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三生月》 第一章 青绿公子 更新时间:2012-12-22 住在籽祗县周围的百姓都知道天岭山是个奇幻的地方,但鲜有人至,只因多年前县里有个后生去不听祖辈劝告偷偷跑到山里采药,结果在半山腰被各类妖精们瓜分得连骨头都不剩。此后县里谣言沸沸,请了道士、和尚,法师一大堆地来作法,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鬼符布条把天岭山彻底封锁起来,甚至连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也因“受了妖精诅咒”的流言,被一起隔绝了。 天岭山被称之为“妖山”,听上去让人不禁联想到阴森恐怖的小山丘。实则不然。它高耸入云,其间多山林怪石,是直接衔接人间与天界的山麓。整座山体被大致分为三部分。山脚是天岭村,即那个被籽祗县抛弃的可怜村子。村里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户人家,怨恨外人歧视恐惧的目光,所以本本分分呆在村子里劳作生活,并不想跨过封印线到外界去。不知情的看客们,你们定以为他们不怕妖鬼的传言吧!他们也怕着呢!但长期在此处生活便发现了“妖山”的实情。他们晓得妖精是真真有的,但只在山腰处活动,一般不会下山惊扰百姓,除非有人跟那个无知的后生一样自个儿送上门去。 山腰即是天岭山的第二部分。多为妖兽居住。 比之妖兽更高等的便是天兽,它们没有妖的野性,清白孤高,因而愿意盘踞在山顶。山顶直通天界南大门,常常路过神仙,有时看到一两只天兽灵巧可爱便会领走作坐骑或宠物养。 话题再次转回天岭村。 由于天岭村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很多怪谈是理所当然。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关于“青绿公子”的佳话。 相传十三年前的夜晚,突然天降一颗青绿色光球于此村。当时青绿色的光芒照透了半边天,虽无太大声响,那光亮也足以把全村人叫醒。待到村民们赶到光球所落之地,竟什么也没有。正当众人瞪着眼莫名其妙地互看时,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笑声而从黑夜中缓缓走出的,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越走越近。他身形高挑,发束青色丝带,一袭青衣飘飘扬扬。虽是书生打扮,倒更有一番武生的风范。 众人忙举灯笼细看,只见这位公子玉面生风,剑眉飞扬,鼻梁高挺似山峭,双唇削薄似刀片。一双含情星目闪烁着碧绿的光亮。 “诸位这样迎接在下,实在收受不起,”青衣男子向村民们拱手作揖:“在下暝幽,一介书生,今后落户于此,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村名们见这公子天生一副俊气模样,骨子里又是天神般的气势,连忙俯倒在地。叩头不住:“天神呐!” 那公子倒是亲和近人,竹扇轻摇:“什么天人天神,不过布衣书生罢了,诸位切莫行此大礼。” 说来也怪,第二天村子里便出现了一座院的唯一教书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青衣书生。 由于暝幽相貌举止出众,加之天岭书院的突然出现,村中之人无不对他敬仰赞叹,尊称之为“青绿公子”。 第二章 月上柳梢头 更新时间:2012-12-22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说的是孔子在小舟上望着流淌的川水想起了岁月的流逝……” “先生,放课了。” “光阴荏苒,确实是如流水……” “先生!我娘还等我回去采猪草呐!” 学生们不耐烦的嚷嚷,暝幽这才从“逝者如斯”的意境中走出。 他抬眼看看窗外一抹血色的残阳,合上书本:“放课吧,方才下了雨,勿在路上打闹嬉笑。” “哦——回家喽!”稚气的孩子们立马撒开院,只有小豆子拿着一张红纸默默立在暝幽身后。暝幽收好笔墨纸砚和戒尺,一转身才发现:“怎么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小豆子羞怯怯地把手里的红纸递给他,又说道:“我娘说叫我跟先生说,我姐姐可美啦,天仙似的姑娘,跟先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暝幽打开红纸一看,果不其然,又是哪位姑娘的生辰八字,只觉得好笑:“你娘还叫你说什么了?” 小豆子眨巴着天真的大眼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头顶两个细短的小发髻在空气里晃动地十分可爱。暝幽把纸塞到他肉嘟嘟的小手里,又摸摸他的脑袋:“回去告诉你娘,把闺女给我不可靠,我还得省些精力对付你们这些小鬼头呢。” 今日恰好是鬼节。太阳早早就倦了,涨红了肥脸懒懒倚靠着天岭山。大雁托长哀婉的叫声穿透薄薄的云气,把半片天空震撼地辽远空旷。 未等天黑,天岭村的街上便空了人。放眼望去,尽是门窗紧闭的空落落的店铺和半青半黄的树叶。偶尔会有一两只猫狗窜出来,也会被主人急急忙忙撵回家。暝幽手提竹篮漫步在渐渐昏暗的街上,一阵萧条的冷风刮起他墨青色的单薄衣裳。路旁酒楼上的红灯笼被吹得来回转动,转着转着不由得浮现出一张俊朗清秀的少年的脸庞。他就这么痴痴看着,忆起十三年前的元宵,少年还托着红艳艳的花灯依偎在他怀里,花灯的红光将少年白皙的脸抹上一层醉人的胭脂。 “嘉龄……”暝幽出神得念叨,绿眸中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烛光。 有位老妇人关窗时,看见他正站在街心,便扯起沙哑的嗓子提醒他:“青绿公子,这天都快黑了,快回去吧。今儿是鬼节,还是少出去的为好,山里的林子可去不得,有妖精……” 暝幽拱手朝老妇人行礼,待她阖上窗户,自己径直朝树林方向走去。到树林子时天色已黑,加之林子里遮天的高大树木,竟透不下一点月光,到处氤氲着冷森森的寒气。他在一块石碑前停住脚,抬手拂去碑顶的杂草,一手撩起长袍单膝跪地,一手从篮子里拿出白玉制的酒壶、桂花糕点,还有几枝新采的菊花。将一切置放好,才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沉吟良久,方才悲慨地诵读出来:“苍穹之上,天岭之巅,有雪狐初生。其色白若冬雪,目清如秋水;其唇不点而红,身不修而曼。多情灵动更逾荷上楚雨,聪慧乖觉洞悉粉郎心思。如此良人,斯配得儒仙,享福齐天。可思量,奈何错爱公子薄情欢晌;叹如今,惟伴荒烟枯塚吟咏哀凉。谁解帝王张狂,岂料竟是书生皮囊,空遗满腹沧桑。莫笑布衣酸腐。俯仰之间,道不清是悲、是叹、是离殇,一纸诔文,书不尽可恋、可恨、可相忘。死生两相隔,爱恨长相依。难抵故人金石之忠、珠玉之情。仅奉一壶浊酒、初秋寒菊及君生平喜食之物,聊表心意。呜呼哀哉!尚飨。” 读完,喉头哽咽一声,点火烧掉。细碎的纸灰很快就在风里荡然无存。 他本想做完祭奠便走,却隐约听见林子深处传来琴声,不禁猜想究竟是谁如此有情调。想想太早回去面对空落落的草堂,还不如去看个究竟。 走到树林尽头是一汪清泉,没有树木的遮挡,月亮圆圆地悬在天上,洒下一地清冷的月光。水声潺潺,和着琴声在金黄的月色里跳动。 泉水边果然有一人在抚琴。那人背对着暝幽,因而看不到面貌,一头乌发泉水般柔顺地贴服到纤细的腰间,削薄的双肩在湖蓝色的袍子下随音律微微颤动。 暝幽心头一惊,那背影太熟悉!日思夜想,连梦中也不知辗转了多少回。果真是老天开眼,看见了他的诚心,让死人复活了么! “嘉龄。”他轻声唤道。 琴声戛然而止。抚琴者警觉地侧过脸,看见暝幽一对萤火虫一样碧绿的眸子不断靠近自己。 暝幽在距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住脚,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的发丝遮住左半边脸,只露出右半边一小块,金灿灿的眸子也死死盯着暝幽,好像在警告他“再往前一步你就死定了”。 原来不是嘉龄。 暝幽的心跳平缓许多,却是说不出的失落。他想,嘉龄已经死了,怎么自己还恋恋不忘呢,我真是傻瓜。 稍稍齐整衣襟,恢复往常谦恭的笑容,暝幽从容地向抚琴者作揖:“书生暝幽,这厢有礼了。”见那人没有回应,又继续说道:“在下是天岭先生,方才无意将公子错认作故人,惊扰公子雅兴,还望见谅。” 那人收起警觉的目光,旁若无人地继续抚琴。暝幽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立在他旁边,稍稍低侧着眼看那人肩头滑落的乌沉沉的青丝。忽然微风轻起,将帘幕似的长发吹开,一张精致秀气的脸庞显现出来,一直被遮掩的左眼竟是碧透的蓝色。 他的右眼是金灿灿的黄,左眼却是一片哀凉的蓝。世上真有双目异色的人!暝幽失魂地晃动一下身体,大胆直视他精致的五官,不禁暗叹,竟有比嘉龄还要动人的男子。 那人被暝幽的目光灼地很不自在,手指发力不慎弹断一根琴弦。 “你……看够了没有。” 暝幽并不急着回答,放胆走上前捻起断了的琴弦:“这可是上好的马尾,难怪琴声如此清妙。明日我带根更好的赔予公子,可好?” “不必了,明儿我不一定能来。”那人冷冷道,白皙的手指探出绣花的宽袖,触碰颈间的银项圈。 “不一定亦是有可能,明日我必来等候公子。”暝幽顺着他的手望向他颈间粗重的银圈。纤细的脖梗被拇指粗的银圈压出浅浅的红印:“公子如此纤弱,该带些轻细的好,这项圈看上去太重,倒似镣铐了。” 听闻此言,那人突然脸色一沉,携琴而走,眨眼功夫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呵,再会。”暝幽仰面望向天上一轮皎月,嘉龄的笑靥隐约浮现。 是否你恐我一人寂寞了,才派了个和你如此相似的人来?不,他冷得跟冰似的,不如你贴心,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了。可你走得倒轻巧,魂飞魄散,连个做念想的物件也不给我留下,真真是场黄粱美梦…… 想着想着,绿眸泛起点点水光。 第三章 到底是神医 更新时间:2012-12-22 次日傍晚,暝幽果真去了树林,并且带了根金线以代替那根断了的琴弦,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等了四五个时辰不见人影。少了琴声合奏的流水声听上去诡异凄凉。 “他说他今晚可能不来,”暝幽将金线缠绕在手指上细细把玩,:“呵,果真没来,这林子倒是清冷得很。” 月亮斜斜的悬在天空,树木在黑暗里拥挤相触,枝缠枝叶打叶地沙沙作响。虽然等的人没有来,他也并不着急着回去。素来喜爱郊外清凉的空气。就这么呆坐着,直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人都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今这月也沉了,日也升了,可我等的人呢……罢了,晚些再来吧。”他起身拍落长袍上的尘土,一瞬间才发觉自己竟如此渴望见到那个绝色男子。连自己也弄不懂为何突然如此执着,明明算不上一见钟情。或许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觉,只是单纯地想见到他而已。 回到书院便开始讲课,一夜清寒似乎并未影响到暝幽白天的精神。直到下午放课,他又一个人去了树林。 临近湖边,隐约听见一声声细小的呻吟,像初生的小猫咪似的叫声,细细软软。走近一看,一身湖蓝色的绸袍浸着一道道血痕,裂开的布帛似一张张鲜血淋淋的呻吟的嘴。袍子底下的人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仅剩的力气却只能动动手指。 暝幽心头一惊,赶紧将那人上半身扶起:“怎么弄成这幅模样,谁打你了不曾?” 那人脸色苍白如垂死的病人,鲜艳诱人的双唇也失去血色。他勉强睁开眼,一双异色的眼眸盛满泪水,逞强地不肯流下。 “滚开。” “伤成这样还嘴硬。”暝幽伸出手指轻抚他颈间的红色勒痕,发觉那银圈好像缩小很多,“不是叫你摘了这东西……” “不许碰我。”他皱紧柳眉表示反抗。 暝幽识相地收手:“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那人开始不答,接着缓缓说:“我没有家。” “你可信我?”暝幽宽大的手掌覆上他额前凌乱的发丝:“你若信我,就变回原形,我好带你回去医治。若再逞强保持人形,只怕你撑不了多久。” “你……到底是什么人?” 暝幽轻笑:“别问我是谁,只要你肯信我。” 那人咬紧下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最终还是缓缓闭上眼。暝幽只觉得手底一阵温热,微弱的金色光芒从指缝中透出,湖蓝色长袍下的身体越来越小,接着手心便是一种异常柔软的触感。他垂下眼,发现自己的手覆着的是一只白色的小猫。 白猫用小脑袋蹭蹭他的手掌,身体因伤口的疼痛蜷缩成圆滚滚的球状,像个小雪球上面开着星星点点的桃花。 猫妖么?真真可人的样子。暝幽不说话,笑盈盈地将白猫抱进怀里,用袖口罩住它的身子,径直往天岭村唯一的医馆去了。 天岭村不大,故而只有一个医馆,坐堂的是一位留着花白胡子的七旬老翁。相传自他爷爷开始三代从医。人都说他的爷爷原来只是一个贫苦的药农,因为得到妖精的庇佑一夜发家,突然便有了一家医馆。传至他这一代,医馆已经小有声誉,人称他“宋神医”。 暝幽赶到医馆已经是子时,路上只有一个巡夜的小吏敲着更子喊“天干夜燥,小心火烛”。医馆关门,他不管,只是敲着门板,一声比一声响亮。许久才听见里面传来婆子懒懒的抱怨声。 “谁呀真是的,大半夜不让人睡觉……”婆子稍稍移开门闩,举着蜡烛往门缝外头看,见着一对绿眸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哎呦喂,这不是青绿公子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她慌忙打开门赔笑道:“不知公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看病。”暝幽抬脚跨进门里直奔大堂:“快叫宋神医出来,一刻也耽误不得,银子要多少我给多少。” “哎。”婆子急忙上楼叫宋神医,走时不忘眯虚着老眼上下打量他,心里犯嘀咕,这不好好的嘛!哪像个生病的样子。 暝幽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桌上,才将猫放上去。又点起一旁的煤油灯,屋子方才亮堂些,这时一个蓄着花白胡子的老翁一边穿衣一边从楼上下来。 “老朽让公子久等了,不知公子哪里不适?” 暝幽礼貌地拱手作揖:“宋神医误会了,原是我家的猫受了伤,想请您看看。” 宋神医瞥了一眼桌上奄奄一息的猫,为难的皱眉:“公子你真会取笑,我向来只给人看病,这猫……” “那就把它当人来医吧,若能救得它一命,我暝幽必定登门拜谢。” “那我就试试看吧。”宋神医撑开白猫的眼皮,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这猫是异色瞳;脖子上戴着指头粗的银圈;再看看它身上的伤,是鞭伤。 宋神医踉跄着倒退几步,惶恐地望着暝幽:“这猫是哪里弄来的?” 察觉到他的反应,暝幽挑眉装傻:“此话怎讲?” 宋神医定了定神,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吩咐婆子去楼上的箱子里取药粉,同时自己弄了盆清水帮猫清洗伤口。 “我爷爷临死时告诫我爹,我爹临死时又把我喊到床头告诫我,”宋神医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慢慢说:“若有双眸异色的白猫受鞭伤,务必要医治。公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暝幽摇头:“洗耳恭听。” “我爷爷年轻时原是个药农,穷的叮当响。有一日在树林里采药,见着一只受伤的白猫便带回家医治。那猫是妖精,它感念我爷爷的救命之恩,便施法为他盖了一间医馆。”宋神医抬眼望望屋子:“就是这医馆,只是不晓得这猫是不是当年的那只。我想应该是吧,它也有带银圈。”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暝幽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宋神医可相信这世上有妖?” “是人是妖,公子还不清楚么?”宋神医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又凝视暝幽的眼睛:“妖就是变成人形,它的瞳色也是不会变的,因为那是它们身份的标志。” “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朽迂腐,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日后若是公子受伤,我定会全力医治。公子是好人。” 暝幽忽然仰面大笑:“好!有宋神医这句话,我暝幽不枉此生。”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他只是扬起嘴角笑着,笑得不明深意。婆子捧着药箱从阁楼上下来,宋神医接过来拿出药粉敷在伤口处并包扎好。 临行时暝幽在桌上放了一锭元宝,小声叮嘱今日之事莫向他人提及,然后抱起猫离开。宋神医将其送至门口,突然拉住他的袖子:“老朽还有句话要忠告于公子,不知愿听否?” “请讲。” 宋神医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白猫,确定它没有醒,才凑到暝幽的耳边小声说:“此乃三生猫妖,幻化为人形有惑人之姿色,其勾魂摄魄之娇媚堪比狐妖。公子虽非常人,恐怕也难消受,多加小心才是。” 暝幽斜嘴坏笑:“真不愧是神医,见识过于常人。”他伸手挑起白猫小巧的脸蛋把玩:“说来不怕神医笑话,想当初我坐拥世上最魅惑的狐妖,这小小猫妖又能奈我何?” “既如此,老朽也不好多说什么。二十日之后它的伤可痊愈。” “多谢,在下告辞。” 第四章 枉费了书生模样 更新时间:2012-12-22 回到草堂,暝幽寻了个竹篮,在里面垫上厚厚的棉布,将猫安置进去。见它很安稳,自己方才熄灯歇息。 暝幽对光很敏感,因此每日早晨他睁开眼几乎与鸡叫是同时的。一醒来就感觉到怀里一阵暖意,掀开被子一看,白猫正团成一个球状蜷缩在他胸口。它的呼吸轻小有节奏地一进一出,毛茸茸的身子就随之一起一伏,软软的小耳朵会因为舒服而满意地动几下。暝幽见着这可爱的小东西大为欢喜,忍不住伸出手摸它,谁知那猫突然警觉地睁开眼,对着他伸来的手毫不留情就是一爪子,五条细小的血痕顿时出现在暝幽的手背上,疼得他直吹气:“小畜生,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白猫并不理睬,眯起大眼舔自己的爪子,好像刚才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接下来的几天更是让暝幽叫苦不迭。白猫显然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之主”,每天雷打不动地盘踞在他的被窝里,偶尔下地吃饭也是直接爬上桌案,专吃暝幽碗里的饭菜。暝幽教书不在家,它就无聊地在地上追线团,等待暝幽傍晚推门回来扑到他干净的青衣上,把自己玩的脏兮兮的小爪子蹭干净。 “真真是个小畜生!怎么当时心软就领了你回来……唉!”暝幽指着白猫小小的三角鼻子呵斥,无奈又不敢靠近它,唯恐一爪子又挠上来。 这日中午,暝幽回来,立在草堂门口不敢进去。 我这草堂虽破旧,倒也有条有理,这一推门,不晓得屋子里头又被那小畜生糟蹋成什么模样。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好人难当啊。 推开屋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痒地他的鼻子连打两个喷嚏。 屋子一反往常的杂乱模样,变得整齐亮堂,桌上摆满丰富的酒菜。白猫恢复了一半的功力,已经幻化成人形慵懒地侧卧在床上,身上披着暝幽的袍子,修长白皙的手臂毫不遮掩地搭着床沿。 “回来了。”他懒懒抬眼看一下愣住的暝幽,又垂下眼帘玩弄自己的发丝:“快吃吧,我辛苦做的菜。” 暝幽没去吃饭,径直向床边走来,从袖中伸出一把竹扇挑起他削尖的下巴:“怎么?今儿这么乖,怕我赶你走不成?” “拿开,”白猫扬手挥掉竹扇:“不吃便罢,那你要什么回报?” “想不到猫妖也如此重情重义,”暝幽突然一个俯卧将他压在身下,牙齿轻咬住他的耳垂低语:“那……以身相许,如何?” “你敢。”原本垂在床边的手突然冒出五根尖锐的长指甲,紧紧掐住暝幽的喉咙。 “咳咳……逗你玩哪!快松手……要死了……” 白猫松开手,暝幽赶紧跳离他三四米远,他觉得脖子火辣辣地烫人。“我还是吃饭吧。”心里莫名其妙地犯嘀咕,宋神医不是说此妖会勾人心魄么,怎么送上门的好事他不要。愤愤地夹了几口菜,嗯……这小畜生做菜的手艺倒是不错。 “喂,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我不叫喂。”白猫不满地小声嘟囔。 “那你叫什么?” “泫月。” “哦,好名字。”暝幽不再说话,大口大口地吃菜喝酒。 泫月玩着垂下的发丝,清亮的眸子却偷偷撇着桌案前不顾形象、大吃大嚼的暝幽,忍不住偷笑。心想,真真枉费了你那斯文的书生模样。 暝幽下午出去教书,无聊。泫月四处打量空空的草堂,一张书桌,一张饭桌,一张床,连个像样的镜子都没有。墙角是一滩泛黄的霉斑。真不晓得这种日子他一个人怎么过得。想起中午他突然压倒自己,泫月不禁红了脸,这是哪门子的书生! 晚上回家,意外地发现门口多了一堆死老鼠。乌压压的灰色小尸体被很恶趣味地整齐排放成三行,地毯似的铺在门口正中央。 这定是那小畜生干的。暝幽用袖子掩住口鼻将脚下这堆软趴趴的老鼠尸体踢开。 泫月仍保持着中午的姿势侧卧在床上,仿佛一下午都不曾动过。桌案上一届摆好丰盛的酒菜。暝幽也不招呼,坐下便吃。 “门口那堆死老鼠是你抓的?”虽然觉得吃饭时讲这个很恶心,但他还是问了。 泫月的表情波澜不惊,口气淡淡的说:“我做的菜不能被那些脏东西糟蹋,闲来无聊,便把你家里的三个老鼠洞都灭口了。 “瞧你那猫样,”暝幽倒一杯清酒一饮而尽:“不下来吃些?” “吃过了。” 桌案上的烛火在灯罩里晃动,昏黄的灯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暖意融融。泫月呆呆凝视跳动的火苗,金色的右眼闪动着久违的柔情,左半边脸依旧被细密的发丝遮住,看不出喜怒。 再过几日,不,从今往后恐怕再也看不到如此温暖的灯火了。是时候回去了,但愿那厌人的禽兽不要那么快追来。泫月翻身面向里墙,闭着眼假寐让自己不再多想。木窗外是秋风卷着落叶的“沙沙”声响,听上去很是悲切。 “我……能在床上睡吗?”背后传来暝幽小心地探问:“你总不能让我睡地上吧。” “泫月?怎么……生气了?那我趴书桌上睡吧,反正都一样……” “上来吧,外头凉。”泫月把脸埋进长发里,不让他看到自己两腮的红晕。 暝幽将灯移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事先声明,我若是碰到你哪里也是无心,不要突然就挠我。” 泫月背着他轻声嗤笑:“怎么,我就这么坏?” “你说呢!”暝幽愤懑地挺起上半身,把手伸到他眼前,“你看看,都是你挠的,一条、两条……” “行了,一个大男人跟个姑娘似的娇气。”修长冰冷的手指覆上他手背的划痕,一股暖流顺着指尖直达心壁。 感受到泫月手指上的冰冷,暝幽顺势按住他的双手将他拉进怀里,他单薄的后背紧紧贴着暝幽的胸膛。这回泫月很乖,没有反抗。 “平日里总见着猫躺在人腿上晒太阳,是怕冷么?” “嗯。” “难怪你总爱占着我的床睡。”稍稍凑近闻他的发香,“其实你听话的时候也蛮讨人欢喜。”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他:“你是不是曾经被宋神医的爷爷救过?” 削瘦的肩膀轻轻一颤:“没有,恐怕……救的是我姐。” “你有姐姐?”暝幽见他不答,继续问:“到底谁对你们下此毒手?” “不要再问了。”泫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怯弱。他将身体蜷缩起来,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清早天一亮,暝幽便下意识地睁开眼,外面的鸡叫声也同时此起彼伏。他愣愣地看着身旁空落落的枕头,上面的凹痕清晰可见,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顾不得穿好袜子,趿拉着鞋子就往院子里走。“泫月。”他叫道,四下地找,连院子和屋子几乎翻了遍。一阵寒风哗啦啦吹开门窗,呜呜地在屋子里迂回,几片新落的树叶重重摔打在灯罩上。 “呵……”暝幽重心失衡倚在门框上,眼睛红了一圈:“这小畜生……走了。” 第五章 右眼魅惑 左眼哀凉 更新时间:2012-12-23 天岭山半山腰处,树木葱茏,枝叶掩映。丛林深处,放眼皆是低矮的灌木从和峭棱棱的怪石。枝叶横生交错,杂乱地虚掩着狮穴偌大的洞口。 “还没有回来吗?”粗犷彪悍的狮王顶着一头蓬松的棕色毛发坐在石椅上,手里的酒杯被瞬间捏碎,“给我拿追踪镜来,只要他一天戴着银圈,就逃不出孤王的手掌心。” 狮卒诚惶诚恐的去拿追踪镜。 “不用了。”泫月慢悠悠地走进来冷冷说道:“我从未打算逃跑。” “跑?你跑得了么?”狮王走到他跟前,抬手捏起他的下颚口中默念咒语。泫月颈上的银圈开始魔法般的缩小,勒得他快要窒息,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抽搐。 见到他如此痛苦的样子,狮王才满意地冷笑:“你若早从了我,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罪。” “你……做梦……”泫月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银圈,却丝毫无法阻止它继续缩紧。噙满泪水的湖蓝色左眼在凌乱的发丝下不甘示弱地瞪着狮王。 狮王没有丝毫疼惜之意,将他从地上拽起摔到石椅上,一对尖锐的獠牙从嘴角密密的胡子里探出来,“不能再纵容你胡闹了,今儿个你不从也得从。” 一直躲在帘幕后偷看的人再也忍不住地冲了出来。 “王!”泫花从背后抱住狮王,强压心头的怒气扬起一脸妖媚的笑容,一双异色的瞳孔却满是担忧。“不是说好了要陪妾身吃酒的吗?妾身还准备了舞蹈要跳给王看呐。” “放着罢。”狮王也不正眼瞧她。 泫花一阵心冷。作为泫月的亲姐姐,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一度让狮王如痴如狂。可再美艳的人儿也总有看腻味的一天,狮王早厌烦了那张讨媚的脸。比起泫花,泫月冷若冰霜的俊脸更加可人。始乱终弃,这便是男人的本性。 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吸引狮王的注意力,唯恐无法再保护弟弟,泫花推开狮王挡在泫月前面对狮王哭喊道:“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如今就这一个弟弟,你就不能放过他吗?若非要动他,先杀了我才可!” “得了得了,娘们儿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我不碰他便是。”又不爽地唤来两个狮卒,“把这小妖精押回去好生看管,若再让他逃了,就让你们脑袋搬家。”接着又补充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送饭。” 泫花赶忙擦干眼泪,换了一副笑脸,端着酒杯趁势依倒在狮王怀里。狮王就着她的素手把酒一饮而尽,双手不安分地在她柔软的细腰间揉捏,以满足自己得不到泫月的不满。 泫月的双手和双脚都被铐上了沉重的镣铐关在暗室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折腾,像个断线木偶似的躺倒在地上。 只听见门外两个狮卒小声说道:“想不到这小妖精有骨气,比他姐强硬多了,说什么也不从咧。” “呸,战败国送来的俘虏,就该给王享用,谁让猫族脆弱得不堪一击。等着吧,咱们王是不会轻易罢手的,但凡他想要的什么得不到?” “也对。以前泫花不也是犟地不从?被狮王一顿好打逃了出去,又被抓回来。后来怎么的,还不是乖乖脱衣服求饶……” “说什么好事呢?怎么不大声点好让我也听听。”泫花冷冷现在两个狮卒背后,吓得他们赶紧分开。“小的们说些浑话呢,娘娘听不得。” 泫花愤慨地朝一个狮卒脸上啐了一口:“下贱的东西,还不给我把门打开。” 两个狮卒互相瞅了一眼,才不情愿地慢慢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泫花快步走进去扶起泫月的上半身,见着他苍白瘦削的面容心疼地抚开他额前的碎发:“身子可好些?我偷偷带了些东西,你趁热吃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捧用丝绢包裹的糕点。泫月微微摇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这么犟。”泫花急出眼泪。 “我想明白了,”泫月感到身心疲累,仰躺在泫花怀里,没有多大力气说话,声音虚弱如丝:“你若真疼我,就在我死后找个干净地方埋了,切莫让那个禽兽近我的身,也不枉你我姐弟一场。” 泫月一对异色瞳孔转而凝视泫花,盛满盈盈的清泪,仿佛一面微波荡漾的湖。他想抬手抚摸姐姐日益憔悴的面庞,手臂抬至半空又被铁链拉垂下来,“只可惜了你……原本干干净净的。” “我又何曾不想干净。”泫花抬手拢了拢发髻上的雕花木簪,一脸凄凉的幸福:“曾经遍体鳞伤地逃走反抗,那时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可是一个采药的愣小子救了我,他待我很好,明明很穷,还顿顿买肉给我补身子。我这才知道,纵使自己多不把生命当回事,倘若死了,世上定有个挂念你的人会伤悲。” 泫月听见姐姐用很轻柔的声音问他:“有没有一个人,能燃起你活下去的希望?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受尽磨难而不舍离世,只怕一别万年?”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前竟浮现出一个书生的模样,不禁苦笑,心想我定是疯了,怎么会想到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自从猫族战败给狮族,他便认清了世上所有人都是道貌岸然的骗子。乃至于同族的亲人,面对灾难时也只会考虑自己的安危。什么情爱,但凡牵扯了性命,也都不值一提。 虽然那时泫月尚小,仍记得那个喜庆的场景,一场婚礼变成了他与姐姐的葬礼,祭奠着鲜红残忍的花朵。猫族女子一百年即可幻化成人形,泫花刚刚幻化成形,在尚不适应人类身形时被强行套上凤冠霞帔。泫月年纪尚小无法变形,便在亲人的簇拥下被系上一朵红艳艳的绸花,卧在姐姐怀里一起上了花轿。 花轿很红很艳丽,血光一样的刺眼,顶部翘起的四个尖角上各挂了一个银铃。花轿上下颠簸的前行,银铃便发出脆响,在风中叮铃铃得摇荡。姐姐的手很凉,比银铃还要凉彻人心。他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仰脸望着姐姐,红盖头下滑出一滴温热的泪,落进他蓝色的左眸里。 从此,泫月学会了悲哀与哭泣。 第六章 金色琴弦 更新时间:2012-12-31 话说自打泫月走后,瞑幽精神日渐颓丧恍恍惚惚,夜夜流连于烟花柳巷,清早就被三五个酒友拖回草堂蒙头便睡,书院的事情也渐渐荒废了。街头巷尾一时流言纷飞,说什么的都有,流传最广的还是说青绿公子被妖精迷惑了心智,触动情丝,才患了相思病。 同是身为秀才的好友林文枋实在看不下他这般光景,便做了天岭书院的代课先生。 林文枋也曾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喝得烂醉如泥的瞑幽说:“想你一世英名全毁在一个‘情’字上。”然后将他反锁在草堂里一整天让他醒酒。 晚些时刻,夜色沉沉,窗外西风紧瑟涩,瞑幽恢复了正常意识,凉风透进屋子里迂回,一阵寒意袭上身来。他拢紧身上的青衣。推开窗,明月高挂突兀的枝头,墨黑的苍穹是望不到边的空虚。方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这时林文枋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篮酒菜放在桌案上。拿起剪子把油灯的灯芯挑高些,屋子里明朗许多。“可清醒了?”他摆好酒杯,在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而给瞑幽杯子里倒的却是清茶。瞑幽相对坐下,夹了几筷子菜并没吃茶,一直沉默不语。 “书院的孩子们天天向我念叨着,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教书。” “再过几日吧,”瞑幽长叹口气:“又或许是十几日……几十日……近来身体不大舒服。” 林文枋嗤笑,轻摇手里的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看是你心里头不舒服罢。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能让你这风流才子如此失魂落魄?旁人我不晓得,你瞑幽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清楚?但凡你是想要的,就是天上的星斗都能摘。更何况天岭村哪家不想把闺女给你,何苦犯这白相思。” 这回换作瞑幽苦笑:“我得不到的东西太多。倘若我再告诉你,我念想着死了的人,那又如何?” “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遇到一个人,他和我心仪的故人有几分相像。本想寄情于他,以了多年悔恨,可他走后我才明白他终究不能代替那个人。反倒是白白勾起我的念想。”他询问好友:“我说的你可懂?” “呵……耽搁了几日,我测测你功课可好,”林文枋一时语塞,赶紧转移话题,还不等瞑幽回答便自顾出题,“上联:蔓草露重,轻胜寒雨一二点。” 对曰:“孤灯夜浓,淡过相思千万愁。” 林文枋皱眉:“这个不好。”忽然灵光一现,狡黠地望着瞑幽,又接着出题:“上联:烟花柳巷、昼昏夜沉,闭门休问秋末冬至,公子你是何意思?” 闻罢,瞑幽一愣:“你当我听不出你的坏心思?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夺过林文枋的酒一饮而尽,“下联:林深湖畔、月上柳梢,别离不辞朝暖晚凉,小姐你这般薄情!” 林文枋拍掌大笑:“好对,好对,可见这相思病也不是百害而无一利。” 暝幽无奈摇手:“文枋兄休再取笑。” 饭毕,窗外已经飘起细雨,细密的银丝在漆黑的夜幕中编织透明的纱网笼罩着地面。瞑幽恐夜深路滑劝他留宿一晚。林文枋因不放心家中的老母亲而推辞了。披上蓑衣,刚开门寒风就夹杂着雨水刀锋般刮上他的脸。 他走进雨里,瞑幽又忽然从屋里追出来,墨绿色的眼眸在夜色里好似一对萤火虫在飘忽。“文枋兄,在下有一件心事足足憋了十几年,如今当你是知己方才敢说。” 林文枋抬眼疑惑地看他。 “若有人肯为你披红装描峨眉;若有人肯为你朝不起夜难寐;若有人肯为你湿袖口空憔悴;若有人肯为你断性命不痴悔,切莫负了他。我便是眼睁睁看着那人为我送了命方才明白过来!可惜……太迟了。如今遇到个颇为相像的,也不禁哀悼起来。” 林文枋长叹了口气,抬袖擦干他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渍,“想不到青绿公子还有这样一段伤心事,我记着了。且回吧,外头还下着雨呐。” 回到屋里衣裳湿掉一半,他在箱子里翻了一阵子拿了件干净衣裳,一个荷包从里面抖落。瞑幽打开荷包,一根金色琴弦安静地置放在里面,他这才记起自己曾许诺要赔送一根琴弦给泫月。若有幸还能遇着他,定要记得把琴弦给他续上。瞑幽暗下决心,握紧了手里的荷包。“到底能再相见么……” 越临近冬天,狮王的洞府中就愈加清冷,四下的石壁上挂着火把,幽蓝色的火光在寒风里摇曳,倒更像是坟地的鬼火,不但没有添多少暖意,反而经常把误入山洞的人吓得半死。 狮王悄悄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枕旁的泫花任然毫无察觉地熟睡,长翘的睫毛和呼吸一起均匀地颤动,好像停了只蝴蝶在眼上。 “仔细看好了娘娘,她若是醒了问我去处,你们就说我同狼王一起去林子里吃酒了。”再三小声叮嘱过狮卒后便一个人来到泫月的住处。 打发走两个看门的狮卒,掏出钥匙将铁锁打开,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发出声响。这种做贼似的行为带来的紧张感反而刺激了素来大大咧咧的狮王的神经。小可人儿,孤王要什么人得不到,偏得你就是不从,今儿个非把你弄到手。一想到这里便兴奋起来,竟然踢到床脚,吓得狮王一身汗,见床上的人酣睡如故,才放下心坐在床边。探头看他的睡容,狮王欢喜得春心大动,想到当年猫族送来的泫花已经够他舒舒服服地享用几十年,如今这小猫咪化成人形竟比他姐姐更有一番风流姿态。 人都道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禽兽又何尝不是?狮王咽了咽口水,拈起泫月胸前的衣带轻轻一抽,衣服便从肩膀滑落,露出修长脖颈下的一片春光。他的身板不似男子的宽大,倒像是女子那般削薄,锁骨分明,皮肤凝白如雪。看得狮王浑身燥热忍不住扑上去。身下的泫月感受到沉重突然睁开眼,看到狮王放大的丑陋的脸,吓得失声尖叫。 狮王赶紧捂住他的嘴并威胁道:“最好还是别把你姐招来,这会子就算她以死相逼我也不会收手,你好自为之吧。” 泫月不住地摇头,活动手脚企图挣扎,可自从被关禁闭开始,他的枷锁就没有被卸下,因而没有多大力气,根本挣脱不了狮王大力的压迫。他惊恐地瞪大双眼,蓝色的左眸流出泪水把枕头沾湿了一片。 突然这时有狮卒来报:“狼王来了。” “切,”狮王撇嘴表示不满,心想他还真是会挑时候,“让他候着,等我完事再去。” “可是……狼王说有急事……” “知道了!”狮王愤愤松开捂住泫月口鼻的手,临走还不忘记在他身上贪婪地摸一把,“算你走运,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孤王要定你了。” 第七章 暝幽的秘密 更新时间:2013-01-05 若是平日狼王来访,狮王定喜不自胜,如今偏偏这时赶到坏了他的好事,难免使他心中大为不快,坐在石椅上怏怏地吃茶。狼王并不在意他难看的脸色,只顾细品手里的香茗,穿一身清逸洒脱的青衣,乌黑顺直的胡须堪比女子的云鬓长长得铺散在胸前,看上去比狮王少了几分粗鄙庸俗,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狼王绿眸一闪,眼底竟是说不明的笑意。 “可不是。”狮王没好气:“下回子我也专挑你的**一刻去吃茶。” “听听,到底是得了个美人儿,连兄弟都反目了。”他顿了顿,好不掩饰自己的赞美:“这也怨不得你,泫花是什么样的好相貌,别说是在妖界,就是放在天界也鲜有仙子可以媲美。” 狼王素来以孤高轻狂闻名于妖界,他见过很多大场面,一般对人对事都不太放在眼里,唯独对泫花倍加上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几十年前狮王娶亲时见过她一眼便久久不能忘怀。那日泫花披着红嫁衣却不似新嫁娘那般欢喜,她双唇紧抿,金眸柔情妩媚,蓝眸水光点点。怀里抱着的小白猫正好奇地探着圆圆的脑袋无辜地望着在座的宾客。泫花很特别,她不顾礼节地当着众人掀开红盖头,似乎并不想本分地遵守“女子的第一面只给丈夫看”的教化,然后转着圈打量四周的宾客,眼波流动,唯独在狼王身上停留片刻。狼王端着酒杯的手紧张地一颤,刹那间的情愫和酒杯里的酒一起稍稍倾洒出来。 狼王这才后悔当初否定了狼族长老们提出的攻打猫族的提议。起初认为猫族贫穷弱小根本不值得进军攻打,这才让狮王捡了便宜。他心中暗自喟叹,早知猫族能进贡这么绝色的女子,我便是损失千军万马也不足惜啊! “泫花?不是她。”狮王扬嘴笑道:“近日我可得了个更好的。” “哦?这世上还有比泫花绝色的人物,”狼王打起兴趣:“不知可否有幸一睹其尊容?” 狮王不应,自己还未得到那小宝贝,这么能让别人看了去。这时泫花正好循声出来,狼王的目光顿时聚集在她身上。泫花走来行礼又为两人沏了杯新茶。狼王接过茶杯时触及她冰冷的指尖,对上她闪躲的目光:“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泫花慌忙失措地用指尖摸了摸削瘦的脸颊:“大概……是吧。” 狼王又接着问:“近来可好?” “咳咳!”狮王故意大声咳嗽打断二人对话,泫花冷冷向他瞥一眼,也不说什么就匆忙离开。狮王自始至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便生了一石二鸟之计。他试探着问狼王:“若把泫花送予你,可称心?” “什么?”狼王的茶杯顿时停在嘴边,抬起绿眸一脸认真地望着他:“此话当真?不是在拿我玩笑吧?” “我是个大老粗,性子直不会拐弯,说什么就是什么,少把我和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想到一起。”狮王也正色道:“你只说要还是不要。” “要得!这样自是甚好。”狼王欣喜而立,向狮王拱手行礼:“受此重礼,日后必当相报,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但凡我能给的决不推辞。”稍稍整理好衣衫重新坐下,心里却满是欢喜。他递过一张请帖:“可巧,我来就是为了请狮王参加我四百岁寿辰。你既然以美人相赠,礼钱贺礼什么的就都免了吧。三天后午时三刻,我在狼府恭候大驾。” 见狼王如此高兴,狮王也暗喜,事情正在向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送走泫花不仅能做了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也少了个碍事的女人。 不远处的帘幕微微泛出褶皱,帘子后面的泫花扶住墙方才站稳了身子。她强忍住潮水般袭来的恐惧与悲痛,提起裙裾快步向泫月处去了。 而此时有另一份请帖已经送到天岭山山顶的绛紫山庄内。 进入正门,绕过西边两个抄手游廊,隔着掩映的雪松就能看见一座雕梁画栋的二层小楼,那是天狼族的庄主和长老们议事的地方。 “嗯?二叔四百岁寿辰,去不去呢?”绛暝璃眯缝着一对墨绿的桃花眼打量着手里的请帖。底下的天狼族长老们皱着眉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接着一个留着八字胡眼神飘忽的老翁走到他前面:“庄主,恕老身直言,暝瑟已经被革去天狼的身份,早就不是天狼族的人。如今他又身为妖界的狼王,与其来往难免有损天兽身份。” 绛暝璃又望向另一位蓄着花白长髯的老翁:“慧长老你怎么看?” 慧长老手持拂尘捋着胡须款款走向前:“说到底暝瑟也留着天狼族的血,又是庄主的二叔,于情于理也该去。” “好,就应慧长老的。没事的话诸位长老就都散了吧。”绛暝璃甩手起身离开,唤来贴身侍童笙箫:“我让你找的蛐蛐找到没?” 领着笙箫来到自己的书房,关好门窗。绛暝璃坐在椅子上拍拍自己的腿朝笙箫满是挑逗地扬眉:“坐过来。” 笙箫红着脸坐在他腿上:“庄主,你要的人我已经找到了,就隐居在天岭山山脚的村子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具体地址的纸,“听说他现在是教书先生。” “乖,”绛暝璃挑起他的下巴吻上去:“待会儿好好赏你。” 暝幽恢复精神后重返书院。几日未见,孩子们似乎长高了些,也愈发听话了,都愿意乖乖捧着书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念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每每读至这句诗,他都会心绪大乱地怀念起嘉龄。 情毒是盏鹤顶红,有着让人沉迷的优雅名字和瓶颈。瓷瓶里倒出的每一粒晶莹细碎的粉末都是一颦一笑的妖媚柔情。从恋上的那一刻起,便沾染的致命的情毒。生命中终有个魂牵梦绕的人引诱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暗无边际的深渊。曾经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心甘情愿地跟随幸福的脚步走向毁灭。 最后,还是徒留一人,空对枯塚泣不成声。因为知道戒掉那份情得花掉一生的光阴,而痛苦却不会随光阴的消逝而递减,所以宁愿永生不忘。 他是个战败的首领,他是个保护不了爱人的无用的男人。他逃下山隐居。人间那么多光耀璀璨的身份,他却独独选择成为一介书生,只因嘉龄曾肯定地说:“我的庄主,你是最强大的男人,纵使转世三百年也成不了书生。”嘉龄还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嘉龄啊嘉龄,你机灵一世,糊涂只在将自己轻易托付于我。我无能保护你,到底来也只配落得个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名号。 对,我只是个书生。百无一用。 “先生……先生?”学生们小心唤他,暝幽这才回过神来:“讲到哪里了?” “先生你哭了。”小豆子仰脸看他眼眶里打转的水波,很肯定地说。 暝幽心头一惊,赶忙抬手拭干眼眶:“大病初愈,昨晚又没睡好,这会子眼睛不大舒服。”转头看着窗外,天色已迫近黄昏,晚风早早就刮起来,吹得一院子桃树枝叶无存。收回目光,他合上书本:“放课。入冬天凉,回去多穿些棉衣。” 孩子们冲出书院,一路上追逐打闹,好不热闹,离得很远还能听见他们清脆爽朗的笑声,心情也轻释许多。 归家时远远望见自己的草堂里隐约亮着烛光。暝幽不免一惊,难道家里遭贼了?我只是一介穷酸书生,应该没人会偷吧。难道……是他回来了?想到这里仿佛已经闻到一屋子久违的檀香。 泫月。他默念着,倒抽一口气,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可回来了,等你好久。”拥有清秀背影的男子把手里的暖壶递给他:“天凉了,怎么不备个暖壶?话说你这屋子可真简陋,比咱山庄差多了。”说话的正是暝幽的弟弟绛暝璃。 “你来做什么?”暝幽本想问问绛紫山庄的情况,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他早和山庄脱离关系,本不该多问。 绛暝璃从宽袖里抽出一张红彤彤的请帖,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烛光下明恍恍地摇动。“虽说你已不是绛紫山庄庄主,但终究是天狼族的血统,这次二叔四百岁生辰你说什么也该去吧。” “二叔?”瞑幽眯起眼睛细想:“他不是因为打伤南天门的天将被玉帝革去天狼身份赶下山顶了吗?” “嗯。人家做不成天狼,在半山腰当了妖界的狼王,倒也威风自在,日子过得可比我清闲多了。这次敢请我们去,估摸着寿宴定很大排场。”他探着脑袋靠在瞑幽耳边呵出一小团暖气:“听说妖界的人也会来,到时候没准能碰上几个美人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晓得了,以后这种事让下人通报就行,何烦你亲自下山。”瞑幽洗漱一番便侧卧在床上,简直将一旁的绛暝璃当做空气。 绛暝璃坏笑,孩子似的扑到瞑幽身上:“呦,哥,什么时候这样见外!” “快起来,重死了,你堂堂绛紫山庄庄主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哎?屋子里还有别人么?”绛暝璃故意拖着细长的尾音调笑道:“莫不是金屋藏娇,给我弄出个漂亮嫂子来?” “胡扯。”瞑幽翻了个身不理会他。这宝贝弟弟从小就爱粘着他胡闹,如今长大成人又做了庄主,爱玩的脾气却不改半分。 绛暝璃扳过他的脸,让两人绿眸对视,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何时才能回去?不打招呼就离家,还把那么大一个族群交给我,你晓得我的脾气怎么做得了庄主!” 瞑幽苦笑:“难为你了,可纵使我回去,族人们会原谅我么?身为一个战败的首领我瞑幽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天狼族的父老乡亲。”他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弟弟,青丝柔顺光滑,面如皎月肤若凝脂,使他突然想起了总爱窝在自己怀里睡觉的小畜生。他抬手亲昵地捏捏弟弟的鼻子,“赶快回去吧,山庄不能没有庄主。我是打算今生今世都呆在草堂里了,况且我的小猫咪还没有回家。” 绛暝璃不高兴地撇嘴起身,指了指桌案上的请帖:“记得要去,地址都写上面了。”拉开木门,晚风撞着他的脸灌进屋子,吹得他青丝飘扬,“我不晓得你的小猫咪是谁,但可别让他成为你第二个小狐狸。” 门应声关上,屋内寂静如初。 瞑幽钻进被子却一宿未眠。 第八章 花凉 更新时间:2013-01-13 狮族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狮王身骑一匹棕色骏马,怀里搂着一袭红袍的泫月行进在队伍最前方。身后的轿夫们稳稳当当地抬着花轿。轿子四角挂着的银铃在风中独奏的凄凉的哀乐也被淹没在嘈杂热闹的锣鼓唢呐声中。 粗壮的手臂紧紧环住泫月的纤腰,唯恐一脱手他便会跳下马逃跑。泫月颈间的银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明晃晃的白光,看得狮王的黑瞳也泛起狡黠的亮点。 送走泫花便没有人再阻碍孤王的好事了。狮王得意地眯缝起双眼,鼻子嗅到怀中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 此刻泫花坐在轿子里,冰冷的指尖触及颈间的珍珠项链,百般思绪缠绕心头,热泪潸然而下。是珍珠,不是银圈……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解脱了。当狮王解除囚禁她的咒印,象征着占有和束缚的银圈便顿时粉碎成空气中飘飞的尘埃,带着她的悲欢离合消散,消散。可是泫月呢?他还没有逃离魔爪,他还小,他那么孱弱,他需要我的保护……掀开轿帘看前面的弟弟,正巧他也心有灵犀地转头看她,黄瞳对着蓝瞳,蓝瞳对着黄瞳,欲说还休,再多不舍和别离的叮咛也还是沉浸在一片异色的流光里。 狮王的送亲队伍继续行进,狼王的府邸已是张灯结彩。红绸带系成喜气的花朵装点着匾牌,门口两个严肃的石狮子也被披上喜庆的红色。一个寿宴俨然成了婚宴,然而前来贺寿的宾客尚不知道狼王要迎娶泫花的事情。 狼王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迎客,一身鲜艳的红衣显得很是精神。 “恭喜狼王,贺喜狼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各路妖兽、天兽陆续进入,包装精美的贺礼也是大车小车地往府邸里运,把整个储物的后院挤得满满当当。 远远看见两个两个青衣男子款款而来,狼王连忙上前迎接:“你们真来了,我以为你们已经不认我这个叔叔。” “哪里的话,二叔四百岁寿辰怎能不来?”绛暝璃拱手作揖:“这不是忙着给您备份好礼嘛。”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个竹制长盒,“早知道二叔窥着观音玉净瓶里的仙草,这可不给您弄来一根。” 狼王大喜,接过竹盒放入袖中:“好侄子,劳你费心了。” 暝幽也行了礼,递过一个小锦盒,“自下山隐居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只这一还魂丹还能拿得出手。本是率兵打仗时长老们为我向太上老君讨的,据说活人吃了能延年益寿,伤者吃了能三日痊愈,连死人吃了都可以让尸体永葆新鲜。如今我也用不到这个,妖界大小战争无数,倒是您须得的物什。” 谢过暝幽,狼王领着他们从正门进入,中央过道上铺着一层红毯直通大堂,桌案左右各摆放一个陶瓷瓶,中间端放一个小铜鼎,三柱高香将整个屋子熏染地云蒸雾绕仿若仙境。无怪乎暝幽叹道:“都说妖兽是住洞穴的,二叔竟把它变了个样,就是比绛紫山庄也毫不逊色。” 大堂的院子里摆了二十几个大圆桌,等级划分地很周详,身份地位高的坐在大堂,地位稍低些的便坐在院子里。众人入席,却见着狼王迟迟不肯开宴,正疑惑之时,隐约听见府邸外传来喜庆的乐曲。 见时机成熟,狼王端起酒杯站起来对在座宾客说:“不瞒诸位,在下今日可是双喜临门,趁着寿宴,我准备娶妃,人已经到了。” 宾客们一片唏嘘接着窃窃私语起来,暝幽和绛暝璃彼此望了望,也不知狼王唱地是哪出。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浑厚粗重的笑声,如古刹的洪钟声震惊了在座宾客。只见狮王一手揽这泫月一手拉住泫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旁两位佳人为了跟上他的步伐也都暗自加快双脚的频率,把那鲜红的裙摆踢得莲花般盛开,才勉强跟上。三人进来时大堂里一片惊呼,倒不是折服于狮王的气势,众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他身边的两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身上。 上座的瞑幽也应声望去,少年单薄的身体披着鲜艳的红袍赫然闯入眼帘,还有那双含情脉脉的异色瞳孔,行路时扶风的风流姿态,天地下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么。瞑幽手中的青铜酒杯从僵硬的手指中滑落,恰巧滚到狮王脚边。 泫月……他怎么会在这边……他身旁的男人又是谁?瞑幽心中顿时波翻浪涌,墨绿色的眼眸直直盯着他,恨不得一眼看穿他的身体,看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其实泫月在进入大堂的瞬间也看到瞑幽,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感受到绿眸中直射出的灼热,瞬间心慌意乱只好赶忙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狮王感觉到泫月异样的表现,顺着他先前看的方向望去,与瞑幽冷冷的目光相撞。 稍稍压抑住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情,瞑幽勉强支起僵硬的身子离开坐席朝着掉落的酒杯的方向走去,眼神却一直定格在泫月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自己仿佛化身成戏台上又见杜丽娘的柳梦梅。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前方,每跨一步都好似踩在自己心上,千般万般细软的痛痒,千般万般无法言说的相思苦楚,没有谁会比此刻的他更能体会。 或许自己果真对这小畜生动了情罢。 走到泫月跟前,两人四目相望,泫月碧蓝的眼底泛起晶亮的水光。瞑幽不语,顺势俯身捡起地上的酒杯,然后对狮王行礼,“在下瞑幽,多有失礼。” 狮王忽然咧嘴轻笑,露出两颗阴森森的獠牙:“可是三十年前败给雾放的绛紫山庄庄主?”他轻蔑地眼光上下打量瞑幽:“想不到曾经不可一世的天狼族的统治者竟是这么个窝囊的书生样。” “你!”瞑幽仿佛受到重击,喉间闷哼一声,发现自己对狮王无礼的语言攻击竟无力反驳,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空气中凝结出尴尬的冰凌,压迫着在座每个人紧张的神经。绛暝璃连连咳嗽对狼王使眼色,狼王方才反应过来,请狮王上座,又寒暄了几句,气氛稍稍得到缓和。 入座前,狮王走到狼王座旁边,大手用力在泫花后背向前推,泫花重心不稳踉跄着扑倒在狼王怀里,“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狼王笑纳。” 稍后的酒席因为这个不大欢喜的开端而显得压抑沉重,众人只埋头吃酒,少数窃窃私语,全然没有寿宴该有的喜庆。狮王天性好热闹,看不下去这般情景,便拿起酒壶向狼王敬酒,脖子一仰,一瓶酒就倒下肚去,顿时觉得浑身发热。借着酒兴,他又要求泫月为宾客弹琴助兴。泫月借口说没有带琴推辞掉,现在的他满脑子只想着“瞑幽”、“天狼族”、“绛紫山庄庄主”……思绪一时难以理清,搅得心跳加速,整个人都迷迷糊糊。 “怎么没带?孤王都帮你想到了。”狮王拍拍手,一个侍女抱着泫月的琴应声而出。 泫月并不看,又推脱说:“琴弦断了一根,弹不了。” “这根如何?”瞑幽一直关注他,适时地出现在他身边,将荷包里的金丝缓缓抽出,放在他手心。 他曾许诺要陪送我一根琴弦,原来他还记得。感动之余,泫月攥紧金线,手心的温暖胜过阳光,给他生命的冬天带来金色的希望。 续好琴弦,泫月坐在大堂中央突然低头幽幽说道:“泫花你听着,只当这曲子是我送你的嫁妆罢”。从袖中缓缓伸出玉葱般纤细的手指轻拨琴弦,灵动哀转的声音就如潺潺泉水从指尖流泻,琴声呜咽着,有节奏地断断续续,多少情感欲说还休。只见他朱唇微启,用清澈的歌声缓缓唱道: “晚天薄江秋水长,沉沉半昏,惊扰斜阳。柳枝绵意系侬愁,留不住,归去匆匆,袖下闺里是两空。 酒一盏,咽清寒。忆过银铃声销散,红轿竟蹒跚。三生凄惘,谁惜嫁娘?遍地红花葬哀凉。几人心伤。” 曲毕,泫月仰面凝视泫花,一行清泪从两人的左眸同时落下,顺着脸颊勾勒出诀别的感伤。作为旁观者,瞑幽并不清楚其间的曲折实情,却还是因泫月的突然落泪而骤然心疼。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卑微脆弱、失去亲人的孩子,再也不是草堂里那个任性高傲的小畜生。 究竟哪样才是泫月的本色,又是谁让他如此痛苦?思来想去,食不知味,最终绿眸望向另一旁的狮王。那个面宽嘴阔、双耳肥厚的莽夫,正咧嘴撕扯一大块肥腻的羊腿,晶亮的油渍沾上他拉碴凌乱的胡须上,玻璃球似的狮眼死死盯住泫月,活脱脱一个等待伏击猎物的野兽。 众人赞叹泫月琴技高超歌声曼妙,唱得虽是伤感的曲子,倒也还是缓和了宴会的氛围。绛暝璃没吃几口酒就被瞑幽打发去向狮卒打听泫月的事情,只给了三五两银子,那群见钱眼开的奴才们就争相把泫月的事和盘托出。他回席后将打听到的一一细述,瞑幽听后脸色一沉,再也咽不下一口酒菜。 这时泫花忽然起身,端着自己的酒杯在狼王和众人的注视下从容不迫走向侧席。她垂下眼望着手里的酒,每一步都很平稳,不让它倾洒出来。泫花媚眼如丝,声音娇软说道:“多谢大王几十年来的悉心照料,泫花无以为报,先敬酒一杯。”说着,一只手搭上狮王的臂膀,顺势将酒杯捧至他嘴边。狮王抬眼奇怪地看她,心想这娘们怎么突然如此殷勤,众人都看着,不喝似乎显得孤王小肚鸡肠。他肥厚的嘴唇为难地蠕动,正要张嘴去喝。不巧旁边有位好事的宾客以为狮王为难,就起身向泫花敬酒,无意中撞到泫花的手臂,她手里的酒杯刹那间失去依托掉落。 众人只听到泫花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接着便看见那酒水倾洒在红木桌案上,霎时一股白烟冒出,酒水好像沸腾似的在桌上“咕嘟咕嘟”冒泡,红木被酒水一点一点快速腐蚀。酸腐味直窜鼻孔。 狮王睁大眼望着桌上那块烧通的空洞,鬓角青筋暴起,心想自己要果真喝了这毒酒还不得肠穿肚烂!他一掌掀翻桌子,杯碟碗器碎了一地。 见事情败露,泫花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伸手扼住脖颈。狮王的脸因愤怒而丑陋扭曲,牙齿“咯吱咯吱”地打架:“臭婊子,竟敢加害于我!”他集中全身力量于手中,对她纤细的脖颈猛然施力,泫花的俏脸霎时惨白,红唇痛苦地开开合合好像是在尽力喘息,又仿佛在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泫月慌忙冲过去本想拉开泫花,却被狮王轻易推倒在地,只得跪在他脚边不住地叩头,“饶了她吧,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宾客们一下子慌了手脚,迫于狮王的势力又不敢多加干预,只得捏着把汗看着。 作为寿星的狼王终于忍无可忍,冷脸喝道:“狮王,如今泫花算是我的人,你敢动她,莫怪兄弟翻脸不认人。”现在狮王是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劝,抬起下巴瞥着狼王大笑道:“你以为我怕你吗?老子吃剩下的才给你,你倒当个宝贝!哈哈哈——”接着他的五指突然深陷下去,只听得骨头碎裂的“咔擦”一声,泫花双眼一翻,脑袋便像脱了线的风筝直直垂下来。 泫月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呆呆跪在地上,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着狮王松开手,姐姐的身子如残红般飘落,黑发如瀑在风中凌乱,散落了一脸的凄凉,嫁衣鲜红如初,在地面上盛开出一汪血色残阳。可怜一个绝色美人就这么一命呜呼。哀哉! 四下忽然寂静地骇人,众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里低低地迂回,压迫每个人紧张惶恐的神经。泫月细弱的呜咽渐渐响起,在空气中绝望地颤抖,比杜鹃一声声哀鸣还要呕心沥血。他用尽力气,慢慢爬到泫花身边把她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他哑着嗓子低唱她教的曲子,那是泫花第一次出嫁时坐在花轿里,怀抱着年幼的自己流着泪唱的。“晚天薄江秋水长……沉沉半昏,惊扰斜阳……三生凄惘,谁惜嫁娘?遍地红花葬哀凉。几人……心伤。” 滚烫的泪水掉在她脸上,顺着削瘦的轮廓滑落,是泫月在哭,亦是泫花在流泪。 第九章 绛暝幽 更新时间:2013-01-20 如今事情已闹成僵局,狮王也不好再待下去,命令泫月和他一同离开。泫月哪里肯听,抱住泫花的尸体不松手,恨不得自己同她一起死了去。他嘤嘤抽泣,身体因为伤感和愤怒颤抖地很厉害。他将脸埋进泫花失去支撑的脖颈间,熟悉的檀香淡淡扑来。 只怕这檀香味再也闻不见了。 狮王声若宏钟,俨然一个战场上打了胜仗的将军在下命令:“今儿因为一些小事坏了诸位雅兴,孤王来日必会设宴好好款待各位。”他和狼王目光交接,愤怒和仇恨两种感情透过两人双眼擦出爆炸的火星。“到时候还望狼王大驾光临。” “走。”狮王不由分说,强行拉开泫花的尸体摔在一旁,拖着泫月径直往门外走,任他这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泫月被拉着踉踉跄跄倒退,他望着暝幽,乞求能得到一点帮助。一袭青衣仍然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遥远地仿若隔世。他压抑良久的悲痛终于爆发,无助地大哭出声来,仿佛寒流里的坚冰划破了一屋子的沉寂。 心上人绝望的哭声在暝幽听来无疑比匕首还要尖锐,一刀一刀都是划在自己心上的疼痛。暝幽早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冲上前去拥他入怀,安抚泫月千疮百孔的心灵。无奈绛暝璃一直在身边按住他的手低声提醒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绛暝幽,你只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 我只是个书生。百无一用。难道我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痛苦绝望的离开?泫月还在坚持,他在看我,眼神是多么绝望……暝幽攥紧拳头,胸腔里满是愤怒在沸腾,五脏六腑都被一股真气撑得快要爆开。 就在泫月被拖出门槛的瞬间,他向暝幽的方向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暝幽救我……救我……” 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湮没在一片杂乱的马蹄声中。然而那声音并不能在暝幽的脑际消逝,一声一声地回荡,凄凉彻骨。 他在叫我,他需要我! 丹田的真气无可抑制地瞬间涌上脑袋,仁宗二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贯通。暝幽的双眸开始由墨绿慢慢转变为翠绿,通透的寒意下是狂野的杀气。 不顾众人阻拦,夺过绛暝璃腰间的绛紫剑,跨上枣红的骏马飞驰出狼王府,身后扬起朦胧的烟尘。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按住腰间的绛紫剑。这把剑是绛紫山庄一代代传下来的兵器,只有庄主才能使用。暝幽至今仍记得自己在祭坛宣布退位,交出绛紫剑时的不舍,甚至觉得自己的勇气与战斗力都随着剑脱离自己的身体。那个征战无数的绛暝幽就在战败者的骂名下惨淡褪色成曾经。 呵,老朋友,想不到竟然在这种情境与你再次并肩作战。 入冬的天空宽阔辽远,没有云气,没有鸟迹,干净地让人心生孤寂。前方除了绵延的远山就是与大地衔接的蓝天,望不见尽头,更寻不见那个他。 扬起皮鞭狠狠抽打,马儿啊,你再快些,再快些,迟了便不知怎么样了。此时暝幽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坐得地住。和泫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同展开的画轴,一幕幕呈现在眼前,记忆伴随着寒风迎面袭来,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远远看到前方松散的队伍,头戴红巾的乐手们耷拉着疲惫的脑袋,三三两两前行。再前面就是一个挂着银铃的花轿,狮王骑着红棕色悍马气昂昂走在轿子旁边,一双虎眼死死盯着花轿。 是了,这便是了!泫月一定在里面! 暝幽骑马飞速追逐,在距离花轿十多米出踩着马背腾空而起,越至花轿顶部站住脚。四个轿夫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压倒在地,泫月慌张从轿子里逃出来。“我只当你……不在意我了……”他仰望轿顶的暝幽,不禁潸然泪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笑,“到底还是来了。” “放肆!”狮王大喝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暝幽:“大胆狂徒,有种下来单挑,像个娘儿们一样待在轿子上作甚!莫不是被雾放打怕了吧,夹尾巴的狼。” 暝幽不吭声,但鬓角的青筋毫不掩饰地表现他的愤怒。他抽出绛紫剑跳下花轿飞身直刺狮王。狮王滚鞍下马,用剑抵挡他的攻击。谁知他剑法纯熟迅速,并且每次下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逼得狮王左拦右挡连连后退。 “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见自己敌不过暝幽,狮王厉声喝住本想逃跑的狮卒,那些狮卒便挥舞着刀枪棍棒朝暝幽冲来。 “没有用的,”暝幽嗤笑,一袭青衣仿佛化作劲风,转身挥剑一扫而过,接着便听到狮卒凄厉的惨叫,鲜血从他们的胸膛喷涌而出,在洁净的空中洒下一场血雨,他们手里破败的兵器应声落地。血水沾湿暝幽的青衣,张张烈烈的鲜艳刺激着他神经里最后仅存的一点意识。“再来十个百个,结果都是死。”他眼中一抹寒光显现,抬起沾满鲜血的绛紫剑反射出一张满是笑意的脸,那是绛暝幽的脸,是一张享受着杀人趣味的麻木冷血的脸。“接下来轮到你了,”他不顾泫月的阻挡追上逃跑的狮王,抬剑砍断他的左腿。狮王重重跌倒在地上疼痛的抽搐,断了的左腿被远远甩出。 暝幽记得隐居前自己还在祭坛前起誓永不再动武伤人,如今又是十几条性命。他一遍遍警告自己,收手吧,不要再见血了。狮王疼得不住嚎叫,声音却越来越微弱,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身上的貂袍沾满灰尘。 鲜血顺着绛紫剑的剑身滑下,一滴一滴沙漏般记录着暝幽走向狮王的每一步。 “说,谁是败者。”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一脸冷漠的平静。 “我……我是!我是败者。”狮王惶恐地看他一步步靠近,身体颤抖地更加厉害。 泫月跑过来拉住暝幽的衣袖,恳切地说:“饶了他吧,他都断了一条腿,算是罪有应得。” “泫月你太善良了。”暝幽并未看他,而是用沾满鲜血的剑锋抵住狮王的咽喉,然后大笑:“败军之物,你得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说罢,寒剑一挥,砍掉狮王的头颅,温热的鲜血从脖颈间的大动脉喷薄而出,溅上暝幽干净的脸,滑下的血痕勾勒出恐怖的轮廓。与此同时,泫月脖颈间的银圈顿时碎裂,意味着施咒者的死亡。 那颗长着拉碴胡子的圆溜溜的头颅在地上像球一样快速旋转着滚动,滚到泫月的脚边,狮王黑洞洞的大眼失神地对着他。泫月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跌倒在地。他不敢在向前看,前方是狮王肮脏的头颅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杀人魔王。他大口喘息,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几乎使他呕吐出来。 这时狼王和绛暝璃匆忙赶来,望着满地鲜血和尸体的狼藉,后悔来迟一步,“他到底还是绛暝幽,纵使书生皮囊掩盖的再好,骨子里还是脱不掉的杀意。”绛暝璃小心地走到暝幽身边伸手道:“把剑给我,它会让你走火入魔。”暝幽根本不理会,紧紧握在绛紫剑,想要从中获得更多的力量,他觉得曾经那个绛暝幽已经回来了,强大些也没什么不好。 眼前出现了泫月的面容,他满眼都是惊恐的泪水,他的声音在颤抖:“暝幽,不要这样,这根本不是你。你忘记我们一起在草堂里度过的日子了吗……虽然只有十几日,却是那些回忆支撑我活到现在……。” 眼前是我日思夜想的人啊,他在乞求我,他在哭泣,我到底在做什么!暝幽的理性开始一点点恢复,碧绿的眸子也熄灭了火光渐渐暗淡成墨绿色。他丢下绛紫剑,将泫月拥进怀里凝视他如花的面庞。 “你可信我?”一如当初的询问,夹杂着一丝丝小心与关爱,那时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在他面前现出原形。 “信,一直都信,”泫月喃喃说着:“从见到第一眼就相信……” “那和我回草堂吧。” 低头,双唇落在泫月苍蓝的左眼上,一滴热泪悄然滑落。 第十章 盟誓彩云洲 更新时间:2013-01-30 自打瞑幽杀了狮王,孤身一人的泫月只好在草堂住下。见着每天又有好酒好菜,瞑幽乐道:“真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倒像是娶了媳妇。”本以为这小畜生又会突然一爪子伸过来挠自己,谁知泫月只是抿了抿嘴唇不作声,让发梢遮住自己眼眸深处的不安与惶恐。瞑幽自度定是自己展露了旧时的本性吓到了他,才不敢像原来那样任性放纵,加之他还未从泫花之死的悲痛中缓过来,瞑幽甚至不敢轻易提起泫花的名字,生怕一不小心又勾起伤心事。 泫月的隐忍与倔强瞑幽都看在眼里。明明已经承受太多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仍然一脸淡漠,唯有泛着水光的左眸出卖了他。 冬至,草堂门前的几棵梧桐树早已被寒风强行褪去衣衫,光秃秃的仿佛粗糙的大手,张开五指直指广袤的天空,泫月在寒风中稍稍缩了缩脖子。 “别在院子里呆了,进屋暖和些。”瞑幽把他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给他取暖,顺带拉着他往屋里走。他的大手轻轻发力,似乎想让泫月体会到他的坚定,“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依旧是那个被你欺负的无用书生,你只需要勇敢做好你自己,其它都交给我。”泫月不搭话,却感到莫名的安心,身旁的人似乎总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情。两人的手指默默相扣,连寒冷的空气刹时也甜蜜起来。 天色再晚些,绛暝璃突然造访,还带着泫月的琴。一进门就看见那两人正在吃饭,虽然都没说话,气氛也是说不出的温馨。 “到底是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还真羡煞旁人,”绛暝璃发下琴,夺过瞑幽的筷子夹起菜吃,“嫂子手艺真不错,比绛紫山庄的厨子做的还好。”泫月红着脸本想反驳,顾及他是庄主,张张口到底还是把话硬生生要回去。 “狼王让我把琴带来还你,顺便通知你后天去参加泫花的葬礼,狼王说想给她办得风光点。” “嗯。”一想到这事,泫月心头便不是滋味,放下碗筷说:“替我谢谢狼王。因为泫花的事毁了他的寿宴,我很惭愧。”泫月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喉头哽咽一声便没有了下文。见此情形,瞑幽赶忙朝绛暝璃使眼色,附在他耳边嗔道:“臭小子,我刚把他劝好你又来招他,你若惹哭他,我非拧烂你的诌嘴。” “饶命饶命。”绛暝璃嘻笑着起身,趁着夜色离开。 原定两天后去狼王府邸,而泫月不大安心,想要亲自料理丧事,于是二人次日便整理行装赶着晨曦的微光抵达目的地。狼王府邸似乎早已准备齐全,远远就能看见府邸门口的屋檐下悬挂两个白色灯笼,石狮子脖底的红绸花也换成白色,再往院子里走,纸人、纸马、纸钱皆已备齐,整齐摆放在一起,乍一看倒像个小军队。光看这阵势,不知情的人定以为是什么大人物驾鹤西去了。 一路上过来,泫月很是感激,对瞑幽说:“狼王是好人,泫花本算不得什么人,竟也能风风光光办回葬礼。”瞑幽抬手亲昵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二叔是性情中人,他对泫花的感情谁都明白。况且泫花是个好姑娘,可惜被糟蹋地苦了一辈子。” “是泫花命不好,没早些遇着他,”泫月长叹一口气,突然联想到自己,我算是命好么?他望向身旁的瞑幽,瞑幽也恰好转过头,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满含深情地望着他。 有时候彼此深情地凝望远胜过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情太深也就没有什么言辞能精确表达,最深的爱最沉默。只看一眼便是万年,你明了,我明了,无需张扬叫嚣,仅此而已。 经下人带路,二人直接进入狼王卧房。听说虽然很多人反对把泫花的尸体放在狼王的卧房,但狼王并不听劝。 “这婚床本是为她准备的。”狼王撩开红纱帐,泫花安静地躺在床上,依旧穿着鲜红的嫁衣,尽管面色惨白如霜却丝毫不减美艳,耳后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红花。妖精死后会化回原形,但狼王不惜用掉瞑幽所赠的仙丹以维持泫花的身体百年不坏。 “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狼王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杯亲自递给泫月,又对瞑幽笑道:“好侄子,你可算得了个宝贝。”瞑幽得意地笑,露出两颗尖锐的小狼牙,孩子气的一面倒是可爱。泫月冷着脸用脚偷偷踢他,他才端正了严肃的表情。 狼王对泫花的体贴泫月都看在眼里,一股莫名的感动和愧疚涌上心头,他跪倒在狼王脚边连磕三个响头,“泫花欠您的我无以为报,往后若有所需要,泫月必赴汤蹈火。” “起来说话,”狼王扶起他,看泫月的目光如同在疼惜一个失去家人的可怜孩子“倒是你要好好活着,瞑幽要是欺负你,告诉二叔,我帮你教训他。” 正在吃茶的瞑幽听见了莫名其妙地瞪着眼嗔道:“怎么又扯到我了?再说我哪敢欺负他。” 两天后的清晨,葬礼在唢呐的长泣声中轰轰烈烈开始。狼王和瞑幽皆着一身黑衣,显得庄严肃穆,泫月则是通身的白袍,素日里披散的长发也用白色缎带整齐地束在头顶,中间贯穿一根白色骨簪,更加衬得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飘飘渺渺好似仙人。 泫花的坟墓被安置在天岭山顶,那里是天兽聚居的地盘。开始泫月不太愿意,毕竟泫花与之相比是低贱的妖兽,但又拗不过狼王一片心意,只得点头应允。于是三人各骑一匹马率领丧葬队伍抬着棺材一路吹打向山顶出发。 山顶气候高寒,雪松密密匝匝林立,重重叠叠仿佛整齐的尖角宝塔,其间掩映着许多建筑精美的楼阁,大大小小、错落有致。这时暝幽往往会指着雕梁画栋的府邸告诉泫月这是哪种天兽聚居的山庄,有着怎样文雅好听的名字。他还解释之所以叫山庄,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天兽数量稀少,尤其是按属性分居后每个种族的人数无法构成一个庞大的王国,因此山庄的安全只要靠庄主一人保护即可,战争的规模也比不上人间和妖界的全军万马。加之接近天庭,顾及玉皇大帝的面子,也不太敢称王。 葬礼结束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当场就把人解散了,下人们拖着疲累的身子倚靠着雪松小憩,而暝幽他们则回马下山。路过绛紫山庄,绛暝璃下马请他们进去吃杯茶暖暖身子,暝幽和狼王互看一眼,连连摇手推辞。狼王凝视正门上方悬挂的牌匾,“绛紫山庄”四个镂金大字一直是刻在他和暝幽心上的痛处,“我和暝幽侄子都是天狼族的罪人,让族人看见了有得平添一份伤感。”暝幽点头,握紧缰绳准备启程。 这时一个白眉长髯的老人携着一个小童匆忙从山庄出来。老人手持拂尘跪倒在暝幽马前,他身后的小童也跟着跪下,将手里的托盘举至头顶,托盘上面的两个白玉酒杯盛满清酒。 “请暝幽庄主三思,绛紫山庄不能没有您。”老者左手按住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停留一段时间。这是三叩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礼——稽首,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 暝幽慌忙翻身下马扶起老者:“慧长老不必行此大礼,”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绛暝璃,似乎他并不介意什么,“老哥你看,叫你回来可不是我一人的意思,长老们也觉得你才有能力保护山庄,”绛暝璃假装委屈道:“慧长老总教训着说我不务正业,我本来就不爱江山爱美人,还是你回来吧。” “老臣天天派下人打扫您的屋子,随时恭候您的归来。” “慧长老心意暝幽心领了。当日我在出战前对族人立誓,若败了就自免庄主一职,如今也只是遵守誓言罢了。”暝幽端起一杯酒递给狼王,自己也喝了半杯,又将剩下的半杯给了泫月暖身。他向慧长老深深行礼:“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绛暝幽,而现在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书院、一间草堂和一只猫而已,即便如此,我亦满足。”接着调转马头对狼王说:“我先带泫月去个地方,恕不奉陪,告辞。”说着便拉起泫月手里的缰绳使良马并驾踏起尘土飞速离开。 “要去哪里?” “到了再告诉你。”暝幽笑得很轻松,或许这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勾心斗角,一方草堂足够两个人相知相守。 他们在山顶悬崖处勒马,悬崖外是山谷,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灰色的石头发射出刺眼的亮光。其间有许多彩云一大团一大片地顺风飘浮,仿佛一只只淡彩色的小舟。暝幽指着山谷里来回飘荡的彩色浮云对泫月说:“这里很漂亮吧,”耳边是风声呼啸。 “嗯。”泫月应道,转眼看见暝幽早已站在一团彩云之上,飘浮在山谷上空,“上来么?” 泫月皱眉看着他脚下那团飘飘渺渺的云气,唯恐一阵风吹来就将它吹散,“快下来,当心掉下去。” “关心我?”暝幽坏笑着轻挑剑眉。 “胡闹,快下来。” 瞑幽乘着云朵缓缓靠近泫月,向他伸出手:“你可信我?” 太熟悉的话,不知说过多少次。每当泫月迷惘或绝望时,他都是这般,伸出一手掌满满的阳光等在原地,等待着泫月自己心甘情愿地把冰凉的指尖放进他手心,握紧,带他走。 泫月没有考虑就将手放进瞑幽宽大的手掌,轻轻越上云彩。那句话似乎总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力量,让他有勇气面对一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去哪?”他小心翼翼攥紧瞑幽的手,不敢低头看脚下。 “天涯海角。”瞑幽把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脚下的云便像是被发号施令一样拖着二人飞速前行。耳边轰响着沉沉的风声,时而有大团的云气迎面扑来,弄得一脸冰凉细密的水珠。泫月常听人说神仙都是靠祥云飞行,如今亲身体验一回,也并不觉得逍遥自在。 渐渐再往前些,天地的颜色开始慢慢交融,天的蓝和地的黑像是被毛笔调和融洽的灰蓝色墨汁,不仔细看还以为前方是一张水墨画。 直至云朵停下,二人双脚落地,泫月心里才安稳些,他确信自己绝对不喜欢云朵上那种若有似无的不安全感。正前方有一块大石头耸立在天地交汇处,它的宽度足足需要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围住,上面刻着四个红色大字——“天涯海角。”再走近仔细看,石身上映刻着大自然风刀霜剑的痕迹,还依稀有一些其它的小字,好像都是人名。 瞑幽摸索石身,在上面寻了块较为平坦的地方,咬破手指在上面写画着,泫月看得很清楚,那是自己的名字,转过脸疑惑地看着瞑幽。 “传说只要在天涯海角的石头上用血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便可以永世不忘。”瞑幽深邃的绿眸对上泫月澄澈的双眸,“不论转世多少生,不论何时何地,永远铭记。”他捧起泫月的脸,轻轻啄他的唇,从嘴角到舌尖,一点一点侵入,慢慢吞噬他所有情感。 我想让你只为我欢喜,只为我悲伤,只为我心疼流泪,只为我抚琴低唱。我想铭记你,就如同我永生无法背弃的誓言,印在心上,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瞑幽记得自己曾向嘉龄许诺过,只要打赢了最后一场仗,就带他来天涯海角向世间万物宣誓他们一起走下去的决心。最终当雾放的剑刺穿嘉龄的身体,献血流进土地,他痛苦地倒在瞑幽的脚边抽搐,伸手抓住瞑幽的衣摆,灵动的眼神渐渐黯淡成灰白,“忘……忘了我……” 而如今瞑幽已经找到可以遗忘的理由,因为有个人需要他的保护与疼爱,因为他有责任让泫月不再成为下一个战争和感情的牺牲品。这是对嘉龄的忏悔,亦是对泫月的承诺。 泫月垂下眼帘,眼波流动成落花的溪水。他咬破手指,在自己的名字旁边一下一下划出瞑幽的名字。泫月并不想说什么海誓山盟,它就如同彩云洲的云朵那般无需飘渺,甚至比不得天岭山林子里潺潺的清泉,细远悠长地流进每个相思的梦里。 “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世世不忘,”他依旧嘴硬,“要是不灵验……” “不灵验就罚我世世代代寻你,直到寻见为止。” 只要认定了就不放手,生生世世,两不相忘。 第十一章 隐忧 更新时间:2013-02-03 自打泫月与暝幽同住后,泫月思量着不能吃白饭,加之暝幽一去书院就是大半天,把个偌大的草堂留于他一人独守。泫月天性害怕孤独,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悠,心底却被空虚的恐惧感填满,除了张罗一天三顿的伙食,把草堂来来回回打扫三四遍,别无他事可做。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暝幽提出要去书院。 “你去书院做什么?做学生还是教书?” 想到自己要跟一群小毛孩坐在同一书院学习,泫月不禁打了个寒战:“还是……教书吧。” 暝幽把《论语》丢到他手上:“读几句试试。” “我认得字的!”泫月火大地甩开《论语》。虽然从小在狮王府里长大,并没有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姐姐闲来无事时常会教他识字,有时候是在光滑平整的宣纸上,有时候是在泛着湿气的青苔上,有时候又是在稀软的泥土地面上。泫花会随手拾起路边的树枝或有棱角的石块,用左手托着宽袖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画画写写,然后教给他认。泫月甚至清楚地记得姐姐第一次教他的字不是“一”“二”“三”,也不是“大”“小”,而是他自己的名字“泫月”。泫花告诉过他:“看着自己的名字,永远不要忘记最初的自己,没有什么能够使你屈服。” 泫月不以为然地翻开书读起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而不……温……” “是‘愠’,生气的意思,”暝幽笑着解释道。泫月白了他一眼,“看错了,这个不算。”又接着随意翻了一页读到:“孔子谓季氏:八……八……” 倒霉,怎么随便一翻竟翻到这么个难的!泫月头顶顿时冒出冷汗,结巴半天也认不得那个字,心想这回一定会被暝幽笑死。 暝幽强忍住笑意,清清嗓子正经说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笑着拿书在他的脑袋上轻敲一下:“你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论语》可是最基础的学问,连这个都不会读怎么教学生。” 受到奚落,泫月心中大为不快,一个人沮丧地走进院子里吹风。恰逢冬夜,天空飘起小雪,星星点点的寂寞的白。雪花落上他的长睫毛,凉意打着圈儿萦绕眼眶。仰脸看天,星星和雪花都是那么渺小冰冷,就如同他自己,茫茫天地,一声哀叹和低吟,除了自己谁都不会听见。泫月想起去年冬天泫花还穿着猩猩红的裘衣拉着他的手在平整的雪地上写字教他认。泫花的朱唇在清寒的空气中吐出一团团湿热的白气,指着雪地上的字告诉他:“这是‘情’,每个人都会有的致命弱点。” 正想着,突然感到背后一阵暖流袭遍全身,原来是暝幽夹着毛绒斗篷从背后拥住他。 “拿你顽笑,想不到你当真生气了。”暝幽宽大的手指覆上泫月冰冷的指尖为他取暖:“我想好了,定能让你去。你的琴弹得好,可以教音乐。”他顿了顿又接着解释道:“《周礼?保氏》中说过:‘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可见音乐自古就是君子必学的技艺。我也寻思着只教《论语》上的东西,让学生考秀才考举人,都未免功利了些,是该培养培养性情。” 泫月点头,这才转身回房。拿出琴来擦拭半宿,并嘱咐暝幽明日带本《乐经》回来方才安心入睡。 窗外夜色沉沉,山脚下飘着小雪,山顶就更加寒冷,风紧雪大,松树的枝干上早已压上厚重的积雪,坠地枝丫向下弯曲成下弦月的优美弧度。地面的积雪深至脚踝,一团一团鹅毛大的雪花仍旧不知疲倦地从天空落下。 一大清早,绛紫山庄的下人们忙着清扫游廊上的积雪,一个个表情严肃,丝毫不敢怠慢扫地这件小事,只因为仇长老之前再三吩咐过,今日尹莫绪要来钱库查账,万一让他在路上摔了跟头,他非得把所有扫雪的下人给灭口了。 “该死的,这雪也不停。”一个长脸的小厮小声抱怨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握着扫帚一下一下地将积雪扫进两旁的花坛里。另一个稍微胖矮的小厮对着手心呵气取暖:“可不是,偏偏赶着尹总管来查账的时候下大雪。万一出了岔子,以他那火爆脾气,咱们的小命都难保!” “嘘——尹总管来了。”远处的人忙打断二人的谈话,所有人都加快扫雪的速度,一下子整个游廊的下人都低头扫雪,气氛沉重的吓人。 游廊远处缓缓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蓄着八字胡子的仇长老和一个绿眸黑衣的中年男子,二人侃侃而谈边走边聊,后面跟着的四个小厮倒是俯首帖耳毕恭毕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今年雪下得特别早啊。”尹莫绪发束齐整端正,脖颈间围着上等貂绒,腰间系着镶玉的缎带,还垂挂一个金线描边的锦囊,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一看便知道是个官大的人物。 “是早了,人间有俗语: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有个好收成,”仇长老应和道。尹莫绪淡淡瞥他一眼:“人间是饱是饥,是暖是寒,与我们何干?天兽吸天地之气,集万物之灵,比之凡人,未免太自降身份。” 仇长老点头:“尹总管说得是。” 二人继续走着,一个名唤小甲的小厮见他们过来一时慌了神,竟把脏雪溅到尹莫绪的靴子上。见尹莫绪的笑容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阴沉恐怖的脸,小甲连忙丢下扫帚叩头不止:“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尹总管恕罪……”尹莫绪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把头抬起来。” 小甲颤颤巍巍抬起脸,看见尹总管抬起脚把沾着雪的靴子伸到他嘴前:“舔干净。” “小的无心,请尹总管恕罪!尹总管饶命……”小甲耷拉着嘴角一副哭相,连连把头往地上碰,磕地“咚咚”直响,积雪沾了一脑门。 “我让你舔干净你没听见吗!”尹莫绪剑眉直竖,对着他沾满雪的额头上去便是一脚,小甲措手不及仰面翻到下去,后脑勺碰出血来。 此时游廊外头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半天,见此情形方才端着桂花糕匆忙跑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笙箫。他佯装没看见尹莫绪,径直跑到小甲身边喝道:“庄主那边正找你,你小子竟然躲在这里偷懒!还不快把桂花糕给送过去!”他把糕点递给小甲,顺势偷偷使了个眼色,小甲回过神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应和道:“是,是,这就送过去,”然后端着糕点转头就跑。 不见了小甲身影,笙箫这才假装突然看见尹莫绪,慌忙行礼:“呦,小的不知尹总管和仇长老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庄主那边有何事非要寻他?”尹莫绪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厮。 “谁?您是说小甲?”笙箫对答自如:“前些日子庄主弄来一只蛐蛐儿,叫‘黑霸王’,那可是战无不胜。谁知小甲做事不留心,竟把个罐子打碎了,蛐蛐儿也给跑了,庄主为这事儿恼了好几日呢!” “就为这个?”尹莫绪不屑地嗤笑:“起来吧,回去告诉庄主,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当心玩物丧志!”而且故意将“玩物丧志”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才拂袖走人。 笙箫歪着脑袋见尹莫绪一行人走远,方才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积雪,探着脑袋对躲在树丛后面的小甲说道:“出来吧。” 小甲递还了桂花糕千恩万谢:“今儿要不是哥儿,我的小命的没了!” “行了,下回做事留心点。我先把东西给庄主送过去,晚些时候带些药给你敷上。” 大清早就被扫了一靴子脏雪,又被一个小厮给搪塞过去,尹莫绪心中大为不快,便问仇长老:“刚才那是哪里的下人,敢这么张狂?”仇长老回答道:“哦,那原是庄主的贴身侍童,名唤笙箫,仗着自己生得比别人标致些,就愈加放肆了。那小子可滑着呐,庄主什么事都交给他办。” “哦,是么?下人太机灵可不好,需要有人好好管教,”尹莫绪斜眼撇着仇长老:“您说是不是?” “是,是,该管教。”仇长老唤来身后两个小厮守着钱库的门,接着尹莫绪一个人开锁走进去。 绛紫山庄的钱库在阁楼地下室最底层,全族人的吃穿用度的钱都在里面。绛暝幽做庄主时钱库的钱还是由庄主和长老院联合管理的,因此收支分明,一笔一笔账都记得很清楚,光是账本就占了满满三个书橱。可自从暝幽辞去庄主的职位,年少好玩的绛暝璃接任庄主,仇长老便联合尹莫绪等人私自将钱库的管理权与庄主和长老院分开,单独选一人掌管。就此尹莫绪一人独掌绛紫山庄钱库大权。 虽然是白天,地下室关上门就不见五指。尹莫绪在玄关处摸索出烛台点亮,烛光照亮他半张脸,在深邃的绿眸中跳动。往账房里走去,脚步声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反射出重叠的回声,听上去寂寞恐怖。他举起灯沿着书橱查找账本,大多数装订线都因为磨损而断裂。从里面抽出一本比较新的,翻开浏览一遍,尹莫绪不禁皱起眉头:“这个成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怎么突然间这么节省……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让他得了民心,再想撼动他的地位可就难了。”尹莫绪快步走向一旁的书桌放好烛台,在账本上下笔勾画。 “绛暝璃,你就带着族人的辱骂乖乖进棺材吧。”他满意地看着修改后的账本,嘴角勾勒出一抹邪魅的微笑。新添的墨迹未干,黑得仿佛深不可见的阴谋。 第十二章 无福消受 更新时间:2013-02-06 笙箫端着桂花糕到庄主的书房,一推门便看见绛暝璃坐拥两个粉面朱颜的美人调笑。那两个姑娘也真真够胆大,竟在长老们上奏的文书上面画乌龟。庄主绛暝璃也不生气,指着文书上的涂鸦大笑道:“这不像乌龟,倒像是王八!笙箫你来看看像不像。” 笙箫假意瞥了一眼文书,没好气地丢下桂花糕,“的确不像乌龟,倒像是庄主。”两位美人闻言笑得花枝乱颤,他却无视绛暝璃的脸色抱怨道:“小的只当庄主在书房处理政事,才送些糕点来慰劳,看来小的愚钝了,下回子不做多此一举的事。” 他将文书从拿到旁边的桌案上整理好,并重新誊抄,又将剩余的文书圈点批改,其娴熟到位竟比绛暝璃更像庄主。 几年前因为绛暝璃滥用钱库里的财产被发现,笙箫好说歹说才劝服他收心好好打理山庄的事情。谁知没认真几日,这纨绔子弟竟把庄主的大印往笙箫怀里一丢:“既然你那么关心绛紫山庄的事,又聪慧,那就替我处理公务吧,”说着揽住笙箫的腰并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挑逗。“旁人我不信,你就是我的心肝,交给你我放心。” 知道擅自使用庄主的大印是等同谋权篡位的大逆不道,但考虑到绛紫山庄的未来,笙箫也只能独揽政务,借机限制绛暝璃的吃穿用度来减少他日常无用的开支。经过笙箫几年来兢兢业业的治理,不仅绛紫山庄的政务安定,过度开支的现象也没有了。长老们的怨声随之减少,都赞新庄主终于懂事了。 唯独钱库管理权被分开的事让笙箫倍加上心,他不止一次对绛暝璃说过:“政权、财权乃立国之本,缺一不可。倘若分开于他人治理,恐不能久持。若能遇到个贤人便罢,一旦碰上个有坏心思的,山庄必不安定。”接着经过绛暝璃同意拟了一份回收钱库管理权的草案,谁知被仇长老等人带头否决。绛暝璃倒是无所谓,少了财权自己也就少了份差事,落得轻松,整天无所事事,只等着笙箫把公文处理好递到他跟前交差。 这几日为了准备给学生上课,泫月每晚几乎都不怎么睡觉,夜以继日地研读《乐》,遇到不会的字就拉下面子请教暝幽,几日下来文学素养和音乐水平都大大提高。为此暝幽常轻敲着他的小脑袋打趣道:“从未见你这般认真。” 每晚躺在床上望着泫月在书桌旁苦读,一对异色的漂亮眼睛熬得通红,暝幽不免心疼,唤他过来睡觉。泫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完全沉醉在书本里,遇到问题就眉头紧锁,豁然开朗后又柳眉宽舒。暝幽枕着胳膊呆呆望着烛光里的佳人,一时竟失了神。想来泫月住进草堂也有些日子,二人每晚同床共枕却从未有过鱼水之欢。倒不是暝幽不想,只是每次一靠近泫月,他便警觉睁开眼瞪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反抗,暝幽也只能饿狼般怏怏翻过身背着他艰难入睡。 “过两日就要去书院了,你若顶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过去会被学生笑的,”暝幽劝道。泫月这才放下书本带着一身寒气钻进被子。由于天性怕冷便一个劲地往暝幽怀里贴,却还冷着一张俊脸警告他:“你给我安分点。” “冤枉,”暝幽哭笑不得,这摆明是在考验他的忍耐力么:“明明是你自己往我怀里送的。” “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泫月仅穿了一件白色单衣,冻得冰凉的脸埋进他的胸膛,耳边能清晰听见他沉重快速的心跳。暝幽拨弄着泫月柔顺的发丝,淡淡的檀香钻进鼻子,不断挑逗他压抑良久的冲动。 怎么说我们也算相好吧。暝幽想着,手不安分地探进泫月的袖口抚摸他光滑的手臂。 “你做什么。”泫月立马正色道,强烈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潮水般袭遍全身,刺激着他每根神经。暝幽只当是他不好意思,不顾他的挣扎强硬撕开他的衣衫,顺着泫月颈间的香肌疯狂地向下热吻。感受到那缠绵细腻的吻湿漉漉地在自己身体上蛇一般的游动,一种强大的刺激力疯狂涌向脑际,泫月后仰着涨红的脸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慌乱中竟抬手给了暝幽一巴掌。 那一巴掌响亮清脆,在安静地草堂里恐怖地回荡。暝幽一下子停住动作,支起身子愣愣望着身下惶恐不安的泫月拢紧衣裳慢慢蜷缩到墙角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感受到手心传来阵阵酥麻感,泫月才意识到自己打了暝幽,他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绿眸里满是诧异和难过。泫月把脸埋进胳膊不再看他:“我……无心的……从小一直都是这样,害怕别人碰……不知怎么的……” 暝幽长叹一口气,伸手出去,停在半空,但还是鼓起勇气抱住泫月,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脊背如同安慰一个惊恐的孩子:“是我太心急了,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不碰你了。”他帮泫月盖好被子等他睡着,自己才翻过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想哭的冲动还是偷偷涌上眼眶。倒抽一口凉气,掀开被子下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就踩着夜色出门,一个人默默走进凉风里。 那晚泫月做了一宿的噩梦。他看见姐姐穿着鲜红如血的嫁衣朝他走来,脑袋垂下被软趴趴的脖子吊在胸前左摇右晃。接着又梦见走进被狮王压在身下痛苦挣扎,狮王的头颅突然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喷出的血沾了自己一身,他灰白的胡子上也带着血迹和泥土污渍,头上一对黑洞洞的狮眼直直盯着他。 泫月是被吓醒的,在床上尖叫着直起身来出了一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无法分清时辰,泫月伸手想摇醒身边的暝幽,一阵慌乱的摸索中发现整个屋子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开始惶恐地唤着暝幽的名字,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一个人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想点灯,又不敢下床,只得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 冬夜的寒风通过木窗透进草堂,“呜呜”的呼啸仿佛女子阴沉的抽泣。 天亮不久,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暝幽顶着一身积雪回来,还没来得及把身上拍干净,一个枕头就直直冲他的脸砸来。只见泫月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在外面,红着眼愤愤瞪着他,“去哪了?” 暝幽委屈地揉揉被砸疼的脑门,顺手拾起地上的枕头走到床边,“赶村外的早市,要不是天岭村一直被外界隔绝,我也用不着趁着夜色偷跑出去。” 泫月接着问:“去赶早市做什么?” “昨晚下雪,想到给你置办些东西,以后去书院可能用得着。”说着把包裹打开摊在泫月面前一一拣给他看:“这是几件冬衣,你爱素净,我特意挑了素色的料子;这是兔绒的围脖,下雪天戴着就不冷了;还有这个暖壶,放在被子里……”见泫月别过脸不理会,又慌忙问:“是不是不称意?哪样不好你不要便是。” “都挺好的,”泫月披上衣服下床做饭,头也不回淡淡说道:“以后用不着对我这般好,没什么可以还你。” 好心买东西给他却得不到好脸色,又被冷言冷语莫名其妙地奚落一番,暝幽自然气不打一处来,追到门口冲着泫月的背影吼道:“我图你什么了?但凡你要的我哪样不给?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泫月的身影平静地走进厨房,看上去丝毫没有动摇,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平整的雪地上默默印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后来做饭时打碎了一个盘子,大滴大滴的血珠涌出手指重重摔在地上,溅开触目惊心的花朵。就那么冷冷地注视鲜血沾满手指,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夹杂着清晨的寒风层层包围住他,像一个冰冷的牢笼,逃不开,打不破,他一个人蜷缩在笼子的角落,或许根本不该奢侈地期望有人来解救他。 或许从来自己都只是一个人。也只能一个人。 第十三章 风流先生 更新时间:2013-02-08 直到泫月进书院那天,他与暝幽的冷战仍未结束,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的打算。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被几日未停的雪迅速降温,表面看上去好似光滑平整的雪地,而上面杂乱的足迹,隐约透露着二人各自不可言说的心思。 小雪初停,天空净明,几只无家可归的寒鸦立在书院的院子里枯败的树梢头,转动着圆滑的脑袋四处张望,看到泫月时便停住眼愣愣观望。只见他瘦削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墨黑的发丝齐整地束着儒生的缎带,依旧插上一根素色骨簪,通身着水墨色长衫,袖下携着古琴款款走来。可能是忙于备课使他少有心思胡思乱想,因而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揣测和伤感,整个人看上去倒比往日要精神许多。 正打算敲门时,隐约听见暝幽在教室里面说些什么,口气很是严厉不像在教书。接着门突然打开,都未预料到一开门就会看到彼此,二人诧异地互望一眼并不说话。暝幽脸色不是很好看,夹着书本匆匆擦身而过。 泫月无暇多想,深吸一口气,扬起练习已久的赛过冬日暖阳的笑容走进去,毕竟自己没有教书经验,就更不想给学生留下坏印象。 刚才还被暝幽教训地灰头土脸的学生们,突然见门口出现一个相貌清秀的人斜倚在门框上微笑着注视他们。所有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一双双天真的大眼直勾勾地望着泫月,倒弄得他很不自在。 “好漂亮的姐姐!” “书院可以让女子进来么?” 学生们用书本遮住脸窃窃私语,还不时偷瞄着泫月,“你看她眼睛的颜色,是蓝色和黄色的!比先生的绿眼睛还好看呐。” 泫月走到讲桌前放下琴,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绍道:“在下泫月,往后教诸位古琴,初次涉教,不足之处还望诸位指点。”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后,连他自己都被恶心到了,这种酸溜溜文绉绉的文人式介绍以往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如今竟也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他才庆幸暝幽没听到自己说这些,否则非得笑话他。不过,自己好像还忘了说明什么重要的事……泫月偷偷扯着长衫的衣摆往下拉,突显出自己平坦的胸脯,正色道:“在下堂堂七尺男儿。” 此时一直在窗外偷听的暝幽听见泫月用轻轻脆脆的声音说自己是“七尺男儿”时,再也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赶紧用袖子遮住嘴以防他听见,并用手指捅破窗户纸偷偷观察里面泫月的一举一动。 泫月的目光一扫整个教室,端端正正坐着十来个学生,墙角还有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在蹲马步。那孩子的双臂直直伸向前方上面放着一本书,累得双腿直抖,手臂刚微微垂下又赶紧抬起,防止书本掉下去。泫月连忙走过去拿下书本让他站好,问道:“谁罚你不成?” “先生罚的,”那孩子鼓着胖胖的红腮帮抽泣:“先生还说如果书掉了,就罚抄《论语》三十遍。” 泫月心想,真真看不出来暝幽那么残忍,枉他素日斯文的样子!“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 这下那学生不说话了,旁边座位上一个嘴快的学生插嘴道:“最近先生脾气不大好,他偏不听话,把书撕了折青蛙玩!”其他学生也跟着掩嘴偷笑七嘴八舌道:“先生还说了,要是他在泫月先生的课上捣乱就重重罚他。” 泫月听到这话心里头不是滋味,难道暝幽是怕他镇不住学生才杀鸡儆猴给学生看?不过这么做未免太为难一个孩子。他拍拍那男孩子的肩膀:“你回座吧,下回注意点。” 那学生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退回座位。 “呵,还真像个先生样子。”暝幽又偷看了一会儿,发现泫月和学生们相处的不错才放心离开。不过泫月能为教书强行改变自己的言行着实让他吃惊。 放课后,泫月照旧带着琴从教室出来,这把琴似乎已经成为他身份的象征物,虽然对于他是重了些,却时刻不离身。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刚才那个被罚的胖学生。他盯着泫月望了很久,直到泫月问他有什么事,才支支吾吾地说:“泫月先生的眼睛真好看,人也好看……我,我叫虎子,”然后又跑开了。 正当泫月纳闷之时,瞥见远处凋谢的桃花树下有个人正在看他,便走过去。那个儒生打扮的人很礼貌地作揖:“在下林文枋,阁下是?” “在下泫月,新来的教书先生,”他稍稍抬起琴示意:“教音乐的。” “难怪看公子面生,”林文枋看着他手里的琴:“乐的确是君子必修的课程,但是让孩子们学未免过早了吧……暝幽答应的?” 泫月勉强笑道:“是我坚持要来的,他本不肯。” 林文枋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暝幽呢?我找他有事。” “估计回草堂了,方便的话告诉我,我与他同住,可以帮忙传达。” “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林文枋仰面看天,亮堂堂的白,西边的晚霞还未泛起红晕,“相逢即是有缘,如今天色尚早,不如一同喝一杯。”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想到一回去就要和暝幽冷眼相对,倒不如一醉解千愁,泫月点点头,跟着林文枋走出书院。 二人在一家朴素简单的小酒馆落座,店小二捏着京腔唱喏着:“二位公子里面儿请,”又里外小跑着端酒送菜,忙得不亦乐乎。店里人不少,每桌都有三五个吃酒的,也有穿着或朴素或鲜亮的女子怀抱琵琶挨桌挨个地卖唱,但往往穿的好些的那个会从客人那里得到更多的赏钱。故林文枋啜着酒冷笑道:“所谓人情世故,无非要看脸面,这世道教人何处伸冤呢!”泫月原本闭着眼睛倾听琵琶曲,后来突然睁开眼指着不远处穿着粗布衣裳的卖唱女,对林文枋说道:“原是她唱得好些,琵琶弹得也不俗。” 于是泫月招收唤来那个女子,给了她四五钱银子并叮嘱她买件好衣裳,把自己收拾地光亮些,下回子能多得些赏钱。 却说暝幽那边,见天色已黑泫月还未回来,急得四下寻找。寻不着就沿街敲开学生家的门一个个询问:“见着泫月先生没有?”最后敲开虎子家的门,小虎子含着半口未下咽的包子含糊说道:“泫月先生么……我下午看见他跟林先生说了会儿话来着,后来一同走了。” “同林先生在一起?”暝幽顿时放下心来,他熟知林文枋是正人君子,泫月同他在一起应该很安全。于是慢慢踱回草堂。 推开家门时发现泫月已经烂醉如泥伏在桌上。林文枋手忙脚乱地端茶送毛巾,他见着暝幽回来才欣喜地放松下来:“你可回来了,我这里正不知怎么办呢!”他指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泫月愧疚地说:“我只是请泫月公子吃酒,不想他酒量这么小,才吃了几杯就醉了。” “有劳文枋兄,下面就交给我,你回去歇息吧。”暝幽扶起泫月的身子,递了几口淡茶到他嘴边。 林文枋临走时突然想起自己来找暝幽的目的,有折回来告诉他:“十日后是元宵节,皇上下令开放京城夜市,难得解禁,咱们仨去看花灯!” “天岭村不是被封了么?我们出去会不会……被别人当成妖精?” “得了,”林文枋笑着拍拍自己的脸:“我是人,你们也是人,有皮有肉,怎么会是妖呢?村口那些黄符贴了都是唬人的,防妖不防人,怕什么。”还没等暝幽回答,他就兴冲冲地离开。 暝幽倒不是担心自己,毕竟他的天兽,不怕那些道姑道婆的小伎俩。但泫月是真正的妖精,只怕他消受不了黄符的法力。 桌上的油灯昏昏沉沉地摇动着微弱的火光,烛光里的泫月尚未醒酒,面泛桃花,眼波迷离,懒懒地趴在桌上握着小拳头挠脸。暝幽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小子到底喝了多少酒,醉得连猫性都显露了。本想扶着他到床上休息,却被泫月突然揪住衣领按倒在地上。 “混蛋……”泫月瞪着迷离的醉眼望着身下压着的暝幽,语气虽然含糊却丝毫不减怒气。 原来他喝醉了还会发酒疯!暝幽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我可没惹你。” 泫月似乎已经醉得听不懂人话,只是一个劲地掐着暝幽的脖子不停咒骂着“混蛋”。暝幽憋红了脸,只觉得自己快窒息而亡,他扣住泫月的手腕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身下。 “你闹够了没有?”暝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蛮横地将挣扎的泫月按在地上嗔道:“以后不许再喝酒!” “你又吼我,”泫月停止反抗,散落的发丝像一层黑纱覆盖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低低地抽泣:“你问我把你当什么人……你又把我当什么人?逃了一个……又来一个,呵,绛庄主,暝幽庄主,你这和狮王又有什么两样。”他慢慢转过脸凝视暝幽,发丝沾着泪水紧贴在脸颊上,凌乱和失落使得他的美沧桑而绝望:“欢喜了就抱到怀里玩弄,厌恶了就一脚踢开,倘若见到更有姿色的,就连原来那个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做王的是不是都这么个脾性,啊?我告诉你绛暝幽,永远都别指望我在你身下讨欢。” 之后的事,暝幽至今也记不大清楚了。泫月的话如同一把利剑刺开他感情的伤口。他一直以为泫月不在意自己,甚至当自己对他吼着“我图你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人?”时,泫月依旧是一副淡然无视的表情。若不是这次醉酒,恐怕暝幽永远不知道泫月多在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疼痛唤醒了暝幽记忆深处伫立的那个少年。那晚他摇摇晃晃走出草堂,泫月倒在地上昏睡地不省人事。 晚风吹得他刺骨的寒冷,身上只披了件单衣,风像千万根针透过衣料扎进皮肤。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轮廓,村落、树林、山野搅拌着夜色连成一片起起伏伏的墨迹。 与泫月在一起的一幕幕都像瀑布般倾泄在他眼前,不过短短几个月,却让人觉得已过万年之久。瞑幽开始反思,从初遇泫月起,自己就百般挑逗接近他,仅仅因为他长了一张酷似嘉龄的脸。 那么自己对泫月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疑惑,他矛盾,甚至对自己一直以来把泫月看做嘉龄的替代品而愧疚。他将自己对嘉龄的思念与占有欲全部强加于泫月,希望他能披着嘉龄的外衣在自己身边婉转承欢。直至泫月咬牙切齿地说出那句“永远别指望我在你身下讨欢”,他才从记忆的长梦中醒来,清楚地认识到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不是嘉龄,而是一只自尊心极强,明明很弱却却不会低头的三生猫妖;一只不认身份高低,生气了会挠人的小畜生。 慢慢的,他似乎懂得泫月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第十四章 长痛不如短痛 更新时间:2013-02-10 待泫月清醒时,东方天色已亮,窗外的鸡鸣声此起彼伏。他揉着发胀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又跌倒下去。双手支撑着桌子,浑身关节酸痛僵硬和脸颊滚烫的温度告诉他,他就这么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然而昨晚发生的一切他也记不清了,脑袋沉沉地像坠了千斤的石块。 “好像是酒吃多了,”他模糊地回忆着,这时看到暝幽披着外套推门进来,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你昨晚是不是没回来?”泫月摇了摇混乱的脑袋:“头有点疼,昨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怎么你一大早从外头回来了?还有……我怎么会睡在地上?” 暝幽张张口欲言又止,看样子这小畜生好像忘记昨晚的事了,这样也好,省的见面尴尬。暝幽扯起嘴角笑着解释道:“没什么事,本来想去赶早市,不巧今儿村口有人把守,不许村民出村子。外面的人还说咱村子里头没一个是人,都是妖精。”虽然赶早市是糊弄泫月的谎话,但他在村口看到想出村的村民被拦是事实,听到外面人这一番话,他也暗自为天岭村村民抱不平。 “你本来就不是凡人。”泫月道。 “可其他村民是人呐,怎么能说他们是妖呢?凭什么就不给他们出村!” “呦,瞧你这话说的,倒像个贤明的君主多体恤民情似的。” “我本来就是……”暝幽刚把话说出口就后悔了,难为情地把后半句话生咽回去。看泫月一摇一晃地站着,他本想去扶又怕惹他生气,于是小心问道:“酒还未醒么?要不要我帮忙?” 泫月愣了片刻,方才轻轻点头,刚松开扶着桌子的手往前挪了一步,眼前一黑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也正是当自己的胸膛隔着单薄的衣衫感觉到泫月脸上滚烫的温度,暝幽才意识到他发了高烧。 我怎么这样不小心,竟让他醉着酒在地上睡了一宿!他顺手拿来一件棉衣裹住泫月抱着直奔医馆,心里的急切竟比从前自己抱着垂死的猫妖还要多上千倍万倍。 或许自己真的对这小畜生动了真心。此时此刻让他如此焦急的不是叫嘉龄的白狐,而是一只名唤泫月的猫妖。暝幽抱着他一路不停歇地跑,也许情到深处,就是这般累人身心却心甘情愿。 赶到医馆时,宋神医恰好正医治两个病人,暝幽朝他使了个眼色,宋神医立马会意地点头让婆子先引着暝幽去医馆后厅等候。婆子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斜眼偷偷瞥着暝幽怀里抱着的人,面容姣好,泛红的脸颊胜似桃花,微蹙的眉宇间冒出细密的香汗,双目似闭非闭隐约流露出动人的水光。她不禁咂嘴叹道:“好标致的姑娘!青绿公子家的小娘子?真真是郎才女貌。” 暝幽只礼貌地笑着并不回答,轻轻将泫月放在屏风后的床上并盖好被子,这时宋神医匆匆赶进来打发婆子出去接待其他病人。他先净手,接着拿了一块丝帕遮在泫月手腕上把脉。一旁的暝幽很无奈地解释道:“他……是男子,不必忌讳肌肤之亲。” “呃……老身晚上眼神不大好,公子莫怪。”宋神医尴尬地拿掉绢子,正当他用手撑开病人的眼皮时,不免心头一惊,慌忙转过头问暝幽:“这位公子难道是……” 暝幽点头:“正是,这次恐怕还要麻烦宋神医了。” “无大碍,就是风寒发热,待老身开几味药于公子,用小火炜成汤药,不出十日即可痊愈。” 考虑到林文枋让他过几日带着泫月一同去京城看花灯,暝幽接着问:“有没有快些好的方法?” “老身可以为公子施几针,不过……要放血才能清热。” “会很疼吗?” 宋神医笑着捋胡须道:“长痛不如短痛,公子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 暝幽咬咬要狠下心:“那……请宋神医施针。” 灯光下的银针闪着寒光,宋神医嘱咐暝幽按住泫月防止他乱动,自己则在泫月的无名指和小指间的“赤白际”将银针轻轻旋转着扎进去。昏迷的泫月开始有疼痛的反应,手指微微抽搐,宋神医处变不惊,熟练地按住他的手并适当施力让血涌出滴入准备好的盆里。 鲜红的血液从泫月的指缝涓涓流成一条细细的红色河流,顺着指尖滴入盆中。 泫月痛苦地皱紧眉头却病地睁不开眼睛,梦呓般地轻轻啜泣,“疼……暝幽……” “好了没有?”见泫月如此疼痛,暝幽的心头也好像被扎上针放血一般,不停催促宋神医快点结束。宋神医倒是不紧不慢地做他的工作,“公子莫急,万一老身扎错了穴位可就麻烦了。” 天黑时泫月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雪白的被子和床单,雪白的墙壁,木桌上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有淡淡的草药味弥漫整个屋子。 “你可醒了,身上还热吗?”瞑幽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泫月肌肤微凉,一如平日的体温。 泫月只觉得手指间一阵一阵地刺痛,抬手一看两个细小的针孔。“这是哪?什么时辰了?”声音飘忽,没有一丝力气。 瞑幽耐心地解释道:“这是医馆,你都睡了十几个时辰了,喏,天都黑了。”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汤药递给泫月:“快喝掉。” 才接过来尝一口,泫月就苦地皱起眉头,又亮药推回去。 “不喝?”瞑幽将一勺药亲自送到他唇边,心想泫月怎么说也会给点面子,哪知这小畜生耍脾气一扭脸,愣是无视他的殷勤。 瞑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自己喝了一口汤药并随即将泫月按倒在床,俯下身捏住他下巴的手微微发力迫使他张开嘴,趁势吻上他的唇把药送进他嘴里去。瞑幽又用舌头挑逗着泫月敏感的舌尖,直至他的喉咙服输吞下汤药才恋恋不舍地直起身。 我还治不了你这小畜生?瞑幽仿佛得胜的将军,挑眉宣誓自己的胜利,手里的碗和勺子“铛铛”奏着凯旋的号角,“我可不介意喂你喝完。” “你!”泫月红着脸掏出帕子擦干嘴角的药水,然后狠狠把帕子摔到瞑幽脸上,“趁人之危……非君子作为,你,你小人!”他虽然没少骂瞑幽,但还是乖乖喝完药,瞑幽满意地点头,把玩着手里绣着花的帕子:“想不到你还用这个,那我收下了。”说着还陶醉地放在鼻间细闻其淡淡的檀香味,谁知泫月冷冷来一句:“那是泫花的遗物。” 瞑幽尴尬地干咳几声,这才将帕子叠好还给他。 元宵节前六日晚上泫月的病已经痊愈。林文枋提着一壶酒到草堂来蹭饭并与他们商量去京城的路线。泫月得知要去京城看灯会也顿时来了精神,细细听二人规划。 “只要出了天岭村就是一条荷花荡,我们可以乘船直接进入县城,”林文枋指着手绘的地图为二人详细解释:“到县城驾马车走小路只需三四日即可到达京城。” “那么远?”泫月望着他手下的地图,上门小路崎岖,山环水绕,“走大路不行么?” “大路更远,加之此时各地人都往京城赶,难免人多事杂,走小路安全些。” 瞑幽点头,“那就照文枋兄说得办。” 为了赶时间,也为了躲过村口外看守的人,三人连夜收拾好各自的行李,觉也顾不上睡便趁着夜色赶到村口。林文枋和瞑幽举着灯笼在前面探路,泫月就扯着瞑幽的袖子紧跟在后面。临近新年,晚上气温骤降,泫月风寒初愈身体尚弱,裹着兔绒围脖还冻得直缩脖子。 “快到了,”林文枋指着前方的两棵大树加快脚步。瞑幽和泫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村口两边各伫立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树,树身上贴满的符咒被阴风吹得“刷刷”抖动,在枯燥的树枝间打着转呼啸。两棵树之间用一根手指粗的麻绳连接,麻绳上也贴满一排黄符,仿佛一个个身着黄金甲的士兵严守着世代遵循的界限。 就在离村口还有二十几步的距离时泫月突然停住脚步,附在瞑幽耳边低声说道:“好大的气场,在往前走我会被符咒的法力打回原形的。” “那东西真的有用?”瞑幽想到自己曾偷偷出村赶早市并没有异样的感觉,那符咒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限制天岭村村民出村的幌子,这回才知道这符咒真的能限制妖精的活动,难怪从未听说有妖精出村害人的事。 “那不如你回去吧,为看花灯把身子弄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我……”泫月仰起脸看着他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缓缓低下头不语。瞑幽看得出他很想同他们一起出去玩。 走在前面的林文枋回头见这两人不动,便叫他们快些跟上来。瞑幽来不及考虑丢下灯笼,背过身使林文枋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他双手合十,集元气于右手掌心,只见一团黄亮的光芒从掌心汇聚到手指上。他快速地用点着光火的手指在地上画一个小圆圈包围住自己和泫月。“你在做什么?”还没等泫月反应过来,自己就被瞑幽横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能带你出去。”瞑幽的绿眸闪着碧绿的光芒,泫月只在他杀狮王时见过这种状态,泫月知道他一定是想强行打破符咒的法力闯出去。 可是被林文枋看见了怎么办?如果二人的身份暴露了就再也不能呆在天岭村了。还有,万一瞑幽打不破符咒,那么身为妖精的自己不就……泫月不敢再往下想,可是瞑幽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他完全值得信任。 泫月闭上眼道:“冲吧。” 第十五章 符咒的束缚 更新时间:2013-02-14 彼时林文枋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过绳索,毕竟所谓防妖的符咒对于凡人来说只是一根普通的麻绳和几张黄纸罢了。他举着灯笼向二人挥手示意他们赶快出来。 本来这符咒对暝幽来说也是不起作用的,如今他怀里抱了泫月却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和压迫感在阻止他们前行。“还挺得住么?”他低头问泫月,这力量使他都不舒服,泫月的感觉一定更加难受。 符咒强大的法力就像如来佛的大手一般挟着风压来,泫月觉得自己的元神都快被推出身体,“暝幽……”他咬牙坚持着撑起笑脸,“什么都别考虑,我相信你,快走。” 那一瞬间暝幽从他的笑容里读懂了他表达感情的方式,这就是泫月,不会说甜言蜜语,亦不会妩媚妖娆,他所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而已。 “文枋兄,你看看背后有没有人。”暝幽故意让林文枋转过头,说时迟那时快,他抓准时机抱着泫月向空中腾起,符咒的法力在四面八方密密织成天罗地网,暝幽腾出一只手,化掌为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同时默念“破”,阻力霎时间消失,仿佛什么阻拦物被粉碎似的,越过看不见的缝隙,接着一个华丽的翻身安稳落地。 “后面没有人呐。”林文枋探着脑袋张望了一阵子,除了森林就是村落,黑茫茫的一片。待他纳闷地回过头时,暝幽和泫月已经站在他身后。“文枋兄,还不快赶路,愣着做什么?”暝幽眼睛里是绿光已经熄灭恢复正常人的状态。 “好快,”林文枋惊讶地挠着后脑勺,明明刚才两人还落后他那么多。 “这还不容易,我和泫月又不是妖,过个破麻绳有何难?”暝幽偷偷用手从泫月身后支撑他要倒的身子,“对吧?” “呃……嗯,什么感觉都没有,很轻易就过来了。”泫月本想装作很轻松的语气,说出的话却气若游丝,符咒的法力似乎打散他很多精力,甚至有一刻他已经快被神形分离打回原形,好在有暝幽的结界保护才得以幸免。 这时暝幽突然将泫月推到林文枋怀里:“泫月好像有些困了,你扶着他先走,我刚才出来时不慎遗落了玉佩,待我寻了再追上你们。”他假装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见林文枋扶着泫月走远,才“扑通”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该死,竟然下这么狠的咒!要不是我护着,恐怕泫月的命都难保。他抬手擦干嘴角的血,气愤地冲到分界线前,泫月不在,这些东西对他也就不起作用了。于是毫不顾忌地徒手扯断绳索,又撕下所有的黄符。他把黄符的碎片抛向空中,纸片纷纷落下,撒花般落了一地,宣誓着一个不公平待遇的粉碎。断了的绳索是一扇被打破的门。 天岭村本应该不被外界隔绝,这是无辜的天岭村村民们应有的权利,暝幽感性地这样想,连他也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也许是当过王有体恤民情的本性,又或许是天岭村每个百姓的善良友好早已深深烙在他心上。 暝幽追上林文枋和泫月后,三人便在镇上的一个小客栈落脚休息。泫月一倒床就累得昏睡过去,林文枋则边喝茶边望着倚在窗口的暝幽道:“不休息一下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不碍事,”暝幽凝视窗外,山后面遥远的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我睡觉见不得光,如今这天都快亮了。倒是你也该歇歇,为策划这次旅行没少费功夫吧。” “还行,为了进京累点无所谓。” “你就那么想去京城?” “那我问你,是为了什么?”林文枋忽然起身走到暝幽身边:“十年寒窗,从乡试到科举,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么?”他伸手指着窗外的景色道:“你看,这只是小镇,外头还有县城,还有京城,我们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暝幽点头浅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你要进京赶考第一个告诉我,兄弟为你践行,日后当官做宰了可别忘了咱们。” “你不考科举?”林文枋诧异,似乎对他来说,作为一介书生,科举考试如同男子的加冠礼一样重要而富有意义,甚至是比吃饭睡觉还要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一个男人努力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我并不缺什么,”暝幽坐到床边帮泫月盖好被子,“有书院,有草堂,有待我很好的村民,还有……”他垂眼看着床上的泫月,这小畜生睡得正酣,握着两个小拳头放在耳边,怪可人的猫样,暝幽忍俊不禁:“总之我过得很好,没必要考科举。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荣华富贵,依我看都比不过同一个人平平淡淡白头偕老。” “男儿志在四方,你呀太没追求,枉读了满腹诗书。” 暝幽笑而不答,闭着眼倚靠在床沿上假寐,习惯了耳边有泫月浅浅的呼吸伴他入睡,若说自己最怕的,莫过于再也听不见这轻浅的呼吸声。 天色没过几个时辰就亮堂堂地白透整个大地,三人随便吃了几个包子垫垫肚子又马不停蹄继续赶路。他们在一条细长弯曲的小沟渠边停下脚,“不是说要去荷花荡么?”暝幽对着一池清水纳闷,两岸的河堤裸露着光秃秃的褐色土壤,水里无花无叶亦无鱼,毫无生机仿佛一潭死水。 “这不就是嘛!”林文枋拿着地图肯定说。 “怎么不见荷花?”暝幽继续追问:“没有荷花叫什么荷花荡?”在他的想象里,荷花荡应该是碧波荡漾,湖面上重重叠叠铺满了碧绿的油纸伞般的叶子,其间应该还有粉嫩的碗状花苞和盛开的裙裾般的花朵,采莲姑娘们驾着小舟穿梭在花叶间,周身沾染着荷花的清香。 林文枋和泫月的脑后顿生三道黑线,泫月搓着冰冷的手呵出一口白气:“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月份,大冬天上哪给你找荷花?”林文枋也嘴硬地坚持自己没有走错路线,他看看地图又看看水面,突然失神地愣住了,呆呆望着前方的水面仿佛魂被勾去一般,“谁说没有荷花,荷花这不是来了么……”他目不转睛地喃喃说道。 只见不远处水面上一叶无篷的小渔船缓缓驶来,船上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清晨亮亮的曦光洒在她粉色的棉夹袄和绿绫弹墨的裙子上,倒像是镀了层绣花的金边。稍近些就更能看出那姑娘的风采,她的头发用红绳简单地挽起一个髻,细碎的齐刘海下一对天真灵动的大眼睛会说话似的眨巴着望着岸边的三个人。林文枋注视着姑娘愈来愈近,心跳也莫名加快了,该怎么形容她呢?就如同初沐春雨的荷花绽放那般清纯朴素,还带着丝丝香甜的乡土气息。 “哎,对岸的,你们是要过河吗?”撑船的姑娘先开口发问,声音亮亮脆脆像银铃。 林文枋抢先张张嘴却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暝幽才适时地解围,礼貌地朝她行礼:“姑娘可否载我们去县里?” “县里可远啦,”那姑娘大眼珠灵活地一动,咧开嘴露出亮白的牙齿咯咯笑道:“可以啊,不过——要多收钱。” 暝幽也被她的活泼开朗感染了,嗤嗤笑出声来:“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说罢船也靠了岸,三人先后上船坐定放好行李,小小的渔船一下子满了,没多大空隙可供人移动。 姑娘熟练地在船尾摇橹,渔船“吱呀吱呀”缓缓前行,她时不时偷偷打量这三个书生打扮的人,目光在暝幽和泫月的身上停留一会儿。一个英俊潇洒,一个婉转多情,倒是两个神仙似的人物,她心想。又偷偷多瞧了暝幽几眼,他顾盼间神采飞扬,十个女子九个都能为他春心荡漾,自己也不觉害臊起来。 “我叫何小荷,你们呢?”她自小就在荷花荡撑船,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扭捏,喜欢就直白白地问出来,清清爽爽倒也惹人欢喜。 “在下林文枋,”林文枋总算抢到了和她说话的机会:“这是暝幽,那个是泫月,我们都是天……”还没等他把“天岭村”说出口就被暝幽一手堵住嘴,“我们是天石村的书生。”暝幽笑着应付过去。 “天石村?我怎么没听说过……天岭村倒是有!”何小荷摇着橹回忆道:“我爹娘常说天岭村里头住的都是妖精,会吸人血吃人肉,又凶又丑。所以哪家孩子不乖,大人们常唬他们说‘再哭就把你丢到天岭村里头喂妖精’!” 三人听了心里都不大是滋味,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暝幽勉强撑起嘴角,“姑娘你真会开玩笑,我们不知道什么天岭村。” “看你们也不像妖精,哪有妖精长这么好看呢。”何小荷和暝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不时被他的幽默逗得直不起腰,可怜了林文枋半天傻愣着难过。泫月则还在纠结何小荷几句无心的玩笑话,心想,我很凶狠丑么?我也没吃过人肉喝过人血啊,也不过饿极了吃几条生鱼罢了…… 一场未知的京城之旅似乎就在三人各自躁动不安的心思里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第十六章 落难 更新时间:2013-03-03 船在晌午之前抵达县城,下船前暝幽给了何小荷一锭银子。 何小荷小心翼翼地捧着银子放在眼前看得出神,阳光下的银子闪着漂亮的白光,暝幽在一旁打趣她:“贪心鬼,还嫌不够?”“够了够了!太多了!我撑了多少年的船都没得过这么多钱,”何小荷本想找些零钱给他,摸遍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帕子,于是扭捏着掏出来递给暝幽:“我不能白要这么多钱,往后你们还搭我的船我都不收钱了如何?我说到做到……帕子为证!” “姑娘你客气了,”林文枋地夺过帕子又塞回何小荷手里,“女子的手帕是不能随便送给男人的……” 何小荷白了他一眼,照不理会地将手帕又递给暝幽,还得意洋洋地冲林文枋做了个鬼脸,用顽皮地语气说道:“我乐意给还不行么。”说罢跳上船便走了,气得林文枋在岸上直哆嗦,望着暝幽半晌说不出话来,方才拉过泫月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像什么样子,何姑娘摆明是……” “是什么人家自己心里清楚。”泫月抢过话头,冷冷甩下二人在前面先走了。一路上三人并未多言语。原本计划到驿站都订一辆马车三人同坐,也被三匹马取而代之,冷战显而易见,颇有各奔东西的意味。 小路上的石子很多,马脖子上的铜铃缀着红穗沙沙作响,吵地人心里颇不宁静。暝幽驾马追上泫月,侧着脸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算了,暝幽心想,他何时变换过表情了?不是冷冷淡淡就是悲壮凄惨,看到了反叫人不高兴。 “莫不是吃醋了?好端端的跟个姑娘家置什么气,有失君子作为不是?”暝幽故意放轻语气调侃道。 泫月冷冷嗤笑到:“我不是君子,我小肚鸡肠,比不得某些人道貌岸然,见一个爱一个。”说罢扬起手中的鞭子重重抽打马臀,马儿一个激灵向前冲去,后蹄踏起一阵尘土呛得暝幽直打喷嚏。 “无理取闹……”暝幽转过头找林文枋答话,谁知林文枋装着没听见,黑着脸与他擦身而过。 暝幽勒住缰绳,马在原地打几个转后停下,他愣愣地望着友人驾马远去的背影,尘土再次模糊了视线。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切地体会到孤独和失落,伤感在尘土里肆意扩散,但也仅仅只是短暂的瞬间而已。风吹过后,细小的灰尘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暝幽并未打算放弃旅程,说到底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林文枋和泫月间深厚的感情是任何东西也割断不了的,它就像脚下的小路,蜿蜒曲折,坎坎坷坷,其间也许会有尘土飞扬的迷惘,但路依然存在,从不会消失,它一直默默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路的尽头会有两个最重要的人愿意等他。 终于,暝幽还是决定去找他们,一个是挚友,一个是挚爱,纵使他有帝王般宽阔的情怀又怎么割舍得下。他快马加鞭赶路,却在不远处突然再次勒马。地上丢着泫月最喜欢的骨簪,他晓得泫月是个细心的人,头发上的骨簪掉了不会不知道,除非遇到什么紧急的事情。暝幽连忙翻身下马去拾骨簪,却在无意中发现骨簪的尖头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这分明是在指示他。 洞里很湿很暗,不时有水滴从岩顶滴落摔倒出诡异是声响。山洞很长,估计是通向某个地方的入口。再往前走就能看见亮光,出口被一闪木门挡住,日光就是从门外透进洞来。暝幽听见门那边有动静,便附耳在门上,细听见两个应该是把门的下人在说话。 “今儿寨主又劫了两个路人,生的打扮。要书生做什么?不能打仗,成天只会拿着书摇头晃脑。” “不打仗还能做别的嘛,现在寨子里缺人,当然要多抓几个,他们还有马和盘缠。” 该死,他们好像是让地方的山寨王给抓去了。暝幽寻思着怎么救人,不注意竟踩到马蹄上,那马长啸着跳起,两只前腿将木门踹开,门板倒下时正巧砸中一个看门的下人。另一个也被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慌忙拔出刀指着暝幽:“你是谁?” “失礼了。”暝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左勾腿,将他连人带刀踢倒在地,暝幽抓起那下人的衣领问道:“抓来的那两个书生现在何处?” “我……我不知道啊……”他吐了一口鲜血,看来伤得不轻,连声音都在打颤:“好……好汉……饶命,我只是个看门的,是寨主抓的人。” 无奈之下暝幽只好将两个下人捆绑起来丢在山洞里,自己则换上他们的衣服混进山寨。 彼时林文枋和泫月已经被关到一件废弃的柴房里,刚进去二人被一屋子灰头土脸的人吓到了,几十双饿狼似的眼睛齐刷刷盯上他们,林文枋颤巍巍的作揖道:“咱们都被抢空了,身上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孝敬诸位爷的。” “你们放心,咱们可都是被抓来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他人也都笑着点点头。二人这才放下心挨着他们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主动过来答话:“别怕,等你们饿上几日,也会同我们一样的。”说着他又指着这里的人一一向泫月他们介绍,“这是张地主家的公子、那是陈员外、那是赵总镖头……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从被抓过来,身上钱没了不说,有家也不能回,竟比讨饭的还可怜!“ 林文枋摇头表示可惜,又问他道:“真真是苦了诸位,那么您是?” 他从怀里掏出名帖交给林文枋,“我姓钱,最不中用,经商的,在京城做古董买卖。我那一车的古董可不都让这帮山贼给劫了么!” 说话间屋门突然打开,大束阳光一下子拥挤进柴房。带着单只黑眼罩的寨主领着三四个下人走进来。扫视一屋子的人,整整三十个,他满意的点头:“够了。” 寨主命令所有人站起来给他审查,他会根据个人的身形给每个人安排合适的任务。他踱着步上下打量每个人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在市场挑选大蒜的感觉。“你很强壮,以后就跟着我打劫;你太瘦了,就去马厩喂马;你个头矮,只能挑担子……”寨主缓缓从他们面前走过,最后突然在泫月跟前停下脚步,颇有意思地打量这个长相水灵的男子,不禁放轻声音问道:“你做什么的?” “教书。”泫月并不畏惧,冷冷地直视寨主的眼睛,脸色一如冰冻的湖水般波澜不惊。寨主点点头沉吟片刻,却未给他分配任务,而是又望向林文枋。 “在下也是教书的,同他一起。”未等寨主发问,林文枋抢先指着泫月答道。 “哦,正好抢来了许多官文和书信,不知什么用,你就去把它们都整理一遍,重要的要做标记。” “为什么泫月没有事做?我们都是教书先生,这不公平!”林文枋小声嚷嚷表示不满。 寨主也皱着眉头发起怒来吼道:“这儿我说了算,再抱怨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然后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由下人领着这些被抓的人去各自的岗位做事。泫月本要跟着林文枋去帮他,谁知那直脑筋的下人死活不同意他跟去。所有人陆陆续续散去后,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柴房再次陷入阴暗之中。泫月拽了几下门闩,听见铁锁悉悉索索的响声,确信自己又被关起来了,这感觉不免让他想起自己被狮王关在屋子里的时候,那种孤独和恐惧,连自己的呼吸仿佛也沉重地诡异。 他又想起暝幽,不知道那呆子看到自己留下的记号没有,或许他一气之下回去了呢。转念又想,纵使他看见了又能怎样?纵使他不计前嫌冲过来救他们又能怎样?依那家伙的行事风格肯定会血洗整个山寨。 泫月痛苦地摇摇头,他已经不敢再想了。他不愿意暝幽为了救他而再次触犯自己立下的誓言,变成一个杀人魔王。平时那个愿意被他欺负的书呆子才是自己所依赖的暝幽不是么?他的青衣那么干净,已经经不起鲜血的沾染和污浊了。 静下来时空气也会放慢流动的脚步,让人能心平气和地想通一些事情。泫月自认为自己和暝幽虽说不上是同生死却也算是共患难,彼此的心意对方都心知肚明,却都碍于面子嘴硬不说。无论是开玩笑时的小暧昧,亦或是危急时刻的舍身相救,暝幽总是会第一时间站在他身旁默默扶持他,一句“你可信我”便是救他的良药。 “暝幽……我该拿你怎么办……”泫月哽咽着垂下密密的眼帘,一行清泪顺着左边脸颊悄然滑落摔碎在指尖。 “天知道的,我不愿拖累你,不愿你再重赴旧时那条血腥的帝王之路。” “天知道的,我……叫我如何不……挂念你。” 屋外天空净明,微微泛着冬日的寒气。有人又心伤了,只可惜那个人又无缘听见。 第十七章 吐露 更新时间:2013-05-01 可我能做什么呢?泫月看看自己纤弱的手腕,上天似乎并没有给他一个足以经历征战的身躯。 “如果没有能力挥剑杀敌,那么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拯救别人。”这是泫花生前最常说的话。 这时,一个下人推开柴房的门,“寨主叫你。” 泫月扬起脸勾出一抹妖媚的笑容,“正想着呢,可不就来了么。” 走进前厅时,寨主已经准备好一桌子酒菜等在那里。整个房间不是很大,亦没有古董花瓶之类的摆设,厅堂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展开的虎皮,桌上的菜也都是大荤大肉,颇有地方山寨的风俗味道。 又是一个莽夫,泫月心想。不过也安心许多,毕竟自己也曾在狮王的手下活了几十年,该怎么哄他也心里有数。泫月知道这类人都讨厌文人礼节,故直爽地挨着寨主坐下,以便进一步达到目的。 “呵呵,你倒是不客气,早看出你和那些个穷酸书生不同。”寨主似乎对泫月不拘小节的表现很满意,亲自为他满上一大碗酒:“能喝?” 泫月笑而不语,接过碗浅啜了几口,又将自己嘴唇碰过的碗口缓缓转向寨主以试探他的心意,“吃不下这么多酒,如何是好?”寨主会意一笑,毫不犹豫地夺过酒一饮而尽。泫月则在一旁抚掌浅笑道:“寨主海量。” “我的胃口可大这呐,别说是一碗酒,就是你……我也照吃不误。”烈酒下肚,寨主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放开胆用语撩拨面前的美人。 “吃我?”泫月佯装惊恐状,转动着一双婉转多情的眸子勾住他的视线,又似真似假的戏答到:“我的骨头硬着呢,被卡住了可要一命呜呼。” “常人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寨主起身凑近泫月,一时被泫月身上的檀香迷得如痴如醉,胜吃了七八盏美酒,俯身咬住他的耳垂欢喜地语无伦次,“你他娘的活脱脱是个妖精,就连窑子里的女人也不及半分。” 泫月强忍住自己的双手不去推开他,竟也慌乱起来。他怕被人触碰,就连暝幽偶尔也会因为过分碰他,而被冷落好几日。想着这回自己算是吃了大亏,泫月更加坚定了要救出所有人的决心,否则也对不住他牺牲的色相。 天近傍晚,暝幽才找到林文枋。他理了一下午的书信,饿得头昏眼花,连提笔的力气也没有了,却也发现几本珍藏的好书,便留心放到一边。暝幽见着他那狼狈样也于心不忍,从袖中掏出干粮,还别有用心地用何小荷送的帕子包裹着递给他。林文枋万万没想到暝幽会赶来救他们,攥他的手半天才说出话来:“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为了个摆渡的女子差点坏了我们三人的交情。” “少来套近乎,谁同你这般没用的男人有交情,”,暝幽玩笑道:“再不拿下何姑娘,你可别说认得我,白白毁了我这个风流才子的名声。”正要追问泫月在哪,遥遥听见门外头有脚步声走近,环顾房间四周没有藏身的地方,情急之下打开对面的窗户飞身爬上屋顶。 “竟不晓得你还会轻功!”林文枋仰脸望着他快速消失的身影叹道,这时寨主和泫月带着几个下人一同推门进来,他赶紧把暝幽送的干粮缩进袖子里。 暝幽蹲在房顶掀开一块青瓦,屋内的情景就一清二楚。令他惊讶的是,泫月竟然像管家人似的使唤下人端上一桌子的酒菜给林文枋,紧挨着泫月的一个戴黑眼罩的男人继而说道:“你即是泫月的友人,就是我的贵客,劳神的事情就不必做了,马上我会让下人带你去客房休息。” 听这口气一定是这儿的寨主,倒是泫月怎么突然和他这么……正想着,二人已经走出房间,暝幽远远望见那男人的手搭在泫月腰间,将他拉进怀里,二人谈笑风生,其亲密无间竟似多年知己。暝幽愣愣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不知觉间捏碎了整块瓦片。屋顶的风很凉很大,瓦砾的灰尘从指间流泻,被吹散在风中追赶着泫月的脚步,他却好像远在天边,触不到的空虚。 泫月在园子里陪寨主逛了一下午,天黑后才回到房间。临别时泫月突然伸手拉住他叮嘱道:“仔细别忘了我的事。”寨主笑着勾起他的下巴轻咬上去,“想着呢,明儿一早我会让下人准备。” 待送走寨主,泫月长长松口气关上门,刚转身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扇倒在门框上。他抬手捂住红肿的脸颊,慌乱中对上暝幽深邃的墨青色瞳孔。二人在昏暗的烛光中久久对视却不言语,周围很安静,安静得连暝幽握紧拳头的声响也震耳欲聋。 “现在就跟我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暝幽收起一贯儒弱的态度,语气冰冷生硬。泫月摇头,暝幽的拳头径直冲过来,他没有闪躲,最终暝幽还是颤抖地停住手,到底舍不得伤害他。怎么就舍不得呢,明明那么愤怒,明明那么悲伤,明明那么想亲手毁掉你,宁愿自己失去也不愿别人得到的……这个人。 “我可以跟你走,其他人呢?这里还有二十几个无辜的人在等待。”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这种地方山寨再来十个我都能杀光。” 泫月冷笑:“然后呢?你杀光了山贼救了所有人,英雄般满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你很光荣么……还是我该对你歌功颂德?” 暝幽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为你,纵使杀遍所有人我也愿意。” 换做常人,早被这句话打动,唯独泫月更加难过,只因他是真正为暝幽考虑,他不希望暝幽为他背负血债和怨恨。“何不听听我的打算?”泫月如实奉告了自己的计划,暝幽听后连连摇手:“绝对不行!让你做诱饵,却叫我带着其他人逃跑,我做不到。” 泫月低下头不去看他,茶杯在修长的指尖轻轻晃动,淡绿的水波打着旋却不倾洒出来,就像此刻的心情,恰恰好的波动,欲说还休。 “暝幽,你我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轻轻说道,不知觉温热的茶水已经顺着指间滑下,“倘若我有你那身好本事,又何尝不愿与你并肩作战?每次只能眼睁睁看你孤独地挥剑战斗,而我只能做一个拖累,拖累你去杀更多的人……我受够了。只当我任性一回,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浑说什么哪,”暝幽听罢不禁心神恍惚,他从未想过泫月竟如此为他考虑。他从背后拥泫月入怀,期望可以用柔情感化这只小猫咪的倔强,泫月只静静地任他抱着,用沉默来捍卫自己的决心。最终还是暝幽对泫月的冷暴力认输,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就照你说的办,你要多加小心,别让那独眼龙占了便宜。” 就是这么宠着你,就是这么由着你的小性子,以前、现在、将来,都会是。谁让茫茫人海我偏偏遇着你。 泫月顽皮地白了他一眼:“早上还有人嗔我小肚鸡肠非君子呢,这会子谁又是君子了?” 于是二人挑灯夜谈,讨论如何将计划实施地更加周备。明晚戌正时刻,寨主将会应泫月要求汇集全寨的人来看泫月歌舞,暝幽的任务则是在守备的人离开和众人放松之时,悄悄带领被抓的人逃出山寨。此计划对于泫月来说是异常危险的,这意味着他将成为整个山寨的猎物,众目睽睽之下想要脱身更是比登天还难。泫月早已将一切考虑周全,叮嘱暝幽趁夜弄一包**散来,逃出去后只需在山洞口处等他出来便可。 “你想用迷药把独眼龙迷昏?”暝幽猜到**分。 “一场歌舞后他定会要求我和他独处,到时候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泫月很平静,胸有成竹的样子。几十条人的性命积压在他身上,反倒使他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存在感和责任感。做个有价值的人,说通俗些,也许就是被人需要。这是泫月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向清冷孤寂的灵魂也从深处涌起温热的火苗。 次日天刚亮,泫月便起身梳洗。披散着齐腰的青丝,细细将耳边的一抹发丝挑起绑成流苏似的三股,松松疏疏束于脑后,发辫尾端垂着淡墨色丝带,衬着他淡墨色的长袍,银盘似的俊脸,眼波流转的异色美瞳。 桌上已经摆放着暝幽找来的**散,旁边附了张纸条:“多加小心,我等你。”泫月浅笑着将药粉放入衣服里藏好,纸条则被蜡烛的火苗一点一点吞噬。泫月能感觉到今日的自己与往常不同,今日他会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是最有存在感价值感的英雄。 推开屋门阳光洒进来,一场没有流血没有刀光剑影却格外危险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倚在门外的红柱上的寨主本环着手臂无聊地四处张望,一见泫月的门开,便来了精神,指挥身后的下人把衣服首饰送进屋里。 “谁让你一大早候在门口的?”泫月抬手,指尖轻快掠过寨主的唇,被他粗糙的大手捉兔子般擒住手腕。 “想你了。东西都给你备齐,今晚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美。” 第十八章 致命诱惑 更新时间:2013-05-12 入夜,柴房里一片深沉的喘息,像驴马喘着粗气。被抓的人碌碌忙了一天的粗活,倒在地上的干草堆里一动不动,此刻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这些富家子弟们干想到自己成日打骂下人,责怪他们懒惰,如今亲身体验一番,方知这苦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在这时,众人听见窗外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抬眼看去,一个穿着下人服饰却英俊高大的男子站在窗边,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泻进漆黑的柴房,将这人氤氲得周身柔光,神仙般的模样。“别做声,我是来救你们的。”男子声音浑厚好听,使听者顿生安心之感。 暝幽详细告知他们此次逃跑的计划,大伙一听来了精神,纷纷表示只要能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可以,一定会积极服从暝幽的命令。 “你们只要像往常一样干活说话即可,明晚戌正时刻山寨中有盛事,到时候你们来柴房集中,不要被别人看见,我自带你们走。”暝幽加重语气,凝重的绿眸化作刀锋上的一抹寒光匆匆扫过这些人,众人不禁感到莫名的压抑和恐惧,“别感激地太早,是泫月非要救你们。此次行动不得出半点差池,泫月的性命同你们是系在一根弦上的,他若出事,我便先杀了你们。” 傍晚时分,山寨便躁动起来,由于在此之前暝幽已经扮作下人模样四处散播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有个绝色美人要在院子里为寨主献歌献舞。好歹山寨里个个都是铁血铮铮的汉子,怎么经得住美色的诱惑?个个早早忙完手里的活,只等着天一黑就冲到院子里头。 香粉扑面,峨眉细描,一双媚眼笑起来更是比新月还灵动,只一个不经意的一瞥,眉梢眼底满满是流转的芳华。老实说这是泫月第一次打扮,只是学着记忆中姐姐的样子画自己,他幻想此刻自己就是泫花,那种仅属于亲情的勇气与温暖就从心底升腾出雾气。他拿起红纸放在唇边,微启朱唇再均匀抿紧,娇艳欲滴的红色配合他完美的唇线,着实让见着的人有咬上去的冲动。 泫月将头发盘起,插上一根垂着流苏的银簪。白皙的脖颈下是绣花的红袍,描金的腰带,将他的纤腰勾勒出诱人的曲线。他走到铜镜跟前,抬眼凝视镜中一袭红袍的绝色佳人,效果好到连自己都吃惊。本以为男子穿着女式装束难免有不和谐之处,于自己身上却荡然无存,他无奈惨笑,果然自己只能靠身子去讨好男人么?三生猫妖除了天生一副好皮囊,没有半点本事,难怪连妖精都把他们当做窑子里的妓女和小官玩弄,真真可悲。 当晚,整个山寨灯火通明,只消一个下午的功夫,流言就被传得天花乱坠,表演还未开始,男人们一波一波地涌向院子,门口堵死了,就爬上矮墙,甩着两条破烂的泥裤腿坐在上面张望,把个偌大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 场院中央倒是不甚清净,长桌整齐的围绕在平台周围,最前方自然是寨主的位置,以便从最佳角度观赏平台上的美丽风景。其间不断有下人端上烤全猪烤全羊,光喝酒的碗就足有人脸那么大,无怪乎山寨开宴的第一句话定是“大碗喝酒,大块食肉”,尽显男儿本色。 月至中天,洒下遍地皎洁的月光,将整个院落笼罩在诗意的氛围中。四周点起火把,寨主等人也相继落座,兴许是火光映衬的效果,每个粗犷的轮廓于此时也浮现柔暖的红光。 戌正时刻,突然鼓声大作,四个**上身的汉子在平台四角击打着紧凑的鼓点,这时一袭红衣携琴飘然出现在平台中央。泫月环顾四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唯独不见被抓的那些,估摸着他们应该已经到暝幽那里会和,这才放下心款款坐下。底下的男人早已唏嘘一片,待琴声一起,众人屏声敛息,只听婉转如空谷布谷的清音从红唇贝齿下缓缓倾泻。 寨主早已看得直愣愣的,连桌上的好酒好菜也忘记入口了。 却说暝幽这边的人已经聚集好,清点一下人数,好像少一个,然后见到林文枋抱着一摞书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拜托仁兄搞清楚状况,我们是在逃跑,你带着这些个无用东西做什么!”暝幽让他丢掉,偏偏林文枋骨子里顽固的书生气,说这是经典藏书不能丢,暝幽无奈也就随他去了。 众人都去院子看美人,暝幽他们一路下来畅通无阻,偏巧山寨门口还有人两人把守,于是他命令所有人躲在墙后不许出声,自己走上前去拍拍两个守卫的肩膀,装作惊叹道:“这会子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院子沾沾眼福?” “咱们也想啊,可寨主吩咐咱们看门,哪能去呢!”两个守卫抱怨着。 “可惜呀可惜,那可是天底下第一的绝色美人啊……”暝幽故作陶醉状回忆着,引得二人馋虫欲出,“不如我帮你们看门,你们去看看,就看一眼不碍事。” 二人犹豫着互望,终于点点头:“也好,我们看一眼就回来。”说着就拔腿朝院子跑去。“快!”暝幽一挥手,墙后几十个人立马冲出来,有秩序地快速跑出山寨。 将所有人成功送出山寨,暝幽又折回来,前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守卫的人也未察觉不寻常之处。倘若泫月那里也能成功逃脱,那这可算是不伤一兵一卒的极佳战役了。 一曲歌罢,底下男人们的魂早已被勾到九霄云外,个个面泛桃花,醉得胜似吃了前年老酒。泫月起身瞥了一眼,心底冷笑:“世人究竟逃不开情、欲二字。”正想着,遥听见房梁上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按常理说冬季本没有布谷鸟,其实这是暝幽与泫月交接的暗号,意在告诉他所有人已经成功离开。 泫月长舒一口气,甩起水袖翩跹舞蹈,腰若细柳,足似踩莲,长长的水袖飘至空中托举着一轮明月回旋。他浅笑着旋转,一圈一圈绕成男人眼里盛放的桃花。他的举手投足见都牵着着男人们意乱情迷的心,在黑夜里摇曳摇曳,摇醉成红绡帐里的一夜春梦。 寨主一时情不自已推到面前的桌案冲上去拉泫月入怀,昂起高傲的下巴俯视底下一群垂涎三尺的男人,大笑着叫嚣:“美景,美酒,美人都是我的!” “我累了。”泫月依偎在寨主宽大的胸怀中,扬起一脸娇媚望向他。寨主会意地把他送到自己的卧房去。泫月佯装不明白地嗔道:“怎么把我领你这儿来了?我要回去!”一边说一边甩袖转身要走,急的寨主搂着他“心肝儿”、“宝贝儿”地哄,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迫不及待地冲进屋里。 房间里很明显被收拾过,看来这独眼龙早就盘算这事,泫月也不慌忙,趁着寨主背过身时快速掏出迷药一股脑儿倒进桌上的酒壶里。 “做什么呢?”寨主突然转过身从背后抱住他,把头埋在泫月颈间肆意亲吻。 泫月顺手拿起酒壶轻晃几下:“想喝酒,怎么,你舍不得?” “舍得!别说是壶杜康酒,但凡你想要的,就是玉皇大帝喝的酒我也给你弄来。”这寨主虽然是一介莽夫,对待泫月却是格外地柔情蜜意,人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铁汉柔情估计都施在美人身上了。他细细嗅着泫月身上淡淡的檀香,迷药还未入口早已乱了六神。 泫月端起酒杯,“陪我一起喝,喝完了酒我们也好……嗯啊……”还没等他说完,寨主的大手探入他的胸口搓揉、抚摸他细腻的皮肤,泫月不禁低声呻吟,强稳住自己的心智,把酒杯递到他嘴边。 寨主一心只想早些要了怀里的美人,便张开嘴饮酒。 “寨主不好了!”突然一个下人慌忙敲门,“抓来的人全跑了!” “什么!”酒杯应声坠地,摔开万道白光,那一瞬间泫月切肤体会到姐姐送的毒酒被打翻时的恐惧与绝望。他倒抽一口凉气,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第十九章 倾寨 更新时间:2013-06-17 泫月很快回过神来,直起身子愣愣地望着寨主。寨主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在烛光的照耀下仿佛铜塑的雕像,每个线条都显得生冷坚硬。泫月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寨主对他并无责怪,大概十之**没有怀疑自己,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半寸。只是迷药早已洒在地上,泫月此时已是挣扎在荆棘丛里的鸟雀,逃跑对他来说根本是妄想。 “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寨主突然开口,转过脸突然注视着手足无措的泫月,他的目光似刀刃般犀利,全然没有先前的宠溺温柔。泫月踌躇着迟迟不愿过去,于是寨主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泫月的双脚不争气地畏缩着后退。他被逼到墙角,撞翻桌上的碗碟,瓷器“哗啦哗啦”溅碎了一地的残片,背后传来墙壁冰冷的触感,于此时,他才异常怀念那个拥抱,以及那个曾在雪花飘飞时轻轻拥抱他的人。不知怎么的,一想到那个人,泫月的心底竟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他告诉自己“他在等我”。 于是泫月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毅然决然地抵住喉咙,他的手没有恐惧地颤抖,眼神直直地与寨主的目光交汇,仿佛一场严肃公平的谈判:“放我离开。” “我说你怎么突然殷勤起来了,又要唱歌又要献舞,到底还是设了个套让我钻。”寨主垂着桌子苦笑:“你以为我会放你出去?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是吗?”泫月冷静下来,嘴角扬起嘲讽的冷笑,抬起下巴高傲地望着他:“你喜欢这皮囊就给你好了,”说着指尖发力将瓷片的尖部一点一点压进颈间的皮肉里。手指因与瓷片的挤压变成惨白的颜色,鲜血如同一条蜿蜒的小溪,沿着指缝涓涓流下。 眼看利器就要插入血脉,说时迟那时快,寨主拿起桌上的酒杯反指一弹,打在泫月的手指关节处。泫月吃痛地撒开手,瓷片同酒杯一起摔落在地。寨主趁机一个疾步冲上前去扣住他的两只手按在墙上,并朝门外焦急地大喊:“快来人,叫大夫来!”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泫月本以为寨主得了手便会为所欲为,可“叫大夫”却成了他的第一举动,这着实让泫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乖乖坐着给大夫包扎。一旁的寨主脸色倒是比他还紧张,一遍一遍询问大夫泫月的伤势如何,待大夫说了“已无大碍”,他方才松了口气。 “你来真的。”大夫走后,寨主语气心疼地询问泫月,又恢复了先前的关切柔和。 “你说呢?”泫月抬手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脖颈,感觉又震撼又可笑,多么荒唐的闹剧! 沉吟良久,寨主突然长叹一口气道:“既然你执意不愿留下,那就走吧。”他命人拿来泫月自己的衣服,“换好了就赶快离开,迟了我可要反悔的。” 泫月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莫非自己在做梦么?寨主竟然肯放过他?他美丽的唇线微微颤抖,轻轻说了声“感激不尽”,然后接过自己的衣服。当泫月在屏风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时,忽然听见屏风外寨主忧伤的声音:“我是当真对你动了情的。”泫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系好衣带,他不想看寨主此时的表情,即使是透过屏风望见他影影绰绰的身形,都使人感伤万分。 “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谈何真假情谊。”泫月语气淡淡的,顺带将脸上的妆容洗净,方才从屏风后走出,在寨主的护送下赶着夜色迫不及待地离开。进入山洞时,寨主突然擒住泫月的手郑重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真心,我只告诉你,感情不是靠相识的时日来衡量的,倘若真遇到了心动的人,只一眼就够了。” “这话我记下了,”泫月抽出手背到身后,“我也送你一句话,弃了这寨子去过平凡人的生活吧,莫再作恶了。” “我若不要山寨,你肯跟我?”寨主眼前一亮。 “自然……”泫月转过脸朝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胜似四月柔光,霎时间连寨主手中的灯笼都黯然失色,“自然更不肯了。不过,你可以多一个正经的朋友。” “是吗,那我也不算一无所获。”寨主回应着勉强微笑。 早些时辰,逃出去的人都各回各家做了鸟兽散。这些官员富商,有钱时天天在外眠花宿柳,怎么瞅着外头的粉头就是比家里的妻女好看,怎么吃着外头的酒就是比家里的典藏香醇。如今身无分文落难之时,心里头想的才是家。可不是么,人这一生不论贫富贵贱,到终了陪着自己的,还不是只有亲人和亲人准备的棺材吗? 钱老板也是熬了这些个苦日子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陪着暝幽在洞口一起等泫月出来,指望借着他们的马车把自己顺带捎去京城。暝幽自然是乐意的,林文枋先去前面的客栈休息了,多了个贩卖古董的钱老板和自己一起等,时间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二人在马车旁从太阳西沉等到月华中天都不见动静,钱老板见暝幽越来越不安,便安抚他道:“再等等看,兴许是什么事情耽搁了,泫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不会让好人受苦的。”接着又岔开话题:“我娘子一定也在京城等我了吧,屈指算来,我已经一年多未归家了。” 郊外风大,马车上挂着的灯笼被吹得忽明忽暗,照着两个落寞的男人。暝幽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灯笼,仿佛望着自己渐渐失去希望的心。“哦,你一年前就被抓来了?”他顺口回应了一句。 “哪能啊,我是这几个月才被抓来的。只不过先前忙着做生意,天南海北地跑,根本顾不上回家,有了钱就在青楼住几晚。”钱老板咂嘴无奈地摇头:“我现在知道错了,真真错了,在山寨里我就一边做苦力一边想啊,倘若能活着出去,我定要放下生意好好陪陪妻儿。若能在元宵节之前赶回去,我就陪她们一起去看灯会。” 暝幽笃定地点点头,仿佛宣誓一般肯定:“一定赶得上元宵节,因为我承诺了要带泫月去看灯会,”说着他轻轻笑了起来,上扬的嘴角里满是怜惜,“泫月打小就没过过好日子,头一次见他这么期待一件事,我想满足他。” 正说着,两个人影从山洞中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手里提着灯笼,另一个姿态羸弱的就是泫月。只听钱老板惊呼一声:“不好了,寨主追来了!”吓得径直往马车后面躲,暝幽则死死盯住两人,用目光警告寨主不许动泫月。不过泫月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很轻松,笑着与寨主说了几句话后才走到马车边。寨主临走时回头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然后与灯笼的烛光一起消失在山洞潮湿的阴暗里。 一切都结束地那么唐突而又出乎意料。 暝幽担忧地打量着泫月脖颈间的布条,慌忙问道:“没事吧?怎么弄的?”泫月并不回答,遥遥头表示自己没事,接着上了马车,“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先休息?” “再往前三里地有个客栈,林文枋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先去客栈休息。”暝幽招呼钱老板上车,然后自己扬起鞭赶着马车向客栈进发。 今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因为泫月竟然主动要求与暝幽同住一间房。倒是暝幽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望着他道:“你没吃错药吧?” “你往哪里想哪!”泫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解释道:“只不过死里逃生,明白了很多东西,拥有的就该好好把握。”他推开窗户托着腮吹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冬夜的风也能如此舒适宜人,仿佛微凉的大手轻轻安抚他千疮百孔的心壁。泫月说话时眼神特别清亮,似乎抓住了生命的光芒,他说:“经历了这几日,我觉得自己变强大了,不再是只会倚靠别人的无用之人,我也有能力帮助别人。”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天际,墨黑色的夜空莫名地泛起红光,远处半片天空翻腾起厚厚的烟雾。 “呵呵,有意思,”暝幽学着他的样子托腮与他四目相对,佯装苦恼:“我怎么没发现你变强大了?”泫月嘟嘴,爬上床摆起他惯有的懒散姿态盘踞着:“不信就罢,我睡了。” 次日,暝幽、泫月、林文枋和钱老板四人在客栈楼下的餐馆吃饭,听见对面一桌食客聊道:“听说了么,昨晚三里外的那个山寨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你们晓得放火的是谁吗?”泫月眉头微皱,筷子停在碗边仔细听,“就是他们的寨主!听说他把所有的下人都打发走了,自己在院子的平台上垒砌柴禾,然后一把火——没了!” “他是疯了罢?”另一个食客放下碗应道:“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山寨作恶多端,连官府也奈何不了,这会子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听闻此言,泫月突然起身走向邻桌问道:“你们可听说那寨主现在如何?” “天晓得!放完火后他就失踪了,有人说是被火烧死了,也有人说他被官府给捉拿归案……” 泫月沉下脸,倒抽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旁的暝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头酸溜溜地,搁下筷子一个人出了客栈透气去了。 第二十章 家 更新时间:2013-06-19 途中这个危险的小插曲催促着四人去京城的脚步,马车碌碌地在平铺着细碎石子的路面上颠簸,暝幽在前面驾车,另外三人坐在车里,钱老板和林文枋倒是出乎意料地谈得来,一些生活琐事竟然也能让他们聊得兴致勃勃。 泫月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嘴,毕竟身为妖精他无法理解也从未体会过人类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漫不经心地撩开窗帘歪着脑袋看暝幽好看的背影。有情人之间似乎有种常人没有的羁绊和感应,暝幽突然回头,墨绿的双眸笑吟吟地在泫月姣好的面容上打了个转。感受到对方自鸣得意的目光,泫月立马冷下脸装出一副“快赶车”的命令模样,然后迅速放下窗帘遮住脸颊的绯红。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林文枋无意瞅见他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顺口关切地询问。泫月连忙摇手表示自己没事,理了理衣领正襟危坐,恢复往常懒懒的表情。 我这是怎么了,只是被他看了一眼而已,怎么竟慌张起来?泫月听着自己尚未平复的快速心跳,不甘示弱地狠狠咬牙,总觉得自己好像栽在那小子手里了。他知道暝幽的真实身份,自识一个妖精是无法与曾为王者的天兽相提并论的,虽然如此,心里还是多少有些顾忌。的确,暝幽法力高强,又谙熟人情世故,看似儒雅实则狂野残暴,他的城府就如同他墨绿的眸子一般深不可测,泫月所认识的暝幽不过只是他本性的冰山一角,但泫月宁愿暝幽永远是草堂里那个被他气得只会跺脚然后指着自己鼻子呵斥“小畜生”的青衣书生。这也是为什么泫月愿意拼了自己的性命去对抗整个山寨也不让暝幽插手的原因。 “至少目前还是他。”泫月抬起手支着脑袋笑笑,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又赶了大半天的路程,四人终于到达京城。钱老板执意要请三人去家里做客,还热情地招呼道:“诸位公子想住多久都可以,寒舍虽不阔气,但还是略有薄财,定把诸位服侍地舒舒服服。” 说“略有薄财”绝对是钱老板自谦之辞,他的宅邸足足有六个草堂那么大,另附园林,估计连地方知县的宅邸都难以与它相提并论。就是这样一个奢侈的庭院,在外头看来并不华丽,装饰地和普通百姓家一样平凡,只有进去的人才见识到里面的别有洞天。 对此钱老板解释道:“朝廷苛捐杂税,尤其对商人更是剥削,生意做得越大越是遭殃。商人子弟还不能参加科举做官不能穿丝帛,灌着一身钱财无处用。这年头谁不难呢?” 后来钱老板的妻儿听说他回来,赶紧打扮一番匆匆出来相会。钱夫人牵着十六岁的大女儿珠儿,一手抱着年仅两岁的小儿子宝儿,泪眼婆娑地一头扎进钱老板的怀里,嘴里还不忘抱怨:“你个挨千刀的,一年多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我确实差一点就死在外头了。”钱老板安慰地拍拍妻子的背,又接过宝儿抱在怀里。宝儿年纪小,一年多没见着亲爹,自然记不得,耷拉着嘴角“哇啦”一声哭起来,肉嘟嘟的小手推搡着钱老板胡子拉碴的脸。钱老板一边做鬼脸逗笑一边哄道:“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以后多陪陪咱的小宝儿。” 泫月在一旁默默看着一家团圆的感人情景,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因而倍加思念泫花,别过脸暗自伤感起来。 明日才是元宵节,暝幽闲来无事,便带着泫月出去闲逛。临近佳节,大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出很多,原本就不宽敞的马路早就被大大小小的各色路摊和行人堵得严严实实。头一次进京,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泫月显得有些慌张。暝幽适时地把手递给他:“拉着我的手,仔细别走丢了。”泫月马上白了他一眼:“不用。” “假正经。”暝幽撇撇嘴,却从袖中伸出竹扇碰碰他的手指:“你握着扇头,我握着扇尾,这样总可以吧?若再不肯,你丢了我可不寻你。” “谁要你寻了,”泫月嘴上仍是冷硬着,手却紧紧攥住扇头:“大冬天竟然还带扇子。” “不是有人不肯拉我的手么,不带扇子怎么行。” 牵着竹扇仿佛握住彼此骨节分明的手,暝幽稍稍居前,用身体挡住行人偶尔不经意的碰撞,留给身后人一个脊背的宽阔。 二人路过一家名叫“玲珑阁”的珠宝店时,暝幽顺眼看了一下泫月的发束,仅用一条简单的青纱绑着,于是他想起泫月的骨簪早在之前为了做记号就被跌碎,便折进玲珑阁,打算买一个新的簪子。 “老板呢?” “哎——来了。”一个中年的大娘打着帘子从耳房出来,一见是两个相貌英俊的书生,倍加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当家的不在,二位公子若不嫌弃,我来帮帮忙。” 暝幽扫视柜台上的饰品,金的银的玛瑙的都有,不是太劣质就是款式庸俗,于是毫不掩饰地皱眉表示不满意,“你们这里就这些东西?”曾是庄主的他见过奇珍异宝无数,自然分得清优劣,“有没有簪子?要最好的。” “有的有的,不知公子是自己戴还是送给别人啊?”大娘边应和边俯下身去翻箱倒柜,暝幽瞥着泫月,故意用讨打的调笑腔调说:“是送给我家娘子的。”早已准备好接受袭击的胸脯果然迎来了泫月的小拳头。 “找到了!这肯定是值钱的,我家掌柜的平时都拿锁锁着。”不久,大娘果然从箱子里捧出两支玉簪递给暝幽看,只见其中一支通体晶莹白如新雪,簪尾雕镂着玉兔望月的图案;另一支则白里透青,虽然没什么花样,却清冽简洁,簪身那若隐若现的青绿像极了水波微漾的湖面。暝幽点头:“果然是宝贝,”转而问泫月:“喜欢哪个?我看都不错,要不都买了吧。” “何必花闲钱,”泫月握着两个簪子打量,见着白里透青的玉身很是喜爱,便拿起那支没有花样但很独特的玉簪,“就这支吧。” 暝幽付了钱,非要亲手帮泫月插上玉簪,趁机俯身在他脸上偷亲一口。大娘正埋头收拾东西并没有看见,只听闻暝幽边叫喊着边追出店去:“生气了?逗你玩呐,这里人多别乱跑。” 终于盼到元宵节,一大早钱老板就吩咐自家厨子做了汤圆和饺子。泫月第一次吃元宵,握着筷子好奇地挑拨着碗里白白圆圆的小丸子,觉得它们像珍珠一样漂亮。暝幽好笑地拿过他手里的筷子并将自己的勺子递给他,“别玩了,用勺子吃。” 此时乳母把宝儿也抱了出来,那孩子刚满两周岁,牙牙学语的年纪,握着小勺子在碗里捞鱼似的乱捣,众人也不怪,呵呵地乐了一阵。 临近黄昏时,钱老板偕同妻儿与暝幽他们一起去看花灯。宝儿被钱夫人抱在怀里,伸手去拉旁边的泫月的衣服。泫月朝他看,他也瞪着水汪汪的无辜大眼朝泫月看,粉嘟嘟的小嘴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钱夫人笑道:“看样子宝儿很喜欢你呢。”听闻此言泫月也笑了:“夫人若是放心我,不妨让我抱抱小公子,夫人也好休息一下。” 的确是抱着孩子走累了,钱夫人点点头将宝儿交给泫月。泫月显得很小心,学着钱夫人的手势把孩子抱好,宝儿很高兴的样子,伸手握着泫月的几缕头发当玩具玩。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泫月突然转过脸望着暝幽,脸颊因欣喜透出淡淡的红晕。 “嗯,很平凡却很快乐对不对?” “感觉……很奇妙。”泫月回忆着从早上一家人吃饭到现在的短暂美好时光,心底升腾起融融的暖意,“总之,家应该是个好东西,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宝儿似乎能听懂他的话,伸出小手抚摸他瘦削的下颚,倒像是在安慰这个没有家没有亲人的落寞少年。 “泫月,其实一直以来你都不是一个人,”暝幽眼里满是关切和期许:“什么时候你能把我当成你的亲人……” 第二十一章 灯情 更新时间:2013-06-19 夜色降临,京城各条街道纷纷挂起彩灯,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一些大商铺门口的花灯,有动物、人物和植物的形象,千姿百态地同酒幌一起在晚风里招摇。平日里尖峭凌厉的屋檐一下子羞涩起来,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羞红了挂在上面的红灯笼。沿街的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整条长安街涌动着喜庆的暖流。 “如何如何?咱们没有白来吧。”林文枋兴奋地嚷嚷,灯光将他的脸映照地神采奕奕,“有朝一日我成了金科状元,定要骑着白马游遍京城大街小巷。” 前方有专门的空地表演舞龙舞狮,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个个粉妆扑面,提着精致的花灯挪着莲步走向人多的地方,若是能遇上自己的梦中情郎,自然是千金难求的好事。有几家小姐路过暝幽一行人身边,登时眼睛就亮了,一步三回头地抛着媚眼。暝幽天性风流,扬起剑眉回赠了一个潇洒帅气的眼神,那些姑娘小姐们就粉云似的涌过来,红着脸地递上帕子、水果或头饰。 “如何?”暝幽朝泫月得意地坏笑,好像自己的英俊潇洒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同一般。原本冷着脸的泫月不屑地皱眉:“这有何难?”说着一张勾魂摄魄的冰美人的脸绽开莲花般倾国倾城的微笑,只听身边的小姐们一声惊呼,长袖遮颜好似要醉倒一般,又好像在羞愧自己貌不如人,连周围的男子也纷纷投来示好的目光。 “如何?”泫月学着暝幽坏坏的口气侧目望着他晴转多云的俊脸,然后收起**的微笑。 不远处的酒楼的回廊上挂满了彩灯,灯下往往悬着一张写了谜面的字条。这是元宵节除放河灯外最受人喜爱的活动。不少文人墨客齐聚酒楼,一边啜着清茶淡酒一边信步浏览灯谜,若遇见能猜到的谜面,就撕下纸条,只需带着纸条到掌柜的那里说出正确谜底即可得到一杯上好的美酒。 林文枋和暝幽一时来了兴致,定要去酒楼亲自体验一回。钱老板一家不精通文墨,就去看舞龙舞狮,大家约定好一个时辰后在相思桥头碰面。于是两个书生迫不及待地登上酒楼,暗中较量谁猜得灯谜多,泫月则默默走在二人身边浅笑,心想这两人平时一副正经的先生相,这会子却跟孩子一样倔强,定要分出个输赢;更让他好笑的是,那两人皱着眉头看了一个有一个谜面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足见这美酒不是轻易能喝到的。 闲来无聊,泫月也抬手捻起一张谜面,上面只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羊叫(打一词牌名)”。自从在以来,泫月每日研读各种书籍,学问自然大有长进,加之词牌向来是习曲之人烂熟于心的,他只思忖片刻,就不禁笑出声来:“有意思,看样子这美酒是我先尝了。” “怎么,你能猜得到?”暝幽和林文枋连忙探头齐声问道,二人皆对“羊叫”这一谜面一头雾水,本来谜面越短就越是难猜。 泫月扯下纸条心情大好,竟然开起玩笑来:“你们谁学一声羊叫来听听,我就告诉你们谜底。”暝幽和林文枋哪里拉的下脸学羊叫,只得怔怔地互望了几眼,一边一个扯着泫月的袖子讨好道:“好兄弟,告诉我们也无妨,美酒还是你的。” 于是泫月让二人附耳过来,忍着笑在他们耳边说了三个字:“声声慢”。二人愣了片刻,脑海中下意识地响起一只羊“咩——咩——”地拖着尾音,继而抚掌大笑不止,“好啊,好个羊叫,可不是声声慢嘛!” “你们两个榆木脑袋,可别把书读腐了,到头来竟比不过我一个弹琴的,”泫月好心提示道:“我看这里的灯谜并不难,只是不能用死知识解,不如多往歪处想想罢,大过节的谁不图个乐子。” 经泫月这么一提示,二人再重新琢磨这些谜面,果然猜中不少。三个人一人捧一杯美酒倚着朱红的雕花栏杆俯瞰长安街夜景。整条街人头攒动,女子的长裙飘摇、鬓发如乌云浮动,各色花灯沿街排列高挂楼阁和树梢,仿佛天上群星坠下,整条街登时化作人间银河,美不胜收。远处隐约出来笙箫合鸣锣鼓喧天,奏着欢快喜庆的乐曲。林文枋诗性大发,啜了一口美酒,想起了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便顺口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曲子自然要唱才动情,”泫月轻声浅唱接上:“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刚唱完,他转过脸无意间对上暝幽满是怜爱的深邃目光。 “看什么。”泫月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暝幽毫不掩饰自己炙热的目光继续放胆地看着他羞红的脸,悄悄在他耳边说:“我发现你笑起来特别美,尤其是今晚。” “你讨打!”泫月再次扬起小拳头轻轻打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暝幽泫月这边小打小骂倒也玩得不亦乐乎,林文枋并没注意,一个人支着脑袋望着酒幌旁边的荷花形花灯发呆,渐渐地从荷花内部跳动的烛光里看出了何小荷清秀的面庞。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相聚相思桥头。被夜色映得墨黑的水里早已飘满了河灯,如同一双双手捧着微弱的烛火随水流过拱月形的桥杜,向远方缓缓驶去。小小的纸船儿,满载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驶向每个相思的梦里。 钱老板最先把河灯写上心愿放入水中,满载着期望的河灯显得有些沉重,缓慢地飘动着。宝儿扯着他姐姐的衣襟兴奋地嘟囔着:“姐姐……姐姐……灯!灯!”正值芳华年纪的少女望着时间的河灯渐行渐远,激动地热泪盈眶,想必她的灯上一定写着自己梦中情郎的名字吧。 泫月呆呆望着钱家姐弟二人,先前的快乐也在回想起泫花后荡然无存。或许对于他来说,快乐是太过于奢侈轻浅的感觉,稍稍一些小事,就能勾起他对于悲伤过往的记忆。想到自己与泫花的年纪也同钱家姐弟俩差不多大时,泫花也会带着自己游戏玩耍。再回首,自己已经孑然一身,伤感顿生。暝幽将河灯递给他时见他眼角湿润,慌忙询问,泫月摇摇头接过河灯,“人死了,好多话不能说了,好多事也不能做了……” 暝幽猜到他是想念泫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泫花看见你现在活得很好,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我会代替她照顾你。”却说着自己也伤感起来,感情是可以相互感染的奇妙东西。暝幽亦记起了那个深埋在自己心里的少年,他俊美的容颜、清澈的笑声久久在脑海里回荡,如同一只纤手,轻轻撩拨他的思绪。 “暝幽,”“暝幽!”“暝幽……”回忆里少年曾经用各种语气呼唤过他的名字,快乐的、嗔怒的、悲哀的、亲昵的、绝望的……一声声,催断心弦。 暝幽本打算在河灯上写下泫月的名字,结果最终却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光阴渺渺逐流水,灯花默默诉衷情。遥忆故人旧辰景,满目萧然不见君。”落款——寄嘉龄。此时泫月也写好了心愿,二人各怀心事,将自己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河中。 眼尖的暝幽偷偷瞥了一眼泫月的河灯,想看看他对泫花有什么话要说。当目光触及河灯的刹那,他怔住了,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捏着,暖暖的、痒痒的、也稍稍有些疼。泫月的河灯很简单,寥寥几笔却足见心思:“暝幽,天涯海角,与君誓死相随。” 可惜的是泫月没有看见暝幽的诗,或许这样更好,有些不明白的东西,见了只会徒增伤感。倘若泫月见到暝幽的河灯不是写给他的,又会作何感想? 究竟一个人要多么无情,才能学会遗忘。 究竟一个人要多么坚强,才能接受孤单。 回忆之所以难以忘怀,正因为太多美好用千百万根触手层层束缚人心,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也无法释怀。江湖恩怨,人间情仇,一剑扬起生死尘埃,徒留半生落寞苍白。说不清是谁负了谁,也无需道歉,毕竟一个“情”字,怎是一句“抱歉”就能抹杀得干净。 第二十二章 惊悚 更新时间:2013-06-21 夜很黑。 渔夫卢老大望着刚从水里拉出空荡荡的渔网,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鱼小虾,清冷的月光被鱼虾光滑的鳞片反射进他眼里,一点一点,微弱稀少的刺眼光芒。 “唉——”卢老大长叹一口气,呵出一团湿热的白雾消散在空气中。冬天是渔家最难熬的日子,往往撒开渔网苦等一天也收获甚微。他心想这几日的酒又喝不成了,没鱼没钱,回去定要挨妻子的骂。收好渔网,将可怜的几条小鱼倒进竹篓,踏着小路走进沉沉的夜色里。 四周一片漆黑,远方的山谷中回荡着猿猴的鸣叫声和寒鸦的哀啼。卢老大虽然没提灯笼却如履平地,毕竟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就是闭着眼也能走回家。渐渐地,他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女子悲悲切切的哭泣声。卢老大不由得加快脚步,只见小路中央横着一块大石头,有个白衣女子坐在石头上掩面哭泣,削瘦的双肩因悲伤而上下微颤,披散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我不记得这条路上有石头啊?”卢老大疑惑着加快脚步,暗自揣度这里头恐怕有蹊跷,不免心生寒战,也不敢搭理白衣女子,赶紧侧过身绕过石头继续前行。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卢老大还没走几步,前方又出现一块石头,那个白衣女子依旧坐在石头上掩面哭泣,仿佛不曾移动过,倒像是卢老大又走回原点。 他害怕了,虽然打小就听说过许多村里头的灵异故事,他也不是胆小之人,但当自己真实遇到,还是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卢老大再次绕过石头后拔腿就跑,背后的哭声渐渐消失,正当他松了口气,赫然发现前方的石头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此时那女子已经停止哭泣,白色的长袖遮住脸默不作声。卢老大则因惊吓而双脚哆嗦,走不了半步,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只能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她。 “公子怎么不理奴家?”白衣女子忽然缓缓开口慢慢转过脸来——竟是一张长满土黄色绒毛的黄鼠狼的脸! 只听卢老大惨叫一声昏到在地。 第二日,小镇边的荷花荡上浮起一具男尸,尸体已经被水泡得浮肿,涨得像个白馒头,脖颈处有被撕咬的血痕,露出白森森的颈骨。更惊人的是,尸体全身**,心脏被掏出,胸口拳头大小的红色窟窿刺激着每个目击者的神经。 接下来的几天由发生几起相似的渔夫死亡事件。 话说暝幽一行人因钱老板的盛情招待,在京城多待了一段时间,回到小镇时已经是元宵节十日后的傍晚。林文枋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远远看上去像背了个龟壳。暝幽和泫月虽不言语,但都心知肚明,彼此也只是相视而笑。 回来的路上林文枋好像不大自在,一直憋红了脸偷偷瞥着暝幽,几欲张嘴说什么又闭上嘴,快到荷花荡时,林文枋再也忍不住扯了扯暝幽的袖子小声恳求道:“我林某人从不求人,你就当帮兄弟一回,见到何姑娘少说点话。” “少来称兄道弟的,我兄弟可比我还会讨姑娘欢心。”暝幽故意调侃,脑海中浮现出绛暝璃那小子玩世不恭的样子,也不晓得绛紫山庄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有慧长老和笙箫的协助应该不会出多大岔子。 夕阳的余晖细洒在空无一人的荷花荡上,泛起粼粼水波,水底仿佛沉了金灿灿的金子,闪动着金黄色的光芒。三人在河边等待,影子在身后被拉长相连到一个焦点,倒是意外温暖的画面。林文枋四处张望着寻找何小荷的身影,神色掩饰不住的焦急。 “连个渔夫都没有,看来我们要露宿野外了。”暝幽伸了个懒腰索性在湖边坐下,一副慢条斯理的悠闲姿态。一旁不做声的泫月也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这时一个脑袋突然从河对岸的枯树丛中探出来盯着三人望了会儿,方才跑出来,一边用银铃般的嗓音唤着“暝幽公子”,一边跳上船快速摇着橹向河对岸驶去。 刚上船坐定,暝幽问道:“渔家可都早,怎么这时候就不见人影了?” “我还是偷跑出来的,”何小荷将这几日小镇里发生的灵异事件一一细述给他们听,又补充道:“旁人在黄昏前就早早回家了,我是挂念着公子们,才每天偷跑出来看看你们到了没有,生怕你们搭不到船。前几日连跑了几回都没有碰到,可巧,这回不是遇到了嘛。” “难为何姑娘了……”还没等暝幽说完就被身边的泫月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示意他注意林文枋青白的脸色。暝幽强忍着笑意,抬手对林文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才红着脸从包裹里掏出一个荷花样式的花灯递给何小荷,“这是花灯……我的意思是……看到了荷花就想到何姑娘了。” “多谢你的花灯,以后荷花荡冬天也有荷花了,”何小荷接过花灯看了看,又瞅了瞅眼前这个脸红到耳朵根的呆书生,觉得他也挺可爱的,不禁笑道:“你真有趣!”她把花灯挂在船头,花灯悬在河面上随船轻摇,像极了春风拂动的荷花。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尽绵薄之力,只要何姑娘喜欢就好。” 之后二人又交谈了几句,林文枋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加之暝幽很配合地闭上嘴,二人聊得也投机,但话题总围绕在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灵异事件上,难免气氛有些阴沉。当何小荷跺着脚气愤地抱怨道:“都是不知哪个混蛋扯了村口的黄符,天岭山上的妖精才跑出来作恶”时,暝幽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似压着千斤重的石头。那夜他亲手撕光了所有的黄符,扯断绳索……暝幽很不自然地干咳几声,心想着一定要把此事查清楚,万一是自己惹下的祸,那罪过可就大了。 林文枋努力地为自己的村子开脱:“要是天岭山有妖精,也必先害到天岭村的村民,怎么回你跑到镇子里作恶呢?” “天岭村里头有人吗?说不定都是妖精,否则怎么可能安然无事!”察觉到三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何小荷以为他们都怕了,就换了个轻快的语气安慰道:“不妨事,现在道姑僧人们已经重建结界,比先前的还结实呢,出来逃出来的一个,估计不会再有其他妖精出来。” 三人在镇上的客栈住下,听见最多的还是掌柜的抱怨:“挨天煞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兔崽子破了黄符的法力,弄得我们整天担惊受怕,连生意都做不好,天没黑就得关门!”掌柜的一边小声咒骂一边给暝幽拿房牌,转嗔为喜,笑吟吟地对着他难看的脸色:“客官要几间房?” “三间。”暝幽硬生生回答。 “两间,”泫月早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平时我们都是住一起的,怎么今天要分开睡?” 林文枋注意到掌柜的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拌嘴的暝幽和泫月,他连忙拿过两张房牌,很是尴尬地地说:“两间好,两间省钱!” 第二十三章 人非圣贤 更新时间:2013-06-24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一关上房门泫月就逼供起来,他在桌边坐下缓缓倒了杯茶递给暝幽。暝幽垂下眼接过茶一饮而尽,抿紧双唇不语直接倒床就睡。泫月见他闷闷不乐,也没有再追问。 午夜时分,四下都熄了灯,整个小镇被黑暗和沉寂笼罩,空气里扩散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一双墨绿的眸子蓦的睁开,斜过眼望了望枕边熟睡的人,方才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客栈的门已经上锁,他打开窗户飞身跳下去,化作一道青影,在高低起伏的屋顶上飞速移动。 “应该就是这里了。”暝幽站在小路口,四下无人旷野环绕,只有荷花荡里隐约能听见些许“悉悉索索”风吹过的动静。小路像一只通体冰冷的蛇蜿蜒着延伸向黑暗的远方,暝幽整理好衣衫,为了不让妖精或其他灵物感觉到他是天兽的气息,他压制住自己的内力,眼睛里的绿光渐渐暗淡下去变得与常人无异,然后他装作一个普通路人的模样背着手朝前走去。 不远处的路中央横着一块大石头,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石头上掩面抽泣,哭得很是凄凉。 就如同传言中说的一样。暝幽故意装作不理睬,侧身绕过石头继续前行。他在路过那女子身边时,一阵浓烈的腐臭恶气直钻鼻翼,他恶心地微微皱眉,佯装不觉。 故伎重演,白衣女子似乎永远都在前方的路上等待着,贪婪而焦急地等待着。她像一个等待了千年的孤鬼,被冷落、被嫌恶,然后在绝望中哀怨,在哀怨中杀戮。 三次碰见,暝幽停下脚步,女子也停止哭泣。 “公子怎么不理奴家?”女子声音哀伤,缓缓转过脸,咧开流着口水的獠牙,一对阴森森的圆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狐面?不,是黄鼠狼!一张畜生的脸却披着长发,加之一袭白衣,强烈的不协调感使之看上去不仅比厉鬼还丑陋,更多了几分恶心。这妖精见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以为他是吓愣了,故佝偻着身躯走近他。 妖精走路的姿态很诡异,仿佛是只有脑袋上吊着一根线的木偶左摇右晃,“好俊的公子,奴家都舍不得吃了。”却说着,抬起衣袖露出尖锐的指甲径直向暝幽的心脏处掏去。 暝幽侧身躲过,从袖中伸出竹扇挡住利爪的攻击。 妖精似乎被暝幽突如其来的反击给怔住了,意识到这个男子并非常人,于是立刻加快了进攻速度,却都被暝幽轻巧地躲过。 暝幽没有兵器,别说是绛紫剑,就是普通的利器也没有佩戴,他只得挥舞着竹扇抵挡来势凶猛的招式。尖锐的利爪如同泛着寒光的铁钩,好几次都向暝幽的心脏处挠去。好在这妖精等级极低,故而几招之后就败下阵来被暝幽乖乖擒住。 “公子是天岭山上的妖精吧?”黄鼠狼被暝幽按倒在地停止挣扎,换了平和的音调与暝幽交谈。 “的确是天岭山上的,不过我可比你高等。”暝幽正寻思着如何解决了她,因为自己没有武器,只得徒手,可他又觉得恶心迟迟没有下手。那妖精忽然转过头,眼睛里盛满泪水:“要听故事么?” 原来这只黄鼠狼只是天岭山上不成人形的小妖精,在觅食的过程中被天岭村的猎人抓住,猎人本打算把它剥了皮吃掉,可因为看到它的眼泪而心软相信它是有灵性的生物,将它就留在身边。猎人待它不错,故而小妖精日久生情是很正常的事。可有一天猎人对天岭村外的女子一见钟情,便抛弃了它去村外生活。 “妖精其实很蠢很笨,”黄鼠狼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睛,眼底的流光将它的脸衬得不再那么令人厌恶,“妖精的感情远比人和天兽要简单许多,非爱即恨,爱得彻底也恨得彻底,不参杂多余的虚假情感。所以当我知道他离开了我,我就发誓要从那个女人手中夺回他。” 于是它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喝观音玉净瓶里的甘露乞求幻化成人形,可惜只沾到一小口,就变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妖的可怕模样。 “可是我爱他!我想出去找他!后来有一天村口的黄符和结界突然被破了,我就趁机跑了出去。”黄鼠狼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剧烈地抽泣着、嚎啕着心底最深处的绝望:“我以为只要有爱、只要找到他,他不会在意我的样貌!”在剧烈的愤怒与爱恨中,它在猎人成亲当天偷偷杀掉新娘,自己穿着嫁衣盖上红盖头与他进入洞房。 “是么……看来这事真有我一份责任,”暝幽痛苦地倒抽了口气:“是我破了结界,你才有机可趁。” “哦?那我得谢谢你,让我能见到他。”黄鼠狼咧开尖尖鼻子下面的嘴笑得凄冷诡异:“不过他揭开盖头后,他脸色惨白地大叫,用酒壶碗盘砸我的脸,我跪在地上满脸是血求他接受我,他却要杀了我……” 暝幽轻叹一口气,心中暗暗为这个小妖精叫屈,可这并不能成为它杀掉其他无辜的人的理由,况且他有责任解决这个由他引发的悲剧。于是他抬起竹扇,连点它身上六处大穴,那妖精因疼痛而惨叫出声,却仍然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心里至爱至恨的猎人听的:“我好恨……好恨,我那么爱他!我把他的心挖出来……吃到肚子里,他永远是我的……没人能抢走他。男人都是负心汉,我要吃掉他们的心……”还没等它说完,暝幽抬起竹扇重重打在它的太阳穴上,只听妖精闷哼一声,双眼一翻脑袋直直撞在地上。 黑红腥臭的血液从脑袋上汩汩流出,在铺满尘土的肮脏石子路上描画出一幅惊悚绝望的罂粟花朵。 一个悲剧的背后往往都隐藏着深沉的爱恨和巨大的绝望,那份不想放弃的心情与垂死期望的假象欺骗诱惑着性情中人一步步走向深渊。谁都没有错,因为情爱本身就是个包含了欢喜与苦涩的错误,置身其中的人是可敬可叹也可悲的。 暝幽闻了闻竹扇,浓烈的腐臭味掩盖住檀香使他阵阵恶心。“可惜了一把好扇子,泫月上回还牵过它。”他不舍地望了一眼,然后扬手将竹扇丢进荷花荡,“噗通”一声溅起水花,不久河面又恢复平静。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回到客栈时,泫月早已点起灯坐在桌案边等他,“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虽然失去的挽回不来。”泫月为他缓缓满上一杯茶:“即使是王者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你早已不是。” “你什么意思?”暝幽的语气掩饰不住地愠怒:“妖精我也杀了,你还要我怎样?” “我要你放下架子向全镇人坦诚道歉,”泫月抬眼静静凝视他难堪的表情,语气虽平和却更像是命令:“不必当面道歉,写信让人们放心生活就好。” 第二日,在镇子中央的一棵参天古树上挂着一只黄鼠狼的尸体,尸身下挂着长达三尺的卷轴,满满的暗红色飘逸字体却饱含歉意。人们一边抱怨一边议论,脸上的恐惧被风吹散开来,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正常生活了。 恐怕暝幽自己也想不到,原来天岭村里人人敬仰的青绿公子到了村外却是一个招人辱骂的恶人。也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手指还疼不疼?”回村的路上,泫月拉起他的手查看伤口,心疼地嗔道:“我只叫你写信,谁许你写血书了?” “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除了流血,我想不出其它表达歉意的方式。”暝幽无奈地笑笑,满心甜蜜。他故意将手指的伤口狠狠掐出血来伸到泫月嘴边:“又流血了,再帮我吮一次吧……” 暝幽真希望这种日子一辈子都不要结束,每天都这般奢侈地简单着、快乐着。一方草堂,一身布衣,一只猫。流血了,有人会把柔软的红唇覆上他的伤口,轻轻吮去所有的伤痛。 第二十四章 君子好逑 更新时间:2013-07-03 暝幽带着泫月先回到天岭村,而林文枋则选择暂时留在小镇上,一个人在客栈里寝食难安。他在屋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将暝幽留给他的纸条看了不下二十遍,终于鼓起勇气握拳在胸:“何姑娘,我林某人此行志在必得!” 诸位看官此时一定很疑惑,这呆书生怎么突然这么有把握,再看看桌上的纸条,原是暝幽传授给他的“求爱战略”,生怕他看不懂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条条杠杠列的很清楚,足见暝幽这兄弟当得够体贴周到了。 清晨阳光明媚,初春将近,百鸟陆续回巢,一声声清脆的啼鸣叫醒了春天,也叫醒了小镇上的人。此时此景,若不吟上一首动人心脾的诗,真真是浪费了大好时光。只见林文枋整理好衣襟,站在何家窗外故意大声念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遍念完没有里面没有动静,他又继续提高嗓门念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待他一口气念完三首情诗后才发现何家空无一人,渔家早早地就坐船撒网在荷花荡上摆渡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林文枋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怏怏走回客栈。待到夜色深沉星斗璀璨之际,路上寥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林文枋方才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地来到何家,心想这万籁俱寂,风声缓缓,唱首情歌定是**彻骨,任她是铁石心肠也该被唱化了。 于是他干咳几声调整好声线,然后扯起公鸭嗓子嚎叫起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还没等他唱完,窗户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接着一盆冷水浇下,将他从头淋到脚,一个婆子用带着睡意的沙哑声音咒骂道:“哪家孩子这么不懂事,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想我林某人饱读诗书,七岁吟诗,十岁属文,竟然为个渔家女落得这般狼狈。”林文枋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喷嚏一个接一个,“暝幽不会是在耍我吧?这法子这么都不管用呢?” 第三日清晨,林文枋还是咬咬牙去了何小荷家。昨晚淋了水加之两宿未眠,如今他已神情恍惚头重脚轻,手拿着纸鸢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他站在窗外,听见屋里悉悉索索有人声,于是拉开风筝线逆风而跑。他小心翼翼地将荷花形的纸鸢放上天,仰面痴痴地看着,一两只鸟扑棱着翅膀在纸鸢旁翩翩起舞,以蓝天为背景化作一副水墨画。风筝线牵着天的那头,上面不知是纸鸢,还有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二楼的窗子突然被推开,何小荷一手托着松散的长发,一面凝望窗外的纸鸢,目光顺着风筝线向下,直直投落到一个单薄的身影上。 “林公子,这么巧,一大早就这么有兴致!” “嗯……天气好。”林文枋一仰脸见到心上人比春光还耀眼动人的笑脸,欢喜地语无伦次,抬手把纸鸢扯到她窗前:“何姑娘,你看我的纸鸢好不好看?” “好看!呵呵……我最喜欢荷花了。” 见何小荷开心,林文枋一时得意不留意脚下,一跟头栽倒在地,纸鸢也顿时化作折翼的雏鸟飘然坠下。待何小荷把他扶回客栈时,他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小荷向掌柜的要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伸手撸起林文枋的裤腿,把这个只知读生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涨红脸道:“使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为人忌讳,若再有肌肤之亲,恐怕传出去有伤姑娘的名声。” “你!你……真真是个木头,那个姑娘要是看上你也是瞎了眼的。”何小荷愤愤地将膏药往他身上一丢,坐在桌旁生闷气。因见桌上有张纸条。便信手拿来看,登时羞红了半边脸。又想起前几日晚上有人在她家门外唱情歌,心里头自然也明白了**分。她斜眼偷偷瞥着坐在床边的林文枋,他似乎被她的话弄得很是颓丧,耷拉着脑袋嗫嚅道:“我晓得自己不及暝幽会讨姑娘喜欢,学不来花前月下也不会说甜言蜜语,到我对何姑娘是一片痴心,天地可鉴。若此举不成,我便是再为姑娘唱几夜歌儿,放几天纸鸢,就是遍体鳞伤我也……”还没等他说完就被何小荷丢来的纸团打断,“够了,莫赌毒誓,我可不想见你再摔跟头。” “那……你可答应我?”林文枋怯怯地探问,见何小荷别过脸不说话,便以为她还想着暝幽,只想赶紧断了她的念想,慌忙道:“我知道你挂念暝幽,但是你俩不可能,他……”林文枋心一横,心想兄弟对不住了:“他是崇尚男风之人,他待泫月怎样好,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这一语对何小荷无疑是晴天霹雳,仿佛一计耳光扇醒她少女的美梦。细细想来,泫月确实与其他男子不同,相貌阴柔妩媚不说,举手投足间都别有一番韵味,就连女子也逊他三分。如此风姿绰越的男子配与暝幽也不会让旁人觉得不合适。 何小荷虽然伤心。却不肯承认,嘴硬道:“谁说我想着暝幽了?”为了掩盖心虚,她赶紧给林文枋上药,看见他流血的膝盖,不禁心头生疼,好像被揪着一般。。霎时她似乎懂得了什么。 人有太多求不得,仰着脸去瞻仰追随自己得不到的,却忽视了身边默默守护自己的那个人,他也许很平凡,却能赠你最不平凡的爱恋。当某一天你累了追逐,厌了思慕,蓦然回首才发现身后一直有个平凡真实的人在凝视你,等待你。 何小荷红了眼圈,抬眼望着林文枋,才发现他虽没有暝幽那般俊逸的容貌,却生的干净,长方脸,忠实的眼神,只看一眼就会让人觉得他是个胸无城府、可以信赖的人。 自此后,林文枋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出村去见心上人,暝幽和泫月自然看在眼里,为他高兴。那日林文枋请他二人去酒馆吃饭,暝幽发现他眉眼间多了几分神采,一扫以往迂腐之色。 小酒馆里酒香阵阵,周桌的客人们或谈笑或听曲儿,小二依旧肩上搭着毛巾跑里跑外地忙活。林文枋向暝幽和泫月举起酒杯:“我请二位一是为了祝贺,二是为了道歉。”说着林文枋将酒一饮而尽,连连拱手道:“在下为了讨何姑娘欢心,口下无德冒犯了二位,还请宽恕则个。” “哦?此话怎讲?”暝幽浅笑着把玩酒杯,心想这小子一定在何小荷面前说他坏话了,泫月则是一头雾水,毕竟在这件事里他一直都是把自己当局外人。林文枋支支吾吾半晌,方才羞愧地说道:“我说暝幽是……崇尚男风之人,还说泫月是……”泫月手里的酒杯“铛”地一声掉在桌子上,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林文枋见他脸色不对,更加自责:“泫月公子……你不会生气了吧?” 暝幽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笑得不明深意,林文枋也不知他是喜还是怒,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个劲地道歉。此刻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怎么为了女人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污蔑! 泫月羞愤难当,暝幽握住他放在桌下的手安抚,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眼,好像在交流什么,然后泫月垂下眼帘躲开林文枋的视线望着窗外。 暝幽对林文枋说:“这不怪你,你我情同手足,本不该瞒你,”说着他握着泫月的手在林文枋眼前晃晃,仿佛宣誓一般庄严:“文枋兄为人坦诚忠厚,但这回真让你邹对了。” 第二十五章 夜袭 更新时间:2013-07-11 暝幽的生活小打小闹,虽然磕磕绊绊但也逍遥自在,这是他做庄主时天天锦衣玉食也享受不到的快乐。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挺懦弱的,表面看上去潇洒地将庄主之位交给不谙世事的弟弟,实际上不过是将一个烫手的山芋丢给别人罢了。整个种族的压力,各族间的纷争,流血、死亡,他受够了。当他把象征着权利的绛紫剑交给弟弟绛暝璃,刹那间对上他玩世不恭的眼神,“对不起,暝璃。” “我想去过平凡的生活,愿来生不再生于王侯之家。”战败的绛紫山庄庄主挥袖扬起清风,款款走下祭台,留给所有人一个洒脱的背影。 “哥……不要走!”绛暝璃突然睁开眼直挺挺地从冰冷的地上坐起来,他倚靠在牢房的墙壁上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愿来生不再生于王侯之家……”他喃喃道:“要是老哥知道我这个当庄主的竟然被手下的财务总管关入天牢,他又该笑我没用了。” 笙箫打点一下自己的东西,虽然不舍还是咬咬牙把昔日绛暝璃送他的两枚白玉扳指偷偷塞进守卫的手里,并央求道:“守卫大哥行行好,我只是进去给庄主送点饭菜,如今他失势了却也是咱们的庄主啊,万一日后他出来了,您不是也有功吗?” 守卫皱眉想了片刻:“也对,快点出来,要是尹总管知道我放你进去,你我小命都难保。”说着领他进了天牢。此时绛暝璃正披散着头发,虽穿着上等的绸缎却衣衫褴褛、满是伤痕。见此情景,笙箫心底涌出一阵疼痛的酸楚,哭着跪倒在牢房前不住地磕头:“是小的没用,让庄主受苦了。”一旁的守卫打开牢门招呼:“赶快进去,抓紧时间,我出去给你们望风。”笙箫千恩万谢过守卫,赶忙带着东西进去。 牢房里四处阴气逼人直刺骨髓,沉闷的湿气伴随着霉味让人作呕。一向锦衣玉食的庄主怎么受得了如此恶劣的环境。笙箫一边擦眼泪一边帮绛暝璃梳理好头发,又铺齐被褥,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哭什么,小傻瓜,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绛暝璃故作轻松地用一贯调侃的语气说话,反而愈发听得凄凉。 “他们对你用刑了是不是?”笙箫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身上的伤口,“我的好庄主,你就招了吧,五千万两的银子在哪?” “连你也不信我是不是?”绛暝璃气得浑身乱颤,一拳打在凹凸不平的墙上:“我真的只领了五千两银子去修别院,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 “可现在账本上记的是五千万两!您就是有嘴也说不清啊。” “我不知道五千两怎么突然变成五千万两,”绛暝璃咬咬牙:“一定是尹莫绪搞的鬼,除了他没人能管账本。” 绛紫山庄庄主因私自挪用巨额公款被财务总管关进天牢,这算是天狼族史上头一回,一夜之间消息就被传得沸沸扬扬。现任庄主玩世不恭骄奢浪费的性子本来就遭到许多人的不满,此事一出,整个山庄更是散了心。仇长老带头提议废掉绛暝璃重新选庄主,慧长老则坚持反对,一来二去,两派势力争斗地更加激烈,长老院一时间乱作一锅粥。慧长老不得不派小甲去天岭村请暝幽出来主持政事。 对于暝幽来说,平静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快,时光化作指缝中流泻的清泉,满满地充实生命的河海。春风的暖意赶走了冬天的寒冷,脱下冬装顿时觉得心情也放松许多。山下的春天比山上来的要早,气温回升很快很明显,转眼间草堂门前的梧桐树叶吐出绿芽,一撮撮嫩嫩软软的绿色辍着树梢,撅起小嘴亲吻蔚蓝的天空。 小甲早早地就在书院门口候着,暝幽只装作没看见,继续讲课,愣是让他在门口等了半天。本以为他会知难而返,谁晓得这呆子竟一屁股坐在口堵着。放学后暝幽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东西才出来。小甲早已眼巴巴干等半日,攥着他的长衫下摆连叩三个头:“您再躲着不见小的,小的身上就要长草了。如今庄主大难,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暝幽无奈地扶额:“说罢,什么事?” 听完小甲的叙述后,他也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并且绝对有蹊跷,“能把账本拿出来给我看看么?” “账本在尹总管那里,这可是指控庄主挪用巨额公款的罪证,他怎么可能轻易交出来。”小甲没少被尹莫绪欺负,对他早就又气又恨:“您不晓得,原来您做庄主那会儿,尹总管还不敢有大动作,如今他见暝璃庄主不问政事,可不是越发无法无天了嘛!” 暝幽长叹一口气,他自知现在回去也不会有人肯认他,所以只同意暗中协助调查此事。 “你回去告诉笙箫,让他明日来见我。” 笙箫一心惦记着绛暝璃的安危,得到消息后赶紧骑马赶来。泫月开门时还被这个相貌清秀却一脸憔悴的少年吓了一跳,他一进门就跪倒在暝幽面前:“小的让您失望了,没照看好庄主。”暝幽瞅着他原来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消瘦,也无责怪之心,反而多了些怜惜:“起来慢慢说。”他将笙箫扶起又亲自倒了杯茶水给他。 “您真是折煞小的了。”笙箫同前任庄主坐在一桌洽谈,嘴上说得客气却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下人的卑贱模样。 “庄主的大印呢?还有绛紫剑……” “都藏好了,请您放心。” 暝幽满意地点点头:“只要尹莫绪得不到大印和绛紫剑,他就无法过分为难绛暝璃。” 泫月倚在门口借着烛光打量这个小厮,年纪不大却很精明的样子,但凡暝幽问他的话他都回答地面面俱到。 这时暝幽突然注意到泫月在看他们,便挥手示意他去休息,泫月心知暝幽不想让他插手绛紫山庄的事情,也没有多问,自先睡下了。直到第二天起来发现屋里已经不见人影,他有些失落地撇下嘴角,携琴只身往书院去授课。 天刚蒙蒙亮,绛紫山庄的牢房冰冷生硬,绛暝璃枕着胳膊在石床上辗转反侧,觉得浑身每个关节都被冻得隐隐作痛,他闭着眼下意识地喃喃唤道:“笙箫,给我拿暖炉来……”良久不见动静,睁开眼是暗沉的四壁,心顿时怅然地坠下去。 “这儿不是挺暖和的吗?还要暖炉?”尹莫绪突然出现,自己拎了一篮菜进去,“庄主这几日过得可舒服?” 绛暝璃冷笑不语,明明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仍然不动筷子,尹莫绪笑道:“怎么?害怕有毒?”说着将每样饭菜都试吃一边:“如何?我若想杀你,不必大费周章。” “你不敢杀我,杀了我你去哪找大印和绛紫剑?”绛暝璃虽然早已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仍摆出一副高傲的王者微笑,抬袖用力一挥,饭菜一股脑倾倒在地:“被苍蝇碰过的菜,我嫌脏。” “你!”尹莫绪恨不得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碎尸万段,可正如绛暝璃所说,没有绛紫剑和大印,他根本无法对庄主进行制裁。他愤愤地咬牙:“过几日看你还狂什么!”临行时,尹莫绪将气全发在守卫身上,把他大骂一通:“别以为你偷放笙箫进来我不知道,下回再有此事我先要了你的狗命。” 初春的天阴晴不定,刚入夜天气就转凉。天边淡淡的几抹青烟似的薄云慵懒地平躺在沉沉的黑色大床上,天地一片寂静。尹莫绪因心中不快,一个人对月多吃了几杯酒,他的脾气就如暴风雨般来得快去得快,仇长老也不少劝他收收脾气,但他多以白眼否决。 借着酒意他也困倦了,进屋脱下外衫正准备熄灯休息,忽见门外一个黑影掠过,他赶紧下床打开门探看:“谁?”四下并无动静。正待他要关门,不远处的长廊上一个黑影又翻身出现。尹莫绪赶紧提着剑追上去,那黑衣人似乎并不会轻功,只是一直漫无目的的左跑右躲。他疑惑着细想,心头一惊:“不好,中计了!”于是停止追逐回头向屋内赶,果然发现自己衣服里的钱库钥匙不翼而飞。 寂静的夜里呼吸声越来越沉重,笙箫觉得喉咙干燥,燥渴难耐。双脚机械性地快速奔跑着,手心紧紧攥着钥匙仿佛握着生命的光,他必须得在尹莫绪赶到之前拿到账本。在钱库门口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看见后他掏出钥匙,沉重的铁锁“咔擦”一声尖叫着弹开,他点起油灯小跑着进去。那账本很新,所以很容易找到。 笙箫的蒙面黑布下掩饰不住喜悦的神情,手忙脚乱地把账本往怀里揣,突然颈间冰凉,那个令人胆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以为你的腿会比我的轻功快吗?让我看看你是谁?”尹莫绪眯缝着狭长的眼角,用剑迅速挑开他脑后的结扣,蒙面的黑布飘摇落下,此时笙箫早已吓得站不住脚,双手仍紧紧护着胸口的账本,背对着他。“把脸转过来让我瞧瞧,我猜你是……”察觉到颈间突然一阵凉意,尹莫绪垂下眼看见自己的脖颈间突然出现一把锐利的寒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一个黑衣人站在尹莫绪身后,手中的长剑紧逼着他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情况很怪异,笙箫被尹莫绪挟持着,而尹莫绪又被另一个黑衣人挟持着,三人一时间僵持不动,时间仿佛被一双大手扼制住喉咙,连呼吸也停止了。 “把剑放下让他走。”黑衣人的口气很有威慑力,寒刃又向尹莫绪颈间的肌肤深陷一分。尹莫绪冷笑,缓缓垂下手中的剑,于是笙箫抱起账本飞速离开。就在那瞬间尹莫绪突然转身,扬起剑与黑衣人厮杀起来。钢铁剧烈撞击碰擦出火花,一来二去之间交手已不下几十回合。他自觉敌不过黑衣人的猛烈攻势,便怏怏逃出钱库。 第二十六章 庭辩 更新时间:2013-07-16 尹莫绪逃走后并未回房,而是径直往的住处去了。仇长老含着翡翠烟管深吸一口,吐出乳白色的烟圈:“恐怕是他回来了吧。” “他?”尹莫绪心头一惊:“他不是在山下乖乖得做教书先生吗?” “虎落平阳,你以为他会甘心?”仇长老捻须浅笑:“不过他竟然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说明他并不想插手这件事,至少我保证在明日的审判中他不会出面碍事。” 尹莫绪突然仰面大笑,手指做剑状在空中挥舞:“怕什么,大不了再请咱们的老朋友挫光他的锐气。”仇长老不应,细细地品咂着烟管,心里暗讽道:尹莫绪这小子还真被捧上天,他自始至终不过是雾放手里的一颗小棋子而已,还真以为自己能成大气候? 午时二刻,绛暝璃被两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绑缚着来到长老院受审。圆桌旁围坐着十二位白眉白髯的长老,分别以慧长老和仇长老为中心,分坐在圆桌两边。一时间长老院内风起云涌,暖气与寒气的碰撞足以摩擦出电花火石。绛暝璃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用顽劣的口气招呼道:“呦,诸位长老来得可早。”霎时十二双布满阴霾的眼睛齐刷刷向他望去,绛暝璃默默吞了吞口水,心想这些老家伙还不知怎么戏弄他呢。 “庄主,你的罪状我就不复述了,你有什么话说?”仇长老首先发问,一手托住茶杯一手悠闲地推着杯盖,安然自若的样子更像是对众人宣告他志在必得的信心。绛暝璃故作疑惑:“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所以无需辩解。”刚说完慧长老就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认真回答。 恰好这时有人传报有个小厮请求为庄主辩护,仇长老长袖一挥:“这怎么行?长老院是下人可以讲话的地方吗?”他周围的长老们也纷纷点头应和:“不能让一个下人乱搅合。” “何必如此激动,不妨让他进来,你们难道不好奇一个下人凭什么敢直谏长老院?”慧长老捻着胡须浅笑,他知道可靠的人来了,故而先发制人传令:“让他进来。” 还未等其他长老们反应过来,门外的人早已经推门进来,虽穿着下人的服饰,却掩饰不住他清秀的面庞和清新的气质。笙箫朝各位长老恭敬地行礼,道:“我知道作为一个下人不配在长老院说话,但庄主目前带伤在身不便回答,作为庄主的贴身侍童,相信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庄主的言行。当然,如果诸位不满意我,大可顶替我为庄主洗脱罪行,敢问在座哪位长老愿意担此重任?”笙箫用丝毫不卑微的目光横扫所有人,他们一个个缩回原来嚣张的脑袋,果然无人肯出头为绛暝璃辩护。于是笙箫作揖笑道:“那小的不才,就此放肆了,诸位长老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对于庄主私自挪用绛紫山庄巨额公款一事,你不可否认。”其中一位长老首先发问。 “怎么不可否认?有证据吗?” “账本就是证据,庄主说自己只用了五千两,而账本上记的却是五千万两,这你又作何解释?” “小的正要跟您讨论关于账本的事情呢,”笙箫从怀里掏出账本,众人的目光从鄙夷变成惊愕,仇长老意识到情况不妙,立马拍案喝到:“大胆!你一个下人哪里来的账本?竟敢在长老院大放厥词,来人,给我拖下去。” “且慢,容小的说完再处罚也不迟。”笙箫丝毫没有被吓到,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反而使仇长老吓了一身冷汗。“账本上本来记的就是五千两,而那个‘万’字是后来加上去的。”说着他打开账本呈递到诸位长老面前,“新旧墨色深浅不一,诸位一看便知。”同时他又找来一支毛笔和一杯清水。“据小的打听,前些时候为了加紧财务管理和防止做假账,有人提议将记账的普通墨水换成绛紫山庄特产的紫檀墨。此墨幽香珍贵,用它书写的字可千年不褪色,但它也有个特性……”说着,笙箫用毛笔蘸着清水涂抹在账本上,纸页立马晕开层层水渍,墨迹融合了水花成一片,而“万”字却在纸上渐渐消失。众人一片惊呼。仇长老倒抽一口凉气,扶着椅子颓然坐下。 “正如诸位长老所看到的,普通墨水遇水就晕染开来,而紫檀墨遇水则会消失。也就是说,这个‘万’字是在最近换上紫檀墨后才被人加上去的。” 铁证如山,此时众人对真相早已了然于心,只是碍于长老的面子不肯服软,一个个面面相觑,咳嗽的咳嗽,喝茶的喝茶。只有慧长老朝笙箫投来赞许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一切快要完美的收场时,尹莫绪匆匆跑进来:“昨夜有人偷了钥匙闯进钱库拿走账本,此人正是笙箫。”他伸手揪住笙箫的衣领,“你偷盗账本该当何罪?” 一旁被捆绑着的绛暝璃看不下去了,挣扎了几下又动弹不得,愤愤地冲他吼道:“混蛋,谁许你动他的!” “那敢问尹总管,我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下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账本,你疏于看守,诬告在前,失职在后,又该当何罪?” 尹莫绪理亏地渐渐松开手,笙箫却步步紧逼继续问道:“若尹总管连保护账本的能力也没有,何以掌管整个钱库?长此以往,绛紫山庄危矣!” “你们也都看到了,庄主是被冤枉的,”慧长老缓缓开口,“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为了钱库的安全,我提议收归钱库管理权于长老院,大家一起监督,可好?” 第二十七章 小别胜新欢 更新时间:2013-07-17 自从那日暝幽和笙箫去了绛紫山庄以后,有几日不在草堂了。泫月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很是担心,便去找林文枋询问。谁知林文枋整日早出晚归,天天出村和何小荷腻歪在一起,连书院也很少回去。看见这对有情人恩爱有加,泫月不禁思念起暝幽,所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于他这个妖精来说也不好受。 他一个人扑在被子上,闭着眼细细嗅着上面残留的暝幽的味道,想象自己正倚靠着那个熟悉的胸膛。 有多少日自己没睡好觉了?自从暝幽离开的那天起,每晚反复的噩梦又重新涌上脑海,黑暗中惊醒看到的还是黑暗,他唤暝幽却无人应答。不知不觉见枕头湿了一大片。 书院里的小树丛也披上绿装,一派生机景象,像极了书院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先生,放着大好春光不去游览,岂不是辜负了春色。再者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于是泫月为了改善心情,便带着十几个学生去郊外踏青。 那天泫月把暝幽常穿的青色长衫翻出来自己穿上,因为泫月身形瘦弱,故而整个青衫都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却毫无违和感。若说暝幽穿着像一棵青松,那么泫月穿着就像江南细雨中的一株柔柳,倦怠慵懒中满是飘逸的柔情。 其实穿暝幽的衣服也只是他一时兴起,郊游要有绿色的生机,他没有青色的衣服,只好借暝幽的穿。 有了学生的陪伴,郊游的一路上也甚是热闹。他们在一处宽广的田野边席地而坐,抚琴颂歌。四周草色青青,如同一大块巨大的绿色幕布包裹着他们。前方不远处可以看见微波荡漾的小湖,蜻蜓弯曲着细长的身体,用尾端不停地触水。几个好玩的学生把纸鸢放飞上天,跟天上的鸟儿一起上下翻飞。群鸟啁啾,春风和煦,泫月有些心醉,心想若是暝幽在肯定会吟咏几首诗词。自己才疏学浅,也只能用抚琴来抒情畅怀。他安静地闭上眼,玉葱般的十指在琴弦上轻盈自然地舞动,琴声轻浅悦耳,跟鸟鸣水声融合交响,宛若天上仙乐被清风带到人间。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甚至都没注意到泫月身后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将一株白色的小雏菊簪在泫月的鬓发上。 “谁?”感觉到身后有人,泫月马上警觉地转过脸,迎面是暝幽笑得欠揍的脸。学生们看到泫月头发上别着一朵花,“噗呲”一声笑出来,纷纷拍手起哄道:“泫月先生好漂亮,就像新嫁娘一样。” 泫月羞红了脸揪下花朵往暝幽头上戴,“混蛋,竟敢让我在学生面前丢脸。”不过他知道自己弄不倒暝幽,于是阴阴地一笑对学生们说:“孩子们,想不想看看你们一本正经的暝幽先生戴花的样子?想就帮我扑倒他。” 于是在一片欢呼声中,学生们抓着满手的鲜花呈飞翔的蝙蝠状从四面八方跳跃着扑到暝幽身上。只听他一声惨叫,曾经叱咤风云的绛紫山庄庄主就败在一群小鬼头手里,乖乖倒在地上任他们捉弄。他嗅着自己头发上满是花朵的清香,愤愤地瞪着一旁幸灾乐祸的泫月,“想不到你学聪明了,算你狠。” “暝幽姑娘,这是对你的惩罚,谁让你不打招呼就消失四五天。”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么,快让这些小鬼头离开,压死我了。” 泫月故作正经地清清嗓子对学生说:“暝幽先生要生气了,要罚你们抄写《论语》三十遍呢。”刚说完,学生们“呜啦”一下全跑开了,简直比逃命还快。暝幽坐起身无奈地摇摇头:“你啊,坏人都让我当,要是学生不喜欢我怎么办?” 泫月正忙着给他清理头发上的花朵,不经意脱口而出:“我喜欢你还不够么?”刚说完他马上回过神来,从脸红到脖子根,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低着头不去看暝幽,他突然觉得腰间一紧被拉进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你说的我可记着呢。”暝幽的下巴抵住泫月的额头,下巴上面新生的毛茸茸的胡渣蹭地他有些痒痒。 泫月很喜欢暝幽的拥抱,虽然他嘴上不说,但那种能够让他异常依恋的安全感和温暖,足以让他在暝幽的怀里心甘情愿地沉睡千年。暝幽坚韧的臂膀可以为他从血雨腥风的惶恐中筑起一座城墙。他沉迷于暝幽的拥抱,沉迷于有暝幽存在的空气。爱到骨子里,爱到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对方的身体里,这种感觉在暝幽离开后体现地格外深切。 “这里人多,不要教坏孩子,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暝幽挑眉扬起他惯用的坏笑,抱起泫月风一般地消失了。待泫月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湖光春色,碧波荡漾。二人泛舟湖上,没有学生的吵闹,亦没有渔夫掌舵。一叶扁舟任清风水流徐徐推进,漫无目的地飘荡。泫月安稳地倚靠在暝幽的胸膛里,眼帘下洒上湿湿暖暖的水雾,他知道有一种感情叫相思,有一种重逢叫欣喜,有一种拥抱叫倚靠。“好端端的哭什么?”暝幽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沉沉的,宠溺的,心疼的。 泫月很想对他说“我想你了”,张张嘴,却还是化作一声呜咽梗塞在喉间。 爱到刻骨,千言万语也无法说清楚,所以才需要用拥抱、用亲吻,用更贴近的方式告诉对方“我爱你”。 “这几天你不在,我一个人……想了很多,也体会到很多……”泫月喃喃地攀上暝幽的肩膀,第一次主动印上他的唇,“我觉得我快疯了,变得害怕孤独,变得讨厌一个人……” 当初是谁先招惹谁的呢?如今我却先你一步沦陷了。泫月沉溺在他唇齿间流连,默默地冥想。 美景、没人、清风、朗日,暝幽忽然觉得这瞬间很不真实。这里没有争斗,没有杀戮,有的只是安详与宁静。他不禁想起宋方壶的《山坡羊?道情》,便对泫月说:“我唱曲子给你听,唱我最喜欢的词。”暝幽一手拥着泫月,一手轻轻敲击船板打着节拍,用深沉的嗓音唱道:“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家败,陋巷箪瓢亦乐哉……” “这就是我所向往的生活,”暝幽低下头在泫月粉红色的唇瓣上点点啄啄,“我要你和我一辈子逍遥山水,一切不快乐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十八章 林枯(上) 更新时间:2013-08-01 春天的清晨来得比冬天早些,陈旧的茅屋下响着“吱吱嘎嘎”的机杼声,林母听见屋檐下细细轻轻的燕雏叫声,停下手中的活去观察燕窝里的状况。由于她自身微胖低矮,便踩着小木凳腆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往燕巢里探望。三只羽翼未丰的雏燕睁着黑色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突然出现的这个白发苍苍的慈祥老人。 “呦,娘,别站凳子上,当心摔下来。”恰巧林文枋从外面回来,连忙把她搀下凳子。林母笑着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你这些日子成天早出晚归,娘向暝幽打听过,他说你也很少去书院代课。” 林文枋看林母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且倒是一副很高兴的表情,便知暝幽定把自己和何小荷的事情告诉她了。林母笑吟吟地从手上取下金镯子递给他:“我们家没什么钱,这镯子可是林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是林家儿媳妇代代相传的宝物。你若是真心的,就把这个给何姑娘吧。” 林文枋虽然不好意思但仍十分欢喜地接过镯子:“谢谢娘,小荷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姑娘,您一定会喜欢的。” “既然你这样说了,娘也就趁早了了你的心事,早些把何姑娘娶回来,娘也好抱孙子。”说着林母起身从床底翻出箱子:“娘先准备准备,过几天就帮你去何家提亲,咱们家虽然穷,但娘不会让你抬不起头的,首饰彩礼聘礼样样不会少,娘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娶亲。” 林家这边正欢欢喜喜地张罗着提亲的东西,村外头的何家却又是一番光景。不知怎么的,村外的小镇突然流行起一种疟疾,传染性极强,患者轻则风寒发热,重则满身脓疮,不久就会抱病而亡。小镇里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巧的是何父也染上了这种病,整日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偶尔睁眼也只是咳嗽不断。何母红着眼眶端茶送药,叮嘱何小荷道:“这几天你就别出去疯玩了,多照顾照顾你爹。如今咱家的顶梁柱倒了,靠我一个老婆子怎么能行。” 何小荷懂事地点点头,的确,这些天她天天同林文枋在一起花前月下,竟连爹染上了疟疾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担心林文枋因此受到牵连,心里暗暗决定最近少见林文枋。正难过着,又听见何父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赶忙捧着痰盂走到床边,只见何父不住地干呕,直至吐出一口鲜血才脖子一伸又倒了下去,吓得一家人哭的哭闹的闹,何母因伤感和惊吓直接晕了过去。何小荷一下子也慌了手脚,赶紧去请大夫。原本熙熙攘攘的集市也变得门可罗雀,所有人都怕感染疟疾而闭门不出。一路上她才发现然疟疾的不止她们一家,每家医馆里都挤满了前来看病和请大夫的人,好不容易请到了大夫,大夫却只是草草地把完脉后告诉她:“你爹没救了,还是趁早准备后事吧。最近镇上的棺材很抢手啊,不早些买就买不到了。” 何母听闻此言立刻哭着破口大骂,连轰带推地将大夫撵出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家老头子明明还有气,你干什么咒他死!你自己治不好病人,你算什么大夫!” “我说没救就没救,你就是请宫里面的太医来,他还是死。” 何小荷哭着扯住大夫的衣袖求情道:“求求你救救我爹,什么办法我们都愿意试试!” 大夫无奈地摇摇头:“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可以去请一个叫古得的道婆,她精通巫蛊之术,传言能够驱邪避魔起死回生,不少人请她做法。我也不知真假,只是道听途说,不过你们可以试试。” 有时候人最固执的就是对自己珍贵的事物不舍放手,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也会赴汤蹈火,于是何小荷决心赌一赌,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又拿了些家里的积蓄,化成为数不少的钱财去找古得道婆。 她从路人口中得知古得道婆住在郊野的一间废弃的寺庙里,等她赶到时天色已黑,远远望见寺庙的窗户里灯火通明,走近细看,则见一群人跪在地上对着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妇人不停叩头,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婆神通,法力无边,驱妖辟邪,病害离开……”那老妇人身着上等绫罗绸缎却盘坐在布满灰尘的肮脏供奉桌台上,她打扮怪异,花白的头发长长地披散着,脖子上缠着绷带又套着几圈暗红色玛瑙珠子,手上拿着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铜铃铛抽筋似的不停的摇动。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长相,在昏黄色烛火的映衬下显得狰狞而恐怖,她脸上的条条皱纹都像是饱含怨怒的咆哮的嘴在扭曲抽动。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何小荷挤入人群朝里面探望,还不忘询问旁边围观的人:“那个老婆婆在做什么呢?”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她就是古得道婆,可厉害了,能让只剩一口气的人都活过来。你看,她马上要做法了……”正说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病人来到古得道婆的跟前,接着又有两三个看似病人家属的人跪在她跟前又是哭又是拜:“求求道婆救救他。” 古得道婆的眼睛从耷拉着的黄色皮肤里缓缓睁开,露出细细的目光望了望病人和家属,又马上闭上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尖细颤抖的音调:“救人济世是老身的本分,拿来吧。”说着从长袖中探出木柴般干枯粗糙的手指,病人的家属立马将准备好的钱财诚惶诚恐地放进她骷髅般的手里。 接着进入主戏,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伸长了脖子看古得道婆做法。只见她走到一个朱红色的桌子前,摆好蜡烛、铜镜和纸钱,接着开始摇动手里的铃铛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铃铛声在安静的破庙里回荡,配合着古得道婆念念有词的咒语,让人顿感惊悚。然后道婆围着那个病人绕了几圈,同时不停地念咒撒纸钱。不久,前一秒钟还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的病人马上睁开了眼睛,更令人惊讶的是那病人竟然自己起身走动了几步,亲属们见此情景马上围了上去,对古得道婆是千恩万谢地叩头谢恩。围观的人们也是心悦诚服,赞叹古得道婆法力无边,天神下凡。 何小荷再也抑制不住地冲了上去,跪倒在古得道婆面前:“求求您也救救我爹吧,他快要死了。”谁知这道婆看也不看她一眼,袖子一甩准备离开。何小荷连忙掏出所有的钱递给她:“要多少您只管开口,只要您能救我爹。”于是古得道婆的眼睛再次从蜡黄的皮肤里缓缓睁开,目光扫过何小荷的脸:“好姑娘,念你一片孝心,明日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这日暝幽和泫月在集市上遇到林母,于是林母就把提亲的想法告诉暝幽,暝幽和泫月也觉得应该早日促成这对佳偶,便帮忙林母选了些礼品,三人忙活了一天,算是把聘礼弄得像模像样。当然,此时的他们完全不知道天岭村外的光景,整个天岭村因为与外界隔绝反而因祸得福没有蔓延疟疾。 第二十八章 林枯(下) 更新时间:2013-08-05 折腾了一整天,林母光是聘礼就准备了四五箱。她打算明天先带些小礼品去和何家商量商量,谈妥了就马上选个良成吉日拜堂成亲。出于民间婚嫁的习俗,男女二人要八字相投才可成亲,于是她还请暝幽拿着林文枋和何小荷的八字去庙里算了一挂。不过暝幽回来时神色凝重,不像是有好事的样子,林母不禁颤颤得问:“结果怎么样?签上怎么说?” 暝幽灿灿苦笑着,并没有想把签拿给林母看的意思,反而问道:“伯母,您认为天定的命运与二人的感情哪个更重要?”林母紧张地抿紧皱巴巴的双唇,攥着衣角不语,后来她还是决定把林文枋喊来,将选择权交给了自己心爱的儿子。 暝幽把求到的签文递给林文枋,只见前头写了“下下签”,接着便是名为“林枯荷败”的签文:“莫看林梢残景痕,东邻荷败有谁疼。几番命里千秋索,扣尽心酸愁煞人。” 林文枋读完签文后双唇气得惨白,像是受惊的白兔弱弱地颤抖着,“荒唐,简直一派胡言,什么‘林枯荷败’,什么‘愁煞人’,和尚道士说的鬼话怎么能信!”他将签文的纸揉成团丢在地上,“我与小荷两情相悦,两家又无恩怨,何来不妥?”说着他扯住暝幽的袖子偏要去庙里讨个说法。林母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既然枋儿不介意,我这个当娘的也无话可说,明儿我就到何家说亲去。” 暝幽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又顾忌林母年岁已高出行不便,便说:“要不我去帮文枋兄说亲吧。” “那怎么行,你虽是枋儿的挚友,但说亲的事自古就该由长辈来做,休要乱了规矩。”林母一边嘟囔着一边回房收拾东西,“就麻烦青绿公子陪着我家枋儿等好消息吧。” 第二天一早,林母带着些金银首饰,在暝幽和林文枋的护送下偷偷出了村。林文枋目送着母亲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在雾霭中渐渐消失,竟莫名有种心痛,他转过脸心虚地望着暝幽:“突然觉得,我娘好像要走了……” “可不是么,已经走了,给你带漂亮媳妇去了。”暝幽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没事的。” 何家这边显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何小荷去请古得道婆整夜未归已经让何母很担心,加之何父病重,她也整夜未能好好安睡,两只干瘪的眼珠像是晒蔫的红枣,转来转去都是胆战心惊。何母倚在门口失神地望着天边的浅红的朝霞,手里机械般地丢撒着糙米和谷皮,家里的芦花鸡“咯咯”地围在这个孤独的老妇人脚下啄米。 然而何母迎来的不是自家女儿小荷,而是林母。她看见那个头发灰白穿着朴素却齐整的老妇人朝她走来,两人礼貌地笑笑。林母说明来意后,何母很是吃惊,老实说目前家里的情况使她给根本没心思顾及女儿的婚嫁问题,但她还是请林母进屋谈谈。恰好此时何小荷领着古得道婆回来,一进门就欢喜地大叫:“娘,我爹有救了。”何母赶紧把说亲的事放到一边让林母先坐着,自己慌忙迎上去端茶倒水请古得道婆入座。 古得道婆拿着铃铛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先在林母的旁边坐了下来。她无意中瞥见脚边有一张黄色的纸条,于是捡起来看看,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叫“林文枋”的人的生辰八字,这倒不是她吃惊的,让她惊讶的是上面竟然写着“天岭村人”。 古得道婆阴阴地笑着把纸条递给林母:“这是您丢的吧?” “是是,刚才我还在找呢,”林母接过纸条,“今儿来是替儿子说亲的,没有生辰八字怎么行。” “说成了没有?这家姑娘人长得漂亮,也孝顺呐,谁娶了那是福气。”古得道婆说。 林母听闻此言更高兴了:“可不正要说呢,您就来了,我儿子的生辰八字还没给人家看看呢。我的事不急,您先给人看病要紧。” 这时何母和何小荷也在里屋准备好了法事的东西,请古得道婆过去做法。附近的居民听说何家请来了古得道婆,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锄头从田里赶过来纷纷挤进屋看法事。 于是古得道婆故技重施,拿着铃铛左摇右摆,念些旁人听不懂的咒语。她本想骗些钱就回去,谁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把门口都堵死了,眼看床上的病人没有半点起色,反而“呜啦”一口吐出鲜血,喘得几乎快死过去,急坏了一旁的何家人。 “这道婆是真假的?怎么做法都不管用?” “不是说能起死回生吗?” …… 质疑声此起彼伏,古得道婆紧张的擦干额头的冷汗,用颤颤尖尖的声音说道:“何家有煞星,妖气冲天,此人不除,疫病不除!” 众人闻此惊讶地四处张望,然后见道婆如死神般的手指指向人群后面坐着的老妇人:“她是天岭村的人,是她把妖气带给了何家。” 林母手里的茶杯应声掉地,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众人:“我是天岭村的人……可我是来替儿子说亲的啊?有麻烦吗……” 众人纷纷惊恐地议论。 “什么!那老婆娘是天岭村的人!” “是妖精村的!” “天岭村不是那个被妖精诅咒的村子吗?” 何小荷也愣住了,她回忆起自己与林文枋要好之后,父亲就莫名染疾,而且每每自己问及住所,林文枋总是闪烁其词,原来他是天岭村的人!何母更是气愤,一巴掌扇在何小荷脸上愤愤骂道:“我说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原来是被天岭村的妖精给勾魂儿了!你看看,把妖气给招来了吧!你可把你爹给害死喽……” “好端端的打孩子做什么,什么妖精不妖精的,你看我像妖精么?”林母赶紧上前去扶何小荷,却被何小荷哭着躲开了,何母一手将她推倒在地:“少拿你的脏手碰我女儿。”此时众人也吓得紧紧握住手里的锄头,把林母围在中间,有几个壮汉轻信道婆的话去弄了一盆黑狗血,对着林母迎头淋下。被淋了狗血的林母像是疯了般四处乱跑乱撞,鲜红的血液泛着浓烈的腥味掩盖住林母的身体。她被染成黑红色,发梢上、手指上不住地滴着血,像极了杀人无数的巫婆。众人不敢拦截,一直追着她要打,林母哀嚎着逃跑,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跟脸上的狗血混在一起,显得肮脏恐怖,反而更让人坚信了她就是妖精这一说。至于古得道婆,早就趁着混乱拿着钱偷偷离开了是非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人呐……天岭村的人怎么就不是人了!我的枋儿啊……是娘没用……”林母惨叫着哭号,恳求人们放过她,可她不敢停下脚步,身后就是一群拿着镰刀锄头的人在气势汹汹地追赶,像是残酷的现实在扼杀人性最后的良知。她不能停,她想见她的枋儿。可是她的双腿早已经没有了力气不再听使唤了,于是这位浑身是血的年迈老妇人终于跌倒了,额头重重磕在石头上,汩汩温热鲜红的血迅速包裹了石头,染红了人们脚下那片破碎的土地,那是不同于狗血的血,是一个人的血。 人世间充满了愚昧,愚昧让人恐惧,让人愚蠢。人世间也不缺乏贪婪,贪婪的镰刀终将把一切美好的感情拦腰截断。迷信、惶恐、金钱、**……越来越多的人纠结其中,将之视为真正的人生,反而认为桃源一般的小山村是妖精般虚幻可怕的存在。 狗血。人血。 活下来的,光鲜灿烂的大人物们,踩着小人物的爱恨情仇的尸体走向更高一层的巅峰,譬如古得道婆,譬如更多的人…… 人们将林母的尸体倒掉着挂在天岭村村口的古树上,同那些封印的符咒一起在风里轻轻晃动,昭示着有一个真善美的破灭,悲鸣着丑恶地扩张。林母灰白的头发和皱纹都淹没在一片混沌的血色里,“滴答滴答”地敲打着沧桑大地。 沉寂。悲鸣。万物终归沉寂。 这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天,却有一片树林提前枯萎了。 林母的尸体是被暝幽抱回来的,因为林文枋在看到自己母亲的尸体的刹那昏厥过去。他还没来得急叫一声“娘”,还没来得及触碰那具冰冷的尸体,一切的绝望都来得太匆促,谁也不会想到早晨还精神抖擞嚷着要去带儿媳妇的老妇人转眼间就颓败如此。 那天何小荷默默站在分界线的另一边,看到林文枋对她的目光由炙热变成冰冷,由冰冷再变成黑暗。那个曾近发誓要用生命爱她的人,那个傻傻呆呆吃醋的书生,那个在她家门口唱情歌放纸鸢的男子,在倒下去的瞬间彻底离开了她的生命。 爱有多脆弱,它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生命又有多脆弱,它在现实面前就不值一提。 植物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他们在温暖中同生,在冰冷中同死。林子枯了,荷花也开不久。 第二十九章 荷败 更新时间:2013-08-12 林文枋昏迷了几个时辰,睁开眼时,只有泫月呆在他床边照顾他。泫月端了杯茶递到他嘴边:“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告诉我。” “我娘呢?”林文枋的声音低沉哑然,他又环视自己小小的家,没有了母亲佝偻的背影,听不见老旧的织布机的嘶鸣。他不禁潸然泪下,一边摇头苦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这都是命啊。” “她的尸体在隔壁屋子里躺着。“泫月望着林文枋颓败的样子,就如同看到当初那个失去了姐姐的自己,失去亲人之痛他能感同身受。泫月双手稳住林文枋的肩膀想要让他振作起来,语气也比往常要坚硬许多:“你给我听着,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现在你家的事情在村里已经传开了,气愤的村民们纷纷要出村替你娘讨回公道,恐怕何家要遭殃了。”泫月长叹一口气:“不过暝幽已经在村口极力阻止了,应该出不了大乱。” “为什么要阻止?就该杀了何家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为我娘报仇!”林文枋因悲愤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接着就要往外面赶:“我还要带头去找他们呐,他们怎么忍心对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下此毒手。” “你疯了吗?”泫月赶紧拉住他不让他出去:“你有没有想过何姑娘怎么办?” “那他们当时害我娘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怎么办吗?何小荷她心里根本没有我!”林文枋如断线的木偶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何小荷似乎是他的致命弱点,即便有再多的怨气也被软化成无尽的悲哀与失落。“她若心里还想着我,就该去帮帮我娘,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人追赶被人逼上绝路……”林文枋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连同他熄了火的失神目光一起,被深深的绝望所埋葬。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量被抽空了,软趴趴地就像泥地上被千万人肆意踩踏的烂泥。 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落魄如此,泫月看着也不禁心疼。那个曾经放言要金榜题名游遍长安街的才子,此刻正比乞丐还要卑微无力,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地面畜生般缓缓地爬出屋子。泫月慌忙上前去搀扶:“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回床上去。” “我想去看看我娘,”林文枋推开泫月伸来的手继续跪着向外爬:“她是为我才死的,我是畜生,不配站着见她。” 泫月知道自己拉不住,默默地跟在他身边。隔壁的房间一推门便是浓烈的血腥味道,林母尸体上的血液已经凝固,呈现出可怕的暗红色。林文枋抑制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前额的头发因他不住地剧烈叩头而散乱。泫月捧着一盆温水过来,把毛巾递给他:“怎么着也要让伯母干干净净地走吧?”林文枋这才停止叩头,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小心地帮母亲擦洗血迹仿佛在拂拭一尊神圣的佛像上的灰尘。 所谓一报还一报,或许一切都是命里安排好的,就像那首签文的预言。林母死后不久,病重的何父突然睁眼,仿佛在他沉睡时看到了一切真相,看到了命运的本质。他苍老的眼角默默流下一滴温热的泪,“造孽啊……”就在他用沙哑得几近听不见的声音忏悔时,那双苦难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灵魂就急匆匆地走上了黄泉路。 春雨贵如油,却在这个时刻,悄悄落下,接着倾盆瓢泼,淋湿了村里村外两家丧事的白绫。上天看厌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所以并不会为谁而留住晴天,更不会为谁而停下走向黑暗的脚步。夜晚照旧来了,披着满天星斗的深蓝色衣服在丝毫未减的大雨里狂舞。荷花荡新生的绿芽被暴雨拍打得生疼,快折断了一般。 “想不到春天的晚上竟然能下这么大的雨。”暝幽穿着白衣站在林家玄关口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连雨水落到脸上都没察觉。一旁的泫月拿出帕子帮他擦拭脸上的雨水,然后伸手轻轻抱住他:“不要逞能了,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暝幽沉沉地长叹,低头把脸埋在泫月的颈间,那里的檀香能让他暂时清醒些。 泫月在感受到脖颈间一片温热的湿意后,默默垂泪,“外面雨真大,我们还是进屋去陪着林文枋吧。” 昏黄的烛火下,三个人在小小的房间里守灵。泫月身子弱些,禁不住熬夜,依着暝幽的肩膀浅浅地睡了过去,暝幽也疲惫地打哈欠,从早上安抚村民到筹备丧事全是他一手操办的,为此林文枋也很是过意不去:“真真是麻烦你了,要没你这么个兄弟在,我怕是什么都做不好。”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现在也不想考虑,我好累……”林文枋起身把林母身上的被子往上掖掖盖过头,却掩盖不住尸体散发出的淡淡腐臭味。林母在被子下安静地沉睡,抛下了一切不舍的和痛苦的,剩下的痛苦都给了自己呵护了一辈子的儿子。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带着夏天一般的猖狂把柔弱的春天狠狠地浸入雨水中摔打在大地上。此时,黑暗深处拉扯着银丝的天空与大地交接处,一把印有荷花的桃红油纸伞缓缓接近林文枋的家。 当何小荷终于鼓足勇气敲开林家的门,眼前是和自己家一样苍凉的白绫,林文枋红着眼愣在门口,握着门栓的手并没有松开要让她进来的意思。二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语,望着彼此的眼神似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终于,何小荷忍不住哭出声来,油纸伞掉落在雨地里,雨水没有眼睛,它们不懂得怜香惜玉,它们夹杂着春夜的微寒的风袭击着这个可怜的少女。 “对不起……对不起……”何小荷的哭泣声让黑夜平添了一分绝望。林文枋的眼波微微颤抖一下,如同一颗石子砸碎了一湖的沉寂,可最终他扁扁嘴什么也没说,默默关上门。那一刹那,何小荷从越来越小的门缝中看见他转身时眼角的泪滴。 记得吗?你为我从京城带来花灯,你为我吟诗为我歌唱,你为我放纸鸢,为我淋了一身的水,为我摔倒……何小荷仰起脸朝天空大叫一声:“文枋,”她跪倒在地,泥水溅湿了她绿菱的裙子,雨水继续袭击她身上仅剩的几处干燥,直至把她完全浸没在一片湿漉漉的混沌中。何小荷一直是那么爽朗,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月牙般美丽的微笑,听见她银铃般活泼的笑声,这恐怕是她第一次哭得如此彻底。 这时,木门再一次突然打开,可惜不是林文枋,而是泫月。他撑着伞走进雨里为何小荷挡雨,“何姑娘,还是回去吧。” “他有没有说什么?他会不会原谅我?”何小荷眼神里最后一点希冀的光火在泫月轻轻的摇头后消失殆尽。 那天,何小荷在雨地里跪了很久很久,泫月默默站在她身边为她撑伞,却始终抵挡不住雨水。不远处的窗口一个人影停留在那里,很久不动。 暝幽走到林文枋身边朝窗外望了一眼:“你忍心?”林文枋不语,仿佛一尊雕塑一般凝视雨地里那个颤抖的身影。 最后,还是暝幽因为心疼泫月也在雨地里淋着,走出去把几乎快要晕倒的何小荷背回何家。林文枋把泫月扶进门时,泫月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半,他冷冷抬眼望着林文枋,抬起因举着雨伞而酸痛沉重的右手,一巴掌扇在林文枋失去表情冰冷的脸上,“何姑娘的爹也死了,你们两清了吧,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我也想啊……可是感情这东西,一旦牵扯上了,如何两清?又如何忘得干净!”林文枋僵硬的嘴角抽搐着扬起苦笑,眼泪滑落进唇间,很苦,很涩。 第三十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更新时间:2013-08-30 深春以后,天气愈发炎热起来,雾夜山庄里也渐渐有了活泼的生气,丫鬟们忙里忙外地打扫,脸颊两端微微的红晕与花园里怒放的百花交相辉映。 “今日咱们庄主出关,要好生打扫着,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管家婆子叉着腰指使着丫鬟们四处张罗,连角落的灰尘也要扫清。虽然忙碌,可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神情,可想而知这位庄主多讨下人喜欢。 “咱们庄主自从和绛紫山庄的前任庄主大战之后闭关几十年,终于出来了,哎呀,他那俊脸会不会生褶子呀。”穿红衣的小丫鬟一边摆动着浮尘打扫前厅的古董架,一边同身边的青衣丫鬟玩笑。 “浑说!庄主乃神人,怎么可能老,”青衣丫鬟握着扫帚眉目含情地回忆着庄主的面貌:“多少年没见着了,可想死人家了……” “呸呸!就你这么个小蹄子也配想庄主,投胎三百辈子也轮不上你。”管家婆子突然在她们背后出现,伸出长长的指甲直直抵着青衣丫鬟的鼻子,恶狠狠道:“再浑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那丫鬟吓得撂了扫帚哆嗦着跪倒在地,不敢看头顶那张布满褶子的老人脸。 “唉……你怎么还是那么凶,会吓到丫鬟们的。”门口传来温柔的男声轻轻责怪管家婆子。 这时,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伸到青衣丫鬟面前,还未等她望去,只听管家婆子一声惊呼“庄主!”便跪倒在地。青衣丫鬟的目光顺着那人好看的手指往上看去,一个蒙着面纱的男子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那人因为蒙着面纱故而看不清长相,但裸露在外的一双金色的深邃的眼睛,足以迷倒在场所有人。 青衣丫鬟的脸顿时像是着了火似的,低下头练练认错:“是小的嘴贱,无意中亵渎了庄主……” “下回注意些,毕竟你是女孩子家,说这些话有碍你的名声,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与你有过什么呢。”雾放浅浅笑着,金色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那名青衣丫鬟便在众人嫉妒羡慕的目光中被庄主扶起。那丫鬟估计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能被雾放拉住手,幸福地快要晕死过去。雾放只是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出前厅,他掏出帕子把手反复擦拭干净,接着缓缓朝后花园去了。 夏日的花园缤纷斑斓,金色的阳光被云彩切割成五边形的透明晶亮的碎片,悄悄洒落在男子轻盈的白纱衣上。男子揭下面纱,静静伫立在有些蔫软的桃花树下,伸出手去抚摸柔软的花枝,长长的睫毛上蘸着日光。 “春花春日开,夏至残红败。”雾放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桃花凋败的桃红色,“任它夏花绚烂,你本倾世红颜如何能甘心老去。”桃花树仿佛能听懂他的话一般,轻轻晃动自己的枝叶,寥寥无几的几多桃花飘然落下,仿佛薄命女子垂泪,观者怅然。 只见雾放抬起描金的宽修对着桃树轻轻一挥,一阵旖旎的香风卷积着花瓣吹过,霎时间桃花树幻化成一位全身**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微微泛着迷人的粉色,眼波流转妩媚多情,眉心一点梅花印非但不显得多余,反而衬得她婉转中多了些端庄。这个由桃花树幻化而来的女子似乎并不觉得赤身**有何羞耻,含笑着望着雾放深深道了个万福:“雾放庄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妾身愿尽绵薄之力,以讨庄主欢心。” “讨我的欢心就不必了,”雾放脱下自己的外袍丢给她穿上:“我要送你去另一个山庄讨那位庄主的欢心。” 这个时候,已经是林母入殓的七日后了。林文枋依旧无心生活,整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那日他推开房门,一群孩子涌进屋来将他团团围住,像小鸟一般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林先生不来代课了吗?我们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林先生不来书院,暝幽先生和泫月先生也不高兴,先生们都不高兴,我们也不高兴。” “林先生……” “林先生……” 望着自己身边一张张天真无辜的小脸蛋,林文枋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一直以来,自己竟将个人的负面情绪表露,害的挚友担心学生担心,搞不好还会误了这些孩子们的前程。他蹲下身子一一抱过学生,酸涩着眼眶道:“林先生明天就去书院给你们讲课,可好?”学生们闻言欢呼着把小小的房间都沸腾了,屋外默默站着的暝幽和泫月相视而笑,泫月抬手捏了捏暝幽的脸颊,短短的青色胡渣扎着他的指腹:“这下可放心了?回去赶紧刮刮你的胡子,扎得我手疼。” “我不止要扎你的手指,还要扎你的嘴呢。”暝幽坏笑着把脸靠近泫月,泫月半推半就地同他打闹:“你等着,我也不刮胡子了,看谁扎过谁。” “就你还会长胡子?”暝幽假装惊讶地质疑,果然泫月的小拳头又上来了:“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不会长胡子?只是我比你这只臭狼爱干净,记得天天打理而已。” 暝幽一听见泫月说自己是“七尺男儿”时就会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记得以前在书院门口偷听泫月对学生的自我介绍时就让他笑的险些抽过去,“泫月,我觉得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还不都是跟你这种无赖在一起久了。”泫月红着脸狠狠掐了暝幽的胳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任凭暝幽怎么讨好也不理睬。 后来三人一起对月饮酒,林文枋好像已经从丧母的阴影中走出,他庆幸自己孤身一人后还有两个挚友不离不弃地陪伴,于是各敬了暝幽泫月一杯酒。“下个月我打算赴京赶考,”林文枋平静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这些日子多亏你们的照顾,我也想明白了,我不能一蹶不振,记得元宵节我说过什么吗?” “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骑白马游遍长安街。”暝幽默契地接上。 “如今我想金榜题名,不再是当初那么浅显单纯的目的了,我想做官造福一方百姓,然后让天岭村回归籽祗县城,让村民不再受歧视,这样才能让我的悲剧不再重演。”说完,林文枋就对上暝幽赞许的眼神,泫月也表示同意。 人就是要不停地经历痛苦才会成长,才会明白透过悲剧看清事情的本质。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但小人物往往纠结于自身的苦难,大人物才会懂得拯救自己和其他人。正是这样的信念,林文枋才毅然决然地踏出这个村子,包裹里是暝幽为他准备的盘缠和泫月准备的衣物,他肩扛着包裹仿佛背着两个挚友沉甸甸的不舍与期望。他没有回头,因为怕看见身后的友人而不舍离开。当他路过村口的大树,母亲的尸体仿佛依然飘荡在树梢上,目送着儿子远去的背影。 至于那片荷花荡,在盛夏的微光里展开满满当当的粉红和翠绿,采莲的渔人多了起来,唯独不见那个美丽的身影,也听不见她银铃般爽朗的笑声。 第三十一章 桃花美眷 更新时间:2013-11-08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烦人思绪,在天空绕着低低的风。得到赦免后的绛暝璃也安分许多,或许是受够了在天牢里的罪吧。“这算是本大爷人生的一笔污渍呢,”他不耐烦地把手里的文书掀得哗哗响。一旁给他扇扇子的笙箫终于看不下去了,将手里的茶水超桌上“咯噔”一放,白翻上了天:“庄主,您就是这般用功的呀?我还以为您肯浪子回头呢。”“不然呢?以往我可是连书桌的边角都不会沾的。” 笙箫默然,赌气地撅着嘴望他,此刻真正体会到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你啊,要是有暝幽庄主一半用功,绛紫山庄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绛暝璃本来一看文书心里就不甚烦腻,加之笙箫近日总是说他不是,火气自然如同夏天的温度一起蹭蹭上冒。他顺手推开笙箫递过来的茶杯,“要是觉得我哥好,你大可投奔他,省的跟着我这个不成气候的浪子,误了你的能力。”说着丢下文书一个人走到花园里。 我这是怎么了?绛暝璃低下头揉揉酸涩的眼睛,明明自己已经在努力管理绛紫山庄了,可似乎离笙箫和长老们的要求越来越远。想他游戏浮生,旁人骂他谤他,它可以置若罔闻,唯独一个人不可以。 “我不在乎所有人的目光,唯独你不可以嫌弃我,笙箫。”绛暝璃揪下一朵被阳光晒蔫软的桃花,用手指掐出仅剩的一点汁液,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掐坏的是自己的心,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包围指尖。 “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忽然绛暝璃的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他仰头,一袭桃红色的纱衣在凋谢的桃花树上飘摇,那女子垂着水汪汪的杏眼满含幽怨地瞅着他。仅仅是这一眼,绛暝璃就觉得花园里所有的夏花绚烂都被女子的风华所隐没,她就像是无意坠落凡间的花之仙子,眉心一抹桃花形状的朱砂印更是动人。绛暝璃不禁痴痴问道:“姑娘是哪位?怎么从未在山庄里见过?”女子浅笑:“有缘会再见的。”说着踮起脚站在枝桠上,轻盈地仿佛一朵花儿:“庄主若是心中不快,也别拿桃花撒气啊……我可是会心疼的。”说罢化作一袭香风,悄然离去。 绛暝璃依旧怔怔地凝视那个树桠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仇长老意味深长地笑了。 于是就在所有人忙着三天后仇长老的生日时,那个粉红色的妖娆身影,鬼魅般游离在绛紫山庄里的各个角落。可每每刚要看清楚却又不见了,这让绛暝璃更加渴望抓住那个身影。笙箫也发现他最近的异常,不住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你在看什么?”“没什么。”绛暝璃并不看他,只是一直向前走,笙箫意识到他不高兴,识趣地跟在他身后并不做声。 暝幽收到绛紫山庄的请帖时也微微一惊,不禁暗笑道:“仇长老八百岁寿辰,为何邀请我?”泫月轻轻瞥了请帖一眼:“依我看没什么好事,不去为妙。”“这怎么行?我倒是想去,”暝幽顺手将他揽入怀里:“咱们去讨几杯美酒,岂不快活。”泫月故作生气状,捏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嗔道:“喝酒误事!”暝幽细细凝视怀里的美人,越发觉得他美艳不可方物,连撒娇的样子都别有一番韵致,他不禁心头痒痒的,玩笑道:“我不想喝酒误事,倒是很想酒后乱性……”还没说完,果然遭到泫月狠狠的一记白眼,玉葱般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住脸颊:“再乱说当心拧烂你的邹嘴。”暝幽故作吃痛,连连讨饶,大手却不安分地伸进怀里可人儿的衣裳里。泫月依旧是冷冷地瞥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再往里伸一下,以后休想碰我一根指头。” 这招果然奏效,暝幽悻悻地缩回手,等等……他说以后…… 暝幽深邃的绿眸蓦然一亮:“你是说以后我们可以……” “我饿了,”泫月快速起身,进厨房乒乒乓乓地操弄起来。若是在旁人眼里看来,并不觉得他有何变化,只有暝幽注意到他脸颊淡淡的红晕,知道这只冷傲清高的小猫妖已经渐渐愿意接受自己进入他的生活,当然……也有身体。 寿辰当天,二人驾着快马到达天岭山山顶的绛紫山庄。由于仇长老并不是绛紫山庄的庄主,顾及绛暝璃的权力而不敢把排场摆得很阔气,但寿宴也是样样俱全,排场豪华。泫月并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地方,默默地跟在暝幽身后,听着各类自认为是上等人物的天兽互相阿谀奉承。暝幽不愧做过庄主,应付这些自命不凡的人更是如家常便饭般熟悉,竟能同五六个所谓的“大人物”侃侃而谈一些无聊台面话。泫月时不时皱眉观察他,也不知他聊的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总之泫月自己觉得很无聊,偷偷拉扯暝幽的衣袖示意他不要陪这些人浪费时间。暝幽低下头在他耳边软语安慰道:“再等等,这些人都是各大山庄有头有脸的人物,与他们搞好关系,往后绛紫山庄也多一点盟友。” 泫月不高兴地嘟嘴表示不满,自言自语嘟囔着:“你都不是绛紫山庄庄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无聊之极,撇下暝幽一个人便往后花园处游玩赏花。 到底是天兽们建造的后花园,真真非同一般。泫月欣赏着夏日难得的美景,穿梭过花红柳绿的小道,眼前是一片清澈的湖,镜面一般反射着金子似的阳光。盛夏微热的空气使泫月微微烦热,索性脱下浅蓝色的薄纱外袍搁在湖边的一块巨大的卵石上,他左手揽起右手肘处宽大的袖口,探着身子将右手伸进清凉的湖水里游戏。忽见前方不远处的湖水里有只金灿灿的鲤鱼游动,出于猫的本能,他玩心大起,稍稍向前移动一步想去抓那只鲤鱼,谁知踩着湿润鹅卵石的脚一滑,身体就失去重心向前方湖水里倒去。 “啊!”泫月下意识地惨叫一声,闭上眼准备迎接湖水带来的全身清凉,却只觉腰间一紧,背后有人用力将他拉回一个宽阔陌生的怀抱。 “没事吧?”一个温柔的男声在泫月头顶上方响起,泫月转过脸,瞬间对上一双金灿灿的眼眸,那光彩简直比盛夏的阳光还要闪亮。“没事,多谢公子相救。”发觉此时两人姿势暧昧,泫月赶紧站好对金眸男子作揖道谢。金眸男子浅浅一笑,说不出的俊朗清逸:“如此美人,落了凉水岂不可惜?”言语中明显有挑逗的意思,但不知怎么的,听起来就是不让人觉得反感,也不觉得此人轻浮。泫月一时不好作答,只得尴尬地笑笑。 “公子也是来欣赏美景的吗?”金眸男子继续说道:“相逢即是缘,不如一起游览,乐趣多些。”泫月想到一个人游园也没意思,于是点点头,二人便转身往竹林那边去了。金眸男子很会与人聊天,泫月自然玩的很高兴,全然没注意到身旁这个男子背在身后的左手轻轻一勾,湖边卵石上的浅蓝色外袍便被一阵轻风吹走。 酒席开始时,泫月才匆匆赶回宴席在暝幽身边坐下。“跑哪去玩了,那么高兴?”暝幽见他满面红光甚是开心的样子,纳闷道:“你的外袍呢?” “哎呀!”泫月小声惊呼:“我忘在湖边了。” 这时一只捧着外袍的手突然伸到暝幽和泫月的眼前,“这位公子,你的衣服忘记拿了。” 暝幽抬头望向那人,身子仿佛触电般剧烈一颤,顿时拍案而起,震碎了手边的酒杯。 “雾放……” 第三十二章 别有用心 更新时间:2013-11-15 雾放的突然出现,似乎相当震惊到暝幽,显然他对暝幽的反应很满意,轻轻扬起高傲清寒的唇角:“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说罢便别过目光望向一旁还云里雾里的泫月,顺手将薄纱外袍递到他手里:“幸而有你同游,这满园风光更是增色不少,后会有期。”泫月本想客气地表示感谢,但见暝幽眼神幽暗,只能微笑着朝雾放点点头,完全不知这种尴尬可怕的气氛因何而起。 好在仇长老这个老寿星领着现任绛紫山庄庄主绛暝璃和各德高望重的长老们进入礼堂,宴席便在一片笙歌艳舞中华丽开场。大厅中央是舞女们翩跹裙裾,飘飘摇摇好似仙女一般美不胜收,暝幽和雾放便隔着舞女们对面而坐,一个剑眉深锁、幽暗深邃:另一个则依旧恬静温和地笑着,灼目的金色眼眸宛如一片洒满阳光的大海般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悲,更无法揣测此时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泫月紧张地望着暝幽,纤细柔软的手在桌案下轻轻握住暝幽紧握的拳头。 “你刚才和他在一起?”暝幽转过脸,两道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刺向泫月,让人不禁心生畏惧。泫月诚实地点头:“你和那位公子认识吗?友人?还是……” “敌人,”暝幽冷冷说道:“不共戴天的敌人,以后不准你再靠近他一步。” 敌人?这回泫月倒是好奇了,那位金眸公子怎么看都是温和善良的,怎么会和暝幽有深仇大恨呢?虽然以他那小脑袋的智商的确想不出答案,但他从暝幽强烈生气的态度来看,那个叫雾放的金眸男子还是少惹为妙。 等等……刚才暝幽叫他……雾放! 难道他就是十三年前那个使暝幽沙场惨败并使暝幽迫不得已退位的雾夜山庄庄主! 想到这里,泫月轻轻倒抽一口凉气,满是惊恐地偷偷望向对面正襟危坐的男子。雾放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毫不闪躲地对上他的眼睛然后展露春风般温和的笑容。泫月赶紧红着脸移开视线,他还是想不通拥有如此随和笑容的男子是否真的那么厉害。 酒席期间,暝幽的情绪似乎一直不怎么好,饭菜都没夹几筷子,酒倒是一杯接着一杯默默地灌下肚,泫月看不惯他这般颓丧,夺过他的酒杯放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你若想喝,我便陪你喝。” “不了,你身子弱,少沾酒。”暝幽长叹一口气,满眼迷惘地看着眼前飘动的斑斓裙裾,舞女们面如春花目似秋水,却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良久,暝幽用只有泫月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永远不要离开我,我会用生命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不要离开我。” “我何时说要离开你了,”泫月握着他的手轻轻发力,仿佛让他感受到自己坚定的信念:“我不会离开你的,所以请不要再乱想了。我知道你的过去比我更加悲惨,我不过问,因为我相信你的坚强。倘若连你都不坚强,试问茫茫大地,我还能依靠谁。” 暝幽被他的话语所惊愕,然后释然微笑:“我的小猫咪,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说罢竟然旁若无人地转头吻上泫月柔软的双唇。泫月惊吓着把他推开,狠狠地瞪了他低声咒骂道:“那么多人在这里,你给我规矩点!” 正在他们私底下小吵小闹之时,礼堂里突然安静下来,二人也齐刷刷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桃红色薄纱女子踱着莲步走进来。此女美艳足以使天仙自惭形秽,就连暝幽这种看多了美色的人也忍不住点头称赞其容貌,她眉心一抹桃花形朱砂印开得妖娆妩媚,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动情。这时,坐在上等席上一直懒散的绛暝璃突然触电般站起身,直直凝视眼前这个女子。她就是那个在桃花树上遇见的女子,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美人! 就在众人都被女子的容貌所惊呆的时候,雾放缓缓清嗓,徐徐说道:“这是在下送给仇长老的舞妓,此女容貌美艳,身材婀娜,长老可以用她打发无聊时光。” “哈哈哈……多谢雾放庄主,此礼太重,怕老夫授受不起啊!”说着偷偷瞥了一眼旁边呆站的绛暝璃,旁敲侧击地说道:“老夫年岁以高,不能作践了如此美色,不知在座何人愿意替老夫接受这份贺礼啊?” 众人心中虽早就垂涎,但这毕竟是雾放送过来的人,谁敢收?也只好对着美色吞口水,感叹自己没这艳福。绛暝璃看准时机偏偏大胆地发言:“既然诸位都不愿接受,岂不是太不给雾放庄主面子了?仇长老是绛紫山庄的老前辈,如果他不要,那么我作为绛紫山庄庄主,就替他接受了吧。”然后拿起酒杯对着雾放敬了一杯酒:“受此厚礼,我替仇长老多谢雾放庄主,愿绛紫山庄与雾夜山庄永结相好。”他说得冠冕堂皇,全然无视了身后正气急败坏朝他使眼色的侍童笙箫。 “你疯了吗?竟然为一个女子要和雾夜山庄修好?这哪里是庄主的作为!”笙箫在他耳边低声斥责,绛暝璃却置若罔闻,着迷地凝视着眼前走过来的女子。笙箫心里满是醋意,气急败坏地跺脚离开:“绛暝璃,我算是看错你了,你简直无可救药!” 暝幽早已是看得一肚子气,自己的亲弟弟果然一间美色就低眉顺眼起来,可是现在自己早已退隐,甚至都不算绛紫山庄的一份子,他也只好生闷气,看着绛暝璃把自己苦心经营的绛紫山庄搞得江河日下。“我们走吧,再呆在这里我会被这个不成气候的小崽子给气死的。”于是暝幽拉着泫月偷偷从耳门出去,离开了绛紫山庄。 众人自然不会注意这两个普通书生悄悄离开,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美人与两大山庄庄主身上。女子对着绛暝璃莞尔一笑,声音甜美:“妾身名唤桃霓裳,多谢庄主收容。” 第三十三章 暴风雨来临之前 更新时间:2013-11-24 话说自打绛暝璃收了那个名唤桃霓裳的绝色舞妓,成日沉迷声色荒淫无度,若是以前还能听劝,现在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笙箫即使磨破了嘴也说不通,于是渐渐不再理会他,甚至连端茶倒水等服侍都是让其他丫鬟们做,自己宁愿做低等的粗活也不靠近庄主寝室半步,说到底,或许他还是害怕见到绛暝璃搂着其他人吧。 谁曾想那个曾经与他花前月下与他执手天涯的男子转眼就另有新欢了呢?在外人眼里看来,庄主一向是这样的纨绔子弟,只有笙箫知道,平日他的多情是游戏,这次怕是动了真心的,毕竟自己从小服侍庄主,他的个性笙箫最清楚不过。每每想到这里,笙箫都会觉得心痛到窒息,仿佛属于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被人狠狠抢走那般难过。明明曾经那么深爱过,海誓山盟,执手偕老都是假的吧。一场虚美的幻梦过后,睁开眼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未来的那段路无论有多艰辛,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走。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笙箫没想到桃霓裳会主动传他去问话,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庄主寝室的房门。恰好绛暝璃有事出去,桃霓裳打发丫鬟们出去,自己支起身子用白玉似的修长手臂挽起纱帐侧卧在床上。 “你就是笙箫?”只见她裸身盖着纱被,酥胸半掩半露,明显是一番**后娇弱动人的姿态,媚眼轻轻一瞥,一阵寒意扑面而来。笙箫站在床边点点头不语,垂下眼帘不去看她。桃霓裳伸出手挑起他的下巴嗤嗤浅笑:“模样确实不错,难怪庄主那么偏爱你。”笙箫委屈地撇撇嘴,心想绛暝璃早溺死在你这妖精的温柔乡里了,几时想过我。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挺能干的吗?听庄主说你是他的心腹,他把绛紫山庄的大印都交给你了,看不出你一个下人权利可不小啊……”桃霓裳甜美轻浅的声音说出这番话,于笙箫听来浑身不自在,没想到绛暝璃连这种事情都和她说了! “小的只不过是一个侍童,哪里敢插手山庄的政事。” “你有这觉悟自然再好不过的,我现在也是庄主的人,怎么说也要为庄主考虑,你说对吧?” 笙箫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她话里有话,明显是要逼他交出绛紫山庄的大印不再干预政事。他本不是贪慕名利的人,只是眼下这个女子是雾放送来的,万一是奸细岂不是绛紫山庄的大难。笙箫随便含糊了几句就推脱有事匆匆退下,碰巧在院子里遇到绛暝璃。笙箫见了他,鼻子酸酸的竟要哭出来,可还是忍住眼泪,毕竟现在他的眼泪已经撼动不了眼前这个人。 是绛暝璃先开口:“你在躲我?” “小的不敢。”笙箫怕他看出自己的情绪,连忙拿起扫帚低头佯装扫地,飘飞的尘土模糊了双眼,终究还是忍不住滴下泪来。他握着扫帚的手指因发力而苍白,沙哑着声音颤颤地问:“你当真……喜欢那舞妓?”绛暝璃沉默,然后点点头,却抬手挑起笙箫的下巴吻上去,企图用一个敷衍的吻安抚他受伤的内心:“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 “哦?”笙箫苦笑,就因为你笃定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你就可以有恃无恐地与别人夜夜**?“绛暝璃,我真真看错你了,”他执意推开强吻他的男子,满心怨恨仇视着他深爱的人,“你忘了是谁陪你从小经历明枪暗箭?你忘了是谁每天去天牢里照顾你?你忘了是谁为你拼死舌战长老院……” 绛暝璃语塞,往日同笙箫在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的画面历历浮现于脑际。他知道自己对不住笙箫,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就好像中了邪似的沉迷于桃霓裳,她就像是一株长满刺的蔷薇花,明知会有伤害,还是忍不住去靠近她采摘她,即使会被刺得伤痕累累。 彻底失望的笙箫也不再想听他讨好的言辞和解释,放下扫帚默默离开:“你我缘分已尽,你好自为之。”这句换给了绛暝璃强烈的撼动,他注视着笙箫渐行渐远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痛彻心扉。这时一双手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他,桃霓裳身上特有的香味似乎总有迷惑人心的功效。绛暝璃转身将她纤弱的身子拥入怀中:“你几时来的?” “早就来了,其实被我听到也没什么,”桃霓裳踮起脚尖献上自己香甜的双唇任绛暝璃品尝,“有妾身服侍庄主难道还不够么?” 绛暝璃被这一吻迷惑得脑袋一片空白,什么烦恼难受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如同贪婪吮吸罂粟花的毒液那般沉迷,“够了……有你足够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燥热的天气使暝幽难以集中精神来批改学生们的作业。泫月站在一旁揽着袖口替他研磨和扇扇子,却总是欲言又止心不在焉的神情。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暝幽放下毛笔,将泫月拉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有点在意……”泫月乖巧地蜷缩在暝幽宽阔的胸怀里,“你记不记得前几日我们在寿宴上遇到的那个舞妓……就是雾放公子送来的那个。” 一听到雾放的名字,暝幽顿时又皱起眉头:“雾放公子?谁许你叫的这么亲切!” “没和你开玩笑,我说真的!”泫月没好气地捏着暝幽的脸颊,这小子最近总是爱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泫月正色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舞妓,就觉得她妖气很重,而且……似乎和我是一种类型的妖精,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暝幽色色笑道:“这我看出来了,那你和她比,哪个媚功更厉害些?” “你又欠揍了吧,我几时对你施过媚功的!”泫月扬起拳头在他结实的胸膛轻轻打了几下,“我是提醒你,那女子不是省油的灯,叫你那色鬼弟弟当心着点。”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只怕那小子爱美人不爱江山啊。”暝幽长叹一口气,“可是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书生,又能怎样呢。” 彼时窗外遥远的天边翻滚着波浪式的红云,由深至淡向四周火辣辣地延伸。云朵上方是黑沉沉的天空,带着夏日独有的沉闷压得人心里透不过气来。远处低矮的平房顺着山势延绵起伏,由于傍晚的光线不够充足,山丘上高高低低的房屋笼罩着墨色,像极了大大小小的墓冢。 看样子,暴风雨要来了。 暝幽眯起深邃阴郁的绿眸,双手不自觉把怀里的泫月抱得更紧。 当笙箫听到绛暝璃要成亲的消息时,端在手里的茶具“咔嚓”一声摔碎在地上,一切悲伤来得都是那么猝不及防,就像深夏的暴风雨,毫无预兆。 你我分离才几天啊?这么快就要迎娶新人? 他苦笑着,在其他下人们惊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柴房。他感觉到自己脸上不断滑落的冰冷,眼睛早已在一片斑斓的水光中模糊。不用看清楚路,他靠直觉冲到了庄主的卧房门前,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曾经的欢愉,每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喜悦,都在脚下的石板路上镌刻了深深的印记。 庄主的卧室里歌舞升平,美人**的笑声如同地狱的魔爪,将笙箫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再一次掐出血痕。一扇雕花红木的门,隔绝了时间与空间,屋里的人放纵地笑着,连天堂都不过如此;屋外,又是谁在呜咽,凄凉了整个夏天。 笙箫多想推开门,大声质问那个负心的男子,一切都是假的,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可如今已经无需再问了。 夜已深沉,暴雨伴随着黑夜倾盆而下,冲淡了扰人的蝉鸣,挥洒着银色的水鞭抽打这大地。笙箫没有打伞,只身前往山庄后面的树林,在一个隐蔽的山洞前伫立良久,最终还是拧干衣摆上的雨水走了进去。 他点起怀里揣着的火折子四处照了照,山洞很低矮,四周都是峭楞楞的石块,漆黑的山洞里悄无人声。他循着记忆走进山洞深处,把手一个凸起的石块上用力转动,只听“咯噔”一声,墙壁上便出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暗门。这个机关是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至于暗门里保护的东西,当然是绛暝璃和他包括整个绛紫山庄最重要的东西——代表绛紫山庄政权的大印。 原来这个大印是绛暝璃交给笙箫保管的,这是他对笙箫的最大信任和欣赏。笙箫取出暗门里的匣子抱在怀里,像是在与自己的爱人告别。的确,如今他已失去绛暝璃的心,这个大印自然也会被要回去,倒不如识相点,自己还给绛暝璃,免得被那个以色惑人的妖精告了个莫权篡位的罪状。 笙箫想了想,不行,绛暝璃现在被那妖精迷得神魂颠倒,而那妖精又是雾放送过来的,难免会不安全,如果此时把大印交还,岂不是让雾放得了便宜!他早就想搞垮绛紫山庄这个劲敌,这一定是个计谋!那么如今能够存放大印最安全的地方是…… 第三十四章 笙默 更新时间:2013-11-27 深夜,当泫月满是困意地被一阵匆忙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看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人站在面前,登时睡意清醒了一半。由于黑暗看不清样子,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轮廓在暴雨里微微颤抖,衣服因泡满了水而显得沉重地下垂。泫月一时竟没认出眼前这个落魄的人,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屋。 “泫月公子吧,深夜打扰了,敢问暝幽庄主可否睡了?”笙箫一直改不了对暝幽的称呼,似乎在他心目中,暝幽才是真正合适庄主的人。 眼前这人声音已经颤抖,不知是被雨淋的发冷还是气喘吁吁,但是泫月还是听出是上次来草堂找暝幽的那个相貌清秀的小厮,于是赶紧把他接进来找了身干衣服让他换上,自己则去摇醒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暝幽。 暝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大晚上的过来找我有何事?” 笙箫是一刻也没休息过,冒着暴雨从山顶跑下山脚的,故而一时气短,累得说不出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木匣子递给暝幽,然后又在一旁喘气。这时泫月也泡好了热茶递给他暖身,他一饮而尽,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暝幽庄主,如今我在庄主心中的地位早已是一落千丈,怕是照看不好这个宝贝了。庄主的脾性你再清楚不过,倘若真把大印给他,只怕……最后终会落到那个人手里。”他所说的“那个人”自然是雾放,只是暝幽一直忌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所以笙箫识相地不提。 暝幽皱眉不语,打开手里的盒子,里面的东西安静地躺着,印身在蜡烛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显示它尊贵的身份。这个大印跟了暝幽不少年,本以为隐退后就再也不会触碰它,没想到命运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笙箫见暝幽不语,便知道他还在考虑该不该保护这个大印,毕竟他早就与绛紫山庄的政治不再有瓜葛。可是笙箫清楚,如今有能力保护大印对抗雾放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布衣书生了。“暝幽庄主,且不说你如今愿不愿帮忙,这大印至少也曾是你为之奋斗的东西,它沾染了几代先辈庄主们的汗水和血水,你忍心看这绛紫山庄就这么江河日下,再也无法崛起了吗?”笙箫见暝幽的眼神微微有所动摇,又继续说道:“倘若这大印真的落入雾放手里,那么你曾经被雾放夺走的一切……” “够了!”暝幽突然不安地打断笙箫的话,像是打断一个不愿再想起的噩梦。他转脸看了看身边一脸愕然的泫月,那么无辜那么柔弱的面庞,就如同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明明本不该牵扯上各派山庄的明争暗斗,却还是用鲜血做了最无辜的牺牲品。暝幽关上手里的匣子:“知道了,暂时先放我这里,你放聪明点,见形势而动。” 一切都如笙箫所意料的,果然没过几日,桃霓裳又来找他。或许是仗着有庄主的宠爱,这次她没有再委婉托词,直接要求笙箫交出绛紫山庄的大印。笙箫冷笑着摆出一问三不知的表情:“小的一个卑微的下人,怎么可能有大印,您真是太抬举了。小的就睡在柴房,您要是不嫌脏不妨亲自去看看,要是找到了,我任凭处置。” “你那小脑瓜里多的是点子,油腔滑调更是有一套,但是你休想对我耍小聪明。”桃霓裳伸出纤长的手指甲在笙箫的胳膊上使劲一掐,隔着布料便透出殷红的血痕,笙箫吃痛地后退了几步,满眼惊恐地望着她。蛇蝎美人,恐怕指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吧。 此时,笙箫在庄主的寝室里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可怕的女子,总觉得她就像一条蛇,细长的瞳孔,吐着青紫色信子步步逼近。 “如今你只是个下人,是死是活,庄主可不会在意。”桃霓裳扬起嘴角笑得妖媚动人,微启朱唇吐出一缕白烟,笙箫闻到一阵浓烈的花香,然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笙箫的头已经昏昏沉沉,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个木桩上,四周都是阴暗冰冷的墙壁,凹凸的石块上挂着各种刑具,皮鞭、铁链、烙铁……无不散发着骇人的寒气,只有头顶上方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 这不像是绛紫山庄的大牢,难道是……地狱?笙箫默默咽了咽口水,就在此时牢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雾放的脚步声在并不是很大的牢房里回荡,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仿佛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是踩在笙箫的心脏上,笙箫能切肤地感受到这种可怕的阴冷和压迫感。他心想,让自己落到雾放这个笑里藏刀的大魔头手上,简直比下十八层地狱还恐怖。不过至少目前他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桃霓裳果然是雾放派去的间谍。笙箫不禁咬牙愤恨,庄主这个白痴竟然还把她像个宝贝似的护着,要是真让那个妖精做了绛紫山庄的庄主夫人,岂不是亲手把山庄往绝路上逼。 雾放走到笙箫面前,握着冰冷的皮鞭,抬起他的下巴玩味地端详笙箫清秀的脸。雾放如黄金般的美眸此时却有着金属的寒冷,那两道犀利的目光仿佛就能看透笙箫的心思:“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吧,只能怪你的庄主不争气。不是他傻,偏偏就是知道有陷阱都往里跳,所有人都知道他爱美人不爱江山,我只是利用了他的弱点而已。” “你……奸诈!小人!”笙箫气愤地怒吼,在雾放的眼里只是一条狗临终的挣扎罢了。 “兵不厌诈,我没工夫跟你练嘴皮子,绛紫山庄的大印在哪?”雾放语气依旧那么温和,仿佛此时只是询问友人过得如何,一点也没有审讯犯人的感觉。然而他眼里两道锐利的目光却有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笙箫并没有害怕,从容对上雾放的眼睛:“我不知道。”笙箫自然知道雾放肯定调查过他的底细,加之桃霓裳从绛暝璃那里知道的事情,自己这回是脱不了干系的。 雾放并没有再追问大印的去向,转而用同情的目光凝视柱子上捆绑的瘦削身体:“绛暝璃如此辜负你的一片心意,难道你当真不难受?不恨他?” “恨,恨之入骨,”笙箫脑海里浮现出绛暝璃和桃霓裳亲昵的画面,双眼就氤氲起薄薄的水汽:“可就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才会恨啊……” “他不值得,想你有才有能力,却甘愿委身做个小小的侍童去背地里辅佐他,你不慕名利钱财,到头来却是被抛弃的命运,我都替你感到可惜。”雾放浅浅叹了口气:“我倒是很赏识你这样的人才。笙箫,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最好你应该清楚。” “让我和你共事,休想!”笙箫早就决心要为绛暝璃付出一切了,或许这就是命里的劫难吧,“纵使绛暝璃负我,长老院负我,绛紫山庄都负我……我定不负自己的心。”说完,两行热泪滑下脸庞,晶莹的、单纯的,如同他玻璃般忠诚剔透的心。 雾放冷笑两声:“果然有骨气,可惜啊……”说着突然高高扬起皮鞭一下抽打在笙箫单薄的**上。 仅仅只是一鞭子,笙箫凄厉的惨叫就响彻了整个地牢,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小憩的鸟雀。衣服如同被利刃割开,露出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显得周围的皮肤更加惨白。皮开肉绽的感觉使笙箫及其痛苦,就像是有人用手指狠狠撕开他的皮肉那般疼痛。 “放心吧,我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死掉,”雾放裂开嘴角邪魅地微笑,伸出食指刺进笙箫皮肉绽开的伤口,感受到他身体因疼痛和恐惧传来的剧烈颤抖,接着笙箫温热浓稠的鲜血顺着雾放的手指涓涓流下。 在雾放的命令下,一个狱卒继续用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笙箫,雾放则拿着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耳边充斥着笙箫嘶哑的哭喊声和咒骂声,然而他就好像没听见一样。 笙箫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疼痛开始慢慢发麻,像是千万条虫蚁在啃噬自己的皮肉。眼皮比坠了千斤的称砣还要沉重,眼前的一切都已慢慢模糊起来。 好疼…… 庄主……你在哪里……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朦胧中他看见绛暝璃朝他缓缓走来,穿着一身丝绸长袍,依旧那样器宇轩昂风流倜傥。绛暝璃展开双臂把他轻柔地拥进怀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耳边温热的呼吸,绛暝璃说:“跟我回家吧。” 接着笙箫的眼前又出现白雪皑皑的场景,大雪覆盖着安详的绛紫山庄,梅花树枝头点缀着鲜红的腊梅,一个穿着华丽衣裳的七八岁的少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树枝高处攀爬,树底下是笙箫小时候的自己,他抬头惶恐地望着,清秀的脸庞在寒风里冻得通红,他用稚气的声音喊道:“璃少爷小心啊!”然后树上的少年折下一枝梅花梢,从树上俯身递给他:“喏,送给你。” “璃少爷……”笙箫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就如同幼时那个冬天,他颤抖着接过一枝梅花,笑得那样天真烂漫。 身上早已被抽打的血肉模糊了,笙箫失去了感知疼痛的知觉,现在的身体除了麻还有寒冷,他知道雾放会用尽一切办法逼迫自己说出大印的下落,可是他已经受不了这等身体的苦楚。 他没有力气再哭喊咒骂,只是尽力抬起头不去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身体。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喉咙深处却涌出浓烈的血腥味。 “庄主……笙箫无福,来生还要服侍你。”笙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天大喊,然后闭上苍白皲裂的双唇,狠狠咬断自己的舌头。 微热的泪水从渐渐冰冷僵硬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坠落大地。 牢房里空气阴湿,连尘埃都在哭泣。 只要断舌,就绝对说不出……任何伤害你的话。纵使你负我,我也愿为你,永远沉默。 第三十五章 残破 更新时间:2013-12-11 究竟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呢?明明已经抛弃了旧爱,另有了新欢。可当绛暝璃穿着鲜红的新郎服站在门口迎接新娘时,满眼都是血色的烂漫,唢呐尖锐的嗓音变成一只魔爪紧紧扣住心壁,竟然会有一种莫名的空虚与无助。 桃霓裳对着铜镜照了又照,确信自己的妆容已经无可挑剔,才指示丫鬟们替她盖好盖头,一双金莲踢着漂亮的莲步踏出房门。 本来绛紫山庄庄主的大婚应该是大摆排场,可是由于新娘子是个舞妓,有损山庄名声,长老们更是为此事吵翻天,绛暝璃也只好简单操办亲事。他素来如此,但凡想要的,旁人如何非议阻止都动摇不了。 这场荒唐婚事的结果当然不尽人意,不仅闹得山庄人心涣散,外界也议论纷纷,就连暝幽都未肯出席。本该热热闹闹的喜事突然间增添了些许萧条冷落的氛围。 “哼,你们都走吧,都走吧,我本是无用之人……”高堂之上绛暝璃冷笑着凝视满满的坐席,唯独暝幽和笙箫的位子空出来,他的眼底掠过一片寂寞的苍凉。身旁的桃霓裳悄悄拉扯他的袖子低声提醒道:“要拜堂了,你发什么呆?”绛暝璃失魂落魄地点点头,随着喜娘的一声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中应付性地鞠躬行礼,全然没有新郎官的意气风发。 “夫妻交拜……” “等等!”这时外面有人急匆匆赶进来打断了拜堂,何人如此大胆?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个陌生人。那人虽是下人打扮,倒无畏众人眼光,显然是有很厉害的主子撑腰的人。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小的是雾夜山庄的人,我们庄主派我来恭祝绛紫山庄庄主大喜,献上贺礼一份,寥表心意。”说罢就将怀里的锦盒亲自递到绛暝璃手里。 宾客们本来还想要斥责这个没规没矩的下人,一听说是雾放派来的人,就马上乖乖闭上嘴。 绛暝璃接过锦盒,只是瞥了一眼就放到旁边,并没有要当众打开的意思。那下人便催促道:“我们庄主说了,此礼非比寻常,要现在打开才好,保准让您吃惊。” “哦?是嘛,究竟是什么宝物能让我……”绛暝璃心想自己什么宝贝没见过,不屑地笑着打开锦盒,霎时间整个人都定住了。 锦盒中间,那被层层红色绸缎捧托的,竟然是一个人头! 那苍白的面庞,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都是如此熟悉。曾被绛暝璃亲吻了无数次的双唇此刻正微微张开,露出半截断掉的舌头。 绛暝璃顿时觉得自己被千万条闪电劈中,喉咙里想要嘶吼的冲动却被苦涩压抑得叫喊不出来。待他回过神来,手中的锦盒滑落在地,笙箫的人头像个皮球一样碌碌地滚出来。宾客们看清了雾放送来的“礼物,”一时间惊恐地炸开了锅,在坐的其他山庄庄主见势也明白了雾放的用意,知道惹不起还躲得起,于是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桃霓裳掀开盖头,冷冷望向地上的人头:“一个小厮而已……” “滚。”绛暝璃没有看她,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笙箫的头颅,仿佛断了气似的微弱吐出一个字。 “庄主,你爱的人是我,何必在意他的死活。”桃霓裳赌气地撇嘴,一个巴掌却重重打在她姣好的脸颊上。“我让你滚你没听到吗!”绛暝璃嘶吼着,发了疯似的不停掀翻桌子摔打花瓶烛台。他失控地打砸,双手被瓷器划破了都无动于衷,直到所有人都惊吓着离开,他才缓缓关上门,颓丧地跪倒在一片喜庆却破败的废墟之中。 那破碎了一地的,分明是他的血,他的泪,他的爱,他的悲哀。 不是不爱了吗?为何……如此心疼…… 绛暝璃手脚并用地在满是杯盘瓷器碎片的地上爬向笙箫的头颅,拖拉出一道血迹,他把头颅拾起来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冬天里唯一的火种。绛暝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良久,突然扬起头惨烈地大叫。 第二天,各大山庄庄主陆续听到风声——绛紫山庄庄主……疯了。 第三十六章 跋涉 更新时间:2013-12-21 你有没有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离不开放不下,爱到肝肠寸断。过去泫月一直没有体会到如此深切地伤痛。当他一大早打开门,看见赫然跪着的绛紫山庄各位长老们,看见暝幽笔直地站在他们面前,如同一个王者那般傲气凌人,泫月忽然有种预感——暝幽要离开了。 他看到暝幽神情凝重,刀片般的嘴唇紧紧抿着。长老们竟然会一早亲自下山,还跪在草堂门口,一定发生了严重的大事。 暝幽转过脸,对泫月露出苦楚的笑容:“吵醒你了?” 泫月摇摇头:“出了什么事情了?” “绛紫山庄有些事情要解决,我要去山顶走一趟。你先回屋吧,也别等我吃饭了。”说罢,暝幽跳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各位长老们也跟着起身追随。 “你还会回来吗……”没有得到回应,泫月垂下眼,失落地关上门。 夏天本该是处处生机,可是唯独绛紫山庄一片萧条。暝幽迈着匆忙的步伐走到绛暝璃的卧房门口。推开门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自己的弟弟正抱着一颗已经开始溃烂的头颅在说话,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温和,仿佛怕吓到怀里的头颅。屋里弥漫着腐臭的尸体气味,并且书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看样子连打扫的下人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 绛暝璃听到开门声,抬起惨白的脸呆呆望着暝幽,不到片刻又低下头和怀里的头颅讲话,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对暝幽的出现丝毫不在意。 这时桃霓裳哭着跑过来扑到暝幽身上,抽抽噎噎道:“妾身才嫁过来就遭此横祸,如今庄主竟然为一个小厮而疯掉,叫妾身何颜面见人。” 暝幽低头看着身上的美人,冷冷一笑:“既然你觉得没有脸面了,那就把你送回雾放身边吧,”他捏起桃霓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看着他锐利的目光:“这次不杀你,你给雾放带个话,就说我绛暝幽回来了,若他再敢动手脚,我定不饶他。”暝幽叫来两个侍卫:“把桃姑娘送到雾夜山庄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桃霓裳不甘示弱地回绝。 绛暝璃已疯,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雾放又虎视眈眈。于是暝幽又被长老们请回来,满心忧虑地坐到庄主的位置上。当下首要任务就是安定人心,让山庄一切政务归于正常,甚至还要为征战做准备。于是暝幽花了十天来调整山庄政务,把一切安排妥当以后,自己便闭关修炼,来提升自身能力与雾放抗衡。 在绛紫山庄期间,暝幽忙得昼夜不分,也就没空回山下看望泫月。闭关之前,他写了封信遣人送到山下,接着石门一关,便是两年。 泫月接到信时,早已泪流满面,他知道书生暝幽已经不在了,从此天岭村不会再有“青绿公子”的出现。或许石门打开的那一天,里面走出来的,又会是从前那个叱咤沙场的王者,那个杀人如麻的绛暝幽。泫月本以为自己的爱能够挽留他,能够为他创造一个没有征战与血腥的家,事实终究是一场幻梦。暝幽或许天生就属于战场吧,所以留不住他。在山庄和泫月之间,暝幽毅然决然选择了山庄。 经管如此,泫月还是义无反顾地上山去找暝幽。他买下一匹快马,带着些干粮就朝山顶进发。天岭山本来就是个混杂着人、妖兽、神兽的危险地方,泫月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有一次他甚至都被一群土匪抢空了,没了干粮和马,自己还差点被土匪占了便宜。好在有个路过的壮汉搭救,才得以脱身。 泫月注视着这个救他的人带着眼罩的左眼,良久忽然惊呼出来:“你是……寨主!” “呵,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寨主转过头,眼神有些不舍地在泫月的脸上徘徊:“瘦了这么多,没少吃苦吧。”当初寨主听了泫月的劝告,遣散了手下,烧点山寨,如今一个人隐居在山里打猎,有一间小木屋,日子过得还算安定。他把泫月带到自己的小木屋里,让他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准备了些野味给他吃。 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的泫月不顾形象地抱着一盘鱼吃地连刺都不吐。寨主宠溺地倒了杯水给他:“慢点吃,别卡着刺。” “我是猫妖,不怕刺的。”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不像普通人。”寨主丝毫没有因为泫月是妖精而害怕,依旧是一副宠溺爱护的表情看着他:“那个青衣书生呢,怎么没见他?” “他……”泫月委屈地吸着鼻子,“我这次上山就是为了找他,可惜路上太艰险,到现在还没走到半山腰。” “难为你了。” 后来寨主竟然主动提出护送泫月到山顶,没办法,他实在不忍心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妖精去一个人冒险。更何况,他还曾经为了这个小妖精而放弃了整个山寨。 在寨主的保护下泫月很快就到达了山腰,他知道在往前遇见的就不是人而是妖精了,这不是寨主能对付得了的,说不定还会让寨主丧命。于是在他百般推脱之下,寨主才同意他只身前行。接下来的路,又是泫月一个人走。 每天风餐露宿,加之天气炎热,泫月有时候都会乏力地晕过去,醒来时天色已黑,他会睁着一对异色的眸子望着月亮,望着远处陡峭的山峦。 “暝幽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他痴痴地想。孤独如同体内生长的荆棘,刺破皮肉蔓延至全身,从没有一刻,他会如此寂寞过。仅仅只是为了见到暝幽,为了一个信念,他甘愿抛却安稳舒适的生活,他想暝幽,这份思念折磨地他的每一寸神经。 某天清晨,绛紫山庄的一个小厮打开门准备清扫,见地上躺着一个男子。小厮探了探鼻息,他还有气,只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正苦恼要不要向上头汇报,慧长老恰好路过,抬起男子的脸一看,“把他送到客房里,赶紧叫大夫。” 是的,慧长老认得,这个男子正是暝幽一直以来保护的三生猫妖。 第三十七章 出关 更新时间:2013-12-29 泫月睁开眼时天色已黑,客房里点着蜡烛,镂空雕花的灯罩氤氲着暖暖的光芒,一旁伺候的小厮见他醒了,连忙倒了杯茶问道:“公子想吃什么?” “鱼。”泫月接过茶水润了润干裂的双唇:“暝幽呢?” “庄主还在闭关,不见任何人。”小厮抬眼打量着泫月,心想他究竟是何人,敢直呼庄主的名字。 “还要多久才能出关?” “回公子,两年。” “两年啊……”泫月仰头倒在枕头上,呆呆望着墙壁,说不出的伤感。本以为到了绛紫山庄就可以见到暝幽,结果还是要等两年的时间。这两年,他又该怎么过。要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草堂吗? 几天后,慧长老请求把泫月送回山下,说是庄主闭关前的要求。 那天暝幽站在石门口,忽然转过脸对身后的慧长老说:“如若有天泫月来找我,你定要把他送回山下,那里最安全。” 泫月哪里懂得暝幽的良苦用心,他只知道思念的苦楚,只想快点见到暝幽,死活不愿回去,甚至放言就是做小厮也要待在绛紫山庄。这只自尊心很强的小猫妖第一次不要面子死皮赖脸起来,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失去自我,什么尊严、什么耻辱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慧长老见自己劝不动他,也就由着他的性子,总觉得这小猫妖被暝幽给宠坏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总喜欢像个小贼似的偷偷溜进暝幽的房间。屋子里虽然没有人住,但是天天打扫,所以很干净。他喜欢趴在暝幽的床上细细嗅着棉被上残留的暝幽的味道。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自己躲在被子里,然后等暝幽出关回来的时候吓他一跳。想着想着眼皮就沉下来,歪在床边睡过去,闻着暝幽的气味入睡会很安稳,比任何时候睡得都要踏实。 有一次泫月在暝幽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幅画,是用上等的锦布卷成的画轴。上面画的是一个清秀的男子,乍看之下和泫月颇有几分相像,但泫月本人知道画的不是他。旁边落款是“寄嘉龄”,盖着暝幽的印章。泫月本就是个多疑的人 ,那一瞬间就猜到了什么。他双手颤抖地拿着画,只觉得画中之人都要走出来和他抢夺暝幽似的。 泫月失魂落魄地走出暝幽的房间,走廊拐角处忽然飘过一袭白影。他追过去,看见绛暝璃散乱着头发站在那里。泫月走上前去对他行礼,绛暝璃只是眼神空洞呆呆地看着泫月。后来两个小厮跑过来拉走绛暝璃,对泫月解释道:“公子最好不要靠近他,会突然发狂伤到人。” 泫月目送绛暝璃摇晃的背影唏嘘不已,想不到这个纨绔子弟竟会痴情如此。转念又想,倘若我死了,暝幽又会如何呢? 泫月正是带着思念等了两年,又到春暖花开之日,绛紫山庄的各位长老们带着小厮一早聚到石门口,等待庄主出关。泫月比长老们来得还早,他几乎一夜未眠,早早地就等在石门口。 众人屏息等待之时,只听石门“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在风中碎成大大小小的石块。黑暗尽头,隐约一袭青衣飘然而出。长老和小厮们一齐跪下,齐呼“恭祝庄主出关。”只有一个人没有下跪,他如同一株细柳落寞地站着,与暝幽四目交接。 两年没有见面,暝幽的棱角更加分明凌厉,嘴唇周围长出了胡渣,显得老气又不乏王者风范。显然他并没有想到泫月会在这里,径直冲到泫月面前抱起他就飞得消失不见。 “你可真邋遢,”泫月搂着暝幽的脖子,被他的胡渣刺得脸颊痒痒的。 “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山下不要来找我么。”暝幽语气略带责备,却掩饰不住满眼的宠溺,他在一棵百年的大杉树上停住脚,搂着泫月坐在高高的树梢上。春天的微风和煦温暖,俯视大地是隐约的绿意。 泫月没有回答暝幽的问题,双臂紧紧搂着他生怕掉下去。 “你在闭关的时候都做什么?连胡子都不刮。”泫月好奇地扯着暝幽的胡渣,疼得他龇牙咧嘴。 “每天就是练功打坐。” “还有呢?” “没有了。” “一刻也没有想我?”泫月竖起俊眉不满地追问,暝幽倒是出奇地老实回答:“没有,如果有杂念会走火入魔。”接着胸膛果然迎来泫月暴怒的小拳头。暝幽也不生气,总是这么娇纵地宠着泫月,他爱耍小性子也随着他,闯了祸再亲自收拾烂摊子。 二人在树梢上浓情蜜意了一阵后,暝幽便回山庄把全身上下打理一遍,胡子也刮干净,顿时恢复了往日的风流倜傥。晚上的时候,暝幽把泫月叫到屋子里,拍拍床对他挑眉道:“好久没有一起睡觉了吧。” 泫月钻进被子同暝幽打闹了一阵子,然后忽然从枕头下摸出画轴假装惊诧地问道:“这是什么?” 第三十八章 多少恨 更新时间:2014-01-14 如果痛苦到一定程度,死亡也会变得美好。人间地狱永远比地狱更让人觉得恐怖绝望。泫月和暝幽站在不同的立场与角度,自然价值观各有不同。这也就是造成了泫月出走的根本原因。他伤心地知道嘉龄与暝幽的生死爱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那些经历只是微不足道。毕竟嘉龄为暝幽付出了生命,他纵使死去,依然在暝幽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而那种深度与高度,是泫月付出再多爱也望尘莫及的。 泫月不怪暝幽,错的只是时间。倘若他能早点遇见暝幽,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他知道和一个死去的人吃醋的确不应该,可是他就是放不下,控制不了地去想那些让他苦恼的事情。 “我就是矫情就是小性儿啊,你素来都知道的。”泫月自嘲地苦笑着收拾好行李,趁着夜黑风高偷偷离开了绛紫山庄,白天他还和暝幽为了嘉龄的事情大吵了一架,两人各自在房里生闷气,暝幽自然不会知道泫月离开。 夜晚的山路很难走,林子里四处都是参天古树,把原本就黑暗的夜晚天空遮挡得更加阴沉。泫月提着灯笼小心地在树木间穿梭,耳边充斥着虫鸣与猫头鹰的叫声。虽然自己也是妖精,但他多少是害怕突然有东西从树丛里冒出来。 隐约听见身后的树丛细微地沙沙作响。泫月立马警觉起来,夏夜无风,树叶却动了。他假装不知道,暗自渐渐加快脚步。只听得身后的声响也随着他的步伐加快,仿佛有东西跟着。害怕之下,泫月不敢转头,丢下灯笼拔腿就跑,四周参差的树枝勾坏了衣服也顾不得,踩着石子的脚一个踉跄从树林里的山坡上滑下去。在跌倒的同时,泫月的头磕到裸露在地表的树根,他吃痛地惨叫一声便昏过去。 此时一道黑影凌空掠过,将晕倒的泫月拦腰抱起,才阻止了他滚下山坡。金色的眼眸在黑夜里闪动着危险的光,雾放低头凝视怀里的人,轻轻笑道:“看来下次还真不能吓你。” 待泫月睁开眼,四周又是一片光景。头顶是金黄色的流苏幔帐,身下压着金黄色的斑点床褥,一群侍女们进进出出看上去很是忙碌。一个侍女走到床边探头看了看,转身道:“他醒了,快去禀告庄主。”说话间,雾放已经推门进来,所有侍女便会意地匆匆离开,房间里瞬间寂静下来。雾放走到床边坐下,语气依旧柔和平静:“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泫月抿紧双唇不说话,落到雾放手里,心里暗自叫苦。 “我已经写信通知绛暝幽,让他来接你回去。” “不要。”泫月仍旧赌气地不想见暝幽,“你放我走就可以了,不必告诉他。” “哦?那么你一个人准备去哪里呢?”雾放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多变的表情。 “……” “你先安心休息,待绛暝幽过来接你回去。”雾放按住他的双肩让他躺好,也不再多叮嘱什么便踏门而出。 泫月满是疑惑地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心想雾放这个人也不像是坏人,至少他看样子并不仇恨暝幽。泫月翻身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才又睡了过去。睡梦中,他闻见一种不知名的香气,好像是丫鬟们点的熏香,从未闻过的香甜味道,他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沉的抬不起来。泫月确信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眼睛睁不开。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而且是两个人。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没什么大碍,要不等他醒过来你再带他走吧。” “不必,他安全就好。” “什么意思?” “你堂堂雾夜山庄庄主,阴险狡诈,能不知道我是何意?换句话说,如今我也重回了庄主之位,这小猫妖只会耍小性儿拖累我,你若喜欢,权当我送你件小礼物。” 泫月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用眼睛看也知道这两个人是谁。雾放暂且不说,暝幽的声音就是再小他也认得。一股悲愤从胸腔涌出,他想起身质问暝幽,身体却仍然如沉睡一般动弹不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难道这是梦?泫月想起这和“鬼压身”(又叫“鬼压床”)的状况相似,不会真的有鬼吧! 接着泫月听见雾放的叹息。 “恕我不能接受,只怕他醒了以后还以为是我不愿放他。” “从现在起,他就是你的人,你想怎样就怎样,放不放也由你决定。”暝幽转脸扫视床上的泫月,将腰间的玉佩扯下放进他手里:“就当的赔礼了。” 泫月醒后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丫鬟推开窗户,和风夹杂着淡淡的青草气味扑面而来,窗外莺婉转一派生机。屋里的人却完全打不起精神。丫鬟们陆陆续续端来茶水点心,泫月都不予理睬,像个木偶般眼神空洞地呆坐着依靠在枕头上,手里紧紧攥着暝幽的玉佩。 这时雾放推门进来,在泫月床前欲言又止,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绛暝幽最近有些忙,恐怕迟些再来接你,你先放心住着……” “你骗我。”泫月转过脸把玉佩摔在地上,良久才颤抖着苍白的双唇嗫嚅道:“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没有,怎么可能。”雾放见他情绪有些失控,起身欲走,却被泫月抓住衣摆。 泫月从没敢想过,没有了暝幽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永远地失去他,永远不再见面。会恨吗?会想念吗?在草堂和书院里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难道都是假的吗?那些日子如此平凡美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永远无法比拟的安逸。到头来终究是黄粱一梦,人去楼空。绛紫山庄的庄主回来了,泫月却失去了暝幽。不知道书院的孩子们会不会难过,他们目睹林先生的离去,又要接受暝幽先生的不归,小小的书院,往后还会不会有朗朗书声。 那天晚上,泫月再一次不告而别。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哪怕他没有暝幽,但是他不会丢下草堂、书院和天岭村的村民,那是他所有的回忆与生活的全部。他会代替暝幽默默守护着那个善良的村落。 第三十九章 暝幽的弱点 更新时间:2014-02-03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纵使命运有再多曲折不公,如今的泫月只能一个人坚强。越是没人心疼,越是要自己爱惜自己。 他向雾放告辞准备下山专心治学,雾放坚持要摆酒设宴让他留宿一晚再走。盛情难却的泫月在酒席间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看着歌舞,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丝竹乱耳觥筹交错,雾夜山庄的长老们推杯换盏地谈笑着,晃动的酒杯映着昏黄的烛光显得浮华奢靡。 暝幽以前也一定过着这种日子。泫月不禁联想。察觉腰间一紧,他低头看见雾放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腰上。柔和的笑脸渐渐贴到泫月耳边,喝出暖暖的湿气:“泫月公子哪里不适,怎么总心不在焉的样子?”泫月摇摇头,伸手去推开他,也不知是酒劲儿过猛还是自己太累,昏昏沉沉就倒在雾放怀里。 “怕是酒喝多了吧,不如让我送你回房休息如何?” 泫月无力拒绝,就任由着他抱回房去。雾放亲手为他脱下外衣盖好被褥,顺便叮嘱一些琐事,泫月只是静静凝视着他并不说话。对于内心受伤的人来说,温柔的照顾是永远无法抵抗的冲击。泫月看着雾放如阳光般绚烂灼目的眼眸,恍惚看见暝幽的影子重叠上来,这种幻觉越来越重越来越强烈,泫月支起身子吻上去,沉溺在唇齿间的不舍纠缠。 “暝幽……我不任性了……你不要抛弃我还不好?”泫月主动亲吻着对方柔软冰冷的双唇,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动物,绝望地讨好抛弃它的主人。自己被生活所抛弃,被命运抛弃,被亲人抛弃,被爱人抛弃……再多的尊严于此时也微不足道,倘若能重拾暝幽的爱,对他低头对他讨欢又如何?“没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是。” 雾放闭上眼睛享受泫月哀怜的诱惑,嘴角的弧度养成从未有过的高傲与欣喜,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心里暗暗嗤笑道:“绛暝幽你又输给我了。”他吹灭桌上唯一的烛火,伸手解开泫月的里衣。 胸前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被粗暴的亲吻,泫月下意识地发出难受的呻吟。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上传来的阵阵刺激感却刺激着他在黑暗中颤抖喘息。双腿被人狠狠分开到最大,泫月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灼热的粗壮贯穿,不禁吃痛大叫。 是暝幽么……泫月伸出手臂拥住正蹂躏自己的人,如果能让他不离开,“请尽情弄痛我折磨我吧……” 而此时此刻,沉沉夜幕之下,雾夜山庄的外围早已被暝幽带兵包围,所有士兵皆高举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素来警惕防守的雾夜山庄竟然无人把守,山庄总管打开门笑脸相迎:“不知绛紫山庄庄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啊?” “我才打听到泫月在这里,快让雾放放人,否则我就带人冲进去。”暝幽骑在马上,墨绿的眸子里闪动着危险的警告,抬手将腰间的佩剑拔出半寸露出寒冷的刀锋。身后的士兵也纷纷将佩剑拔出半寸,情况蓄势待发的紧迫。 “我们庄主吩咐,若想泫月公子活命,请您一人进去,小的自会带您去见他。”总管走到马下,抬手作出“请”的姿势。暝幽示意所有人在外继续包围,自己下马随总管走进去。 大门一开一合之间,万物终归寂静。 此时雾放的卧房内烟雾缭绕纱帐紧掩,泫月意识清醒的时候,雾放也点起了蜡烛。泫月在摇曳的烛火中看见自己和雾放**的身体,自己身上清晰可见的紫红色吻痕和咬痕,股间传来激情后的刺痛……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忍住几乎要哭出来的冲动颤抖着声音质问雾放。雾放一只手支在柔软的枕头里,伸出另一只手故意在泫月胸口的吻痕上抚摸:“你喝多了。” 门外传来总管的敲门声:“绛紫山庄庄主绛暝幽求见。” 泫月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抓着衣服匆忙往身上套,雾放侧卧在床上好笑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掩饰,“不着急,等你穿好衣裳我再开门。”泫月没有停下手里穿衣服的动作,别过脸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 说话间暝幽由于担心泫月安危,早已推门闯入,见二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时间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人敲了一计闷棍一片空白。泫月停住手里的动作痴痴望着暝幽不说话,他觉得全身的温度在暝幽的目光中从指间冰凉到心里。暝幽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床边走近,伸手撕开泫月身上刚草草穿好的几件衣服,白皙的肌肤上满是紫红色的被蹂躏的印记。 “疼不疼……”暝幽颤抖着把他拥进怀里,却被泫月挣扎着推开,眼泪一滴滴落在二人纠缠的指间:“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我疼不疼与你何干?” “明明是你不辞而别,我何时说不要你了!”暝幽怒目圆瞪,突然意识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看好戏的雾放,他抽出腰间佩剑抵住雾放的喉咙:“卑鄙小人,你又使用幻术。” 又。十三年前,雾放也是如此,用幻术欺骗了嘉龄,在暝幽面前夺走他如花的生命。自始至终,雾放都是那么安定从容,仿佛在享受一场游戏,每一步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么?”雾放用手指摩挲着锋利寒冷的剑锋,金色的眸子毫不畏惧地与暝幽对视:“你知道的,我素来不打无胜算的仗,泫月的体内已经被我埋下剧毒,解药只有我才能给他。”他轻易地打掉暝幽手里的剑,将泫月反手扣在怀里亲吻挑逗,直到泫月发出痛苦难忍的呻吟。 “我平生最爱做两件事,杀人于无形之中,然后……看你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雾放对着暝幽更加放纵地揉捏着泫月胸前殷红的茱萸。 雾放曾经说过,狼很可怕,但是一只有致命弱点的狼,再强大也不堪一击。 泫月就是暝幽的弱点。 第三十七章 莫为难 更新时间:2014-02-23 暝幽清楚地记得那个飘着黄沙的秋天。小小的山尖峭石林立,褪去盛夏的葱茏绿意,秋天的风干涩地将土壤掠夺成荒芜的黄沙。他身披残破的盔甲,凌乱的刀痕血迹雕镂出他挺立的身形。身后满地是绛紫山庄和雾夜山庄士兵们的尸体,双方的战旗都残破不堪,斜斜地插在土地上,用最后一丝标志叫嚣着庄严与不败。暝幽愤愤地咬牙,将手中的绛紫剑垂直重重插入脚边干硬的土壤中。面前是嘉龄含泪的双眸,雾放在他背后挟持着将手里的剑又贴近他的脖颈一分,痛得嘉龄浑身颤抖却始终不叫出声来。他怕暝幽担心,强扯起苍白的嘴角微笑道:“我没事,别管我了。以前是我误会你,莫怪我。”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他?”暝幽喘着粗气,靠绛紫剑支撑着虚脱的身体,装作还可以大打一场的样子不让自己倒下。 雾放的头发也散乱下来,在风中显得沧桑凌乱。“一山不容二虎,我要你和绛紫山庄一起消失,说不定我还能留这小狐狸一条生路。” 暝幽身子剧烈一颤,惊愕地望着雾放不说话。自古家国不两全。纵使暝幽再爱嘉龄,也不可能为了救他而舍弃绛紫山庄几千口人命。他渐渐握紧手里的绛紫剑,一点一点从深深的土里拔出来,既然无法做出选择,那么他只能做最后一搏去挽救这一切。嘉龄和绛紫山庄的每个人,他都不会放弃。作为绛紫山庄的庄主,他有义务有责任保护每个人。 嘉龄看得出暝幽的身体早已不堪再战,然而雾放更加咄咄逼人压迫着暝幽的神经,逼他做出选择。 “莫为难,我帮你选。”嘉龄淡然一笑,使力将脖子压在雾放的剑锋上,划出一道鲜艳的血痕。雾放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忽然乱了阵脚,举着剑愣愣地看嘉龄的身子直直向前倒下。他担心其中有诈,下意识地抬手又对着倒下的身体后背刺进去。 嘉龄面对着暝幽噗通跪倒在地,溅起满地尘土,剑尖穿过后背从心脏刺出,滴答着温热的血液融进土壤。 莫为难,我帮你选。 十三年后,暝幽再次面对同样的场景。雾夜山庄在举着火把的士兵们早已蠢蠢欲动,只待暝幽一声令下就冲进去。屋内三人依旧僵持着,雾放一边扣住泫月的手不让他动弹,一边从床边抽出剑抵在泫月的脖子上,满是玩味地冲暝幽挑眉道:“这样是不是更加还原当时的场景?” “雾放,你欺人太甚!”气愤地暝幽抬手一掌拍散身边的红木桌子,桌上的酒壶茶杯应声破碎,发出巨大的声响。屋外人影晃动,隐约可以听见刀剑碰撞的声响,看得出来雾夜山庄的人已经包围了这个房间。 “你包围了我的山庄,而我只包围你,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绛暝幽,你输就输在这里。”雾放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咬着泫月的耳垂道:“你想不想知道,在绛暝幽心里,你重要还是山庄重要?” 泫月别过脸抿紧双唇不语,眼睛却不住观察着暝幽的表情由青变白。 曾经当泫月还未认识暝幽时,他刚从狮王手里逃出来,在树林里隐约听见有人在读诔文,每个字都那么深情眷恋,又充满伤感。他听见那个青衣书生哽咽着:“可思量,奈何错爱公子薄情欢晌;叹如今,惟伴荒烟枯塚吟咏哀凉。谁解帝王张 狂,岂料竟是书生皮囊,空遗满腹沧桑。”不知怎么的,泫月竟然空惆怅起来,联想自己坎坷的命运,在湖边落寞地抚琴。 后来,他们相遇了。 终究放不下那天的诔文。当某天泫月背着暝幽偷偷去林子里找到那个墓碑,他一眼就认出刻在石碑上暝幽苍健的笔锋。鲜红的朱砂没有丝毫被尘土掩盖,看来有人经常来此祭拜。望着暝幽亲手刻下的“爱妻嘉龄之墓”,泫月的心里酸的苦的都纠结在一起,却不曾与任何人说。直到他发现暝幽枕头下嘉龄的画像,他才彻底说服自己,暝幽从来没有忘记过嘉龄。自己的出现不过是场闹剧,是个替身,他永远都无法取代嘉龄在暝幽心中的位置。 泫月回过神,感受到雾放的剑贴着自己皮肤的冰凉疼痛的触感。他并不害怕,只是莫名地伤感,如同当日听见暝幽的诔文一样难受。泫月抬起脸望着暝幽,异色的瞳孔里交错织着说不尽的失望与期待:“倘若我也为你死了,你会不会也想记着嘉龄那样记住我?” “我不许!”暝幽拔出绛紫剑发怒地狂吼着,同样的痛苦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别做傻事,我是爱你的,相信我泫月。” “怎么,又想硬拼?整个山庄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雾放继续刺激暝幽:“江山还是美人,你还是没有选择不是么?你那白痴弟弟可比你要痴情地多啊。”说罢他垂下手里的剑松开泫月,反正这小妖精已经身中剧毒,不会怕他跑了。 泫月淡淡道“你走吧,不要管我的死活了。”暝幽上前去拉他:“我带你一起走。”泫月狠狠推开他,第一次大嗓门地冲暝幽吼道:“你给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迟早都是要死的人,管我做什么!” 暝幽只觉得泫月句句话都像一把刀刺痛他的心脏,他呆呆站在那里流泪,任凭泫月踢打就是不肯走。“你给我走啊……快走……”泫月哭喊着打他撵他走,开始是拳头,接着是破碎的茶杯茶壶,一件一件摔打在暝幽身上。暝幽的脸颊和手背都被碎片划伤,冒出鲜红的血,他仍然没有说话没有阻拦,像座雕像那样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散落了一地。对于他来说身体的痛苦不值一提,可是让他放弃泫月,心会很痛很痛。 “你不走,我帮你。”泫月捡起地上的陶瓷碎片刺进脖子里,一种夹杂着尖锐和沉钝的疼痛迅速占领了他全身所有感觉。片刻之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从自己的脖颈里涌出的膨胀感,接着眼前是暝幽痛苦叫喊的脸慢慢模糊起来,他听不清任何声音了,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得往下坠。 恍惚间泫月仿佛看见脑际闪耀着白光,许多人从白光里嘻笑着走出来。呆呆的林文枋和俏皮的何小荷手拉着手冲他笑,虎子和小豆子他们仰起天真的笑脸脆生生地叫着“泫月先生”,还有那个独眼的寨主,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但是对他百般照顾。白光的尽头站着两个人,一个眉目如画,穿着鲜红妖艳的嫁衣;另一个手执竹扇,青衣素袍,风度翩翩。 原来我从不曾孤独过,从此往后,我的每个梦里都有你们。泫月微笑着合上眼。 再也没有睁开。 第三十八章 尾声 更新时间:2014-03-08 绛紫山庄的后花园中鸟语花香,浅浅的绿草簇拥着各色花朵一直延伸至中央小亭的石阶上。今晚的月光清亮皎洁,似碾碎的银粉飘散而下,又如一层淡淡薄纱笼罩着小亭高翘的四角。飞檐远眺如鸟翅扇动,下接四根朱漆石柱,雕梁画栋气宇轩昂。亭下一中年男子与一长髯老者举樽对饮,“连我自己都忘了多少年没来这里,样子倒是一点未变。”狼王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又向杯中缓缓斟满清酒。慧长老无奈,语气里满是歉意:“当初将你逐出绛紫山庄,想不到出了危机,还得依靠你的力量。” “哪里,明明是暝幽杀了雾放,我只是尽绵薄之力而已。”狼王眯缝着幽绿的眼睛,回忆起那一晚仍然有些胆颤。 他接到下人消息时匆匆带领一班手下赶往雾夜山庄支援,那时的雾夜山庄早已硝烟弥漫一片狼藉。外围的士兵仍然企图冲破雾夜山庄的防御,死伤了不少人,至于里面是什么情况尚且无人知晓,只听说暝幽还被困在里面,怕是凶多吉少。 狼王指挥一班小妖长驱直进,攻破防守。正当他准备派人四处寻找暝幽时,只听左手边的小阁楼上“轰隆”一声炸响,红瓦的屋顶顿时炸开,砖块瓦砾四处散落。他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强大迫力,连忙飞身跳上二楼破窗而入,刚站稳脚跟,发觉只见好像踩到什么,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断手。那只手宽大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和手背上都沾染了污泥和血迹,缺口处拉扯着丝丝缕缕的鲜肉,应该是被人硬生生从胳膊上撕扯下来的。狼王赶紧收回脚,又多看了那只断手几眼,心里开始有些莫名的慌张。推开门已经发现雾放仰面倒在地上,四周鲜血淋漓,绛紫剑从他胸口贯穿深深插入地底,像是要把这具尸体永远钉在地上。狼王伸手探了探雾放的鼻息,彻底断气了,看来是一剑毙命。把注意力从尸体上移开,他才发现依靠在血污的角落里浅浅的喘息声。 暝幽的左袖口空荡荡地飘摇着破碎的布条,白森森的骨头裸露在空气里,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血液。然而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用右手抱紧一只白色的猫咪,耷拉着失神的双眸望着它。白猫的身子无力地展开,脖颈处一道鲜红的血口,比冬日雪地上的梅花还要触目。它微张着嘴,一对半睁半合失去光彩的异色的眸子与暝幽对视着。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他们穿越了时空的距离永久地凝视着彼此。 狼王走过去,犹豫着叫了一声:“侄子,你的手……”暝幽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看都不看一眼,忽而仰天长啸发出一声狼的哀鸣,接着身体瞬间膨胀撑开衣服变成一只狼。断了一只前爪的狼用嘴叼起死去的白猫蹒跚着走出去,用血在地上书写了长长的悔恨。 暝幽曾咬破手指写血书道歉,他说过:“除了流血,我想不出其他表达歉意的方式。”既然如此,为你断一只手流满地血又何妨。 慧长老故意咳嗽打断了狼王的思绪:“都过去了,别想了。” “暝幽呢?”狼王回过神,“有没有请大夫看看他的手?” “他没有回来,怕是……回草堂了吧,我让小甲把泫月的琴送回去了,顺便看看他的情况。” 今夜月圆,山顶如是,山脚亦如是。月光下的庭院里蝉声阵阵,一方桌,一张琴,一青衣书生,一新添枯塚。晚风高高挽起暝幽宽大的袖口,徘徊在那断口处迟迟流连。琴下压着一张被风吹皱的纸。 那一日,本不信占卜的暝幽还是向方丈求了一签,却始终不敢打开看结果。 原来把未来交到手上,未必有勇气接受事实。 纸上签文随着青衣书生右手弹出的破碎音律在月夜下回荡: “身是浮萍,荣辱半载岂为功名?公子多情,纱窗昏被、新旧难两清。相思纵轻狂,亦是书生模样。只恨山高水长、诉尽情殇,终落得个坎坷形状。到底难躲此生哀凉,可怜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