含于字里行间的风骨。 初次见时,黛玉心中陡然微悸,特地将字帖拿给祖母看,字如其人,黛玉只怕阿翡心中有难以言明的郁结,时日久了,恐成症候。 未想到,祖母看完,出了会神,道:“由她去罢,无碍的。” 黛玉细心观察了好一阵,见阿翡每日只要有足够的东西就兴高采烈的,半分郁结的神色也无,遂一笑置之,暗道自家多心。 看完字帖,叮嘱了阿翡不可劳神,丫环呈上冰碗,并两样鲜果,两盘点心,冰碗是水晶玉碗,底下洒了一层薄薄的碎冰块,果藕切成花片,去芯鲜莲蓬子、鲜菱角、鲜芡实,相思豆,浇一层鲜红的玫瑰酱,蜂蜜、白糖。 两样鲜果,一样是紫红透亮的玛瑙果,一样是细嫩清脆的蜜瓜,剔了子,切成棱形小块。 两盘点心,一盘是青绿如沙的绿玉糕,另一盘是色白润滑的如意糕。 早在丫鬟进来时,阿翡就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得黛玉发笑,偏偏黛玉没发话,阿翡不敢拿,眼巴巴的盯着黛玉,无声催促,仿佛在说,姐姐,我们吃东西吧,吃吧,吃吧........ 黛玉忽生促狭之心,假装没注意到阿翡殷切的小眼神,不快不慢的翻动字帖,间或为阿翡指出一处失误来,细细讲解。 阿翡欲言又止,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瞄一眼桌上的点心。 半柱香的功夫,还是美食的诱惑力更大些,阿翡垂头,期期艾艾的开口道:“姐姐,我饿了。” 黛玉翻阅的手一顿,再忍不得,扑在案上偷笑。 阿翡这才明白过来,跺了跺脚,生气道:“姐姐,你捉弄我,我不和你好了。” 黛玉捏了捏阿翡的小脸,“嗯”了一声,柔声问:“真的不和姐姐好了?” 阿翡转了转眼珠,攥着黛玉的衣服小声的说:“姐姐,我说着玩的,一会不吃也行,姐姐好容易来一次,还是功课要紧。” 说着话,到后头,竟有了两分大义凛然的意味,黛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再逗她。 既是寒凉之物,黛玉是不敢用的,只端在手里,隔着帕子,略冰了冰手心,才想摞下,又想起阿翡的贪食,忙将冰碗给了晴雯。 晴雯笑眯眯端走时,阿翡只觉全身上下,哪里都疼,依依不舍的目送晴雯端着冰碗走出了屋子。 阿翡伸出小手,煞有介事的感慨道:“姐姐,妈妈管我管得可严了,五日才能吃上一回,我馋得眼都酸了,妈妈就是不肯破例,不能吃的日子,连个味也不许我闻。” 黛玉捻了枚玛瑙果,闻言正色道:“这话可见妈妈尽心尽责,理当嘉赏才对。” 紫鹃忙唤了众人前来,伺候阿翡的大小丫鬟妈妈们都得了赏,众人兴高采烈谢了恩。 阿翡的言外之意,未能被亲姐领会,心底那个一个憋屈哟! 阿翡耸拉着小脸................想哭,想哭,好想哭。 第70章 林祁怨念 待暑气略散了些, 日头西斜,黛玉牵着阿翡去看望林祁。 途经林郗的小院时,阿翡忽然问:“姐姐, 弟弟什么时候回来?” 黛玉面上微怔,看着林郗院外那两株落叶梧桐, 微不可及的一叹,握了握阿翡肉嘟嘟的小手, 含笑道:“妹妹想他了?” 阿翡点了点头,轻声说:“虽然是个讨人嫌的性子, 但这么久不见,还怪想他的。” 阿翡心中也纳闷, 她以前顶顶讨厌郗哥儿了, 怎么人走了, 又开始想他了,真奇怪。 黛玉想起林郗觉醒后,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又是一叹, 日后再想见他年幼时他那顽童模样,已是不可能了。 黛玉眸中微润,柔声哄阿翡道:“再过些时日,郗哥儿就回来了。” 阿翡乖巧的点了点头, 仰起小脸甜甜一笑。 林祁此时不过四岁,臂力尚且不足,因启蒙早, 午间睡了一个时辰后,无须人吩咐,十分勤奋的自个下床背书。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 黛玉阿翡在书房外,驻足听了一会子,丫鬟婆子近前,欲要通报,黛玉摆手,止住了她们。 却说屋内,丫鬟采青心疼的劝道:“少爷,歇会吧,仔细后儿抽检时,嗓子哑了,背不出来。” 林祁认真的说;“不必了,父亲教我笨鸟先飞,我的天资较常人愚笨许多,更要刻苦些,他人可通读成诵,我却不能,愈是这般,愈不能令父亲失望。” 采青小声又劝了两句,见林祁定了意,便不再说了。 黛玉推开门,林祁面上一喜,从椅上下来,一板一眼的行过礼,才道:“见过大姐姐,二姐姐。” 黛玉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听说夫子要抽检功课?” 林祁小脸一红,小手握成拳,信誓旦旦的说:“姐姐,我近些时日用功了许多,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黛玉一叹,拉林祁坐下,笑问:“为何不想让父亲失望?” 林祁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失落的说:“姐姐,我是不是很笨?” 黛玉揉了揉林祁的小耳朵,佯怒道:“谁说你笨的?” 林祁拉了拉黛玉的衣袖,环顾四周,房内的下人知情识趣的避了出去。 见外人都走了,林祁才嘟着小嘴巴说:“我不小心听到的,父亲说柯妈妈的小孙子童试过了,还有江东出了位九岁的秀才,名声都传到京城去了。” “我还听父亲说,枉咱家世代书香,圣人子弟,祁哥儿资质寻常,于读书上怕是不成的。” 林祁含着泪说:“姐姐,我也不想这么笨的,但我就是记不住,好不容易背下来,转过身就忘了。” 黛玉眸中微涩,却不好言及长辈不是,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巴巴提起这话来,念头一闪而过,见林祁委屈的小模样,忙把林祁半揽在怀中,取出帕子为林祁拭泪。 林祁有些不好意思,立起身子说:“姐姐,我自己来。”粉懂事用帕子把自个的小脸擦拭干净。 随着年岁增长,黛玉忽觉出些许不同寻常来,譬如自个家里,两个弟弟与别人家不同,郗哥儿天生一幅牛心左性,他又是大有来历之人,也就罢了。 祁哥儿是家中幼子,自打出生,最受祖母并母亲疼爱,凡有所求,无有不应的,偏生百般娇宠之下,祁哥儿却打小懂事,格外体贴他人,孝敬长辈,温润敦厚的宽和性情倒像是胎里带来的,只是,母亲性情刚正,父亲才气纵横,却不乏其果断,祖父以文官晋身,博得公候爵位,心计城府自不用说,祖母更无须提。 祁哥这天生良善的性子到底像谁? 黛玉一时失神,林祁不安的眨了眨眼,心中哀嚎:“妈蛋,不会被看穿了吧,都说林妹妹钟灵毓秀,我这也没暴露啊,怎么就露馅了呢?不是说穿越者大杀四方吗?靠,我啥也没干呀!!!” “我也不想穿呀,谁知道一醒过来,就成林小弟了呢?成就成了吧,这林家怎么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呢?说好的孤女呢?说好的贾敏早逝呢?别说贾敏还好好活着,就是林老夫人人也活得好好的,身子骨还很健壮,再活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便宜爹的官位和书上说也不一样呀,昨就一跃成为堂堂三品大员了呢?” 还有,林祁偷偷瞄了眼胖成球的便宜二姐,本以为这货是老乡,观察了两年,这货除了吃,就是吃,你是猪吗?整天就知道吃,还有这个便宜二姐到底是哪来的?就是个庶出的,也得有个亲娘不是?别说亲娘了,听说都不是林家的亲生血脉,最最最重要的是,不是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吗?堂堂林家后院,一个小妾都没有。 阿翡不解的看了眼林祁,林祁下意识回了个笑,心中却纳闷不已,到底谁才是穿越者?还是红楼梦写得不准,书上都是瞎编的?这也忒特么扯了,要不是京城有个荣国府,还是便宜娘的娘家,也有四王八公,还以为自个穿越到架空了呢。 不过和架空也没什么两样,就是套了个红楼梦的壳子,剩下的全都不一样,不一样就算了,还很诡异,上辈子老子可是国家重点人才,小学都没读完,就被选进少年英才计划的天才,过五关,斩六将,在一堆小天才里拔头筹容易吗? 结果,这辈子背个千字文都费老劲了,老子又不是个真小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饭都不敢耽误时间,结果呢?瞎子点灯白费蜡,一点用都没有,累死累活,好不容易记住了,转个身的功夫,又忘了一大半。 这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便宜爹他不仅有超强的好胜心,他还毒舌,动不动蠢笨如猪这等攻击也就是小儿科了,摇头晃脑讽刺他笨鸟先飞,或者是换张慈父嘴脸殷殷叮嘱振兴门楣,委以当爹的考探花,当儿子的混不上状元,最起码得混个榜眼吧! 林祁........我真的很想再死一回,别拦着我,老子当了一辈子的学神,对学渣拥有无限之轻蔑的鄙视,好么!!! 林祁深切的怀疑,自个穿越的时候,脑子被掉到半路上了,这也太悲催了。 林祁生地可恋的想,如果穿越不可逆转,他宁肯选择狗带,学神的高傲,尔等凡人无法理解。 但是坐在林妹妹的怀里,林祁决定放弃这种荒谬的念头,想想还是很值得骄傲滴,这可是林妹妹,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仙子呐,后世多少人梦寐以求,浓墨重彩的林黛玉,绝世才情,稀世俊美。 所里那堆还在研究时光机的蠢货们,累死累活,也看不到林妹妹,研发出时光机又怎么样?肯定到不了这个时空,也见不到林妹妹。 林祁心中的小人美滋滋的满地打滚,面上不露分毫。 话说回来,原来的林祁呢?这怎么和人家穿越不一样呢?人家穿越,芯子是小孩,内里是大人,而自个,穿越过来的记忆都是断层的,记起来的东西,似乎需要某个契机,才能恍恍惚惚想起来一点,还有,如果他是林祁,那还好办,如果不是呢?本来的林祁呢?不会自个占了人家的身体,原来的小林祁成鬼魂野鬼了吧,试想下,在肉眼看不见的偏僻角落,有个怨毒的小魂魄整天盯着占了他身子的人,那也太可怕了。 林祁不自觉打了个冷战,他还是选择死吧,熟门熟路的祈祷:“林祁小朋友,我不是有意占你身体的,如果你还在身体里的话,希望你早点觉醒,把身体夺回去,我不会反抗的,那啥,如果需要外力帮助,或者找个和尚道士帮忙啥的,一定要暗示我,给个提示,我绝对不是那种白占人家身体的自私鬼。”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祁总觉得每天祈祷完,周围暖洋洋的,可能是错觉。 黛玉出了好一会神,始终猜不出父亲的用意,激励子嗣吗?父亲从来不是古板之人,亦非沽名钓誉之流,先时郗哥儿极为顽劣,也未见父亲耳提面命,疾言厉色,怎会在背后抱怨祁哥儿愚笨呢? 想了许久,始终想不出头绪,黛玉索性暂且丢开了这个念头,摸着林祁的头,温声道:“祁哥儿,读书是为了做人,做人只要明理即可,宋人笔记上曾说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活于世,并非科举一条路,资质愚钝与否,亦不可一言概为论,有些东西,不必苛求自己,祖母和母亲别无所愿,唯愿你健健康康的长大,便是我,也未有那等希望家中兄弟封候列土的念头,人活一世,顺心而为即可,父亲那处,自有我去说,你的身子骨,比什么都重要。” 林祁震惊的抬起头,他的心中有了一个不太妙的猜测,非常不妙,很不妙。 黛玉又劝了林祁一会,见他神思不宁,叮嘱了一番丫鬟,便带着阿翡离开了。 黛玉走后,林祁握书的那只手,白白嫩嫩的小手背,因用力崩出青紫的手筯。 林祁皱眉苦思,内心天人打鼓,自家姐姐不会是穿的吧,不会,听说自家姐姐很聪明,打小酷爱读书,还曾因为读书时辰,亲娘怕她伤神,订了许多规矩。 上有应策,下有对策,自家姐姐素来懂事,唯独在读书这事,展现了不一般的执拗,祖母现在还会时不时提起姐姐小时候的事,叮嘱丫鬟好好照顾,不能让姐姐劳神。 什么样的穿越者会喜欢读这些累眼伤神的古书呢?而且,林府的藏书早自家姐姐看完了,亲爹得了什么孤本书籍,头一个想到的也是姐姐,现在的书和以前可不一样,以前是一统的简体,又有义务教育,不认字的人几乎没有。 现在这个时代可不一样,这可是封建王朝,许多孤本上都不是时下通用的汉隶,大篆小篆分下各个流派,就林祁自个,拿简体字猜隶书,五个里头,能猜对两个,全靠瞎蒙,而孤本古籍上的文字,那就是两眼一摸黑,完全不认识。 林祁摇了摇头,肯定是他多心了,自家姐姐怎么可能是穿越者呢?行事作风也不像呀,传说中招蜂引蝶,和时代格格不入,自带一种活泼灵动(傻白甜)亦或(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优秀感,这些特点,在自家姐姐身上通通没有。 仔细想想,自家姐姐除了爱读书,几乎没有什么爱好,和那个吃货二姐差不离,吃货二姐除了吃,也没啥爱好。 但是,如果不是穿越者,自家姐姐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古代大家族不是最重传承了吗?既然世代书香,肯定也希望子嗣继承传统的呗,譬如,便宜老爹期望的那样,一定要拿个状元、榜眼啥的,要不然就是丢你老子的脸。 为啥自家姐姐一点都不在意呢?这也太开明了,简直开明的不科学,林祁百思不得解,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越想越乱。 还有,既然林家两个儿子,为啥自个便宜哥哥去修道了,真是没天理,礼法上的嫡长子继承制呢?继承家业的不该是老大吗? 凭啥让他这个本应该混吃混喝的小儿子,担这么大的责任,还讲不讲礼法了?祖宗规矩呢?不是子嗣不丰吗?这年头宝贵的嫡长子都不值钱了??? 再不济,让他和老大换换也行呐!比起科举,道家才是他的老本行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老子这个高才生中的精英,如果去修道,一定会用科学闪瞎道家那一帮人的狗眼,仙丹不大可能,研发几个跨时代武器,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祁分外惆怅的叹了口气,他真的是尽力了,身为曾经的学神,他比平常人更有强烈的自尊心,他真的不想背负学渣,愚钝,无能,蠢笨的名头哇。 他也想在科举场上,大放异彩,连中个什么大、三、元,小三元什么的,那才是穿越者的正常套路吧。 为毛到了他身上,就反过来了,他脑子也不笨呐,怎么就是学不会这些文言文呢? 林祁摸了摸自个的小肉手,本来想试验个香皂,玻璃,这些对他而言,小意思中的小意思,偏偏被便宜老爹逮了个正着,享受了三天口水的洗礼,什么不务正业,歪门邪道,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没个正形,多么难听的话,亲爹都舍得往他头上安,也不怕伤害他这颗脆弱的小心灵。 两个帮他办事的小厮,一人还挨了二十板子,好几个月了,到现在还没下来床呢。 便宜老爹的手段和毒舌,给林祁弱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彻底熄灭他搞研发,走商业的激、情。 便宜老爹倒是没明着说商人下贱,但那轻视的姿态,鄙夷的口吻,是毋庸置疑的,想想也没什么,毕竟,儒家讲究风骨,林家又是几代书香,妥妥的圣人门下无疑了。 圣人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公说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餍。 两位圣贤有此名言,便宜老爹的态度也可以理解,林祁趴在桌上,神情恹恹,烦躁的咬牙,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天知道,他多想当个书生,不用太出众,勉勉强强就行,要求不高,主要是便宜老爹太可怕了,满天神佛呀,救救我吧,把我收回去也行,要不然,打个商量,把我的脑子还给我行不??? 老子上辈子聪明能干,这辈子怎么倒霉催的混成个猪脑子了呢?不对,猪的脑容量比人还多,那我总不能说自个是棒槌吧,记忆力倒是和鱼差不多。 林祁如何怨念深重暂且压下不提。 ------------- 林府后院,林母上房,林母递给贾敏一封信,轻声道:“小师父回宫,人心不稳呐。” 贾敏接过信看毕,神色不变:“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至尊,历来是你死我活,左不过东风西风之争。” 林母轻叹,道:“有一件事我算错了,我本以为帝王会心生忌惮,然回京种种,帝王似乎另有打算。” 贾敏自来看不上楚景,冷笑道:“韩姐姐再有不是,元昭也是他的血脉,他不姓韩,姓楚,这个楚可是他的嫡亲血脉,嫡亲子嗣,儿子坐上皇位,总比侄儿、侄孙来得强些。” 贾敏顿了顿,面上些许疑惑道:“只是我不解,柳家一直对那把位子誓在必得,眼下倒没了动静?” 林母微微一笑,赞道:“韩皇后早年埋得伏笔见效了,那位柳小相爷最宠爱的儿子,失踪了,下落不明。” 窗外,雷光一闪,风云变幻,骤雨倾盆而洒,未曾关紧的窗户送来丝丝凉气,微微摇曳的烛光,照得林母含笑的面容,若隐若现。 “京城风言风语,广为流传,据说是嘉安大公主出的手,柳家那位相爷怒不可遏。” 贾敏神色一凛,沉声道:“江巡抚恐有不测。” 作者有话要说:林祁小朋友,不算穿越,更准确的来说,是一种觉醒,听他瞎叨叨,就是个孩童心性。 第71章 石破天惊 楚元昭以轻描淡写的姿态, 对待风言奏事的御史众。 此等态度,与羞辱何异?御史台的大大小小御史们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死咬住楚元昭不放, 从五殿下目无君父,当庭不拜, 对下刻薄寡恩,无视朝廷法度, 心胸狭窄,一直说到韩皇后当年大逆不道, 挟持君王的旧事。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唯有那位小御史大义凛然的奏禀的声音, 如玉珠落盘, 铿锵顿挫。 事态一触即燃,秦尚书这位御史台尚书,面色苍白,当朝摘冠, 请帝王降罪。 楚元昭并未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寡淡,就连楚景当老子的脸色铁青,也没忘隐晦的望了眼楚元昭。 楚元昭面无表情, 清澈的眸子,明亮而纯净,杏黄皇子服, 金丝束发冠上的碧玉簪,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映照出寒泌的水润。 小御史的话,不知何时停了,跪在中间的身影,不自觉的颤抖瑟缩,帝王像很多人设想,或期望的那样,气急败坏,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临走之时,顺便把马前卒的小御史拖出去斩了。 而秦尚书这位日夜提心吊胆的尚书大人,如愿以偿的被削官去职,听候发落。 在场官员用近乎失礼的眼神,打量楚元昭,审视楚元昭的神情,一丝一毫也不肯错过,更有如四皇子这等心中幸灾乐祸的,也有如六皇子满脸讥诮的,再或者像七皇子年龄尚小,只跟着上朝,真心实意欲要上前安慰的。 当楚元昭走过时,所有人不自觉停下脚步,甚至连六皇子的讥诮凝固在脸颊上,分外滑稽和可笑。 ------------ 实际上,楚元昭是一个很寡淡的人,这是所有人的认知,这位元嫡皇子手段凌厉,无疑是个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更令人扼腕的是,这位元嫡皇子似乎没有一星半点的短板,性情坚韧不拔,毋庸置疑,能在宫外沉下心,待到弱冠之年回宫的嫡皇子,性子若是不坚韧,早憋屈死了。 但这位嫡皇子,最令人忌惮的是,不是他的才干,也不是他的性情,而是他很不容易讨好,是的,元嫡皇子的身份,注定会有墙头草,或立场不坚定之辈的阿谀谄媚,这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所谓争宠献媚,不外乎投其所好,然而,美人,后宫最不缺美人,妃嫔想尽了法子,或乔娇百媚,或倾城美人,或妖娆,或清纯脱俗,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闺秀也罢,从未见五殿下动容过,别说动容了,他连看一眼无关之人的兴致都没有。 反倒是慎刑司连日来,忙得不可开交,接收的全是弱质芊芊,名头固定不变,冲撞五殿下,慎刑司的大总管急得一夜白头,这些人里头可有不少权贵之女,偏偏王全安打发人来说,无法不可成国,无规不可服众,清宁宫静候慎刑司的结案卷。 美人计,不过下下乘,五殿下不上钩,也属意料之中,古来不爱美人爱江山,看来五殿下心志之坚,美人是不能打动他的,那权势呢? 自古以来,哪一个男儿会不爱权势,权利是世间最摄人心魄的东西,任你一代枭雄,一代雄才大略的帝王,无不在获得权利欲、望的驱使下,汲汲营营、奴颜婢睐、摧眉折腰,俯首称臣。 为了保住权利,父子反目成仇,手足相残,可以抛弃妻儿,可以摒弃美人,甚至可以放弃尊严,蛰伏隐忍,一切的一切,只为至高无上的权柄。 但楚元昭再次令许多人失望了,他并不缺乏权势,权势是什么,是不容置疑的地位、身份,这两者,楚元昭从不匮乏,韩家的存在,令帝王如鲠在喉,和结发妻子离心,但韩家的存在,却令楚元昭稳如泰山,地位牢不可破。 楚元昭并不缺乏权势,试问这样的人,如何打动他呢? 许多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既然不能打动,那就动摇好了,可是动摇韩家,无异于痴心妄想,难如登天。 韩家的皇后自刎,尚且不能让韩家军分崩离析,何况现在呢?拥有韩家血脉的嫡皇子,光芒四射的驾临朝堂,韩家纵使昏了头,也不会自掘坟墓,自寻死路,韩家早就不是忠武候一身热血,威摄四方的韩家了,如今的韩家麾下千军万马,数十年经营下来,临渊结网,低调隐秘的构建韩家的势力,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那至尊的权柄。 小御史的胆大滔天的谏言,夹杂着很多人的推波助澜,有的人浅薄的只为了给楚元昭一个难堪,有的人想要知道楚元昭弱点,有人为了泄愤,有人在试探,有人在伺机图谋,有人在浑水摸鱼。 这中间最重要的一点,借小御史之口,堂而皇之离间楚元昭和帝王的父子之情,韩皇后当年的死,并不是秘密,而五殿下这位性情刚烈的嫡皇子,真的就那样心平气和吗?他难道对帝王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所有人都不信,哪怕是善于蛰伏之人,心中最隐秘的伤痛,陡然被人揭开,还是在百官齐聚的朝堂之上,言语如刀,珠玑如剑,锋利无匹的对准那鲜血汩汩,经年未愈的短处。 谁人不是人子?韩皇后用性命为子嗣竭尽全力,费尽心机博出一条生路,五殿下会无动于衷吗?他真的对帝王没有心结吗? 即便五殿下冷硬如刀,那帝王呢?他难道忘了韩皇后手持含光剑,逼迫大楚帝王低头的屈辱了吗?帝王对韩家的子嗣,会没有忌惮吗?人终究是自私自利的生物,帝王可以不在乎屈辱,那地位被威胁,权利被分散也不在乎吗? 所有人都在等,无论是帝王,还是五殿下,不论五殿下选择哪一方,他们这些投机的人,便会有机会。 结果,令所有人大失所望,楚元昭端着素日的雍容姿态,神情无波无喜,就那样矜贵的走出了百官的视线,那双通透的清眸,仿佛看穿了一切,众人的心机与算计,无所遁形,浅薄得发指,似稚子以天真的姿态,祈求大人的宽厚与怜悯。 ------------- 阮府,宁首辅步伐匆匆,见到廊檐下的那位逗貘的老人时,脚下一滞,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在亭中坐下,一盅江东的梨花白下肚,心头惶惶的寒意彻底驱散。 宁首辅拱手苦笑,摇头叹道:“本以为是潜龙在渊,须终日乾乾,以期亢龙有悔,却不曾想,龙藏潜底,一飞冲天,蛟龙入海,俾睨天下。” 阮老爷子微微一笑,道:“这是好事,阿宁又何必忧虑?” 宁首辅神情肃然,道:“您知道的,这些年,隐藏在暗中的人,一直未曾露出痕迹,连陛下身边也不曾清静,我们始终不知那些人的目的,怕就怕,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不瞒世叔,五殿下是我平生所见,天姿最优越者,几代皇子皆不能与其比拟,他若有闪失,对天下,对大楚非福乃祸也。” 阮老爷子老神在在,道:“子渊回京也曾提起此事,说那位皇子是位奇人,这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若他是愚笨之辈,也不会有此坎坷了。” 宁首辅大惊失色,不可置信的说:“您是说,当年的事是安排好的?” 阮老爷子但笑不语,神色淡色道:“阿宁,心慌则乱,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绝秘可言,既有所图谋,就一定会泄漏痕迹,蛰伏数十年,上百年又如何?藏头露尾的鼠辈,有何畏惧之处?元帝在时,孝烈皇后在时,昭阳公主活着时,那些人敢出面吗?还不是猫在暗处,伺机而动,弄些下作的手段!” 阮老爷子眉宇间的厌恶不作掩饰,轻蔑的口吻,宁首辅以为岁月的磨砺,令阮老爷子放弃了那些刻骨的仇恨,直到,他无意瞥见阮老爷子青白的手背,那双苍老爬满褶皱的手,一丝血色也无,刺眼而恍人的日光中,微微颤抖。 鹤发童颜,面容温和的老人,浑身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戾气。 宁首辅无声一叹,原来任岁月荏苒,时光轮转,有些仇恨还是放不下的,人再聪明,再通透,也化不开刻骨的血海深仇。 宁首辅心中微起波澜,值吗?这一切值得吗?阮世叔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物,运筹帷幄,心计城府,在当世都是一等一的,这样的人,却因同袍战死沙场的隐情,数十年不得释怀。 忠武候韩衍,韩皇后的祖父,孝烈皇后一生光明磊落,天下皆知,她不屑于下作手段,这缘于她的出身,和天生傲骨,那样光辉灿烂如明月的人,是不会说谎的,那样的人,允许自己唯一的骨血,大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嫡皇子避世修行,倾尽全力培养并非亲生血脉的昭阳大长公主,就足已说明其心胸之开阔,况且,离世之时,孝烈皇后查抄了自己的母族归德候府。 孝烈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楚的江山,当年阮世叔年轻气盛,怒而质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有防备之心,何必重用韩家?” 当年恰逢宁父在场,孝烈皇后斩钉截铁的说:“若朕有忌惮韩家之心,一杯毒酒赐下,韩家焉敢不受,拿这种话来质问朕,不是轻视朕,而是对韩家忠贞不渝,赤胆忠心最大的羞辱。” 自那时候开始,阮世叔和父亲才知道,一直以来,在暗中蛰伏着一股不知名的势力,他们所求、所谋、所图,无人知晓,但这只无形的手,在隐秘的推动某些事情的发生。 这股不知名的势力,何时开始积蓄的?没有人知道,元帝在时,孝烈皇后和元帝有过诸多猜想,却一一被推翻,元帝逝后,那股势力尚不清楚孝烈皇后的雷霆手段,露出些许痕迹,那股势力也算有魄力,察觉孝烈皇后的睿智,断臂求生,数十年不敢露头。 直到诸子夺嫡,朝堂混乱,孝烈皇后病重,那股势力蠢蠢欲动,出手即杀招,暗害了忠武候,令阮世叔耿耿于怀至今日。 也让这股势力现于世人眼前,举国上下,自皇宫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清洗。 时至今时今日,朝堂和那股势力,你来我往,交手数次,有输有赢。 电光火石间,宁首辅心中陡然一悸,他终于明白了,明白阮世叔为什么说五殿下出宫是被安排好的,那股势力不止针对朝堂,还格外针对楚家血脉的子嗣,思及此处,宁首辅颤抖的手握不住茶杯,哐当一声,汝窑的玉瓷碎片掉在地面的声音,分外刺耳。 阮老爷子望着澄蓝的空中,飘动的云朵,抚着貘肉嘟嘟的大胖头,轻声道:“当年,我们察觉到痕迹,已经晚了,婉仪心思细腻,她试探了我一回,就把内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她打小自有刚性,如果不是她对帝王用情太深,怀珺或许能保住,就连我也没想到,她会用那样无可挽回的方式,把元昭送走,选择自尽。” 宁首辅的唇动了动,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陛下知道吗?” “一开始不知道的,后来大概猜到了,那股势力除了昭阳大长公主,孝烈皇后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机缘巧合掺和进去的,你父亲是孝烈皇后的近臣,应该很早就察觉到其中的古怪之处了。” 阮老爷子顿了顿,道:“飞云关宴家,和西海周家的两位家主与孝烈皇后情谊深厚,他们也可能知晓,亦未可知。” 阮老爷子嗬嗬一笑,冷冷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若蒙天悯,闭眼前,没准能见一见这幕后推手的真容。 沉甸甸的眸中迸发出的精光,像一把钝朽的残刀,刺在宁首辅的心坎上,他的心中说不出是难过,震惊,怜悯,悲哀,五味陈杂,难以分辨。 宁首辅今天受到了莫大的打击,勉强一礼,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阮府。 第72章 拜祭皇陵 文启三十一年, 文帝率五皇子昭至帝陵,祭拜先祖。 这是楚元昭第一次见帝王陵墓,与之相隔的一座山头是大燕诸位帝王的陵寝。 与大燕陵寝园的恢弘壮观不同, 大楚几代皇帝的陵寝修建的十分之简单,有山那头的做比照。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楚这几位帝王修建了几堆赝品出来呢。 说赝品都是抬举, 好歹赝品占一个赝字,眼神不好, 兴许分辨不出来。 两朝帝王陵寝的差别,瞧不出区别的一准是瞎子。 即使楚景这等心思深沉的帝王, 来到先祖陵园,难免心潮起伏, 百感交集。 待心中平静下来, 楚景指着一块高约三人的玄铁碑, 道:“那是太、祖的陵寝。” 楚元昭知道,他曾在书上读过,太、祖楚华一生颇多奇异之事,就连身后哀荣亦是不同寻常, 据闻太、祖生前重简朴,不喜奢华,朝臣多次谏言,大修帝陵之事, 都被驳回,当朝叱责:“人死之后,魂归于天, 肉身归于地,朕都死了,哀荣给谁看?” 朝臣碰了一头灰,再者挨骂次数多了,能在朝堂数次大清洗后,活下来的都是再谨慎不过的狠人,不修就不修吧,反正是当皇帝的都不在乎,帝王执意妄为,做臣子的只能奉命唯谨,俯首听命了。 时孝仁太子在边关参战,听闻此事,上书为奏请的大臣,说了几句好话,太、祖方点头允了此事。 孝仁太子楚靖是大楚第一位太子,亦是太、祖和周皇后的嫡长子,大概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太、祖那样的厉害人,对楚靖极尽宠爱,曾言,朕得麟儿,纵舍天下,又何妨。 许是拳拳爱子之心,太、祖应允了孝仁太子督战边关之事,一国储君镇守边关。 孝仁太子饱受圣宠,却并未养成跋扈骄横的性情。 生来至孝至仁,宽厚慈悲,在文武百官中威望极高,诸位皇子更是心服口服,唯孝仁太子这位长兄马首是瞻,即便元帝也对孝仁太子十分推崇,起兵之时,曾昭告天下,若皇兄在世,朕有反意,天厌之。 孝仁太子来到边关后,亲眼目睹了边关百姓被残害践踏的惨状,当着数万百姓,二十万大军,亲口立下军令状,边关不宁,誓不回京。 孝仁太子天资纵横,多谋善断,于战事无往而不利,边关日见安宁,捷报传回京城,大楚百姓欣喜若狂,百官日夜期盼太子回京的节骨眼。 孝仁太子战死的噩耗,一朝一夕间,天下无人不知,举国同悲,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大楚境内,满目白衣素缟,处处皆可闻悲泣之声。 孝仁太子的死,令周皇后哀痛欲绝,临终之际,以帕覆面,留有遗言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便至黄泉,亦无相见之期,不受谥号,更不受大楚皇室的香火。 太、祖那样雄才大略,无所畏惧的枭雄,天下人,不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认为他是无坚不摧的存在。 直到孝仁太子的死,令天下人见证了何为帝王一怒,伏尸万里,太、祖以雷霆之势,在整个世间缅怀孝仁太子的时候,凡参与孝仁太子遇害的战事的外族,男女老少,尽数被诛杀,大燕之时,罹祸中原的胡虏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那场战事,震撼了整个世间,那一年冬天胡虏旧地的雪都泛着浅浅的红,仿佛屠戮殆尽那一日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文官言吏来不及谏言帝王的残暴,朝堂被太、祖重病惊了个措手不及。 那个时刻,天下人见证了唯我独尊,气吞山河,一代开、国英主柔软的那一面。 孝仁太子就是那位伟大帝王最柔软的牵挂,原来世上最坚强的男人,最不可战胜的枭雄,亦有世间最纯粹的舐犊之情。 孝仁太子的死,改变了太多东西,后世屡屡评价曰,倘孝仁太子在世,历史就不会是后来的进程,而楚太、祖的丰功伟绩,一定会光前绝后,震古烁今。 孝仁太子逝后,太、祖修建陵寝之事,就此搁置,周皇后死后亦未入皇陵,太、祖命人为其兴建了一所慈恩寺,供世人祭拜,至今香火兴旺。 待太、祖重病时,宗室斗胆提及陵墓之事,太、祖沉默许久,方道:“地宫不必再修,朕死后,和太子同葬,无须人陪葬,不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非吾儿所愿。” 太、祖大行前三日,天降奇石,上刻有一代英主四个字,通体黑润的巨石,掉的位置那叫一个精准,方方正正的砸在孝仁太子的陵园,六部吓得魂都没了,抽调上万的兵力,也挪不动这块奇碑。 没辙,太、祖大行后,内阁只得依太、祖之言,开启孝仁太子之陵,把太、祖棺椁葬入其中。 老祖宗的陵墓规格小了,后继之君,自然不敢越过先人,故,大楚的陵寝和宏大壮观,压根扯不上边。 -------------- 楚景对着那块黑沉的陨石碑,磕了三个头,楚元昭随礼。 楚景起身后,轻声道:“像曾祖那样伟大的帝王,生平尚有憾事,元昭,有些事即便是天子,也是无能为力的。” 楚元昭瞟了他一眼,不理解他这个亲爹的作态,解释?有必要吗?做了就是做了,何必辩解?生为男人,不能保护妻儿,反要子嗣谅解? 难道因为当老子有一二分不得已之处,或有了悔改之心,当儿子就得体谅? 呵,凭什么?就凭你是帝王,还是凭你昏庸无能,再不然,就是凭子为父之骨血,就要愚忠愚孝。 何况,他这个亲爹和老祖宗怎么能比?孝仁太子的死,并非高祖父自负之果,而是孝仁太子执意请战,于冰天雪地,连跪三日,以命相胁求来的果。 高祖父爱子太过,被迫应允孝仁太子出京,驻战边关。 再说了,孝仁太子出京时,什么待遇?文臣武官,勋贵将相,边关直接组成了一个小朝廷,高祖父不止为儿子的安危考量,更为儿子日后即位,执掌天下,以防长驻边关,和政事脱节。 父爱如山,殷殷慈父之心,不外如是。 ---------- 自个出京时,即便母后布下诸多防卫,抵达小寒山寺时,仍是狼狈不堪,但凡棋差一招,自个的小命早就没了,而且,这中间夹杂着母后皇兄三条人命。 楚元昭实在搞不懂楚景这个当爹的小心思,事情已然至此,何必再言,无怨无恨是楚元昭的底线。 楚元昭清明的目光,看得楚景面上微讪,长叹一声道:“元昭,我不是为自个开脱,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帝王亦是身不如己。” 楚元昭摇了摇头,注视着天边坠落的红日,那轮红日,夕日欲颓,却仍红得耀眼,红得夺目,晚霞的彩衣,也沾染了金色的余晖。 “我说过的,我心中有过期许,但那些期许,早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殆尽了,我并不觉得可惜,母后爱我至诚,用生命来保护我,我拥有完整而纯粹的慈爱,又有何憾呢?” 楚元昭用毫无起伏的口吻陈述,又在心里默默道,“你欠我的那些感情,对父亲的敬仰和孺慕,早有一个伟大的人,补给我了,我的内心并不空虚,我的成长,堪称圆满。” 觉远大师,二师兄,大师兄,昭阳姑祖母,六皇叔,他们保我安危,教我成长,有或者没有其他含义,我的成长从不匮乏怜惜之情,所以,为什么要原谅呢? 楚景忽而落泪,拍了拍楚元昭瘦削的肩膀,颤声道:“我明白,我只是遗憾而已,明明遗憾是最无用的东西,为君者,遗憾这种情绪更应该弃若敝屣,但我是一个人,一个父亲,我终究还是会难过,会心痛,会感到遗憾。” 后半截话,楚景在楚元昭通透的目光,未能说出口,是啊,有什么说的必要呢?楚景想,他曾经拥有这个世上最真挚的感情,他却被权势迷了眼,令那颗炽热的心,从炽热到冰冷,直到,那个女子收回了她的感情。 楚景忽然理解了昭阳姑母的轻视,他的确是自负,徒有自负,却没有过人的心术,回顾这五十年,两手空空,费尽心机博来的帝位,兢兢业业,如履寒冰。 可是,他还是要走下去,再苦再难也要挺下去,这江山是列祖列宗的,是楚家皇室的,日后还会是他儿子的。 因为这天下,这大楚江山,太多太多的人,付出了太多太多。 皇祖母并不满意自己这个继承人,却为江山计,将天下托付,昭阳姑母并不喜欢自己,临终之际,却将兵权交给了自己,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 ---------- 回宫后,楚景命内阁商议韩皇后谥号。 宁首辅对韩皇后并无不满,以前没有,知晓内情后更没有了。 但,凡事都讲规矩礼法,尤其涉及皇家之事,这世上,若皇宫都不循礼法,那传到民间,老百姓得怎么想?再者,士子们作为读书人,就是博个清名,拼个富贵险中求,也要上书参奏韩皇后当年之举,若是既往不咎,如何压服天下悠悠之口。 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内阁吵成一团,宁首辅烦得脑袋嗡嗡的,一拍桌子,大声吼了句:“别吵了。” 众人安静不过片刻,争先恐后进言道:“那首辅大人是何意?若不追究韩皇后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以后,皇后妃嫔有了不满,就要挟持帝王,对天子图穷比见?” 苏首辅极为淡定,慢条斯理奉了盅茶给宁首辅,轻声道:“我说两句,当年太、祖立朝时赐给周皇后含光剑的含义,诸位还记得吗?” 有人神色一凛,对,把这茬给忘了,周皇后出自景泉周家,年少时,才名誉满天下,杀伐果断不逊于男儿,嫁给太、祖后,太祖常年在外征战,特将含光剑赐予周皇后,举国朝事交付予周皇后决断。 立后之时,曾诏书曰,皇后持含光剑,特享君荣。 这个荣的讲究,可就大了,立朝之时,太、祖屡屡夸赞自个皇后能干,圣明之才,时不时光明正大的出京巡视,朝务都推给周皇后。 太、祖那等牛人,周皇后再能干,再贤明,百官也没啥忌惮之心,说她厶鸡司晨,因为,太、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苛政凉薄的主子,这天下,谁都刻薄不过他去。 相比刻薄的帝王,不允许他们贪污,天天拿大臣当猪狗使唤,不干活,或干活不尽心就挨剐,周皇后简直是活生生的观世音菩萨。 周皇后能力出众,参与朝政,还让大臣们交口称赞,心服口服,原因,只有一个,周皇后心善,执政温和,太、祖要杀的人,罪名不太严重的,只有周皇后能左右圣意,官员们自然把周皇后供起来,巴不得她朝事管得多一点。 众人还在迟疑之际,苏次辅坦然的又说了一句:“即便,韩皇后不加谥号又如何,内阁驳回又如何,立嫡立长立贤,大楚宗法写得明明白白,五殿下出生时即是元嫡皇子,难道五殿下的出身,还会因为韩皇后的罪名,有所改变不成?” 内阁满室寂静,落针可闻,苏次辅冷不丁扔了个惊天大雷,把内阁一干人等炸得头昏眼花。 有人立刻回过味来,先头不是不明白,只是没人把这话拿到明面上来说,再者,内阁的官员也各有立场,能不说明最好了,就该让嚣张的五殿下栽个跟头,生母获罪,为人子的能清白到哪里去。 当然,五殿下那性子,帝王老子都不见他孝恭至敬,拿韩皇后作由头,估计也没啥用,有没有用的,都得试试呗,名正言顺的试探又不掉脑袋。 但没有一个人,敢像苏次辅大胆得将话放到明面上来,威胁之意,不作掩饰,诸位不怕死的话,那就议韩皇后的罪名吧,等五殿下即位后,诸位看五殿下会不会找你们算帐。 不少人心下复杂,懊悔自家嘴慢,瞪着苏延厚悠哉悠哉的嘴脸,心下恨得双眼直冒火,苏延厚这厮,平日里端得一派斯文儒雅,君子作风,谄媚起来简直不是人,呸,毫无读书人的骨气。 朝廷百官听闻此事,悔不当初............怎么就让姓苏的那个伪君子抢了首功呢? 第73章 投石问路 韩皇后的罪并不好议, 帝后共享君荣,往大了说罪名是谋反,往小了也可以说是帝后夫妻俩闹矛盾, 战态升级了,动起刀剑了。 但, 韩皇后持剑杀了明、慧皇贵妃,刮花了章妃的脸, 这总不是帝后口角了吧。 后宫不是寻常人家,妃嫔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 当然,(柳家和章家这俩另说, 立身不正, 一个阴奉阳违, 寻死觅活要入宫的,另一个,把亲妹妹推到水里,自个爬床的, 寻常大家闺秀也没这样的)。 暂且不管旧年那堆糟心事,就是小门小户的主母,对妾婢之流也不许打打杀杀的,律法上明文写明的, 不得滥用私刑。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之典范,竟公然打杀妃嫔, 此等大罪,怎能纵容。 最开始大臣们不计较,一是顾忌天子之怒,二是阮太后出面安抚了柳家章家,韩皇后人都死了,还想怎么样?逼着韩家鱼死网破,造反谋逆不成? 章家是外戚,自然以帝王事事为先,帝王让忍,那就忍吧。 柳家是碍于昭阳大长公主在世,不得不应,昭阳大长公主的脾气,拿乔作态,一个不好,她老人家就敢给你栽个谋反的名头,冤不冤? 但此刻又是另说了,五殿下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储君,定海神针昭阳大长公主也化成灰了。 柳家和章家怎能甘心?唾手可得的帝位之尊,一朝一夕竟要换人? 搁谁身上能甘心况,章家与柳家都和楚元昭颇有嫌隙,说句血海深仇不足为过? 眼睁睁的看着楚元昭坐上太子之位?自家大祸临头?绝不可能! 章家和柳家的结盟是必然,亦是情理之中。 对章家和柳家而言,一点一滴削弱楚元昭的声望,韩皇后是最好的由头,只要除掉了楚元昭,日后无论他们两家的皇子,哪一个登上大位,那就各凭手段,听天由命。 反正无论怎样,总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差。 --------------- 御史清流开始拈韩皇后的由头,势必不能让韩皇后谥号之事落空,这一找不要紧,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这,这,中书省起居注上,韩皇后自尽那一日的忤逆之举消失了? 再找后宫录,柳妃猝死,另附有在场宫人,御医诊断,宫廷仵作验尸篇章,章妃遭人行刺,附一行小字,刺客伏法,其同伙交由锦衣卫。 再往下看,韩皇后因思子之痛,郁郁而亡。 高位妃嫔,一个皇后,一天之内死了俩,还有一个毁了容,也就遇刺这一说法了。 但这上面写的,明显胡说八道,糊弄鬼呢? 刑部杨尚书和苏慕争夺次辅之位失利后,每每见了苏慕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杨尚书以武官晋身朝堂,骨子里就轻视文官,更别说,苏慕这个罪臣之后,比他小了十来岁,竟巧言令色阴了他的次辅之位。 在杨尚书看来,他和苏慕这个黑心货色有不共戴天之仇,杨尚书的为官之道素来中正,能在六部博个尚书之位,一坐十来年的,也不可能是傻瓜,杨尚书年幼时喜读公案杂记,生平最佩服的人是狄仁杰。 杨尚书自个是勋贵出身,却动辄宣扬自个不畏权贵的名头,便是因狄文惠为官之时的清名,就连想进内阁,夺次辅,也是因狄公曾拜中书令,唐时宰相,和现在的内阁首辅一样一样的。 杨尚书这个人吧,委实是个奇葩,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专爱和人对着干,按说这种刺头自个才华不显,早被人干掉了,无奈人命好,家里有个同胞弟弟,杨夙,字锦行,生来聪慧,五岁就能诵读《诗经》、《论语》及先秦两汉辞赋,六岁赋诗一首,名动京城,神童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九岁舍弃国子监生员的名额,出外游学,十一岁,小试牛刀,会试即中解元。 杨家的人那阵子出门走路都带风,话里话外,举手透足,沾沾自喜的倨傲。 许是天妒,或是早慧之命格注定,杨夙回京之时,突逢山崩,命保住了,腿残了。 杨夙仕途之路断绝,天子骄子,光辉的一生尚未开始,便已走到了尽头,京城各户人家或怜悯,或庆幸,少不得登门惋惜一番。 就在杨夙之名被世人遗忘之时,杨家长子杨修低调的回到了京城,当这位侯门小将不声不响爬上刑部侍郎的位置,这个离邢部尚书一步之遥的位置,众人恍惚间又记起了杨夙这个名字。 杨尚书这个人凭借着弟弟这个智囊军师,兄弟俩人合作无间,牢牢把持了邢部十余年,只等着资历到了,入内阁,做一做首辅的威风,未曾想,被苏慕这个后辈截了胡。 杨尚书心头那叫一个恼怒哟,见了苏慕明朝暗讽,阴声怪气都是家常便饭,苏慕涵养极好,对杨尚书一直秉持无视的态度,被人指着鼻子骂点酸话,就当春风拂面了。 耿直不可怕,莽夫又如何,苏慕并不怕,苏慕忌惮的是杨府那位不出世的鬼才,得罪那样的人,才是□□烦。 苏慕滑不溜手,杨尚书心头更堵了,时不时拉着自个弟弟念叨着,要给姓苏的点颜色看看,杨夙不以为然,使杨尚书又攒了一堆暗火。 杨尚书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没有弟弟这个军师的襄助,他是绝对斗不过苏慕的,而弟弟,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准备对苏慕下手。 杨尚书寻思着,弟弟不好使,那就自个来吧,时不时小打小闹一番,但凡不是机要大事,杨尚书一门心思和苏慕对着干,苏慕赞成的,他反对,苏慕反对的,他举双手赞同。 内阁议韩皇后之事,苏慕谄媚的态度,杨尚书一个没收住,把查办韩皇后之事揽到了自个身上。 其实话说出了口,杨尚书就后悔了,不说天家之事,外臣不好牵涉其中,就说五殿下,上朝才五天,就把御史台的尚书给干掉了。 杨尚书有点后悔,不,是很后悔,但悔意在接收到苏慕嘲讽的眼神后,霎时化为乌有。 杨尚书梗着脖子,对宁首辅大言不馋放话曰,韩皇后之事,由下官亲自督办。 宁首辅微微颔首,温和的目光中带着嘉许,杨尚书自欺欺人的想,没准韩皇后的事,没那么难办。 此时的杨尚书,早把自家弟弟千叮万嘱的叮嘱,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此时在别院修养的杨夙并未想到,自家长兄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天大的惊喜(惊吓)。 既是查案,必要人证物证才好,韩皇后的事,真正查起来,杨尚书才慌了手脚,起居注,后宫录没有圣意,不得更改,他总不能巴巴跑到帝王面前,质问陛下为何篡改起居录。 就是要质问,也总要拿证据说话,那就找吧,刑部忙得人仰马翻,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抽不出来。 这一忙,就忙了三天三夜,看着摆在面前的证据,杨尚书的心彻底凉了,三伏天了,打心窝里直冒寒意。 当年韩皇后大逆之举并不是秘密,最起码,韩皇后挟持帝王,百官都亲眼见到了,但倘若帝王拿含光剑说事,一口咬定帝后矛盾,那外人也没啥好说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看帝王对五殿下纵容的态度,摆明了不追究韩皇后当年犯上的行为,何况,帝王还命内阁议韩皇后的谥号。 那明、慧皇贵妃之死,总不能说成帝后私事了吧,后宫录上记得不准,那就找人证,人总不能说谎,后宫里头那么多双眼睛呢。 难就难在这里,韩皇后的确辱骂了章柳二人,但没人亲眼见到韩皇后杀了明、慧皇贵妃,包括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三位皇子在前朝后宫经营了这么多年,愣是找不到一个亲眼目睹的人证,不是死的死,就是不知所踪。 杨尚书威、逼、利诱的心都有了,总得找个口子,案子才好往下办不是? 既然找不到明、慧皇贵妃,那就章妃吧,这个活着的受害者,铁得不能再铁了,万万没想到,章妃病重,命宫人来传话说,确是韩皇后伤的她,但当年在场的宫人同样各种理由不在了。 杨尚书心凉透透的,他早该想到了,即便不是为了韩皇后,为了帝王颜面,当日牵涉其中的宫人,看到帝王受辱的宫人,是绝无可能活下来的。 果然,牵涉到韩皇后之事,棘手至极,案子办成了,得罪了五殿下,案子办不成,杨家危矣。 杨尚书心中满是懊悔,直到此时,他才想起,五殿下未回京时,自家弟弟凝重的神色,疾言厉色近乎训斥的口吻,宁可得罪其他皇子,也不要开罪五殿下。 见手下的官吏灰头土脸,杨尚书叹了口气,道:“都回去吧,我再看看卷宗。” 小吏们面露迟疑,不多时,偌大的邢部大堂走了个干干净净。 杨府门前,杨尚书坐在马车上,长吁短叹,不敢下马车,说句难听的,他打心眼里害怕自家弟弟,想到马上要见多智近妖的弟弟,杨修心里犯怵,特别是他昏了头,捅了个大篓子出来,心更虚了。 “苏大人”苏慕那厮来干嘛?杨修掀开车帘,果然是苏慕这厮,小厮们早铺好了马凳,杨修下了马车,挺起胸膛,没好气的说:“你来干什么?放心,我就是褪下这身皮,也不让你笑话。” 苏慕一身常服,他容貌长得清俊,皮肤白皙,保养得当,年岁愈长,愈发显得温文尔雅,微微一笑道:“我激你接了韩皇后的案子,特来登门致歉。” 杨修重重哼了一声,输人不输阵,冷声道:“谁怕了,要你假惺惺?”一面说着,一面大步往里走。 进了门口,杨修厉眼一瞪,寒着脸吩咐人关门,小厮结结巴巴的说:“大爷,二爷请苏大人过府一叙。” 杨修这才罢了,嗤了一声,苏慕亦不恼怒,也不计较他冒犯上官,不紧不慢的向杨府内书房走去。 ---------- 杨夙和杨修相差近二十岁,比苏慕还要小几岁,但三人的相貌气态,迥然各异,杨夙早年从军,人生得高大威猛,在邢部摸爬滚打了几十年,自有一种威严正气。 苏慕以文入仕,难免沾染了几分文弱书生之气,常被人赞斯文儒雅,苏慕偶尔听到,心下失笑,听得次数了,苏慕想儒雅,不管内里如何,外表扮个温和模样。 但今天见到杨夙,苏慕怔了,这是苏慕第一次见杨夙,事实上,自这位名动天下的杨二公子遭难后,杨夙再没在外头露过面。 初见杨夙,纵是见多识广的苏慕也要赞一声,芝兰玉树,好风采,杨夙并非那等雌雄莫辩的容貌,亦非貌若潘安的绝顶姿容。 他整个人最独特的是清贵之气,从骨子里透出的清贵,眉目清朗,肌肤如玉,手握书卷,坐在梨花木的轮椅,膝上披着一条松毯,静静地坐着,抬起头,众人便无法忽略他。 上天似乎用另一种方式,弥补不良于行的昔年神童,若不是苏慕知晓杨夙的年纪,定误以为眼前是位才至弱冠的青年公子。 如苏慕这等城府,心底都有些泛酸,这保养的也忒好了。 心思不过一瞬,苏慕敛去眸中惊艳,拱手笑道:“闻名久矣,小杨大人。” 杨夙轻声道:“次辅大人谬赞,若您不嫌弃,唤晚生的字即可,恕晚生不便起身见礼。” 苏慕一笑,不动声色道:“像锦行这样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聪明人,就不必我多言了吧。” 杨夙微微蹙眉,看着苏慕道:“但我不明白,大人为何陷我杨家于不义呢?” 苏慕轻笑:“机遇是天意,亦是人为,事在人为,锦行自然比我更懂。” 门外珠帘作响,小厮捧着玉盘入内,杨夙轻咳了两声,道了声失礼,端起药一饮而尽。 苏慕噙着一抹笑,但笑不语,杨夙端茶略沾了沾唇,才慢条斯理的说:“多谢大人美意,晚生重病之躯,担不起。” 苏慕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那便是苏某冒昧了,告辞。” 杨夙并未开口挽留,亦不见惶恐之态,静静的坐着,目送苏慕远去的背影。 杨修听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的问:“他到底来干嘛的?” 杨夙的眸中划过一抹凝重,自言自语的说:“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来杨府,不过是为了确定我的立场,不愧是一朝次辅,果然有几分手段。” 但你的立场又是什么呢?苏延厚,你为什么突兀的向五殿下示好呢?真的是为了浅薄的从龙之功吗?若是如此简单,又何必亲来试探? 第74章 江谏遇刺 苏慕走后, 杨夙静静的看着杨修,温和的目光,清澈如水, 就是这样平淡的目光,杨修却感受到了仿若千钧的压力, 压得他避开了杨夙的目光。 杨修老脸一红,自责道:“是为兄错了, 为兄鲁莽,自以为是。” 杨夙收回目光, 轻声道:“并非兄长之过,有心人算计, 躲是躲不过的, 兄长一直想去御史台, 过些日子,定会如愿的。” “那韩皇后的案子,小弟你有办法?”杨修抬起头,满脸期待。 杨夙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已过耳顺之年的兄长,竟有几分羡慕,近六十的人,在官场磨砺了十几年, 还这般心性,实属罕见。 过了两日,杨修整理了议韩皇后之罪的案卷, 据实呈了上去,请陛下赐罪。 楚文帝的神情喜怒不辩,许久,方道:“起身罢。” 次日,杨修的请罪之折,驳了回来,圣心难测,但楚文帝的手段,君臣数十年,个别朝臣总能将帝王之意猜个七七八八。 这一次,却令所有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杨修触犯了韩皇后这个霉头,竟然没挨罚,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 无论他人如何作想,杨修经此一事,彻底消停了,再不敢寻苏慕的麻烦。 韩皇后的谥号,内阁虽有少部分人反对,宁首辅却力排众议,拟了几个谥号呈了上去。 楚景打发人叫了楚元昭来,把谥号递给楚元昭。 内阁拟的几个谥号,平平无奇,不出挑,亦无恶谥,孝宣、孝襄、孝思、孝义。 楚元昭瞟了一眼,随手把折子掷在桌上。 楚景约摸他不喜欢,温声道:“朕看就孝宣吧。” 楚元昭神色极淡,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娘的谥号,自有他来定,关别人什么事? 楚景批了折子,又道:“朕的皇陵已经开始修了,你母后想必是不愿意同朕葬在一处的?你有什么打算?” 楚景私心是很想和发妻葬在一处的,但楚景也清楚自家儿子的性子,待他百年后,这个不肖儿子说不准会把他娘的陵枢挖出来,另寻他处安葬。 既如此,谥号都拟了,索性另寻他处吧,省得日后再打扰亡灵。 楚景心中微涩,想必那个女子也是不愿意与他葬在一处的。 楚元昭摇了摇头,母后一定想和外祖同葬,但母后当年执意嫁入皇室,背弃了韩家祖训,帝后不同葬,又会招来朝中非议。 楚元昭想了想道:“立个衣冠冢,母后的骨灰,和皇兄葬在一处。” 楚景执笔的手一顿,未曾言语,楚景再抬起头时,眼前空无一人,少年已出了殿门。 楚景苦笑,恍惚间想起,自家祖上的几位元后,命格倒像是注定了一般,高祖之母景安太后与其夫君不睦,死于内宅阴私,高祖遂于其父决裂,顶着天下的压力,也不肯给其父追封帝号。 高祖母葬在慈恩寺,孝仁太子妃渡入空门,当了慈恩寺的第一任寺主,圆寂时留下三颗舍利子,后不知所踪。 曾祖的元后另有隐情,不肯与曾祖同葬,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知是命运叵测,还是造化弄人。 ---------------- 楚景最终为韩婉仪钦定了孝宣二字,谥号定了,载入玉牒,写明生平,天下再无人质疑楚元昭的元嫡皇子之尊,同时,内阁奏请立储,帝王允旨。 作为板上钉钉的皇太子,一国储君,楚元昭最近十分忙碌,他忙的不是东宫之事,他忙的是工部亏空的八十万两白银。 杨修被调任御史台,暂代御史台尚书之职,邢部尚书空缺,朝中不少资历够的大臣蠢蠢欲动。 锦衣卫把前任工部尚书褚家满门下了大狱,又把褚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亏空的八十万两白银。 楚元昭素来寡淡的面容,罕见动了怒,冷笑一声,彻查工部,京城的巨富商贾人人自危。 楚元昭亲至杨府,杨夙这位昔年名动天下,不良于行的神童,出任清宁宫少傅。 此举满朝哗然,百官打量杨修,心想怪道敢接韩皇后之案呢,原来早就投靠了五殿下,杨家委实奸诈,不声不响的入了五殿下的眼。 五殿下就任太子,指日可待,杨家真是令人羡慕妒嫉生恨呐,一门两兄弟,一个御史台尚书,朝廷大员,另外一个就更可恨了,日后的太子少傅,管辖东宫,朱靖已经老了,杨夙这个瘸子,待五殿下登基,妥妥的心腹重臣。 打量完杨家,不少人又看温文尔雅的苏次辅,幸灾乐祸的想,话说的好听有什么用?人五殿下压根没把一国次辅当回事,宁肯要个清白的废人,也不要立场不明的老臣。 苏慕不动声色,大大方方任人打量。 宁首辅拍了拍苏慕的肩膀,以示安抚,苏慕莞尔一笑,目光短浅的人,只能看到一时,却看不到日后,除非五殿下昏了头,否则,何必为难他一介文臣,示好又如何,理直气壮的实话实说,那叫谄媚吗?不,那只是审时度势,百官眼红杨夙好命,却不知道,杨夙一直都是韩家的暗手,他挑破了杨夙的存在,五殿下索性把杨夙晾到明面上。 杨夙成于他的出身,也败于他的出身,自古以来,多少外戚煊赫一时,却最终烟消云散,成于斯,长于斯,即便是卫霍之忠烈,亦有霍子孟桀骜不驯的族人。 杨夙果然不同凡响,他以清宁宫少傅之职,联合刑部工部彻查工部之案,半月后,工部亏空案告破,褚家嫡系三脉查抄家产,充军千里,工部大小人等,人皆受牵连,京城巨富王家满门抄斩,另有周家、孟家等略逊于王家的商号,缴纳罚银,以求平安。 杨侯府门房狠狠发了笔横财,世人尚拿不准杨夙的脾性,行事谨慎,否则,万一杨少傅和五殿下那耿直的脾气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商贾之家贸贸然奉上银两,反给了治罪的名头,那可真成了自讨苦吃。 事实上,楚元昭并非清高目无下尘的性情,关于他的流言,大多是暗中有人推动,譬如,周家、孟家这等乖觉的,闻听五殿下凑够了百万两白银,不再追究工部之事,就连褚家、王家的小辈们,有人力保,五殿下亦未追究,此等宽厚之心胸。 周家、孟家心甘情愿各献银二十万两,送到工部,打的名头是,听闻殿下要改善兵器,此等利国利民之大事,我等略表钦佩之意。 百官原以为楚元昭会不屑一顾,或无动于衷,主要是五殿下看着就不好说话,区区商贾之流,到皇子面前送银子,显摆你们有钱呐! 万万没想到,楚元昭十分淡定的收了,瞟了眼周家、孟家的两位家主,平淡的说:“有心了,我没有那等商贾卑贱的看法,自大燕时,燕太、祖便废了禁锢不得为吏的制度,商贾地位卑下,多因苛刻贫苦百姓,为富不仁,中饱私囊,时至现下,更有大商之家与官员狼狈为奸,私涉朝廷要务,工部亏空案发时,我不在朝中,王家子嗣得以保存,但,我今日将话摞在这里,也说给天下商人们听,凡为商者,重在一个善字,日后如有再犯者,绝不姑息。” 周家、孟家的两位家主跪地听训,听了一身冷汗,在场大小官吏,面面相觎。 按说,五殿下的话听起来很理想化,商人,无利不起早的那还叫商人吗?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五殿下让商人去行善?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呐? 有人摇头惋惜,感慨五殿下终究还是年轻气盛,但也有人心生疑惑,五殿下可不像是空口说大话,见识短的迂夫之辈。 甭管怎么着,话说出去了,杨御史打响了就任御史台尚书以来的第一战,率御史台大小御史们,把楚元昭喷了个狗血淋头,从圣人讲起,列朝以来豪富巨贾缺德的那些事,一直说到王家向天借胆,以次充好,欺君之罪等等。 说就说吧,反正御史台的话,楚元昭从来没听过,当着百官,轻蔑而不屑的道:“工部的亏空还要我亲自查案,御史担着谏言之责,一群睁眼瞎,怎么早没看出来姓褚的贪赃枉法,尸位素餐呢?边关将士们用烂铜废铁和敌人博命,军器可是从京城发往边关的,尔等食君之禄,享清谏之名,上可参奏天子之过,下可弹劾官吏渎职失德,早干嘛去了?” 御史大夫的脸面被楚元昭几句话骂得荡然无存。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们被骂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于是乎,大小御史们,决定把自个的脸面找回来,找?怎么找?当然是从哪丢从哪找。 天下的官吏们,一夜之间,被参了个底朝天。 这场风波,直到西海巡抚江谏遇刺才告一段落。 -------------------------- 提起铁面江谏江大人,那叫一个声名显赫,人送外号江、青天,江谏遇刺的消息传到京城时,百官不约而同看向柳相,认准了就是这厮下的黑手。 无他,江谏一生仇家无数,但铁了心要把江谏弄死的仇家还真没几个,一是,江谏背后的江家不容小觎。 二是江谏的恩师是鼎鼎大名的宴老夫子宴弦,宴弦是宴家嫡次子,打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先天胎里带来的赢弱,自出生后,因其病弱,被接入宫中,长在孝烈皇后膝下,不能从武,只能做学问了,日子久了,宴弦的名声也就传出来了,顶着个病秧子的名头,偏偏此人命硬,同一辈的文坛大儒都死得差不多了,宴弦的名气也就愈发大了。 宴弦背后的宴家非同小可,宴弦只要不是个蠢货,就不会弟子门生满天下,遭帝王忌惮,宴弦一辈子统共也就收了江谏一个弟子,据说,江谏小时候特傲气,江父骂他没长脑子,就长了一身犟骨,倔驴都没他犟。 宴弦到江家赴宴时,逗弄江谏唤声师父,小江谏背着手,梗着脖子说:“师者,授业解惑也,凡有不知者,圣人可为我解惑,尔何德何能,为吾之师?” 江父大怒,立刻赏了江谏一顿大板,好悬没把儿子打死,宴弦愧疚不已,方收了江谏做弟子。 江谏踏入官场以来,宴弦这个当老师的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常自悔道:“若当年吾为逆徒赔命,也好过一辈子受他所累。” 话是这么说,但宴弦还是将爱女许嫁,摆明了护定他口中的逆徒了。 ----------- 江、青天这陡然遇刺,百官想都不用想,认准了是柳相所为,自打江谏担任西海巡抚以来,弹劾柳清妻舅两江盐课曾广荣只是个开始,随后,他把西海,江东江北,乃至江南,凡属于柳家一系的,门下弟子,七拐八拐和柳家扯上关系,一个不落,全都弹劾了一遍,明摆着要坑死柳相。 当然,江谏行事,一贯拿证据说话,柳相苦心经营了二十年,明面上的势力,全被江谏给拔得一干二净。 若只是朝堂之争,百官不会认准柳相,如柳相这样以庶子晋身,和家族决裂的人,其涵养城府,心机之深,绝非江、青天可比,通俗的来说,柳相真要解决江谏,那肯定是下黑手,暗杀,暗杀,讲究一个悄无声息,闹得人仰马翻,沸沸扬扬,不是柳相的风格。 只是呢?近来京城有个传言,不大不小的传言,传得绘声绘色的。 柳相一生行事内敛,唯一为人诟病的,就是柳家后院那二十来房小妾了,据柳相本家河东柳家的说法是,柳相年少时害过一场大病,伤了身子,于子嗣不利,为子嗣计,才会一房又一房纳小妾,纳妾么,既是求子,可以理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没有个儿子继承家业,一辈子不就等于白忙活了。 初时,也没人把柳家后院那些事当真,这年头,流言蜚语,大部分都作不得数,但近来的流言,似乎格外的真实。 听说,柳相最宝贝的儿子,不是失踪,而是死了,人头都被送到柳家了,又听说,柳相余下的五子三女,都不是亲生的,就一个亲生的,还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传到大伙耳朵里,难免令人腹里揣摩一番,这一注意不要紧,吆,还真是,柳家除了那个宝贝公子哥,余者很少出来走动,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是,那几位公子小姐,长相各异,怎么和柳相没有半点相像呢?虽说,面相各异,但柳相的子嗣们,也忒会长了,没有一丁点肖似柳相之处。 自然,这话谁也不敢在柳相面前说,只是,私底下吧,就一言难尽了。 流言愈传愈盛之时,好巧不巧,江谏就遇刺了,众人难免多思多想,江小公子可是在江东的地盘出事的,柳家近来最大的仇人是谁?除了江谏,似乎别无他选了。 柳相不管是泄私愤、报公仇,失子之痛,痛断肝肠,岂能轻饶。 柳相经此重创,万念俱灰,安排人刺杀江谏,亦是极有可能滴! 御史台的大大小小御史们,挽起袖子,弹劾的对象,从百官换成了柳相。 百官心有戚戚然,擦了擦额头的汗,怀着感激之情,欣喜而焦急的等待落井下石的机会。 第75章 柳家落败 柳相买、凶、杀人的流言愈演愈烈, 在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们的愤怒,最为简单粗、暴,烂菜叶子臭鸡蛋在柳府门前堆成了小山。 应天府尹带领上下人等, 跑断了腿,只逮到几个所谓的小毛贼, 大言不馋说自个是江湖人士,什么见义不为, 无勇也。 应天府尹冷笑数声,命人带了下去, 收监关押,听候发落。 御史台参奏柳相, 在大小御史们齐心协力的合作下, 终于弄了一堆不大不小的名头来, 柳相的案子,经内阁商议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 二皇子楚诺近来心气颇为不顺,上折告了几天假,帝王允了。 四皇子并章家似乎嗅到了不好的由头, 近些时日,对柳相之案,屡有落井下石之举。 这一场大案,在所有人看来, 是楚元昭一手主导的,不少人心中发凉,隐隐有风雨欲来之感。 有人想, 果然,五殿下开始对章柳一系下手了。 章太妃才将养好的身子骨,近来,又时不时病上一病,帝王亲去探望,章太妃泪眼汪汪拉着皇帝的手,也不说话。 帝王关切问候一番,章太妃方道:“小五回宫数月,也不肯前来请安,哀家知道,他为他母后的事,心里怨着哀家。” 楚景挑了挑眉,心想,都说母后心机浅薄,关键时刻,脑子也灵光了许多,也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 章太妃保养得宜的脸颊,泪珠儿如断线般,泪水潸然,好不可怜。 楚景为亲娘擦了擦泪,劝道:“母后放心,小五再不会有此念头,他小孩子家,在外头长大,难免性情孤僻,您多担待些。” 亲儿子这话好悬没把章太妃气死,这叫人话吗?还什么要她担待,世上哪有这样大逆不道的理,要她一个长辈,去担待一个小辈。 章太妃心中恼怒,避开了儿子的手,拭泪道:“哀家也不怕别的,我这辈子只生了你一个,你是万民之主,轮不到哀家操心,但柔儿,哀家要替她辩解几句,皇帝,你是知道的,柔儿素来和顺,皇后恼她,不过是拈酸吃醋罢了。” 章太妃话未说完,被楚景打断了,楚景神情冷若冰霜,寒声道:“母后,逝者已矣,还望母后慎言。” 楚景头也不回的背影,伤透了章太妃的心,伏在榻上,哭天抹泪的大哭了一场。 四皇子并章家的人几次求见都被推拒了,章太妃避而不见令章家的人慌了神,转而求见章妃。 章妃撑着赢弱的病体,见了章家的人,此时非彼时,楚元昭对章家的无视,等同于直接下了章太妃的面子,宫中的人最擅长见风使舵,章妃花了不少银两,也未探查到陛下和章太妃说了什么。 章家的人垂头丧气的出了宫,也不知章家的人是如何规劝四皇子的。 这一日,四皇子和楚元昭走了正对面,四皇子破天荒挤了个和睦(咬牙切齿)的笑,楚元昭素来无视章柳一系的人,眼皮子都懒怠抬一下,四皇子这个笑,把王全安吓得不轻,念叨了一通让自家殿下小心提防四皇子,又巴巴跑到杨夙跟前告了一通状。 杨夙思索片刻,一笑置之,何所惧焉,权利即是实力,也就是殿下心软,没有拭父登基的想法,在杨夙看来,自家主子天资纵横,无一不好,要说缺点,大概就是那一泯子过于仁善的恻隐之心了。 ------------- 江谏并无大碍,不止没有大碍,而且他还有点烦。 西海城自古即以民风彪悍着称,这不,陡然听说他们的江、青天遇刺,百姓们自发里三层外三层把西海巡抚府围了起来。 一省府衙,围了个密不透风,江谏分外惆怅,躺在病床上紧锁眉头,时不时叹口气。 不远处,青年推门而入,紫锦华服,宽袖大袍,黑发高高束起,不曾戴冠,只鬓了一支素白莹润的白玉簪,寻常的相貌,在这般雅致的打扮下,竟有了几分雌雄不辩的美感。 特别是来人噙着的那一抹似笑非笑,眸光流转,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英气。 江谏拱了拱手,权做行礼,道:“嘉安大公主,你怎么又来了?” 楚嫣然含笑道:“自然是来探望久病沉疴的江、青天呐,巡抚府邸外头的百姓们义愤填膺,群情激奋,嚷嚷着为要为他们的青天大人报仇呢。” “胡闹”,江谏急得要坐起身,一时间忘了自个身上有伤,闷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楚嫣然言笑宴宴,假模假样的劝道:“哎哟,大人多注意身子才好,您要是有个万一,西海城的百姓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江谏白皙的面上闪过一抹薄怒,冷声道:“那你就少来。” “那可不行,我要是不来,怎么能看到江大人的笑话呢?”楚嫣然大笑。 江谏.......... 压了压心底的暗火,江谏面无表情的说:“我说的是真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好,我府里头的人并亲随们,都怀疑我有龙阳之好。” 楚嫣然笑得花枝乱颤,维持不住如玉君子的仪态,江谏皱眉,忍不住开始怀疑自个是不是上了贼船了,堂堂公主,半点女儿家的娇羞也没有。 这也就算了,闺阁弱质,生得人模人样的,偏偏一肚子坏水,心狠手辣,算计起自个舅父,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柳清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一外甥女,对他恨之入骨,报应,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 楚嫣然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正色道:“京城传来消息,柳清按奈不住了,估摸着也就这两日了,只是不知柳清会不会亲自来,按我们商量的计划,柳清如果派死士来,那就格杀勿论,如果是柳清亲自来,你不要插手,把他引到我屋里,介时,你们所有人避开,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记住是任何,不管是天崩地裂,电闪雷鸣,都不要出来。” 江谏垂眸,轻声道:“柳清真的会来吗?” “我不知道,但我赌他一定会来”,楚嫣然秀美的侧脸,透着一种狠辣入骨的森然。 江谏微微颔首,郑重的允诺:“好,我知道了。” 楚嫣然起身,迟疑了片刻,方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样的事情,但柳清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前些时日,我致信龙虎山张天师,此刻,张天师就在西海城,将地点选在这里,一是机缘巧合,二是京城动起手来,顾虑重重,不得不防。” 江谏嘴唇动了动,看着青丝帐上垂下的流丝结,终是一言未发。 是非轻重,由他来衡量,西海城的百姓,没有天子脚下贵重,自诩公正严明如他,却把治下的百姓,卷进这场祸事。 江谏自嘲一笑,所谓刚正不阿,所谓不畏权贵,也不过如此。 --------------- 柳相的案子,三司查得格外快,顺遂得令诸大臣深感不可思议,人证,物证具备,这案子查得三司众人心里咯噔了下,取证真是太巧了,巧得像安排好了。 三司将案卷交由内阁,内阁下旨查抄柳家一系,前脚帝王才写完准字,后脚锦衣卫把柳府围得密不透风。 柳家之案,御史台赴汤蹈火,竭尽全力,坚持奋斗在第一线。 御史台第一次,向天下,向朝臣展现了风闻奏事以外的战斗力,堪称恐怖。 御史台被楚元昭不留情面的砸了脸面后,吸取教训,痛改前非,在抨击百官之事上,总结了诸多心得。 御史台大小人等,胸中积着一堆火,众志诚诚,不求其他,只为了把五殿下这个刻薄撕掉的脸面找补回来,用实力狠狠给楚元昭一记耳光,告诉五殿下,御史台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堂堂御史台是绝对有资格参奏皇子的,你是元嫡皇子,一国储君太子又如何,只要你做错了事,我们就是要弹劾你,无他,分内之责尔。 柳相之案,令御史台扬眉吐气,狠狠出了心中的郁气,在外行走时,那叫一个昂首挺胸,气焰嚣张,内阁的军机大臣们都没有御史台的谱大。 淡定如六部之首吏部尚书陈玄礼,都有骂他们一顿的冲动。 朝会之时,柳相之案处决下来了,大大小小十余项罪名,柳府满门抄斩,柳相赐恩自尽。 柳相当年襄助帝王夺嫡,有从龙之功,其妹亦曾入宫为妃,与帝王亦曾有恩爱之时,柳相特蒙圣恩,许其自尽,并不令人意外。 令人意外的是,关于柳家的处置,帝王加了一条,柳家十代不许入仕,遇恩不赦。 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五殿下的意思,五殿下的心竟狠毒至此么?人死债消,因早年后宫妇人之怨,五殿下竟连柳家的子孙后代,也不肯给一条活路吗?十代,都够改朝换代的了。 百官心有戚戚然,看着那道杏黄的身影,心头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二皇子怨毒的眸中,滔天刻骨的恨意,再遮掩不得,六皇子同仇敌忾,恶狠狠的怒瞪楚元昭。 楚景抿了抿唇,呷了口茶,冷声道:“二皇子,六皇子殿前思仪,闭门思过。” 百官心中再悲戚,此时,也不约而同说了声该,堂堂皇子,连点心胸涵养都没有么,蠢笨如猪,人五殿下大仇得报,也没见他脸上露出半个喜字,不罚你们罚谁,蠢货,难怪太子砸到五殿下头上呢,就是不论出身,五殿下的心计,也比你们强出三里地去。 废物,母族抄了怕什么,堂堂皇子,你们姓楚,又不是姓柳。 二皇子、六皇子来不及求饶,就被御前侍卫拉了出去。 百官收回心神,例行叩首跪请帝王三思,法外施恩,为罪求情,原是旧例,只是这次百官更显得情真意切。 满堂皆叩,就连几位年岁小的皇子们也都跪下了,唯有楚元昭纹丝不动,挺拔的身姿,犹如青松翠竹屹然矗立,世间万物都不可令其动容。 楚景面色复杂,深邃的目光划过一抹极淡的忧虑,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楚元昭,楚元昭的目光,落在前方,又像是透过前方,在看某样不存在的东西。 青年俊秀的面孔,没有大仇得报的欢喜,没有放下仇恨的释然,他只是平静而淡漠的望着不知名之处,黑白分明的眼珠,仿佛承载了一切,又似乎空无一物。 楚景蓦然一叹,这一叹,不是悔恨,不是错过父子之情的惋惜,这一叹,是担忧,他忧愁楚元昭的日后,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本该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青年。 他的心中负担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拥有的沧桑、悲凉、痛苦,冷漠。 他本该是一个孩子,却承载了这样的痛楚,日后,他还会肩负天下,主宰大楚这片江山,难道,他的一生,他的以后,就背负着荒芜的空洞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一代帝师林黛玉,文案已曝光,感兴趣的小天使们,热烈欢迎左转专栏预收,新文中的黛玉,会是一个全新的黛玉,那篇故事的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黛玉。 第76章 昭然若揭 当柳清自尽的消息传回宫中, 楚景的面容变幻莫测。 自柳府回来复命内侍的心中忐忑,跪在地上,惴惴不安。 顿了片刻, 楚景抬眸看了眼李福,李福知意, 把人带了出去,不多时, 李福回来欠身道:“陛下,是小顺子和赵喜亲眼看着柳大人喝的毒酒, 待尸身凉透,七窍出血, 他二人才回的宫。” 楚景手下的笔无意识的转动:“可曾留下什么话?” 李福的身子愈发低了, 轻声道:“赵喜到时, 柳大人已穿戴好了,想来是早有准备,临去之时,大笑了几声, 便饮了酒。” “朕知道了,下去吧,”李福弓着身子退出去,又听帝王道:“召小五来”。 李福领命, 自去办理不提,临走之际,依稀听到帝王叹了声。 天高气爽, 比起暑夏的酷热,冬天的严寒,楚元昭是格外喜欢秋天的,夏去秋初,金桂飘香,硕果累累,一簇簇,一团团的积压在枝头,望着便令人心生欢喜,这是果实丰收的节气,多好呐,更兼秋天的菊花都盛开了,秋菊盎然,千资百态,一朵朵开在枝头,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 楚元昭喜欢菊花,并不为它凌霜盛开,一身傲骨的品格,他只觉得,百花凋谢的时候,还有各色菊花可以看,多喜庆呐,在赏花方面,楚元昭一直觉得自个是个大俗人。 质朴从容的美,也是美呐,世间花卉芳树,不知繁多,何苦分出诸多派系来,自然万物,不过是上天的馈赠罢了。 楚元昭觉得自个是实在的好人,偏偏母后不许他对外人言说,楚元昭那时尚小,稚子心性,生了好一阵的闷气,世上都是大愚人,惯弄些有的没的,还不许他这个聪明人点醒他们,母后未免太慈悲了些。 忆及旧事,楚元昭的唇畔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时皇兄,教他什么,教他谨言慎行,教他世人多狭隘,不愿汲取他人良言,既是良言好意,藏在心中自家知晓即可,何苦劝人哉,出人不讨好。 三皇兄的话就直白多了,他说我爱吃芙蓉糕,皇兄爱吃百果糕,你不喜蔬果,难道要天下人都吃素不成? 时间过得真快,十余年前的一桩小事,如今想来,竟历历在目,恍惚如昨日。 楚元昭不觉得伤悲,也不觉得释怀,仇恨吗?倒也说不上,只是有些人倘安安生生的活着,会令人介怀,既如此,那还是去死吧,本来就不该存在这个世间的异端。 大楚皇宫,举全国之力供养,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居所,无论何时,入眼可即,都是美轮美奂的桂殿兰宫,譬如一年四季,各有其景,现下夏日残荷凋零,扫去残荷,凌宵和长春藤也到了延绵迤逦的时节,这时便不作修剪,在湖面铺上木架,待藤蔓缠绕之时,再摆上金灿灿的黄菊,一个行云流水的寿字,跃然于湖面之上。 楚元昭慢悠悠瞅了一眼,金光闪闪,险些被恍瞎双目,帝王的寿辰近了,巧的是章太妃、阮太后的生辰都在九月,这个寿字,是写给谁的呢?还是宫人借花献佛,为了省功夫,各处都写了一个,那就很有趣了。 喜事么,喜的极致就是悲了,怕只怕有些人担不起这福分呐! 这世上,本就应该公平公正,当有人处心积虑,占据上风,给予他人难堪沾沾自喜时,就应该想到会有颠倒的那一日,毕竟,风水轮流转呐! 他愿意给予帝王的情分也仅限于此了,再多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如果没有那些自大,愚蠢,狭隘的存在,某些事的结局也许会是令一种结局。 帝王是罪魁祸首,他付出了代价,但那些试图愚弄,左右圣意,离间的存在,就全然无辜么? 没有人是全然无辜的存在,帝王,柳家,章家,甚至包括他的母后,他们之间的战役,因为母后的孤注一掷,两败俱伤。 说他迁怒也好,刻薄也罢,他只是无法容忍有的人安享尊荣的活着,不如先时风光又如何,她仍是帝王生母。 呵,何等崇高又尊贵的身份,天然占据优势! 有人说,活着生不如死,亲眼目睹仇人风光显赫,大权在握,这是对仇人最好的惩罚,那样的人,活着宁肯死去。 楚元昭注视着皇极殿的匾额,皇极殿是大楚皇宫最高之所,重檐庑殿顶上,雕刻有飞鸟走兽。 他记得,母后曾言章太妃生平,选秀时,以宫人晋身,分位极低,先皇于女色上平平,那时的章太妃不过最低等的选侍分位,活得卑微而懦弱,胆颤心惊,一朝蒙恩宠,诞下皇子,孝昭皇后仁慈宽厚,凭借产育皇子的功劳,章选侍晋身嫔位,小心翼翼的熬到了先皇离世,那样怯懦而软弱的人,一朝得势,竟张狂的嚣张跋扈。 那样的人,怕是早忘记了,生死任由他人肆意拿捏的屈辱了。 所以,为什么要让那样的人,活得生不如死呢? 他一直秉持理智而从容,就让他成全那样的存在,死得其所吧。 不必言谢,分内之事尔。 ----------- 楚景在韩婉仪死后,隐隐察觉到了其诡异之处,做帝王的人最惜命不过,这样的隐患,自然不能放过。 楚景命心腹细细查访,查来查去,却查得一头雾水,更诡异的是,几年前,幕后的黑手似乎停止了一切的活动,同时,楚景收到了小寒山寺出世的消息。 小寒山寺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不止在佛道教宗,更对整个世间而言,那个寺院避世而居,自大燕以来,每逢天灾人祸,破解其危难的大师,个个都是出自小寒山寺。 幸而,这个寺院知情识趣,没有大开门派,广收弟子的想法,朝廷索性由他去,神鬼灵异之事,不威胁皇权的情况下,当权者自会遵循圣人之言,敬鬼神而远之。 楚景身为一朝天子,终归是有几分手段的,阴差阳错,他查到了觉远大师的存在,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明白了韩婉仪的目的,对楚元昭的安排。 那一刻,楚景彻底明白了,送小五离宫,韩婉仪并不是放弃了大位,而是徐徐图之,先保住命,在谋大位,难怪,难怪,楚景心中满是苦涩,难怪,皇后不肯向昭阳姑妈求助,她用尽心机,将小五送到觉远大师身边,是因为她知道,昭阳姑妈不会放任世间任何人,打扰到觉远大师的清修,在觉远大师的身边,小五一定会活下来。 姑妈性情刚烈,绝不会任人摆布,所以,她自尽,用自己的性命,换来昭阳姑妈的恻隐之心。 楚景苦笑,如果换作是自己,在置之死地的绝境中,他不会有破釜沉舟的想法,在这个世上,他最爱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也是自己,他会隐忍,会蛰伏,会不惜一切的活着,不会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子嗣亦然。 是啊,因为他不能,所以皇后才会宁肯死,也没有向自己夫君救助,因为求助亦是徒劳。 楚景明白了韩婉仪的计谋后,心下百感交集,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庆幸,庆幸她的计谋从来都不曾用在他这个帝王身上,承认女子的智慧,比自己这个堂堂天子还要出众,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在楚景看来,等同于羞辱,可若是在一个人死后,才察觉她的睿智,那忌惮便会化为怜惜和倾佩。 时日久了,楚景自个也说不清对韩婉仪的感情了,毫无疑问,她是这个世上最爱他的女人,在他是一介寻常皇子,只有韩婉仪义无反顾的倾慕他,诚然,义无反顾是他刻意谋划的结果。 在他夺得大位后,他辜负了她的真心,韩婉仪果断的收回了她的情意,果断的甚至令他未能察觉。 楚景想,他应该是爱韩婉仪的,尽管这份爱来得太迟了,他醒悟得太迟了,迟到那个给予真情实意的女子,都不要了。 在这个世上,他的生母喜爱他这个天子带来的权势,妃嫔对他的仰慕缘于他的地位和身份,臣子们忠心的是大楚江山,或他给予的富贵、地位,皇子皇女因为尊崇畏惧他,因为他是大楚的天子,他赐予他们锦衣玉食,超然之尊贵。 唯有韩婉仪是不一样的,这种感觉在楚元昭回宫后,楚景愈发笃定,她的子嗣,并不需要他的赐予、或恩宠。 在查明韩婉仪的谋划后,楚景便视楚元昭为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念头,至始至终,从未动摇过。 他这个做父亲的,和儿子缘法浅薄,心存亏欠,他希望,留给他儿子是海宴河清的江山,容不下魑魅魍魉的阴私算计。 ---------- 一遍又一遍的清洗排查后,楚景终于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柳清,他自潜邸时推心置腹的好友,其自出生以来的痕迹,完美,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刻意,他展开了针对柳家的调查,抽丝剥茧,只要有心总会发现诡谲之处。 而嘉安的坦诚,是压垮他对柳家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嘉安说,她自年幼时,孩童眼神清澈,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柳清和她的生母都是身染黑气的罪孽之人,所以,她才会亲近母后,因为,后宫中的女人,母后是最干净的,据她猜想,黑气应该是被人害死的冤魂所化。 人命,楚景不以为然,诸子夺嫡,险之又险,谁的人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哪怕他这个帝王也不免例外。 令楚景忌惮的是,嘉安口中柳清拥有的蛊惑人心的邪术,巫蛊厌胜,自武帝时,为帝王大忌,柳清眼下对他没有杀意,那日后呢?倘有朝一日,小二小六长成后,是亲外甥坐皇位好,还是自个这位旧主,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即便不为了自己,为了小五日后即位,楚景也需要遏制柳清的势力,在他的纵容下,江谏开始针对柳家。 而同时,嘉安自呈受控于柳清,恐日后做出大逆不道之举,要游山访道寻找高人。 楚景半信半疑之际,嘉安忽然痉挛不止,口吐白沫,眼白上翻,更诡异的是嘉安的一头青丝,一根根立了起来,披头散发,状似癫狂,完全是一个疯子,殿内泛着一股毛发烧焦的怪味。 楚景毛骨悚然,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楚景见过痫证之人,但什么样的痫证?病着病着,能把人的头发无火自焚了的! 嘉安疼得原地打滚,直到无意间触碰软榻上的龙首木雕,嘉安烧焦成灰的乱发才蓦地软了下来。 楚景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不露分毫,审视的盯着死死抱住龙首木雕的嘉安。 嘉安吐了几口血,吃力的说:“反噬,父皇的身上有真龙之气,它也会忌讳,看来我今天是惹怒了它,它才会冒着不惜暴露的风险惩罚我,没事,这点小痛,我撑得住,我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试图摆布我的人,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他们明白摆布我的代价。” 楚景再维持不住淡然从容的神情,满面震惊的看着这个在京城名声不好的女儿,这等性情,还真不像柳家的血脉,倒和皇后极为类似,他还真是看走了眼,如果说她的所为,建立在被胁迫的前提下,那一切就容易理解了,他本来就奇怪,皇后自来聪慧,怎会无缘无故的和柳妃打擂台,抢柳妃的女儿。 大概是性情相同的人之间,有惺惺相惜的缘法。 不管前事如何,楚景对嘉安的话信了大半,此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令人不寒而栗,柳家无辜与否,都不能留了,宁肯错杀,不能放过。 楚景允了嘉安离京,望着相貌姣好的女儿,盈盈美目一刹那迸发出的决绝与狠辣,令楚景怅然若失,他这是啥眼神呐,媳妇,媳妇没保护好,儿子,儿子没保护好,女儿硬生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了十余年的苦。 无能也就算了,这些奇异之事说出去也没人信,问题是,自个简直是睁眼瞎,愣是没看出女儿骨子里的彪悍,还把她当成娇蛮的小女儿家。 当年孩童的懵懂戒备之心,令其亲近皇后,柳清尚且不肯放过,此刻,他这个做帝王的命柳清去死?柳清真的会心甘情愿的去死吗? 答案毋庸置疑!!! 第77章 宫内遇刺 楚元昭来时, 楚景在皱眉沉思,李福奉上茶,蹑手蹑脚的躬身出去了。 楚元昭一盅茶饮尽, 楚景才回过神来,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朕记得, 你在回京途中见过嘉安?” 楚元昭点了点头,脆声道:“不止那一次, 更早的时候,我也见过她。” 楚景了然, 更早是指嘉安去小寒山寺的时候。 楚景顿了顿,若无其事的问:“你下山的时候, 寺里可曾给过你护身的宝物吗?” 楚元昭也没什么故弄玄虚的心思, 大大方方的回道:“有, 你见过的,就是我身上佩戴的这柄剑。” 见楚元昭说有,楚景眼中一亮,又听说是那柄剑, 顿时泄了气,起身取下墙上的宝剑来,略带两分显摆的说:“天下之剑,以定国为首, 什么剑能比定国还好。” 楚元昭正眼望去,只见剑长约三尺半,剑身玄铁而铸, 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为数条金龙颔首吐珠,剑刃锋利,刃如秋霜,刻有定国宝剑四字。 楚元昭接过剑,入手极寒,拔剑出鞘,隐隐有龙啸之声。 楚元昭皱眉,将剑鞘立于身前,龙吟之声即止。 楚元昭抬起头,肯定地说:“这把剑是假的,不是真正的定国。” “不可能,这把剑是皇祖母亲自交到朕手中的,当时。” 楚景未再说下去,他下意识的想说含光剑同时交给了皇后,但皇后亲自用含光剑斩断了他们夫妻情谊。 楚元昭拔出佩在腰侧的剑,剑身出鞘时,凛冽的寒意,光华灼灼,令人不能直射,纵如楚景这般武功平平的人,也能看出两柄剑的区别。 楚景的神情微变,他这个儿子的运道哟,他当老子的也忒背晦了,好容易得了把国之力器,居然还是把赝品,楚景忍不住为自个掬一把同情泪。 楚景沉吟了一会,方道:“当年太、祖把定国赐给孝仁太子,或许孝仁太子死后,定国落入小寒山寺。” 楚元昭没言语,这把剑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纳闷过,便宜舅父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剑给他了,他自个也是一头雾水,但一把剑而已,用着顺手的身外之物,追究过往经历有意义吗? 舅父的过去他并不想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母后也回不来了,也许有的人,喜欢探寻亲人的过往,希翼知晓长辈亲人的旧事,弥补自己内心的缺失与空白,但他不是这样的人,舅父庇护过他,给予了长辈的恩情,这就已经足够了。 过往终究是过往,他只专注于日后和未来,因为以后才是他的人生,他会像母后期望的那样,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 晚间,月明星稀,夜色如墨,今夜的大楚皇宫,分外的安静,隐隐透着一阵风雨欲来的萧杀之气。 金吾卫锦衣卫如临大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似乎隐藏着无数杀机。 正德殿,慈安宫,慈寿宫皆被重兵防卫,保证一只麻雀也飞不进去。 楚元昭坐在正德殿的锦榻上,皇子们被分散到了阮太后的慈安宫,关键时刻,就能看得出帝王对两宫的态度,实打实的说,帝王是信不过亲娘的,与其赌运气,远不如相信阮太后的睿智更令人安心。 楚景倒没有祸水东引的念头,送皇子去时,就直言相告了,他亲娘那智商,能护住自个,少添乱就谢天谢地了,而母后是聪明人,倘有危急时刻,母后定有决断之策。 阮太后对帝王的安排,唯有点头应允,别无他选,总不能骂帝王一通白眼狼,和帝王翻脸吧,本就与家族不睦,再和帝王大闹一场,那这后宫的日子,即使尊荣如母后皇太后,也没法过了。 母后皇太后,说得好听,又不是帝王生母,名头也就是一个唬人的东西,礼法,祖宗规矩,都是糊弄老百姓的,权利,唯有权利才是最好用的东西。 楚元昭来时,楚景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早就知道,自家这个儿子,武艺高超,非比寻常,一手快剑使得出神入化,大内供奉是位隐藏多年的高手,见了小五如临大敌,慎而又慎的谏言道,五殿下的武功深不可测,倒有些像传说中宗师境的人物,纵使老朽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逃生,若要取胜,则绝无可能。 听完大内供奉的话,楚景算是明白,那些派到小寒山寺的刺客们是怎么死的了,太惨了,一边是登峰造极的绝顶高手,一边是层出不穷的寻常刺客,武力悬殊的差距,犹如天堑之别,难怪个个有去无回。 楚景自我感动了一会子,心中动容,面上却要不动声色,叱责道:“胡闹,不是说了让你在慈安宫好好呆着么?” 楚元昭瞥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比起安于后宫的太后娘娘,柳清肯定更想杀你才对,我若是呆在慈安宫,上哪去看这场君臣反目的热闹。” 楚景登时被噎了个半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前微微起伏,显见是气狠了。 躲在旮旯角落的暗卫们,木然的注视前方,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五殿下求求您放过我们吧,这年头当护卫很难的,出生入死就算了,还要被迫亲眼见到(听到)主子难堪的一幕,我们战死就战死吧,至少死得其所,这倘或因偶然听闻(阴私)之事被灭口的死法,也太憋屈了。 暗卫(生无可恋).................死不瞑目。 楚景咬牙切齿的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怒道:“朕看朕哪怕没事,也早晚被你气死。” 楚元昭十分淡定,不急不缓的说:“那是你气量狭小,难道你和姓柳的反目成仇不是实话,既是实话,为何说不得?” 逆子,逆子,帝王当得久了,久到这样的轻描淡写的实话,被视为忤逆,楚景勃然大怒,愤而起身,颤着手指着楚元昭,双唇翕动,说不出话来,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走到门口时,被冷风吹去了脸颊的热意,楚景清醒了许多,他并非不擅长口舌之利,只是对待这个在宫外长大的儿子,心下总是小心翼翼,不忍心说重话,唯恐言语不慎,令他难过。 但事实证明,这个臭小子不仅脸是酸的,心也是冷的,对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孺慕之情,全身上下流淌着血液里都带着对他这个父亲的恨意。 楚景喉中泛酸,颓然无力的滋味沉甸甸积压在心头,无意识的握了握拳,试图抓住一些东西,他想,还要朕怎样做呢?朕已经尽力弥补了!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试着体谅朕一些吗? 变故就在此时,楚景的身子一歪,一只黑手穿透珠帘,以极快的速度,向帝王的心前探去。 楚元昭拔剑斩去那只断手,将帝王拉在身后,冷冷的注视着门的方向,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打斗的动静,刀剑入体的声单,和护卫们凄厉的哀嚎。 楚元昭眉心微动,下一刻,正德殿的雕花窗棂被震碎,跳进来两个黑衣蒙面的刺客。 楚元昭拎着楚景,身形变幻,不见如何用力,楚景只听到破空之声,和晕眩的恍惚,回神时,他人已安稳的站在正德殿的顶檐之上。 往下看去,但见正德殿外,十余个黑衣人,皆以黑巾覆面,身法轻如鬼魅,动作敏捷,出手狠辣,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三五个顶尖高手,合力围攻,竟与黑衣人僵持不下,勉强拼个平手。 但令人心惊的远不止于此,埋伏在周围的弓箭手,发射箭弩,有两个黑衣人身上被射成了刺猬,攻势却丝毫不减,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不知痛觉”?楚元昭蹙眉,高声道:“退下”他的声音清脆冷冽,在夜风中传得格外远,分外真切。 暗卫们闪退到一旁,楚元昭缓缓拔出剑,一剑挥出。 正德殿的护卫并赶来的将领们的心神,都被那道剑光吸引了过去,一道银白剑光,如流星坠落,厉如疾电,灿烂到极致,光辉到极致,令人目眩神迷,剑光以锋利不可匹,锐不可挡的姿态,高傲而决然的击中黑衣人,这一剑,雷霆万钧,这一剑,势如破竹。 微弱的蓝火在黑衣人身上蔓延,一愣神,火势激增,烧得黑衣人满地打滚,院内寂静无声,唯有幽火焚烧油脂的劈啪声。 此时,一位形相清癯,身材高瘦,身穿青衣直缀,头戴同色方巾,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跃出,一手各提一个黑衣人,扔入火光中,飘然跃上房顶,对楚景、楚元昭微微颔首,拱手道:“老朽方竟之,敢问五殿下,此火是何物?” 楚元昭沉声道:“大燕皇室旧闻,曾载,当年燕太、祖大行之日,曾叮嘱其后继之君,定国剑有诛邪祟之利,切记不可离身,我想那些黑衣人早已死了,只是被人用秘法遣送其躯体,再以邪术,将其练成金刚之体,焚烧他们的火,大概是九幽冥火,克世间鬼神邪术,破世间诸恶。” 方竟之拱手一礼,道:“殿下博才,小生受教。” 他两人说得简单,只是下头的人听得并不真切,只听到了定国两个字,众人顿时目光热切,心道,五殿下真受宠呢,那般耿直强硬的性子,陛下偏偏爱护他至此,将帝王随身之剑赐给他防身。 楚景咳了两声,锦衣卫统领忙上前禀报,禀告过宫内各殿情形,以及,慈安宫亦受袭击,所幸不过是些受驱使的武林高手之流,皆已擒下,现已押入天牢,听候陛下发落。 楚景心下大安,不满的瞪了眼和方竟之说话的楚元昭,心说没眼力劲的臭小子,和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就不知道,把你老子先弄下去。 暗卫见状,正要上前帮忙,楚景厉眼一瞪,暗卫知情识趣的假装自个没眼力劲,楚景施施然的把左手伸到楚元昭面前,头一扭。 楚元昭白他一眼,揽着他,跃了下去,被带飞过一次,有了些许经验,楚景从容不迫的端住了帝王仪态。 就在所有人心里稍微踏实,觉得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总算熬过去的时候。 一声尖叫惊破天际,有女声失心裂肺的大喊有刺客,太妃娘娘宫里有刺客,来人呐,来人呐。 楚景的神色蓦地沉了下去,急步向慈寿宫的方向走去,锦衣卫统领并一干侍卫,挨了好几脚,冒着砍头的风险拦住了帝王。 锦衣卫统领高声道:“陛下,今日遇袭,刺客神出鬼没,现下不知是否有同伙隐匿宫中,陛下万不可以身犯险,太妃宫中,先让臣去探察一番方为正理,请陛下下旨,命御医圣手立时至太妃宫中。” 楚景脸色铁青,眸中满是阴翳的怒火,吼道:“还不快去。” 帝王话还未落地,锦衣卫统领草草磕了个头,一溜小跑奔至慈寿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小天使们最近还在吗?求意见,求评论哦,预告下黛玉快回京了,么么哒。感谢在2020-01-17 19:37:23~2020-01-19 20:5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暖花开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心境心境 寅时过半, 宫内的钟声,在帝王心急如焚的忧虑,正德殿一干重臣侍卫噤若寒蝉的寂默中响起。 深沉和肃穆的钟声, 在静谧的室内,尤为刺耳。 楚景一身帝王常服, 窄袖洒线式的龙袍,玄色的绫罗上, 当中绣着团龙,翟纹及十二章纹, 凝重或(悲戚)的表情,隐藏在卷云冠的珠帘下。 听到钟声响起的那一刻, 楚景仓皇起身, 脚下一个珢玱, 离得近的苏次辅一把搀住。 “啧”,楚元昭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心道不愧是爬到次辅的中年才俊,苏次辅的眼务劲和脸皮哟, 愣是把帝王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李福比成了渣。 楚元昭索性侧过脸,大大方方的打量李福,却见李福不动声色的上前,坦然自若的在苏大人手中接过帝王作臂, 噍那若无其事的德行,让不知底细的人看见了,八成要说苏次辅谄媚, 抢李大伴的分内活计,准是要踩着李大公公上位呢? 楚元昭的分神,殿内除了尚在失神的帝王,其他人都看见了。 对此在场众人....................无奈抚额。 ------------------ 楚元昭的心中的确有些轻快,他想,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自少从今以后不会让他感到悲凉。 这世上,人的运道总是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总有一 些事,只要你想,定会如愿的。 前提是你要舍弃一些东西,譬如?譬如所谓的良知,和恻隐之心,太过优柔的仁善! 这是杨夙劝诫的原话,仁善,恻隐之心? 楚元昭对此深感不以为然,恻隐之心,对他而言,并不存在,相信所谓的仁善?那当年两位皇兄莫非真的就罪该万死吗? 两位皇兄离世时,没有人发过善心,更没有人动过传说中的恻隐之心,所以,他人不曾具备的品格,为什么自己要拥有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至于仁善,良知,他只是喜欢公道分明而已,诚然,他不喜欢做一个喜怒无常,滥杀无辜的暴戾之人,因为不想、或仁善,不,只是因为无意义。 是非曲直,报仇雪恨,所有一切诸恶的开端,源于某个点,或者某个人。 很多人都以为楚元昭离宫时,不过五岁,对宫内旧事应是毫无印象的,何况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楚元昭只记得那是在太子皇兄离世后第一个年头,某一天。 春雪回暖的日子,天降大雪,漫天飞舞,飘飘洒洒,不多时,景泉宫内银妆素裹,白茫茫一片。 母后忽然来了兴致,温声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正逢春雪,取酒来。” 宫人送来火炉酒器美酒,记忆中那位明媚大气的女子,一面摆弄酒器之物,一面又道:“白香山写诗时自诩要街头传诵,虽是刻意扬名之道,亦见其果,可见做事,拘泥于手段,教条束、缚中,定会嗟咜自误,白公犹擅经营,一生官场汲汲,相对李杜晚年的穷困潦倒,很难说,哪一位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只能说在某些方面而言,问心无愧即好,像白公,他享受优渥的俸禄,衣食无忧,却关心民苦疾苦,圣人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唐时未有如白公恪守此言者。” 母后自来爱以诗词歌赋,教他明理启智,楚元昭早就习惯了,他只是小口小口嗅着夜光杯中的果酒,甜泌泌的香气,顺着鼻腔直达脑海和心间,他张开嘴,小小的抿了一点子,不多时,眼前有些模糊,竟是醉了,他歪在榻上。 馥郁的合香,萦绕在身体周围,暖暖的,孩童打了个哈欠,动了动小嘴巴,仿佛在回忆果酒的香甜。 女子把小小孩童抱到床间,点了点孩童的额头,好笑的落下几个吻。 这是母后第一次亲自己吗?楚元昭不确定的想,小嘴巴微微撅着,脸上有些烫烫的红意,楚元昭羞涩的翻了个身,把自个埋进满是母后气息的锦被中,听着屋外雪花飘落的声音,沉沉的睡去。 半睡半醒之中,楚元昭听到一个很耳熟的嗓音,那人愤怒的歇斯底里,胸腔中压抑的火气,似乎要随着言语落地的字里行间,像一颗点燃的炮筝,一触即燃。 她声声句句似乎掺杂着无数悲呛与痛苦,她一字一顿的说:“娘娘,皇后娘娘,您是太子殿下的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尚且不能给太子殿下一个公道,奴婢又能求谁呢?” “奴婢当然有私心,奴婢怎能没有私心,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乳娘,日后殿下登基为帝,奴婢就是奉恩夫人,奴婢的娘家夫家都会鲜花灼锦,阖家富贵,纵是往日,奴婢是太子殿下的乳娘,又有什么人敢随意折辱奴婢不成?” “可为什么,奴婢就告个病的功夫,奴婢的太子爷就没了?天下本没有不留痕迹的绝密,这一桩桩,一点点线索都指向慈寿宫,哪怕慈寿宫不是主谋,太子爷的死,也和慈寿宫那位脱不开关系!” 楚元昭努力试图睁开眼睛,却是徒劳,此时,楚元昭察觉到被人上下打量的视线,和嬷嬷轻微颤抖的手心。 那悲愤的女子自嘲一笑,低声道:“我明白了,娘娘尚有其他子嗣,总不能为了太子爷的死,孤注一掷。” 楚元昭透过嬷嬷的指间,看到那女子五官平平的面貌,唯有一双眼睛,嗔目竖眉,亮得惊人。 女子轻蔑一笑,冷声道:“奴婢虽有攀附荣华之心,但待太子殿下的心,苍天可证,若不能为殿下讨得一个公道,枉生为人。” 言语落地如玉碎瓦崩的干脆利落,那女子用一种决然与萧索的姿态离开了景泉宫。 楚元昭至今都不知道那位女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他只记得,雪融化时,听到两个小宫人的闲话,窃窃私语议论着某位胆大滔天的宫人,竟在太妃宴客时,行刺太妃未果后,又当着众诰命夫人的面,怒而训斥太妃害死了太子殿下,只因妒忌皇后娘娘母族高贵,太妃母家卑贱,祖传的窑保子出生,祖上十八代都是是干些见不得人的营生。 太妃吓得当场晕了过去,天子一怒,命锦衣卫抄了那宫人的家,那宫人的娘家并夫家的人早跑得一干二净,这样大逆不道的人,本该诛连九族,因皇后娘娘为那宫人求情,帝王开恩,要杖毙那大逆不道的宫人。 太妃心中不渝,宫人要杖毙时,太妃便一日比一日病得愈发重了。 有小宫女问道,那太妃是真的病了吗?大些的宫女冷笑道:“若是真的病重,怎么皇后娘娘去伺候了两三日,太妃的病就好了呢?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药,也没有这般灵验的。” 楚元昭忽然明白了,长年在景泉宫的母后,为何忽然近来早出晚归。 又过了几日,母后映着天边的春日融融,春天的微风温柔的吹拂着大地,楚元昭坐在景泉宫抄手游廊下的石阶上,嬷嬷在底下铺了油砧布,竹篾垫,又用松软厚实的皮草硌在石阶上头。 母后伴着鸟语花香的和熙回来时,走得很慢,平日轻盈的步伐,仿佛篆刻了无法驱逐的阴霾,那厚重而晦涩的阴霾,如影随行。 楚元昭仰起小脸,对母后一笑,母后的手格外冷,冷得近乎冰冻,她安抚的摸了摸楚元昭的小脸,蹒跚的走回了殿内。 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一次次的重现在楚元昭的眼前。 晚间,帝王来到景泉宫,帝后两人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帝王大怒,拂袖离去。 楚元昭时不时偷偷跑到后院的竹林中,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认为在那里,他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果然,再次听到了那两位小宫人的谈话,只是这次的谈话格外简短,太妃把那宫人要了过去,请了一位慎刑司的嬷嬷,先拔了舌头,炮烙之刑,再施以水鞭,那宫人骨头硬得很,宁死也不肯写一个字。 那嬷嬷心毒得狠,又道大魏时,有剐刀之刑,可服以秘药,保人不死,若再不成,再施以骨醉,不怕她不开口。 小宫女用敬佩夹杂着悲戚的口吻,轻描淡写说出了宫人的结局,骨醉时,碰壁而死。 楚元昭并不害怕,他只是奇怪,那时的他虽年小,却隐约知道内情的,他只是不明白,那宫人是凭借何等的勇气,去行这一场必输之赌呢?以卵击石,自不量力的行为,有意义吗? 后来的楚元昭渐渐明白,有意义的,至少对于太子皇兄的奶娘而言,有莫大的意义,士为知己者死,反过来说,受人恩惠,若无报效之时,于皇兄的奶娘,日后的苟且偷生,一定是生不如死,既然都是一个死,何不快意恩仇,无论结果是怎样,至少我努力过,我的一生便不曾虚渡,我无悔,至死无悔。 皇兄太子生辰那一日,母后洒了三杯酒倒入地底,声音轻柔得要侧耳去专注的听。 “我未嫁入皇室时,章太妃待我格外亲热,那样的周到和热忱,令你想不到和善皮囊的内里,藏着一颗怎样歹毒的心脏。 “我年轻时,轻视世人虚伪作态,装腔作势,讨人厌得紧,既非真情,何必惺惺作态,然,现在我方明白,虚情假意的好处,哪怕是假慈悲,假善良呢?顾忌着面子情,那些蛇蝎心肠的歹毒妇人,也不会把自己的歹毒阴暗毫无忌讳的暴露出来。” 那时的楚元昭不明白前因后果,母后的说话的口吻,未有鄙夷,亦没有轻蔑,有的只是精疲力倦的乏累。 楚元昭记得母亲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他并不太喜欢沉湎于过去,偶尔会因某个契机回忆起十余年前的旧事。 ------------------ 楚元昭成日里面无表情,神态无悲无喜,有那促狭之辈,私下调侃道,咱们这位元嫡皇子莫不是风邪中体,患有风口之症。 故,楚元昭的脸上,突兀的现出两分欢喜,惊呆了殿内众人,石破天惊。 楚元昭的脸上,同样没有任何表情,那两分欢喜,准确的来说,是一种神态,自肺腑胸腔,打心底里散发出最真挚的愉悦,这样的神情,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哪怕是帝王,大臣们都不会惊讶。 但放到楚元昭的脸上,就令殿内众人目瞪口呆................ 旋即,眼前一黑,不合时宜,幸灾乐祸,挑衅帝王威信,一行大字在众人的脑海中呼啸而过。 寿安宫阮太后心腹柳嬷嬷的到来,打破了一室的俨乎其然。 柳嬷嬷五十上下的年纪,穿着极为简单朴素,步履如飞,却始终维持着宫人的仪态,一丝不苟,有人恍然想起,早听闻阮太后身边有武林高手出身的嬷嬷,等闲不在外头露面,想来就是这位了。 柳嬷嬷欠身问安,帝王本就心烦意乱,挥了挥手示意免了。 “启禀陛下,子时正德殿乱,西三宫有人趁机放火,求到太后娘娘处,冷言恶语胁迫太后娘娘打开宫门,锦衣卫有旨在身,不敢违抗,丑时初,冷宫和东三宫闹了起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求到章妃处,丑时半,章妃偕诸后妃以保护太妃娘娘的名义,叩开了寿安宫的大门,刺客藏匿其中,趁人多不察,伤了太妃娘娘,太妃娘娘晕厥了,御医们判定太妃娘娘中了一种奇毒。” “中的什么毒,御医怎么说?刺客现在何处呢?”楚景焦急的打断了柳嬷嬷的话。 一言可窥其心胸,一语可见其心智,阮太后不顾安危,舍生庇护诸皇子,而帝王只记得那个愚不可及、自作自受的太妃娘娘,不指望你一个皇帝待生母嫡母一视同仁,但礼法呢?祖宗规矩呢?一时情急?那一是情急你是不是也会忘记自个是万民之主,是大楚的帝王? 柳嬷嬷的眸中划过一抹冷光,不急不缓的说:“回陛下,御医正在商议解毒方案,锦衣卫统领大人已排查了前殿后宫,眼下正准备第二次搜查,太后娘娘让奴婢转告陛下,无论何时,务必以己身安危为重。” 楚景回过神来,咳了两声,道:“烦母后挂念,请嬷嬷代朕转告母后,朕省得,也请母后保重身子,今夜累母后操后,朕稍后即去请罪。” 柳嬷嬷唇角微勾,大义凛然地说:“娘娘知道陛下定会愧疚自责,但娘娘让奴婢告知陛下。” “她是大楚的太后娘娘,享举国奉养,凡所行之事,皆分内之责,何足挂齿。 ”柳嬷嬷提高了声音,这一句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重重的砸在殿内官员们的心间。 什么是离间?楚元昭想,这大概是世间最有效,最简单的离间了,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堂下臣吏神色各异,一个帝王的素养,竟然比不上深居后宫的太后,怎能令人不心寒呢? 楚元昭慢条斯理的愈过众人,当他走到门口时,楚景唤了他一声,楚元昭置若罔闻。 走出十几步,楚元昭听到殿内传来桌椅倒地,杯瓷砸碎的声响,帝王对楚元昭的忍耐和包容似乎到达了极限,在楚元昭又一次忤逆圣意后,帝王爆发了。 李福匆匆赶来,楚元昭脚步未停,李福软声细语的说了一大篇,不外乎一个意思,要楚元昭回去给帝王认错,再者殿下自回宫后,一次也未登寿康宫的门,太妃娘娘眼下危在旦夕,殿下总要给陛下留三分情面才好。 楚元昭转过头,望着景泉宫的方向,轻声说:“章太妃出身卑微,后半生享尽荣华,她的荣光甚至盖过了太后娘娘,这样的荣华富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呢?太妃曾生死悬于他人之手,如今不过数十年,太妃责罚宫人时,早忘了昔年的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了吧!太妃在他人的豁达善良下保住了命,待一朝太妃得了势,却忘了曾受过的恩惠,恩惠,漫说是恩惠,太妃连一丝良知也未曾有呢?有罪,不过一死而已,何必百般折磨呢?有他日因,方有今日过。” 李福听得胆颤心惊,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颤抖着,心脏剧烈的抽搐,仿佛被人攥在手心中,他早该明白了,像五殿下这样的人,他纵是报仇,也不会让仇人轻而易举的死去,他要她们自高处跌落,在美梦最酣甜时,打断她们的美梦。 李福知道,五殿下的未竟之意,他不止要报仇,他还要将韩皇后俯身的尊严,如何失去的,就如何找回来? 可是,为什么?五殿下要把这一切,告诉他这个天子近臣,收买,不,五殿下吝啬甚而鄙夷收买这样的手段,软硬兼施,展示自己的手段?更不会,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天子近臣,无论投靠哪一位皇子,都是很容易被察觉的。 那是?李福的瞳孔锐利的一缩,他瞥邮五殿下通透的清眸中,清澈见底的眸中唯有淡淡的疲倦。 原来如此,是等待,五殿下在等待帝王对他彻底失去耐心? 但,为什么呢?能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还要劳神费力呢? 楚元昭无法告诉他,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对这一切感到疲倦,疲倦到无以复加。 如果某些尖锐的伤害,能让他不会感到疲倦,那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除夕快乐呀,么么哒。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工作顺利,身体健康,财源滚滚来。 爱你们哦,么么哒。 第79章 何为反目 对一个人而言, 最大的羞辱是什么呢? 最重视权势富贵的人,令其失去荣华地位? 或令安逸奢靡的尊贵人,回忆起那些艰难屈辱的日子? 楚元昭并不太清楚韩家做了什么, 但至少有一点,是毋庸置疑, 那就是皇后母族的韩家找回了自己丢失的脸面! 譬如,章太妃死不瞑目, 临终之际,甚至因为遭受到莫大痛楚的折磨, 却不能说出口,因而怨恨帝王。 在章太妃的心里, 一定恨毒了唯一的儿子, 贵为天子, 又如何,却保不住自己的亲娘,大楚皇宫,帝王的眼皮子底下, 老娘被人害死。 况,章太妃是那样自私狭隘的人,想必,她早就忘了, 帝王登基时,带给她的风光无限。 如韩皇后,在帝王未曾发迹时, 倾尽一切,襄助帝王,章太妃亦是一团和气,亲亲热热的近乎巴结,见识伶俐的甚而不像其小家子出身。 本以为彼此聪明人,无论虚情假意,面子情总要顾及些的,章太妃又一次惊呆了世人,一朝得势,件件行事,猖獗、昏聩的不负其出身。 纵京城众人见多识广,也不免自忏暗道看走了眼。 好在,这样的事,已经过去了,无论韩皇后,章柳一系,都已经昨日的旧事了。 后宫历来如此,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 那一日,楚元昭说完话,慢悠悠回了清宁宫,李福怔怔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微不可及的轻叹一声,快步回了正德殿。 以宁首辅为首的大臣们,恪尽职守的候在正德殿,宁首辅年龄大了,帝王命人赐了座,宁首辅谨慎,并未落座,唯有户部江尚书七十有六,颤颤巍巍一身冷汗,被人劝着兢兢业业的坐了。 自先秦春秋时,诸候分治天下,后皇权独揽,再至士大夫与帝王共治天下,到臣权被一点点削弱,帝王大权独掌。 大燕太、祖,曾明言提及君权与臣道的相辅相成,知人者,王道也。知事者,臣道也,君之亲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更明言曰,唐太宗极擅以其假仁假义行其私欲,虽是一代帝王,却私德有亏,蒙垢之流也,不必听其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的鬼话,若一心为公,何错焉? 故,自大燕来,大臣的地位日渐恢复,虽不是早年世家名臣满天下的强权时代,却也在帝王面前很有几分体面,例如,高龄的大臣们,上朝诸事,凡病弱,年长者,都有几个座。 自然,能熬得到高品阶的大臣们,心计城府远非常人可比,揣摩帝王心思那叫一个准哟! 眼下,帝王就很不高兴,岂止不高兴,甚至隐隐有大怒的趋势,宁首辅和文启帝君臣相得,两人早年,又曾有个师生的名头,用人么,除能力以外,自然是用自个熟悉的人,既省心,又便宜。 文启帝待宁首辅,除先时柳清外,再没有哪一人及得上,孝烈皇后在时,宁首辅尚在翰林院挨日子呢,孝烈皇后逝后,宁首辅辗转各地熬资历,这才几十年呐,从六品翰林之位,坐上了一国首辅之位。 平步青云不过如此,这其中固然有宁家转圜出力,可倘或,帝王无提携之意,宁家再有本事,亦是枉然。 于公,于私,论情谊,论君臣,宁首辅是打心眼里希望帝王好的。 但今日,楚景被阮太后的心腹嬷明朝暗讽,视为储君的儿子,公然无视他这个老子,再加上昨晚的刺杀,和章太妃中毒之事。 一桩接一桩的重压,楚景端不住帝王的风度,无意间瞥到江尚书落座,忍不住道:“来人,送江尚书回去,再派个太医,为他好好瞧瞧身子。” 此话何其荒谬,何其荒唐,甭管臣子是否有救驾之能,来了终归是一腔赤胆忠心,况东山江家,掌管户部上百年了,可曾出过半点纰漏? 江尚书颤颤巍巍,面皮抖了抖,两眼一翻,痛快的晕了过去。 帝王的话,打的不止是江尚书一个人的脸,这话若传出去,帝王对前来救驾老臣心生不满,嫌其年迈无力,一旦传出去,寒心就不止是满朝文武了,而是天下士子。 帝王刻薄寡恩至此?哪个还愿意出仕办差呢? 宁首辅心里一突,他恨不得晕的是自个,没辄,此事必要他出面安抚,先传了小太监来,挪到外间,省得帝王气头上,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待御医圣手为江尚书瞧过病,施了针,宁首辅一干人围着,江尚书悠悠转醒,未语先落了两行清泪,年岁一大把的人,无声无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宁首辅一叹,在宫里,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几句场面话,为帝王打个圆场,又命人送江尚书出宫。 临上轿之际,宁首辅握了握江尚书的手,眸中深邃犹如天际似明未明的朝霞。 待锦衣卫统领前来复命,各处已搜检妥当,帝王可至慈寿宫了,楚景大步流星启程前往慈寿宫,一颗急切的心,七上八下,悬在心间,正如銮舆微微颤动的起伏,若有若无的心悸,麻木的慌乱。 待帝王离开正德殿,诸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敛去眼中复杂之色,各自散了。 --------------------- 章太妃中毒后,面若桃花,肌色细腻,白里透红,楚景走到面前,差点没认出榻上之人就是亲娘。 说句大实话,哪怕是章太妃二八芳华时,也未曾有过此等好颜色呐,貌若姣好,艳若桃李,一干御医圣手,啧啧称奇,心下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观其症状,是中了桃花醉的毒,桃花醉是前朝宫廷秘毒,中毒时,女子面若桃花,昏睡不醒,十天内若不能喂其解药,人便会无声无息的于睡梦中离世。 帝王怫然不悦,这也正常,哪个儿子的在老娘中毒的生死关头,还淡定得起来,哪怕内里是个白眼狼,也要装一装孝子贤孙的作派呢? 再说了,帝王还真不是个白眼儿狼,皇帝孝顺亲娘,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 帝王冷言威胁,治不好太妃,提头来见,御医们还是很惜命的,心中纵存疑,却不得不为太妃解了毒。 不解毒尚可,解了毒,数个时辰后,章太妃精心养护的乌黑青丝,忽然白了,一白到底,雪白无暇,映着那张貌美如花的脸庞,诡异至极。 帝王脸色铁青,他就是再如何心乱如麻,此刻,也察觉出不对来,御医正颤着手抽出金线,细细把脉,那脉竟似有似无,稍一愣神,却又是脉促而无力,毒入脏腑,不过倾刻之间,御医正面色发白,额间冷汗频频。 御医正跪首请罪道:“陛下恕罪,臣等无能,太妃娘娘她.......” 楚景勃然大怒,一脚踹在御医正的心窝,御医正嘴边血流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楚景一指太医院正,吼道:“你来说,告诉朕,为什么好好的解药服下去,不见好转。” 太医院正跪爬到章太妃榻前,入手诊脉,心蓦地一沉,眉目中满是灰败之色,闭了闭眼,回过身来,磕了个头,方请罪道:“陛下,下毒之人改了桃花醉的方子,臣等无能,未曾见过此毒,亦不知其解药之法,况。” 太医院正咬了咬牙,叩首于地,悲声道:“太妃娘娘毒入肺腑,药石罔效,纵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楚景的身子晃了晃,珢玱着就要往后倒,满屋宫人并章妃几位妃子惊慌失措:“陛下,陛下,陛下。”七嘴八舌的噪音吵得楚景脑壳直抽抽。 楚景坐在椅上,按着眉心,缓了口气,喝道:“吵什么,都出去。” 待众人心不甘情不愿的都出了屋子,楚景方对李福道:“找小五来。” 李福面露难色,迟疑道:“老奴只怕殿下不肯来。” 楚景冷笑一声,道:“你告诉他,他若不来,朕就让太医院和御医院的庸医们,为太妃殉葬。” 帝王发了狠话,李福脚程极快的来到了清宁宫,此时,正值清晨,宫内昨儿乱糟糟一整夜,映着朝阳光芒万丈的霞光,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生机。 沐浴在微凉的晨光中,就着浓郁的金桂香,楚元昭以一个惊鸿如电的剑式,结束了早课,径直坐在原地调息。 甭管外头如何风云变幻,王全安的面上始终持着毫不遮掩的假笑,带着两个小太监,围着楚元昭周遭,静候楚元昭的罕见的差遣,(十天半个月还是有可能召唤他们一回的),清宁宫众人早就习惯了日常发呆(无事)(等待)。 待楚元昭休息完毕,两个小太监殷勤的递上铜盆,流水巾洗漱之物,略净了净手,小厨房送来香喷喷的野菜小馄饨,胖嘟嘟的大扁食,绿油油的菜窝窝,婴儿拳头大小,一小叠油汪汪的咸菜丝。 李福躬身转达了帝王的话,没得到回复,也是情理之中,李福心道咱家都习惯了,李福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瞧了一眼石桌上的膳食,脸上的神情,瞬间崩裂了。 堂堂元嫡皇子,一国储君,居然就吃这些粗野之物?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吃的都比这个好。 李福心头一时间,感慨颇多,出神地想,原来五殿下在宫外是过得这样的日子么?难怪会因怨生恨! 王全安对李福十分了解,见他垂下眼,刻意不看亭内的殿下,就把他脑中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鄙夷的想,蠢货,不管你想什么,都是错的,难道你以为我们殿下在卖惨,呸,这世上就没一个人值得我们家殿下卖惨的。 本就已经惨绝人寰了,还有何惨可卖? 楚元昭慢条斯理的用完膳,薄唇微勾,道:“你去告诉陛下,我等着他把两院的圣手医者为区区一介太妃陪葬,同时。” 李福头顶一个惊雷响起,炸得他头重脚轻,耳鸣目眩,天旋地转。 “请陛下拟个单子,他的大行殉葬人选,楚、章、柳任随他挑选,我一定会为他安排的妥妥当当,凡世间非议,皆由我一力承担。” 第80章 整齐划一 李福如惊弓之鸟, 看着楚元昭沉着如水的目光,心间不寒而栗的恐慌,令他栗栗危惧。 他很清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五殿下的认真和坦诚, 他是真的不介意送他的生父去死。 悲哀或怜悯的情绪,淹没了他, 李福听到自己尖利的声音:“殿下,陛下待你之诚, 绝非作伪,太妃若是身死, 也偿还了那些夙日因果, 倘或皇后娘娘在世, 断不会看你如此。” 坐在亭中的人,转过头,清澈如水的眸光,讥讽的寒意几欲化为实质。 “你和你的主子一样愚蠢,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的母亲?” 空气中蕴藏着浓重无形的压力,促使他不自觉瘫软在地,待回过神来时, 只觉身上潮湿冰凉,不知何时泌出的冷汗,浸透了里衣。 李福顾不得自个的狼狈, 他仓皇而卑微的磕头求饶,他太轻狂了,轻狂到今日听了五殿下几句话,自认为了解五殿下所愿所想,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若五殿下是这样浅薄而直白的性子,擅谄媚逢迎的大臣们,也不会对其感到棘手了。 楚元昭并不爱看诚惶诚恐的求饶,他不喜欢摆架子,更不喜欢故作姿态,在人前动辄演一演高深莫测的人设,横竖他无须演,也没人猜出他想什么。 对于李福,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自语道:“我早该明白的,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属下,传言误我,我本以为李公公会是一位聪明人,现在来看,是我错了。” 楚元昭长眉轻挑,对于自已判断错误,他感到一丝丝不解和茫然。 李福老泪纵横,抹了把泪,低声说:“老奴有两分好强之心,却也非不择手段的小人,无论何时,老奴都不会出卖陛下。” 楚元昭离去的脚步顿住,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王全安嗤笑一声,搀李福起身,冷笑道:“李公公,你视我们殿下为什么人?他需要收买人心,强人所难吗?” 李福张了张嘴,生平头一次感到理屈词穷,百口莫辩。 王全安拍了拍李福的肩头,力气大的李公公撑不住,身子晃了晃,王全安对自个的神力很是自得,沾沾自喜的碰了碰拳,兴奋的眼里直冒绿光,看他的意思 ,李福今儿不交个半条命,出不了清宁宫的大门。 李福后退两步,虚张声势的四处打量,警惕的盯着王全安说道:“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我告诉你,我还要回去复命。” 王全安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连推带搡的把人撵出了清宁宫的大门。 到了门口,李福也不害怕了,停下了脚步,放缓了态度,低声问:“我想知道殿下的意思?” “呵,意思,李福,我们家殿下光明磊落,不屑用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这世上有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下作之人,自然也会有像我家殿下这样品性高洁,光风霁月的君子,殿下行事自来磊落,他的意思就是明面上的意思,如实相告即可。” 李福拱手,强笑道:“多谢王公公为我解惑。” 王全安身形一闪,避开李福敷衍的礼节,冷冷的说:“实话实说,我当不起李大伴的谢,但我不明白,念在昔年一同入宫的情分上,我想问问王公公几句话,韩皇后可曾有薄待李大伴之处?” 李福下意识摇头,这话从何提起?韩皇后并非刁钻的脾性,怎会肆意责骂宫人?忽然李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无。 王全安冷笑道:“既然没有,帝后矛盾,和我们伺候人的下人们,有何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提及韩皇后之事?” 李福脸色灰败,这恐怕是他自入宫以来最难堪的时刻,即便先时,俯首求饶,也不曾像此刻这般羞愤欲死的处境,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自以为是,谨言慎行,四个字他还是没能记到骨子里头。 王全安慢悠悠的说:“在殿下心中,无论是他还是陛下,都没有资格提及韩皇后,这就是殿下的态度,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他的事情,和任何人都无关,只因为他的认知,仅此而已。” 李福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是怎样离开清宁宫,回到慈寿宫的。 当他见到帝王的那一刹,帝王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了然,凛凛寒意骤然侵入他的灵魂深处,他跪下来,一五一十的向帝王如实转达了清宁宫内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更早的时候,那一番对话。 此刻的他,不能比任何时刻更清醒的认知到,五殿下以强势的态度逼迫帝王做出抉择。 李福服侍了帝王数十年,他从未见过帝王那样出离的愤怒和恼恨,就连韩皇后自尽后,帝王也只是失落而已。 常言道怒不可遏的人,是很难保持理智的,但李福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帝王接下来一系列的安排,明显非常理智,前朝军机要事,托付于内阁,后宫之事交由阮太后,同时,请各地探子并锦衣卫暗中查访,遍寻名医。 最后,便是五殿下再度闭宫休养之事。 楚元昭的闭宫之事,满朝文武疑惑不解,不是五殿下昨儿救驾了吗?怎么好好的又休养了?莫不是要为后宫一妇人的安危,委屈元嫡皇子,未曾册封的储君不成?别说那妇人没死,就是眼下真死了,五殿下的身份,还要避讳她不成? 不过一介太妃,还是个昏庸的太妃,连个帝王生母的身份都配不上的蠢货,一个蠢就算了,一窝子都是蠢货。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们,撸起袖子,把章太妃受伤的内情,一打听,当日在场的侍卫不算少数,查到真相并不难。 御史们写起奏章来,尤其是弹劾大臣们的折子,那必然是有理有据,言之凿凿,铁证如山,更兼御史们多以清流诤骨著称,章家还有一层读书人最厌恶的身份,那就是外戚,外戚就外戚吧,好歹像汉武的卫霍好使也成呐,再不然,像姓柳的也成,人党羽遍布天下,也算真本事。 姓章的这一窝子,以女人裙带晋身就算了,出身还不好,下九流的下九流,打量谁不知道呢?出身涉及帝王颜面,那不能写,你们姓章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写写总没错。 说御史们一身铁骨没错,自古以清谏之名著称,每位御史言官都有一个期盼,那就是碰上回帝王昏庸无道,而自个以死相谏,博个清名流芳百世,光宗耀祖,说句心里话,谁不像效仿魏文贞,想是这般想,却不代表御史们整天介不带脑子出门,为官作宦,想在朝堂里头混,不带脑子哪成呐。 这个节骨眼,章太妃生死一线,听说,活不过两日了,若章太妃真个命短,早早死了,那人死债消,陛下痛失老娘,悲伤难过什么的,弹劾章家的奏折一上,那御史台不就是拿草根戳老虎的鼻子眼儿,活生生戳到陛下的肺管子上头么! 这事须仔细定夺,闹不好,是要砍头滴,不能为了五殿下受了小小的委屈,就把整个御史台全搭进去。 杨修身为御史台尚书,和属下同进退,自然是一个意思,他御史台尚书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打死都不乐意不明不白的夭折了。 楚元昭被迫修养的事还没闹出个名目呢? 帝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开始发难清宁宫的属官。 先太子太傅朱靖受到的待遇还算温和,御医诊他年事过高,气虚血瘀,有中风之症的前兆,需回家好生注意休养。 朱靖含泪苦笑,出宫回家养病去了。 至于杨夙的名头,简直敷衍得不能再敷衍,杨夙一生无子,仅有一女,还是从族中过继而来,出嫁亦有十来年了,因其年少懵懂,杨夙宠爱,曾误嫁轻佻之人,后和离,改嫁到京城不远处的一户商户之家,姓高,日子过得也算和乐。 偏偏下面的府衙来报,据说杨夙其养女前夫的尸体在高商户家的水潭中被发现,仵作验为凶杀,经捕快查访,此案令有内情,似乎有京城大员参予其中。 杨夙优雅从容的微笑: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此案行事作风之粗、暴,之虎头蛇尾,除了锦衣卫,简直不作他想。 帝王挖了个坑,赏给杨夙跳,杨夙敢不跳吗?他必须跳,不仅要跳,还要满脸感恩戴德、幸甚至哉的往下跳。 区区两天的时间,帝王用快速而敏捷的行动力,扭转了自身的颓势,他向楚元昭施压,既然不能用柔软的手段感化儿子那颗冷硬如冰的心,那索性开门见山,软得不行,便用硬的好了。 帝王不慌不尽,看起来从容指顾,夷然自若,唯有曲指敲打桌面时,偶尔断了弦的节拍,暴露了帝王内心的不平静。 楚景敢说,在京城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正因为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所谓强硬何其可笑! 在他心中,母亲享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但几十年,几百年又如何,凡为人子,谁不希望,自己的生身之母长命百岁,永远安享尊荣。 要他放任自己的母亲受尽折磨苦痛的死去,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可以把母后远远的送出宫,也可以惩戒章家的人,包括章妃,令小五出气,这些都可以,他能给予的,他都会给,只要小五肯救治母亲。 楚元昭会吗?当然不会,所以,他就这样冷眼旁观,静静期待,聆听宫内的丧钟响起,和慈寿宫传过来隐隐悲感震天的嚎啕之声。 御史台弹劾章家的奏折,还是如期呈上,并递到了帝王眼皮子底下。 御史台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苏慕的几句话,下朝路上,苏慕遇到杨修,杨修冷哼一声,命驾车的车夫多打两鞭,赶得快些。 正德街上马象游龙,川流不息,杨修未能如愿避开苏慕,苏慕隔着车帘,笑吟吟的说:“杨修,你知道,杨夙为什么一直压着你,不肯让你去御史台吗?” 杨修懒得理他,假装没听见,苏慕自顾自继续说道:“因为你性鲁莽,不曾拥有渊思寂虑的品格?不,因为,大公无私,刚正不阿,你配不上这八个字,没有绝顶的智慧,亦没有铁骨铮铮,坚韧不拔的信念,反复无常,朝秦慕楚,竖子也。” 杨修被苏慕陡然骂了个狗血淋头,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正要不管不顾的骂回去,掀开车帘,却不见苏家马车的影。 杨修强行暗压了火气,到了御史台,把这一通邪火和心腹之人提及,心腹之人大惊失色,低声道:“大人,弹劾章家之事,势在必行,什么样的主子,会喜欢权衡不定的属下,或许六部有可权衡的余地,但御史台没有,若是以清谏著称的御史大夫都不敢秉公直言,那御史台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杨修瞪大了眼,心有余悸,召来御史台同仁,大义凛然的言语极易鼓舞人心。 故御史台的奏折,如约而上,先弹劾章家之种种罪名,再参章太妃葬仪规格超越品阶,以及章太妃之封号,母后皇太后为先帝册封,太妃虽为帝王生母,先帝时不过低位妃嫔,晋为太妃,今仙逝,晋为贵太妃,皇贵太妃皆可,却不可越数级追封为皇太后,若不循礼法,长日久往,国将不国,请陛下三思。 更有言语犀利者,把话砸到帝王脸上,因其诞下帝王,方母以子荣,晋其为太妃,享太后之实,章家也太恬不知耻了,享了外戚的荣耀尚不知足,竟欲谋划皇太后身后之福荣遗泽,陛下,顾念情分固然是好事,然,贪婪无厌,忿类无期,请陛下明见,提防小人要紧。 这话骂得是章家,但给了章太妃和章家脸面的文启帝,和指着鼻子骂帝王有什么区别? 楚景脸色铁青,神情冷酷如亘古难融的雪山顶上的寒冰,提笔批复,一道道旨意发下,明里暗里,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文启帝极擅心计,城府深沉,行事令人猝不及防,说得难听些,就是有点阴损,满朝文武该知道的,不该知道都知道,反正,小心点,老实办差就行,别太过分,值得庆幸的是,帝王没有寡恩薄义的作风,总结来说,不算太难伺候。 就在六部为御史台默哀中,平静的朝堂,忽然出现了一股极其强势,不受帝王所控的势力,出现得坦坦荡荡,行事亦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如此熟悉的作风,和帝王对着干的胆识,文武百官整齐的目光,望向了清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小天使们,在家里宅着吗?快乐吗?开心吗?好想出去溜达两圈,不用走亲戚直的好轻松呐,这两天热衷打麻将,非常开森。 第81章 朝堂风云 大楚文启二十九年, 对朝堂而言,波澜壮阔,对某些人而言, 灭顶之灾,对天下的百姓而言, 和以往并无不同。 但对帝王而言,文启二十九年, 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从大权在握, 走向权利分散,这改变是被迫, 或情非得已, 并不重要。 权势这样的存在, 它是一件死物,它在不同人的手中,反反复复,起起伏伏, 权势可以满足一个人的许多欲、望,前提是你可以彻底主宰权柄,而非被权柄所左右。 楚景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良知尚存的人,诚然, 人总喜欢夸大自己的某些特质,或者压根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拥有某些品质,只是自欺欺人的认为自己有, 久而久之,再虚伪的谎言,也成了铁定的事实。 因为发妻韩婉仪的自戕,楚景内心对自个五儿子感到愧疚和自责,认为亏欠试图弥补的心情,在楚元昭回宫后,楚景亲眼见到了儿子的天资,心存不安的那泯子恻隐之心愈发难过。 他的确视自己的儿子为储君的,并且真的在为儿子扫平障碍,只待四海安宁之后,昭告天下,册封其为太子。 但楚景没想到,他的儿子不止外表冷漠,内里更是心如铁石,可以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去死,这样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人,真的适合当储君吗? 楚景犹豫,迟疑不决,心底深处,若有若无的一抹苦涩和悔意,但楚景不曾想到,不过数个朝夕,朝堂形势天翻地覆,权柄已不在由他完全掌控。 或许因生母章太妃的死,楚元昭不肯援手,令楚景对楚元昭心生隔阂,亦或者权利的流失,带来的失落感,以及卧榻之侧他人酣睡的忌惮之心。 文启二十九年的秋末,朝堂风云变幻,帝王撕下温和的慈父面具,大刀阔斧的铲除不可控的势力。 而楚元昭一如既往,安安静静的坐在清宁宫,淡漠的注视着权利的更迭,彼此争权夺利,互不相让,朝堂乌烟瘴气,一团水深火热。 而清宁宫安祥而宁静,仿佛泯然于朝堂之外,超然脱俗,清静自在,淡然无为的模样。 等等,这节奏似乎不太对,回过味来的大臣们懵了,茫然失措,甚至夹杂着一丝委屈。 说好的从龙之功,荣辱与共呢? 说好的不离不弃,肝胆相照呢?? 说好的我们为殿下出生入死,甘当马前卒,执鞭随蹬,赴汤蹈火,唯殿下马首是瞻呢??? 殿下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唯才是举?????? 众墙头草大臣们觉得楚元昭这条从龙之路,攀登得格外艰难和,千难万阻就算了,翻山越岭,崎岖难行尚只是小事尔,令人绝望的不是坎坷和艰难,令人绝望的是时不时栽到深山老坑里头,坑上头伫着云淡风轻的五殿下,手里搭着把锄头,长立睥睨。 以楚元昭心腹忠臣自诩五皇子一派的并诸墙头草们.............瑟瑟发抖,悔不当初,感叹自古轻狂多遗恨。 在京城风声鹤唳,朝堂暗流涌动的一触即发之际,长江以南的行省官员们,陆续回京述职,姑苏林府一家老少,拖家带口回了京城。 ----------------- 西海,时值晚秋,京城的寒露霜降,怕冷的人早换了薄薄的夹袄,而四季如春的西海,仍是明媚如初夏的好时节,合欢树的宽大的绿叶,枝繁叶茂,粉红色的花朵早早谢了,唯有细密的绿梗发黄干枯,偶有顽强不息的一簇两簇,缩在树冠梢头。 西海的街头,亦是一片盛世光景,宽敞的大街两侧店肆林立,人烟鼎沸,粼粼车马,川流不息,街角有几位布衣小童嬉戏,巷尾头戴方巾,交领宽袖蓝袍的书生,一手持戒尺,一手执书,摇头晃脑为顽童启蒙,堂下所坐不过是些贫苦百姓家的孩子,这便是西海城的百姓,推崇江青、天的原因了。 西海之地自古富庶,衣食无忧了,孩子自然也多了,因西海地处沿海,离中原有较远的距离,故,西海并不推崇读书、为官作宦,光耀门楣。 江谏查阅了西海近些年的科考案卷,才发现西海的读书子弟,除西海几位有名有姓的大家族外,十余年,竟无一位寻常子弟中举入仕。 一国大省,不缺衣食,竟对读书忽略至此,江谏素有决断,命人请了夫子来,为十岁以下的孩童启蒙,又道只教启蒙,纵不喜科举,看个账本,算个数,认几个字也是要懂的,否则,上外头去,倒叫人笑西海个个南蛮子,大字都不识几个,丢人丢出上千里。 江谏性耿直,极擅怼人,战斗力强悍,以一敌百,屡屡都能全身而退,这自然只是表面,实际上,江谏拥有诸多优点,能力强,口才了得,胆识过人,在江谏的恩师看来,江谏的心智不过寻常,并无绝顶的睿智,但他有一个大部分人没有的优点,达权通变,无惧任何困难,从不言败,大概上天眷顾这样一生秉正的人,所以他从未失败过。 宫中遇刺的那一夜,西海同样遭到了伏击,言语难以形容其惊险的程度。 那一天的西海城,天黑得格外早,申时过半,黑暗无边的夜色如墨,覆盖了整座西海城,天地之间,陡然为之一震,万籁俱静,唯有西海寺的钟磬音,一如既往的悠扬。 入夜未多时,暴风骤雨,轰然滂沱,犹如倾盆洒,其来势之凶狠,急遽而猛烈,大雨中夹杂着狂风怒号,白浪震天,像极了一只被惹怒的凶兽在愤怒的咆哮,穷凶极恶的张开血盆大口,蛰伏隐忍的时机,它等到了,它要彻底发泄心中压抑不住的暴戾恣睢。 西海城的百姓们,意识到了风雨欲来的寒意,闭紧门户,躲在家中,街头巷陌,空无一人。 江谏坐在西海大堂中,奋笔疾书,处理他养病之时,堆积的公务,与他的忙碌截然相反。 楚嫣然素来以男装示人,今日换了女儿装,素白色的宫装,宽大裙幅逶迤身后,青丝如瀑,扎了个清爽利落的马尾,纤细的腕间,套了个嵌明钻海水蓝刚玉的镯子,空荡荡的,大大方方的坐在距离西海府衙不远的云雾亭中,亭外伸手不见五指,亭上悬挂青釉长明灯,石桌两侧,白瓷莲瓣烛台幽明幽暗,氤氲的茶雾缓缓上行,诡异的停留在上方的某一点,凝聚成团。 楚嫣然的五官不过寻常,勉强说是中上之姿,平淡无奇的容貌与她的一双清眸并不相配,那是一双眉梢细长,炯炯有神,璀璨生辉的大眼睛,与人对视时,漆黑的瞳孔中,蕴含的光华,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令人不自觉沉湎与痴迷。 楚嫣然恣意的拿起一杯茶,饮了一大口,口中啧啧称奇道:“灵山灵水与灵茶,天生福地。” “哼”,一声泛着无边阴冷与可怖的闷哼,裹挟着刺骨的暗沉,令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楚嫣然吹了吹腕间竖立的汗毛,挑衅的说:“舅舅人都来了,还摆什么高人的臭架子,外头鬼哭狼嚎的,就不怕风大闪了腰?” “嗬嗬”,柳清冷笑数声,哑着嗓子,低声道:“倒是小瞧了你,当初就该斩草除根的。” 柳清慢慢在显露了身形,他立在半空,衣袂飘飘,被风吹出好看的角度,单看柳清剑眉星目的好相貌,白衣胜雪的俊逸,若是那不知细里的人见了,定要赞一声端人正士。 楚嫣然笑吟吟的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谁让您预料错误,算盘打错了,您不止算错了我,更算错了母后,想拿母后当磨脚石,呵,苦心孤诣,用尽心机,图谋半生,到头来,一无所获,家底都赔上的滋味如何?” 柳清面如冠玉的脸颊,血色尽失,唯有薄唇泛着诡异的红,狭长的眼眸微眯,掠过一抹戾气,顿了顿,一字一句的道:“那又如何,纵我一无所有,杀你亦是轻而易举。” 楚嫣然点头,言笑宴宴,处变不惊,甚至面上的笑愈温柔,亲亲热热的说:“舅父,我被你用系统这等邪物,控制了十余年,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断不肯孤身犯险,自然像舅舅这样一等一的聪明人,早就猜到了我的打算,因为轻视,所以不足为惧,正如舅舅对我的态度,轻蔑不值一提,如看地上的一只蝼蚁。” 楚嫣然笑渐渐敛了,挑起眉,下颌抿成冷凝的弧度,削瘦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神情倨傲,微抬的眉目中,满是不屑一顾的蔑视,她在柳清的下方,看他的姿态却像居高临下的俯视下位者。 “不论以前还是现在,我的人生没有屈服两个字,我的性情莽撞而天真,我犯过很多错,碰了太多壁,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但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屈服,更不会认命,我的字典里,生生世世就没有服输两个字,柳清,你获得穿越的机缘,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是你的机遇,多少人梦寐以求期望重活一世,自私自利本是人之常性,但你为什么践踏羞辱无辜弱小?为什么,因为同是穿越者?怕我的存在妨碍你的穿越者高贵定律,还是因我不肯同流合污,妨碍你的计划?” 柳清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看着楚嫣然满脸义愤填膺的诘问? 楚嫣然高声道:“就是现在,快,老娘编不下去了。” 柳清心蓦地一沉,大意了,灵魂瞬间被禁锢撕裂的痛楚,令他如坠冰窟,心口犹如万箭穿透,他低下头,鲜血汩汩,一把看不清材质的匕首,穿过了他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辛苦小天使们久等了,万恶而且极度痛苦的例假期,忽然想起去年痛苦时,被看文的小天使们关心,现在想起来还是好开心呀,暖暖哒。 不知道是卡文,还是例假期的痛苦,这一章,打得非常艰难,非常之无耻的预告下,林妹妹总算要出现了,总算要从客串拿到女主的剧本了。 第82章 西海之战 被禁锢的感觉只有一刹那, 转息之间,柳清身体绽放出炽眼的白光,刺在心窝的匕首, 掉落在地,哐当的刺耳声响。 “避”, 身后有男人低喝一声,楚嫣然身形飘忽, 险而又险的在最后关头,避开了柳清的手。 那只手一抓不成, 极为恼怒,青筋裸露, 五指成拳, “轰然”一声砸碎了云雾亭。 楚嫣然后怕的拍了拍胸口, 面上却不见害怕的神情,脚步轻盈的在假山亭台中藏匿身形,自言自语嘀咕道:“宴家,果然不是一般的人家, 这等上古八卦阵家里也能翻得出来,关键时候,果然能保命。”等等,接下来怎么走?怎么没路了? “嗬, 找到你了,”阴冷的气息如附骨之蛆,无处不在, 一只手掐住了楚嫣然白皙的脖颈,柳清深恶痛疾,冷冷的注视着她,沉声道:“区区蝼蚁,只会自作聪明,你说得对,在你一出生,我就该杀了你,不过,现在也不晚。” 掐住脖子的手愈来愈紧,愈来愈用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手中脆弱的颈骨,楚嫣然开始呼吸困难,脑中思维越来越模糊,眼睛也看不到东西了,手脚不停的挣扎,却无济于事,试图拉开柳清的双手,也没了力气,软软的垂了下来,柳清打定了主意,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楚嫣然垂下的手指微动,一个钵盂凭空砸了出来,柳清被钵盂砸中之处,滋滋作响,血迹模糊只有一刹那,下一刹那,整团血迹模糊被腐蚀入骨,就连骨间也泛着不祥的黑气,柳清皱了皱眉,面不改色的用一把匕首剜除身体的腐肉。 方才奄奄一息的楚嫣然,生龙活虎的爬起来,嘲弄的说:“您也说了我说得对了,那就再提醒您一句,切记,反派死于话多,能弄死敌人的时候,能动手就别叨叨,话太多的人容易死的早。” 柳清垂头专心处理身上的伤口,对楚嫣然的奚落置若罔闻。 楚嫣然肉麻兮兮的抱着钵盂亲了两口,面露悲悯,用很不真诚的语气道:“像我这样的大好人,世上罕见,向前推五百年,后退三百年,都找不出像我心肠这么慈悲的人来,以德抱怨,何其优良的品质呐!” 柳清抬起头,忌惮的瞥了眼楚嫣然手中的钵盂,不动声色的说;“我一直都知道,你肯定有后招对付我,本来还以为是终南山那几个小道士,没想到你的手中有佛家至宝,这不是本界的东西吧?” 楚嫣然笑眯眯的道:“你猜?” 柳清神情凝重些许,站起身来,手中出现了一条黑鞭,整体泛着黝黑的光泽,长约六尺,同时他的肩上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袭流光溢彩的法衣。 哟,家底都搬出来了,对付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舅舅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楚嫣笑吟吟的说着调侃的话,脚下却往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又觉得不保险,干脆又退了两步。 柳清的神色再不得先前的鄙夷和轻视,正视着楚嫣然,轻声道:“我必须承认,嘉安,你很有本事,不论是你的运道,还有你的性格,和你结仇是我此生最大的败笔。” 楚嫣然双手捂住了脸,假装害羞的跺了跺脚:“哎呀,这么突然的肯定人家的聪明才智,人家会害羞的。” 柳清眉心跳了跳,握住鞭子的手,隐隐发烫,好想不再废话,抽死这个戏精贱人。 “让我们长话短说,我亮出了家伙,你的底牌也该请出来见见了,我了解你,嘉安,你擅隐忍和蛰伏,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不会挑衅我,哪怕是抱着你手中的至宝,你也不会孤身面对我,事已至此,我们大家坦诚一些,对谁都好。” 柳清的话顿了顿,勾起一抹自嘲道:“我当初来到这个世界,也是被人所陷害,如果我知道,九界从未舍弃它衍生的时空,我是绝对不会冒着得罪天道的风险,私自潜入小世界的,嘉安,除了一开始警惕你,我从未做过伤害你性命的事情,而我当初对你做的事,导致我的任务失败,遭到反噬,我已经得到了报应,嘉安,做人留一线,你至少要给我一丝生机,否则,我魂飞魄散,也要拉着这个世界陪葬。” 楚嫣然双手拍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巧舌如簧,能屈能伸,柳清真是个人物,瞧,瞧,这态度真挚的,她要是不放缓态度,让外人看了,一准当她得理不饶人,真要个万一,也是自找的。 但很可惜,她是个很记仇的人,也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尤其是报仇,必要有始有终,决不干半途而废,握手言和的戏码,说什么,为大局着想,呸,你伤害老娘的时候,昨没想到大局为重呢!!! 玉石俱焚又如何?同归于尽又怎样?老娘天生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柳清没有说动楚嫣然,但他这一番话也没白说,他说动了楚嫣然的系统,投降认命的系统蠢蠢欲动,小声的在楚嫣然脑海撺掇道:“宿主,我感觉柳清说得很有道理呀,咱和他商量商量,让他给咱点能量吧。” 楚嫣然撇了撇嘴,凉凉的说:“行,你可以和它商量,只要你和我解绑,而且,你补充完能量以后,我就用钵盂收了你,等我百年后,如果还有机会穿越,就把你送到其他世界去。” 系统沉默而无语的.................... 明面上系统似乎屈服了,实际上,系统私下里在和柳清的高级系统眉来眼去,还以为自个做得很隐秘,楚嫣然心底冷哼了声。 僵持一刻钟后,柳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试探性的开始动手,在防卫的紧急关头,系统启动了惩罚机制,仿佛有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蜂、蝎同时有毒针在楚嫣然的脑海展开了攻击。 剧烈痛至骨髓灵魂的痛楚,霎时,将整个人湮没,思维,想法,坚持,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即使连牢牢铭记篆刻心间的本能,抓住钵盂,也被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钵盂掉落在地,楚嫣然身体软在一团,瘫软在地,生死不明。 道家的大师们终于出手了,九个人影,为首之人手持三清铃,九人身形变幻莫测,却将一人护在阵中,那人试图去唤醒楚嫣然驱使钵盂,合力围斗。 柳清几次跳出阵笼皆不得法,无意间见那人举动,心下微动,脚指轻点,飞身而起,不想,未至近前时,那人的衣衫无风自裂,胸前扣着一把明澈万物的宝鉴,背面刻诛邪祟三个字。 柳清登时退后三步,吐出数口鲜血,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眸中却泛着古怪的笑意,盯着楚嫣然手旁的钵盂,笑道:“我非本体,傀儡之术,小道尔,你们的那位江、青天怕是早到了阴曹地府。” 言毕,头一歪,生机已断,肉身瞬息化为尘埃,飞荡荡不知何处去了。 为首的那位道士双眉紧锁,先带了六人飞快赶往西海城的府衙,留了两人照顾楚嫣然。 西海城内的迷雾愈发浓重,漆黑如墨的浓雾,厚重沉郁的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如影随行的跟在人身后,寸步不离,不经意吸入一口,只觉实质的痰液顺着鼻间,喉咙,肺腑,直勾勾的抵入心间,沉淀于五脏之中,意识似乎被放空,脚间轻柔如云端,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楚嫣然疼痛难忍的醒过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两个保持着查看她的道士晕厥在她的身畔。 楚嫣然无奈一叹,牵引了心间的伤口,不自觉的撕了一声,挣扎着去够不远处的钵盂。 脑海,系统有气无力的说:“宿主,我害了你,刚刚那个是傀儡,我快要沉睡了,你要小心,这浓雾有毒。” 楚嫣然屏住呼吸,我靠,靠,这个蠢货,废物,等老娘扛过去,再修理你,你给我等着。 总算拿到了钵盂,咦,钵盂周遭的浓雾,仿佛在避让钵盂一般,自觉的躲开了,楚嫣然心里的小人叉腰大笑,恨不得在地上打两个滚。 西海府衙上空,柳清一身黑衣,狭长的眼角通红,无端泛着几分妖异,他冷冷的看着坐在屋脊的少年。 十三四岁的少年,板着脸,面无表情,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简朴无华的蓝色对襟袍服,套在少年赢弱的小身板上似乎过于宽大了,有些不合身。 “你是谁?”柳清的心下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很诡异,诡异得难以形容,总觉得他身上的衣服,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哪里呢? 少年抬起头,利光如电,反问道:“这话不是我该问你吗?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东西?” 未待柳清恼羞成怒,少年又慢悠悠加了一句:“对了,不要给我扯什么穿越者高贵定律,和存在即合理的鬼话,也不要打着消冤平恨的幌子,浪费我的时间。” 柳清瞠目结舌................如果不是顾及形象,他真的很想恶狠狠的痛骂出口,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还让我老子说什么?你让老子说话,倒是给老子机会呀? 想象毕竟是想象,柳清维持着高人风范(稍稍有点底气不足),故作高深的说:“这个事情,很复杂。” “很复杂就不要说了。”少年掀了掀眼皮,目光所即之处,炙热的烈火凭空自焚。 柳清五内俱焚,那火自灵魂灼烧,蔓延至肉身。 “不要,不要,我在雾里下了毒,这个毒,这个世上没有解药,只有我有,您放过我,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此刻的柳清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上下如同一截焦炭,再不见先时风华正茂的端人雅士之态。 夜间万籁俱静,声音传得响,至少楚嫣然听得很清晰,传入耳中皮肉被烧焦细微声响,当她一瘸一拐终于走到近前时,听到少年冷冷的说;“我见过一个人说,他不喜欢谈条件,更不喜欢被威胁,我认为他说得对。” 然后,楚嫣然亲眼目睹柳清被焚烧成一团虚无,虚无。 楚嫣然撕心裂肺的怒吼一声,瞋目裂眦,把少年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反省自己,检讨,林妹妹还是没有出场。 猜谜时间,少年小天使们猜出来了吗?感谢在2020-01-30 22:02:07~2020-01-31 21:5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铜铜 20瓶;芝兰百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艳羡抉择 楚嫣然恨极, 上前一步,怒吼道:“你是不是傻?你把人弄死了?你会解毒吗?” 少年目不斜视,他的目光伫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直接伸手一挥,拽出一个光团出来。 光团瑟瑟发抖, 楚嫣然尴尬不过一刹,须臾, 飞快转换神色,笑靥如花, 绽放出一个分外和蔼可亲的姨母笑。 楚嫣然拱手笑道:“多谢大师援手,小女子无礼粗鄙, 还望大师恕先前一时情急, 冒犯了大师。” 少年瞥了她一眼, 淡漠的目光中,犀利一闪而逝,楚嫣然僵在原地,当少年看过来时, 她感受到了难以抗拒的威压,那种威压如山海倾覆,呼啸一般涌过来,令人心生臣服, 即使傲骨铮铮,也会被威压震慑粉碎,化为云泥沙砾。 和威压比起来, 灵魂深处被撕裂的痛楚,似乎微不足道,两个光团,一个如成人巴掌大小,通体泛着黑漆漆的光芒,另一个却只有核桃大小,周遭的光芒不太明显,若不仔细看,容易被忽略。 和系统相爱相杀久了,关系绝称不上一个好字,但此刻楚嫣然的脸颊微烫,莫名羞耻,可耻,太可耻了,丢人丢到外头来,这种自家崽子拿不出手的诡异感怎么来的?莫名其妙! 林郗揉捏了两下光团,开口问:“这个毒你们能解吗?” 大的光团是高级系统,明显更老练,沉默不言,小光团眨了眨不存在的眼睛,卖了个萌,奶声奶气的说:“我不确定,我可以试试。” 林郗挑了个恶意满满的笑,警告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更不要揣度我的底线,我的容忍度几近于无。” 小光团嗖地一声,变为机械音,颤着声说:“我会听话的,一定会好好听话的,让我干什么干什么。” 楚嫣然冷哼了声,心道狗崽子,看人下菜碟,你欺负老娘时的销赃气焰呢?来,摆出来,让老娘见识你的“大无畏”精神。 大概是她眼中的鄙视太过明显,林郗斜了她一个泠眼,冷冷地问:“你有意见?” “不,不,不”,楚嫣然慌忙摆手,谄媚而不失礼仪的微笑着替自个表白:我怎么敢有意见呢?高人,您无视我就好。 此时,小光团这个系统和前宿主的心理波动达成一致,不约而同的互相鄙夷,心道“呸,你这个毫无气节的软骨头,丢人现眼。” 林郗收回目光,盯着大光团,看得大光团压力山大,试探性的开口求饶道:“我可以解毒,但我怕死,我解完毒后,您能不能给我条活路?” 林郗痛快的点头,他答应态度之果断,令大光团半信半疑,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位大有来历的修道者,似乎脾气很不好的样子,大修道者,修为精湛,应该不会骗人的吧! 大光团充当主要战斗力,小光团辅助,事无巨细的跟着忙活,那副汲汲忙忙的殷勤姿态,看得楚嫣然心中直犯酸。 三日后,西海浓雾散去,西海城百姓的毒解了,大光团周遭的光亮暗淡了许多,环绕的黑线,似乎更浓郁了一些。 楚嫣然心花怒放,在西海城拉着江谏转了十余圈,见百姓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张灯结彩,入眼所即,皆是欢呼雀跃之景,喜笑盈腮之致。 逃出生天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楚嫣然隐晦的打量江谏,江谏含笑望着城内的百姓,落日的余晖,打在江谏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半明半暗,眉目柔和得仿若晨时的轻雾,他的目光专注而温和,心心念念,皆是西海城的百姓。 楚嫣然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向西海府衙的后院走去,江谏纳闷的看了她一眼,这么高兴的时刻,还有什么事能比亲眼见证西海城渡过危机更重要么! 府衙后院,有一暖阁,小丫鬟掀了帘子,垂丝海棠充当屏风之效,楚嫣然摘了个果子,握在手里把玩,唤道:“宴姐姐,我来了。” 江谏之妻宴宛一袭锦衣华服,妆扮雍容典雅,此刻正细心伺弄那一株含苞待放的昙花,花苞洁白无暇,半开未开,通体无杂色,这样的单调竟与宴宛的华美分外相宜。 楚嫣然好生欣赏了一番美人侍花图,她也算见过许多的美人了,就连红楼梦中那位贤德妃和秦仙子,也找机会见了一回,只可惜年龄尚小,尚未经受命运的磋磨,寡淡青涩,不肖书中之赞誉。 在楚嫣然看来,她见过的人中,除了那位年纪甚小,已窥出日后芳华的林黛玉外,唯有这位早为人妇的宴姑娘、江夫人,才配得上绝色佳人四个字。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真正的美人,是一种言语文字,无法表达概述的芳华,美是惊叹,是折服,是由衷感念上天造物神奇的纯粹。 宴宛收回手,含笑捧了杯茶过来,伸出芊芊素手,拉楚嫣然坐下,捧了杯茶递给她。 两人捧茶对饮,宴宛是专注杯中的茶,楚嫣然则是闪发亮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宴宛瞧。 宴宛莞尔一笑,肤若凝脂,顾盼流光,粉面如莲,妖娆倾城,楚嫣然的心扑通扑通都快跳出来了。 宴宛不再逗她,垂眸问道:“嫣然,你要走了吗?” 楚嫣然挑眉,似酸非酸的道:“老天爷可真不公平,给了姐姐倾国之貌也就算了,还给姐姐神机妙算的智慧。” “我年轻时,长在孝烈皇后膝下,因家中长辈和孝烈皇后情谊甚笃,孝烈皇后待我极好,便是储君,皇子们,我也不曾放在眼中,那时的我,单纯而稚嫩,不谙世事,总觉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风光,自我生来就伴随,日后亦会一直存在,后来,孝烈皇后病重,因我容貌之故,长辈为我匆匆定了亲,我初时是不愿嫁给江谏的,订亲之时,我尚未开窍,提及情爱,言之过早,但长辈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得不嫁。” “嫁了人后的日子,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各有各的烦心事,江谏性耿直,他从不知体贴为何物,只知丈夫是妇人的天,他主外,我主内,若和他较起真来,能被他气死,更令人生气的是,不纳妾是他自个的主意,旁人说我善妒,他竟附和道,妒得好,丫头们要么姿色平平,远不及家中内子,二来耗费银两,养不起,纳妾作甚。” 宴宛摇头失笑,拍了拍楚嫣然的手背,盈盈美目中,沉淀的是时光和岁月的痕迹。 “这样的混账话,听多了,也就不恼了,有时,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未嫁人时的心高气傲了,我们之间不曾有过恩爱两不移的伉俪情深,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我有时候,觉得这样的日子,遥无尽头,若不是惦记家族长辈疼爱,倒不如早早死了好,半生徒嗟,终究无趣乏味,我甚至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后来有孕,临生产之时,难产,江谏这个老古板,竟撞开了门,以刀剑相胁,逼迫稳婆女医,一定要保住大人。” 楚嫣然听得入神,宴宛面上划过一抹笑意,缓缓道:“那时我才发现,活了这二十多年,嫁给这个古板木讷的废物,也不算太亏,我总算得到了一些东西。” 宴宛顿了顿,看向那株素雅的昙花,此时,花已完全绽开,莹白如玉的花瓣,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中,轻轻摇曳,似歌唱,似起舞,似自怜,晏宛的脸颊流光一闪而逝,晶莹的水滴打在纯白花瓣中,洒落至花蕊,旋即,消失不见。 “那时,孝烈皇后告诉我,阿宛,有些人生来就会有一种本能,那种本能驱使他们去争去抢,但也有一些人,他们并不是平庸,也不是无用之人,只是每个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可以在很早的时候领悟,自己要的东西,有些人要很晚,才会明白领悟,早晚并不要紧,亦不必刻意思量,随缘即可,人活着,只要安心,快乐,自在,那就好了,随心所欲是一个人最大的福气。” 宴宛自嘲一笑,摊平掌心,双手交握,她没有哭,但她的神情,却比痛哭还要悲伤:“嫣然,孝烈皇后当年有意提点我,但当年的我,太懵懂了,我不能领悟长辈的教导,但即使懂了又怎么样呢?我也可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我就是一个平庸怯懦,安于享受的性情,明明做了选择,却又心生不甘,耿耿于怀,如果重来,我的选择,仍是会犹豫不决,最终被命运驱动,以不情不愿的姿态继续下去。” “嫣然,我多么喜欢你,就有多么羡慕你,多少女子如我一般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妻妾争宠,局限于方寸之地,嫣然,你面临我的抉择,会比我做得好一百倍,嫣然,我嫉妒你的才干,和你的出身,你的自由吗?不,我嫉妒你不会对命运低头的高傲,如果,孝烈皇后她老人家知道有你这样出众的是晚辈一定会很高兴的。” 宴宛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热泪滚烫,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的砸在楚嫣然的心间。 楚嫣然怔怔的握着那杯茶,握了很久很久,直到茶杯冰凉,她甚至无暇分神去欣赏美人那抹雪白秀颀的玉颈。 ----------------- 林郗是遵守诺言的高人,言必行,行必果,小光团和大光团都是这么认为的,就连见惯世面的高级系统大光团,被如约释放时,情不自禁的动容到,原地打了几个滚后,撒丫子往天外跑去。 直到.........被天际埋伏的紫色电光劈成一团黑雾时,大光团这位高级系统濒死之际,不可置信的回头用眼神控诉道:“不是说好了放过我吗?” 林郗秉持着负责的态度,为其开口解惑:“是天道不允许你逃出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放过你,就一定会放过你,拿别人家当后花园逛,就该想到早晚有一天,会被捉住打死的。” 大光团历经百十个世界的高级系统吐血而亡.........死不瞑目。 小光团见势不妙,仓皇出逃,累到吐白沫,跑了百十里地,喘口气的功夫,被人攥在手心里,明明是眉清目秀的俊逸少年,但小光团却如临大敌,胆战心寒。 少年捏住小光团的脖子,轻描淡写的说:“跑什么,今儿天气这么好,让我们来探讨下系统的二三事。” 小光团惊恐摇头,不,我选择死亡,我可以自曝的,求求您了,发发慈悲,可怜可怜统生艰难,给个全尸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气我自个,很气,很气,非常气,明天林妹妹出不来,祝福我家二货踩粑粑。 对于宴宛,其实就是一种众生态,不能说好,不能说不好,大概就是认命又心有不甘,面临抉择,犹豫迟疑,不管是选哪一种,都不会甘心的,很复杂纠结的一种心理,这个纠结,是和楚嫣然完全相反对立的一种态度,但你不能说对与错,因为都是自己的人生,楚嫣然发现自己倾慕江谏,立刻决定要走,永远不再回来,宴宛不希望楚嫣然日后心中留有念想,把自己的过往告诉她,这不是拈酸吃醋的自私,宴宛只是希望楚嫣然在那条她不可能回头的路上,走的无牵无挂,走的洒脱自在。 第84章 试探口风 夜幕降临, 连绵的山峦在苍茫的夜色中,逐渐远去,雪落无声, 渐渐为天地,岸边, 楼船上下覆了一层淡淡的白羽。 林黛玉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麾,这还是荣府贾母听说女儿要上京了, 特地打发人送来的,脚下换了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 轻便又暖和。 头上挽着流云鬓,随意簪了两枝碧螺簪, 手中拿着一柄红梅迎春的油纸伞, 伫立在船头, 望着京城的方向出神。 晴雯和紫鹃慌张跑来,劝道:“姑娘,雪愈发大了,咱进去吧, 过会子,若被太太知晓了,我们两个命还要不要了。” 黛玉笑嗔道:“好了,不过在外头站一会子, 看把你们吓得,妹妹在屋里呢?” 紫鹃掀开帘子,迎黛玉进来, 晴雯试了试黛玉的手,微有凉意,不觉皱起了眉,也不理黛玉先时的话,佯怒赌气道:“姑娘,你要是再这么着,我可不敢接这样的担子,也不敢承你的情,老太太、太太自你前两个月病得那一场,魂都吓破了,二姑娘,小少爷,也跟着掉了好些眼泪。” 黛玉无奈抚额,拉着晴雯的衣袖求饶道:“晴雯,好姐姐,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好歹宽恕我这一回,轻轻放下罢,再听下去,我的耳朵就该磨出茧子来了。” 晴雯嘴角翘了翘,本想笑,又忙将笑收了回去,板着脸道:“只要姑娘不为难我们,让我们对各位主子都有交代,不辜负主子们的厚望,就是姑娘对我们最大的体谅,我们做下人的,哪里当得起宽恕主子这句话,姑娘怕不是要折煞我们呢?” 晴雯好容易寻到个机会,正要多念叨黛玉两句,说完话,却见紫鹃拿帕掩着嘴,肩头耸动,人笑得一抽一抽的。 训话里的正主,蹑手蹑脚,提着裙边,绕过船舱,正要拐弯呢。 晴雯面红耳赤,本是佯怒,却闹了个笑话,登时心头一阵怒火掠过,泄愤似的跺了跺脚。 教引嬷嬷咳了声,道:“姑娘们,脚步轻便些,这是在外头,又不是在咱自个家里头,莽莽撞撞的,仔细失了礼,让外头人笑话咱们府上规矩散漫。” 晴雯不服气的昂着头,动了动嘴唇,到底不敢还嘴,林府治家甚严,和荣府截然不同,像在荣府时,小丫鬟们若是不听使唤,大丫鬟教训两句,气狠了,掐两把也是有的,林府却不同,林府的大小丫鬟,自有教引嬷嬷管着,任你是哪个主子面前的得意人,大丫鬟或有体面的老妈妈,皆不允许责骂新入府的小丫鬟。 晴雯心气高,掐尖好强,却很识抬举,贾敏先时并不太喜欢她,冷眼旁观了大半年,见她能说会道,服侍黛玉倒是极为细致的,人也没什么坏心思,嘴里刻薄,却不在黛玉面前说,也不是那等无事生非,欺压小丫鬟的跋扈性情。 再者,有一点,晴雯很入贾敏的眼,晴雯立身极正,生得容貌出挑,却非那等轻狂的性情,自来了林府,就一门心思服侍黛玉,踏踏实实的定了心在林府养老。 贾敏听闻,哭笑不得,和林母商议过,日常的赏银,又格外厚待了她几分。 却说,晴雯本就是无名火,来得快去得也快,黛玉笑盈盈说了两句好话,又哄得晴雯高兴了,主仆三人绕过前舱,上了楼,到阿翡歇着的船厢来,趁着天色不算太晚,黛玉哄了阿翡一会子,才回屋去。 这会子阿翡破天荒的未在吃东西,昨日忽然下雪,恐再耽搁下去,抵达京城的浮岸积了冰冻,若误了回朝述职的日子,外臣是要被吏部问责的,贾敏命人加快了行程,不想,大家伙都还好,唯阿翡这个平日身子骨壮如牛的,竟然晕船,万事都没有身子骨要紧,贾敏要就地休整,或安排护卫,兵分两路,她带阿翡坐马车回京。 阿翡却不肯,她是个天生牛性的犟脾气,拧起来,谁也拗不过她,一大家子人苦口婆心劝了半天,阿翡就是不肯松口,不仅不愿意分开走,还不愿意把行船的速度变慢。 阿翡白着小脸,振振有辞的对贾敏道:“不过是晕船,难道一时晕船,我就一辈子不坐船了不成?晕船只是不习惯,坐得多了,早晚会习惯的,反正我不要下去坐马车,坐个几百里,屁股非得敦成十八瓣,冬天好得又慢,没准养上一两个月,才能好呢?要是那么着,那我也太亏了,走水路不过一天吐几回,吐着吐着就习惯了,最起码等我到了京城,不耽误将养元气(吃东西)。 ” 贾敏被阿翡这一通歪理听得哑口无言,片刻后,啼笑皆非的挥了挥手,无奈道:“那就依你的意思。” 心累得很,贾敏由嬷嬷扶着出了屋门,阿翡咯噔咯噔跑下床,拉住贾敏的衣袖,仰着小脸问道:“母亲,您不会生气了吧?” 贾敏慈爱(疲惫)的摸了摸阿翡的小包包头,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回了自个的屋子。 徒留阿翡歪着头,时不时转个圈,自言自语的道:“奶妈说要察言观色,要机灵些,母亲,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呢?” 贾敏回了屋中,夫君林海正在榻前小寐,贾敏喝了杯热茶,心里还是有些木木的,摇醒林海,将方才之事言简意赅说了说,百思不解道:“阿翡也是我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细心养大的,这孩子的性子,怎么那么?” 贾敏皱着眉,半天总结出来两个词:“皮实,大大咧咧,一个女儿家,怎么就自发长成了这么个性子呢?” 贾敏本是要同夫君拿个主意,议个章程,想个什么法子,约束约束阿翡,改改她的性子才好。 却未料,林海如逢知音,大倒苦水,把小儿子林祁愚笨,不开窍,死读书毫无进益,喋喋不休,说得顺嘴了,就顾不得看脸色了。 贾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若冰霜,若眸中的寒意可化为实质,早把面前的聒噪之人割得体无完肤了。 林海说得唾沫横飞,贾敏狠狠拍了下桌子,缓缓而行的船体似乎为之一震,贾敏怒吼道:“你再敢说我儿子半个字的不是,我抽死你。” 这一声,林家楼船,上上下下,该听见的都听见了,以至于百年后,京城还有林贾氏天生彪悍的传说。 林海的气焰萎了,低声下气的哄自家媳妇。 林母房内,专心抄书的小林祁,委屈的抬起头,不大不小的两个眼珠,瞪得溜圆,泪眼汪汪看着林母。 林母的心软得一榻糊涂,若不是碍着教导子孙的规矩,很想把小林祁揽在怀里揉搓一番,林母摸着小林祁的头,温言软语的宽慰了他一番,又着重许诺明日把他老子叫来,训斥一番。 林祁心满意足,面上却要扮个孝子贤孙,替父亲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悔又愧的自责自个愚笨诸如之类的话,听着小林祁的话,林母但笑不语,拍了拍林祁的小肩膀,林祁见好就收,眼药上得差不多了。 人与人的缘法,委实是这个世上最奇妙的存在,总有些人生来便格外投契,例如小林祁相貌寻常,才华亦不出众,说个平庸都是谬赞,偏生他很讨林母和贾敏的喜欢,在他老子林海看来,当儿子的平庸无能就算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祖宗还都不分青红皂白的维护他,不可理喻。 快到京城时,林母和贾敏商议过后,把黛玉唤了过来,对于长辈们的意思,黛玉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只是碍于女儿家的矜持,不敢细想。 自黛玉十二岁以后,林母和贾敏就不再教导黛玉,即便教导,也只教导些寻常琐事,她两人都是开明的性子,并不希望黛玉经受女儿身教条的束、缚,黛玉有超脱世间男女的智慧,有些事本就不必言明,在某个瞬间,某个时刻,她自己足可以领悟和感受。 贾敏恐女儿羞涩,避了出去,房内只有林母和黛玉,林母摩挲着黛玉的青丝,柔声道:“玉儿,你打小聪明,祖母想问的话,你心里是有数的?” 黛玉白皙的小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慢慢低下头,双手无意识的拈着衣角,两颊绯红,衣衫底下露出的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一角,不知何时缩了回去。 见黛玉羞窘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林母心下愈发怜爱,声音愈发轻柔和缓:“玉儿,这有什么可害羞呢成亲生子,是每个人必要经历的过程,找你来,也只是问问你自个的意思,若是玉儿不想成亲,不嫁人也好,玉儿想清楚就可以。” 黛玉抿了抿嘴,飞快的抬起头,映入祖母满是笑意的眼帘,黛玉小脸又是一红,勉强坐直身子,垂眸问:“我知道了,祖母想把我许给什么人家呢?” 林母含笑道:“龙子凤孙,王公贵胄,我们家玉儿,什么样的青年才俊配不得?我和你母亲才露出些许口风,求亲的人,险些踏破了咱家的门槛。” 黛玉的脸色忽地一变,青了红,红了白,静默一刻,黛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声如蚊呐,但林母倾耳去听,依然听清楚了黛玉的话,她说:“那些人里,有妙远小哥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没有见面,但至少终于出现了,嘿嘿,让我们开启甜腻腻的模式吧,握拳,我一定要把之前被虐的糖补回来。 第85章 黛玉之意 “玉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母的声音放得很轻,低柔和缓,像春天的微风细雨。 黛玉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潋滟的红不知何时退了些,她的目光没有躲闪, 只是注视着前方某一处,声音虽小, 语气却是笃定的:“母亲和韩皇后曾有过约定对吗?” 林母一叹,拍着黛玉脊背温声道:“是提过一句, 却也作不得真,韩皇后并非不择手段之人, 你们小儿女的事情, 自然是按着你们的想法来, 但,玉儿,无论你作何选择,我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黛玉反握住林母的手, 认真的说:“祖母,我明白,我明白您和母亲更希望我顺遂,若嫁个小门小户的人家, 兴许会顺心些。” “可我看自古以来,女子嫁人后,王公贵族也好, 贩夫走卒也罢,各有各的不易,都是和陌生人慢慢熟悉,过一辈子,倒不如嫁个熟悉的。” 黛玉的脸红透了,话尾的两句话,说得低不可闻,脸颊脖颈甚至连白皙的手背,仿佛染了一层绯红的胭脂,两只小手纠结的扭在一块,垂眸,盯着自己的月华裙摆,眼神专注得要把它盯出来个洞是的。 林母沉吟不语,黛玉忽道:“祖母,是怕妙远哥哥辜负我吗?” 林母失笑,凝视着黛玉,渭然一叹:“玉儿,人的一生,不是被辜负,就是辜负别人,同心同德,鹣鲽情深,白首不渝的爱侣们,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有的时候,信念和想法,抵不过命运的无测,太、祖亦曾对周皇后许下永不相负,结果呢?像太、祖那样矢志不渝的男人,从未有过辜负周皇后之心,最后却劳燕分飞,结发数十载,终成怨侣。” 黛玉听得入神,林母温柔的抚着黛玉的眉目,道:“玉儿,你这样聪慧,又品读世间大半藏书,和小师父有少年的情分,你会过得比所有人都好,小师父仁厚,他不会辜负你,一定会好好待你,但玉儿,你可曾认真思索过,你要做什么样的人?你要成为什么样的妻子?人活一切,至多百余年,我不希望你后悔。” 黛玉的盈盈美目,仿佛一汪水波潋滟的秋波,蓦然睁大,林母含笑刮了刮黛玉的小鼻子。 林母身子一歪,慵懒得靠在榻上,她并没有正襟安坐,整个人斜倚着福寿延年的引枕,黛玉含羞带怯的奉了一杯茶。 林母握在手心里,笑意微敛,漫不经心地问:“玉儿,若有一天,小师父忌惮你的孩子,你待如何?若有一天,你的孩子,忌惮他的父亲,你会如何抉择,保子,还是保夫?” 林母慢条斯理嗅了嗅六安茶的清香,深邃的眼底深处,满是讽刺:“秉公无私固然好,然公道难明亦是常有的事,再清的官也断不了家务事,皇室也是人,自然也有家长里短,患寡不均,老话说天理昭彰,我自来不爱听这样的话,若上天真的有德,那世间作恶之人何其多哉,话又说回来,天下大大小小,不公平含冤负屈的事,数不胜数,多如牛毛,老天爷即便再有神通,也管不过来,因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宗教兴盛,假以轮回之名,真直假假,无法佐证,不可预期,但我是不信的,既有仇怨,何必假托后世,有仇不报,枉生为人,我若有仇,必要今生仇,今生了。” 林母的清明的眼中,掠过一抹狠辣,黛玉呆住了,一时竟未得以回神。 林母又是一叹,语重心长的说:“傻丫头,这就怕了,那你以后真要嫁了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哟,后宫的水深不可测,有些算计,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还是希望你再想想,日后的权位更迭的隐患,阴私算计,都只是小事,小师父的身份你是知道的,玉儿,他是元嫡皇子,未来的储君,以后这天下的主人,但他和寻常皇子是不同的,他和他的父皇势如水火,现下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玉儿,这一切的一切,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听着祖母苦口婆心的良言规劝,黛玉的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感受,若细究起来,说她对妙远小哥哥情根深种,非他不嫁,那也太言过其实,太夸张了些,喜欢,应该是喜欢的吧,黛玉不太确定,又隐隐觉得自个是确定的。 自长大后,无意或有意的见过不少青年公子,无论端成持重,或意气风发,她始终没有太大的感觉,包括周世兄,两人经年书信不断,这两年路途遥远,跋山涉水的还亲自来过几次姑苏,两人相见并不避讳那点子规矩,说笑,下棋,谈谈某本孤本书籍的心得,或共同品鉴一张好画,亦或是随意拈个名目,顽乐解闷,彼此或许是太过熟稔,相处之时,竟毫无疏离的陌生感。 但妙远小哥哥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许是年少时的包容,和宠溺亲密,让黛玉对他有一种盲目的依赖,这种依赖的感情,在即将向更深的亲情转化时,人忽然猝不及防的消失了! 黛玉生平头一遭体会到牵挂的滋味,朝思暮想,一刻也未曾忘记,越是纠结,越是无法释怀,久而久之,更何况,妙远小哥哥的身世曲折离奇,背负着莫大的心酸和苦痛,女人天生有一种母性,况黛玉天生性子敏感多思,对心底那个高大的保护者,瞬间生出怜惜和怅然的悲呛。 黛玉现在也说不清自个到底对妙远小哥哥的感情了! 此刻要黛玉自个剖心析肝的总结,那就是在认识这个世间的最开始,妙远小哥哥就在她的身边,陪她笑,陪她顽,她现在长大了,无须人陪着顽耍了,但她不太想看到,她的妙远小哥哥去陪伴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妙远小哥哥亲口要她保证许诺的,她会牢牢把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拉了勾,一百年都不许变的。 -------- 黛玉怔怔的失了神,罥烟眉一会颦一会舒缓,如水芙蓉般娇艳的小脸上,上一刻还在笑着,又过一刻,笑在唇边凝固,时不时脸颊晕染绯霞,直看得林母忍俊不禁。 察觉到自家祖母打趣的眼神,黛玉突然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乖巧腼腆的朝林母笑了笑,那笑竟带着两分讨好的意味。 林母心中一哂,怕黛玉难为情,并不提先前的话,叮嘱了几句黛玉日常要保养身子的话,便命她回去,好好歇一歇,不要胡思乱想。 黛玉依言领命,大大方方的行了礼,辞了林母,外头晴雯和紫鹃正等着,主仆三人回了屋子。 黛玉走后,贾敏在里屋出来,面容冷凝,林母端着青花玲珑瓷的盖碗,拂了拂氤氲沸腾的热雾,笑意莫名道:“昔年,劝人时,小儿女们总是一厢意气,若顺了她们之意,她们反倒不觉得有多珍贵,若是不顺她们的意思,只旧事论事,良言善语的规劝,再用些强硬手段,或打或骂,或阻或拦,她们倒也生了叛逆之心,必要以死抗争,用尽心机手段的胁迫长辈,长辈心软的,也只得依了,若是长辈心硬的,少不得闹一两桩令人惋惜、亦或骇人听闻的惨剧出来,外头人每每提起,道一声惋惜,苦果么,自然是苦主家担着了。” 林母笑意加深,把手边的茶递给贾敏,继续说道:“我以往,总觉得那些心硬的长辈,未免太过愚笨,竟不知巧施计谋,如今,事临到自家身上,我方知过去的念头何等轻狂无知,也不过是关心则乱,结了事与愿违的果,或适得其反的苦。无欲则刚,正是因为没感情,才能置身事外,理智的思考应对之策,但这些放在玉儿身上,纵有百计千思,却不敌她愿意,甘之如饴,这四个字,真真是重如千钧。” 贾敏眸中光华闪烁,沉声道:“是玉儿辜负了母亲的慈爱。” 林母挥了挥手,嗤了一声:“慈爱,我若是真的满心慈悲的好祖母,就该打断了玉儿的腿,养她一辈子,再不然,在当年小师父来小寒山寺时,早早把玉儿和小师父隔开。” “你不必为我辩解,我确有攀附之心,因为我的不甘心,利欲熏心种下的因,结来今日的果,敏儿,你和我不同,你当年庇护小师父,是出于你和韩皇后的情谊,而我的放任纵容,是存了私心的,我只是没算到,在玉儿真的要离开林府时,我竟这般不舍和悲哀,不舍到我甚至忍不住想,若我少疼玉儿一些,日后她离府,我定不会像此刻一样,只是想想玉儿要孤身去面对风刀霜剑,还是我亲手送她去的,心底的悔恨就像刀一样,一刀一刀的扎在我的心坎上。” 林母的面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说着悲呛入骨的话,话尾的那丝颤音和悲呛仿佛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贾敏淡淡的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眸,她安静的就像没有看到林母砸在手背上大颗的泪珠,因用力颤抖而泛白的指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2 21:41:33~2020-02-03 22:2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君一世之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一别经年 回京的路程, 中途虽遇到了风雨,大体来说,却还是顺遂的, 林家众人都还好,只是苦了阿翡, 圆嘟嘟的小脸,瘦了一圈, 临上京时,才做的蜀锦夹袄襦裙穿着空荡荡的。 林母叹了口气, 摸了摸阿翡的小脸,道:“阿翡受苦了, 回到府上要好好将养几日。” 阿翡笑得眉眼弯弯, 只是小脸惨白, 浑无血色,看着就令人心疼得紧,独她自个倒没事人一般,仍是笑嘻嘻的。 林祁倒是好, 特别是早晨他老子林海被林母训了一顿,林祁藏在外间,依稀听到亲老子俯首认错,心里登时乐翻了天。 因外头天寒, 黛玉里头穿着彩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外面披了织锦皮毛的斗篷,双手拢在袖中, 捧着滚烫的铜炉。 上岸时,京城码头,人烟嘈杂,人来人往,一时有故旧之好杜家子弟回乡祭祖,同一时晋阳王家的人也早早候在岸边等着了,前来请了安,几个仆妇恭恭敬敬的退了回去,王家的人才走,贾琏忙把荣府的人打发回去,只命道:“待我先服侍姑父回去,再自行家去,让你们奶奶且不必着忙。” 林海原命贾琏先回家去,贾琏跟在林海手底下这几年,着实见了不少世面,且不说长了多少心智,至少不会像先时,如白目雀般,平白被人哄了去,还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呢。 贾琏打小就乖觉,虽有些小聪明,却从不在长辈眼前使,在嫡亲姑父,三品大员的面前,更是不敢放肆,况他也有几分上进的心气,只是荣府的规矩,素来见老子如老鼠见了猫,不敢放肆,他老子贾赦又在大营里历练了几年,平日里不动怒时,只冷下脸来,贾琏就会双腿打颤,心里哆嗦。 林海却不同,他是儒臣,骨子里就透着读书人的清高和斯文,素日里不动声色,讲究一个温文尔雅,谦恭下士的作派。 贾琏来时早得了姑母贾敏提点,讷于言而敏于行,圣人如是教导之言,但你姑父身边幕僚经吏皆是经年久了的,纵是听懂了,也不必抢着去做去说,言行修身,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人眼中,纵无他意,也会给人留下冒失轻浮的印象,既是门外汉,就无须扮什么高深,更休要提什么四王八公的话,若子子辈辈都靠着老祖宗的福荫威名过活,那这家族注定长远不了。 头一年到你姑父面前去,你只听着,刚开始时,定是听不懂的,日子一长,自会有人教你。 贾琏于读书平平,却很通庶务,又说话办事都伶俐,他老实遵从姑母的话,姑父议事时,在旁听着,也很有眼力劲,添茶倒水的,平日里,见缝插针的交好姑父身边的得力之人,久而久之,江东巡抚上下的大小官吏都很喜欢他,对于他的不耻下问,也都乐意指点他。 不过半年,贾琏就在林海身边游刃有余的站稳了脚跟,连林海都在贾敏面前夸了贾琏几回。 贾琏去岁上成了婚,娶的就是王家假作男儿养的凤哥儿,成了婚,就和贾琏来了江东,住了大半年,夫妻相处融洽,八月初荣府老太君生日,王熙凤代夫回府贺寿,就在寿宴当日,查出了双身子,贾母大喜过望,留了凤哥儿拘在身边,新婚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故,王熙凤十分惦记贾琏。 贾琏对此心知肚明,荣府现是新太太杜氏当家,聘杜家出身这位继母的好处利害,贾敏提点过贾琏,贾瑚也来信,叮嘱他不可耍性子,赌气。 果然,自那位杜氏嫁进来后,荣府在外面的行事愈发低调内敛,还有那不知细里的人,漫嘴胡诌扯什么荣府要落败了,蒙昧无知。 再加上宁府的抚安郡主,掌管宁府内帷,珍哥儿没少来信诉苦,后头信里的话又变了,生硬的为自描补了几句,又说有个继母也好。 贾琏差人一打听,亦是忍俊不禁,抚安郡主脾气不好,性子强硬,是出了名的,珍大哥亦是自小不服输的性子,两人僵持不下,闹将开来,抚安郡主脾气上来,抽出马鞭一顿好打,或是把人拘在府里,扔两个丫鬟,生死由他。 反是贾蓉,因是府里的小少爷,年纪小,身边的丫鬟嬷嬷换了两批,下人们都老实服帖了,再不敢撺掇,又兼贾蓉贾蔷年纪小,抚安郡主只命严师看管他们读书。 凤姐儿来信还提了一嘴,说蓉哥儿也是大人了,不过读了一年半载的书,活脱脱变了个人般,令人不敢相认。 今日荣府来的嬷嬷是积年的老嬷嬷了,只是为首之人,行事鲁莽,说话不知轻重,当着林老夫人的面,大言不惭的说贾母想哥儿姐儿要,想得食不下咽,又大大咧咧的夸黛玉愈发出色,简直胡闹。 贾琏脸色铁青,他甚至不敢去看姑母的面上会是怎样的寒光凛凛,把人喝退了,贾琏知道这里头必有内情,冷着脸打发人捆了带回去,听候大太太发落。 黛玉并不知渡头的小插曲,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一路上又都是楼船上,活动空间极为有限,上了岸,脚下踏实坚定的可靠之感,无论多牢固和奢华的船舱都无法给予的。 林府早早就打发人收拾好的,热水热茶,一尘不染的房屋,安枕而卧,静候主人归府落榻。 鞍马劳顿,车途劳累,黛玉晚间来不及用膳食,沐浴时沉甸甸睡了过去。 --------------------- 次日,风和日喧,雪不知何时停了,门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粉雕玉琢,这竟是一场于初冬之时,极为罕见的大雪。 天空放晴,太阳明亮的光芒,在漫天的洁白中,折射出一种淡淡的璀璨琉璃,天地之中,透着一股独特的清澈。 药师佛的琉璃世界,也是这样的光彩吗?除一切众生病,令身心得安乐! 正独自出神间,忽听门外声响,黛玉凝神去听,窸窸窣窣听到人大踏步推门的脚步声,雪雁在小声说话,书房外间的水晶帘响了,清脆悦耳的珠帘敲打声,黛玉分神去看枝头那一簇簇的雪团,它们重沉沉的,对枝头而言,大概是不能承担的重量,偶有一两枝,经受不住,被折断,压垮。 黛玉站在窗前欣赏了一番雪景,才慢悠悠的回到里屋来,原来是林母的郑嬷嬷,黛玉笑道:“这么多人,哪一位来都好,大清早的,怎么偏偏是您来。”一面让座递茶,黛玉美目流转,微微瞪了晴雯一眼。 郑嬷嬷躬身一福,坐在榻上,笑容满面道:“这可不关她们的事,她们原要回姑娘的,只是老夫人叮嘱我,不过是用过膳后说会子话,再领着姑娘在咱自家府里转转,各处认认,必不能惹得姑娘心急才好,用过膳,身上暖和了,才能出门。” 黛玉含笑应了,又请郑嬷嬷吃茶。 紫鹃端来食盒,打开来看时,不过是两样粥,两样点心,两样清淡的小菜,一盅鸡汤小汤饼,一盅凤凰胎。 黛玉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做了这个来?快拿走。” 晴雯和紫鹃心知是凤凰胎了,凤凰胎原是唐代烧尾宴上的一道奇异肴馔,以鱼白和河鲜蒸成的蛋羹,黛玉素来不喜荤腥,这样穷奢精欲的饭菜自来不为她所喜,但今儿这道菜不是她做的。 郑嬷嬷咽了茶水,笑眯眯的说:“老夫人在京里有一旧仆,祖上是大燕的御厨,到她这一代已经落败了,无法,自幼卖身为奴,老夫人体贴她不易,故早早把她嫁了出去,她亦是知恩图报的,知道老夫人喜欢她做的斋菜,特地教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因老夫人不喜多食,今早做得少了些,姑娘权且将就用些,也尝尝太太年轻喜爱的珍馐,至于这凤凰胎,姑娘放心,这既是素食,自然不会有荤腥。” 黛玉抬起头,清棱棱的看了郑嬷嬷一眼,郑嬷嬷笑得春风满面。 黛玉心中的古怪更甚,勉强用了些许,手艺果然不凡,粥与汤皆有一种难言的清鲜之气。 黛玉放下筷子,簌口洗手,一刻后,饮了一盅茶,才压下那股子不合时宜,对,就是不合时宜,黛玉垂眸,她想起了那种感觉叫什么了。 春天回暖,微风习习的时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那样独特的味道,清新,芬芳,泥土的苦涩!对,就是那种感觉。 黛玉心中不断思索,面上不露分毫,待她见了林母,心中的违和感达到了巅峰,祖母今天与往常不太一样,她悄悄退后一步,小心翼翼的观察林母。 林母谈笑自若,仿佛并未察觉到黛玉的警惕,说是认下自个的家,不过是在小花园略走了百余步。 走到观澜亭时,林母忽道:“玉儿,皇后为天下母,吕后是第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后,年轻时的吕后,颠沛流离,受尽苦楚,这样的女人却配不上一个贤字,这公平吗?” 黛玉脸色煞白,心中的小鹿如锣鼓雷鸣,剧烈的跳动,起伏,脑中一道炸雷震得她心神不定,甚而有些惶恐。 但林母并没有要黛玉的回答,她只是无比专注欣赏手中的那一枝红梅,须臾,温声道:“玉儿,妙远小师父是当今五殿下,现居清宁宫,他派了清宁宫的总管来宣你入宫。” 骤不及防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和意外,又有林母先前的诛心之心,黛玉一时间,竟懵了,怔在原地,茫然而无措。 自从得到回京的消息,黛玉是有过心理准备的,一路上,也给自己鼓了不少气,但黛玉万万没想到,妙远小哥哥会对她和他的想见,如此急切和仓促。 仓促到她还没恍过神来呢,两个人竟然就要见面了??? 被梳洗打扮时,被拉到马车时,清宁宫王总管殷勤奉承时,黛玉一直是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惘然失魂状态。 马车行进庄严肃穆的大楚皇宫,晴雯和紫鹃发出小小的抽气声,黛玉没有清醒。 马车停住,=氛围停滞,宫人敛声屏气,偌大的宫殿,悄然无声,黛玉仍然没有清醒。 当她踩着黄花梨喜鹊石的马凳,借着宫人的手,踏下马车,整个人如在云端,身处云雾。 但当感受到平静而灼热的目光,见到朝思暮念,魂牵梦萦的青年时,知觉感官立刻回到了身体。 热泪盈盈,行动比理智更快更敏捷,她明明在笑,却泪流满面,少女情不自禁的欢喜,是楚元昭回到大楚皇宫,最明亮的一道日光,这道光驱散了他心底的悲凉和冰冷。 楚元昭眼角的光华湿润,他接住了飞奔入怀的少女,抱她转了几个圈,引来怀中少女粲然而笑。 笑着笑着,又是热泪滚滚,黛玉肌色如雪,双目似一泓清水,清澈见底,云鬓微散,脂粉未施,笑靥如花犹胜白里透红的金梅。 黛玉注视着楚元昭,两人的手仍是相握的,缓缓道:“一别经年,哥哥一向可好?” 楚元昭轻叹,握着黛玉的手愈发用力,却又怕握疼似的慌忙松开,他回视黛玉,目光中似宠溺似骄纵,眼底深处的,更多的是黛玉看不懂的深邃与复杂。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令你。”楚元昭柔声道。 只这两句话,寥寥十数个字,黛玉泣下如雨,扑到楚元昭怀里失声痛哭。 未曾谋面时的担忧,挂念,不安,包括长辈警告,提点,惶恐、畏惧、千思百绪,如残花凋零,风吹而荒,秋风过耳,杳无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冷,好冷,我感觉冷把手指冻掉了,也把努力勤奋的努力冻没了,就剩赖在床上,白日作梦的幻想勤奋了。 小天使们,抱歉渥,久等了,么么哒。 第87章 冷热自明 楚元昭轻柔的抚着黛玉的如墨长发, 态度亲呢而宠溺。 清宁宫一干宫人大跌眼眶,个个脸上神情如山崩石裂,不可置信, 短暂的愣怔过后,默默收起石化的表情, 低眉顺眼权当自个是木头。 黛玉回过神,总算记起来此刻身在何处, 站直身子,一只手捏衣角, 另一只手被楚元昭拢在手心。 楚元昭含笑道:“清宁宫是我现在的住所,我带你看看好吗?” 黛玉睁大眼睛看他, 青年寡淡的眉目, 与冰天雪地的素白, 相得益彰,他的态度毫无作伪,亦不生分,仿佛他们之间, 从未有过分离,无论何时,他与她都会一直亲密如昨。 黛玉眸中光波流转,轻轻点了点头, 反握住了大手,抬头甜甜一笑,笑意写在她的脸上, 像盛夏时亭亭玉立的水芙蓉。 楚元昭因为少女的笑,一时恍了神,又听少女认真的说:“妙远哥哥,见到你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心满意足的欢喜,楚元昭的眉目间亦染了一层薄薄霜,摇了摇掌中的纤纤玉手,唇畔浅浅的笑意,映照得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华。 走出数步远,青年低沉的嗓音传入黛玉耳内,“妹妹,我在西海见到合欢树时,正值合欢花开满枝头,当时我想,合欢花花色明媚,嚣浮轻巧,妹妹一定不会喜欢的。” 黛玉放缓了脚步,仔细的听楚元昭的话,两人结伴而行,并没有太过出格的暧昧、旖旎的举动,甚至没有小儿女的卿卿我我,彼此坦坦荡荡,丝毫不见拘泥,羞赧,但两人之间,独有一种犹胜眷侣或手足的亲呢,这种亲密难以形容,亦令许多人费解和不渝。 楚元昭慢慢地说:“当我见到大漠时,妹妹最喜爱王摩诘的诗,却不能和我一同看到长河落日圆的美景,大漠一望无垠,宽广辽阔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缕孤烟,傲然挺立,卓尔不群。 ” “路过阴山时,王少伯的秦时明月,待百年千年后,又不知何人作诗,燕楚月华又可堪一提?” “我在江东的微雨楼,离妹妹很近,我一直都想要不要妹妹家,忽又想到注定还是要分别,何必再添伤感,倒不如不见的好。” 黛玉不自觉嘟起了嘴,楚元昭自嘲一笑道:“我要妹妹做一言九诺之人,把我珍而重之的藏在心中,不能忘却,但我自己,却屡屡失信于妹妹,每每想起,心中满是愧疚。” 楚元昭顿了顿,道:“只是再愧疚,我却从未想过对妹妹避而不见,因为我知道,妹妹一直在等我。” 黛玉忽然生气,扭头就走,走到拐角窗棱下,又回头对着杏黄伫立的青年,气呼呼的喊道:“你为什么不来哄我?你再不哄我,我是真的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楚元昭抬起头,失笑,暖洋洋的日光,冷不丁射进眼中,刺得眼底酸涩。 楚元昭连忙追上黛玉,发脾气的少女,像一只炸毛的猫,背后似乎竖着软软的盔甲,一触即燃,似嗔非嗔的瞪一眼,就更像了,眼睛圆滚滚的。 大概是生气,或是嫌楚元昭走的慢,黛玉跺了跺脚,狠狠踩了楚元昭一脚,杏黄玉带皂靴的靴面上小小的脚印,十分显眼。 随侍的宫人视若无堵(知情识趣)的低下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黛玉心虚的收回脚,两手相绕,绞着手指头,低声说:“我不是有意的。” 楚元昭掰开小姑娘的手,傻大姐,手指都掐红了,揉了揉,又吹了吹。 黛玉的脸忽然红了,面红耳赤,暗啐自个没出息,不就是吹个手吗?又不是没吹过,以前,整天被抱着不离手,脸也没红过呀。 不想犹可,一想,黛玉脸上的红意蔓延至脖颈,她本就肌肤胜雪,白皙无暇,红意来得快又汹涌,最后连素手纤纤也染了一层红,在白日灼灼的阳光,分外扎眼。 楚元昭的动作不自觉停了,若仔细去看,面无表情的眉目中似有一抹无措。 黛玉粉小声小声的替自个辩解道;“可能是过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不这样的。” 声音愈说愈小,渐至低不可闻,头越垂越低,都快找个地缝把自个藏起来了。 楚元昭嗯了声,伸手为黛玉紧了紧披风,牵住黛玉,在清宁宫后殿转了一时,待转到前头来,楚元昭指着前殿三处屋子,道那是主殿。 黛玉见主殿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屋舍冷清,并无烟火之气,前殿的主人,黛玉心知肚明。 她站住脚,看着楚元昭道:“哥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楚元昭一笑,明亮的清眸沉甸着深邃的光采,瞳孔中映着黛玉小巧的身影,他的瞳孔中,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楚元昭,我叫楚元昭,我是母后的小儿子,元昭本是我的小名,母后希望我昭如明月,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后来,元昭成了我的名与字。” 楚元昭的口吻极其平淡,仿佛在述说一件日常小事,黛玉却听得揪心,她蹙着眉,轻声道:“哥哥,你忘了,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绪的。” 楚元昭怔了一瞬,片刻后,眸中泛着难以言明的意味,若无其事的说:“我竟忘了。” 敲了自己鬓角一记,打趣道:“妹妹,无论如何要原谅我一次。” 黛玉仍是蹙着眉,神情不见温婉,反愈发冷了,不依不饶的问:“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明明不高兴,却要瞒着我?” 楚元昭并没有被拆穿情绪的恼怒,和难堪,他只是拉黛玉的手,云淡风轻的说:“妹妹,我并不是要瞒着你,我是人,当然会有喜怒哀乐,但人不高兴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呢?关心你的人,会难过,不关心你的人,漠不关心,不喜欢你的人,会幸灾乐祸,难道他人的难过,或冷漠嘲讽,会改变事实与现状吗?并不能,所以,把负面情绪说出口,这样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为什么要做呢?” 黛玉的泪夺眶而出,绝美的小脸掠过一抹悲戚,大手温柔的按住了她的眉眼,她泣道:“我怎会说这个,哥哥是聪明人,故意混淆我的话,既然会难过,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去人习惯?去忍受,明明可以避开的,避开并不代表忘记和释怀,只是让自己背负的痛楚,可以少一点,轻一些!” 黛玉泪水潸然,她悲呛的说:“哥哥,你知道我会难过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自苦我也会不开心,不,哥哥想过,只是不在乎,或无关紧要。” 楚元昭一叹,坐到黛玉身边,迟疑着把少女揽入怀中,无奈道:“傻丫头,你要是无关紧要,那世上哪还有要紧的人了?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扎我的心,先时是我思量不周,令你伤心了,都是我的不对,日后我改了好不好,以后我一定会考虑得周周全全的,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好不好。” 黛玉挣开他,赌气得冷哼一声,道:“谁稀罕。” 楚元昭哑然失笑,执起黛玉的手,温柔低声的哄劝她。 仙姿佚貌的佳人,负气而坐,杏黄华服的青年,锦衣华服,气宇轩昂,却毫无天家贵胄的骄纵,目光温和,态度宠溺而包容,眉眼间的温柔似要溢出来。 哄了好一会子,黛玉方矜持的挺着头,不情不愿的说:“我这次就原谅你了,但你一定要记住,以后不许再犯,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嫌我管得多,无理取闹,早早和我说,当谁愿意管你呢。” 楚元昭郑重其事的点头,一本正经的颔首应允后,又调侃道:“妹妹,还是要多体谅我才好,妹妹在长大,我也在长大,小时又小时的烦恼,长大了长大自然也有长大的苦恼,我和妹妹都是头一遭长大,我想不到的,妹妹该提点我才对,就像以前,妹妹还是小胖子呢,我也没嫌弃过妹妹。” 小胖子,又是小胖子,黛玉狠狠剜了他一眼,好在,这两年,经了些历练,再不会像先时直接动手了。 黛玉漫不经心的饮口热茶,大言不惭的说:“我那不是年龄小么,有什么可嫌弃的,我和母亲出门交际时,若有太过赢弱的小孩子家,无论男女,都要被人叮嘱细心调养的,只有胖嘟嘟,玉雪可爱的小孩子才招大伙的喜欢,争着抱不说,还要被赞会养孩子,小孩子家圆滚滚的,肉嘟嘟的,多可爱!” “再者说,像我这样。”黛玉本想厚着脸皮夸一夸自个的美貌,以此证明,长得好看,即使年幼时是小胖子也算不得丢人可耻,日后不要再拿小胖子逗她了,她长大了,不怕逗了。 话未出口,不经意间瞥到青年目光炯炯,似有揶揄之意,黛玉一滞,到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楚元昭划了划黛玉的小脸,温言软语,语调在舌尖打转,一字一句仿佛带着十足的诱、惑:“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再胖些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嫌弃你。” 黛玉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又蓦地一白,别过脸,道:“哥哥,别再欺负我了,我说真的,小的时候,你待我那样好,我无忧无虑,后来,长大了,我想到哥哥,总觉得难过,无力的心酸与愤怒,令我寝食不安,哥哥一直尽自己所能的保护我,我却不能帮助哥哥任何事情,我这样无能和懦弱,才会迁怒哥哥把一切藏到心里,现在我长大了,天真也好,愚蠢也罢,我只是想告诉哥哥,我想一直一直的陪在你身边,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楚元昭的握着少女瘦削颤抖的肩,迫使她转过身来,无比轻柔珍视的为她拭去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哒哒哒,别嫌甜腻腻 第88章 朦朦胧胧 楚元昭并未如何信誓旦旦的许下所谓承诺, 黛玉亦未执着于一定要听到款款深深的话,志在真诚,恪守不违, 唯心而已。 因楚元昭的态度,清宁宫的宫人待黛玉毕恭毕敬, 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模样。 两人又在园中走了一会子,足有大半个时辰, 黛玉打小娇生惯养,却不是个娇滴滴的性子, 若搁寻常闺秀,走不了三五步就要喊痛, 或累的, 黛玉却不同, 她看起来赢弱,身子骨却康健得很,一时兴起,逛上一两个小时, 是常有的事。 今儿大概是累了,不过半个时辰,黛玉就乏了,便直接开口道:“哥哥, 我累了。” 绕过抄手游廊,正是楚元昭的书房,楚元昭看了眼王全安, 王全安一溜小跑,自去安排。 待两人慢悠悠的转过来,书房内,热茶,点心,一应俱全,楚元昭掀开暖帘,一股清香迎面而来,黛玉笑道:“这个时候,倒是难得有水莲。” 屏风旁立的博古架上,摆着三盆小巧的水莲,巴掌大小,有粉玲珑的,有黄绿色的,也有大红滴翠的,端的是玉洁冰清,含苞待放的亭亭玉立。 楚元昭含笑问:“喜欢吗?” 弄出来时,王全安知道他不喜欢花儿草儿的,没敢把花往他眼前送,是他自己无意中瞥到了,见了这几朵小莲花,倒觉得很像小丫头,特地留下来,哪怕傻大姐笑一下也就值了。 黛玉眉心微蹙,道:“也不觉得怎么着,物本天然,花草树木更如是,花卉各有其时其令,总不能要全天下的花,都效武帝时,以人力勉诸花,太过无趣。” 楚元昭目光温润如水,含笑的眸中,更有颇多鼓励之意,周遭的宫人却听得浑身僵硬,冷汗岑岑。 王全安反应极快,楚元昭牵着黛玉进了内室,忙将几盆水莲端了出去。 内室,楚元昭自沏了茶端给黛玉,一面嘱咐道:“慢些喝,仔细烫。” 黛玉眉目流转,抛了个冷眼,让人自行领悟,小口小口的喝着茶,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七八岁时,我喝茶就不会烫到了。” 楚元昭攸地一笑,眉目中的寡淡、冷峻,尽数散去,陡然一笑,褶褶生辉,如冰雪消融,窗外甚至有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黛玉却是见惯了,言由衷发,感慨道:“哥哥,果然是笑起来更好看,不过,刚刚为什么要笑?” 楚元昭并不答,微微点头,递了块茶点到黛玉手中。 黛玉接过来,用帕子托着,吃相十分秀气精致。 楚元昭失笑,心中却有些怀念,以前那个贪食的小胖砸,见她吃下去了,才打趣道:“妹妹果然文雅,举止之间,摆足了大家闺秀的气派。” 黛玉似笑非笑,漱完口,又洗了洗手,方道:“我也不想的,但哥哥现下是尊贵人儿,我自然是不能给哥哥丢脸的?”一面说着,一面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见她乏了,楚元昭道:“你去榻上睡会了,待你醒了,我带你去觐见太后。” 黛玉点了点头,躺在榻上,深深镌刻在脑海中的那个人,坐在火炉前看书,时不时拨一下炉中的炭火,跌跌撞撞的心忽然安稳落了地,梦中的眩晕、失重感卷土重来。 黛玉呢喃出声,又似自言自语:“哥哥,哥哥,我不能叫你哥哥了,像是故意撒娇,我们又不是亲兄妹。” 楚元昭的神情愣怔了一刹,旋即,轻轻地放下手中的书,伸手覆住了黛玉的眼睛,男子身上的味道,瞬间将黛玉整个人裹挟其中,黛玉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萦绕在鼻端的是一种很独特的味道,像雨后空气中清甘,像雪山上的冷冽,像青松苍柏的苦涩,和着一丝极淡的药香。 黛玉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忽然问:“妙远哥哥,我们会成亲吗?” 黛玉迷迷糊糊的听到青年的低笑声,和咕哝不清的话语,她想去听个清楚,却太累了,不知何时睡着了。 --------------- 黛玉是辰时入的宫,及到未时,不过两三个时辰,五皇子疑被掉包,或(性情大变)的消息,如雪花般,传遍了前朝后宫。 帝王楚景是头一个知道的,初时,他并未当回事,只当是自个儿子拉拢林家。 但,随着,一行字一行字的密报,楚景.............. “五殿下在清宁宫门口,静候林家长女,五殿下派王全安,特地到林府将人接入宫,还嘱咐了不许催促林姑娘,也不能影响到小姑娘用膳的心情。” 这也就罢了,后边这,楚景不自觉瞪大了眼珠,他怀疑自个眼神大概出了点问题。 “林家长女哭,五殿下哄,林家长女不哭,五殿下逗其笑,林家长女发脾气,踩了五殿下一脚,林家长女自责,五殿下哄劝,林家长女逛园子,五殿下亦步亦趋的陪着,林家长女累了,五殿下做了奶白糕,并为林家长女沏了茶,林家长女困了,五殿下在哄其睡觉。 楚景面无表情.........今天碰到的稀罕事太多,朕已经麻木了,可能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须臾,关于清宁宫的密报,楚景冷着脸,挥到了地上,没良心的兔崽子,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朕一国之君,就算先时做了错事,也给他服过软,又给他地位,赐他尊荣,可他呢?别说扇枕温衾、事必躬亲了,沏茶,亲手做的糕点,臭小子连个好脸都没给过朕! 楚景这个当老子的尚且岔岔不平,对林家长女抱有怨念,后宫的人自是不消说。 自楚元昭回宫,关于他的婚事,一直是京城权贵关心的热切话题,终归是元嫡皇子,背靠韩家,大不了赔个女儿进去,五皇子这摊水,还是很值得蹚一蹚的,这是大部分的想法,虎口拔牙,火中取栗,宦海深沉,从来都不缺乏勇于冒险的人。 然,众人蠢蠢欲动,皆有此意,却不敢第一个开口,初时,是帝王未曾提及,而后宫的出头鸟,章太妃还没等出头,摆一摆庶皇祖母的威风,就被楚元昭无视到底的态度,闹了个颜面扫地,贻笑大方。 这下子,众人更不敢开口了,五殿下,脾气不太好,夭寿哟!就算是楚元昭性耿直,睚眦必报的名头,传遍了京城内外,许多人也没放弃和楚元昭联姻的打算。 只要牺牲一个女儿家,就能和未来的储君扯上关系,这买卖怎么想怎么都划算,至于五殿下的性情脾气,那又何妨,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准五殿下就是看不上后宫的美人呢?怕她们心怀叵测,图谋不轨,那一张张娇艳美人皮下,也不知是人是鬼,五殿下防着她们,应该,太应该了,这恰好证明了五殿下的英明之处。 鉴于惦记楚元昭,关注楚元昭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当楚元昭早有心上人的惊天秘闻,才会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特别是某些人(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当黛玉醒来,小憩本就是养精蓄锐,黛玉睡得踏实且安心,睁开眼又见到了最喜欢的妙远小哥哥,于是,更高兴了,很给面子的绽了个大大的笑脸。 她本就容貌清丽脱俗,有绝世之姿,此刻,鬓发微乱,香肌雪肤,杏面桃腮,白到极致的莹润,因才自睡梦中醒来,脸颊泛着浅浅的红色,脂粉未施,却面如朝霞映雪,美得惊心动魄,令人不觉呼吸一滞,心中荡起逫逫涟漪。 楚元昭望着眼前的云鬓半偏新睡颜的美人画卷,无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喉头发紧,浑身僵硬的犹如老树入定,楚元昭眸中闪过疑惑与不解,张开手心,竟沁出了点点水珠。 黛玉见他神情不自然,扭头要来瞧,楚元昭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不肯让她看。 黛玉自起来,坐在梳妆凳前,只拿眼瞪楚元昭,宫人们的神情也有些古怪,直盯着他。 楚元昭茫然的看了看自个,王全安心头都快乐翻了,面上却不敢泄露分毫,躬身要服侍楚元昭起身,楚元昭起身的时候,后知后觉想到黛玉是要换衣的,因衣服是早早备下的,碰巧方才那会愣神。 楚元昭想着,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才觉得脸热热的,又想到黛玉在自个书房里换衣梳洗,想至此处,楚元昭立时僵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同手同脚走出了很远,再走两步,就要到后院了,才觉得好了些。 楚元昭不动声色的缓解心头不知名的紧张情绪,思绪愈飞愈远,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傻大姐在寺院里不小心尿床,手无足措,满脸通红请他保守秘密,和他拉勾,不许他告诉别人的事情。 后来,那件事怎么处理的?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嬷嬷们是心中有数的,那个时候的傻大姐,聪明是聪明,却也有了小小的自尊心,怕小姑娘面上过不去,他并妈妈们,合伙演了出戏,配合得默契无间,完全把小姑娘唬了过去。 楚元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破天荒的一笑,清宁宫的众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同时惊呆了飞过来觅食的大雁,并两只圆滚滚的呆萌小鹿,雁群们张开翅膀,呼啦啦飞走了一片,小鹿撒蹄狂奔,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作者有话要说:天一冷,人就冻得木,昨天晚上实在难受,出去走了几千步,脚磨得鲜血淋漓,这等悲催,无语。 小天使们,你们还在家里吗?我也是,准备明天回去,但是没有班车,好多人说小区还不让进,市里也不允许乱跑,开车吧,也很麻烦,各种纠结,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呀。 我不喜欢开车,对车也没有兴趣,考驾照被催了很久,都不肯去,而且,有车的话,太麻烦了,还要考虑停车位,和不必要的养车费用,对于我这种懒散对车无感的人,一年也就开个十次八次的,但是,现在才觉得买个车还是有点用的,关键时刻方便,新年计划,又多了一项,去考驾照。 有点晚了,说得有点多,小天使们,晚安。 一写两个人互动,就有点墨迹,大家喜欢什么,告诉我呀。 第89章 如闻天籁 黛玉梳洗完毕, 换了一件芙蓉色的大氅,内里是白狐皮,柔软顺滑, 外罩是用妆花缎织的华袍,宫人呈上华美精致的步摇。 黛玉摇了摇头, 自取了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耳畔仍是素日常戴的白玉坠。 不过些许妆点, 宛若仙子下凡,姣花照水, 楚楚动人,宫人一时失神, 倒有些发怔。 楚元昭抿了抿唇角, 牵起黛玉的手道:“走吧。” 两人携手而行, 惹人注目,途经的宫人们不时投来诧异的窥视。 楚元昭捏了捏黛玉的手心,安抚道:“不要担心,皇祖母性子很好。” 黛玉嫣然一笑, 如朝阳之明媚,晚霞之璀璨,撼人心神。 楚元昭敏锐的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抽气之声, 他不悦的环目四顾,宫人并暗中窥伺的众人等,默默垂下了头。 黛玉察觉到了楚元昭变化, 寡淡的眉目之中蕴含的肃杀之气,这种变化,在她甫一入宫,便察觉到了。 人终归是要成长的,她亦是如此,黛玉脊背挺得更直了,如碧波般水润清澈的眸中,泛着莹莹光亮,再抬头时,已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完全符合一位腼腆的大家闺秀。 岁月总是厚待一些人,如青春永驻的昭阳大长公主,也会偶尔施舍恩典,赠予某些人,令他人徒生艳羡,却又无可奈何。 时光轮转,岁月如梭,年华的流逝,在阮太后的身上,似乎格外缓慢,缓缓地将醇厚化为一种雍容的华贵,这种雍容,令青衣素衫、脂粉不施的阮太后,分外出众。 纵二八年华,花骨朵一般的少女,也无法盖过阮太后的雍容,这样的雍容,无关身份,无关锦衣,无关地位。 见到阮太后时,黛玉微怔,旋即,一丝不苟的见了礼,阮太后的声音婉转悦耳:“免礼,抬起头来,哀家看看。” 黛玉依言微微抬头,两颊泛起可见的红意,少女的羞涩腼腆,一览无遗。 阮太后笑唤黛玉近前,拉着黛玉,左瞧右瞧,赞道:“世间竟有这样标致的小人儿,仙姿玉颜,恰如其名。” 黛玉极快的蹙了一下眉,垂首,露出一抹雪白的脖劲,轻声道:“太后娘娘谬赞,臣女惶恐。” 阮太后仿若未曾察觉黛玉的提防,笑而不语,命心腹嬷嬷赏了些珍器首饰。 黛玉大大方方的谢了赏,并未推辞,亦未诚惶诚恐,起身回到楚元昭身侧。 楚元昭微一颔首,行了告辞的礼节,便携着黛玉出了寿安宫。 阮太后不疾不徐的捻动佛珠,低声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难怪会和小五投契。” 心腹丁嬷嬷道:“林家敢让长女入宫,无惧世人流言蜚语,定是有底气的。” 阮太后一笑,轻声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亲密无间的小儿女们,佳偶天成。” 阮太后嘴角挑起一丝讽刺的笑:“武帝许阿娇以金屋伫之,马嵬坡前贵妃丧,这份情深如海又能维持到几时呢?寻常人家,尚且不见矢志不渝,深情如海,何况天家皇室!” 出了寿安宫后,楚元昭和黛玉两个人并没有提及寿安宫发生的一切。 楚元昭和阮太后,一直令后宫众人迷之困惑,说亲近吧,互相拉拢?并没有,五殿下第一次见阮太后什么态度,现在还是什么态度,两人就和互相较劲是的,疏离,且十分之冷淡的疏离,楚元昭偶尔会去请安,只因阮太后喜清静,一月中倒有大半日子是不见人的。 两宫私下也不见往来,五殿下炙手可热,不见阮太后态度热络,五殿下受帝王忌惮,亦不见阮太后避之若浼。 反正寿安宫和清宁宫的关系,令众人一头雾水,百思不得解。 黛玉对阮太后的感受就复杂多了,但此时身处宫内,人多嘴杂,不便多言,况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不需要宣之于口,黛玉在识人方面,有一种独特的天赋,这并不是察言观色审视得出的定论,而是心中隐隐约约的感受,但,阮太后似乎是其中的例外,她在阮太后的身上,感受不到阮太后的任何情绪,仿佛高座的女子用万年寒冰伫了厚厚的防御,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黛玉脑海中漫无边际的思索着,两人走的很慢。 不远处,迎面走来浩浩荡荡一行人,为首的两人,一位头戴明珠素冠,身着百花曳地裙,外罩妆缎狐肷褶子大氅,五官艳丽,面上似有不渝之色,气冲冲走过来。 黛玉收回视线,扭头看向楚元昭,用眼神问这是哪位公主?来者不善? 楚元昭摇了摇头,示意不必理睬,拉着黛玉自顾自向前走。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顿时............... 四公主恼怒的指着黛玉命令的大喊大叫:“你给我站住!” 楚元昭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的冷意,犹如刺骨的寒冰,四公主的嚣张气焰顿时蔫了一大截。 陪同的女子温柔的劝道:“公主,咱们回去吧,晚了,娘娘要打发人来寻的。” 不说犹可,一说勾起四公主的火来,她上前一步,态度蛮横的质问道:“你是谁,为何见到本公主不行礼?” 不待楚元昭维护,黛玉拉了拉他的衣袖,淡定的说:“我受殿下相邀,因此入宫,适才与殿下同行,却未见公主前来见礼,公主的身份我并不知晓,如何见礼?公主纵比殿下年长,却不过寻常妃嫔之女,见了元嫡皇子,怎能轻慢,自然,我是没有资格追究天家之女的礼仪的,但皇室为天下之表率,小女子也只能相仿相效了。” 四公主气得满脸通红,怒不可遏,指着黛玉,“你,你,你,好个伶牙俐齿,好个”,楚元昭冷冰冰的看着她,四公主不敢再说下去,心不甘情不愿,草草行了个礼。 陪同的女子急步赶了上来,黛玉此时方看清女子的长相,云容月貌,鲜眉亮眼,纵是此时,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温柔可人的典雅。 黛玉眸中闪了闪,四公主对她更像是羞恼的牵怒,但眼前这位倒是有趣,外表看着秀丽端庄,是个和善人,内里却像一只阴冷的毒蛇,吐着长长的信子,装满了阴森森的恶意。 陪同的女子欠身行礼,眼中的温柔羞怯似要溢出来,娇娇怯怯的说:“还请五殿下恕罪,公主殿下大病初愈,方才不慎听到些闲言碎语,一时失态,并非有意冲撞您的。”一面说着,一面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要瘫软在地,不胜娇羞的赢弱,配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绵衣,倒也有几分相得宜璋了。 黛玉忽然想笑,自然,她不会真的笑出来,但亮晶晶的眸子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楚元昭失笑,不动声色的拍了拍黛玉的后背,薄唇轻启,用毫无跌宕起伏的声音吩咐道:“四公主失礼失仪,请皇祖母另派教养女官好生教导,错既犯了,跪在这里反省一个时辰,只当小惩大诫了。” 王全安垂首应是,四公主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愤怒的眼眼睛好像下一刻要喷出火来,声嘶力竭的怒吼:“你竟敢罚我,就为一个臣子之女,我不服,你有什么资格处罚我?” 对于这等既没脑子,又认不清自个身份地位的蠢货,楚元昭自是不会多言,拉着黛玉抬腿就走。 四公主身旁的女子,死死攥紧手心,低垂的秀目中满是怨毒,幽幽的注视着楚元昭的杏黄衣角,毫不留情的走出了她的视线。 王全安忠心耿耿,对楚元昭的吩咐自然是执行的一丝不苟,无视四公主聒噪不休的威胁恐吓,强硬的把四公主按在地上,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待四公主的母妃贤妃面见陛下,请来李福时,只见到了泪流满面的四公主,狼狈不堪的宫人们。 王全安早带着清宁宫的侍卫们扬长而去了。 ----------- 冬日的明媚总是散得格外早些,宫内的红墙琉璃瓦,既昭示了至高无上的贵气,又藏污纳垢包裹了积年的阴森冷意。 黛玉紧了紧披风,忽问道:“刚刚那个女子你认识吗?” 楚元昭茫然了一刹,敲了敲黛玉的头,无可奈何的说:“这你还用问我?别说是不认识,就是认识,还有人能及得上你一根头发丝。” 说完又笑了,似笑非笑的点了点黛玉的鬓角,打趣道:“小小年纪,整天脑子里想什么?无干之人,也值得你问我,还需要想?” 黛玉推他一记,离他远些,眼睛鼓得圆圆的,倒有些像山上那群野猴精的宝贝崽。 很可爱,果然没事逗一逗小丫头才好玩,要是再胖一些就好,现在太瘦了,肉嘟嘟的,肯定更好玩,冬天穿得多一些,像小时候那样胖成一个球,不慎摔倒在地,还会打滑,楚元昭不无遗憾的想。 “打住,停止,不许胡思乱想。”楚元昭回神,小丫头更生气了,恼怒的放狠话。 楚元昭慢条斯理的说:“怎么能叫胡思乱想呢?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毫无章法的猜想,那才叫胡思乱想,我亲眼见过的,怎么能说是胡思乱想呢?” 黛玉自认能言善辩,也被楚元昭偌厚的脸皮,气得没辄,恨的直咬牙,转身就走。 楚元昭追上她,言辞凿凿的认错,黛玉白他一眼,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不过是哄我,等回头我气消了,你再来气我?说白了,你就是仗着我性子软,变着法的欺负我。” 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唬了楚元昭一跳,手无足措的僵在原地,拽着黛玉不松手,把妹妹,再不敢了,以后不逗你了,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翻来覆去的念叨了十余遍。 黛玉水盈盈的眸中划过一抹狡黠,抬起头时,泫然欲泣,却执拗着,左看右看就是不肯看楚元昭。 待楚元昭又诚心诚意的说了一车好话,黛玉方垂眸,闷闷开口道:“都是你不好,成日家欺负我,只知道逗我,逗我很好玩么!” 楚元昭很想接一句,是挺好玩的,但就是脑子进了水,被大师兄拿剑架在脖子上,楚元昭亦断然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楚元昭绞尽脑汁说了几句好话,不知哪句话说到了小姑娘心坎上,又高兴了,喜笑颜开不再计较方才的事。 两人这一大通腻腻歪歪,直看得不远处的王全安牙酸脸疼,内心潜台词: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主子,打情骂俏,咱回宫成吗?站到风口上不冷吗?” ----------------------- 两人走后,站在凌烟阁上目睹了一切楚景,神情无比之复杂,深邃的眸中凄然一闪而逝,他从来没想到,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对一个姑娘伏小作低,会笑,会喜,一个正常人,同龄人的喜怒哀乐,他的儿子并不匮乏,他只是把他这位父皇视为陌路人,漠视当年亏欠他母亲的人。 楚景俯瞰着满目雪白的大楚皇宫,每一次更了解他的五儿子,都会带给他不同的震撼,他以为他没有感情,是他错了,他有,只是不会给无关紧要的人,多么令人遗憾的怅然!他以为足够理智,就不会难过和心痛,权利握在手中,他无惧失去任何东西,但他仍是一个人,有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都是一个人,原来钝刀子割肉也会疼,即便那疼很轻微,轻到甚至不明显! 权利原来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取代。 但现在已经太晚了,不是么!有些决定,做了就无法挽回。 ----------- 回清宁宫的路上,黛玉对楚元昭认真的解释道:“方才问那女子,并不是我拈酸吃醋,而是那女子看你的眼神,有些奇怪。” “是很难以形容的感觉,所以我才开口问你的,况,哥哥既知我,莫非我不知哥哥为人么,你拿这种事来打趣我,我才不高兴,在哥哥心里,我是成日家坐在家里,活一辈子,就等着嫁个好夫婿,最好多生几个儿子,懦弱而卑微的活一辈子吗?我虽无大志,却也不会和人争风吃醋,旁敲侧鼓,耍心计,用手段,为了抢个男人,抢得头破血流,真要活到那份上,我还不如立刻去死!” 话未说完,被人捂住了嘴,楚元昭神色冷厉,是黛玉从未见过的严肃和肃穆。 楚元昭本是含笑听黛玉说话,冷不丁的伸手,黛玉吓了一跳。 “以后不要动不动说死字,我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楚元昭的冷峻,让黛玉小脸苍白,既委屈又害怕,妙远小哥哥在她心里是温和可亲的,对她一直宠溺而包容,像这样的正颜厉色,她还是头一回见。 黛玉眼前如纱水雾,鼻子泛酸,泪花在眼里打转,心口像哽了一块大石。 楚元昭慌忙缩回手,将手背到身后,愧疚的说:“玉儿,吓到你了?” 黛玉慌忙拭去泪,嗓子发涩,沉了沉心,小声地说:“没有,我知道哥哥为我好,是我说话不留神,我只是在哥哥面前才这样的。” 声音里含着委屈,听着软软糯糯的,楚元昭心中满是自责,惩戒似的把那只手狠狠握成拳,另一只手试探的拍向黛玉的肩膀。 黛玉眸中一刹那的瑟缩,令楚元昭的动作不自觉的僵硬起来,当他碰到黛玉的身体时,才察觉到黛玉在颤抖。 楚元昭颓然一叹,心中空荡荡的失坠感,如影随行。 “别怕我,玉儿,我不是有意的,这世上谁都可以怕我,唯有你不可以,你不能怕我。”青年男子的眼角泛起刺眼的红。 黛玉伸开手,像多年前那样,郑重其辞的道:“我不会怕你,更不会离开你,哥哥,你别怕,我说过的话,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我记得更清楚。” 寥寥数语,天籁之音,如坠冰窖的寒意,被一捧炙热的岩浆,砰然驱散,惊悸不安的心,轰然落回心间。 黛玉主动牵起楚元昭的手,迟疑片刻,道:“哥哥,你可以对我谈谈小时候的事吗?” “好,我带你去景泉宫,那是我幼时长大的地方。” 楚元昭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淡的口吻,但黛玉却感觉到了扑天盖地的悲伤和痛楚,巨大的悲痛,令她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彻入骨。 黛玉劝道:“今日天太晚了,我要出宫了,改日罢,我们是要在京里长住的,我有了个小弟弟,祁哥儿,每日被父亲拘在家里做功课,我和他说了哥哥的许多事,他十分敬仰哥哥,哥哥到府里来教教他,兴许父亲教他不得法,哥哥文采斐然,天下所学,无一不精,祁哥儿性情温厚豁达,许多事一点就通,并不愚钝,唯独在读书上始终资质平平,哥哥来我们家开导开导他好吗?” “我们”哪怕是黛玉一时口误,说的并不是自己和她,但这不妨碍楚元昭的愉悦,他温柔的注视着黛玉,低低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来谈谈小和尚的性格,终于回来了,隔离中,耽搁了好几天更新,小天使们,抱歉,么么哒,我这个人出门就紧张,大概是小时候被批评磨蹭,出门墨迹,有心理阴影了,每次回家,怕起不来,晚上总是睡不好,回来的话,想到离家不高兴不舍,还是睡不好。 第90章 些许小事 前朝后宫怨恨楚元昭的人不计可数, 漫说是楚元昭,清宁宫的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晚间,王全安特来回话, 牛贵妃面呈陛下,哭得梨花带雨, 四公主寻死觅活闹着要帝王这个当老子的,替她主持公道。 楚元昭捧着素书, 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见王全安说完了, 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又想起黛玉提到那个神情诡异的伴读, 道:“四公主的伴读都是谁家的?” 王全安倒了盅热茶, 双手奉予楚元昭, 道:“公主依例是两位才人,两位选侍,四公主身边现有两位才人,一位是贵妃娘娘的族侄, 另一位是东山沈家的庶女,记在嫡母名下,四公主和沈家的女儿极为投契,形影不离, 宫人多赞温柔敦厚,心地良善,能说会道, 若有人得罪了四公主,到她面前求求,多半有几分回转的余地,那位牛家的女儿倒是和四公主平平,管理公主的书房一应事务,甚少出宫门。” 楚元昭摞下手中的书,瞧着外头漆黑的夜色:“东山沈家竟没落至此了么?东山两大家族,绵延数百年,彼此守望相助,江家的子弟在朝的不少,我观朝廷十来年的官员履历,确见沈家出仕的子弟,十分有限。” 王全安想了想,回道:“小的听过几回闲话,但小的没去过东山,不知真假,外头人都说,十五年前,江家的嫡长女嫁到沈家,死得不明不白,江家和沈家打那以后反目成仇,互不往来,江家更是不择手段的打压沈家,许是理亏,或有旁的缘故,沈家也没敢计较,待江家出了一口恶气,也就不了了之。” 楚元昭点了点头,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一两个雪珠子沿着未曾关严的窗缝洒了进来。 楚元昭起身,先瞧了眼墙上的自鸣钟,问:“妹妹回府了吗?” 王全安忙躬身道:“吉祥亲眼瞧着林姑娘回了林府,被林家的人迎进去,一刻也没敢耽搁,就回来复命了。” 楚元昭就不再说话了,王全安小心翼翼的说:“殿下,贵妃娘娘那边,可要请太后娘娘出面?” 话未说完,楚元昭摆了摆手,头也不抬的说:“无关之人,不必管她。”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楚元昭本要出宫的,却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未能如愿。 林府,林母含笑听着黛玉讲述宫内的见闻,黛玉早过了撒娇弄痴的孩童时代,她仍是单纯而懵懂的,却在一步步的成长,一席话,滔滔不绝,皆是宫内见闻,即便四公主来势汹汹的挑衅,对黛玉而言,也不过是桩小事,一笑置之。 唯独在说到寿安宫阮太后时,黛玉小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神色凝重而困惑:“太后娘娘是个很不一般的人。” 贾敏递了块梅花糕给黛玉,温声道:“太后娘娘年轻时,便是位富有决断的女子,太后娘娘入宫之时,当众斩断了与家族的情分,后宫的女人若没有家族的支撑,犹如无根浮萍,风雨飘摇,举步维艰,何况太后娘娘坐的是皇后之位,后宫所有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处境再苦再难,太后娘娘也从未向阮家求助过,多年无子,却牢牢坐稳了皇后,太后之位。” 黛玉皱着眉问:“为什么太后娘娘要和家族决裂呢?” 贾敏看了林母一眼,林母微微点头,贾敏方缓缓开口道:“这事和韩家有些瓜葛,阮太后的母亲,不愿意把阮太后许给韩家长子,以死相逼,韩家长子战死沙场,阮太后还被人传言克夫,阮太后和其父之间夹杂着阮母的一条命。” 黛玉嘟着嘴:“世上的人,真是歹毒,不念韩家之英烈,反来责难无辜女子。” 贾敏瞪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也知道世道对女子不公,还要去钻牛角尖,非要去那吃人的地方。” 黛玉小脸红透,期期艾艾的坐到贾敏身前,腻腻歪歪的撒娇,企图把这话给躲过去。 贾敏叹了一声,盈盈美目中满是无奈,摩挲着黛玉的后背,沉声道:“玉儿,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 黛玉自贾敏怀中起身,红着脸小声的嗯了声。 贾敏欲言又止,最后终是一言未发。 母女二人辞别林母时,林母笑着叮嘱道:“明儿你们回荣国府时,带上阿翡,才丫鬟来回,那丫头晚上琢磨着要踢被子,找个幌子,不肯出门。” 提到阿翡,贾敏长叹了口气,又是个小祖宗,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成日家就知道添乱。 贾敏携黛玉到阿翡院中,亲自看了她一回,黛玉不过几句话,就把缘由问了出来,原来是白天荣府的下人过来府上,有老妈妈背后言三道四,嘲笑阿翡胖,姑太太宠孩子宠得没个章法,阿翡怕去了荣国府,给贾敏黛玉丢脸,才不想去的。 贾敏沉下脸,冷声道:“主子的事,哪容下人非议。” 转头又问丫鬟:“那说闲话的混账老货呢?你们伺候主子的,就眼睁睁看着主子受辱不成?”贾敏板起脸,自有威仪,屋内的丫鬟妈妈跪了一地。 大丫鬟青竹惶恐不安的回道:“回太太,我们隔着墙,等出去就找不到人了,又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奴婢是怕这事闹出来。” 贾敏的面上冷若冰霜,柳眉一竖:“怕什么,在自家府上,倒要小主子们受委屈,京城重地,王公贵族,多如牛毛,就没哪一家守这样的礼。” 黛玉和阿翡从未见过贾敏气得这么狠过,黛玉担心的扶着贾敏,阿翡扑到贾敏怀中,连声说:“母亲别气,母亲别气。” 贾敏的气消了大半,闭了闭眼,睁开眼吩咐道:“护主不利,跟着的丫鬟罚三个月的俸银。” 跪着的众人如蒙大赦,磕头谢恩,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屋内只留贾敏黛玉阿翡三人,贾敏捏了捏阿翡肉嘟嘟的胖脸蛋,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怕什么,你是我的女儿,还能越过什么有体面的奴才不成?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贪吃,也不长两个心眼。” 阿翡笑得眉眼弯弯,仰起小脸,粉实诚的替自个辩解道:“母亲,是如月姐姐说,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处置下人事小,为打老鼠伤了玉瓶,母亲的面上不好看,外祖母也会不高兴的。” 贾敏一掌拍在榻上,哐当大力声响,吓得阿翡不敢再言语。 贾敏指着她的鼻子,训道:“这等糊涂话,怎么能听,下人多思多想,是行事小心,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林府的小姐,处置了个下人,扯到荣府的脸面上去,那你呢?你就不要脸面了?” 阿翡眨眨眼,捏着手指头,小声嘟囔道:“被人说两句话,又不会掉块肉,我活我自个的,还怕人说不成,嘴长在人家身上,我也不能天天去堵着别人的嘴,不让人说话吧,有那功夫,我还不如。” 后面的话,阿翡没敢说下去,她再天真懵懂,不谙世事,也看得出亲娘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气蓄势待发。 阿翡无辜的扯了扯嘴角,胖嘟嘟的小脸硬生生挤出个大大的笑来。 贾敏被她气的心、肝、肺、脾无一不疼,胸中积着一团火,怒火中烧,若搁旁人,贾敏无须手段,简短话语,就能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偏偏眼前的人,是她的傻闺女,还是个自有一套歪理邪说的傻大姐。 贾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冷冷瞪了一眼阿翡,黛玉和阿翡要扶,贾敏避开了她们,气大了,对黛玉也没了好声气,道:“把你妹妹给我教明白了,若是日后再说这种混账话,唯你是问。”也不要她两人送,快步出门,命人把屋子锁了。 黛玉茫然立在了原地,和阿翡面面相觑..........身为长姐,教导妹妹是分内之责,无可推托,但,母亲,我真的是亲生的吗? 当晚,黛玉秉持着知心大姐姐的风范,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说得唇焦舌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把阿翡板过来,至少,还是有效果的,阿翡拍着胸脯保证,日后绝不再母亲面前说这些话,以及,她虽然感觉脸面没啥重要的,但往后,谁要敢打她的脸,她一定让那些人的脸扒下来,踩个稀碎,绝不轻饶。 已是子时过半,烛火摇曳,阿翡睡眼惺松,黛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因太过疲倦,来不及思索,沉沉睡去。 贾敏出了阿翡的院子后,又到林母处去了一趟,商讨了番整理内务之事。 林母眉目泛着淡淡的笑意,亲自拿小银剪子挑了挑烛火,微不可及的一叹:“府里平静的太久了,京中也安逸的太久了,日后这样的事层出不穷,有忙的时候。” 贾敏一大早,就派人过荣府去送信,兴师动众的问罪,恼怒至极的态度,仿佛连娘家的脸面都顾不得了。 荣府贾杜氏将军夫人冒着严寒,亲来林府致歉。 第91章 有美如澜 贾杜氏单名唤作一个澜, 早年和贾敏亦是相熟,荣府和杜家的婚事还是贾敏请林母出面促成的,杜家和晋阳王家是老辈的交情, 非比寻常。 杜澜身形窈窕,相貌清丽, 云鬓娥娥,镶金饰翠的步摇, 在鬓间摇曳,眉黛轻扫, 恰似弯弯柳叶,一袭紫色宫缎华贵精美, 裙裾点缀着素雅的兰花, 未语先笑, 犹如仕女图上走出来的美人。 林母贾敏还不曾说话,在内室的阿翡粉夸张的小声说:“大舅母真好看呀!” 黛玉摸了摸阿翡的头,阿翡吐了吐舌头,甜言蜜语的保证:“姐姐最好看, 大舅母只好看一丢丢。 黛玉哭笑不得的点了点阿翡肉嘟嘟的鬓角,看她第一回梳的垂挂鬓微松,又替她正了正珠钗。 林祁板着小脸,脑中矜持的点了点头, 的确好看,美人在骨不在皮,大舅母这气质绝了, 但,邢夫人呢?禀性愚犟,只知奉承贾赦的大太太呢?被蝴蝶了?那红楼还是红楼吗? 难道便宜大舅舅贪图现在大舅母的美色,强取豪夺?强纳民女?也不对,杜家好像也不是寻常人家。 林祁胡思乱想间,外头杜澜正和林母寒暄问候。 杜澜笑盈盈的道:“有些年头不见了,老夫人还是这般年轻。” 林母笑道:“杜丫头你倒是进益了,往年最不耐烦这些俗套,如今也说起奉承话来。” 杜澜美目流转,语落如珠,嗓音仍是少女时的清脆婉转,笑道:“世母和我又不是外人,哪里说得上奉承两个字,但凡我有一丁点儿虚情假意,您早把我撵出去了。” 说完又低了头,扮个失落模样自惭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都被人休了一回,还能没点长进不成。” 林母大笑,指着她道:“你这丫头还是古灵精怪的,二十来年了,一点没变。” 杜澜莞尔而笑,以帕掩口道:“世母喜欢我,自然觉得我样样都好。” 经年未见,自有一大篇话要叙,杜澜却收了笑,正色道:“一大早接到敏妹妹的信,倒是我无能,一时不察,让人钻了空子,冲撞主子的刁奴我命人捆了,就在院里,敏妹妹把表侄女请出来,先让那刁奴给侄女赔罪,再扭到官府去。” 贾敏责她道:“我今日必是要回府的,天冷路滑,你自来身子不好,又跑这一趟做什么?难道我不知你为人?” 杜澜面色微冷,柳眉上挑,典雅的眉目竟透出几分锋利来,端着茶盅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掌荣国府的内闱一日,就容不下吃里爬外的蠢货,今日休说她得罪的是你,纵是寻常亲戚家,我也是必要亲来的,家下人不好,自然是我管家无方。” 贾敏叹道:“能把手伸入到荣府的,左不过就那么两个人,只是心计太卑劣了些,专爱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杜澜轻言慢语的说;“事已然发生,何必理会这些,前因后果我都问明了,你快把侄女们叫出来,还有表侄也喊来,你大哥大方得很,开了私库特特拿出来的好东西。” 贾敏一笑,命黛玉三人出来见礼。 黛玉一手牵着阿翡,一手牵着林祁,三人落落大方走到杜澜面前见了礼。 杜澜见了黛玉,眼前便是一亮,口中啧啧叹道:“怪道你大哥和我说,黛姐儿仙姿佚貌,举世罕见,果然不凡,我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是头一遭见到这般出众的小姑娘。” 夸得黛玉直脸红,使劲往贾敏身后躲,杜澜一笑,拉着黛玉笑道:“好姑娘,来,让大舅母瞧瞧。” 黛玉尴尬得手脚无措,阿翡亮晶晶的眼珠子瞬时暗淡,撇了撇嘴,心想,亏她觉得大舅母那么好看,竟是个俗人,以貌取人,还偏心,她再也不喜欢她了。 杜澜的直爽性子,看得林母贾敏直抚额。 杜澜又拉过阿翡,道:“这是阿翡吧,这孩子一看身子骨就康健。” 说话时,还非常不见外的,用手掐了掐阿翡的胖嘟嘟的脸蛋儿,掐完后,不厚道的点评:“这孩子有些过于富态了,一只手都掐不过来,满脸的肉,现在还是长身子的时候,胖些也无妨,待身骨长成,就要注意了。” 阿翡被掐得脸蛋生疼,内心抓狂................ 阿翡红润的脸颊两侧,红印子有些显眼,杜澜揉了揉,拍了拍。 阿翡迷惘而困惑:我是谁?我在哪?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哼,还是长辈,长得这么好看?竟然当着人家大人,欺负小孩!!!太过分了,不能忍,完全不能忍。 在阿翡苦苦思索的当口,杜澜瞅到了落在最后的林祁,脸上的神情那叫一个复杂,言不由衷的赞道:“这是祁哥儿吧,长得真喜庆。” 林祁表面淡定,从容见礼,内心狂吐槽,我也不想长这么平庸,老子也想帅得惨绝人寰呢?老天爷他不给我机会,长得这么平庸能怪我么!您说您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就那么肤浅呢??? 林家姐弟三人,对杜澜的初次印象,五味陈杂,黛玉是因为先大舅母对她的好,面对现任大舅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阿翡和林祁是被打击得无话可说。 见礼毕,杜澜拍了拍手,一位穿戴不俗的嬷嬷,引着两位捧盒的丫鬟进来。 杜澜给黛玉的是一个玉镯,两本古籍,那镯子质地细腻,通体无暇,更令人称奇的是内里有光华流转,似有水泽。 见了那镯子,贾敏眉心一跳,神色微变道:“太过贵重,她小人儿担不起。” 杜澜如秋水明亮的瞳仁中略过一抹伤痛,转瞬即逝,笑道:“不过是件东西,正配玉儿这样花骨朵般的娇嫩的女孩儿,何来贵重不贵重,没的倒添了俗气。” 贾敏薄唇翕动,林母微微一笑,在贾敏的手上拍了拍,黛玉扭头看上座,林母微微颔首。 黛玉遂不再多想,接过镯子并古籍,福身谢礼,口中道:“外甥女儿谢大舅母厚赐。” 杜澜笑道:“这才对,女孩子家就要活泼些,小小年纪,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懂事模样,没趣得很。” 这,这,黛玉心中不赞同,却不好出言反驳,只得面上露出一个乖巧懂事的笑来,殷切的希望大舅母可以领悟到她的未言之意。 杜澜送阿翡的就寻常多了,这寻常是相就黛玉而言,主要是表礼种类繁多,令人不知道该说啥,名贵首饰数套,名贵绸缎数匹,六艺书籍,三十六行当的入门书籍各一套,又道是听说阿翡喜美食珍馐,名家食录一匣。 收到这些,阿翡还是挺高兴的,一看大舅母就用心的,但是吧,又想起大舅母方才偏心的样子,阿翡就委屈,别别扭扭的谢了礼。 至于林祁,男孩子,较女孩家简单许多,名贵宝剑,上好端墨,大家字帖,这是自贾赦的私库出的,杜澜送的是一顶东珠冠,一顶紫玉冠,一匣子绿宝石。 这等大方的出手,令林祁内心的小人乐得眉开眼笑,主要是林家的清贵,是真的清贵,凡事皆循一个雅,秉持质朴为雅,就是越低调越好,林祁认为自个是个大俗人,欣赏不来大雅的内敛,珠光宝气挺好看的。 表礼给完了,杜澜便命人拿捆着的妈妈来,给阿翡赔礼。 姐弟三人都没见过这等阵势,黛玉年纪稍长,尚能端住,林祁好歹觉醒了前世记忆,装起面瘫来,颇有心得。 肥胖的妈妈被捆着,一张脸肿成猪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被带进屋来,头磕得震天响,满室寂静,只闻婆子哽咽哭腔和额头叩在地毯上沉闷的声响。 阿翡小脸发白,扑在黛玉怀里直发抖,杜澜挥了挥手,自有人手脚敏捷的把捆着妈妈带了出去。 林祁吓得小心肝直颤,但屋内就他一个男子汉,他也不能学二姐扎到大姐怀里去吧,林祁柔弱无助的伫在原地,不住的给自个做心理安慰,放松,放轻松,你就是一个木头,这是古代,处置下人很正常。 杜澜行事之狠辣,倾刻让阿翡和林祁先头的不满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内心巨大的心理阴影。 林母静静的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她最关心的是黛玉,其次是林祁,见林祁微微皱眉,却一言不发,心下暗暗点了点头。 杜澜一声轻笑,打破屋内的如冰冻的寂静,袅袅余音,竟有几分少女的柔媚和天真,听得阿翡和林祁心中恶寒不已。 “我来时,母亲嘱咐我,让敏妹妹不必急过府去,横竖回到了京城,早一日晚一日的也没什么,日后相聚的日子多着呢。”杜澜笑着说。 贾敏摇头道:“我多年在外,本就不在母亲伺候,怎能因路不好走,就不去给母亲请安呢?” “我也是这么和母亲说的,偏偏昨儿陈国公府的大公子打马回府,不知怎么的,惊了马,人和马都落到雪窝里头,那陈大公子落身之地下头又有一个井,随从家丁手忙脚乱把人打捞上来,那还能救,母亲一听说,便吓得了不得。” 听了杜澜的话,贾敏和林母对视一眼,皆感莫名,果然是离开京城太久,消息竟闭落至此,这般大事她们竟不知晓。 杜澜又道:“母亲千叮万嘱,若不是今儿这天委实不好,母亲恨不得亲自过府来嘱咐妹妹。” 说着,忽然又笑了,仿佛自个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阿翡在黛玉怀中,偷偷瞄了杜澜一眼,杜澜眉眼弯弯,对她眨了眨眼。 阿翡立刻缩了回去,表示:我受到了一万点惊吓,我很害怕。 长辈们在一处,应是有话要说,贾敏命人把黛玉三人送回去,姐弟三个辞了在座长辈,待出林母的小院,拐到抄手游廊上,阿翡长长的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说:“大舅母好可怕。” 林祁静默,以沉默表示赞同,忽瞥见廊后一袍青衫衣角,连忙义正言辞道:“二姐姐,作为晚辈,当知孝礼,怎可背后非议长辈呢?” 阿翡朝他不屑地睨了一个冷眼,重重“哼”了一声。 青衫衣角消失了,林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本正经地说:“姐姐们先行,弟弟驽钝,父亲教导我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我要回去读书了。” 林祁直起身子,背着手,迈着少年老成的步伐,向自个的小书房去了。 黛玉、阿翡、丫鬟妈妈们................. 林如海自廊下闪出来,冷笑一声道:“算这个臭小子乖觉。” 黛玉失笑,她原就觉得有些奇怪,却想不到父亲竟也有促狭之时。 林如海含笑问黛玉道:“你大舅母走了吗?” 阿翡抢先道:“没走,父亲,大舅母特别厉害。” 林如海忍俊不禁,唇畔浮现出一抹笑意,意味深长的说:“阿翡也有怕的人吗?你母亲整日为你贪食发愁,依我看,不如将你送去你大舅母家住些时日,由你大舅母管束,你母亲也就不必烦心了。” 阿翡完全不怕林如海,她在林家唯独怕贾敏冷下脸,好在大部分时候,贾敏待她一向和颜悦色。 阿翡握了握小拳头,不服气的说:“父亲,你告诉母亲把送到大舅母那里,我就先告诉母亲,你偷偷骂祁哥儿,还打他,把他手心都打肿了。” 林海来不及反应,阿翡又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数落起林如海瞒着贾敏教训林祁的事来。 这个快嘴快舌的胖丫头,林如海板起脸,假装威严的瞪她,半晌,撑不住,自个先笑了,无奈的打她一记,笑道:“你这个丫头不安好心,还记你老子的帐。” 阿翡挤出一个笑来,可怜兮兮的说:“只要父亲不告我的状,我不会主动当小人的。” 这丫头,林海恨得牙痒,此刻,他才体会到妻子提起阿翡时的无奈,委实难缠磨人得很,人小鬼大,看着傻乎乎的,多少还是长了两个心眼的,一盘子一盘子的点心也算没白吃。 父女三人在廊檐上说说笑笑,好不惬意,林母上房却有些凝重。 ------------ 黛玉三人走后,贾敏先派人到荣府问候贾母安康,又请贾母放心,今日暂不过府,待明日放晴再去。 心腹领命而去,贾敏望着杜澜问:“杜姐姐,那个镯子,当年孝烈皇后她老人家,是希望你留给自己的孩子的?” 杜澜随意一笑,道:“早年见你洒脱,怎么如今却拘泥起来了,不过是件死物,给谁不都一样,何况,我和你大哥说好了,不准备要孩子。” “可是,那个镯子是不一样的?”贾敏有些失神。 杜澜摇了摇头,轻声道:“念想这个东西,有念才有想,不必局限于某件物事上,我就是明白得太晚,醒悟得太迟,若我十余岁时有如今的一二分心志,当年我就不必嫁入章家,娘娘说过的,教导与否,她也不能预料对错,但她只能尽力去做,因为,她希望,女子也可以活得理智而清醒,洒脱而从容,娘娘教得是对的,只是当年我们不明白,好在,现在还不晚,诗上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来到世上一遭,又有了不同寻常的机遇,总要做点什么,才不负数十年光阴。” …………………………………………………………………………………………………………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误删,这等悲催,以前都不写大纲,虽说没人家那么细,那么好,就是个名头,非常之粗略,但是真的有用,最起码不用码字的时候,想名字,翻来覆去,一不小心,名重了很尴尬,好在就剩感情朝堂篇了,吭吭哧哧补起来那叫一个费劲。 之前说好的,楚元昭的心理,他就是一个表面强大,内心强大,但是再强大他也是个人,他有自己脆弱的地方,因为,他之前就是一个不问世事,安静看书的小孩,没啥心志,韩皇后把他保护的很好。 莫名其妙,母亲死了,来到荒山野寺,惶恐,不安,包括亲六叔不想认他,亲舅舅也不想认他,这命运,他要做了点啥也行,问题是他啥也没做,那两人就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了。 肯定的,人会成长,后来他把依赖寄托在大师兄的身上,结果,大师兄离开了他。 楚元昭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黛玉了,他对黛玉的感情目前还没有男女之情,两个人都没有,就是懵懂微妙依赖的感情,只不过,黛玉就是拿他当一个独一无二的大哥哥,楚元昭有点把黛玉视为救赎的心态。 所以说,他俩,表面看起来,楚元昭坚强,黛玉柔弱,实际正好相反。 第92章 食言而肥 贾敏固执又颓然的失声道:“但娘娘说过, 那镯子给你以后的孩子。” 杜澜顿了顿,道:“我和你大哥成婚时就说好了,不会要孩子。” 在世人看来荒诞不经的话, 被杜澜轻描淡写的说出,屋内瞬时陷入了一刹那的静默。 贾敏微微垂眸, 半晌,方道:“为什么?”她知道答案, 却还是把话问出了口。 杜澜自斟了杯热茶,氤氲的水汽, 愈发衬得她眉目风流,空灵飘渺。 贾敏喉间酸涩, 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自言自语, 低声道:“当年我们那样欢喜,可为什么,我们的下场却多半不尽如人意呢?” “我不曾有过孩子,自然也无法体会对嫡亲骨肉掏心掏肺的感情, 只是,当年因我之事,以致母亲郁结在心,她的早逝, 大半因我而起。” 杜澜自嘲一笑,脸上却不见感伤:“我竭力规劝她,她却再难欢颜, 她不理解我,不认同我,甚至怨我、恼我、恨我,却因我郁郁而终,那时,我想,如我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决不能要自己的孩子,否则,必定又是一场磨难,对我以及孩子都是折磨,与其冒这样的风险,倒不如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杜澜轻声道:“我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本也不配有自己的孩子。” 沉默,屋内许久的沉默,贾敏颤声问:“杜姐姐,这一切值吗?” 杜澜如水冰凉的目光,徐徐扫过贾敏,唇畔勾勒出一抹讥讽的笑,眸中光华灼灼,眉宇神采飞扬。 她斩钉截铁的说:“当年我们入学时,世人笑我们异想天开,不知所云,指责娘娘牝鸡司晨,篡权祸国,顶着世人的漫骂羞辱,我们坚持到了最后,岁月轮转,大家都变了,有人为情不顾一切,有人安于后宅,但我从来都没有变过,以前不曾变,以后也不会变,我要让那些须眉浊夫,和被驯化的女子,见到女子另一种的活法,我要让他们明白,女子并不是生来就注定要在内宅,相夫教子,一生局限于方寸之地。” 贾敏摇了摇头:“一切都不一样了。” 杜澜嗤笑,不引为意的道:“少和我打马虎眼,你若是甘心,就不会回京了,京城这座伤心之地,你即使真的放下了,也不会回来。” 贾敏抬起头,眸中盈盈几近落泪,面上却带着笑,凝视着窗外的寒梅,那红梅艳得刺目,傲霜斗雪,凌寒独放,铮铮嶙骨。 “杜姐姐,这算是坦诚,合作吗?”贾敏低声问。 杜澜品着茶,舌尖浓酽,齿颊留香,太平猴魁喝到这会,才略得了几分滋味。 “你怎么想都成!找相熟的人,总比找外人可靠些,况且,大好时机的良梯已筑,想不见真经都难。”话至此处,杜澜朝贾敏狡黠地眨了眨眼。 贾敏失笑,叹道:“京城不论何时,都是如此,宫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一盏茶的功夫,传遍大街小巷。” 杜澜笑道:“这也怨不得人嘴快,谁让你殿下大摇大摆,压根没想过遮掩呢?我也没想到,你悄没声的,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 贾敏的神情亦有些复杂,戚戚然开口道:“不瞒你说,初时,我并无此意,还是韩姐姐果断,料事之深远,非常人所能及。” 杜澜是直接爽利的性情,大手一挥,道:“故人已逝,何必再提旧事,徒增感伤。” 贾敏一笑,忽想起阿翡之事,问:“今儿那老妈妈到底怎么回事?平白无故的针对起阿翡来?” 杜澜冷笑,秀美的脸庞上满是轻蔑,不屑的说:“这世上的人,既然不会养孩子,就不要生,教养出来的蠢货,没的让人耻笑,二房分出去后,老太太放不下孩子,荣府又不缺一星半点的用度,又能送水推舟做人情,让人见见我这个当家太太的孝顺大方,索性把二房的孩子都接到府里来养,再有族中子弟若有长进者,不拘天分,都由府中养着,我刚到府里来时,见那大姑娘还有几分伶俐,谁知近些年来看,愈发不成体统了,不知受了什么挑唆,或是昏了头,竟爱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蠢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都不懂,小小的女官,动辄以端庄沉稳自居,连自个的身份都认不清楚。” 贾敏麻木的听完了杜澜口若悬河的一大篇咒骂,为杜澜换了盏茶,道:“原以为是二嫂被人利用,却没想到是元春,那孩子对我一直有心结,现又入了七皇子府,这也不稀奇。” 杜澜咯咯笑道:“可不是利用么?不过是女儿利用亲娘罢了,且等着罢,这事不算隐秘,过些时日,必要拈个错处,把她送回家来。” 贾敏挑了挑眉,眼中不作掩饰的探究:“听姐姐的话,对七皇子很了解?” 杜澜柳眉轻挑,用分外嫌弃的口吻说:“他本来是我的合作对象,性情阴柔,秉素藏奸,对外却要扮个纯良无害的模样,内里狡诈,和现在的那一位性情类似,先时,章家和柳家在朝堂斗得不可开交,他就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 贾敏无语的问:“他的本事就是你教的吧?” 杜澜义正言辞道:“骨子里就不是好东西,我不教他,他自个也会无师自通,还不如我背个死心塌地的好名,本以为五殿下回不了京,谁会想到,人完好无缺回来了不说,动了动手指,就把柳家和章家折腾得家破人亡,自五皇子回来,我就发现了七皇子压根不是什么未来的真命天子,五皇子才是,想着立刻改投门庭,却找不到门路,我平生就没见过一个如殿下那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性情,幸而,你们回京了,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贾敏哭笑不得,她就知道杜姐姐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万万没想到,她竟胆大至此,私下搅风搅雨,推波助澜,掺和到夺嫡之事里去了。 不知父亲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后悔聘了个胆大包天的儿媳妇。 此时,院内有人走动声响,郑嬷嬷进屋躬身笑道:“太太,老夫人说观澜亭的梅花开得极好,今日午膳就定在观澜亭的暖阁了,请大夫人和您一块过去呢,哥儿姐儿都在。” 贾敏微微颔首道:“好,烦妈妈先去回太太,我和大嫂这就过去。” 两人收起先前的话,只谈些家长里短寻常琐事,一路缓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观澜亭。 漫天皆白,银装素裹,独梅花绽放于枝头,红的梅艳若桃李,灿若云霞,绚丽多姿,未至近前,鼻间已嗅得阵阵暗香,芬芳浓郁,香气盈怀。 杜澜不由赞道:“果真难得好景致,府里也修了个小园子,却不如你们这处梅林天然。” 这话,说得贾敏不知如何接,说娘家好,还是说夫家好?只有仆妇陪着笑,只是那笑么,有些尴尬。 两人来到暖阁,早有丫鬟打了帘子,绕过书房的长廊,最头上的便是暖阁,暖阁原为旧年时的花房,或熏拢安置之所,林家的祖上想来是有畏寒者,花房与暖阁隔了两个小小的花厅,下头铺着滚烫的地龙,厅内暖意盎然,又隐有花房的花香溢出,推开窗,园内的景致一览无遗。 正中置了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桌,正中鼎炉正沸,咕咚咕咚冒着热腾腾的水汽,黛玉姐弟上前请安,杜澜笑道不必多礼,又对林母笑道:“世母,怎知我这些时日想吃暖锅,偏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丫鬟成日对我念医书,不许我吃。” 林母笑道:“因这两个贪嘴的小家伙,念叨了好几日,你今儿来得巧,享口舌之欲,倒是沾了她们的光。” 杜澜笑吟吟的摸了摸阿翡的头,打趣道:“那我可要好生谢谢阿翡,阿翡放心,待回头到舅母那里住些时日,舅母保证不像你母亲那样拘着你,点心管够。” 阿翡嗖的瞪圆了眼珠,眼中划过一抹惊恐,小声的婉拒道:“舅母,母亲说得很对,我不该贪食点心的。” 杜澜大笑,拉长了话音逗她:“这样呀,那舅母特意为您寻的那个御厨怕是用不着了,本打算回府送过来的,既如此。” 阿翡迟疑、犹豫,抵不过宫廷御厨的诱、惑,期期艾艾拉着杜澜的衣袖,不确定的问:“御厨师傅做出来的点心,真的好吃。” 杜澜忍笑道:“那是自然,凡进皇宫的师傅,个个都是集厨艺大成者,做出来的珍馐美食,那等滋味,若尝过一回,十年八年都忘不掉。” 阿翡咽了咽口水,央求道:“那舅母,您就让师傅来我们府上做客好不好,我只吃一点点。” 见阿翡如此,屋内众人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说笑之时,菜肴陆续齐备,林母难得有雅兴,贾敏杜澜陪了两杯。 用完膳,杜澜又陪着林母说了会话,才辞了众人回荣国府去。 晚间,清宁宫的内侍王全安,亲来林府,送了一幅画,黛玉展开时,却见那画上,活灵活现一只毛茸茸的黑白猫,直勾勾的盯着几案上的鱼,那猫画得活灵活现,瞧着却有些富态。 下面配言曰,食言多矣,能无肥乎? 黛玉一头雾水.............. 这个答案,直到黛玉后日入宫时,才得知了端倪。 第93章 荣府之行 待得次日放晴, 今年这场大雪来得较往年早些,天却非往年的酷寒,积雪消融, 街道旁被人清理过,路上便与往常一样干净整洁了, 虽有些残雪冰水,于通行却是无碍的, 京师重地,较寻常地界更严谨些, 若有要紧军务都到了天子脚下,却入不得宫门, 岂不是延误军机, 再者哪家王公候府的贵夫人、千金小姐, 跌了摔了也是要紧的事。 林家是文官一系,府邸落在城南,贾府属勋贵,旧时勋贵多为武将, 两派不睦,划分宅邸的时候,也特意区分开来,荣宁二府落于城北, 两府约摸一个时辰,马车行得又比往日慢些,另晋阳王家留守京中的王家晚辈, 来林府拜访姑太太,贾敏又安排了些接客迎待之事,辰时半动身,直到巳时末才到荣府。 街北的石狮子一如旧年气派,大门上的兽头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黛玉却心下感伤,她还记得初次入京时,大舅母不辞辛苦,亲来这里等候她与母亲。 那仿佛是昨日,又仿佛过去很久了,久得记忆都有些模糊。 阿翡掀开窗帘一角,小声说:“姐姐,外祖母家好生气派呀!” 林祁偷偷瞄了一眼,心道果然贵气,书上诚不欺我,和以前买票参观的皇宫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现代人太多了,这会子前后乌泱泱这么多人,却个个屏声敛气,连声咳嗽也不闻,恭肃严整,嘁,穷讲究,谁能想到没多久就被抄了呢!又想到荣府现在可是自个的外祖家,幸灾乐祸的念头顿时熄了。 这会子马车已叮当叮当驶进大门,因有亲爹林如海这位高官显贵在,贾赦并贾政皆出来相迎,林祁被长随唤了过去,伴在林海身侧,对两位舅舅见礼。 贾敏携黛玉阿翡换了轿,待到垂花门前落下,杜澜身旁站着凤姐并四位容貌姣好的姑娘,王夫人身边也站着两位姑娘,身后站着一众丫鬟婆子。 轿未落地,杜澜笑道:“今儿倒是让我好等,母亲不放心,早晨就打发人来候着,我说姑太太府来了客,必要稍晚些,母亲偏不放心,说我躲懒。” 听见可怕的大舅母的声音,阿翡手心颤了颤,婆子们掀了轿帘,请贾敏下轿,杜澜早上前一步,大笑道:“我那个小外甥女呢?快出来,舅母备了热腾腾的点心,专等着你来。” 躲在轿内的阿翡面如死灰,不想说话,不想动。 黛玉牵着阿翡下来,早有妈妈细心搀住,黛玉才落了轿,三春忙围了上来,亲亲热热的唤道:“林妹妹、林姐姐,林姐姐。” 黛玉抿嘴一笑,应道:“二姐姐,三妹妹,云妹妹,四妹妹。” 目光落到两个陌生的姑娘身上,却迟疑了。 探春一身大红,明亮鲜艳,快言快语,指着一位圆脸姑娘,为黛玉介绍道:“这是大伯母家的内侄女。”黛玉忙与其互相见礼。 迎春柔柔一笑,身边的姑娘与她年龄相仿,绛蓝棉袍长裙,外罩青肷大氅,柳眉杏目,举手投足略带些腼腆,见黛玉望过来,慌忙低下头。 迎春笑道:“这是三姑母家的宁姐儿。” 黛玉微怔,立时回过神来,约摸着庶出的姨妈,忙微笑颔首,唤了句表姐,只是心下纳罕,母亲从来不提几位庶出姨母家的事,逢年过节,亦不见往来。 黛玉见礼后,又为众姐妹介绍阿翡,姑娘们少不得近前彼此厮认一番。 极少出门的阿翡有些懵,怎么这么多人呀? 姐妹们尚未来得及叙些久别重逢之语,上房的妈妈便来催促道:“姑娘们,老太太请两位表姑娘呢。” 姊妹们忙随着妈妈穿过游廊、穿堂,不多时,便到了贾母上房,黛玉拉着阿翡要拜,贾母一把揽在怀中,又哭又笑,众人忙来相劝。 丫鬟铺好菩团,黛玉和阿翡磕头见礼贾母,又拜见各位长辈,众人原为奉承贾母而来,林家现下亦是炙热可热,故待黛玉姊妹的态度极为热忱。 见完礼后,贾母一边一个拉到怀中,黛玉两次入京,贾母待她如珠似宝,犹胜养在身前的孙女们,祖孙亲密自无须多言。 贾母摸着阿翡肉嘟嘟的小手,笑眯眯道:“这是阿翡吧,这孩子真有福气。” 阿翡仰着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脆声回道:“外祖母,我是阿翡呀,我还是头一回见您呢。” 贾母赞道:“是个好孩子。”又佯怒,沉下脸,瞪了眼贾敏,嗔怪道:“都是你母亲这个狠心的,害外孙女儿长这么大,我才见着。” 贾敏苦笑,贾母却忽想起什么似的道:“我的小外孙呢?” 贾敏身后的冯嬷嬷忙上前回禀道:“回老太太,哥儿跟着老爷,怕是倾刻要来请安的。” 话音才落地,外面有小厮禀道:“两位老爷带林家姑爷来向老太太请安。” 这一声只是通禀,人还离得远呢,女眷们忙避到后头,上房内只留下杜澜、贾敏、凤姐并姑娘们。 管事妈妈引着贾赦、贾政并林如海,贾琏、贾宝玉陪着的便是林祁了。 贾母上次见女婿林如海,还是黛玉第一次上京时,他年温文俊逸的青年公子,现蓄起美须,额间添了数道纹路,为官十余年的历练,愈发沉稳儒雅。 纵是如贾母这等历经风霜之人,也不免感慨一句,岁月不饶人,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林如海极擅言谈,且又因岳父过逝之时,未能回京祭奠,心下生愧,进得屋来,满面愧色,俯身一礼,久不起身,他现位高权重,众人哪敢轻慢,忙把他让回座椅上,贾琏更是在他身边,受他调理,如今进退得宜,颇有青年才俊的沉稳,故荣府众位主子,提起他这位姑爷,只有赞不绝口的,断不敢倚亲拿大。 贾琏恐贾母伤心,忙引着林祁上前见礼,贾母见了林祁,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喜欢,一时间想起了不得相见的大外孙,由大外孙又想到那年仙逝的国公爷,悲从心来,搂着林祁失声痛哭。 众人慌忙来劝,好一会子才劝好了,林祁被贾母搂得紧,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想要挣脱,却被亲老子不着痕迹瞪了一眼,顿时腿脚发软,心肝胆颤,不敢挣扎,老老实实坐在贾母怀中,扮演乖巧贴心的小外孙。 早年因女儿子嗣不丰之事,贾母跟着担忧,挂念,日夜悬着心,每每想起,愁得火急火燎,一怕女儿无子,被夫家嫌弃,妾室添堵,二怕世人流言蜚语,剖腹摧心。 却不想,女儿果是个有福的,林家数代单传,女儿竟有了两儿两女,两个好字,小外孙还未出生,女婿又高升江东巡抚,贾母的腰肝子霎时挺了,那小半年,凡有亲戚来往,必要念叨一番的,唯有的遗憾便是女婿外放,路远迢迢,外孙年幼,女儿也不得返京,小外孙她都不曾见过。 这会子林祁来了,贾母自是越看越喜欢,欢喜的摩挲着林祁的小脸儿,夸起孙子来都不带重样的,就连林祁平淡无奇的五官,也被夸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天生自带福相。 林祁本来对贾母怀有警惕之心,他觉得贾母那样疼爱黛玉,是她放纵了黛玉和宝玉的亲近,却弃林择薛,这样的老太太肯定心机深沉,虚伪,今儿一看,也不尽然嘛,林祁沾沾自喜的想,便宜外祖母看着还是很疼自个的,嘿嘿,您说得对!直到此时,林祁恍恍惚惚才想起来,后四十回的红楼,和前面的作者不是一个人。 林祁喜滋滋的出了神,他老子的目光凌厉的都快吃人了,连阿翡都看不下林祁的蠢模样了,悄悄拉他一记,林祁立时警觉,抬头正对上老爹的死亡凝视。 林祁绝望,心如死灰:我被自个蠢哭了.................... 林祁乖巧的起身,笑眯眯道:“因外祖母疼爱我,才觉得我千好万好,只是,听说祖母最为疼爱宝玉表哥,外祖母再夸我,宝玉表哥该吃醋了。” 同时,在心中默默为自个点了个赞,完美,祸水东引,让你刚才在书房抢我风头。 屋内众人顺着林祁的话,不由看向宝玉,但见到贾宝玉此时正痴痴看着黛玉时,众人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杜澜眸中划过一抹厉色,贾敏更是心中恼怒。 杜澜开口唤阿翡来,哄她去后院用点心,黛玉冰雪聪明,对方才贾宝玉的失态收入眼中,心绪并无太大起伏,只因她年幼时,便知晓这位二表兄,性情古怪,又是含玉而生,倒应了世间某些渡劫的缘法之说,自幼时,就常说些荒诞不经的言语,大言不惭说甚么做官之人,皆是着蠹禄国贼,这话细听有两分歪理,却禁不得推敲,若依此言,天下大同,世间无官无治,无法无律,无军无差,外贼入侵?边关百姓坐着等死?匪寇为祸?被欺凌之人,自认倒霉?荒谬,黛玉想,世间皇权或许有其不公不平之处,但倘失了皇权,那天下必是狼烟四起,烽火连天,哀鸿遍野,莩尸载道。 黛玉和阿翡众姐妹出了贾母上房,贾宝玉的眼神仍是直勾勾的盯着黛玉离开的方向。 若依贾母原先的想头,两个玉儿凑成一对儿,是再好不过的事,但,贾敏多年前便直言相拒,再者,国公爷代善临终时,也曾嘱咐过,不要插手黛玉的婚事,贾母年轻时在宫中当过差,如今又上了年纪,什么事没见过,心里虽惋惜,却知此事不可勉强,有一丝儿的风声传出去,不止宝玉,荣府都跟着吃挂落。 故贾母面色如常,如没事人般,朝宝玉招了招手,唤宝玉上前来,笑对林祁道:“祁哥儿,却是多虑了,你这位表哥,心胸最为宽厚,再不会为这些子事计较,再说了,你是我嫡嫡亲的外孙子,他便是醋了又如何,莫不是我疼了他这十来年,疼一疼我的外孙子还要看他的脸色。” 贾母拍宝玉让他去给林祁见礼,宝玉木愣愣的回神,竟真的对林祁执起礼来,林祁忙错身避开,对贾琏说道:“二表哥,我瞧着宝玉表兄脸色不太好,莫不是身子不适,我父亲母亲是他嫡亲长辈,难道会为这个见怪不成?不如扶他回房休息,再请个大夫来瞧瞧。” 林祁先时不显,这会子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再看他小小年纪,满脸关切的小模样,甭提有多真挚了。 屋内众人.................难道不是你,空口白牙咒你表兄生病的么? 贾琏扶着贾宝玉将其送回院子,又请医安药,下人们好一番忙乱。 第94章 懵懂萌动 贾琏宝玉走后, 屋内又恢复了先时的其乐融融,林如海言语风趣,妙语连珠, 引得贾母喜笑颜开。 听得林祁直咂舌,心道老爹这口才, 怎么训儿子时,就知道动手不动口?用啥杀威棒, 因材施教,苦口婆心, 用爱来感化我呀! 众人说笑不多时,便有管事来报宴席已备, 因林如海不比先前, 故由贾赦、贾政两府的爷们, 在外厅设宴,林祁被他老子拘到身边,学些捧酒递茶之事。 女眷们在花厅设座,摆了两桌小宴, 贾敏挨着贾母坐,留神贾府规矩,见家下人按部就班,规行矩步, 丫鬟仆妇虽多,却不杂乱,行事章法气象竟和往日大不相同, 心想,果然大哥娶了杜姐姐是门好亲。 张姐姐亦是极好的,但那时,一者张家之事伤了她的心神,二来张姐姐秉性柔弱,父亲尚在,大刀阔斧的变革,非公府气象,若传出去,又不知引来多少风言风语,张姐姐又和大哥投契,大哥和母亲却生疏,若从旧事论,又是一摊糊涂帐。 杜姐姐却未此忧,性情之爽利犹胜男儿,二哥分了出去,大房独大,杜姐姐虽是继室,却是出自名门,娘家不容小觑,掌家理事的底气,远非常人所能及,便是母亲也不能多说什么。 贾敏又看了一番周围的伺候丫鬟,除母亲房中,往年有头有脸的管家仆妇都不见了踪影。 贾敏勾起嘴角,她未出阁时,便知晓府内下人错综复杂的派系,积年沉疴,必成祸患,偏生那时她自顾不暇,无暇分神处理府内事务,这弊端总算是除了。 整理一府之内务,于杜姐姐而言,不过寻常小事尔,有了个说一不二的厉害主母,府里的姑娘自是有前途的,哥儿们若愿意上进,是他自个的事,若不愿意上进,安富尊荣,怕是在杜姐姐那讨不来这般大的脸,琏哥儿都出府谋业立身了,这府里的哥儿谁还能越过琏儿不成? 待开宴,贾敏再瞧,却见宴席只数道浓油赤重的荤菜,余者多是时令鲜菜,杜澜并王夫人亦不像从前,伺候贾母用饭,只给贾母略挟了两筷子菜肴,便落了座。 贾敏暗暗点头,她一直对立规矩的繁琐厌恶至极,新妇入门,立立规矩,坐婆婆的摆摆威风架子,倒也无妨,立个几天,熟悉熟悉就罢了,哪有长年累月让儿媳妇伺候用膳的,丫鬟婆子是摆设吗?别人家的闺女嫁了人又不是来受罪吃苦的,孝与敬又不在一餐一饭上头,无奈,自魏时便复了这刻薄女子的繁文缛节,美其名曰,敬古,呸,贾敏年轻时恨不得把这话摔到魏人头上去,让他们体会体会什么叫敬古。 也就是武将勋贵爱弄这些乌七八糟的名头,贾敏虽出身荣国府,却极其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头,未出嫁时,她还私下琢磨着,文官指不定事更多,林家敢让老娘立规矩,老娘拼着名声不要了,也要把他们家闹得天翻地覆。 未曾想到,嫁了人才知晓,文官家里并不讲究这些,自嫁入林家,婆婆待她如亲生女儿,丁点苦头也没让她吃过,哪怕先头子嗣不丰时,也不曾刻薄过她一字半句。 想到林母,贾敏心中一暖,这半生,若依世人对女子的考量,她应是顺心如意,万事顺遂的,未出嫁时,双亲疼爱,出嫁后,夫君不纳二色,婆婆待她更似自己女儿,长女聪慧,幼子康健,次女可爱,纵是如此,到底意难平! 想到林郗,贾敏眸中化过一抹流光,恐人察觉,趁垂头的间隙匆忙用帕子拭了。 贾母指了指鲜笋,笑道:“这是你大嫂娘家前两日打发人送来的冬笋,快尝尝,戎州的时令特产,入了冬,将竹齐根连土一块挖,再用毡布裹了,快马加鞭送到京城的,只应你大嫂鲜有喜食之物,咱们跟着沾个光吧。” 说得众人大笑,杜澜佯羞道:“母亲这话说,我倒成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杨贵妃了,贪口腹之欲,不管佃户死活,罢罢罢,可怜我一片孝心,竟不知向哪个说去。” 说得众人都笑了,贾母大笑,骂道:“怕什么,这好吃的名头,我老天拔地的,还管名声作什么,索性把你爱吃的列出单子来,只管天南地北花海了银子打发人寻去,只是,话要说到头里,要银子,我是一个子不肯出的,你拿银子,我背名头,咱娘俩分工明确的好。” “哈哈哈”,满屋哄堂大笑,席上不少人端不住仪态,直被贾母和杜澜笑得肚子疼,惜春笑得跌在探春怀里,揉着肚子嘟囔道:“今儿少了郡主嫂子,得亏嫂子没来,不然,我们笑得这顿饭都用不下了。” 探春亦是笑得不行,却尚端得住,此时,忽小声问道:“清晨忙了会子,倒忘了,大嫂子怎么没来?” 惜春眨了眨眼,拿帕子掩着嘴,含糊其辞的说:“许是有事吧。” 探春看她一眼,不再多问,惜春却怕探春问她,扭过头拉着专心吃东西的阿翡说话,阿翡用膳的速度极快,如风卷残云,更稀奇的是,用膳的仪态,许是被嬷嬷训练多了,并不难看,若不计较下筷时的敏捷,反有几分女孩家的秀气,惜春目瞪口呆,不多时,桌上的餐盘空了一半,闺阁的女孩家哪里见过这样天真不做作的大家子姑娘,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桌人看阿翡吃东西,大姑太太家的表姑娘更是吃惊的张大嘴巴,轻呼出声,又慌忙低下头。 黛玉无奈抚额,叹气.............. 服侍姑娘们这桌的丫鬟和厨房,定是得到了杜澜的指示,长辈那一桌才开始举杯,姑娘们桌上又换了一桌席面。 阿翡心满意足抹了抹油嘴光滑的小嘴,很开心的对黛玉说:“大舅母果然不曾诓我,御厨师傅做的点心,真好吃,好吃的手指都要吃掉了。” 黛玉............... 席上姑娘们.......... 随侍的林家丫鬟们麻木而淡然..........二姑娘哎,您已经把手指吃掉了,不止吃了手指,您的脸面和咱们林府的脸面,也基本被您丢光了。 待用膳罢,众人用了茶,知道贾母和贾敏母女久别,定有体己话要叙,忙找了理由告辞了。 杜澜并凤姐带姑娘们回了日常起居的院子。 杜澜并不拘着她们,知道她们姐妹们,有长辈在场,难免拘束,随意拈了个由头,放她们到后院去玩闹。 黛玉和三春是相熟的,史湘云亦是见过的,杜家的姑娘,是杜家二房的长女,单名唤作一个悦字,大姑太太的表妹,姓宁名作静荷,姊妹间年龄相仿,开始时有些生疏,半日下来,也了解了些,聚在一块,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贾母上房,贾母挥退众人,抚摸着贾敏的手,试探道:“我听你大嫂说,玉儿的婚事,已有准了,是哪家的?” 贾敏轻声道:“是婆母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已是定了,却不好对外说,咱们自家人知道就好。” 贾母闭了闭眼,拍着贾敏的手背,轻叹声道:“那就好,如今我这不出门的,也听说了些许朝堂风云。” 贾敏一笑,摸着耳畔的翡翠珠,感慨道:“先时定下杜姐姐,我只怕母亲想不开,如今见母亲过得这样好,心才踏实了。” 贾母瞪她一眼,嗔道:“难道是我那等刁蛮婆子,因你二哥是次子,我才偏疼了些,落到你们父女眼里,倒成了我昏聩不分。”话尾,有几分隐隐的落寞。 贾敏长叹,握着贾母的手:“母亲,日子是自家过出来的,人年轻时,难免年轻气盛的念头,到了我这个年岁,才理解了母亲的为难,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总想一碗水端平,太难,太难,但长幼不分,内帷不齐,是乱家的根源,荣宁二府,煊煊赫赫,已有百余年,有些弊端根深蒂固,非杜姐姐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出手,难以彻底铲除,父亲这一生立功建业,振兴了荣府威名,他这一生,所牵挂的也唯有祖宗基业了,若是不聘杜姐姐,难道要母亲年迈弱体,掌家理业不成?再者,您辛劳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贾母翘起嘴角,笑道:“阿澜是个好孩子,难得这样心高气傲的好孩子,对我这老婆子倒是一片真诚,绝不敷衍,先时,她初来时,我有些看不惯,这两年,府里换了气象,我才回过味来,娶妇娶贤,目光长远,惠及家族,子孙自子孙福,我也不管了,横竖老大两口子都明白,由得他们去。” 贾敏笑着奉承老娘道:“我就知道母亲事事通透,再不须人来劝。” 贾母拍她一记,笑骂:“少给你老娘灌迷魂汤,倒也不全为老大媳妇家能干。” 贾母压低声音,颇神秘的对贾敏道:“老大媳妇和老大关系可好了,老大屋里连个丫鬟妾侍都没有,成日家优哉游哉,还挺乐呵。” 饶是如贾敏之淡定,也忍不住惊讶了一瞬,果然是世上男儿多薄幸,先时为张姐姐寻死觅活,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 贾母面上多了几分感伤道:“你说你大哥也忒凉薄了些,先时和张氏蜜里调油,成婚十来年始终如新婚时那样好,这才几年功夫,倒把张氏抛在脑后头。” 话锋一转,倒有几分为张氏抱不平,贾敏心里嘀咕,我和张姐姐关系那般好,还没来得及替她委屈呢,您倒抢在我头里,不是先时张姐姐在世时,您为难人家的时候了。 但贾敏也没把亲娘的话当真,有的事,表面和实际完全是两抹事,她相信大哥对张姐姐的感情,绝非作伪,她认为,杜姐姐和大哥是合作伙伴的可能性更大。 贾母又自言自语道:“说来,你老子定下这两桩亲事,两个媳妇皆非等闲人,手段非凡,把贾家的爷们,并族里的一干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前两年还有过来诉苦哭穷的,这两年连个影都没了。” 贾敏很是无语,没人诉苦,这还不是好事吗?但抚安郡主是怀敏太子的幼女,贾敏对她不太了解。 想至此处,贾敏开口向亲娘打听起其中内情来,贾母吧嗒吧嗒说了一通,贾敏连倒了两盅热茶,亲娘倒是兴致勃勃,谈兴大极了。 听着亲娘的话,贾敏不得不佩服亲娘对荣宁两府的掌控力,被清扫了两遍,竟还能对两府的事了如指掌,大小事都瞒不过她老人家,自然,也是两位掌家夫人对亲娘的敬重,丁子什么的都没拔。 听完老娘一席话,贾敏自诩见多识广,心中也对抚安郡主充满了倾佩之情,这简直是个奇女子中奇女子,嫁进来,先掌家,一府老小捏在手心后,开始收拾不省事的姬妾,三五个来回,宁府的姬妾丫头一个不留,全部发卖了事,不省事奴才,乖觉的送到庄子上养老,不听话的全家发卖,贪墨抄了家产,扭送官府,再有奸滑刁钻的,栽脏陷害,无所不用奇极,全是些简单粗、暴的手段,偏生管用,宁府来了个大换血,等珍哥儿这个当家爷们,回过神大闹找茬,抚安郡主就更粗、暴了,直接上手,揍得贾珍哭爹喊娘,要学亲爹郊外去修道,修就修,抚安郡主扣下私房,找个马车,直接把人拉到一处破道观,才三天,贾珍就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后头又闹了几次,犯在抚安郡主手里,哪能讨到好去,里外不是人,闹了几回,如今也不敢作妖,整日窝在府里和丫鬟小厮胡闹。 蓉哥儿蔷哥儿倒是伶俐,现在(亲爹亲叔)都顾不了,一门心思奉承抚安郡主,二十岁的人了,每日老老实实读书,忙得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却不敢抱怨,抱怨了一回,抚安郡主喂了他们整整五日的馊饭,两人近年老实得和鹌鹑般。 贾母忽道:“你前些年来信时,说郗哥儿去修道了,如今在何处修道,这约摸好几年功夫了,可曾归家?” 不说还好,一提此事贾敏眼圈泛红,热泪滚滚而落,贾母忙把贾敏揽在怀中,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须臾,方止住。 贾敏强笑道;“都是女儿不好,让母亲伤心了,郗哥儿,郗哥儿。”不待说完,热泪打湿眼帘,心如刀绞,撕心裂肺的像是被人当中剜去一块。 贾敏别过脸拭泪,颤声道:“母亲,郗哥儿和俗世无缘,您就别惦记他了。” 再记挂外孙子,也越不过嫡亲女儿,贾母忙道:“好,好,好,敏儿,我们不提了。”贾母轻轻拍着贾敏的后背,仿佛怀中还是云英未嫁的掌上明珠。 贾敏直起身,眼圈通红,脸色却好了些,不好意思的说:“也就母亲还拿我当小女孩似的待,女儿也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怪臊的。” 贾母点点她的额头,怜爱的说:“不管你多大,不都还是娘的女儿吗?娘不疼你疼谁?” 贾敏忽想起宁家那个姑娘,不解的问:“母亲,宁家的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贾母神色稍淡,道:“当年的事你是知道的,她们在家时,我也不曾亏待过她们,后来你父亲出事时,三个人忙不送的和咱们府划清了关系,自那以后,就不再往来了,去年,你大姐没了,就留了宁静荷这个孤女,打发人送了几封信,又是认错,又是央求,乞求咱们府上收留她这条血脉,你大嫂心善,就把人接过来了。” “一个丫头,花费有限,府里倒是养得起,但我看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贾母的眉宇之中有些嫌恶之色。 贾敏略一思索,猜到必是和宝玉有关,母亲年岁大了,含饴弄孙,最疼爱宝玉那个金疙瘩,这事和他少不了瓜葛,否则,一个女孩儿家,母亲还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宝玉,贾敏蹙眉,神色凝重的嘱托贾母道:“母亲,关于宝玉,您一定要把他管好,否则,祸事临头。” 此等大事,贾母心中自有分寸,望着贾敏缓缓伸出手。 贾敏慢慢地点了点头。 纵然心中早有思量,贾母眸中仍闪过一抹极快的喜悦之色。 ----------------- 这趟荣府之行,于黛玉而言,是认识了两个新的姊妹,于阿翡而言,则是吃到了好多好好吃的点心,大舅母还送了厨子,真的好开心呀。 于林祁而言,则有点小忐忑,因为回来的路上,他老子的脸变得比天气还快,好好的,晴转多云,又转乌云密布,林祁心头的小鹿,都快跳出来了。 快到林府时,林忠急匆匆快马迎来,悄声对林如海回了句,林如海的神情陡然变得严肃。 待林祁回了府,便察觉到府上今日的氛围与往日大同,两侧之人敛声屏气,鸦雀无声,偌大的林府,安静得仿佛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这其中更夹杂着不少面孔,林祁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传说中的帝王微服? 等等不对,帝王没有,那位五皇子不是和姐姐交情匪浅么,传说中的未来姐夫,难道是他来了? 林祁顿时来了兴趣,琢磨着一定要见见传说中的五皇子,毕竟这位五皇子,可是声名鹊起,威震天下的牛人,一个不走寻常路,不靠爹的皇子,简直太不科学了,好么?要不是此刻还不熟,林祁都想拍着楚元昭的肩,问问他;大兄弟,你这么嚣张,会被你老爹干掉得好吗?枪打出头鸟,扮猪吃老虎的典故都没听说过吗? 楚元昭在陪着林母说话,表面看起来两人相谈甚欢,林祁甚至有一瞬间,以为林母对面的是祖母的内侄。 但当那人回头时,林祁顿时整个人僵住了,方才的那些荒谬的念头想法,早被他抛到云宵天外了,青年男子容貌俊美,林祁总算知道古书上的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玉树临风是怎么来的,原来世上竟然真的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但比他的长相,更出众的是气质,和通透得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黑眸,当他的目光在林祁的身上划过时,林祁终于体会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长姐,救命,压力山大,弟弟我顶不住! 还好男子极快的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起身对贾敏执后辈礼,贾敏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个礼。 被忽略的林如海露出了从容而不失涵养的微笑。 林祁脸上面无表面,内心疯狂吐槽:苍天呐,老天爷,你不公,你不公呀,凭什么有人生成潘安,卫阶,老子就是个路人甲,对穿越者能不能有点最起码的尊重,行不行?多活一次容易么! 林如海为官多年,见多识广,此刻,却有些尴尬,因为五皇子对他媳妇和他亲娘都很客气,对他却十分冷淡,心中有些不快,臭小子,你以为你是元嫡皇子,未来的储君,老子就一定会把女儿嫁给你吧,没眼色的家伙,连讨好未来岳父都不会么! 林家父子出神的一刹那,楚元昭颔首对林母贾敏示意,自顾自牵着黛玉出门了。 等林家父子殊途同归收回意识的,见到的就是,围坐在一块喝茶的娘仨,“娘仨”等等,果然,五皇子是找姐姐的,臭小子来府就是来拐自家宝贝闺女的。 林如海清了清嗓子:“那个,我说。” 贾敏递了一块软糯香甜的山楂糕给阿翡,冷淡的抬头瞥了他一眼。 林海气闷,算了,坐下喝会茶吧,林府一干主子,除黛玉外,坐在林母上房喝茶。 黛玉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嘟起小嘴指责道;“哥哥,你太无礼了,怎么能不和父亲见礼呢?而且这么大咧咧的拉我出来,妹妹和弟弟都在呢,回头笑我怎么办呢?” 楚元昭实话实说;“想你了,昨天我来你们府上了,听说府里有客,我怕进来扰了你们家的兴,就没进来,在街上看了看,回宫了。” 黛玉顾不得害羞,连忙说:“昨天的路那么滑,你都来了,又作什么不进来?” “那你昨天为什么要给我送那幅画,你才食言而肥呢?”黛玉想到那个大胖猫,跺了跺脚,一看到那胖嘟嘟的猫,就知道哥哥又在取笑她,讨厌,太讨厌了。 楚元昭眸中掠过一抹笑意,拉长了调子,一字一句的说:“因为我是以彼人之道,还施彼人之身呀,我食言时,你嘲笑我食言而肥,昨儿你失信了,难道我就不能问一问你?” “你,过分,太过分,堂堂男子汉,七尺男儿,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太可恶了,一点都不可爱了。”黛玉气咻咻的说。 楚元昭只望着她笑,一点也不怕,见前面有个雪坑,拉着黛玉避开了那处,慢吞吞的说:“我见过世上最可爱的小姑娘啦,不需要可爱呀?她是最可爱的就好了。” 黛玉嗔目结舌,手心滚烫,却说不出话来,快走了几步,才小声说:“哥哥,你太无耻了,不知羞,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楚元昭笑着替她理了理雪帽,柔声问:“那你不说话,听我说行吗?” 黛玉扭过头,不理他,楚元昭话是那样说,两人沿着林府的小园子走了一圈,都没再说话,一心欣赏林府的景致。 黛玉拗不过良久无言的氛围,轻声说:“那你说呀。” 楚元昭轻笑,低沉的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园中回荡,黛玉羞窘难言,狠狠推了一把楚元昭,没推动,柔软的手心仿佛碰到一块铁板,黛玉缩回手,嘟囔道:“天这么冷,也不知道多穿一些,连件大毛衣裳也不披。” 楚元昭揉着小巧细腻的手心,解释道:“习武之人血气旺,不需要穿厚衣裳,演练腿脚的时候,反是累赘。” 黛玉“哦”了一声,仰起小脸说:“哥哥,你来看我,我真高兴,我觉得我们好久好久没见了,又好像一直在见面,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楚元昭温柔的凝视着黛玉,黑白分明的瞳孔,天地何其辽阔,他仿佛只能看到她,眸中只能容纳她的身影。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园中周遭倾洒了一层金辉,余霞散绮,为少女的脸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光华,如秋水波光的眸中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美。 楚元昭噙着一抹笑,他唔了声,然后说:“这么巧呀,我也很高兴,一直都很高兴。” 第95章 公然发难 林如海位居三品, 述职的折子,早就呈上了,回京也有数日, 却一直未接到面圣的旨意。 朝廷例律:凡三品以上官员述职,不必经三院考核, 亲向帝王面呈即可。 对于政务,林如海心中有数, 江东近来也极其安稳,那么自个受到帝王的冷淡的原因, 就呼之欲出了。 对此,林如海相当淡定, 借着此事, 顺便拿来教导林祁, 在林如海这个当老子的看来,儿子的学业是他是指望不上的,光耀门楣,不堕祖上遗风什么的, 指望那个臭小子,纯属白日发梦。 也只能当老子的辛苦些,多教他些事理,免得日后不知天高地厚, 惹出祸事来。 却未想到,林祁给了林如海一个天大的惊喜,林如海问起时, 林祁思考了一会,皱着小脸道:“父亲,您的言外之意,儿子听明白了,但儿子想问问父亲,一生苦学,所为何来?” 不待林如海发话,林祁自顾自道:“儒家子弟,考取官名,入官场拼博,不外乎求名与利,或报效朝廷,或报效天下,圣人弟子,最重节气,如果由父亲来选,父亲绝不会选择做一介外戚,庸庸碌碌,对吗?” 林祁说完话,顺便扬了扬自个的小短眉,配上他平淡无奇的五官,委实称不上好看二字。 林如海不忍直视,心道老子和夫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出个这么丑的小子来,丑得出奇。 心如电闪,一刹那的嫌弃,没有挡住林如海的震惊,他微微睁大双眼,认真的打量下林祁,诧异的发现,平日在读书上头死活不开窃的臭小子,还是有点小聪明的,似乎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林如海挑了挑眉,示意林祁说下去,他年轻时生得斯文俊秀,高中探花,打马游街时,曾俘虏了一帮小姑娘小媳妇的芳心,现岁数上来了,也只多了几分儒雅与沉稳,容貌身姿依然称得上赏心悦目。 林祁暗暗地撇了撇嘴,暗想,别以为小爷没发现你刚刚嫌弃的眼神,一把年纪了,保养得这么好,你是不是想背叛我娘,准备勾搭小姑娘,纳妾?哼,老不修!你纳一个试试,看我娘不揍死你。 林祁脑中翻了个白眼,用平淡的口吻说:“父亲是聪明人,想必早有决断,休说今日姐姐的婚事,不曾昭告天下,即使昭告天下,又与父亲何干,父亲的所学不是为了姐姐,是为了家族与自己,所以,圣意又何足忧虑?再者,儿子不懂朝堂,也知道忌惮与猜疑两个词,寻常人家的父子,还有五指长短,或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说法,何况天家呢?父亲忍得、等得,一定会有人给父亲一个交代的。” 林如海的目光已经变了,他目光中的嫌弃已经变成不加掩饰的赞赏,这不免令整天受打击的林祁,有点小得意,端起茶,假模假式的喝了一口。 林如海格外看不惯臭小子张狂的模样,赏他脑门一个爆栗,训道:“接着说。” 林祁不满的撇了撇嘴,捂着头,口中嘟嘟囔囔:“爹,你也太狠了,说错了挨打挨骂,说对了照样挨罚,这就没意思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了,爹,我和您说,这样是不对的,您得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才是教子的正确方法。” 林如海都快被他气笑了,冷冷的说;“看不出来,你对我还有挺多不满?” 识时务为俊杰,林祁缩了缩脖子,陪笑道:“爹,没有,没有,儿子哪敢对您不满,父亲教导我,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对父亲的崇拜之情。” “闭嘴,说正事”。林如海喝了他一声。 林祁是彻底熄了反抗之心,他的命也忒苦了,亲爹就是一个不讲理还心狠手辣的暴君。 林祁想了想,说:“祖母告诉我殿下和他爹不合,有无解之仇的夙怨,那正常人的选择肯定会是站边,姐姐的事,能瞒过别人,肯定瞒不过天子,在天子看来,爹爹是不是五殿下的人,并不重要!因为,立场决定地位,爹爹会很尴尬,爹爹想做一个中正之臣,却没有选择的机会,您取中正,两不相靠,双方都会视爹爹为叛逆,这是爹爹最为难的地方。” “可是,儿子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爹爹会怎样得到天子的信任?”林祁苦着脸。 林如海大笑一声,揶揄道:“若让你这个臭小子,随便想想,就想出来了,那爹爹岂不是白做了这二十年的官,连个黄毛小儿也不如。” ------------- 清宁宫,楚元昭在莫名其妙的闭宫休养后,又毫无缘由的解了禁,李福到清宁宫传达了五殿下即日临朝的旨意。 王全安代领了旨意,楚元昭躺在藤椅上,有些遗憾的想,不能陪黛玉做梅花糕了,那小丫头又要说他言而无信了。 杨夙在经历月余的名为协助办案、实则(软禁)后,终于回到了清宁宫,继续他的清宁宫少傅之职。 王全安见了杨夙甚而有落泪的冲动,他还以为他家殿下,好容易收个得力之人,就被亲爹给拔了去呢!手下都收拾了,再过一段日子,就该轮到他和殿下了。 王全安为了表达对杨夙回归的欣喜,大方的允许杨夙摸了摸他的心头好,刻有君子五德的元宝青白玉,杨夙哭笑不得摸了下,王全安紧张兮兮的收了回去,用洁白如玉的锦帕拭了好几遍,仿佛杨夙是洪水猛兽,令人避之不及。 杨夙一笑,由小厮推着轮椅,向清宁宫外书房去了。 楚元昭躺在藤椅上小寐,听到轮椅咯吱声响,坐起身来,大楚的皇子服,为了区分元嫡皇子与普通皇子的区别,一水的杏黄,常服朝服袍服皆是如此,楚元昭今日穿的是盘领窄袖袍,因他不喜繁琐,束带间配饰一概不用,今日却束了一个平安扣,玉质虽不凡,但杨夙长于王公候府,好东西是见多了的,令他注意的是平安扣上穿的绳结,精巧别致,这手艺,必是出自那位林大姑娘之手。 楚元昭鲜言寡语,不止在外头如此,对内亦是一样,杨夙亦泛谈之人,两人的交流局限于朝事,今日谈了一通朝堂上连日来的变幻。 杨夙忽道:“林巡抚回来也有半月余了,却一直未蒙陛下宣召,一省巡抚之位,若再耽搁下去,恐江东人心不稳。” 楚元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和林姑娘的事,与她父亲和她的家族都没有关系,她父亲登上江东巡抚的位子才几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以裙带之光,玩、弄平衡之术,卑劣之计尔。” 杨夙眸中划过一抹不可置信,面上惶然,而苦笑,垂首愧道:“是下官多言了。” 清宁宫的一干宫人,恨不得自剜双目,自废其耳,夭寿啦,五殿下又语出惊人了,这身处大内皇宫,公然嘲讽现任帝王的亲生老子,手段卑劣真的好吗? 杨夙定了定心神,又道:“陛下对章家的折子一直留中不发,依下官来看,章家毕竟是陛下母族,而且一盘散沙,再难成气候,殿下不如。” 楚元昭伸出手,折了一株即将凋谢的秋菊,轻声道:“有的人说,打蛇不死,必留后患,我不信这样的话,却也不肯留一些人活着,既然早晚都要死,那就送她们一程,全了睚眦必报的名声。” 杨夙心下一紧,他始终猜不透眼前的少年的想法,也不太明白他的所行所为之深意,本以为仇恨趋势的念头,少年偶发数句话,又透着他意,令人琢磨不透,饶是以杨夙之心智,有时亦会忍不住好奇,少年成长的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不是寻常山寺么,为什么会教出这样厉害的人? 能教出这位殿下的师傅,会是怎样的惊才绝艳之辈? 当楚元昭再一次出现在朝堂之时,百官已经见怪不怪了,天家父子的热闹,他们还是离远点吧,以免引火烧身。 楚元昭和楚景上一次相见时,还是柳清派人入宫行刺的那一晚,中间也有一次,楚元昭察觉到楚景偷、窥了,但没露面,正合楚元昭的意思,除非迫不得已,他并不想见到楚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他不在乎,有的人,你更希望他永远消失在你的世界。 时隔月余,楚景的涵养功夫似乎更好了,淡漠威仪的面孔隐在天子冕旒的后面。 近来朝堂十分平和,平和得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大概是楚元昭的禁闭给了一干皇子希望,至少如今能上朝的几位皇子,除楚元昭外,都表现很活跃,个个争先恐后,锋芒毕露,如乌眼鸡一般。 楚元昭看了一会便觉得聒噪,合上眼,闭目养神,约摸半个时辰,七皇子恭恭敬敬地问:“不知五皇兄意下如何?” 楚元昭睁开眼,身旁工部主事唐万里小声道:“七殿下是问殿下,工部修缮皇陵之事?” 楚元昭点了点头,反问唐万里:“你们最近很闲,工部都没事做?之前那八十万两亏空凑齐了吗?” 唐万里无语的闭眼,殿下哎,殿下,明显七殿下冲您来的,您难为属下有用吗?上官垂询,下官自当恭谨。 唐万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坦荡荡地汇报公务,用最快的语速,言简意赅的陈述,把工部一个月的事,说得一清二楚,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都没落下。 楚元昭点了点头,轻描淡写的问:“皇陵是归内务府管吧?” “是的,但是皇兄,”七皇子楚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一步,试图劝说。 楚元昭拍了拍唐万里,命令道:“你和他说!” 被推出来的唐万里茫然而无措,瞪着楚元昭祥龙云纹面的靴面,心内叫苦不迭,殿下呀,我就是多嘴提醒您!!! 想是这样想,唐万里抬起头时,面上绽放出和七皇子如出一辙的微笑,甚至因官小位卑,显得更真挚,更诚恳,唐万里躬身致礼。 “回禀七殿下,皇陵之事由内务府管辖,工部不可越权自专,此为其一,其二,工部事务忙碌不堪,实在无暇分神顾及皇陵之事,还请七殿下明鉴。” 唐万里身上冒了一身的冷汗,心想一定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才让五殿下站到他身边,摊上这得罪人的差事。 楚诚微微一笑,惋惜的说;“既然这样,那就。” 话未说完,楚元昭环顾了一圈殿内文武百官,抱臂冷笑道:“你们是吃干饭的,还是忘带脑子出门了?就没有军机大事回禀吗?热闹好看吗?笑话好笑吗?” 御史台头一个不服,当下就有人出列,谏言道:“陛下,五殿下于朝堂公然喧哗,蔑视朝廷百官,臣请治其失仪之罪?” “哦”,楚元昭讥讽道:“那堂堂御史台,就没想起来章家勾结兵部,贪污军饷之事?密事你们没听说过,为祸一方的恶事总该听说过吧?” 小御史并御史台愣神间,楚元昭话锋一转,高声道:“大理寺何在?苦主都在大理寺死谏不成,人死在了敲登闻鼓的路上,大理寺可真是白玉无暇,明察秋毫?” 大理寺卿怛然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启奏陛下,臣正要回禀此事!” 第96章 语不惊人 楚元昭的惊天大雷, 把文武百官震了个头昏眼花。 百官纷纷侧目,寻思道五殿下是吃了□□包来上朝的?这先前也不是个逮谁咬谁的性子,莫不是休养久了, 拿朝臣撒气? 大理寺卿郑玄宵有苦难言,告章家的苦主是胡家, 胡家原是京郊的一处乡绅,十五年前, 章家听说他家庄子,挖出了一处温泉, 便命管事商谈买卖之事,却不想那胡乡绅是至愚至孝之人, 幼时父丧, 其母含辛茹苦抚养其长大, 其母上了年岁,患有痹证,发作时奇痛无比,痹证原是顽疾, 胡乡绅四处打听治病之策,后听一游方郎中提及,热汤池秋冬可缓解胡老夫人之病痛。 热汤池本就稀有,如今这世上, 有名有姓的热汽池都被王公贵族占了去,胡乡绅不过一介乡绅,如何能买得到, 无奈之下,请了个风水大师,指点一二,买了几个庄子,后蒙天助,竟真让他碰上了个热汽池,章家要买,事关其母性命,胡乡绅如何肯卖。 再者,大楚立朝以来,对仗势欺人,尤其是欺压百姓者,绝不轻饶,胡乡绅解释了其因,又备下厚礼,请章府多多担待。 这原是一桩小事,老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者,章家对胡乡绅直言谢绝之事,亦未大动肝火。 胡家上下提心吊胆捱了好些时日,不见风吹草动,合家念佛,交口称赞章家宽宏大量,孟冬之时,胡家老母蹊跷的死在了热汤池内。 仵作诊其心疾而亡,胡家老少披麻戴孝,发送胡老夫人,送葬之日,下葬之时,晴空朗朗的风和日丽,一道惊雷直劈胡老夫人的棺材,抬棺之人惊慌失色,四下逃窜,棺材板洒落一地,胡老夫人颈间一道紫淤勒痕,怵目惊心。 胡乡绅登时悲痛欲绝,睚眦目裂,下此毒手的再不是旁人,章家自恃太妃母族,行事卑劣至此,好歹毒的手段,好歹毒的心肠。 胡乡绅变卖家产,送走一家老小,约摸着亲眷回了老家,白衣素服,血书为证,一告章家恃强凌弱、戕害无辜百姓,二告京顺天府与章家沆瀣一气,怙恶不悛,包庇公候。 大理寺受理了这桩案子,派遣了仵作前去查验胡老夫人尸身,确系被勒溢而死。人证物证确凿,他杀无疑,大理寺只在一件事上犯了难,断案不是任由苦主指谁是凶手,大理寺就要认定那人是凶手,凡事都要讲真凭实证,章家确实想买胡家的庄子,可胡家说了不卖,章家并未威逼利诱,更不曾难为胡家,总不能人死了,就怪到章家的头上,至于京顺天府的仵作,差人锁来问话,回的也果断,愧责查案不谨,愿领罪罚。 老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胡乡绅怎能甘心?道那庄子现归章家所有,便是凭证。 大理寺当年的寺卿,是沈家的嫡长子,沈明义,沈明义号铁断,素有小青天之称,沈寺卿命差人到章家问话,章家管事随官差来到大理寺,回禀其中因由,买胡家庄子的买主刘家,乃是内务府之行商,有个小女儿是章家的妾室,恰听闻管事商议打听热汤池之事,便和其父商议,把才买的热汤池的庄子,转卖给了章家。 章家管事奉上凭证,官府存档的过户契纸,契税银两缴纳名目。 此案并不难,难的是一个不巧二字,若依沈明义断案之手段,明察暗访,至多月余,便能水落石出,沈明义这厢查案。 胡乡绅焦灼的期盼着大理寺还他家一个公道,以慰地下老母亡魂。 但,半月后,案件有了进展,只待大白于天下之时,胡乡绅收到一封信。 昱夜,胡乡绅潜入热汤池庄上,放了一把火,烧死了章家大公子,并一干章家下人,胡乡绅也在这场大火中丧生。 沈明义心下生疑,命人细细查访,总算找到了胡乡绅收到的那封信,信上仅几行字,爹,路上遇到山匪,娘亲大哥大嫂侄儿侄女都死了,儿侥幸逃生,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沈明义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公案上的惊堂木微微颤抖,章家,好大的狗胆,真以为生了一个帝王,就能蔑视朝廷法度,肆无忌惮害人满门不成? 依沈明义的心性,若一直追查下去,最后或许真的能为胡家讨来一个公道,亦未可知,但世上的事,偏偏有诸多巧合,三日后,沈父仙逝,沈明义回乡丁忧,此案就此搁置,再无人提起。 直到,楚元昭今日质问大理寺卿,直到,昨日胡家的幼子,在大理寺死谏不成,死在了去敲登闻鼓的路上。 大理寺卿郑玄宵三年前,升任大理寺卿,原为刑部侍郎,因其为人圆滑,座师乃是先刑部尚书周渊,其岳父乃是现兵部尚书方正,各方谋划,方得了大理寺卿之职。 郑玄宵胆战心惊的跪在御前,他不怕帝王问责,他怕五殿下杀鸡儆猴,他正好成了那只鸡,非他胆小,实在五殿下喜怒无常,落在他手里,没罪也得刮几层皮,况此案,原本就是大理寺分内之务。 郑玄宵把案情一五一十说了,口齿伶俐,倒也清晰,楚景坐在高处,一言不发。 楚元昭冷嘲热讽道:“这不是案情也挺明白,非得死上个把人,事闹大了,朝廷的脸面丢光了,大理寺才能想起来自个的职责。” 郑玄宵心下悲凉一叹,摘下冠冕,叩首大礼,沉声道:“臣有罪,臣万死。” “哼”,楚元昭不依不饶:“死一次就够了,请罪请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当差的时候就没想过,恪尽职守四个字!” 满朝文武皱眉,五殿下这话委实太过刻薄,态度也忒粗俗了些,大臣也是人,难免也稍有不差之时,莫不是还要郑寺卿以命抵命不成?那胡家子又不是郑寺卿逼他去死的。 七皇子微垂的眸中,一抹笑意若隐若现。 楚元昭全然不惧,反正他也没怕过,都撕破脸皮了,索性闹得更大些,冠冕堂皇,俨乎其然,没来由看得叫人恶心。 楚元昭冷冷道:“兵部尚书何在?兵部验器司勾结章家,贪墨军饷之事,兵部知不知道?” 楚元昭这话问得荒谬至极,兵部尚书眼皮子底下的勾当,他能不知道吗?但就是知道,也不可能被三两句话威吓,就把私底下的勾当,交代个底掉吧,凡事涉军务之事,必是大案中的大案,若真查起来,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兵部尚书方正,约摸五十出头,相貌堂堂,身躯凛凛,通身是战场厮杀磨砺出的杀气,方正望了楚元昭一眼,不卑不亢拱手道:“本官不知贪墨军饷之事,令,本官有想请教五殿下,殿下以何身份来质问本官兵部之事,本官官居一品,陛下亲封的威武将军,文成大学士,殿下虽贵为元嫡皇子,却在工部任职,本官不解,请殿下赐教?” 楚元昭勾起唇角,用极其傲慢的口吻,一字一句的说:“就凭孤元嫡皇子的身份,就凭太、祖的祖制,就凭孤是储君和下任帝王。” 语不惊人死不休,满堂寂静,落针可闻,所谓石破天惊,便是如楚元昭这般,面不改色的把天捅了个窟窿出来。 文武百官敛声屏气,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没有一个大臣敢抬头瞧一眼帝王的脸色。 百官默默地想,五殿下果然是不同凡响,在他们自认对五殿下有一二分了解的时候,五殿下会用实力打破他们的认知,用行动告诫天下人,老子的行事,就是让你们琢磨不透。 方正退后一步,俯身而拜,面带愧色,分外真挚的请罪道:“臣失仪,请殿下恕臣无状。” 楚元昭的神情平淡,不知何时,他又恢复了素日冷淡的姿态,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方正。 片刻后,方正额头渗出冷汗,并非畏惧,而是年龄大了,身体的生理本能。 楚元昭冷冷道:“治不治你的罪,端看圣意,至于恕罪与否?更无从谈起,孤有问询之务,却无治免之罚,有什么话,留着三司会审时说吧。” 楚元昭慢悠悠出了朝堂,迈出正德殿的门槛时,摞下一句狠话:“大理寺卿的位子,谁坐我不管,可若是给不了我胡家案子的交代,就别怪我迁怒了。” 当着帝王老子放狠话,猖狂,气焰嚣张,无法无天,此子日后若登大位,必为暴君,这是一部分大臣的想法。 楚元昭走后,正德殿的氛围瞬间一松,那种无形的压制,睥睨的姿态,令百官的心头沉甸甸的,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令人无法自如呼吸,惶惶不安,不寒而栗。 这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仪吗?不,在百官看来,楚元昭的气场,更多的是出于对其深藏不露的胆怯。 就像一颗惊雷,藏匿于人群之中,你不知它何时会引爆,更不知它以何种方式引爆,不知它是否会炸到你,不知道如何提防和躲避,你能做的,只有等待和被动承受。 对朝堂,对文武百官,楚元昭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他不遵循历代帝王的行事风范,轻蔑和不屑于帝王的手段,他的所作所为,皆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这是一个令人苦恼的难题,令百官心神不定,因为他们以往应对帝王的策略,在楚元昭身上全然无效。 -------------------- 楚元昭回了宫,黛玉坐在清宁宫书房的廊檐的摇椅上,流彩飞花的月华留仙裙,披着大红梅花的斗篷,海棠滴翠的碧玉簪,雕成芙蓉花的钗子,凌然于鬓间。 楚元昭冷冽的眉目,霎时舒缓开来,那些沉郁腐朽的政事,消失得一干二净。 越走越近,近到楚元昭看到了黛玉低着头,嘴角细微的笑意,直到楚元昭近前,黛玉忽猛地抬起头来,灵动的清眸闪闪发亮,不曾吓到楚元昭,反把她自个唬了一跳。 楚元昭大笑,冷不丁双手握住黛玉的腰,把人掂到半空中,转了个圈。 第97章 难得古板 黛玉因陡然腾空, 发出小小惊呼,吹拂在风里,掩没在楚元昭愉悦畅快的轻笑中。 黛玉下意识紧紧抓住楚元昭的衣袖, 杏黄的朝服因用力皱成一团。 好容易脚下有了踏实感,黛玉原是生气的, 却在看到青年鲜活的眉眼时,那一腔怒意又不知何处去了。 黛玉嘟着嘴, 扮个生气模样,却狠不下心来, 忍不住问道:“哥哥,今天上朝有什么好事吗?” 楚元昭慢条斯理的饮了半盅茶, 随手把茶碗搁在黛玉眼皮子底下。 黛玉瞪他一笑, 续了茶, 见楚元昭喝得极快,心疼他渴到了,嘴上却不饶人的取笑道:“这茶要好几次才出味,哥哥倒是不拘小节, 白糟蹋了好东西。” 楚元昭砸砸嘴,抿了抿,故意道:“这茶没滋没味的,我倒是想起一个笑话, 说是某年某月,有一巨甲酷爱书画,却求而不得。” 黛玉脸色微红, 大声道:“不许说,我不想听。” “咦,”楚元昭装模作样的忍着笑问:“妹妹今日竟通占卜之术,我还未说完,妹妹就知道我要说什么?莫非妹妹听过这个故事?” 黛玉用力剜了他一眼,嘟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是拿我打趣,说我附庸风雅,假斯文。” 被这丫头戳破心思,楚元昭嘴硬得很,不慌不忙的说:“妹妹猜错了,我是想对妹妹说起上朝时的一桩奇案。” 黛玉被勾起了兴趣,连忙催促楚元昭快讲。 楚元昭轻描淡写把胡家案子说了一遍,黛玉已是泪光闪闪,哀叹道:“古有怀壁其罪,昔时,壁为至宝,如今不过一介小小的庄子,因王公贵候之贪念,竟害了数十条性命,人心之险恶,歹毒至此。” 楚元昭的眉目极淡,蝼蚁之轻贱,人命之微薄,他见的太多太多了。 黛玉拭了泪,轻声问:“哥哥,你要给胡家人讨回公道吗?” 楚元昭点了点头,道:“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愿意给胡家要一个公道,但这个公道并非是无缘无故的,我是有私心的,玉儿。” 楚元昭极少唤黛玉的乳名,偶然唤一声,那两个字竟和往日大不相同,仿佛有轻柔的波动在心间的小泉泛起涟漪,黛玉垂下眸子,望着面前的茶具,轻盈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颤动,透露了内心些许不平静。 楚元昭误以为先前的坦白吓到了黛玉,清了清嗓子,笑道:“怕了?” 黛玉愣了愣,摇头解释道:“哥哥不必对我解释,譬如我喜欢哥哥,是因为哥哥喜欢我,自小对我好,我不会拿在世青天的标准去为难哥哥,况,那青天,真的就公正无私吗?” “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人,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能强迫哥哥一定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已所欲者,勿施于人。” 黛玉仰着小脸,一板一眼的道,神情无比庄重与认真。 楚元昭轻笑,是他拘泥了,他总是忽略小丫头也在同时长大的事实。 宫人捧来茶盘,黛玉仿佛想起了什么,抱怨道:“哥哥,我今儿来宫里时,马车被人拦了,听说是含章殿的娘娘,和景秀宫的贵妃娘娘,祖母让我来宫里,除了清宁宫哪里都不要去,我就没理他们,只道身子不适,改日再去拜访,那拦路的老嬷嬷好不晓事,言语放肆,我命吉祥小小的教训了她们一下。” 黛玉眨了眨眼睛,粉得意的说:“哥哥,我今儿也狐假虎威了一把,这算不算传说的有侍无恐?” 楚元昭一口茶喷了大半,随手用袖子抹了,哭笑不得的说:“不是,你是恪守宫规,行事谨慎,你做的很对。” 等等,这丫头又不傻,遣词用句只有比他更精通的,楚元昭狐疑的抬起头,黛玉水汪汪的眸中满是狡黠之色,悄眯眯拿着小手划脸笑他呢。 楚元昭失笑,这丫头,还以为先前逗她的事,把她蒙过去了,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恩,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糊弄她了。 黛玉昂首挺胸,像一只打了胜仗回来的斗鸡,趾高气昂的轻狂,看得楚元昭眼角抽搐,暗道才夸她长大,更傻了。 黛玉摆了会架子,没人捧场,端不住了,回到青萝椅上,矜持又含蓄的表示:“方才我还没说完呢。” 楚元昭递了块如意糕,黛玉要接,楚元昭却不松手,只让黛玉就着他的手吃,黛玉横他一眼,气不过的咬了一口,正要把糕夺过来,眼前糕却没了。 黛玉睁大眼,她咬了一口的糕,被楚元昭囫囵吞了。 回过神来,黛玉羞得小脸绯红,耳边滚烫,慌乱的低下头,双眼左看右看,就早不敢往对面看一分一毫,手指洇出了汗意,无意识的绞着帕子。 “那个,那个,哥哥,你怎么能,你太无礼了?”黛玉满脸通红,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挤出声如蚊蚋的一句话来。 楚元昭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坦荡荡的反问:“又不是头一回,以前天天吃你剩的东西,我不吃,你就又哭又闹,定要我吃,这才几年,你就把这些事忘了不成?” 黛玉被他的厚颜无耻气哭了,不顾羞涩,抬起头为自个辩解道:“那时候我才几岁,因为和哥哥亲近才会那般的。” 楚元昭欣赏了一番黛玉青红交加的脸色,递过一盅桂花酥酪,黛玉下意识接了。 楚元昭好声好气的哄她道:“我也不是有意的,何况我们打小亲密,吃住在一起,吃块糕又算什么?妹妹莫不是要效那等迂腐之人?万不可有此念,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妹妹再听那些酸腐儒子的谬论,岂非自取其辱?” 黛玉心累,心累,也不知妙远哥哥每日上朝,是不是就用这些歪理邪说,误导朝臣,把人绕晕了,他也就胜券在握了,这也忒无耻了些。 黛玉认命了,她决定再没有一刀必击的实力前,对妙远小哥哥逗她的举动,冷处理,不作反抗了,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口才她也会说,却不敢口无遮拦,唯恐一时不留神触到妙远哥哥的伤心事。 舀了勺酥酪,放入口中,香甜软糯,只是,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黛玉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楚元昭笑道:“旧年我们酿的那些桂花蜜,也只剩这一个瓶底了,早起来,我原说预备着我自个吃的,偏你又来了。” 黛玉眼眶泛红,也不言语,慢慢将那一盅酥酪吃完。 宫人捧来铜盆,黛玉洗了手,小声说:“哥哥,我不生气了。” 楚元昭微微一笑,道:“你见了我,少有不生气的,横竖我也习惯了,我包容你,不和你计较。” 黛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间竟会有这般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人!!! 两人的口角,多是楚元昭逗弄黛玉,一时把人惹恼了,再去哄,乐此不疲,清宁宁宫的宫人们,在最初的目瞪口呆,到如今的目不斜视,已然修炼得处变不惊了。 在清宁宫宫人看来,他们家殿下纯属是闲的,大概日子太过乏味枯燥,宫闱重地,寂寞难耐,才会喜欢逗林家大姑娘,把人惹急了,再放下身段去哄,说一堆甜言蜜语,也就林大姑娘好性子,每一次都被他们殿下哄好。 黛玉的好性,令清宁宫众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每用过东西,歇一刻,必要走动消食,方为养生之法,本方来自黛玉之父林如海,楚元昭和黛玉在清宁宫又开始例行的溜达。 路上黛玉问:“哥哥,沈家的姑娘很奇怪,你让姓沈的那位大人查案真的没关系吗?” 楚元昭长长“哦”了声,漫不经心的说:“不过是无关之人,沈大人要是连个女孩都看不住,岂不是白白担了铁断的名头。” “哥哥,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对素未谋面的人,怀有莫大的僧恶呢?难道倾慕一个人会扭曲一个人的性格吗?”黛玉不解的问。 “不会,你说的那人,定是天生心肠歹毒,心思阴暗,自私自利,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狭隘,却无曹公的雄才伟略的枭雄之气。” “这等人,天生自诩高人一等,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不知所云的傲气,有痴心妄想的念头,却没有与其匹配的运道与才干。她们能做的,也多半是,暗地里咒骂,或岔岔不平,更有一等人,走火入魔,臆想成了症候,便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嗔则生怨,缘则生恨,恨得狠了,索性连臆想之人的亲朋好友一并牵怒。却不知,臆想之人与其不过是无关之人,并无瓜葛,仅此而已。那等小人,若不得势还好,若得了势,必生事端,幸而上天开眼。此等人无道无运,其心性卑劣,也只配混个皮囊。”楚元昭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黛玉扑哧一笑,嗔道:“哥哥,你这人可真古板,和你生活肯定没趣。 楚元昭斜了眼黛玉,似笑非笑道;“成日里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难得长久,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夫妻恩爱也难得长久,仔细翻了船,把人给弄丢了,到时候又要自怨自艾的伤心耗神,还不如寻个古板些,日子虽乏味无趣,可他难得长久稳妥。” 黛玉啐了口,提起裙摆,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楚元昭立在原地,看她通红的耳根,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2 21:39:04~2020-02-23 21:1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0528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o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杜澜扬名 黛玉走后, 楚元昭方听闻黛玉进宫时发生的事,牛贵妃许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又或许是生平唯有一女, 爱女心切,连家族的告诫也不放在心上, 撺掇章妃要见黛玉,倒是宁秀宫, 那位周贵妃瞧着倒是个聪明人。 对于宫内的妃嫔,楚元昭素来不太了解, 韩皇后性情刚正,不爱做一团和睦的假模假样, 当然, 楚元昭也没什么兴趣去了解。 楚元昭对王全安道:“到太后娘娘那里走一趟, 请太后管教,再到牛贵妃宫中,问问她可知罪,无才无德, 也配觊觎后位?” 王全安领命而去,先至寿安宫,太后娘娘凤体不适,御医们忙着延医问药, 何嬷嬷接待了王全安。 王全安先问太后娘娘凤体安康,又道殿下一直惦念着长辈,若知太后娘娘不适, 定要亲来问安之类的话。 何嬷嬷意味深长望了王全安一眼,道:“牛贵妃已经被罚了,含章殿的那位也在禁足着,请殿下放心吧。” 王全安仿若未曾察觉何嬷嬷的不客气,罗里吧嗦又问了一通太后娘娘的身子骨,方出了寿安宫,便至牛贵妃这里来。 牛贵妃面无血色,镶嵌了珍珠宝石的丹蔻,生生折断在手心里,掐出数条血印, 飞天鬓上的金步摇璨璨生辉,她的嗓音,尖细而刺耳,愤怒的吼道:“他怎么敢如此大逆不道?本宫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庶母妃。” 王全安立起躬着的腰板,由上到下的打量了牛贵妃一回,神态无比高傲轻蔑,冷冷道:“贵妃娘娘慎言,我们殿下可是元嫡皇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配称他的母妃二字?殿下的母后,除孝宣皇后娘娘,再无他人可配提“母”之字。” 牛贵妃恨得咬牙切齿,伸出手,就要打王全安,王全安身旁的护卫擒住牛贵妃的胳膊,那手如钢筋铁柱,令牛贵妃动弹不得。 王全安脸上满是讥讽,阴阳怪气的说:“上一次要打奴才的是六皇子殿下,如今六皇子的下场,娘娘不会不清楚吧!” 趾高气昂的震摄了牛贵妃一通,王全安率清宁宫众人扬长而去。 晚间,牛贵妃的心腹宫人惊慌失措到御前告贵妃娘娘急病,帝王在寿安宫侍疾,未能前去探望。 次日,长仪宫报牛贵妃夜间突发心疾,惊惧而亡,同时,宫内私下流言纷纷,人心惶惶,皆道是牛贵妃得罪了五殿下,是五殿下暗中下的手,四公主守着母妃哭了一会,听宫人回禀始末,不顾宫人阻拦,要到清宁宫来找楚元昭拼命,五殿下的性子名动京城,宫人哪敢得罪,死命拦着,最后还是四公主的伴读,勉强劝住了四公主。 贵妃到底较寻常低位妃嫔尊贵些,再者牛贵妃出自牛国公府,四王八公都是追随元帝的老臣,彼此间连络有亲,守望相助,自元帝后,大楚承平已久,四王八公的半数军权陆续被收归朝中,但四王八公在军中的影响力,亦不容小觑。 楚景传楚元昭到御前问话,楚景的神情并不似朝堂的阴沉,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疲惫,见楚元昭前来,楚景不过看他一刹,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奏折。 约摸两刻钟后,楚景方道:“朕知道,不是你对贵妃下的手。” 见楚元昭不语,楚景顿了顿,道:“朕晋牛妃为皇贵妃,你去给她行个半礼,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去,”楚元昭的眉毛都不曾动过半根,干脆了断的回绝此事。 楚景有些气闷,屋内静了一会子,楚景方道:“元昭,你要顾全大局,登上皇位并非你想得那样容易,待你真正坐上位子,才能亲身体会朕的为难之处。” 楚元昭黑白分明的瞳孔,满是嘲讽,映着窗棂垂落的日光,直勾勾的,仿佛透过一个人的外表,望到人的心里去。 楚元昭勾起嘴角,冷冷的陈述道:“权衡,左右,维、稳,若是帝王一生都要局限于方寸之间,受诸多束缚,那这帝位坐的也太无趣了些,我永远不会像你,无论何时何地,哪怕身死,或举步为艰,我都不会隐忍、蛰伏,与妥协。” “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受制于人,也正是因为你所谓的平衡之术,你才害死了母后,你想过吗?午夜梦徊,你敢见她吗?你真的扪心自省过吗?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你有,但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样做,我不是你,我永远不会辜负我所在乎的人,誓言承诺,于你只是一段经历,你可以随意抛之脑后,舍弃践踏羞辱,但于我不同,承诺便是一生,她不负我,我决不相负。” 楚景没有看楚元昭,他一直望着窗外千姿百态的菊丛,和那株傲霜满枝的寒梅。 楚元昭的话并没有太多情绪,他不需要表决心,更不需要嗤笑羞辱他的父皇,羞辱他人,缘于怨或恨,而楚元昭对楚景早就没有什么怨恨了。 岁月如水的冰寒,可化尽万物,年幼时的怨恨不解,早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现在已经察觉了平衡之术的局限了,譬如后宫不由你掌握,一夜之间,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传遍京城,幕后之人,想做什么呢?不外乎离间与试探,这样的试探层出不穷,若不能彻底剿灭幕后黑手,这样不受控的变故,永远不会停止!至于四王八公的威胁,曾祖父先是倚托归德候府,次而信重韩家,四王八公之流,不过附庸而已,既是附庸,有何俱之?韩家纵不是先前的韩家,四王八公也也非曾祖父时的千军万马了。” 楚元昭坐在檀香木的软榻上,抚摸着白玉纂刻的龙形透雕,轻声问:“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吗?我劝你早些做好决断,人心易生变,居心叵测之人太多,我不会心慈手软,我只是希望有些祸患扼杀在萌芽之中比较好,我不怕杀人,更不怕血流成河,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母后和皇兄的寄托,全在我身上,我有珍之爱之的心上人,有义无反顾的追随者,我没有仁善的资格。” 许久许久,轻微的话语响起:“小二、小四、小六,你会放过他们吗?”楚景艰难的问。 楚元昭反问:“如果你是我,你会留下这样的祸患吗?如果你是他们,你会甘心吗?” 不待楚景回答,楚元昭自顾自道:“他们不会甘心,我也不会留下他们的命,睚眦必报也罢,无故牵怒也好,但有的人他们活着,你就不会踏实,这是忌惮吗?不,他们没有这个资格,如果准确来说,大概是憎恶。对你而言,他们都是你的儿子,那你有没有想过,太子哥哥和三皇兄同样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他们不在人世,死人总是没有活人重要,再深的情分,也捱不住时间的磨砺。” 楚景眼中酸涩,喉间哽咽,他急切的辩解,眼神却不落在楚元昭身上,固执的看着某一处:“不是这样的,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无辜的。” 楚元昭轻轻笑了一声,他今日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父皇,他是这样的天真可笑,就是这样心性的男人,辜负了母后。 天真怯懦的人,却擅于蛰伏与隐忍,懂得一步步谋算帝位,当大势倾颓时,又试图以情理动人,大概是所谓的情理,母后才会倾心相待。 言尽于此,楚元昭起身离开了书房,他并非执着于某个答案,对于楚景这位父皇,他不会抱有期望。 内阁对牛贵妃之事,慎而重之,内阁以文官为首,文武相争,由来已久,宋时轻文重武,自大燕后,燕太、祖历精图治,竭力扶持武将的地位,派系党争,周而复始,楚立朝后,应付太、祖这位牛人,文武百官心力交瘁,哪敢言争之字,能保住命,已是天大的福分。 大楚的朝堂,文武倾轧并不严重,内阁却也不敢慢怠四王八公一系,内阁上本,好言软语,说了十余本,不外乎努力调和天家父子矛盾,以免再酿出更大的事端来。 五殿下不听劝,是意料之中的事,天家的矛盾,在朝堂亦非隐秘,内阁心知肚明,五殿下对帝王的敌意,更甚于章家柳家,毕竟章家柳家,五殿下只会弄死他们,而他亲老子的待遇可就不一样了,五殿下那可真是拿把尖刀,就捡帝王的软肋戳。 内阁一筹莫展之际,四王八公的祸患消弭于无形,牛国公亲自出面斥叱,五殿下残害牛贵妃之事,纯属污蔑并无稽之谈,尔后,牛国公携其子感恩戴德的到宫内叩谢隆恩,言皇恩浩荡,不胜惶恐。 内阁一干人等,四王八公何时这般胆小怕事了?莫不是牛国公自做主张? 再一打听,内阁不由感叹荣国公真是娶了个好儿媳,先时的张氏出身清贵,后娶的这个不止出身清贵,手段亦是非比常人,杜家可真会教女儿,章家无福呐,用下作的手段谋算了杜家大姑娘这么好的媳妇,偏生留不住。 不少老臣倒是想起了杜大姑娘的过往之事,脸上轻微变色,然孝烈皇后仙逝已久,众人不好再多言。 无论如何,荣国府的大夫人,说服牛国公,安抚四王八公,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但这个节骨眼上,帝王却不好公然赏赐,否则,牛国公家怎么想?他们家没了贵妃女儿,贾杜氏动动嘴皮子,倒借此事得了光彩,搁谁的心里,能好过? 至于五殿下,休说是五殿下行事之光明磊落,世人尽知,不可能暗地里下黑手,(五殿下才不管什么位高权重、闻达显贵,敢得罪他,当场报复回去),就算真是五殿下出的手,别说是小小的牛国公府了,四王八公也不能把元嫡皇子怎么样! 七皇子府,七皇子怒不可遏,脸色铁青,狭长的眼中燃着阴暗的怒火,再端不住对外人时温文尔雅的虚伪之仪,连摔了数个杯瓷砚台,书房内一地狼藉,窗外宫人敛声屏息,身躯微微颤抖。 正在这时,门人来报天使降临,丫鬟飞快为七皇子敛衣整仪,待收拾完毕,一刻也不敢耽误前院接旨,府上内眷家下人跪了一地,七皇子跪地领旨。 直到传旨公公督促道:“殿下,接旨吧!” 七皇子手拢在袖中,用力掐了把手心,不可置信的说:“父皇要我闭府休养,公公,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或是有人进谏谗言?” 传旨公公面露难色,劝道:“还请七殿下勿要为难咱家,咱家只管传旨,旁的事,咱家职小位卑,一概不知。” 七皇子咬着牙,接过圣旨,传旨公公一行人打马落蹄的声响渐不闻,朱红大门不知何时关了,门外被人落了锁,外面有人看管。 七皇子触怒龙颜,冒犯天恩,被软禁在府之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京城,甚至盖过了贾杜氏的风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3 21:15:39~2020-02-24 22:0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05286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尘埃落定 七皇子被软禁之事, 于文武百官而言,不算突然,朝堂风云色变, 大伙惊讶一会子,也就算了。 天下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 何况朝堂这池子水里装的可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那不够聪明的连爬上来的机会都没有。 七皇子给部分大臣们留的印象不错, 先时,二皇子四皇子相争时, 碍于章柳的权势,七皇子并不显眼, 也不独七皇子一人不显眼, 有了章柳两系在前, 底下的一干小皇子被衬托得毫无存在感。 后,章柳两派相争,七皇子低调的出来刷存在感了,譬如礼贤下士, 待人亲切随和,广结善缘的,不拘身份,结交些有名有名之士, 但七皇子行事十分低调,走的是不显山不露水,扮猪吃老虎的风格。 这般简单的伎俩, 大臣们如果看不透,那是睁眼说瞎话,糊弄鬼呢! 如果没有楚元昭这位元嫡皇子,七皇子谋划之事,没准就真成了,但这个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人生来就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的地位? 对七皇子楚诚而言,这是何等残酷,何等绝望的事实? 母族低微,生序靠后,就要仰人鼻息,俯首称臣! 怎能甘心,怎能认命,怎能顺从? 七皇子这样想,二皇子、四皇子,更会这样想。 就算楚元昭向天下落实他睚眦必报的名头,还是会有人迎难而上。 自古以来,从来不乏投机之流,什么样的事没有风险呢? 有人走路会摔死,喝水会呛死,吃个饭还能把自个呛死,活着本就是机遇与风险并存。 成便是仁,不成不过一死而已,谁都没有料到,几位皇子自府中闭门思过,还会造反。 或许是楚元昭太过锋芒万丈,灼目耀眼到其他皇子不得不造反的地步,亦或者是楚元昭行事太过不留情面,在二皇子并几位皇子看来,不杀楚元昭再无活路。 --------------- 大楚文启三十年冬,大年三十,二皇子楚诺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包围正德殿。 当二皇子一身盔甲,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紧随其后,四人皆持利器,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短兵相击,殿外杀声震天。 楚景在太和殿设宴款待重臣勋贵,并宗室们,这是例年的老规矩了,每逢年节,宫内设家宴,同时邀请有名有姓的大臣们,为的是彰示恩典隆泽。 先时已闻殿外打斗声响,殿内众人惊慌不过一刹,抬头看向帝王,却见帝王神色如常,抬手慢慢饮了一杯梨花白。 杯中酒尽之时,殿门大开,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楚元昭,楚元昭寡淡的神情,一如既往,见五殿下如此镇定,本有些惊慌的人,忽然冷静了下来。 这是一场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逼宫,逼宫么,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但眼下,在座的权臣并勋贵宗室临危不惧,面不改色。 帝王还在慢条斯理的有兴致饮酒,端的是一派雍容闲雅。 不要说楚诺这个为首之人了,追随而来的将士们,忍不住心中打鼓,生了怯意。 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众人敛息屏神,谁也没有打破安静的意味,仿佛哪一方先开口,那一方便必败无疑。 楚元昭轻笑一声,轻柔的笑声,在室内回荡,青年的嗓音悠然而淡漠,他笑道:“我告诉过你,心慈手软之人,必留祸患,父子情分,又如何,在权势面前,不过如此。” 楚元昭左袖轻摆,清脆刺耳的落地之声,震碎一殿空旷,箭羽破空,不过一刹,二皇子楚诺带来的人,已倒了十之七八,殿正中多了十余位白衣人,手持精弓,蓄势待发。 楚诺面容狰狞,大喝一声,就要上前,一道冷箭没入其胸,六皇子的哭喊声,心腹左右六神无主的徒劳阻挡,于事无补。 楚诺的目光满是怨毒,却来不及吐出一句咒骂楚元昭的狠话,生机断绝。 七皇子见机极快,立时跪下高声哭喊求饶道:“父皇,孩儿是被迫的,都是二哥逼迫孩儿的,孩儿逼不得已,父皇,孩儿知错了。” 楚景此时方抬起头,他冷冷的看着七皇子,沉声道:“我将你幽禁在府,是为了保全你的安危,生为皇子,有夺嫡之心,无可厚非,但你不该蠢到看不清形势,以卵击石,蠢如鹿豕,你要朕宽恕你,朕如何宽恕你?在你挟兵造反之时,可曾念及朕是你的父皇?” 六皇子双眼通红,冷笑一声,怨恨的看着楚景,冷声道:“成王败寇,怕什么,不过一死而已!” 楚景悲哀的看着他,问;“你不要自已的命,你的母妃,你的孩子呢?你的王妃?那些追随你的人?” 提及明、慧皇贵妃,六皇子心中更恨,他口不择言的指着楚元昭质问楚景:“母妃,父皇的心哪还有一丁点母妃的位置,韩氏犯下那样的大罪。” 楚景脸色大变,吼道:“放肆,住口。” 但来不及了,一道寒光,直入六皇子喉间,他就那样怨恨的瞪着帝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四皇子双膝一软,瘫软在地,面色煞白,身后的造反的兵士们心惊胆颤,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楚景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片刻后,楚景双手紧握成拳,面无表情的说:“四皇子,七皇子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金吾卫将造反之人押了下去,贼首伏诛,外面的残兵败将束手就擒,一场声势烜赫的兵变,风平波息。 大臣勋贵也牵挂自个一家老小,楚元昭命他们各回各去,又命王全安到林府上报平安。 一天死了俩儿子,另外那俩估计也保不住,楚景这个当爹的就别提多闹心了。 楚元昭的心情很平静,他既没有所谓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所谓斩尽杀绝的恣意。 有何高兴之处呢?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皇子,或者避于荒山野寺,渡此一生。 命运就是这样莫测且悲凉,以强势而不容拒绝的态度,强迫人来面对,承担。 殿外尸骸满地,血迹殷殷的大理石地面,怵目惊心,锦衣卫来不及为自已的同袍感伤,罗列成队,有条不紊的收解兵器,搬运死尸。 楚元昭的眸中无波无澜,望着天际那一抹暮霭的流云,对王全安吩咐道:“今日死伤的军士,从清宁宫私库拿出双份抚恤金,着人发下去。” 当楚元昭走到朱雀门时,沈容迎面而来,颔首为礼,道:“属下代锦衣卫众将士,谢五殿下恩赏。” 楚元昭眉目极淡,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瞟了他一眼,一言未发打马出了宫门。 沈容眯着眼,望着白马背上的青年,脑海中是方才青年投过来的一瞥,目若寒潭,幽深晦暗。 沈容无声一叹,这锦衣卫的统领之位,他坐得太久太久了,五殿下不会再想见到自已,不知当年那位娘娘横眉冷对众人之时,是否早就料到了今日之果呢? ------------- 黛玉见到楚元昭时,似乎受到的惊吓更多,她愣了,不过数丈远,飞快的跑来,水汪汪的眸中湿润,眼圈红透。 上上下下,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才扑到楚元昭怀中哭了出来,纵是哭也不像小时那样嚎啕大哭,无声落泪,肩头耸动。 楚元昭从未见小姑娘如此伤心,一时手足无措,不住的小声说:“妹妹,我无事,一点伤都没有,你是知道的,我武艺高超,寻常人怎会是我的对手?”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哭得愈发狠了,热泪浸湿了楚元昭的里衣。 楚元昭长叹一声,柔声道:“傻丫头,别哭了,再哭就该水漫金山了,哭得厉害了,眼肿成桃,让人见了笑话。” 黛玉小手握成粉拳,咚咚砸在楚元昭胸口,哭着说:“都怪你,都是你不好。” 说了两句,黛玉再说不下去,如何再说呢?这中间的内情之曲折,旧事之跌宕,楚元昭亦是身不由已。 楚元昭佯装累了退后一步,黛玉顾不得哭,连声追问:“是不是哪里疼,我看看,可是刚刚打疼了?” 楚元昭眉目之间满是化不开的柔情,替黛玉拭了泪,笑道:“好妹妹,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被你哭碎了,本是无碍的,你一哭,惹得我心口疼。” 黛玉横他一眼,夺过帕子,自个胡乱拭了泪,接过一旁晴雯端着的茶,又命人摆饭。 楚元昭含笑看她忙活,心头的寒意与悲凉,不知何时散了,暖意融融,如三春和熙。 趁着丫鬟们外间摆膳的空当,黛玉又推楚元昭到里间换衣裳。 进得屋来,榻间一套摆放整齐的青衫,楚元昭双臂展开,嘴角勾起一抹调笑,打趣道:“妹妹又未曾量过我的身量,也不知衣服是否合身?不如这会子现拿尺子来量量?” 黛玉脸刷得通红,啐了他一口,慌忙转身出了屋子。 楚元昭一笑,广袖长袍,滚边绣着竹叶云纹,细腻柔滑的天蚕丝织就的锦缎,不大不小,将将好,也不知这丫头做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来例假的日子,真的是太难熬了,非常之痛苦,我恨痛经。感谢在2020-02-24 22:06:37~2020-02-26 21:5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飞天舞92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诗情画意 楚元昭换好衣裳, 出了里间,外间的厅桌上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 黛玉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假装不经意的看了他两眼, 抿嘴一笑。 楚元昭施施然落座,赞道:“妹妹手艺愈发精湛了, 称体裁衣的功夫也省了,衣袍倒像是比着我作的, 不大不小,正好。” 屋内虽无人, 只晴雯紫鹃在屏风候着听唤,黛玉脸上微红, 耳根火辣辣的, 伸手狠狠扭了他一记。 小姑娘力道有限, 扭在身上,酥酥麻麻的痒意,楚元昭笑着求饶道:“好妹妹,是我混说的。” 黛玉“哼”了一声, 不理他,收回手,盛了一盅三鲜汤搁在楚元昭面前。 楚元昭一笑,慢慢将汤喝了, 喝毕,夸道:“这汤味好,冬笋鲜美, 菌菇香醇,鸡崽子肉滑嫩爽口。” 黛玉抿嘴笑道:“冬笋是荣府大舅母送来的,菌菇说是祖上传来的方子,自家庄子上产的。” 楚元昭想了想,道:“杜家的长女,近来风头盛得很。” 黛玉歪头一笑,反绾髻上的花丝镶嵌的珠钗,流光溢彩,衬得她精致的小脸,愈发娇俏。 楚元昭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小脸,换来黛玉满是怨念的怒目而视。 黛玉拿帕子擦了擦脸,数落道:“说话就说话,一定要动手动脚的,吃个饭也不消停,哥哥,你一点也不稳重。” 楚元昭忍不住大笑出声,含笑道:“背后议论我的人,不知几何,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我不稳重,妹妹的见解,向来独特,与众不同。” 黛玉沉下脸,怒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你平日见了姑娘,也去掐她们的脸不成?” 楚元昭忍俊不禁,笑道:“吃醋也该有个度,我和无关之人,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男的女的都是如此,这也值得你恼。” 黛玉赌气道:“不过是你见的人少罢了,等你见的人多了,指不定多轻狂呢?” 楚元昭的笑意敛了些,淡淡的看着黛玉,直看得黛玉背过身去,无奈一叹,站起身来,拿帕子浸了热水,走到黛玉面前,小丫头固执的低着头,死活不肯抬头。 楚元昭俯下身,黛玉盈盈美目,泪眼汪汪,可怜巴巴的。 楚元昭心下蓦地软了,方才的气恼早不知何时散了,暗悔自个性子不好,吓到了小姑娘。 轻柔的为黛玉擦拭了一番小脸,软言细语的哄道:“不过是桩小事,好好的又恼了,你要和我置气不成?” 黛玉泪珠滚烫,直直打在楚元昭的手背,烫的他心头一阵酸涩。 楚元昭半揽着黛玉,柔声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大概是我们分开太久,我还当你是以前那个乐呵呵的小姑娘,却不想,一两句顽笑,你就恼了,从哪学得小性子?” 黛玉推他半天,推不开,抽抽噎噎的抱怨道:“都怪你,和你学的,你见天欺负我,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说着,又勾起火来,冷笑道:“你自个说话不留神,惹我生气,还要怪我小性,你走,你去找那温柔如水,哄着你的人去,我就是小性,就是无理取闹。”越说越恼,黛玉使劲的推搡楚元昭,要撵他走。 楚元昭哭笑不得,捋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好声好气的说:“好,好,好,全怪我好不好,都多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爱撒娇。” 黛玉小脸涨红,愤怒的抬起头,哭也顾不得哭了,美目中燃着恼羞的怒火,嗓门也提了上来:“你才撒娇,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楚元昭无言以对,两手一摊,束手无策,心中嘀咕道,小祖宗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这么难哄?这是怎么着了?累的他也跟着吃挂落。 黛玉的愤慨,并非一朝一夕,亦不是对楚元昭打趣的恼怒,恼怒来源于对楚元昭的担忧,和挂念,以及自身无力的颓败。 在未长大以前,黛玉那样依赖、喜欢、仰慕她的妙远小哥哥,可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妙远小哥哥有着那样尊贵的出生,那样曲折离奇的身世,自古夺嫡无不是血雨腥风,九死一存,未至尘埃落定之时,大位就是一颗令人心驰神往的宝物,诸皇子谁不想占有,君临天下? 可是,妙远小哥哥又背负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黛玉心疼而惶惑,无时无刻都记挂妙远小哥哥的安危,在她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妙远小哥哥的安危来得重要。 如果有可能,黛玉很想劝楚元昭放弃皇位,但她说不出口,不仅仅是因为说出口也是徒劳,而是因为韩皇后的遭遇,连她这个外人,知晓时也觉得心如刀割,忍不住落泪感伤,那妙远小哥哥这个当事人呢?他心中的痛楚,决非世人可以想象。 黛玉不能说,也不会说,担忧和悲戚令她的心中压了一块巨石,日积月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样沉重压抑的忧思,黛玉同样不能说,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只会令楚元昭徒增自责。 今日陡然爆发,黛玉才觉那些心头晦涩复杂难言的情绪,已成了心结。 黛玉拭净了泪,强颜笑道:“是我不好,我迁怒哥哥,白日有些不顺当的烦心事。” 楚元昭对黛玉的情绪略能猜到两分,刮了刮黛玉的小鼻子,慢慢握住她的手,笑道:“小祖宗,只要你不恼我就是天大的好事,是我言语无状,冒犯了妹妹,妹妹是知道我的,我对哄女孩子的甜言蜜语极不擅长,等回头,我让小太监去买几本风月的话本子,汲取下心得,省得妹妹嫌我拙嘴笨腮的。” 黛玉眸中晶莹,如秋波萦转,似笑似笑的看着楚元昭,道:“等哥哥买回来了,别忘了给我送几本来,也让妹妹参祥参祥,知晓下何为风月?” 楚元昭摩挲着黛玉的小手背,压根不接这话,顾左右而言他道:“白日有什么烦心事,可是有人冒犯了妹妹?” 提及此事,黛玉眉目不自觉的蹙起,欲言又止,沉吟着说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外祖母家,有两个舅舅,二舅父家有位表兄,似是有些来历。” “嗯”,楚元昭想了想道:“是那位贾存周的次子,含玉而诞。” “正是,”黛玉的眼睛中满是不解,缓缓说道:“小时,我说话直率,许是得罪了那位表兄,哥哥,还记得我们看的那些神奇志异的话本吧,我看我那位表兄,倒像是那书上写的历劫之人,说话古古怪怪,荒诞不经的骂天下读书作官之人为禄蠹,又一味喜好亲近女孩子,厌烦男人,顽劣憨痴,外祖母因他出生不凡,极为疼爱他,我那时年龄尚小,不知委婉,倚仗外祖父宠爱,直言向外祖父应对那位表兄多加管教。” 楚元昭笑了笑,道:“听起来,倒和那些话本上的人物行事一模一样,只是,他是外男,好好的怎么惹你生气了。” 黛玉皱了皱眉道:“那位表兄今日冒冒失来我家,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若说他是有意冲撞,度其神色,倒是一派天真懵懂,只是,这话若传到外头去,委实不像话,母亲大怒,厉言斥责了他一番,他哭天抹泪的走了,若被人看见了,倒像是我们府待亲戚刻薄了是的。” 楚元昭一哂,见黛玉板着脸,还有些气不过的小模样,打趣道:“这么一桩小事,也值得你不高兴,你那大舅母是个厉害人,姨母视你为眼珠子,放心罢,最迟不过明日,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黛玉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委屈,我和那位表兄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他跑来忽然说些有的没的,好没道理,莫名其妙的,碍着亲戚情面,我既不能生气,又不能发作,心里闷得慌。” 倒了一通苦水,心里许是好过了些,黛玉叮嘱楚元昭道:“哥哥,你不许私下做什么,否则,日后我什么事也不告诉你了。” 楚元昭笑得无辜又纯良,替自个抱屈道:“我在妹妹心里竟成了,不择手段的小人了,大丈夫冲冠一怒为红颜,我最疼妹妹,再舍不得妹妹平白背上个祸水的名头。” 黛玉咬了咬牙,怒瞪着楚元昭,咬牙切齿的说:“哥哥,我最悔的事,就是生在书香之家,未能生在将门之家,但凡我精通三分拳脚功夫,早把你抽成猪头了。” 这小暴脾气,楚元昭大笑,巴巴把脸凑过去,十分欠揍的说:“妹妹,你抽吧,我不怕疼,只怕你累得手疼。” 黛玉被他气得火冒三丈,立时伸出手来,小手要落到脸颊时,又不忍心了,却不好显得太过气弱,柔软无骨的小手,在楚元昭右脸上滑了下。 楚元昭陡然睁大了双眼,似乎没想到黛玉竟真的动了手。 触到的肌肤有些粗糙,不如自个的手感好,等等,骤然回过神来,想到自已此刻的举动,黛玉慌忙的意欲缩回手,却被楚元昭攥住手,动弹不得。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似乎从外头看,好像自个在投怀送抱一样,委实不成体统,气息交融,呼吸间滚烫的气息,落到心头,黛玉的心砰砰直跳,胸口仿佛装了一只小鹿,跳得她心神恍惚。 黛玉扭捏不安,手无足措,小声央求道:“哥哥,你松开我,我知道错了,再不敢放肆了。” 楚元昭慢慢松了手,坐得离黛玉稍远了些,为自个辩解道:“我怕妹妹心软慈悲,下不了手。” 干巴巴的一句话,两人都有些尴尬,相对无言坐了会子,楚元昭瞧了眼墙上的自鸣钟,抬起手想要摸一摸黛玉的头,伸手那一刹那,察觉到小姑娘的紧张,淡定如楚元昭,也有两分不自在,便笑道:“天不早了,我回宫了,妹妹好好歇着。” 楚元昭起身,黛玉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楚元昭系上披风,启唇笑道:“来。” 黛玉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双手仿佛被冻住了,系个披风带子,好大会子都没系好,楚元昭低笑,黛玉又不慌了,飞快的系好了带子,又叮嘱他路上小心,话还没说完,飞快的跑回里屋。 楚元昭走过去,自掀了雪中赏梅的帘子,笑道:“妹妹,我走了。” “知道了”,黛玉声音闷闷的,楚元昭好笑的想,小姑娘一准把自个闷被子里,算了,天太晚了,不逗她了。 ----------- 楚元昭回宫后,抬眼望天际的夜色,目之所及之处,仿佛渲染了浓墨,皎皎明月,灿烂星辰,也无法将暮霭浓郁的黑沉驱除,不知何处,传来啜泣,在风中若有若无,伴着窸窸窣窣的枯树摇曳,更添了几分悲戚。 王全安道:“殿下,忠顺王爷和应郡王来了有两个时辰了。” “忠顺”,楚元昭一声嗤笑,划破夜晚的宁静,惊走了那抹低声啜泣,再不闻一丝哭声。 “我不爱听这样掩人耳目的封号,更不会见这样的人。” 王全安低声应是,从善如流的改口道:“小的这就请六王爷回去。” 所谓来意,不外乎是说情或试探,笑话,谋逆造反之大罪若能饶恕,那要这世间的律法,又有何用? 王全安去后,不多时引着应郡王来了,应郡王辈份虽高,待楚元昭却不敢拿大,也不独他,满京城的勋贵都是如此,楚元昭的性情从未作过掩饰,众人谨小慎微,还要担忧不知何时得罪了他,哪里还有人敢摆谱。 应郡王微微颔首,他辈份高,皇子们要见了元嫡皇子行礼,宗室长辈除储君外,只行家礼足矣。 楚元昭懒怠费口舌,道;“你是来替他们说情的。” 应郡王满脸苦笑,道:“不瞒殿下,我那外孙女正是淑妃娘娘,七皇子未出宫时,曾由她抚养,淑妃娘娘知道殿下是公正严明的秉性,无奈母子一场,迫不得已,烦我来问问殿下。” “关家,关首辅,关首辅出身微寒,登得首辅之位二十余载,深得曾祖母信赖,怕是关大人也未想到,后辈子弟不肖至极,他逝后,门面靠裙闱之光。”楚元昭不咸不淡的感慨。 应郡王心下一凛,心中倏地升起一股寒意,那股寒意来得急且密,大冷的天,应郡王的额头竟渗出丝丝冷汗,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敲打关家,不,不,是敲打他吗? 应郡王直到此时才恍然警觉,饶是他自诩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悬着一颗心,谨慎再谨慎,却还是低估了这个宫外长成的侄儿。 应郡王的仓皇显而易见,心下作何感想可想而知,顿了顿,方道:“是皇叔多言了,殿下做事,自有分寸,无须他人赘言。” 应郡王退后一步,似乎要说些什么,迟疑片刻,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宫中本就没有所谓的秘密,应君王铩羽而归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 次日一早,上朝时,文武百官待楚元昭的态度,殷勤而热切,兵部尚书方正委派兵部知事到楚元昭面前,主动提及兵部贪墨军饷之事。 楚元昭的神情是亘古不变的淡漠,听完兵部知事的一席话,一言未发。 楚元昭走到吏部尚书面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毫不避讳的道:“工部缺人使唤,我看旧年的进士朱子敬就极好,把他提到工部来,可合规矩?” 吏部严尚书都被问懵了,身边右侍郞小声把朱子敬的履历介绍了一遍,原本就朱子敬那个芝麻大小的官,还是个辞官的,右侍郎不该知道的,谁让五殿下请了朱太傅做老师呢,这明显着任人唯亲,提拔自个人。 严尚书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道:“调动也可,只是那朱子敬已上折辞官。” “哦”,楚元昭道:“先时是因为老师他要归乡,如今他留在宫里教我读书,不归乡了,他家的那两个儿子,都有功名在身,白白在家闲着浪费粮食,整天闲得没事,竟惹老师生气,我看他们不顺眼,请尚书大人把他们折子驳了。” 百官侧目,这可是开天僻地头一回,五殿下头一遭求人呐,语气仍是淡漠,却显得温柔了许多,比起以往一句话噎死人的时候,简直是天籁之声,令人如沐春风。 天呐,五殿下转性了,难道这才是五殿下的本性,以往那等刻薄都是对着帝王,或章柳一系的皇子的?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搁谁,对着仇人,还能笑出来,拭母之仇,不共戴天。 作为第一位受到楚元昭礼遇的严尚书,此刻的滋味,颇有些受宠若惊,但,一码归一码,吏部有吏部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严尚书是不可能因为楚元昭对他态度和软些,就会谄媚的上赶着奉承。 严尚书微微一笑道:“殿下说的合情合理,但吏部有吏部的规章制度,此事,吏部不能开此前例。” 严尚书心里还是有点小忐忑的,五殿下这个浑不吝的,万一恼了,平白挨顿排揎,还得生受着,谁让他亲爹也拿他没辙呢。 楚元昭并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干脆地说:“既然如此,不好为难严尚书,但工部缺人用,烦严尚书拨几个人过来。” 这好办,严尚书笑道:“谢殿下、体谅,待我回去,和同僚议出人选,即刻就调派人过去。” 两人相谈融洽,看的殿内百官掉了一地眼珠子。 这时,户部江尚书悠哉悠哉溜达过来,漫无边际的说了几句绕圈子的话,楚元昭听得烦,直截了当的问:“江尚书,您想说什么,直接说。” 江尚书颇为富态,长得亦是喜庆,搓着手指头,眼神殷切,笑容真挚的问:“殿下,工部那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什么时候交到户部?” 楚元昭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还有人管他要银子?楚元昭都被气笑了。 神色不善的盯着江尚书,寒声道:“江尚书,那是孤查抄的工部亏空,和户部有什么关系?” 江尚书笑眯眯的道:“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工部的银子,不还是户部拨过去的,如今既然查出了亏空,银子也找回来了,那钱自然是归户部的。” 楚元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下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他今日算是见识了。 重重“哼”了一声,楚元昭冷笑道:“想要银子,绝不可能。” 江尚书还要再说,李福来了,百官依次归位,只得暂压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补昨天的未更,嘿嘿,差五百。 关于来历之说是曹公借贾雨村说出口的那段来历。 第101章 得封太子 李福手握明黄卷轴, 百官跪地领旨,传旨太监宣:圣上口谕,圣体微恙, 今日罢朝。 待百官叩首后,李福顿了顿, 看了一眼楚元昭,展开明黄卷轴, 高声道:“五皇子昭,朕之元配嫡子, 即日起册封为太子,着内阁起草诏书, 议太子禅封之事。” 这是一封极其简单的圣旨, 简单到不知道的, 还以为不是册封国储的大事,还以为帝王三言两语,说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百官面面相觑,这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奇葩的圣旨了, 若不是楚元昭安安生生的站在殿里头,满朝文武都得以为这圣旨是五殿下把刀架在帝王脖子上,逼帝王写下的。 自古以来立太子诏书无不是文采斐然,辞藻华丽, 再堆砌一些感天秉地的壮语,但这些,搁在楚元昭身上, 通通没有,帝王对五殿下的心意,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就算不是正式册立受封太子诏书,多少夸几句,总成吧,结果呢,一句也没有,哦,有的,大概是出身贵重吧! 有人偷偷去打量楚元昭,楚元昭的神情无波无澜,淡然的一始既往,百官算了,揣测这位的心思更累。 宁首辅率内阁重臣,叩首接旨。 旨意宣毕,李福还未来得及动身,楚元昭抬腿走了,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百官.........算了,习惯了。 说来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不少人恨楚元昭恨得咬牙切齿,惧他惧得惴惴不安,一个个没少背地里,求神拜佛,祈祷上天千万别让五殿下坐上东宫的位置,这厮若日后登上大位,定是个心狠手辣、族诛连坐的暴戾之君。 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不少人心里反而坦然了,多少有些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被迫接受的意味。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认命罢。 乐观的想,五殿下既不骄奢,也不残暴,更没听过他喜欢啥美色之类的,除了那位林大姑娘,不曾听说,五殿下有何亲近的女子。 盘点自古以来的昏君,不外乎,贪好酒色,荒淫无道,五殿下压根和他们扯不上边,至于昏聩、怯懦,呵,他们是多么希望五殿下能平庸一些,给臣子们一点发挥的余地。哪怕性子和软些,好相处也成呐! 内阁,宁首辅召六部议事,禅封太子的诏书,本该是帝王的事,皇子一下死了仨,估计帝王也没啥心思表彰罪魁祸首,这活还得内阁干,内阁就内阁。 在宁首辅看来,元嫡皇子楚元昭那是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无一不好,出身好,手段强硬,能力出众,这样的人不当太子,都是天下的损失。 至于手段狠辣,迂腐,荒谬,小儿之论,自古以来,登得大位的杰出帝王们,哪位帝王是以仁开创盛世的? 当然,宁首辅并没有倒戈的谄媚之意,像他这样的人,官至一朝首辅,非同等闲,无论何时,都不会做出攀附从龙之功的举动。 他对楚元昭的评价完全是就事论事,无可讳言之处,他是大楚的首辅,而不是楚景的首辅,或楚元昭的首辅。 册封太子的典礼,归礼部管,正常的流程,是帝王谕旨礼部,礼部操持祭祀、册封大礼。 但帝王不按老规矩来,推给内阁,那内阁就按先头的规矩来,大楚封过数位太子,唯太、祖时的孝仁太子最为宏大,万国来贺,称臣纳贡,眼下自是比不得,不说邻邦属国,就是蛮夷作起乱来,都是个麻烦,西海的倭寇自昭阳公主逝后又蠢蠢欲动,但也不能太简朴,昭告天下,再把几个安分的小国,请过来观礼。 零零琐碎,也有一番忙活,独楚元昭清闲,时不时到兵部问一问贪污军饷之事,问得方尚书满头包,再顺便到大理寺走一遭,翻几下章家的罪证,大理寺的上下人等,胆颤心惊,日夜期盼着他们的原上司沈大人早日来京。 就在这个楚元昭不日即要封为太子的消息,天下无人不知时,京城忽然有些风言风语,说林家大姑娘品行不端,谣言愈演愈烈。 楚元昭来到林府时,黛玉正在弹琴,弹的是郭楚望的潇湘水云,碧波荡漾,余烟飘渺,江汉舒清,天光云影,历历在目,万里澄波,皆付予一曲之声。 楚元昭抚掌而叹,笑道:“妹妹的琴艺愈发精湛了。” 黛玉微微一笑,紫鹃抱走琴,晴雯捧上茶,黛玉亲自倒了两杯。 楚元昭喝了一口,又笑:“不止琴声好,茶也好喝,妹妹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黛玉端不住,伏在桌上直笑,楚元昭拍了拍她的手背,莞尔笑道:“还以为今儿来,又要挨一顿排揎,我原说错了,妹妹不止才艺出众,胸襟更是无人能及,有海纳百川的雅量。” 黛玉瞪他一眼,掩着帕子笑道:“少给我灌迷魂汤,不过是一个个拿我做筏子,要拈你的错,林家好歹是书香门第,我还能连几个典故也未看过不成。” 楚元昭摇头晃脑,夸赞道:“妹妹这样冰雪聪明,我就知道,瞒不过妹妹。” 黛玉忍着笑瞪他,嗔怪道:“好好说话,再这样胡闹,我就恼了。” 白梅送来阵阵清香,这清香之中,更夹杂着一股暖香,沁人心脾,楚元昭奇怪道:“妹妹不喜熏香,怎么好好的换香了。” 黛玉笼了笼袖口,回道:“祖母说这香宜冬天用,有合暖之效,定要我用,拗不过,只得用了。” 楚元昭嗯了声,道:“略用两日也就罢了,用多了,熏得人头昏脑涨的,我最不爱闻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 黛玉小脸泛红,微微垂眸,嘀咕道:“又混说了,我自个用了,又碍着你什么了,成日家啰哩啰嗦,还要嫌东嫌西的。” 楚元昭轻笑,单手撑在桌上,歪头打量黛玉,黛玉今日着了缕金百蝶穿花云缎的绵裙,鹅黄色羽纱面的大氅,脚下是金丝线的香羊皮小靴,头上挽着斜云鬓,未饰繁琐的珠钗,仅用了一只翡翠步摇,晶莹辉耀。 黛玉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也不知道近来是怎么回事,自那晚后,黛玉有些怕见到她的妙远小哥哥了,见不到时,心中挂念,见到了,又觉得不自在。 黛玉推他一记,嗔道:“别看了,再看我就要生气了。” 楚元昭勾起一抹笑,无奈的说:“我看你,你生气,不看你,若看旁边的丫鬟,你更生气,那你要怎么办?” 黛玉嘟起小嘴巴,双唇粉粉嫩嫩,泛着水润的光泽,埋怨道:“你就不会安生坐着,我们老实说话吗?” 楚元昭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望着那株白梅,洁白无暇的梅花,傲然屹立枝头,一簇簇把枝头压得满满当当。 黛玉半天见他不言语,抬起头一看,顿时无语,也赌气不说话,两个人坐着看了会梅花,无声静谧的氛围在两人周遭静静流淌。 黛玉忽觉得欢喜,翘了翘嘴角,不知想到何处,又高兴了。 楚元昭率先捱不住沉闷,问:“我好容易来一趟,你就让我这么枯坐着?” 黛玉把梅花饼朝他推了推,又倒了一盅茶,一本正经的说:“有茶,有点心,怎么能叫枯坐着呢?” 楚元昭失笑,拢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两个人沿着园中的小路慢慢走着。 走到梅林附近,黛玉情不自禁的道:“哥哥,我喜欢看这些梅花,很好看。” 凛冽的寒风,吹过梅林,送来暗香,馥郁的浓香,各色梅朵,争奇斗艳,仿佛置身画中景,这是一种言语,文字,赞美难以写尽的美。 楚元昭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看着黛玉清丽脱俗的容颜,这万千梅朵,含苞欲放,在黛玉面前,也只黯然失色。 楚元昭握紧黛玉的手,轻声道:“在我心中,世间万物都不及你。”他的声音轻微的恍若低语,柔和的近乎缱绻,目光炽热而真挚,明亮的眼底深邃如海。 黛玉的心如在云端,她开始时是有些慌乱无措的,但不知何时,她的心神忽然静了,身子也不在颤抖,她慢慢垂下头,低声道:“哥哥的心,我一直都是明白的。” 楚元昭抿起了嘴角,他攥着黛玉的那只手愈发用力,认真的问:“你怕不怕?” 黛玉忽然笑了,笑颜如春花之明媚,如冬花之灼然,她摇了摇楚元昭的手,郑重的说:“我最怕哥哥离开我,当我记事时,哥哥在我身边,我希望哥哥可以永远陪着我,在哥哥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楚元昭小心翼翼的说:“玉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黛玉踮起脚,楚元昭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下意识矮下身去,小手捏了捏他的脸。 黛玉清澈的眼中,顾盼生辉,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她笑吟吟的说:“哥哥在说什么,我就在说什么呀。” 说完话,提起裙角,快步走了,楚元昭愣在原地,怔了很久,许久后,方笑出声来,他双手掩面,指缝间可窥到脸上的愉悦。 临出府时,楚元昭被人唤住了,一位其貌不扬的小丫头躬身道:“请公子留步。” 说完话,将楚元昭引到一处暖房,林母面阖目而坐,旁有一位容貌清丽的中年妇人,见楚元昭起来,林母微笑道:“老身躬贺殿下荣登储君之位。” 中年妇人福身一礼,温声道:“臣妇贾杜氏见过五殿下。” 楚元昭皱眉,他沉声问:“你要什么?” 杜澜自顾自起身,抬起头,眼中的光采亮得惊人,含笑道:“殿下果然快言快语。” 杜澜不再自称臣妇,她的话掷地有声,“我要我这一生,不负所学。” “可以”,楚元昭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威胁之意,不作掩饰,道:“但我不希望玉儿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我的出生,受人摆布,我拥有的东西,寥寥无几,玉儿是我的底线,不容任何玷污与摆布。” 杜澜笑若春风:“殿下果然如世母所言,秉性纯善,殿下您放心,我也很喜欢玉儿,自然希望她一生顺遂。” “但嘉安公主回京了,殿下知道吗?这位公主可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一母同胞,那位公主可不是位寻常女子。”杜澜气定神闲的抛出一个筹码。 楚元昭却没有杜澜设想中的诧异,他点头道:“我请嘉安皇姐回来的,她的事您不必管了,您还是先收收楚诺府上的手脚吧!”说完话,不顾杜澜的震惊之色,楚元昭对林母躬身一礼,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上班,好累,好累,累还不是普通的累,整条胳膊好像劳累过度,受凉的那种累,令人无语不,昨天觉都没睡好,好在,开大电热毯,用吹风机吹,贴膏药,总算好一点了,至少打字没问题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富贵病么?小天使们,有没有这种情况。感谢在2020-02-28 21:16:00~2020-03-02 21:2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居寒的核桃锤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横生枝节 楚元昭走后, 屋内静默了一瞬,杜澜笑了声,对林母道:“五殿下的性情, 与其母并不相像。” 林母亦是一笑,道:“子不肖似双亲者, 何其多哉。” 关于林府大姑娘的流言,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在无人提起,林府的门槛忽然热络开来, 车马簇簇,络绎不绝。 后宫, 长仪宫,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 不过月余,冷冷清清,殿内的一景一致仍是原来的模样,一切却都不一样了, 满目萧索,颓败凋零。 四公主伏在牛贵妃的锦榻上失声痛苦,她已经知道错了,可是, 母妃呢?她的母妃?谁把她的母妃还给她? 不,她不甘心,不是她的错, 她堂堂公主之尊,问一个民女话怎么了?都是姓林的多事,楚元昭自恃身份高贵,不屑与她们这些庶子庶女来往,他怎么就不想想,她可是他的亲妹妹,身上流着一半一样的血! 四公主眸中的怨毒、阴森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狠狠攥紧的帕子,被生生扯坏,她要报复,她一定要报复,她不会让她的母妃枉死的。 看到四公主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模样,宫人悄悄离远了些,不敢近前,独才捧回药的沈思烟,满脸关切的走到四公主面前,又是捧四公主的手心为她擦拭血迹,上药,又是细声细气的劝了一通。 窗外,牛家的女儿,隔窗看到,瞧了瞧不远处沉沉的天色,微不可及的叹了口气。 * 太子大典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各地藩王、地方大吏,要来京拜见太子,这些事虽由内阁总揽,但礼部仍是忙的不可开交,特别是鸿胪寺专司外吏朝觐,诸蕃入贡之事,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一团乱麻,吏部抽调了诸多人过去,方缓了鸿胪寺的窘境。 在楚元昭隔三差五到大理寺打转后,大理寺终于迎来了它曾经了的寺卿,沈明义。 说来,沈明义此人的履历,颇有些情理不通之处,沈明义出自东山沈家,历代的名门,沈家的家主,更曾深受太、祖,元帝,孝烈皇后信赖重用,和东山江家不同,江家子弟多在朝,却专司户部之职,江家自大燕时到今朝,至少出了十几个户部尚书。 而沈家更是了得,足足出了八任首辅,仅我朝就有两位,沈家子弟的出众,可见一般。 沈明义科举晋身,一路平步青云,未至而立,便晋身三品大员,这样的履历,放在何时,都会令人侧目,但这也是令人费解之处,丁忧,至多三年足矣,沈明义却足足为其父守了六年,六年,人生有几个六年? 沈明义丁忧期满,吏部并内阁,就曾议过沈明义起复的官职,时任首辅的关首辅对沈明义评价颇高,赞沈明义大直若屈,贤良方正的肱骨之才。 吏部公文发到沈家,却被沈明义回绝了,这,内阁和吏部都懵了,难道是嫌官小,起复就是三品大员,三年考核,妥妥的晋身二品,他日入内阁,指日可待!这沈明义简直是不知好歹,恃才放旷,内阁和吏部都被落了面子。自此,对沈明义起复之事,就此搁置。 而沈明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师同窗纷纷相劝,沈明义就是不再提复职之事,安心作他的沈家家主,这一坐,就是十五年。 楚元昭催得急,吏部眼下也无人可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沈明义发了公函,却不想,沈明义还真就来了! 这可真是,直看得京城一帮官员们分外眼红,暗骂姓沈的拿乔作态,这会子封太子了,愿意来京了,早年死活不肯起复的姿态呢合着待价而沽呢?好事全让你一个人占了。 沈明义四十有五,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年轻时便有玉面郎君的美誉,只是碍于一张冷脸,无人敢打趣揶揄,这个外号,也就慢慢无人所知了。 如今岁数大了,五官依然是一如年轻时的俊美,在家里休养了十五年,冷冽摄人的气质也未改分毫,隔着一丈远,还是有能冻死人的效果。 楚元昭没有进入大理寺时,就察觉到了不同,前儿还是一团散沙的大理寺,今日气象大变,出出入入的主事小吏等,脚步飞快,忙而不乱。 楚元昭踏入正堂,三品蟒服的中年男子,躬身而拜,口中道:“卑职沈明义见过太子殿下。” 楚元昭微微一愣,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称呼他为太子殿下,他上一次听到太子的称呼那一年,他几岁,时间太久,记不清了,那个时候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兄长。 过往的岁月,似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楚元昭的脑中回荡,记忆裹挟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无情而嘲弄的向他诠释时代的消逝。 楚元昭黑白分明的眼中,划过一抹沉重的悲戚与痛楚,微微探出欲要相扶的手,停顿在空中。 楚元昭的失神不过刹那,回过神来,他收回手,拢在袖中,轻声道:“沈大人不必多礼,您回来,我就安心了,章家的旧案,烦您早日了结,愿亡者安息。” 沈明义沉声道:“殿下言重了,此皆臣分内之责,何谈烦劳二字。” 楚元昭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大理寺正殿的大小官吏集体念了声佛。 沈明义目光复杂,他望着楚元昭离开的方向,直到杏黄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沈明义的手段果然非凡,不过五日,章家的卷宗,便上达天听,即使早知水至清则无鱼的楚景,在见到章家恶贯满盈、罪证确凿、不容抵赖的卷宗时,亦是雷霆大怒,命三司会审,谕旨,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章家不过外戚之名,竟胆大包天至此,罪不容恕。 章家的案子,三司可以审,不过是个挂名的外戚,再者,章太妃已逝,章妃这个没死的也和死了的差不多。 但皇子谋反之案,三司就审不了,此等大罪,只能交由内阁议罪,宗室也只是有个求情的名头罢了。 但宗室哪还有人敢为皇子求情,应郡王是长辈,到五殿下面前求情,还没落到好,眼下楚元昭都升为太子了,宗室最是知情识趣,如何肯触这个霉头! 被楚元昭评价为掩人耳目的忠顺王,更是安分守已,也不知是宫内人多嘴杂,还是有些人的耳目实在太过厉害,楚元昭说忠顺王是掩人耳目的话,竟传得沸沸扬扬。 为这事,王全安巴巴在楚元昭殿外跪了整整一夜,楚元昭早起演练拳脚时,见他偌大年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赌咒发誓的保证,那话不是他传出去的,他要是嘴不严,早就被这宫里的人撕得渣都不剩了。 楚元昭若无其事的摆了摆手,命他起来,王全安不敢起身。 楚元昭漫不经心的道:“想跪就跪着吧,我说出来的话,不怕人知道,纵世人尽知有何妨?是我说的不对,还是我的话触犯了律法?” 王全安这才起身,青天白日,楚元昭说话时,也没避着人,这般轻狂高傲的惊人之语,愣是没在京城掀起点风浪来,恨得王全安咬牙骂娘,咒那瞎眼丧尽天良的探子,专坑他家殿下。 * 楚元昭的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内阁并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帝王之意,昭然若揭,以太子之尊,来换取天牢内俩儿子的生路。 但楚元昭的性情,百官更清楚,那就是五殿下哪怕不要太子之位,也不会放过流有章家血脉的皇子的,帝王之意,不过妄念而已。 这本是帝王家事,凡有点眼力见的臣子们都不该参和进去,但涉及到谋反,就另作他论了,譬如六部忙得热火朝天,御史台也没歇着,数不清的奏折,堆满了御书案,这些折子的中心主旨就一个,请帝王降四皇子、七皇子谋反之罪。 对此,楚景置若罔闻,在大臣们看来,帝王是和他们的太子殿下没谈妥,那怎么着,太子册封典礼,就在眼前了,难不成,帝王还要反悔不成,莫不是封了太子,还要再废掉,想到那种可能性,内阁一干人等,险些愁白了头发。 急性的大臣恨不得跑到帝王面前,拍着桌子大喊,陛下,陛下,您清醒点吧,不过是死两个儿子,都死那么多了,再死两个也没什么,您若是封了太子,再废太子,韩家焉能善罢甘休,就算韩家不追究,五殿下他会由着您废他吗?他可不是造反的那四个寻常皇子,您敢废他,他就敢和您翻脸。 到那时,他们这帮先帝旧臣,能落到什么好,部分大臣杞人忧天,忧心如焚。 事实上,这些只存在于大臣的想象中,楚元昭和楚景的关系,一如既往的冷淡和疏离。 楚元昭偶尔会去请安,帝王想见他,就见,命他处理一些朝务。 不想见就直接回绝,楚元昭优哉游哉的回清宁宫,两人并非外人认知的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紧张。 甚至有时,李福到殿内奉茶,见他二人同室而对,各自一案,埋首公文,总给李福一种错觉,两人不过是寻常天家父子,并没有掺杂怨憎情仇,那蚀骨之痛,切肤之仇的旧事,随着柳家灭亡,章太妃的死都一并过去了。 如今,章柳两家的皇子也死了一半,父子尽释前嫌,重叙天伦。 特别是在嘉安大公主回宫觐见帝王后,在帝王面前,为楚元昭说了许多好话,竭力开解帝王对楚元昭的心结。 但,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错误的根源,并不在楚元昭,又谈何原谅、化解呢? 藩王,外邦使节陆续来京,三日后,便是太子册封典礼。 典礼要在太和殿举办,册封之日先祭拜天地,太庙,社稷,及孝宣皇后,祭拜过后,在太和殿行册大典,楚元昭受封,受册,御杖前行三跪九叩礼,帝王再率大臣诣见太后,礼成。 待到次日帝王偕楚元昭受百官朝贺,同时帝王颁诏天下,立太子诏书,昭告天下,太子的册封典礼才算齐全。 世人皆知楚元昭不容易讨好,京城的大小官吏,如京城府尹,九城兵马司,锦衣卫,上下人等,都卯足了精神,鼓起劲,把各项事宜,办得妥妥帖帖,利利落落,坚决不让人挑出毛病来,一为尽职,二为示好。 百姓们也听说了,太子殿下是个苦命的人,被奸妃所害,流落民间十余年,在民间长大,最是知道百姓疾苦,刚回朝,就查抄了贪官一百多万两银子,虽然老百姓还没见着楚元昭办出啥实事,但这不妨碍百姓们对楚元昭的期望。 单单一条,在民间长大,就很让百姓们高兴了,颇有些亲切,街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很是热闹。 就在这个京城合乐的节骨眼,四皇子暴毙天牢,七皇子受惊过度,人已痴傻。 诏狱掌司颤声回话时,帝王龙颜大怒,一脚踹翻了御前书案,诏狱掌司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帝王一连斩了十余位相干人等,也未能熄灭其滔天怒火。 第103章 悔不当初 四皇子的暴毙, 和七皇子的痴傻,均疑点重重,扑朔迷离。 但帝王似乎无暇顾及, 迅雷不及掩耳发落了数位进谏的大臣后,太子册封典礼被搁置。 内阁并礼部接到圣谕后, 均是脑中一嗡,眼前一黑, 暂且不说各部的准备劳碌,单就藩王入京, 邦国来贺,就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况朝廷大员回京观礼, 舟车劳顿, 公务搁置, 如此大费周章,国之大事,竟可当成儿戏不成? 册封太子的典礼取消了,如何对天下臣公与百姓们交待? 帝王行事轻率, 朝臣焉能善罢甘休?御史台并诸大臣们一同跪在正德殿外。 数九寒冬,雪虐风饕,一帮年老体迈的大臣们,足足跪了数个时辰, 水米不牙,有身子弱的,捱不住, 晕了过去。 楚元昭一袭明黄挑金线的鹤氅,不快不慢渡步而来时,对襟的五爪团龙,映着明亮的日光,华冠金服,恍人心神。 大臣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争先恐后,请楚元昭劝谏殿下,并请殿下稍缓辞色,千万不要和陛下起争执。 楚元昭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宁首辅,淡淡道:“首辅大人起来吧,诸位也不必在这里候着了,陛下是不会回转心意的。” 大臣们无动于衷,甚而有义愤填膺者,慷慨激昂的说:“我等就是跪死,也不起身,陛下之意,何其武断,眼下国库空虚,东南海匪为患,正是用钱用粮之计,况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殿下无错无过,四皇子暴毙之事,尚未查明,怎能因小废大。” 楚元昭神色不变,漫不经心的说:“喜欢跪就跪着吧,但孤的话说到前头,尔等就是跪死,也挣不上忠谏的名头,诸位是要徒劳无功作死谏的愚人,还是要报效朝廷,诸位自个想吧。” 宁首辅忽然起身,拱手对楚元昭道:“老臣想问殿下两句话,不知可否?” 楚元昭神色极淡,平淡的面容中透着一种厌烦的倦怠,他并没有看宁首辅,而是微微抬头注视着正德殿碧瓦朱甍的屋脊,轻声道:“不必了,我知道首辅大人想问什么?我不屑于用下作的手段,行诡秘之举,我若有此意,柳家和章家活不到今时。” 宁首辅躬身一礼,沉声道:“殿下的意思,老臣明白了。” 楚元昭寡淡的眉目,无悲无喜,嗓音带着似有似无的虚无飘渺:“首辅大人,背后之人的行事,不过是离间罢了,人心生乱,则多变,陛下登上大位,已近三十载,这样的浅薄心计,难道会不清楚吗?恰是因为明白,才会怒不可遏,不受控的变故,意味着权柄的流失,换作是诸位大人,尚不会甘心,何况帝王!” 楚元昭抚着剑身,环视众人:“我不会任人掌控,更不会任人驱使与利用,我如此,诸位亦当如此,一个太子大典立与否,又有何纠结的意义呢?我想幕后之人,离间后,会逐一击破,假以时日,朝堂变会一团散沙,到那时,想做什么做不得?” 大臣们心神一凛,他们中有的人,已经猜到这样的可能了,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楚元昭会在大庭广众下,公然宣诸于口,固然,让臣工们有警惕心是好事,但人多嘴杂,这样的话传出来,会动摇人心,一般上位者即便有十分之把握,也不会将其说出口,人心若是散了,再想拢起来就难了。 五殿下,急功求利、目光短浅?不,他们更倾向于五殿下心无所惧,才会轻描淡写的突发此语。 五殿下和那几位皇子,还真不是一路货色,这位殿下的天分之高,无与伦比,其心计城府,行事作风更是让人无从揣摩。 此时,所有人的心中,不约而同的暗想,果然这个世上,还是有血统这回事的,皇子和皇子也是不一样的,不愧为融合了楚家和韩家的血脉的皇子。剩下的皇子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五殿下的一根手指头。 只是这性子吗?未免太冷情了些,不好相处,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当差,压力如山,有人心存悲戚,倘或怀珺太子在世就好了,先太子可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人还聪明,心善于诚,据说朱太傅就没少受先太子的帮扶。 这是许多人第一次直面楚元昭的凌厉,心惊者有之,庆幸者有之,内心复杂,百感交集者亦有之,更有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 宁首辅的情绪最为外露,嘴唇翕动,眼中那抹晦涩沉重,他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 楚元昭摆了摆手,迎着远处的风轻云淡,一步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所谓渔利,所谓布局,皆有所图谋,当纱幕一层层揭开,幕后之人的身份,便将不再是绝秘。 许多时候,并没有所谓的绝秘,至隐至秘之事,是一丝一毫的端倪也不会泄露的。 说来,图谋,意欲何为?一个人或某个组织,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作一些事情,和大楚皇仇的那个女子,尸骨无存了,而这个组织仍然未曾消失,那个女子身具神通之术,也不过是位马前卒,棋子尔。 那幕后之人谋求的东西,就很值得推敲了,楚元昭眸中闪过一抹讥讽。 纵淡定如嘉安大公主的重活之人,也没预料到,四皇子会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楚嫣然双手平放在膝上,坐在龙榻前,看了眼双目紧闭的帝王,纵是安眠,帝王的眉心亦是紧紧皱着的。 唉,楚嫣然一声长叹,她这命格吧,侥幸多活了一世,偏碰到这么糟心的一家子,老爹比她还悲催,殚精竭虑执掌天下几十载,又冒出个势力庞大的幕后黑手来,父子偏偏还势同水火,想想,便宜爹这一辈子,也真够不走运的,当皇子时,身份卑微,处心积虑的谋夺皇位,皇位坐了没几年,又和发妻翻了脸,那些糟心事就不提了,前脚才死了亲娘,后脚这一月之内死了仨儿子,谁能受得住? 皇子皇女生了二三十个,夭折的就一多半,成年的又死了四个,那几个小的能不能活到成年还是两说呢。 楚嫣然又叹了一声,她就没见过,像便宜爹这么窝囊又憋屈的人,势不由人,还没处说理去。 楚景睁开眼,深邃的眸中,挥之不去的倦意,低声问:“几时了?” 楚嫣然满脸关切:“申时初,您再睡会。” 楚景挥了挥手,李福端上茶,楚嫣然亲手递到楚景面前。 楚景恍惚了一刻,物是人非的悲凉弥漫到心头,早年怀珺为众皇子之首,又是太子,但凡侍疾端茶递水的活计,都是他小人自个来,后怀珺病逝,他发觉后宫超出掌控,端茶递药的活计,再不让皇子们沾手。 这一打眼,几十年呐,就这么过去了,如今,肯在他床前一门心思伺候的,也就是自家这个女儿了,余下的那几个,要么和他不亲近,畏惧他,要么则是与他疏离,亲热不起来。 楚景郁结在胸,食不下咽,茶水略沾唇,楚嫣然细心宽慰着,用了半盏燕窝粥。 宫人们捧走食盒,楚嫣然挥退李福,温声道:“国之大事,本不该女儿过问,但立储非同小可,况国库内库空虚,眼下立储迫在眉睫,册封典礼一应事宜,俱已齐备,父皇此举,不免让人多思多想,五皇弟本就在民间长大,如今再添此风波。” 楚景摇了摇头,楚嫣然试探着说:“女儿虽对五皇弟了解有限,但女儿相信母后,母后刚直,五皇弟亦非奸柔之秉性,女儿可为五皇弟作保,四皇弟之事,和五皇弟无关。” 楚景沉声道:“我知道小四不是元昭下的手,他要小四和小七的命,易如反掌。” 楚嫣然了然,心道便宜爹这不是挺明白的,那怎么?楚嫣然美目中满是疑惑不解。 楚景起身,立在窗前,直勾勾的看着那棵斜枝横逸的梅树:“小四只是一个警告,幕后之人,锦衣卫、金吾卫用尽手段,也找不到凶手的半点痕迹,朕不能拿元昭去冒险,这一次是小四,那下一次呢?” 楚景自嘲一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朕早不是年富力强的年轻君主了,没有心力再培养下一个继任之君了,朕希望小五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难道五皇弟为保平安,就要畏缩在宫内一辈子不成,父皇,五皇弟的身手,亦 非等闲之辈,我的护卫是武林中一等一高手,尚且看不出五皇弟的深浅,父皇,您如此优柔,有损帝王颜面。”自从和便宜爹摊牌,楚嫣然压根不知委婉为何物,直言不讳的说。 楚景并未计较她言语放肆,挑了挑眉,道:“朕不许,你认为小五会听吗?” 楚嫣然懵了,回过神来,内心疯狂吐槽,便宜爹不会压力太大,失心疯了吧,上一句还是父子情深似海呢?下一句就任由五弟去当炮灰?尼玛,果然,能当上皇帝的就没个正常人。 楚景这一生见过了大风大浪,承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悍,三天前还是狞髯张目的暴君,三天后拨云见晴,神采奕奕没事人一般,出现在了朝堂上。 对此,当日在正德殿外死谏的大臣们:呵呵,老夫都想给自个两嘴巴子,往后谁再掺和你们天家事,谁就是吃饱了撑的。 第104章 欢喜之因 册封太子的大典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被中止了, 当然,为了帝王面上过得去,钦天监也是煞费苦心, 委托道录司正请终南山掌教来京,面见帝王道:“北天现孤星, 不祥之兆,恐有碍储君命格, 故,倒不如延后的好。” 由头给了, 百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虽未行册封大典, 内阁却上书要求明确楚元昭的储君身份, 对此, 楚景留中不发,直到御史台也闻到了风声,不参帝王,要求帝王下诏书, 向天下昭告五殿下的太子之位。 群臣进谏,帝王大怒,面露不悦,拂袖而去。 楚元昭在清宁宫内和黛玉说话, 黛玉捧着小茶盅,小口小口的品着。 两人坐在观月亭,此亭为元帝为幼子所建, 亭木简朴,暗香经年不散,亭身用紫檀搭建,亭顶八角琉璃盖,看似琉璃,实为水晶云母,水晶云母易碎,且不好保存,巴掌的大小,已属罕见,寻常人家若得了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能顶好几年家用,这块云母还是前朝传下来的旧物,若逢月圆之夜,坐在亭内,举杯小酌,月白霜清,如水光华。 黛玉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父亲面圣怎么样了?” 楚元昭听她长吁短叹,心中只觉得好笑,揶揄道:“你是要我去打听打听?窥窃帝行?” 黛玉白了他一眼,不客气的说:“打听这个做什么,若真有什么,早晚也会来,提前知道一会,和晚知道,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又不能改变事实,况且我相信父亲。”黛玉挺直了背,很有些傲娇的小模样,极为可爱。 楚元昭大笑,笑的黛玉有些不高兴,嘟囔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就许哥哥聪明,天下人都是笨的不成?” 楚元昭摇头,递给黛玉一块梅花糕,含笑道:“你的性子也该改改,许你说话,竟不许人笑,这是哪的理?” 黛玉咬着梅花糕,含糊不清的说了句:“就是我的理。”说着话,还不忘挥了挥小拳头。 楚元昭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歪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小姑娘如今忍耐功夫见长,太好玩了,前儿王全安巴巴来说,小姑娘嘴皮子伶俐得紧,到应郡王府赴宴,几句话就把挑衅的大家闺秀说哭了。 偏偏在他面前,拙嘴笨舌的,每每说两句话,就气的跳脚,许是一力降万法,动辄就要挥拳相向,毫无大家闺秀的气质。 若传出去,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林世叔给喷死。 想想那场景,楚元昭更觉得好笑,眉眼舒展,目光温柔如水,嘴角上扬,面上洋溢着淡淡的笑意,若让大臣们见了,只怕惊吓的夜不能寐。 黛玉吃完糕,饮了半盏温茶,才顾得上数落楚元昭:“哥哥,你再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了,总是莫名其妙的笑,也不说为什么,没趣。” 楚元昭无言以对,太蛮横了,小丫头越来越喜怒不定了,好没道理的话,他能说自已在背后笑她吗?说出来肯定会恼,不说吧,连人笑也要管,太刁钻,难缠? 想是这样想,辩解还是要为自已辩解的,楚元昭从善如流的换成面无表情,就连看人的眼光亦是毫无温度的。 “啧,”黛玉嫌弃的撇开眼,评价道:“太丑”。 楚元昭一口血,呕不上来下不去,收了冷面,眉心微挑,冷淡的姿态,睥睨众生的漠然。 黛玉歪了歪头,板起小脸,学楚元昭竟学了个一模一样,撇了撇嘴,拉长话音说:“虚伪”。 楚元昭再端不住,一口茶喷出来,黛玉神色俨然,遗憾的说:“毫无君子之仪,俗,粗鄙无状。” 楚元昭笑道:“我甘拜下风,方才笑,只是因为想起了一件趣事。” 黛玉扶了扶鬓间的点翠珠钗,抿嘴笑道:“说话可以,只是不许逗我,否则,我一定会生气,我现在还恼着呢。” 楚元昭伸手将珠钗拔了,随手丢到桌上,不客气的说:“我让你不要戴这些东西,沉甸甸的戴在头上,赘得慌,有什么趣?发饰不过画龙点晴之物,本就长了张仙容玉貌,还要这些外物点缀不成?” 黛玉欲要拦,却不及楚元昭动作快,恼怒的瞪了他一眼,连被夸自个容貌好也顾不得羞了,反驳道:“我难道会自个找罪受,但我前日出去赴宴,珠饰妆点略简单了些,各府夫人都对母亲说,女孩家还是花枝招展些好看,不过是寻常话,但一个接一个都对母亲说,听得母亲耳根子都起茧子了,我便是再嫌弃,少不得烦琐些。” 楚元昭冷笑道:“若要听世人磨嘴皮子,只怕长八个耳朵也听不过来。”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重了,黛玉却不生气,回京已有数月,谈吐之间却分毫不改江南女子的软糯,虽软糯却不怯弱。 “我难道不懂这个,不过是桩小事,不值得费心罢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还在风口浪尖上,又是众人兴致盎然的谈姿,何不汲取一二善言,横竖不是恶意,难道要为他人说些旧俗之礼,就要生气不成?那这性子也太大了些,我才不要做那样的女子,我肯听,也必有个缘由,却也非违心之举的勉强,若失了本心,那再如何委婉,众口交赞,也没趣,各府的诰命夫人,年事已高,本善心而发,何苦驳了她们的情面,那也太狂了些。”黛玉摆弄着珠钗,头也不抬的说,显然没把楚元昭的讽刺放在心上。 楚元昭一哂,望着小姑娘专注的模样,不由出了神,每个人都会成长,时光给予众生的东西是不同的,在某些时刻,却是不谋而合的求存共异,他长大,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而当年的落落大方的小圆团子,已经成为一个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这令他欢喜,又有些隐隐的怅然。 黛玉理好珠钗,催促道:“哥哥,你还没说你刚刚在笑什么呢?” 楚元昭轻笑,小丫头还没忘了这茬,楚元昭含笑望着黛玉,明亮的日光,透过云母水晶,折射出白晕的光华,打在楚元昭英俊白皙的脸颊上,为他整个人覆盖了一层璀璨的清澈,令他的眸光纯净如水,唯有丝丝笑意,搅动些微涟漪。 楚元昭慢悠悠呷了口茶,道:“只是想起一桩小事,朱太傅家有位长子,极为古板,端方正直,进宫进谏时,我和他说起贾员外郎家的公子,生而不凡,小朱大人,辗转反侧一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巴巴到贾员外郎家去了一遭,狠狠夸了一番贾小公子,如今,我听说,贾小公子被贾员外郎逼着读书呢?” 黛玉美目微黯,不高兴的哼了声,抱怨道:“我就知道是你在后面弄鬼,这两日气的外祖母大怒了一场,我和你说了,谁让你管这些。” 楚元昭敛了笑,道:“这却怪不着我,这是荣府长辈的意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不曾训诫他,也不曾责难他,难道督促他上进还不好?纵不以儒生晋功名,也该明些事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黛玉盈盈水眸中浮现一丝水雾,呐呐自语道:“外祖父也是这个意思,却来不及教导子孙,就仙逝了。” 楚元昭知道荣公贾代善生前分外喜爱黛玉,遂岔开话题道:“你不问我,为何发笑?” 黛玉眼圈红透,别过脸拭泪,突然站起身,凶巴巴的说:“谁管你笑什么,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讨厌你,再也不想理你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楚元昭连忙拉住她,佯状委屈的说:“和你说了,也不全是我的意思,你还要恼我,我若不说,你事后知晓了,也要生气,你让我说什么好,我方才不想说,你定要我说,如今说了,你果然生气了,那你以后要我怎么办?” 楚元昭那无辜委屈的口吻,听得黛玉心火蹭蹭的直往上冒,用力丢开楚元昭的手,冷笑道:“爱说不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你只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讨厌你,再也不想理你了。” 楚元昭沉下脸,黛玉许是气不过,气得狠了,退后一步,对准楚元昭的脚用力的踩了下去,踩完,还啐了口,气呼呼的走了,连珠钗也忘了拿。 楚元昭抱脚苦笑,没多时,黛玉又回来了,脸上带着气,也不理楚元昭,环顾了一圈,抬起头,盯着楚元昭问:“我的钗子呢?” 楚元昭弱弱地伸开手,珠钗散开,知道黛玉要恼,楚元昭忙为自个辩解道:“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生气,我就是把它拿起来,想给妹妹送过去,谁知道,它这么不经碰,碎了。” 黛玉............... 点翠珠钗.................. 黛玉身体微颤,满脸通红,气得一口小贝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楚元昭真怕把黛玉气个好歹出来,近前一步,黛玉颤着手,指着他,哆嗦着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说着,黛玉的泪落了下来,楚元昭再顾不得别的,忙揽住黛玉,黛玉只顾着哭,也不理他。 哭了一会子,气也就缓过来了,楚元昭好话说了一大箩筐,见小姑娘哭天抹泪的,心疼得手无足措。 解释的话越说越无力,索性将珠钗放回桌上,原样演示了一遍,却听轻微的咔擦声响,楚元昭的身子一僵,黛玉的小声抽泣声,顿住了。 楚元昭神情麻木的摊开手,先前碎成两半的点翠珠钗彻底四分五裂。 黛玉没忍住“扑哧”一笑,打破了亭中猝不及防的安静。 楚元昭可怜巴巴的说:“妹妹,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谁让这钗子的做工这么不牢固,一碰就碎。” 黛玉沉下脸,推开楚元昭,撅着小嘴,坐在一旁,扭过头,不理他。 楚元昭委委屈屈的为自个抱屈:“难道它不结实,你也要恼我?和我置气?” 黛玉冷笑一声道:“顾左右而言他,去唬弄爱听你唬弄的人,我为什么要恼你,更犯不上和你置气!” 楚元昭拉了张椅子,坐到黛玉身旁,见小姑娘恼得狠了,不敢放肆,半晌方道:“要不是为珠钗的事,那就是因我多嘴了,可妹妹,易身而处,先时的事,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难道我会假装未闻吗?若贾小公子长辈不严加教导,你可知道他日后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无知者无畏,不知天高地厚,若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错,到那时,带累了家族,才是弥天大罪,到那时,若想再行严加教导,为时已晚。” 一盏茶的功夫,黛玉方垂眸道:“哥哥的话,我知道,但外祖母满心疼我,我却不能因她老人家,对她疼爱的孙儿多加包容,背地里言三语四,如今累得她老人家气得狠了,我想到此事,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哥哥做的对,我并非不明白,但外祖母并不是糊涂人,况她年事已高,忍忍也就过去了。” 楚元昭嗤笑,曲指敲桌道:“忍到几时?我以为妹妹是非分明,原来也有优柔之肠,乱家之本,皆由容与忍起,倘事事明白,治家严谨,焉会有内宅阴私之事。” 话音落地,楚元昭的眉目间满是森森寒意,唇畔勾起一抹嘲弄至极的讽意。 黛玉无声一叹,她并不是拎不清,也非想不明白,更不是全因长辈,而毫无底线,而是那位二表兄给她的感觉,太过诡异,她每每见了他,总是想哭,五内仿佛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的离愁之戚,说不清道不明,幼时她尚未明悟,今遭回京倒像是和那位二表兄旧识一般,不是幼时,倒像是故人重逢的旧识一般。 这种感觉,来势之汹涌,无缘无故,令人不可捉摸,大惑不解,又不好对外人提及此等事,只得远离不见,索性她和那位二表兄回京后只见了一面,明明自已对那位二表兄又夹杂几分挥之不去的厌恶的,这样不受控的感受,既令人憎恶,又令人忧惧。 黛玉压下心思,又想道方才妙远哥哥的话,长叹一声,眉心贤蹙,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和妙远哥哥争吵的因由,但凡一时言语不当,必会勾起妙远哥哥的伤心事,想到此处,黛玉更发愁。 黛玉握住楚元昭的手,被大手反握住攥在掌中,黛玉低着头,两人僵持到火炉茶沸,萦萦水雾上升,氤氲盘旋不散。 楚元昭低声问:“你不生气了吧?” 黛玉无奈,起身要端茶炉,楚元昭恐烫了她的手,眼明手快的搁在桌上,待水汽略散了些,黛玉方倒了两盅茶,浅浅一笑,捧茶给楚元昭道:“以茶讲和?” “只是,话要说到前头,以后不许你自作主张,你不过仗着我心软,可人的心软也会有个度,若是和至亲至近的人相处,还要客套的容忍,那也忒没趣。” 黛玉品着茶,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告意味。 楚元昭若无其事的笑着直点头,仿佛黛玉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一样。 黛玉............算了,心累。 楚元昭忽然问黛玉道:“祁哥儿的学业有长进吗?” 说起林祁,黛玉双眉紧琐,忧心忡忡的说:“还是老样子,明明他课业上很用功了,他院里的丫鬟怕累坏了他的身子,隔三差五就来祖母房中回禀,祖母和母亲都劝过他,父亲也让他无须太过为难自已,祁哥儿仿佛和自个较劲一般,三更半起床温书,夜里挑灯读到半夜,我昨儿去看他,又消瘦了些。” 楚元昭想了想,道:“嘉安皇姐回京了,我听她说过些时日要出海,据说洋人现在有很多稀罕玩意,精通奇巧之术,你不是先前说祁哥儿,因为摆弄这些被林世叔责骂了吗?” 黛玉抿嘴一笑,嗔道:“谁是你世叔?见了我父亲你连句话也不说。” 楚元昭挑了挑眉,凑到黛玉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黛玉耳根发烫,小脸绯红,狠狠敲了他一记。 黛玉推楚元昭坐好,方道:“春秋百家争芳斗艳,墨家世子显学,独树一炽,圣人也曾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后因祖龙一统天下,方没落了,我觉得学些精巧之术也没什么不好,兵者,利其器,他若真改学墨家之术,即便无所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受些流言蜚语的编排罢了。” “怕什么,横竖人是为自个活着。”黛玉洒脱一笑,精致的眉眼间满是不屑的高傲。 楚元昭抚掌而叹,他由衷的感到折服,为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感到与有容焉的自豪,他自小便知道黛玉的通透,但黛玉在他面前有所保留,不是所谓的拘谨,也不是寻常女子刻意在心上人面前的收敛,黛玉对他包括对外人,皆是有所保留的,这是虚伪?或惺惺作态吗?不,黛玉有一种独特的淡然与超脱,她明明白白看透了一切,但在非必要的时候,她会假意屈从,因为反抗要么是没必要,要么是时机不到。 但这只是对寻常的琐事而言,如果是黛玉真正决定的事情,黛玉寸步不让,决不后退。 这样一个直中曲,曲中柔的的罕见殊绝的女子,拥有高傲不屈的品格,这真的是太令人欢喜了,再没有比这样的发现,更令人欢喜了。 楚元昭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他感到悲哀与沉重,他的母后便拥有一身铮铮傲骨,最后却落到被迫自尽的下场,母后的自尽,除了审时度势的抉择,还有对父皇变心的绝望吧,悔恨自已背弃家族,却换回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第105章 林海赐官 日头刚落, 内侍便来传话道,林大人面圣毕,请林姑娘一并回府。 楚元昭见黛玉无意识的扭着帕子, 便问:“林大人授了何处的官?” 听见楚元昭开口问,黛玉眼睛刷得亮了。 内侍小心翼翼回道:“小的听李公公说, 林大人被晋为工部尚书,已在御前宣旨了。” 楚元昭“哦”了声, 打趣的望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 楚元昭挥了挥手, 内侍自去,一旁有清宁宫的宫人, 引黛玉到内室换妆, 待收拾完毕, 方出宫去了。 楚元昭回了书房,杨夙正在沉思,因其行动不便,拱手示礼, 方道:“殿下,臣年轻时,曾见过先林大人的风姿,这位小林大人其双亲皆不凡, 怕也不是寻常人物。” 楚元昭挑了挑眉,问:“林家老夫人年轻很出名吗?” 杨夙颔首笑道:“当年王家长女,与其父翻脸, 助其兄夺位之事,震惊士林,引来颇多非议,御史台很是闹了一场风波,时昭阳大长公主恰回京,将奏折们都驳了,时日久了,也无人再提了。” 楚元昭点了点头,杨夙白净的脸上,浮现一抹怀念道:“那是一个百花绽放的时代,世上的人,真正见识了女子的才华与能力,并不逊须眉。” 楚元昭深以为然,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女子生来低男子一等的鬼话,他所见过的女子,寥寥无几,却皆是出类拔萃之天姿。 “小林大人若要上位,必要投陛下所好,而投陛下之好,不外乎与百官见识迥别,林家的风骨,却也做不出谄媚的行径,不知这位小林大人如何说通了陛下?” 杨夙用笃定的语气道。 楚元昭摆了摆手,淡淡道:“我一早说过,林家与我并不相干,林家家主的官职我并不关心,但工部由林家接手,你认为我该去哪一部?” 杨夙皱眉:“户部是江家,吏部严尚书是位干臣,礼部无甚作为,刑部那位新晋尚书亦非等闲,倒是兵部?但方正此人,出身沙场,在军中威望极高,况即使殿下要去,陛下也未必会同意。” 楚元昭漫不经心道:“陛下一定会同意,礼部尚书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留中不发,倘陛下无意我离开工部,就会借势下坡,准了礼部尚书的折子,方家承平已久,兵部也该换换人了,勋贵已成疥癣之疾,如鲠在喉。” 杨夙心中咯噔了一下,试探地问:“殿下要对勋贵下手?这是否太冲动了些?” 楚元昭声音冷冽,泛着丝丝寒意:“我有韩家为倚仗,还惧勋贵旧部?若我都不能铲除旧勋之族,还能指望谁?指望世间再出一个昭阳长公主吗?” 杨夙知楚元昭自有主意,不敢深劝,想了会子道:“沈容辞了锦衣卫并金吾卫的统领之位,由阮家长子接手,陛下允了,吏部议五城兵马司,由王家的王子腾接任。” 杨夙又道:“我看这事,倒不像忠顺的手笔。” “忠顺,竖子尔,惯会弄些小人门面,贾府二房的大姑娘送到了太妃宫里,后被太妃赐给楚诺做女官,我回来后,王家即时收了手,彻底断了和忠顺的关系。” 楚元昭满脸讥讽。 竖子,杨夙眼角微微抽搐,也就是殿下这般性情,才会肆无忌惮的评价其长辈为竖子,说到底还是长辈呢,不过,想到这位长辈做下的糟心事,面上摆个恭顺模样,背地里小手段接二连三,也确实很不入流。 杨夙顿了顿,道:“殿下认为王子腾能用?” 楚元昭嗤笑,勾了勾嘴角:“见风使舵之人,还算机敏,用用也无妨,凡有手段有能力之人,何人不可用?我厌恶的是那些腹内藏奸,表面忠良的假道学之士。” 杨夙眉心拧起,劝道:“忠顺王爷手里有怀敏太子的旧部,不得不防。” 楚元昭微不可及的摇了摇头,钟声踏着余晖悠然传来,顺着窗棂的空隙,能看到太和殿琉璃瓦的重檐屋顶,衬着渐渐消失的落日,展现出岁月的庄重与威严。 “历朝历代,王位更迭,争权夺利,哪一朝哪一代都不能避免,数十年间,怀敏太子,德宗,隐帝,这座富丽堂皇的楼台凤池,不知掩盖了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怀敏太子多谋善断又如何?无论他留了多少后手,做了多少准备,史书上的帝王也不是他,他的路止于太子,败即是败,生前既已输,死后又何所惧?” 楚元昭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平淡的寡淡,说话时,声音甚至夹着意兴阑珊的索然,青年人的嗓音,听起来有未被打磨的圆润明亮。 但他说出的话,却让杨夙周遭泛起了一阵冷意,这样的话,本该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才会说出口的,但杨夙想,倘若眼前的五殿下称作轻狂,那这满世间怕是寻不到一位沉稳之人了。 杨夙的心中的那个疑问,压得他心头沉重无比,不吐不快,他与五殿下之间并没有外人揣测的亲近,五殿下除了对那位林大姑娘与众不同,对所有人包括他这个心腹幕僚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所谓亲近,也不过多说几句话。 自然,杨夙也知道,倘换了任何人有五殿下的遭遇与身世,还整天傻乎乎的笑若春风,连他都得骂一句没心没肺。 但,今日杨夙太好奇了,促使他忍不住问:“殿下,您如此出众,天资纵横,臣有一问压在心中许久,请问殿下师从何人?能教殿下必是位才高八斗,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盖世大儒罢!”话至最后,杨夙已是满脸倾佩之色。 楚元昭微怔,眸中一抹水光,犹如浸润的珠华转瞬即逝。 老师,能称为老师的有很多人,舅父帮他是为了亲戚情份,觉远大师是因为大楚江山和天下苍生,只有大师兄受人之托,对他并无要求。 钝钝的痛感,自心底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令他喉间哽塞和悲呛,楚元昭微微仰头,他的话泛着低沉的沙哑,话语很轻,轻的低不可闻。 “他是很好的人,很好很好。” 楚元昭身上弥漫的难过与伤感,是如此明显,令杨夙不敢再问下去。 * 黛玉回到林府时,府内已闻了林海封工部尚书之事,林母贾敏不过一笑,命厨下设个小宴,作几道林海喜欢吃的菜,林府下人由管事们引着,个个喜气盈腮的前来贺喜,贾敏吩咐多加一个月月钱,下人们更高兴了,兴高采烈的散了。 阿翡性单纯,对吃食以外的事情并不关心,被嬷嬷教着,作揖恭喜父亲大人高升,林海摸了摸她的头,赏了个扇坠。 阿翡看了两眼,她对此眼力寻常,认不出优劣来,即使认得,她也不太关心这个,仰着小脸巴巴地央求道:“父亲,你赏我些银子吧,这些东西,出去买东西,再被人唬了去。” 林海又是气又是好笑,敲她一记,沉下脸问道:“可是月钱短了你的?还是谁敢克扣了主子的银子。” 林海冷脸时,自有一番威严,丫鬟婆子跪地,齐声辩解道:“老爷明见,绝无此事,小的们再不敢。” 林海何尝不知,不过是逗阿翡,挥了挥手,命她们散了,阿翡拉着林海的衣袖,嘀咕道:“她们哪敢扣我的银子,母亲还给我私房钱呐!” 在私房钱三个字上,咬得格外重些,阿翡鼓着小胖脸殷切的望着亲爹,唯恐他听不出言外之意来。 林海失笑,背起手,板着脸问:“你一个姑娘家,张口银子,闭口钱,成何体统。” 阿翡翻了个大白眼,更是半分大家闺秀的体统也没了,不绕关子了,毫不客气的问:“爹,你就说给不给吧?” 林海被她气的无语,训诫吧,亲娘不让他这个名义上的老子管,不训吧,这胖丫头着实不像个样子,瞪了她一会,拗不过她,赏了她一个荷包,阿翡见钱眼开,得了赏钱,立马把老子抛在脑后,气得林海吹鼻子瞪眼睛。 才打发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林祁一本正经的给林海见了礼,又说了一通贺父亲高升,早日入阁的漂亮话。 这等虚伪的奉承言,林海倦怠听,不耐烦道:“想问什么,直接问?” 林祁嘿嘿一笑,林海咬牙,这两个冤孽,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再想到大儿子,人都不是他家的,愈发心塞,因升迁如愿的顺遂之喜,顿时熄了大半。 林祁神秘兮兮拉亲爹到书房,还挨了亲爹一句,鬼祟之态的呵斥,对于老爹的斥责,林祁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到了书房,急切的问:“父亲告诉我,您在殿前如何应对的?我左思右想,纵使父亲解了圣心的忧疑,平级入京,也称得上体面,父亲竟升了品,还掌工部。” 林海一笑,小儿子读书愚笨些,倒也明事理,性通透,不算傻,林海曲指点了点黄花梨木的桌面,林祁颇有眼力劲的赶忙倒水递茶,屁颠颠的为亲爹捶背敲腿。 林海惬意的呷了口茶,方指点儿子道:“圣心非臣子所揣摩,便有所猜,也当作愚,此为守拙,臣之道,臣有臣道,上有上德,夺嫡之事,古来有之,与臣何干,为臣者,恪守本分,便无所畏亦。” 林祁敲腿的手,不由一顿,怨念的看着亲爹,卖什么关子,充什么纯臣,说白话。 林海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了眼林祁,搁下翡翠碧盅,慢条斯理的道:“外人所虑,无非不过是左右逢源,立场之争,审时度势并非寻常人的考量,陛下亦会考量。” 林祁张大了嘴,吃惊的说:“陛下已经拥有四海,执掌天下,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林如海轻叹一声,正色道:“皇子们不在了,可皇子也有子嗣,陛下是君王,却也是一位父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亡者有何错,人死债消,陛下还是会希望他们的香火得以永存,五殿下虽未行册封礼,却已是日后的储君,无论是私心,还是公心,陛下都不会为难自已的儿子。” 林祁眯了眯眼,满脸不可置信:“爹,你是说你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天上掉下块陷饼,哐的砸你头上了!” 不待他说完,林海腾地给了他一脚,骂道:“混账玩意,胡说什么?” 林祁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自言自语道:“这也忒巧了,不对!” 林祁小眼睛迸发出一道亮光,他肯定的说:“爹,这只是你的猜测吧,你见了陛下才用了这套方案,如果陛下和你预料中不一样,你还会有其他的应对之计,对吧?” 还不算太笨,孺子可教,林海意味深长的看着林祁,但笑不语。 林祁碎碎念:老狐狸,老奸巨猾,动辄以圣人子弟自居,也不脸红。 林海慢悠悠来了一句,别在背后骂我,你老子我听见了,话还没落地,林祁一蹦 三丈远,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 林海笑骂一句,捡起历年工部事宜的旧案翻看起来。 * 四王八公日渐落寞,早不复先时荣光,如今林府这沾亲带故的亲眷陡然升了朝中一部尚书,少不得打发人到荣府贺喜,以表敬重之意。 荣府的门槛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倒有几分国公爷在世时的兴旺,荣府有些经年老了的下人,刹时抖了起来,说话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但凡这种人,杜澜若知晓了,立回了贾母,也无须相劝,贾母通通打发了出去,又传来下人们训斥了一番,再无人敢仗势蛮横。 倒是凤姐见府内井井有条,和她未曾嫁入荣府时的气象大不同,心中颇有几分倾佩,又有几分傲气,因先时在外,想着有机会定要一展手段才好,让下人们知道她这个二奶奶的厉害。 但冷眼相处了两个月,凤姐方觉心悸,这一府之务,少说每日也有几十桩子事,但她的这位继婆母,却每日赏花看戏,隔三差五还要交际赴宴,这偌大的荣府,竟一丝不乱,下人们各安其职,老实得紧,便有那等不省事的,自个继婆婆言笑宴宴,一派亲热,奴才还为博得主子赏识沾沾自喜呢,却不知,自个的一家老小被抄了个底掉。 此等手段,怎能不令人心悸?两三百人的府邸,轻描淡写,不过闲暇时,理一理罢了,既不用恩威并施的手段,也不用那等苛严之规,竟治理的下人们,心服口服。 凤姐忙压了心思,不敢再自恃原配嫡子媳的身份,摆大奶奶的款,跟在杜澜前后,愈发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心腹平儿笑道:“奶奶总算想过来了,我看的干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劝?” 凤姐横她一眼,笑道:“你当我傻,我以往总觉得自已是个厉害人,如今见了太太,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是何等浅薄。” 平儿附耳悄声道:“奶奶不必妄自菲薄,咱们太太,年轻时便是一等一的能干人,十个寻常男儿,也比不了她半根手指头。” 凤姐点了点她的额 道:“必是婶娘说的,我知道婶娘心疼我,怕我逞强,才巴巴叮嘱你。” 平儿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奶奶。” 凤姐想了想,审视了一番平儿,见她容貌清俊,衬度了一番,方慢慢开口道:“你知道,我身边没个知己人,如今我正有孕。” 话没说完,平儿俏脸一白,忽地跪下了,凤姐见她如此,心下明白,愈发放心,佯怒喝道:“着什么急,又不是把你提成姨奶奶,还不起来。” 平儿眼圈红透,这才回过味来,拭泪道:“谢奶奶。” 凤姐儿拦了她,道:“先不忙谢,我且问你,你可有瞧得上,若没有,我就做主了,日后若不好了,再不兴找我出面的。” 平儿拭净泪,脸红红的,扭着帕子,迟疑了好一会子,期期艾艾的说:“但凭奶奶作主。” 一面竖着耳朵,听凤姐说人家,凤姐拈了个果脯,满口酸涩,忙拿茶压了,待缓过这腔子涩意,平儿早已面白如纸,心乱如麻,身子微颤。 凤姐见她如此,也不再瞒她,道:“大爷的奶妈子相中了你,你是知道的,大爷不在府里,张妈妈只管先大太太的旧院子,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跟着大爷在外头,一个跟着二爷,就是张匀,你也是见过的。” 平儿羞得满脸通红,张匀她是认识的,模样寻常,胜在性情沉稳,二爷凡有要紧之事,只托他去办。 平儿心里眼里一万个愿意,再好不过的事,先时她们四个丫头,那几个见二爷长相风流,一个赛一个的不安分,独她离二爷远远的,如今呢,一个个都被打发的远远的。二爷不好吗?当然好,但那样的人,不是她们这样的丫鬟该肖想的,若碰上个心地良善的大奶奶,勉强有条活路,但做人家小老婆,底上好几层主子不说,连下人们都看不起,又有何趣?今日得此果,也不枉她竭心尽力的服侍了二奶奶一场。 想至此处,平儿跪下,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多谢奶奶体谅。” 凤姐儿嗤地一声,命她起来,嗔道:“行了,知道你这丫头主意正,一门心思盼着嫁到外头做正头娘子,只是,话说在头里,你便是嫁了人,也要到我这当差的,我这离不得你。” 平儿忙道:“那是自然的,奶奶对我的大恩大德,奴才下辈子也不能忘。” 凤姐扑哧一笑,对她说:“行了,瞧你,又巴巴扯起奴才来,我和你说。”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回话婆子道:“薛家姨太太打发人来瞧二奶奶。” 凤姐心中纳罕,微微点头,平儿忙走出去,将人迎进屋内。 第106章 荣府之事 薛家来的两个婆子穿红着绿, 和贾家近年的相素,大不相同。 那薛家婆子昂首挺胸,偷摸打量荣府下人, 心道果然是外头人议论的贾家穷了,瞧这穿着打扮, 不过是寻常穿戴,怕是连江南甄府上的一半气派都没有, 什么白玉为堂金作马,可见是不实的, 太太还嘱咐必要态度恭敬,以免失了礼。 却不知, 荣府被杜澜调理过的下人, 察觉到薛家婆子隐晦的小眼神后, 心中纷纷啐了口,暴发户,庸俗。 这厢凤姐暗自揣摩薛家的来意,薛家的两个婆子, 已磕完头,坐在下头小凳上,笑眯眯的道:“我们家奶奶,才听说林老爷擢升工部尚书的大喜事, 我们家和林家也是故旧,论起林老夫人来,先时也是走动的, 早年在江南时,也是来往的,只是近年守孝,亲戚间略疏远了些,我们奶奶打发我来问二奶奶,贵府何时到林家贺喜,到时一同去,也便宜些。” 凤姐心道原来如此,林老夫人和薛家的老亲,她是知晓的,便笑道:“如今姑妈尚未定下摆酒的日子,况姑父家和咱们府上的规矩也不大一样,若定准了,我派人到姨妈处说一声,就是了。” 薛家婆子笑道:“那劳烦二奶奶,您这里事多,我们不敢多打扰,这就回我们奶奶话去。” “慢着,”凤姐又命平儿理出预备好的东西,笑道:“前日听婶娘说,姨妈回京了,偏我身子不妥,也未曾到姨妈府上请安,虽是本家宅子,却也是多年未住,难免不便宜,我备了些东西,才要打发人送去,可巧你们来了,就一并带过去罢,不过是家常之物,请姨妈务必不要嫌弃,待我身子好了,再到姨妈跟前请罪罢。” 这话两个婆子不敢接,陪笑凑趣说了几句话,辞了凤姐,带着东西回薛家去了。 薛姨妈听了婆子的话,命她们自去,对薛宝钗道:“待林府摆宴那一日,你和我一道去,那位林府,就是姑苏林府,前些年,我带你去过的。” 薛宝钗容貌丰美,面若银盆,举止娴雅,道:“林大妹妹我记得,只是,咱们为公主选侍而来,贸贸然出门饮宴,是否唐突了,还是打发人去问问舅母吧?” 薛姨妈一叹,摩挲着宝钗的脸,感伤道:“我的儿,为你哥哥不出息,也耽搁了你,你昨儿在你姨母家,不知道,你舅父昨儿派人来说了,选侍之事是不成了,太妃过逝,章家又获了罪,虽不循旧例,无须举国守孝,但选侍之事,是不作考量的。” 薛宝钗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嗡地一声,数年待选,一朝竟成云烟,好在秉性内敛自持,尚能端得住,只是难免心灰意冷,大感颓兴。 知女莫若母,女儿之心,薛姨妈岂有不知的,忙把女儿揽在怀中,细细宽慰了好一番。 薛宝钗深知哥哥不争气,是靠不住的,不想令母亲再添愁结,遂强颜欢笑,只作无事人般。 过了两日,方渐渐缓了,薛姨妈套了车到荣府来,先请过贾母安,说笑会子,方到外院二房王夫人处。 王夫人正自生气,闻听妹妹来了,忙自里间迎了出来,薛姨妈见姐姐神情不素以往平淡,仿佛带着火般,便开口相劝。 不劝犹可,一劝勾的王夫人心中火气更旺,当着妹妹的面,也不必避讳,怒道:“也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说蟠儿贪玩,传些不干不净的混账话,都传道老爷耳朵里头了,我才说了句让蟠儿到学里去读书,老爷就摞了脸子,掀帘子走了。” 薛姨妈之宅离贾家之塾近些,因此便想着令薛蟠到贾学中附学,历来族中所设之塾多有亲戚旧故的子弟来附读的,听闻儿子背地被人说三道四的,薛姨妈岂有不恼的,然当着姐姐却不好动怒。 薛姨妈眼圈儿红透,握住王夫人的手啜泣道:“蟠儿那孽障不省心,反累得姐姐为难,姐姐再不值当的为这点子事忧心,便是这里不能读,去咱们家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嗔目竖眉,心中恼怒不已,恨恨道:“只他贾家有学堂不成,当咱们王家没人了。” 儿子不争气,令亲戚间嫌弃,偏当家的又早早去了,只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薛姨妈的心下苦不堪言,那孽障又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拿来说嘴,劝也劝了,打也打了,却屡教不改,她一个妇道人家,虽是当娘的,却也拿他没辙。 薛姨妈拭了泪,也没什么心思劝姐姐,只陪着说了会子闲话,便回了自个家。 回到家,再撑不住,将此事和女儿宝钗说了,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会子,薛蟠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大着舌头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妈妈和妹妹哭什么。” 薛姨妈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孽畜,都是你不争气。”还要再骂,宝钗忙拦了,薛姨妈只得别过头,罢了。 薛蟠被骂得登时一愣,素来心直口快,不愿听这些藏着掖着的话,忙道:“我又出去惹祸,做什么好好的又骂我?” 薛姨妈摔了茶盅,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惹的祸还少了,如今带累得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妈妈,少说两句罢,下头人传闲话,言三语四的,和哥哥并不相干,许是小人进谄,也未可知,事已至此,何苦为这个置气。”宝钗忙劝道。 薛蟠瞪眼如铜铃,一根筯的直肠子,此时反应倒快,一拳在门栓上,喊道:“必是荣府自恃高门贵第的,欺负人,枉琏二哥哥,面上和气,内里藏奸,竟似个伪善的小人,我这就去找他说道个明白。”抬腿就要去,薛姨妈一把抓住他,骂道:“嘴里胡诌,你还当这是金陵呢,由得你胡作非为,惹出事来有人给你兜着,我告诉你,这可是天子脚下,贵人多的是,你要活活把我气死不成?”说着不由落下泪来。 薛蟠还要耍横,宝钗上来搀住薛姨妈,恼薛蟠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摆你薛大爷的威风。” 薛蟠一时在气头上,口不择言道:“只你是个聪明孝顺的,他人都是不省心的,即便如此,也用不着只显摆你的好,话里话外指他人的不是。” 兄妹两个素日感情极佳,却不防神,说出这话来,宝钗又是气,又是伤心,扑在薛姨妈怀中直哭。 见自来沉稳的妹妹哭了,薛蟠方察觉言语不当,只是一来尚有酒意,二来也赌气,甩了帘子,转身回自个屋歇息。 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苦口婆心劝宝钗道:“你是知道你哥哥的,他平日里说话不留心,是个有口无心,你们兄妹两个,再不能为此隔阂生分。” 宝钗心冷犹胜前两日,她再好,也只是个女儿家,说到底,母亲还是疼儿子,纵使当年父亲在世时,也曾屡发感叹,可叹吾女非男儿身。 宝钗慢慢收了泪,由着母亲劝好了,回到房中,半夜又哭了会子,一夜胡思乱想,不知想了些什么。 * 荣府,三春并杜芊宁静荷正在上房抱厦里说笑,惜春忽道:“好些日子没见二哥哥了?” 迎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微笑不语,探春回道:“父亲前日抽捡功课,这几日日拘二哥哥在家读书呢。” 话至此处,惜春忽想起一事来,笑道:“昨儿我回府里,蓉哥儿和蔷哥儿又挨了一顿打,两人不知在哪吃了酒,起得迟了,睡迷了,命小厮到业师房中告罪,说是病了,郡主嫂子命人去探望他们,两人睡得倒是香,我昨儿去时,两人还在祖祠里跪着呢。” 众人一笑,迎春叹了口气,说:“这个月跪了有两回了罢,头几个月听说功课日渐进益,怎么入了冬,倒懒惰了。” 惜春笑道:“我知道,必是因冬天加了武课,他们才愈发懒了。” 屋内正说笑,外头有人回道:“姑娘们,薛家姨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来了。” 迎春为长,忙道把人请进来,薛家婆子福身问好,手中拿着个小锦匣,笑眯眯的说:“这匣子里是宫中新制的花样,我们太太见样式新颖别致,命奴婢送给姑娘们拿着顽。” 众人忙起身道谢,打开来看时,却是纱堆的花,倒也精巧,众人选了自个喜欢的,迎春微微沉吟,命司棋收了起来,探春见状,附耳对侍书说了句,侍书自去不提。 这时,又听外面帘拢响,来人衣着不俗,未语先笑,通身气派自有一番威严,惜春忙上前,喜笑颜开:“王嬷嬷,您老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抚安郡主身边的管事嬷嬷,众人纷纷起身让座,又连声唤丫鬟们上茶,王嬷嬷待惜春亦是亲热,笑道:“郡主命老奴给姑娘送东西来。” 惜春拍手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都给我们送起东西来。” 王嬷嬷听了这话不解,探春把先前缘由说了,又把匣子的花让王嬷嬷看了一回,王嬷嬷笑道:“却是宫中的新鲜花样,用云罗纱堆的,乃是江南甄家献上的,太妃娘娘们也喜欢,夸其简朴灵巧。” 众姊妹神色稍敛,不好接话,杜芊却“扑哧”一笑,面上满是促狭,众人心中微罕。 王嬷嬷用分外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番杜芊,看得杜芊不自在,一旁的宁静荷若有所思,咬了咬下唇。 王嬷嬷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漆木托盘的小丫鬟,王嬷嬷笑道:“天愈发寒了,郡主庄子上送来几张狐皮,郡主说颜色鲜艳,正合姑娘们穿,姑娘们做袄也使得,做大氅也使得。”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来看,却是十余张狐皮,既有雪白色的,也有青灰的,还有银黑的。 众人见了,十分喜欢,争相道谢。 抚安郡主不苟严笑,素日又极少出门,又常听闻其厉害不凡之处,众人对其十分畏惧,独惜春因自小失母的缘故,对这位郡主嫂子甚是孺慕,抚安郡主面冷心热,私下里却十分疼爱惜春。 众人心知今日这是沾了惜春的光,待王嬷嬷走后,又向惜春道了番谢。 惜春被众人谢得小脸红扑扑的,口中谦辞,面上眉飞色舞,可见得意得很。 宁静荷摸着柔软光滑的皮子,艳羡的说:“也就是郡主才出手这般大方,这样名贵的上好皮子,拿来送人。” 这话甫说出口,屋内热闹的氛围,顿时化为乌有,惜春不高兴的撅起小嘴巴,把皮子往榻上一掷,冷声说:“因郡主疼我们,才特特命人送过来,哪里还去管什么名贵不名贵?” 探春忙拉惜春,惜春却不理,宁静荷泫然欲泣,眼圈儿泛红,婉转如黄鹂的声音,也不复先时柔媚,怯怯的说道:“是我言语不当,乍得了这许多好东西,一时忘情,失礼多嘴了,四妹妹千万不要怪我。”说着,泪便落了下来,万般可怜的怯懦妖娆之态。 迎春是长姐,忙喝了惜春,又有探春调停,杜芊说笑,方把这一茬略过,众人说笑会子,始终不复先时和睦,便各自散了。 晚间,杜澜上房,迎春小心翼翼回了下午之事,杜澜笑吟吟道:“你怎么看?” 迎春想了想,说:“四妹妹固然孩子心性,宁大妹妹却也有些小家子气。” 杜芊诧异的看了眼迎春,像迎春这样温柔腼腆的性情,如今却也能说出小家子气的话,可见姑母教导得好。 “你呢?”杜澜问杜芊,杜芊轻笑,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畔的茶迹,笑道:“姑母府上的家事,侄女儿怎好多嘴呢,依侄女儿浅见,不过是宁姑娘心慌失态。” 杜澜但笑不语,呷了口茶,那从容优雅的姿态,仿佛墙上挂的洛神图上的神女,自画里走出来一般,光润玉颜,皎若朝霞。 茶尽,杜澜方漫不经心的道:“日后,你们会遇见更多的人,会有聪明人,也会有愚笨人,有心若海深的人,也有浅薄如水的人,想明白了,日后也就不必劳神了,迎儿今日就做的很好,她是咱府上的客人,便是惜丫头受点口角委屈,也不便苟责她,人有远近,亦有亲疏,再多的,怕是不能给了,尊礼虽好,却也不能让自家人受委曲,你们如今是姑娘,是娇客,日后到了夫家,可没有这般自在。” 听闻夫家之语,迎春杜芊两人虽有些羞,却也大大方方的恭手垂训。 杜澜挑眉,打趣道:“害羞什么,人都要有这一遭。”这话说得迎春、杜芊愈发不自在,杜澜好整以暇欣赏了一番小女儿家的娇怯,才放她们回房。 两人走的飞快,胡嬷嬷不赞同的说:“太太说话也该委婉些,姑娘们还小,哪禁得住你这么打趣。” 杜澜大笑,道:“我做姑娘时,也没这么害羞呢。” 胡嬷嬷哼了一声,意味不言而喻,当谁都像你这么脸皮厚呢。 引得杜澜乐不可支,贾赦背手进来,问:“又说什么呢,笑声都传出三里外了。” 杜澜扮了个娇羞模样,假装扭捏的说:“女儿家的私密事,再不能让老爷知道。” 贾赦、胡嬷嬷均是内心恶寒,犹以胡嬷嬷险些没当场吐出来,行了礼,道了声告退,飞快出了屋子。 贾赦也受不住杜澜的跳脱,定了定神,才无奈的说:“你就不能斯文些,哪个大家夫人像你这样?” 杜澜抛了个媚眼,娇滴滴的回道:“也不见那些秀气古板的太太们,像我这么厉害呐!” 贾赦..............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告辞。 杜澜自家倒是乐呵,笑得前仰后合,待她笑够了,方拈了个蜜橘吃,又指使贾赦端茶倒水,贾赦依言照办。 杜澜方问:“今儿倒是回来得晚,路上有事?” 贾赦嗯了声,自个解了冠,褪了鞋,盘腿坐在炕上,才说:“回城的时候,碰到了王子腾。” 杜澜来了精神,杏核美目闪过一抹精光:“他任五城兵马司的旨意,已发了,找你做什么?” “是为了老二的事。”贾赦回的言简意赅。 杜澜以手撑额,道:“这阵子忙糟糟的,把二弟在工部任职的事给忘了,怎么他听到什么风声了?这位王家家主,倒是机敏。” 贾赦点头道:“打小就是个狗腿子,专爱钻营。” 杜澜吃吃地笑,笑道:“他就是比你伶俐,要不然你这个三品将军,能一坐十来年,十年前你是三品将军的时候,人家才五品,这才几年,就成了二品大员,再给他几年,封疆大吏也在话下。” 贾赦不语,杜澜懒洋洋的问:“关于贾迂夫的事,他怎么说?” 贾迂夫,贾赦嘴角抽了抽,无奈至极的说:“好好说话,王子腾话里话外的意思,二弟为官平平,不如想办法把他跳出京,省得有人拿二弟抨击林妹夫。” “尚书之职,端看六部,无一不过了花甲的年纪,林妹夫才过不惑,他的政绩履历,亦不过中上,惹人非议是难免的,但眼红的小人,若以为林妹夫好对付,那才是打错了主意。” 杜澜不引为意,丫鬟蹑手蹑脚送来两样鲜果,对大太太一幅大爷模样,翘着腿歪在榻上,熟视无睹,一言不发放下东西,转身出去了。 两样鲜果,一盘山、奈,红通通的果子,摆在雕花嵌纹的水晶盘中十分诱人,另一盘是葡萄,这个时节,倒是个罕物,杜澜只望着贾赦笑,贾赦任劳任怨的过来剥葡萄。 杜澜含了颗水润的葡萄果肉,问:“王子腾可有什么主意没有?怕不怕的,多些准备也无妨,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贾赦头也不抬的说:“依他的意思,外放学政最好,按期巡历所属各府、厅、州,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既不得罪人,也不必怕什么关碍。” 杜澜嗤笑,摇头说:“我知道他找你的意思,左不过他为他妹子,令你为手足计,来借我们家的势,不是我不肯,而是自去年学政屡有变动,日后的新科进士,生员,都是要为殿下所用的,殿下决不会放任闲人浑水摸鱼。” “依你看,这事是行不通了?”贾赦剥了几个,手上沾了汁水粘腻,拿热帕子净手。 杜澜一哂,想了想,道:“鸿胪寺有巡边的外差,就是苦些,差事小,担子轻,纵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们头上,活动一番,给他升半品,倒也容易。” 贾赦一锤定音,干脆地说:“那就这么办,把老二弄出去,也对老太太有个交待。” 杜澜美目流转,似笑非笑斜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说:“就剥了几个葡萄,就驱使我为你鞍前马后的,你也想得忒美了。” 贾赦头也不回,起身下床,汲鞋就跑,珢玱的背影,落荒而逃,屋内适时传来杜澜放肆的笑声。 曲廊上,胡嬷嬷心下戚然,看着衣冠不整的贾赦,对自家姑爷充满同情,碰上自家时不时抽风的姑娘,姑爷真的是太难了,一面想,一面递上备好的鹤氅。 贾赦咳了声,接过氅衣,披好,一派淡定,汲着鞋,回了书房。 * 惜春房中,入画回惜春道:“姑娘,郡主也备了给史大姑娘的料子,你看,是打发人送去,还是等史大姑娘来时,一并带回去,奴婢听说,二姑娘和三姑娘,各分出一朵纱花来,匀给史大姑娘呢。” 惜春仍是气恼,冷着脸,并不答腔,入画劝道:“姑娘,不过是几句口角,哪值 得就放在心上了,您是什么身份,姊妹们相处不好,少来往就是了,再说,说得难听些,先时那些奴才们,哪里拿宁姑娘当正经表姑娘待,都说林大姑娘才是咱们府上正经表姑娘呢。” 说起林府,入画忙捧了个点心盒子来,回惜春道:“瞧奴婢这记性,今儿姑太太打发人来给老太太送东西,林二姑娘送了点心来,特特说是姑娘那日提起的白玉糕和福寿斋的酥心糖。” 惜春一把夺过,没好气的说:“怎么才想起来回我,及时回我,我也好准备还礼才是。” 入画笑道:“奴婢也是这个想头,但琉璃姐姐说,林家来人的妈妈们赶着要走,老太太便吩咐不必回礼了。” 惜春脸色稍缓,又问:“是只送给我一个人,还是各人都送了。” 入画抿嘴笑道:“都送了,只是点心不同,老太太说姊妹们亲热来往,这些小事,不必太拘礼,太拘礼,反显得外道了。” 惜春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嘀咕道:“这才是正经话,只有那落破户家才成天把银子的挂嘴角,好没意思,便是说,也该分个时候,惹人嫌的很。” 探春处,迎春正和探春下棋,探春忽问:“二姐姐,可曾听说了?” 迎春知晓探春言外之意,回道:“约摸有个影儿,却也是不可能的事,长辈们再不会同意的。” 探春落了一子,轻声说:“好生没趣,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偏沾上这些东西。” 一子不甚,满盘皆输,理棋布盘的清脆声响,打在心间,叮咚作响,探春勾了勾唇:“我看今日的眉眼官司,倒像是定准了。” 下棋对弈,须聚精会神,迎春善棋,亦爱棋,分了心神回探春的话,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上:“并不曾听说。” 探春还了一子,自语道:“若真能成,也是极好的事,只是与我们不大相关,伤及自身,方稍稍留意些,倒是另一桩,恼人得很,有的是机锋,也不知怎么想起来,巴巴打发人送花来。” 迎春埋首棋局,心中却有些伤感,三妹妹精明能干,却困于出身,而无法施展, 早前母亲把三妹妹接来,赵姨娘也不知被什么人撺掇了,大闹了一场,连累得三妹妹也闹了没脸。 赵姨娘虽被弹压了下去,母亲掌家,亦非先时,连二婶母也得了不是,受了祖母的排喧,环哥儿更是被拘在府里读书,不许他和赵姨娘见面,但母子生离,岂能好受?三妹妹好好的姑娘家,也因为姨娘所为,大失颜面。 吃一堑长一智,虽吃了苦头,但她们姊妹却在慢慢长大,幸而,母亲是个厚道人。 * 贾政调职之事,不过数日,便尘埃落定,即上升,便议了启程之日,临走之时,有杜澜调和,姐妹们遮掩,贾政竟带了贾宝玉贾环同赴任上。 带走贾宝玉之事,是杜澜示意,探春回府,杜澜的话不过寥寥数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人定要有所选择,方会有得。 探春辗转反侧,思虑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外书房见贾政。 贾政对探春不算熟悉,女儿中,他更看重生而不凡,聪慧的元春,但事实证明,人的造化时运,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第107章 三司会审 贾茂的洗三礼极为热闹, 四王八公为避讳御史,好些年不曾这般齐整了,连牛国公府的老夫人也亲来贺了一回, 少不得贾母出面作陪。 待洗三礼,众人用了膳, 用了茶,谈笑会子, 便各自告辞。 忙糟糟一天光景,直累得家下人等人仰马翻, 好在这月俸银丰厚,聊以慰藉。 因凤姐是头胎, 孩子又养得大了些, 凤姐需调养身子, 杜澜便把茂哥儿挪到上房来照看。 贾赦逗了会茂哥儿,小孩家精神头不足,半盏茶又睡了,贾赦方命奶娘等人细心照料着, 袖手回上房来。 杜澜正在理帐,寻常帐目自有可靠心腹照看着,不过按例查阅败册。 贾赦见地下铺了一堆东西,胡嬷嬷回是东府郡主命人送来的。 贾赦忽想起一事来, 对杜澜道:“我到东府大哥哥处请安,他和我说了一桩事,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摇曳的明亮烛火中, 杜澜盈盈美目,顾盼生辉,合上账册,懒洋洋的说:“这我作不了主,我又不爱干这保媒拉纤的活,一者,晚辈的事,需我父亲作主,二者,那丫头古灵精怪的,打小就喜欢听大英雄的话本,我看问也不必问。” 贾赦一笑,颇有些唏嘘的说:“成不成的,你好歹问一句,大哥哥这一生也算历尽坎坷了,近些年郡主嫁进来才安了心。” 杜澜瞪他一眼,不客气的说:“我是为的谁?我怕这事传出去了,对谁都不好。” 说着话,杜澜忽想到一事来,问:“上半年,听你说的那桩旧事,怎么后来没动静了,那位也算半个天家血脉呢,和蓉哥儿年龄也相仿?” 贾赦摇了摇头,剥了个蜜橘,送到杜澜面前,方开口道:“大哥哥略有些意动,但后头一想,放着正统的血脉,反去亲近不明不白的,何苦讨这个没趣去,说起这个,还有件新闻呢,有个神通广大的山野道士,说那位是什么九煞星,非三缺者不得配,闹了好一阵子,由北静王出面,把她许给南海沿子的一位将军做继室。” 杜澜挑眉,冷笑道:“我就不爱听这些道士和尚之流的鬼话。” 贾赦但笑不语,杜澜瞬间来了兴致:“这位将军不会正好无宗无族,孤身一人,身上还落了残。” 贾赦点了点头,杜澜思索片刻,摇头道:“貌似听过有这么一人,却想不起来了。” 贾赦笑道:“你也有被难住的时候,这可真是难得,你忘了,怀敏太子有位自小长大的内侍来福,他曾收养过一个义子,因其良民出身,且年龄小,后不知怎么的,就到西海沿子去了,他是一点点熬资历熬上来的,如今都三十有五了,才是五品镇国将军。” 杜澜恍然大悟:“是了,姓高,自改名为念恩。” “可不正是他,昔日义仆之义子,娶了恩人遗孤也算是一桩佳话了。”贾赦讽刺道。 杜澜皱眉,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 * 虽明言下旨,但公务交接尚有两日,林母和贾敏商议后,定在初六这日摆酒,并不大办,只给极其亲近的故朋旧交下了帖子。 初六这日宾客络绎不绝,京城各府之势力敏锐,让林府的下人大开眼界。 仅荣府就和好几位宾客一同前来,好在,杜澜早知会过贾敏,来的人虽多,却也在意料之中。 待众人见了黛玉,更是赞不绝口,从头发丝直人夸得脚后跟,无一不好,仿佛前些日子流言蜚语之事,她们未曾耳闻一般,便是阿翡,也得了诸多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夸奖。 众人言语真挚,夸得阿翡一脸不知所以然......... 黛玉陪着母亲见过诸位长辈,各府诰命,方拈了个由头,出了屋子,拐到小花厅来,三春并杜、宁两位围着两位姑娘在说话,一位娇憨可人,正是史大姑娘,另一位容貌丰美,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却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见黛玉前来,惜春忙道:“林姐姐,阿翡妹妹。” 众人忙围了过来,见礼过后,迎春正要介绍宝钗,黛玉笑吟吟道:“薛姐姐,多年未见,一向可好。” 薛宝钗上前拉住黛玉的手笑道:“才回京来,林妹妹好。”说着,又对众人解释了早年曾相识缘由。 史湘云拍手笑道;“这可好了,我们都是相识的,林姐姐,我们要做一个诗社,你来不来?” 众人犹可,独宁静荷脸上似有不快之色,也瞧不真切,黛玉笑谦道:“我文采寻常,就不去卖弄了,等你们哪一日办社,下帖子给我,让我去瞧瞧热闹便好了。” 湘云欲还要再说,探春忙拉住她,这时牛国公府的大姑娘并几个闺秀走了来,众人忙互相见礼,厮认一番。 花厅中都是花朵般娇艳的女孩儿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惜春拉着阿翡在一旁说话,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宝钗看着人群中的黛玉,笑靥如花,在座人等都在不着痕迹的奉承,她却神情自若,仿佛生来就应该站在人群最高处,受人仰目。 宝钗微微叹了一声,势就是这般不由人,倘若父亲还在,他们家断不会是如今的光景。 一日热闹过后,总算送走了各色人等,林府众人才松快了些,不爱交际出门的林母晚膳未用,便歇下了,贾敏强打着精神,安排完府内事务,才被黛玉阿翡劝了回去。 林府书房,林海微醺,阖目而闭,躺在锦榻上,林祁跑前跑后,又是捧水,又是递茶,绞热帕子,一刻钟,才把老爹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林祁小声问:“爹,你睡了吗?” 林海这个当老子的懒得搭理他,哼了声,林祁嘿嘿两声,过了会,才问:“爹,大哥是什么样的人?” 屋内良久的沉默,又过了一刹,林海方低声道:“你大哥天姿极佳,性情懒散,于课业不如你用功,功课却强出你几里地。” 林祁呵呵,想当年小爷也是学霸,好不好。 林祁悄声问:“那为什么,我一问姐姐和母亲就难过,我都不敢问了。” “啪”,湿漉漉的流水巾,被砸到林祁脸上,林海训斥道:“竖子,蠢货,孝都不会,长辈不欲提及之事,你还问什么?滚,看到你就闹心。” 林祁.......... 林祁老老实实的行了礼,方蹑手蹑脚的离开了,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那一刻,林海面上落下两行清泪。 * 两日后,林海江东事务交接完毕,来工部上任,众人用万般期待的眼神,迎接了林海的到来,在太子殿下手下干活虽好,怎奈太子殿下他喜怒无常,众人如头悬钢刀,日日胆战心惊,实在是太难了。 楚元昭来的比林海要早些,他和林海的关系,令工部一干人等大跌眼镜,不是说林尚书是未来国丈吗?这怎么太子殿下和林尚书这对翁婿,似乎不太融洽!不止是不融洽,简直是看起来像有仇好么,一位不卑不亢,另一位神色漠然。 令工部上下人等大惑不解,却不敢开口相问。 楚元昭的话极其简单,工部的公文,早送到林府去了,他只有一句话,那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是工部的,不要交给户部。 楚元昭说什么,林海就是听着,端着恭敬的态度,心里如何想就不知道了。 果然,楚元昭前脚走,后脚林海就把银子还到户部去了,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户部为天下之司,各部岂可私藏银两,倘或工部开此前例,各部效仿怎么办待到用时,工部打了条子,到户部去支就是了。 楚元昭..............这简直是在百官面前,名正言顺的打楚元昭的脸呐! 楚元昭本来是无所谓的,爱还就还,日后用起来是你自个麻烦,又不是我麻烦。 但是,江尚书小人得志,挺着个大肚子,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在楚元昭面前来来回回的踱步。 那等气焰之嚣张,那等肆无忌惮的挑衅,楚元昭实在忍不了,挑眉,冷声问:“江尚书有事?” 江尚书笑得喜庆,用分外谄媚且讨人嫌的语气说:“殿下,今日我一大早起来,就听见喜鹊登门,就知道有好事临近,果不其然,本官才回衙门,就见林尚书送银子来,白花花的,足足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说话间,还不时的双手磋磨,仿佛在回味银子的手感。 楚元昭神情冷厉,沉声道:“不劳江尚书提醒,银子是孤收的,每一张银票孤都亲眼见过。” 江尚书嘿嘿笑了两声,拱了拱手笑道:“瞧本官这记性,才收的银票,我竟忘了,我呐,就是想过来谢谢殿下,殿下您是不知道,如今国库空虚,我正为兵部调拨银粮之事,发愁呐,殿下查清了工部的亏空,正解了朝廷之难,国库之空,我这心里。” 楚元昭不想再听他废话了,打断了他,问:“江大人,想说什么,请直言?” 江尚书又是一阵怪笑,笑得楚元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凑近了些,江尚书神神秘秘的说:“殿下,兵部贪污军饷之事?” 楚元昭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上下打量江尚书,这老货想得倒美,他缺钱,让老子去给他弄银子,便宜全让他一人占了,坏名声老子一个背。 楚元昭薄唇轻启,挑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三个字:“想得美。” 江尚书哪里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满朝文武惧楚元昭如虎狼,独江尚书一人胆识过人,只要牵扯到银子,他老人家谁都不怕。 纵冷面寒铁的楚元昭,也经不住江尚书的歪缠,恐吓,放狠话,江尚书笑眯眯全当耳旁风,此等本事,楚元昭甘拜下风,仰仗轻功高,飞快的遁了。 王全安目瞪口呆看自个殿下生平头一次落荒而逃,霎时对江尚书佩服的五体投体。 被江尚书一通腻歪的楚元昭,心气不顺,兵部就成了倒霉的炮灰,听到饷银之事尚未查明时,楚元昭连讥带讽,把兵部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本的一桩小案,愣是变成了三司会审。 作者有话要说:码完一万字后,再码三千字,感觉好轻松, 还没写什么东西,字数就差不多了。 第108章 悍妇之名 曹丕说文人相轻, 事实上这句话很失偏颇,旁的不说,就拿他爹曹孟德来说, 作为建安文学的奠基者,一代枭雄开创伟业, 饱受后人追捧,也没见两晋的文人, 或承袭建安风骨的后人对其鄙夷,当然, 这也有可能是,曹孟德的武略成就了其才华, 使后世豪言壮词者, 皆显轻薄。 不止文人之间相轻, 文武之间更是水火不相容,文官提起武将来,那叫一个鄙夷,说句莽夫还算赞誉, 愣头青、迂夫、竖子,常有之例,毕竟如忠敏公文武双全的奇才,数百年才出了一位。 楚元昭一通狂喷, 喷得方正这位兵部尚书无地自容,当朝请辞,原本, 大臣之功勋,帝王少不得挽留几句,照旧例大臣再自谦几句,就势下坡,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待案件查明后,再依律问责。 然而,方尚书大概被楚元昭的喜怒不定,折腾出心理阴影了,执意请辞,帝王无奈,只得相允。 兵部尚书的位置空出来了,朝中大事,军国,军机要务尚在国事之前,可见其重要性,尚书之职,吏部议不了,须内阁众议,再请帝王定夺。 往年,兵部尚书除武将外不作他议,偶有文武双全者,任过兵部尚书的,也都做到首辅之职,足见兵部尚书之职的重要性。 但眼下,自昭阳长公主逝后,擅文韬武略的武将们,都被派到边关安、邦了,大好时机,文官清流一系蠢蠢欲动,让就会卖弄嘴皮子的文官,来任他们的顶头上司,武将一系怎能心服,双方争执不下。 便是连王子腾也叹了声,恰不逢时,若他先前未授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兵部尚书之职,亦有三分把握。 一连数日,三司查的兵部之案都查出点名目了,兵部尚书的人选,还是没定下来,党争是祸国之本,党争进入激烈的白热化,首当其冲的是皇权遭遇抨击。 眼下,自然也到不了那个地步,仅凭先祖们的丰功伟绩,纵是代代昏君,大楚也能苟延残喘百十年,只是苦的是百姓而已。 楚元昭不在乎皇权是否受到挑衅,他只是单纯嫌大臣们,吵来吵去的烦,不耐烦的说:“文有文的理,武有武的论,就不会找个文武双全的吗?” 百官用鄙夷中透着嫌弃的眼神,轻蔑的看了眼楚元昭,明黄的太子服,此刻对于热血上头的大臣们来说,已然成了摆设,还是个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也毫无震摄力的摆设。 楚元昭额角青筋若隐若隐,但他懒得和一帮愚夫争辩,径自看向内阁一帮人等。 宁首辅想了想,捋着胡须道:“倒是有两个人,堪称文武双全,既带过兵,早年却是以科举晋身,只是,这人选吗?” 争论不休的文臣武将们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都睁大了眼,还真有这样的人,瞎猫碰上死耗子,太子殿下不会是早想好了吧,难道天家父子相争,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自行脑补出一场天家父子相残相杀大戏的部分大臣,思绪已然涣散到不知何处去了。 宁首辅顿了顿,方道:“一位宴小将军,当年以科举晋身,官至礼部侍郎,后其父病逝,回家丁忧,现任飞云关太守。” 听到的大臣们恍然,不约而同舒了口气,宴家,那就无须担忧,宴家世代镇守飞云关,一部尚书的位置,纵是空缺也轮不到宴家子弟。 此时又听宁首辅道:“周家长子周衡臣,早年在西海颇有威名,后蒙孝烈皇后下嫁怀宁郡主,方弃武从文,现任江南布政司。” 周家,楚元昭有些印象,当年清算怀献王府时,林老夫人提过几句。 “政绩如何?”楚元昭问,宁首辅未答,似有踌躇之色,吏部尚书道:“历年考核,皆是上等。” “那就他吧!”楚元昭看都不看一眼义愤填膺的文臣武将,转身出了议政厅,徒留殿内长吁短叹,不绝于耳。 清宁宫,杨夙正在摆弄棋盘,这似乎是他一种思考的方式,随侍的宫人早习惯了,每当杨少傅沉思的时候,总是会拨弄棋子,一面想事情,一面自个和自个对弈,棋下完了,貌似想不通的事情,也能理通了,通透晶莹的云子,落在香榧木棋盘上,音质脆而不浮。 小内侍急匆匆回来禀告完方才议事厅内发生的一切,内侍说完最后一个字,楚元昭掀帘进来。 杨夙微微点头,小内侍福身见礼,楚元昭摆了摆手,小内侍敛声屏气的出了书房。 杨夙见礼后,笑道:“那位周家大公子,早年下官曾与他有数面之缘,是位难得的文武全才,颇有范文正之遗风,人亦是难得的磊落之辈,只是受其出身所限,为清流所讳。” 宫人奉茶来,楚元昭衣食住行,皆由韩家心腹主揽,便是王全安这个清宁宫的大总管,也只能是在心腹眼皮子底下,递个茶,送个水,韩雅意只恨不得弄上千八百人,把楚元昭层层簇拥起来,唯恐楚元昭有半分闪失,王全安也颇有自知之明,从不掺和这些事。 拨开青花瓷的盖盅,白茶香气四溢,楚元昭饮了半盅,方开口道:“怀献王府被谋反时,我曾听闻此人,家有藏书数十万册,藏书之多,令江南文人羡极生恨,他到江南任职时,没少被人暗中为难,却被这人四两拔千斤的化解于无形,当年,我就想,此人若能为将,必将威震八方。” 杨夙轻笑,讥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江南的风流才子,不舞之鹤,难成大器。” 楚元昭拂了拂盖碗,漫不经心的说:“少傅之名,誉满天下,我今日才知少傅重武轻文。” 杨夙斯文的面上,现起一抹浅淡的红意,因他肤白,分外明显,杨夙赧然,感慨道:“不瞒殿下,在方寸之地困久了,又曾见识天地广大,早年心中难名郁郁不岔,年轻时的轻狂,经过岁月的磨砺,早去了十之七八,人终是会变的,想法会变,心态会变,都说世事成就人,何尝不是人成就了世事,许是家学渊源,亦未可知,或许我骨血里就带着祖上的鲁莽。” 楚元昭一笑,摇了摇头道:“昔年六郡良家子,可算不上鲁莽二字,少傅,你有很多话要问我,为什么不问呢。” 杨夙自嘲一笑,轻声说:“殿下已有决断,臣劝也是无用的,观殿下回京后,所做所行,从未错过,臣不敢妄言。” 楚元昭摞下茶盅,清脆的瓷器落下之声,仿佛落入杨夙的心间。 楚元昭注目远眺,遥望着不知名之处,他的声音低沉,泛着疏离的寡淡:“少傅,你知道吗?这天下很大,世间很大,大楚域外,亦有他国,焉知他国之外,不会有另一个大楚?没有人见过天之角,亦没有人见过海之崖,当你跳出所处之地,俯身回看,你所经历的一切,看到的一切,你会发现,许多事,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且脆弱,悲哀又令人绝望。” “但我们还是要走下去,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有的事,在最开始,就没有办法回头的。” 楚元昭的话令杨夙陡然心悸,交握在盖毯之中的双手,甚至在不可控的轻颤,室内很静,静到杨夙能听到自已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他状似不解的问:“殿下,为何忽发此语?” 楚元昭没有回答,他甚至无暇瞧一瞧杨夙那张血色尽失的脸颊。 当那抹雪白红梅的亮色,映入眼帘的时候,楚元昭已经走出了书房,帘响栊动,吹进一阵刺骨的寒风,被寒风一激,杨夙的心神稍稍稳了些。 * 黛玉披着雪白的狐皮制成的氅衣,外面未用时下流行的羽罩,只在肩背处,用月华锦的红绡缎围了,远远望去,犹如一株亭亭玉立白梅树上忽然开了红梅花,夺人眼目,新奇又别致,头上亦未戴华贵珠翠,只用了两支轻盈的钗,一支嵌成蝴蝶模样,凌然欲飞,另一支,则雕成似开未开的海棠,若不仔细瞧,还以为蝴蝶立在花蕊中忙着采粉戏蜜呢,足下穿的靴子更是轻便,用白狐皮做了锦蝶嬉戏的短靴。 楚元昭笑意盎然,牵住黛玉的手,打趣道:“今儿是怕我笑你,特地换了衣服来的。” 黛玉丢开的他的手,身姿轻盈的转了个圈,笑着问:“好不好看?妹妹翻到魏晋时的一幅画,照着上面改的。” 楚元昭含笑看了一会,才说:“还行吧,那幅画叫什么名字?难道是百蝶图?” 黛玉推他:“别招我,叫秋暮图,是位不知名的匠人所做,画技寻常,衣服倒是别致。” “哦,原来是叫秋暮图,我还以为是叫姑苏学步呢?”楚元昭拉长了语调,慢吞吞的说。 黛玉转身就走,楚元昭忙拉住她,陪不是道:“妹妹,逗你玩呢,这点子小事也值得恼。” 黛玉冷笑道:“我一没笑过你无画能通神,二没笑过你无神笔之能,为什么不恼?” 楚元昭捻了捻黛玉的手心,笑道:“妹妹,我又不擅丹青,随你笑我。” 黛玉不理他,只顾往前走,不妨神她走的急,楚元昭又未松手,只听“嘶”的一声。 黛玉扭头,眼圈顿时红了,衣袖被扯掉一小截。 楚元昭.............. 黛玉.............. 楚元昭寡淡的俊脸,破天荒讪讪的,手下意识的把黛玉破了的袖子,往里掖了掖,掖完,还不忘讨好的冲黛玉笑了笑。 黛玉火冒三丈,恨不得把眼前的登徒子给手撕了,咬着下嘴唇,嫣红的香唇因用力,甚至沁出丝丝血迹。 不待楚元昭狡辩,黛玉拽出那抹坏了的衣袖,就要扯断,她力气有限,哪里拽得动,因用力过重纤巧的手背,泛出青有白。 楚元昭无奈,体贴的帮黛玉把那抹衣袖扯断了。 黛玉冷笑数声,夺过宫人捧着的茶壶,劈头盖脸泼在楚元昭身上,犹不解气,狠狠的推了他一把,怒吼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一声吼,吼得清宁宫内外为之一震。 黛玉怒气冲冲的走了,楚元昭满身水渍,滴答滴答往下淌,脸上还挂着茶叶,其狼狈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出皇宫。 林大姑娘彪悍之名,不径而走,未来的太子妃是个悍妇的奇闻,世人尽知。 第109章 后续风波 黛玉走了, 楚元昭不顾自身狼狈,追了上去,怎奈黛玉这回是真的气恼了, 连心爱的翡翠碧玉斗都砸了出来。 “哐当”声响,碧玉如洗的玉盅摔得粉碎, 楚元昭叹了口气,松了手, 驾车的宫人如蒙大赦,赶着马走远了。 宫中本是禁马的, 黛玉从不坐轿,江南士大夫门第的规矩, 历来如此, 严禁以人为畜, 说来,亦是罕事,据闻衍圣公家里,从不忌讳这些。 本朝早期尚武, 大臣们多骑马上朝,家境清贫者,若是养不起马,亦有骑驴、骑骡的, 曾有大臣耻笑其不成体统,太、祖听闻,特赐其驴一头, 令其骑驴上朝,自那后,再无嘲笑之声。 故本朝,除年老体迈,格外病弱者,坐轿上朝,林家累世书香,祖上的规矩,乃早年留下来,先祖遗训,自不敢有违。 清宁宫靠近前殿,东华门只允太子出入,横竖无旁人走,楚元昭又心疼黛玉走路累着,便不在意这些规矩繁礼。 黛玉回了府又生了一场气,过得两日,气消了,忽又听闻满城流言之事。 黛玉............... 见黛玉闷闷不乐,林母笑道;“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你打小聪明,何必在意这些,若惧怕悠悠之口,那这世间至人,怕所存无几,凡事必有目的,你想暗中推波助澜的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中伤你,必定有个缘故,这个缘故就要你自已去想了!” 黛玉今日穿着鹅黄百蝶衣,从宫里回来后,赌气又命晴雯做了几套一模一样的衣衫,只颜色用线略有不同。 黛玉蹙眉,思索着开口道:“父亲已到朝中任职了,这事总不会是冲着父亲来的,倒像和我有仇是的,只是。” 黛玉两颊微红,忍着羞意慢慢说道:“妙远哥哥早就说过,他的亲事,是韩皇后生前所订,无需他人插手,更不容任何人置喙。” “我们有名订之实,京城的高门府第,也都是要脸面的,断做不出恶意中伤之事,况势不由人,妙远哥哥的性情,世人尽知,他绝不会受任何人所摆布,我结仇的人有限,除了四公主,但四公主尚在守孝,牛国公府亦是明事理的。” 林母赞许的看了黛玉一眼,道:“四公主只是个寻常人,她仰仗的是她的身份,但她身边的人,却可以借她的势,狐假虎威,说些不清不楚,模模糊糊的话,自然会有人巴结她,人复杂而卑劣,悠悠之口最难防,但同时,又最无力,人只有在触犯到自已身切利益之时,才会大动肝火,有嫉恨之心,你如今和咱家,受些言语诽谤,空口白牙的,胡谄些鬼话,不足为惧,不过是小人之径尔。” 黛玉若有所思,问林母道:“那祖母,我应该怎么办?就由着她们说吗?” 林母一笑,抚着黛玉的秀发道:“你心里已有了决断,又何必问我,防是防不住的,解释亦是无用功,只会令人耻笑,不必理会,我自行端坐正,何须理会众人之言,况且,你的身份亦非等闲,牵一发而动全身,至于,宫内的四公主,嘉安大公主在宫里,阮太后亦是再明白不过的人,她会给我们林府一个交代,世人多愚钝,且盲目,见了风向,流言自消。” 黛玉小声说:“我就知道,祖母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也不是为这个生气,只是,妙远哥哥拙嘴笨舌,说话讨人厌得很,要么是说些哄人的甜言蜜语,要么动不动讥讽我,气死人啦。” 黛玉嘟着小嘴巴,委委屈屈的和林母诉苦,她容貌秀美,五官再不复年幼时的稚嫩,现已颇具风华,纵是小儿女之态,亦是灵动之姿,可爱至极。 林母挑了挑眉,逗她:“既如此,昨儿周家来信,你的周哥哥要回京了,把你订给他家如何?悔婚又何妨,咱们林家的女儿有的是人家求娶。” 黛玉满脸窘迫之色,结结巴巴的说:“祖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拿周哥哥可是当亲哥哥的,玩伴,朋友,再没旁的意思。” 见黛玉眼中清澈如水,手足无措,话都说不利落了,便知她心底之坦荡,对周介甫绝无他意,林母一笑,她不得不防,黛玉既是日后的太子妃,一国之母,就不容有半点关于污水,小事不足挂齿,但凡事扯到男女之事上,女子定会遭到难以承受的污蔑,周小甫的一腔心意,一场空,希望那孩子早些想明白才好。 阮太后的手段极快,嘉安大公主到寿安宫走了一趟,前朝才出来,后脚四公主便启程到皇觉寺为其母祈福了,既是祈福,身边的宫人亦用不得许多,有自寻出路,有出宫的,也有如沈家上旨请其族女归家的。 四公主哭啼不休,大闹了一场,还是被押到了皇觉寺看管了起来。 牛国公府上下,均是眼前一黑,欲哭无泪,他们就不明白了,四公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有什么想不开的,贵妃已然死了,只要四公主安安分分的,侍奉好太后和陛下,念在往日的情份,陛下定然给自个女儿选个极好的人家,公主之尊,是何等荣耀显贵的福气,就是他们国公府,出了个公主外孙女,亦是极光彩的脸面。 哪怕和太子殿下,有何不睦?难道太子殿下日后登基,会难为一个天家女不成?章柳一系,和太子殿下有不共戴天之仇,没看到章妃儿子都死光了,她还活着呢,太子殿下也没说,拎把剑去把章妃砍了。 再说您为难就为难吧,为难个大臣之女做什么,人家是板上钉钉,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日后的国母,手段卑劣下作,即使阮太后不计较,人家日后成了皇后,就不会报复吗?贵为皇后之时,苛责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易如反掌。 牛国公府的全家老小,死活也想不明白四公主到底是图啥?竟然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至此,甚至仇也没报,反把自个搭了进去。 待收到牛香凝的书信后,牛国公府彻底对四公主失望了,愚不可及的蠢货,放着自家人不亲近,去亲近一个外姓人,还被人撺掇着当枪使,略劝两句,反挨了罚了。 牛国公心灰意冷,深感惋惜,惋惜的是族中好好的女孩家,聪明睿智,心胸豁达,被四公主连累到庙里去了,嘱咐不必接她,她离了四公主身边,只剩下几个不成器的小丫头们,四公主孩童心性,恐被哄了去。一念贵妃娘娘救其父之恩,二念家族抚育教导之恩,她留在四公主身边,一为保全四公主,二为保全家族,倘所有人都弃四公主而去,甚至包括她,太后娘娘陛下纵是再宽厚,难免也会认为我们国公府趋炎附势,人心凉薄。 牛国公轻叹,初时送牛香凝这个侄女儿入宫,也只是见其素日沉默寡言,非轻佻之性,却不想,竟如此聪慧,既识大体又知恩。但凡,女儿稍聪明些,肯亲近她,堂堂贵妃,怎会被轻易气死?至于四公主,不提也罢。 事已至此,牛国公思虑一番,先命老太太到荣府说了会话,请荣府大太太出面,到林家去赔罪,再者,沈家教出这样的好女儿,牛国公冷笑,沈明义再厉害,他也得去领教领教。 牛国公来沈府兴师问罪,来得巧,沈明义恰好在家,沈明义的清高是出了名的,别说旧时勋贵国公,哪怕是当朝首辅登门,他也不会出来相迎,说来,还有桩旧事,沈明义年幼时,元帝巡视东山,微服出访到沈家门上,沈家慌乱不已,沈明义时不过六七岁,沈父要带他相迎,不情愿去了,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反而不耐烦的问:“我可以回去了吗?我的书还没有背完,贵人既然来了,长辈们接待就是了,和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难道贵人见我一回,就能让我腹中学问多添几斗,明日便能考个状元不成?” 沈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抖若筛糠,面白如纸。 元帝意味深长瞧了眼沈老大人笑道:“此子不凡,颇有沈家祖上遗风。” 元帝拍了拍沈明义的肩,温声勉励道:“朕在金銮殿上等着你,等你登科高中那一日,为朝廷效力。” 沈明义大大咧咧应声是,收了元帝给的表礼,干脆利落的回书房背书了。 沈老大人是元帝登基后的第一任首辅,又兼半个帝师,与元帝君臣和睦,深知元帝性情之宽厚,自那以后,对沈明义愈发看重,亲自带到身边教养,至于沈父,那次被吓破了胆,后入官场,仕宦不顺,倒是后话了。 沈明义连元帝那样英明君主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是牛国公了,沈家出面相迎牛国公的是沈家两位旁枝小官,牛国公冷哼一声,面露不悦。 到了书房,也懒怠寒暄之词,质问道:“沈家教得好女儿,挑拨是非,撺掇着公主做下糊涂事来,沈家和我们府里有仇,还是有怨?” 沈明义神色淡然,轻声道:“请国公爷慎言,天家教女自有规范,岂是一介选侍可以挑唆的,至于仇怨之事,更无从谈起。” 牛国公怒极反笑,寒声道:“好,好一个沈寺卿,好一个沈家女儿,如今事已至此,索性林家也不是木头,我这就去林府代四公主,给林老夫人请罪,四公主做下的事,我们认,起因事果,定要说个明明白白。” 此时,书房内一位五品侍郎服的中年人,满面愧色,对牛国公躬身一礼,愧声道:“还请国公爷熄怒,此事与族兄无关,皆是下官教女无方。” 牛国公冷笑数声,拂袖欲走时,沈明义递过一张书信,牛国公不解地接过,一目四行,顿时瞪大了双眼,浑身乱颤,沉声道:“沈家好算计,牛某甘拜下风。” 沈明义面露讥讽,目光冷峻,薄唇张合,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我沈家绵延千年之久,若想依附裙带之光,何须等到今日,别说她沈思烟如今不过一介贵人,哪怕日后是贵妃,皇贵妃,我沈家也不屑攀附,她被何人利用,我不知晓,亦不关心,此女忤逆家族,自作主张,一意妄行,族中长老已将其削除宗藉,沈家自有族规,凡沈氏女绝不为妾。” 这一席话听得牛国公面上火辣辣的,怒从心起,又听到沈思烟被除藉,那怒火自消了大半,嗔目结舌。 沈明义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家的子嗣,就要守沈家的规矩,至于到林府阐明之事,国公大人请自便。”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牛国公面色涨红,怒而离去。 继四公主被送入皇觉寺后,京中很快出现了奇闻,盖过了四公主的风光,那就是四公主的伴读,在周贵妃娘娘宫中,不知用何妖法媚上,竟得了帝王青眼,纳为贵人。 这本是一桩小事,但无奈贵人前脚至沈家,沈家拒不领旨不说,后脚就把沈贵人给革除宗籍了。 沈家把妃嫔除藉,立刻受到了京城全体瞩目,沈家和沈贵人,一时风头无两。 太平年景,勋贵子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娇养,多不成器,试图以女晋身,攀附裙带之光的人家,数不胜数,唐时还有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诗呢,这并不丢人,亦不可耻,只是说出来不大好听而已,再不好听,日子也是自个过,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守着清高两字当饭吃。 当然,沈家此举也算情理之中,人家祖上出的首辅、重臣,官员一本册子都写不完,一个贵人,沈家看不到眼里,再正常不过了。 清贵么,尊严如性命,气节为信念,但,沈家已不复先时荣光,若沈氏女有幸产育皇嗣,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对沈家也都是锦上添花的美事,沈家这也忒狂了些,简直是狂得没边,说得难听些,就是不知好歹。 沈家不给面子,楚景也没什么好恼怒的,沈家女子绝不为妾的事,世人尽知,皇祖母也曾多次赞沈家世守家风,德行高节,楚景甚至曾听说,昭阳姑妈年轻时,元帝欲为其择附马,相中的便是沈家子弟,只是后来,昭阳姑妈立意不肯嫁人,这才罢了。 但为了帝王颜面,楚景也得把沈明义叫过来问话,美其名曰垂训,沈明义也没什么好说的,冷着一张脸,回话不带半点热活气,就是一句话,先祖立规,后人遵从,方为孝。 坦白来说,楚景这个年纪,对女色已极为淡薄,那些炽热的爱与恨,早随着故人的离世,埋葬在岁月的长河中了,再者,昨日到周贵妃宫中,也不过是坐会子,享一享难得的清净,周贵妃长年礼佛,不承宠多年,因多年情分,楚景偶尔会到她宫里坐坐。 未曾想,昨天多吃了两杯,醒来,周贵妃诚惶诚恐请罪,沈思烟哭得梨花带雨,皇帝睡了女儿身边的伴读,放在哪一朝也不好听,僵持之际,阮太后派柳嬷嬷请帝王临驾寿安宫,因顾念着沈家的门第,才给了个贵人的份位。 若依楚景私心而论,爬床之女,心怀不轨,不赐她碗药就是便宜她了,女人和能干之臣,孰轻孰重?压根没有可比性,楚景早过了儿女情长的年月了。 沈明义一板一眼背家规,楚景也没了安抚的心思,不轻不重的训诫了两句,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方命他出宫。 至于沈思烟这个沈氏女,楚景和沈明义都没有提起。 沈家贵人之事,以沈明义垂训为了局,自此后,无论沈思烟用尽手段,费尽心机,沈家上下老小从未踏入后宫半步,便是外人问起,沈家族人皆是如出一辙的漠不关心,只因,有个铁腕族长的痛苦,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谁敢认沈贵人作亲眷,那就和他一样,革除宗藉。 便是黛玉也未想到,竟有如此奇特之事,贾敏出门赴宴,回府略喝了杯茶,命人叫了黛玉来,黛玉心中惴惴,很是忐忑,祖母和母亲都很疼爱她,但打小受过母亲威压的,黛玉一怕母亲冷脸,二怕母亲失望。 贾敏慢条斯理饮了杯茶,足有一刻钟功夫,黛玉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头越垂越低,阿翡在外头院子里打转,同样提心吊胆,躲在外头听屋里的声,只听到里面静极了,一比动静也无,虽然同样畏惧母亲的严肃,却还是磨磨蹭蹭找了个由头进来,赖在屋里没话找话,脚就像钉在地毨上,抬不动腿。 贾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重重摞下茶杯,阿翡吓得一哆嗦,闭眼扑了过去,口中嚷道:“母亲,别打姐姐,别打姐姐,要打打我,打我就行。” 贾敏见她肉嘟嘟的小胖脸,青白一片,哭笑不得,沉下脸,训道:“站好,一天天的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阿翡身上一激灵,下意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贾敏敛去嘴角的笑意,板起脸道:“告诉嬷嬷多少天了,每日须将饭食减半,这有大半个月了,身上不见半点清减。” 阿翡耸拉着小脸,垂手回话,说话的语气,霎时变得有气无力:“嬷嬷已经控制我的点心了,母亲,我每日说话都乏力得很。” 黛玉失笑,不敢笑出声来,忙低了头,依然招来贾敏的一记狠瞪。 “哦,那是谁方才生龙活虎的大喊?”贾敏挑了挑眉。 阿翡捏着小手,可怜巴巴的说:“母亲,那是情急失态呀,我以为您要打姐姐呢,您告诉嬷嬷,她如果敢违令,就把她全家赶出去,她哪里敢对我宽容,不止点心,连每日膳食都不许我吃饱。”越说越可怜,阿翡的眼圈都红了,黛玉亦是美目泛红,叹了声。 贾敏神情冷漠,完全感受不到阿翡的委屈,似笑非笑的问:“你们俩对我的话不满?” 阿翡哪敢说不满,她更不敢反抗,贾敏在她心里是根深蒂固的可怕,连很可怕的大舅母也没有母亲可怕,阿翡狂摇头,表示自个并无不满,黛玉站起身,欲言又止,在收到亲娘若有若无的警告,黛玉决定做一个识时务的贴心小棉袄。 “既如此,自今日起,你每日在花园需走满一个时辰,若是还不见清减,那就只能请大夫来诊治用药了。”贾敏一言定板,端的是一派冷酷无情。 阿翡如丧考妣,像秋后打了霜的茄子,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样,有气无力的行了礼,被听到话的嬷嬷们扶了出去。 “还有你,我素日怎么和你说的,女孩儿家要斯文,你这样任性,你妹妹日后怎么办?我年轻时,顶着天下悠悠之口,饱受指点,日日打马招摇过市,也没被人说成悍妇。”贾敏越说火气越大。 黛玉乖乖起身,低头认错,小声说:“母亲,女儿知道错了,是女儿轻狂了,是女儿行事不谨,女儿让母亲失望了。” 见她服帖,贾敏捏了捏眉心,冷声道:“静心篇给我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出门。” 黛玉忙点头认罚,临走时,又不肯走,试探着说道:“母亲,妹妹她?” 话还没说完,一杯茶盅砸在地上,贾敏柳眉竖起,冷笑道:“自个还自顾不暇,非要妨我的眼,什么姐妹情深,这会子想到阿翡了,前几日那等嚣张气焰的时候,怎么没想到阿翡呢?” 黛玉眼圈红透,泪珠儿在眼中打转,贾敏心蓦地一软,心中还压着火,不想再说,挥手令黛玉下去。 晚间,林海回来听闻此事,特地到黛玉院中安抚了一回,却见黛玉笑语盈盈,一如往常,方安了心,回来恼贾敏道:“好好的,训孩子做什么?她又不是不懂事,再没有比玉儿更懂事更贴心更聪明的好孩子。” 但凡说到黛玉,林海必定是神采奕奕,眉飞色舞,贾敏白他一眼,懒得理他。 林海又嘀咕道:“你在家里也天天欺负我,玉儿架子大,怎么了,我林家的女儿又不愁嫁,那臭小子惹玉儿生气,玉儿就该恼他,难道不言不语的忍着,就是好姑娘,大家闺秀了?玉儿善解人意,最可人疼,肯定是那小子欺负玉儿了,活该,摔一两个茶盅算什么?我林家的女儿又不是面团。” 话还没说完,迎面飞来一个茶杯,林海身手敏捷,堪堪躲过,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暗道侥幸。 贾敏冷笑道:“你当玉儿是我,我嫁你后,就离开了京城,才躲过是是非非,玉儿日后是要长留京城的,她的一举一动,受天下人瞩目,若不把谨言慎行,刻在骨子里,今时这种流言满城,只是小事尔,还有,我性情厉害,我是公然骂过你,还是打过你?我嫌弃玉儿厉害?心疼外人?这才叫鬼话,谁人没有私心,我疼任何人,能越过玉儿去,我是没见过权势滔天,还是没见过富贵荣华?” 林海面上讪讪的,陪笑道:“这不是说顺嘴了吗?你是亲娘的,自然是心疼玉儿的,我就是觉得,这只是一桩小事,何必大动干戈,玉儿是女孩儿家,心细敏感 ,你这么不留情面的教训她,我怕她难过。” “你们一个个的,都把玉儿当成宝贝疙瘩,母亲连句重话也不肯说她,一听我训了玉儿,你着急忙慌,衣服也不换,先去看望玉儿,和玉儿年龄相仿的姑娘,有的都嫁人生子,独我们府里,上下老小,还拿玉儿当孩童待,疼也无妨,也该有个度,怎么犯了错,说也说不得,训也训不得,我不管这是何处的理,我的孩子绝不容如此散漫,任由世人拈到错处,指指点点。”贾敏斩钉截铁的说。 林海小心翼翼的说:“你也太严苛了,玉儿还小呢,慢慢教就是了。” 贾敏冷笑:“漂亮话我自个不会说?红脸都让你做了,白脸我不唱,谁来唱?” 林如海被贾敏怼得浑身不自在,他发现今天自家夫人吃了炸、药,非常不可理喻,一甩袖,摞下句和你说不明白,自个跑到书房去歇下。 晚间,贾敏到林母处请安,林母笑道:“玉儿还小,她心里是明白的,方才过来向我认错,还让我劝你不要生气。” 贾敏苦笑:“母亲,您瞧瞧,方才夫君回府和我闹了一场,不就是教孩子长个记性的小事吗?他非说我,大动肝火,小题大作,不可理喻。” 给林海上完眼药,贾敏方道:“我知道玉儿聪明,早年骨子里带着不知打哪来的多愁善感,好容易改过来了,又变得目无下尘,性情高傲,这两年冷眼看着好了些,我只怕她性情再变,孩童出生时是一张白纸,越大越定性,若是现在轻拿轻放,日后再难教她。” 林母拍了拍贾敏的手宽慰道:“我知道你要强,爱子心切,你放心,玉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她也许不会成为我 第110章 京中奇案 阿翡走了两天的小花园, 又被克扣了点心,膳食也减半,她院里的丫鬟并嬷嬷们, 因督促主子不利,被警告若再不尽心, 轻者扣除俸银,重者直接赶出府, 丫鬟嬷嬷们胆战心惊,再不敢有人暗渡陈仓, 私下藏递点心之物,不过两日, 阿翡的小脸便瘦了一圈, 饿的头昏眼花, 走起路来直发飘,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阿翡难过的跑到黛玉面前大哭了一场,哭了没几声, 累得睡了过去,令黛玉心疼不已。 黛玉被禁足在府,每日除了抄静心咒和清心决,各抄百篇, 抄不完不许出府,便是楚元昭来林府,也被贾敏挡了回去。 楚元昭未作如何, 干脆告辞出了林府,打马回宫。 王全安乍舌,心道果然孝烈皇后教出来的妇人们一个比一个厉害。 这话说的是寿亭伯冯家,说起来这寿亭伯亦是早年名门,如今神武将军冯家曾是其旁枝,后分了宗,寿亭伯的当家夫人姓苏名采薇,本是一介孤女,入宫为婢,得了孝烈皇后的青眼,选为女官,寿亭伯的老夫人,极擅言谈,和孝烈皇后有两分渊源,时常出入宫廷,便相中了这苏采薇。 苏采薇本无意嫁人,但孝烈皇后却道她年事已高,且不喜殉葬之事,待她大行,留在宫内非福乃祸,就这样苏女官嫁到了寿亭伯府。 早年夫妻和睦,又有寿亭伯老夫人辖持,寿亭伯尚算安分,然,人心多变,寿亭伯老夫人病逝后,寿亭伯上无长辈约束,又是个浑不吝的,花天酒地,胡作非为,苏采薇曾想过和离,却恰逢昭阳大长公主过逝,苏采微只得忍了下来。 却不想,这一忍再忍,竟忍成了个绿头王八龟,寿亭伯不知从何处染了怪病来,害了妾室丫头还不算,竟趁着酒意,把儿媳给祸害了,儿媳性懦弱,不敢吱声,却不知那病的利害,儿子身子骨弱,自染病到发病,不过两三天功夫。 苏采薇生平仅此一子,尚未留下后嗣,中年丧子,悲痛欲绝,儿媳妇看出端倪,留下遗书,上吊自尽。 苏采薇知晓了前因后果,擦干眼泪,命人请来寿亭伯,关闭府门,令心腹将寿安伯绑起来,手持利刃,一刀一刀将寿安伯身上的皮肉尽数割下,她粗通医术,又会几分拳脚,下刀极稳,一个时辰后,外面的心腹还能听到,寿亭伯苦苦哀求的求饶声。 五个时辰后,屋外冰天雪地,冻得人腿脚发麻,全无知觉,苏采薇一身血迹打开屋门,命人打来热水,盐,花椒,煮得沸沸的,先命人洗净双手,热水烫过,再开库取来衣衫,众人换洗时,苏采薇提笔写了几封信。 待她写毕,已是月有星稀,心腹收拾停当,静候吩咐,苏采薇将书信交予心腹之一,命其送往所交之人,余者人等,散银百两,到庄上备府衙问话,一切准备完毕,心腹离府,苏采薇关了大门,一把火烧了寿亭伯府,寿亭伯的庶子姨娘丫头,几十口人,包括苏采薇自已都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这件大案震惊了朝堂,这也是贾敏心情不渝的缘故,苏采薇在信中将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 贾敏听闻此事后,心中既悲痛又心酸,当年显赫一时,王公贵族都要礼让的苏女官竟会落到这么惨烈的下场。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让贾敏更清楚的认识到,她们的时代已经逝去,过往的岁月,那段鲜衣怒马的青年时代,已在云烟,化为时光中的一粒尘埃。 谨小慎微的苏女官,成长于大内宫廷,其心计城府,远非寻常人可比,竟然也会走头无路,只能一死。那黛玉呢?她没见过真正的厮杀,不曾见过世间的至阴至暗,她年轻,天真,懵懂,聪慧并不能战胜一切。 诸葛孔明盖世之才,神机妙算之能,尚且扶不起刘阿斗,何况于黛玉一介女儿家,她是轻视女子吗?不,她自身就是女儿身,又怎会轻视女子,她只是希望黛玉不要像她这样,平生之憾,亘古难消,意难平,背负一生。 年轻,可以做错事,但有的事,错了就无法挽回,让人每每想起,耿耿于怀,郁郁不得释然。 寿亭伯的惨案,另有蹊跷,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譬如,寿亭伯的怪病从何而来?再譬如此病可有解?再譬如寿亭伯府的惨案,有幕后黑手吗?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有,此人是什么样的存在,竟然连苏采薇都不敢追究,选择一死了之! 还有一点,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孝烈皇后手中的暗卫不计其数,这件事,并不算隐秘,如今那股势力,又在谁手里呢?孝烈皇后待其青眼之人,分外宽厚,除金银外,皆有保命之后手,据说早年寿亭伯曾想以休书相挟,逼迫苏采薇交出其暗卫,苏采薇不为所动,一月内,后院爱作妖的妾室之流死了大半,寿亭伯心生恐惧,不敢再提此事。 京城府尹奉命把苏采薇的庄子,翻了个底朝天,几十个人竟凭空消失了一般,查不到半分踪迹。 这桩大案,因其匪夷所思,离奇古怪,陡然成了大热门,连带着沈贵人被除藉之事三两天便已成了旧闻。 京城府尹也到林府问话,贾敏面无表情,书信命人交给京城府尹,一日后被送回,京城府尹夫人殷勤小心的又说了一通好话。 贾敏只道:“夫人不必如此,查案是府尹之职,这皆是我分内之事。” 京城府尹夫人忙奉承贾敏通情达理,心胸宽大之语,见贾敏始终神色淡淡的,便怏怏告辞了。 余者各府皆有问话,便是连杜澜也收到了一封苏采薇的信,却不知京城府尹亦是头疼得很,这孝烈皇后教过的女子,哪有寻常人物,要么是勋贵大妇,身份尊贵,要么如云中鹤,去无影,寻无踪,令人头疼得很,偏上头还有严令,命限期破案,京城府尹愁得头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 却不想,书信查不出端倪,治病的人倒是找到了,是京城兵马司的人发现的,据巡捕的侍卫讲,此人鬼鬼祟祟,贼眉鼠眼,一直在寿亭伯府外头转悠,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懂在嘀咕什么,侍卫当场拿了他,那人却大声喊冤,高声叫嚷自个是来消灾解难的,青天白日,他又没犯法,为何要拿他? 京城府尹大喜过望,忙命衙役将此人捆上堂来,当堂问审,那人不知所云,嘴里胡说八道,衙役也不是吃素的,见多了这等硬骨头,邢具一摆,那人顿时怕了,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干净净。 说自个叫赵六,京郊人氏,有人命他来,又教了他解毒之法,许他以十两金银,他家贫无以为继,又听和是救人行善的大好事,才接了这活计。 待京城府尹又问受何人所派遣,那人稀里糊涂,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上了刑,只知叫痛,不多时,奄奄一息,话也说不得了。 京城府尹急得火急火燎,又无计可施,若再用刑,只怕这人死了,没法对上头交代,恰在此时,王子腾来到京城府尹衙门。 五城兵马司统辖京城五个衙门,专管京城治安,王子腾现任指挥使,京城府尹正属于他管辖之下的衙门。 王子腾来后,听京城府尹回过此事,命人请大夫来将赵六救醒,略缓了一日,待赵六精神好些,用马车将赵六带出城去,由赵六指路,两个时辰后才到了赵六口中结识那人的地方。 是个山头,百十衙役将山头搜了个遍,就差把山头翻过来,也未找到赵六口中的神秘人,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也未见到。 衙役派了快马安排两人回衙门呈报此事,王子腾出了会神,方起身说到宫中回禀此事。 正德殿书房面见帝王,如实禀明案情后,楚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须臾,方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出宫时,王子腾的步伐稍慢了些,果然,走到宫门之际,王全安略带两分气喘赶来,也不多言,微欠身道:“王大人,太子殿下相请。” 天下无人不知楚元昭之性情,王子腾也不作素日之态,楚元昭毫不避讳命人来请,他便坦荡荡的跟着来到清宁宫。 清宁宫内,楚元昭正在练剑,剑法如练,疾如迅光,如王子腾这等勋贵出身的武将,也看不清剑招,只见到一片锋利白光,心中先道了声好,暗忖听闻殿下有高超武艺加身,果然不假。 楚元昭收了剑,一派气定神闲,随意瞟了王子腾一眼,开门见山问道:“寿亭伯府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楚元昭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问一句案情并不算逾规,王子腾躬身回道:“才回明了陛下,现查到一小贼,自言受人所托,可治寿亭伯怪疾,查到了其口中所言见面之处,却未曾发现踪迹。” 楚元昭慢条斯理呷了口茶,冷笑道:“故布疑阵之人,必有所图,把衙门的人叫回来吧,他们会出来的。” 王子腾面露迟疑道:“殿下,这是否太过轻率,眼下可只有这一个线索,若是不派人盯着。” 楚元昭漫不经心的说:“随你,言尽于此,不怕你的人死得不明不白,就派他们盯着吧。” 王子腾的脸色陡然变得凝重,思忖了一刻,方躬身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安排他们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预备今天七千的,达不到了,昨天和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聊天,聊嗨了,没休息好。 说下更新,这个月有活动,周六周日都是万更,为了防止更新字数,周五的会在凌晨发,周一可能会休息,其他时间都会正常更新,帝师的人物都快被我写全了,所以,完结这篇之前,要预备帝师存稿。 鉴于,这篇吧,更新不定时,榜单都没申请几个,捂脸,所以,决定挑战下自已,反正不过多几万字,我就不信写不完,主要是我太懒了, 对小天使们不公平,惭愧。 春天了,大家养不养花呀,我前年的白掌,绿萝,富贵竹阵亡,去年的白掌,红掌,富贵竹,龟背竹,发财树,茉莉,回来之后,就剩绿萝奄奄一息,芦荟完好,富贵竹一管营养液,勉强出了一点点绿芽,其他的再次狗带了,功课做的不足,经验太少,浇水太多,没有用花肥,今年吸取教训,好好养,争取养好它们。 第111章 所谓班底 王子腾回到府衙, 便命人唤回衙役,又忖度恐有闪失,派了一队精兵去, 来到郊外小山头时,恰巧碰到百余衙役在与数位黑衣人打斗, 地上已躺了几位受伤衙役。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扔出数个黑乎乎的不明物体, 刹时浓烟滚滚,落地后, 嘭地一声响,地上又多了一队伤员。 天子脚下, 竟有人手持利器, 公然行凶, 这是大案,王子腾先写了折子,急递至御前,又到锦衣卫衙门, 走了一遭。 阮子渊神情肃穆,问王子腾道:“不知大人可曾听闻此物?” 王子腾摇了摇头,见其神色有异,遂问:“阮统领似乎有些眉目?” 阮子渊叹了声, 方道:“这是多年前的旧事,听着有些像,我也拿不准, 家祖父早年曾在忠武侯麾下任职,他老人家听忠武侯提过一桩事,靖安侯平南夷时,南夷有一奇人,因南夷物资匮乏,仿效我汉家之礼花,本想研制出照明之物,用于兵事,却不曾想,阴差阳错,竟制出了厉器,约摸鸭蛋大小,上有机关,投掷时,将机关取下,可于高处,伤军士于无形,靖安侯骁勇善战,生平未尝一败,焉能善罢甘休,以奇袭之计,趁其不备,生屠南夷数万人,而那位南夷奇人,自尽而亡,那个利器便就此失传,孝仁太子宽仁端厚,驳回靖安侯请罪之表,此事方不为世人所知。” 王子腾恍然大悟,四王八公这批勋贵起于元帝时,靖安侯威名在外之时,他们还只是小门小户之家,如何能知晓这等旧闻。 王子腾想了想,才要说话,却见随从进来回禀道:“大人,陛下传召。” 王子腾忙辞了阮子渊,出了锦衣卫衙门,整装礼冠,到内殿来。 见礼帝王后,王子腾回了山外遇袭之事,又说起方才在阮子渊处听来的旧闻。 楚景神情晦涩,一言不发,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方问:“太子命你召回衙役?” 王子腾不敢欺瞒,忙躬身应是,将清宁宫内所说之语,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 楚景挥了挥手,命李福去传召楚元昭,一刻钟后,李福哭丧着脸回来,低声道:“陛下,殿下说这会子没空。” 楚景执笔的手一顿,头也不抬的问:“林家姑娘进宫了?” 李福的头快垂到地下了,回:“不是,是宁首辅和沈大人家的两位长孙,还有宜昌公主的幼子,威烈将军府的大公子,本是在国子监念书的,沈小公子不知打哪听说太子殿下武功好,在东华门门口堵到太子殿下,撒泼打滚要太子殿下教他们武艺。” 楚景面色稍缓,纳闷道:“他就应了,往日也没见他对朕有个好脸。” 话音未落,李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躯微颤,支支吾吾不敢言。 楚景眼眯了起来,冷声道:“说!” 李福闭着眼,颤声道:“老奴去时,见太子殿下对威烈将军府的大公子,分外和气,心中不解,多看了两眼,只觉得十分面善,好似见过一般。” 再往下却不敢说了,楚景放下笔,倚在九龙吉祥靠背上,揉了揉眉心,嗓音低沉,近乎自言自语的陈述:“威烈府上娶的是韩氏女,他家的孩子,是像老三吧!” 李福喉头哽咽,酸涩的吐出一个是。 楚景一声轻叹,小三呀,他很久没想起那个孩子了,他经常想起怀珺,几乎忘了那个孩子,只记得那孩子自小顽劣,成日家笑嘻嘻的,淘气到骨子里去了,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眼睛,泛着灵动的笑,妃嫔们隔三差五来告状,罚也罚了,打也打了,回头照旧,自他会走动后,闹得宫里鸡飞狗跳,没有一日安稳的。 这三个孩子,各有脾性,与众不同,怀珺性子仁厚,小三顽劣,元昭既重情又无情。 楚景苦笑,唇畔浮现一抹自嘲,命李福起身,垂首看公文。 * 楚元昭今日又去了趟林府,今儿比前几日好些,至少没吃闭门羹,在小花园里见到黛玉在宽慰阿翡,小胖丫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可怜。 楚元昭一笑,也不打搅她二人,以免林世母回来知晓动怒,牵连黛玉。 打马回宫,在东华门却被人堵住了,几个小萝卜头,胆子大得很,疾奔的马都敢冲上来,随行护卫如临大敌,宫门守卫忙将几个孩童的身份禀告了。 不是重臣就是显贵之后,这也难怪,若是寻常不知名姓的孩子,皇宫重地,哪是玩耍的地方,早把人撵走了。 楚元昭本不想理会,命人将他们送回去,却无意间瞥到一个孩子的长相时,失了神,像,太像了,心间一动,命王全安把这几个孩子带回了清宁宫。 这几个孩子以宁首辅家的孙子为长,听其名便可知长辈对然寄予厚望,斐然,宁斐然,楚元昭心想,若这小子他日名落孙山,怕是宁老大人头一件事就是要为他改名。 宁斐然年龄大了半岁,拍着小胸脯,说自个是大哥,神气活现的小模样,引得宫人们忍俊不禁。 沈容的小孙子,相貌极肖其祖父,举止亦斯文,单名唤作一个言字,宜昌公主嫁给现靖安候,幼子叫王启,是个小胖子,肉嘟嘟,虎头虎脑,挺好玩的,楚元昭掐了他小脸一记,小胖子瞪大了眼,竟也不怕,拉了拉楚元昭的衣袖,童言童语的问:“太子殿下,那是什么高超武功吗?您要收我为徒吗?” 侍立的宫人,不知谁,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掩了嘴,大气儿也不敢出。 宁斐然背着小手走过来,堪堪八岁的孩童,专爱学大人之态,昂着头,摇头晃脑的批评道:“王小胖,方才那只是太子殿下试试你的筋骨,江湖的话本不是常说,要先看骨胳是否清奇,才考虑要不要收你为徒?” 周遭的宫人,表情麻木而古怪,论克制爆笑的艰难! 王小胖恍然大悟,扭过脸又央求楚元昭道:“太子殿下,那您再摸我两下,仔细摸摸,我家祖上都是武将,我肯定是个练武的奇才。”这话说的自信心爆棚,听得楚元昭嘴角微微抽搐。 楚元昭挥了下手,王全安忙送来八样精致点心,并各色茶果,没听到楚元昭应允,王小胖也不灰心,见了点心,两眼放光,大概是等久了,小孩子禁不得饿,围坐在石桌前吃点心。 威烈将军府姓石,原是靖安侯的心腹,论靖安侯之功,封国公封王,世袭罔替都不在话下,但当年因另有他因,靖安侯只肯受封侯爵之位,太、祖便下旨,侯爵之位世袭罔替,十代不得降爵,石将军追随靖安侯一生,忠心不二,授封亦不肯越过靖安侯,便封为威烈将军,同样十代不必降等,大楚历朝以来,也独他两府特例。 “阿衍,你怎么不吃?”王小胖子嘴里吃着,手里拿着,含糊不清的问,说话时,还递了块点心,给名唤石衍的小孩子。 石衍人有些腼腆,不爱说话,见众人看他,小脸微微有些发红,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楚元昭,发现在看自个,慌乱的低下头去,不多时,又抬起头,悄悄的偷看。 楚元昭心中怅然,黑白分明的瞳孔深处,闪过一抹沉甸甸的哀伤,终究是不一样了,纵是相貌相仿,也不是那个人。 楚元昭净了手,拿起一块奶香糕,递给小石衍,温声道:“吃罢。” 小石衍有些高兴,又有些畏缩,大着胆子瞧楚元昭,察觉他的目光温暖,才接过奶香糕,小口小口的吃着,吃得极为秀气,时不时拿帕子擦拭嘴角。 楚元昭摸了摸他的头,无声一叹,注目远眺,湛蓝的碧空,万里如洗,一晴如练,明澄的空中,飘浮着稀疏的云朵,它们时而汇聚,时而变幻,千奇之态,悠然自在。 楚元昭收回目光,小石衍已经吃完了点心,楚元昭又拿起一块,递给他,他接过用帕子包起来,腼腆一笑,小声说:“殿下,我吃饱了,这块我拿回家吃。” 楚元昭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小石衍瞪大了眼,黑褐色的大眼珠,像受惊的幼猫,楚元昭放缓了声音问他:“平日用膳也吃得这样少?” 见楚元昭态度和善,小石衍放松了一些,认真的说:“夫子说,积食于胃中,脾胃会受害,七分饱就可以啦。” 楚元昭微微一笑,那笑却透着萧索的悲凉,三皇兄打小就不是一个自律的人,喜憎分明,喜欢的,便一直吃,直到吃腻了为止,不喜欢的,宁肯饿得饥肠辘辘,也丁点不沾。 楚元昭捏了捏小石衍的肩膀,肩骨有些咯手,含笑道:“如今长身子,你年龄还小,不必遵循夫子的话,等你再大些,骨骼长成了,便可以谨遵夫子之言了。” 说完,又一本正经的吓唬他:“吃的少,长不高。” “真的,”小石衍果然被吓到了,小声嘟囔道:“难怪我一直都不如表哥高。” 王小胖子在对面说:“就是,我也说你吃的少,你根本不听我,就知道听那个夫子的,现在知道表哥说得对了吧。”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引人发笑。 楚元昭不过是陪他们坐了会子,正赶上李福来传诏,楚元昭言简意赅,就说了两个字:“没空。” 正德殿的楚景批阅了一番公文,起了身,仿佛十分之漫不经心溜达到清宁宫来,对帝王了如指掌的李福,暗地里命人备好了表礼。 帝王来时,楚元昭正要打发几个孩子们走,宁斐然和王小胖子两人都是话唠,一个比一个能说,小嘴吧嗒吧嗒说起来没完,童言稚语固然有趣,无奈不是一个人说,是两个人较着劲的说。 楚元昭问小石衍怎么想起来学武了,小石衍还没来得及回答,宁斐然抢着回道:“我知道,因为学里有人欺负他,他才跟着小胖子和我们玩。” 他还没说完,小胖子嚷道:“根本不是,是姨母让我照顾小石衍,我才带他玩。” 两人一个嗓门比一个高,扯着破锣嗓子,为着芝麻粒大的小事,叽歪叽歪的开始吵架,吵得后院的白鹤扑腾扑腾飞了。 清宁宫众人强行忍笑:.......... 楚元昭.............聒噪,吵死了,简直是上百个鸭子叽叽咋咋。 这还不算完,看后院有白鹤,王小胖眼珠转了转说:“我听我祖母说,清宁宫里头还有祥瑞,小白鹿,咱去看看吧。” 两人立刻就合好了,手拉手去看鹿,还带上了不太爱说话的沈言,又来拉小石衍,小石衍看了看楚元昭,摇头说:“我不想去,你们去吧。” 三人兴高采烈的去了,他们走后,小石衍神神秘秘的对楚元昭说:“殿下,我告诉你哦,那白鹿不是祥瑞,是骗人的。” 祥瑞之事,皆是泛谈,楚元昭自然知道,但一个小朋友,不过六岁,却知道祥瑞作假之事,倒是稀罕。 楚元昭只作不知,问他:“你是如何知道那是骗人的呢?” 小石衍见楚元昭不信,连忙说:“是真的,我以前有个夫子,他说白鹿,白龟,凡属祥瑞者,都是骗人的,那是一种病,并不是祥瑞,只是人家拿它作个祥瑞的名头,还说皇帝老爷都是聪明人,也不信,只是有人献,于国祚有益,才不追究的。” 楚元昭揉了揉他的头,温声问:“后来你那夫子呢?” 小石衍脸色有些黯淡,失落的说:“父亲说那夫子放诞不羁,会教坏子弟,就把他撵走了。” “你夫子说得有理,你父亲做得也对,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了。”楚元昭说完,小石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小石衍安静乖巧,恬淡清澈的眼睛,像一张白纸,懵懂,纯粹,干净,这样的孩子总是格外讨人喜欢,楚元昭控制不住的想,如果三皇兄活下来,他的侄儿也许会像小石衍一样,相貌肖似三皇兄,性格却截然相反。 除林大姑娘外,这是第二个让太子殿下另眼相待的人,他还是个孩子,不满七岁,这是走的何等狗屎运?简直没处说理去?论斯文,沈家小公子也很斯文呐,论活泼,再没有比宁家和王家的小公子更活泼的了,便是论长相,石家公子也不如沈小公子精致。 清宁宫众人齐刷刷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万般之困惑,琢磨不透殿下的审美。 众人不解之时,沈言气喘吁吁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小胖子掉到泥潭里了,斐然拉不住,也掉了进去。” 沈言来报信时,早有守卫把王小胖和宁斐然救了出来,两人灰头土脸,瑟瑟发抖,简直不成个人样,更诡异的是背后跟着两只鹿,一群鹅,几只绿鸭,还有两只大狗凑热闹。 这场面还真是鸡飞狗跳,惨不忍睹,楚元昭无奈抚额。 宫人们经事久了的,自有章程,先把两人抬进屋内,送来热水,洗了两遍,膳房送来姜汤,小内侍快马加鞭到书房寻到两人伴读书童,取来衣裳。 母鹿哀鸣,受宫人驱赶,仍不肯离去,鸭鹅乱叫,夹杂着犬吠,一国储君的宫殿,瞬时成了菜市场。 楚元昭估摸着定是这两人淘气,偷了小鹿,致使母鹿不依不饶。 楚元昭捏着眉心问王全安:“小鹿呢?” 王全安面露为难之色,回道:“那鹿在旧荷塘中间浮板上,守卫们过不去,外有浮冰,船也划不过去,王小公子掉落时,正把那鹿抛在了上头,守卫们若踏过去,那处不吃力,恐有不慎,小鹿坠入河中。” 楚元昭只能亲自出马,轻身而跃,单手抓住小鹿,脚点水面,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下方传来,腰中宝剑凛然亢鸣,震彻宫庭,剑鞘飒飒而响,吸力忽散,楚元昭啧了声,翩然回到岸边。 王全安在岸边也看到了水中异样,脸色大变,惊骇不已,见楚元昭回来,急声问:“殿下,没事吧?” 楚元昭摇了摇头,自语道:“心思倒是巧妙,布了这么大的局来杀我。” 王全安并在场宫人守卫跪地请罪,齐声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赐罪。” 楚元昭目光锐利,神情轻蔑而高傲,冷笑道:“怕什么,我自小到大,天下想杀我之人,不知几何,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要我的命,我也活不到今日。” 在场之人仍不敢起身,先时殿下在外头遇到的刺杀,和他们无关,但眼下,刺杀就发生清宁宫内,而他们所有人自认恪尽职守,从无半点懈怠,却被人在眼皮子底下布下杀阵,如果传出去,哪怕他们以死证明清白,外头人也不信呐。 楚元昭一贯寡言,更懒得扮什么怀柔的风范,一句话:“要么起身,当自个的差,要么自个去慎刑司。” 在场众人还真有几个起身就往外头走的,王全安看了看形势,叹了声,也往外头走。 楚元昭慢悠悠又说了句:“走了就另想再踏进清宁宫的大门。” 王全安并众人...........面面相觑,要不还是不走了吧! 楚元昭睚眦必报的名声,那可是出了名的,眼下刺杀这等大事,竟不追究,难道是他们错看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实则宽厚仁义,心善得很? 这是在场众人的想法,宫人们的想法,楚元昭并不关心,也不在乎。 眼前朦胧的白雾,越来越清晰了,幕后黑手是没耐心了?还是不在乎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楚元昭想幕后之人,一定没听过一句话,做得多错得也多。 * 楚元昭回到前院的时候,两个祸头子已经收拾利落了,沈言和小石衍两人都哭得泪眼汪汪的,毕竟年龄小,显然是吓坏了。 皮实的两人,心倒是挺大,王小胖子还不伦不类的磕头请罪,说出来的话,却不见半点惭愧,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太子殿下,后院的那池塘平了吧,看着像平地,一脚踏进去,人就掉进去了。” “就是”,宁斐然狂点头附和,楚元昭都被这两个脸皮厚的小家伙气笑了。 楚元昭沉下脸,问他们:“你们如果不偷小鹿,怎么会被母鹿追赶?如果没有慌不择路,怎会掉到坑里?大言不惭,还平池塘,你以为这是你们府里的菜园子呢?知不知道平一个池塘要多少银两?” 万万没想到,两个小家伙想了想,宁斐然点头说:“也对哦,都怪小胖,我说看两眼就行了,他说第一次看小白鹿,非要拿起来抱一抱!” 王小胖立马拆台,反驳道:“怎么能怪我?是你说小白鹿的皮摸起来很柔软,和家里的小花鹿不一样,你引开母鹿,我才能趁机抱起它。” 一百只鸭子又开始了,楚元昭能被他们烦死,一拍桌子,喝道:“闭嘴。” 两人立刻闭了嘴,楚元昭懒得再多说,给王全安递了个眼色,赶快把这几个打发出宫。 宫人呈上表礼,除了小石衍、沈言多了两件玩器,四人都是相同的,王小胖忽然拍着小胸脯,豪气的说:“殿下,您的池塘填平要花多少银两,我来出,我可有钱了。” 宫人们目瞪口呆,当着太子殿下、一国储君,日后的帝王,说自个有钱,王小公子,你怕不是要做第二个石崇吧?等等,没听说过王家豪富?莫不是内秀? 楚元昭一哂,摸了摸小胖子小发髻,意味深长的说:“好,等回头把银两算出来了,我命人到你们府上去拿。” 王小胖得意的朝宁斐然,沈言晃了晃脑袋,才说:“殿下,我也要小石衍的玩器。” 宫人集体石化,楚元昭面无表情,阖着这货是空口白牙来讹东西的。 王全安笑眯眯的说:“小公子莫急,都备好了,晚间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王小胖还没说话,宁斐然急了,大声说:“不行,我爹偏心他小老婆生的庶子,好东西都给他,送到府上,他一准给昩下来。” 宫人们微笑...........宁首辅教子无方,儿子宠妾灭妻,嫡庶不分,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楚元昭面无表情,内心疯狂吐槽,这两个败家子,坑爹还真是一把好手,呵,就是不知道你们回去后,还能不能再出来。 打发四人走时,正巧碰到帝王溜达到清宁宫外,巧,巧,巧得很,巧得像是安排好的。 楚景心情不错,脸上的神情亦不如素日的深沉,四人十分机灵,见了明黄服饰,早早跪下磕头,宫人跪地请安,独楚元昭伫在原地不动如松,十分碍眼。 好在楚景早就习惯了自个儿子的冷脸,笑眯眯的问他们四个:“你们逃课了?就不怕先生责罚?” 对于帝王,四人大概被耳提面命过,拘束得紧,跳脱的王小胖见过许多次帝王了,也不敢放肆,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们给师傅请假了,我说肚子痛。” 宁斐然举手,仰起小脸说:“我是屁股疼。” 内侍呵斥道:“大胆,放肆,御前岂可提及粗鄙之语!” 宁斐然小脸发白,楚景摆了摆手,内侍方退下,楚景又问沈言:“那你们两个呢?” 沈言小脸红透,小声说;“我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在学里告了假。” 楚景大笑,这几个小鬼头,刁钻古怪,倒是会找由头,小石衍不敢抬头,声如蚊蚋:“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楚景笑问:“为何要偷跑出来?” 小石衍犹犹豫豫好大一会子,竟抬头去看楚元昭,他的侧脸令楚景呼吸一滞。 楚元昭望着他道:“据实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楚元昭说话时并非轻声细语,亦非循循善诱的劝导,他的声音仍带着锋利与冷硬 ,但就是这样稍缓的耐心,已经足够令御驾前的人大吃一惊了,这威烈将军家的小公子,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招来太子殿下的青眼,陛下都没这种待遇好吗? 李福深知其中隐情,双眼微微酸涩。 楚景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楚元昭,但楚元昭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未在龙撵的方向停留一分一毫。 这时,小石衍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说:“学里的人欺负我,我不敢自个在学里呆着,他们总是撕坏我的功课,又取笑我像个女孩儿家。” 楚景目光复杂,眸中深处充满难言的晦涩,他的小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便是连他这个帝王老子,他也从不畏惧,打小就是宫里的霸王,横行霸道,任性妄为,又是个屡教不改的死犟性子,天塌下来都敢去跺一脚的嚣张。 这个孩子如此怯懦,柔弱,和小三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直到此时,直到今日,楚景才真正体会了韩婉仪当年的痛楚。 楚景捂住胸口,他轻声说:“如果,如果。”他想说,活至暮年,我 第112章 被迫而为 靖安侯府大概还是有些家底的, 收拾完败家儿子,大大方方的拿出了二十万两银子。 接过银票,拢入袖中, 王全安笑眯眯的说道:“小公子的孝心,殿下就收了, 殿下还让老奴传达一句话,王小公子很投殿下的眼缘, 他这个弟子,殿下就收了, 只是政务繁忙,先让小公子在府中将养好身子骨, 再锤炼开筯骨, 待那时, 学起武艺来也方便些。” 靖安侯内敛的面孔崩裂了,下意识去瞧妻子宜昌公主。 宜昌公主手中帕子绞紧,花容月貌失态不过一瞬,强笑推辞道:“犬子顽劣, 怎敢劳烦太子。” 王全安仿佛不曾察觉宜昌公主的婉拒,呵呵一笑道:“公主不必忧虑,殿下已定了准了,您府上正忙着, 咱家也要回宫复命,这就告辞了。” 宜昌公主、靖安侯欲言又止,王全安人已走出房外了, 回头对纹丝不动的夫妻俩假惺惺道:“请公主、侯爷留步。”拔腿走了。 宜昌公主恨得咬牙,靖安侯叹了口气,咒骂道:“混账玩意,生来就是克老子的。” 宜昌公主柳眉冷竖,怒道:“难道怪我,我说不要生,你非说明哥儿单薄,如今好了,你管不好,又来怪我!” 靖安侯讪讪道:“我不是怪你,我是说启哥儿。” 宜昌公主也火大得很,冷声说:“那个败家子,混小子,孽障,一下子就花了二十万两,我这个当娘的,一年胭脂水粉,一应用度,也用不了一万两。” 不行,不能想,心口疼,宜昌公主揉着胸口嘱咐靖安侯:“等他好了,再揍他两顿,一想就窝火。” 靖安侯沉重的点了点头,心下诽谤:蛮不讲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你骂,我骂就是不知好歹,你骂就是天经地义了?行叭,谁让你嗓门高呢,你横你有理。 * 小石衍一瞬间成了学堂里的香饽饽,李福亲自跑了一趟学子监不说,就连威烈将军府上也跟着沾了光,清宁宫赏了些书本笔墨纸砚等物,物件寻常,因是楚元昭赏的,顿时成了焦点。 毕竟连林府并林大姑娘都没得过清宁宫的赏呢,反而寿安宫太后娘娘命嬷嬷送了两回东西,只说赏给林大姑娘的。 四人都去了清宁宫,听说还呆了两三个时辰,怎么唯独石家的孩子得了殿下青眼呢?这殿下是卖什么关子呢? 倘或是拉拢勋贵,四王八公巴不得呢,再者,若为军威,谁家有韩家煊赫,二来,拉拢靖安侯府不比威烈将军府好得多,靖安侯之名,震摄八方,天下谁人不知南靖安? 若为着韩氏女,那更说不通了,韩家嫡系血脉屈指可数,且都不在京城,避世的一支,早不出世了,嫁给威烈侯府的韩氏女,说起来与孝宣皇后,还隔着一房呢,况孝宣皇后早年在北关,回到京城后与韩家族人并不亲密。 韩氏女亦有数位在京的,却不见殿下有何赏赐,怎么石家,竟有此殊荣? 这是京城众人百思不得解之惑,知晓内因者,不过寥寥,宁首辅本是琢磨不透的,到阮府上走了一遭,才知晓了其中缘由。 饶是以宁首辅这等历经朝堂变幻之老臣,忍不住长叹:“殿下真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 京城众人最会看风向,消息灵通者,如应郡王嘱咐孙儿道:“你辈分高,年纪又长,平素约束着宗室子弟些。” 应郡王的小孙儿楚渚是位端正少年,起身垂手应是,应郡王含笑摸了摸孙儿的头。 现威烈将军石刚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面色白净,体型富态,与祖上不同,自幼不喜武,亦不喜读书,成日家养花弄草,听曲喝茶,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后院养了一班小戏子,时不时弄些新曲目着他们排演,府外一应事务皆由其父留下的心腹幕僚照管,内务则由女妻韩氏管着。 威烈将军需要做什么呢?需要他出面的时候,露个面,例如幕僚认为小石衍的夫子不妥,石刚便出面,对小石衍转达下幕僚的话,再有便是朝会,宗祭,推不过的宴请什么的,石刚方出门走动。 有这样一个爹,实在是靠不住,这也是小石衍受欺负到今日的地步,一是不敢说,二是说了也没用,前两年,仇都督任五城兵马司之时,飞扬跋扈,他家的公子当街纵马,撞了威烈将军府的马车,幕僚白先生说要到仇府去问罪,石刚却打了个哈哈,说不过马车相碰,小事尔,何足挂齿。 眼下,小石衍再无此烦恼,即便他在朝堂横着走,也没人敢拦他,不止先生态度周到了许多,便是同窗也变得极为热忱,有消息不灵便的学子,如往日那样欺负他时,他还未得及说话,便有多位同窗相助,慷慨激昂斥得那人哑口无言。 小石衍年龄虽小,却也有两分心计,他想,这就是权势的威力吗?哪怕这权势不是他本身的,而是他人赠予的,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呀,小石衍感慨的想。 * 小石衍的事,不过是一滴小水花,百官们更关心的京郊西山的行凶之事,御史台又开始上折子,骂五城兵马司无能,骂贼人狂凶极恶,不除不足以安民心,这话说得,好像老百姓真知道有这回事是的。 楚元昭不太关心这件事,他更关心的是兵部饷银亏空之事,因为,冬季各地受灾,户部需下拨赈灾银两,江尚书辛苦攒了一年的几百万两,眼看着保不住了,急得江尚书火急火燎,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就连工部来支银子,江尚书都三推四阻的,就两字,没钱。 林如海并工部众人...............深恨自个手欠,竟把钱交给了一毛不拔的户部。 江尚书捋着小胡子,认真琢磨能从哪里弄来银子,想了想,还是兵部亏空最靠谱,一旦查明了案情,肯定要抄家,抄家就有白花花的银子。 江尚书跑到大理寺,沈明义冷着脸,八个字:“案件未明,无可奉告!” 江尚书碰了一鼻子灰,大理寺不行,那就刑部吧,刑部郑尚书是个笑面虎,专会打太极,两个时辰,茶都换了几轮,就是说不到主题上。 江尚书擦了擦额头的汗,撸起袖子,骂了声老狐狸,雄纠纠气昂昂的来到都察院,都察院左都御史,倒是个好说话的,但是扛不住他无能呀,御史台被分出去后,都察院被大大削弱,三司里头,都察院不是摆设,也和摆设差不多了,他既无审讯之责,亦无查案之力,顶多是案子查明后,请他这个左督御史坐得比刑部、大理寺高半头,听案,再补充点参考性的意见。 本来是江尚书是来打探案情的,案情没探听到,反被迫听了一堆的苦水。 江尚书..........心很累。 江尚书是一个顽强的人,作为多年的户部尚书,秉持着为国尽忠,为朝尽职,(对银子的热爱)以及不墮祖上清名的忠臣。 江尚书决定剑走偏峰,此路不通,我改走其他路,路都不通,我找个开路的来。 于是乎,楚元昭被迫(不得已)十分关心兵部的案子,因为柿子捡软的捏,江尚书认准了太子殿下是个好说话的软柿子,一天跑到楚元昭面前,至少问十几回:“殿下,兵部亏空查清了吗?有眉目了吗?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防止贪官污吏携款外逃,就是跑了也没关系,银子拿回来就行。” 楚元昭活活能被他烦死,冷脸?没用,江尚书完全不受影响,冷嘲热讽?江尚书的涵养无敌,拔腿就走?用轻功?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一国储君见了户部尚书落荒而逃,还一天逃十几回,传出去能把人大牙笑掉了。 日后的史书要怎么写呢?朝堂的司录官员小吏,皆属太史司。 跟着楚元昭的太史司小吏,近来一见到江尚书便两眼放光,提笔以待,有次,楚元昭无意中扫了眼,只见上面记载曰: 七日辰时早朝毕:时江尚书来,太子昭步履如飞,拒不相见。 七日巳时二刻初:时江尚书来,太子昭避而不见,江尚书擅入,太子昭不悦,怒斥。 七日午时一记:膳后,江尚书来,太子昭急入内室而避。 七日申时过半:时江尚书来,太子昭疾走如风。 楚元昭.........................这日子没法过了。 被江尚书缠上,楚元昭是彻底没辙了,而且,暗地里有不少朝臣架桥拨火,尽管他们不敢挑衅楚元昭的锋芒,但自家不敢,有人敢就行呐,幸灾乐祸这种事,人之通病,更何况,还是当朝太子的笑话呢。 楚元昭不堪其扰,杜澜消息机敏,派人递了个话来,解了楚元昭的难。 荣国府被江尚书拿来做筏子,登门追债,打的名头还是太子殿下忧心国事,不忍百姓受饥贫之苦,近日来不思饮食,夜不能寐。 吃得饱,睡得好楚元昭..........不想说话。 荣国府的门槛被江尚书磨了两遭后,变卖了些物件,还了早年举债的十五万银子,还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还,能收到银子就行,江尚书也不挑理,出了门,左拐进了宁国府,抚安郡主早备好了银子,同样,还是一半。 京中四王八公咬牙切齿,就知道姓杜的那妇人不是省油的灯,好都让她得了,还让这些人出银两。 故四王八公的欠银,一一还了,只有北静王府因人丁单薄,府中宽裕,欠银全数归还,江尚书小眼眯成一条缝,手握二百万两巨款,十分之兴高采烈。 帝王听闻此事,额重赏了北静王,余者各府皆有赏赐,犹以荣宁得礼最重。 八公的内库实则差不多,外头看着煊赫,实则内里早就精穷了,荣府也只杜澜嫁进来后,擅经营方好了些。 如史家,现还完了银子,又来荣府走了一趟,委实艰难的不成样子,史湘云私下对三春道:“如今家里不比先时,我和婶娘都要自个做针线活计。” 探春叹口气道:“我们家的月银上月就是一两了,为这,还闹了一场,又能如何呢?眼下,着实不比往日,便是各色用度也都改蠲的蠲了,依我说,蠲了倒好,许多不必要的花费,白白填在里头。” 这是探春说的王夫人处的情况,旁的她倒不牵挂,若真穷了,姨娘必受些委屈,她又不是能忍住的,定要大闹一场,只是话都传出来了,想必那边日子也不好过,成日太太吃斋念佛的,也不知银子都花哪里去了。 探春几句话,说的众人脸色都有些沉重,她们尚是未出阁的闺秀,先时一直是无忧无虑的,便是能想到,也只觉得事情离她们远,如今事情都摆在眼前了,也忍不住伤感起来。 迎春道:“我们的园子里头,种了些药材,只供给我们的药房,听看管园子的嬷嬷们,一年少说能有个两三千两,我记得你们外头也有个庄子的,府上又有个小花园,何不也试试。” 史湘云眼前一亮,跃跃欲试,不知想到什么,又垂头丧气起来,闷闷的说:“回去我和婶娘说,就怕婶娘嫌我是小孩子,不肯听我的。” 惜春笑道:“这怕什么,我们府上也种着呢,郡主嫂子说种什么不是种,我们也种了好多,下人又裁了些,一年他们的用度尽够了。” 贾母上房,史鼎夫人红着脸,满面羞愧道:“论理,不该对您张口的,只是府上如今委实艰难了些,大哥儿要外放,我变卖了些不大得用的器物,内里再俭省些,本也够了,谁想到,如今三司又在彻查兵部之事,本想着,不过降等官职,却不想,大理寺不依不饶。” 贾母冷眼看她,鸳鸯递上一个捧盒,贾母道:“大太太孝顺,这两年来,多亏着她,我花不着,又常得她孝敬,银子是小事,只要人保住了,什么事都好说,但我话说在前头,念在姑表情分,老二又没多大干碍,敏儿才肯周旋,若日后再来一回,怕也不能够了,她是林家的媳妇,林亲家母又是个谨慎人,日后,我舍了老脸去求她,她也必不会应。” 史鼎媳妇落下泪来,泣道:“这等厉害关系,夫君也是明白的,只他先时糊涂,那时又身不由己,日后再不敢了。” 贾母挥了挥手,叹道:“公门侯府历来如此,哪有亘古不变的富贵呢?咱们这样的人家,皆仗祖上的余荫,待余荫尽了,这富贵也就到头了,你不用哭了,我这把老骨头,什么没见过,告诉老二,他祖父生前常说的两句话,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史鼎媳妇忙匆匆拭了泪,见贾母神色倦了,命人唤来湘去,匆匆回史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设定中江尚书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可能是我写的不准确,让大家误会了。 第113章 探望贾母 勋贵还银之事, 解了楚景的一桩心事,数十年来,他从来不曾忘记怀敏太子的那句话, “勋贵林林,日后必成祸患。” 那时的勋贵, 多数是支持怀敏太子的,而怀敏太子竟能说出那样的话。 那时的楚景尚年轻, 浅薄的认为怀敏皇叔凉薄,登基后, 他才明白,无论勋贵武将, 在雄才大略的君主眼中, 都不值一提, 但若无其睿智英明,勋贵根深蒂固,犹如疥癣之疾,如梗在喉。 好在, 银钱为立身之本,兵权可徐徐图之,逐步瓦解,日后的勋贵已不足一提。 为君者, 于江山社稷有功,有几分志得意满,亦是情理之中, 书生意气,尚狂妄无忌,何况帝王。 帝王兴致上来了,也有心情临幸后宫了,沈贵人年轻貌美,换上华衣美服,脂粉微施,笑靥如花,举手投足间满是女儿家的娇俏与天真,饱受恩宠,后宫深闺怨妇恨得咬牙切齿。 帝王的恩宠,来得猝不及防,又出乎人意料,仿佛先时沈贵人上位时的诸多龌蹉、嫌隙,至始至终从未发生过。 * 在府内禁足了半月余,已是隆冬时节,因近来贾母染了风寒,贾敏携黛玉姐弟三人来荣府探望。 因听闻黛玉姊妹来,荣府的姊妹们很是欢喜,贾母前两日接了史湘云来,因王夫人前两日身子不好,探春、薛宝钗忙前忙后的侍候,贾母听说了很是喜欢,也把薛宝钗接来府中同姊妹们一起小住两日。 黛玉牵着阿翡进来时,众人惊的下巴都要掉了,距上次见面,也就个把月,阿翡圆嘟嘟的小脸,竟瘦脱了相,现颇有几分少女的清秀了。 惜春咯噔咯噔跑上来,拉住阿翡的手心疼的问:“二表姐,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阿翡穿着白狐皮的小袄,哀怨的看了眼贾敏,也不待脱袄,跑到贾母面前,红着眼圈不说话。 贾敏哼了一声,阿翡忙站起来,随着黛玉见礼。 见礼毕,贾母摩挲着阿翡的小脸,瞪了眼贾敏,佯怒道:“不许吓唬孩子,这才几天,瞧把孩子给折腾的,都瘦脱框了。” 阿翡拉着贾母的胳膊央求道:“外祖母,您帮我说说好话吧,我每天饿得睡不着觉。” 贾母摸了摸阿翡的小脸,心疼的说:“放心,在外祖母这儿,你母亲再不敢拘着你。” 黛玉拉了拉阿翡,阿翡偷眼看贾敏,果见贾敏脸色已冷了下来,吓得一个哆嗦,扑在贾母怀里不敢抬头。 贾母心疼的哟,她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打小说一不二,谁劝都不行,只得哄着阿翡道:“好丫头,乖,别怕,只管在外祖母这住着,你娘她不敢罚你。” 阿翡怯怯的抬起头来,小模样,可怜见的,众人心中很是不忍。 王夫人在旁道:“我说妹妹,你也太严厉了些,你瞧瞧,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便是。”说着,又掩帕作失语状。 屋内有一刹那的寂静,众人不知其中内情,好奇的朝王夫人看去。 杜澜笑吟吟的看着王夫人,她的精致的眉眼之间,无一不是笑着的,却令人周遭倏地泛起一股寒意,王夫人心中咯噔了一下。 而贾敏自从王夫人开口时,脸色始终淡淡的,对于王夫人指名道姓的话,连个眉毛都没动一根,余光都不曾转向王夫人一分一毫。 凤姐忽觉出不对来,她也心中好奇,却断不敢问,长辈都在这里,她不内情,亦不敢贸然开口。 迎春牵起阿翡,笑道:“好妹妹,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我们到后面去说话,母亲孝敬了祖母各色罕见的冬菊,咱们去看看。” 阿翡素来心大,无关之事从不上心,便乖巧的应了,姊妹们一同伴着到后头去了,探春走的慢,微不可及的叹了声,回头去看,却只见到嫡母僵硬的脸色。 屋内李纨悄声对凤姐道:“才好像见平儿在廊檐下,莫不是茂哥儿饿了。” 两人出了屋子,同到上房来看茂哥儿,茂哥儿长得愈发白胖了,杜澜行事一贯大方,给贾茂小小人儿请了三个奶娘,再加上丫鬟嬷嬷,足有十来个人,伺候这么个小人。 儿子金贵,长辈看重,凤姐自然是高兴的,便是王子腾夫人来了,也赞再没有比你婆婆更细致的,大府夫人们的排场,也不过十几个罢了,他一个小人家,又不出门,整日躺在床上,哪就值得这么小心翼翼了。 凤姐嘴上饶人,心里头着实高兴,装模作样的抱怨:“我也是这么说,偏婆婆说一应用度都是公公私房出的,她老人家只负责选人,公公愿意疼大孙子,谁能劝得住。” 看凤姐那轻狂样,王子腾夫人狠狠拧了她一记。 凤姐笑着抱起儿子,狠狠亲了两口,茂哥儿很爱笑,只是脾气大得很,他吃饱喝足有精神了才行,若是不然,谁招他就是一通嚎哭,估计这会子有精神,咧开嘴对亲娘直笑。 凤姐拍了拍胸口,后怕的说:“还好今儿没哭,这臭小子,昨个他爹来看他,逗弄了两下,茂哥儿哭了好大会子,怎么哄都哄不住,走时,还被公公骂了一通。” 李纨摸着柔软细腻的襁褓,心头微微酸涩,这等名贵的好料子,唤作千机锦,据说织法早已失传,千金才能得一匹,同是贾府的子孙后辈,兰哥儿出生时,因是遗腹子,别说好料子了,婆婆连抱都没抱一下。 李纨笑道:“孩子年龄小,还不知事,自然有点小脾气,被人抱得不舒服,或嫌吵了,都会哭,兰哥儿小时,有一阵也时常哭闹,后来才知是因蝉鸣聒噪,命丫鬟婆子将知了沾了去,才好些。” 凤姐刮着贾茂的小脸说:“只盼着这个小祖宗快点长大才好。” 小孩子精神头有限,不多时便困了,闭眼睡去,凤姐动作轻柔的理了理他的襁褓,又试了试地笼的温热,方蹑手蹑脚的和李纨到外间来。 到了外间,两人对座吃茶,因过会子,必要到上房去的,这会子也不好家去,李纨揶揄凤姐道:“到底是当娘的人,有了孩子也不是昔日杀伐决断的厉害人了。” 凤姐笑道:“当了娘才知道为母之心,有了茂哥儿,若想从前那等风风火火,也再不能够了。” 李纨叹道:“可不是,都一样。” 话至此处,凤姐打眼一瞧,见嬷嬷丫鬟都在外头站着,奶娘并两个丫鬟在里间守着,凤姐悄声问李纨:“我瞧着,姑妈和二太太?” 李纨诧异的看了眼凤姐:“你不知道?” 凤姐脸色一红,低声说:“我在家里的时候,依稀听说二太太和姑妈失和。” 李纨仔细打量见凤姐,摇了摇头说:“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你大哥哥生前说,姑妈和我们家从不来往,也未曾见过年礼往来。” 凤姐微讶,愣了会子,方恍然大悟,自语道:“怪不得,婶娘说二太太打小性子犟,等闲不听人劝的。” 王夫人的牛心左性,再没有比李纨这个被磋磨过的儿媳妇更清楚了,李纨仿佛未曾听到凤姐失言,慢条斯理拭了拭唇角,道:“咱们去看看她们姑娘说什么呢?前两日就听说她们又想出新鲜玩意来。” 凤姐一笑,挽着李纨到穿过长廊,到贾母后院来,路上,凤姐暗想,素日大嫂子沉默寡言,干已之事,尚不敢轻易开口,如今倒对她多说了两句,显见的是推心置腹了,态度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茂哥儿,自茂哥儿出生后,凤姐豁然开朗,果然是婶娘说的世人都不简单,便是你那守寡的表嫂也不是个软弱好欺,全无心机的,如今眼见茂哥儿得宠,太太又把兰哥儿接到府里来念书,二太太不喜兰哥儿,可见是靠不住的,如今,时移世转,难为大嫂子这样的苦命人,怜子慈母心。 倘换作是她,她必是不肯忍这口气的,同是荣府的媳妇,人家夫妻恩爱,自个就孤单影只,指望着儿子过日子,她顶顶不服输的性子,命不好,认了,让她去低头讨好同辈人,这却不能,想到此,凤姐不由一叹,难怪婶娘总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不见世人长短,自作聪明,如今想来,果是如此,她虽能轻易收服家下人,却再没有大太太的手段,以往常听人夸自个能干,如今见多了能干人,方知自家平庸。 后院,姑娘们房里笑作一团,惜春才读宋诗,偶然见了李易安赌书泼茶的典故来,闹着要玩这个,末了又得意洋洋的宣称:“自个年龄小,诗书有限,偷个懒,要作评判。” 闻言,阿翡于功课亦是平平,也要作评判,几人闹成一团,终是依了她俩。 迎春是长姐,性情温柔大方,并不在意输嬴,探春湘云听着有趣,十分赞同,杜纤无可不可,宁静荷自负诗书才情,跃跃欲试,林薛相视一笑。 惜春命入画取来各色诗书,有不为世人所知的诗集,也有阅者甚广的文本。 众人谈笑着猜了几轮,各有输嬴,宁静荷咬着下唇,目光复杂的看了眼黛玉,眸中划过一抹不忿。 湘云涉猎极广,竟也有猜不中的时候,愈发兴致上来,灌了一肚子茶,嚷着还要再来。 宁静荷本想凭借素日所学,一鸣惊人,却不想被林薛二人比了下去,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黛玉年幼时被楚元昭叮嘱不可在世人面前显示其才学,长年累月,早成了习惯了,今日拿来的书,皆可倒背如流,却故作猜不出,混错两个。 再看薛宝钗笑意盈盈,似也随意拈了几个错处,黛玉心中反多了几分倾佩,自个倚仗天分,过目不忘,薛姐姐才是真的学识渊博,博览古今。 殊不知,薛宝钗心中有些复杂,她自负读书万卷,却不想林大姑娘亦不多让,难怪会得贵人青眼,出身,家世,才学,无一不是绝等闺秀,早先去林府的隐秘艳羡之思,倒散了些。 猜到最后,湘云绞尽脑汁,宁静荷眉间微露汗意,杜纤含笑在旁嗑瓜子儿。 迎春笑着打破僵持,命丫鬟们送茶来,又提议作诗,湘云宁静荷这才丢开手,只是兴致失了大半,才喝了茶,凤姐李纨便到了,众人说笑会子,嬷嬷便来相请,众人忙至上房来用膳。 用膳时,未见王夫人,探春心下微沉,杜澜笑道:“才二太太乏了,说是心口疼,恐是前两日的旧疾未好,过会子,用完了饭,你们再到那边去看看。” 探春忙垂手应是,张口欲言,未来及说话,杜澜摆了摆手道:“二太太也是老毛病了,你且不用急,这会子你不吃饭就过去,二太太又要惦着你,听我的,吃了饭再过去。” 这话说得,好像王夫人这个嫡母多关心庶女是的,探春垂手应是,众人用膳不提。 凤姐微微一笑,盛了盅汤奉给杜澜,这荣府还是她们大房说了算,二太太还对她摆什么姑母谱,背地里对下人编排她势利,眼里没长辈。呸,谁人不势利,自个嫁的是大房的爷,不听正经婆婆的,难道去听一个婶娘的?倘大太太势微,能力平庸就罢了,后婆婆,无谓孝敬不孝敬,如今,婆婆是个一等一的厉害人,她若是和二太太亲近,那才是昏了头,蠢不可及。 第114章 身处棋局 黛玉才解了禁, 楚元昭就来了林府,偏生不巧,黛玉又到荣府去了, 恰逢林海休了半日沐,两人属于见面无言的类型, 无赘多言,楚元昭被连嘲带讽的恭送出府。 楚元昭...............能怎么办?老老实实回宫呗! 回到东华门之时, 如出一辙的场景,同样是几个小萝卜头, 作势欲拦快马,同等的场面, 已经出现了不下五回了, 大抵因小石衍得了楚元昭青眼的缘故, 国子监的荫生们,不论是皇孙、公子都想做下一个小石衍,争先恐后的要拜太子殿下为师。 楚元昭当日宽容的缘故,始终不为外人所知, 王公侯府认准了太子殿下就是凭眼缘,不重家世门第,看的顺眼,便会收其为徒, 奉承、攀附太子殿下,试图成为东宫一党走不通,那走孩子路线总行了吧。 便是宫中清修的太后娘娘, 各公府夫人进宫请安的日子,身后也跟着家中儿孙,乖巧又懂事,若是一两位倒也罢了,数十位加起来那等阵势,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阮太后自来喜欢清净,随意托了个休养的名头,下令命妇们不必进宫请安。 宫内进不去,后宫无主,不少人剑走偏峰,琢磨着在偶遇这条路走到黑。 楚元昭不胜其扰,转头对王全安道:“把他们送回学里,日后东华门不得有闲杂人等。” 王全安垂手应是,见王全安这个大总管都得了冷眼,东华门外的守卫,再不敢通融,也不怕什么得罪不得罪了,一人抱一个,不顾孩童的挣扎与反抗,将人抱远了。 一次发作,换来清净,京城的勋贵们再不敢用孩童来试探楚元昭,一面心里嘀咕小石衍的好运,一面悻悻命自家孩子不必去了,楚元昭总算落了个清净。 * 深冬时节,天越发寒了,北关亦是如此,漠北连上急奏,蛮夷当年逃窜远走的余孽,近有卷土重来之势,派探子勘察,方知,当年余孽逃出数百里,躲在一处雪山下休养生息,经营了数百年,已颇具规模,但寒外兴起一方新势力鞑靼,大军蛮横,手握雄兵,蛮夷节节败退,如今距我边境仅百里之遥,而鞑靼仍在虎视眈眈,不依不饶。 鞑靼原是当年被大燕驱逐出中原的蒙古旧部,蛮夷与鞑靼这两方说起来,都和中原有不共戴天之仇,大燕把不可一世的蒙古,剿灭掉十之五六,打得其抱头鼠窜,蛮夷因孝仁太子之仇,被太、祖灭族,侥幸逃出的漏网之鱼,不过百年,竟能发展成规模,蛮夷的运道不能不说一声,蒙天垂怜了。 漠北的守将是孟渚,一员历经沙场的老将,战功赫赫,本该入内阁的,他不喜在京城安享晚年,执意镇守边关,百官苦劝不得,帝王再三挽留,也是徒劳,楚景便封其为镇北大将军,独掌漠北大军,亦有和韩家军相牵制的意图。 孟渚其父孟侯是靖安侯晚年休养时,所收的义子,亦子亦徒,一生所学皆传授于他,孟侯也未曾辜负靖安侯期许,一生戎马沙场,平叛无数,直到四十岁方成婚,五十岁才有了孟渚这位老来子。 孟渚之言,自然不会是危言耸听的夸大之词,内阁慎而重之,恰在此时,周衡臣来到京城,述完江南政务,出任兵部尚书。 赴任后头一件便是迫在眉睫的漠北告急,内阁商议的是,京城立刻派发钱粮,下发漠北,以备不时之需,另,派遣使节去鞑靼商谈和议。 和议,自大燕时的太、祖便立下不和亲,不赔款的铁律,自大燕后,已成为惯例,但此一时,彼一时,在宁首辅看来,京中一直有不明势力,暗中窥伺,这才是重中之重,尊严?能顶什么,能用来吃吗? 毫无疑问,宁首辅并不是一位纯粹的文人,如御史台自许铁骨铮铮的文人清流,吵得不可开交,上书曰要让蛮夷,鞑靼有来无回,让他们知道我们天、朝上国的利害。 各说各有理,连日来的朝堂一片混乱,这日下朝后,周衡臣拦住楚元昭道:“殿下,请留步,臣有事要回禀。” 周衡臣眉目温润,早过不惑,却仍如三十许人,风度翩翩,楚元昭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会同意的,韩家军镇守秦川边塞,倘大军北行,秦关失守,山陕皆是中原内脉,敌军如若无人之境,敌军若挥师北上?韩家军再回来援救,漠北势必不敌,前狼后虎,怕宴家再能干,也抵不住三面受敌。” 不远处有几位大臣放慢步伐,倾耳细听,楚元昭并不在意,周衡臣打量四下,拱手含笑道:“殿下误会了,臣是想说。” 楚元昭不耐烦的打断他道:“不管是谁给出的这个主意,我可以告诉你周大人,那人都是心思叵测之辈,谁会动摇自已的立身之本?我若失了韩家,谁能义无反顾的拥护我,倘我有闪失,你认为是边关生乱重要?还是动摇国本更重要?” “分而化之的浅薄心计,世人谁不知道,莫不是他人布计,我与韩家便会自入其笼,再或者,要想个两全其美的计策来,逼得我与韩家进退两难?” 楚元昭挑了挑眉,寡淡的眸中满是讥讽之色,冷声道:“我会怕天下悠悠之口?还是怕流言蜚语,千夫所指?想出这等伎两的人,不过是妇人手段,卑劣下作,举步维艰的人,皆是自缚其路,我不怕,更不会妥协,信念,是超脱生命的永恒,无论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辜负我的信念,我的态度,便代表韩家,韩家早不是忠武侯的韩家,韩家从不曾辜负大楚与天下,所谓责怪,也不过是人心凉薄,皆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楚元昭一言震惊四座,他们的太子殿下,再次用犀利的话语,光明正大的揭穿了背后的算计与阴谋,而这仅仅是因为周尚书一句未言之语的询问。 这是何等的敏锐,与通透!此刻,所有人的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去算计这样一个聪明绝顶且无所畏惧的人,与寻死又有何异? * 隆冬时节,漫天飞雪,大概这场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收到京城军备,加固边防后,蛮夷与鞑靼似乎也撑不住严冬的酷寒,有了退兵的迹象。 黛玉在荣府多住了两日,与姐妹间相处得十分融洽,阿翡因贾母疼爱,并不拘她饮食,小脸上总算多了几分红润。 王夫人回府后,一连病了数日,探春宝钗皆在其身旁侍疾,约摸十来天,身子方大安了,只是大安后,倒时常打着斋戒或清修之名,不来请安,贾母也并不踩她,索性命人免了她的安,王夫人得了准头,愈发更懒惰了。 杜澜掌家有方,又是个出了名的利害人,自然有的是人上赶着奉承,荣府旧人又是一帮墙头草,最善阿谀奉承,坐山观虎斗,专干些挑拨离间的行径,对这种人,杜澜素来不大理会,慢慢的,人也来得少了,倒是近来,杜澜听到了个消息,神情微凛,收拾妥当到贾母处来。 贾母正和来请安的赖嬷嬷们说笑,这赖家是被杜澜整治过的,原想着凭贾府之力为孙子谋个出路,却被杜澜打发了出去,后头又走了二房的门路,为孙子谋了个小吏,官职卑微,却也算清白出身了,只是耗费了大笔银两,再者,家中又曾失盗过,日子愈发艰难起来,赖嬷嬷焉能不恨杜澜,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如今家里勉强维持个小财主的气场,赖嬷嬷更是不敢疏远贾母,隔三差五的前来奉承,不过几两银子的事,杜澜自然不会放在眼中。 见杜澜前来,赖嬷嬷满面笑容和众媳妇们起身问安,杜澜笑问:“还是老太太这里热闹,正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了。” 赖嬷嬷忙笑道:“正说,城外有家庙观,求子极为灵验,如今每日子时便有人,候着进香求子,到天明,排队的人都看不着头。” 杜澜笑淡了些,道:“原来是说这个,升斗小民,愚妇浊夫,自然信这些神鬼之事,我自来不信鬼神,倒未曾听说这样的奇闻,说到这,正要回母亲。” 杜澜说到不信鬼神时,贾母神情便有些不悦,赖嬷嬷等见状,纷纷告辞。 众人走后,贾母嗔道:“你这孩子也太狂妄了些,神啊鬼啊,虽不至全信,亦不可怠慢,快到菩萨前进两柱香。” 杜澜摇了摇头说:“母亲先不慌责怪我,便是敏妹,也是不信这些的,这是我们江南士族家里的规矩,凡神鬼之名,不过是有心人借鬼神之名,做些装神弄鬼的事,糊弄人罢了,如今远的就不用说了,眼下就有一桩。” 贾母神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想了一想,用肯定的口吻问:“老二家的?” 杜澜揉了揉眉心道:“要是她还好说,偏生不是她!” 贾母一顿,叹了声:“大丫头也忒糊涂了,但她不是七皇子府上拘禁着吗?” “有个本事大的舅父,把她摘出来也不算难事,应郡王的外孙女,是宫里的贤妃,您是知道的,她和甄太妃极好,她又是七皇子的养母,七皇子府有个小郡主,才出生,七皇子妃身子又不大好,求了贤妃,得了陛下的旨意,将一对儿女送到宫里,养在甄太妃处,元春就势入了宫,如今里头传出话来,正打听陛下的喜好呢。”杜澜嘲弄的说。 贾母眼眶一热,泪便滚了下来:“这丫头,小时看着还算聪明,怎么如今这般糊涂?” 杜澜的眉目没有什么变化,递了块帕子,劝道:“您这会子心疼落泪的,她也看不着,即便看着了,怕也不会动容,说不定只会怨您多事呢?我来和您讨个主意?” 贾母被杜澜噎了个半死,泪顿时止住了,瞪她一眼,生气道:“你这叫说的什么话?” “人话”,杜澜自顾自的说下去:“孙女儿,外孙女儿,都是您的心头肉,就看您怎么选了,我话搁在前头,我和相公是不会攘助元春的,她也不用以荣国府大姑娘自称,我没有她那般大的闺女。” 贾母面露迟疑,她最疼自然是贾敏,两个儿子谁也越不过她的掌上明珠,但敏儿已是林府的人,若为家族长远计,支持元春于贾家更有益,外孙女儿的荣光,哪有嫡亲孙女儿上位来的光彩,但转念一想,又不妥,家族还是要靠男丁,赦儿深厌二房,元春受其母影响,对她这位祖母也疏远了,真到要紧事上,定是听她母亲的,至于王氏。 贾母心中叹了声,挥手道:“由你们去吧,我已经老了。” 杜澜早料到贾母的态度,嘀咕道:“知道您老人家是再睿智不凡,只是不告诉您一声,又要生气,说您老了,不中用了,有什么事等瞒着您。” 贾母白她一眼,懒得搭理她,心道也不知道大儿子啥品味,说出来的话,没一句中听的,事也办了,力也出了,唯独说出口的话,讨人嫌的很。 杜澜要走,贾母又唤住她,沉默了一会,方说:“到底是嫡出的孙女儿,小时候在我跟前养了这么多年,若是她愿出宫,就让她回来吧,好歹看在宝玉的面上。” 杜澜应了声,施施然回了自个上房,且去安排不提。 * 黛玉回了林府,阿翡的苦哈哈的日子又开始了,贾敏是定了主意,要把阿翡贪食的毛病改过来,好容易在荣府将养的两斤肉,没两天,又消瘦了。 黛玉略说一句,便招来亲娘冷嘲热讽,翻旧账,堵得黛玉现下都不敢轻易说话了,连小林祁这个宝贝儿子,也得不了是,心想,难道老娘到了更年期,这年龄也不对呀,不是四十吗? 黛玉看着阿翡实在是心酸,这日趁着贾敏出门,得了祖母的应允,姐弟三人到清宁宫来。 楚元昭时不时打发人或送东西,或送新鲜顽意来,黛玉早就不生气了,偏赶上母亲这几日脾气大得很,无事都要小心翼翼的,哪敢提去宫里三个字。 前两日听说楚元昭染了风寒,告了两日假,黛玉心忧如焚,恨不得飞到宫中探望 ,内侍来时,只说是误传,又说太子殿下叮嘱了,请姑娘不要担心。 但,黛玉怎能安得下心,三人上了马车,经过西街时,正见到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强要一老汉的炭,有义愤填膺者正和太监打扮的人理论,老汉鬓发花白,扑在炭上嚎啕悲泣。 林祁呐呐自语道:“原来白居易的诗说的是真的?” 阿翡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横行霸道,目无王法,就没人管他们吗?” 黛玉却看得直皱眉,放下车帘,吩咐道:“走罢,再耽搁天就晚了。” 林祁与阿翡不赞同的看黛玉,林祁说:“长姐,他明显是欺负人,咱们给他钱,把炭买下来,也好过被人强占了去,烧炭多不容易。” 黛玉看向阿翡,阿翡低着头,小声说:“我觉得祁哥儿说得对。” 黛玉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唐时宫市,宦官专政,方有宫市掠达,我朝最重百姓疾苦,自宋时,便没有宫市之说,况冰炭香墨,皆有朝廷管控?怎么会凭空出来卖炭之说,你们两个的诗词,学的还真是好。” 林祁大窘,阿翡哦了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呀,那为什么还有人卖炭呢?” 黛玉扶额,得,说了半天白费口舌。 林祁斜眼看阿翡,不客气的说:“有人故布疑阵,算计别人呗,没准算计的就是我们呢,我们这样大家子的姑娘、少爷,最天真好骗了。” 阿翡“哼”了声,鄙视道:“你才好骗,愚蠢,我很聪明的,好不好。” 林祁举手投降,很没诚意的说:“是,你最聪明,最厉害,永远都不会被人骗。” 黛玉和林祁不知道的是,她们的马车走后,出来几个五城兵马司打扮的官差,把卖炭和相干人等都一并带走了,看那走的方向,却又不像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方向,京城繁华热闹,每天闹慌慌的稀罕事,总有几桩,也无人在意,更无人去问。 不多时,已到了清宁宫外,楚元昭早派人出来相迎了,原本要亲自来的,偏后院那只雪白的狗崽,因它通体雪白,皮毛光滑,长得憨厚可爱,楚元昭留了心,要送给黛玉养着顽,也不知道这蠢货是被宠得没边,还是生来犯二,成天家以为自个是只猫,上树爬墙无所不能,方才爬到梧桐树尖上,不敢下来了,鬼哭狼嚎,一通嚎,这还不算完,侍卫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它弄下来,通体脏兮兮的,一个不留神,见了楚元昭,就扑到楚元昭身上,报废了楚元昭才换的袍子。 因为要换衣服,才耽搁了一会了,黛玉来时,楚元昭面无表情伫在廊檐下,时不时踢两脚凑上来的白团子,果然凡生灵者,皆是喜新厌旧之流,白团子见了黛玉,立刻改变对象,屁颠屁颠的就朝黛玉跑过来了。 迎着刺目的日光,林祁只见到一团雪白,胖的都见不着腿,林祁爆笑,哈哈哈,一面笑一面指那白团子说:“姐姐,你看它都没有腿,怪不得跑这么慢。” 话才落地,白团子跑得太快,收不住,连滚带爬,跑到黛玉身后,又迈着小胖腿晃晃悠悠的回来。 阿翡喜欢得很,一把将它抱起来,问黛玉:“姐姐,它好可爱呀,我们把它带回去养吧?” 黛玉..............我真不应该带他俩出来。 楚元昭发间微有湿意,黛玉嗔道:“你怎么这会子就出来了,天这么冷,着了凉怎么办?你又不爱穿氅衣,总嫌它厚重,等你穿习惯就好了。” “喏,我用大舅母给的白狐皮料子才做的。”楚元昭含笑牵着黛玉的手,听她说话。 黛玉说了好一会子才停下,自晴雯手中把做好的衣服递过去,楚元昭却不接,只笑着看她,黛玉脸色微红,推他;“好多人看着呢。” 楚元昭抬起头,宫人识趣的低下头,异口同声:林姑娘,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你们请继续。 黛玉拗不过他,展开狐皮氅衣,楚元昭才就她的手换上了,黛玉系完扣子,打了个灵巧的结。 口是心非的抱怨他:“就你事多,穿件衣服也要人服侍,自个没手吗?大冷的天,我的手都冻红了。” 楚元昭单手拉了拉衣间的结,笑问:“好看吗?” 他本就眉目寡淡,犹如雪山冰川下走出来的人,这会子披上雪白的氅衣,黛玉捂嘴笑道:“和外面的白团子一模一样。” 说着,黛玉忽然想起来,被忘在后头的林祁和阿翡来,忙向后看去,楚元昭伸手挡住黛玉的眼睛,笑道:“果然情投意合的人,审美眼光也相同,我一看到那只白团子,就觉得它像妹妹,妹妹也觉得它像我,这大概是心有灵犀。” 两人挨得近,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烫得黛玉耳根泛红,用力推了一把,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什么情投,心有灵犀,你不要胡说,再惹我,我就恼了。” 楚元昭不语,只是含笑望着黛玉,黛玉被他看得脸颊绯红,又退后一步,觉得离楚元昭更远了些,才安心。 忽然,黛玉仿佛想起来什么,向前张望,问:“阿翡和祁哥儿呢?” 周遭人等十分无语,等你们两人想起来,怕黄花菜都凉了,幸亏这是在宫里,而不是在宫外,否则,两孩子被人拐了都不知道,还有殿下您能不能不要调戏林姑娘了,没看到林姑娘脸都红了吗?想再被浇一壶茶吗? 王全安垂手道:“林二姑娘和林少爷到后院去看小鹿了,请林大姑娘不必担心,小的们会照顾好林二姑娘和林少爷。” 楚元昭揶揄黛玉:“你怕什么,在宫里他们还能迷路不成?” 黛玉横了楚元昭一眼,转身就往后院走,才到半路,就见阿翡和林祁回来了,阿翡抱着白团子,林祁抱了个小黑狗。 白团了见了黛玉,挣扎着就要往黛玉身上扑,黛玉吓了一跳,楚元昭忙把黛玉挡在身后,瞪了眼白团子,白团子全然不知畏惧为何物,哼哼唧唧乱叫,楚元昭咬牙,和山中那泼猴一个臭德行,谄媚! 黛玉摸了摸它的头,笑道:“挺可爱的,只是。”说着,语气忽然有点失落,也不知道山中那群猴儿和小白怎么样了,怕也再难见了。 楚元昭摸了摸黛玉的头,安慰道:“以后,我带你去看它们。” 黛玉神色不善,林祁心中笑得小人直打滚,直男哎,真笨,比我这个理科生还不会哄女孩子。 楚元昭一脸茫然??? 阿翡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在旁道:“殿下,姐姐你才摸了白团子的头,你就去摸姐姐的头,你是在哄姐姐吗?” 楚元昭这才明白,轻笑,心想小时候是挺像小狗的,胖乎乎的,就是长的精致点。 居然还笑,黛玉扭头就走,懒得搭理他,楚元昭追上去,拉着黛玉的手解释道:“我不是觉得妹妹像小狗才笑的,因为想笑就笑了,和方才那事没关系。” 黛玉还是不理他,垂头往前走,楚元昭无奈道:“我像小狗,我像,总行了吧。” “又胡说八道了,”黛玉嗔他,眼珠咕噜一转,问:“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楚元昭头皮发麻,又是这个,认真而仔细的打量了番,才说:“别致,新颖,好看,很好看,穿在妹妹身上再好看不过了,别人都不配穿这个。” 楚元昭决定以后少逗黛玉,傻姑娘近来脾气愈发大得很,若是再有什么话传出去,黛玉是无妨,世母定会恼的,拘个黛玉一年半载,不能相见,都没地说理去。 “言不由衷,虚伪”,黛玉貌似并不满意。 楚元昭两手一摊,无语,这还让不让人说话了,说得好听就是虚伪,打趣一句就要恼,傻丫头长心眼了?难道是在捉弄自个? 楚元昭狐疑的盯着黛玉,黛玉有一丢丢的心虚,稳住,气势不能输,一定要维持住不高兴的脸色,要不然,又输了,黛玉暗暗给自个打气。 好在,似乎唬弄了过去,没看出什么来,走了两步,楚元昭悄悄在黛玉耳边说:“妹妹,唬人不到位,你笑了。” 黛玉下意识的摸自个脸,抬起手来,惊觉自个被骗了,追着楚元昭就要打他,楚元昭快走两步,大笑道:“我逗你的,果然上当了。” 黛玉不想说话................脸都被丢尽了。 坐在廊檐下喝茶时,黛玉提起路上遇到的事,楚元昭笑吟吟的,每次见了黛玉,楚元昭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在笑,眸中璀璨的笑意,犹如夜晚明亮的星 第115章 孟字重楼 黛玉走时, 天色已晚,林祁和阿翡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阿翡, 意犹未尽的对楚元昭央求道:“姐夫,以后我还要过来玩, 可以吗?我想把小白抱回家去。” 楚元昭大笑,尚未答, 黛玉柳眉一竖,拧住阿翡的小脸:“还敢不敢胡说了?” 在旁的宫人心想, 原来林大姑娘不止对殿下彪悍,对家里姊妹们也这么厉害, 能动手绝不动口。 “不敢了, 不敢了, 再不敢了,不是我想喊的,是嬷嬷说,有求于他人的时候, 要有礼貌,未语三分笑,说几句好听的!”阿翡粉有理的振振有词。 黛玉冷笑道:“别指望我下次替你求情。” 阿翡抱着黛玉的胳膊晃来晃去,把好姐姐翻来覆去念了几十遍。 楚元昭含笑打圆场:“好了, 她还小呢,再说叫声姐夫本是情理之中,又不算失礼。” 黛玉“哼”了声, 狠狠剜了眼楚元昭,意有所指的说:“你可盼我些好吧,回头闹得满城风雨,我就该去庙里静养了。” 楚元昭一哂,想到贾敏的严厉秉性,亦是无言以对,又想起黛玉竟未害羞,委实难得,心下一动,凑到黛玉耳畔说了句悄悄话。 黛玉似笑非笑道:“成日家被你捉弄,再不修炼出几分涵养,一年当成十年过,都不够用来生气的,横竖厚颜我是比不上您的,怕什么?” 楚元昭刃忍俊不禁,煞有介事的点头:“妹妹言之有理,我正是这么想的。” 姐弟三人正要走,楚元昭逗弄了两下白团子,叮嘱黛玉道:“它淘气得很,不许太纵了它,也不要整日抱着它,近来愈发胖了,沉甸甸的,累得手疼,它粘人,你不必理它,让它自个顽,不要让它和猫在一块玩。” “好,都记住了,嬷嬷,您老人家安一百个心。”黛玉很嫌弃楚元昭啰嗦。 “啧,以前不说话,嫌我木头,如今多说两句,又嫌我烦,我做什么,你都能拈出错来。”楚元昭抱怨。 黛玉提裙上了车,耳畔的白玉珠,莹润生彩,褶褶生辉,掀开车帘,笑盈盈的说:“哥哥常在心中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若是太过温婉,岂不违了哥哥心中所想,不负哥哥之叹,也该言行如一才对。” 伶牙俐齿的丫头,越大越不可爱,车夫才打马,寿安宫的柳嬷嬷来了,笑吟吟福身一礼道:“听说林家二姑娘,小少爷进宫了,太后娘娘也有多日未见林大姑娘了。” 黛玉忙拉着阿翡、林祁下来,听得柳嬷嬷如此说,福身一礼,道:“皆是臣女失礼,臣女进宫时,前去请安,却听闻太后娘娘正在礼佛,不见外人,故,不敢扰了太后娘娘的清修。” 柳嬷嬷笑着扶起黛玉来,先赞了回阿翡,口中道:“这就是林二姑娘吧,真是可爱。” 柳嬷嬷又对黛玉道:“太后娘娘并无怪责之意,她老人家前些日子,因奉恩公老夫人仙辰,闭门修养,不见外人,历来如此,只是今日听说赵嬷嬷回禀,林大姑娘前来问安,忆起故人,方临时起意,要见一见故人后代。” 黛玉轻轻蹙了蹙眉,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楚元昭,却见楚元昭早收了笑,脸上淡淡的。 柳嬷嬷见黛玉不解,拉着黛玉的手,笑道:“长辈的旧事,林大姑娘怕是未曾听闻,林侯爷的授业夫子,原是太后娘娘外家的远亲,归宗后,曾为太后娘娘启蒙。” 黛玉若有所思,轻声道:“长辈旧事,臣女未曾耳闻,谢嬷嬷告知,既蒙太后传召,臣女惶恐,不敢延误。” 一行人便到寿安宫来,阮太后仍如初见时的淡装素服,与楚元昭亦是分外的疏离,楚元昭亦然。 阮太后见了阿翡倒是极为喜欢,拉着阿翡的手,问了许多话,又额外赏赐了些东西,略显厚重,倒也算不上出格。 待黛玉和林祁却反而淡淡的,只问了两句话而已,令黛玉百思不解,她试图去感知阮太后的心情,似乎有一丝欣喜?欣喜?喜从何来? 黛玉眼前如罩了团迷雾,摸不清看不着,令人一头雾水。 等出了寿安宫,黛玉欲言又止,她是知道阿翡身世的,但献王和太后娘娘能有什么关系?私情?绝无可能,不说年龄,阮太后聪明睿智,见识非凡,纵是瞎了眼也看不上献王那样薄情寡义的小人?那又是为什么呢? 楚元昭捏了捏黛玉的手心,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声音微不可闻:“不必多想,回去问问长辈就知道了。” 回到林府后,黛玉向林母提及寿安宫发生的一切时,林母笑了笑,点头说:“是有这么一件旧事,但你祖父去得早,太后娘娘又贵为一国太后,我们主动提及过往,倒像我们巴着人家是的,所以连你父亲也不知道,况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无干紧要的,至于,阿翡,人一旦岁数长了,就喜欢圆润的女孩子,老话常说能吃是福,想来是因这个缘故,阿翡才投了太后娘娘的喜欢。” 黛玉面露狐疑,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林母,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林母一笑,拍了拍黛玉的手道:“傻孩子,缘故呀,情理,总会有个说法,信不信那就是自个的事了,信与不信,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你要有自已的判断,而不是听信他人之言,相信自已的直觉,他人对你说的话,与其去分辨真真假假,倒不如信自已更踏实,我们每个人看到的,知道的,都是片面的,世上再聪明的人,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个凌驾世人顶,永做执棋人。” 执棋?这是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了,妙远哥哥说了,祖母也说。那谁会是暗中的幕后推手呢?背后之人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黛玉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 某处,密室,这是一处干净整洁的所在,寂静无声,青石墙壁上,一尘不染,穿着太监服的男子,盘腿坐在地上,耳闻远处的窸窣之声时,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当素白月华锦缎的衣袍,映入眼帘时,男人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不卑不亢的起身,拱手而礼,口中道:“见过太子殿下。” 楚元昭淡漠如亘古寒冰,漫不经心的问:“你为什么要对林家的人下手?” “下手?”男人嬉皮笑脸的说:“这话殿下严重了,我只是摆了个戏法,想求得高门贵女们的一丝恻隐之心。” 一道寒光闪过,凛咧的杀意,森冷入骨,男人黝黑的瞳孔有刹那紧缩,他没有回头,但他没听到利器落地声响,他明白那柄短刀一定是扎入了墙壁上的青石之中,这位太子殿下的身手,果然如传言中那样,深不可测。 “我的耐心有限,更不喜欢聒噪的闲言絮语,你想说,就好好说!”楚元昭冷冷的说,威胁之意无须言明。 男人老实了,也不笑了,挺直了脊背,带着一种莫名高傲的口吻说:“我是从一个组织逃出来的,但我和教导殿下的师傅,以及您的仇人柳家那位国公,来自一个地方。” 男人下意识的抬眸,去窥伺楚元昭的表情,是惊讶,还是了然?但令他意外的是,楚元昭脸色,冷若冰霜,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他还看出了几分索然无味的意兴阑珊。 男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说:“我叫孟重楼,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追查柳清的下落,他的生机已断,但他的灵魂一直没有回归。”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孟重楼带了几分小心翼翼,补充道:“我不是为了追查他的死因,更不是为了给他报仇,主要是因为柳清偷了我们组织的一件重宝,我是来要回宝贝的。” “哦。”楚元昭意味不明的哦了声,孟重楼都快抓狂了,什么意思?我说了半天,你就回了个哦,我都这么合作了,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是不是看不起我?孟重楼内心疯狂吐槽。 但孟重楼不敢说,更不敢问,这位太子身上的疑点太多了,从宫外长大,有一身出神入化的绝世武功,身上还有一把神剑,这到底是啥来历?不会是哪位大能渡劫的吧?要不然是同行?同行也不对,现代人和古代人的气质相差太明显了,这位身上一丁点现代人的气质都没有。 孟重楼抬起头,陪笑问:“那殿下您的意思?我碰瓷,碰瓷您不明白,就是故意为之,我特意引起您的主意,是想和您合作,您帮我找到那件宝贝的下落,我帮您把那个组织引出来,怎么样?咱们合作妥妥的双嬴。” 楚元昭用宛若看一个傻子的目光,斜了眼孟重楼,得出一个结论,这货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纯粹就是个废物。 楚元昭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孟重楼懵了,等等,不行,咱可以再商量呀,走什么?话还没说完呢?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呐! 情急之下,“等等,林家有古怪,为表诚意,我可以告诉你。”孟重楼急声说,说完又有点后悔,本来想拿着这事,提点条件的。 楚元昭总算停下了,就一个字“说”,颐指气使的孟重楼恨得牙根直痒,得瑟什么,不就一个太子么,史书上名正言顺的太子,死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什么好得瑟的!还不算那些没活到成年的,日后那把椅子还指不定是谁坐呢。 知道什么叫高科技吗?知道什么叫现代化吗?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吗?你个封建社会的渣渣,还是个霸占林妹妹的色胚,我呸!!! 心里疯狂开启吐槽模式,嘴上谄媚得很,咧大嘴,露出一个略显扭曲且真挚的笑容,赔笑道:“但是,殿下,我啥都告诉您了,您也得给我点好处啊,先申明,我不怕死,这具身体不是我的,死就死了,我不会死。” “闹了半天,你是个夺舍的孤魂野鬼,鸠占鹊巢?”楚元昭满脸讽刺。 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冷面神多说了几个字,结果说的居然是这个? 孟重楼缓缓打出??????????? 兄台,你在搞笑吗?能不能问到重点?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算了,心好累。 孟重楼摆了摆手,义正辞严的说:“我们是正义使者,替身体的原主完成心愿的,等任务做完后,我们就走了,身体原主就会回来了。” 楚元昭冷笑,稀罕事年年有,匪夷所思的罕闻,也挺多,唯独这等糊弄人的鬼话连篇,破绽百出,竟还有人信?果然是蠢死的,生前蠢,死后还这么蠢,该。 楚元昭微微颔首:“我不知道你说的宝贝是什么,但我可以让你见一见柳清死时的见证者。” “等等”,孟重楼吃惊的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说:“柳清不是你杀死的,怎么可能呢?除了你,谁还有本事弄死他?要知道他可是经过九十九个任务的金牌历练者,这只是个混沌小世界而已。” 楚元昭对孟重楼莫名其妙的词汇,自动忽略,淡淡道:“大概是他的自负害死了他自已,他认为我并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挑战性,所以只派出了数十位行尸夜闯皇宫。” 又一个惊天大雷,把孟重楼炸得头晕眼花,他打断了楚元昭:“所以,你杀了几十位的行尸,毫发无伤。” 此刻,在确定孟重楼是个蠢货后,楚元昭十分有耐心的解释道:“并不是我,而是定国神剑,此剑专克邪物。” 孟重楼..........好吧,所以有把神剑是多么的重要!!!为什么我没有??? 大概是认识到了自个和楚元昭的实力差距,孟重楼决定坦白,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 “那个组织针对您,但他的目的,我也没看明白,我刚入会没两年,根基有限,他相中我,纯粹是因为我的能力。”孟重楼一五一十的说。 楚元昭挑了挑眉,用表情完美诠释困惑:“能力?” 孟重楼顿时被楚元昭轻视的眼神激怒了,一蹦三米远,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用非常愤慨的语气控诉道:“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有很多本事,比如说我有天眼,我会看气运,就这么来说吧!别看你现在是太子,但日后如果有一个比你气运更高的人出现,那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日后的皇帝。” “哦,所以呢?你就这点本事,也叫能力?道家和释家的真人、高僧也通相面之术,有的人甚至修为精湛,可窥破天机,你能吗?”楚元昭淡淡的问。 孟重楼脸一红,不服输的反驳道:“那可一样,他们有的人受天道辖制,泄露天机会受到报应,我可是超出六道轮回,不受天道掌控!” 楚元昭轻描淡写的说:“我认识一位可引天雷降临的高人,口说无凭,这样吧,我带你去见那位高人,验证一下,天雷降下,是不是对你往开一面,劈谁都不会劈你?” 孟重楼泪流满面,心肝胆颤,尼玛,老子是碰到真的黑心肝了,这货果然不好惹,心狠手辣,凶残得灭绝人性了,夭寿,老子要折,好好的,请个天雷试试会不会被劈,还用问吗?不劈才怪!你以为天雷是家里养的二狗子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简直有毒,我服了,心服口服,太尼玛凶残了。 孟重楼无语了,也不摆谱了,竹筒倒豆子,把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经历说了一遍,他这个身体的原主,愿望很简单,就是想好好活着,因为这货命太苦了,比被虚构的武大郎还苦,小时候,家徒四壁,下头三个弟弟,起早贪黑把三个弟弟养大了,娶了个黑心的婆娘,昧了他家的钱,勾搭奸夫,把他毒死了不说,那三个白眼狼弟弟就是奸夫,人武大还有武松为他报仇雪恨呢,原主倒好,仇人之一就是含辛茹苦养大的三个弟弟,这命悲催的都没地说理去。 孟重楼来了之后,很简单,把恶毒婆娘和三个弟弟扫地出门,银子一卷,房子地产一卖,挂了个招子,就开始走江湖卖艺,寻找柳清的消息,慢慢的他有了几分名声,柳清的事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却没想到,被人暗中盯上了,最后进了那个组织里。 说到这里,孟重楼脸上忽然有些古怪,眉角带出两分得意:“清宁宫里的那个阵就是我布的,目的是为得到你那把神剑,但没想到,神剑他不止护主,还认主。”当然把他反噬的不轻,至少要休养几个月,才能运用自已灵魂的力量的糟心事,因为太丢人,孟重楼没脸说出口。 说到这茬,孟重楼就有些心气不岔,羡慕妒忌的眼里泛红,多好的宝贝,神剑,怎么就没落到自个手里呢?老天不长眼,搁在一个普通人手里,真是浪费,暴殓天物。 楚元昭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问:“你为什么说林家有古怪?” 对,差点忘了,孟重楼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腆着脸说:“先说好,不是我想下手,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试探林家底细,再观察林大姑娘是否有古怪。” “然后呢?”楚元昭微微皱眉,林家一直有他的人,并未回报有何异常之举。 孟重楼满脸晦气,摆了摆手,说:“别提了,林府里头不是有宝贝,就是祖上出过高人,他家别说探查,我连进都进不去,以普通人的身份,进去是不可能的,林家护卫重重,用不同寻常的本事进去吧!更是不可能,那里好像有专克我这种能力的东西,或者阵法一类的,要不是我跑的快,收身早,命都没了。” 想起当日的情景,孟重楼脸色直发白,拍着胸口,后怕不已,似乎还在为当时的遭遇而心悸。 楚元昭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拍了拍孟重楼的肩膀,放缓了语气,再不复先时的冷厉,在静谧无声的密室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林家有位长子,据说其来历不凡,乃终南山掌教的师弟,代其师清玄子所收,你的那位同门柳清便是死在了他的手中,你对林家下手,好自为之!” 孟重楼瞠目结舌,尼玛,这剧本不对,不是红楼梦吗?不是林家没人了吗?怎么冒出一个林家大能来?我靠,柳清可是经历过九十九个任务的高手,你妹,一身的宝贝,他都跑不掉,完蛋了,小命不保,八成要完,孟重楼面若死灰,生无可恋。 要不还是现在自杀吧!自我了断,跑得快,那位肯定追不上我,而且我夜探林家后,那位也没出现,说不定被什么事耽搁,道家的人,不管是转世的,还是重生的,肯定需要闭关修炼什么的?我现在趁他没来的时候,赶紧走,他肯定猜不到,孟重楼胡思乱想一通,暗暗下定了决心。 楚元昭看他眼神飘忽,忽然盯住墙上的匕首,就猜出了他打的主意,慢悠悠的说:“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口中的天外,我不清楚,但有位高人,多年前就封闭了这个世界,本界只许进,不许出?钓鱼,你见过吗?愿者上钩?来历叵测,神通广大的异人,并不止柳清一个,柳清不过是顺手而为之,附带被清算的小杂鱼。” 这下孟重楼是巴不得自个被雷劈了,真的,亲耳听到这样残酷的真相,我宁肯选择一无所知的被雷劈死。 楚元昭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抛了过去,丢下句:“请自便,如果你出不去这个世界,成为孤魂野鬼,也不能进阴司轮回的时候,可以去趟孝仁太子皇陵,那里有九绝阵法,神鬼莫入,瞬间会化为虚无。” “对了,不用谢。”楚元昭格外认真的加了句,大概是一丢丢的恻隐之心吧,毕竟他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好人。 孟重楼欲哭无泪:你是魔鬼吗?你是魔鬼吗?魔鬼都没有你凶残好么!为什么要这样残暴,这样蛮横,这样不讲道理,让世上多一点温暖不好吗让一个临死之人,走的安心点,很难吗? 等等,这位太子殿下真要想让他去死,干嘛还和他说这么多,肯定是有目的的吧!对,没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孟重楼上前一跃,额,动作没控制好,扑到地上了,还好拽到了一点衣角。 孟重楼拽着那点衣角,死活不撒手,楚元昭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命令道:“松手。” 孟重楼讪讪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再不是先前那会的气定神闲。 楚元昭勾了勾嘴角,识时务的人,顺不顺手未必,但一定好用,有所求,方能收为已用。 孟重楼抹了把脸,硬生生的挤出几滴泪珠子,看的楚元昭一阵恶寒,他可怜巴巴的说:“殿下,您和林家有婚约,那位高人名义上也算您的姻亲,您看,您都提点我到这份上了,求您发发慈悲,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我最后一回吧。” 见楚元昭神情越来越难看“我也不求别的,只要您日后帮我说个情就行,以后,我任您差遣,唯你马首是瞻,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打南,我绝不打北。”孟重楼不敢耽搁,飞快的把话说完,又抬起头,试图让楚元昭看到他的眼神是多么真挚,多么诚恳,他是如此的弱小、无助,可怜! 楚元昭都被他气笑了,漫不经心的说:“恩,成吧,我答应了你,你该干嘛干嘛去吧,运气好,保住自个的小命,等着林家那位来找你算账,运气不好,就自认倒霉!” 楚元昭拔腿就走,那毫不留恋的背影,令孟重楼顿时绝望,人生艰难,老子都死过一回,还这么难,简直没天理! 孟重楼转了转眼珠,追上楚元昭开始喋喋不休,竭尽全力的推销自个,试图用三寸不烂之舌打动楚元昭:“殿下,我来自后世,也就是所谓的现代世界,你们这种时代,我们称为封建时代,什么叫封建时代呢?就是皇权为尊,而我们那个时代,科技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我会制作很多东西,可以赚很多银子,也可以造船,海外现在都是殖民地,还有很多没人的地方,我们把他们抢过来吧!自已称王,划为咱的地盘,多好!” 楚元昭冷不丁的打断了他:“你知道上一个在我身边多嘴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下场?”孟重楼下意识的问,问完就想给自已一个大耳刮子,让你多嘴,还用问么,能是什么好下场吗? 楚元昭阴森森的说:“我把他舌头割了,然后把他和一百只鸭子关在一起,每天听鸭子们叽叽喳喳!” 鸭子做错了什么,要被关起来?等会,话多,嘴碎怎么了?人长了嘴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为什么要 第116章 林祁扬名 京城的事情已了, 楚嫣然留在宫中多有不便,辞别帝王时,却听闻帝王歇在沈嫔处。 内监传话后, 李福这位御前总管不多时便急步出来,态度十分恭谨的说:“陛下近来夜间不寐, 才服了药,特吩咐小的前来相送公主。” 楚嫣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芳唇轻启,淡淡道:“公公的好意, 我知晓了,我出门远行, 不能在父皇身边照料, 一切就托付公公了。” 李福欲言又止, 似有话要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楚嫣然转身离去,大红裙摆曳地闪光着灼目的明媚。 京郊,楚嫣然的仪仗浩浩荡荡, 在城门等候,楚元昭坐在亭中饮茶,楚嫣然坐在他对面,静静打量他, 心头划过一抹伤感。 不远处,传来喧嚣之声,衙役捆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犯人, 鞭打、呵斥着向北而去,楚嫣然随意一扫,漫不经心的说:“章家的人都流放到北关了,宫中那位娘娘倒还活着,没被人磋磨死,也算是本事了。” 见楚元昭无动于衷,楚嫣然没好声气的说:“你倒是好性子,还留着她的命。” 楚元昭神色极淡,反看了眼外头冻得哆哆嗦嗦的孟重楼,眯了眯眼。 楚嫣然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勾了勾唇,轻笑道:“都要离京了,还一个字不说,我看他还打着两头下注的主意,不可理喻,被人编了几场梦,就当真了。” “皇姐,你又怎么能确定,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呢?”楚元昭低声问。 楚嫣然吃了一惊,不太相信这句话是从楚元昭口中说出来,打量了一会儿,楚元昭始终维持淡漠如水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楚嫣然摇了摇头,茶水泼在地上,亭内铺着纯白的地毯,褐色的水迹很快就洇透了厚重的毯子,泼洒之处,残留丝丝水迹。 “真实与梦幻,区别在于,每个人的感知,即便在最初的世界,最开始的地方,我也不能确定那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一场梦,我是庄周?还是蝴蝶?世人没有人知道,但我想,活着,大概就是真真切切的经历,这就是活着,而活着就等于真实,无论是梦还是虚幻,都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楚嫣然想了一会,认真的说,事实上比起这个问题,她更关心的是楚元昭怎么会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在她看来,楚元昭不应该,不可能会有这样的顾虑,与疑问,许多人活着,都有诸多疑问,那样的人,多半缘于对现实的不满,或心满意足后的启思,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是没有这样多的问题的,倘饥寒交迫,人的生理本能,可以超越一切,哪有心力东想西想的。 但也有一部分人,格外的脚踏实地,他们生来就明白自已的追求,在同龄人还在困惑、迷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为自已的追求而奋斗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楚嫣然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楚元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虽然他是不得已,但他的心智之坚,实属罕见,这样一个拥有目标,并且在为之努力的人,怎么会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位五皇弟有什么奇遇?被穿越了?被夺舍了?楚嫣然眉心一跳,却在接触到楚元昭幽深的眸光时,心忽然安了下来,瞎操心,自个被夺舍,五皇弟都不可能被夺舍,先不说他背后那位大师,谁敢夺舍他,敢夺舍他的人,估计也会被他干掉。 听到楚嫣然的回答,楚元昭不置可否,天色不早,楚元昭起身道:“我愿皇姐此去事事顺遂。” 楚嫣然笑道:“愿我归来时,大楚长治久安。”姐弟二人在此作别,楚嫣然离京。 * 林府,黛玉听楚元昭讲完孟重楼的布置,沉思片刻,抬起头说;“我总觉得不太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黛玉拧着眉,楚元昭一笑,温柔的抚着黛玉的眉心,笑眯眯的说:“果然妹妹冰雪聪明,一听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楚元昭唇畔含笑,脸上既真挚又诚恳,黛玉打他一记,不自觉嘟起小嘴,咕哝道:“好好说话,又逗我。” 楚元昭满脸无辜,两手一摊:“妹妹又冤枉我。” 黛玉冷笑,讽刺道:“我要是冤了你,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 楚元昭叹了声,惆怅的说:“可见我是辩不过妹妹的,寻常事不能讲,说点罕闻,又说我故意逗妹妹,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黛玉眸光流转,凌虚鬓上的步摇流苏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和耳畔的红翡翠交相辉映,愈发衬得她容貌绝美,楚楚动人,楚元昭不由看呆了,回过神时,黛玉恼怒的推他一记,窗外隐隐传来丫鬟低笑声。 楚元昭不自然的咳了声,移开了目光,又转了回来,却不好意思看黛玉,怕黛玉害羞,也怕自已像方才那样没出息,忽然看到黛玉的发钗别致,伸手去摘。 黛玉打他一记,骂道:“又作死了,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最后一句,说的很小声,微不可闻,话还未说完,自个的小脸反先红透了,红扑扑了,挺好看的,楚元昭心想,竭力控制住上手捏两把的冲动。 两人对坐着出神,黛玉忽然小声问:“你要看什么,我取下来给你看!” 此时,楚元昭再看黛玉,耳间仍是红的,脸上却好了许多,心间一动,伸手掐了掐黛玉的脸,很软,微微有点凉,手感不错,这会子是白的,又不像苹果了。 黛玉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大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再掐一下试试。 掐就掐,楚元昭忍不住又掐了一记,用力很浅,如蜻蜓点水,黛玉还没回过神来,大手就收了回去。 黛玉气炸了,哪顾得上面红耳赤,腾地站起身来,脸又红了,却不是先时的红,气冲冲的,整个人仿佛成了一点就燃的爆竹。 楚元昭心道不好,又炸毛了,颇为识趣的露了个无辜而纯良的笑。 黛玉..................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过分了,黛玉眼珠咕噜咕噜转个不停,好想拍桌子,好想动手,不行,宫里头都不行,府里更不行,她敢拍桌子,肯定要被罚。 黛玉灵机一动,想出个好主意,如水芙蓉娇艳的小脸蛋上,挤出个咬牙切齿的笑来。 楚元昭好像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然后,他看到黛玉一步步,慢慢走近他,近得他瞳孔中只看到黛玉的脸,偌大世间,他的眼中只有她,只能看到她。 然后,下一刻,他的脸被柔拉捏磋成一团面团,黛玉面无表情的蹂、躏着楚元昭的脸,问:“好玩吗?好笑吗?哥哥的脸也挺好玩的,和小白的肚皮一样,只是比小白的肚皮凉一些。” 楚元昭.................. 脸上感受不到痛感,只有肌肤相触的温度,和泌入肺腑的幽香,黛玉的身上有一种淡雅的馨香,这种味道,楚元昭并不陌生,他本就感官异于常人,年幼时,他抱黛玉时,便时常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那种香气像冬尽回春时的清新,但现在,这种味道变了,变得楚元昭难以形容,他甚至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自血液,自骨髓,自身体深处,难以抑制的燥动。 楚元昭眸光一暗,轻轻推了把黛玉,少女身子骨纤弱,此时却倔强得很,狠狠的揪住他的脸,薄薄的捻起一层皮,定要他认错不可。 楚元昭苦笑,自作孽不可活,忍着心中蠢蠢欲动的遐思,好声好气的说了诸多好话,黛玉这才气消了,退后一步,忽然像见了西洋景般,不顾仪态的捧腹大笑,取笑道:“哥哥,你脸红了,我总算找到法子收拾你。” 楚元昭面上余热未消,喝了杯冷茶,才好过了些,无奈的看着黛玉笑得前仰后合,眼见得她愈笑愈有止不住的劲头。 楚元昭挑了挑眉,离黛玉近了些,单手圈住黛玉,不让她跑,面无表情的问:“很好笑?” 黛玉以帕掩口,眉眼俱含笑,却伶俐得很,慌忙摇头,口是心非的否认道:“不好笑,哥哥,我错了,一点都不好笑。” 楚元昭再离得近些,呼吸交融,黛玉忽然察觉到不自在,水盈盈的眸中掠过一抹不自知的惶恐,无辜又委曲。 楚元昭心底无声一叹,不忍黛玉害怕,只得安慰自已她还小呢,再等等吧,松开了黛玉。 松开的黛玉忙起身跑远了,躲在门后头,拿手指划脸羞他。 楚元昭额头青筯直跳,咬牙暗想,他就不该心软! 这时,晴雯在窗外回道:“姑娘,荣府的姑娘们来了,正在老夫人处,请姑娘过去招呼呢。” 黛玉应了声,笑看楚元昭,楚元昭起身道:“你去吧,我也要回宫了,把祁哥儿叫来,我带他去趟兵部,等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晴雯捧上披风来,楚元昭披上,却不系,似笑非笑的看着黛玉。 黛玉横了他一眼,脚下生了钉,好一会子才磨蹭到楚元昭面前来,飞快的系好了带子。 楚元昭摸了摸黛玉的头,笑道:“去吧,好好玩。” 黛玉又不高兴了,嘟嘟囔囔的说:“我又不是孩子了,不要摸我的头,小孩子才喜欢被人摸头呢。” 楚元昭微微一笑,挑起黛玉的下巴,微微凑近了些,黛玉小脸绯红,浑身不自在,脸一偏,避开了楚元昭的手。 楚元昭大笑,凑到黛玉的耳边,悄声说了句话,气得黛玉直跳脚,却在此时,林祁来了,不好再计较,只能趁人不备,偷偷剜了眼楚元昭,以示警告。 楚元昭大乐,慢悠悠带着林祁出了林府。 林府的人,自有规矩,凡楚元昭出入之处,自有闲杂人等规避,三春并宝钗、杜芊、宁静荷才从林母上房出来,正要往贾敏院中去时,忽见到前头明黄色太子服饰的身影,牵着林祁,未曾见到正脸,只见到气宇轩昂的背影。 明黄色,众人顿时怔住了,宁静荷小声问:“那是太子殿下吗?” 大楚的服饰规章并不严苟,唯玄色乃帝王之色,及明黄色世人不可逾越,江南富庶之地,又靠近海沿,受域外小国影响,衣服五花八门的都有,更有甚者,喜穿一种金线织京的黄帛服,远远瞧着,和太子服饰相仿,后御史台不满,多方参奏,朝廷严令禁旨,才没人更碰此色了。 薛宝钗心下复杂难言,抿了抿唇,那位是当今太子殿下吗?那样尊贵的人物,明晃晃的在林家出入,林府下人亦不见惶恐之态,可见是常来的,原来传言果然是真的,林大妹妹是日后的太子妃,羡慕、嫉妒、自怜、悲戚,薛宝钗竟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明明早知道的,但即便知道,也没有亲眼所见更来得震撼,林大妹妹的弟弟如今就能和太子殿下出入了,而自家不争气的兄长,她和母亲只盼着他别给家里惹祸就是好事,原来,人和人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 宁静荷见众人不言,心中已十分确定了,眼中嫉恨之火,几欲化为实质,哼,她就这么好命,明明都是荣国府的女儿,嫡庶之差,犹如天谴,她辛苦谋求的,林黛玉视如敝屣,凭什么?凭什么? 想到婆子丫鬟们隐隐的嘲笑,背后的闲话,当面的讥讽,宁静荷心中更是愤怒,其实她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不甘心。 三春微怔,一时间也有些没反映过来,她们没去想,为什么贵人回避的当口,带她们的丫鬟婆子把她们引到这里来,若是再早一些,就要和太子殿下走个过面了,倘一时失礼,冲撞冒犯,岂不是为府里招来祸事? 杜芊左瞧右瞧,未见到方才那个小丫鬟,嘴角勾了勾,果然,里头院中,急匆匆换了两位仆妇来,引她们拜见过贾敏,再要到黛玉的院中。 黛玉正巧来到贾敏院外,和众人走了个对面,姐妹相见,自是欢喜,众人也都很有眼力见,对方才之事只字未提,黛玉作为东道主,引姐妹逛了逛林府的园子,不多时,阿翡写完功课,也赶了来,惜春最是和阿翡投契。 见阿翡来,笑指她道:“二表姐好大的架子,见我们来了,还躲在院里不出来,枉我天天记挂你,巴巴做了点心,请人给你送来。” 阿翡也愁得很,苦着小脸说:“昨儿到寺里进香,还以为母亲免了我的功课,偷了懒,晚间未写,却不想,碰到夫子抽查,差点挨了手板子呢?今儿要写四十篇大字,累得我手疼。” 惜春也只是玩笑,闻言忙看她的手,阿翡摊开肉嘟嘟的小手,她如今愈发清减,和先时才回京时,判若两人,如今言谈举止间,很有些小姑娘的柔美了,手上的皮肤微有些松散,肉掉了,只留了层皮,年纪虽小,活力好,肌肤倒像是未缓过来是的,林母如今已不大命婆子拘阿翡饮食了,阿翡的脾胃却也自动减了不少,如今只吃先时三分饱,就已觉得大饱了,想多用些,却也不能够了。 惜春心疼的揉了揉阿翡的手说:“果然红了,如今天寒,晚间用活血药多泡泡水脚,不然,明儿要疼得。” 听了这话,阿翡愈发无精打采了,如今她每日都要泡澡,至少半个时辰,那汤药还难闻得很,水又滚烫,大夫还嘱咐,半个时辰,方见疗效,每次泡完澡出来,阿翡摸着自个红通通的胳膊,都觉得快成半个熟得猪蹄了。 说起猪蹄,阿翡更闹心了,猪蹄多好吃呐,满口流油,肉又软烂,入口即化,偏母亲不许她吃,那一日,允她吃了小半个,晚间就吐了个天翻地覆,满府人不得安宁,母亲更有了理由,不许她吃油腻大荤之物。 阿翡扁扁嘴,好想哭,点心不能吃,肉也不能吃,如今每日只能吃点没滋没味的青菜,便是排骨汤,鸡汤,也都是撇了油,不见半点荤腥的,看着就令人提不起胃口。 这会子,当着姊妹们,再不好诉苦的,阿翡点了点头,宁静荷却有些夸张的问:“阿翡妹妹,这才几个月,你瘦得好快,爱美固然要紧,却也要注意自个身子。” 这话,一刀扎在阿翡伤心处,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惜春撇了撇嘴,拉阿翡到一旁说话。 宁静荷眼圈泛红,咬着嘴唇,心中暗恨,泪眼朦胧的抬头去看黛玉。 有毛病,又没吃你家,喝你家的,胖瘦关你什么事?晴雯在宁静荷开口时,就想反驳她,但她知道林家的规矩,再没有主子说话,下人反驳的理,况来者是客,只心中冷笑了声,不动声色的挡住了黛玉,省得姑娘看到了她闹心。 也不知道这个表姑娘怎么回事,每次见了姑娘,都莫名奇妙的,明明是寄居在荣国府的表小姐,架子摆得比正经小姐都大,还时不时说些酸言碎语,要找姑娘的茬?当谁不知道呢,不就是眼红姑娘招老太太疼吗?嫉恨同为表姑娘,却和姑娘待遇不同。 切,也不想想,我们太太是嫡出小姐,你娘只是个庶出,虽同为荣国府之女,但嫡庶之差,本就不同,况人自重,方得人敬之,以为谁不知道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呢。 还是宝钗含笑拉着宁静荷说话,黛玉正和杜芊迎春说话,未曾察觉方才发生的一切。 只是迎春和探春的态度,略拘谨些,反是杜芊,落落大方,和往日并无不同,黛玉心中纳罕,紫鹃得空悄声将话回了,黛玉恍然大悟,她就说,无缘无故的,自家姊妹们,怎么生分了。 众人说笑会子,兴致勃勃赏完各色梅花,管事嬷嬷前来问在何处用饭,众人商议过后,便在花房下的暖栊中用了膳。 待用了膳,不多时,迎春便出言相辞,黛玉又留了会子,留不住,方目送众人上马车回府去了。 三春等走后,黛玉倚在窗下看书,郑嬷嬷来了,黛玉忙让座,又命人上茶,郑嬷嬷笑道;“姑娘不必忙,我才用了茶来的,因今儿林同家的突发疾症,小丫鬟又贪玩,方险些冲撞了殿下,才夫人吩咐,已处置了,特来回姑娘一声,恐姑娘挂心。” 黛玉微微挑眉,果然有古怪,倒不知道闹这一出是为什么?难不成为使唤几个姑娘家? 待郑嬷嬷去后,黛玉暗想,姊妹们是没什么牵连的,但所做之行,皆有其目的,幕后之人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让人见见楚元昭?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等等,她想多了,也有可能就是为了让人见见楚元昭,不是见,而是落实林家和东宫的亲厚,那接下来,她又要做什么呢?没错,是她,黛玉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女人的手笔,但,女人,大舅母不需要这样做,二舅母手伸不到林府来,那又是谁呢? 黛玉摇了摇头,一头雾水,总觉得今日之事透着几分诡异。 * 兵部,周衡臣才上任时,不太清楚楚元昭的脾性,被楚元昭不留情面的驳了面子,大臣们本以为两人算是失和了,没少背地里阴恻恻的看笑话。 但事实上,周衡臣和楚元昭关系不错,当日听了楚元昭一番直言,下了朝回府的周衡臣铁面无私,发落了两位幕僚,将他们赶出了周府,这一件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少大臣背地里嗤笑,本以为周家有多清贵,也不过如此,得罪了储君,照样拿手下人出气,一点肚量都没有,履历上冠冕堂皇,暗地里也不知花了多少银两,才写出光鲜的履历表来。 是的,所有人都认为周家幕僚的建议没错,那肯定是没错,边关不稳,韩家掌兵数十万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调韩家的兵,调谁家的兵? 当然这话也只是想想,谁也不敢把这话扔到楚元昭脸上去,就连御史台也不敢,御史台的大小御史们,他们不怕骂,更不怕处罚,他们怕的是楚元昭掌握御史台不知道的案情,再把案情摆到朝堂上来,当众辱骂他们御史台无能昏聩。 是的,目前,这就是御史台的困境,太子殿下不好惹,尚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太子殿下很能干,这就让人很尴尬了,因为君主能干,衬托的就是臣子无能,别的官员还好说,御史台被人骂无能,那也太丢脸了,丢尽了谏官直臣的脸面。 本来风骨是御史台的追求,但眼下,御史台们发现,风骨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大小事,赶在太子殿下发难之前,先把奏折呈上去,一定要抢在太子殿下前头,誓必要让太子殿下,看到他们御史台的勤勉。 或许所有人都未发现,或许有人发现,却未敢说,楚元昭不费一兵一卒,不需要安插心腹,便将御史台掌控于手中,使其成为东宫之刃,一把利剑,横在天下官吏的之顶。 此时,方有人回过神来,原来太子殿下的手段,从来都没有避讳过人,他就是这样光明正大的收服朝廷各方势力。 因为楚元昭回宫回朝,太过猝不及防,他的报复处置,也太过凌厉,区区数月,太子殿下已各处不在,有人回顾这一切,最先感到是赞叹,其后方是心惊,也有人试图推算楚元昭的下一步,大军在手,收服大臣,下一部,是该逼宫了吧! 就在大伙殷勤的期盼之时,楚元昭什么都没有做,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一如既往的参与朝堂事务,帝王还是当今天子。 有人诚服,自然会有人不忿,对于楚元昭的一路顺遂,有太多人咬牙切齿了,他们等待着,盼望着,太子殿下狠狠栽个大跟头,年轻人么,难免年轻气盛,等他吃了苦头,就知道老臣的重要性了,治国,特别是一国江山,从来都不是想不当然的。 本来,他们是把这个期望打到江尚书头上,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太子殿下对江尚书格外的有耐心,在对待江尚书时,才能看到太子殿下这位年轻人的谦逊,这凭啥?简直是没天理?姓江的老头,一辈子猥琐,掉到钱眼里,薅都薅不出来,有什么资格,让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对他青眼相待?凭什么,宁首辅都没这个待遇。 此事,曾当选武宗十大未解之谜,被后人琢磨研究出无数版本,有说韩家和江家有旧的,有说江家对武宗有恩的,更广为人知的版本是,太子殿下离宫时,便是在江家长大,但被江家后人当面辟谣,力证绝无此事。 江尚书是指望不上了,太子殿下明显偏心眼,心都偏出八里地去了,兵部方尚书辞官了,正在这时,周衡臣来了,还当众被楚元昭打了脸,恨楚 第117章 林郗回京 倘不是亲身经历, 江尚书都不知道世人的钱如此好赚,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简直是宝贝呐, 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呐! 钱多了, 自然就烫手,挡人财路, 犹如杀人父母,未来的太子妃又如何?林家又如何?命都没了, 还忌惮太子不成? 想是这样想,还是有点忌讳的, 不敢公然对林家发难, 只敢背地里造些谣言, 最恶毒的,大概是林家幼子诡异,才堪堪十岁的小屁孩,怎么就这么厉害了?说不准是妖孽呐。 所谓师出有名, 也不能空口白牙咒林家子是妖孽,说出去没人信,得有个由头,京外的寺院突然出现一游僧, 言辞凿凿指认西南方妖气冲天,定有邪星临世。 老百姓对神佛颇有敬畏之心,这游僧再显些神异, 本是不着边的胡谄鬼话,也成了五分真,谣言愈演愈烈,看热闹的人,自然少不了推波助澜。 有一等好事搅和的人家,巴巴跑到林府献殷勤,林母冷笑一声,命人打了出去。 一点面子都不留,必定会招来不满。 这一日,便有大臣拦住林如海在朝堂上发难诘问,阴阳怪气说自家夫人是好意,你们林家的谱也太大了些。 林如海拱了拱手,寒声道:“林家乃圣人门下,圣人有言,敬鬼神而远之,圣人之言,岂敢违逆?” 那人臊得满脸通红,楚元昭正巧路过,漫不经心的问:“吏部尚书何在?” 吏部严尚书心中骂一声蠢货,回道:“老臣在,请殿下示下。” “这等搬弄是非的人,就不必留着了,朝廷再缺人,也用不起卖弄口舌的侫臣。”楚元昭说完拔腿走了。 前朝的事,不过一滴水花,至于流言蜚语,解决起来更简单了,楚元昭从不知情面、委婉为何物,京外大小庵观,抄了个遍,倒也有些惊喜,抄了百余万两银子。 户部一干人等乍舌,没想到不起眼的小观,小庵,小庙的这么有钱。 江尚书是个很专一的人,具体表现为,他从来不会嫌钱多,本来朝廷对这笔钱的处置自有旧例可循,僧道之流,由道录司管辖,论理这钱,该交到道录司的手里。 但怎么可能?到了江尚书手里的钱,打死就别想让他吐出来,道录司和户部扯皮不休。 一百万两银子,道录司十年也没有这么多的银子,况太子殿下,未通知道录司,就把庵庙,道观抄了,这不是当众打道录司的脸吗! 冤有头债有主,柿子捡软的捏,惹不起楚元昭,还怕你户部吗?当然最主要是银子也没到东宫,道录司的人就是找东宫闹,也变不出银子来。 但江尚书堪称当代貔貅,到了他手中的银子,就甭想让他吐出来。而且他还有一肚子火呢!你们的破游僧,空口白牙就污蔑我的摇钱树小祖宗是妖孽,这得亏是没出什么事,要出了事,谁来给老子生银子? 两人僵持不下,就闹到了御前,楚景对这事不太关心,他不关心,但有的是人关心,譬如宠冠六宫的新秀沈嫔。 沈贵人连升三级,一越成为嫔,大概是最近宫里热闹的西洋景了,一个女人,年轻貌美,沈家的狠话,早传遍了京城,没有家族支撑,和太子殿下失和,又不是阮太后那样的能干人物,以色侍人,宠爱又能维持多久呢?漫说如今未曾诞育皇嗣,便是生了皇子,又如何?宫中也有好几位皇子呢,甭管年龄、出身,不是照样被太子殿下衬托得黯然无光。 帝王迟暮之年,已是定局,一个女人,宠就宠呗,反正再宠,也翻不出浪花来。 连升三级,章氏,柳氏屹立后宫多年荣宠不衰,朝堂上有能干的家族支撑,接连养育数位皇子,何等的风光,一朝覆灭,轻而易举。 芳信殿,沈思烟一袭银钱绣梅花桃红宫装,淡妆轻抹,秀美的鹅蛋脸,翡翠攒银丝梅花钗,微微摇曳,独自站在梅花树下,好一幅雪中美人赏景图。 内侍通传,沈思烟唇畔泛起一抹娇俏的笑,快步走到宫殿门口相迎,福身而礼,楚景拦住她,心疼的说:“朕不是和你说了,天冷了,在屋里等着就是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纤纤玉指握在手中,沈思烟抿了抿嘴,脸颊闪过两朵红云,仰起小脸,小声说:“陛下,人家想你了。” 容貌姣好的少女眉眼含笑,神情和眼神是那样真挚与诚恳,仿佛眼前的男人,不仅仅是帝王,更是她的夫君,她的天。 楚景勾了勾唇,明显龙心大悦,拉着少女回了屋子,天色将晚,待用膳及某些不可描述后。 沈思烟懒洋洋倚靠在帝王怀中,吞吞吐吐的说:“陛下,朝事不该臣妾过问,但今儿我舅母来了一趟,说是表兄因为小事,得罪了林家大公子。” 帝王阖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抚着沈思烟的光滑如玉的脊背,沈思烟又小声说:“别的臣妾也不懂,但我只舅舅一个亲人了,他小时待臣妾极好,陛下看此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们小门小户的,只有几亩地,租赁出去,勉可为生,只是表兄年纪小,不懂事,听人家传几句胡话,就当真了,被五城兵马司抓了去。” 楚景睁开眼,似笑非笑,捏着沈思烟的下巴,戏谑的说:“难怪今儿这么听话,任朕摆布,原来是有求于朕。” 沈思烟对帝王的脾性也略了解了些,知道他现在并未生气,撅着红唇嗔怪道:“陛下冤枉臣妾了,臣妾既无母族依靠,所能依靠的唯有陛下,也只能拿小事讨陛下的嫌了。”说着话,眼圈儿就红了,泫然欲泣。 楚景大笑,为沈思烟拭了泪,含笑道:“哭什么,这点子小事,朕命李福去问问就是了,如今林家的事,也闹得沸沸扬扬的。” 沈思烟垂眸,敛去眼中的得意之色,巴着帝王的胳膊,期期艾艾的问:“陛下,都说林家大姑娘要做太子妃了?是真的吗?” 楚景唔了声,闭上了眼,拍了拍沈思烟的手心,声音低沉:“真与假,都不是你该问的。” 沈思烟身子僵硬,神色慌乱的在床上,跪了下去,惶恐的请罪道:“臣妾多嘴了,请陛下赐罪。” 帝王仿佛睡着了,久久未听到起来的声音,沈思烟只能一直跪在地上,直到五更。 芳信殿,帝王走后,心腹丫鬟小翠替沈思烟揉着青淤的膝盖,白净的腿上,一片刺目青淤之色,十分骇人。 丫鬟小翠心疼的说:“主子,咱替东宫多啥嘴,那林姑娘又不会领咱们的情。” 沈思烟的眼底,浮现一丝狠辣之色,飞快隐去,说出来的话仍是娇滴滴的口吻,半真半假的感叹道;“先时跟着四公主,得罪了林大姑娘,都说林大姑娘脾气大得很,我怕她记我的仇,日后咱们的日子不好过。” 小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 解决一个谣言的办法,那就是用另一个更大的谣言揭过去,譬如,赐婚林氏女为太子妃,并昭告天下。 当赐婚的旨意下达林家时,楚元昭正和黛玉说话,林家尚未来得及接旨,楚元昭已夺了圣旨回宫。 正德殿书房,楚元昭面无表情的将圣旨扔到御书案上,寒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为我赐婚?” 逆子,反了天了,楚景一拍桌子,同样火大,吼道:“就凭朕是你老子,朕就有资格为你赐婚。” 楚元昭一掌震碎案上圣旨,连堆积的奏折,书墨纸砚也受到了波及。 楚景脸色铁青,楚元昭眸如寒星,纵是这样的愤怒,他的脸上亦是无波无澜,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早说过,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不曾尽过父亲的责任,不曾养育我,更不曾教导我,你没有任何资格为我赐婚。”楚元昭用毫无起伏的口吻陈述道。 “混账,你要让林大姑娘没名没分的受人非议吗?你知不知道女孩家的名节有多重要,朕为你赐婚,不正如了你的意?”楚景十分恼火,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账玩意。 “如意?”楚元昭冷笑,“满城流言蜚语的当口,妹妹背着妖孽之姐的名义嫁给我叫如意?一同入门的还有两个侧妃?” “这辈子除了妹妹,我绝不纳二色。”楚元昭斩钉截铁的说。 楚景像见鬼是的,瞪着楚元昭,简直不可理喻,胡闹,那林家大姑娘生的单薄,不纳妾,日后的子嗣怎么办? 深吸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楚景心绪平缓了些,语重心长的说:“朕知道,你为以前的事,怨恨朕,但你是太子,要以江山为重。” 楚元昭破天荒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江山为重,你以江山为重,那就好好睁眼看看你治理的天下,杨家和赵家的赐婚圣旨我要回来了,我的婚事,不用你管,和林家的亲事,是母后定下的,你更没资格过问,别往我身边派女人,你以为我是你,离了女人就不能活?” “混账”哐当大力声响,楚景怒不可遏,几个砚台摔得粉碎,楚元昭说完话就大摇大摆出了殿门,徒留一地狼藉,和火冒三丈的帝王。 回到清宁宫,王全安气喘吁吁赶来复命,楚元昭随意扫了眼他手中两道薄薄的圣旨,问:“杨家和赵家这么痛快的把圣旨给你了?” 王全安嘿嘿一笑,老老实实的说:“原是不给的,但小的说谁接了赐婚的圣旨,就是和太子殿下结仇,他们就双手奉上了。” 楚元昭冷笑声,忽然问:“昨晚皇帝在哪个宫里歇着?芳信殿?” 王全安点了点头,跃跃欲试,陛下从不管清宁宫的事,肯定是那个小贱人多嘴了,累得他一把老骨头也跟着心急火燎的。 楚元昭眯了眯眼,幽深的眸中满是讥讽:“既然喜欢多嘴多舌,那就去教教她规矩,让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太后娘娘年龄大了,恐有一时照管不到的,打发人去回禀声。” 王全安有些迟疑,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他感觉清宁宫和寿安宫关系还是不错的,忽然跃过寿安宫,是不是不太好。 楚元昭的神情极淡,王全安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耽搁,点了宫人,浩浩荡荡到芳信殿来。 挥开阻拦的宫人嬷嬷,沈思烟歪在锦榻上,小口小口的喝药,听到外面喧哗,心里咯噔了下,掀开帘子一看,脸色大变,如坠冰窟。 小翠惊慌失措,急得团团转,小姐,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沈思烟紧紧咬住嘴唇,沁出殷红血迹,她的身体甚至不自觉的开始颤抖,定了定神,打开后窗,招呼小翠从后门狗洞里走,叮嘱道:“你去求太后娘娘,从后门走,快,快,快。” 小翠六神无主的从后窗爬了出去,此时,殿门已被人撞开。 王全安笑容满面的冷脸,在沈思烟的眼中,无异于厉鬼索命,惊得她花枝乱颤。 王全安阴恻恻笑道:“沈嫔娘娘既然喜欢多嘴多舌,怕是不记得宫里的规矩,来人哪,好好教教沈娘娘。” 两位身体健壮的宫人出列上前,沈思烟栗栗危惧,犹如风中摇曳的一朵小白花,她色厉内荏的说:“谁敢,我是陛下亲封的主位娘娘,自有太后娘娘教导。” 王全安冷笑连连,宫人全然不惧,沈思烟垂眸,拔下头上一支金钗,抵在脖颈间,威胁道:“你们敢上前,我就死给你们看。” 王全安无动于衷,呵,想死自便,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沈思烟手中金钗被打落,宫人趁势抓住沈思烟。 啊,啊,沈思烟花容失色,哭得泪眼模糊,王全安皱了皱眉,还没怎么着呢,先把嗓子叫破了,怎么回去复命,殿下说了教规矩,就一定要把规矩教好了。 啪,啪,噼里啪啦,十个耳光下去,沈思烟被抽成了猪头,鼻青脸肿,再看不出一丝一毫楚楚动人的美色。 王全安不点头,宫人就接着打,抽到五十下时,内监来回:“周贵妃来了。” 王全安冷笑,来得真巧,怪道殿下说周家心大了,也不拿把镜子照照自个,有韩娘娘珠玉在前,谁还配得上后位?无子无宠,还搅和这么多事,果然是心大了。 一百个耳光打完,王全安慢条斯理的说:“听说沈主子能说会道,巧言善辩,先时就把四公主哄得服服帖帖,如今胆子更大了,竟敢过问东宫之事,可见是伶牙俐齿之祸,倒不如去了的好。” 你,你,你敢?沈思烟此时才是真的慌了神,眼睛泛着泪花,祈求的看着王全安,外头忽传来斥责之声,沈思烟眼里迸出亮光,却在此时,一个宫人眼疾手快卸了沈思烟的下巴,另外一个宫人手中寒光一闪而过,一块血淋淋鲜红的肉块掉在地上。 沈思烟疼得扭曲在地,痉挛不止,满地鲜血,怵目惊心。 门再次被人撞开,雍容典雅的周贵妃花容失色,身后簇拥着的宫人丫鬟大呼小叫,惊呼不绝。 王全安毕恭毕敬的问了安,周贵妃吓破了胆一般,却强撑着问:“王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王全安微笑着说:“贵妃娘娘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周贵妃的脸上,满是慈悲不忍:“放肆,宫中妃嫔自有太后娘娘管教,你竟敢滥用私刑,就不怕陛下降罪吗?” 王全安理了理袖子:“小的是清宁宫掌事,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沈主子竟敢过问太子殿下的私事,就该想到有这一日,贵妃娘娘有训,小的不敢听从。” 王全安强硬的态度,不在周贵妃的意料之中,周贵妃适时的晕了过去。 王全安带着东宫一干人等,旁若无人的回了清宁宫。 不多时,便有慎刑司前来问话,王全安奉楚元昭的话,门都未开。 * 一国储君滥用私刑,指派掌事宫人,私自处罚后宫嫔妃的奇闻,一盏茶的功夫,传遍朝野内外。 瞬间什么林家子妖孽,什么林家大姑娘赐婚太子,都不重要了,看不惯楚元昭的人心中窃喜,天赐良机,天赐良机,谁也拦不住太子殿下自个作死,该。 次日的朝会,御史众总算逮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时不时递个小眼神,殿下,不是我等报私仇,是你自个修身不端,行事不谨,当有此报。 参奏楚元昭的名头有,不敬庶母,公然逾越,滥用私刑,气量狭小等等。 暗中推波助澜的人,除了和楚元昭有仇的,和韩家有过结的,看楚元昭不顺眼的,以及妃嫔的母族众。 唇亡齿寒,大家都有女儿在宫里,天子妃嫔,你一个太子殿下,派一帮奴才,想打就打,想收拾就收拾,试问,谁不怕?还有帝王,你管着干什么,一国天子,就任由太子殿下撒野吗? 甭管太子殿下有多厉害,背景有多硬,凡事总得讲个道理,这天下就是储君之尊,也休想一手遮天,胡作非为。 楚景神色不明,自个儿子自个清楚,性子是掰不过来了,至于他的本事,你们谁有本事,谁上吧!反正老子是不行,好心给他赐个婚,那小子都不识好歹的给老子送了回来。 御史台吵成一团,内阁被吵得头疼,一大早晨,啥正事也没干,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叽叽歪歪,朝堂的脸面呐?还要不要了? 御史台一桩桩禀告,楚元昭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爱说什么说什么,直到有位新晋小御史,大概是昏了头,说顺了嘴,说了句不孝。 楚元昭一本奏折扔过去,奏折生生嵌在大理寺中,小御史吓得一个趔趄,扑通趴在地上,吓出一身冷汗,才回过神想起自个刚刚说了什么。 “给你个机会,好好说,不孝说的是谁?”楚元昭平平淡淡的问。 小御史余光扫了眼脸色阴沉的帝王,结结巴巴的说:“是臣不孝,臣失言,臣请赐罪。” 一场闹剧,虎头蛇尾的收场,楚景并未对楚元昭作出任何处罚,而楚元昭亦未追究小御史失言,严肃的朝堂,仿佛成了戏耍场。 沈思烟之事就此不了了之,她那位表兄也在数日后死在大牢中,直到半月后,帝王又有了新宠,这件事,这场闹剧似乎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 转眼便是新年,楚元昭已经想不起来年幼时新年的滋味了,大概是热闹些,宫人的脸上都高兴些,饭桌上的菜品比平日里多一点,景泉宫来往的人等杂一些。 今年的新年,如果说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大概是空中多彩的烟花了,改良火、器非一朝一夕之功,主要是缺乏一样重要的元素,林祁做出来的残次品,在大楚顶级能工巧匠眼中,已是惊为天人的创新了,但林祁是个强迫症重度患者,对自个要求极高,在一遍又一遍的创新过程中,顺手发明了几个新颖别致的七彩烟花,一经推出,大受欢迎,主要还是便宜。 这个时代也有各色好看稀奇的烟花,但都是皇家专用,且造价昂贵,林祁顺手就为户部赚了个盆满钵满。 是的,江尚书这个贪财没够的主,把林祁所有能压榨出的油水,一个没落全压榨了个遍,而且强硬的勒令林家店铺提价十倍,饶是这般,购买者仍是络绎不绝,林家发霉落灰的书铺,都被迫上架各色商品。 林祁暗地想,江尚书管户部真是屈才,像他这样的黑心商人,就该做个土财主,保证不出几年,一准混成大楚首富。 林祁对外面的流言,不太清楚,但他就是偶尔听了几耳朵,也不感兴趣,反正有便宜姐夫在,肯定不会让他吃亏。 今年的林家新年和往年最大的不同,不是有钱了,而是林家长子林郗回府了。 林郗回府的书信来时,林府众人心情激动,尤以贾敏为甚,太过惊喜,病了两日,但当林郗真正回府时,众人的情绪忽然平静了。 林郗容貌清俊,和林祁站在一起,完全不像兄弟俩,他的容貌眉眼更肖似贾敏一些,却毫无女气。 通身靓蓝道袍,披一袭紫锦氅衣,身姿修长,眸光如剑,那双深邃的眸中仿佛盛裁着日月星辰,亘古不化的淡漠,冰山之巅万年难融的冰雪。 见到众人时,他试图笑一下,却是徒劳,笑意僵硬而生疏,滑稽的停留在脸颊上。 隔阂,疏离,犹如一道天堑,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令贾敏体会到,何为失子之痛。 贾敏失声痛哭,林海双目微湿,扶住贾敏温声安慰,黛玉亦是心酸难忍,泪流满面,阿翡很奇怪的打量了下林郗,发现看不出一点记忆中的影子,不感兴趣的移开了眼神,反而是林郗,目不转睛盯着阿翡看了好一会。 林祁目瞪口呆:卧槽,这个大哥,看起来好像不是一般人呐!不会被看出来吧,又是道教高徒,这货不会是传说中的大能转世吧,太可怕了,小命危矣。 林祁心惊胆颤之际,林郗摸了摸林祁的头,问:“这是二弟?” 林祁内心瑟瑟发抖,提心吊胆的抬头,挤出一个强行营业的笑,更吓人了,好像没被识破,太恐怖了。 林祁假装乖巧:“大哥好。” 林郗手顿了顿,林祁内心狂喊,别摸了,你的手在我头上比定时炸.弹都恐怖,你是不是要把我的魂魄拽出来?等等,拽出来也行,拽出来我就能回家了,这里虽好,毕竟不是自个的家,对,就这么办,一会等没人了,找大哥,没准真能回去,嘿嘿,林祁傻笑。 笑得林郗及众人莫名其妙,林祁收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我是见了大哥高兴,太高兴了。” 阿翡狐疑的盯着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兴奋过头的笑,又不知道琢磨什么坏水呢。 林郗自怀中摸了块玉出来,递给林祁:“见面礼。” 林祁接过来,手感还行,这玩意干啥的,灰不溜秋的,看起来也不像啥好东西?就是块破石头吧,我说大哥,你也太敷衍了吧!我可是你亲弟弟,你们堂堂国教,就没点好东西给你亲弟弟。 林郗咳了声,不自在的说:“早些年云游的时候,偶然得到这块石头,算出和你有缘。” 林祁石化,面无表情,内心疯狂吐槽,大哥抠门就直说,弟弟我有钱,支援你几十万两是没有问题的,但你不能拿你亲弟弟当傻子糊弄,随便捡块破石头就和我有缘了?说好的兄弟情深似海呢?喂狗了吗?靠,看来大哥也靠不住,回家的希望彻底破灭了,难过,不开心,很不开心。 林家这顿团圆饭吃得没滋没味的,林祁打完招呼后,就仿佛完成了任务一样,板着脸一言不发,林母贾敏是难过, 第118章 收拢人心 天子遇刺, 昏迷不醒,震惊朝野内外,章妃本就油尽灯枯, 被赶来的护卫一剑刺入胸口,当场毙命。 内阁宁首辅听闻此事后, 悚然一惊,连夜赶到清宁宫, 路上见锦衣卫整刀佩剑,戒备森严, 心稍定了些许,在门口遇到前来的沈容。 宁首辅一怔, 轻声道:“子轩, 你是为?”沈容字子轩。 沈容点了点头, 白皙如玉的面上掠过一抹凝重之色:“不瞒首辅大人,前两日我便觉得有些蹊跷,派人打探了几回消息,皆回无事。” 宁首辅摇头叹道:“是啊, 正是这样的风平浪静才令人起疑。” 此时,清宁宫的门开了,王全安躬身笑道:“给两位大人请安,殿下知道两位大人必要来的。” 宁首辅沈容对视一眼, 沈容侧身请宁首辅先行。 王全安是太子殿下的红人,一应事务皆由他出面,事实上对于王全安这个人, 如宁首辅、沈容这样的权臣,心有戒备。 偏王全安仿佛察觉不到一般,颇有闲心的拉家常,宁大公子有几日不曾入宫了,沈小公子基本功夫练得怎么样了,殿下前儿还问起了,要打发人过去问问,又担心小孩子要强,不服输,勉强自个,不注意休养,伤了筯骨,又说小石公子,每次来都要夸一通几位公子,小小年纪,就学会拉帮结派,替自个好友们说好话了。 听得宁首辅极度无语,他们这着急上火的,怕人趁势作乱,太子殿下倒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还当不当皇帝了?有没有点储君的自觉了。 还有你个一宫大统领,都什么时候了,还扯家常,皇帝不急太监急! 楚元昭坐在清宁宫前院的暖阁下赏梅,身边立着方桌,两侧四个杌櫈,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点心,一壶茶香四溢的清茶,廊檐下那株虬枝盘曲的梅树,枝头绽放着点点绿梅,冰枝嫩绿,疏影清雅,芬芳浓郁。 宁首辅脚下一个趔趄,沈容眼疾手快扶住了,帝王遇刺,储君赏花,若传出去,一个不孝的名头,老百姓能用唾沫腥子淹死你。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细的雪沫子,北风平地起,送来喧香,宁首辅定了定神,便要见礼,楚元昭摆了摆手,道:“老大人坐吧。” 宁首辅不想坐,沈容却抽出两个杌櫈,宁首辅方坐了,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幅良言规劝储君的姿态。 宁首辅巴拉巴拉费了一通口舌,总结起来就是,殿下那是你亲爹,就算关系不好,也是你亲爹,如今陛下昏迷不醒,你怎么能不在跟前守着呢?倘有个闪失,于国祚无益,殿下你不要因小失大诸如此类。 说得宁首辅口干舌燥,楚元昭始终无动于衷,应都懒得应一声,宁首辅恼了,一拍桌子,怒吼道:“殿下,你有没有在听老臣说?” 楚元昭转了转眼珠,王全安颇有眼色的为楚元昭换了个手炉,滚烫的手炉甫一入手。 楚元昭方点了点头,说:“在听。” 宁首辅............心累,无以复加,不想说话。 沈容瞧出了些许苗头,拦住焦急上火的宁首辅,开口问:“殿下,可是做足了准备?” 楚元昭淡淡看了沈容一眼,忽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西海近来有点不太平,兵部一力主张南安郡王前去平叛,孤记得沈统领从未打过仗,倒是和荣国公剿了平献王府?” 宁首辅没回过神,沈容反应极快,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起身道:“虽未领军打仗,对军事略有心得,若殿下有意,臣愿前往西海平乱,西海不宁,决不回京。” 楚元昭倒了盅茶,轻声道:“孤愿沈大人早日凯旋回京。” 沈容微微一笑:“既如此,臣这便回府,即刻动身。” 楚元昭点了点头,沈容走了,宁首辅总算回过神来了,低声问:“殿下,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楚元昭轻轻叹了声,神情并无太大变化,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惋惜:“人心多变,自来都是如此,便是韩家也难保世代的忠烈,忠武侯已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靖安侯历代绵延,也只出了一个宗靖安。” 再没有人比宁首辅,更清楚韩家的忠烈,韩家出了叛徒,令宁首辅不胜唏嘘感慨,心想,若阮世叔得知此事,定会震怒,恨不得立时斩杀韩家叛徒。 可是,为什么呢?宁首辅不解,韩家在西海的子弟,他是知道的,韩宗献原为孤儿,早年追随忠武侯,少年英勇,得忠武侯青眼,允其姓韩,一生驰骋沙场,无儿无女,这样的人,怎会叛变呢?财帛动人心?但韩宗献会缺钱吗?不缺钱,那就是为色了? 凡所行,必有所图,但那位韩宗献早过花甲?这个年岁,还会贪图美色? 宁首辅总觉得有一条线,若有若无,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宁首辅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但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个念头很重要,一定要想明白。 宁首辅匆匆告辞,临走时,不忘叮嘱楚元昭到多多看顾陛下,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别让人挑出毛病来,堂堂储君,整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被御史台参奏,也不是什么好事。 楚元昭无可不可的应了,他现在对资历老的朝臣都有心理阴影了,例如江尚书。 次日,朝会暂停,一应内务皆由内阁决断,内阁作不了主的再交到清宁宫来,百官的心浮不过刹那,毕竟有个强硬的储君在,百官心里还是挺踏实的。 楚景这一昏迷便是数日未醒,前朝已有奏请楚元昭登基的声音,毕竟名正言顺,一为讨好太子,二为稳固国本,皇帝如今昏迷不醒,即便想过来,也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处理政务了,请楚元昭登基,再合适不过了。 楚元昭对此不置可否,这下个别官吏来了劲头,愈发认为太子是拿乔作态,担心皇帝醒了不好交代,这是少数不明就里的庸人的想法,事实上,楚元昭并不在乎帝王的想法,他不愿登基,一是因为楚景在世,他并没有夺权的想法,第二个原因是最主要的,当了皇帝就不能随便出门找妹妹说话了。 为什么一定要坐上那把位子呢?坐与否,权利一样在他手中,当年舍弃一切换来的大位,就让那个人坐到死吧,人只有渡过一生,才有资格评价这一生是否值得。 兵部贪污饷银之案,三审后,方家满门被抄,特别是某日原兵部尚书方正收到心腹送来的血书时,大笑三声,留下句,太子殿下斩尽杀绝,好手段,就不怕日后报应到子孙头上吗?我在地府等着看你能恣意妄为到几时。 王全安战战兢兢把话传给楚元昭时,楚元昭嗤笑一声,斩尽杀绝,战士奋勇杀敌,浴血沙场,前方来敌,后方粮草断绝,方尚书在京中安享尊荣的时候,就该想到日后当有此报,你们的命是命,将士的命就不是命,自诩沙场出身,金戈铁马,呵。 做尽恶事,还想投胎,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楚元昭慢悠悠折了个纸鹤,那鹤竟展翅而飞。 王全安默默闭上眼,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没看到殿下折了个纸鹤,居然活了。 兵部上下大换血,周衡臣彻底掌控兵部,同时,有位周家子弟和宴家子入了清宁宫做太子少保。 户部的日子自从江尚书勾搭上林祁,户部上下官吏,开启了暴富模式,江尚书是个明白人,与其禁贪,倒不如养廉,开店铺并不是件容易事,也不是你有点关系就能开起来的,各方都需要打点,江尚书找吏部要了几个积年老吏,皆是活泛之辈,年龄大了,品级是升不上去了,也只能挣点钱供给儿孙了。 这六人单管林家店铺之事,也是户部名正言顺的外财来源,事实上,如今户部的外财,已到了百官瞩目的地步,实在是太能赚钱了,大楚江南最富庶,一年商税约四百万两巨,但林家的铺子,不过数月就赚了三百万两,这还是业务不熟,诸如许多店铺货未全,户部名下的铺子供货没谈妥等等。 这六人便是打点各部的,户部其余人等除朝廷俸禄外,皆有一份外俸,大概是俸禄的三倍吧,得了银子,总要花销,有心人一算就算出来了,这还了得,同样当官的,凭什么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紧巴巴的,是你们品级比我们高,还是你们干的活比我们多! 仅凭一身热血,赤胆忠心的清官,毕竟是少数,况就是清官,也得吃喝吧,谁能离得了吃喝拉撒,京城居不易,哪一样不费银子? 清贫的官吏,并不在少数,楚元昭游历时,见过一位县官颇有威望,却连城中酒楼的一桌席面置办不起,后上峰考察,嫌其怠慢吝啬,评了个中,怒而辞官归家。 自大楚立朝兴商以来,清流中始终不断抨击商人重利,为富不仁,剥削百姓之话,除了所谓玷污读书人的斯文以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妒忌,是的,毕竟,商人都穿绫罗绸缎了,而清官勉强饱腹,嫉乃常有之心。 江尚书暗骂手下人嘴不紧,户部一干人等蔫头蔫脑,他们真的没有出去胡说,说出去就没有外财来,谁会放着手里的好外,往外头推,这下好了,闹起来了,外财八成没了,户部一干人等欲哭无泪。 楚元昭见过江尚书,查过历年官员俸银旧例,再对比旧年物价,请来宁首辅,宣布了一个令清流文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提俸! 第119章 情不自禁 提俸, 无论对大小官员,都是好事,但对户部而言, 并不算喜事,天下官吏大小数万巨, 每人哪怕是的十两银子,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现下, 年景算好,有商路开银, 但谁能永保兴隆昌盛,财源广进?若是日后户部亏空了, 官员们必不肯削减俸禄呢?那银子打哪出? 倘哪一年, 逢天灾人祸的光景?百姓流离失所, 还不得户部支银,官员的俸禄提上来了,日后再减下去,可就难了! 这事, 内阁是同样的看法,在内阁看来,提什么俸禄,先把宫里帝王摞下的烂摊子解决了, 再收买人心也不迟,这会子,又要提防外敌侵关, 又要提拔内贼作乱。 太子殿下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竟出馊主意! 官员自然也分等级,亦有私心,如勋贵之流,家底优渥的,自然看不上这几两银子,但对于清官而言,这十两银子,无异于雪中送炭,解困济难,不要小瞧这十两银子,寻常百姓家,节俭些二两银子,足可温饱。 纵是手头宽泛些,家底贫薄的清廉官吏,一年多出百十两银子,用处可大了,至少妻儿无忧,手中可略攒些积蓄。 但提俸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官职大小尊卑,总不能一国首辅,和寻常官吏一样,都是多拿十两银子吧?那成何体统? 江尚书满头包,被内阁一干人等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他们户部就是老鼠屎,带坏了天下廉洁的风气,堕了读书人的斯文,就差说江尚书管辖的户部是千古罪人了。 江尚书.............有冤无处诉,梗着脖子,死活不低头,凭什么太子殿下的锅让户部背,是户部的责任吗?没准殿下早就想收拾吏治了,关户部什么事? 咬牙出了内阁大堂,吏部严尚书来了,严尚书背着手,愁眉苦脸,有的没的扯了一大堆闲篇,总结下来就是,老江,咱们同僚多年,你可不能坑我呀,你问问殿下,好歹布个章程给吏部,光说提俸,章程呢? 江尚书冷笑,柿子找软的捏,打量老夫好欺负是吧?没门! 江尚书端的是一派大义凛然,苦口婆心:“严大人呐,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可不能把吏部的分内之责,推到殿下头上呀,咱身为臣子,要为君主分忧,若什么事都要殿下操心,那要你这个吏部尚书何用?” 严尚书............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 近来,宫中门禁森严,犹以沈容出京后,再三叮嘱锦衣卫统领,昼警夕惕,剑不离身,将不离防,以防有人趁乱生事。 乱之源,锦衣卫并金吾卫心知肚明,前有四位皇子犯上逼宫,虽未成,但尸骸满地,死伤无数,且死了也是白死,有太子殿下这位深不可测的储君在,皇子们造反的可能性比较小,但说不准就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非要碰一碰清仁宫这座大山呢。 好在,如今宫中不像先时分散,两卫禁军皆以帝王为重,谁让太子殿下看不上两卫的保护呢?献个殷勤,也不给机会。 而且,话说回来,曾见过太子殿下出手的并不在少数,况大内资格最老的宫俸曾当面向太子殿下请教,愈发把楚元昭夸得神乎其神,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楚元昭在京城人口中,已经成了以一敌万的盖世英杰。 寻常皇子造反逼宫,顶破天十余万精兵,杀入宫中,登基上位,运气好,基本也就落实了。 但如今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造反,先不说,人本身武艺超群,杀他的可能性,基本等于零,绝无可能,韩家又不是傻子,前脚造反,后脚韩家就敢立起大旗清君侧! 目测余下的诸皇子,登位的可能性,近乎灭绝!和登天差不多吧,没准寻个仙,访个庙,还比碰一碰太子殿下这座大山容易些。 沈容殷殷叮嘱,锦衣卫不太当回事,时锦衣卫首领是沈容一手提拔的门生司马忠,心道果然老师老了,胆子也变小了。 * 自天子遇刺后,楚元昭朝务繁忙,且琐碎,每天看得楚元昭眼珠子疼,更令人牙疼的,有一谄媚之官吏,一天三顿的问候,话也不算多,就是一句,陛下,您身子好些了吗?臣很担心您,日夜烧香祈祷上苍,盼吾皇早日安康。 头一次看到时,楚元昭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货有病么!分的折子,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 王全安唤来正德殿小内监,小内监惶恐不安的说:“褚大人是应天巡抚,他的折子,陛下每日必看的。” 哦,楚元昭面无表情,想起来了,姓褚的是老头子伴读,母后提过一句,他给忘了,王全安机灵识趣,忙打发人到吏部把褚的履历调出来。 楚元昭接过来一看,挑了挑眉,履历光鲜,边关洲,西海,江东,应天,大楚治下大省的重臣,一个没落,全让他坐了个遍,老头子也不是很傻么,这才有点像心腹的待遇,爱护的和眼珠子是的,见天肉麻兮兮的请安问省,一日不落。 “褚家有女眷嫁入皇室吗?”楚元昭漫不经心的问。 王全安躬身回道:“褚大人的长孙女嫁给了八皇子为正妃,还未成亲,但褚大人长女嫁入陈国公府,为七皇子正妃。” 楚元昭勾了勾嘴角,什么心腹,不过如此,还打着两头下注的主意,人心的复杂多变,真是令人作呕。 外面忽传来喧哗声,楚元昭知是黛玉到了,飞快起身,这几日宫里头乱糟糟的,楚元昭出宫不便,足有月余未曾见过黛玉了。 不过一月,黛玉似乎又长高了些,紫华蹙金广绫牡丹罗裙,水芙蓉攒珠的薄底靴,反倌髻,白玉珊瑚珠的如意钗,碧玺雕花簪,缕空梅花步摇,罕见的华贵庄重,盈盈含笑,眸似秋波。 楚元昭大步近前,扶住黛玉的手,笑道:“妹妹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黛玉笑吟吟的,既未着恼,也不见羞涩,小声的说:“哥哥,我想你啦。” 软软糯糯的清仪之声,犹如天籁,当空一箭射入楚元昭心口,心脏、肺腑,注入一股暖流,春峭犹寒的时节,楚元昭竟觉得有些炙热。 微怔,伸手划了划黛玉的小脸,指间细腻柔软,光滑无比,令人爱不释手,楚元昭慢慢收回手,攥着黛玉的手,微微用力,点头说:“嗯。” 瞧了眼天色,高空之上的云朵是那样湛蓝,空气中流淌的气息,是这般恬淡而清新,像极了小寒山寺后山上的小溪。 黛玉忍着笑,摇了摇楚元昭的手臂,问:“哥哥,你不想我吗?” 楚元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看不见的蚂蚁在心坎上胡作非为,板起脸说:“妹妹,你是女孩子,要矜持。” 黛玉长长的哦了声,松开楚元昭的手,颇为矜持的提醒道:“哥哥,男女授受不亲,你松开我,再离我远些,不要影响我维持大家闺秀的风范。” 楚元昭.................这算自个挖坑自个跳吗?还是一天不逗就上房揭瓦? 楚元昭不说话,静静的看着黛玉,黛玉很快便被他看得不自在,低着头小声的反驳:“我也没说错呀,本来就是嘛。” 楚元昭笑了笑,问:“是不是再把嬷嬷丫鬟唤过来,我和你隔几丈,中间再挂个面纱,才能说话。” 黛玉闷笑,附和道:“还要再请长辈来,再者依民间的规矩,我们是不能私下见面的,于礼不合。” 楚元昭掐了掐黛玉的脸,问:“我要是不同意呢?那你就下次不来了?” 黛玉撅了撅小嘴巴,双唇粉嫩嫣红,在日光下泛着诱人的色泽,嘟囔道:“这怎么能赖我呢,是你说女儿家要矜持的。” “口齿伶俐,和谁学的?”楚元昭牵着黛玉慢慢向前走,冬尽春来,万物复苏,枯树抽出绿芽,绽满枝头,樯角,石间,昂扬着生机勃勃的绿色,春天的暖意,无处不在。 黛玉眸中闪过狡黠的灵动,俏生生的说:“和哥哥学的,只许哥哥捉弄我,不许我当真不成,我若恼时,常说我小性,如今哥哥计较,又算什么?” 楚元昭但笑不语,越大越不好糊弄,古灵精怪的,还是小短腿好玩,两句好话哄得乐颠颠的。 楚元昭不言,黛玉却不肯放过他,不依不饶的追问:“哥哥,你说?不许混过去。” 楚元昭斜她一眼,似笑非笑,慢悠悠的道:“想听我说什么?听我认错?看我低声下气的你心中畅快?还是,要我指天立誓赌咒不再捉弄你。” 黛玉跺了跺脚,气乎乎的说:“又来了,我就知道,你必不肯改的,惹我恼了,你就高兴。” 楚元昭拉黛玉回了暖阁,倒了盅热茶,解下黛玉的氅衣,无奈的说:“你这话好没道理,咱们玩笑,也只是话赶话,如今都扳回一城了,还不满意,世母没告诉你,女孩子不能太倔强,要给男人留些颜面。” 黛玉捧着茶,讽刺道:“无趣,迂腐,母亲再不会教我那些,如果哥哥是那样的人,我才不理你呢。” 楚元昭笑道:“是啊,不想理我,倒有空见那位周小公子。” 这话酸得很,黛玉抬头看他,却见楚元昭唇畔含笑,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直勾勾的看过来。 黛玉撇了撇嘴,小声说:“口是心非,管东管西,什么都要管。” 楚元昭笑意不变,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中翡翠盏:“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黛玉粉干脆的乖乖认错:“我错了,哥哥。” 楚元昭慢条斯理,饮了口茶,又问:“错哪了?” 黛玉气结,双眼瞪得溜圆,不满的说:“不要得寸进尺,再惹我,我就恼了。” 楚元昭气定神闲得很,笑着说:“我都没恼,你气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两个见面,又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有什么我不能打听的,要我不问也行。” 楚元昭挑起嘴角,朝黛玉勾了勾手:“来。” 黛玉狐疑的盯着他,不情不愿的挪过来,口中不忘警告道:“不许捉弄我,你敢捉弄我,我一定会生气的。” 熟悉的馨香愈来愈浓,楚元昭心跳得有些快,两人挨得近,气息的亲密令黛玉有些不太自然,她警惕的盯着楚元昭,一面凝神听楚元昭说什么。 楚元昭的话语极低,但两人靠得太近,近得砰砰心跳,落入耳内,当那句话被黛玉听清时,黛玉一时未能回神,怔住了。 她没有看到,楚元昭的瞳孔忽然变得幽深晦涩,当柔软的感觉,一触即分,额间一抹凉意时,黛玉仓促起身,带翻了椅凳,胸前剧烈起伏,显见的是气狠了。 黛玉脸颊,额间,颈间通红一片,犹如窗外鲜艳的红梅,颤抖着手,质问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此轻狂?登徒子,你当我是什么?”声音愈来愈小,话音已含了泣声。 楚元昭苦笑,捏着翡翠盅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的说:“抱歉,妹妹,我一时。”情不自禁尚未说出口,翡翠盅经不住楚元昭的力道,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此时,外头忽传来喧嚣之声,有人喊:“抓刺客,抓刺客,太子殿下,陛下遇刺啦。” 黛玉再顾不得羞涩,推楚元昭道:“哥哥,快去,小心些。” 楚元昭面沉如水,脸色铁青,拉着黛玉,一言不发的出了清宁宫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30 20:46:01~2020-04-04 21:1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05286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楚文帝逝 门外, 王全安并锦衣卫统领司马忠急步走来, 司马忠面上满是惊惶之色。 令掌管万余锦衣卫统领骇然生色, 帝王的安危, 可想而知! 楚元昭闭了闭眼, 终于到了这一天,毫不避讳众人, 牵着黛玉来到正德殿帝王寝宫。 司马忠面露苦色, 躬身回道:“殿下,陛下遇刺,刺客伏诛, 御医正在为陛下诊治。” 当楚元昭来到正德殿时,满宫哀戚, 李福颓然,跪地失声:“殿下,陛下殡天了。” 帝王大行丧钟敲响, 震碎前朝后宫, 京城的平静, 文武百官匆匆进宫。 楚元昭踏进正德殿时, 他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至始至终无波无澜, 黛玉担忧的看着他, 楚元昭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松开了黛玉的手。 楚元昭慢慢走到床前, 掀开金龙锦幔,楚景青灰色的脸颊映入眼帘。 楚元昭看了一会,放下了九龙帘帐,此时,宫内外已是悲戚之声,哭声震天。 楚元昭薄唇微启,轻声道:“但愿你一生,永世不悔。” 李福躬身近前,匍匐于地,怀中抱着明黄遗诏,低声道:“太子殿下,陛下临终时,将传位诏书交于咱家,望您早日登基。” 此时,内监来报,宗室、内阁并百官们都到了,现在正德殿外等候,楚元昭看了黛玉一眼,拍了拍黛玉的肩,低声道:“我无事,你回清宁宫等我好吗?” 黛玉清澈如水的盈盈美目中满是担忧,慢慢点了点头。 * 百官们即便知道,这天下迟早会属于楚元昭,却未想到,改元启年的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这般出乎众人意料。 倘不是深知楚元昭的脾性,百官定会认为,太子殿下下手果断,谋害了先帝啥的。 但事实上,太子殿下性情不好,却是个直率人,再不会私下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一点,太多的人都敢为楚元昭作保。 弑父夺位啥的?对寻常皇子或储君有可能,对他们的太子殿下,那根本没必要!纯属多余。 人夺位的多是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太子殿下自打回来,就没给过他亲爹一个好脸,别看他亲爹是帝王,也辖制不了自个儿子。 文帝已成摆设,太子殿下弑父夺位?脑子进水了?他有什么可怕的?依他们看,他们太子殿下那散漫、惫懒的性子,巴不得当今好好活着,当苦力使唤。 此刻,百官们不约而同的心中痛骂,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帝王给刺了,真他娘的缺德,老子咒你们祖宗十八代,缺德还带冒烟的下作玩意,你他娘的下手倒是痛快,弄出堆烂摊子,全让老子们给背了。 太子殿下何等恐怖,何等残暴不仁,何等说一不二?就没有点成算吗? 还有章氏,你死就死了,拉着帝王垫背干啥?要没你那一刀,兴许陛下还能多活几年,活该你全家被太子殿下干掉,老子要知道你敢弑君,就该暗地里下黑手把你弄死。 百官们很惆怅,很苦闷,自然,帝王执政多年,不乏嫡系心腹,再者与把大臣们当奴隶、猪狗的太、祖,杀人不见血的元帝,和吏政严苛的孝烈皇后,文帝多疑,却优柔,优柔有的时候,就等同于恩典,文帝才干不较大楚前几位帝王出众,但对大臣而言,算是位难得的厚道,宽仁的君主。 人死百了,生前功过自有史书记载,后人评说,这一刻,许多大臣难免怀念起了文帝的好来。 文帝在女色上昏庸,辜负发妻,但那与臣子们何干呢?每个人都是为自个而活,百姓们惦念温饱,一亩三分地,大多数官员们看到的只是自已的前途,与官位。 此乃人之常情,并无可诟病之处,既有大公无私,刚正不阿的清臣,自然也会有自私自利的庸臣。 宁首辅犹为伤心,本就年事已高,受此打击,老了十岁不止,他踏入官场以来,一路宦途顺遂,荣登一国首辅之位,皆仰仗帝王的信任,任你再能干,再出色,若失帝王之心,也坐不上首辅之尊。 宁首辅眼圈红透,老泪纵横,见楚元昭来了,拭了泪,率百官见礼。 楚元昭神情平静,寡淡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淡漠,甚至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悲戚之色,和身后哀恸入骨的李福,形成极大的反差。 往日精气神十足的正德殿统领,御前大太监的李公公,形销骨立,脸色煞白。 宁首辅无声一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长情的人,亦最冷情决绝,当年帝王辜负韩皇后时,可曾想过今时今日? 太子殿下执掌一国权柄,尚且对韩皇后及皇兄的死,不得释怀,他又如何会宽恕造成他离宫,失兄、令母自尽的罪魁祸首? 宫内的丧钟远远传来,沉闷的钟声浑厚,一声声叩在众人心间,令人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李福热泪盈眶将遗诏奉于宁首辅,宁首辅神情肃穆,于内阁一干人等验过真假,宁首辅宣读遗诏,后同百官跪地叩首,沉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子殿下登基。” 楚元昭并未接遗诏,百官忐忑之际,心中叫苦不迭,王全安大着胆子觑了觑楚元昭脸色,接过遗诏,百官参拜新君,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楚元昭并未循旧礼落于龙座,待百官起身后,方道:“原锦衣卫统领司马忠护驾不利,押入天牢听候发落,周尚书暂代锦衣卫统领之职,内阁尽快议出人选,京城九门戒严,礼部召藩王回京哭灵,先帝大行之事,交由宗室令与礼部。” 楚元昭顿了顿,明亮的日光,打在他洁白如玉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华:“登基大典,交由礼部四监,兵部下谕,召韩雅意回京。” 百官哗然,御史台等急忙奏请帝王三思,好好的,召韩雅意回京干什么?震慑潘王,还是皇子?打量我们瞎是吧,你又不是个蠢货,你手里有没有兵,我们不清楚吗? 而且,韩雅意回京,边关趁乱生事怎么办?再者,若有皇子狗急跳墙呢?把你和韩雅意一窝端了,怎么办?换个主子,就换个吧,最起码你头脑清醒,真来个蠢货,哭都没地哭去。 大臣们有自个的小心思不假,但并不代表他们会一心期待着楚元昭去死,太平年间才有富贵官,乱世枭雄多,易立功建业,可也容易小命不保,陶渊明都被世家子逼得归农了,他们官做得好好的,可不想回去种地。 退一万步来说,卸磨杀驴,你要收拾自个母族,也得等几年吧,皇位还没坐稳呢,就先扛起刀剑,杀自个母族,这得有多傻多蠢的昏君,才能办出此等蠢事呢? 百官喋喋不休,正德大殿乱成一锅粥,不少人心中都开始质疑自个眼神了,怀疑自个是不是眼瞎,先前英明的太子殿下不会被人掉包了吧? 楚元昭并没有对百官解释的兴致,丢下吵成一团的百官,出了大殿,万里晴空,日光璀璨,仿佛要用无限光辉,照亮这所气势磅礴的大楚宫阙,暖风送来丝丝暖意,枝条的嫩芽轻轻摇摆,鸟雀欢快的在枝头歌唱,一切与往常一样,除了满宫 素缟,泣声余悲。 死了一位帝王,并没有什么不同,太阳照常升起,白昼黑夜如常轮转交替,这片苍茫的大地死了太多的帝王与枭雄,哪怕是这座富丽堂皇的桂殿兰宫,也送走了数十位帝王。 大楚文启三十二年,二月半,楚文帝驾崩于正德殿,传位于太子楚元昭。 * 黛玉心神不宁,宫人早早送来素服,黛玉换了,卸了发间华钗,仅用木簪挽发。 楚元昭回来时,先换了帝王素服,方来见黛玉,小姑娘眼巴巴等在门口,坐立不安。 楚元昭笑了笑,摸了摸黛玉的头,黛玉一言未发,只是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楚元昭。 楚元昭笑着安抚她道:“别怕,我不难过,我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住的宫殿好吗?” 韩皇后的景泉宫,楚元昭很早便允诺要带黛玉去的,但阴差阳错,两次皆未成行,黛玉比任何人都了解楚元昭,自然不会主动提起,触及楚元昭的伤心事。 黛玉欲言又止,她感受到楚元昭心中的难过,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的若无其事,但她又不知道怎么说。 对于一个聪明异于常人的聪明人,并不需要他人相劝,因为所谓的宽解之语皆是虚妄,既然聪明,自然清楚痛苦症结所在,有的痛楚,永远不会随着岁月和时光的磨砺而黯淡,伤疤会痊愈,但内里的伤疤,坚定且执拗的人,哪怕千年,万年,鲜血汩汩的伤处,都不会愈合,并且,永远都不会平息。 唯一的办法,是无视它,暂时忘却它,自欺欺人的欺骗自已,假装不想起,它们就不会存在。 察觉到小姑娘的忧虑,楚元昭心头划过一阵暖意,掌中微微用力,纤细的小手,身边相伴的小姑娘,是母后离开后,他最大的牵挂,那个单纯无暇的小姑娘,像一道日光,照亮他苦寂萧索的人生。 景泉宫的泉致很好,孝烈皇后喜竹风骨,四周栽满了世间异竹,风拂过,飒飒作响,长年无人居住,难免萧索,但宫人并不敢怠慢,先时是帝王在韩皇后死后,常来景泉宫小住,楚元昭回京后,宫人更不敢怠慢,打扫照顾的甚是尽心。 当年景泉宫的宫人,有出宫的,也有随韩皇后自尽的,偌大的一国中宫,百余人等,就这样泯灭于一朝一夕间。 第121章 谋反牵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7 21:45:23~2020-04-08 22:2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05286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景泉宫多栽竹, 时值冬尽春初, 返青的绿意沾染了几分萧索悲戚,楚元昭携黛玉缓步而入。 他应该感到痛苦的, 穷尽所能再也见不到那个用性命保护他的女人,十余年间, 偶然梦徊, 梦魂回归这所宫殿, 依稀是昔年模样, 一景一致, 一草一木,皆如昨。 窗下的笼阁中,尽情歌唱的各色鸟雀,母后在书房看书, 间或处理宫务,三皇兄匆匆跑来, 精致的眉眼间,捉弄人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大皇兄少年老成, 背着手, 一本正经。 宫人呈上点心,母后一面批评三皇兄,一面喂他吃点心,拿锦帕替他擦拭嘴角,凤目流转间, 殷殷温柔。 服侍三皇兄的小太监被嬷嬷罚在廊檐下跪着,不过一刻钟,嬷嬷便令他们起身。 沉淀于识海的记忆,总在特定的几个时日,令人入梦,迷人心智,惊人心神,令人流连忘返,沉湎其中,唯愿长入梦魂中,再不复清醒。 但梦终究是梦,所谓的罪魁伏诛,尽数身死,并不能令梦元昭感到快意,只是令他感到疲惫与麻木。 纵使杀光天下人,又能如何呢?逝去的人再也不会归来,昔年往事也只是往事,眷恋亦只是徒劳! 但每个人的心底,总是要怀有一丝眷恋与思念,否则,便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意义。 楚元昭本以为踏入这座幼年成长的宫殿,会令他心潮起伏,精神恍惚,当推开门的一刹,心中甚至有隐晦的期盼,那个眉目冷峻的女子,打开门,便可以见到。 清醒的理智,却否决了这丝期盼,楚元昭无声一叹,真正到了这一天,他比想象中的要坦然。 楚元昭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柔夷,对黛玉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小姑娘一直都在他身边,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人陪伴他,以诚待他,永远不会辜负他。 溺水之人,会下意识的人抓住一根朽木,楚元昭不信救赎的煽情之语,人活着,最相信的应该是自已,难道不是么? 唯有信已,方能爱人,黛玉握住了楚元昭推门的手腕,轻声唤了句:“哥哥。” 楚元昭一笑,摇了摇头,温声道:“无事的,我带你看看我幼年长大的地方。” 映入眼帘,门后一片荒芜,殿内一丝不苟,干净明亮,花草盆景,许是晨起才浇过水,地面石阶上,却无半点泥浆,略显陈旧的白玉石砖,一尘不染。 楚元昭怔了怔,牵黛玉走到梧桐树下,梧桐新叶已现,日光透过荫绿的树叶,肆意挥洒。 古树有灵,许是见故人归,无风摇曳,簌簌作响,楚元昭摩挲着树身碗大的疤痕,眸中掠过一抹怀念,慢慢道:“那时我才记事,不过两岁,由宫人们哄着走路,母后和大皇兄下棋,三皇兄棋艺不平,却喜欢当夫子,在旁喋喋不休,皇兄打趣他,为他讲了几个下棋的典故,本意是要教他观棋不语方为君子的,他却只记住了烂柯一梦的砍柴,拿了把斧头,定要砍了这棵古树,学人砍柴,母后大怒,罚他跪了两个时辰。” 楚元昭唇畔笑意若隐若现,大皇兄心疼三皇兄,嬷嬷也不忍三皇兄受罚,膝上绑了厚厚的软垫,又有宫人送茶打扇,大皇兄帮忙打掩护,不过跪了半个时辰便罢了,只是,母后却未放过三皇兄,晨起令他拎小木桶打水,足足打了一个月。 想起三皇兄摇摇摆摆,又咬牙不肯服输的倔强性子,令楚元昭眉眼间满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摇曳凌乱的光影,愈发衬得他黑白分明的瞳孔光华无限,犹如晶莹珍珠流淌的皎皎之泽。 黛玉仰头问:“哥哥,你难过吗?”清澈如水的眸中满是关切。 楚元昭摇了摇头,拂去黛玉肩膀的落叶,含笑道:“不,未来之时一直犹豫,心中倍觉忐忑,来了后,反而觉得平静,宋诗说近乡情怯,我也会胆怯,也会畏惧,但所有的一切早就过去了。” “那陛下呢?会令哥哥释怀吗?”黛玉踌躇许久,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楚元昭笑意微敛,淡淡道:“初离宫时,我曾天真的奢望,母后会平安无事,或许不知哪一日,我便回到了宫中,在母后膝下,但很快,我便发现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父皇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贵为天子,对于发生的一切,却无能为力,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和他的缘份,不过如此,天家的父子,自来缘法寡淡。” 楚元昭抚着黛玉的眉心,温柔的眸光,似要将微蹙的肌骨抚平,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又似在远处传来,在空旷的宫殿内回荡:“所谓遗憾,便是令人时刻耿耿于怀,永世不得释怀的存在,还好,我早过了心怀期待的年岁,不会觉得失望。” 黛玉呐呐自语:“此心安处即吾家。”话音落地,方察觉自个说了什么,小脸红透,窘迫的摆手替自个分辩。 “哥哥,我是说你的心境,不是说我。”见黛玉紧张,楚元昭勾了勾嘴角:“常羡人间琢玉郎?” 黛玉脸更红了,手无足措,支支吾吾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元昭见她害羞,大乐,牵起黛玉的手,向后院走去,阶柳庭花,柳亸莺娇,斗色争研,景泉宫为后宫之道,居住的几代皇后皆非等闲人物,宫内的景致,自非等闲,一草一木,天然雕饰,质朴风流,别有意趣。 穿过曲廊,便是一处小巧庭院,墙角两挂秋千,架上爬满藤萝,枝头开着芬香四溢的奇珍异朵,旁有小亭,亭内石桌上摆着几尊泥人,捏得甚是拙裂,亭外挂着两盏岁岁如意的花灯,灯上的花纸已褪去浮色,唯有岁月斑驳,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楚元昭一叹,黛玉敏锐的感觉到他的心情沉重,小声说:“哥哥,我累了,下次再来吧。” 楚元昭摸了摸她的头,也好,旧时故地,多看无益,徒增伤感。 楚元昭牵着黛玉回了清宁宫,注视着黛玉上了马车,立在原地静静的看了一会,方转身回了宫中。 * 论理,楚元昭该移宫的,但眼下,宫内宫外,楚元昭最大,他未提及迁宫之事,内务司也不敢催着他搬家。 再者新君即位,自有章例,举行过新君登基大典后,楚元昭才是名正言顺的帝王,配享太和宫、正德殿。 此刻,宫内最炙热可热的人是谁?自然是清宁宫管事统领王全安,王公公,王全安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若不是这会子时机不全适,他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老子居然熬出头了,老天爷您有眼呐。 王全安抱着自个的大宝贝,狠狠亲了两口,兴奋的全身颤抖,心中砰呯直跳,面上却一本正经,沉着脸,不敢泄露分毫。 当年被排挤,被打压的郁结之意,一朝散尽,无影无踪,什么叫狗屎运,大概说的就是自个吧。 用尽心机,耍尽手段,却最后功亏一篑,被李福那厮抢了风头,派遣出京,划为流落在民间的五皇子一系,哪怕早有准备,知道迟早有一日,五皇子会君临天下,但当这一刻真的来到时,王全安仍然难以控制心头的热血沸腾。 激动归激动,王全安毕竟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并不敢掉以轻心,放纵自个,只是把自个关屋子里悄眯眯的放纵了自个一会,再出来时,还是面无表情的王统领。 乐极生悲这种事,王全安没见过,也听说过,阴沟里翻船的人并不罕见。 但是,没想到,这个翻船来得还挺快,楚元昭不喜见人,宫内一应事务皆由王全安打点,各处并不敢怠慢,管事的都来了,也只能他这个清宁宫管事出面接待。 寿安宫的柳嬷嬷亲来回,太后娘娘听闻陛下过身病得愈发重了,楚元昭正在听礼部尚书禀报帝王大行一干琐事。 王全安在外回过,见宫人摆手,便知殿下此刻不得闲,但寿安宫不比他处,过几日,便是太皇太后了,王全安便随着柳嬷嬷走了一遭。 离着寿安宫越近,王全安忽然觉得心里不踏实,这周围太安静了,一路走来,就见了两个脚步匆匆的人,虽是帝王大行,宫人不敢随意走动,但是人就要吃喝拉撒,后宫的妃嫔娘娘,太妃,公主,小皇子也有几位,怎么? 王全安脚下迟疑,柳嬷嬷神情如常,侧头扫了眼,耳后忽有劲风闪过,王全安眼前一黑,心道不好,人已瘫软在地,王全安最后一个念头是,吾命休矣! 天子崩逝,举国皆哀,往日繁华的京城街道,人流散去,京城内外的百姓,自有见识,唯恐冲撞或冒犯了贵人,多生事端,家家户户闭门安坐,并不肯轻易出门,纵是往日孩童稚子,亦被家人拘着,不敢在街上嬉戏耍闹,无论是王公贵族,或平民百姓,都是如此。 这样的满城祥和,令宁首辅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仿佛平静无波的水面下积聚着波涛汹涌,蓄势待发。 宁首辅忧心忡忡,按不住心头的焦虑,忽又听说次子不在府中,心中咯噔了一下,换了朝服,命人传来车马,匆匆进宫。 宁首辅到的快,楚元昭解决的更快,宁首辅并一干朝臣勋贵赶到时,正德殿内已尘埃落定。 但让宁首辅惊讶的是,那位容貌俊美,身姿瘦削,却丝毫不掩其杀伐之气的年轻人,本应该坐镇秦川的韩家主,韩雅意。 他站在楚元昭身侧,两人容貌气质截然不同,眉眼间却有三分相似,殿内显然发生过一场屠杀,血迹满地,为首之人正是幽禁于府中的七皇子,身后是各家参与谋反的勋贵子弟。 宁首辅定睛望去,满面仓皇的小儿子,何家,方家余孽,宗室子,南安王府一干人等数十人。 宁首辅苦笑,跪地请罪,七皇子犹在叫嚣,脸色狰狞:“我不服,除了出身,我就不信我哪点不如你。” 楚元昭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他,曲指微点,七皇子人头落地,身后人等求饶不迭。 宁首辅看着面无血色的小儿子,满心颓败,老泪纵横:“老二,你糊涂啊。” “爹,我知道错了,儿子也不知道怎么鬼迷了心窃。”宁家老二呐呐出声,他是真的后悔了,他爹贵为首辅,新君即位,总要赏几分体面,他是脑子进水了吗?学人家攘助叛逆,谋什么从龙之功,从龙之功再显贵,能贵过如今的体面吗?闹了半天,他到底图什么? 宁首辅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摘去袍冠,跪地叩首,颤声:“老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赐罪。” 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人,楚诺也算有本事了,不声不响的,笼络了半个朝堂,不愧是备用的天道之子。 楚元昭微微皱眉,天道之子,这个词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脑中? 见楚元昭失神,韩雅意轻声提醒道:“陛下。”心道这会走什么神呐,下头还有一帮朝臣跪着呢。 楚元昭唔了声,勾了勾嘴角,漫不经心的说:“前些日子,蛮夷扰我边关,下头的都是所谓的俊杰人才,到边关去吧,不负平生所学,以免白白误了圣贤书。”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明显了,韩雅意险些当场笑出来,这话传出去,这帮谋反的俊杰子弟,能被天下士子的唾沫腥子喷死,圣贤书教人忠君爱国,可没教谋朝篡位呀! 韩雅意还没来得及谏言,宁首辅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不行,先帝大行,有储君之名有遗诏之证,名正言顺的新君,这帮乱臣贼子,胆敢谋反,若不重惩,难以服众,以儆效尤,非杀不可,不杀不行。 韩雅意一脸茫然:首辅大人,您是不是抢了我的台词,这话难道不该是我说么?您是不是忘了里头还有您的小儿子? 宁首辅忠心是真的忠心,并无一丝一毫的作伪,儿子算什么?毁了老夫一世清名,差点害了宁家满门,老夫恨不得亲手宰了他,大儿子贪图美色,昏庸也有昏庸的好处,好歹有自知之明,不敢掺合谋反这等大罪,父父子子,身为人子背弃家族的时候,就不是宁家子了。 对于下面跪着的人,楚元昭并不在意,权柄自来就是一个欺软怕硬,识时务的利器,当你手中拥有足够多的实力时,便可以肆无忌惮,无须优柔寡断,更无须权衡利弊,武林之中的莽夫尚且要用实力来说话,朝堂同样也是如此,皇权与朝臣的平衡相抗,对于楚元昭来说,完全不存在,他只在乎你这个人好不好用,并不在乎势力平衡,反正就算百官联合起来,也不可能抗衡他! 楚元昭不在乎,但宁首辅不同,他老人家秉持的是忠君爱国之道,以江山社稷,朝堂安危为已任,这算是愚忠吗?并不是,只是立场问题。 跪着的这些人,真的就罪该万死,罪不可恕吗?也不是,生而为人,是人便会有不平忿忿之心,争取,掠夺,谋划,人之本能,成败输赢,各凭手段。 楚元昭亦非出于同情,或自负,决定留下他们的性命,对于有的人而言,倘若败了,赐予一死,实乃恩泽。 一败涂地,还要面对长辈的失望,他人的嘲讽,若得一死,实乃求之不得的解脱。 楚元昭从来不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既然死是解脱,那还是活着吧,生不如死,才对得起作下的错事,余生就用来反省,弥补吧! 嗯,我果然是一个善良而慈悲的人,楚元昭面无表情的想。 眼下,有个问题是,宁首辅拼着和一帮勋贵为敌,也要把谋反之人全杀了,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搞不好还要辞官!那朝务就都落到自个身上了,再培养一个好用的首辅,有点麻烦。 楚元昭转头看向韩雅意,韩雅意通身一凉,心头打鼓,假装没有接收到小表弟赞许的眼神,现在开口说累告辞还不晚吧!韩雅意不确定的想。 但是,还没来得及抽身,楚元昭慢悠悠开口了:“表兄多年未曾回京,和宁老大人好好商讨下北关军务。” 韩雅意疯狂摇头:不,我不想,我手握重权,一直受内阁忌惮,和一国首辅大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楚元昭拍了拍韩雅意的肩膀,素来寡淡的眸中泛着淡淡的笑意:你想,说服宁大人的重担就交给你了,不要辜朕对你的期望。 韩雅意瞬间绝望................说好的母族情深似海呢?传说中的新君忌惮母族呢?表弟,您可真是我嫡嫡亲的表弟呐!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呢?到是藏一个给我看看呐,韩雅意心中疯狂吐槽,心累,心很累,再累,活还得干,把宁大人连劝带哄拉到偏殿,再把参与谋反的众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至于地上跪着的大臣勋贵们,该干吗干吗去,一场声势浩大的谋反,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殿内的大臣面面相觑,只有一个看法,毫无疑问,陛下对韩家果然情谊非同一般,召他回京原来不是削除兵权的。 偏殿内,宁首辅落泪不止,他老人家活到这把岁数,尊荣无限,也没什么作戏与否的必要,他是真的伤心了,对于儿子,他自问尽心尽力,延请名师,锦衣玉食,自个亦非古板严苛之人,偏偏养出来三个平庸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将来他死后,何来颜面到地下面见先帝。 韩雅意陪着宁首辅长吁短叹了一会,见宁首辅好些了,方道:“表弟的性情,老大人再了解不过,决非鲁莽武断之君。” 宁首辅也不哭了,不可置信的看着韩雅意,正德殿内,开口就敢说君王鲁莽武断?你小子是活腻歪了?仗着你是帝王母族,无法无天了。 韩雅意脸上一红,说顺嘴了,他就说他劝不了人,非让他干这活。 话都说出口了,也不能收回去,韩雅意顶着宁首辅的冷眼,继续说:“七皇子幽禁于府中,竟无声无息联合一方势力,还能不被人察觉,内中有诸多蹊跷,不是吗?” 宁首辅心头一凛,目光复杂的看着韩雅意,沉默不语。 韩雅意不动声色的说:“钓了这么久的鱼,也该咬钩了,先帝崩逝,新君登基,人心浮动,朝堂正是多事之秋,不宜再起波澜。” * 宁首辅走后,韩雅意不慌不忙的走到清宁宫,楚元昭正坐在躺椅上看折子,懒洋洋的,一派恣意。 韩雅意不满的哼了声,捡起块糕点吃了,抱怨道:“千里迢迢,快马加鞭,别说接风宴了,连盅热汤饭也没有!” 楚元昭慢吞吞看了他一眼,王全安捧着两个餐盒急匆匆赶来,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躬身告罪,摆上方菜,韩雅意腹中亏空,风卷残云,舒了口气,赞道:“御厨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绝了。” 韩雅意有些惆怅,时间有时过得很慢,度日如年,有时又很快,犹如白驹过隙,上一次尝到御膳房的手艺,还是倚在躺椅上的这位爷洗三礼,白嫩嫩的小肉团,长成现在硬梆梆,不讨喜的男子汉了,还是一国之君,物是人非呐! “阿旦订下婚事了吗?”楚元昭放下奏折,冷不丁的问。 韩雅意一口热茶险些喷出来,拍着胸口顺了顺气,连忙说:“你可别给他指婚,那小子主意大着呢,族里给他说了十几家姑娘,他拧着脖子也不肯去,打了两顿,半月没下来床,就是不低头,要不是这臭小子还算老实,我都以为他断袖呢。” 提起儿子,韩雅意极为火大,但又拿儿子没辙,发妻病逝得早,他没有续娶的打算,一直忙于军务,对儿子难免忽略,小时还好些,大了对他这个当爹的一肚子怨气。 楚元昭哦了声,眯了眯眼,打量了一番韩雅意,韩雅意而立过半,容貌清俊,肤质白皙,外表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 韩雅意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楚元昭也没什么卖关子的兴趣,直入主题:“你儿子不行,就你吧。” 韩雅意.......................不愧是亲戚,坑起他这个表兄来是一点都不心软。 续娶吧,韩雅意还真没有太大的打算,他长年在军中,没有什么心思挂念儿女情长,娶个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也是耽误人家,况且他的身份特殊,联姻的人家,门第高的受人非议,门第低的又怕被人利用,这才耽搁到今日,何况,他这个年纪,不娶还清净点。 韩雅意叹了口气,放下茶杯,问:“一定要娶?” “如果你执意不想娶也就算了,我是代人问的。”楚元昭自斟了杯茶。 韩雅意犹豫片刻,才问:“谁家的姑娘?” “杜家的,你应该认识她,在秦川遇险的杜家二房的长女。” 韩雅意无奈抚额,这还真是桃花债,都几年了,小姑娘还没死心呢。 当年杜二回京述职,在秦川遇险,恰巧路过,顺手救了,半月后,就有人拐弯抹角来说媒,小姑娘家家的,话本看多了,天真懵懂,没想到,还真是个执拗的丫头。 韩雅意想了想,说:“推了吧,我都这把岁数了,娶回来也是耽误人家,再者,旦儿本就对我有心结,我再续娶,他对我意见更大。” 楚元昭本就随口一问,点了点头,接着看折子。 “还有,表弟呢,你是一国之君,大楚的皇帝,朝事还忙不过来呢?怎么能过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有失体统。”好不容易捏到楚元昭的一个错,韩雅意分外得意,苦口婆心的教训楚元昭。 楚元昭.....................你如果不是姓韩,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王全安暗想,在大臣们看来,韩将军肯定在和陛下商量朝中大事的军机要务,谁会料到,两人说的是八竿子扯不着的闲篇呢? * 江东,某别院,孟重楼神情凝重,面前龟甲散落在桌上,口中不时念叨,这卦象不对呀,天命之子,还会半路夭折的?贼老天,你是不是傻了? 一道紫宵雷蜿蜒而下,瞬间把孟重楼劈成了鸟窝爆炸头,犹如一块焦炭。 孟重楼................灰头土脸,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千遍,我错了。 孟重楼疼得呲牙咧嘴,强撑着直起腰来,不死心的又占了一卦。 噗,呕出几口血,孟重楼青着脸,咬牙替自个算了算命数,忍不住骂出声,靠,又少了十年,再减下去,等回不去,老子就该投胎了,也不知道身上那点功德,下辈子能不能托生成人都两说。 命数还带变的?怎么会这样?真特么邪乎,老子亲眼看着天道之子的 第122章 待修改 薛家来的两个婆子穿红着绿, 和贾家近年的相素, 大不相同。 那薛家婆子昂首挺胸,偷摸打量荣府下人, 心道果然是外头人议论的贾家穷了, 瞧这穿着打扮,不过是寻常穿戴, 怕是连江南甄府上的一半气派都没有, 什么白玉为堂金作马, 可见是不实的, 太太还嘱咐必要态度恭敬,以免失了礼。 却不知, 荣府被杜澜调理过的下人,察觉到薛家婆子隐晦的小眼神后, 心中纷纷啐了口, 暴发户,庸俗。 这厢凤姐暗自揣摩薛家的来意, 薛家的两个婆子, 已磕完头,坐在下头小凳上, 笑眯眯的道:“我们家奶奶, 才听说林老爷擢升工部尚书的大喜事,我们家和林家也是故旧,论起林老夫人来,先时也是走动的, 早年在江南时,也是来往的,只是近年守孝,亲戚间略疏远了些,我们奶奶打发我来问二奶奶,贵府何时到林家贺喜,到时一同去,也便宜些。” 凤姐心道原来如此,林老夫人和薛家的老亲,她是知晓的,便笑道:“如今姑妈尚未定下摆酒的日子,况姑父家和咱们府上的规矩也不大一样,若定准了,我派人到姨妈处说一声,就是了。” 薛家婆子笑道:“那劳烦二奶奶,您这里事多,我们不敢多打扰,这就回我们奶奶话去。” “慢着,”凤姐又命平儿理出预备好的东西,笑道:“前日听婶娘说,姨妈回京了,偏我身子不妥,也未曾到姨妈府上请安,虽是本家宅子,却也是多年未住,难免不便宜,我备了些东西,才要打发人送去,可巧你们来了,就一并带过去罢,不过是家常之物,请姨妈务必不要嫌弃,待我身子好了,再到姨妈跟前请罪罢。” 这话两个婆子不敢接,陪笑凑趣说了几句话,辞了凤姐,带着东西回薛家去了。 薛姨妈听了婆子的话,命她们自去,对薛宝钗道:“待林府摆宴那一日,你和我一道去,那位林府,就是姑苏林府,前些年,我带你去过的。” 薛宝钗容貌丰美,面若银盆,举止娴雅,道:“林大妹妹我记得,只是,咱们为公主选侍而来,贸贸然出门饮宴,是否唐突了,还是打发人去问问舅母吧?” 薛姨妈一叹,摩挲着宝钗的脸,感伤道:“我的儿,为你哥哥不出息,也耽搁了你,你昨儿在你姨母家,不知道,你舅父昨儿派人来说了,选侍之事是不成了,太妃过逝,章家又获了罪,虽不循旧例,无须举国守孝,但选侍之事,是不作考量的。” 薛宝钗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嗡地一声,数年待选,一朝竟成云烟,好在秉性内敛自持,尚能端得住,只是难免心灰意冷,大感颓兴。 知女莫若母,女儿之心,薛姨妈岂有不知的,忙把女儿揽在怀中,细细宽慰了好一番。 薛宝钗深知哥哥不争气,是靠不住的,不想令母亲再添愁结,遂强颜欢笑,只作无事人般。 过了两日,方渐渐缓了,薛姨妈套了车到荣府来,先请过贾母安,说笑会子,方到外院二房王夫人处。 王夫人正自生气,闻听妹妹来了,忙自里间迎了出来,薛姨妈见姐姐神情不素以往平淡,仿佛带着火般,便开口相劝。 不劝犹可,一劝勾的王夫人心中火气更旺,当着妹妹的面,也不必避讳,怒道:“也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说蟠儿贪玩,传些不干不净的混账话,都传道老爷耳朵里头了,我才说了句让蟠儿到学里去读书,老爷就摞了脸子,掀帘子走了。” 薛姨妈之宅离贾家之塾近些,因此便想着令薛蟠到贾学中附学,历来族中所设之塾多有亲戚旧故的子弟来附读的,听闻儿子背地被人说三道四的,薛姨妈岂有不恼的,然当着姐姐却不好动怒。 薛姨妈眼圈儿红透,握住王夫人的手啜泣道:“蟠儿那孽障不省心,反累得姐姐为难,姐姐再不值当的为这点子事忧心,便是这里不能读,去咱们家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嗔目竖眉,心中恼怒不已,恨恨道:“只他贾家有学堂不成,当咱们王家没人了。” 儿子不争气,令亲戚间嫌弃,偏当家的又早早去了,只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薛姨妈的心下苦不堪言,那孽障又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拿来说嘴,劝也劝了,打也打了,却屡教不改,她一个妇道人家,虽是当娘的,却也拿他没辙。 薛姨妈拭了泪,也没什么心思劝姐姐,只陪着说了会子闲话,便回了自个家。 回到家,再撑不住,将此事和女儿宝钗说了,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会子,薛蟠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大着舌头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妈妈和妹妹哭什么。” 薛姨妈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孽畜,都是你不争气。”还要再骂,宝钗忙拦了,薛姨妈只得别过头,罢了。 薛蟠被骂得登时一愣,素来心直口快,不愿听这些藏着掖着的话,忙道:“我又出去惹祸,做什么好好的又骂我?” 薛姨妈摔了茶盅,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惹的祸还少了,如今带累得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妈妈,少说两句罢,下头人传闲话,言三语四的,和哥哥并不相干,许是小人进谄,也未可知,事已至此,何苦为这个置气。”宝钗忙劝道。 薛蟠瞪眼如铜铃,一根筯的直肠子,此时反应倒快,一拳在门栓上,喊道:“必是荣府自恃高门贵第的,欺负人,枉琏二哥哥,面上和气,内里藏奸,竟似个伪善的小人,我这就去找他说道个明白。”抬腿就要去,薛姨妈一把抓住他,骂道:“嘴里胡诌,你还当这是金陵呢,由得你胡作非为,惹出事来有人给你兜着,我告诉你,这可是天子脚下,贵人多的是,你要活活把我气死不成?”说着不由落下泪来。 薛蟠还要耍横,宝钗上来搀住薛姨妈,恼薛蟠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摆你薛大爷的威风。” 薛蟠一时在气头上,口不择言道:“只你是个聪明孝顺的,他人都是不省心的,即便如此,也用不着只显摆你的好,话里话外指他人的不是。” 兄妹两个素日感情极佳,却不防神,说出这话来,宝钗又是气,又是伤心,扑在薛姨妈怀中直哭。 见自来沉稳的妹妹哭了,薛蟠方察觉言语不当,只是一来尚有酒意,二来也赌气,甩了帘子,转身回自个屋歇息。 薛姨妈气得浑身乱颤,苦口婆心劝宝钗道:“你是知道你哥哥的,他平日里说话不留心,是个有口无心,你们兄妹两个,再不能为此隔阂生分。” 宝钗心冷犹胜前两日,她再好,也只是个女儿家,说到底,母亲还是疼儿子,纵使当年父亲在世时,也曾屡发感叹,可叹吾女非男儿身。 宝钗慢慢收了泪,由着母亲劝好了,回到房中,半夜又哭了会子,一夜胡思乱想,不知想了些什么。 * 荣府,三春并杜芊宁静荷正在上房抱厦里说笑,惜春忽道:“好些日子没见二哥哥了?” 迎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微笑不语,探春回道:“父亲前日抽捡功课,这几日日拘二哥哥在家读书呢。” 话至此处,惜春忽想起一事来,笑道:“昨儿我回府里,蓉哥儿和蔷哥儿又挨了一顿打,两人不知在哪吃了酒,起得迟了,睡迷了,命小厮到业师房中告罪,说是病了,郡主嫂子命人去探望他们,两人睡得倒是香,我昨儿去时,两人还在祖祠里跪着呢。” 众人一笑,迎春叹了口气,说:“这个月跪了有两回了罢,头几个月听说功课日渐进益,怎么入了冬,倒懒惰了。” 惜春笑道:“我知道,必是因冬天加了武课,他们才愈发懒了。” 屋内正说笑,外头有人回道:“姑娘们,薛家姨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来了。” 迎春为长,忙道把人请进来,薛家婆子福身问好,手中拿着个小锦匣,笑眯眯的说:“这匣子里是宫中新制的花样,我们太太见样式新颖别致,命奴婢送给姑娘们拿着顽。” 众人忙起身道谢,打开来看时,却是纱堆的花,倒也精巧,众人选了自个喜欢的,迎春微微沉吟,命司棋收了起来,探春见状,附耳对侍书说了句,侍书自去不提。 这时,又听外面帘拢响,来人衣着不俗,未语先笑,通身气派自有一番威严,惜春忙上前,喜笑颜开:“王嬷嬷,您老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抚安郡主身边的管事嬷嬷,众人纷纷起身让座,又连声唤丫鬟们上茶,王嬷嬷待惜春亦是亲热,笑道:“郡主命老奴给姑娘送东西来。” 惜春拍手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都给我们送起东西来。” 王嬷嬷听了这话不解,探春把先前缘由说了,又把匣子的花让王嬷嬷看了一回,王嬷嬷笑道:“却是宫中的新鲜花样,用云罗纱堆的,乃是江南甄家献上的,太妃娘娘们也喜欢,夸其简朴灵巧。” 众姊妹神色稍敛,不好接话,杜芊却“扑哧”一笑,面上满是促狭,众人心中微罕。 王嬷嬷用分外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番杜芊,看得杜芊不自在,一旁的宁静荷若有所思,咬了咬下唇。 王嬷嬷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漆木托盘的小丫鬟,王嬷嬷笑道:“天愈发寒了,郡主庄子上送来几张狐皮,郡主说颜色鲜艳,正合姑娘们穿,姑娘们做袄也使得,做大氅也使得。”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来看,却是十余张狐皮,既有雪白色的,也有青灰的,还有银黑的。 众人见了,十分喜欢,争相道谢。 抚安郡主不苟严笑,素日又极少出门,又常听闻其厉害不凡之处,众人对其十分畏惧,独惜春因自小失母的缘故,对这位郡主嫂子甚是孺慕,抚安郡主面冷心热,私下里却十分疼爱惜春。 众人心知今日这是沾了惜春的光,待王嬷嬷走后,又向惜春道了番谢。 惜春被众人谢得小脸红扑扑的,口中谦辞,面上眉飞色舞,可见得意得很。 宁静荷摸着柔软光滑的皮子,艳羡的说:“也就是郡主才出手这般大方,这样名贵的上好皮子,拿来送人。” 这话甫说出口,屋内热闹的氛围,顿时化为乌有,惜春不高兴的撅起小嘴巴,把皮子往榻上一掷,冷声说:“因郡主疼我们,才特特命人送过来,哪里还去管什么名贵不名贵?” 探春忙拉惜春,惜春却不理,宁静荷泫然欲泣,眼圈儿泛红,婉转如黄鹂的声音,也不复先时柔媚,怯怯的说道:“是我言语不当,乍得了这许多好东西,一时忘情,失礼多嘴了,四妹妹千万不要怪我。”说着,泪便落了下来,万般可怜的怯懦妖娆之态。 迎春是长姐,忙喝了惜春,又有探春调停,杜芊说笑,方把这一茬略过,众人说笑会子,始终不复先时和睦,便各自散了。 晚间,杜澜上房,迎春小心翼翼回了下午之事,杜澜笑吟吟道:“你怎么看?” 迎春想了想,说:“四妹妹固然孩子心性,宁大妹妹却也有些小家子气。” 杜芊诧异的看了眼迎春,像迎春这样温柔腼腆的性情,如今却也能说出小家子气的话,可见姑母教导得好。 “你呢?”杜澜问杜芊,杜芊轻笑,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畔的茶迹,笑道:“姑母府上的家事,侄女儿怎好多嘴呢,依侄女儿浅见,不过是宁姑娘心慌失态。” 杜澜但笑不语,呷了口茶,那从容优雅的姿态,仿佛墙上挂的洛神图上的神女,自画里走出来一般,光润玉颜,皎若朝霞。 茶尽,杜澜方漫不经心的道:“日后,你们会遇见更多的人,会有聪明人,也会有愚笨人,有心若海深的人,也有浅薄如水的人,想明白了,日后也就不必劳神了,迎儿今日就做的很好,她是咱府上的客人,便是惜丫头受点口角委屈,也不便苟责她,人有远近,亦有亲疏,再多的,怕是不能给了,尊礼虽好,却也不能让自家人受委曲,你们如今是姑娘,是娇客,日后到了夫家,可没有这般自在。” 听闻夫家之语,迎春杜芊两人虽有些羞,却也大大方方的恭手垂训。 杜澜挑眉,打趣道:“害羞什么,人都要有这一遭。”这话说得迎春、杜芊愈发不自在,杜澜好整以暇欣赏了一番小女儿家的娇怯,才放她们回房。 两人走的飞快,胡嬷嬷不赞同的说:“太太说话也该委婉些,姑娘们还小,哪禁得住你这么打趣。” 杜澜大笑,道:“我做姑娘时,也没这么害羞呢。” 胡嬷嬷哼了一声,意味不言而喻,当谁都像你这么脸皮厚呢。 引得杜澜乐不可支,贾赦背手进来,问:“又说什么呢,笑声都传出三里外了。” 杜澜扮了个娇羞模样,假装扭捏的说:“女儿家的私密事,再不能让老爷知道。” 贾赦、胡嬷嬷均是内心恶寒,犹以胡嬷嬷险些没当场吐出来,行了礼,道了声告退,飞快出了屋子。 贾赦也受不住杜澜的跳脱,定了定神,才无奈的说:“你就不能斯文些,哪个大家夫人像你这样?” 杜澜抛了个媚眼,娇滴滴的回道:“也不见那些秀气古板的太太们,像我这么厉害呐!” 贾赦..............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告辞。 杜澜自家倒是乐呵,笑得前仰后合,待她笑够了,方拈了个蜜橘吃,又指使贾赦端茶倒水,贾赦依言照办。 杜澜方问:“今儿倒是回来得晚,路上有事?” 贾赦嗯了声,自个解了冠,褪了鞋,盘腿坐在炕上,才说:“回城的时候,碰到了王子腾。” 杜澜来了精神,杏核美目闪过一抹精光:“他任五城兵马司的旨意,已发了,找你做什么?” “是为了老二的事。”贾赦回的言简意赅。 杜澜以手撑额,道:“这阵子忙糟糟的,把二弟在工部任职的事给忘了,怎么他听到什么风声了?这位王家家主,倒是机敏。” 贾赦点头道:“打小就是个狗腿子,专爱钻营。” 杜澜吃吃地笑,笑道:“他就是比你伶俐,要不然你这个三品将军,能一坐十来年,十年前你是三品将军的时候,人家才五品,这才几年,就成了二品大员,再给他几年,封疆大吏也在话下。” 贾赦不语,杜澜懒洋洋的问:“关于贾迂夫的事,他怎么说?” 贾迂夫,贾赦嘴角抽了抽,无奈至极的说:“好好说话,王子腾话里话外的意思,二弟为官平平,不如想办法把他跳出京,省得有人拿二弟抨击林妹夫。” “尚书之职,端看六部,无一不过了花甲的年纪,林妹夫才过不惑,他的政绩履历,亦不过中上,惹人非议是难免的,但眼红的小人,若以为林妹夫好对付,那才是打错了主意。” 杜澜不引为意,丫鬟蹑手蹑脚送来两样鲜果,对大太太一幅大爷模样,翘着腿歪在榻上,熟视无睹,一言不发放下东西,转身出去了。 两样鲜果,一盘山、奈,红通通的果子,摆在雕花嵌纹的水晶盘中十分诱人,另一盘是葡萄,这个时节,倒是个罕物,杜澜只望着贾赦笑,贾赦任劳任怨的过来剥葡萄。 杜澜含了颗水润的葡萄果肉,问:“王子腾可有什么主意没有?怕不怕的,多些准备也无妨,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贾赦头也不抬的说:“依他的意思,外放学政最好,按期巡历所属各府、厅、州,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既不得罪人,也不必怕什么关碍。” 杜澜嗤笑,摇头说:“我知道他找你的意思,左不过他为他妹子,令你为手足计,来借我们家的势,不是我不肯,而是自去年学政屡有变动,日后的新科进士,生员,都是要为殿下所用的,殿下决不会放任闲人浑水摸鱼。” “依你看,这事是行不通了?”贾赦剥了几个,手上沾了汁水粘腻,拿热帕子净手。 杜澜一哂,想了想,道:“鸿胪寺有巡边的外差,就是苦些,差事小,担子轻,纵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们头上,活动一番,给他升半品,倒也容易。” 贾赦一锤定音,干脆地说:“那就这么办,把老二弄出去,也对老太太有个交待。” 杜澜美目流转,似笑非笑斜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说:“就剥了几个葡萄,就驱使我为你鞍前马后的,你也想得忒美了。” 贾赦头也不回,起身下床,汲鞋就跑,珢玱的背影,落荒而逃,屋内适时传来杜澜放肆的笑声。 曲廊上,胡嬷嬷心下戚然,看着衣冠不整的贾赦,对自家姑爷充满同情,碰上自家时不时抽风的姑娘,姑爷真的是太难了,一面想,一面递上备好的鹤氅。 贾赦咳了声,接过氅衣,披好,一派淡定,汲着鞋,回了书房。 * 惜春房中,入画回惜春道:“姑娘,郡主也备了给史大姑娘的料子,你看,是打发人送去,还是等史大姑娘来时,一并带回去,奴婢听说,二姑娘和三姑娘,各分出一朵纱花来,匀给史大姑娘呢。” 惜春仍是气恼,冷着脸,并不答腔,入画劝道:“姑娘,不过是几句口角,哪值 得就放在心上了,您是什么身份,姊妹们相处不好,少来往就是了,再说,说得难听些,先时那些奴才们,哪里拿宁姑娘当正经表姑娘待,都说林大姑娘才是咱们府上正经表姑娘呢。” 说起林府,入画忙捧了个点心盒子来,回惜春道:“瞧奴婢这记性,今儿姑太太打发人来给老太太送东西,林二姑娘送了点心来,特特说是姑娘那日提起的白玉糕和福寿斋的酥心糖。” 惜春一把夺过,没好气的说:“怎么才想起来回我,及时回我,我也好准备还礼才是。” 入画笑道:“奴婢也是这个想头,但琉璃姐姐说,林家来人的妈妈们赶着要走,老太太便吩咐不必回礼了。” 惜春脸色稍缓,又问:“是只送给我一个人,还是各人都送了。” 入画抿嘴笑道:“都送了,只是点心不同,老太太说姊妹们亲热来往,这些小事,不必太拘礼,太拘礼,反显得外道了。” 惜春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嘀咕道:“这才是正经话,只有那落破户家才成天把银子的挂嘴角,好没意思,便是说,也该分个时候,惹人嫌的很。” 探春处,迎春正和探春下棋,探春忽问:“二姐姐,可曾听说了?” 迎春知晓探春言外之意,回道:“约摸有个影儿,却也是不可能的事,长辈们再不会同意的。” 探春落了一子,轻声说:“好生没趣,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偏沾上这些东西。” 一子不甚,满盘皆输,理棋布盘的清脆声响,打在心间,叮咚作响,探春勾了勾唇:“我看今日的眉眼官司,倒像是定准了。” 下棋对弈,须聚精会神,迎春善棋,亦爱棋,分了心神回探春的话,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上:“并不曾听说。” 探春还了一子,自语道:“若真能成,也是极好的事,只是与我们不大相关,伤及自身,方稍稍留意些,倒是另一桩,恼人得很,有的是机锋,也不知怎么想起来,巴巴打发人送花来。” 迎春埋首棋局,心中却有些伤感,三妹妹精明能干,却困于出身,而无法施展, 早前母亲把三妹妹接来,赵姨娘也不知被什么人撺掇了,大闹了一场,连累得三妹妹也闹了没脸。 赵姨娘虽被弹压了下去,母亲掌家,亦非先时,连二婶母也得了不是,受了祖母的排喧,环哥儿更是被拘在府里读书,不许他和赵姨娘见面,但母子生离,岂能好受?三妹妹好好的姑娘家,也因为姨娘所为,大失颜面。 吃一堑长一智,虽吃了苦头,但她们姊妹却在慢慢长大,幸而,母亲是个厚道人。 * 贾政调职之事,不过数日,便尘埃落定,即上升,便议了启程之日,临走之时,有杜澜调和,姐妹们遮掩,贾政竟带了贾宝玉贾环同赴任上。 带走贾宝玉之事,是杜澜示意,探春回府,杜澜的话不过寥寥数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人定要有所选择,方会有得。 探春辗转反侧,思虑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外书房见贾政。 贾政对探春不算熟悉,女儿中,他更看重生而不凡,聪慧的元春,但事实证明,人的造化时运,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一招不慎, 第123章 大修 册封太子的大典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被中止了, 当然, 为了帝王面上过得去,钦天监也是煞费苦心, 委托道录司正请终南山掌教来京, 面见帝王道:“北天现孤星,不祥之兆, 恐有碍储君命格, 故, 倒不如延后的好。” 由头给了, 百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虽未行册封大典, 内阁却上书要求明确楚元昭的储君身份,对此, 楚景留中不发, 直到御史台也闻到了风声,不参帝王, 要求帝王下诏书, 向天下昭告五殿下的太子之位。 群臣进谏,帝王大怒, 面露不悦, 拂袖而去。 楚元昭在清宁宫内和黛玉说话,黛玉捧着小茶盅,小口小口的品着。 两人坐在观月亭,此亭为元帝为幼子所建, 亭木简朴,暗香经年不散,亭身用紫檀搭建,亭顶八角琉璃盖,看似琉璃,实为水晶云母,水晶云母易碎,且不好保存,巴掌的大小,已属罕见,寻常人家若得了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能顶好几年家用,这块云母还是前朝传下来的旧物,若逢月圆之夜,坐在亭内,举杯小酌,月白霜清,如水光华。 黛玉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父亲面圣怎么样了?” 楚元昭听她长吁短叹,心中只觉得好笑,揶揄道:“你是要我去打听打听?窥窃帝行?” 黛玉白了他一眼,不客气的说:“打听这个做什么,若真有什么,早晚也会来,提前知道一会,和晚知道,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又不能改变事实,况且我相信父亲。”黛玉挺直了背,很有些傲娇的小模样,极为可爱。 楚元昭大笑,笑的黛玉有些不高兴,嘟囔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就许哥哥聪明,天下人都是笨的不成?” 楚元昭摇头,递给黛玉一块梅花糕,含笑道:“你的性子也该改改,许你说话,竟不许人笑,这是哪的理?” 黛玉咬着梅花糕,含糊不清的说了句:“就是我的理。”说着话,还不忘挥了挥小拳头。 楚元昭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歪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小姑娘如今忍耐功夫见长,太好玩了,前儿王全安巴巴来说,小姑娘嘴皮子伶俐得紧,到应郡王府赴宴,几句话就把挑衅的大家闺秀说哭了。 偏偏在他面前,拙嘴笨舌的,每每说两句话,就气的跳脚,许是一力降万法,动辄就要挥拳相向,毫无大家闺秀的气质。 若传出去,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林世叔给喷死。 想想那场景,楚元昭更觉得好笑,眉眼舒展,目光温柔如水,嘴角上扬,面上洋溢着淡淡的笑意,若让大臣们见了,只怕惊吓的夜不能寐。 黛玉吃完糕,饮了半盏温茶,才顾得上数落楚元昭:“哥哥,你再这样,我就不来找你了,总是莫名其妙的笑,也不说为什么,没趣。” 楚元昭无言以对,太蛮横了,小丫头越来越喜怒不定了,好没道理的话,他能说自已在背后笑她吗?说出来肯定会恼,不说吧,连人笑也要管,太刁钻,难缠? 想是这样想,辩解还是要为自已辩解的,楚元昭从善如流的换成面无表情,就连看人的眼光亦是毫无温度的。 “啧,”黛玉嫌弃的撇开眼,评价道:“太丑”。 楚元昭一口血,呕不上来下不去,收了冷面,眉心微挑,冷淡的姿态,睥睨众生的漠然。 黛玉歪了歪头,板起小脸,学楚元昭竟学了个一模一样,撇了撇嘴,拉长话音说:“虚伪”。 楚元昭再端不住,一口茶喷出来,黛玉神色俨然,遗憾的说:“毫无君子之仪,俗,粗鄙无状。” 楚元昭笑道:“我甘拜下风,方才笑,只是因为想起了一件趣事。” 黛玉扶了扶鬓间的点翠珠钗,抿嘴笑道:“说话可以,只是不许逗我,否则,我一定会生气,我现在还恼着呢。” 楚元昭伸手将珠钗拔了,随手丢到桌上,不客气的说:“我让你不要戴这些东西,沉甸甸的戴在头上,赘得慌,有什么趣?发饰不过画龙点晴之物,本就长了张仙容玉貌,还要这些外物点缀不成?” 黛玉欲要拦,却不及楚元昭动作快,恼怒的瞪了他一眼,连被夸自个容貌好也顾不得羞了,反驳道:“我难道会自个找罪受,但我前日出去赴宴,珠饰妆点略简单了些,各府夫人都对母亲说,女孩家还是花枝招展些好看,不过是寻常话,但一个接一个都对母亲说,听得母亲耳根子都起茧子了,我便是再嫌弃,少不得烦琐些。” 楚元昭冷笑道:“若要听世人磨嘴皮子,只怕长八个耳朵也听不过来。” 这话的讽刺意味,太重了,黛玉却不生气,回京已有数月,谈吐之间却分毫不改江南女子的软糯,虽软糯却不怯弱。 “我难道不懂这个,不过是桩小事,不值得费心罢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还在风口浪尖上,又是众人兴致盎然的谈姿,何不汲取一二善言,横竖不是恶意,难道要为他人说些旧俗之礼,就要生气不成?那这性子也太大了些,我才不要做那样的女子,我肯听,也必有个缘由,却也非违心之举的勉强,若失了本心,那再如何委婉,众□□赞,也没趣,各府的诰命夫人,年事已高,本善心而发,何苦驳了她们的情面,那也太狂了些。”黛玉摆弄着珠钗,头也不抬的说,显然没把楚元昭的讽刺放在心上。 楚元昭一哂,望着小姑娘专注的模样,不由出了神,每个人都会成长,时光给予众生的东西是不同的,在某些时刻,却是不谋而合的求存共异,他长大,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而当年的落落大方的小圆团子,已经成为一个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这令他欢喜,又有些隐隐的怅然。 黛玉理好珠钗,催促道:“哥哥,你还没说你刚刚在笑什么呢?” 楚元昭轻笑,小丫头还没忘了这茬,楚元昭含笑望着黛玉,明亮的日光,透过云母水晶,折射出白晕的光华,打在楚元昭英俊白皙的脸颊上,为他整个人覆盖了一层璀璨的清澈,令他的眸光纯净如水,唯有丝丝笑意,搅动些微涟漪。 楚元昭慢悠悠呷了口茶,道:“只是想起一桩小事,朱太傅家有位长子,极为古板,端方正直,进宫进谏时,我和他说起贾员外郎家的公子,生而不凡,小朱大人,辗转反侧一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巴巴到贾员外郎家去了一遭,狠狠夸了一番贾小公子,如今,我听说,贾小公子被贾员外郎逼着读书呢?” 黛玉美目微黯,不高兴的哼了声,抱怨道:“我就知道是你在后面弄鬼,这两日气的外祖母大怒了一场,我和你说了,谁让你管这些。” 楚元昭敛了笑,道:“这却怪不着我,这是荣府长辈的意思,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不曾训诫他,也不曾责难他,难道督促他上进还不好?纵不以儒生晋功名,也该明些事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黛玉盈盈水眸中浮现一丝水雾,呐呐自语道:“外祖父也是这个意思,却来不及教导子孙,就仙逝了。” 楚元昭知道荣公贾代善生前分外喜爱黛玉,遂岔开话题道:“你不问我,为何发笑?” 黛玉眼圈红透,别过脸拭泪,突然站起身,凶巴巴的说:“谁管你笑什么,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讨厌你,再也不想理你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楚元昭连忙拉住她,佯状委屈的说:“和你说了,也不全是我的意思,你还要恼我,我若不说,你事后知晓了,也要生气,你让我说什么好,我方才不想说,你定要我说,如今说了,你果然生气了,那你以后要我怎么办?” 楚元昭那无辜委屈的口吻,听得黛玉心火蹭蹭的直往上冒,用力丢开楚元昭的手,冷笑道:“爱说不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你只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讨厌你,再也不想理你了。” 楚元昭沉下脸,黛玉许是气不过,气得狠了,退后一步,对准楚元昭的脚用力的踩了下去,踩完,还啐了口,气呼呼的走了,连珠钗也忘了拿。 楚元昭抱脚苦笑,没多时,黛玉又回来了,脸上带着气,也不理楚元昭,环顾了一圈,抬起头,盯着楚元昭问:“我的钗子呢?” 楚元昭弱弱地伸开手,珠钗散开,知道黛玉要恼,楚元昭忙为自个辩解道:“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生气,我就是把它拿起来,想给妹妹送过去,谁知道,它这么不经碰,碎了。” 黛玉............... 点翠珠钗.................. 黛玉身体微颤,满脸通红,气得一口小贝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楚元昭真怕把黛玉气个好歹出来,近前一步,黛玉颤着手,指着他,哆嗦着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说着,黛玉的泪落了下来,楚元昭再顾不得别的,忙揽住黛玉,黛玉只顾着哭,也不理他。 哭了一会子,气也就缓过来了,楚元昭好话说了一大箩筐,见小姑娘哭天抹泪的,心疼得手无足措。 解释的话越说越无力,索性将珠钗放回桌上,原样演示了一遍,却听轻微的咔擦声响,楚元昭的身子一僵,黛玉的小声抽泣声,顿住了。 楚元昭神情麻木的摊开手,先前碎成两半的点翠珠钗彻底四分五裂。 黛玉没忍住“扑哧”一笑,打破了亭中猝不及防的安静。 楚元昭可怜巴巴的说:“妹妹,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谁让这钗子的做工这么不牢固,一碰就碎。” 黛玉沉下脸,推开楚元昭,撅着小嘴,坐在一旁,扭过头,不理他。 楚元昭委委屈屈的为自个抱屈:“难道它不结实,你也要恼我?和我置气?” 黛玉冷笑一声道:“顾左右而言他,去唬弄爱听你唬弄的人,我为什么要恼你,更犯不上和你置气!” 楚元昭拉了张椅子,坐到黛玉身旁,见小姑娘恼得狠了,不敢放肆,半晌方道:“要不是为珠钗的事,那就是因我多嘴了,可妹妹,易身而处,先时的事,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难道我会假装未闻吗?若贾小公子长辈不严加教导,你可知道他日后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无知者无畏,不知天高地厚,若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错,到那时,带累了家族,才是弥天大罪,到那时,若想再行严加教导,为时已晚。” 一盏茶的功夫,黛玉方垂眸道:“哥哥的话,我知道,但外祖母满心疼我,我却不能因她老人家,对她疼爱的孙儿多加包容,背地里言三语四,如今累得她老人家气得狠了,我想到此事,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哥哥做的对,我并非不明白,但外祖母并不是糊涂人,况她年事已高,忍忍也就过去了。” 楚元昭嗤笑,曲指敲桌道:“忍到几时?我以为妹妹是非分明,原来也有优柔之肠,乱家之本,皆由容与忍起,倘事事明白,治家严谨,焉会有内宅阴私之事。” 话音落地,楚元昭的眉目间满是森森寒意,唇畔勾起一抹嘲弄至极的讽意。 黛玉无声一叹,她并不是拎不清,也非想不明白,更不是全因长辈,而毫无底线,而是那位二表兄给她的感觉,太过诡异,她每每见了他,总是想哭,五内仿佛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的离愁之戚,说不清道不明,幼时她尚未明悟,今遭回京倒像是和那位二表兄旧识一般,不是幼时,倒像是故人重逢的旧识一般。 这种感觉,来势之汹涌,无缘无故,令人不可捉摸,大惑不解,又不好对外人提及此等事,只得远离不见,索性她和那位二表兄回京后只见了一面,明明自已对那位二表兄又夹杂几分挥之不去的厌恶的,这样不受控的感受,既令人憎恶,又令人忧惧。 黛玉压下心思,又想道方才妙远哥哥的话,长叹一声,眉心贤蹙,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和妙远哥哥争吵的因由,但凡一时言语不当,必会勾起妙远哥哥的伤心事,想到此处,黛玉更发愁。 黛玉握住楚元昭的手,被大手反握住攥在掌中,黛玉低着头,两人僵持到火炉茶沸,萦萦水雾上升,氤氲盘旋不散。 楚元昭低声问:“你不生气了吧?” 黛玉无奈,起身要端茶炉,楚元昭恐烫了她的手,眼明手快的搁在桌上,待水汽略散了些,黛玉方倒了两盅茶,浅浅一笑,捧茶给楚元昭道:“以茶讲和?” “只是,话要说到前头,以后不许你自作主张,你不过仗着我心软,可人的心软也会有个度,若是和至亲至近的人相处,还要客套的容忍,那也忒没趣。” 黛玉品着茶,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告意味。 楚元昭若无其事的笑着直点头,仿佛黛玉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一样。 黛玉............算了,心累。 楚元昭忽然问黛玉道:“祁哥儿的学业有长进吗?” 说起林祁,黛玉双眉紧琐,忧心忡忡的说:“还是老样子,明明他课业上很用功了,他院里的丫鬟怕累坏了他的身子,隔三差五就来祖母房中回禀,祖母和母亲都劝过他,父亲也让他无须太过为难自已,祁哥儿仿佛和自个较劲一般,三更半起床温书,夜里挑灯读到半夜,我昨儿去看他,又消瘦了些。” 楚元昭想了想,道:“嘉安皇姐回京了,我听她说过些时日要出海,据说洋人现在有很多稀罕玩意,精通奇巧之术,你不是先前说祁哥儿,因为摆弄这些被林世叔责骂了吗?” 黛玉抿嘴一笑,嗔道:“谁是你世叔?见了我父亲你连句话也不说。” 楚元昭挑了挑眉,凑到黛玉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黛玉耳根发烫,小脸绯红,狠狠敲了他一记。 黛玉推楚元昭坐好,方道:“春秋百家争芳斗艳,墨家世子显学,独树一炽,圣人也曾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后因祖龙一统天下,方没落了,我觉得学些精巧之术也没什么不好,兵者,利其器,他若真改学墨家之术,即便无所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受些流言蜚语的编排罢了。” “怕什么,横竖人是为自个活着。”黛玉洒脱一笑,精致的眉眼间满是不屑的高傲。 楚元昭抚掌而叹,他由衷的感到折服,为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感到与有容焉的自豪,他自小便知道黛玉的通透,但黛玉在他面前有所保留,不是所谓的拘谨,也不是寻常女子刻意在心上人面前的收敛,黛玉对他包括对外人,皆是有所保留的,这是虚伪?或惺惺作态吗?不,黛玉有一种独特的淡然与超脱,她明明白白看透了一切,但在非必要的时候,她会假意屈从,因为反抗要么是没必要,要么是时机不到。 但这只是对寻常的琐事而言,如果是黛玉真正决定的事情,黛玉寸步不让,决不后退。 这样一个直中曲,曲中柔的的罕见殊绝的女子,拥有高傲不屈的品格,这真的是太令人欢喜了,再没有比这样的发现,更令人欢喜了。 楚元昭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他感到悲哀与沉重,他的母后便拥有一身铮铮傲骨,最后却落到被迫自尽的下场,母后的自尽,除了审时度势的抉择,还有对父皇变心的绝望吧,悔恨自已背弃家族,却换回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