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给朕跪下》 1当朝奸佞 当今圣上,曾赐予丞相谢临十二字的评价—— 不卑不亢,无喜无怒,为臣不臣。 传入丞相大人耳中时,大人正端起一杯茶,闻言,将茶一饮而尽,勾唇一笑,“谁说臣无喜无怒?臣闻此话,简直喜极而涕。”说完此话,茶杯掉落在地,碎成无数片,吓了众人一跳。 却见丞相大人似乎在笑,却笑未入眼。 时人常为之胆寒,对陛下十二字评语,深以为然。 万兆二年,刚进年关,大雪飘扬。边塞大雪纷飞,直指京师。 一道又一道急报,由边关派遣使者,快马直奔京师,夷国精兵压境,守城将士几乎抵制不住,向京城急报,望遣援兵相助,大退敌军。 然而京城方向,却似毫不理会。边关急报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边关将士一见便知,京师已对边塞采取放任态度,只怕夷国大军向京师城逼近,京城里的那个人,也稳如泰山,毫不理会。既然如此,边关将士们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吞,自力更生,奋勇杀敌,也许拼出一条血路,还能有几分胜算。 因为人人皆知,京城那个站在权力顶峰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历经三朝,重权在握的谢丞相,谢临。 谢丞相不批准增兵救援,便是皇帝说发兵,也一定会被驳回。 奸佞当道,竟能一手遮天,忠臣谓曰:此实属百姓之大不幸,此奸佞不除,天下公理难现。 遂密谋,欲捉其把柄,将其与之同党,一并铲除,然后向圣上递折子。 谢临翻开弹劾自己的折子,却微微一笑,大笔一挥,写下两个鲜红的大字,“不准”。 语句不顺,前后不明,但折子一加玉玺大红印,还有谁有胆子口称圣上言语不通,不懂批阅奏章之道? 只得大拜痛哭曰:苍天无眼,有此奸佞当道,社稷危矣。 尉迟正方从边关快马轻骑到了京师时,闻此传闻,尚且不信。心说以讹传讹,若天下真有此佞臣,怎还会如此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 他奉命从边关传急报而来,一路疾驰,累死了好几匹马,终才到达京师,便欲面圣,将急报亲手传与当今圣上。 谁知皇城守卫不长眼,没等尉迟正踩进门,就被推了一个趔趄。尉迟正本就又累又饿,身心俱疲,这一下,差点就直接坐倒在地。 他强撑起眼睛,直起腰板,以示自己是一个军人。“尉迟正身负急令,有要事要面奏圣上,劳烦两位大哥放行。”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轻蔑一笑,“这段时间常有边关急报,这位兄台,我觉得你这一趟是白走了。” 尉迟正露出诧异神色,“何出此言?” 另一个守卫见他从边关疾驰到京师,尚还算英俊的脸,此刻也狼狈不堪,大约心有怜悯,“在你之前,已有十二名边关士兵来京师报信请兵增援的,但是全都被拍于案下,连回信都没有,我看你,还是别耽误时间了,有空骑马来急报,还不如在边关多守一会是一会,你还是原路返回吧。” 尉迟正十分愕然,但原路返回,还是心有不甘,“这是为何?边关有难,一旦边关崩溃,夷国大军将直指京师,长驱直入,京师亦将陷入危险,为何却不发兵,莫非……” 他没说完,两名守卫却已面目肃然,“如今朝野,只有那人说的算,阁下既然明白,那便请原路返回吧。” 尉迟正发现,这两名守卫虽然面目严肃,似乎对那人有几分恭敬,但眉毛高挑,有几分愤然之色。 正说着,那两名守卫忽然脸色一变,还冲尉迟正使了使眼色,挺拔腰板,站得更加笔直如松,一面装出尚未与他交谈的样子。 尉迟正尚且奇怪,便见不远处一个人影飘然而来。 只见那人身着金蟒袍,金色赧底,黑发由赧带拢起,白面如玉,眼眸如星,虽龙行虎步似的大步而来,但气质之儒雅尊贵,生平仅见。 那人于三人面前站定,眉目一扫,尚带冷意,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两个守卫,此刻便大气也不敢出,令尉迟正感到啧啧称奇。 “怎么回事?”那人说,声音清越,却有几分沙哑。鹅毛大雪之下,那声音更难辨认一些。 两名守卫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此人自称有身怀急报,欲面见圣上,我们二人正要打发他回去。” 那人这才好似注意到尉迟正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方才狐疑道:“边关无人,竟让你这等人物来京师请援增兵?” 尉迟正暗叹对方好眼力,方才拿起腰间扣着的令牌,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去,“镇远威武大将军座下副将尉迟正,有急报面见圣上,请大人通融,让下官得见圣颜。” 尉迟正看对方既然身着织金蟒袍,金线赧底,那是圣上钦赐的朝服,名贵无比,非无高位无皇族血脉无功勋之人所能穿着,且对方气质之尊贵,生平仅见,只怕是王孙贵胄的可能性比较大。 至于对方既然是王孙贵胄,那为什么大雪天到宫门却不乘轿,这就不在尉迟正考虑之内了。 总之他知道,今日如要进此门,关键正在此人。 那人听了,皱了皱眉头,就这一个举动,尉迟正发现,身旁的两个守卫身体似乎抖得更加厉害了。 半晌,那人方道:“你即便进城面圣,只怕也难得增兵,也罢,你们两个,”他冲着那两个守卫说道,那两个守卫立刻眼对鼻,鼻对心,立正站好,“放他进去面圣,回头好好招待他,务必使这位镇远威武大将军座下副将,感到宾至如归。”说着,他对尉迟正冷冷一笑,便推开他,走进大门内,扬长而去。 尉迟正看他逐渐消失于禁宫之中,想到方才那俊美容颜露出的刺骨冷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这人是谁,莫非是什么公子王孙,或者哪个藩王郡王?” 他只觉那人气质凛然,几次威慑,若非自己常年行军打仗,见多了血腥,只怕也要败下阵来。 守卫把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他别那么大声,然后瞅了瞅他,又做贼似的看了看那人消失的方向,低声对他说:“那个人,就是京城里权势的顶峰人物,一手遮天的三朝元老——” “丞相谢临。” 没想到谢临如此年轻。 尉迟正本以为,当朝丞相,又是三朝元老,不说年近不惑,怎么着也该三十而立,方才所见,却觉那人好似年方弱冠,面目清秀,姿容俊美,气质华贵。若非气势凛然,怎么看也不像当朝丞相。 守卫言道,谢临十年为官,如今方才二十六岁,不喜蓄须,更显得面庞丰神如玉,眼眸如星,作为一个十年前便一榜拿下探花名的读书人,气质难免斯文儒雅,尤其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更使其气质锻炼得尊贵超然,好似哪家王孙贵胄。 守卫讥讽,若为奸相,一切究极原理,都是“装”之一字。 尉迟正心说,若装就能当丞相,那你也装一个看看? **** 觥筹交错,歌女霓裳。 边关常年风雪,缺女人,少歌舞,尉迟正几曾见得这副景象,差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圣上首座,向臣子表示亲近之意,“尉迟将军,天朝盛世,这歌舞,只怕边关难得一见,尉迟将军可要好好看看才是。” 尉迟正脸色苍白,汗涔涔落,顿时叩首,“陛下,下官身怀急报,不敢耽搁,请陛下增派援兵,下官感激不尽。” 尉迟正声音本就刚正不阿,此时听来,如撕裂空气一般嘶哑,众人骇了一跳,手中的酒杯几乎握不住,歌女也吓得呆了,歌舞几乎进行不下去。 唯圣上座下一人,手握酒杯,面目沉静,似毫无知觉。 圣上似在沉吟,却半晌不语。 尉迟自然知晓,派兵增援,此事自然十分重大,不可草率决定。圣上迟疑,尉迟正自然等得起。 却听圣上缓缓道:“各位卿家,对此事可有高见?是否增派援兵?” 尉迟正本以为,当今盛世,歌舞升平之景象,必定朝堂上你来我往,忠臣群雄纷纷表态,以供皇帝决断。 却不想大殿上顿时僻静如一人也无,众人脸色苍白如洗,嘴就像被针缝住似的,一个个一个字也不吐出来。尉迟正还注意到,有几个臣子还偷偷地把目光递向皇帝座下那人,似在打量他,又似在瞧他脸色。 圣上此时却发话了,众人连忙低头,尉迟正听着,却觉得圣上的话似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似的,十分怪异,“尉迟正跪下接旨。” 尉迟正连忙跪下叩首,“臣聆听圣恩。” “增派十万援兵于漠北,即刻发兵,一刻不得拖延。” “臣领旨谢恩。” 一增兵就十万,尉迟正虽然早历副将,大风大浪经过无数次,此刻也不禁大喜过望。 2臣不敢跪 圣上圣旨既出,众人皆以为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决无翻转悔改的可能,不想此时却有一人高呼一声:“慢着!” 众人愕然回头,便见圣上座旁那人,宽袖锦袍,面如冠玉,此刻却沉着一张脸,面有忧色,“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那人缓缓站起身来,恭敬道,“陛下此时发兵,与天时地利人和,皆十分不宜。” 皇帝见他面目沉静,好似胸有成竹,本来还十分自信,此时却脸色一变,“丞相此言何意?” 谢临侃侃而谈,“陛下此时发兵,唯三不宜。天时不宜,寒冬入时,大雪压城,我辈将士虽然威猛,却不善于如此寒冬大行兵马,此其一。” “地利不宜,敌方乃漠北夷国,边塞风沙,本国将士畏风沙,夷人于本土作战,却占据地利之便,此战必不能胜,此其二。” “另外,”谢临手抚下颚,微作沉吟,“万兆初年,圣上正刚刚登基,本已大赦天下,奈何国内人力不足,为陛下基业早做筹备,因此调遣兵部兵力,以充作罪人徭役,为我万兆建设之用,此其三,人和不宜。” “试问,天和地利人和皆不宜动兵,尉迟将军意欲增派援兵,却打必败之仗,置增援将士于必死之地,”谢临看向尉迟正,“倒不知尉迟将军,打算对圣上,如何交代?” 皇帝脸色越发青黑,似有不喜。 尉迟正一介武官,倒未考虑甚多,然而此话一出,倒教他惊出一身冷汗,忙跪下谢罪道:“臣只为此战得胜,并未考虑甚多,请陛下原谅臣不智之罪。” 当朝皇帝怏怏站在那里,瞪着这位副将军的后脑勺,若是目光能杀人,只怕他早就在那上面瞪出个窟窿来。 此时增兵救援,确实不仅无益,反倒有害。京师号称百万大军守城,其实也不过那些人,若是悉数增援,万一战败,只怕对方已打到城下来,却毫无阻力。 倒不如使这些将士于本土留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若边疆此战得胜便罢,若是失败,尚且有回转余地。 可圣旨已然发出,皇帝金口玉牙,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便收回成命? 谢临微微一笑,尉迟正本跪着谢罪,低眉顺耳,然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恨不得偷偷在谢临脸上也跟着瞪出一个窟窿。因此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 此时见他展颜,好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颇有春风回暖之意,尉迟正骇了一跳,忙低下头去。 那谢临好似早已洞彻圣上心思,恭敬道:“陛下可曾令臣等聆听圣谕?臣等正请指示,陛下却只字未言,令臣等好生心焦。”他回头,面露疑惑之色,“诸位今日可曾听过圣上口谕或圣旨?若有此圣谕,谢某一定细细了解,好生研读。” 皇上说过的话,就是圣旨,谢临这番话,却是让自己,让臣子,都当做没听见,就当金口玉牙的皇帝,刚才不是说话,只是放了个屁。 什么金口玉牙,一诺千金,我们臣子只是听了个屁,没听见话! 尉迟正本以为谢临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就罢了,居然还当众问问别人也要不要一起睁着眼睛说瞎话。 没想到在座满朝文武一听此言,直接跪下叩首,“臣等未曾听见。” 谢临回身,看向尉迟正,“尉迟将军只怕也什么都未曾听见吧?” 他说假话不可怕,他逼满朝文武皆说假话,还要逼自己也跟着说假话,这才是最可怕的。 谢临既然有本事,能让满朝将士睁着眼睛说瞎话,自然也有本事,让自己也跟着睁着眼睛说瞎话。 权倾朝野的奸佞谢临,尉迟正便是只在边关,也日日听说,这位奸诈狡猾,手段毒辣的丰功伟绩,若自己说实话,只怕出了这大殿之后,一定就没有好果子吃。 “臣……”尉迟正方顿了一顿,便见那谢临还是低眉顺眼,站在那里,清清冽冽的目光,看向自己。 太冷了。饶是自己数年驰骋沙场,手掌千军万马,此刻却仍不禁冷汗涔涔。这时,后面一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时方才察觉,只这一瞬间,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尉迟正扭头看过去,见后面拍他肩膀的人,正用力地给他使眼色。 尉迟正看明白了,正是叫他稍安勿躁,此时勿要顶撞谢丞相。 尉迟正皱了皱眉,这才一咬牙,“臣……也未曾听见……臣只愿将士保住边塞,勿使敌军来犯!” 谢临微微一笑。 当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双手一合,对尉迟正一揖到地,“尉迟将军果然忠心为国,其情可敬,本相相信,以将军为首的军队,必定以一当百,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尉迟正脸色一变,更是心中烦闷。 随后歌舞照起,尉迟正却也没心思听了,酒喝到一半,尉迟正已觉自己似乎醉了,便向陛下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然后直接扭头便走。 这当朝奸佞,果然名下无虚,朝中政务为此人把持,国家动荡,只怕顷刻之间。 早些安身立命,或铲奸除恶,唯此二途。 尉迟正不懂朝廷礼数,尚未行三跪九叩之礼便即退却,皇帝本就心中烦闷,此刻一见,更似不愉。 谢临见了,只是端起酒杯,以长袖掩饰了,一边叹道:“边疆副统领尚且如此不知礼数,只怕这镇远威武大将军,也有名无实,边疆要务,十分重大,予其三十万兵马,尚且防卫如此吃力,竟还要增兵救援,只怕陛下,应当早做决断才是。” 谢临言语似有萧索之意,如星眼眸,敛于眼帘,眉毛微皱,似有忧色。外人不知,只怕还以为此人当真忧国忧民,乃国家栋梁。 圣上思忖,常闻谢临自比前朝王姓范姓等宰相,欲变革却欠缺天时地利,时不我与,颇有壮志难酬之慨。 奸相还想自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朕看你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 于是龙颜大怒,圣上霍地站起身,重重踢飞了面前的案几,汤酒撒了一地,拔出随身佩剑,直指谢临咽喉。 圣上所配之剑,拿在臣子手中,尚且有先斩后奏之能,圣上拿在手里,臣子自然只有眼睛一闭,等死的份了。 众人惊慌失措,歌舞立毕,尚有歌女尖叫出声,大殿顿时混乱如一锅煮沸着的粥。 群臣立跪,“陛下息怒。” 谢临反倒缓缓站起身来,剑尖随着他细瘦的脖子一点点移动,锋利的剑,反射着青寒的光,直接照到奸相脸上去了。 谢临脸色青白,瞳眸如夜空般漆黑,被泛青色的剑光打上去,更是青白得慎人。“不知臣所犯何罪,令陛下以宝剑直指臣咽喉,臣惶恐。” 他一步也不后退,直接双手相互一抱,也不惧宝剑锋利,直接腰一弯,做了一个鞠躬的动作,那宝剑发出轻轻地“擦”地一声,立刻在他白皙的脖子上留了一道血痕。 还是圣上向后撤了一步,方才避免了他自残的行为。 谢临虽五官清俊,然这脖颈,却白皙如凝脂一般,那剑往那里一碰,割破了皮,鲜红的血立刻从伤口里争先恐后地跃出来。 圣上忍不住一边偷偷看了看他脖子上的血迹两眼,一边咳了咳,心口怒火莫名退了大半,沉声道:“谢临,你不知你所犯何罪?” “臣不知,莫非臣有何失德之处,还请陛下明示。” 失德,失德,你一个奸佞谢临,你的“失德之处”,难道还少吗? 皇帝看着他,面色森冷,似乎额头上尚有青筋暴露。 谢临一看,便知这皇帝似乎不乐意了,连忙安抚,“不,臣知罪。” “你又知罪了?你刚才不是不知么?”皇帝的话,似乎是从金口玉牙里憋出来一样,咬得咯吱咯吱地响。“谢临,你真知你所犯何罪?” 谢临想了想,又低头道:“臣,知罪。” 圣上闻言怒不可遏,拍案而摔盘子,盘子掉在地上,直接“噼里啪啦”碎了个干净。 “即已知罪,却还不跪,谢临,你好大的胆子!” 谢临想了想,还是低头,“陛下,臣不敢跪。” 做臣子的,如果知罪,不是应该直接跪下叩首,高呼“臣万死”,然后祈求圣上原谅么?怎么这个谢临,总是与人不同,反其道而行之。 圣上眯起眼睛,目露凶光,“为何?” 若你敢说一个“不”字,朕立刻治你的罪,丢进刑部大牢,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凌迟处死! 谢临低头,恭恭敬敬地说:“先皇曾言,免臣终身跪礼,臣不敢忘,因此不能跪。” 谢临三朝元老,如今官居丞相,那也是十分有道理的。谢临十六岁金榜题名,中探花郎,入中枢府,三年便得了个从五品京官坐一坐,后来一路向上,直至上任皇帝时,谢临已经官居正四品。上任皇帝才当了两年就驾崩西去,上上任皇帝没有子嗣,因此其弟弟接任。 谢临曾在那两年之中,以身挡箭,救了先皇一命,先皇感其忠心,又听其巧辩,才思敏捷,言谈之中,屡有收获,因此谢临承蒙皇恩,连升四级,拜一品大员,授相印。 先皇本欲授其免死金牌,但遭当时皇后,即现在皇太后阻止,于是收回成命,改免其跪礼,见皇亲国戚,一概不拜,便是皇帝,也可以一般读书人作揖之礼示意恭敬即可。可谓极大恩宠。 当朝皇帝乃先皇之子,便是有极大的道理,出于对先皇的尊重,也不可随意更改先皇所制。 因此如今的圣上明重谋,憋着一张俊脸,额头上青筋直跳,也不能说什么。 只听金属落在地面上,发出“噼啪”地两声,圣上手握佩剑向地上一扔,大踏步直接向殿外走去。 “陛下。”谢临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明重谋顿足,脸色一整。 若谢丞相当真知错,愿意跪下认错—— 圣上心忖,也许也就不用把他送往刑部了。 那细瘦白皙的脖子,仿佛一扭就断了,血迹沿着脖颈向衣襟里流……如果手在那么一抖,只怕这权倾朝野的谢丞相,便顷刻就此没了呼吸,那也……有几分可惜。 圣上正想着,却听谢临轻飘飘的声音传来,“陛下身染水渍,臣会派宫女替陛下更衣梳洗。” 皇帝驻足,方才注意到他刚才为惩一时之气,踢飞了案几时,有一些汁水撒到龙袍上,水渍氤氲,有几分狼狈。皇帝俊脸一整,冷冷道:“谢丞相果然国事繁忙,连朕的家事,也要一一管到位,真是对朕十分体贴。”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年纪轻轻,刚刚束发配冠,如今亲政不到二年,根基不雄厚,只怕总被那奸相,欺负到头上去了。 此刻圣上咬牙切齿之意,只怕在座各位,皆耳闻其中。每日每夜上演的戏码,众臣已然习惯,皆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谢临听闻圣上此话,权当赞美,立时恭敬回答:“为陛下分忧解难,乃臣等职责。” 皇帝听了,重重一哼,抬脚离去,“不必唤别人了,谢相一会亲自动手帮朕即可!” 3冰水混合物 当朝丞相谢临,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博取如此高位时,谢临年纪已然不小,二十有六尚未婚娶,未免奇怪。 以文武百官对其荒唐昏聩来看,虽未娶妻,但纳几房小妾,也还在清理之中。 何况本人丰神如玉,面目清俊,不看品德的话,让女子们动春心的几率,也不是没有。 谢临自知名声不佳,既然是当朝奸佞,骄奢淫/欲,也是免不了的,自然也就顺应民意,纳了三个漂亮女孩填作自己偏房,没事让她们在自己面前唱唱曲,跳跳舞,养养眼,倒也十分不错。 谢临回到丞相府后,就将妾侍之一的淑霞端过来的醒酒汤,一口喝了,背后还有机灵可爱的墨儿在服侍自己更衣,清秀可人的绮罗,为自己铺床熏香。 若自己当真是男儿,只怕确实艳福不浅。三个漂亮女孩对自己悉心服侍照料,哪个男人能经受得起这等诱惑? “只羡鸳鸯不羡仙,不羡仙哪……”谢临把本来装着醒酒汤的碗,递到淑霞手里之后,忍不住发出这番感慨来。 墨儿咯咯地笑出声来,“丞相这是思春了?” 谢临转过头来,清俊的面庞满是迷醉,他轻轻抬起墨儿的下巴,嘴唇凑过去,轻轻笑了笑,“既然知道我在思春,那便今晚过来暖床,在此之前,先吻一个……” 眼见谢临的嘴唇就要凑到墨儿的唇上去,不想墨儿急急躲开了,“大人啊,您不伸手,我怎么给您更衣啊。” 当今对女子所束甚严,妾侍地位更是卑微,往往不能称“我”这个字。但这个墨儿说话,却似乎对夫君全无畏惧,更是自称“我”字。看来妾入谢丞相府,也仍极受善待。 谢临听了墨儿的话,似乎酒还未醒,迷迷蒙蒙地,两臂一伸,亵衣已被脱了下来。却见谢临白皙清瘦的上身,挂着一个绣着戏水鸳鸯的红肚兜,墨儿把它也解了下来,谢临却仍未光裸,而是腹部上方,缠着寸长的粗布条,一圈一圈地绕过谢临肋骨。 谢临挑眉,调戏地笑了笑,“怎么?墨儿要看爷光洁白白的上身?” 墨儿的俏脸红了红,一旁的立刻淑霞嗔道:“大人就爱说笑。” “说笑?”谢临将束着胸口的布条,一圈圈地拆了下来,“爷从来不说笑,别说墨儿要看爷光洁白白的上半身,就算下半身,墨儿想看,也可看得!”说完,布条已拆了个干净,谢临此时真是光洁白白的了,白皙的肌肤,似乎吹弹得可破,在香烛下,透着动人的光泽。 墨儿“啊”一声,赶紧用手捂脸,但手指留着缝隙,还在偷偷地往外看。 正在铺被的绮罗,在一旁窃窃地笑了。 淑霞无奈,把醉了酒的丞相大人,扶到床前,让他躺卧在床,用被子把他光洁白白的上半身也盖了个严实。 丞相大人却还不安稳地睡,直直拧起眉毛,叫嚣道:“今儿不是说了么,让墨儿侍寝?墨儿你别光捂着脸哪!” 他伸出手,拉扯着淑霞不让她走,“要不,淑霞你今晚留下来?” 对着醉鬼,淑霞只能无奈安抚,“大人,您刚回来那会,还说圣上还有事找您,让您先在榻上小憩一会,您怎么就给忘了呢?” 醉迷糊了的丞相大人,这才想起来,“哦哦”两声,闭上眼睛,“一会叫我起来,一会就叫我……” 一会,他就睡过去了,呼吸均匀起来,也不再吵闹。 三个女孩皆摇头苦笑。 这哪里像是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当朝丞相? 分明是个泼皮无赖。 淑霞把他弄乱的被子盖好了,绮罗熄灭了烛火,然后和墨儿退了出去,留下淑霞在里面守着。 xxx 这一守,一炷香的时间,就过去了。 当谢临满脑子清醒,站在圣上面前的时候,圣上已经怒不可遏,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这个奸佞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陛下……”谢临一躬身,自从被先皇免去跪礼之后,这已经是谢丞相的最高礼仪。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谢临也不必向别人鞠躬行礼,唯一需要鞠躬行礼的对象,居然还嫌弃。 水汽氤氲,说起来,永留皇帝,也就是先皇的兄长,是个热爱享受的家伙。自从发现这里有温泉之后,永留皇帝就命人开凿,然后把此处圈为“皇帝禁地”,意为非皇帝进不去的地方。 如今,谢临却尴尬地站在这里,穿着一身朝服,恭恭敬敬地向皇上行礼。 皇帝明重谋赤着身体,背对着谢临坐在温泉之中。谢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瞟,只得目不斜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行礼的时候,就像是在翻白眼。 好在明重谋背对着他,尚还看不见。 “谢丞相,给朕搓背。” 谢临苦笑,“臣以为,臣只是来帮陛下清理龙袍上的污渍的。” “你说那件龙袍?”皇帝拍拍手,“既然脏了,朕已命人丢了。” “……” 新皇登基,根基尚且不稳,行事如此骄奢铺张,果然不愧是永留皇帝的亲侄子。 谢临低头,嘴角微微弯起,闪过一丝讥嘲,却更加恭敬地说:“臣以为,陛下英明神武,后宫佳丽三千,愿意为陛下搓背梳洗**的女子,不尽其数,思慕陛下者,以臣所知,大有人在。不需臣这等粗鄙之人,玷污陛下圣目。” “谢丞相,”圣上霍地转身,面对谢临,语调慵懒,“你怎么知道,思慕朕者,大有人在?何人如此这般思慕于朕,朕若知晓,必不辜负她,将她纳进宫来。”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此刻赤/裸身体,大喇喇地坐在温泉之中,谢临隐约看见,那人健硕精瘦的腰身下,一条白布,斜斜遮于腰间。 万兆皇帝明重谋,善骑射,不善读书,自小练得一身好武艺,本欲辅助其太子兄长,战场杀敌,成为一代名将,然当时皇太子英年早逝,先皇又只坐了两年皇位便驾崩西去,皇位便着落在这不善读书的明重谋身上。明重谋答应得勉勉强强,然而黄袍加身,你便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不喜欢皇权,也得喜欢! 善骑射善武艺的万兆皇帝,笼在龙袍下,尚且看不出来,此时一见,一身蜜色皮肤,肌肉健硕有力,哪有半分养尊处优之态? 谢丞相本来还未醒酒,圣上豪迈地展示裸/体,倒把他给惊得醒了三分,忙躬身道:“事关女子名节,臣不敢断言,但陛下不可不信。” 朕信—— 朕信个屁! 明重谋忍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谢临,赶紧过来给朕搓背!” “……” 皇命已然示下,身为皇帝臣子,自然不得不从。 谢临将朝服下摆往上卷起,扎在腰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后一步,向一旁侍守多时的宦官要了块毛巾,这才走上前去,手指扯着毛巾,到温泉中浸湿。 蓦地,谢临忽觉一道热烈的视线死死地盯在他手上。不知是因为那目光太过热情,还是因为温泉的温度确实太高,谢临只觉这温泉似有些烫手,把毛巾沾了沾水,便拿出来。等他抬头看向皇帝的时候,那人正在闭目养神,仿佛方才那刺人的目光,只是错觉。 谢临将毛巾搭在皇帝背上,轻轻擦拭。一道道肌理,坚硬的肌肉,因为流水浸湿了,反着蜜色的光。 擦拭到陛下上臂的时候,谢临稍微顿了一顿,那上面有个疤,是陛下十八岁上战场落下的。夷人实在猖狂,砍中了当时的郡王一刀,郡王重伤落马,从此被永留皇帝禁足,不准其再去战场冒险。郡王郁郁,每日纳新妾入府,过了好一番骄奢淫逸的生活。 谢临只是稍作停顿,便不再理会,接着擦拭。 也许静谧的气氛,或者刚刚喝了点酒,令温泉中的君王产生了一些错觉。倒影中的谢临,消去了平日里的戾气,多了一些温和,眉目微敛,犀利的目光不再盯着自己。明重谋留意到用毛巾擦拭着自己肩膀的手,忍不住道:“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爱卿虽是男子,然相貌俊美,当世少有,古人诚不我欺。” 谢临一怔,他本站在明重谋身后,此刻却见温泉水中,明重谋与自己重重倒影,自己的手放在明重谋光/裸的肩膀上,从这个方向一看,倒影之中,仿佛自己正抱着明重谋的裸/体,两人仿若——断袖。 而且万兆皇帝还一副调笑似的表情。 谢丞相的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他虽已喝了醒酒汤,又被明重谋吓醒了三分酒意,然却尚还有七分醉情,此刻听了这番调笑,便觉心里不痛快。 谢丞相心里不痛快,他也喜欢找别人不痛快。往日里,谢临尚不会不给皇帝留面子,此时此刻,酒意上涌,谢临森冷一笑,恶人先告状,“陛下可是酒还未醒?” 本是他酒未醒,却说别人酒未醒,本是自己的错,先怪到别人身上。谢丞相在世人面目可憎,也并非没有道理。 明重谋一见谢临霍然变色,又一番讥嘲,联系谢临往日行径,顿知不妙。然而此时后悔,已然晚矣。 “先皇与陛下果然是亲父子,”谢临果然接着说,“先皇也夸赞过臣此话,臣嫌其未免轻浮,不作回应。” 明重谋猛地回头,“父皇也曾说过此话?” 谢临将手中的毛巾扔进温泉中,用温泉的水洗了洗手,“当日里先皇喝醉了,臣则想让他醒醒酒,陛下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么?” 明重谋眯起眼睛,摇了摇头。只见谢临站起身,把下摆解开,赧色朝服,一丝水渍也无,他大踏步走到门口,掀帘将出未出时,招呼一旁站着的宦官靠近,低声向他耳语几句。 那宦官似乎非常为难,又频频向温泉这边望来。 也不知谢临对他说了什么,那宦官这才咬了咬牙,似乎点头同意了,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那宦官回来,手里端了一个大盆,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东西,递给了谢临。 谢临转身掀帘而入,端着盆子,走到明重谋面前,“陛下,给您醒醒酒。” 说着,双臂一个用力,盆子一歪,往光/裸身体的明重谋身上一倒,谢临面色森冷,似乎恍惚之间,还想到了先皇,俊美的脸上,此时绽放出如罂粟一般嗜血的微笑。 万兆皇帝一个哆嗦,本来泡得温热的身体,被那盆里的东西浇了个透心凉。 混着冰块的水,父皇啊,你就是用这个醒酒的吗? 饶是英明神武,精神矍铄,善武艺善骑射的万兆皇帝,在这温泉蒸成个虾子,又被这冰水一淋,冷热交替之下,第二天也病了个透底。 然而当时的谢临,还好好地卧在丞相府的床上,拉扯着美妾绮罗的手,非要让她和自己一个被窝睡下,于是第二天的早朝,谢临先告了病假,因此万兆皇帝中了风寒一事,他过了晌午,方才知道。 真正卧病在床的万兆皇帝听了,刚有点起色的病情,又加重了。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惨白着一张脸,下了一道命令:“抓住内监总管赖昌,就地直接宰了。” 内监总管赖昌,正是那日伺候圣上温泉沐浴,却听信谢临,给他找来冰水替皇帝醒酒的宦官,此时遭宰,怎不知是因为什么? 被冤枉的赖昌总管扯开嗓门,一边躲开侍卫追捕,一边向宫外逃,一边大叫:“谢丞相救我——!” 4万岁圣明 万兆皇帝明重谋病了。 这事可大可小。 起码内监总管赖昌,见势头不妙,直接扯开大嗓门,长嚎进丞相府,对着谢临一把鼻涕一把泪,征求申诉,还偷偷给了谢临一个小钱袋,偷偷挤了挤眼睛。 钱袋里鼓鼓的,估计里面装了不少好东西,谢临好似感觉不出来似的,一边把钱袋往腰带里一塞,一边疑惑地看向赖昌,“赖总管,您今儿,是眼睛抽了么?要不要问问大夫给您看看?” 赖昌嘴角抽了抽,又连连拜了几拜,暗想这奸相这般装蒜,是觉得这银两给得不够? 然而别看赖总管虽然身居内宫宦官高位,天天在皇帝眼前晃,但却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大臣们贿赂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他。 那是谁? 赖昌看着眼前得寸进尺的丞相大人,差点泪飚出三尺远。 这人日日中饱私囊还不够,还来欺诈老宦官的这点私房钱! 估计着向这位奸相贿赂得再多,只怕也没有什么用。赖昌便琢磨着把自己带着的一些金银首饰,送给谢临侍妾中,最受宠的一个,让她帮忙吹吹枕边风,也许谢临就改变想法了。 那谁是谢临最受宠的侍妾呢? 赖昌认为淑霞贤惠,绮罗美貌,但墨儿听说进府最晚,而且机灵可爱,经常逗得谢丞相开怀而笑。 墨儿年方二八,比起淑霞年过二十,绮罗刚过了十九岁生日,墨儿胜在年轻。 赖总管估摸着奸相骄奢淫逸,只怕更喜欢幼/齿女童,便把这银子,偷偷递给了墨儿,请墨儿姑娘,帮忙美言几句。 事后谢临听说这件事,酒醉之后,抱着墨儿姑娘的纤腰不放手,“年纪……小?”丞相大人大舌头地说,另一只手,诡谲地放在墨儿姑娘的胸口上,还揉了两下。 墨儿嘴角抽搐,“丞相醉了。” 谢临摇了摇头,“没醉,你家大人还可也吟诗。” 墨儿无奈,“好吧,淫诗,淫诗。” 谢临抬了抬头,又看了看她,高声淫——吟道:“天上明月光,窗前墨儿光,明月皎如墨,墨儿白如月。” 谢丞相口称墨儿“光”如月,还说墨儿“白”如月,若非墨儿是他的妻妾,只怕这都可以称为非礼。 一旁淑霞笑得十分婉约,绮罗手持绢帕,捂在樱桃小口上,肩膀可疑地抽动。 墨儿面无表情,“好诗,好诗。” 墨儿忽然想起,前日里赖昌请求自己为他向丞相大人美言几句的事,这才悠悠道:“那赖昌……” 话未说完,只听谢丞相打了一个酒嗝,“没事,陛下只是一时气愤,罚他两个月的俸禄,就完了。” “……” 怪不得谢临当日里,收了赖昌的钱,却没说为不为他说好话,救不救他于圣上刀下。 原来不是不救,而是根本不需要。 墨儿想了想,又道:“那大人……” “大人被打了二十大板,”绮罗把绢帕放下,接着道,“昨儿个帮大人擦药了,大人直呼疼,圣上未免太过心狠。” 谢临漂亮的眉毛皱了皱,醉话连篇,“现在还在疼,跟你们说了,要叫御医来看,不要老是让那些老头子闲着,你们倒是不听,结果擦了药也没好,来,你们瞧瞧……”说着,就要扒自己裤子。 三位宠妾面露古怪,果然是醉得厉害。 淑霞赶紧阻住了,叹口气,“大人,淑霞给您熬点醒酒汤去。”说着,转身离去。 绮罗扶着谢临胳膊,“绮罗扶大人回房。” 谢临回头,只见月下,绮罗美丽的眼睛如深潭,面庞如宛月,一颦一笑,透着说不出的味道,谢临只觉自己,似乎更醉了,醉了心魂,“绮罗来服侍我睡觉吧。” 一旁墨儿亦叹气,“大人,您该等淑霞姐姐的醒酒汤来。” “怎地,墨儿吃醋了?”谢临转过头来,醉意蒙眼,似笑非笑,“大不了你们两个一起……” 回应谢临的,是淑霞盛得满溢的大碗醒酒汤。淑霞贤惠,谢临不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灌下去。 味道实在太苦,当晚,谢临就含着蜜糖,倒头就睡。枕边,没有一位侍妾。 谢临忽然觉得异常孤独。 xxx 不论昨儿是谁服侍就寝,还是都没服侍,今儿一早,谢临都是要起床来上早朝的。 黄澄澄的皇位上,高高坐着的明重谋,看着堂下首位站着看似完好无损,实则醉眼睡眼皆朦胧的谢丞相,缓缓道:“听闻谢卿昨日同朕一样,病了,但朕虽然病了,却也来上早朝,闻众卿所奏之国事。” 明重谋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却也威严十足,响彻大殿,传来阵阵回音,“倒不知谢卿所犯何病,连早朝也上不得?” 谁不知前日里,谢丞相被圣上重重地打了二十大板。谢丞相虽然权倾朝野,却也是文弱书生,这二十大板下来,自然不比头疼感冒,只怕是走也走不动,睡也睡不好。有些个同僚身体弱的,被打了二十大板结果一命呜呼的,也不是没有。 明重谋此话,显然是来找丞相大人的麻烦的。 也不知丞相大人究竟所犯何事,竟被陛下这般苛责。 但谁也没打算,为这位丞相大人出头。 谢丞相虽然权倾朝野,下官巴结有之,贿赂有之,害怕有之,然而树大招风,眼红者甚众,丞相大人把持朝政,又是当朝奸佞之臣,本就人人得而诛之,圣上与其积怨越深,对其他眼红丞相那个位置的,也就越有利。 谢临微微躬身,“回陛下,臣……”他似是难以启齿,白皙的脸上一点点红色晕开,像是一卷白宣上,点了一点沾了丰足的水的朱砂。 朦胧的眼,红晕的朱砂。 明重谋忽然有一个冲动,把这样的谢丞相,画下来,保存在先皇留给他的密室里。 “臣不上朝,是因为,臣……”谢临终于把话完整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臣,每月总有那么几天……” “……” 大殿内,静默得,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 明重谋抽了抽嘴角,“谢丞相,你的病,真不是因为朕?” 若是你承认,是因为朕打了你的板子,你身体不适,朕便赦免了你的不敬和欺君之罪;若是你不承认…… 谢临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陛下,您日理万机,却精力充沛,自然不知臣等时有体力不支之时,臣昨日确实是病了,是劳累之症,陛下不必忧虑。” 万兆皇帝听了,不禁额头青筋暴起。 朕没有忧虑,朕巴不得你这忤逆奸佞之臣,早死早投胎。 万兆皇帝虽然登基二年,然而却刚刚接触政事,朝政时时为谢临把持,奏折往往不为皇帝所批阅,而是以谢临笔墨为评,玉玺为盖印生效。 后来谢临嫌批阅和盖章要丞相府与御书房两头跑,对于自己文弱书生的身体而言,实在太累,便直接抄了皇帝的玉玺,拿到丞相府去,给墨儿玩去了。 如此说来,万兆皇帝非但没有日理万机,甚至还十分清闲,无所事事。谢临此言,听在明重谋耳中,便是嘲讽他不懂臣子劳累辛苦。 “谢卿劳累辛苦,朕十分感怀,”明重谋咬牙切齿地说,“要不要请御医,给劳苦功高之臣看一下病情,以免耽误阁下上朝,消息闭塞,不易知晓国事?” 谢临看了看皇帝脸色,便小心翼翼地说:“不必劳烦御医,臣只需一把椅子即可。” 他小心地扭了扭,二十大板毕竟不轻,当日明重谋还大声呼喝,“给朕重重地打!”动手的侍卫本还忌惮他权势滔天,小心三分,但皇帝命令之下,也只得动手干活,板子打得又重又响。 谢临现在还感觉腰下肌肉火辣辣地疼,站在朝堂上,十分难忍。 “来人,”明重谋冷冷道,“给国家栋梁拿把椅子来。” “是。” 本朝重臣早朝时由皇上赐座,谢临为首例。众臣皆又羡又妒地看着两个宦官抬着一把椅子,放到谢临身旁。 谢临大喜,“谢皇上赐座。”说着,正要坐下,却听明重谋大喝一声,“慢着!” 明重谋冷冷道:“谁让你坐了?” 谢临疑惑,椅子抬到旁边,还不让坐?臣可明明听到皇上您说要给臣拿把椅子来的。 只见万兆皇帝明重谋一身明黄龙袍,面色肃穆森冷,缓缓站起身,走下层层的阶梯。 谢临忽然发现,这位弱冠之年继承皇位的皇帝,似乎长得又高了一些,脸色也苍白了一些,架子,似乎也变得大了些。 再不是当年那个,让他觉得红扑扑的脸,捏来捏去十分好玩的少年皇子了。 明重谋来到谢临面前,负手站定,“国家栋梁?”他冷笑,声音逐渐低下去,轻得似乎众臣也没有听见,“你也配?” 谢临一个激灵,忽然昨儿的酒,更醒了三分,白皙的脸上,那红晕,也退了几分。 “这把椅子,朕是要赐给国家栋梁的,来,尉迟正,朕准许你,今日之后,早朝皆可坐着上朝,朕金口玉牙,说过就算,”明重谋看了看身边的谢临,忽而笑了笑,口中却十分果断阴冷,“违令者,斩!” 本朝第一位可以坐着上朝的臣子,前边疆驻守副将,今兵部尚书,尉迟正,当即跪下,领旨谢恩。 众臣跪下叩首,“万岁英明!” 唯谢临,丞相辅政,先皇免其跪礼,准其不跪皇权,此时孤零零地站着,躬身谢恩,亦道:“万岁英明。” 5臣躺着吧 谢临既然为当朝奸佞,怎会为这等小事烦忧? 坐着不能,那便站着。 然而谢临被打了二十大板,站着上朝,确实劳累。何况这几日,皇上就像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平日里两句话圣上自己便可决定的政事,此时却十分谦虚,三番五次地询问谢丞相的意见。 谢丞相好不烦忧,只想回家温香软玉抱在怀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此时却只能被拖在这里,尴尬地等着圣上做出决策。 换做其他臣子,只怕圣上早就让他们回府休息去了。 群臣皆知,这一定是圣上在找谢丞相的茬。 谢丞相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日理万机的人,虽然他的案几前常常堆满了全国各地的奏折。 他虽然常常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忧心国事,但是他自己知道,他骨子里,只重视两个字:享乐。 他不娶妻,只纳妾。 下属的贿赂,他本着不收下即浪费的原则,照单全收。 适当的时候,谢丞相还会听听小曲,捧一卷书,画一幅山水,胡乱涂几笔书法,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既然谢临只重享乐,不重国事,那自然是自己怎么高兴,便怎么来。 不能站着,那便躺着。 谢丞相那日之后,便以修养为名,行偷懒之实。早朝时,别的大臣都去上朝了,他依然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绮罗,或者淑霞,或者墨儿,或者某一天去勾栏里再弄一个美丽的窑姐儿来。 软玉温香,好不快活。 谢临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就等到早朝差不多散去之后,才起床梳洗。 外人传言,谢丞相与皇帝对着干,已然习惯了,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下属,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站错队,可是要杀头的。 不过,朝中毕竟有眼睛如明镜儿的,与他们关系好些,便偷偷过来提点几句。 这谢丞相,毕竟是三朝元老,朝中重臣。先皇临走时,特命谢丞相为辅政大臣,太子太傅,皇帝恩师,又是丞相,虽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实权却在谢丞相手中。 谢丞相咳嗽一声,在地上跺上一脚,便是朝野震动,谢丞相一言,比圣上开十句金口,还管用。没见前几天,皇帝说只说要发病增援边塞,便被谢丞相一句就给驳回了,皇帝虽然当时脸色不好,但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可见谢丞相手中的权力,只怕比皇上还要大。别看皇上现在威风,若谢丞相不满意,那当今皇上的皇位,恐怕也…… 辅政大臣看着皇帝不顺眼,偷着把皇帝毒死了,再换一个新的,又顺眼的,这在史书上,也不是没写过。 这明眼人说话,就是一针见血。瞧这话,都不用说完,听者脸上的血色,便瞬间褪尽,刻画谢临刻薄的嘴脸,可谓是入木三分。 那明眼人还说,不必多时,皇帝便得把这位劳苦功高的臣子,用八抬大轿,请回来。 万兆皇帝明重谋,缺了谢临,就像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少了胳膊和腿,不就倒了,瘫了,动不了了么? 这话就是这个理。 xxx 倒真被这明眼人给说中了。 不过,他只说对了一半。 当日里,皇帝正打算发了圣旨,宣谢临进宫面圣,谢临却刚从床上下来,走了一两步,就“哎哟哎哟”直叫唤,口中痛呼自己浑身都痛,尤其是腰部下方最痛,那二十大板,恐怕已经打得谢丞相残废了似的。 宣读圣旨的宦官无奈,只得回去禀报。 陛下自然龙颜大怒,然而思及谢临无赖的脾性,又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明重谋咬了咬牙,吩咐抬顶轿子过去招呼,务必把丞相大人“请”回来。 如果一顶轿子不行,就两顶轿子,两顶轿子不行,就三顶轿子…… 明重谋虽然急欲亲政,然而他接触政事的时间毕竟尚短,许多事情,还十分不熟悉,谢临又是臣子中,唯一对这些有过处理经验的。在数夜里,试图自行批阅奏章之后,明重谋终于承认,此时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独立处理政事。 一顶轿子,谢临没来,明重谋还觉得,以谢临的脾气,尚在情理之中;两顶轿子的时候,明重谋还觉得,尚可接受…… 然而八抬大轿,谢临还不来,圣上便怒了。 “谢临呢?”明重谋沉声说。 圣上的龙威,这些下属自认没有谢丞相的胆魄去忤逆顶撞,只得颤抖地回话:“谢丞相说——” “八‘抬’大轿把臣抬进宫里?臣并非女人,嫁不得陛下,也并非男宠,受不起这八抬大轿的大礼,陛下如此行事,岂不是要天下人皆称,陛下以断袖之情待谢临,谢临乃是佞幸之臣,当不得相位。既然如此,那臣……不如请辞还乡吧。” 宦官将尖细的嗓音尽量压得沙哑,模仿着谢临的语音语调,倒也惟妙惟肖。 只可惜圣上缺少如此闲情,去欣赏对方的表演。 “你去问谢临,他到底要朕如何?” 过了不久,宦官将谢临的原话带回。 “臣闻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臣只问陛下,陛下要臣帮陛下何事?陛下不亲自来讲,恕臣愚钝,不明圣意,只好辜负陛下厚爱,若陛下不允臣请辞,那便允臣致仕,亦是一样。” (致仕:臣子退休回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朕倒是正愁无人所授朕亲政之能,先皇登基晚,却又去得早,早些年,皇帝是以做能安邦定国的将军为梦想的,处理政事,确实并非他所擅长。若是能有能人愿意细心传授,朕自信能坐稳皇位,做一千古明君。 然而这谢临,却是佞幸之流。只怕巴不得朕不懂政事,好任其搓圆搓扁。他可当真有如此好心? 二十二岁的明重谋,不禁将古人名言警句,细细咀嚼数次,沉吟半晌,方才下了决定。 这是一个足以影响他的一生,和谢临一生的决定。 xxx 谢临当日,正在自家里的戏园子里听戏。他左手边,侍妾绮罗,正给他捶腿,身后,淑霞正给他扇扇子;右手边,墨儿正给丞相大人拨了葡萄皮,纤纤玉手,一点点地喂到他嘴里。谢临似乎吃得正高兴,墨儿的玉指轻轻放在他的唇边的时候,他连着葡萄和手指一起吞了。 红艳的舌头,卷了葡萄,意犹未尽似的,丰润的唇,吮吸着墨儿指尖的汁液。丞相大人目光迷离,眼眸微弯,似含笑意,也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在看美人。 明重谋来到丞相府,见到谢临的时候,便看到他是这般模样。 这便是三朝元老,过去的太子太傅,现在万兆朝的丞相,由先帝免跪礼的谢大人,谢临? 这般慵懒恣意,任性妄为,骄奢淫逸的模样。 这简直……简直…… 简直不成体统! 明重谋尊贵的大脑里,充斥着“不成体统”四个大字,以及盖在“不成体统”四个字之上的更大的两个字,“谢临”。 红艳的舌头,舔在手指上,迷离的眼波,便是宫中最美女子的眼睛,也及不上那双眼睛万分之一的风情…… 风情? 明重谋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把这样富有韵味的两个字,套在这个二十六岁的男子身上,明重谋只觉“风情”两个字也被严重侮辱了。 他当即在脑海里把所有的“谢临”二字重重划掉,然后重新填上新的两个字。 奸佞! 明重谋几乎要后悔,此时此刻,来到这不靠谱的丞相大人面前了。 他是我朝重臣? 我朝没亡国,纯属万幸! 一旁的内侍正要高呼“皇上驾到”,便被明重谋一掌拍了出去。 明重谋早年只想做一个将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此刻心里不痛快,又恰逢那内侍倒霉,兼不懂得察言观色,便做了明重谋的出气筒。 内侍重重地跌出去,撞到不远处的树,再贴着树摔下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惊动了丞相府惬意地数个人。 戏曲瞬间停下,谢临的三个侍妾都是见过圣颜的,此刻纷纷惊慌失措,便要跪下叩首给皇帝见礼,口中也差点就要高呼“万岁”。 谢临忙伸手阻住,低声道:“陛下微服出巡,是要隐藏身份的时候,你们怎可直呼万岁,使陛下身份暴露?” 淑霞三位姑娘立刻恍然大悟,便只是微微一福,算是见过礼了。 明重谋恨不得又在那心里那一排排“奸佞”的字上再刻上无数个“恨”字,再写上无数个“杀”字、“斩”字,“绞刑”、“鞭尸”、“大卸八块”…… 好你个谢临。在丞相府又无外人,便是让众人知道朕是皇上,又是如何? 你分明就是不想让你的侍妾给朕磕头见礼! 谢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他的侍妾们听到,也刚好让皇帝听到,自然一旁的戏曲班子就也听得到。这气宇轩昂,面相英俊的男子,竟是皇帝。 明重谋看到戏班子众人磕头见礼,这才消气了三分,目光看向谢临,冷冷道:“谢丞相,何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来爱卿府上,正是想了解了解。” 谢临这才一揖到地,“陛下有心向学,臣甚是欣慰,然此事却急不得,陛下不妨与臣,入内详谈。” 明重谋环视一周,一干闲杂人等看着朕学批奏折,处理政事? 确实不妥。 他便点了点头,谢临这才招呼明重谋进内书房。 明重谋当先一步一撩门帘,踏进门来,却见觉两个温香软玉的身子,靠到他身前,以那波涛汹涌的胸,摩擦着自己胸口。 明重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点刺激,当即让他血气上涌,英俊的脸,刹那间红了,不禁怒声回头道:“谢临!” 谢临并未走进门去,明重谋甚至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便知这人为了避嫌,离得甚远。 明重谋推开紧贴胸口的两个女人,她们却眼波朦胧,神智迷糊,又贴了过来,明重谋不由惊怒非常:“谢临,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门外谢临悠悠道:“陛下放心,臣自是为陛下着想,这二女乃为练陛下心性之用,若陛下抵御其诱惑,则可见陛下心性平静,不以物喜,遇事如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如此这般,陛下处理政事,自是迎难而上,难者,亦是不难。” 这只“老”狐狸! 明重谋心中暗骂。 二十六岁的谢临,相比小他四岁的明重谋,自然算是老的。 明重谋自觉没骂错,又看了看怀里的两个尤物,心忖谁知道这两个女人是不是身家清白的,若是我碰了她们,却生下了不明血统的皇子,岂不是…… 谢临似乎知道明重谋心中所想,又接着道:“陛下宽心,此二女已被臣迷惑心性,其中一个,是镇远威武大将军之女侯韵薇,另一个,是吏部尚书之女史红药,保证身家清白,春心未动,陛下若是碰了她们,收进宫来,实则对自己有益,而无害,陛下可慢慢思量,修身治国,或是拉拢权贵,哪个更为重要?或者,”谢临笑了一声,接着道,“食色,性也,臣亦不怪。” 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将军之女,一个是吏部尚书之女,朕若将将她们收到宫里,美人亦得,势力亦得,确实有益,而无害。 谢临又笑道:“她们的衣服是臣的美妾所脱,臣绝对半分未见她们的肌肤,陛下尽可放心,若陛下不想要她们,此二女已被臣下了药,神智模糊,陛下即便碰了她们,她们也不会知道,碰了她们的男子,到底是谁。” 明重谋心中震怒,切齿道:“好你个谢临,倒是什么都让你给想到了!” 谢临郑重道:“臣身为丞相,自然希冀天下太平,陛下贵为天子,一言一行全表天意,臣自然不得不考虑得,多一些。” “好,好,好,很好!”明重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可见已怒不可遏。 谢临,你既然如此考虑朕,朕自然,也就却之不恭了! 6将计就计 美丽的女子,婀娜的身段,若是平时,明重谋必定是要怜香惜玉,纳入自己怀中,好生怜惜的。刚过弱冠的皇帝,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这等美貌女子在怀中诱惑自己,若是往日,定然抵挡不了。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一想到谢临还站在门外,想到谢临的那张清俊却肃穆淡然,透着奸诈狡猾的脸,想到谢临辅政大臣的身份,两年前太子太傅的身份,这种人守在外面听自己临幸女人,明重谋就一阵倒足了胃口。 非是因为自己坐怀不乱,也不是因为自己想要修身养性,纯粹是因为厌恶谢临听墙角的行径。 就算怀中的女子有倾国倾城之貌,只要是想到这是谢临填给自己的,明重谋就一点**也没有了。 xxx 话分两头,听万兆皇帝临幸女人,谢临脸皮再厚,也不至于听这种私密事。向屋内的万兆皇帝告罪之后,谢临便躲在丞相府的书房里,打开一本书,放在膝上,书房有躺椅,谢临躺在躺椅上,不多时,便已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朦朦胧胧地,谢丞相恍惚梦到了十年前的事。 那年兄长本是那一届的考生,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功名。兄长温柔,体贴年幼的自己好学之心,便也时常教自己一些学识。不想那一年,兄长生了一场大病,十分难医,兄长几乎掉了半条命。谢临替兄代考,一为辅兄长攒上几分考试的经验,好能使下一次会试一举夺魁;二来,也是为了试试自己究竟已学得几分。 谢临本来没报多大希望。京师果然不愧是京师,群英汇集,各地解元举人一个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更何况藏龙卧虎,能人辈出,自己一个替兄代考的人,又能有多少能耐? 倒不想他这一考,不仅中了,而且是高中,不仅是高中,还是一甲第三,探花之名。 事后详询当日考官,却原来是因为自己见解独特,不受拘束,又恭敬孝道,忠孝仁义皆全,陛下自然提拔。 何谓见解独特? 不过是他不受四书五经的拘束,也从未以登科为意图读书,自然见解与常人不同。 这一个消息下来,谢临当场就懵了,替兄代考,自己若不入皇帝眼,倒也罢了,可是殿试之后,一甲探花,自己的脸,早已被皇帝记得牢之又牢,就算想换回兄长来当官,也是不能了。 回家与父兄商议,居然也算衣锦还乡。父兄觉得他光耀门楣,也算吉利,当官便当官吧,兄长自己来年再考,也就是了。 没想到这一当官,就当了这么多年。 也没想到一当官,就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更没想到,十年前,谢临在宫中遇到的水灵灵的娃娃,不久之后,已长得比自己还高,还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也就罢了,自己居然还为他挑选年纪相合,又品德高尚,家世清白的女子为妃嫔。 前些日子,太后暗暗授命。 几年前,万兆皇帝未登基的时候,还娶了一位太子妃,可惜红颜薄命,刚成婚没多久,就去了。太后劝他再娶,万兆皇帝却以与前太子妃情投意合,不愿太早另娶为由而婉拒。天知道明重谋与那太子妃之前一面也未见过,成亲之后,更是没见过几面,太子妃便走了,哪来的“情投意合”? 明重谋倒也知道“无后为大”的道理,纳了五个妃嫔,却也一无所出,给太后急坏了,天天张罗着御医给皇帝看看。结果御医把脉把了半天,吹胡子瞪眼睛了半天,愣说皇帝身体康健,无碍房事,但见太后着急,只得开了点补品方子意思意思。 太后也便拿着这些方子熬着各种各样的药膳大补之物给皇帝进补。 也亏得皇帝身体确实康健,否则这番补过来,平常人早已因气血过旺而亏了身体。 等皇帝登基了,万兆二年此时,太后又想着皇帝应也进补得差不多了,该是时候填房多纳些妃嫔进宫,让皇帝雨露均沾之后,留下子嗣。更重要的,是皇帝该立后了。 虽说太后可以代为处理后宫之事,但最近太后处理事务时,常觉得自己颇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心忖毕竟是年纪大了,不能如年轻时那般逞强。立后之事,刻不容缓。 但万兆皇帝说什么也不纳妾,更不立后,声称自己年纪还小,这等事还不急,过几年再说。 皇帝不急,急死太后。 太后说什么也等不得了,但明重谋软硬不吃,太后的话,万般他都可听得,唯独此事,明重谋就像脑后忽然生了反骨一样,任你说圆说扁,急着哭着恳求着怒骂着,他都一概不理。 太后亦是求助无门,只好着落在谢临身上,心想谢临是当朝宰相,着急皇帝立后生皇子之后,他亦有责任。风闻谢临有雷霆手段,往往有些事,连自己这皇帝儿子,都不得不听他的,这才求助谢临,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谢丞相一听,心想太后你倒是觉得下官有什么雷霆手段了,怎么不想想,下官在皇宫内外,被骂成奸佞之臣,随时有不臣之心。若我真有不臣之心,只怕皇帝不立后不纳妃,不生儿子,反而对臣大大有利呢。 谢丞相只在心里腹诽,接了个烫手山芋,倒也还算积极地去想办法。 于是今天谢丞相特意挑选了两位容貌上乘,品德贤淑,家世也非同一般的女子,用药迷昏了,送到皇帝面前。 什么考验不考验的,全是扯淡。 他不仅给那两个女子施了药,还在那房间里放了熏香,全是能让人意乱情迷的东西。 谢丞相在梦中,勾起一丝诡谲的笑容。陛下,臣今日,倒教您不上也得上,上了更得上! 臣给您选的两位女子,皆是骨盆大,身材漂亮,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保管您生儿子生个痛快。 您可务必使太后不要再来烦下官了,下官感激不尽。 谢丞相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时间似乎也差不多了。明重谋果然对孔夫子的话“食色,性也”,更感兴趣。在那房间里耕耘了这么半天,也没有下人来叫他。 谢临早在此之前,就告诉下人们,让他们务必看好明重谋,吩咐他们如若陛下从房间走出来,就立刻来向自己通报。 可等了这么久,还没有下人来叫自己,谢临觉得有些奇怪。 一男御二女,明重谋好厉害的房中术。一会一定要多多请教请教。 这么半天还不出来,莫非……? 谢临赶紧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出书房,到那栋房子门前,招呼了一旁扫地的下人,疑惑道:“皇……贵客到底从那扇门里出来过么?” “回爷,还不曾,小的一直在门前扫地,可未曾听他们从里面出来。” 谢临暗叹果然厉害,忍不住趴在门口,听起墙角来。但听门内女子□,好不惊人。 这也勿怪明重谋。权贵联姻,巩固势力,再加上美人姿色不俗,愿意努力耕耘生皇子,能做到这两点,这皇位也已稳了一大半。又何苦急着学那忍耐心思,又学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性?陛下虽身居高位,却刚才二十二岁,何苦逼他?慢慢来,也就是了。 想通了这点,谢临果然觉得胸口闷气去了不少。把门前扫地的下人也叫了出去,谢临也待自己离去,免得惊扰了陛下“修行”。 却听室内陛下惊怒道:“贱婢!你竟敢如此待朕!” 随即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又听陛下怒喝一声,又一件什么东西滚落在地。 然后就如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室内再无声息。 就仿佛方才的喘息,陛下的惊怒,都恍如梦境,从未发生过一般。 谢临惊疑不定,莫非那两名女子恢复了神智?她们自然未曾见过皇帝,眼见一名男子强迫自己,性子贞烈,便对陛下动手?但陛下身负武功,区区两个女子,自然手到擒来。怎地还会为其所乘? 可是男人行房,本就是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否则怎会从古到今,无数权贵,皆因女子而死?便是行刺,挑选这个时候,也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遇刺,而且还是在自己府里遇刺,就算砍了自己的脑袋,也不够,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 谢临想到这里,再难镇定,急忙推门而入。 向室内一看,只见地上摔坏了几样珍品玩物,虽然是珍品,然而陛下的性命,却比这几样珍品要宝贵多了。谢临看向那隐蔽所在,床帏以纱所织,蔓延到床下来,遮得严实,其中隐约,看不真切。 一想皇帝可能在这床上遇刺,谢临便也顾不得了,高呼一声,“陛下,得罪!”谢临便拉开床帏,向内中细看。 只见床上两个女子,□,也不遮掩,双臂双腿,皆被布条捆绑住,难以挣脱。看两女子面颊,显然还红得过火,药性未退,哪有一丝一毫的神智?她二人口中被塞了布堵住,也难怪方才还有□声,此时却什么都没有。 环顾四周,哪还有陛下的影子? 谢临暗叫不好,赶紧挣扎起身,突然后背某处一麻,谢临两腿一软,差点跌到美女胸口上,连忙挣扎起身,转头一看。 眉目俊朗,面怀煞气,影子背着光,只觉那人目光森寒,脸黑得像一锅炭。 “谢临,你耍的好计谋,竟敢算计朕!既然你已给这二女下了药,她们神智模糊,不知道轻薄她们的男子是谁,与其把这等艳遇给朕,不如爱卿,你自己好好去细细品尝一番,怎么样?”那人露齿一笑,将谢临全身上下的穴道皆封了个遍,又将系着二女的绳索解开,“谢丞相,朕赐你齐人之福,你却不可不享用呀!” 7恶鬼附体 当朝谢丞相被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子轻薄于他。女子虽貌美,若是寻常男子,只怕早已恨不得开怀地抱上去了。谢丞相却只能苦笑,“想不到陛下不仅早已学会了镇定,还学会了忍耐,不仅能忍耐,还能伺时反击,臣不如也。” 万兆皇帝明重谋坐在一旁,森寒的脸,这才有了些微暖融之意,“谢卿知道就好。”说着,端起桌旁的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 刚喝完,皇帝陛下便勃然大怒,“茶凉而苦,谢卿,这就是你的待客知道?别忘了,朕是皇帝!”说着,把茶杯向窗外一扔,前些日下官“孝敬”的汝窑茶杯,顷刻发出碎裂的声音。 陛下看臣不顺眼,自然就看臣的什么都不顺眼。 什么“茶凉而苦”,只不过是陛下找机会发火泄愤而已。 谢临来不及心痛他的宝贝茶杯,只得赶紧解决当前问题,眼看着二女已经脱了他的外衣,里衣,开始向亵衣伸手,谢临一急,连忙道:“陛下,臣以为此二女皆是当朝权贵之女,臣不敢要,也不能要,臣若是轻薄了她们,只怕便要负责,臣不能……” 明重谋挥手打断,“谁要你负责?谢卿不是说了么?你给这二女下了药,即便看了她们的肢体,轻薄了她们,她们也不知那男人姓甚名谁,你便是与此二女翻云覆雨,共度**,你不说,朕也不说,谁知道?” 其中威武大将军之女,已经解开了谢临的亵衣扣子,眼看就要露出白皙的肌肤,清秀的锁骨,也已敞露其外,明重谋余光瞄过去,心中暗忖,这“老”狐狸其实也未必很老,二十六岁了,皮肤还这般光嫩水滑,比那二女,也不遑多让,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临连忙喝止,口中的话如炒蹦豆似的,接连不断地吐出来,恐怕慢了一步,就悔之晚矣,“陛下,臣知道臣算计陛下,是欺君,是大不敬,但是臣也是为陛下好,须知陛下亲政时日不久,却玩心甚重,臣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然不吐不快。陛下,臣只愿陛下亲政亦能从心,心政,心安,百姓安,则盛世太平,望陛下深思而行!” 从心?心政,心安,百姓安,则盛世太平? 明重谋的动作不由顿了一顿,望向躺在二女怀里,被轻薄得面红耳赤的丞相大人,不由站起身,走到床边,一手一指点倒了两个美貌女子,丞相大人赶紧深吸一口气,紧张兮兮的神经放松下来。 明重谋心思忖度着谢临的话,冷不防看到丞相大人喘息之间,被解开的亵衣缝里,透着抹红色。明重谋没考虑太多,伸出手指,在丞相微敞的亵衣边一翻—— 绣着锦绣鸳鸯图的大红肚兜,露了出来。 白皙的肌肤,衬着红肚兜,更显得晶莹剔透,妙不可言。 皇帝也不知是被是被眼前的景色蛊惑了,还是被什么梦魇着了,着魔似地伸出手,轻轻碰触在那白皙的肌肤、形状优美的锁骨上。 当朝丞相大人的脸色顿时一变,惊怒道:“陛下!” 皇帝陛下如梦初醒,看着眼前墨发散乱,被女人轻薄得呼吸急促、清俊的脸通红,半敞开的衣衫下,露着的锦绣鸳鸯图,不禁有些迷茫失措,茫然之间,随手拍了一下床边的柱子,一甩袖,大踏步地——走了。 皇帝随手一拍不要紧,却说那柱子本是这张床重量的四个支撑处之一,皇帝陛下手劲不小,一拍之下,只听得那柱子逐渐一点一点裂开,裂缝越来越大,听在谢临耳中,也越来越清晰。 谢临眼睁睁地看着那柱子断裂,导致奸佞却俊美的谢丞相,衣衫不整、穴道被封地摔落在碎落地床木头堆里,灰头土脸,再看不出一代风流丞相的面目。 最先听闻巨响,便争着要过来的,是谢临的三个宠妾。 她们一进来,谢临便当机立断,喝道:“关门,给我把椅子,迷香灭掉,等我穴道自解!” 等一切收拾妥当,谢丞相被服侍坐到椅子上,衣衫的扣子也被扣好,如墨的发也被整理妥当,脸上的灰土也被擦拭干净,迷香灭掉,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情/欲。谢丞相只得睁着眼,坐卧皆不可地,后背直挺挺地等到—— 第二天,公鸡打鸣了,谢丞相拖着腰酸背痛的身体,去上朝了。 不上朝,也不知陛下又会以什么名目逼自己上朝?不管如何,总要先向太后娘娘交差吧? xxx “臣有罪。” 这是谢临见到太后时的第一句话。 说是“见”,也许也说得过了。男女大防,必定是要注意的,太后垂帘于内,谢临于外,向太后鞠躬行礼,便是“见”了。 太后奇怪,“谢卿劳苦功高,有社稷之功,何来有罪之说?” 谢临示意太后屏退左右,太后照办。谢临这才叹道:“臣有负太后所托,还差点毁了二位女子的清白,恨不得挖了这两个眼珠子,自裁向她们谢罪。太后予臣厚望,臣却有负太后所托,实在惭愧。” 太后并未急着责罚,只是将前因后果一一问清,谢临隐去了那旖旎之后的几分迷情,只说虽迷药迷香用尽,又择选的天香国色、家世清白的女子,但陛下忍耐力过人,抑或眼高于顶,看不上她们,总之是半分也诱惑不得,还摆了当朝宰相一道,差点就要当众丢人现眼。 “臣每每想起此事,深深自责,臣贵为当朝丞相,却大损斯文,实在愧对祖宗,愧对先帝厚爱。” 太后这才明白,为何谢临要让自己屏退左右,敢情是怕传出他轻薄女子,毁人清白,就不得不娶了那二女吧? 这可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家世,容貌,皆是上上等,怎地一个两个,都不想要那两个女子呢?莫非这二女,有什么隐疾,皇帝和谢临知道,自己却不知道? 太后不由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谢临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令太后也不禁有些愧疚。如果那二女真有隐疾,自己也不好强迫人家嫁给他。 何况于皇家所见,也容不得丞相势力坐大,威胁朝廷。 “谢卿不必如此,你既已下迷药,迷昏了那两个女子,想来她们也不会知晓此事,若皇帝确实不喜欢她们,不如谢卿与哀家帮她们看看,寻觅一些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为她们觅一些好归宿,也就是了。” 谢临计谋得逞,逃脱罪责,又不必担负嫁娶之名,不由心下大喜,面上,依然是一派老成持重的表情,深深鞠了一躬,“谢太后恩典。” 与其让太后事后查出,不如自己先以“真相”堵住太后的嘴,太后愧疚之下,自然不好让自己就范。 镇远威武大将军之女,吏部尚书之女,谢临自问自己一个小小的丞相,驾驭不住这两个女人,何况……何况让人家独守空房? 自己已经有了三个美妾,谢临只得对那两名女子暗道一声抱歉。三个女人道是非已经很可怕,五个女人道是非…… 丞相没法消受得起,回头帮你们觅两个好郎君,也就是了。若你们也想当那三千后宫佳丽,丞相大人,也可以跟着豁出去。 xxx 次日早朝,谢临已经可以伸展开腰身,不再一脸萎靡之态,但依然面白如纸。 朝堂众臣明面上不敢说他什么,暗地里总要揣测,莫非谢丞相纳美妾过多,或者家里那三个如狼似虎,丞相大人纵欲过度。因此苍白之态顿显? 谢丞相向来以相貌俊美,却冷厉如寒冬著称,他一个冷眼扫过去,仿佛能看穿你的内心深处的秘密。 当他微笑的时候,什么春回大地,枯木逢春之类的词,可以往他身上堆。他的微笑,可以使任何一个不了解他的女子动心,可以使任何一个不了解他的男子,恨不得与他把酒言欢,共谈诗词歌赋。 但是熟知他的人,却知道,当他微笑的时候,就如一条毒蛇吐信,见血封喉,是世上最隐蔽,也是最毒的毒药,你千万不能相信。 所以谢丞相真的站着那里昏昏欲睡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这条毒蛇只是假作冬眠,一定是在某时寻找时机,好伺机而动。 所以当谢临被陛下叫了几声名字,却恍惚似地,仍然不醒的时候,大臣们都以为,谢临一定是又给陛下难堪,连陛下叫臣子名字的时候都可以忽视,谢临可谓大胆,丝毫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震怒,一拍龙椅上的扶手,一时大殿上大是震动,幸好龙椅乃是精工打造,尽用坚硬之物,防止侵蚀损坏,否则这一手劲下来,下一代的皇帝,可就不知道坐哪里了。 群臣以为京师也地震了,差点就要高呼掩护皇帝撤退。 明重谋黑着脸,怒声道:“谢临,朕问你话呢!” 谢临好梦正酣,正梦到带了许多鸡腿衣锦还乡,父兄姨嫂们,就喜欢做得油乎乎的鸡腿,吃着正香的时候,淑霞等自己的三个小妾从门外进来,一个一个羞答答地见公婆,谢临自己正美滋滋地要向父兄介绍她们。不想父亲勃然大怒,抄起扫把就往自己身上打,一边打还一边怒喝,喝了些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地,听不太清楚。兄长也满脸不认同,摇头叹息,至于叹息了什么,谢临这回倒是挺清楚了。 “谢临,谢丞相,谢丞相……” 谢临忽地醒了,茫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是一旁坐着,新官上任的兵部尚书,尉迟正,低声招呼自己。 这家伙自赐座后,接二连三地在早朝时坐着听。谢临起初还十分嫉恨,琢磨着什么时候让这家伙好好长长记性,知道敬老尊贤,哦不,先来后到。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就当是自己每日早起锻炼,还琢磨着哪天去问问卸了战甲,穿上儒袍的尉迟尚书,本来结实的肚子上,长了几块赘肉。 这时再瞟了一眼皇位上坐着的那一位。 谢临不禁骇了一跳。 万兆皇帝脸色一黑见底,时刻透着几分精明的眼睛,此刻直勾勾地盯着他,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白,惊得丞相大人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皇帝大人? 是恶鬼附体了吧? 要不要叫侍卫过来护驾? 还是先去找天师来……捉鬼? 8定国公主 “陛下。”谢临急忙应了一声。 大楚历经数位皇帝,经历无数个早朝,皇帝问话大臣却走神的,谢临绝对是第一个。若是常人,早就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了。 明重谋只得按耐住自己奔腾如骇浪的怒火,耐住性子道:“谢卿,前日里,朕虽已同意不发兵增援边塞,然边塞吃紧,夷人如斯猖狂,犯我国土边境,谢卿是否早有良策,退敌之计安出?” 谢临闻言,却是一怔,漆黑如星的眼,忍不住向一旁的尉迟正瞟过去,却见那过去的副将,今日的兵部尚书,正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似乎亦在等待自己可有良方。 谢临本认为,这尉迟正乃是大军副将,所谓临场不换将,大军如今正驻守戍边,副将却被留任京师。兵部尚书向来用文臣担任,大楚历来重文轻武,就算文臣与武官平级,也是文官胜于武将,更何况官阶上,副将到尚书,也不知跳了几级。尉迟正这一考虑,若是常人来思忖,只怕是以为尉迟正为升职,贪图富贵。边疆夏秋风沙漫天,冬季寒冷彻骨,又衣食不足,忍饥受冻,想京师如此繁华之地,比起边疆,不知好了多少倍。尉迟正如此考量,也不可说不对。 然而谢临向来自负自己颇有识人之能,观尉迟正言行,可谓名如其人,正直无私,听闻他又颇喜好征战沙场,如此样人,怎可能会为那小小官职而违背本心? 只怕就是在伺机而动。 今日果然来了。 谢临连忙恭敬道:“陛下,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虽然刚愎自用,不善攻,却善守,令他戍边,陛下不必忧心。” 明重谋“哼”了一声,显然对谢临见风使舵十分不满,“前日里,你还说侯铁铮以三十万兵马解决小小夷国还如此艰难,显然能力不足,让朕早做决断,怎地今日,便改口了?” 虽然此话自己早已当着众臣说过,但由明重谋口中说出来,谢临却觉得有几分古怪之感。副将不同往日,摇身一变,成了兵部尚书,与自己成了同僚,文臣不同武将,自己的话,自然也要说的不一样,否则与尉迟正日后同朝为官,如何相处? 谢临赔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副将卸甲,穿上儒袍,却同为战场效力,我等臣子,怎可落于其后,往日言语,自然皆为戏言。臣以为,夷国胆敢作乱,乃是因其物资缺乏,不垦地种田,却只放牧,听闻他们无粮无蔬菜瓜果,只宰牛羊,没了牛羊就吃树皮啃草根,饿极了,自然想着我朝大地富饶,想占我朝物资以养夷人。狼饿极了,还要咬人,何况这些不懂廉耻,目不识丁的夷人?” 明重谋沉吟半晌,“爱卿所言有理,那以爱卿之见,何如?” 谢临便道:“不如,送皇室族亲公主郡主,以和亲为名,嫁予夷国王,永为秦晋之好,予我朝物资,赐予夷国,令他们饱食,会种地织衣,吃得饱,穿得暖,生活安稳,自然就不愿过那等打打杀杀的生活。” “那谢卿以为,送何样女子去和亲为佳?” “最佳者,自然是皇室宗亲的公主或郡主,但我朝皇室宗亲的女儿,要么太小,要么已嫁为人妇,不尽合意,倒不如,从大臣之女中,选出一位体面女子,貌美端庄最好,也可显示我朝天子威仪,厚待此等夷国贱民。臣有一个人选。” 明重谋目光一凝,“说!” “镇远威武大将军之女,侯韵薇。” 此言一出,众臣顿时倒抽一口气,议论纷纷。 谢临居大殿而站,神态恭敬,丝毫不变。 侯韵薇,是前日里谢临下药以便勾引明重谋的二女之一。然侯韵薇却相貌也许不美,或圣上不喜,忍耐力高超,总之她若再诱人一些,再为圣上所喜一些,只怕此刻已被圣上纳入后宫,百般宠爱。 只可惜没有。 太后已说,为此二女找些良配。谢临前些日子,便已考虑多时。想夷国王乃是一国之王,虽年纪大些,但足以配得上大将军之女了。 更何况—— “以镇远威武大将军之女嫁给夷国,必定能平息夷国之怒,且侯韵薇貌美端庄,必为夷国王所喜,臣风闻夷国王后已于二年前过世,侯韵薇贵为大将军之女,又是我朝陛下主婚,必为正室,也不会委屈了她。” 谢丞相所言,有条有理,有章可循,前日里国内大灾,内不能耗,也耗不起打这么久的仗。此时以和亲来缓和战事,自然是最好的。等国内休养生息之后,等待时机,再发动战事,到时将夷国一举击溃,可谓良策。 似乎丞相此言,众人也反对不得。 明重谋环顾四周,见众臣似无人能提出更好的意见,正要拍板。 蓦地一人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怒声道:“臣反对!” 呼喝之声,几乎灌得大殿内外阵阵嗡响。那人身长八尺,精干的身体,谢临眯起眼睛看过去,却恍惚间觉得,这人穿的不是儒袍,而是一身战袍,倒也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谢临忍不住冷冷一笑,“尉迟副将,哦不,现在该改口叫尉迟大人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丞相大人平日里虽然严肃,笑容也多为和蔼,使人如沐春风。此时冷冷笑了起来,尉迟正几乎以为,对面站着的不是当朝丞相,而是一条齿含剧毒的毒蛇,随时便要咬过来。 尉迟正将背脊挺直,眉毛高挑,满脸煞气,“谢临,你究竟有何不满,竟要毁了侯将军之女的一生幸福?侯将军一生为国,背井离乡,驻守边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其女婚姻,怎可如此儿戏?” 谢临微微舔了舔唇,尉迟正忽然发现,谢临的唇,薄而红艳,正如此人,薄情寡义。“儿戏?”谢临说,“侯韵薇为国为民,和亲之举,在所难免,其身份,其地位,就决定了她有一天,必须为国有所牺牲,”谢临朝圣上拱拱手,冷笑道,“没有让她为国捐躯,那是陛下仁慈,可不是让她恃宠而骄,任意而行的!” 那一日,朝堂之上,你争我夺,唇枪舌战,有臣子鼓起勇气,反驳谢丞相,皆被他伶牙俐齿见招拆招,挡了下来。侯韵薇和亲,势在必行。当日里,陛下便命谢丞相撰文,向夷国王陈述和亲停战之意,大将军之女会携丰厚物资随行,授种地编织之术,保证夷人吃得饱,穿得暖,再不受冻挨饿,表示大楚与夷国永为秦晋之好的诚意。 旨意快马加鞭发到夷国王手里,夷国王见文心喜,诚然应允。 陛下便亲自下旨,封镇远威武大将军之女侯韵薇,为定国公主,钦赏嫁妆,令其嫁得风风光光。 侯韵薇年方二八,正值大好年华,带着厚资,浩浩荡荡地、风风光光地嫁给大她二十多岁,足可当她父亲的夷国王。 夷国风沙大,尉迟正临斜阳,忍不住向侯韵薇细细叮嘱,又将丝巾稳稳地系在美貌少女细嫩白皙的脖颈上。 大风天,定国公主一行,足以百人,远远于落日下所见,蔓延数里。旗,马,人,密密麻麻地,从大东边,一直到大西边,到余晖下不见头,亦不见尾。 尉迟正忍不住骑上高头大马,于大风天行奔,送定国公主数十里,亦望天不愿回。 然,必须得回。 彼父为威武大将军,我本为参将,受他提拔,才有今日位置。 彼为大将军之女,向我示好,泽旁摘谖草(注),却不敢拿出手。 我却早已知道她的心意。 但伊终为他人妇。 与尉迟正青梅竹马,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娇娇女,如今一身风光,被封定国公主,此为百姓怎么也求不来的殊荣。她则带着这殊荣,远去边疆,平地战火,将大好姻缘断送。 尉迟正驻足勒马而望,如斯山河,竟由一弱女子来换,可悲可叹。 然罪魁祸首,却是京师里,那一人。 如毒蛇,如猛兽,阴险狡诈地盯着每一个人,看着他们犯错,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江山白骨。 朝堂内外,仍一派歌舞升平,盛世景象。 一切,江山,白骨。 xxx 三日前,尉迟正得到一个讯息,吏部里,有一人下狱了,叫卓青。 他犯错,只因为写了一首诗,“红颜白骨,江山枯,地田千亩,万坯黄土”之类的话,被刑部的人,认为是嘲讽当世,乃谋逆,其罪当诛,因此下狱。 尉迟正得知此事,连忙联系刑部的朋友,询问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尉迟正为什么如此关心? 只是因为,这卓青曾经也是大将军的部下,当参谋,为侯铁铮出谋划策,打了许多胜仗。过了两年,卓青觉得当参谋难以出头,就向侯铁铮请辞,想去试试考取官职。侯铁铮答应了,倒没想到他还真考上了。尉迟正听说他在吏部任职的时候,还颇有几分高兴。 没想到这次竟下了狱。尉迟正想着,那诗中也许真有几分含义在里面,但基于以前同僚之谊,不可不救。 而这时,奸佞谢临,正在与陛下讨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事。 9授人以渔 “谢卿,朕记得,你前两天还教育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还一直想向谢卿讨教讨教。”御书房里,万兆皇帝明重谋,笔直地坐着,看似谦恭地说。 谢临亦恭敬快速地回答:“回陛下,曾有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以鱼,只供一饭之需;授人以渔,则终生受用无穷。意指只给别人鱼吃,他一顿饿不死,教他打渔的方法,那他就有了谋生之道,则终生受益。所以教人知识,不如传授给人学习的方法来得重要。此话与陛下之师,或许有用,与陛下则一点用处也没有,陛下所言向臣讨教,则大可不必。” 说完这一段话后,谢丞相就眼观鼻,鼻观心,嘴如上了锁,紧紧地抿着,好似话已说完,无话可说了。 明重谋嘴角一抽,心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用你来解释?朕等你罗里吧嗦了那么半天,就是要等你下面的话,结果你倒是闭口不言了! 当今陛下忍着气,秉着虚心好学地心理,又问道:“朕对此句自觉已十分了解,然而朕记得,当日谢卿问朕,朕想要谢卿帮朕何事,朕当日亲临丞相府,便表示朕已有所决断,必不辜负谢卿待朕厚意。” 陛下前面的话,谢临似在听,似又不在听,表面恭敬,私下,这权臣只怕早就魂游不知归处了吧?但当陛下忍不住心神激荡,表决心似地说出“必不辜负谢卿待朕厚意”的时候,谢临不禁眼皮微微一抬。 “什么决断?” 陛下似对这有些暧昧的话毫无所觉,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外,看窗外万里层云,情绪激昂起来,坚定道:“朕心有所愿,望我朝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衣食不缺,男耕女织,外无外患,内无内忧,朕唯愿我朝天下太平,朕能当这盛世江山的一代明君,名留青史,成就我大楚朝千秋万载,盛世不衰!万里江山,垂拱而治,!” 大楚万兆皇帝,指点江山,笑谈霸业,好不快意。 就连谢临也忍不住了,差点就脱口而出:“哪个朝代竟能千秋万载,盛世不衰?臣研究史书上下五千年,怎地居然不知道?” 话方要出口,终于还是怕触怒陛下,谢临硬生生改口道:“陛下,此言差矣。” 一听此话,陛下猛地转过头,脸色一变,“谢临,你说朕错了?” 谢临方才乖觉,面前这是皇帝,是天子,大楚的主宰,无论他错了,错得有多离谱,都不能说他错了。就算是错的,也必须嚼成对的。陛下听了这句话,比听上句话,也好不了多少。 指着自己鼻子说自己错了却忍气吞声的皇帝,只怕大楚朝,也只有仅仅两个人。 ——真不巧,明重谋正是这两个皇帝的其中之一,另一个,刚满两岁就死了,话还说不清楚,就算他想反驳,也有心无力。 万兆皇帝的两条剑眉高高地耸起来,又低低地落下去。 他大踏步走到谢临面前,抄起桌上,番邦进贡的雨山玉竹砚,就要往谢临脸上扔。 谢临赶紧大声道:“陛下小心,此砚可折银共计三千六百五十七两,可买酒席三千四百五十桌,保想上私塾的莘莘学子两千三百六十人,救助灾民上万人,使其不颠沛流离,陛下不是要当明君,要名留青史吗?那就不能摔啊,陛下!” 明重谋被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话说得怔了一怔,才缓缓地把砚台放下来,砚台挨到桌上,发出“咯”地一声,在寂静的御书房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的响。 明重谋放好砚台后,还用手指轻轻抚了它一下,似乎是在安抚,只是眼睛直直地看向谢临,忽然笑了笑,“谢临,你不在户部,当真浪费了。” 明重谋这话,意思好猜,又不好猜。 似在赞扬,又似乎……在批评谢临,干自己不应该干的事,似乎逾越了本分。 人明明不在户部为官,却对户部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 谢临弯了弯嘴唇,“臣曾在几年前,在户部为官,时长只有两个月而已,自不为陛下所知。这些折换银两之事,也不过是那时候恰好有所涉猎,略微知晓而已,况且,丞相本就是杂活,杂事甚多,往往不想了解的事,看的多了,自然也就懂了。陛下亲政之后,只怕比臣了解得还透彻。” 三两句话就撇清了自己的嫌疑,这只“老”狐狸。 明重谋盯着谢临白皙如玉一般的脸,恍惚间,想起前日里,丞相大人衣衫半解,敞了个半怀,露出鲜艳的红色图案,是什么图来着?好像是两只鸟? 皇帝陛下自然不知道,当日谢临为了助兴,在那房间里点了迷香,陛下虽然忍住了情/欲,当了一把柳下惠,但也吸入了不少迷香,那时已然被迷香所惑,有些情境已然记不清楚。 当日谢临的表情,又是什么样的? 记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现在这样一本正经! “陛下并非有错,”谢临垂眸道,“错的是这句话。” 皇帝陛下挑了挑眉,“哦?”说朕的话错了,难道就不是在说朕错了? 谢临又接着道:“陛下有此愿,可谓天下幸甚,百姓幸甚,然而陛下又希望成为一代明君,又希望万里江山,垂拱而治,陛下又想要天下太平,又想要随天下‘道’自发,顺其自然,须知二者不可兼得。陛下必是为汉时文景帝之事所误,古时的例子,不可照搬,古时所用之计,在现下未必可用,陛下当知此一时,彼一时,切不可为古时之事所误导。” 明重谋一听,便知道这当年的太子太傅,如今又要教导自己了。虽然谢临被众人大声臭骂嘲讽,讥其为奸相,然而此人真知灼见,却也与众人不同。明重谋不得不承认,他曾从这人身上,学到了许多从别的夫子身上学不到的东西。 “那依谢卿所见,如何成就一代明君?” “请陛下准臣回府,臣愿效仿诸葛孔明,为陛下书写锦囊一枚,陛下可依此行事,万事可成。” 等到明重谋拿到宫人从丞相府送来的锦囊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而当日的谢临,正在为卓青入狱一事发愁。 xxx 说发愁,也不算对。 因为谢临也没怕过什么事,卓青这等小人物,又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犯不着为他发愁。 他只是发愁在,这案子究竟要怎么审。 写出“红颜白骨,江山枯,地田千亩,万坯黄土”这样词句的人,也许只是感怀自己已逝的结发之妻,也许只是慨叹一下虽良田百亩,却农耕难而已,那个红颜白骨什么的,可能只是无奈旱时,总会有饿死的,无论你是红颜还是丑妇。 又或者他当真是在嘲讽今世今时,功臣大将军之女远嫁边塞,成为和亲的牺牲品,万里江山,全是埋葬牺牲或不幸的百姓冤魂。 一个人作诗常常是有感而发,不会胡乱而作。谁会无缘无故写这些伤春悲秋的事?毕竟大楚今年尚无旱情,亦无水灾,若说死人,也只有战争如此残忍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卓青,总归是在忧国忧民,若是他在咏悼他的妻子,也无过错。 入狱的话,除了给自己脸上抹黑,再为自己“奸佞”的名头再添一笔之外,对自己也没什么益处。 但是不处置他,又显示不出皇家的威严,更显示不出自己权倾天下的手段。 谢临也不知如何是好。看向一旁谄媚地看着自己的吏部郎中,谢临忍不住笑了笑,“这卓青,你检举的?” 刚被左迁了的刑部主事甄牧,一边擦了擦鬓角的汗,一边谄媚地说:“大人,正是下官。这卓青好大的胆子,竟敢作诗讥讽当今时事,讥讽……”他本意想说讥讽丞相大人,但见到谢临锋利的眼神,话到嘴边,便硬生生变成了“讥讽镇远威武大将军,大将军为国效力,鞠躬尽瘁,虽未见用兵如神,但这卓青竟讽刺大将军牺牲过甚,不仅牺牲了许多参军的将士,也导致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他脸色一变,恨恨地,就像这卓青杀了他父母似的,痛心疾首地说,“这卓青,该死,下官见了,实在不好为这渣滓掩饰,就算他与下官在一处为朝廷工作,下官也得大义灭亲,将其上报朝廷,由陛下定夺。”说着,甄牧又“嘿嘿”一笑,小声凑过去对谢临耳语,“也请丞相大人,定夺,嘿嘿,定夺……” 谢临饶有兴致地听着。果然这诗,真是一个见解,一个样,明明一个人做的,就这么几个字,也能掰出三个意思来。谢临还记得,这甄牧大人前日弹劾卓青的折子,写的明明是痛批卓青嘲讽和亲计策,嘲讽当朝丞相。 结果丞相坐在这,他的话倒硬生生改了。 谢临心忖,这“真木”肯定不知道,皇帝虽然亲政,但这折子,可是一个一个自己都看过眼的。 “大将军忠心为国,卓青讥讽此事,确实不对,”谢临对甄牧笑了笑,又斜眼睨向尉迟正,“倒不知尉迟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甄牧顿时脸上一变,脑袋低了下去。他自说自话,倒把一旁的尉迟大人给忘了。 他可记得,这尉迟大人可是皇帝钦点的兵部尚书,以前,可是在那威武大将军手下,做副将的。 这卓青,听闻在中举前,可是在大将军手下当参谋的,这尉迟大人和卓青两个人的关系,只怕……一想起他方才一直在痛骂胡诌卓青写诗一事,甄牧不由汗涔涔而落。 为今之计,只能寄望于这丞相大人了,只是不知,明明是刑部审的案子,尉迟大人和丞相大人,是怎么管到这件事上来的? 10审问判刑 卓青一案,甄沐将其弹劾之后,刑部就开始审理,但尉迟大人似乎对此案颇有关怀之意,丞相大人也三番两次来刑部探问。 这尉迟大人,现在似乎是皇帝陛下眼前的大红人,是当朝早朝被赐座的第一人,可谓殊荣。此人似与丞相大人不睦,新官上任,就废除了丞相大人对兵部所提议十项制度中的三项,只怕政见与丞相大人大不相同。 谢临和尉迟正都对这卓青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反正刑部自认不会猜,也不想当夹缝中生存的墙头草,就干脆把卓青这烫手山芋丢给甄沐,意思是你弹劾的人,你自己去审。 审得好,审得符合两位大人心意,那么自然皆大欢喜。 审得不好,两位大人不都满意,那你甄沐,就收拾细软,随时准备滚蛋吧。 想来甄沐大人自己也知道,一听说刑部的人要甩手不干了,便赶紧为自己争取权益:我甄沐不是刑部的人,没权力审讯犯人! 没权利? 刑部有对策:大人没权利,我们就为大人争取权利。 于是御书房里,就多了一封折子,折子上大肆赞扬甄沐审讯犯人的能力,可媲美刑部各位大人,审问卓青这么一个小人物,毫无问题。 丞相大人翻看此奏折后,则用朱砂替陛下批注:刑讯非常人所能,甄沐非常人。 明重谋翻看了此奏折,把谢临的批注也看了之后,想起甄沐平日作为,是几乎毫无作为,不禁痛心疾首,与丞相言道:“竟未体察甄沐之能,致使人不能尽其才,无所作为,是朕之过。” 谢临面无表情地说:“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便为陛下下了一道圣旨:左迁甄沐为刑部主事,主刑讯。 还没审卓青呢,甄沐的官职就从正三品降了级,郎中变成了主事。刑部的人一场虚惊,卓青果然是个烫手山芋,谁摸谁死。 就算甄沐不想在刑部干活,也不行了。每日只得起早贪黑,到牢狱看望那烫手山芋,不知上面两位大人的心思,这卓青也打不得,骂不得。甄沐干脆把两位大人一起叫来,一起来审。我甄沐就在旁边干瞪眼听着就好。 这时只听丞相大人向尉迟大人询问:“不知尉迟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甄沐只觉怪不得丞相大人能够把持朝政,就这表情,下官便学不来。 尉迟正似也对那表情有些抵触,不禁皱了皱眉,冷淡道:“丞相大人决定就好。” 谢临似乎对尉迟正的回答早有预料,立刻便道:“谢某也不知怎么审,不如——”谢临看了看旁边的甄沐,“既然是审讯,那便先打了再说吧。” 甄沐立即领会,大声道:“拉卓青,打二十大板!” 狱卒们登时拆了锁着卓青的绳子,棍子架好,地上放块木板,把卓青往上面一扔,就打算往卓青屁股上打上二十下板子。 尉迟正吃了一惊,再不能一本正经,立时就站了起来,大喝道:“慢着!”他武人出身,这一喝,几乎把房梁的灰尘震下些许来。狱卒们也吓了一跳,手中的板子没拿稳,直接掉在卓青屁股上,卓青重重地挨了一下,饶是他本打算宠辱不惊,在奸相面前,也毫不示弱,也忍不住惊喘了一声。 谢临抽了抽嘴角,皱眉道:“尉迟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尉迟正一甩长袖,面对谢临,怒声道:“私刑朝廷命官,我朝律法向来禁止,丞相大人,你这是死罪!” 谢临听了,站起身来,他本比尉迟正矮上一些,斜睨着尉迟正的眼神,却仿佛居高临下。谢临嘴角一勾,淡淡道:“不想尉迟大人,竟是出尔反尔之辈。” “污蔑!”尉迟正怒极反笑,“不知下官何时出尔反尔了?” 谢临道:“尉迟大人方才还说,让谢某决定就好,怎地一盏茶时间未过,竟出尔反尔?”他叹息道:“我大楚有这等臣子,是我大楚的不幸,是陛下的不幸,倒不知尉迟大人,是如何被陛下看中的,好好的武官不当,却来当文官。”说完,谢临频频摇头,言下之意,似对陛下决断十分可惜。 尉迟正长袖下的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浑身怒意几乎不能按捺。 一旁甄沐看尉迟正脸色铁青,心下同情,不禁小心翼翼地插口道:“尉迟大人本就在军中,对军中之事亦十分了解,兵部的事,也并非文官就能管辖得了的,陛下决断也有其道理……” “哦?”谢临笑了,“看甄大人对陛下决断如此推崇,想必甄大人对自己如今的官职,也没什么不满了。” 甄沐刚从吏部正三品降到刑部xx品,怎么可能没有不满?一听此话,甄沐登时闭口不言。 尉迟正沉声道:“卓青未有大错,下官深怕这三十大板下去,反而屈打成招,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甄大人不是说,这卓青作的诗,嘲讽当世当时,罪如谋逆,谢某觉得,若就此放了他,不杀一儆百,当世人都有胆子做那等歪诗供人传诵,岂非对我朝不利?” “这……”尉迟正一听,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倒不如这样,”谢临说,“其实谢某本也无意惩处卓青,那三十大板,就当是个惩处了,告诫他以后作诗小心些,官降三级,回家反省三个月,也就是了。” 尉迟正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卓青一案,也就这样结了。 卓青身为当朝命官,不知为朝廷效力,反而吟无用之诗句,无病□,判其作为不力之罪,打三十大板,官降三级,以儆效尤。 就这样,卓青不只被打了二十大板,还被多打了十次。当天刑毕,卓青便因后腰疼痛,卧病在家,持续反省了三个月之后,卓青却再也没回来接着做官。 当夜,尉迟正府上,来了一个人,看到尉迟正,当即就跪,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尉迟正下摆上,“请大人为民请命,草民愿做尉迟大人府上客卿,为尉迟大人出谋划策,效犬马之劳,诛奸佞,斩谋逆,清君侧,恳请尉迟大人收留!”说着,直接一个磕头,卓青的脑袋挨到尉迟正脚背上,重重地落了下去。 尉迟正脚趾一疼,偷偷看了看自己下摆上的污渍,沉着脸,故作和蔼,抓起卓青两臂一捞,让卓青整个人站得直直的,这才道:“卓大人请起,你愿为尉迟某出谋划策,某不胜感激,然而卓大人你好不容易才中进士,入朝为官,某实在不愿意,卓大人牺牲自己,抛却前程,做这尚书府客卿。” 卓青叹了口气,“‘大人’称呼再也休提,尉迟大人尽管叫我卓青即可。”他恨恨道,“如今朝政为这奸佞把持,陛下为这奸佞蒙蔽,这奸佞乱我朝纲,毫无上下尊卑之念,卓青知道,尉迟大人必已决心,铲除此奸佞之臣,否则尉迟大人必不会弃武从文,做那等心不愿之事,卓青只愿为尉迟大人,分忧解劳!” 尉迟正不禁动容,向卓青一揖到地道:“卓青如此,可谓我朝肱骨之臣,尉迟正定不负阁下忠心之意,来日诛谋逆之功,必不忘卓青一份!” xxx 最近,明重谋总是遇事懒洋洋的,先前还总想着要亲政,要头悬梁、锥刺股,偶尔雨露均分,宠幸一下后宫什么的。 但是最近总是经常提不起劲。 谢临这香包不错,又香又漂亮,绣着两个秀水鸳鸯,里面还藏着张纸,美其名曰:锦囊妙计。 这比诸葛孔明的锦囊妙计有诗情画意多了。明重谋把香包翻过来调过去,爱不释手,偶尔再抽出一张纸来,只见上面写着:事必躬亲,真相自现。 就是这八个字,让自己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昨儿个锦绣宫霜妃的宫女,被晋阳宫洛妃的嬷嬷给打了,宫女不忿,又还了嬷嬷一巴掌,两个妃子见自己家的仆人被欺负了,也均给对方仆人上了一顿打,仆人被打了回家哭诉,就最后演变成两个妃子掐架,你掐我来我掐你,好不快意。 掐完了,火气升级,又要找皇帝陛下评理。 皇帝陛下当时正好见到这个锦囊妙计,忍不住想试试看,便要也做做决断,询问了这边,又询问了那边,两边似乎都占了理,谁都在争,也争不过谁。皇帝陛下头都大了,心说事必躬亲,事必躬亲也躬不过来啊,朕只有一个脑袋,没有三个脑袋! 明重谋赶紧叫停,冷冷道:“你们要评理,去找朕的肱骨之臣,谢丞相说去!” 丞相谢临,如雷贯耳,连皇帝的账都不买,昨儿个刚把朝廷重臣卓青给罚了,三十大板下去,卓青一个文弱书生,当时就晕了过去。若是这三十大板也落在自己身上…… 两个妃子打了个寒噤,自此再也不拿后宫之事烦陛下。 这倒让明重谋忧愁了。 朕的后宫让朝臣来震慑,朕这个皇帝的威严,到底摆在哪里? 11卢阳密室 前日里,太后有对明重谋重申自己想抱孙子的意愿,而且必须是皇子嫡孙,明摆着,就是想让明重谋早早大婚,立国母,娶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太后又将自己曾为皇后,占尽优势对抗所有先帝妃嫔,最后保住身为皇子嫡孙的明重谋,将其扶上皇位。以此证明,皇子嫡孙,其母又为皇后者,确实占尽优势,其优势,可保皇后和未来皇帝平平安安,可保我大楚,万代长青。 太后口若悬河地说着,明重谋也就这样听着,偶尔口中答应两声,代表朕有在听,太后说的话极是,太后说的事极对。 然而明重谋又忍不住腹诽,这些都是陈年掉渣子的故事了,先皇在位只有两年,连朕的兄弟都来不及生出几个,就驾崩西去了,唯有的几个,也早年夭折了,朕连个能跟朕抢皇位的人都没有,先皇唯朕一个独苗,不细心呵护了,大楚可就连继承人都找不到了。朕能顺利登基,绝对不是太后您的功劳。 这么想着,忽然就隐约想起,当年扶上自己登基的几个老臣,最年轻的那个,当属谢临了。 太后自然不知道明重谋不仅心下腹诽,更已开始神游太虚,将陈年旧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之后,自觉口渴,让婢女沏了杯茶,做了结束语,虽然也很长很久,但归结起来,还是让明重谋考虑人选,准备大婚。 说了这些话之后,太后也累了,这才打发明重谋出去,准备喝了茶好休息,却忘了茶很热很烫,一口喝下去之后,舌头猛地如烈火燃烧起来,被婢女伺候着咳出了痰,这才回寝。 明重谋出来之后,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想起谢临送给自己的锦囊妙计来,便琢磨着去试试事必躬亲的滋味。 御书房摆着高高厚厚一堆一堆又一堆的奏折,明重谋每次见了,都深觉内容繁杂,更何况要一份一份去批阅。明重谋翻起其中一张奏折来,见到奏折旁的朱砂小字,端端正正,内含风骨,笔画转折,皆甚是用力。 这是谢临的字。 却又不像谢临的字。 谢临其人,工于心计,城府极深,平日里,好风月,骄奢淫逸,狂傲自负,却又左右逢源,拉党结派之能,舍谢临其谁? 那么他的字,应该也是善于隐藏的,却又狂傲的,笔画圆润的,又丰腴的。 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笔一划皆刚劲有力,好似随时挂帅战场即将面临拼杀的武将,端的是正直可信。 明重谋正想着,却见这折子上的内容,却是户部的主事胡瑜,弹劾工部尚书严柳方,指责其修缮严姓尚书府,如此尽心尽力,奢侈豪华,但近日为陛下修缮偏殿卢阳阁,却毫无操守,卢阳阁华丽抵不过严尚书府的一星半点,甚至还有倒塌的危险!言语恳切,深深期待陛下明察。 明重谋又扫了一下谢临朱砂批注:如真属实,罪乃欺君。 明重谋想到怀中锦囊的八个字,立刻抚卷按平,摆驾卢阳阁,审查卢阳阁施工的情况。卢阳阁为皇宫仅有的三层小阁楼,虽为偏殿,却极为特殊。明重谋进入小阁楼后,不顾灰尘满地,挥退跟随着自己的太监宫女,让他们在外面等候。 他把身上的披风扔在一旁,走到一块砖的旁边,踏了踏,又踏了踏旁边的,只有这一块砖与别的砖不尽相同,下面是空的。明重谋在一旁的砖边,用力地踩,那块砖立刻就陷了下去,一个密道,出现在明重谋眼前。 明重谋顺着密道下的阶梯,走了下去。 卢阳阁的特殊,就在于在这下面,有个密室,密室里放着先皇留给他的,许多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削铁如泥的兵刃,各种各样绝版了的字画真迹。 还有父皇的两位兄长的头颅。 父皇的上任皇帝,是父皇的兄长,自己的皇叔,他不是自愿退位的,而是父皇杀了他,抢夺来的,父皇的二皇兄不忿,也要跟父皇抢皇位,父皇就也杀了他,因而坐上了这个皇位。 不过父皇也只当了两年的皇帝,最后还是便宜了他。 这里是父皇的秘密,父皇西去前,才告诉了他。 这个世界上,现在,除了明重谋知道这个秘密,另外还有一个人知道。 这个人就是严柳方。 想到这里,明重谋走出密道,合上机关,又披上披风,走了卢阳阁来。 他决定亲自到严府走一趟。 事必躬亲,真相自现。 这是谢临的教导。不知道谢临知不知道,刚即弱冠的小皇帝,向着帝王术的练就,迈进了一大步。 xxx 严柳方的尚书府,果然足够奢华,卢阳阁和他的尚书府相比,那就是个渣,尘埃,太渺小了,实在不值一提。严尚书跪在地上高呼“万岁”的时候,抖得就像个筛子。 明重谋实在对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看不过眼,就没让他起来。过了一会,又觉得他跪着的模样不太好看,又让他站起来坐下。 严尚书不好意思和当朝皇帝平起平坐,于是自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的腿边。 “……” 明重谋看着恨不得趴在他腿上化成小狗谄媚的严尚书,不禁把自己想说的话,全忘了个干净。 于是重新在心里打腹稿,编了一些新的抚慰臣子的话,又问了问卢阳阁的进展情况,严柳方脸色直接一变,口沫腾飞地诉说自己仅仅用了三千两,就将卢阳阁修缮得焕然一新,对自己的精打细算又给陛下省钱的能力表示深深的佩服。 皇帝陛下抽搐着嘴角,又问了一句:“那不知工部尚书府的修缮,用了多少钱?” 也不知道严柳方是忘了自己就是工部尚书,还是脑袋抽了,以为便装了的皇帝是自己的好哥们,有秘密咱们好好分享,直接三个拇指亮出来。皇帝陛下随口一猜,“也三千两?” 严柳方登时摇头。 皇帝陛下再猜,“三万两?” 严柳方又摇头,神秘兮兮地说:“三十万,严某共花了三十万两,才将府上修缮得差不多,其实严某本来打算用五十万两的,但又怕被谢丞相看出来,”严柳方义正词严地说,“像谢临那等奸臣,严某不愿与那等人同流合污,所以……” 明重谋越听越是不对,这严柳方一口一个“严某”,连“臣”这个字都不说了,还背后批判朝廷命官,居然怕的是被“谢丞相”看出来,而不是怕被“陛下”看出来,显然这工部尚书也没把朕看在眼里。 朕是皇帝,朕不跟你哥俩好,在朕面前说明目张胆地说贪污!朕本以为这严柳方是个老实人,是个嘴巴严的人,连自己贪污的秘密都能随便跟人说的人,怎么可能替朕与先帝守住卢阳阁的秘密? 皇帝陛下已经要怒到要掀桌,却听门外有人通报,“尉迟大人到——” 明重谋眯起眼睛,如今朝中分为两股势力,一边是谢临,一边是尉迟正,两股力量互相牵制,朝臣站队,也无非这两派。严柳方说不与谢临“同流合污”,想必…… “你是中立派?” 严柳方登时摇头。 那这贪官,显然就是尉迟正一派了。 明重谋冷冷一笑。看来这满朝文武,一个都不能信! 于是万兆皇帝一甩长袖,怒声道:“回去传话给尉迟正,就说工部尚书严柳方,挪用朝廷国库款项,以权谋私,造谣惑众,欺君罔上,即刻推出去斩了,尉迟正为监斩官,午时三刻行刑,刑后尉迟正提头来见朕!” “陛下冤枉啊陛下——”严柳方即刻跪下,连小板凳倒了也顾不得,膝行抱住皇帝陛下的腿,嚎啕大哭。明重谋一脚踹开他,大踏步直行而去,沿途尉迟正风闻皇帝陛下斩杀严柳方,正懵懂奇怪,追上来询问:“陛下为何要斩严柳方?严柳方何罪之有?” 明重谋正在气头上,闻言也不多做解释,只冷冷一笑道:“兵部尚书尉迟大人,你且去问谢丞相,自有决断。” 朕来严府前,就想把这严柳方宰了灭口,这严柳方倒是真符合朕的心意! 事必躬亲,真相自现。谢临,好得很! 尉迟大人依然一脸茫然,赶在午时三刻前,给丞相府送去一封信,信上询问陛下为何为严柳方如斯震怒,以至于要斩杀朝廷重臣。 直至午时三刻过后许久,严柳方人头落地,丞相府的信才姗姗来迟。 谢丞相将户部主事胡瑜弹劾严柳方挪用修缮卢阳阁款项来修缮自己尚书府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末了,只见谢丞相以端正有力的笔体写道:“若严柳方当为我朝肱骨之臣,我朝兴国安邦,不需如此恶臣为我朝效力尽忠,陛下所言,当无所惑。” 尉迟正不了解户部主事胡瑜究竟是何人,问一旁人,旁人道:“胡瑜者,户部主事,曾为丞相大人下首,万事以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再结合方才,严柳方一直高呼“陛下,臣冤枉,万岁冤枉”这类的话,尉迟大人觉得,自己悟了。 严柳方乃自己下臣,早先便站了队,与谢临互相看不顺眼,如今谢临拿他开刀,也不无道理。 兵部尚书尉迟正这一番琢磨,便把严柳方的账,算到了谢临头上。 而谢临于此事还茫然不知。 12你是毒蛇 “陛下,您这样来回踱步,根本无济于事。” 丞相谢临朝服未换,一提袖袍,长袖伏案。他轻轻握着笔,笔触纸端,如行云流水一般,几下,就勾勒出一个仕女图来,图中女子虽并未见得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却有着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眼睛,见者心动。 明重谋顿住脚步,站在那里,冷冷一笑,讥讽道:“我朝重臣,竟如此窝囊,让朕如何不恼,如何不怒?”他长袖一甩,重重地打在一旁的字画上,刚即弱冠,刚刚亲政不久的皇帝陛下,难掩心中烦乱,“这就是朕的臣子,朕的臣子皆这般模样……让朕怎能甘心?还有那尉迟正——” 谢临的笔触顿了一顿,不动声色道:“尉迟大人怎么了?”他换了一支笔,将仕女的眼眸点缀得更亮了一些,“尉迟大人是陛下一手提拔的,陛下不应该不信任他。” 明重谋哼了一声,“刚正有余,变通不足,不必提他,”他走到谢临旁边,见他仍安安稳稳地画着,笔触镇定,毫不慌乱,连一丝一毫多余的笔触也没有,下笔提笔,皆干净利落。 人说画如其人。明重谋心忖他字不如其人,但画确如其人,这古人说话,也是对一半,错一半吧。 这谢临确实有点墨水。当年可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一甲第三,也不知自己这皇帝微服去偷偷考上一考,能不能也来个一甲进士。 不用是进士,最好是榜眼,压得我朝谢丞相翻不了身。 皇帝陛下见他画工精湛,这画中女子被他一画下来,仿佛人就鲜活了,尤其是那双如秋水一般的眼睛,就像能把人的魂魄也勾引走。 而这谢临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那画,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 仿佛他对那个女子似乎有什么念想。 这女子是谁?是不是活的?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是不是一代风流丞相的又一个小情人? 皇帝陛下皱了皱眉,莫名地,心里噌噌的酸水往上冒了出来,连嘴里说的话,也变得酸溜溜的,“谢丞相好兴致,天大的事,这作画的笔,都不带抖上一抖的,难怪才廿六岁,就成了我朝丞相,光这镇定功夫,我朝文武一个一个,都比不上谢丞相。你看这画,如斯佳人,跃然于纸上,仿佛活了一般,谢卿的画工,朕很是叹服啊。” 他顿了顿,露出异样的表情,“何家的女子有这秋水一般的眼眸?倒要见识见识。谢丞相哪天一定要把这女子带来,给朕看看。” 谢临一听,皇帝陛下似乎对这女子很感兴趣,莫非要纳为妃?谢临心里刚这么想,话便脱口而出,“可这女子已经嫁为人妇,陛下若想纳妃娶妻,朕可以为陛下提供更多更好的人选。” 皇帝陛下嘴角一抽,这谢临没完了,还在想怎么让朕再纳个妃找个女人? “朕不想娶什么妻,纳什么妃。”纳了妃,结果你个谢临给朕戴绿帽子怎么办! 明重谋隐约想起前日里自己的后宫差点后院失火,两个妃嫔大吵了一架,还差点动手。后宫没有皇后,自然是太后管,可是太后不管,只想着让明重谋娶更多的女人,什么雨露均沾。 皇后没有,太后不管事,这后宫的事,只能皇帝陛下自己来管。 皇帝陛下满以为自己只是朝上被谢临打压,回家了怎么着也该能耍耍皇帝威风,结果脑袋一抽,就对两个妃嫔念了一下谢临的名字,比自己威风八面十倍,不听话的妃嫔立刻闭嘴,安静了好些天,令无处可发威的皇帝陛下越发憋得慌。 问太后,太后说,既然皇帝精力旺盛,那不如还是雨露均沾一下吧。 明重谋一想,也言之有理。男人憋得久了,也容易憋出病来。宠幸一下后宫,也未尝不可。 结果明重谋对着晋阳宫洛妃的那张妖媚惑人的脸,就提不起劲来,本来还生机勃勃的“性致”,立刻萎了。 皇帝陛下慌了,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毛病,便成天成宿地找御医来,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御医把脉把了半天,又摇头晃脑了半天,又抚了半天胡子,愣是没说个所以然。皇帝陛下急了,觉得这御医显然就是在“逗朕玩”,明重谋差点就直接下令:“这老家伙如此怠慢朕,拖出去砍了!” 好在御医大人慢归慢,终究还是慢吞吞地说:“可治。” 皇帝陛下这才安下心来,对御医大人的高见洗耳恭听。却听那御医大人叹了口气,“臣还是先给陛下开个调养的方子,陛下先用着,如果不行,陛下再传唤臣。” 什么调养的方子?就是壮阳药。 吃了壮阳药的明重谋更是叫苦不迭,平日里的“性致”更是汹涌,差点闷得皇帝陛下上火。明重谋赶紧到锦绣宫找霜妃,想泻泻火,结果就在提枪而上的时候——又萎了。 明重谋简直欲哭无泪,**得不到满足,自然全天都站不稳,坐不住,也勿怪最近皇帝陛下火气重,尤其是一遇到丞相大人的时候,更是上火。 有种你谢临别长那么白那么干净那么清秀的脸!当朝臣子,哪个不蓄须,哪个不留一下美髯,就只有你谢临,干干净净的,若非嗓音沙哑,朕还以为—— 以为是什么? 皇帝陛下拧眉看着一旁的总管太监赖昌,小心肝硬是抽了两下,指天发誓自己什么都没想。 谢临听了陛下不想娶妻纳妾的话,忍不住一笑,“皇后乃一朝之母,陛下乃一朝皇帝,陛下管理国事,皇后管理家事,这本就是顺应阴阳天理,陛下说不娶妻不纳妃,未免过于儿戏了。” 明重谋听他这样说,不禁心中一动,“谢卿既然已经廿有六,怎么没听说娶妻?谢卿比朕长几岁都未曾娶妻,这般教训朕,是逾越了吧。” 谢临为那仕女图上色的笔停了停,一团红色,在那女子的衣襟处晕开,这一幅上乘之作,生生因这一下败了笔,明重谋暗道一声可惜,却听谢临淡淡道:“臣曾经也差点就成了亲,父兄早已为臣定下了一门亲事,臣本来打算那一年殿试之后,就回乡成亲。” “哦?”明重谋来了兴趣,“那为何未曾与她成亲?” 谢临微微怔了半晌,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又似乎无话可说,垂下眼帘,将笔又沾了些红来。 “臣中探花后不久,连衣锦还乡、光耀门楣都来不及,家乡便洪水来袭,一淹便是万亩良田,乡里的几百户人家,全被淹在大水里,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话说着,谢临的笔,又落了下去,而这一刻,他的笔已不再颤抖战栗,仿佛战胜了那些纠缠半生的梦魇。 “‘他’也是,”谢临一边作画,一边轻叹,“臣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脸,几乎都快忘记他了。” 明重谋一怔,暗道一声惭愧。这才想起前时听人背后非议,谢临虽然如今权倾朝野,威震天下,亲人却早已死绝,显然命带孤煞,克亲寡恩。 听谢临如此说,显然是那一年,谢临还来不及返乡告诉家人喜讯,就听到家人尽皆逝于灾难的消息。 那一年,谢临才多少岁? 掐指一算,谢临入朝已然十年,十年前,谢临也才刚刚十六岁。 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十六岁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敝舍的祠堂里,还供奉着他们的牌位,”谢临说,“臣时常去祭拜,想到他们经常教导臣,‘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臣虽愚钝,但时时不敢忘怀。”正喟叹着,手下提笔一收,已完成了自后一步。 既然时时不敢忘怀亲人训诫,怎地还是做了奸佞之流? 明重谋正想着,但见谢临已快速完成了画,便仔细着眼于画上。 阔襟长衫,姿态婀娜,面容姣好,拥有秋水一般风情的眼睛。 好一幅仕女图,便是明重谋曾见过的最技艺超群的画师,也比不过明重谋的工笔。 便连方才谢临不小心晕开了的红彩败笔,也被谢临补上的绣纹和更深沉更厚重的红色所弥补,再也看不见痕迹。 明重谋拿起那画,在面前晃晃,抖了两下,正要津津有味地欣赏欣赏,却只听他惊叫一声,“哎呀,忘了这墨迹没干,完了完了,滴下来了!” 谢临赶紧凑过来看,却见因明重谋那使劲两抖之下,未干的墨汁从那画上流了下来,一点一点地——遮盖住了仕女的脸。 谢临丞相肚里能撑船,怒极反笑,“陛下可知道臣为什么要作画?” 明重谋脸色一变,因为他看到本来还温文尔雅的丞相谢临,转瞬间笑得眯起眼睛,精明的模样,就像一条在伺机捕获猎物的毒蛇,而他就是那只猎物。 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但见谢临白皙透着光泽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绝对称不上温柔的笑。谢临答道:“陛下,臣喜好作画,一来是为了陶冶情操,二来是为了稳健笔法,稳定手指,稳下心来。陛下既然希望泰山崩而不变色,既然希望以勤政使国泰民安,那画之一技,陛下不可不学。” 谢临舔了舔唇,干燥的唇因为唾液的滋润,变得艳红起来。 明重谋打了个寒噤,这条蛇不是一条普通的蛇,而是一条赤练蛇,蕴藏剧毒。 谢临凑近他,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记仇地说:“臣,一定悉心教导,决不辜负陛下成为一代明君的期望。” 13教育难题 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堆得漫野遍地。有彩蝶蜻蜓飞于其间,翩翩起舞。清水湍急,绕过山茶花瓣的空隙,蜿蜒而行。 明重谋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作出来的画,总结了四个字:妙趣横生。 落款一定要写得漂亮,方能显示我朝万兆皇帝的威仪。 明重谋提起笔,拂开长袖,正要静静书写,却发现十分难以下笔。 几前,万兆皇帝的字,乃张狂草书,笔体十分苍劲,一笔一捺,尽显武家风范。 明重谋自幼唯愿披甲挂帅,上战场,与对方拼敌。夷国来犯,明重谋只是不屑,兵书一卷一卷地看,一卷一卷地研究,废寝忘食,恨不得与兵书长眠,习武亦是一样,永留皇帝,即先皇兄长,请天下的优秀武师,教授明重谋武艺,明重谋以上战场为念,因此其长兵刃如戟、枪等,皆得心应手,与旁人拼斗,且不说他皇子身份,旁人有意想让,也没有几人能敌得过明重谋三招五式。 明重谋常常与人说:“人贵有一世,武之一道,朕参之不透。”可见其对武之痴迷。 因此明重谋的字,也偏重墨,偏苍劲,偏张狂。 这也是他话也不说,把曾身为守卫边塞的副将尉迟正,直接提拔为兵部尚书的原因。 然而前日里,谢临让他画工笔,静心养气,“陛下无之不好,唯戾气过重,尚武,不尚计谋,冲动,不知城府。陛下既想泰山崩而不变色,便知平日心静,急躁自去,古人云,修身养性,自然处变不惊,陛下可深思。” 说着,谢临以工笔示范,教习明重谋作画,一勾一画,皆有用意。 又让明重谋自习习之,亲自作上几幅图,慢慢掌握技巧。 每见明重谋作画不知细细琢磨,谢临便以手指握住明重谋的手,一笔一笔教习。 时温润,时平息。 明重谋心中一动,手背似乎又感受到谢临当日里,温润的掌心贴住自己的手背。谢临的手比自己的手小一些,手指却十分修长,指尖细腻,常握笔的关节处,却有一层茧,显然平日就常常握笔。 几年前,他也如此这般,教习自己写字,书法。谢临曾道:“书法,亦如人行,站得直,走得直,一撇一捺更要伸腿立直,人正,则笔正。” 因此明重谋练了一手虽然张狂,却“行得正,站得直”的好字。 但朕怎么就不觉得书法亦如人行?当日的恩师,今日却是一朝奸佞,却还教朕,要行得正,站得直? 当真笑话。 近日这工笔之习,谢临侧重去明重谋的戾气和急躁之气,全习工笔。 别看明重谋得意,这面前的花鸟图,也是谢丞相握着明重谋的手,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的。谢临要明重谋只画工笔,却没有提,落款是不是也要精细的楷书隶书。 张狂的草书落于其上,明重谋总觉得似有些不妥。 这想来想去,竟连字也不会写了。 明重谋哼了一声,把笔扔到一边,心忖过两天掌握住楷书隶书的要领,再来下这落款。 明重谋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内监总管赖昌,气喘吁吁地从大门外跑进来,三十来岁白嫩嫩的的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好看,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一急之下,差点双腿打结绊倒,直接打了个趔趄。 明重谋斥道:“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陛下!”赖昌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又似乎在哭,他直接跪在地上,“陛下,大将军……大将军他……” 明重谋一惊,“大将军怎么了?” “镇远威武大将军他……”赖昌喘了口气,“他回朝了!” x﹏x 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于后日回朝。 这在大楚而言,是件大事。也是件振奋人心的大事。 侯铁铮年逾四旬,二十来岁的时候,就上了沙场,经历二十年,才爬到现今这个位置,兵马大权尽归其麾下。他人如其名,与夷国数十年拼杀的生涯,令他全身似如钢筋铁打,浑然不怕,峥嵘岁月,在这英年大将的眼里,万事无所畏惧。 别看朝中尉迟正似成气候,然而有心人眼里,能与谢丞相一拼高下的,只有镇远威武大将军一人而已。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丞相谢临的反应。 却闻丞相府当日,有书信使来报,将大将军回朝一事告之谢临。 谢临当时正在作画,听闻此消息后,手下笔也未停,他只是微微一哂,未曾说话。 这一个哂笑,涵义颇多,令人猜测良久。 有懂这微笑涵义的,便猜测,这大将军回朝,显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是什么? 侯铁铮戍边几十年,这夷国却久久不能解决。从一个小国,逐渐向一个大国发展,还有要更大的趋势。要平息战火,居然还得用一个女儿家,用这种和亲又屈辱的政策来对那小国卑躬屈膝。 这是你侯铁铮之过。 另外,如今天下初定,大将军之女侯韵薇远嫁夷国王,带去农耕技法,平息了战火。 大将军侯铁铮全无用武之力。 戍边?朝廷深深地觉得你大材小用。 兵马大权全归于将军,朝廷深觉不安,还是召回了。估摸着,就是要找时间杯酒释兵权,或者再严重者,令其下狱,编个罪名,砍他一下脑袋。最多不过碗大个疤,史书里给你写好看点,也就是了。 所以侯铁铮回朝,不仅未必能加官进爵,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但是他又不得不回来。只要他想保住性命,想起码名留青史一下,他就得回来。 这几点,谢临恐怕早已看得通透明白,因此哂笑。 大将军侯铁铮已如翁中的鳖,喉咙早就被谢临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只差这么一捏。 而相比之下,刚及弱冠的万兆皇帝,仍然心眼儿嫩了一些。 大将军回朝,浩浩荡荡地进入关中,浩浩荡荡地进入京师。大将军的队伍,弯弯折折地延续了三十多里,这还是侯铁铮剥离了一半的队伍驻守边疆的关系。 年逾四旬的侯铁铮,气宇轩昂,双腿跨坐于马上,两眼目不斜视,后背如挺直的枪,两条浓重的眉,重重地卧在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上。没有人会怀疑,这年逾四旬的人,会不是兵马大元帅。 明重谋身为皇帝,亲自出迎,亦不输阵,况且他英姿勃勃,面目俊朗,虽登基不久,亲政不久,却已颇具王者风范,令人心折。 侯铁铮立时下马,高呼“陛下”,刚说这两个字,便已哽咽不能言。其后下属见大将军下马,便也均纷纷下马,向万兆皇帝叩首,直呼“万岁”。 大将军所带人马众多,人人均高呼万岁,百姓见万岁,亦叩首,一时之间,京师重地,万岁之呼声不绝。 明重谋其后跟随的兵部尚书尉迟正,眼见之前的直属上级,不禁热泪盈眶,若非碍于身份,只怕也早已向大将军双膝一跪,再把酒言欢了,秉烛而谈,说上下五千年,说旧事,说今朝,说为朝尽忠,为陛下尽忠。 明重谋负手,慨然而笑,坦然受礼,此时此刻,起码在这个时候,刚及弱冠的万兆皇帝,威仪尽显,万众向其叩首,皆心甘情愿。过了不久,明重谋这才令众人平身,大踏步,一拍侯铁铮肩膀,“侯将军乃我朝重臣良将,是朕的功臣,朕一定要好好犒赏你。” 人人都以为,当侯铁铮踏入京师的时候,便是他即将释兵权的时候,倒未料到,明重谋一派坦然,当即赏赐黄金千两,赐红缎袍,与帝同座,共饮一壶酒,待遇几如丞相谢临——只怕谢临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待遇。 酒正喝到酣处,明重谋忽然想起谢临来,环顾四周,却未见谢丞相的影子,不禁皱起眉头,对赖昌勾了勾手,低声道:“谢丞相呢?” 赖昌想起前日里,到丞相府,言说陛下要丞相与陛下,共迎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却见谢临仍然稳如泰山地作画,挥笔之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上眉梢。赖昌最怕丞相大人的笑容,连忙用手把眼睛掩住了。这时只听谢丞相道:“你回去告诉陛下,就说谢临身体不适,在家休养。” 赖昌回忆着,也就跟着念了出来,“回陛下,丞相大人说,他身体不适,只能在家休养,以作画修身养性,不能前来。” “作画?”明重谋的眼睛眯了起来,“作的什么画?” 赖昌浑不知自己大嘴巴说错了话,已将皇帝陛下的怒火勾了出来,他拼命回忆,拼命找好话说:“奴才见,似乎是一副山水图,水和墨汁调得极匀,丞相大人大笔一挥,画便立成,令人叹为观止。就那山河水,奴才看了,似乎觉得心胸十分开阔,心中豁然了悟了什么似的,丞相大人果然是心胸开阔之人。” 言下之意,自然便是谢临乃是心胸开阔之人,断不会因为大将军回朝而感觉受排挤的。他不来亲自相迎大将军,那便确实是身体不适。 明重谋似乎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想着谢临这水与墨汁混合相用于作画,这显然是写意技法了。 谢临严令自己习工笔画,说什么去戾气,去急躁,修身养性,使处变不惊。这也害得自己也小心翼翼,用笔勾勒,细细描摹,生怕画错了什么,作一幅画,需要好几个时辰。就连落款,也几乎就要摒弃自己常用的狂草,想以工笔小楷来书写。 这对尚武轻文的明重谋来说,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可谢临自己呢,却用的是泼墨写意的技法,作画只尽画中意,却不见工笔技。 谢临却说,这也是修身养性? 那怎么不教给自己?反而让自己做那工笔之事,令明重谋觉得自己学的是娘们的技法,太刻意而深觉憋屈。 由此可见,谢临要么就是在骗自己,要么就是在耍当今皇帝玩。 工笔和写意的技法,均可以修身养性,谢临却只让自己学那憋屈的工笔技法。 骗和耍,皆为大不敬。 万兆皇帝完全没有想到那“修身养性”四个字,是赖昌最不应该说出来的,多余的话,只是被谢临的“大不敬”给气得浑身发抖。 明重谋直接长身直起,站了起来,把酒壶像桌旁一摔,碎成八瓣,骇了一旁的侯铁铮一跳,然后怒喝道:“赖昌,把谢丞相,给朕从丞相府里请出来。” 赖昌一见陛下发怒,正要屁滚尿流而去,却听明重谋又冷笑道:“记得让谢临把他的画抱来,朕要让朕的臣子们都看看,”他咬牙切齿地说,“谢丞相高超的写意技法!” 14来献丑了 陛下盛怒,做臣子的,自然只有噤若寒蝉。 席上原本还觥筹交错,各自攀谈回话敬酒,好不热闹,却被皇帝盛怒一骇,酒差点不雅地洒到地上。席间顿时只剩沉寂。 明重谋只顾着生气,也没想过去安抚臣下慌乱之心。 让孤高自傲的丞相大人带着自己心爱之画,供诸位大臣,尤其是他的政敌侯铁铮赏玩,只怕那“老”狐狸鼻子都要气歪了吧? 想到这里,明重谋就忍不住唇角勾起。 众臣眼见圣上笑容诡异,不知在想着什么,都忍不住心头泛起诡异之感——陛下莫不是被丞相传染,怎地笑容都如此令人胆寒? 倒是大将军侯铁铮打破了沉寂,让一旁婢女斟满了酒,大笑道:“臣常在边塞,喝的都是烈酒,也是劣酒,一喉咙下去,喝得容易堵了胃,烈倒是烈了,但却不够品,唯陛下赐臣这等佳酿,入喉满口醇香,回味无穷,值得细品,多谢陛下赏赐。” 明重谋这才回过神,也笑道:“侯将军看来是真懂酒,倒不知侯将军可品出了这是什么酒?” 侯铁铮回味道:“十八年的浆谷溪春,臣闻了一下,就知道了。” 皇帝陛下听了,登时龙颜大悦,“好,好,好,侯铁铮果真是懂酒之人,不愧是我朝镇远威武大将军。”说着,也让婢女把酒斟满了,当先一口饮尽,众臣一见陛下直接干了,都赶紧接着,一时间让人斟酒之声,络绎不绝,有的没有婢女来帮忙斟酒的,干脆自己抄起酒壶,就往碗里倒,赶紧喝。 明重谋自幼便向往沙场,习武、读兵书,皆为成就一代名将。他亦最敬仰名将,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大楚国的兵马大元帅,头一次见到侯铁铮,自然心中高兴,刚才对谢临的火气,便也莫名地淡了许多。 这时候,却听侯铁铮缓缓道:“臣这些年戍边,倒听得朝野震荡,永留陛下故去,先皇驾崩,今日,亲眼见到陛下,见陛下英明果断之举,臣深觉大楚国必定更加向前推进开拓,我朝一雪前耻,威震天下之时,指日可待。” 明重谋闻言,放下酒杯。如今大楚国为谢临把持朝政,明重谋亲政时日尚短,此时侯铁铮说这些话,显然还言之过早。侯铁铮在针对谁,想表达什么意思,明重谋自然是了然于胸。 奸佞谢临,身居丞相之位,监国之职,却贪污受贿,祸乱朝政,越俎代庖,执玉玺批阅奏折,简直狼子野心。明重谋虽为帝,大楚真正的掌权者,却是谢临。侯铁铮此言,显然是在说陛下该当为陛下,切不可臣不臣,君不君,乱了君臣朝纲。 然而,明重谋却知,现在还不是除掉此奸佞的时机。 自己亲政时日尚短,还须谢临提携教导,且朝臣大多依附谢临,谢临的势力枝节庞大,难除难端,更难掌握,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一个不小心,致使大楚根基动荡,自己恐怕就是大楚国的千古罪人。 为今之计,只有牵制。这也是他不等谢临批复,就直接提拔尉迟正的原因之一。 更何况—— 自己还记得前日里,谢临握着自己的手,协助作那工笔画。谢临的睫毛很长,眼帘微微垂下的时候,睫毛正好遮住那双眼睛,盖下阴影。明重谋微微动了动手指,此时此刻,自己还记得他手指的温度。 若谢临失利,不止势力倾颓,连性命,只怕也会保不住。那等样人,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万兆皇帝握了握酒杯,竭力忽视掉胸口处忽然被挖去一块的空洞感。 蓦地,只听太监尖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丞相谢临到——”每一次庆功宴等宴会,大楚皆要求太监将每位大臣官职姓名报来,以便皇帝陛下与群臣知晓,平日里早已习惯,此时此刻,却如平地惊雷,震得众人心中一声巨响。 却见不远处,来者六人,有四人抬着一张桌子,一人手里似乎提着一个卷轴,一人居后,款款而行,金线绣袍,赧色底彰显监国之职的尊贵,额冠高高地束着,黑亮的发披散于两肩,俊美的容颜肃穆不同以往,显然正是丞相谢临。 那四人抬着桌子,不等招呼,走入大殿,往当中一放,灰尘满地。众人皆骇然而起,急忙打扫衣上尘土。侯铁铮眼睁睁地看着重重的灰尘落在酒杯酒壶里,酒亦蒙尘,只怕也不能喝了,只可惜了如此好酒。 宴席眼看就要进行不下去,当今圣上勃然大怒,“谢临,你这是做什么?” 谢临亦迈进殿来,让一旁侍者将手中卷轴一摆,放到桌上,手一抖,卷轴展开。“陛下不是要让诸位大臣们都来看看臣的写意技法么?臣只好拿臣的画来献丑,供诸位娱乐一番了。” 言罢,那画轴已展开,铺在长桌上,占地颇大。 众臣一听,原来是皇帝陛下让我等来欣赏,那丞相的画,自然是极好的了。就看这卷轴半天才展开,可见画幅不小,一提写意,自然是山水图了。于是皆抱着敬仰乃至瞻仰的心情,向那画上一看,登时皆傻了眼,倒抽一口气来。 侯铁铮抚了抚胡须,“谢大人此画,果然颇有深意。” 一闻此语,众臣仿佛恍然大悟似的,皆点头道:“丞相大人此画,确实颇有深意。” 这些大臣,有的确实是作此想,有的则是向权倾朝野的丞相拍马屁,有的则是向看来是谢临政敌的侯铁铮拍马屁。 于是满朝文武就在今日,罕见地意见统一了起来。 而站在一旁的兵部尚书尉迟正则是皱了皱眉,他未发表见解,众臣也只当他与曾经的上司一条心,也认为此画颇有深意了。 明重谋一听大臣们皆如此说,暗忖莫非此画当真技法高超,稀世罕有?他便也立时走上前去,怀着欣赏的期待看了看那画,登时脸色一变,“谢临,这是什么?” 只见那画上,大笔大笔的墨汁,泼洒于其上,黑一块,又和着水,连绵于其上,似乎是在晕染,但一块黑一块灰一块白,只见毛笔缠绕乱涂之状,纠结在一块,占了满满的宣纸。就像是作画者本想要把宣纸涂成全黑,但因为时间不够,所以没能完成。 明重谋嘴角一抽,问谢临:“这画完成了么?” 谢临恭敬道:“回陛下,尚未。” “……” 果然如此。 明重谋看着一旁谢临带来了五个人,谁会想到这么大个阵仗,带来的却是这么样一幅画?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还请问谢卿,此画何意?” 谢临亦恭恭敬敬地答道:“此画无意,臣本就想将画纸涂黑,臣近日常为琐事烦忧,所以只想胡乱做一幅图,宣泄一下烦躁的心情,但没想到陛下却像让臣将这幅画拿出来展示,那臣只好献丑,还没涂完,就过来给各位大人看了。” 桌上的画,墨汁纠结在一团,笔法之拙劣混乱,简直世间罕有,还真是“献丑”了。 明重谋把一旁的赖昌叫过来,“你见谢丞相的时候,他作的就是这幅画?” 赖昌仔仔细细地看了桌上的画一眼,一板一眼地答道:“那时奴才所见并没有这么多墨,只怕是丞相还未完成,但见这泼了墨似的作画,奴才确实有心胸开阔之感,所以应该就是这幅画了。” 明重谋顿时感到十分无力,挥挥手,让他退下了。“行了,那谢卿一会就回去把画接着完成了吧,把画收了,把桌子撤了——把酒也换了,宴席未完,朕还要与侯将军开怀畅饮。” 谢临抿了抿唇,仍然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直到桌子撤了,画收了,这才自称身体不适,不便久留,告退回家。 谢临临走时,走过尉迟正身边,却听尉迟正轻声道:“提笔转折压笔有力,显然深具高超画技,如此画技之人,胡乱涂鸦,我不信。你这画如无深意,我也不信。不知大人可愿告知?” 谢临冷冷一哼,“那可让你失望了。”此画什么深意也没有。 说着,谢临大踏步而去,背脊挺得极直,似乎什么事,也不能使他的腰弯折下去。 经此一刻,朝野群臣皆知丞相大人画技滑稽,毫无意境可言,笔法拙劣。连画都做不好,果真奸佞。 背后虽乱言,但碍于谢临权势滔天,不敢正面言语。 传入陛下耳中时,细心体贴的赖昌问陛下:“是否要将此谣言压下?丞相大人明明技艺超群,单凭此画,其他大人们便如此认定,未免不公。” 陛下当日里,正看着谢临之前所作的仕女图,怔怔出神。 闻赖昌之言,陛下只道:“以他之能,要平息这谣言,又有何难?” 然而谣言却越演越烈,谢临却好似放任自流,除上朝之外,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偶尔教习一下陛下亲政,就什么事也不管了。偶尔陛下怕他忘了,不经意地提起此事,却被谢临回道:“陛下,万事当有‘度’,事必躬亲是对的,但什么事都管,陛下难道是要效仿前朝鄱阳帝么?” 前朝鄱阳帝,就是什么事都管,最后把自己累得积劳成疾,三十多岁就英年早逝了。 这几日谢临将前朝作为亡国范例,讲给明重谋听,以使他以史为镜,知前人错,而改自身。这劳累死的鄱阳帝,自然也就知道了。 于是陛下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15待客之道 “臣不信!” 大将军侯铁铮拍案而起,他本就虎背熊腰,身材高大威猛,这一怒,胡须一颤,眼睛瞪如铜铃,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吓得胆寒。 明重谋微微皱眉,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只是点头,“大将军戍边多年,与夷国打交道多年,彼此熟悉非常,兵法读得再熟悉的将领,也未必比侯将军更能对付这帮夷国人。朕本就无意换将,自然不会派令牌使侯将军回朝。” 侯铁铮之女侯韵薇远嫁夷国,结秦晋之好,定国安邦,大将军便再无用武之地,朝廷让他撤兵回朝,这本就是情理中事,侯铁铮虽无奈,却也听凭陛下调遣。 却不想今日得知,明重谋从未下令让他回朝,那侯铁铮收到的召回之令,究竟是谁发出的? ——谁敢假传圣旨?全天下皆知,唯那一人而已。 侯铁铮缓缓坐了下来,“丞相大人权势如此之大,连边关之事都能插上手,臣为国尽忠数十载,向来克勤职守,兢兢业业,不想今日却遭逢如此弥天大谎,竟也不怕露了破绽,陛下既然已然知晓,为何不除掉此奸佞?反令他狐假虎威,任其横行?” 明重谋将茶饮了,“朕自有决断。” “陛下,”侯铁铮看着明重谋不慌不忙的动作,不禁急切,“陛下再等,那奸佞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此等祸国殃民之辈,若不早日斩除,只怕会引起更多祸端,陛下竟也能听之任之?” 明重谋想起数日前,谢临曾言“事必躬亲”亦应有“度”,他本不是这样一个平心静气的人,此刻却不禁有些疲惫之态,“你说的这些,朕都知晓,朕已经说了,朕自有决断。”他拿起桌上一本书,细细地看了起来,“侯将军,你且退下吧。” 侯铁铮暗暗叹了口气,撩衣跪了一跪,便疾行而去。 昏黄的灯火下,明重谋的脸明明暗暗,最后沉浸在书海里。 x﹏x 当尉迟正通报了之后,进入丞相府的时候,谢临正萎靡在躺椅上,由淑霞轻轻扇着扇子,绮罗捶着他的腿,墨儿拿起一颗颗葡萄,喂到谢临口中。谢临这厮眼睛半敛,情态轻松惬意,齐人之福,看来他十分享受。 尉迟正生长如此多年,比谢临还大上一岁,却无妻无妾,只想着报效国家,成天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自然看不惯谢临这等骄奢淫逸的生活情态,见状只觉有气,“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临低声笑了起来,“是别来无恙,你我今早刚在早朝上见过,这都晌午过后了,天气正热着,尉迟大人却不辞辛劳,令敝舍好生增辉。”他轻声唤道,“墨儿。” 墨儿亦轻声应了。 “去,给尉迟大人也喂点葡萄,免得说咱们丞相府,没有待客之道。” 墨儿俏丽的眉蹙了蹙,微微一福,白玉似的手指轻轻抓了一把葡萄,然后款款来到尉迟正面前,食指和拇指捏住一颗葡萄,就递到尉迟大人嘴边,脆生生地道:“尉迟大人请。” 谢临说“喂”尉迟大人吃葡萄,这墨儿就真来喂他了。当朝丞相,就这么把自家的侍妾不当人,让她们来服侍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尉迟正越想越有气,眼见墨儿的手指还怯怯地停在自己嘴边,尉迟正直接手一拍,只听“啪”地一声,尉迟正一巴掌拍在墨儿手上,墨儿的手一个不稳,葡萄也直接飞了出去。 墨儿白皙如玉的手,被这一下,直接打得红了,她另一只手捂着那片红,一双眼睛直接湿润了,眼泪要掉不掉的,十分可怜。 尉迟正也被这一下打怔住了,见墨儿那怯怯的可怜样子,亦不禁有几分后悔,“姑娘我不是……我……”然而伤害终已造成,尉迟正“我我”了半天,终究没能解释出来,只能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谢临见状,慢慢坐了起来,“看来,尉迟大人看来是嫌我丞相府失礼于前了。” 尉迟正听谢临这阴阳怪气的话,脸色一变,但看墨儿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忍痛的样子,只得按捺下怒气,忍耐道:“下官并没有这样说。” “哦?”谢临挑了挑眉,“是么?” 尉迟正沉默。 谢临笑了笑,让绮罗搬椅子来,好使尉迟大人坐下。尉迟正却摇头道:“下官只是有话,不吐不快,说完就走。” 谢临接过淑霞递过来的茶,慢慢喝了,方道:“尉迟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讲吧。” 尉迟正看着谢临不紧不慢的动作,微微有些走神。这位丞相,千万殊荣集于一身,而他才二十六岁,便已将权势牢牢掌控在手里,手段和城府,皆非常人所能及。他还想要什么?人生至极,不过封王拜相,他已然拜相,还想要些什么? 尉迟正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他忽然撩衣而跪。 衣襟起落翻飞,振起的灰尘沾满膝盖。 堂堂八尺男儿,曾经的副将,如今的尚书,大好男儿,也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只为侯铁铮,为民族大义,为民为君,或者也许为谢临,拜伏于地,怔怔落泪。 “求谢大人,放过大将军吧。” 说着,尉迟正,叩首。 谢临怔住。 绮罗扇扇子的手停了,淑霞看了过来,墨儿抹泪的手停了下来。因为她们也怔住了。 墨儿方才,也是假哭,现在连掉眼泪都忘了。 尉迟正进门前,他们还戏谑,想着怎么去整一整这个迂腐尚书。谢临故意让墨儿去“喂”尉迟正葡萄,正是为了去看满脑子忠义、满肚子迂腐的尉迟正,那一副气得涨红了脸的憋屈样子。 没想到这家伙正经是真正经,竟正经到这个地步。 堂堂兵部尚书直接跪在地上,真是成何体统! 谢临挥退了三个侍妾,本来还似乎是在笑着的眼眸,冷了下来。他走到尉迟正面前,沙哑的声音皆是冷意,“尉迟大人这是做什么?堂堂兵部尚书跪在谢某面前,是要折煞谢某寿命的。谢某受不起,还请尉迟大人不要让人为难。” 他虽然说“受不起”,却毫无动作,显然根本没有让谢临起身之意。 尉迟正也无意起身,只是嘶声道:“谢临,你得圣眷隆恩,为何不感恩戴德?大人,谁都知道召将军回朝之令,究竟是谁发出的。大人想要对付将军之心,举朝皆知,大人想要装作不懂,却不能够了!” 谢临面无表情,只是一字一字重复道:“我想要对付侯铁铮之心?举朝皆知?” 尉迟正瞪大了眼睛,沉沉道:“……是。” 谢临看了看天,双手向后一负,虽不动如山,尉迟正却忽觉他满身缠绕着寂寞之意。 半晌,谢临方道:“你回去告诉侯铁铮,谢某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要他交出兵马大权,”谢临看着尉迟正的眼,“我保他性命无忧!” 尉迟正一惊,定定看向谢临的眼睛,只觉对方的目光黑漆如深潭,所有的思想,从那双眼里,也许能看到算计,看到智慧,看到阴谋,看到深刻,唯独看不到对方的心。 对方的心究竟隐藏在哪里? “下官……自会向大将军转达。”尉迟正咬了咬牙,“请大人准许下官一件事。” 谢临嘲笑。这尉迟正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说。” 只听尉迟正缓缓道:“请大人,将前日里画的那幅写意之作,赠予下官。” 谢临没想到尉迟正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不禁怔住,一时没有回答。 尉迟正看他不答,以为他不答应,忙道:“那幅画作,下官一定保存起来,若受损半分,丞相可来质问,下官定万金赔付。” 信手而作的画,毫无意义的画,这尉迟正竟也想拿它当个宝来收藏? 谢临看着他,这尉迟正端正地跪着,背挺得笔直。 这家伙当过兵,还成为了副将,没想到如今弃武从文,还真想当一个画者不成?奇怪的一个人。 “你想要那破画,又有何不可?”谢临冷笑一声,“尉迟大人,给你就是!” 说着,谢临快步而出,唤下人把那画拿出来,谢临一手抄过,又走回来,一甩长袖,直接扔在尉迟正脚下。白色的宣纸上,登时沾满灰尘。 谢临冷道:“尉迟大人,你既然当它是宝,那就且接着。” 尉迟正双手将那副画捡起,颤颤地放在自己怀里,“谢大人。” 当日,尉迟正被谢临扫地出门,兵部尚书颜面尽失之事,尽传朝野。 16遭窃的画 会宴上,谢临展示的信手胡来乱七八糟的画作,使得朝中众臣几乎皆认为,谢丞相胸无点墨,只怕当年那探花之名,也不知是从什么手段得来的。 谢临似乎也无动于衷,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全然不管,谣言却也越演越烈。 “人都有劣根性,”当墨儿对谢临全然不管的行径有所疑惑时,谢临这样说,“你家老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能力强官职高权力大,别人自然嫉妒。”谢临摇头晃脑地说,“勿怪,勿怪。” 言语之间,竟似颇为自得。 墨儿便撅着嘴,“什么‘老’爷,你很老了么?” 谢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连与人争斗之心都没有了,能不算老么?别的大臣这个岁数的,几个孩子都有了。 看着他们抱着孩子活蹦乱跳一脸温馨的样子,怎么能不嫉妒?别人嫉妒他手中的权势,他只不过嫉妒的另外一点罢了。 说话间,却见门外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爷,宫里来了人,请您进宫去,”他四处看了看,小声地说:“听出宫来的公公说,陛下似乎心情不大好,让您赶紧去。” xxx 当谢临向陛下躬身叩礼的时候,明重谋正负手向天,御书房的纸啊笔啊墨啊砚台啊,掉得哪里都是。 那黑漆漆的碎片,还有龙纹痕迹,那是筑阳小国送来的贡品,还有那青瓷瓶,龙云釉彩的,也碎成了渣渣,那是定窑出的珍品,几年也弄不出一个的玩意儿。往日里,明重谋对这些东西宝贝得很,有的连谢临都碰不得。 这会倒全成渣了。陛下竟也不觉得可惜? 太监总管赖昌一路上一直啰嗦,用各种形容词形容皇帝暴怒,盛怒,龙颜大怒,奴才们很怕,非常怕,特别怕,怕得直哆嗦。 谢临初听的时候,还觉得赖昌未免言过其实,此时一见,不禁有点傻了眼,这御书房几乎已经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找了几处空隙,一点一点迈了过来,但又觉得此路途实在艰难,只得在离着圣上还很远的地方,就躬身行礼,心说陛下有事,我们说几句话,也就完了。 不想谢临“万岁”两个字刚一出口,明重谋便猛地回身,两眼一寒,便龙行虎步向他迈了过来。地上还有砚台瓷瓶的碎渣呢,他瞅也不瞅,直接踩了过来,只听得“咔嚓、咔嚓”几声,连谢临都替他脚疼。 于是他不禁脱口直呼:“请陛下小心脚下!” 就这几个字的功夫,明重谋已经踏着满地碎渣,直接站在他面前,一对龙靴在一处碎渣缝隙处站定。他定定地看向谢临,轻哼道:“原来谢丞相,也会关心朕。” 他说的话声音十分低,谢临没听到,所以微微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也会出现在向来冷静自持的谢丞相脸上? 当真不可思议。 明重谋想着,忍不住伸出手,想抚他的眉,却听谢临道:“听陛下似乎急寻臣进宫,不知究竟是何事?”这一打断,明重谋的动作顿住,回过神来,他暗暗放下手,沉声道:“朕听说,你赠了那副画给尉迟正?” 谢临不知他此问用意何在,只点了点头,“是。” “你还将尉迟正扫地出门?” “是。” “……那时候,尉迟正向你下跪?” 兵部尚书向丞相下跪,虽然丞相比尚书官职高,但此事仍然可大可小。 但无论如何,此事皆瞒不了陛下,而且也不必要。 于是谢临亦道:“是。” 明重谋看着他似乎死不悔改的样子,忍不住心中有气,“朝中本来对你的争议就够多了,你也不知道收敛一点,”他一指地上一摊被扫在地上的奏折,“你看,这些就是参你的奏折,一本接着一本,通通摆在朕的御书房里,”明重谋狠狠地皱起眉毛,“朕天天看这些,简直不胜其扰,一打开,全都是参你的。” “谢临,你少折腾一点,位置也就更稳几年,”他看着谢临,重重一哼,他手拍了拍谢临的肩,手下的触感十分清瘦,令他忍不住说话也柔和起来,“你是朕的老师,朕的监国,朕的丞相,朕的左膀右臂,朕还需要你。” 现今还需要,那就是说,总有不需要的那一天。 谢临如醍醐灌顶,倏地悟了,“臣懂得,臣自然不会做令陛下为难之事。” 明重谋点了点头,忽然道:“那幅画,你真给了尉迟正?” 这还有假? 谢临于是点头。 “……谢临,你实话告诉朕,那幅画,你是否真的想要涂成全黑?” 谢临想了想,“陛下何必知道?那画既然赠了人,那就是那个人的,与臣自然已全无关系,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打紧?” “朕可以不问,但只要谢卿给朕再做上一幅意境全然一样的画。” 谢临失笑,“陛下,您不觉得您有些强人所难了么?画本就为画,全凭一时心意,过了那时再去回味,也画不出来第二幅了。陛下已习过画,想必这点道理,也是懂得的。” 明重谋沉思半晌,方道:“那看来,你那幅画果然并非无意而做,当初朕也以为你信手胡作的,但听你方才一说,这画果然并不是随意所做,朝中谣言,果然是谣言。” 当时,明重谋亦见那那勾勒之处,尚有留白未涂成黑的部分,提笔转折压笔有力,若说谢临随意所做,他也是不信的。今日一听,果然如此。 谢临一诧,忽觉露馅,刚亲政的皇帝陛下,已经全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力,这是好事,亦是大大的坏事。 前日里,谢临教习明重谋用工笔,以清戾气,急躁之气,所谓修身养性,而自己在家,也不参加宴会,却画那写意之作。当日明重谋一怒,令谢临带着画赶紧过来“献丑”,谢临便知不妙。当日糊弄了过去,今日却躲不掉了。 “谢卿曾让朕习工笔,却回家做那写意之作,同是修身养性,却大有不同,”明重谋挑了挑眉,“朕的老师,朕想问你这是何意?” 厚此薄彼,谢临你双重标准,朕看你今日怎么解! “其实臣……”谢临叹了口气,慢慢地说,“臣很少用写意的笔法作画。” 明重谋一怔,又听谢临道:“臣作画,从来都用工笔,写意之作,只作过两幅。” “一幅曾送给先帝。” “而另一幅,就是这幅了。” 明重谋抓住重点,“第一幅画赠给先帝了?朕怎地从未见过?” 谢临恭恭敬敬地说:“只因臣画此作时,是敬显二年终时,先帝驾崩时,那画也跟着成了殉葬品,随先帝于地下,陛下并未见过,也很正常。” 先帝当皇帝,也就只那两年的功夫,敬显二年终再不久,就先帝驾崩西去,难怪此画明重谋尚未见过。 这画如今不止尉迟正有,连先帝都有。 明重谋想到这里,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臣写意笔法生疏至极,自然不敢教给陛下,陛下如想学,倒不如请一些精通此道的画中国手来,自比臣画技高超上百倍。” 画中国手? 可惜画中国手不懂治国之计,安邦之道,要他们何用? 当今陛下也不知为何,心中忽有疲惫之感,“若让谢卿再画上第三幅写意之作呢?” 谢临怔了一怔,垂下眼眸,“陛下,臣只好答,臣技法生疏,画不出来,请陛下不要为难臣。” 明重谋看着他那一副似有歉意实则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一股莫名的气登时窜了上来,直接噎在喉咙里。 他挥退了谢丞相,又砸起御书房的珍奇异宝玩。 在门外站着的赖昌,见谢大人从里面出来,擦了擦汗,“怎么样?” 谢临露出奇怪的笑容,“伴君如伴虎,赖昌大人实在辛苦,臣失敬了。” 赖昌一诧,谢临又说:“请赖昌大人一定要注意陛下的脚。” 注意陛下的脚? 赖昌正觉奇怪,谢临已抱拳,不管不顾地走了。 赖昌一见丞相大人撇下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御书房,刚进两步,就见一个翡翠玉瓶从门里飞了出来,“啪”地直接碎成两半,还不等心痛,就听陛下怒声道:“好个谢临,朕让你给朕作画,那是恩宠,真是不知好歹!”随着这几个字,又一个稀世奇珍碎成两半。 赖昌心叫坏菜,本以为陛下见到他还算信任的丞相大人,能稍微平息一下怒火,没想到这怒火似乎还被撩得更旺了。回想谢临方临走时的神态,虽然古怪,但其实颇有深意,总结起来,大约应了四个字—— 幸、灾、乐、祸。 赖昌只得无奈叹息,心说以后定不能再让谢大人和陛下独处了。倏地眼尖见陛下一脚踏在碎渣上,太监总管不禁大惊失色,“陛下,小心你的脚——” 第二天早朝时,众臣忽然得了两个信儿。 第一个,皇帝陛下脚丫子受伤,今日早朝休。 第二个,兵部尚书尉迟正家中失窃。盗贼不为财不为利,就偷了一样东西。 尉迟正在书房中装裱起来的画。 据尉迟正所说,画上三分白,剩下全是墨,正是谢临前几天的所谓“写意”之作。说话间,尉迟正算得上英俊的脸上,满是失望着急之色。 众臣不禁奇怪。 这尉迟正莫不是真把那副破画当成个宝了吧? 17我掐死你 今日早朝休,大殿们众臣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该垂头丧气,谢临也巴不得再回家扑睡一个懒觉,于是也不和众臣招呼,直接扭头就走。 这位丞相大人,也不知是真艰苦朴素,还是假艰苦朴素,从来不坐轿子,锻炼得两条腿飞快而行,让后面的兵部尚书尉迟正大人,好一阵猛追。练武的还比不过这文弱书生? 尉迟大人不服气,一个箭步,惊世骇俗的轻功直接在大街上施展开,谢临只觉身边一阵清风而过,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幸而这是清晨,街上的人还不算多,否则只怕就要见到满地惊讶地瞪掉了的眼珠子。 “尉迟大人,你挡着我的路了。”谢丞相果然镇定自若,这一个惊吓,也没让他清清秀秀的眉毛动上那么两下。 “谢大人,”尉迟正叹了口气,“下官乃是为请罪而来。” “哦?”谢临终于有所动容,看着尉迟正似乎还真颇为愧疚的面孔,眼底露出一点兴味的神色来。 尉迟正似乎并未发觉,只是叹道:“丞相大人前日里曾赠予下官的画作,下官装裱以后,恭恭敬敬地挂在敝舍书房墙壁上,望时时刻刻见之冥思,今晨早朝前,下官又到了书房中,想再看一下那幅画作,却未想到,此画竟不翼而飞。下官翻遍书房各处,也寻之不到,特此向丞相大人请罪。” “这有什么好请罪的?”谢临诧异,“谢某把画赠予你,那画便是你的,你怎么处理,还须我来过问?实在奇怪。”说着,谢临当先一步,直接绕过尉迟正,便要离行而去。 尉迟正见状急了,追上去与其并行,道:“自然是要请罪,丞相大人赠下官的画,下官却未好好保管,丢失罪责,自当要向大人领罪,大人要责罚,也无可厚非。更何况……” “更何况?”谢临微微侧头看过来,白昼分明的眼眸微微眯起。 尉迟正本来睁着眼睛看过去,此时却不禁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双眼似的,扭过头来,停下脚步,“丞相大人,请附耳过来。” 谢临冷哼一声,走回到他身旁,“说吧。” “下官还有一事,”尉迟正凑过去,轻轻吐息,窃声道,“昨日和大将军已言,大将军已有回话。” “我侯铁铮沙场官场,何处未见识过,我披上战甲的时候,他还没生出来呢,竟要受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威胁?”当日尉迟正向侯铁铮表达,谢临欲让他释兵权之意,侯铁铮如此冷笑说道,“你且回去告诉他,侯铁铮只愿战死沙场,释兵权还是上断头台,除了当今陛下,还轮不到他来插嘴!” 侯铁铮的话激烈非常,尉迟正将话改得稍婉转了些,但依然十分难以入耳。 谢临笑了。 笑中涵义颇深,丞相大人一笑,当真闪瞎了眼,尉迟正暗叫不好,却听谢临缓缓道:“想要战死沙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的女儿如今是功臣,他亦是功臣,若想明哲保身,自当急流勇退,这才是真智者。”谢临望了望天色,摇了摇头,“难怪夷国打了这么久也打不下来,此等愚人,不提也罢。” 说罢,谢临不管不顾,扭头便要走。 “愚人”两个字,刺痛了尉迟正的耳膜。一听他辱及自己的前上司,尉迟正怎能忍得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大喝一声:“谢临休走!” 这尉迟正身长八尺,这一声怒斥,令几个零星路人一听“谢临”两字,忙扭头往这边看过来,窃窃私语。 尉迟正似乎还嫌不够彰显,又怒斥一声:“我不管你是丞相,还是什么厉害人物,今日不在此说个清楚,你就别想着离开!” 难道那“谢临”真是丞相? 天下间,谁不知道当朝丞相谢临是个弄权祸国的奸佞之臣?明面上不敢说,背后里说得紧。 本以为丞相大人如此弄权,又身居高位,应当是个举止龌龊,贼眉鼠眼的老家伙,却不想如今看来,这谢临面白如玉,额冠一点红玉,金线赧底的朝服早已换去,变成了一身洗得洁净的月白儒袍,长身而立,倒颇有几分隽秀清雅之感。 尉迟正练得一身好武艺,耳朵听得清楚,那一声声又赞叹又可惜,又摇头又嘲讽的语句语调,面前的谢临恐怕听不到,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谢临二十六岁,从未娶妻,虽家中有三位妾侍,却无所出,好龙阳可以否认了,但无所出,坊间早已流传这人只怕有不育之症。不育好啊,否则再生出来个继承他官职的孩子来,也来弄权,搞得大楚乌烟瘴气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难怪这谢临,尉迟正间或觉得,他有时会流露出一些寂寥之意。 果然不是错觉,看来是没孩子,没寄托,丞相大人也会寂寞非常啊。 谢临冷然一笑,“怎地?侯将军可以骂我,我却骂不得他?尉迟大人如此厚此薄彼,当真令人心寒。” “侯将军只是说罢了,丞相大人你,却是在否认大将军这些年的功绩,大将军驻守边疆数十年,与敌人拼杀数十次,身上伤痕累累,有一度几乎丧命。下官本为他副将,亲眼见到大将军保家卫国,立下汗马功劳,却被大人……”尉迟正捏紧五指,咬牙忍耐着心中怒气,“却被大人如此一语否定大将军数十年的辛苦,下官心中不忿,定要与大人说清楚!” “哦?”谢临上下扫了几眼尉迟正八尺身材。谢临个子亦算同年者高的,与尉迟正一比,却十分黯然失色,他却不惧,挑了挑眉,“尉迟大人莫非打算恃强凌弱?” “恃强凌弱?”尉迟正怒极反笑,“丞相大人身居高位,下官应该是怕大人恃强凌弱才是。” 谢临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虽未言语,却含深意。 你便曾是侯铁铮副将又如何,便是兵部尚书又如何?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尉迟正,你输不起。 十足的轻蔑,激怒了尉迟正。 他猛地扑过去,掐着谢临细瘦的脖子,就往墙上一撞。围观的零星路人吓得呆了,惊声道:“杀人啦——杀人啦——”拉着长音,作鸟兽散,登时大街上空无一人。 “谢临,我杀了你。”尉迟正按住谢临的脖子,那细瘦的白皙的,隐约似乎能看出血管的脖子,只怕手下这么一扭,就要断了,奸佞之臣,死之不可惜,想到被逼和亲的侯韵薇,想到几有性命之忧的侯铁铮,兵部尚书怒不可遏,只想扭断手下之人的脖子。但是这是丞相,当朝丞相,他只有一个人,杀人偿命,杀他恐怕还要带着自己的九族一起跟着陪葬,不划算,这个交易不划算。 杀了他,还是放了他? 淡淡的红晕印在谢临的脸上,这是憋气的征兆,喉咙被按住,气管受压迫,谢临却似乎毫不挣扎,白皙的面庞如今涨得通红如火,他却连咳嗽也不咳嗽一声。 杀死此人,即便灭了九族,但平息我山河,防祸乱,除奸臣,亦是大功一件,我朝将万喜,举国相庆。 尉迟正想到这,手下便更加使了劲。 xxx 卓青如今是兵部尚书府上的客卿,亦是谋士。 他是个比尉迟正还要弯弯绕绕很多的人,尉迟正太正直,不懂得变通之法。但他懂。他来到尉迟正府做客卿,正是看清了当朝局势。他亦懂得该明哲保身的时候,就该明哲保身。除却丞相府,尉迟正的府上,亦是最安全的。 他决定留在这里,准备混吃混喝。尉迟正收下了他,也供他混吃混喝。他没打算给尉迟正提供什么宝贵的意见,因为他知道,龙游浅滩,但终有龙翔之时,自己的时机,只须等。在此之前,他必须先保命。 不过这一日,卓青忽觉无聊,决定接尉迟正回府。他为这个举动赞扬了一下自己,既表达了忠心为主之情,也表达了自己并不是真的混吃混喝之徒。 他该庆幸自己这一次确实算是英明的。 因为他寻尉迟正的时候,正好碰到尉迟正当街之下,要掐死丞相大人这一幕。 太光辉了,差点闪瞎他的眼睛。 当街谋害朝廷重臣,那是死罪,还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自己居于兵部尚书府,和尉迟正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九族之内,他死,自己也得跟着死。他还想带着这条小命苟延残喘,可不想立刻就这么死了。 所以卓青看到了尉迟正掐丞相这一幕,立刻奔了上去,扯着尉迟正的手,“快住手,大人,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尉迟正武官出身,哪是他这等谋士文官的力气所能比的,闻言双手纹丝不动,依然牢牢握在谢临脖子上,“就是拼着诛九族,我也要弄死他!” 卓青听了,心中不禁破口大骂,嘴上道:“那大将军呢,大将军的性命,你也不管了么?” 他心知大将军侯铁铮曾是谢临上司,关系非比寻常,此言一出,尉迟正果然动容,顿时手一松,谢临便瘫软地靠在墙边,卓青一见,立刻打蛇棍上,“大人,除此奸佞,须计谋,他本为奸佞,把柄不难找,早日让他身败名裂。如此这般,定能除了此奸佞之臣,还我大楚清净山河,到时师出有名,大人又何必背负大罪,动武力行事?” 尉迟正牢牢盯着瘫软于墙角的谢临,只见他因空气忽然进入肺腔,难免咳嗽,却很隐忍,冷汗挂在额角,时常露出嘲讽的眼眸,此刻被长长的睫毛掩住,看不真切,白皙的脖子,此刻五指清晰的青印,落于其上,十分狰狞。 “是啊,何须用武力行事?”尉迟正长出一口气,顿觉满身疲惫,但他却觉应当是刚才用力过度而致。“走吧,”尉迟正回头对卓青说,“想想办法,把我刚才动手的事,压下去。” 卓青应了一声,跟了上去,眼睛余光所见,丞相大人依然故我,依靠于墙边,似乎浑然未有所觉。 18老奸巨猾 当淑霞看到白皙的脖子上印了五指青黑手印的谢临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淑霞是三个侍妾中,年纪最大的,如今也已二十岁左右了,端庄贤淑,丞相府上下主事,除却丞相大人外,就是她说的算了,俨然已是丞相夫人。伺候她的婢女常常觉得丞相未免薄情,若是看上了别家女子,便也罢了,但既然已与淑霞几乎举案齐眉,却为何就是不纳为正妻? 婢女为主子鸣不平,主子却只是摇头,叹息着说:“我哪里配得上大人。”言语间好生寥落。 怎地就配不上大人了?淑霞是丞相三个侍妾中虽不是最漂亮,却是最会持家,最得丞相敬重的。若是真能结为夫妻,又怎地不好了? 淑霞只是婉约地笑,“你不懂。” 此刻淑霞搁着药箱,沾了药酒,一点一点涂抹在谢临脖颈上,心中忽有不吐不快之感,她也真的说出口了,“……大人这位置坐的,一点也不快乐,又何苦一直坚持?难道您就真的……” 真的那么恋慕权势么? 她顿住话语,咽在喉咙里,这刺人心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她是真的疑惑,权势的滋味真的有那么好?如果有那么好,那谢临为何如此隐忍,那尉迟正几乎就要欺到他头上来了,他依然处变不惊,好似在冷冷地观察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别人都在戏里,只有他在戏外。 人常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但是只有眼前这个人,依然把人生和戏分得清楚。 可是谢临却偶尔又说:“人生如果真的就是一场傀儡戏,那却是再好不过了。”那便可操控人生,岂不快哉? 话语冰凉,淑霞只觉一阵寒意直入心田。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懂了他,有时候却觉得,他是个难懂的人。 “大人,”淑霞又说,“大人对妾、绮罗与墨儿来说,皆是恩人,亦是寄托,我们常希望大人放下肩上重担,依靠一下我们,偶尔露出一些更真实的笑容,而不是……” 而不是这般冰冷。 淑霞曾是京师第一勾栏院的当红花魁,端庄婉约,谈得一手好琴。其人姿容气质,似大家闺秀,令众登徒子趋之若鹜。 哪里是“似”大家闺秀,她其实就是大家闺秀。父亲曾为三品官,奈何淑霞刚及笄时,父亲便为奸人陷害,砍头抄家,女充为妓。一日为谢临所得知,重金赎身,收为侍妾。 当夜,淑霞本以为谢临与那些登徒子一样,要侮辱自己,却不想谢临却没有碰她,并尽力为其平反。不多时,淑霞一家遭逢赦免,淑霞感激之余,当即决定侍奉谢临终生。 却不想…… “不必了,”谢临沙哑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淑霞的回忆,“你、绮罗,还有墨儿,我只希望你们快快乐乐的,我比你们都大一些,见过的事也多一些,若你们哪一日找到了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留言告诉我之后,就可以尽然离去了,我不会阻拦。” 淑霞怔然,低下头,“墨儿还好,我和绮罗这样的人,又有谁,会想要我们呢?” 绮罗艳丽无方,却是红颜祸水,也并无显赫的家庭,与淑霞同样,以前亦曾是男人的玩物,却被谢临救了,因此亦把谢临当恩人对待。 但这等残花败柳的身体,谁会要呢? 倒不如谁也不嫁,侍奉丞相大人终生,来得安稳自在些。 谢临冷笑一声,“只要你们想嫁,自然就嫁得,我丞相府出去的人,谁敢不要?” 淑霞失笑,心说莫说别人,我面前可就有一个。 孤高自傲,毫无妥协,放眼整个大楚,又有谁敢要你? “大人实在想得太多了,”淑霞又道,“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们早就不求了,在丞相府终老此生,我们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攥着棉花的手指似乎按得重了些,谢临抽了一口气,“以后丞相府里少说这些丧气话,”谢临只是朝后摆摆手,示意淑霞不用再涂药了,然后撩上衣襟,盖住裸/露的肩头,系好,“我大楚朝如果都这般不思进取,只会国力减退。你们尽管只想着等,站着等,坐着等,都好,但是……”他凑近淑霞,“但是命运不会等着你们,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会面临大祸。” 谢临整整衣袖,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想等着大祸,我却不想等,就算是为了不给我带来祸事,你们也该居安思危一下。” 长袖衣衫,面白却冷,隽雅带着清寒。破去私下的温情面目,他就又是那一朝丞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个人…… 淑霞心里好笑,心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他明明是为我们好,却常常故意说得自私自利,逼迫我们改正错误。 “丞相之位,坐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你在等,我也在等,”谢临静静地说,“也许某一天,我能放下来的时候,就放下来了。” 倒希望有那么一天。 xxx 翌日,谢临脖颈上的紫青未好,便大大方方上朝了。 本朝丞相脖子上留有五指青印,显然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想要他的命。 陛下龙颜大怒。 明重谋亦不知自己因何而怒,倒忘了前些日子痛恨谢临痛恨得咬牙切齿的窘状,只觉谋害朝廷命官,此罪当诛,罪无可赦,于是喝问谢临:“行凶者何人?” 尉迟正在谢临右后方站着,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前日里,在卓青的鬼主意下,尉迟正以悉数记住了当时经过的路人,以抚恤和威胁堵住了他们的嘴,后来又带着重金到谢临家中赔罪。谢临自是知道尉迟正所为何来,于是毫不客气地收下重金,凛然道:“尉迟大人刚正不阿,自然不会做此谋害重臣之事,更不会做此等行贿之事,”他抖了抖手里的那一袋珠宝,“此事,你知,我知,别人不知,大人不必忧心。” 尉迟正和卓青登时放心。这谢临虽是奸佞之臣,说话却是说一不二,他既然说了掐他脖子不是“尉迟正”干的,那就不是尉迟正干的。 回到家,二人皆睡了个安稳觉。 但是他们对谢临实在太不了解了。 剧毒的赤练蛇,又怎会甘心差点丢了性命的事,就如此平息了? 所以当陛下喝问“行凶者何人”的时候,谢临则答:“陛下明鉴,掐臣脖子差点要置臣于死地的,是我朝镇远威武大将军——”谢临一字一字道,“侯、铁、铮。”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然而就算满朝文武不知道谢临是个有多奸猾的人,陛下却晓得至少三分,闻言不禁狐疑地看向同样震惊的侯铁铮,“朕倒不知侯将军动机为何?” 谢临遂垂头答道:“臣请将军释兵权……”此话一出,大殿里几如沸水煮饺子,登时炸开了锅,群臣呆若木鸡,直瞧着丞相大人是否已经疯了,谢临仍然接着答,“侯将军不愿,臣忍不住辱骂将军,将军勃然而怒,于是就来掐臣的脖子。” 陛下亦震惊了,沉吟半晌,方道:“不知谢卿有何证据?” “证据?”谢临正直一笑,“当时街上路人虽寥寥,但却也有零星几个,陛下一审便知。” 于是陛下当即派人,抓来当时目击现场的路人询问。 那些路人被尉迟正和卓青,又抚恤又威胁,怕到了极致,只记得对方威胁说,不许说尉迟正来跟丞相掐架,不许将尉迟正的相貌泄露一星半点,如果有人拿尉迟正的画像说是他干的,一律否决。 众官兵拿的不是尉迟正的画像,是大将军侯铁铮的画像。络腮胡子邋遢样子,与镇远威武大将军回朝时的样子,相去甚远,谁也没认出来,况且当日百姓们与大将军距离甚远,也看不清楚大将军的面貌。 反正只要不是尉迟正,不是尉迟正这张脸,管他是谁?先认了再说。 于是纷纷点头,好似侯铁铮是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证人已全认了,侯铁铮就算有十张嘴,也再难辩驳。尉迟正没料到自己做的事竟给侯铁铮带来如此大的祸事,只想着先求情再说,“就算将军真的掐了丞相的脖子,也不能证明将军真的有杀人之心,何况丞相亦也未死,将军虽有罪,但并无大罪,请陛下开恩。” 什么叫“丞相亦未死”?难道丞相死了,侯铁铮的故意杀人罪才成立? 明重谋气得鼻子都歪了,抄过赖昌手里的卷宗就往地上一摔,骇了重臣一跳,尉迟正也没料到自己求情的话,反而引得陛下的火气更大,当下亦不知如何开口。明重谋眯着眼睛,环顾众臣半晌,众臣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明重谋才对谢临道:“谢卿,侯铁铮几乎要了你的性命,你且说,打算要对他如何处置?” 谢临亦沉吟半晌,缓缓道:“本朝律法,谋害朝廷命官,本应诛九族。”此话一出,尉迟正扭过头,差点破口大骂,却听谢临话语一转,又道:“侯将军所为,终因臣言语不当,并非出自将军本意,但杀臣之心,仍不能抹煞。将军死罪或可免,活罪却也难逃。不如打上三十鞭,以儆效尤,令他人莫敢再犯,也就是了。” 众臣皆倒抽一口气,三十鞭,幸而侯将军是武将,若是文臣,三十鞭便足以要了他的命。 陛下微微琢磨之后,只觉也无更好的办法,当日行刑。 饶是大将军威猛神武,武艺高强,这三十鞭下来,也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行刑的那天晚上,尉迟正来到丞相府,大骂谢临无耻至极,不讲信用,收了钱,却反咬人一口。 谢临无动于衷,只耳听着淑霞的琴,墨儿的鼓,眼盯着绮罗的舞,天上人间,美不胜收。对尉迟正的话,如耳边风。 尉迟正骂得急了,他本就是武将,学不来文绉绉的骂人技巧,骂人向来吐脏字,污言秽语尽出,可谓出口成“脏”。谢临这才理会了,只一句话,就堵住了尉迟正的嘴。 “不知尉迟大人,当日里的交易,是什么?” 尉迟正回忆,当日里,尉迟正要求谢临不要将“尉迟正”是掐架的另一方的秘密,抖露给陛下。 而谢临今日所做,尉迟正确实不是掐架的另一方,另一方是侯将军嘛,跟你尉迟正有何关系? 尉迟正中了圈套而不自知,输了此局,可叹,可叹。 “老”奸巨猾。 尉迟正暗骂。 另外,谢临亦在朝堂上,说:“因臣言语不当,方致侯将军之罪,臣甚愧疚,臣亦请罪,令臣闭门半月自省,请陛下恩准。” “准了。” 明重谋当日里,痛快地答应了,可是第二日便后悔了。 御书房堆积了山一样高的奏折,明重谋吩咐赖昌把丞相叫过来。不久,赖昌却灰溜溜地回来了。明重谋奇怪,问他为何不见丞相。却见赖昌哭丧着脸,道:“丞相大人说,既然是请罪自省,自然是半个月都不能出门的了,他说陛下既然已经亲政,想来这些奏折肯定难不倒陛下。” 明重谋听了,只得一咬牙,想自己既已是皇帝,批阅奏折,早晚的事,自然也难不倒自己。但未过两天,这奏折便越堆越高,将御书房挤得连踏脚的地方也没有。明重谋屡唤谢临进宫,谢临都装聋作哑,只说正在请罪,请陛下忍耐相思之意,半月后再见。 看着漫山遍野皆是奏折,明重谋仰面。 朕不跟你“相思”,朕只想让你过来批阅奏折! 万兆皇帝忍着两行宽面条泪,接着低头闷不吭声批阅奏折,一批就到深夜,第二天还得精神抖擞地接着去上朝。 “老”狐狸。 明重谋亦愤愤暗骂,将笔甩在一边,墨汁溅在奏折上,他赶紧将用宣纸将那点墨吸了,却仍是黑了一块,在澄黄的纸上,就像块突出的疙瘩。 “老”狐狸——! “啪”这一张在明重谋眼中毫无建树的奏折,登时成了他迁怒的牺牲品,手一抖,跌在了尘埃里。 19不对劲 大将军侯铁铮不上朝,丞相谢临也不上朝,唯兵部尚书尉迟正还在,各路大臣皆在。尉迟正人很正直,早朝上书,亦是正直无比。于是跟随他上书的满朝文武,同样正直无比。 万兆皇帝明重谋,坐在龙椅上,间或趁着群臣不注意的时候,打个哈欠,总觉得这段时间的早朝,似乎缺了点什么。 究竟缺了点什么呢? 任是明重谋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 其实大臣们,也觉得最近的早朝,乏善可陈,陛下要昏昏欲睡了,大臣们,也要昏昏欲睡了。除了刚当了文官的尉迟正还镇日精神抖擞浑然不觉之外,大臣们上朝的时候,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经历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才身居高位的?开始是彼此斗,后来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就是奸佞谢临。打倒奸佞,清君侧,这是每一个忠臣的愿望,满朝文武为表忠心的时候,都会抓着谢临来斗上一斗。即使被谢临一个反击弄得满头包,依然乐此不疲。 可是近日谢临不上朝了,美其名曰:闭门自省。 大臣们镇日看不见此奸佞之臣,不跟他斗上一斗,就浑身不对劲。 本来第一天听说谢临闭门自省不来上朝不来祸害朝政不来祸害陛下,众臣恨不得放烟花庆祝弹冠相庆。 可是第二天谢临仍是不见,大臣们总觉得朝中似乎缺了点什么。第三天,尉迟正上书之时,观点太正直,附和的官员们亦观点太正直。第四天,第五天…… 每日大臣们的语言你来我往,太正直,正直得令人发指! 这谢临究竟是调料,可缺可不缺,是道主菜,不可或缺,还是容易营养过剩的大鱼大肉,吃多就吐? 至少现在,没有人能得出十足正确的结论。 半个月后,明重谋夜半计时,子时正好一月之中,丞相自省半月,第二日该当出关上早朝了吧?明重谋怀着不知名的愉悦心情,进入梦乡。 然而翌日一早,明重谋环顾群臣,却哪里见到谢丞相的影子? “丞相呢?”明重谋问。 众臣这才恍惚记起,丞相大人言道自罚闭门自省,如今半月正好过了,难怪陛下询问。于是明重谋只见众臣扭着脑袋面面相觑,然后齐齐低下头去,“臣等不知。” 臣等不知,臣等不知,不知个屁! 万兆皇帝龙颜大怒,手一掌落在龙椅上。众臣最怕这个,明重谋盛怒之下,内力灌注手掌,幸而龙椅坚硬无比,纹丝未动,但大殿亦是晃了两晃,房梁落了一些尘土在几位大臣的头发和衣领里。可别在某一天,给龙椅来上一掌之后,自圣祖皇帝传下来的宫殿塌了。更何况,陛下若是一个不高兴,想杀个把人,不用喊侍卫,当场就可以把这些文官当小鸡似的抓起来,搓圆搓扁,一巴掌下去,省了一次午门斩首,也是非常可能的。 于是众臣皆把头垂得更低。 一时之间,大殿经历了自开国以来早朝最安静最奇怪的景象。 尉迟正打破沉寂,“陛下,臣……或许略知一二。” 众臣顿觉浑身压力一轻,不禁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尉迟正。而明重谋则露出兴冲冲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尉迟正,直把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尉迟正半晌,方迟疑道:“臣今晨,拜会过丞相大人。” “那丞相怎么说?”明重谋立时追问。 尉迟正道:”臣本让看门小厮去通报,言称尉迟正拜访,看门人通报了,不多时,便回来说……” “我家老爷不想见你,”看门小厮不耐烦地挥手,“你还是赶紧走吧。”说着,便要关门。 尉迟正赶紧拦住他,“丞相大人不想见我,这是何故?” “不止是你,任何人都是,早说了大人闭门自省,这期间,甭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重臣,我们老爷说了,谁也不见。大人莫非不知道么?” 尉迟正疑惑道:“可是早先丞相大人不是说,闭门自省只持续半月么?今日该当上朝了吧?”尉迟正拱了拱手,“尉迟某正是要和丞相大人结伴而行,请兄台再替我禀报大人一声,也许大人只是忘记了。” 看门小厮怔了怔,叹气道:“大人你也别难为小人了,实话跟您说了吧,大人就是不想上朝,甭说半个月,只怕一个月后,老爷也未必会去上朝。我们老爷既然这么说,自有老爷的道理。大人您还是请回吧。”说罢,把门“砰”地一关,差点磕到尉迟正鼻子上,尉迟正这才悻悻离去。 尉迟正如此这般一说,明重谋登时明白了,敢情这谢临就是在偷懒,就是不想上朝。想着御书房里源源不断层出不穷批也批不完的奏折,想起偷懒拿着薪水不干活的奸狡丞相,万兆皇帝怒了。 明重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即开了金口,责令谢临速来上朝,违令者,扣俸禄,几天不上朝,就扣几天薪水,一年不上朝,一年的俸禄,你谢临,也不用拿了! 赖昌把陛下的旨意传达到丞相府之后,明重谋满心欢喜地等着谢临回归,不想赖昌仍苦着一张脸回来,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陛下。 陛下一翻,见是一篇超长诗赋,别看纸张皱巴巴的,文章却对仗工整,平仄有序,辞藻华丽,感情丰沛,念起来朗朗上口,若是装裱一翻,单看文采,丞相大人此文,流芳百世,也不成问题,奈何这内容…… 陛下略过了一系列语气助词“兮、哉、乎”,又绕了半天口舌,终于大致明白此文涵义。 文章涵义深刻万分,洋洋洒洒数千字,暗着顺序,意思依次为:陛下你吃了么?陛下你吃得好么?陛下你亲政辛苦么?臣听说陛下十分勤勉,臣心甚慰。陛下能力颇佳,臣应该还能休息几天。那臣俸禄也就不要了吧,臣接着歇几日吧。陛下要是能放臣整年的假就更好了,臣全年俸禄不要都没关系呀。 陛下看到最后一个字,心中怒火蒸腾,直向胸口而去,冲出胸腔,冲出喉咙,冲向两臂,冲向握着宣纸的两只手,一个用力—— 丞相大人文采飞扬,洋洋洒洒、据说可以流芳千古的数千字,转瞬间,化成灰烬。 赖昌一抖,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奴才以为,丞相大人乃明智之臣……”赖昌硬生生地收回了“奸佞之臣”四个字,接着道,“大人弄到钱的路子,私以为,本就比奴才和朝中的许多大人更多,以俸禄作为威慑,只怕丞相大人未必……”赖昌吞吞吐吐了半天,方才大着胆子道,“未必放在眼里。” 明重谋略一思索,不禁深觉有理。 本朝本就忌朝中大臣经商,忌大臣贪污受贿,然而谢临此人奸诈狡猾,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贪污受贿,奈何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如此人物,自然不会把那丁点的俸禄,放在眼里。 就算这些日子,单独执政的明重谋,亦领悟到高效无错批阅奏折的方法,然而自己丞相占着位置不干活,令劳顿数日的皇帝陛下好生不痛快。 朕不痛快,必须也要他也不痛快。 明重谋挥退了赖昌,一边思忖,一边随手翻阅奏折,用朱砂笔落一旁批阅,盖印。 却忽见一奏折,乃江浙一带总督奏章,言辞激烈,道长江灾洪,淹数万顷良田,无数良民丧命,恳请朝廷批复救灾,开粮仓赈济灾民。 江浙一带,乃大楚国开国发源之地,向来富庶,朝中亦向来多番支持,此大洪灾竟淹没良田万顷,致使无数人丧命,不可等闲视之。 明重谋忽而想到,丞相谢临,刚考中探花,不得喜悦半分,家人便因洪灾而全数没了性命,谢临当日提到此事时,表面全无半分落寞伤心,但凭那日作仕女图时,提笔落笔皆比平日慢了半分,明重谋便知,他并非对此事全无介怀。 只怕此时,若谢临知晓此洪灾噩耗,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明重谋想到这里,不禁弯了弯唇,笔下一顿,落了个“准”字。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丞相谢临,总该心里有所触动,回来做事了吧? 不想明重谋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翌日早朝,谢临果然停止其所谓的闭门自省,回朝开始做事。当先一人进入大殿,背亦如以往,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如古井不波。其与群臣唇齿相讥,舌战群儒,亦与之前毫无逊色,铿锵见解,依然掷地有声。大臣们亦除却睡意,精神颇佳地与谢临辩驳,斗智斗力,其乐无穷。朝堂上顿时你来我往,充满了大楚的勃勃生气。 只有谢临,能让死水似的大楚,焕发出不一样的活力。丞相之位,目前除了他,还有谁能够胜任? 万兆皇帝在想,群臣亦在想。 想来想去,毫无结论。 姑且如此吧。这奸相也并非毫无能力。如果他真能为国效力,大楚朝何愁无盛世之未来? 大臣们正觉不如对谢临妥协,让他安安稳稳做个丞相之时,却又闻噩耗。 皇帝陛下所批,为江浙一带开粮仓赈济灾民的奏折,被丞相驳回。 大楚朝丞相监国,先帝曾言,明重谋刚刚即位,经验不足,有任何不对,丞相一经发现,发出的圣旨即可驳回。 谢临没事就行使这项权力,众臣们也习惯了,自然没人敢吭声。但没有人料到,在今时今日,江浙洪水淹没良田,致人丧命的此时此刻,当年因洪灾,家人无一活命的谢临,竟会不同意开粮仓赈灾!? 谢临面对皇帝与大臣们的疑惑,仍面露坦然,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开粮仓济民,臣不同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谢临就是不让人安生! 20帝王术 “陛下,开粮仓济民,臣不同意,请陛下收回成命。”谢临表面温润平和,却隐藏机锋。谢丞相似乎尚不知此话引得朝堂轩然大波,百官哗然。丞相少年时,因家乡大水,家破人亡,此事朝中知晓者虽不多,但赈灾之事,毕竟乃是朝中大事。虽然往日,贪官污吏常常暗地里贪污赈灾物资,然而明面上,此事却是救济万民的大事,轻者关乎万人性命,重者动摇国本,轻忽不得。 谢临此举,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便是贪官污吏,也对谢临此举十分懵懂。奸佞之臣不贪污,天下大谬。谢临常常没事就贪污许多银子,大凡贪官污吏遇到谢临,被黑吃黑了一笔,都只是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吞。但是连赈灾物资都不发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物资,怎么贪啊? 没有哪个贪官,会认为谢临不是和自己一条战线上的,他们贪,他也贪,大家一起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银子丞相先捡,要入狱大家一起奔,皆大欢喜。 但今天这谢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此时,倒不见闭门自省数日,容光焕发,印堂发红,似隐有吉兆。若按相书上说,此乃红鸾星动之相,或乃吉兆之相。 想到昨日听闻谢临又带了青楼歌女抱在怀里一起睡,明重谋直看得咬牙切齿,喝问道:“丞相何以言此?”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朕跟你没完! 众臣只等着谢临以舌战群儒的气势,说出令众臣信服的话,却见谢临一躬身,恭敬道:“开粮仓济民,确是好事。” 众人一怔。 既然是好事,你驳回圣命干什么? 明重谋冷笑道:“赈灾乃国家大事,岂同儿戏?不开粮仓济民,莫非丞相是要让我大楚子民,生生饿死?!”万兆皇帝练得一身好气力,内功修为深湛,喝问之下,众臣顿觉心中大石忽然压了下去,几乎透不过气来。陛下此话十分严重,龙颜大怒,明重谋初登大宝,年头尚少,然而却已颇具帝王气势。天子盛怒,众臣莫敢接招,于是纷纷跪了下去,叩首齐齐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一时之间,“息怒”之声络绎不绝,绕梁转了三圈,陛下却不喊众臣起身,朝野登时寂静无比。 因为谢临有先皇命,不须三跪九叩,背脊挺得笔直,如明重谋在密室所收藏的一把利刃刀锋,锋利至极,寒气逼人,透着宁折不弯的脾性。满朝文武皆跪,唯谢临站在最前,最显眼却又最扎眼的位置,虽然态度依然恭敬,却十分招人厌憎。 明重谋虽不觉得厌憎,但一股莫名烦闷涌上心头。 只听谢临应道:“我大楚国运虽盛,奈何我国与夷国征战,耗资甚巨,若是休养生息,方可无碍。然而我朝又可有这些银钱去赈灾?陛下言赈灾开粮仓之意图甚佳,然而无钱无银无粮,想赈灾物资,从何而来?”谢临一摆手,招户部主事胡瑜道:“若是陛下不信,可亲自向户部询问。” 陛下凛冽的目光向胡瑜直直射过去,胡瑜心下一颤,头垂得更低,颤颤地道:“陛下……丞相……丞相所言极是。” 明重谋目光夺人,隐见胡瑜趴伏于地时,动了动五指,他侧方恰好站着谢临,这一动,似乎是想要抓谢临下摆,却又中途放弃。 “若果真如此最好,”明重谋沉声道,“此乃攸关我朝子民之事,不可轻慢,胡瑜,”他亲亲切切地唤了一声,胡瑜却觉浑身一抖,“赈灾银粮之事,你且去办,好得好,朕重重有赏。” 办得不好…… 明重谋侧目一瞧面露漠然的谢临。 那你就是求丞相饶命,也没用了! “另外,”明重谋露出沉郁的表情,“谢卿自请闭门自省半月了,也该有所成果了吧?” 谢临一怔,正欲开口再来上出口成章滔滔不绝的诗篇来,明重谋抬手打断,“朕不要那些明面上的话,也不需要那些不必要的文采。上次的信,朕看过了,很不满意,朕不想再看。想来谢卿自省半月,亦有很多话要说,不如诉诸笔端,三日后,朕要过目。” 明重谋本还欲让谢临帮着自己去批阅奏折,没想到谢临第一天上早朝,就让自己生了一肚子气。因此早朝一结束,明重谋便招呼太监赖昌,便转身就走。 出于监国和曾经的太子太傅之责的谢临,本应该跟上去。但是谢临没有跟去,也没必要去。 半月脱离丞相掌控之中的明重谋,做事更果断,更具帝王威严,更明白道理,更懂得百姓的重要,更明白亲力亲为的重要性。 也更懂得帝王术了。 谢临自请半月闭门自省,哪里是真要自省? 半月不入宫,不见陛下,正是为了令陛下毫无助力,自行处理政事。 历朝历代,丞相为皇帝肱骨,为皇帝分忧解劳,本朝也如此。谢临有奸佞之名,不止是因他弄权,更是因他亦有监国之责,陛下初登帝位,势力手段尚且不足,谢临难免越俎代庖,为陛下大刀阔斧,斩去层层乱麻,将权力之形,抽丝剥茧,露出本质,供陛下咀嚼。这样,也就难免得了个不怎么好的名声。 万兆二年,谢临本想着陛下能力初显,正是亲政的好时机,不如逐渐放手,许多事都由着自己这丞相来替陛下引导掌控,于情于理,皆不适宜。陛下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过没有谢临辅助的日子。 若说丞相放权,莫过于守孝丁忧。当年自己考中探花,却被洪水淹没,家破人亡,本该回乡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功名仍在,仍可回京做官。 然而当年的永留皇帝,即先帝兄长,却只给了谢临三月假期,命他三月后即返京述职。谢临曾疑惑问之,永留皇帝当日屏退左右,缓缓道:“汝见解独特,与我朝臣子,与这一科的其他考生,皆大不相同。世事变幻,三年光阴,似短实长,三年之后,汝为何,朕为何,这江山为何,朕不能解,朕想,汝亦不能解。” 谢临沉默。 永留皇帝目视谢临,透着了然,“科举令天下读书人前仆后继,朕却知晓汝无意为官,朕看得出来。朕也无意去探知汝之私密。”然而就当作朕不愿放过人才吧,京师朝局变化,朕虽是皇帝,却也常常探知不透,汝本为白纸,于京师这等嘈杂之地,会变成何种模样,朕也很想知道。” 那一年,谢临自请为亲人守孝三年,实则也打着不再做官的主意。却不料为永留皇帝看出,只批了三月假期。三月之后,谢临亦不知自己究竟是带着何种心态回来的。虽然当日谢临是一甲第三,探花之名,实则本朝殿试后,他是唯一一个被留下来,在京师为官的进士。状元,榜眼等才学比上自己更优的,也都被外放做官去了。 倒真被永留皇帝说中了。三年时局变幻,南有琉球侵扰,北有夷国壮大,外患勾得内忧,群臣坐大,贪官污吏横行,内务**,政局散乱,永留皇帝不堪其扰,又无子嗣,又过了数年,便传位于其弟,阖目长辞。 而自己呢,三年内,与众臣虚与委蛇,与皇帝,也隔阂颇深,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学会圆滑世故,学会城府,学会弄权,学会计谋。 数年之间,变得太多。二十六岁的自己,一手遮天的奸佞之臣。与那些朝臣,又有何不同? 实在愧对永留皇帝圣恩。 如今时局,谢临已经走不开,抛不下,他虽然知道只要这个丞相之位他当下去,这个奸佞之名他还背着,权谋这片泥沼,他就会越陷越深,再也出不来了。 为当今陛下自行亲政而放手三年,未免太久,丞相大人等不了,也等不起。他只能抠出最多两个月的时间,供陛下自行处理政事,好去适应没有丞相的日子。 不想一个江浙洪水,便灭了这个计划。谢临只得又走向朝堂中心,抓住时局,和时机。 好在陛下成长飞快,便已逐渐果决,颇具帝王之威严。可喜可贺。 朝臣们早已鱼贯走出大殿,谢临却仍直直地看着龙椅发怔。光此一行为,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大不敬。 尉迟正余光扫到,便顿住没走,侧眼看向谢临时,却见他虽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龙椅,却并无丝毫冷冽之色,温润的唇轻轻抿着,勾起轻轻浅浅的弧度。 丞相大人的笑,往往被世人讥为毒蛇的笑容,只因其常常虽然是笑,却笑未打眼,从不令人感到温暖,只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 然而这一次,谢临却也是在笑,却笑得…… 如此不同。 尉迟正目光闪了闪,轻唤道:“谢大人。” 谢临听到唤声,微转过头,微弯的唇角拧了拧。仍是紧抿的唇,仍是清澈隽秀的眉眼,似乎仍是在笑,但尉迟正却浑身一抖,便要打寒噤。 若以后谁说谢临也会笑得温暖,他尉迟正第一个不信! 21不择手段 “尉迟大人有事?” 尉迟正看着所谓清俊隽秀的丞相大人,语调转沉,“谢大人,若下官记的不错,户部主事胡瑜,前不久,刚刚弹劾了因偷工减料而被斩首的工部严柳方,是也不是?” 工部尚书严柳方,拿着筑卢阳阁的款项银钱为自己的尚书府添砖加瓦,此事遭户部主事胡瑜弹劾,圣上得知此事后,则龙颜大怒,当即命斩。严柳方并非是这么做的第一位大臣,当朝的许多大臣,都明里暗里收受银钱,将自己的住所布置得外观简朴,内则华丽,只是严柳方不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门面上也搞得跟皇宫似的,自然惹得皇帝不高兴。所以严柳方被砍头,并非意料之外。 但是严柳方乃是尉迟正一党,尉迟正虽不同情他,却又难以接受。 谢临听到尉迟正此话,不禁眉头微皱,“尉迟大人此言似乎颇有深意。” 尉迟正微微凑了过去,大殿上除二人外,再无人影,但为防隔墙有耳,尉迟正只得降低声音道:“下官知道,胡瑜虽是户部主事,却又是谢大人的亲信,他崇拜大人,视大人为一生追随,”他注视着面沉如水的谢临,微微眯起眼睛,“大人所吩咐的事,胡瑜都能干得出来。” 谢临向来不太喜欢不爽快的人,而今日的尉迟正,尤其不爽快,“尉迟大人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不由疑惑道:“尉迟大人莫非觉得,严柳方的死,是因为在下吩咐胡瑜弹劾的?”谢临失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工部尚书,我抓他做什么?对我可有什么好处么?” “下官并非在说严柳方之死,该当怪谁。况且天道昭昭,究竟是谁的错,老天自有公论,谢大人做没做,自己心中有数即可。”尉迟正一顿,语气沉郁道,“然而我大楚朝,自开国起上百年,尚未听说因为缺银少粮之事,而不赈灾救民的。就算是国家最危难的几年里,我大楚遭逢天灾,一样开粮仓济民。丞相大人说,我朝无钱无银无粮,未免危言耸听,而胡瑜大人应和,只怕也只是慑于大人威信,不说真话而已。” “既然如此,”尉迟正盯着谢临面无表情的脸,缓缓道,“谢大人,你不同意开粮仓济民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自永留皇帝之后,大楚朝敢说真话的臣子,便越来越少了。大多数都变得圆滑而世故。 这谢临果然原是沙场上的武者,棱角还没有被京师这等染缸磨去,因而显得分外可贵。 谢临除去对方是政敌的身份外,还颇有几分欣赏。 奈何他温暖地看后辈的眼光,尉迟正只觉毛骨悚然。 谢临见了,微微一笑,“谢某闭门自省半月,也没去探望侯将军,不知上次侯将军被抽了三十鞭之后,伤势如何了?” 你还敢提? 尉迟正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如今朝野谁都知道,侯将军一代老将,也对奸佞谢临看不过眼,居然恨不得杀了他,连在他脖子上留个手印都顾不得了。这两人显然势如水火。然而朝堂上今日之前,却少了这两个人,却总也无趣。 侯将军代自己受过,尉迟正怎能不愧疚?当日之后,尉迟正便心说谢临我跟你梁子结大了,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正想着奋起反击,却不料谢临自提闭门自省半月,令尉迟大人一股劲打在棉花上,好不憋屈。 谢临消失半月,尉迟正的一股火气,也慢慢降了下来,半月之后,尉迟正心想不如约谢临一同上朝,顺便探知一下谢临所想。他可没忘记自己与谢临的政敌身份,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没想到却在丞相府吃了个闭门羹,令尉迟正好生着恼。 这会听谢临如此言语,登时想起半月之前的憋屈事,不禁一股火从心口憋了出来,也不知他这时候提起此事,究竟是何道理。尉迟正于是冷冷道:“侯将军伤势渐好,不牢丞相大人挂心。” “哦?”谢临挑了挑眉,“那正好,既然如此,那侯将军,便把兵权交出来吧。” 此言一出,尉迟正心口如遭重击,登时勃然变色,“谢大人,你说什么?!” 谢临悠悠道:“本来尉迟大人不来找我,我也是打算告诉侯将军此事的,但既然大人亲自过来问我,那我就不妨说了。”谢临盯着尉迟正的眼睛,眼底透出兴味,一字一字道,“谢某想要侯将军的兵权,请尉迟大人不吝转告。” 尉迟正一怒,“你!” “数万百姓,数万顷良田,江浙富庶之地,大楚朝国泰民安,换侯将军百万大军,”谢临悠悠轻笑,眼如勾,唇角未弯,面色皆是喜意,“很值,很值,不知尉迟大人,意下如何?” 尉迟正如入冰窖,顿时全身冷意浇熄心头之火。 以万千灾民来逼迫侯将军,侯将军心怀万民,百姓安危,自然不会不管不顾,到时不论如何,侯将军都会将兵权双手奉上。 和谢临比谁心更狠,谁更毒辣,我尉迟正和侯将军,皆甘拜下风! 以数万灾民性命来作为胁迫,谢临,你够绝! 半晌,尉迟正方才颤颤着嘴唇,道:“谢临,这就是你本欲闭门自省半个月一个月甚至一年,今日却忽然想来上朝的原因?亏得下官还以为,你谢临身居高位,却也心怀天下,是终归关心百姓的。却原来这万千生灵性命,也抵不过你的弄权之心?” 那时虽有卓青在一旁劝谏,但尉迟正心底知道,正是因为他亦觉丞相大人手腕能力,皆不同寻常,若能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又怎愁盛世不来? 却原来终归虚妄。 他本就该那时候,就掐死了他! 谢临闻言,眼底笑意加深,“那又如何?我朝上百年,若都如你这般所想,那大楚早就亡国了!”谢临一甩长袖,负手而立,“你且回去告诉侯铁铮,谢临只等得了三日。”他轻轻吐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勾了勾唇角,“我大楚灾民,也只等得了他三日。” 三日之后,若不发粮,饥民暴动,大楚国乱世之景,也就不远了。 显然尉迟正也明白,所以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谢临一眼,然后转身即走。 谢临负手站于龙椅下远处,阳光洒进大殿,也在距离他脚下的不远处垂落,谢临抬头看着龙椅,耀眼夺目的光辉,令他微微眯起眼睛。他的影子,亦被浸在无边的漆黑之中,寂寥骤生。 永留陛下。 先帝。 臣确实变了。 但在臣有生之年,臣定保大楚河山不朽,万兆皇帝万世流芳。 xxx 大楚朝江浙每日急报,洪水淹没万顷,连绵不退,江浙一带各地奏折纷纷上传,欲上报陛下批阅。如往常一样,各地奏折均由丞相谢临先行审过,后送予陛下。也不知谢临是怎么想的,关于江浙洪灾的奏折,谢临每翻过一张来,只要看到“江浙”两个字,再见到“洪水”两个字,必定合上,直接丢给陛下。 明重谋直急得抓头挠腮,日以继夜地想办法。但往往午时三刻刚想出的解决办法,不到一个时辰,便被谢临驳回,理由皆为:思虑不足,望陛下三思而行。 万民百姓皆等着皇帝陛下想办法救助,只要能让百姓活命,什么办法不是办法?偏偏谢临就死脑筋地认为皇帝你思虑不周,再想想,不行,你再想想。 天知道有什么可想的? 等一个日夜过去,明重谋的想法皆被谢临驳倒之后,明重谋在龙榻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最终终于明白—— 明显是他出什么主意想什么办法,谢临都不会同意。 那既然不同意,为何第二日,这江浙一带的奏折还是一摞摞地搬到御书房去? 明重谋心下烦闷,一见“江浙”两个字,就脑袋变成两个大。他不想看,谢临却不让他如意。丞相大人往往步至这堆奏折前,五指一翻,奏折便抓在手里,又悠悠道:“陛下怎地不去看这些奏折?天灾虽不能避免,但想想办法,也是不错的。” 能想什么办法? 明重谋拼命抑制住双手掀桌的**。 想什么办法,不都被你驳回么?你明重谋可不可以不要再理会朕,让朕清静清静! 睨了一眼拼命低头闷不吭声努力批阅奏章认真用功的明重谋,谢临不禁笑了笑,转身走出门去,看到门旁站着的太监总管赖昌,不由轻声道:“最近陛下变得有点沉闷,火气却不轻……陛下,有多久没去后宫了?” 赖昌两鬓的眉尾落了下来,成了一个八字,眼睛瞪得溜圆,心说果然是奸佞,连陛下临幸后宫这种事都关心,闻言便答道:“回大人,陛下自两个月前,便没再去后宫了。” 谢临数数日子,两个月前,却正是他下了迷香引明重谋临幸史红药、侯韵薇二女的那天。 谢临默默愧疚,看来那迷香副作用甚大,陛下对后宫几个嫔妃都提不起劲了,虽然他后妃本来就少。 昨日谢临刚还朝处理政事,不仅有半月挤压的事,令谢临深觉可惜假期时日太短,还有太后又找他来谈心,提起明重谋不立后不赶紧生孩子的事,说着说着,还几乎哽咽起来,隔着垂帘,谢临听着太后哽咽之声,想起两个月前那场失败的诱/奸,心说莫非是臣不小心令陛下不举了? 想着想着,谢临愧疚之心染满心田,头脑一热,顿时向太后请示,愿想尽办法使陛下临幸后宫,以便早生皇子。 太后叫他来谈心,本就是这个意思,闻言十分满意,便也不哽咽了。 谢临则心说,为了大楚王朝万代江山,明氏血脉没有香火,那怎么得了?为了能使万兆皇帝能生孩子,他谢临什么手段也可使得,就让他生个孩子,又有什么难的? 22不甘心 江浙急报,洪灾又起,长江边良田又被淹数千顷,请天子决断,立刻开粮仓济民。江浙数县平日亦有屯粮,京师赈灾,远水难救近火,江浙数县率先开仓放粮亦可,只待圣旨命令下达。 江浙急了,天子见了急报,也急了。陛下一急,便令朝臣们也跟着急,急翻了一干名臣重臣,其中最急的,就是尉迟正,与侯铁铮。 满朝文武,唯谢临老神在在,不急不躁。旁人所见,还道丞相大人有何高招解决水患,急忙询问。谢临却回应道:“天塌了,有天顶着。水患来了,有陛下想办法,问谢某何用?”遂摆出一副万事有陛下解决你们不用杞人忧天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你谢临在家接着自省好了,又何必假惺惺地来上朝? 有臣子听了,于背后腹诽。 此话传到陛下耳中,陛下深深地看了看满御书房堆积如山的奏折,表情之微妙,令内监总管赖昌,觉得总是揣摩圣意的自己,实在是大不敬,该打,该打。 镇远威武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侯铁铮,此刻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虎符出神。 侯铁铮统领天下军马,号称百万,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永留皇帝与先帝在时,曾颇有嘉奖。一卒小兵,从百夫长,到千夫长,到万夫长,到统领千军万马,这其中艰辛,非外人能体会。 更不是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白脸谢临,所能明白的。 当永留皇帝将虎符交给侯铁铮时,侯铁铮便下定决心,决不辜负陛下恩典,誓将夷人扫出我大楚边界,还我大楚太平盛世,还我大楚百姓安居乐业。 然而他却失败了,夷人从零星部落,直到成为一个国家,并且日渐强盛,百万雄师压境,夷国竟也不惧。马背上的国家,带着赤/裸/裸的侵略**,两日一掳掠,三日一踏铁蹄,如入无人之境。百万大军,竟丝毫抵敌不住。 如今三十年过去,他虽然仍武力非凡,打仗逞强斗狠,披战甲迎敌,与年轻人相比丝毫不差,但侯铁铮却知道,自己已然老了。五十余岁的一员老将,在战场上究竟是否还真的留有作用。以前他还可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现在…… 他看着桌上的虎符,微微出神,连门一开一合,进来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 “将军。” 侯铁铮听到一人低唤,他没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尉迟大人。” 来人正是尉迟正。他走进去,坐到侯铁铮旁边,注意到侯铁铮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桌上的虎符,他知道对方满怀心事,一时也不想去打扰,就只是端起一旁茶几上的冷茶,自顾自喝了起来。 可是侯铁铮显然还不至于落魄到那个程度,他还能说话。所以他听到自己在问:“朝中如何?陛下如何?”他问了两句,觉得没问到重点,又未免显得不够男人,太过优柔寡断,便直奔主题,“……水患如何?” “目前毫无办法,陛下虽有办法,却总被丞相驳回,看来这粮一时三刻还发不到灾民手上。”尉迟正放下茶杯,一垂桌子,桌上的虎符跳了跳,“先帝怎么会下这么一道不合理的旨意?这谢临烂用丞相监国驳回的权力,陛下任何所思所想,谢临都以陛下思虑不周为由驳回。这大楚……这大楚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尉迟正的俊脸皱得变形,“之前别人还说,这谢临专横奸佞,我还不信,近日所觉,越来越觉得谢临处事奸猾,难道,难道他真要逼得将军……”逼得将军交出兵权? 交出兵权,那就是在要将军的命! 看着侯铁铮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抑郁之色,尉迟正一滞,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侯铁铮伸出手,将虎符紧紧握在手里,五指相交,青筋一条条地露了出来。他咬牙,“三日之期转瞬即到,侯某……侯某实在不甘心!” xxx 侯铁铮不甘心,明重谋也同样不甘心。 三日了,江浙急报一个接着一个,明重谋心焦之余,晨间梳洗更衣,嫌宫女动作太慢,直接一脚踹到一边,开始自己动手整理衣着。当年当皇子的时候,他就常常自己整理,从不假手他人,这会不需要宫人服侍,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洗脸的时候,明重谋看着清水下,自己有些落魄似的脸,不知为何心头火起,直接打翻了金脸盆,水泼得到处都是。 宫女吓呆了,还道是自己哪里伺候不周,连忙跪下磕头,一边磕还一边直呼陛下饶命。 明重谋本就心火堵着胸口,这一阵慌乱吵闹,更加令人心烦,直接一摆手说“拖下去”。 也没说拖下去干嘛。赖昌呼喝了几个太监,把这宫女“拖下去”,自觉领悟陛下意图,让太监们打了那宫女十大板,宫女哭嚎着,后宫乱作一团。太后听闻此事,只作叹息,便找锦绣宫的霜妃聊天去了,顺便暗示着说,晚上不妨带着皇帝陛下到锦绣宫来。 霜妃大喜,太后一走,便着手开始化妆打扮不提。 且说明重谋梳洗着装完毕后,上得大殿来,等文武百官议事。这些天明重谋被水患一事弄得焦头烂额,大臣们也不烦,这会又一个说“水患”,一个说“洪水”,一个说“江浙”,一个说“救济灾民”。满朝文武没一个看出明重谋已然十分不耐烦,皆冲锋似地一个一个往他烦躁的地方撞。 撞得还冠冕堂皇,一个个理由充足得很。 就连平日里很会察言观色的谢临,此刻也忙不迭地大提水患之事,还不断催促陛下开动脑筋赶紧想想办法,我大楚朝水患一下灾民就增多数万,不赶紧想办法后患无穷。 你他娘的也知道后患无穷,那朕的想法怎地全被驳回?你个阴险狡诈欺上瞒下的奸佞! 明重谋被丞相大人逼得急了,差点开口大骂。 朝堂之上,灾祸议事之风颇盛,你来我往出谋划策。丞相大人红光满面,频频点头,似乎在说你们说得都对,再接着说,接着说,皇帝说不准就采纳了。朝臣受到鼓舞,便更是全赴后继,你发言来我发言,大楚朝权力中心的大殿上,越来越有勃勃的生气和活力了。 全大殿上,大概只有三个人感到心里十分憋屈。 第一个,大楚国万兆皇帝明重谋,手握皇帝大权,站在世间的权力顶峰上,本应具有对大楚国万千子民的生杀大权,却是一个想当明君的人。然而他想当明君的愿望,却被一个绊脚石给阻碍。阻碍的人,除了丞相大人之外,暂不作他人想。 第二个,兵部尚书尉迟正,正经刚直,为天下人谋福利,自言可为天下人肝脑涂地,然而此时此刻,看到大殿上侃侃而谈,掌握着大臣议事导向的谢临,不禁气急败坏。 今日乃是约定的第三日,按照时间,侯铁铮该当为江浙的万千百姓,除下兵马大权。此时谢临不停地在鼓励朝臣们提江浙水患一事,其心在何处,不言而喻。尉迟正不禁看向憋屈的第三人。 侯铁铮朝服之下,攥紧了拳头,发出轻微的“咯”的几声骨节的响声,显然气得不轻。 明重谋看着朝臣们滔滔不绝的气势,怒火越来越盛,终于忍不住喝道:“都给朕闭嘴!” 众臣骇了一跳,本还待说,见陛下盛怒,心下惴惴,大殿上终于安静下来。 明重谋转向谢临。谢临只觉两道扎人的眼光向他射过来,不禁低下头,却听明重谋低沉的声音传遍大殿,“谢临,三日前,朕让你写的自省诗文,怎么样了?” “回陛下,臣诗文已就,请陛下过目。”谢临说着,从长袖里取出一叠纸,双手捧在手里。 “呈上来。”明重谋说。 内监总管赖昌,步下阶梯,走到谢临面前,双手捏住谢临手中纸张的两角,准备接过来,却感一股阻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谢临抓住那纸张不放,赖昌一怔,拽了纸两下,没拽过来。 龙椅上的明重谋,见赖昌顿了一会,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便沉声道:“赖昌,怎么了?” 圣上已然在催,赖昌看谢临面无表情的架势,不好强夺,只得低声道:“大人,大人快放手。” 谢临这才松开手。赖昌接过纸,松了一口气,便转身走上阶梯,呈给陛下。 明重谋满以为丞相大人一出手,就算内容空洞气人如上次,也起码辞藻华丽,让人看着颇有洋洋洒洒滔滔不绝之感,不料双手一打开,纸上一字皆无,一点墨迹也没有,干干净净地如它刚造出来的那副样子。 这谢临竟一个字也没写! 明重谋当即双手一合,把纸飞了出去,“谢临,你怎么解释!”飞出去的纸太轻薄了,明重谋本来打算把它丢到谢临的脸上,但它实在太不给力了,刚飞了两下,就躺在了地上。 就如明重谋大起大落的心情。 这谢临露出一脸沉痛地模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似地说:“臣有罪,臣不知道如何下笔。” 不知道如何下笔? 皇帝陛下听到谢临如此回应,重重地“哼”了一声,“永留年间的探花郎,朕的丞相大人,就一篇诗文而已,竟会不知道如何下笔?” “臣确实不知如何下笔,”明谢临低头道,“臣自省半月,本觉下笔如千行。但真临下笔的时候,却觉自己要说的太多,要自省之处太多,提笔半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白纸见陛下,乃是取无声胜有声之意。” “好个无声胜有声,半月不见,谢卿诡辩的技巧真是越来越纯熟了,”明重谋怒极反笑,咬牙道,“朕明白了,敢情是谢卿自认错处太多,写不过来,所以干脆不写了?” 谢临心觉否认似乎也不太好,倒不如坦坦荡荡的,于是低头恭恭敬敬道:“陛下圣明。” 圣明?圣明个屁! 再圣明也被你个奸佞捏在手心里玩,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谢卿,看来你是自认有罪了,回去自领二十鞭,”明重谋露出阴冷的笑容,“我朝大将军被打了三十鞭,照样上朝来,想来你受二十鞭,也不多吧?”明重谋环顾四周,沉声道,“众位卿家,你们说,是也不是?” 陛下盛怒,群臣不敢捻其须,看来一眼似乎站得还算笔直实则修养了半月的侯铁铮侯将军,群臣尽皆心下惴惴,胡乱打了个哈哈,不置可否。 两边都不能得罪,那我们就干脆不说话了吧。 既然群臣都不说话,明重谋就当他们打算默认,于是便道:“那谢卿早朝回家之后,就行刑吧,赖昌,你带人去,监督行刑过程,回来向我汇报。” 赖昌正要应声,便挺谢临再度抢先恭敬道:“陛下圣明。” “……” 明重谋暗暗骂了个够,方才冷冷道:“既然丞相大人不给面子,这早朝也不必接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然后重重一喝:“退朝!” 众臣被这一喝吓了一跳,方才如梦初醒,正要叩首高呼每日一次“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旧把戏,却听谢临断喝道:“且慢。” 明重谋眯起眼睛,冷冷道:“谢卿还有何事?” 好不容易借口找个话题退朝,你要是再敢提水患,朕就跟你拼了! 谢临偏头睨了一眼长得虎背熊腰,今日却一直闷不吭声的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冷冷道:“不是臣,是侯将军他有事。”他转过头,勾起唇角,露出轻轻浅浅的笑容来,“是不是啊,侯‘将军’。”他重重地咬在“将军”两个字上。 侯铁铮倒抽一口气,仿佛刚刚恍然回神。而此时群臣环顾自己,丞相大人微微抿了抿唇,目光森然,透着凛冽,怜悯,可惜,以及了然。 三日已到,侯铁铮,你的答复,谢某不用去问。 因为你的犹豫已经全然告诉了我。 侯铁铮,你已然败了。而且败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天下兵马大权,我谢临,志在必得! 23三人成虎 “不是臣,是侯将军他有事。”大楚朝历经三朝的权臣丞相谢临,侧转头,对着兵马大元帅弯起唇角,“是不是啊,侯将军?”丞相大人隽秀容颜,抿唇浅笑,温和如煦,清浅似梦。 侯铁铮只觉一股寒意,从脚下升起,朝服下的大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十根手指紧紧地扎在手心,连指甲刺进肉里,他都浑然不觉。侯铁铮只感到自己如同一条绷紧弦的弓,要么带着利箭满弦射出去,要么就是弦断弓折,威势全无。 此奸佞不仅毁我女幸福,还以万民百姓为压迫逼我屈服。侯铁铮老当益壮,铜铃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谢临。积年累月做将军,这一眼十足威慑,若是常人,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可谢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浅笑依然,见到侯铁铮犹豫挣扎之色,谢临便又下了一剂猛药,请示陛下道:“我朝中有侯将军,乃是万民之福,侯将军向来视万民之福、百姓的性命比自己性命官职还重要。将军虽是武将,在江浙水灾一事中,也曾提了一些意见,可谓我朝良臣。” “哦?”明重谋听了,不禁挑了挑眉,露出兴味的表情来。“侯将军所提者为何?不如讲来。” 虽然他此时对听水灾一事十分厌烦,但武将也在文官之事出了点力有了点想法,明重谋倒生出兴趣来,十分想听一听侯铁铮究竟想说什么。 圣上发话,侯铁铮自然不得不说。 然而侯铁铮却说不出口! 他的手掌攥得越来越紧,鲜红的血顺着五指淌落到宽大的衣袖中,幸而朝服为暗色,鲜血之色方看不出来。他的脸色是晦暗的,几次张口,又几度闭上,阵青阵白的脸色,让朝臣们猜测,看来侯将军被打的那三十鞭之后,修养半月之后,脸色还如此灰败,显然伤口还未好。 侯铁铮只觉脑中那张弓上的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几乎随时会断。圣上在等着他说话,朝臣们在等着他说话。 谢临也在等着他说话。 “将军不必犹豫,”谢临淡笑道,“武将自不比文臣,如果自恐想法不够完善,此时提出,谢某与众卿家也愿为侯将军参详参详,反正侯将军与我等皆为百姓做事,为国效力之事,我等自然当仁不让,”他环顾众臣,笑问道,“诸位说,是也不是?” 众臣本还疑惑,侯铁铮怎地半天还不讲话,有意见和建议,就说嘛。此时听谢临一说,不禁恍然大悟,敢情是侯将军没干过文臣的事儿,此刻非得让他讲,侯将军不好意思了,于是忙纷纷道:“是是,为社稷为百姓,自当效力。”“将军尽管说就是。”“这是功绩,这是功绩呀!” 朝臣七嘴八舌,对侯铁铮致以最真心的鼓励之情。 侯铁铮年过五旬,却依然有几分铮铮铁骨,此际面色虽苍白,双眼却炯炯有神。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定定道:“臣……” 刚吐出一个字,却被身旁一人打断道:“陛下,侯将军自受三十鞭后,便身体一直不适,令将军提意见,实在强人所难,看过将军病情的大夫曾言将军必须修养,此等劳心劳神之事,还是给我们这些文官去操劳吧!” 众人闻声望去,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当面驳斥陛下和丞相大人。这一瞅,登觉乃是情理之中。 昔日侯铁铮手下副将,今日兵部尚书尉迟正,神情殷切。护着昔日上司,尉迟正此行为,倒也无可厚非。 明重谋鲜少见到兵部尚书如此失态,见状不禁失笑,“不必太过劳神,将军姑且说说便是,此前不是恰好想过了么,就此提了吧,况且谢卿不是说了么,有零星不完善之处,尔等除武将外的文官当然要去仔细完善,自有你劳神之处,你又何必着急?” “可是陛下,”尉迟正忙道,“此乃僭越本分之事。侯将军本是武官,越俎代庖,不合时宜,”尉迟正双手一合,躬身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明重谋一皱眉。这尉迟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往日不是尽说文武之道,一刚一柔,相生相克,失之偏颇,则国力不足,又说理说法,诸子百家,皆为一道,只要是对的,皆可纳为己用。 怎地今日所为,与平日截然相反?侯铁铮不过是提个意见,他便三番四次来阻挠,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般思忖间,便听谢临冷冷一笑,“往日里,尉迟大人不是尽言道,任何评说,只需有理有据,有章可循,皆不妨一说么?今日怎地反其道而行之?” “看来尉迟大人,也与那些言行不一、自命曲高和寡之士,没什么不同。”谢临一叹,颇有惋惜之意。 “你!”尉迟正闻言,不禁勃然变色。 谢临轻轻哂笑,笑中颇有蔑视之意。 尉迟正见状,脸憋得更黑了。 明重谋一见,这朝堂大殿莫非要变成菜市场了,为个建议而于议事大殿中掐架,简直丢尽了我大楚朝的脸,不禁重重地哼了一声。圣上既然发怒,谢临二人便也恭敬低头,不再言语。 明重谋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侯将军,你想说什么,姑且说吧,我想我朝众臣,皆洗耳恭听。” 侯铁铮环顾四周。期盼担忧地不禁跨前一步的尉迟正,各同朝为官的众臣。 三朝为官,朝中变换,有的老臣还在,有的已经换了新颜。有的也已经同为三朝元老,有的因为换了帝王,也离开京师,外放者有,辞官者有,依然故我者有。 熟面孔,生面孔,尽皆于眼下。此为大楚朝权力中枢,天下事,皆为此间众臣管辖。而龙椅上…… 侯铁铮倏地抬头,目视龙椅上那人,龙冠龙袍,龙椅璀璨的金色,令龙椅上的那人光彩夺目,以至面目也不尽清晰。 刚刚登基二年的天子,虽然已过弱冠之年,却被奸佞制衡,无权威慑,若也无能威慑,没有我侯铁铮戍边驻守,这大楚朝,又能如何发展呢? 只怕功绩全无吧! 明重谋见到侯铁铮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不禁眯起眼睛。 这位重臣元老级的将军,向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未逾矩,今日怎地与往日,如此不同?抬头目视龙颜,可谓大不敬。侯铁铮从未犯过错,今日这是怎么了? 侯铁铮森然注视明重谋的眼神,令尉迟正的心中,忽然泛起不好的预感。 侯铁铮虽然年过五旬,却依然威风凛凛,朝服轻摆,忽地趋前一步。他本就是朝中重臣,位置在前,如此趋前一步,众臣几乎以为,他就要迈上阶梯,向帝位而去! 此刻忽然一人断喝一声,“侯铁铮!” 侯铁铮听了这一喝,停下脚步,侧目看了看这一声的主人——丞相谢临。 只见谢临似乎并未移动,却侧转了身,刚好挡住侯铁铮再迈一步的去路,面色森然,不复淡然镇定,奸狡之色尽去。 谢临虽然言语逼迫,折腾弄权,此刻却倏然一站,阶梯之上,权力顶峰处的万兆皇帝,便被他遮在背后,隐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这个人…… 侯铁铮神思一动,微微叹了口气,双膝一跪,将头上官帽摘落在手,搁置在地上,身体一弯,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陛下,臣有罪。” 众人一见,不禁哗然,侯铁铮这一磕头,还把官帽摘了下来,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明重谋一怔,沉声道:“侯将军乃我朝功臣,驱夷定邦,我朝能有如此安稳太平之世,全赖侯将军,朕竟不知,侯将军何罪之有?” “请陛下勿再说臣定国安邦如蛮夷之所为,臣实在愧疚。”侯铁铮缓缓道,“臣领兵三十载,夷人却南下不断,直至坐大称国,如今竟要靠臣之女嫁夷国王,方才平息战乱之势,换来如今和平。”侯铁铮慢慢磕下头去,“臣……愧对永留陛下,愧对先帝,更愧对陛下。” “臣愿辞去镇远威武大将军一职,卸甲归田,永归故里。” 明重谋定定地看着他。然而侯铁铮却始终不抬头,终不见其究竟当真宠辱不惊,抑或悲愤异常,或只剩平静。 半晌,明重谋方道:“准了。” 终此一锤定音。 这两个字,如平地惊雷,如轻风却卷起千层浪,举国哗然。 永留年间时至今日三十载的大将军,辞去官职,卸甲归田,徒留天下忧喜。究竟是大将军觉天下初定,再披战甲,也无事可做,方才心灰意冷,辞官归田,还是朝中有人逼迫其如此作为,不得而知。 未过一日,天子诏,开粮仓济民,疏导河流,种树植草,垦田归荒地。 百姓疑,地方官疑,然圣命如此,又听此乃谢丞相与多位大臣共同参详谋划所得。既然如此,那便做了吧。 于是救民即时,灾民饿死者,寥寥无几,开渠引长江水,因势利导,种树植草,不过月余,水患停,土壤与往日相比,更肥沃。 而当年大丰收,举国欢腾。大楚朝走向繁盛,此为后话不提。 当日,明重谋亲自为侯铁铮送行,见阳光明媚,景色怡人,却心情寥落,百官浩浩荡荡地跟随,却无一言语。明重谋心下感慨,叹息道:“侯将军此去,只怕你与朕再难相见,倒不知侯将军如何打算。” “将军这两个字,陛下请勿再提,”侯铁铮顿了顿,见前方时景,天边太阳西斜,却阳光散落,草绿叶茂,景色盎然,不由一叹,“卸甲归田之后,唯今所望,大概是做一个农夫吧。” 我本出于民,再还于,也理所应当。 侯铁铮渐渐远去,昂首阔步,军人习气,一时还改变不了,。 “农夫?”明重谋想了想铁骨铮铮,直愣愣劈柴犁田,布衣挽着裤脚,抹了抹脑袋上汗的侯铁铮,不禁摇头笑了笑。 想来侯铁铮此等人物,到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朕毫不忧心。 朕忧心者,满朝上下,唯那一人而已! 24自戮自省 明重谋正埋头苦苦批阅奏折的时候,御书房施施然进来一个人。门口掌灯的赖昌正要高声通报,那人却摆摆手,示意赖昌退下。赖昌看了看他,又瞅了瞅正在奋笔疾书的明重谋,方才点点头,小碎步退出门去,还将门轻轻掩好。 明重谋正为奏折中的案子劳神,似乎没有发现一人正慢慢走近,直到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手,长袖拂于桌面,白玉似的五指松开,一个黄灿灿的东西,落在桌上,正好落在明重谋的面前。 那玩意看起来金灿灿的,像是虎的形状,却被人从中间割开,只有一半。 明重谋朱砂笔一顿,差点点在那东西上。 “这是什么?”明重谋未抬头,仿佛已知道来人是谁。 烛火下,站着的那人,白皙的脸透着昏黄,他神色肃穆,澄澈的眼睛,似乎在望着不知名的远处,“百姓们想来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一个东西,就能指挥万千兵马。” “这是虎符。”他静静地说,“明重谋送给臣的,臣把它献给你。” 窗外忽然“哗”地一声,大雨从天而降,打在窗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虎符?”明重谋两指将它捏在手里,“为何只有一半?” “它还有另一半,如今,该是原璧归赵的时候了。”他将腰上红线系着的配饰解下,将手中的配饰的棱角用手指稍稍摩擦掉,露出它本来的样子来,然后送到明重谋面前。 明重谋将这个配饰,与手中的虎符一合,断了的棱角正好吻合,毫无缝隙。 “这是先帝临终前,命臣保管的,臣看管至今,深觉时机已到,是时候,将虎符转交给陛下了。” 明重谋摸着虎符,“为何今日竟想起来,要交给朕?” “如今已是万兆二年,陛下登基时日已然够久,成长迅速,可惜可贺,臣以为时机成熟,已该是时机,将虎符交给陛下了。” 窗外的雷,轰然而鸣,照亮了面前此人的脸,飒然而白,透入心骨。 明重谋盯着面前这人,如此隽秀的脸,言谈举止,如同世家子弟,儒雅随和,想来,当有无数女子,喜欢他这副面孔,是以亲近吧?却有着如此狠毒的心肠,如此狡诈的城府,那些日夜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子,可有想过他们日思夜想的情郎,原来竟是这般内外不符? 想着想着,明重谋只觉心内越发不忿,他拍案而起,重重的一声,使桌上的笔墨纸砚禁不住跳了一跳。“谢临,”明重谋嘶声道,“你告诉朕,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要把这个虎符,交给朕了。” 谢临看着他,面色平静而漠然,“是。” “那你再告诉朕,”明重谋咬牙道,“侯铁铮辞官还乡,此事决非突然,朕这几日左思右想,当日早朝,你就在骗朕,说他武将亦言文官事,对江浙水患之事,亦有应对,朕还奇怪他为何如此吞吞吐吐,当日却被你蒙混了过去,朕事后想来,当时你就在逼他,逼他辞官,逼他说辞官的话!可笑朕还以为侯将军面子薄,不好意思言说文官之事,也逼迫他,可笑满朝文武也以为如此,也逼迫他,却原来哪是他面皮薄?”明重谋冷冷一笑,一捶书桌,抓起一张奏折,就扔了出去,“朕竟做了你的帮凶,真是可恨!” “谢临,你告诉朕,侯将军的事,是不是你在逼迫他?” 谢临依然看着他,眸中依然澄澈,白昼分明,传说这是心思颇正之人的瞳眸。 谢临早就知道,当日之事,以陛下的聪慧,得出此结论,乃是早晚的事。所以陛下此刻问起,他也并不打算否认。 “是。”谢临平静地说。 明重谋死死盯着谢临平静的脸,不可置信。 为何他依然还能如此平静?为何他一点愧疚也没有。 “侯将军何等样人,怎会听你的胁迫?”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明重谋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臣以万民相威胁,”谢临缓缓道,“先帝赐臣驳回陛下圣旨的权力,臣对侯铁铮说,他一日不卸下兵权,臣则一日不批准开粮仓济民、开渠治水的圣命。臣深知侯将军,视万民幸福为自身幸福,决不会置万民于不顾。”他缓缓弯下腰来,“臣有罪,请陛下治臣之罪。” “治罪?”明重谋怒极反笑,“朕也敢治你的罪?朕不敢治你的罪呀,朕的丞相大人,”他不禁自嘲地大声笑了出来,双手拄着御案,凑到谢临面前,“谁敢治你的罪?你这条毒蛇,不得咬死谁?” 我朝重臣,又有什么得了,任侯铁铮这般劳苦功高的将军,也只是他手中的棋子,满朝文武,哪一个不被他提留着团团转? 便连自己这个皇帝,怕也只是任他随意摆布的一个棋子罢! “臣正是考虑到江山社稷,侯铁铮虽有苦劳,却带兵征战三十载,居然毫无建树,更何况,陛下,天下兵权握于陛下之手,这才是最踏实的,若侯铁铮平庸倒也还好,但若他能力卓越,陛下,”谢临道,“外臣是信不得的!” “朕不需要你多事!莫非你谢临就是内臣了?朕可记得,谢卿的亲戚可是死绝了,你跟朕可是一点姻亲关系也没有!” 饶是谢临来之前本以做好被皇帝嫉恨的心理准备,听了此话,也不禁脸色刷白。“陛下……” 明重谋见到谢临的脸色,不由大是惊奇:“原来丞相大人也会害怕?当真奇怪。”说着,明重谋还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 谢临咬了咬牙,低声道:“陛下那日,还赐了臣二十鞭,臣已命人打了,若是陛下不忿,亦可再赐二十鞭,臣既有罪,绝无怨言。” “哦?”明重谋听了,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谢临还似乎神色如常,这几日上朝勤得很,也未见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不禁摇头哂笑,“朕看谢丞相还健康得很,都不像受过刑的样子,也不知道找的人,有没有因为谢丞相的权势而放水。如今,朕只有一个要求。” 谢临一咬牙,“陛下且讲。” 明重谋缓缓站起身,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临的脸,“谢临,你既自认有罪,那便给朕跪下请罪,朕也便也姑且既往不咎,赐你二十鞭赎罪,此事便暂且揭过。” 谢临一怔,犹疑道:“可是先帝曾言,免臣跪礼,臣……” 明重谋打断他,“那是先帝,朕只问你,你想不想跪,自请谢罪后,朕便再不为难你!”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着,几乎将陛下的声音,也盖了过去。 谢临抬起头,龙颜本不可冒犯,但此时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十年前,谢临第一次见到明重谋的时候,他才到自己腰间,隐约记得,那时的明重谋,还有着一张嫩嫩的白白的小脸,长睫毛大眼睛,野得很,却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当时的王妃,即后来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见到谢临的时候,还说明重谋长着一张嫩白漂亮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却如今,明重谋已不复当年的漂亮,变得英俊逼人,姑娘也娶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已有五个嫔妃了。 他注视了明重谋一会,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一瞬,或许经过天荒地老,一眼万年,方才打破沉寂,缓慢,而掷地有声地说:“臣……不想跪。” 这四个字一出口,明重谋便把御案上的砚台直接向谢临脸上甩了出去,谢临偏头躲开,这次他没有说这砚台值多少银子的话,而砚台直接摔在谢临身后的墙上,墨汁撒了一地,砚台也磕破了许多块。 “你走,朕不想听你说话,”明重谋遂随手挥了挥,“朕不想见到你,你给我离开这,滚得远远的。” 谢临垂下眼帘,躬下身,依然恭敬道:“臣告退。”说罢,退了几步,看了明重谋一眼,暗自轻叹了口气,方才转身,拨开门离开。 许久,明重谋方才向门口睇了一眼,一甩袖,将桌上的奏折全数拂在地上。 那般恭敬,四下无人,给谁看的? 反正朕不看。 xxx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赖昌见谢临目不斜视,急急向大雨大踏步而去,赶紧抓了一旁太监的伞,把自己手里的这把伞拿稳了,追了上去,“大人,大人,”好不容易追上了,赖昌赶紧喘口气,“大人,您先拿着伞,冒着雨回去不太好,别淋着了。” 谢临却不接,漫天大雨,他任它们打在脸上,如墨的头发被打湿,贴在额角,“赖大人,谢某当真有错?罪无可赦?”后背上的鞭伤,还隐隐作痛,也许经侯铁铮一事,众人只怕早已忘了,谢临还有十二鞭未打。 可谢临却没有忘。他需要鞭策,否则,他很难咬牙接着坚持下去。疼痛,是最好的药剂。 然而陛下却以为他找的行刑者,为他放水? 明重谋哪里晓得,自己恨不得那鞭子打得更痛一些,再痛一些,将自己打得更清醒,更加清醒。 看着雨中的谢临,赖昌忽然觉得,今日的谢临,似乎有些不同,可他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大人,您先把伞拿着,免得病了。” 谢临摇了摇头,目光盯着赖昌,仿佛非要他答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谢临的问题,赖昌只觉自己只是个太监,只恰巧习得几个字,又哪里懂得那么多,只听得满朝言说此人乃为奸佞,想到前日里还总是送他银子,得罪不得,只得道:“不管怎么说,大人总是为陛下好,罪什么罪的,小人不懂。” 谢临听了,眸中似有些笑意,却又摇了摇头,喃喃道:“连你都懂,他却不明白,可叹可叹。” 赖昌没听清楚,不禁问道:“什么?” 谢临淡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抓过赖昌手中的伞,“这把伞,谢某就先借走了,今日且谢过赖大人,大人之恩,谢某来日再报。”说着,谢临举着伞,便扬长而去。 赖昌挠了挠头,不知道丞相大人的情绪怎会转得如此之快。 古来弄权之人,看来都深不可测啊。 赖昌带着这样的感慨,撑起伞来,往回走。 25皇帝不上朝 朝中大殿,文武百官,站立于阶梯之下,昂首一望,便可见到灿灿的皇帝宝座,唯那龙椅上,却独独少了一人。 百官见状,不由议论纷纷。 这个焦躁道:“今日可是陛下第三日不上朝了,这……” 那个急切道:“下官还有急报,要奏与陛下呢,陛下不上朝,不听政,也不议事,什么都不管,这可又如何是好?” 有的纷纷应和,有的则疑惑:陛下并不是一个昏君,就算他刚登基,亲政时日尚短,也不会毫无缘由地不理朝政。三日无早朝,朝中早已翻了天去。 满朝文武,唯二人毫无慌乱之色。 尉迟正静默了一会,忽然笑了笑,“陛下不上朝,丞相大人竟也能毫不动容,真是可敬,可敬。” 谢临仿佛听不出来他言语下的讥讽,漠然道:“陛下自有分寸,轮不到你我二人置喙。” “分寸?”尉迟正失笑,“其实下官倒觉得,丞相大人的镇定自若,恐怕是来自于其他原因吧,当然下官不否认,丞相大人是个越困难,越迎难而上的人。” 谢临没有吭声。他仿佛如老僧入定,任何外物,都打破不了他的古井不波。 尉迟正却不理会,仰头目视皇帝宝座,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怕这才是你期望的结果吧?” 谢临面无表情,似乎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 不多时,只见内监总管赖昌带着几个太监从大殿后走上来,众臣一看,还以为陛下要上早朝了,急忙整装肃容,一个个,又是庄严肃穆,文武重臣之相。等了片刻,只觉一片寂静,陛下声音何在,龙椅上陛下可是坐稳了?想到陛下已有两日没上早朝了,今天莫非又要放我们鸽子? 想到这里,众臣便也顾不上大不敬了,直接昂头便看。 赖昌身后,皇帝宝座,却哪有明重谋的一丝影子?众臣一下又明白了,看来陛下果然又放我们鸽子了。 “赖大人,这……” 赖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不议政,诸位请回吧。”他虽也是听命皇帝说话,但对陛下莫名不上朝之事,心下也有几分抗拒。 众臣一听此话,不禁议论纷纷,其中一位老臣上前,恭敬道:“赖大人,陛下到底身体有何不适,可有御医诊断?” “御医看了,”赖昌说,“只说陛下无甚病痛,只需修养几日即可。” 陛下身体不适,要修养几日,这也无可厚非,可是朝中事务繁杂,没有陛下决断,一时三刻积压的事务和后方催债似的催,众臣只觉压力倍增,“赖大人啊,陛下不上朝,我等难处极大,可否和陛下讲讲,劝一下,不求批复奏折,但求能在早朝时,将我等乱麻一样的事务做个梳理决断,我等自己的事务,自行处理即可。” 赖昌有些为难,“这……小人亦曾劝过数次,可是……” 但见总管大人吞吞吐吐的,便只这劝谏,陛下一点也没听进去。 众臣犯愁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就怕陛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太后呢,太后怎么看?”有臣子提议道。 “小人怎会没想过找太后?”赖昌如同吃了黄连,苦着一张脸,“可是太后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当日,轻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唇,“皇帝已经不是孩子了,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是太后当日的原话,赖昌复述下来,众臣顿觉自己也似吃了好大一块黄连,喉咙又苦又涩。 皇帝真要软硬不吃的话,这可怎么办哟? 有臣子善于变通,忽地有了主意,凑到谢临旁边,道:“朝中无陛下,如今数丞相大人的官职最大,丞相大人又有监国之责,当然陛下不在的时候,不如找丞相大人来为我等出出主意,不如……”他没继续说下去,但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有明眼的,知道这臣子是谢临一派的,此刻说此话,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打算。但如今形势,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也纷纷道:“不如丞相大人主事,拍板定论,我等也好有个方向,大小事务我等自行处理即可,也不会太过劳烦丞相大人。” “不错,之前丞相大人也替陛下批阅奏折,对政务熟悉非常,想必此种情形,丞相大人还不放在眼里呢。” 有谢临一党的,想到陛下亲政前,朝政几乎由丞相大人一手包揽,此刻也不过只是回归往日而已,便皆发出“嘿嘿”的似有所悟心照不宣的笑声来。 谢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至少从站在他旁边的尉迟正看来,还没看出表情的任何变化,侧面见来,谢临无喜无怒,至余轮廓明显,眼神平静而坚定。 谢临一甩长袖,挥退了围上来的众臣,上前一步,高声问赖昌:“赖大人,陛下现在何处?” 赖昌听了,颇有犹豫,陛下行踪,本不便为外臣告知。谢临知道他有所犹豫,便冷声一笑,“赖大人,陛下当真病了?” 赖昌立刻反驳道:“这是当然,怎会有假?” “哦?”谢临挑眉,“那究竟是哪个御医为陛下探脉,可否请赖昌大人让我等一见?” 赖昌迟疑道:“这……” 众臣疑惑,听丞相话语,总觉别扭非常,此刻令赖昌引领为陛下诊脉的御医来见众臣,也无可厚非,理在应当。可赖昌却如此迟疑,此事定然大不寻常。 “赖大人,”谢临恳切道,“请体恤臣等挂念陛下之心,若当真有急病,我等探视一下,也算聊表关心。” 赖昌见谢临如此恳切话语,却也不禁心有触动,但一想背后那位千叮咛万嘱咐,皇命不可违,便一咬牙,道:“谢大人,此事并非小人之意,陛下不见人,也不会让各位去见他,请各位大人请回吧。” 此话一出,众臣顿时明了。 哦敢情皇帝陛下是逗我们玩呢,病情什么的修养什么的,陛下其实本就没有,其实就是陛下不想处理朝政,借口病情,让你们别来烦朕。 “陛下还说,”赖昌顿了顿,总觉得此话语病甚多,难以启齿,此际又不得不说,“若众臣有事,丞相身负监国之责,有事问他即可,不必再问陛下。” 众臣一惊,尉迟正更是大为惊奇。 陛下此言,显然是打算要将朝政大权拱手让给谢临了,这是恩宠,但也是一代昏君的表现。 陛下登基时日尚短,自从亲政,克勤克俭,从不懈怠,若是长此以往,若无……若无那奸佞谢临拌脚,大楚朝盛世景象指日可待。 但世上没有假设,大楚朝有此奸佞,众臣只觉那盛世景象,顿时消散,消失。 尉迟正眼见这朝中一边倒的趋势,便低声向谢临耳边道:“下官就知道,收朝政,权力又回归己手,丞相大人,想必早就预料到此等结果了吧?” 不等陛下决断,不顾陛下心思,就收兵权,逐良将,致使陛下心灰意冷,不愿管朝政。如今陛下不在,自然丞相最大。此时可与陛下刚登基之时大不相同,皇帝已然亲政,借此机会,再将皇帝的权力架空,把持朝政,皇帝再难翻身,到时谢临呼风唤雨,陛下如听命的傀儡,这大楚,只怕就要变成姓谢的天下了。 丞相大人好手段哪。 自言让谢临监国帮忙处理政事是一回事,因为众臣还有那念想,觉得陛下总还是有病好处理朝政的那一天。却原来,陛下已经决定什么也不管,直接放手了吗? 众臣心痛交加,乱成一团,更有臣子尖叫一声,“天啊,天道啊——”刚说了“五个字”,脖子一歪,往后一仰,竟致伤痛欲绝,昏了过去。旁边大臣赶紧接住,死掐他人中穴,惊叫道:“大人,大人!” 一时之间,大楚朝权力中枢,众臣哭成一团,各个鬼哭狼嚎,如丧考妣,大叫苍天不公。 饶是尉迟正见惯了沙场尸横遍野,昨日把酒言欢的朋友,今日就成为沙场尸体的景象,也不禁一怔,心下恻然。 这大殿上一哭,明摆着就是不服让谢临去管朝政,等于是直接驳了谢临的面子,打谢临的耳光。 谢临一党的户部主事胡瑜,还怕谢临承受不住这等景象,站在谢临身旁,担心地说:“丞相,您不必放在心上……”他话语还未说完,却见谢临面露蔑视之色,断喝一声:“够了!哭哭咧咧,成何体统!” 众臣骇了一跳,顿时收声。 谢临目露寒光,直视那晕倒之人,一旁还把他抱在怀里的大臣见状,心下一抖,两手一松,怀中大臣登时一摔,后脑勺先着地。 大殿上大哭哀嚎之景,倏然停止,令人登时肃然起敬。 26大楚子民 大殿肃穆寂静,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昏迷着的大臣后脑勺摔在地上,围观众臣都替他痛,却见他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呼噜之声顿起,在寂静肃穆的大殿之中,显得格外清闲惬意明显,惹人生气。众臣身体一僵,慢慢偏头向丞相大人望去,见到他越来越铁青黑暗的脸色,都不禁心下打怵,替那躺在地上的大臣默哀。 谢临缓缓走到那大臣面前,慢慢地蹲下身,抿得紧紧的唇,微微勾起,缓和了他的严肃和冷意,却蓦地使众臣心下打了个突。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来,包在右手上,然后缓缓伸出右手,将食指放在那大臣的鼻子下端,众人本来认为,他似乎是在探那位大臣的呼吸,却见他手指依然向前递送,右手上的锦帕,正好落在那位大臣的鼻子上,整个铺开。 谢临猛地按住他的鼻子,捏了下去,锦帕又恰好盖住那大臣的嘴。 众臣心道不好,开始,那位大臣方还在梦呓,却不多时,已经开始呼吸粗重起来,但因为口鼻都被捂住,他根本呼吸不到任何空气,只会逐渐窒息——直到死亡。 众臣骇得呆住,当朝大殿上,这奸佞竟打算活活闷死一朝重臣? 就算那大臣态度不够恭敬,行为轻慢,却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罪不至死吧! 赖昌总算是见惯了大场面,豁然回神,惊得快步走向谢临身边,“谢大人,您快松手,这位大人快要被您闷死了!” 回应赖昌的,是谢临的一声冷笑,他环顾四周,轻蔑道:“连陛下都将政事交给谢某,谢某怎地会不做点事,给陛下看看呢?”说着,他看了一眼处于手掌之中喘气越发粗重的大臣,轻声道:“您说是不是呀,赖大人?” 声音虽轻,语调却淡到漠然,赖昌只觉一股寒意浸了全身,后背亵衣登时湿透了。 他看了看谢临,和手中的大臣,急忙道:“大人,无论怎样,这都是一条性命,您可不能任意行事!”他看到仍然毫不动容执意要弄死那位大臣的谢临,不禁惊慌地向此处武艺无疑最高的尉迟正求助,“尉迟大人,您——” 未等他说完,尉迟正也快步趋前,腰一弯,便要来拉谢临,以他的武功,对付谢临,那当是小菜一碟。将将碰到谢临手臂的时候,却听谢临断喝一声,“慢着!”声音虽不大,尉迟正却觉震耳欲聋,这一声命令下,尉迟正的动作便顿了一顿。 这一顿之间,谢临又道:“不必劳烦,谢某自会放开他。”说着,他将手帕拿开,地上的大臣深深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通透地争先恐后地往他的喉咙里钻,他这一岔气,便立刻开始咳嗽起来,本来还昏昏的意识,也清醒了大半。 “大人,”谢临冷笑着说,“性命攸关之下,你这才醒了,当真可喜可贺啊。” 那大臣一听此话,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滞滞地不能成言,一张老脸登时憋得通红。 众臣这才恍然,敢情这大臣刚才哭爹喊娘大叫苍天,是在驳丞相的面子打丞相的耳光,被丢在地上丞相发怒的时候他却满口梦呓胡话,也是在驳丞相的面子打丞相的耳光。 没想到却被丞相看了出来,施以惩戒。 丞相也够狠,这掐着呼吸,差点去了人家半条命。 他将曾捂住他口鼻的手帕丢到那大臣怀里,嫌恶道:“这个手帕就送给你,当做你今日做错事而被惩戒的纪念。”说着,又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一边睨了一眼赖昌,沉声道:“我朝中大臣都开始哭爹喊娘,大叫苍天了。苍天就在此处,你我眼前,但天子却不知去向。”” “赖大人,您也看到了,”他冷冷道,“我谢临草菅人命,乃一朝奸佞,丞相肱骨之说,谢某惭愧至极。皇天后土,谢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眯起眼睛,眼眸显得狭长而锋利,“为使谢临不致成为千古罪人,赖大人,可否为了谢某,变通变通。” 众臣皆未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临一向妄自尊大,目中无人,朝野上下虽然对他十分不满,背后言道他未奸佞之臣,但畏惧他的权势,从未在他面前说过此话,倒不想,他倒还挺清楚的。 既然不想担千古罪人之名,那也不必做那些令人憎恨之事。 文武百官,心中愤愤,十分不满。 一旁的尉迟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到面色冷淡漠然的谢临,本来还算晶亮的眼眸,忽然黯了下去。 赖昌也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自讽当朝奸佞,目中无人的丞相大人这般讽刺自己,令太监总管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他注视着谢临的眼睛,忽然发觉,谢临的眼睛,白昼分明,澄澈如水洗过的夜空。冷漠,坚定,骄傲。 透着我大楚朝子民,骨子里的硬气。 这人明明是个奸佞之臣,怎会有这样的眼光? 赖昌有些发怔,想了许久,方才缓缓道:“好吧,小人说,大人且听着。” 皇命虽然难违,然而这江山,亦是我大楚人的江山,身为大楚子民,也当有所担当,有所决断。 xxx 锦绣宫,烛影摇红。 “陛下,来,臣妾为您斟酒。”锦绣宫霜妃,长长的衣袖挽起,她轻轻扯了扯衣襟,白皙的锁骨隐约可见。 明重谋伸出手,手指划过她妆容美丽的脸颊,直到霜妃尖俏的下颚,轻轻勾起,霜妃抬眼看她,又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魅惑无方,十足的诱惑味道,会令每一个受到她诱惑的男子着迷。 这才是美丽的女人,懂得趣味的女人。明重谋笑了起来,轻轻摇头,“爱妃,这不对。” 霜妃疑惑,不禁抬头,但触到明重谋的眼睛后,又低下头去,轻飘飘地说:“怎么不对?” 适当地问,显示她对自己说话的兴趣,又不会太过放肆,明重谋的皇帝心理大大地被满足。他勾起霜妃的下颚,让她抬头,凑近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作为丈夫,你还不懂得**么?” 皇帝陛下的俊脸近在咫尺,霜妃不由脸颊绯红,自己为自己斟酒,然后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嫩指碰触陛下的脸,一点一点凑近。 明重谋暗暗满足。 这才是个知情识趣的女人,懂朕,知朕,不像…… 想到此处,思维忽然一顿,这一走神,就忘了他刚才要让霜妃干什么,只觉妆容姣好的女子的脸忽然眼前逐渐放大,近得可以看到那妆容下肌肤的瑕疵,明重谋一皱眉,直接脸侧过去,霜妃本来要吻他的唇,便落在他的脸颊上。 霜妃怔了怔。 明重谋也怔了怔,他这才想起来他刚才让霜妃去干什么。 锦绣宫中忽然静默了一会。 霜妃已姿态优雅地坐了回去,只是看着他,依然美丽无方的脸,清澈的眼眸,顿时湿润了,明明没表情似的,却像是要哭出来。 明重谋忽然有点愧疚,但见她那双被黑色的轻妆勾勒出明显轮廓的眼眸,眼尾被勾长,他突地想到一双毫无妆容,却和眼前上了妆之后的眼眸十分相似的一双眼睛。 很清澈,却很锋利的一双眼睛。 明重谋蓦地打了一个寒噤,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执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到霜妃碗里,“来,爱妃,吃菜。” 霜妃依然幽怨地看着他,“陛下,这是为您做的,臣妾不爱吃这个。” “……” 明重谋听了,默默地夹了一口同样的菜,塞到自己嘴里,堵住自己的嘴巴,慢慢咀嚼。 朕强制休假这三天,不是为了憋屈自己。 若是放假放得不高兴,自己还放假干嘛?还不如接着去批奏折呢! 明重谋又夹了一口菜,这回他直接夹在筷子上,送到霜妃嘴边,笑了笑,“爱妃,吃。”还是那道菜,爱妃,朕就不信你吃不下去。 霜妃看着那片绿油油的菜叶,在玉制的筷子上迎风摇摆着,白配绿,绿配白,十分好看。然后瞧了一眼明重谋,只见他明明是笑着的,却在烛火下,有一层将他阴影笼罩其间,笑意十分阴冷。 霜妃忽然想起,某一日听说大楚朝三朝元老,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传闻他性格阴冷,城府极深,霜妃好奇,某日宫中酒会时偷偷看了过去,只见那人明明听说已然廿六岁,却面白无须,斯文隽秀,显得十分年轻,偶尔淡淡一笑,似乎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与传闻中的性格阴冷十分不合,不由十分不信。 却在酒会之中,一位番邦属臣使者,明明恭敬拜我朝陛下,却言语夹枪带棍,好不让人恼火。众臣皆十分恼怒,感到受到了侮辱,一个个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就连自己,也听不过去,十分想让那使者闭嘴。 席间,唯有丞相大人忽地笑了。犹如漫山遍野,千树万树的梨花,尽皆此时盛开一般。俊秀的脸在笑,而眸中,却全无笑意。 那一笑,霜妃时至今日,还记忆犹新。 一笑之后,丞相大人仅仅悠闲地插口似得几句话,一点脏字都没有,也未见什么火气,说得不温不火的。没想到那使者一听,当即脸色大变,然后羞愧至极地模样,最终落荒而逃。 此时的皇帝陛下这笑,就和当日丞相大人的笑,十足相像。 霜妃只觉悚然之意,慢慢爬上背脊,只得默默端起碗,要接过陛下夹过来的菜。 本以为陛下该松开筷子,筷子上的菜,飘飘然地落到碗里。却见陛下轻轻摇了摇头,露齿一笑,筷子依然夹着绿叶,“来,爱妃,张口,如此美味的菜,哪能浪费,直接吃了罢。” 陛下浑身的冷意更浓。霜妃默默心中泪流,只得轻启樱唇,贝齿一张,就要咬上去。 明重谋定定地看着她,满眼兴奋之色,一直心说:咬,咬,给朕咬!朕的筷子,给你用,这是恩宠!唇齿相依,这叫宠幸! 这才是知情识趣的女人,懂朕的意思,顺应朕的意思,绝对不会像那个人一样…… 眼看着霜妃就要咬到陛下的“御筷”,明重谋又正想到此处,猛听门外一个太监嗓音的人高声叫道:“陛下!陛下!”叫了两句,还嫌不够似的,还拍了拍门。 可惜门锁着,他拍门也进不来。 明重谋被这声音一吓,筷子一松,绿叶直接掉到霜妃喉咙里,差点把霜妃呛住。 顾不得一旁猛咳嗽的霜妃,明重谋高声怒喝道:“不是说了,谁也不见,你这奴才,听不懂话么?” “陛下,不是……”那人遭陛下盛怒,声音抖了一抖,颤颤地坚持着,高声地充满惊恐似地说:“是……是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带着众位大臣来了,气势汹汹地来了!” 明重谋这才听清楚,这说话之人的声音,是经常伺候在他身边的赖昌。而赖昌此刻,本应该在应付早朝大殿上的众位大臣。 “丞相大人”带着“众位大臣”来了?来到锦绣宫了? 明重谋脸色一变。 什么?谢临来找茬了?! “挡住!”明重谋猛地站起来,同样气势汹汹道,他一个箭步,走到门口,看到好好拴着的门闩,蓦地松了口气,然后赶紧贴着门缝,小声吩咐道:“赖昌,给朕挡住了!朕信任你!” “奴才……”赖昌喘了口气,小声从门缝那边回应,“奴才挡着呢,可是……” 可是? 27给朕跪下 “可是丞相大人他——”赖昌话未说完,便听门外谢临冷漠沙哑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入明重谋耳中,“陛下。” 明重谋打了个激灵,真是谢临?! “不,朕绝对不出去!”明重谋深知,此时不管朝政不顾及大臣的行径,作为皇帝,是十分不合格的。但是此时的他,却极度不想见到谢临那张脸,他冷冷一笑,嘲讽道:“朝中有丞相谢临,还愁什么国家大事?朕不是说了,有什么事,全数交给谢卿办理即可,不必再劳烦朕!” 此话一出,门外顿时想起了一阵嘀咕声。 明重谋想到谢临带着一干大臣来到锦绣宫,吵吵闹闹熙熙攘攘的,整个后宫活像个菜市场,不禁照着门缝外面的赖昌噼里啪啦一通数落,“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还把朕的行踪告诉给他们,尤其还告诉给谢临!”明重谋气得来回踱步,口不择言,“真是反了天了,不止谢临,连你都不听朕的话,朕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用?不如也学侯将军,来个退位归田算了!” 门外的赖昌转过头,从明重谋的方向看过去,仅能看到他斜斜地吊着眉,可以想到他的表情该有多沮丧,“陛下……”无论如何狡辩,有理由,有借口,赖昌知道,明重谋是不听借口的,他只问结果,不听过程。 “陛下不必指责赖大人,”谢临淡淡截口道,“是臣逼他做的。” “你!”明重谋大怒。朕就知道,你谢临奸臣贼子不安好心,堂堂太监总管,被你逼得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好,好得很! 明重谋想着,大踏步走到盛着各式佳肴的酒桌前,手抓起桌子一角,直接一翻,酒桌飞起,碟碗飞起,碟碗中的汤和菜几乎洒到霜妃身上。霜妃尖叫了一声,腾地站了起来,后撤了好几步,吓得花容失色,“陛下!” xxx 门外大臣听着里面噼里啪啦的碟碗碎裂声,叮咣的桌子摔倒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声,不禁面面相觑,大摇其头。想来这几日,皇帝陛下风流快活,日夜到后宫来,**几度,宠幸后妃,真是令人欣羡不已,难怪连国事朝政都不再理会了。 文武百官,尽皆叹气,“这……”有官员看向谢临,却见丞相大人,面无表情,好似无喜无怒,但白昼分明的眼眸中,却荡起了圈圈波纹,似笑,却无笑,似怒,亦沉闷非常。 尉迟正上前一步,低声对一旁的谢临道:“陛下虽关着门,但对尉迟某来说,要开个门,易如反掌,倒不如……”他未说完,但以尉迟正之武艺,将这锦绣宫的大门直接打开,亦不算难事。让皇帝陛下无处可躲,我等臣子,自然也就松口气了。 尉迟正满以为最喜欢直驱而入的谢临,必定会同意此话,却见谢临完全置之不理,仿佛没有听到尉迟正的话,径自道:“万兆皇帝初登基时,自言,欲保我大楚社稷,万兆皇帝愿效仿开国圣祖,开创我大楚繁华盛世。国号万兆,乃取福瑞吉兆之意,陛下寄情,当日当时,臣莫敢忘怀。” 谢临沙哑的声音,娓娓道来,众臣皆静。 也不知那处于锦绣宫的皇帝陛下,听到没听到,有没有仔细听。 并不悦耳的声音,却有一股能使人浮躁的心,瞬间平静下来的力量。 “……臣当日,听闻此话,深觉即便有治世之能臣,若无皇帝陛下,则亦事不能成,惟愿万里追随。”谢临顿了顿,似有叹息,“时至今日。” 莫非当真,便要只能时至今日了么? 当日自言欲效仿开国圣祖,开创为大楚繁华盛世的少年皇帝,带上龙冠之后,如今是否仍在继续前行下去,永不回头? 藏于锦绣宫中的万兆皇帝,此时静默。 “臣深知,陛下不过是愤慨于侯将军卸甲归田释兵权,并非出自本意。臣越俎代庖,僭越罔上,陛下不过愤恨心中难平罢了。臣既犯错,亦知错,愿平陛下此恨。” “只求陛下回朝,则我朝幸甚,百姓幸甚,社稷幸甚。” 谢临说着,一撩长衣下摆,双膝一弯,磕在地上,丞相大人平平矮了半截。 臣不想跪。 先帝曾免臣终身跪礼,先帝有命,臣谢临,自当从命。 万兆二年,自言从不下跪的丞相谢临,青天白日向陛下下跪的消息,震动朝野。 跪时,丞相大人双膝虽弯,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眼眸深沉如墨,锋利如刀,仿佛直直地扎进藏于锦绣宫的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身上。 当时众臣尽皆看呆。奸佞为陛下出来处理朝政,煞费心思,连始终不跪的“跪”也用上了,若他是忠臣,这番行为,可谓用心良苦。可是他明明不是—— 当日谢临跪后,仅仅说了两句话。 “你们也都跪。” 众臣方才如梦初醒。带头的都跪了,下官们哪有不跪之理? 跪! 众臣皆熙熙攘攘的,不管老的少的,都直直一跪。 “等,”谢临说了第二句话,“陛下回朝处理政事了,我们再起来。” 众臣这才明白,哦敢情丞相大人那会强逼赖昌道出陛下下落的时候,就准备让我们都陪着他一起下跪呢。今儿天上阳光明媚,虽然不见得多么热,但是一直跪在太阳底下,众臣便也后悔不迭,心中怒斥谢临,为何不提醒他们,好早做准备,多喝点水,双膝再固定上棉垫,好身体舒服,干活不累。 但见丞相大人虽然仍是跪姿,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如松如柏,令人生畏,众臣满肚子的苦水,尽皆咽了下去,老老实实地接着跪。 而太监总管赖昌则趁着众臣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顺着锦绣宫的后门溜了进去,锦绣宫的太监早已守着后门,一见他进来,赶紧把门锁上,好似有恶狗在追。 xxx 当晚,明重谋吃着霜妃喂给他的甜橘,悠悠问了一句,“那帮不敬的大臣呢?” 赖昌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还在前院里跪着。” 明重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文。 翌日清晨吏部尚书史庆,因年纪实在不小,支持不住,晕了过去,赖昌听闻,急急招太监要把他扶出去,被前方直挺挺跪着的谢临回头,轻轻睨了一眼,这几个太监就如进了冰窖,全身差点被冻僵。 “这等体力,能做到吏部尚书,实属不易,”谢临轻叹了口气,“让他平躺着,别累着了,偶尔给点水喝,也就是了。” 他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只要别让他出这道锦绣宫门,你们为他做什么,谢某都不管。” 只这一句话,几个年轻太监便再也不敢肆意行动,只得端了点水,给史大人润润唇,帮他喝点水,也就是了,连饭都不敢喂给他吃。 只怕史大人不是因为年老体弱,而是因为饿的。 这些大臣们,从下跪那刻起,都没吃过饭,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才一日,就血色全无,也难怪会昏厥。 锦绣宫的这些太监们也偶尔常听闻大楚朝有个奸佞丞相,凶神恶煞,满脸凶相,杀人不见血,十分恶毒。 今日一见,除了满脸凶相,凶神恶煞似乎不太符合有点争议之外,其他的都占全了。 连练过武的尉迟大人,这一天过去,都难免动一动关节,这丞相大人他们观察了许久,甚至还私下赌过,看他什么时候能动上一动,没想到他一天一宿过去,他全身上下一点都没有动过。 真是狠角色。 众太监们十分佩服。 其后又有大臣支撑不住昏厥过去,太监们也不再说要把他们抬出去,直接掰开手脚,让大臣们平躺着,喂了点水,也就放在一边。 众位大臣也不是铁打的身子,时过正午,今日太阳不如昨日温和,烈日当空,众位大臣又有几个要支撑不住。连练过武当过兵的尉迟正,都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不禁向谢临望过去,心说那谢临一介文弱书生,又能支撑多久呢? 却见谢临眼睛已然清澈,脸颊依然白皙无红晕,脸不红气不喘,好似刚刚才跪在这里似的。 尉迟正不禁十分佩服,心忖丞相大人往日决不跪,还道他不会跪,先帝恩宠,只怕他还没尝过众臣跪的滋味。没想到今日一见,这奸佞不仅跪得有模有样,还跪得十分有风骨,便是光看这毅力,只怕那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拍马也及不上。 太阳偏西之后,陛下又问赖昌,“朕那帮不敬的大臣呢?” 赖昌亦答:“回陛下,还在前院里跪着呢。” 赖昌本以为今次话语,又到此处结束,却听陛下多问了一句,“那奸佞呢?” 赖昌自然知道“奸佞”说的是谁。但陛下可以说他是奸佞,太监总管,却不可以。于是赖昌疑惑问道:“奸佞?” 陛下眉毛一皱,透着几分烦躁,“朕问丞相呢,也跪着呢?” 赖昌便恭敬答道:“是,丞相大人毅力非常,脸不红气不喘,比好多大人的状态,还好得多。” 陛下一拧眉,听着厌烦,“那他什么时候脸红气喘了,你再来告诉朕!” 28跪也是博弈 文官者,自诩斯文者也。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治世时,有头脑,有思想,能治理朝政,治理出盛世繁华景象来,这文官,便当得是合格的。 然而文官还得负责下跪,请求天子回朝,实在太难为他们了。直到太阳落山,又有被晒晕了的,饿晕了的,文官中,已经剩不下几个了。只见锦绣宫前院,满地躺着人,全都面色惨白,好似发生了惊人惨剧一般。 而武官者,一个个本就饭量十足,一顿不吃,尚能忍受,几顿不吃,众武官也深觉难以接受。何况武官向来比文官硬气,这下跪之事,很少做,更少有跪这么长时间的。 眼见着一干人等一个一个都饿趴累趴在地,尉迟正也觉得自己似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便对谢临低声道:“谢大人,这一场跪,伤敌未丝毫,却自损八百。可不见陛下有几分动摇,大人不如让文武百官们皆回去歇息一下,喝点水,吃点东西,既然已至傍晚,不如明日清早再来,大人既然要开创盛世景象,让陛下还朝,没了这些肱骨之臣,也难成事。大人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谢临听了此话,清秀的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尉迟正知道,他心中有矛盾,他只是耐心等着。 半晌,谢临方才缓缓道:“大楚朝文武百官听着。” 众臣一个激灵,把耳朵竖了起来。 “陛下不愿,我等自然不得为难他,所以今日,请诸位大臣回去歇息。” xxx 明重谋在内,听得分明,谢临让大臣们歇息回去,不再为难自己,不禁哈哈一笑,“这谢临,还是很识时务的,再跪下去……”再跪下去,自己心理压力太大,一不小心出了此道宫门,再继续过着那被谢临掣肘的傀儡皇帝生活,明重谋深觉自己十分不愿。 众臣那七扭八歪的躺姿,简直就是人间惨剧,明重谋门缝里看过去,觉得果然自己身为明氏皇族子孙,冷血无感,轻易不动那恻隐之心,几乎要踏出去的脚,打开门闩的手,被他硬生生的收回来。 众臣此时要退走,明重谋顿觉呼吸之间,顺畅了许多。 这两日一宿,一想到门外大臣们一个一个板着自命清高的老脸少脸,还有谢临那张小白脸,明重谋还想摸摸宫妃去享乐一下的热情,登时消退了大半,连霜妃的纤腰,都不敢去抱了。 这时一听谢临要走,不禁一喜,抓了一粒葡萄,便喂到霜妃樱唇之中,霜妃正要去咬,却又听谢临接着道:“歇息之后,明日清早,再来汇集此处,面见陛下,陛下再不出来,那便我等再跪,直至陛下出来为止。” 霜妃一听此话,大惊,两行贝齿,没个注意,直接咬到明重谋手指上,登时咬出了血。 明重谋顾不得疼痛,因为他又听到谢临一句话,“诸位大臣请回,这一夜,臣一人继续跪在此处,足矣。”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陛下不还朝,谢临则一日不干休!” xxx 锦绣宫前院,尉迟正让太监扶走了一干众臣,自己本也正待转身就走,忽地目光触到那宫门前的单薄背影。 明明是一个文官,却两日一宿皆跪于原处,一动不动的样子,好似此人永不知累似的。 尉迟正不禁叹了口气,招手叫了个太监,嘀咕了两句,便又抬腿趋前,走到谢临面前,一撩下摆,双膝一弯,接着跪。 饶是谢临心如平湖,坚硬如石,此时见尉迟正此举,也不禁脸色一变,“尉迟大人,你这是为何?” 谢临年逾廿六,却相貌斯文隽秀,此刻动容,平静的双眸,如秋水被风吹拂,顿起波澜。 这一番波澜,却忽使尉迟正心中某处微微触动,他微微偏头,躲开了谢临的目光,“谢大人为陛下而跪,为大楚朝而跪,为苍生而跪,下官为什么不能跪?” 何况下官出身武官,连这点苦都吃不了,都比不上谢临这文官,令他感觉…… 有点像是输了。 尉迟正没有说这句话,也许是不想承认自己输了,或者是为着别的什么原因。 他只是道:“谢大人此举,相信众臣心中有数,自然难免佩服。若陛下出宫,则大人当属首功。” 谢临怔了一怔,他今日倒没想过,尉迟正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不禁抿唇一笑,“何谓首功,尉迟大人见笑。陛下一出宫,臣未有功,只怕还当须先领罪才是。” 尉迟正亦是一怔,转头看向谢临,却见他已闭上嘴,仿佛不愿再谈。 xxx 谢临还不走! 明重谋来回踱步,走了一会,方抓住赖昌,皱着眉问:“这是几时了?” “回陛下,已经是子时了,陛下该歇息了。”赖昌早已催过陛下睡觉好多次,霜妃早已上榻歇息,明重谋却忽然对与霜妃同床,感到别扭,便命赖昌带人令铺了一张床,被褥齐全,比自己寝宫处也丝毫不差。但他依然毫无睡意,只手中抄着一本书,几个时辰过去,也只看了两页。 明重谋听赖昌如此说,便问道:“谢临呢?” 赖昌道:“还与尉迟大人跪在前院里。” 明重谋皱眉,莫名地对“与尉迟大人”五个字感到极度厌恶,“尉迟正怎么也跪在那里?” “似乎,”赖昌想了想,道,“尉迟大人只是想陪着谢大人。” 陪? 明重谋僵硬地将书页翻了过去,目光盯在书上,“哼”了一声,“谢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孩,还需要陪?“ 赖昌道:“其实,尉迟大人是吩咐了几个太监,带了点水和食物来,尉迟大人和谢大人,已经接近两日不吃不喝了。” “两日?”他悠哉地接着翻页,“那这回吃了点东西,也喝了点水,他们又该精力充沛了,还接着跪,接着烦朕。” “尉迟大人倒是吃了点,谢大人却一点也没吃,只喝了点水而已,”赖昌道,“奴才仔细看过了,谢大人嘴唇又白又干,若是不喝点水,只怕明天再难接着跪了。” 明重谋目光一凝,“为何他不吃点东西?尉迟正和他跪在一起,怎地不看好他?”明重谋本以为自己听谢临明日再难接着跪,心里该当欢天喜地,此时听了谢临不注意自己身体的话,却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异样,这些异样,泛在胸口,挥之不去,十分讨厌。 “尉迟大人也劝了,可是谢大人却不吃,还说——” 当日谢临推开饭食,一瞟宫门,冷嘲道:“陛下吃饱喝足,也不顾及百姓苦乐,臣代陛下受苦,感受百姓疾苦,这跪,就自然更跪得理直气壮。” 本来吃饭还吃得理直气壮的尉迟正,听了此话,看着手中的饭菜,也再难下咽,就让太监们帮忙送了出去。 赖昌当然不敢如此直言复述,但仅仅婉转了一些,依然难以入耳。明重谋听了,怒极反笑,“好,好,好,”明重谋咬着牙道,“那便让他接着跪吧,若是中途饿死了,跪趴了,那朕的丞相,可就输了。” 凭这么一点苦肉计,就想让朕回去当他的傀儡皇帝?想得倒美! 说着,手指动作僵硬地接着翻了个页,目光死死地盯在书本上。 尽管陛下如此说,赖昌却知道,这一夜,陛下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也没合过眼。 灯火昏昏暗暗的,就这样,一直到天明。 xxx 翌日天逐渐朦朦地亮了,吃饱喝足睡饱的众臣,陆陆续续走到前院。 众臣见到跪了一夜,依然跪姿标准的谢丞相,不禁悚然佩服,暗暗竖起大拇指。先别提他鼎鼎大名的奸佞名头,光这毅力,我等拍马也赶不上,不禁深受感动,头儿毅力都能这样,喽啰们自然也该奋勇当先。 于是便皆低垂着头,接着跪。其中有怨言的,见到谢临,也不敢再有什么怨言了。 敢有怨言?别被他记仇报复了才好。瞧这恐怖的毅力,若是被小心眼的丞相大人忌恨,只怕你会恨不得自己再回娘胎里去。 然而尽管谢临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依然岿然不动,仿佛他从未觉得累似的,但时至午时,谢临的脸色已有些苍白。两日两夜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又受日晒,仅仅喝了点水,普通人哪里受得了? 今日的阳光,显然比昨日更加厉害,有几个大臣已开始不停拭汗,谢临额上虽也有薄汗,他却仍是直挺挺地受着。 赖昌来到前院里的时候,见到谢临的脸色,已经有些胆战心惊。苍白的脸色,轻微的薄汗,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而最可怕的是,他却丝毫无感。 昨夜天太暗,赖昌还没有如何注意,但白日尤其是正午的日光里,谢临的情况,却已无所遁形。 他赶紧走到谢临面前,微弯下腰,低声道:“大人,您去吃点东西吧,小人已命人帮您准备好饭菜了,您去阴凉处吃吧,小人绝不会告诉陛下,您偷了懒不跪的。” 谢临目光直而冷硬地盯着宫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 赖昌叹了口气,尉迟正一旁听到,也跟着低声劝,“大人,歇息一会吧,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何苦逼着自己呢?” 谢临似无所觉,他心如磐石一般冷硬,脾气也令许多人难以接受,两人也明白,只是低声劝着,歇息一会,再接着跪,也就是了,不要再接着逞能。 然而谢临却仍未听见似的,只有他起伏的气息,苍白的脸,使得赖昌确信,他是个有知觉有感觉的活生生的人。 两人待要再劝,却听后面一人惊叫道:“血!” 众臣目光随着他目光看过去,也不由倒抽一口气。 当日正午,明重谋听到门外众臣大呼小叫的,不禁皱了皱眉,“他们叫什么呢?这就是我大楚朝的肱骨之臣?”乱七八糟,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霜妃仔细聆听着,辨认了几个字,也不禁脸色刷地一白,“陛下,臣妾听着他们似乎在说——” “血!全是血,丞相大人后背上全是血!” 29无所痛 “血!全是血,丞相大人后背上全是血!” 虽然顶着烈日,众臣仍然看得清楚。谢临一袭朝服,赧色底面,令他后背上的血并不显眼,但后背金线绣边图案,全被血液染红,众臣这才发现,原来丞相大人身上有伤,这两天两日跪坐下来,谢临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终于还是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襟。 然而谢临仍然跪姿不便,后背依然挺得笔直,姿势依然十足标准,若非后背红了一大片,众臣几乎就要以为,他没有受伤,或者毫无痛觉。 真是个怪物。 众臣心下惊骇。 赖昌本来正在劝谢临歇息一会,吃些饭菜,保持一□力,但谢临却毫不理睬,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一点回应也没有。 赖昌知道谢临脾气扭,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会轻易听劝的,因此便和尉迟正打定了主意,宁可多废废嘴皮子,也要让谢临休息一会。 不想刚说了两句话,便猛地听到谢临身后的一位大臣惊叫,倒叫赖昌骇了一跳,众臣随那位大臣目光看去,也不禁都失声惊呼起来。赖昌疑惑,心下泛起不好的预感,急忙看向谢临背后,果然见到虽在赧色之下不太明显,却正是大片大片的深红颜色,令赖昌倒抽一口气。 谢临额上隐有薄汗,赖昌还道是因天太热,热出来的,敢情明显是因为伤口太疼,疼出来的,不由慌忙道:“大人,大人,您快去歇息吧,小人不会说的,各位大人也不会说的,您后背上全是血,大人,您还是休息一会吧!” 谢临临危正坐着,姿势不变,也不拒绝,也不接受,就仿佛……就仿佛他没听到似的,毫无所觉。 赖昌与尉迟正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忧心,失措。 难道……难道谢大人已经因为太痛失去知觉了?他如今仍然这么跪着,是因为一股莫名的意念支撑着他? 赖昌咬了咬牙,低声道:“大人,得罪了。”说着,他抓着谢临瘦弱的肩膀,用力地晃动了几下,大声叫道:“大人,您怎么了?您醒醒!” 谢临漠然地看着他,瞳孔漆黑,没有一丝一毫,赖昌的影子。 赖昌心下惊慌不已,不禁更剧烈地摇晃他,“大人,您听见我说话了么?大人!” “大人,您别吓小的,您去歇息一会吧。” “大人,求您说句话吧大人……!”赖昌喊叫了一会,却不想没说上几句话,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哽咽起来,这一句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旁尉迟正伸出手,用手背靠在谢临额头上。 只觉手背清凉一片,谢临额上的薄汗沾湿了他的手,却让他感觉到冷。 什么时候会出冷汗,尉迟正显然明白得很。炎热的太阳,是不会让谢临出冷汗的。 看着谢临冷漠如夜的眼睛,尉迟正心下一抖,伸出去的手,如触到毒蛇猛兽,猛地抽了回来。再也不敢碰触对方。 这是那个奸佞之臣?他也会做这样的事? 尉迟正只觉内心深处,一片茫然。 尉迟正身旁的赖昌霍地站起来,急急迈步走到大门前,惶急道:“陛下,陛下,丞相他……”说着,便要去拍门,他似乎忘了,他还可以从后门进去,或者他有能力,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可是他却也忘了,只是猛地拍门,好似不这样做,他心里有所不安似的。 门呼地打开,明重谋踏了出来,两条剑眉狠狠地拧在一起,“丞相怎么了?” “丞相他……他……”赖昌实在惶急,他方才顾不得失礼,抓向谢临肩膀的时候,虽然似乎不是重伤之处,却也有鲜红的血,染到他的手指上。如此的红,令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太监总管,也不知所措。 明重谋等不得他把话说完整,将他撇在一边,走到谢临面前。对方白皙得,如同透明的脸,清澈的,好似放空的眼睛,令明重谋心内,从未有过的乱成一团。 “谢临,你怎么了!?”明重谋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接触到谢临冷硬的目光,他硬着头皮,等着他的反应。 赖昌走过来,惊声道:“陛下,大人他……大人他似乎因为太过疼痛,什么都听不见了,小人说什么,大人都没有反应。” 就当尉迟正也如此以为,谢临将依然毫无反应的时候,却见谢临涣散的瞳眸,重新凝聚了起来。明重谋的影子,清晰地印在他的瞳孔上。 “陛下,”谢临的声音,由于干渴和虚弱,而沙哑到嘶哑的程度,“你走出来了?” 明重谋看着他虚弱而苍白的脸,不忍再置气。 “是的。”他说。 “陛下会回来上朝,处理政事么?” 明重谋听着谢临嘶哑虚弱的声音,忽觉自己眼中,有一些东西萦绕了进去,他觉得也许是沙子迷了眼睛,他听到自己说:“……朕会回去。” “当一代明君,令四海臣服?” “……”明重谋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仍然道,“是。” “爱民如子,重社稷,重民情,重江山?” “……” 谢临虚弱地笑了笑,“陛下不必顾及臣,臣知道,臣不是陛下期待的臣子。但,”他环顾四周,大楚朝的文武大臣们,尽在此处,“他们是,他们之中,总有人是。” 明重谋只觉眼睛里糊的沙子越来越多了,使得他的眼睛更模糊了一些,更湿润了一些,却似乎更看清楚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物,又似乎某些事,某些人,某些物,更模糊了,难辨真假轮廓。 他最终答道:“谢临,金口一开,决无二话,你且听着。” “朕,万兆皇帝明重谋,登朝主事,始志为朕这千万子民,平战乱,解忧愁,令他们不再忍饥挨饿,令朕这大楚朝,如铜铸铁打,宵小之辈,断无缝隙侵扰,令朕这江山,锦绣繁华,万世称颂。” “朕以前,说到,没有做到,但今日起,”他看着谢临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朕说到,必定会做到。” 谢临盯着他的眼睛,好似在辨认他是否在说谎,最终叹息着,自言自语:“先皇,您看到了么?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他抬起头,笑了笑,“陛下,您输了。” 说罢,仿佛支撑着他的什么东西消散了一样,或者是由于最终得到了胜利,令他松了口气。谢临的全身力气耗尽,身体一歪,倒在明重谋怀里,昏了过去。 xxx “他什么时候醒?” 当日谢临昏厥过去,明重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将他横抱起来,大踏步就近先抄了锦绣宫的床,直接放了上去,让他趴卧在床上,免得碰到后背上的伤口,同时大吼道:“御医呢!赖昌,去抓个御医过来!” 赖昌慌慌忙忙地跑了出去,明重谋一弯腰,便想把谢临的衣衫脱下来,好去看看伤口,一旁的尉迟正微有皱眉,总觉不妥,阻止道:“陛下勿急,还是等御医来了再看伤口吧。” 明重谋抓住谢临领扣,便要去解。 而赖昌刚出了锦绣宫,便见一个御医打扮的人拎着药箱施施然经过。“御医是吧?” 那名御医点了点头,“是是是?赖大人,可是有病人要小人去看?” 他立即抓住那人衣袖,“当然,跟我走就是了!“说着,赖昌直接拽着御医拖进锦绣宫来,目光看向床上的谢临,“本朝丞相,谢大人,你快给他看一看,他后背有伤。” 那御医趋前一看,不禁怪叫了一声,“这什么伤口,这么多血,”他看向屋内的皇帝和一干大臣,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抄起药箱便打开来,“小人要看诊了,请诸位先出去。” 有大臣见他对皇帝陛下也如此不敬,不禁怒声道:“什么态度?你可是你赶出去的可是——”可是当今皇帝!? 明重谋拧着眉,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大臣一滞,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退了下去。 “朕不论你如何,如果他短了一根汗毛,有一分的危险,朕唯你是问!” 那御医微微眯了眼睛,看到明重谋一身黑缎金线的长袍,岳然气度,与一干大臣,浑然不同。 他咧了嘴笑了笑,“这个自然,陛下尽可放心。” xxx 这个人知道陛下的身份,却仍然如此不敬。 被关在门外的众臣小声嘀咕着。 赖昌打算命几个小太监抬把椅子过来,让陛下坐下歇息着等。明重谋却一声冷笑,“坐什么坐,丞相还在里面被人救治,朕就在此歇息?”他一甩袖,“不坐!” 赖昌只得滞然退后。 明重谋站在锦绣宫门口,目光死死地落在门上。忽然想到那一刻,谢临抬起头,笑了一笑,用嘶哑的声音说:“陛下,您输了。” 那一笑,决非往日里,令人浑身发寒的冷漠笑容,而是透着不知名的感觉。 就在他笑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明重谋却忽然觉得,心都暖了起来。 原来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是那个样子的。 明重谋犹如被迷惑了似的,如此想到。 30最近比较烦 御医站在床边,将烛火调匀了,也顾不得把脉,先止血要紧。他剪开了丞相背后沾满血迹的衣襟,血迹因有部分干涸了,粘在肌肤上,御医只得慢慢地把他的衣服解下来。 澄红的烛火,映得丞相背后的肌肤,如玉一般白皙透明。还有缠了许多圈,几乎要把丞相整个身体都要盖住的绷带,白色的绷带被伤口渗出来的血,染得一块块的红色。他一点点用剪刀剪开,断开的绷带,散乱在丞相细瘦的手臂上,后背上一条条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 这伤本来就快好了,但因为丞相的硬脾气,硬是又让伤口崩裂开来。 御医叹了口气,从药箱中拿出药瓶,将药一点点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原来丞相大人后背上的伤,是前几天丞相大人自请鞭刑所致,几十鞭下来,曾经的侯将军都受不了,修养了半个月才见好,更何况—— “这人还受了点风寒,”御医看诊之后对明重谋说,“伤口发炎化脓,却还不肯好好休养,难怪会昏过去。” 明重谋想到那一日,天色昏黄入夜,澄黄的灯火,没有让明重谋看出谢临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只是愤恨和恼火,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情绪萦绕在胸口,所以错过了很多事。 当晚,谢临便言称陛下赐鞭刑,陛下却因侯将军辞官归田,忘了行刑,谢临便找人,对自己施以鞭刑,他告诉明重谋的时候,明重谋还觉得他是奸佞之臣,说什么话,都不能信,甚至还把他赶了出去。 “当晚,朕记得他来的时候,还没下雨,走的时候,才下的雨。”明重谋问赖昌,“那晚上,他带伞了么?” 赖昌答道:“回陛下,小人曾给过丞相大人一把伞,只是起初他没接,好像是因为心情不太好,整个人都淋得湿透。” 难怪,只怕当晚便得了风寒。 结果自己还给他添乱,说不上朝就不上朝,这家伙嘴硬得很,也硬着一口气,坚持让自己上朝。 最可恨的是,自己还说,大臣有什么事就去找丞相,不要烦朕。 简直就是昏君说的话。 明重谋长叹一口气,“让丞相大人好生歇息吧,有什么事,身体休养好了再谈。” 谢临在锦绣宫呆了两天,就出宫门说要回丞相府。 锦绣宫的主人虽然是霜妃,但霜妃一看到谢临的脸,便打心眼里发颤,于是干脆眼不见心为净,霜妃自行挑了个小屋,和个宫女丫鬟挤在一个屋子里,倒可怜那陪睡的宫女,两夜来睁着眼睛到天明,一对黑眼圈总是带着怨念。 谢临知道自己不太受欢迎,前两天是实在动不了,也就没办法,第三天他便再也不能接受,向霜妃告辞。 霜妃知道,这谢临可是全大楚朝最有权势的人,连陛下都要礼让七分,性命就跟金子似的宝贵,一举一动,全宫廷全大楚都看着呢,连带着,这锦绣宫,也跟着蓬荜生辉起来。陛下和大臣们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 谢临说要离开锦绣宫回丞相府,这可是大事,霜妃自觉自己一人做不了主,连忙找皇帝,如此这般如此这般一说,明重谋当即脸色一变,直奔锦绣宫而来,“你离开这里,没有御医照顾着,没有全大楚最好的药供着,你的伤养不好。” 看着明重谋掩不住的急切之色,谢临不禁有几分奇怪。 “若是陛下同意,那御医臣可否姑且带回丞相府,就近看顾。若说用药,丞相府虽然不及皇宫,但几分药材,却也还买得起,陛下不必忧心。” “朕自然不忧心。”明重谋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有什么需要,派人捎信儿到宫中带到朕面前,就是了。” “谢陛下。” 这一休养,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明重谋也没了之前谢临不顾政事的怨言,埋头苦干,奏折,政事琐事劈头盖脸的打过来,明重谋也只得忍了。一想到谢临还在躺着休养,这纷扰劳累之苦,便莫名得忽然能忍受下来了。 但这些时日,谢临却丝毫没有要求宫中送什么药材过来,明重谋无奈,便也着宫中御医,写上伤寒和伤口发炎会用到的,或是补气养血的方子,着人去买,专门买那些贵重的一件件送进丞相府。 谢临却也不谢恩也不拒绝,明重谋也不知道他是接受还是拒绝,便在除了烦政事之外,又多了好多别的烦心事。 xxx “你这又是何苦?”从宫中带到丞相府的御医来回踱步,叹了口气,“谢伯父和谢兄弟,见到你这样,也不会好过的。” 谢临微侧了身,躺在床上,冷冷道:“洛石阡,你还是回宫去吧,丞相府不需要你。” 洛石阡脸色一变,大踏步凑近来,“谢灵儿,你这就要赶我走?” 谢临翻了个身,面冲向墙壁,“谢灵儿?那是女人的名字,我是她兄长,她早已死了。” 死在那一年的洪水中,父母兄弟,全在谢临中探花的那一年,全部死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连自己是谁,都没法清醒地意识到了。 谢临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洛石阡一听此话,气了个半死,“好你个谢灵儿,亏我还和你有婚约呢!你就这么躲我,你看我再理你一下的,我就跟你姓!”门外墨儿正端着热腾腾的药小碎步走进来,见到洛石阡,眼睛虽然闪着怒火,但瞳眸发亮似的,盯着谢临看,脸还一点点凑过去,挨得谢临倍儿近。 墨儿直接尖叫一声,把药放在一边,抓着洛石阡的领子就往外走。 “喂喂,你干嘛!”洛石阡正要贴近谢临的脸,好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那张欠抽的损脸,却被一人抓着领子往外拖。 这小姑娘力气倒是不小,一直拽着他走,他连拒绝的话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大姑娘动手动脚的,”墨儿刚松开手,洛石阡便赶紧拍着胸口,平复自己砰砰心跳的心情,整了整衣领和头发,咳了两咳,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啊?”他的脸瞬间瘪了起来,“墨儿姑娘,你真不知羞。” “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成体统,”墨儿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湿润的,就像要哭出来,“你刚才对大人在干什么?凑那么近!大人明明是……”她顿了顿,跺了跺脚,“你这样,会害了大人的。” 洛石阡哼了一声,敢情这丞相府里,多的是知道谢临身份,却还向着谢临的,那个引着他给谢临治病的淑霞是这样,这墨儿也是这样。他指着门里,“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想干嘛就干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指指自己胸口,“我,有理由!” “可是……可是你们毕竟没能成亲,”墨儿哀戚地看着他,泫然欲泣的样子,惹人心怜,“洛大人,你就不能放过爷么?” 一句话,把洛石阡说得一怔,本来有理的话,他竟再也不能接口。 十年前,那一个夏天,阳光如斯明媚,气候宜人,山村中的村民预见了好兆头,心中欢喜,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幸福的年。 山村中有个大善人,姓谢,生就一对儿女。儿子善读书,有着一副好学识,肯定将来要考功名,光耀门楣的,只要功名考下来,谢家肯定发达了。女儿漂亮可爱,会一手好女红,帮着谢母操持家业,也有木有样。 村子里村子外的,许多男孩女孩们,争着抢着向他家提亲。媒婆的三寸金莲,几乎要从村东边排到村西边,一个一个差点把谢家的门槛踏破。 向女儿提亲的,相貌漂亮的,家中富裕的,勤快的,俊俏的,什么样的都有,她却谁都不选,偏偏选中了当地的一个世代为医的洛家独生子洛石阡,还和人家定了亲。 村子里的人们好一阵叹息,虽说郎才女貌,但那洛石阡是个不稳重不踏实的,谢家女儿嫁过去,恐怕要吃苦。 然而谢家女儿听了,却笑了笑,“这洛石阡,是个有福相的,心思也聪敏,将来说不得,我还要靠他呢。” 洛石阡本来还不同意这门婚事,听了此话,登时收敛了很多,也琢磨着多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未来媳妇。 日子很快就定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媒婆找了个良辰吉日,就等着洛家和谢家结亲,眼看着谢家女儿,就要嫁过去了。这良辰吉日前,听说谢家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光耀了门楣,虽说洛石阡看那谢家兄弟眉宇间有丝惆怅,不像是中进士之后欢天喜地的样子,不过谢兄弟马上就要嫁妹妹了,感觉上有那么一点难受,也很正常。 虽说好长时间没见到自己的未来媳妇,听未来岳父岳母,说姑娘家即将成亲前,是不能见自己的未来夫婿的,所以她闭门在屋里绣嫁衣呢,还安抚她别着急。 一切就绪,只等着新娘子上花轿, 不想变故陡生。 一场洪水,埋葬了这一切。欢笑,苦痛,悲哀,喜乐,全部消逝。 谢家女儿说的对,洛石阡是个有福的人,他没能死成,而是成为这场变故中的幸存者。 不过,他本以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但当他知道,天下闻名的丞相,和谢家那个儿子有着一样的名字的时候,他决定寻机会进宫看一看。 这对家族世代为医,自己也学了不少医术的洛石阡而言,并不难。他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御医,并且见到了那个名满天下的奸佞丞相。 从而知道了埋没了七八年的真相。 可笑他还以为,谢家女儿真是婚前不见未来夫婿,在闺房里闭门绣嫁衣。他还奇怪,为何谢家兄弟明明经常见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上京赶考,还中了进士的? 敢情去考试的,不是谢家那善读书有好学识的儿子,而是被兄长教了两下就会举一反三的谢家女儿。 从那场洪水起,一直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 十年太久,早已物是人非。 即便有心想接着过去而过去,然而斗转星移,无力回天。 不过无论如何,洛石阡已凭着一手漂亮的医术,在宫中成为御医。有一技行遍天下,上到天下至尊,下到文武百官,都离不开这一手漂亮的医术。尤其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在此时此刻,更加需要。 31你是断袖 “爷,先把药喝了吧。”墨儿将药端在手里,来到谢临榻前,微微弯了弯腰,似怕让对方受惊了似的,轻轻说道。 谢临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身,用手扶着坐了起来。如墨黑亮的长发顺着细瘦的脖颈从两肩披散下来,轻垂在脸颊两侧。 “……大人,”墨儿看着谢临把药喝了,咽了咽口水,不禁鼓起勇气,轻声道,“我也觉得,洛大人说得对,这朝中人太多,事也太多,您不知道,我和淑霞、绮罗,听说您因为鞭伤复发晕倒的事,心都差点慌死了,拼命打听您的情况,幸而您两天之后就回丞相府了,人也挺精神的,才让我们松口气。” “大人,您以后别再这么吓我们了。”墨儿拍拍胸脯,一脸惊魂未定,“真怪吓人的。” 谢临将手中的药一口饮了,然后递回给墨儿,“没什么吓人的,爷有分寸。” 墨儿撅起小嘴来,“什么分寸?顶着鞭伤跪了两天就为了劝那个昏君也叫分寸?”她叹了口气,“这丞相坐着真感觉那么好?墨儿可没看出来。墨儿倒觉得,爷挺苦的。” “幸好这是在府里,要是在外面,你这么乱说话,早被人拔了舌头割了脑袋去,”谢临缩进被窝里,只余三千发丝在外头,撒了满枕头,“你别受那洛石阡影响了,他也就是长得好,可惜本来就是个不稳重的,以前我家乡的老人们没少批评,等他什么时候说话有迹可循了,你再跟他说话吧。” “不稳重的?”门外一人一溜烟走进来,“我怎么就不稳重了?我说话有迹可循得很!”洛石阡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走进来,“别以为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就可以乱说话。” 谢临深深地后悔自己居然还理会他,便对墨儿说了一声,“我先歇会,你带洛大人出去吧。” “喂!”洛石阡刚要说话,就被墨儿拉了出去。 “得了洛大人,您也歇会吧,说太多话您也不觉得累。”说着,没等着洛石阡嗷嗷叫两声,大力气的墨儿姑娘便将他扯了出去。 “喂你怎么又拉拉扯扯的,你不知道老这么拉拉扯扯的你以后会嫁不出去找不到男人的——” “我找不到找得到男人不用你关心,大人您先出去吧您真碍事。” 墨儿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个性让洛石阡好一阵难对付。真是有什么主子,他家的人就也是什么样的。“谢灵儿你别仗着你比我大那么一岁你就倚老卖老,你还得靠我治伤呢。”刚没说两句话,墨儿就推着洛石阡出了大门,差点把他摔了一个跟头,便摇头,伸着脖子向着大门方向大声道:“丞相府的人,都不识好人心——!”声音大的,全丞相府都能听得见。 “行了行了,装得跟真的似的,”墨儿赶紧捂住耳朵,皱了皱俏鼻子,低声道:“我问你,爷的伤怎么样了?” 洛石阡哼了一声,也刻意低着头,轻声跟她嘀嘀咕咕,“只要她别老折腾,我保她身体健康。” 墨儿一怔,忍不住静了下来。 半晌,墨儿方才下了决心似地道:“要是……要是说现在,你还愿意娶她么?”她微微鼓起勇气,“我……我知道,距离你们……已经十年过去了,好多事已经不一样了,但是女未嫁,你也……你也没见着喜欢个谁,不如……不如就……” “就怎么样?”洛石阡咧嘴一笑,本来顶好看的一张脸,有那么一点滑稽,“你想说,我们俩一个未嫁一个未娶,不如就重圆旧梦,凑合凑合着成个亲,结个百年之好罢?” 墨儿努起嘴巴,“怎么?不行么?” 洛石阡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这是凑合着,只怕难到百年之好吧。若是我俩能成,早两年前我们重逢的时候,就该成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更何况,就算自己愿意,门里面那个,也愿意么? 两年前,洛石阡重遇故人时,简直认不出昔日的谢家女儿,竟变成了如今这个英姿飒爽、斯文隽秀的样子,清淡的轮廓,淡漠的眼神,睿智的谈吐,深不可测的城府。她变成了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心怀的梦中情人那样的一个影子。 除了作为奸佞之臣的身份。 那一天,洛石阡就决定,自己成为世人所称的奸相的左右手,为其隐瞒身份,为其作为在宫中观察天下至尊和众大臣的一条眼线。两年的暗哨,果然发挥了作用。他成功为谢临隐瞒其身为女子的身份,并为其治伤。 隐约仍记得,昏黄的灯火之下,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似乎在闪着光,手指仍留有上药时,触在那上面轻柔如丝绸的触感。尽管他看过无数病体,男人女人都有,但仅有这一个,他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 一次治伤看诊之后,洛石阡禁不住口中戏谑,实则是试探谢临的反应,“幸好我只是个大夫,要是别的男人见到你的一星半点肌肤,可就得负责咯!”他拍拍胸脯,语气惊慌,“你不会让我负责吧?” “负责?”谢临将亵衣系好,罩上外衫,听他说这句话,似觉有趣,偏头看了他一眼,从头到脚的,“你是断袖?” 饶是洛石阡在问前,想过谢临可能会有的千百回复答话的可能,愣是没想到这个,不由一惊。 这家伙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因此墨儿今日此问,洛石阡便也亦答:“十年前,她还算娇俏可爱,又聪慧又漂亮,媒婆们都说她秀外慧中,城里的县里的乡里的,想娶她的,多了去了,不过今天的谢临……”洛石阡不知想到了什么,眉毛皱成一团,“哪个男人敢娶她?不被吓回去才怪!” 这么说他还真是有勇有谋,有胆有色,敢打这么一个家伙的主意。若是被谢临知道了,还不得立刻被她拍死? 墨儿一听洛石阡如此说,想到自己的爷,那么冷淡坚硬的性情,除了国事,除了江山社稷,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什么也都不放在心上。于是间,墨儿本还有些希冀的眸色,亦不禁黯然了下去。 xxx 清晨一早,明重谋如常上朝。于帝位上,居高临下,环顾臣子时,却惊喜地发现当先一人,半个月不见,休养得面色红润,气宇轩昂,斯文依然,隽秀依然。明重谋大喜,“谢卿回朝,真是可喜可贺,不知身体可还有不适?” 大楚朝皇帝陛下上朝,头一件事便是关心臣子身体,这在史书上可谓绝无仅有,谢临可谓独受恩宠。 不过令陛下还朝,又决不独揽大权,谢临应居头功。所以纵使众臣心中有些什么想法,也只得按捺在肚子里。 “回陛下,臣无事,谢陛下关心。” 谢临答得简约,不多不少,既回答了陛下,亦谢了隆恩,可谓完整无缺,完美无瑕。 但就是太完整太完美,明重谋却总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既无事,那朕也便放心了。” “谢卿倒是回来得正好,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也快到了,”他环顾众臣,缓缓道:“我大楚朝自开国以来,推崇科举,朕面前诸位,十有□,乃由民间层层推举而来的智者,科举一事,关乎社稷,中举人进士者,皆将成为诸位同僚,望诸位不可等闲视之,筹备谋划,题不必太难,也不必太过简单,题目出来之后,给朕过目一番即可。” “陛下英明。”众臣叩首,而谢临依然昂首不跪。 谢临独树一帜,明重谋便也当做没看到,又道:“今年,这科举主考,诸位以为谁更合适?” 众臣不料,会问及此事,面面相觑了一会,一人大声道:“吏部尚书史庆,刚正不阿,公正严明,永留年间二甲进士,臣可以适合。” 史庆一听,不由捋着胡须,笑道:“臣倒以为,礼部尚书张裕学识渊博,撰文辞藻华丽,骈赋信手拈来,当主考,十分适合。” 推荐史庆之人一笑,此人礼数周到,向来认为人当知礼,礼不可废,便自然回拱了拱手,正是礼部尚书张裕。 又有人推举道:“户部侍郎左明,主张社稷,轻徭役,乃国之栋梁,选他,更为合适。” 又一人道:“户部侍郎左明,臣倒觉得不如推荐户部主事胡瑜,审时度势,懂礼懂情,深明刚柔并济的道理,当主考,正是十分适合。” 众臣七嘴八舌的,倒未见明重谋脸色,他只是在那里坐着,却并不表态,不拍板。众臣无觉,只是推荐着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升,任众臣举出了无数德高望重,或才高八斗的人选,但帝位上的那个人,仍静默不语,过了不久,便感昏昏欲睡了。大楚朝的肱骨之臣们,如此不懂皇帝陛下的心思,连一旁站着的赖昌都替他们着急。 又过了一会,明重谋已有些不耐烦,便缓缓道:“距科举尚有时日,诸位可细细推选,朕不再理会此事……” 正说着,却听尉迟正大声道:“臣有一个人选,欲推荐给圣上。” 明重谋并没有因为尉迟正打断了自己说话而不高兴。他沉声道:“讲。” “臣推举,永留年间一甲第三,探花之名的博学之人,如今万兆年间,当朝丞相,”尉迟正一字一字道,“谢、临!” 32诛礼 “臣推举,永留年间一甲第三,探花之名的博学之人,如今万兆年间,当朝丞相,”尉迟正一字一字道,“谢、临!” 两个字方说出口,众皆哗然。“尉迟大人,这……” “哦?”明重谋微微一笑,“说下去。” “丞相大人三朝元老,朝中肱骨,名望极够,又兼之乃永留年间的探花郎,才学自然亦是不低,当主考官,臣以为,丞相大人足以胜任。” “可是尉迟大人,”有臣子犹豫道,“这于理不合。” 尉迟正奇道:“何谓于理不合?” “这……”那大臣瞟了一眼静立在一边的谢临,脸色憋得通红,嘴巴嗫嚅了半天,反驳的话硬是没说出来。 其实众臣心知肚明,谢临声名在外,全无好名声,什么肱骨之臣,说得好听,但其弄权行径,早已朝野上下看不过眼,若作为主考,只怕全天下自命清高的群臣举子难以心悦诚服。介于谢临又臭又硬还记仇的脾气,群臣有口难言,自不敢说出口,但心底下可是奸佞奸佞叫了好几遍,自然对谢临作为主考,难以赞同。 尉迟正道:“臣知道各位大臣心思,但见半月前,丞相一跪,感天动地,全为陛下,忠心可表,臣以为,若以丞相为主考,只怕更能为我大楚,选上许多忠臣良臣。” 众臣听得此话,不由深思。丞相不跪则已,一跪惊人。这半月,陛下少抱怨,多议事,那五日,陛下不上朝不管事,丞相上了三天朝跪了两天两宿不想管事也管不了事,积压的朝政堆积如山。陛下还朝后,一句话也没有,直接埋头苦干。眼见御书房满地奏折日渐减少,众臣欣慰之余,对那休养中的奸相,也有些莫名感慨。 也许谢临当真并非奸佞,而是个忠臣良相?只是先帝给予谢临的权力太大,导致他只是看起来“像”个奸佞之臣? 众臣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明重谋倒是哈哈一笑,“尉迟正所言,但是甚合朕意,朕正有此打算,”他顿了顿,正色道,“谢临作为曾经的太子太傅,朕之师,朕自是十分清楚其才学深浅。朕可以说,若谢卿没资格做此次科举主考,那在此的诸位爱卿,也没谁有资格了。” 众臣惭愧,跪下叩首,“陛下英明。” 众臣正跪在地上磕头,还来不及起身,便听谢临冷声道:“臣拒绝。” 众臣一怔。这当科举主考,一可谓显示圣上恩宠,二可谓昭示才学凌驾众人之上,如今陛下亲自将这主考之职送到谢临手上,可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若说常人只怕早就欢喜地晕了过去,怎不料谢临这厮就是与常人不同,面对这天大的一个馅饼,他竟然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明重谋眯起眼睛,“你为何拒绝,说出理由。” 众臣只等着他说出一句十足有力证据充足的话,譬如什么自认自己资历不足,承认自己才学不佳,意识到自己是个奸佞之臣,不足以当担当这么一个需要声望的职务。却听谢临淡淡道:“臣鞭伤未好,此事太费脑筋了,陛下还是交给别人去办吧。” 此话一出,众臣登时下巴直接掉在地上。 你带着鞭伤连跪两天两宿都能忍得了,区区动个脑筋还怕什么?更何况你还休养了半个月,再重的伤,还能重过半月前伤口崩裂鲜血横流? 竟还嫌当主考费脑筋,当真匪夷所思。谢临此言,明显就是藐视科举,不想当主考,又懒得动脑去想个什么真正的理由,干脆就拿鞭伤来说话。 明重谋怒极反笑,“朕倒以为,满朝文武只有谢卿最为合适,就这么说定,张裕,诏书你来拟定。” 礼部尚书张裕叩首,“臣遵旨。” 张裕其人,辞藻华丽,诗文骈赋,对他来说,自然不难,洋洋洒洒一片行书下来,明重谋扣了大印,此诏书拟成,丞相谢临为主考,礼部侍郎邢余,户部侍郎左明配合为辅考,集天下举子于京师,集天下才敏于京师,出文行草,畅书十年寒窗苦学,一举进殿为官,成朝中肱骨之臣,还是籍籍无名,在此一举。 诏书一出,天下哗然。 辅考邢余、左明,皆无碍,天下读书人心服,唯谢临作为主考,争议颇多。 谢临十年前即为当年科举一甲第三,才学自不必说。十年即为丞相,其能,自也不必说。但这才这名,皆抵不过那奸佞之名,弄权霸权,欺瞒圣上,欺凌下属,贪污受贿,皆出自此丞相之手。所谓空穴不来风,丞相大人这些“好”名声,“好”行为,既然天下所传,那肯定是做过的。只怕奸相也要把买官卖官的习气和贪污受贿的风气,也带到科举之中来。看史载,假读书者上位,真读书者被排除于一甲二甲三甲,甚至是进士之外,到时好好的科举,也被他弄得乌烟瘴气,那可如何是好。 众举子深深崩溃:仕途堪忧啊! 丞相为主考,邢余和左明,自然不能说什么,一切以丞相为马首是瞻,当日,便相携来到丞相府,想找丞相研究会试考题。 丞相府的看门小厮一见二位大人要和自家的爷议事,便兴冲冲进去通报。两位大人还正感叹,丞相府的小厮果然十分不同,他二人打扮朴实无华,决无任何修饰,普通人所见,只怕还以为是穷酸秀才,倒没想到那看门小厮一眼便认出两人来,更察言观色,直接明白二位大人是来干嘛的,立刻就主动请缨,进去通报。谢大人看管家中下人,果然也有一套。 冷不丁的,二位大人忽然想起丞相往日的手段,脑中浮现起谢临抿唇一笑的景象,皆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那小厮不多时,便回转来,带着满脸苦笑,对二位大人抱歉拱手,“两位大人请回吧,我们爷说了——” “我不管这些事,”谢临听到小厮通报后,饮了口茶,头也不抬,“让二位大人随意出题即可,到时,谢某直接坐在那里走个过场,也就是了。”他叹了口气,“鞭伤未好,懒得动脑。” 看门小厮原样复述了,见到邢余二人脸上变色,不禁十分抱歉,“我们爷的伤确实还挺严重的,听说宫里来给爷治伤的御医洛石阡说,爷当日伤口绽开,都化了脓,这些时日爷的脸色也没太恢复好,太苍白了,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看,两位大人也别强求了。” 脸色苍白?今晨早朝时,我们明明见到他面色红润得很,哪有半分虚弱之色? 邢余二人不禁相对苦笑,这一眼,也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那小厮还十分抱歉,连连替自家爷告罪,邢余二人也连说不必放在心上。 丞相大人显然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早朝时就说了不想当主考,陛下偏让他当。丞相大人脾气拧,不愿意,干脆也就不干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不干活,陛下也不能把他怎么着,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当下属的,不止不能抱怨,还得争着抢着把上司的活也干完了,否则小心眼特别记仇的丞相大人一旦记住你,一定会让你恨不得回娘亲肚子里去。 两位大人只得相携而来,再相携而去。 我朝有此奸相,只得叹曰: 呜呼,哀哉! 门内的淑霞闻此噩耗,替二位大人叹息的同时,不禁疑惑道:“爷为何这么做?淑霞觉得,爷不是那种连科举这样的大事都不管不顾的人。” 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的洛石阡嘿嘿一乐,“肯定又是动歪脑筋呢,早年谢家兄弟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想法多,古灵精怪,现在嘛,”洛石阡哼了哼,瞄了一眼还在静静品茶的谢临一眼,“像个小老头子,年纪又大,又不像个女人,动作迟缓,还天天喜欢茶这种玩意儿。”他凑过去,几乎贴在谢临脸上,“我说你要是真想做个结结实实的男人,不如喝酒,还得喝好酒,烈酒,还得大口大口地喝,这才是真爷们!” 他的脸贴得太近,呼吸的热气,几乎都要吹到谢临脸上。 谢临一皱眉,用茶杯隔住他凑过来的脸,“你是御医吧?怎么不回宫?” 洛石阡怪叫一声,“怎么着,嫌我碍眼?前两年怎么不嫌我碍眼了,还接受我的帮助,十年前,你还说要跟我成亲来着,怎么十年后,你就要抛弃我了,”他做了一个西施捧心的动作,“哎哟,伤心死了。” 淑霞咳了两下,墨儿的嘴角诡异地抽动着,绮罗则用长长地袖子掩了自己的表情,低头喝自己的茶。 谢临额上的青筋跳了跳,道:“你既然非要在此处,那便先留在这里吧,不出两日,好戏就要开演了。” 好戏? 众人面面相觑。 谢临不多作解释,只是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道:“每次科举,必经之事,也是历代主考,烦不胜烦之事。” 果然翌日时,丞相府陆陆续续来了几位贵客。 第一位贵客,则是工部主事徐朝青,手握拜帖,郑重登门拜访。 众人本以为他亦要同那二位辅考大人一样,要吃个闭门羹,不想谢临一听看门小厮通报,直接道:“请进来,礼不可废。” 让他进来也就罢了,居然还用“请”这个字?请也就罢了,还得“礼不可废”。丞相府众人疑惑,倒真不知丞相大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33戏中戏 翌日时,丞相府的第一位,是工部主事徐朝青,手握拜帖,郑重登门拜访。 谢临一听看门小厮通报,直接道:“请进来,礼不可废。”丞相大人既然说“请”,又说“礼不可废”,丞相府众人虽然无奈,但仍好好地接待了徐朝青。 徐朝青被丞相府看门小厮恭恭敬敬地请进门来。刚一进来,徐朝青便拱拱手,乐呵呵地说:“谢大人,徐某来看您了。”他一招手,身后跟过来两个仆人,一人一手拎着礼盒,四只手正好四个,全都堆放到谢临桌前,徐朝青又嘿嘿乐了一下,“这个是……”他没说这究竟“是什么”,只是搓了搓手,接着乐。 谢临慵懒地一抬眼,瞟了一眼那四个礼盒,“徐大人,这是什么?” 徐朝青一边搓手,一边讪笑,“这只是一点小意思,没什么别的涵义。”他低下头,有点窘迫似地说:“这件事,本来下官也不该烦大人。不过犬子考了两次,都没考中,下官就想着,大人能不能……”他嘿嘿地乐了起来,眼睛更小了一点,“……能不能给稍微通融一下,给他个官当当?” 洛石阡和三个姑娘,在一旁瞧着。本还等着谢临所说的“好戏”,究竟是什么,正还兴味十足,冷不丁一听这话,都忍不住有几分惊诧。敢情这科举考场上的好戏,就是贪污受贿,买官卖官么? 也许别人还觉得谢临是个奸相,是佞幸之流,不值得信不过。可这几个要么青梅竹马,要么朝夕相处的人,却十分清楚,谢临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或许还不知道,在猜测,在疑惑,但自半月前那惊天动地那一跪,洛石阡等人均觉得,谢临必不是那种贪恋权势之人,更非世人眼中的奸相。 估摸着这一次,这位徐大人要失望而回了。 几个人心中暗忖。 听了徐朝青的话,谢临清秀修长的眉毛,忍不住皱了一皱。 这一皱,徐朝青的心里打了个突,他本就时刻关注谢临的表情,心下正忐忑着,此时一见谢临一皱眉,直接扫了扫一旁众人,对谢临挤了挤眼睛。本来他的眼睛就被脸上的肉给堆得有点小,这一挤,更是看不见眼珠子了。 谢临面无表情,“这些都是我的心腹,不必屏退左右了。” 徐朝青一滞,只得无奈地往身后勾了勾手,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小撇胡子呈个八字模样,长在他的鼻根下面。徐朝青笑嘻嘻介绍,“这是下官的师爷,他还兼管下官府上的银钱。” 谢临瞄了一眼这位师爷的小胡子,没说什么。 那位师爷却也不说话,直接从怀里一掏,将手中一叠什么东西,放到檀木桌上,然后就退了回去。 谢临又抬了抬眼,“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徐朝青眯着眼睛笑了笑,“‘开源钱庄’,京师最大的钱庄,向来信誉良好,童叟无欺,钱庄的银票,自然都能兑出来,大人可以放心。”他抬起一只手,放在那一打银票上,“这是十万两,事成之后,另有一百万两,孝敬大人。” 谢临又皱了皱眉。 徐朝青看着谢临的脸色,一咬牙,又向那师爷勾了勾手指。师爷点了点头,硬着一张脸,又从怀里掏了几张纸,放了上去。 “这是二十万两,事成之后,我们翻倍。”他竖起手指头,咬牙道,“二百万两。” 他满以为谢临听了必定心头一喜,直接答应,却听谢临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一哼,徐大人的心便立刻又凉了下去。他一发狠,一咬牙,,又向师爷勾了勾手指。师爷眉毛动了动,眼睛露出一点诧异,又从怀里掏了点银票。 徐朝青五指一盖,戳在银票上,“刚刚加的是五十万两,这里总共是二十五万两,事成之后,二百五十万两,”徐朝青差点飙泪地说,“谢大人,您看怎么样?” 谢临没说话,只是轻轻眯了眯眼睛。 徐朝青的心更紧张了。 放心,她肯定不会接受的。 洛石阡心道。 谢临本来就不想当这个主考官,肯定就是因为怕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既然怕,又怎会接受自己怕的东西?这家伙是真爱民如子吧。这位徐大人肯定是要失望的。 洛石阡正信心满满地思忖着,却听谢临叹了口气,“二十五万两,二百五十万两,谢某记得,徐大人一年的俸禄,连这些的零头都不到吧?” 徐朝青闻言变色。他明明记得面前这位丞相大人是鼎鼎有名的奸相,弄权,他是第一个,贪污受贿,他一定是带头的那个。怎么今日忽然说起这话来了?怪腔怪调的,言语间还颇有深意。难道丞相大人不再走奸相路线,改走廉洁派路线了? 刚这么一想,汗就下来了。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诺诺应声:“是,是……是没这么多,零……零头不到,也说不上。”他一边说,一边就开始恨自己,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结巴起来了? “哦,”谢临点了点头,“那看来徐大人家中有生意,生意还不错。” 徐朝青一怔,没想到他还没说,谢临倒帮他解释起来了,忙用手帕擦去额上的汗,颤颤道:“有……有一点小本生意,赔……了一些,也赚……了一些。” 一旁的洛石阡越听越是不对。按说谢临如果要拒绝,那就干脆拒绝就可以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难道—— 刚这么一想,果见谢临又“哦”了一声,把银票拿起来,放在手指间数了一数,仔仔细细清点了一下,又看了看“开源钱庄”的印章,然后交给绮罗,“这些银票拿好了,回头再给咱们丞相府添置点东西。” 大楚朝丞相府管账的,按说确实应当是丞相的夫人。谢临没有夫人,但有妾侍,不过倒是很奇怪的是,管账的不是端庄贤淑又细心的淑霞,也不是年少机灵的墨儿,反倒是相貌艳丽的绮罗。 绮罗眼睛晶亮晶亮地盯着银票,双手接过来,“谢谢爷。”她倒是高高兴兴。这一会,就只见一个相貌可谓世人眼里的狐媚之姿的女子,眼睛发亮地盯着这一笔笔银票,数了又数,数了又数……除却淑霞和墨儿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之外,徐朝青和那师爷早已下巴掉在地上。 谢临在一旁叹了口气,“徐大人,这么多钱,怎么好意思呢?”谢临顿了顿,叹道,“其实大人当真不必如此,你我相交几年,大人请谢某喝一点酒,也就是了,何必这么破费?” 徐朝青差点三千泪花飙出来。刚才是谁一脸横连理都不理我的,这会倒又说这话了。要真不想要银子只想谈交情喝酒,那下官把钱要回来行不行?工部主事徐朝青强忍住泪,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破费什么的,丞相大人再也休提。大人果然爱民如子,对下官的儿子也真心相待。”谢临既然答应,以丞相大人只手遮天的权势,只怕将来自己儿子的官职,也不会低了。 想到这里,徐朝青便也眉开眼笑,协同师爷拜了又拜,谢了又谢,恨不得三跪九叩大礼也都行全了。谢临则坦然受之,毫不避让。 徐朝青出门后,洛石阡憋了满肚子的话正要去问,又连续不断的有贵客前来。 无一例外的,这些人目的都一样,为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远房亲戚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人,递上银票或钱财,千恩万谢,只为在进士榜上求取一个功名位置,或用谄媚或用献媚,或故作镇定,千两黄金,万两白银,递送上来,眼睛都不带眨的,令人好生佩服。 无论什么大礼,谢临皆坦然受之,毫不有愧,又对这些人承诺,“凡送礼者,礼无大小,皆有官坐。” “礼无大小”?众献礼者认为,谁敢听谢临这句话,谁就是白痴,一个一个的礼越来越贵重,谢临直接收下,决无二话。 等洛石阡终于见到谢临有空的时候,扭头瞄了几眼,见四下无人,忙抓住谢临细瘦的手臂,低声道:“你在干什么?贪污受贿吗?这就是你这十年的坚持吗?” 亏得他还以为,自半月前那一跪,谢临伤口崩裂,痛得冷汗直冒,她就该长点记性。 奸臣与忠臣相比,大多没什么好下场,他不相信谢临不知道这一点! 当个忠臣有什么不好?非要做那遗臭万年的奸佞。 一连三个反问,普通人只怕早已被驳倒,或者也要被气势吓得呆住。 唯谢临看了他一眼。 如清撤的溪水,泛着波光粼粼的星星点点,那其中,什么人的影子也没有。 只这一眼,洛石阡的话如鲠在喉,再也说不下去。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谢临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好戏这才开始,洛石阡,你急什么?” 而同一时间,邢余和左明讨论出的会试考题,已经讨论颇有成果。邢余二人书信问谢临,想不想知道考题究竟是什么。如果想知道的话,便请到庐阳书院处,与众阅卷、考官一同,在书院呆至科举结束。 庐阳书院本来是京师一干读书人读书之地,此际被挪出来,权作考试之用。按照情理,为免泄题,考官是应和阅卷一起,几天几夜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开始阅卷。 然而谢临却回信称:知道考题,又有何用?等会试开始时,再去罢。 丞相大人发话,说不来就不来,谢临连考题都不知道,自然更何谈泄题? 接到这封书信之后,邢余和左明两位大人,只得面面相觑,相对苦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困趴了,先这样。 34入v第一更! 这日,太后又把谢临召进宫来,似有急事。谢临兴冲冲地去了,却听太后娘娘长吁短叹,似乎十分忧愁,但许久之后,却又两厢对眼,默默无语。 谢临能坐上丞相的位置,自然能忍人所不能忍。太后不说话,谢临便也不说话。临危正坐着,恭恭敬敬的,便是对宫中礼仪最看重的太后见了,也挑不出错来。 太后隔着垂帘见到,反倒无语。 谢临能忍住,她倒反先忍不住了,不禁幽幽一叹。这一叹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清静空旷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半月来,哀家本有些话要说,然而大人却自那日一跪后,便不在朝中,令哀家即便有话,也难有机会对大人讲。”她缓缓站起,微微一福,“大人不顾自身,对皇帝着想,是对我朝有恩之人,哀家替陛下谢过丞相大人。” 让太后娘娘向臣子谢恩,这可真是罪过。谢临亦站了起来,“太后何必言谢?这本是臣分内之事,臣这样做,乃是理所应当。” 当日跪了两天两夜,即便是武将出身的尉迟正,也难免受不了,更何况是谢临?按说谢临本为世人称为奸佞之臣,陛下不上朝,谢临自可弄权,将大楚朝搞成个谢家王朝什么的,也容易得很。先帝免谢临终生跪礼,太后自也知道。然而谢临却带着鞭伤跪陛下,令其心有触动而还朝,可谓大功一件。谢临以为,太后乃是为此事而谢,她虽自傲,倒也知道尊卑,太后这一谢,实在折寿,谢临当不起,便也鞠躬还礼。 不想太后娘娘却叹息道:“谢大人不必多言,这一谢,大人可也当得。” “大人不顾自身,明知要犯陛下之怒,却还是令陛下心有触动,后宫雨露均沾,陛下传后有望,此事大人居功甚伟。然而大人却自请鞭刑,最后竟致破先帝跪礼之豁免,结局可叹。谢大人为明氏香火奋不顾身,哀家掌管后宫,怎可忘记大人的恩泽?这一谢,大人大人必可当得。”说着,太后又微微一福。 谢临一听,暗道惭愧。 敢情太后娘娘的关注点不太一样。在他人觉得明重谋犯的是昏君的错误举动,太后却为明重谋这一举动有利于明氏福泽香火深深地感动着。 前日里,太后便请谢临为明重谋立后生皇子想想办法,但谢临因为许多别的事情,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太后旧事重提,谢临这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看来也许在太后眼中,她那一跪,说不上感动上苍感动皇帝,只怕还埋怨你谢临怎地不让皇帝在后宫多呆几天。五天的时间太短,这雨露还没洒太多,明重谋便又回去主持朝政了。 孩子在哪?没看见啊。 谢临正想着,却听太后果然叹道:“可惜时日太短,只有五天,两天两夜被大人那一‘跪’这一闹,只怕皇帝也没什么心思再想与妃子行那周公之礼,半月过去了,也不见后宫传来什么喜讯,想来这一次又没有妃子得中有喜的。”说着,太后又不禁叹了口气。 明重谋后宫的妃子不多,也就五个。太后关心,五个妃子都配了御医,时刻诊治,一旦有个明重谋临幸了其中一个,不出十日,御医定去诊脉,以断定她是否有孕,由此看出太后有多么希望明重谋能有个子嗣,可谓草木皆兵。所以这半个多月下来,没有一个御医传出来这喜讯来,太后希望太大,失望更大。 “谢大人,”太后失望道,“大人文韬武略,见识非凡。这陛下得皇子之事,想来大人定有主意,倒还请大人再多多想想办法。” 谢临汗了一下,躬身道:“太后娘娘不必忧心,陛下之事,自然是臣等分内之事,太后所托,臣此次定不会忘。” 太后欣慰一笑。“那便劳谢大人多烦心了。” 谢临走出门来,拿出手帕,微微拭去额上的汗,无奈摇了摇头。 谢临是说得好听了。陛下之国事,确实是臣等分内之事,但陛下的家事,臣子也管? 那臣子也太辛劳了吧? 谢临又摇了摇头,正走了不远,却见远处走来几个女子,为首的那个,丝长缎锦袍,姿容明秀,眉间一点梅花,更增妖艳。谢临一见,后撤了几步,垂首在一旁。 本想着静默而立,不使对方发现自己,但他一身朝服,赧色金线,全大楚朝臣子仅此一件,别无分号。那女子本高而清秀的下巴扬着,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却听她后面宫女打扮的其中一个惊呼了一声,“丞相大人。” 谢临的名头,如雷贯耳。 尽管谢临衣着大不相同,但宫里大多数人碍于他奸佞的“凶名”,和冷漠得让人打寒战的神情,宫人大多在她面前,都几乎不敢抬起头来,仅远远地看过一眼,只记得长身而立,颇有风骨。 那宫女旁边几个宫女一听,不禁四处张望,轻声七嘴八舌地问道:“哪里呢?哪里呢?”少女的声音十分清脆,这几声问话,掺在一起,仿佛像是黄莺鸣叫一般,煞是好听。 那宫女没想到旁边几个宫女反应那么大,俏丽的脸上一红,指了指离众人不远处站在树丛边上的谢临,低下头来。 宫女们没想到会离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这么近,一个个都不禁俏脸也跟着红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登时弱了下去。 谢临被宫女指认了出来,也只得大大方方地任她们看。却忽见那为首的女子,微侧着头,疑惑地看着她。 谢临见了,不由苦笑。 谢临方才没有仔细观察她,此时一见,这女子面容姣好,身段婀娜,衣着虽华丽秀美,却并不虚浮,显示出良好的出身。这女子竟是前日里,谢临用来迷惑明重谋的二女之一,史红药。 当日太后托付,望谢临选好立后人选,早日生下嫡子。然而明重谋不愿立后,更连皇子都不愿意生。谢临便用迷药,让明重谋于虚无迷惑之中,与二女交/合,如此毁人清白,又不排除会使二女受孕的可能,明重谋自然只得把她们娶回家去。 不想明重谋临危生智,差点变成了谢临毁人清白。二女迷惑计划也胎死腹中。 而后,二女之一的曾经的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的女儿,侯韵薇,也于不久之后便远嫁夷国。 面前此女,为吏部尚书史达之女,名为史红药,相貌有些福相,家世清白显赫。史达此人,年纪近四旬了,方得此女,自然宠着护着。如今史达已年过六旬,当日群臣跪万兆皇帝,他是头一个倒的。体力虽不支,忠心却可嘉。史达的女儿史红药如能嫁与陛下,那对陛下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此刻史红药看着谢临,露出思索的表情,疑惑道:“你是谢丞相?我可曾见过你?” 当日,谢临对史红药和侯韵薇二女,只是用药直接迷昏,打包拖走,史红药也许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谢临的脸,或是在被迷药所昏,朦朦胧胧之间,目光触到谢临的脸上,因而有所记忆。但自此之前,两人是从来没见过的,所以史红药有此疑惑,也在情理之中。 谢临一听此话,脸不红心不跳,直接反问:“姑娘可是吏部尚书史达之女,史红药?” 史红药微微点头。 谢临露出松口气的样子,“这便是了。令尊与谢某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谢某与史姑娘,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否则何以谢某记得史姑娘,史姑娘却不记得谢某?” 史红药一想,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便也点了点头。 谢临道:“不知道史姑娘此去,是去何处?” “太后召见,自然前去。” 史红药和侯韵薇这两个人选,本就是谢临推举的,如今一个已然嫁了,另一个还待字闺中,太后自然要动脑筋。 谢临了然点头,低声道:“史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史红药疑惑,看了一眼身后的众宫女,却见她们纷纷露出窃笑似的表情,挥了挥手,笑笑道:“快去快去。” 谢临见这几个宫女似乎与史红药关系颇佳似的,这才恍然。这敢情是吏部尚书府上的丫鬟,因史红药要进宫,便扮作宫女模样陪同,难怪什么话都敢说。 史红药见她的丫鬟们都催她走了,便也犹疑地跟着谢临,到一旁有所隐蔽之处。 谢临这才正色道:“史姑娘,谢某有一事,不得不问你。” 史红药见她严肃的脸色,也不禁严肃起来,“丞相所问何事,小女子若知道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谢某便问你,”谢临盯着史红药,一字一字道,“你想不想嫁与陛下,统掌后宫,成为一国之母,当今皇后?” 史红药不料谢临要问的事,竟是一件这样的事,不禁瞠目结舌,“这……” 作者有话要说:别着急,今儿三章更新,后面还有。 35入v第二更! “你想不想嫁与陛下,统掌后宫,成为一国之母,当今皇后?” 史红药不料谢临要问的事,竟是一件这样的事,不禁瞠目结舌,“这……” “当朝圣上虽年刚过弱冠,却也文治武功非同常人,又勤奋可嘉,勤政爱民,将来定是一有道明君,”谢临缓缓道,“如今万兆二年,但仍会有万兆三年四年,乃至十年,百年,我大楚朝的未来,定在圣上的掌握之中。”谢临看着史红药的眼睛,“你不想嫁给他,辅佐他,看着他成长,直到翅膀逐渐硬起来,丰满起来,然后展翅,翱翔于天空之上么?” 万兆初年,先帝驾崩,群臣无首,国不可一日无君。明重谋当太子时日尚短,许多政事尚未熟悉,便突然被扶至帝位。时年南有琉球扰乱,北有夷国虎视眈眈,明重谋当日里虽年纪尚轻,资历尚浅,然而对此情境,却丝毫不乱,时啃兵书,常问丞相治国之道,研读诸子,厚积薄发。丞相虽之前是太子太傅,对陛下有督导之责,然而陛下勤学,丞相只需稍加点拨,陛下便心领神会,举一反三。时年,甚至更早,丞相便已立下决心,辅助万兆皇帝霸业宏图。 观雏鹰丰满翅膀,翱翔于天际,展现于苍天云穹中。 史红药听了谢临的话,微微睁大眼睛,好似当真看到了未来景象。夷国战火平息,百姓安居乐业,万里江山,盛世繁华。 她不禁抿了抿唇,眸子有一些发亮,“好。” 史红药一口答应,当下,谢临便让她附耳过来,言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谢临本不应该凑得史红药如此之近,就算稍微侧开,气息仍吐在史红药的耳廓上。但一来四下无人,二来事当从权,谢临也就先不避忌了。 说了几句,史红药秀美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非要如此么?” “事当从权。”谢临正色道。 史红药轻轻“哦”了一声。 谢临见她明了,微微笑了一下,这才转身便走。 吏部尚书史达老来得此一女,自然宠得非常,但好在心思纯净,尚无骄纵习气。史达是个忠臣,却也是个有头脑的臣子,他的女儿,谢临不觉得会是个笨人。只要稍加引导,相信她会成为大楚朝非常合适的皇后人选。 等史红药慢慢走回来之后,几个丫鬟凑上去,七嘴八舌道:“怎么样怎么样?丞相和小姐谈了什么?” 一个丫鬟嘿嘿笑了笑,“丞相大人长得斯文俊秀,又权倾朝野,”她低下声,偷偷摸摸地看了看旁边,又道,“他的权势,连陛下都及不上,他这会召小姐过去,究竟是什么?莫非——”她促狭道,“莫非,是看上小姐了?” “胡说。”史红药脸上一红,她瞟了一眼谢临离开的方向,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丞相大人喜欢的姑娘,应该不是我这样的。” “不是小姐这样的?”丫鬟们一诧,小姐长得漂亮,又出身名门,难道谢临还看不上?“那又是什么样的?” “我想,”史红药微微思索,“大概,是有着和他共同的目标,相似的追求,很志同道合的人罢。” 是青山万水,还是孤鸿烛影,是天下逐鹿,还是胭脂繁花,是忠是奸,是大无畏还是大谋逆? 唯世道,唯心而已。 xxx 明重谋最近很无聊。 自先帝时,以往的春闱变成了秋闱之后,众臣便皆忙于科举。上一次的科举,众臣就把还没登基的皇帝陛下晾在一边,没人理会了。没想到这次登基了之后,更无人理会了。大约此时此刻,众臣的想法就是,陛下你出好你自己的殿试题,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管了。 所以万兆皇帝很寂寞,他想找个人陪。 锦绣宫霜妃、晋阳宫洛妃等五个妃子,皆言道既然天下忙于科举,为图不会落后,也都纷纷拿起书本来,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 看得明重谋好生寂寞。心说你们早不看晚不看,非要在朕很寂寞的时候看。朕好空虚。 想着想着,明重谋便觉得,似乎也该用功一点,于是摆驾到庐阳书院来,探视一下众考官。 说起这庐阳书院,乃先帝时成立的,明重谋当时未曾参与政事,却也记得上奏折提出成立亲手由国库拨款的学堂学府建议的人,却是谢临。庐阳书院可以议书议才比能显武,不忌身家不忌父母,只要有才,有向才之心,便可进书院读书。因此成立之初,举国上下的读书人,皆鼓舞欢腾。 而那个时候开始,为寻求高品位高品质的读书氛围和考试氛围,大楚朝的会试,便安排于庐阳书院之中,而庐阳书院的学生学子们,则被勒令回家憋着。而书院景色心旷神怡,又十分符合读书人的品味,果然众举子洋洋洒洒出来的文章,更加漂亮实在。 想到这里,明重谋还十分疑惑,谢临究竟是怎么从一个有才华有能耐有实力的忠臣良臣,慢慢折腾成一个大奸臣的? 慰问了一干臣子之后,明重谋想起自己的丞相来,便决定去和谢临见见面。 “谢临呢?叫他出来见朕。”明重谋踏实地坐了下来,端着臣子递过来的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他本还想,谢临既为本次科举主考,定不会玩忽职守,此刻,只怕正在和众臣紧张的议题之中,来不及参见陛下,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身旁站着的辅考之一左明,擦了擦额上的汗,有些讪讪,“丞相大人他……” 明重谋喝茶的动作一顿,“丞相怎么了?” 丞相大人阴狠狡诈的模样在左明的头脑中浮现出来,左明打了一个寒战,将丞相大人的影子从脑袋里扔了出去,然后鼓起勇气,慢慢低下头,“陛下,丞相大人,不在……” 明重谋一抬眼,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有点疑问的意味,他把茶杯放到桌上,双手抱胸,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怎么了?” 左明却蓦地心中一沉。 如今的明重谋,早已逐渐不同于往日,往日里读书的厚积薄发,加上丞相的点拨,自己的举一反三,处理政事的能力,他已然逐渐消化掌握,并越来越像一个帝王。若是以前,明重谋只怕一发怒要重重地拍桌子,他武功高强,手下十分有劲,宫中常常有桌子被他一下子拍了个四分五裂。所以众人怕他,不过畏惧的是他武力的可怕。 而且陛下的火爆脾性,众人也都知道,一个不小心,陛下说要砍谁的头,那就会砍谁的头。关于这一点,深具只手遮天能力的丞相大人,一次都没管过。众臣自然怕,怕丢了官,掉了脑袋。 然而这一回,左明却发现,陛下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他只是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随意地一抬眼,放在桌上的茶杯,也许只是他想听自己的解释。所以明重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忽觉手心里有一些冷汗淌了出来。 “虽说名义上为了怕泄题,丞相大人是不该离开书院的,可是……”左明颤颤道:“大人根本就没有来过书院,他根本不知道题目是什么,又谈何泄题?” 明重谋一听,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谢临没来过书院?” 左明微微点了点头,“臣与邢大人一同讨论考题时,因谢大人才是主考,曾特意寻过谢大人,不想却吃了个闭门羹,”左明露出有些愤然的表情,看来当时吃了闭门羹神态上还算平静的左明大人,其实内心是极度愤怒的,“臣也劝过谢大人,可谢大人却丝毫不听。如今也未见他出现在考场中。臣自觉瞒不住了,便还是告知给圣上,请圣上定夺。” 明重谋听了,让他把邢余也叫过来,并在邢余那里也得到确切的消息——本朝丞相自当主考官后,拿着圣上恩宠当令箭,到现在都没去考场干活,根本就是在玩忽职守,还把职务推诿给下属,本人反倒无事一身轻,其心可诛。明重谋冷冷一笑,看着两个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告状的下属,他咧了咧嘴,露出森森白牙,“你们且先回去,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邢余和左明这才微微松口气,主考懈怠,辅考也难逃责任。先供出主考问题,洗脱罪责,邢余二人还正良心微有不安,但涉及到自身利益,也便顾不得了。 正说着,忽然一个下人走过来,低声向邢余耳语了两句。邢余脸色一变,看了一眼陛下,又垂下头去。 明重谋一见邢余反应不同寻常,直觉有事。 万兆皇帝眯起眼睛,“怎么回事?” 邢余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丞相大人他……他来了。” 玩忽职守的主考来了,作为陛下曾经的太子太傅,陛下会如何做? 邢余二人只见明重谋慢慢地弯起唇角,锋利的眼睛透着一股不一样的光彩,他冷漠的声音,直接透到那下人身上,把他打成个筛子,“让他守在外面,别让他进来。” “是!”说罢,那下人便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明重谋站起身,微拂了拂身上微服所着的衣袖,“大楚朝的丞相大人,朕得亲自去迎接才是。” 声音透着一股寒意,邢余二人听着,只好默默地垂下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还有一更! 36入v第三更! 谢临正施施然走进庐阳书院的大门口,正要往里进,两个看门人阻住去路,“会试重地,闲人免进。” 身为主考却被拦在门外,谢临也不生气。毕竟放眼大楚朝从开国到现在,这么不把自己当主考的主考官,也就谢临这么一个而已。 谢临笑了笑,“你们给里面通报一声,就说谢临到了,也就是了。” 两个看门人一听“谢临”二字,不由露出惊疑之色。但见谢临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衫,质地虽是上好,却也洗得有些发白了,与传闻中的奸佞之臣,有极大的出入。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你且在这里等一下,由我等进去通报一声。” 谢临仍然好脾气地笑笑,“劳烦。” 明重谋进门的时候,这两个人便知道他来头不小,一袭缎织锦袍,领口隐约可见金线龙纹,不止气派风度,浑身贵气,单看里面的邢余和左明两位大人簇拥而进,便知明重谋定非常人。 因此两位大人还未发话,明重谋却叫他让谢临呆在外面,这看门人立刻当机立断,应了一声,转身回来。 刚走到大门,便听谢临与那另一位看门人的说话声传来,“如今天下贵甲云集,皆为这功名挤破头,阁下可也有什么亲戚朋友,今时今日来此地考试的么?” 那看门人以着冷硬的声音回应道:“自然没有,若有的话,小人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谢临看了看对方结实的身材,高大的个头,笑道:“你是小人?你要是小人,那我岂不是矮挫到地里去了?”他拍了拍对方肩膀,安抚道,“没关系,若哪一日,你有什么亲戚朋友,上京赶考的,跟我说一声,谢某一定争取当那一届的主考官,帮一帮你们的。” 那看门人的嘴角抽了一下。 刚到里面通报的人赶紧走出来,听了这几句,他本还悬着猜测对方是不是谢临的心,放下来了。这对话显然就彰显谢临的奸佞本质嘛。松了口气的男子抱歉地说:“谢大人,非是我们不让您进,而是里面有一位大人物,让您稍等片刻,您且先等一下。” “哦?”谢临挑眉。 什么大人物,要接待自己,还让自己站在外面等的? 正想着,只见大门里,一人从里面缓缓走出来,浓重的阴影因为阳光,从他的身上渐渐散去。 谢临见了,忙低头,躬身行礼,“陛下。” 两个看门人一惊,但见里面走出来的那人,一对深沉利如刀锋的眼睛,非凡的气度,贵气逼人。想到邢余等大人,对此人恭恭敬敬的样子,虽然知道对方是个贵人,没想到竟是个地位如此崇高的贵人。 “谢临。”明重谋冷冷道,“陪朕走走,”他咬着牙道,“朕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谢临一听陛下有重要事情交代,忙应了一声,又担忧道:“陛下要和臣陪同,臣不敢不陪,但陛下乃是万金之躯,不可视同儿戏,臣不会武功,保护不了陛下,陛下最好带一些会武的人才好。” 明重谋冷冷道:“朕自己会武。”莫名地,他这一次身边除了谢临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跟着,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正准备和丞相话聊家常,不想让别的什么人阻碍自己。 不想刚一转头,却见谢临正对那两个看门人的其中一个,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个看门人还频频点头,末了,谢临拍了拍那个看门人的肩膀,“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提,什么亲戚朋友考个功名,谢某也可以稍微帮上点忙。或者,”谢临笑了笑,“你要是娶个媳妇,谢某略有薄蓄,也可略尽绵力。” 那看门人的嘴角又抽了一下,这才扭头跑了进去。 明重谋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谢临,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在朕的眼皮底子以权谋私!?”而且还和那个看门人凑那么近!明重谋心中十分不爽。 谢临笑了笑,“他帮我一个大忙,自然还是要谢谢人家的。” 明重谋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谢临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皇帝陛下出宫,却不带些侍卫跟着,万一有个行刺的,怎么得了?谢临就算违背明重谋的意思,也不得不考虑对方的安全问题。只得嘱托其中一个看门人对里面邢余两位大人说上一说,让他们派些侍卫,在暗中跟着,也就是了。 倒不料明重谋如此排斥。 明重谋当先走着,谢临随后跟着。 明重谋本还气冲冲地直奔向前,过了一会,感觉到身后紧随脚步的谢临,不知不觉的,自己的步伐竟慢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怕后面的人跟不上,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明重谋感到自己的心,平静了很多。 京师繁华,车水马龙。 行人纷纷,似明重谋这般身着锦衣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麻衣布衣而行,行色匆匆,天地之间,却忽然静了。 明重谋这才有了几分闲情逸致,缓下脚步,随意看了起来。 市集吆喝之声,或有行人脚步声,还有风卷起衣摆,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沿路摊贩,明重谋仿佛重拾新奇一般。先帝登基前,他还是郡王。京师之下,无封土,只有豪宅府邸,仅有郡王之尊。他与普通皇子不同,他是在皇城外生长的。先帝登基之后,他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太子,然后到他登基。当皇帝的,这一辈子,都要束缚在宫中了。倒难得出宫一趟。 一个摊贩吆喝的声音,吸引了他,他走过去,看到摊位上琳琅满目的首饰,其中一个,白玉似的簪,雕着一个孔雀形状,拿在手里,流苏顺着手指滑落下来,触感温润。小贩见他挑的东西,连忙上前,兴奋道:“客官真是好眼光,这是玉制的,不同于金银,又雅致又别致,不俗气,若要送给姑娘,保准她特别喜欢。” 明重谋映着光,看这簪,心思有些触动似的。 一见,这玩意儿便知是个不值钱的,与宫中的那些稀世奇珍、异国贡品,截然不同。但就这份不同,不知怎地,令明重谋想起了当郡王前的旧时光,那时候也喜欢收罗新鲜玩意儿,但凡贵的、好的东西,都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而如今想要什么,都能弄到之后,他反倒怀念起那些质贱却实用的东西。 “送给姑娘么?”明重谋想了想,便问,“多少钱?” 那人一举手指,“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明重谋一摸身上,果然没带钱,便指使谢临道:“付银子吧。” 谢临一见,果然如此。明重谋身为皇帝,自然身上决没有带钱的习惯,自己身为陛下陪同,自然就得掏腰包了。谢临瞄了一眼他手上的簪子,眉毛一皱,嫌恶道:“就这么个玩意儿,还值十两银子?” 小贩本还琢磨着明重谋身着锦袍,绫罗绸缎的,一看就是个财主,而他身后的那位,别看斯文俊秀的,这一袭洗得发白的衣裳,一看就是个没钱的,跟班的。上杆子巴结财主,财主不需要怎么巴结,便上钩了,但是这没钱的,怎么就一脸嫌恶呢? 小贩连忙道:“客官,您别看它朴素,但这簪子是用上好的白玉做的,雕的是个展翅的凤凰,尤其映着阳光,看着晶莹剔透的,这绝对物有所值。” 明重谋也道:“不就是十两银子么?给他就是了。何况这东西,我看着也挺喜欢的,送人也刚刚好——” 谢临不知为何,就是听着“送人”这两个字有几分刺耳,不禁冷冷道:“那我就付银子了。” “本来就该如此。” 谢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来,微微松了口上的绳,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在小贩发亮的眼睛下一闪而过。 谢临又把钱袋的袋口,又系上了。 然后接着掏,掏来掏去,掏出来一串铜板来,然后扔给小贩,“这合起来,估摸着也不到一两,你姑且收着吧。”小贩忙拾起来,“谢谢,谢谢。”然后眼巴巴地瞅着谢临,等她接着付剩下的。 却见谢临把手中的钱袋,往怀里一塞,对明重谋道:“钱付了,爷可以走了。” 明重谋也是一怔。身后的小贩立刻哭丧着脸,“这还没一两,两位就想拿这簪子,那小人可亏死了,二位不妨再加个二两,让小人回个本儿钱?” 谢临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给你的,就是本儿钱。”身为丞相,知民生,理所应当,何况谢临户部出身,这簪子到底值多少,一眼便可明晰。 小贩一听,还要再争辩。谢临又道:“以后别乱讲话,这玩意儿明明雕的是孔雀,你偏要当它是凤凰。凡鸟而已,飞上枝头,也尊贵不起来,还是凡鸟。而且,”谢临冷下脸来,微微凑近了,沉声道,“凤乃我朝皇族之物,岂可随意把玩?若是被那些当官的看见,抄你九族,也不为过!” 小贩吓了,登时傻了眼,愣在那里。 明重谋与谢临离开之后,二人沉默良久,半晌,明重谋才道:“这个簪子,真只有这么点钱?” “这玉是假的,方才也给得有点多了。”谢临答。 明重谋看了看手中的簪,叹了口气,“这样的话,这礼物也拿不出手了。” 谢临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耐烦。 “反正,这玩意儿是你买的,朕身为一国之尊,送姑娘,肯定要让人笑话,不如,就给你吧。” 谢临一惊,一脸嫌恶,“我一个大男人,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你随便打赏给宫女谁都好,别给我。” 谢临一脸嫌恶,明重谋也没了好气:“谁说要送你的,你不是有三个妾侍么?送她们吧,如果还不行,给你们府上的下人,怎么着,也花了一两银子呢,这钱也不能白花了。” 陛下倒也知道自己的钱来之不易了,刚才怎么还那么果断地让自己付钱? 谢临嫌恶地接过来,揣在怀里,“行了,那臣就替她们,谢过陛下了。” 明重谋偷瞄过去,见谢临收下了,不禁唇角微微勾起。 让你嫌恶!自己买的东西,自己拿去玩吧朕的丞相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毕,累趴,睡觉去咯~ 37考场风波 京师酒楼上,有女子于酒楼上跳舞,明重谋欲上前观赏,谢临虽毫无兴趣,但皇帝陛下深觉稀罕,已然走了上来,谢临作为臣子,自然也只得舍命陪陛下了。 要了几盘菜,明重谋拉着谢临兴冲冲坐下来吃了,刚夹了一口,又放下了,明重谋皱眉,“还京师第一酒楼呢,这菜做得,还不如路边小贩随随便便做的一碗混沌。” 谢临尝了一口。 其实味道并没有明重谋说得那么难听,京师第一酒楼,也有其特色。只是这精雕细致的味道,与宫里的,十分相近。陛下吃惯了大鱼大肉,想换点青绿小菜,自然就觉得路边小贩做出来的味道十分美味好吃,反倒对这样大酒楼做出来的饭菜食之无味。 正闷声不吭地吃着,酒楼里那跳舞的女子最后转了几圈,衣袂翻飞之后,尽落尘埃,明重谋看得兴味,正待鼓掌,那几个跳舞的女子,便微微一福,一转身,依次排着队,走了。 明重谋一怔,他和谢临本就冲着这美丽的舞而来,如今舞撤了,这饭菜还是这么个味道,吃久了,更似食之无味。 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一点一点从台阶上走上来,弄了个椅子,坐下了,然后捏了个像两块竹皮一样的东西,眉毛一皱,一段滔滔不绝的话就从这颤颤巍巍的老头嘴里蹦了出来,“话说上一回,大楚朝江浙洪灾一片,一道又一道奏折,直飞京师,地方官们纷纷请求开粮仓济民……” 明重谋一呆,这走了几个跳舞的,竟又是来了个说书的。 既来之,则安之。他看到酒楼上,众人都一个激灵,本来昏昏欲睡似的脸,登时如梦初醒似的,竖着耳朵兴致勃勃地听着这老头说书。 以前明重谋还只是个当郡王的时候,他便知道京师中,有几个酒楼定时请一些人来说书,一个一个讲得十分生动,许多人常常来这些酒楼,要点饭菜,其实却是来听书的。这也算是招揽生意的手段。 从这些听书人的脸上,明重谋看出来这老头在酒楼说书,已经并非第一次了,许多人,只怕都是在等着他来。却与明重谋正好相反。 明重谋只得苦笑,正打算默默随便扒了几口饭,就招呼谢临走,忽听那说书人接着道:“开粮仓济民,本是救命之事,然而奏折到了京师,竟如石沉大海,三天三夜,也不见回音。地方官这才明白,是上面有人,把这奏折给扣下了,上达不了天听,再能救民,也是枉然。” “这扣下之人是谁?”小老头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是谁?” 酒楼之中,忽而静了下来。酒客们面面相觑,人皆脑中浮现了一个名字,却都不言语,门头喝酒,于是酒楼中不时有招呼酒保接着倒酒之声。 却听角落里一人哼了一声,将酒杯就着唇边,仰头一倒,进入腹中。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恨恨道:“这还用猜,除了当今那所谓的丞相大人,还能有谁?” 他声音说得颇大,几个与他同桌的,脸色直接一变,“陆兄,你醉了,说什么胡话?” “谁说胡话了?”那姓陆的说着,这一杯酒下肚,他脸颊绯红,“谢临欺民专断,玩弄权术,咱大楚朝早有人对他不满了,连说一句,都不能说了?” “陆兄,你显然是醉了,丞相大人如此做,显然正有他的道理,你我背后言说,一来不敬,二来道听途说,也不厚道。” 那姓陆的一听,哼了一声,转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跟他说话的人,冷笑道:“敬什么?你敬他,你就能高中了?”他忽地恍然大悟似的,“喔对,是该尊敬,丞相大人是主考官呢,惹了他,我们岂不是就肯定名落孙山了?”他指着对方,大大的点头,“你说的对,你真聪明,丞相那么会玩人心的人,不跟他处好了,打点一下关系,他哪能让你高中,对,你说得真对。”说着,还大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对方只得苦笑,连一点话都不敢接,唯恐他又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只怕说书的老头,也没想到临时会有这样的变故,只得尴尬地圆回来,“正是当今丞相,谢临将这些奏折扣下,不想过了三日后,圣榜发放,开粮仓济民,疏导沟渠,疏通河道,种田植树,一系列措施下去,水患竟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灾民也日渐减少……” 说书人上面说着,明重谋低头,胳膊肘碰了碰正埋头苦吃的谢临,低声道:“喂,这是在说你呢。” “陛下真是好兴致,”谢临面无表情,也低声说,“臣记得,我大楚朝律法中言道,妄言朝政,杖五十,你我既然在这里,你说,是不是该罚一下?否则都这么乱说话,朝野败坏,谁来治国?”她转过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老头,稍微打量了一下,“不过这个老头年纪这么大了,这五十下,恐怕挨不住。”她又瞧了瞧另一桌,姓陆的那人,还在喝酒,那一桌的,皆一袭儒袍,长得斯文清秀的,皆不算大,弱冠年纪,听方才言语,似乎都是这一次科举的考生,“这几个,细皮嫩肉的,估计也是没怎么吃过苦的,最是文弱是书生。五十廷杖下去,估计也得一命呜呼了。” 谢临总结完了,接着埋头吃饭,“陛下决定罢,臣以陛下为马首是瞻。” 明重谋被她气笑了,往日里,怎么不见她以自己为马首是瞻的?这伤人的活苦哈哈的,倒让自己打头阵。 忽听那陆姓读书人那一桌上,那姓陆的又恍惚叹了口气。他们本来只是轻声说话,但是明重谋练武之人,耳朵本就较旁人更加敏锐。这时只听得那姓陆的道:“陆某自觉,自己家境虽非富裕,但好歹家境殷实,这区区读书费用,家中也担得起,奈何十年寒窗苦读,抵不住现实,你们不知道,上京之后,我听到丞相为主考,心都凉了。这会都已经想打打包袱,直接回家去了。” 他桌上另一人忙道:“这又何必?丞相大人好歹是我朝肱骨之臣,虽爱弄权术,但也有许多照拂百姓之策,如今我大楚尚且国泰民安,夷人莫犯,百姓皆有口饭吃,想来也并非如传言所说,只重权,不重人,不重民。在座的都有真才实学,骗不了人,在哪里都是金子,何苦如此忧伤颓然?” “沈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陆姓青年叹了口气,“我前日听闻,京师几个大官大户,听说丞相大人当主考之后,都眉开眼笑,争着抢着给丞相送礼,只要丞相收下礼来,丞相便答应,他家的考生必有官做。我本还不信,那一日,到丞相府边,我见一行人走进去,我看得分明,那当先的人,正是京县的师爷,本来还一脸担忧地进去,出来的时候,便眉开眼笑的,好像办成了一件事。隔日,我便听说京县的那个师爷逢人就吹嘘,自己为京县老爷办成了一件大事,老爷的公子这一届科举,肯定高中。我这才死了心,琢磨着这一届,我考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这……这……”饶是这桌上的几个斯文人见多识广,也不由骇得呆了,他们几人能在一起,除了同乡出来,彼此距离更近外,也是因为家境相仿,学识相当,不易相忌,处得久了,这才成为了朋友,此时听了他这话,也不禁心凉了大半。 正说着,却听一人在旁低声道:“几位所言,是说丞相大人作为主考,竟收受贿赂,无视科举纪律严明,公然扰乱科举公正么?” 众人一惊,见不知何时,一人立在众人身旁,面带笑容,容貌俊朗,眼神晶亮,一身贵气逼人,令人好感顿生。 那陆姓青年见了,忙拉他坐在一旁,唉声叹气,“正是如此,我等好生哀愁,不知如何是好。”他给那人倒了杯酒,又道,“若是才学不济,我等认输,自然心服口服,但如此公然行贿主考官,主考竟也坦然收下,我们实在是难以接受。若真如此,我等也只得收拾细软回乡,再等三年了。圣人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我们也就当这一次来京师,是来长见识,多读书,多行万里路吧。”说着,苦笑一声,低着头,一饮而尽。 那人一拱手,道:“在下,明……越中言,敢问各位兄台高姓大名?刚在你们邻桌,听到你们在讨论这次科举的事,我也是这次上京来赶考的,这科举公平一事,在下也十分关心,若当真有这样的事,那我也只好多谋划出路了。” “鄙人姓陆,单名一个近字,”他指了指身旁的几个,都介绍了,“这是沈和英,这是应宗,这是马志华,我们几个,皆是同乡,这次一同上京赶考,彼此也做了个伴,”他苦笑一下,“不过这一次,估计就要直接打道回府了。”他看着越中言,忍不住道:“不过……恕我直言,你倒不像是那种会为此事愁的人……” 越中言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苦笑道:“似乎是如此,不过我家世代经商,与官宦打交道的不多,我爹也不太会处理这样的事,如果不能高中,便要回去继承家业了。” 几人这才了然点头,疑惑尽去。 “其实,我倒是不太担心我自己,毕竟有家业继承,不高中,也有出路,不过,我是为我这个兄弟着想的,”越中言回过头,指了指邻桌还在埋头苦吃的谢临,“他家境不好,又只重视读书,若是不高中,恐怕真没什么出路了,作为兄弟朋友,我总还是要关心关心。” 众人见谢临一袭衣衫,布料看着倒是还好,只是洗得有些发白了,虽然在这样的酒楼吃饭,但估计次数极少,狼吞虎咽的,只怕也是那越中言请客,因此想吃个够,于是皆忍不住露出同情的眼神来。 看来这家伙才是真穷啊。 38穷光蛋?! 越中言叹道:“他是我的兄弟,叫……杜陵,我们与几位不同的,只怕也就是我们都是京师中人。只是天下人分三六九等,京师鱼龙混杂,有贵人,自然也有我们这样的布衣。几位好歹在外乡,又到京师,路途遥远,好歹也行过万里路,但我们两个,却自记事起,便只记得京师繁华景象,只怕,还不如几位呢。” 陆近等人听他这样说,赶紧谦逊几句,“谬赞,谬赞。” 越中言回过头,看到还在埋头苦吃的杜陵,不禁道:“你且慢点,不用着急,总还有下一顿的,虽然你穷,但我不穷,几顿饭钱,我还是付得起的,就算你穷,有什么需要,对兄弟说一声就行。” 他左一句穷,右一句穷,说着说着,杜陵就感到自己仿佛真的穷了似的,忍不住道:“这些都是银子,你是个当少爷的,你不懂。”说着,他估摸是吃得急了,差点岔了气,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越中言赶紧拍他后背,安抚道:“瞧瞧你,就算节省,也别把自己身体搞坏了。”说着,还慢慢悠悠地顺着他的背脊往下抚。 杜陵手一颤,筷子差点拿不住。 一旁陆近见了,忍不住感叹:“你们感情真好。” 此言一出,两人反应各异。 越中言闻言,不由挑了挑眉。 杜陵则是接着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佳肴逐渐咽下肚,直到每个盘子都吃了个精光,然后慢慢把筷子放下来,掏出怀里的绢帕,抿了抿嘴,然后把绢帕随意丢在桌上,“我吃完了。”说着,他站起身,对着越中言面无表情道:“中言,该走了,既然上京赶考,回去多读书罢,别贪玩,对学业不好。” 几个读书人一见,方才杜陵只是低着头用膳,倒还不觉什么。此时他起身,长身玉立,面目白皙俊秀,透着斯文气质。众人心下惊异:“这杜陵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便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此际他如此一说,越中言顿时一滞,“朕……我与他们相谈正欢,正是结交之时,这么早回去……这……” 杜陵冷冷道:“越中言,你可知你的名字,越父越母可为何意?” 越中言茫然道:“……什么何意?”名字本就是他信口胡诌,“越”音同“月”,日月为“明”,“中”音同重,“言”取“谋”字一边,越中言,即为明重谋,却哪里有什么“越父越母”,名字竟还有解了? 明重谋实在茫然不解。 而那杜陵,自然也就是谢临了。 只听谢临冷冷道:“‘中言’可谓忠言,忠言逆耳,杜某既然姓“杜”,自然要忠言逆耳,杜绝越兄一切恶行。敢问越兄吃好了没有?喝好了没有?还需不需要再吃?需不需要再喝?” “越中言”和“杜陵”,却是明重谋随口杜撰,没想到还会被谢临给噎了一下,于是只得讷讷地道:“不吃了也不喝了,走罢。”这才也要跟着站起身。 众人所见,不由大是惊疑,这杜陵年纪看起来也就弱冠而已,却莫名有一股令人沉静下来的气质。他说话,越中言应声,两人倒不像是同窗兄弟,反倒像是师徒。 陆近见他们要走,连忙阻碍道:“越兄不是要问那科举公平一事?看杜兄气度,以后定然决非常人,若是因那奸相所为,而致使以后仕途阻断,未免有些可惜,不如我们商议商议,看看有何办法?” 明重谋一听,斜睨了一眼一旁的谢临,有些兴味,又坐了下来,“什么办法?” 谢临见皇帝陛下坐了下来,便也跟着坐了。却只是随意坐着,也不与这几个读书人坐在一起。 明重谋也不再理会她,只是兴味地看着陆近等人,时不时嘱咐他们放低声音,好在这两桌都在角落里,外面的人皆光听着说书,也没人注意到里面。 陆近沉吟道:“这奸相手握重权,只怕仅凭我等之力,恐怕很难搬倒他,然而科举之严谨公平,实在不容懈怠,这委实并不好办。”他方才只是为了留住明重谋二人,随意提了个理由,但是并未真的有什么办法,此时提出来,也不免有些绞尽脑汁。 “我这倒有个办法,”这时,只听那叫沈和英的说道:“三年一度的科考,考生不知凡几,全天下的读书人,均想着有朝一日,能凭读书一途,进入京师官场,为我朝效力。沈某想,只怕全天下真有真才实学的举子,恐怕都不想被这些有权有财的人埋没,而是想凭真本事,一点一点走入朝堂。沈某觉得,只怕丞相成为主考,全天下人皆有不服。因此沈某觉得,不如召集全天下读书人,联名上书,反对丞相主考。到时,就算没有成功,只怕丞相也不敢再随意收受贿赂,起码保证了科举一定程度上的公正严明。” 沈和英此话一出,众人顿时觉得有理,于是纷纷应和,共同出谋划策,商讨怎么联系天下读书人有之,商讨上书写法有之,商讨这一场联名上书其意义何在有之…… 四个读书人确实有真才实学,这几番讨论之下,草案方案如何实行皆已有,连一旁着微服实乃是当今的圣上,也不得不说连自己也很难找出错处来。 陆近商讨得高兴了,也不禁和众人大展宏图,想着以后能否封侯拜相,除奸佞,清君侧,驱谢党。说得高兴了,几个人频频敬酒,惹得旁人注目,但因离得远,这几个有嘀嘀咕咕说话声音极小,自也听不太清楚。 沈和英则是一脸笑意,低头喝酒,叹道:“以后事,以后再说罢,科举考中了才有前途。”众人听了,立刻应和,“正是正是。” 这四人中,陆近冲动,却隐隐为四人中的领导者,沈和英稳重,深谋远虑,出谋划策,可谓军师,应宗和马志华,才华也不俗。 这几个人能搞出一个什么风浪呢? 明重谋睨了一眼一旁沉默着的谢临。 封侯拜相?除奸佞?清君侧?驱谢党? 朕倒是颇为拭目以待。 聊得久了,天色已有些晚,明重谋便与谢临起身告辞。 几人便要起身出送,被明重谋拒绝了,几人正拱手寒暄,沈和英却隐约瞟见那个据称叫杜陵的,甩了几个银钱给掌柜的,掌柜的数了数,却见那杜陵摆了摆手,当先走下楼去。 这时候明重谋才察觉谢临已经走下去了,便又说声“告辞”,便也跟了上去。 几人回身坐下。 这时候一边小二要来收拾方才明重谋和谢临桌上的碗筷,沈和英眼尖,先把谢临随意扔在桌上的锦帕拿了过来。陆近奇怪道:“你拿人家用过的锦帕干什么?” 沈和英看了看那锦帕,皱了皱眉,道:“你看,这锦帕绣的……” 陆近接过来,低头一看,见一绢绸缎上,绣着两个鸳鸯,正在戏水,清秀可爱的模样,栩栩如生。陆近不由惊疑:“这么好的刺绣,可不是随手可见的,这人……”他忍不住往楼下瞧下去,“这人就这么随手丢掉了?” 这般想着,陆近不由觉得十分不可置信。 四人传看了,皆不由有些惊疑。 沈和英这才沉重点头,“方才,我见那杜陵,随手付了掌柜银钱,竟不要找钱的,只怕这杜陵并不像是那个越中言说的那么穷困。你看他们风姿气度,也不像个普通人家,我只怕……” 其他三人不禁面面相觑,陆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惊异道:“那我们方才还在背后议论当今丞相,还说要联名上书,亏得我们还这么小心地轻声说,难道都被这两个人听了去?” 沈和英一脸沉重,“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 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xxx 路上,明重谋想起几人谈话,便笑道:“这几个,倒是有点墨水,以后科举上见了,说不定能有几个出彩,一举夺魁的。谢临,你觉得怎样?” 谢临缓缓道:“有朝气,有冲劲,有才华,但还不够。”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太年轻了,要吃点亏,才能明白道理。” 这话,她家乡的老人们常说。但是话却又不同。 老人们常对她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儿,你呀,不似你兄长,却又太像你兄长。有想法是好的,想得太多,却不好。你呀,就是想太多,忧虑得太多,缺少朝气和冲劲,瞻前顾后的,这性子,要吃亏的。” 不过现在,她已有了目标,也不再瞻前顾后,但是年纪却一年一年,越来越大了,以前就被人称为小大人,现在…… 看着周边的同僚,一个一个成了亲,有了妻子,她已然觉得,瞻前顾后,果然是不好的,尤其是处在自己这样的位置上。 想着想着,谢临不由微微出神。 明重谋听了她这话,又见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隐隐有气,“谢临,你不要以为,这些人对你没有威胁力。你刚才也听了,他们也有志向,将来要封侯拜相的,他们要除奸佞,清君侧!就算他们没有中进士,但是总会有人中的。就算这一届的考生没有人反对你,但三年一届,总有一天,会有厌恶你的人,进入朝堂,也总有一天,他们真的封侯拜相,到时候——”明重谋一字一字道,“到时候,谢临,你还能算什么?” 丞相谢临,城府深,身负才华,权势滔天,连皇帝都奈何不了她。 即便皇帝能奈何得了她,也不愿意动她。因为她有想法,有能力,会牵制,牵制朝野中各方的力量,是皇帝最需要的权臣,能臣,最重要的棋子。 恐怕连谢临自己,都深深明白。 皇权和相权,自古以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势力。 皇帝即便有念头,也不敢动她,也不会动她。 可是谢临不会一直保有和皇权博弈的能力。皇帝可以变,但是只要在大楚朝,只会姓明。 但谢临只有一个。 她会老,会有脑筋迟钝的那一天。世间也许也会有比她更适合做丞相的人。 只要她一刻有了破绽,皇帝就可以趁虚而入,让丞相的位置,换一个人来坐。 不过谢临,是一个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吗? 谢临听了明重谋的话,不由露出深沉的笑容。 想搬倒我? “那也得有这样的人进入朝堂才是。”可惜目前,我还没有看到。 谢临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点事,不更啦,后天接着更! 39传言的相符程度 本次秋闱的命题,很快就出来了。全程,谢临丝毫没有参与其中。 虽然左明、邢余两位大人苦口婆心地去劝说,谢临全当做自己没听见,不明白,装傻,两位大人也是真苦逼,遇到这么一个上司。于是只得自己去埋头苦干,倒也给他们研究出命题来。 按说,谢临是前辈,是主考,此次的考生,十有八/九要称她为老师,成为她的门徒弟子。若是明白事理的,早该趁着这个机会,仔仔细细研究考题,观察一下这一届的举子,了解了解各人的能力品行,等考试结束之后,好立刻就能和对方亲近亲近。 结果谢临就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如今丞相大人身负科举重任,暂时不用上朝,她就真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去理会了。丞相府整日闭门,也不知道丞相大人一天到晚到底是在干什么。 唯有偶尔过去串门的皇帝陛下默默吐槽。 丞相大人什么也不做,斗蛐蛐,玩鸟,不喝酒,却偶尔和仆役们赌钱,不逛窑子,却常常和侍妾嬉戏。 说来,他还得感谢一下,谢临让他进门了。上回丞相府关大门的时候,连皇帝陛下都进不来,丞相大人直接称病或者告罪自省,连皇帝陛下都奈何不了,更何谈别人? 日子过得很快,命题出来了,距离秋闱开始,也就不远了。 庐阳书院,确实是个好地方,风景宜人,也感到静谧,全书院尽是书香气息。夏转秋,天亦有些转凉,书院里的火盆烧得正好,倒也不会让考生感觉到冷。 虽然命题的行程,谢临不参加,但是监考,身为主考,她还是得理会理会的。 例行的许多事,一切照旧。进书院时,检查,检查,再检查,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无论哪一次科举,都有漏题的情况。对考生的检查,总会有各种哭笑不得的情况。有的考生把小抄丢在了帽子里,有考生写在发带上,有的考生在衣襟里抄了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考生则把小抄藏在袜子里,也不怕考试的时候被熏着,甚至还有的在裤裆里夹着。 谢临不禁感叹,真不怕咯得慌。 谢临想了想,自己当初是怎么混进考场的。 她是个女人,正常的女人,女人该有的,她都有,男人没有的,她都没有。但是她还是混进来了。如果人一旦有决心,那么总有一件事她是能成功的。 譬如她一个女人却欺瞒了考官,走进了考场,一个女人,却欺瞒了天下人,坐在了丞相这个位置上。 这是诛九族的欺君大罪。 谢临自认自己不是一个公正廉洁的清官,她犯过很多罪,这个罪是最大的。不过…… 这般想着,考卷便已经分发了下去。 陆近、沈和英等人,鱼贯而入,本来还觉得,这脱衣服检查的事,有点有辱斯文,但是既然是为科举的公正,几人也只得一脸痛苦地忍了。 坐在座位上的时候,监考已挨个把卷子一一往下发。 陆近执起笔,沾好墨汁,时刻准备着大战书写,一抬头,便见对面坐着的沈和英挑了挑眉,使了个眼色,对考场正前方努了努嘴。陆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登时骇了一跳,手里的笔差点没拿稳飞出去。 只见考场前方正中,一人正有些不耐烦似的,微微敲了敲桌子,又伸了个懒腰,然后手托着侧脸,坐得歪歪斜斜的,半俯地借桌子的力勉强撑着脑袋,这人身着赧底金线朝服,长得斯斯文文的,眉目却尽是冷漠,此刻歪歪斜斜地坐在那里,犀利的目光扫过来,众考生便觉得仿佛被看透了一样,心里哗啦啦一阵透心凉。 这个人的相貌,有着惊人的熟悉感。 突显的气质,陆近感到此人即便身着布衣,只怕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注意到。 陆近这才恍然想起来,这人是数日前,与另一人协同,在酒楼上遇见的人,他没说几句话,却昭示着不凡的身份。 而此时此刻,他就坐在这考场的正前方,很漫不经心似的,却能够观察到每一个考生。 这时候,另一个穿朝服的人,微微俯身,和他说话,表情和动作,皆很是恭敬。而他听了,却更不耐烦了似的,微微摆了摆手,另一人才叹了口气,退在一边。 陆近更惊讶了。因为他从跑桥侧击各处了解到,这退在一边的大人,便是本次科举的辅考,礼部侍郎邢余。 能让辅考兼礼部侍郎都恭恭敬敬说话不敢得罪的人,陆近不由心下一突。 那只有本次主考,当朝丞相,奸佞谢临! 亏得他还在一旁大骂奸佞来着。如果他不骂,这一场科举也许还有点戏,结果他骂了,还骂人家是奸相,是社稷蛀虫,骂得倍儿难听,还是那种任是一个有脾气的人,都不会忍得了的那种骂。 完了完了。 陆近人比较直率,当时就傻了眼。 对面的沈和英与他相对苦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谢临是看到了什么,本来还懒洋洋地样子,忽然眼睛一动,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笑了一下。 就是官场上老奸巨猾的各路大臣,也顶不住谢临这一笑。 他们毕竟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哪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就风中凌乱了。 等发下卷子,众考生这一瞄命题,有松了口气的,有挠头的,有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的,也有直接崩溃了要甩笔的。 陆近这回笔真飞了出去,倒不是因为题如何难,而是谢临刚才那一笑。 他赶紧抓了抓头,那笔落在沈和英桌前,实在有点远,而他又不能离座,不禁有些懊恼,想让对面的沈和英帮他捡回来。沈和英低头看了看,知道是陆近的笔,正要弯腰帮他捡起来。却见那笔前方,一双赧缎烫金靴,一人微微俯身捡起那支笔来,沈和英不禁一愣。 那人把笔丢给陆近,“卷子没写成什么样,倒先把家伙丢了,我朝要都是你这样的官,那大楚朝也就差不多气数已尽了。”说着,便又坐到前方主位上,也不理睬众人,又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主考官当众说什么本朝“气数已尽”的话,委实让人震惊不已。这估摸着不光大楚朝,只怕也是史无前例的事。 众考生吃惊得差点忘了答卷。 这丞相主考,和传言中的,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xxx “好,这一篇好!” 会试之后,收回评卷,由主考、辅考及几个考官共同阅卷,至阅卷完毕前,众考官皆不得出考场,只能蹲在这一亩三分地,对着成山似的考卷,埋头苦读。 邢余与左明合议许久之后,才决定本次科举以“师”为题。 看至兴处,邢余不禁拍案大叫。邢余重礼,此篇文章文采飞扬,又颇懂尊师重道,显然此考生极懂礼之一道,又不迷信师,邢余所见,自然拍案叫绝。 却又听一旁左明却对另一张卷子,大发感慨。这考生显然并非死记硬背之人,极懂活学活用的道理,这一篇时策似的文章,既不幻想飘渺,又落于实处,从高瞻远瞩,到具体步骤,可谓论据充足。像左明这样的户部朝臣,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卷子。 一时间,邢余与左明争得面红耳赤,皆执意认为自己手中的卷子才是最有内涵,最富于高级趣味的。 其他考官见了,都赶紧低头,等他们争出个差不多,再来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邢余和左明觉得争得有些累了,这才要坐下稍微歇息一会,眼睛一瞟,便见谢临还是歪歪斜斜地坐在一边,对他们的争斗也不插嘴不协调,这边看着一张卷子,眉毛一皱,就随手一撇,扔在地上,然后再翻一张,再一皱眉,又随手扔在地上。 只是苦了捡地上卷子的考官,他也明白了,丞相大人随手扔在地上的卷子,就是不用看了的,这考官就直接把那卷子一笔大大地画了个叉,作废了。 一张接着一张的扔,谢临倒也并非全都丢了,总也有留的几张,通通都放在左手边。左明觉着,丞相大人既然为丞相,也许眼光比我等这些下官更为犀利,于是以着崇敬的心理,打开了谢临左手边的一张卷子。 刚一打眼,就被那歪七扭八的刺目字体给重重地击中了脆弱的内心,左明再一翻,还是那么难看的一张卷子,然后再一翻,更加难看,语句甚至都没法顺畅,甚至还有没写完的! 左明被震惊了,实在不明白丞相大人的用意。 邢余也看了一下,觉得也许丞相大人比我等有着更高深的用意,硬着头皮读了下来。 但见语言空洞乏味,连个书中引用的圣人之句都没有,更别谈有何文采了。 二位大人实在忍不住了,“大人,这几个考生的卷子,是不是打算直接丢掉的?” 因为这几个卷子差的程度,连让考官多画个叉,邢余二人都觉得多此一举。 “不是,”谢临说,“这几个考生,你们随便看看,给他们个什么名次吧,从后面往前数的就行。” 什么?! 二位大人被深深地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一人家都在休息,而我们还在写文-m-真苦逼在此,快点留言鼓励鼓励。 40奸佞本色 “不是,”谢临说,“这几个考生,你们随便看看,给他们个什么名次吧,从后面往前数的就行。” 什么?! 邢余、左明二位大人震惊了。 大人莫非真是有什么用意?这几张卷子也许真的有其不凡之处? 二位大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但觉丞相大人也许真的眼光高深,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尽相同,正要喝斥着一旁记录的官员把这几个人随便排一排名次。忽地一个大人附耳在两位大人耳边这么轻轻一说,两位大人这才恍然大悟。 喔,敢情丞相大人这是故意的。 前日里,不少官员向丞相府上送这送那,虽然别人没见到他们在送礼,但是一个一个坐着轿子,又排场大,早就有人注意了。尤其是科举这会儿,多少人盯着主考看呢,更有想着紧抓主考错处的。此时一见这么几张破卷子,也能让丞相大人主动提出给他们名次,而且还是不计名次的,合计一番,立刻就和那些给丞相大人送礼的官员对上了号。 所以这位大人轻声对邢余两位大人这么一说,二位大人聪明得很,立时就明白了。 “大人,”邢余皱着眉,“这几个考生,资质平庸,文不对题,语句不通,若是这几个考生也能被评上名次,却让别人名落孙山,下官觉得,对其他考生,并不公平。” 左明也道:“谢大人,下官也有此意,本次秋闱,本就是旨在选一些国之栋梁,这等朽木,我等实在不知道,要来何用。” 他和邢余对丞相的感觉不大相同。丞相大人是从户部出来的,户部上下,对丞相大人总有些想亲近又崇拜的意味,但是丞相大人虽然治下能耐非凡,却整日里脑袋上都顶着个奸佞的称号,令户部人又更有些复杂心思。 所以他连劝丞相大人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带些苦口婆心的味道来,令邢余有时候都忍不住侧目。 谢临懒洋洋地一抬眼,往那个对二位大人耳语的人瞄了一眼,“你是谁?” 那人没料到谢临会不答二位大人的话,却来找他的茬,他自觉心理素质还不算特别佳,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头道:“下官是礼部仪制主事,姓严,叫严惯。” 谢临“哦”了一声,又道:“原来是礼部的,我还以为是兵部的。” 严惯脸色微微一动,低下头,不回声。 “因为你和兵部尚书尉迟正,有某种程度的像。” 严惯这才脸色变了。他明白了,丞相显然是看出来了。尉迟正与谢临,本就是本朝两方势力,各自都积极地找对方的小辫子。两方倒是因为上次丞相上次因跪了两天两宿而鞭伤复发,关系稍有缓和,但毕竟政见不同,矛盾难合,两人势必还是要分出个你我来,两方势力也势同水火。 严惯正是尉迟正党羽一派,都属于不变通,宁白勿黑的。这回他急着揪丞相错处,倒把自己暴露了。为此,严惯不由有几分懊恼。 谢临估摸是看出来了他脸色不好,便又道:“你也不用懊恼,这不是你的错。”他又随手丢了一份卷子,一旁的官员赶紧捡起来,画了个大大的叉,“这得怪你的父亲。”谢临也不抬眼了,“你跟他长得太像了,一个模子出来的,想不认出来,都不行。” 邢余二人这才侧目一瞧,邢余不禁惊讶道:“丞相大人不说,下官还不知道,严惯,前工部尚书严柳方,是你什么人?” “正是下官的父亲。”严惯垂眸说。 严柳方,正是前日因卢阳阁修缮一事,偷工减料,却被陛下发现,陛下不仅免了严柳方的职,还砍了他的脑袋。 严惯自知此事绝对和丞相有关,否则严柳方一事,陛下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发现。因此整日里浑浑噩噩,全被丞相一事充入脑海,日日记得,想着报复。 等他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发现,已经和尉迟正站在一起了。 尉迟正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严惯与尉迟正混为一派,自然有其原因。 “总之,”谢临又随手扔了一张卷子,道,“这事就这样定了,这几张考生,想必你们也心里有数,但果然不愧是我朝重臣之子,言语间,也颇有见地,你们不如细细研读,总能发现点不同之处,另外,”他指了指一旁另外的几张,“这几张卷子,你们也拿去看看,想法也很有意思,不过可见家中没什么大臣亲戚,眼界还短了一点,但假以时日,肯定是块会发光的金子。” “至于你们两个手里的,”谢临往后,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抱怀,“其实我也看过了,一个太稳重,一个太跳脱,一个循规蹈矩,一个想得太远以至于空洞,不过比这一干卷子,要强得多了,估摸着,这状元和榜眼,就是这两个了,你们商量好了,就告诉我一声,也就得了。” 谢临伸个懒腰,叹息着说:“这几天光看这些字了,累得脖子都酸了,好生想念墨儿按摩的手艺, 哎。”想着想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丝笑容来。 几个大人正佩服着呢,心说丞相果然是丞相,这科举人才的选拔,从官宦子弟到布衣之子,丞相大人都发掘到了各人的闪光之处,连这头名的两张卷子,丞相大人也早就看过了,还定下了状元榜眼。 却听丞相大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家的妾侍身上去,也不知回忆到了什么样的春梦,那唇角的笑容温柔得,令几位大人都不禁嘴角抽了几抽。 丞相大人果然奸佞本色,不同凡响,藏都藏不住。 xxx 皇榜很快就发了下来,皇榜周围,登时围了几群人,人山人海的,陆近几个人都几乎挤不进去。 陆近已经忐忑了好几天,得罪了奸佞丞相,他考得上,才有鬼了。这几天辗转反侧的,想了许久,已经开始琢磨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不如皇榜也别看了,直接收拾细软吧。 正想着呢,后面又围了一群人,推推嚷嚷地,倒把他从外围给推到了里面去。他索性就开始从后面往回搜索,一个一个看下来,忽见一个名字,不禁眼前一亮,大声呼喝道:“马志华,马志华,这有你的名字!” 他这几声一叫,登时周围有一群人呼喝开了,有道恭喜的,有唉声叹气的。马志华赶紧挤进去,“哪呢,哪呢?” 陆近一指,“这儿,三甲第一名,传胪!” 马志华一看,还真是,不由嘴角一咧,周围人便也跟着道:“恭喜,恭喜。” 陆近再往前一瞄,这榜太长,数百人的名字,瞄到一个应宗,已经很了不得了,再仔细一看,不由大笑,“应宗,你也中了,二甲,第五十六名。” 四个同乡,中了俩,陆近已经合不拢嘴,应宗也欣喜非常。周围群众已经道不过来喜了,有些病怏怏地,三甲头名也就罢了,这还有二甲的。名落孙山的,已经有一些人准备回家了。 陆近又接着往前找,越找越是心凉。他和沈和英的名字,看了好几个了,也没有。虽然两人的才学在四人之中算是上佳的,但是全大楚卧虎藏龙的,什么样的绝佳人才没有?更何况还得罪了此次主考,名落孙山,也决不意外。陆近还真没什么太多底气了。 直至二甲全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两人的名字,陆近已经丧气到绝望了。本以为,既然应宗和马志华也能被评上名次,也许那个奸佞丞相,也并非是个记仇的,谁料…… 正绝望着呢,忽然一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扭头,见是沈和英。就见沈和英这样十分稳重的人,眼睛也盯在皇榜上,移不动分毫,温润的唇有些颤抖似的,“陆近,你看一甲,你都没敢看吧?我也没敢看。” 陆近奇怪,便往那上面一瞄,登时心也扑通一跳。 只见那上面写着: 状元  陆近 榜眼  沈和英 探花  解伦 解伦是谁,陆近不知道,陆近只是死死地盯在那榜上,死死地盯着那上面的两个名字,陆近,沈和英。 他哆嗦着嘴唇,扭头对沈和英道:“我们中了?” 沈和英弯了弯唇,“中了。” “还是状元和榜眼?” “嗯。” 陆近忍不住跳了起来,高声叫道:“我得给爹娘去封信,告诉他们,我中了,还中的是状元,你也得给你父母写信,也告诉他们,你中榜眼了,你跟他们说,快,快点。” 沈和英瞧了瞧那皇榜上的字,不知怎地,有几分黯然似的,勉勉强强道:“你先写罢,你写完了我再写。” 陆近只顾着高兴了,倒没注意他的神色,这时候见他模样,不禁迟疑道:“莫不是我中状元,你却中的是榜眼,我压了你一筹,你不高兴罢?”他拍了拍沈和英的肩膀,“别这样,咱们还是好兄弟,”他看了看应宗和马志华,确认了一句,“是吧?” 应宗二人倒是笑眯眯的,“有这样能耐的兄弟,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以后你俩要是当大官了,我们少不得要受你俩提携呢。” “那是,那是。” 沈和英也笑了,“这个自然,名次什么的,我倒是不在意。”几人相携去喝酒庆祝一番,还说要到那酒楼去。几个人熙熙攘攘的,倒也热闹。 沈和英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皇榜,嘴里嘀咕道:“怎地却不是中了探花?”也不知他在说谁,便被应宗推着走了。 几人正合计着,却被一人挡住去路,四人一瞧,见是个年轻男子,一袭官袍,倒十分正式,见了几人,便道:“几位且先等等,这告示还缺几个字,等严某补上一补。” 四人疑惑,除了在秋闱考场上,四人还没见过什么官儿,尤其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官儿,便也纷纷停住脚步。 只见那个姓严的官员,对一旁守卫打扮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守卫便大声道:“大人,笔墨,小人早就准备好了。”说着,从一旁拿了出来,递给了他。 那姓严的官员这才踩了椅子,往高处一站,在那皇榜上又填了几行字。写完后,他还稍微吹了吹,然后走下来。 众人走近一看,这才见到,那几行字却是: 此榜为会试所得,还有一试,请一甲与二甲前二十名,于x月初六,面见陛下,到时名次方定。 众人不由哗然,这是怎么着,原来殿试还开始,就放榜,你们这些官儿是玩我们呢吧? 那姓严的官员大声道:“本次本打算会试所得,便是最终成绩,但是陛下以为,国有国法,本朝往日制度所行,本有所应当,故必当有殿试一行,但请诸位放心,既然榜上有名,必为进士,各位不必担忧。” 说是这么说,但是陛下一个不爽,直接把谁谁进士之名取消,那个谁谁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在这名次之中的,亦有唉声叹气的,亦有还打算奋力一搏的。至于当真名落孙山的,只得道:“还看什么看?什么试都没咱的份,回家接着寒窗苦读罢!” 陆近则是一笑,“看来这状元榜眼,也并不一定,沈兄可还有一搏呢。” 沈和英反倒莫测一笑回应,“无论如何,我是不打算与你争的了,不过那个解伦似乎是个人物,小心他夺了你的状元之位。” 陆近哈哈一笑道:“只要丞相大人公正,小小解伦,又有何难?”他本就是一个自信十足之人,若非当日得罪了谢临,只怕也不会如此畏首畏尾,此刻心下已定,自然不畏惧平日豪放之态顿出。 沈和英只得失笑摇首。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比较厚,呲牙~ 明天再写得厚一点,就不双更了罢~接着呲牙~ 41最新更新 一朝登科,身份换,天下尽覆。 陆近等人鱼贯而入大殿,行至尽头,眼角余光乱瞄了几眼,发现不光邢余、左明等这样的辅考在,而且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大臣。尽头之处,一人负手背向众人而立,宽松的袖袍,赧底金线,极尽繁复,这一眼,便明白了,这人就是主考丞相谢临了。 大殿内威压甚足,众人不敢抬头,只低头叩首。只听龙椅座上一人威严道:“平身。” 众人早就由宫人告诫来告诫去,自然便反应道:“谢陛下。” 那龙椅上的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目视众人,这一干读书人,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众人皆知,这龙椅上的人究竟是何人,一个不小心,龙头落地,也是可能的。 陆近正在最前,更是一点头也不敢抬,只见到这人一身玄色龙纹锦缎,奢华到了极致。 “抬起头来。”那人沉声说。 陆近这才缓缓抬头,见了,不由瞪了瞪眼。 “越……越……”他“越”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一旁沈和英见了,也不禁跟着抬头,得见龙颜,也忍不住动容。 越中言,越中言。 越为“月”,日月为“明”,“中”音同“重”,“言”为“谋”字一边。明重谋,正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能同丞相同行,却不被其雍容气度比下去的,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是谁? 沈和英赶紧低下头去。 明重谋微微一笑,“今日所问,诸位放宽心就好,朕,也不过就是与诸位拉拉家常,免得见面不识。诸位的才学,朕是很明白的。” 说到这里,有几个内心紧张的,终于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明重谋话锋一转,“不过这个问,还是得问一下的。” 众人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去。 只听明重谋道:“敢问此次考题,究竟是什么?” “陛下,”陆近小心翼翼道,“是‘师’。” 明重谋一笑,“何者为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哦?”明重谋挑了挑眉,“那我倒想问问,何人可为朕之师?” 众人一惊,想不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陆近忍不住瞄了一眼站在一旁,仿佛对此漠不关心地丞相大人。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未登基时,丞相大人本为太子太傅,太子之师,但是今时今日,陛下却问,“何人”可为陛下之师,此中意味,可以去品了。 丞相大人为此次科举主考,众人皆见过她,深知其神通广大,权可通天,又自觉祸从口出,得罪了丞相大人,以后仕途如何,只怕越发难讲,只得沉默不语。 明重谋见众人皆沉默,不由一笑,“既然都不说,那不如这样,我看今日天晴方好,诸位本有曲水流觞作诗,不如今日,诸位曲水流觞,酒杯飘至何人面前,何人便得答话,不知如何?” 众人只得答应。 于是陛下与众臣和这些新登科的进士们,找宫廷一处流觞曲水之处,众进士一字排开,跪坐于流水前,酒杯盛满酒后,顺流而下,飘至何人前,何人便须饮酒,说“师道”。 各个进士,纷纷轮到,许多人碍于丞相威信,大多都道“丞相大人博学多闻,我等于考场中数见,皆自觉不能及,难想究竟何人还能比过丞相大人”诸如此类。 明重谋听了,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一回头,似要看谢临有何表情,却见谢临此时此刻,还在墨守成规似的,仍坚持不跪,站在一旁,默默饮酒,喝完了,就嘱咐宫女倒上,然后再一饮而尽。 明重谋不觉心中莫名有些动气,只是不动声色。 待到沈和英饮酒时,陆近忍不住有些担忧,只听他亦也采用不多说亦无错的答法,“我朝历来有制,草民深觉,先帝既命丞相大人为昔日太子太傅,自有先帝的想法,究臣以为,妄论先帝之意,有忤逆之嫌,因此……”沈和英叩首,“草民不敢妄言。” 此话不止陆近没想到,众人皆没想到,此话倒是稳妥,但……不敢妄言,亦也显得这沈和英没什么想法和远见。 陆近心觉不太妙,果见明重谋对旁人的话,面上古井不波,似深不可测,此时微微皱了皱眉,虽只是一闪而过的表情,陆近也觉得有点不踏实,不禁用胳膊肘戳了戳沈和英。 沈和英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喝着酒,用酒杯掩饰了唇上的表情,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陆近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 这时,刚盛满了酒的酒杯,却又忽然飘到了那个就解伦的身前。 解伦。 陆近莫名觉得这名字有那么一丁点的耳熟,不由微微打量了一下这人,这人眉清目秀的,相貌似有几分风流味道。这相貌,似也有几分眼熟。 解伦此刻拿了酒杯,一饮而尽了,这才露出几分笑容来,“陛下,草民倒是以为,由见陛下之后,陛下谈吐雍容,不骄不躁,风趣而平易近人,已不需常人教习,丞相大人身在丞相之位,想必往日繁忙,只怕也腾不出空闲来准备功课,只怕教习陛下的成效甚微。” 明重谋听了这么久的雷同的话,早就听腻了,此刻听了这不同的话,不由笑道:“哦?那依你所见,倒是何人为朕之师更好?” 解伦道:“草民以为,陛下不如以纵览书籍,纵观古今,得见上下数千年,自学成论。”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明重谋更是动容,放下酒杯道:“接着讲!” 解伦看了一眼站在陛□后微远处的谢临,缓缓道:“臣以为,不只是丞相,全天下的臣子,虽皆有其师,但师亦从书中所得,陛下经天纬地之才,又何不能从书中所得?” 众人一听,不由哗然。左明和邢余更是面面相觑。这解伦当日答卷,还没有这么大胆,若论大胆,当属那陆近。两人研究许久,皆觉四平八稳虽为好,但以陛下和丞相的脾气,只怕更喜欢这种言辞大胆的。因此才定了陆近头名。 没想到这解伦的言辞倒是似乎反而更大胆一些。倒教邢余二人有些莫名。 明重谋本想扭头去看看谢临的表情,但又觉得谢临必仍是那副面无表情之状,心头忽有些烦闷,只得低头喝酒。 解伦的言辞惊了众人,他亦微微低头,掩饰了唇角止不住的笑,斜睨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陆近和沈和英,却被陆近看到了。 他对这个叫解伦的,莫名有些不喜,不由大声道:“陛下,草民有话要说,等不及这流觞了。” 明重谋本还正吩咐宫女把酒杯倒满,此时一听,不由挑眉,“讲。” 陆近道:“陛下,草民虽也以为,丞相作为帝师,并不合适,但草民却并不认为,读书便可明理。” “哦?” 陆近大声道:“古人虽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古人又道: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师者,既然传道授业解惑,那天地间何人只要能解陛下之惑,那便可为陛下之师!” “大胆!”户部胡瑜忍不住怒斥,“那岂不是在说,全天下者,皆可为帝师?此为乱我朝纲之言,简直不成体统!” 说着,胡瑜便要斥人将这陆近绑了拿下。 明重谋摆了摆手,”先别着急,听他讲完。” 胡瑜愤愤退下道:“是!” 陆近接着道:“草民虽如此说,但陛下乃天子之尊,自然与常人不同。因此草民反倒与解伦言辞有所相同,”陆近低下头,叩首道:“正因天下皆可为帝师,实则天下皆亦不是帝师,因此……” 陆近一字一字道:“陛下无师。” 众人一怔,过了半晌,方才恍然而觉。 天下皆可为帝师,实则天下皆亦不是帝师。 那便当然,陛下无师。 此话果然说到了明重谋心坎里去,他猛然爆发出大笑来,“果然一甲头名,好,好,好,说得好!”说着,不禁又大笑起来。 陆近低头道:“不敢,草民只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你可是叫陆近?” “正是。” 接下来,觥筹交错,陛下不再问,众人也松了口气,便也无君无臣,开怀畅饮。陆近毕竟是年轻人,正得意非凡之时,侧目见一旁的解伦,也不知怔怔在看什么,握着酒杯出神,眼中颇有失落似的。 陆近大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却是丞相大人一袭赧色朝服,脸色因喝酒,有些微的苍白血色,靠在一旁庭院的柱子边上,与这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心说他方才所言,一来为了反驳那个解伦,二来,也是觉得丞相本为奸佞,根本也不配做帝师,趁此机会说上几句,让陛下换个老师正好,若是不换,诋毁诋毁一下,让陛下有别的想法也不错。 想着想着,却不由想到方才沈和英答得并不出彩,尤其是与解伦相比,只怕…… 结果事实果然被陆近料中。 陛下对沈和英所答,十分不满,但也还算比其他人稍微强上那么一点,又觉得那卷子也还算写得不错,便削了他的榜眼之名,落到了第三去。 陆近为沈和英叹息:“这榜眼名却落了一名,好生可惜。” 沈和英却老神在在,一边倒酒,一边笑道:“探花名,本就为我所欲,得了榜眼才是意外,陆兄不必为我担忧。” 陆近听了,有几分奇怪,但见沈和英眉宇间仿佛还似有几分欢喜,心情似乎比平常还好似的,虽有些纳罕,但也不再为他纠结。 原来的探花解伦,则被抬到了第二名来。 陛下倒是十分满意陆近所言,因此问长问短,好不惬意。陆近毕竟能得状元名,肚子里也算墨水不少,你来我往,答话亦有几分清楚明白,因此更得陛下欢喜,倒让其他人有些眼红。 谢临则在一边,低头喝着闷酒。 先帝曾言,免她跪礼。她一直奉先帝命,除却那日请求陛下还朝外,从不违背。因此连此时此刻,也不去跪,只是独独站着,与他人远离。见旁人如此欢歌笑语,谢临亦不羡慕,只是接着低头喝酒。 忽然一人走到她身旁,哼了一声:“这酒虽好,但只喝闷酒,未免有些无趣罢?” 谢临一抬眼,见这说话人身长八尺,眉目神采卓然,不由失笑:“与这些晚辈一同饮酒,谈话都谈不到一块去,倒是陛下与他们同年,心性颇像,今日陛下心情颇佳,谢某已好久没有看到陛下心情这么好了,倒足以告慰。” 尉迟正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皱眉,“谢大人,你也没有多大,怎地说得像是自己已经很老了似的?” “你不明白,”谢临将手中酒杯倒满,酒顺着酒杯,一点一点流到酒盅里,她淡笑道,“今日陛下所言,是在立威,立这些新晋进士的威,立臣子的威,也在立我的威。” 谢临低头看着酒盅内的清酒波痕,“我几乎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不过陛下,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我了。” 今日,陛下已有不需帝师的意图,他已在隐隐脱离身为丞相的自己的掌控。 当陛下不再需要帝师的教导,不再需要丞相的扶植,了解自己手中权势的力量,并运用得法的时候…… 今日所见,距离那一天,已经逐渐近了。 尉迟正低头看着谢临的眉眼。傍晚日落,夜已经开始降临。 谢临有一双黑色的瞳眸,映着朝霞,透着几分橙黄。 尉迟正忍不住道:“你醉了。” 谢临低低笑了一下,“不,我没有。”她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了,然后就着另一手的酒壶,还要接着再倒。尉迟正抓住她的手,“你别再喝了,这酒没那么好喝。” 谢临缓缓抬起头,歪了歪脑袋,“尉迟正,你说宫廷御酒,不好喝?” 尉迟正一滞,“我……” “得了,”谢临拍开他的手,“尉迟正,你不懂酒。” “我不懂酒?”尉迟正急了,“我大漠战沙场,什么酒没喝过?” “哦?”谢临挑眉,“那你喝过什么?” 尉迟正答不出来了。沙场上,大漠上,讲究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哪有那么多规矩?他也就是喝烧刀子,什么烈,喝什么,因为烈酒御寒。 品酒?他还真没干过这样闲情逸致的事。 谢临把他推到一边,“没品过酒,就别说大话。”谢临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头有点昏沉,“真奇怪,怎么有两个尉迟正?” 尉迟正见她头重脚轻的样子,赶紧扶她,无奈道:“谢大人,您真喝多了。我还是扶您回去罢。” 说着,尉迟正也不再理会她的抗议,直接揽着她的腰,还纳罕这家伙怎么这么瘦,然后扶着她走到陛下面前,“陛下,丞相大人喝醉了,臣打算送她回去。” 明重谋正和人谈得高兴,冷不丁听尉迟正来这么一句,正不高兴呢,一扭头,就见他的兵部尚书大人揽着丞相大人的腰,丞相大人还茫茫然似地,歪斜在尚书大人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w= 42最新更新 “丞相大人喝醉了?” 明重谋单单这么一问,却声音寒透到了骨子里去。陛下正和一干进士谈得高兴,进士们也正深觉陛下是个好相处的,虽然尊贵,却不端架子,与他们同龄又有几分可亲的。这冷不防听明重谋这么冷着声音说话,众人不觉一怔,赶紧把脑袋使劲儿地往下低。 再可亲的再不端架子的,那也是皇帝。这一听,就知道皇帝怒了,却也不知道因何而怒。 大臣们也很莫名。陛下刚登基两年,就如此深具龙威,自然是可喜可贺。不过若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那对一干臣子,反而又是另一桩难事。 大臣们莫名,尉迟正就更莫名了。他微微揽紧了谢临的腰,低头应了一声:“是,丞相大人看来醉得厉害,臣还是把他送回去罢。” 明重谋顺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放在谢临腰间的手上,他沉沉地喝了一杯酒,让一旁斟酒的宫女又斟了一杯,然后微微摆了摆手。 尉迟正方觉得陛下看着他手的目光,有些扎人,又看到陛下摆了摆手。 这是让他退下了。 尉迟正赶紧鞠了一躬,让丞相大人在他怀里靠得更稳了一些,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陆近发现,自谢临和尉迟正走后,本来还谈笑风生的陛下,似乎略微沉闷了一些。虽然还跟他们有说有笑,但说话间,陛下似乎偶有走神,间或答非所问,或上句不接下句。 就连一旁坐着的解伦和沈和英二人,似乎也沉闷了很多,搞得本来还颇有些兴致的品酒,也没什么意思了。 陆近忍不住了,举杯向陛下敬酒,敬酒总该有点敬酒词罢,陆近便也道:“陛下,此酒,乃为我大楚盛世繁华而饮,草民先干为敬。”说着,陆近一饮而尽。 这喝酒,也是有讲究的,陆近是个能喝,又会喝的。他这么一饮,登时博得陛下好感,便也随着一饮而尽,“大楚盛世繁华?陆近,你很会说话。”陛下忍不住开怀而笑,大加赞赏。 一旁众臣看明白了,这一次的状元,是个能说会道的,三言两语,就能让陛下高兴了。 这拍马屁,也是个讲究。陛下虽然年轻,但他的脾性,很多臣子都不太摸得清。估摸着谢临是能摸清的,但谢临却总是和他反着来,导致陛下处于长年累月的暴躁之中。 看来以后得多和这位状元郎讨教讨教,请教请教,切磋切磋。 陆近哈哈一笑,又露出些微慨叹的表情来,“若是这朝中,皆一派清流,只怕我大楚定比现在更好。” 他说着,不由偷偷觑着陛下的表情。 他猜测着陛下定是想到了谢临,这个奸佞,简直就是大楚朝清流朝臣中的一根硬刺,还是那种咬不动还得接着啃的那种。 陆近可没忘记,他读书之志,就是向往着名垂青史,光照汗青的。除奸佞,清君侧,最是显山露水,让人一举大拇指的,在史书上肯定也得有一份他的名字。 奸佞,眼前就有一个,不拔除,相信陛下也寝食难安。 还真给陆近料中了,陛下还真想到了谢临。 不过陆近也只料中了一半,因为陛下还连带着想到了此时和谢临在一起的尉迟正。 谢临歪歪斜斜又醉晕晕地走着,连武将出身的尉迟正都有点拉不住。 偏偏他还从来不知道,丞相大人一醉酒,酒品也不怎么样。一时还忍不住诗兴大发,一会把李白醉酒什么的诗篇一连着念了几篇,一会又把苏轼的什么词也唱了几遍,末了,还来了几句昆调,唱得兴致勃勃的。 尉迟正倒是不知道丞相大人昆调唱得还这么好,还偏偏唱的旦角,拿腔拿调的,声音又和谢临平时沙哑的说话声音不一样,婉转低昂的,悠悠的,又幽幽的,本来还唱的是祝酒,唱着唱着,便成了女子怀春,然后又闺怨的味儿。 尉迟正怔了怔,总觉得今日里丞相大人有几分古怪,摆在谢临腰上的手,有几分烫人,他忍不住讷讷道:“大人,您可带了家仆来,或者坐轿来的?” 谢临微微抬起头来。 尉迟正怔住。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美好,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婉转低昂的旦声令他有所茫然。他低头的时候,看到了谢临明亮的眼眸,如波光粼粼荡漾着的潭水似的,深不见底,又光彩照人。 他忍不住想,谢临醉酒之后,以往如刀一般割得人生疼的眸子,忽然不见了,以往笑得令人浑身如入冰窖的寒冷,也褪尽了。 谢临只是那么昂着头,看着他,即使醉酒的时候,她的腰依然挺得笔直,像是永远不会弯折下去。 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想低下头。 低下头干什么,尉迟正也说不清楚,夜色太美好了,此时此刻,他只剩下了本能,他只是缓缓低下头。 谢临忽然道:“陛下?”她眨了眨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雾气总在眼前散不下去。她又眨了眨眼睛,“石阡?” 这两声叫唤,令尉迟正登时脑袋有些清明了。他看了看谢临被月光照射得,白净皎洁的面庞,还有那温润苍白的嘴唇。 他忽地清醒过来。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他怀里的人,是当朝丞相,他们是政敌,而且谢临还是个男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尉迟正忍不住想打自己两巴掌。武将出身的人,说做就做,直接就照两撇子往脸上一刮。 第一下,刮到了,火辣辣的疼。 再一下,没刮到,手被攥住了。 “你打自己做什么?”谢临责备,“学得不好,再学也就是了,背得不好,再背也就是了。怎么了?”谢临嗔怪地看了一眼,“是陛下罚你了?” 谢临叹了口气,“既然当太子,就该有太子的模样,别整日老想着上战场,建功立业什么的,你已经是太子了,不是什么皇子皇侄皇亲国戚。臣子们都看着你呢,你就是未来的皇帝。” 谢临殷殷切切叮嘱的模样,还有她的话,尉迟正登时就明白了,敢情谢临这是把他当成了还未登基的陛下。 估摸是某一天,还只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觉得自己读书读得不好,他定是最讨厌文绉绉的话了,这实在愧对先帝,便忍不住自己对着自己打两巴掌。 醉醺醺的谢临,肯定是把要打自己巴掌的尉迟正,当成当年的皇帝陛下了。看着谢临殷切叮嘱的模样,尉迟正忍不住失笑。 当年的谢临,和现在的奸佞丞相,真是相差太远了。 “可是孤宁可去读兵书,也好过看这劳什子四书五经。”尉迟正觉得,他肯定是魔怔了,居然还仿照当太子时的皇帝陛下说话,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肯定是要被判大不敬的。 “居安思危,也是不错。不过在官场就像在打仗,一不小心,就走错了步子,再难回头。我们臣子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那太子殿下掌权登基之后,一不小心,可能就是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大楚是繁华还是衰败,是强大还是破落,到时全在太子殿下的一念之间。” 尉迟正怀着像是偷窥的心理,偷偷地想知道,谢临和太子时的陛下,是怎么相处的,或者说,他想看看,不是丞相的谢临,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倒没想到谢临居然整出这么多大道理出来,思路清楚,结构严谨,论点论据一个不少。 若不是她答的是对自己这句“可是孤宁可去读兵书,也好过看这劳什子四书五经”的话,尉迟正几乎以为,她没有醉。 “哦?”尉迟正忍不住道,“既然官场就像在打仗,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既然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官场上的厮杀是无形的,怎么还肯做这奸佞,弄得大楚朝上下乌烟瘴气? 难道就因为厮杀得太隐晦,又太血腥,你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清正廉洁的谢临,而成了现今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之臣? 弄权的滋味,就那么好? 这话太尖锐了。这话不是尉迟正该问的。 但却是当年锋芒毕露的太子殿下该问而没问的。 谢临想了想,她微微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也跟着垂了下去。 “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譬如你成为太子,然后登基,成为天子,譬如说我,接着当官,在官场中混吃等死,把一身的白色全染成黑的。” “人生难免有几个不得已,所以便在有生之年,尽人事,知天命。这一生,也便不枉了。” 原来你弄权都是不得已? 尉迟正不明白,心里很是痛恨和抗拒。 他是个武将出身的,遇见的许多名将,皆是有模有样,一身硬骨,清清白白得就像刚从水里洗过捞上来的。 他不懂官场上为何会尔虞我诈,还硬是把自己洁白的衣衫搞成黑的。在尉迟正眼中,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宁白勿黑,黑的就该直接消灭掉。 谢临这样的,尉迟正活了一辈子,硬是没见过,他也不懂。 所以他痛恨,抗拒,觉得若是找到了机会,一定把这家伙扛到断头台前,好让她领教领教侩子手的厉害。 因此他握着谢临腰的手,又格外烫人。谢临本还抓着他一只手,他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撒手,只是紧紧地攥着。 谢临的手不是养尊处优的,有硬茧,那是长年累月曾经在田地中耕作留下的。 长年累月呆在军中手握刀剑,亦弄得手中也有硬茧的尉迟正,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只是那般纤细修长的手指,令他总想抓在手心里,捂得热乎点,再热乎点。 xxx 明重谋也喝醉了。 他是被内监总管赖昌叫人扶着走的。 明重谋也有诗情画意的时候,他遥望了一下天边的月亮,慨叹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 苏轼的词被他翻过来调过去地念,还唱。 唱了两遍,还不过瘾,明重谋又一瞪一旁守在一边的宫中侍卫,“拿剑来!” 陛下说要剑,侍卫哪敢不从,直接把腰间长剑取下来,正要恭恭敬敬送到明重谋手里,明重谋便“呀呀呀呀”地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说着,把剑当刀耍,还虎虎生风。 赖昌忍不住想捂脸,如果这不是他的主子,大楚朝的天子,他真想扭头就走,装作不认识他。 可惜,面前这位,就是他的主子,大楚朝的天子,所以他不仅不能装作不认识他,还得特别认识他,赞赏他,对他把剑当刀耍的行为大加赞赏。 “陛下剑亦可当刀,刀亦可当剑,可谓无刀无剑,无剑无刀,心中有刀,心中有剑,却又心中无刀,心中无剑,好,好,好。”说着,赖昌还鼓起掌来,还要带动众侍卫一起鼓掌。 这么一个醉酒乱耍兵器的行径,愣是被赖昌给扭曲成陛下武功盖世,心中无兵刃的武功最高境界。 众侍卫心下佩服,怪不得赖昌能当上内监总管呢,就这份会溜须拍马的劲儿,我等就望尘莫及。 那个陆近什么的跟赖昌大人相比,弱爆了。 谁知道赖昌心中正欲哭无泪呢,他巴不得陛下赶紧把剑丢了回宫,别在这皇宫大院里丢人现眼。 这么一想,不禁叹息。若是丞相大人在此,那陛下定当被管束得服服帖帖的,肯定恨不得直接倒在寝宫里,倒头就睡。 可惜丞相大人率先醉酒而去。 正哀叹纠结着,忽见一行宫装女子迎着月色款款而行,当先那个,金步摇枝头,金莲轻盈款步的,脸庞如天边之月,这一见,便知是大家闺秀。 再仔细一瞧,赖昌是个好记性的,立刻就想起来这是吏部尚书史庆的女儿,史红药,既端庄,又贤淑。 他也不去深琢磨史红药一个大家闺秀,这夜半时刻带着这几个宫女在宫中转悠,是干嘛的,只是暗自拍手庆幸。 这可是个大救星。 数日前,谢临可暗地里跟他提点过的,这女人,家世相貌才情什么的,都透透地符合皇后的标准。谢临特意嘱咐,若是史红药有和皇帝那个什么的意思,赖昌可得多暗中协助协助。 暗中协助协助? 赖昌眼睛一亮。 眼前的,可不就是个机会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至少到周四还是要日更滴。章厚有故事~ 嗷嗷嗷嗷~~~ 43最新更新 赖昌立刻就上前给史红药见礼。史红药见皇帝陛下正舞剑舞得虎虎生风,不由奇道:“赖昌大人,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呢?” 赖昌赶紧道:“史姑娘,陛下他喝醉了酒……小人,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呢。”他用一种看到救星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史红药,“史姑娘,您可有办法?” 史红药瞟了他一眼,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赖昌赶紧低下头去,把自己殷殷切切的眼神给掩饰一下。 史红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身后的一群宫女退下,然后又把赖昌拉到一边草丛的隐蔽之处,“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谢大人可有对您提过民女?” 赖昌见史红药是个明白事理的,不禁一喜,“那是自然,谢大人还说,史姑娘家世相貌品行,皆与陛下十分般配,若是得能成为皇后,那是大楚之幸,谢大人之幸,也是小人之幸。” 史红药眼眸露出微妙的神色来,“当真如此?” 赖昌赶紧发誓,“确实如此,史姑娘尽可相信小人。” 史红药微微低头,眼波流转,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半晌,方沉吟道:“也罢,你且令侍卫退下,起码不要近前,另外,派几名太监,对今夜之事,为我作证,也就是了。今晚,我本不该来的,但听了谢大人的话之后,不知怎地,竟也来了。”话语中似乎藏千般懊恼。 赖昌一听便明白了,派太监记录今夜之事,显然是史红药想要施一些什么手段,令陛下和她……但她又怕陛下事后不承认,便想了个这么个办法。 谢临提点赖昌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意思,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叫赖昌不要委屈了史姑娘。 赖昌对谢临是十分敬服的,心中暗赞对方心思缜密,便点头道:“这个自然,史姑娘不必担心。” xxx 明重谋正舞剑舞得高兴,冷不防听见一人缓慢鼓掌,他抬眸一看,醉醺醺的眼睛中,是一个丽人,清清凉凉的,在月色下,温润如水。四周的侍卫,不知何时,早已散尽。 “你是谁?”明重谋大着舌头说。 “吏部尚书史庆,史尚书之女,史红药。” 明重谋眯着眼睛看过去,模模糊糊地,觉得此女似乎有几分眼熟,不由道:“朕好像见过你。” 史红药薄面微红,含羞带怯,“民女是大楚朝臣之女,陛下见过,也并不奇怪。” “哦。”明重谋醉酒如浆糊似的脑子,想不起来这女人究竟在何处见过,便也不再去想,他直接把剑往旁边一丢,双腿一盘,就坐在地上,“这宫里现在,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进进出出了?”他瞟了一眼史红药,“你是史尚书之女,深闺之中,既没有品级,又不是男人,更非宫妃,又非宫女,你进来做什么?这宫中侍卫都是饭桶?朕的皇宫竟是随便可以游览的?” 明重谋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此话出口之后,更是内积了一团火。 今日本以为得见大楚朝的未来人才顶梁柱,正想高兴高兴。却不知因为什么,明重谋心中颇不痛快。 但究竟是因为什么不痛快,明重谋捂着脑袋,他也记不清。 只觉得那个时候,内心像火烧一样,恨不得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以权谋私,砍几个人出气。 但他又隐约想起,有个人殷殷切切地希望,他能成为一代明君,造福社稷。 明君是不能随便杀人的,否则就是昏君,暴君。 明重谋只得按捺住胸中怒火,借酒消愁,多喝了点酒,就有些醉了。以往这么点酒,他都不会醉的。 史红药连忙道:“陛下,是谢大人,让民女于今夜前来的。” 谢临让她来的? 明重谋心中一跳,他抬起头,看了看史红药,上下微有打量了一番,然后招了招手,“你过来,朕看看你。” 史红药依言款款走近,坐到明重谋身边来。 明重谋只觉一股史红药身上似有股兰花般的异香,挨得近了,这股异香,便更加清新好闻。他勾起她的下颚,让她抬头。他瞧了瞧她。 这女人,脸庞如天边满月,一身清雅秀丽,也许并不算最美,却最为秀美可人。 明重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然后唇角勾起一丝嘲讽,“谢临喜欢你这样的?” 史红药心里一跳,但面上依然婉约,脸颊透着微微的红晕,“不,是谢大人觉得,陛下喜欢民女这样的。”她如同春天里的兰花,他们挨得这样近,她吐气如兰,语调轻而婉转,就像那月夜下的一个梦。 明重谋微怔,他微松开勾住她下颚的手。史红药所受挟制一被松开,她便越挨近了明重谋些许,樱红的唇,甚至都要挨到他的颈上去。 她似乎微微觉得热了些,手边将领口上的扣子解开,露出白皙的颈项,和红艳艳的肚兜边儿。从明重谋的角度看来,他只要再低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白皙如凝脂似的浑圆上边,深邃得,想让人窥探到更深处去。 “陛下,”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她身上的丝丝香气,浸着明重谋的鼻端,“早先,谢大人便说了,陛下今晚回宫,定要走这条路,小女子早就在此恭候多时了,陛下……”她轻轻淡淡地说,“您真不喜欢小女子这样的?” 明重谋酒意微晕,她在他耳边轻吻,清清凉凉的手,顺着他宽敞的袍袖,伸了进去,碰触着他的皮肤,肌肤相亲。 明重谋顺着酒意,隐约觉得下腹有一团火,顺着背脊燃烧上来,这和怒火不一样。他知道。 可是醉醺醺的脑袋,令他判断不出,这一团火究竟是什么。 恍惚之间,他只觉得这女人如此娇俏,动人,婉约。 怀中的温软让他知道,这是个女人。他并不是第一次抱女人,可是这股心中饥渴的热切,他却没有过。 明重谋一个翻转,将她压在身下。 灌木草丛中,酒醉的帝王,宠幸一个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无权无势,那么这只是风流韵事。 但是如果这个女人有权有势,那么这或许是一段佳话。因为有权有势的女人,定会让明重谋娶她。 如果她只是吏部尚书史庆的女儿,那么她或许为妃。 但若她若还得了丞相的支持,那么她就更近一步。 当今圣上,仅有妃,却无后。 太监们的记录,就是为此。史红药被睡了,却不是被白睡的。她被皇帝睡了,那她就要入主后宫的。 史红药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月色下,像是含羞待放的一朵兰花。清澈的香味,顺着她的发端传来。 明重谋在她的发间微吻,正要吻她的眉梢,便见她这幅表情。 这副表情,明重谋觉得,他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他低头看她,许久未动。 史红药本来还微有羞涩,却觉陛下的吻,迟迟不落,她忍不住睁开眼睛,见明重谋目光深沉如月夜,她轻轻唤了唤,“陛下?” 明重谋仿佛恍然似在梦中,“你是谢临送来的女人?” 史红药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不好摇头,也不好点头,只得道:“我是史尚书之女,丞相只是指点我来到此处等陛下而已。” 明重谋却好似没听到,又问:“你是谢临送来的女人?” 史红药觉得陛下似有些奇怪,便没答话。 明重谋却好似并没有盼她答话,又问:“你是谢临送来的女人?” “……” 史红药觉得陛下似乎是醉了,还醉得不轻,她凑近明重谋,在他唇上想落下一个吻,“陛下……” 明重谋却猛地推开她。 他大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谢临送来的女人,朕可不要!” 史红药狼狈地爬起来,“不,我不是……” “他那个时候就想送朕两个女人,朕可没中计。结果一个,被嫁到夷国去了,另一个,估计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嫁给夷国? 史红药想起,嫁给夷国的,除了昔日侯将军之女侯韵薇外,便也没有别人了。 明重谋低头瞅了瞅史红药的脸,醉眼朦胧之间,似乎忽然明白了似的,哈哈一笑道:“朕说怎么觉得你这么脸熟呢,原来你就是那另一个。”明重谋啧啧摇头,“朕不要的,非要强加给朕。谢临给朕的,朕才不要。”说着,把地上的剑拾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独留史红药晕红着脸,衣襟散乱,怔愣地坐在草丛里。 xxx 尉迟正扶着谢临,走到自家轿子前。 谢临是有走着来宫中的习惯的,尉迟正没指望她会带着轿子和随从,所以只得带着她到自家轿子前。 这路似有些太短了。 尉迟正握着谢临的手,又觉得这家伙太瘦了。 这家伙是个能贪污能受贿的,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又苍白憔悴的?看来丞相这个位置,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谢大人,下官送您回家,轿子太小,我们两人挤一挤,您看意下如何?” 尉迟正倒是知道谢临刚喝醉,头脑皆还不是那么清醒。他倒没料到,谢临微微抬眼,往他脸上一望,尉迟正正觉着她眼神深如潭水,荡漾着秋波的时候,她忽地喉咙一动,一个恶心,“哇”一声吐了出来。 尉迟正吓了一跳,忙后退了一步,这一下才没吐到他身上。 一旁轿夫和仆人也是一个惊诧,就出了变故,不由齐齐惊叫:“大人!” 尉迟正摆摆手,“没事。”他见谢临还蹲在那里,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不禁上前拍了拍她背脊,安抚了一下。 这一吐,谢临神智倒有了几分清醒,她深吸口气,直起腰来,薄薄地看了一眼尉迟正,虚弱道:“尉迟大人。” 谢临这一眼,尉迟正看得明白,清澈见底,显然是恢复了些神智。他只是莫名觉得有那么几分可惜,但可惜什么,他又不是很明白,只得喟叹道:“大人,您好些了?” 谢临面色苍白,却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无碍,劳烦尉迟大人担忧。” 谢临往日即便真感激,面色也不会表现出来。此时也许是因酒醉,也许是因月色太好,她也流露出几分真感情来。 不知怎地,谢临觉得自己脸上有那么一点发烫,他伸手欲扶谢临,“下官正要送您回去,您可有仆从来接?” 谢临退开一步,避开他的手,“不过这点酒而已,不劳尉迟大人相送,谢某自有仆从来接,只是时辰未到,因此他们还没有来而已。” 尉迟正几番说要送她,皆被她拒绝,尉迟正也打算陪同她等她家的仆从来,却被她嫌弃,“这宫门内外,侍卫也不是摆设,大人不必忧心谢某安危。” 尉迟正也不好再固执己见,只得嘱咐道:“那大人行程可要小心些。” “谢某自然晓得。” 待尉迟正走后,谢临才靠在墙根,微吹了吹风,清醒了一下头脑。 她哪有什么仆从,谢临是最讨厌有人跟在后面随她来去的。 虽说这回她也料到这见大楚未来臣子的会面,恐怕会喝点酒。但是她没料到她会喝这么多。 谢临本打算浅尝则止,但自陛下问道“何人可为朕之师”的时候,她便心事有所触动,越喝越多,终于变成这副醉酒的难看样子。 这也算是大楚朝的丞相? 恐怕好脾气的先帝见了,也得对她不满吧? 谢临正靠在墙根,陷入沉思,却听一人怒声道:“你们拦着朕干什么?朕要出宫去!朕是皇帝!” 谢临一怔,凝眸一望,入目所见,正是明重谋卡在墙角,扶着墙想往外走,几个侍卫拉扯着他,明重谋果然不愧是想上沙场做个武将的,几个侍卫都拉不住他,硬是被他拖着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嘿 44最新更新 “怎么回事?” 守门侍卫们正和明重谋拉锯战呢,冷不防听到一个薄薄凉凉的声音,差点冰凉得透彻心肺,一抬眼,见一人赧底金线锦袍,气度雍容,眼神古井不波,唯两颊晕红,平添一抹殊色。 这宫中的侍卫,哪个会不认识这位大人?就算不认识的,也得积极打听好了,总得知道长什么样,免得哪天把这位明面上的重臣忠臣,暗地里叫着的奸佞给得罪了,都不自知。 “丞相大人。”众人一肃穆,就忘了正事,收一撒,明重谋本还使劲儿向前位移呢,没想到后面拽着他的一撒手,弄得他差点没跌出去。 众人这才恍然,光顾着摸着心口肝儿颤,和丞相大人打招呼了,倒把皇帝给忘脑后了,赶紧接着大叫一声:“陛下!”然后把他拉回来。 “丞相大人?”明重谋“哼”了一声,拍掉他们抓着他的手,走到谢临面前,上下瞄了两眼,又“哼”了一声。 这“哼”字,可有讲究,有答应,有蔑视,有意味不明,有装帅地笑。数不胜数。 明重谋这两“哼”,更是古怪,若说蔑视,他却瞟了谢临一眼之后,又来回瞟了一眼。 不多时,这来来回回地,就瞟了好几眼了。 尤其是他皱着鼻子两眼一翻白眼,跟先皇驾鹤西去前的那一刻,特别像。 谢临琢磨着既然明重谋是个疑问语气,那她就点点头,总不会有错。 所以她就点了点头。 “……” 明重谋的回答是——接着翻白眼。 谢临看明白了,陛下这是醉了。 真奇怪,刚才是她醉,结果她吐一吐,酒意稍过,有了那么三分清醒。陛下也不知道吐没吐过,有没有也跟着来那么三分清醒。 谢临便也不再去跟醉鬼计较,回头问几个侍卫,“到底怎么回事?” 侍卫回答的话,和谢临想的一样,“陛下似乎喝醉了酒,直嚷嚷着要出宫,小人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能赶紧拦着。丞相大人来,正好帮小人们劝劝陛下。” 侍卫们当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谁会遇到呢? 大半夜的,皇帝陛下嚷嚷着要出宫,这不是喝醉了酒,就是真有病,而且皇帝还是万金之躯,太尊贵了,不能硬拦上家伙,只能轻声细语地劝他回去。 谢临是琢磨清楚了,皇帝陛下就是缺个名正言顺管着他的正妻,一个皇后,尤其得帮忙处理这样皇帝喝醉酒非得要出宫的琐事。 她忽然想到了她的合适人选,史红药,这会儿本来应该拦在皇帝陛下回宫的路上,也不知道拦没拦住,怎地皇帝却不声不响地说要出宫,身边居然也没有个伺候的人。 她瞟了一眼明重谋,现在问又不好问,她头脑还有几分醉晕晕的,只琢磨着天亮了,得记着去问问史红药。 结果明重谋被她眼神这么轻轻一瞄,不满意了,叫唤道:“你是丞相,竟这么看人,你就了不起了?朕还是皇帝呢!”他气势汹汹地扒到谢临肩膀上,“朕正有事问你,刚才有个女的,你送给朕……” 他话还没说完,谢临便知道他肯定是遇上史红药了,但是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和她肯定还来不及发生什么故事,看这架势,他肯定还挺嫌弃她的。 丞相大人给陛下送女人,被侍卫听到了该怎么想?专横弄权?连皇帝后宫的事也去管? 虽然是太后让管的,谢临也不能让人把这事儿听了去。 这么几个弯弯绕绕的念头,在谢临头脑中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她打断了明重谋的话,回头对侍卫说了一句:“陛下喝醉了,你们帮忙着,把陛下送回寝宫去罢。” 侍卫们早就等着这句话呢,直接干脆地把陛下架起来,两人扶一个,正好,“陛下,得罪了!”说着,脚下虎虎生风,直接迈开步子,便要往前走。 谢临正要松口气,打算扭头就出宫去,却听“扑扑”两声,谢临茫然一看,她的醉眼隐约可见是皇帝陛下踹人,一边儿一个,照着屁股一人一下,两个侍卫便都飞了出去。 明重谋退了两步,转过身来,食指差点戳到谢临脸上,“朕不用你们送朕,朕只要他!” 听了明重谋那么有歧义的一句话,侍卫们一诧,忍不住从明重谋的指头上看过去,上下打量着丞相。 ……这么一看,丞相大人似乎真还挺好看的。丞相大人到底多大,这几个侍卫倒是不知道,只记得丞相大人好像是还没娶妻的,但也听说有三个妾侍,不过怎么就……怎么就被陛下给断袖了呢? 侍卫们的目光有了那么几分异样。谢临昏昏沉沉的头,也没有往日那么灵光,当即扶着明重谋,就往寝宫走,“好,臣扶您回去。” 回去……回寝宫…… 侍卫们的脑中正被那一丝丝绮念给缠绕着的时候,谢临被风一吹,头又有了那么几分清醒,“陛下,古人言,贪杯误事,陛下喝那么多,不如明日批阅奏折之后,不如您就把《论语》中的‘唯酒无量,不及乱’这几个字,抄个上百遍罢。” 众侍卫忍不住一阵胆寒,他们但只会武艺,却不好读书,尤其是抄书,还抄上百遍同样的句子,简直就是要人命。 这一吓,脑子里的什么绮丽念头,顿时都消了个干净,心说丞相大人果然是做过太子太傅的,连皇帝陛下都敢训。 明重谋不愿意了,离着老远抗议地说:“抄什么?你不是太子太傅了,朕已经登基了,朕是皇帝,朕不抄那些玩意儿!……” 也不知道谢临应对了什么,但反正侍卫们是听不到了。 侍卫们只是遥遥见到两个人慢慢行着,然后似乎陛下又愤愤地嚷嚷了两声,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往丞相身上一靠,丞相大人的小身板当然撑不住,蹬蹬退了两步,丞相大人一火,上脚就要踹陛下,陛下绕了两转,又靠在丞相大人身上。也不知道丞相大人说了些什么,陛下这才有点服帖了,没把自身重量全压到丞相身上去。 两人步行远去,直到被夜色逐渐隐去。 xxx 谢临一带着明重谋回宫,门口的宫女登时乱成一团,七手八脚地要把明重谋扶进去。 明重谋不乐意,一脸憋屈,死扒着谢临不放手,宫女无奈,只各自说先去给陛下弄一份醒酒汤来。 谢临一听,忙道:“也给谢某弄一份,”她脑袋醉醺醺的,随口就接着对那几个宫女说,“谢谢姐姐们了。” 几个宫女一听,捂着嘴笑了起来,连忙应声“好的好的”,然后一步两回头地,一会就扭过头盯着谢临看,然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想了些什么,脸红扑扑的,就飞也似的跑了。 若是以往,谢临肯定自己能明白这几个宫女的小儿女情态是怎么回事。 可今儿谢临本就喝醉了酒,还被明重谋那么一闹,那么沉那么重,一半的重量都压到谢临的肩膀上。谢临可受不住这么一大坨,只得把他挂在身上,一步一步走回宫里来,然后就恨不得歇上那么两歇,直接把明重谋往一个宫女怀里那么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也实在是又困又乏又累,简直就恨不得直接在这寝宫里睡了。 醒酒汤片刻就端了上来,谢临一口喝了,太难喝了,差点又呕出来,赶紧一股脑都咽到肚子里去。明重谋那边却闹腾着,“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难闻?” 宫女耐着性子劝:“醒酒汤,是给陛下醒醒酒的,” 明重谋一皱眉,“不喝。” “陛下还是喝了吧,若是不醒酒,第二天怎么早朝?陛下且喝着,如果实在太难喝,蜜饯都备好了,陛下不会觉得难喝的。” 明重谋还是皱眉,他瞄了一眼谢临,“他怎么不喝?” 谢临无奈地亮了亮碗,“早喝干净了。”醒酒汤确实管用,如果说她刚才只是酒醒了三分,这回这汤里的味道,也让她酒醒了五六分了。 明重谋还是一推,“不喝,直接睡了,也是一样。” 宫女只得无奈哄哄,“好吧,那奴婢来服侍。”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要脱他衣服,给陛下更衣。谢临想起自己还是个女的,圣人都说了,非礼勿视,那自己还是赶紧走罢。 谢临正要起身告辞,明重谋却大喝一声,“谁要你们来服侍?朕只要他!”说着,又来一指。 宫女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也忍不住和那些侍卫一样想歪。但谢临这回清醒了不少,知道陛下这话,是不能乱说的,便冷冷地这么笑了一下。 陛下还没觉得怎样,宫女们登时都低下头来,对这位奸佞丞相的绮思,登时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女人能拿得住这样一个人啊?这一笑都能让人背脊发毛。 宫女们也是个从善如流的,直接把门一关,全出去了,给陛下和丞相大人两个让让地方,让他们有矛盾,先内部结局了。毕竟陛下和丞相,那都是权力顶峰的,属于权力内部矛盾,和咱们这些小奴婢小老百姓的矛盾,不是一个阶级的。 谢临和明重谋两个,就大眼瞪小眼,互相这么瞪来瞪去之后,谢临毕竟还是有那么五六分清醒的,琢磨着丞相可以告罪不早朝,皇帝却还是不能误了早朝的。 基于对陛下,和对当皇帝的一般都是苦逼的同情心理,谢临认命地站起来,走到明重谋面前,把他拖起来,暗叹了一声,“陛下且先梳洗一下,再更衣罢。” 陛下眉毛狠狠地打了个结,“谁真要你服侍了?”他带着醉意的眼睛注视着谢临,“哼”了一声,“朕还没问你,你送的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都醉得这么厉害了,还没忘哪?这执念得有多深啊。 谢临一边想着,一边道:“太后早就说,陛下您得立后,生嫡子,庶子,给皇家多添些香火,您都登基两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也难怪太后着急。” “她急她的,你替她急什么?”明重谋不满意道,“也不知道那女人干什么的,全身一股子异香,弄得朕鼻子怪难受的,浑身更难受,尤其是……”他抓着谢临的手,往他腰下边儿一摸,“这儿最难受。” “……” 谢临猛地想起自己当初吩咐提点史红药的时候,特意嘱咐她,如果陛下不愿意,就诱惑她,陛下要是还不愿意,就用点迷香春/药什么的,什么手段使出来,谢临都会给她撑腰。 结果谢临又觉得不放心,就去洛石阡那里弄了点什么助兴的迷香给她。洛石阡还特生气,说自己好好一个大夫,还得帮忙折腾这些旁门左道。 谢临就说:“为圣上香火着想,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我只希望大楚朝繁荣昌盛,长长久久。” 洛石阡当即翻脸,整整两天没理她。 谢临暗恼自己喝醉了酒,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忙道:“这事先不忙,陛下且先梳洗一番,若是还难受,臣再想想办法。” 宫女们机灵,哪里会让丞相大人真去当奴婢去服侍陛下?这用的水,早就打好了,放在床边一角。 谢临扯着明重谋走过去,干净的毛巾,正搭在金盆一边。 谢临一边把毛巾浸足了水,一边琢磨着,这么晚了还召个什么妃子,也有点难了,倒不如这寝宫里伺候陛下的宫女,更知根知底,拖一个来服侍,添加一下后宫,还说不定能有个什么小皇子的,也是一举数得。 这边谢临正为明重谋的后嗣还有后宫谋划着,站她身后的明重谋却忽然贴着她头发,恍恍惚惚地说:“你头发真香,比那女人还香。” “……” 谢临不禁动容,五官一动,生生化成了一个“囧”字。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嘿嘿嘿 45最新更新 “你头发真香,比那女人还香。” 谢临囧道:“陛下,您醉了。” 明重谋依然在她身后,也不知道折腾些什么,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朕不骗你,朕真不骗你。” ……臣不是怕被你骗,而是怕你发现被臣给骗了! 谢临深吸了一口气,淡定地把毛巾顺在水里,搅了那么两下,然后拿出来,就这么一会,明重谋的两手已经握在谢临的腰上,还疑惑道:“你的腰好瘦。” 谢临没理他,硬生生把身体转过来,把毛巾往明重谋脸上一盖,“陛下,洗脸了。”说着,还揉搓了几下。 毛巾下传来明重谋委屈的声音,“爱妃,你一点也不温柔。” ……被误会成陛下哪个宫里的妃子,谢临登时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否则皇帝和丞相从皇宫外丢脸一直丢到寝宫里来,先帝泉下有知,恐怕死也得从皇陵里爬出来。 “……陛下,洗完了脸就上床,别多想。明天您还得早朝呢。”谢临用力揉搓着明重谋的脸,她莫名地有种冲动,想把这家伙直接闷死。 “上床?“明重谋捉住了谢临的字眼,登时高兴道,“好啊好啊。” 谢临听了,手一用力,只听明重谋一个闷哼,谢临吓了一跳,赶紧把毛巾捉起一角来看,这一看,登时变了色。 明重谋好好的一张英俊的脸,被她这么一揉,五官全走了样变了形,顿时从一个英俊皇帝变成了一个四不像。 谢临一阵惊诧,“陛下!” 这一惊非小,明重谋顺着把谢临抱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爱妃别怕,朕这只是易容,朕仍然是你的皇帝,你的天子,你的天,你的依靠,爱妃别怕,来,看朕。” 明重谋抠起下巴上的一层皮,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往上揭,往上揭……往上揭。 直到整张脸都被撕下来,谢临目瞪口呆地看着。 世人皆知,万兆皇帝明重谋,有一张英俊的脸,蜜色,透着刚阳和雄浑,配着高大精硕的身材,浑身上下浸淫着武人的气息。这是个愿以征战沙场,当一个将军为业的男子,他想率领着大楚军,南北征战,驱除鞑虏,一统天下。 虽然他如今已成为了皇帝,不再能够调兵遣将,当一个将军,但没有人认为,他的相貌,他的出身,他的气质,不能去调兵遣将,当一个将军。 万兆皇帝的相貌,使他可以成为每一个深闺女子的梦中情人。 至少在今天之前,谢临是这么想的。 不过今天之后,由此时此刻开始,谢临也……很想这么想。 长长的睫毛,似两个小扇子,将阴影扑散在充满风情的凤眼上,顾盼间透着清朗,白皙如透明一般,因酒醉,还伴着几分晕红,挺直的鼻梁,鲜嫩丰润的唇…… 谢临第一个反应是——看,小白脸。 再仔细看,才反应过来,难怪谢某觉得,明重谋长着长着,就开始长“歪”了。原来这张脸,才是谢临曾经见过的那张稚嫩白皙清秀的皇子脸,过了这么些年,谢临早已记忆模糊,但此刻,回忆却越发清晰起来。因为现在包子脸长开了,稚嫩不再,白皙清秀仍在,漂亮风情仍在,令她猛然想起那一时的回忆。 幸而身材高大,神情亦不似女子,然而那张脸……那双凤眸…… 饶是谢临尽带泰山崩而不变色的功力,此刻也不禁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后见到万兆皇帝鲜嫩丰润的唇张开,长而轻地吐出一口气,“朕受不了了,乖,帮帮朕……”说着,那唇就直接挨过来,压在谢临的唇上。 谢临正瞠目结舌,不想又受这刺激,明重谋是个机会主义者,大好时机,怎不利用?立刻长驱而入,勾着谢临的舌和谢临搅在一起。 幸好谢临是个脑筋快,反应也快的。 谢临使劲儿推开明重谋,使劲儿地推,使劲儿地推…… 没推开。 谢临一阵气苦,她忘了明重谋是个学武的,一旦他要真使起什么内功来,八个谢临也挡不住。 明重谋握住谢临的手,两唇分开,还发出“波”地一声,他低声道:“你好热情。”深沉的嗓音,从他红润润的嘴唇吐出,风情如烟的眼波,直直地盯着她。 这是一张具有十足风情的脸,太有杀伤力了。 谢临毕竟不是往日里的那个冷静的谢临,她还尚有四五分酒意在脑袋里,被这张脸一恍惚,她只觉脑袋越发昏沉了起来,这一时间,明重谋已解开谢临腰上的衣带,亵衣便露了出来,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趁着白嫩的肌肤,在明媚的灯火下,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明重谋低下头,手指在那锁骨上流连,触摸。 谢临一颤,明重谋已低头,在那里落下轻轻的几个吻,然后辗转吮/吸,在那片肌肤上,印上了个红印,就像给她盖了个章。 明重谋傻傻地笑了起来,把她环抱到床上,执意接着脱她的衣服。 谢临恍惚地想,她从洛石阡手里拿给史红药的迷香,确实下到了明重谋身上,可是那迷香的药效,怎么就发挥到自己身上了呢? 明重谋还在低头和自己胸口上缠绕着的带子纠缠,然后再一拽,衣带被卸了下来,明重谋把它丢到床边,她本来还平坦的胸,立时就鼓了起来。 当明重谋低下头往她的胸口去的时候,谢临醉晕晕的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别人发现明重谋的脸换了,所以此时不能找别的妃子或宫女来替。 第二个念头,是自己活到廿六岁,还没尝过情/欲的滋味,估计这辈子可能都要孤老终生了,那便不如…… 第三个念头,是怎么才能让陛下和别人都相信,和陛下此夜躺在一起的丞相,只是很纯洁地盖被聊天? 谢临满打满算,觉得还是十分划算的,既赚了陛下的人和美色,还不吃亏。 所以明重谋扒谢临裤子的时候,谢临还扒对方的衣服,比谁扒得更快,谢临胜出。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谢临在明重谋想低头吻她的时候,她就抓着他的头啃回去,还双腿缠在他的腰上,明重谋刚呆了一下,谢临夹着他的腰,翻转过身,骑到他身上来。 谢临舔了舔唇,将束着头发的束带,解了下来,如墨一样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 她的锋利,和冷漠,在这一瞬间,忽然就褪去了。 她把他扒得和自己一样,如初生的婴儿,她缠住他的腰,沉□去。 她注意到,他的脸颊如火一样燃烧,如云霞一样。 谢临低笑,这张脸真是有欺骗性,如果不是这张脸,她根本没想过和他怎么样。 这夜,芙蓉帐暖,**一刻。 不知道是他主动,还是她主动。 他们两人都喝醉了酒,翌日,他不会记得,她也许也不会记得。 她只是在心里,偶尔忏悔一下。 先帝,我也为社稷贡献了,还顺便把你儿子吃了,你……不会介意吧?哈? xxx 翌日清晨,天朦朦亮的时候。明重谋是被拍门的宫女叫醒的。 自从他把自己的脸换了之后,他就明令禁止宫女在他睡梦的时候走到他面前叫醒他。 他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浑身畅快又疲累,脑袋也有点昏,心觉也许是宿醉之后的症状,便也不以为意,只是恍惚间,似乎抱了一个温香软玉的女人。 但是他观床单整洁如新,自己则除了疲累,也了无痕迹,一身亵衣,穿得好好的,一旁脱下的衣衫,也摆放整齐,他不由有些疑惑,似乎今夜,没什么太大变化。 当他坐到铜镜前的时候,他惊呆了。 里面那个人是谁?! 半晌,他才恍然想起来,这个人是自己,是自己的那张颇为唾弃的脸,太唾弃了,以至于目不忍视。少年的时候,他就想当个将军。但这么一张脸去率军,谁能信服?他自己就不信服。 因此从某时某日起,他便一点一点修了一下自己的面容,把眉毛变得粗一些,浓黑一些,把凤眼弄得大一些,把肤色弄得更男人一些……一点一滴,直至现今这副模样。 后来他将军没当成,当成了个皇帝。 他仍觉得,自己当初的易容,是非常正确的,这样才有帝王的威信,让旁人信服。 他戴了许久的面具,有的时候都忘了摘掉,以致他有时候都忘了自己原来到底长什么样。 究竟是谁,把自己的面具给摘掉了?他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真面目?有没有声张出去? 有没有觉得,这货是个冒牌的,以前那个神武英俊的皇帝去哪了?被偷换掉了? 明重谋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他得小心一点。所以他就又把面具又贴回到脸上去,他又成为了那个相貌英俊、气宇轩昂的万兆皇帝。 “来人。”他说。 宫女推门而入,服侍他更衣起居,要给他洗脸的时候,他照常说,他自己来。 过了一会,明重谋不经意地问:“昨儿夜里,有谁来过?” 宫女正给他系着衣扣,闻言答道:“您昨儿喝醉了,是丞相大人扶您回来的。”说着说着,宫女还笑了起来,脸上有抹淡淡地红晕,“您非要丞相大人来服侍,还把奴婢们都轰了出去。” ……你说话就说话,脸红什么? 明重谋有些莫名不爽。 他又问:“那谢临是什么时候走的?” “丞相大人是半夜的时候走的,走的时候,似乎还拎着一个布袋,说是宫里有杂物,他拿去扔,奴婢还说这点小事,奴婢做即可,丞相大人却说:‘既然是小事,那谢某就顺便带着丢出去,也就不劳烦各位姑娘了。’” 谢临要扔什么,明重谋没有多想,他只是莫名地为谢临还回答宫女问话,有些不爽。而且…… 他低头看看那几个宫女脸颊绯红的模样,更是心里憋屈。 你说你出宫也就罢了,还勾引一下朕的宫女?你家里的三个妾侍还不够? 明重谋憋屈地去上朝了。 朝中没有一个人指出,他的脸变了这件事。他还频频望了几眼谢临,只见谢临老神在在,一如既往,面无表情,该议事的时候,还正常议事,该说话的时候就说话,不该说话的时候,她决不插嘴。 明重谋有几分疑惑,心里一直抓心挠肝的,想着谢临到底发没发现,他换了一张脸这件事。 他还恍惚间,朦胧地觉得,那一夜,他似乎抱了一个女人,软玉温香,他至今没有遇到一个女人,能与他如此契合。可是醒来之后,他既没有看到床单上的落红,也没有看到任何其他情/事之后该有的痕迹。 他盯着谢临,莫名觉得,谢临能解答他的疑问。 等临退朝时,明重谋立刻欢天喜地地说:“其他人退朝,丞相留下来,朕有事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写明重谋真面目的时候,俺一直觉得,这也许是个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要开饭了罢。昨天的更新今天才出来。 晚上还有一更。 46最新更新 谢临昨儿夜里,和明重谋纠缠了大半宿。 一次之后,谢临又扯着明重谋纠缠了大半宿。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剧烈运动,两个人都很欢快地运动着,结果太颠簸了,明重谋接受度降低,晃得脑袋有点晕。 他本就是因为迷香而起产生**的,等又泄了一次身之后,明重谋恍恍惚惚地,酒意上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谢临只庆幸,自己没吊在半空中,起码自己还是经历了从低谷到高/潮,从高/潮到低谷,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没有被折腾到半空,一点儿也没着落的好。 谢临把明重谋稳稳地拖着,让他横躺过来,然后把亵衣给他穿上。 尽管明重谋有一张小白脸的面容,有一对小白脸的眉毛,小白脸的皮肤,小白脸的头发,小白脸的眼睛,“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说的就是他啊就是他!但是,这家伙喝醉了酒之后,依然改不了他很重很沉,肌肉结实,爱锻炼,武力值爆棚的事实。 所以谢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搞定明重谋的衣着,铺平了他身上的各种褶皱之后,她又花了一炷香的时间,用来喘气。 刚剧烈运动完,还这么折腾不休息一下,是人也受不了啊。然后还把床单抽掉,换上了橱柜里的新床单。她把床单团起来,包裹着,淡定地走出去。 沿途,遇到伺候明重谋的宫女,谢临先发制人,指着手中的床单道:“谢某要把寝宫里的垃圾清理出去,这玩意儿,你们不要吧?” 丞相说要处理垃圾,宫女怎能接茬?就算他说处理的是寝宫里的值钱玩意儿,宫女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讨好道:“这点小事,奴婢做即可,不敢劳烦大人。”说着,便要来抢。 谢临赶紧道:‘既然是小事,那谢某就顺便带着丢出去,也就不劳烦各位姑娘了。”说着,一个扭头,转了几个弯之后,谢临的身影就消失在宫女的视野里。 谢临刚一回门,正琢磨着这半夜三更的,守门的小厮,只怕早已开始要打盹瞌睡去了吧,这大门还能开了不? 谢临上前,试探着敲了敲大门前的虎头兽面衔环。 丞相是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丞相府是天下臣子的表率和典范,吸引着天下读书人前仆后继地读书考科举,自也不会太寒酸。 谢临银子多,肯贪污,也肯花钱,会花钱,是个肯花银子装点门面的人。所以这门面也刚刚好,红木大门,兽面衔环,门前大理石阶梯,两个石狮,分翼两侧,十分气派。 最气派的,当属其大门之上,匾额上书“丞相府”三个题字,龙飞凤舞,有那么几分大家的个性,但隐隐的,有那么几分抖动。 这匾额上的三个字,是先帝临终前题的,知道此事的,都不由恍然大悟,难怪这三个字,看着刚劲大气,实则笔锋不足,后劲无力。 按说这样的字,是不能摆在丞相府大门前的,可是这是先帝御赐,不挂,就是大不敬,挂了,这是大悲剧。全府上的人都为谢临抱屈,谢临却道:“头上三尺有神明,先帝他老人家时时刻刻都在看你们呢,不能不懂敬老尊贤。” 众人一寒,这事就不了了之,无人再提了。 这夜里,谢临上前,手握兽面衔环,敲了敲门,不想刚敲一下,丞相府便登时灯火通明。 谢临正待心说:“莫非闹鬼?” 刚见门,“呀”地一声,开了。 走出来一个人,男的,面无表情。 又走出来一个人,女的,面无表情。 又走出来一个人,女的,面无表情。 又走出来一个人,女的,面无表情。 一男三女。 灯火硬着三张面无表情的脸,惨白得吓人。 xxx 谢临便打来个哈哈:“哟,都没睡呢。” 洛石阡冷着一张脸,“你去哪儿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谢临道:“和陛下陪着大臣和新科进士们,喝了两杯酒,一直喝到现在,刚散。” 洛石阡冷眼看她,“哦,刚散?” 谢临理智还不是那么清醒,没看出洛石阡的脸色比以往十倍的不好,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刚散。” 一旁绮罗哼了一声,“这么晚了,还流觞曲水谈诗歌谈师道,爷,你好雅兴啊。” 谢临听到她提到“流觞曲水”,那定是已知道此次陛下问众新科弟子话的事情了,遂微微整理了一下衣领,谢临露出“不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表情,反问道:“你知道了?” 绮罗看谢临毫不反省的样子,不由气苦,“是!我知道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了!” 淑霞叹了口气,“绮罗,你又何必气爷?”她把披风披到谢临肩上,叹道:“傍晚入夜之后,尉迟大人便来丞相府,跟我们说宴席早散了,又提及爷您喝醉了,还醉得吐了,怕要醉昏在路上,所以让我们赶紧驱车去接您。” “我们找了府里最精明能干眼神也最好的,驾马车在宫门那边等您,结果愣是没看到您的影子,回来的时候,还被洛大人训了一顿。我们还道,莫非您醉在路上了?”淑霞叹道,“好在您回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说着,淑霞一副感谢上苍的样子,只是十分温柔地看着谢临。 洛石阡哼道:“就这么算了?我可不乐意,宴席明明散了那么久,这家伙却还不回家,一定有猫腻!赶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合着原来她是尉迟正给卖了? 谢临一听,她还诧异着,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都中邪了,脸色煞白煞白,跟抹粉了似的,敢情原来都是来找她茬的。 谢临笑了,“真没什么。“她反问洛石阡,“你不是应该在皇宫么?怎么闲着没事,跑到丞相府来了?” 洛石阡哼哼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还活着没。你不是鞭伤没好么?来,我来给你抹抹!”说着,往身上七摸八摸地掏过来,又掏过去,终于掏出来个瓶子来,就要往谢临身上凑。 谢临忙道:“不必了,用不着,我伤早就好了。”说着身子一矮,便从大门缝里钻了进去。 洛石阡赶紧追上去,“喂,谢灵儿,你站住!——” xxx 当晚,谢临好不容易逃脱了洛石阡魔爪,倒过头来,就想直接睡。 谢临没敢给明重谋的身上留痕迹,可明重谋给她留的痕迹,却不少,尤其以锁骨上那一块青红最为明显。以往谢临还不在乎自己被看光了的事,她本就觉得,自己估计要孤老终生,何况洛石阡本就是她的未婚夫,她给对方袒露身体,而且只是袒露后背,也没什么。 可是现在谢临不会让他看了。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 她虽然看不见后背上到底有什么痕迹,但是凭明重谋那股酒醉后的理智,她不觉得后背上的痕迹会少了。 以往,谢临总要抱着个美人儿睡觉,今日,谢临不敢抱什么美人儿睡觉了。 还是睡自己吧。 结果当晚睡梦中,谢临恍惚之间,觉得有一人在怀,搂着正热乎,谢临忙挣扎着醒过来,睁眼一看,淑霞睁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谢临睡得已经褪去了几分酒意,见状,面无表情道:“你来干什么。” 淑霞盯着她脸的目光,移到她半敞开的衣襟,衣襟敞开处,一枚红印,正正好好地,光明正大地,印在她的锁骨上。 “……”谢临面无表情地将扣子扣上,然后才道:“你怎么发现的。” 这是个陈述句,但是淑霞决定把它当疑问句来听。 淑霞幽幽道:“洛大人是个男人,即使他再细心,也抵不过我们女人,所以他没发现,我们发现了。” “你‘们’?”谢临抓住重点,问,“你们三个都知道了?” “墨儿未经人事,她不懂,”淑霞低下头来,“可是我和绮罗,都已看出来了。”她抬起头,看着谢临的眼睛,“爷,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她仿佛喉咙哽住了一样,咬了咬牙,方才发出一丝悲鸣,“是不是陛下!?” 淑霞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骇怕,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谢临奸佞之臣的身份,也许是想到,谢临身为先帝所定的一国丞相,却与陛下……先帝定会认为,这是苟且。 “爷,您怎能如此糊涂?”淑霞哽咽道。 和皇宫掺和上的,能有好结果么?如果谢临是个愿意呆在皇宫内院里,等着皇帝临幸和偶尔施舍的那么一点爱的人,也就罢了,但她明明却又不是。 “爷,您明明是个心怀天下的人,这如何使得?您……您也如何甘心哪爷!” 淑霞不是一个容易哭泣的人,当她家道中落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落泪,当她沦落风尘的时候,她的泪,早已干涸。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不禁潸然泪下,仿佛这支撑着天的柱子倒了,仿佛这万事的混沌,更混沌了。 她流泪流得忧伤,谢临则按住她的头,顺着她的如墨长发,轻轻地抚摸。 谢临轻轻道:“只这一次,容许我,只这一次。” 恍然忆起,那一日春暖花开,青天碧如洗。谢临在那一片明媚的时候,遇到了那一个相貌清俊,白皙如透明通透闪耀着的少年,她那时候,还没有被丞相这个枷锁套住,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将成为未来的帝王。 即便知道了,只怕也甘愿辅佐,俯首为臣。 他说,朕愿这江山似锦,盛世繁华。 谢临便也俯首,臣愿陛下的江山似锦,盛世繁华。 此时此刻,今时今夜,淑霞为谢临而流泪,哭得眼睛都肿成了一对核桃。 谢临只是抚着她的头发,想着那一年的景象,笑着安抚。淑霞看不到她的笑容,如秋水无痕,不似梨花,胜似梨花,有那么一点掩饰,却又不那么掩饰,有那么一定暖意,又少了那么一点的冷。 淑霞只是听谢临在她头顶上,用着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容许我这一次吧,我的淑霞。” 容许我任性一次吧。这一夜,不过一夜而已,什么都不会留下。 谢某已对先帝应承,一经允诺,自不会悔改。 臣有所愿,唯盛世为臣。 如是而已。 xxx “朕问你,昨儿晚上,究竟是谁扶朕回的寝宫?”退朝之后,明重谋急急追问谢临。 谢临低头答:“回陛下,是臣。” 明重谋大喜,“那朕这张脸,朕这张脸……”明重谋就想问,自己这张脸究竟有没有被识破,他起来的时候,面具可不是戴在脸上,但明重谋却又不能去问,不禁抓肝挠肺的,只得吭哧吭哧地,吐出这么两句来。 谢临疑惑地看向他,“陛下相貌自然英俊神武,为将为帅者的相貌,亦是为君为天子的相貌,是大富大贵,龙之面相,陛下为何一直在指着自己的脸?” 明重谋听了,不由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地,有几分失望。 “那可有哪个女人,臣那晚,自觉似乎……呃……”明重谋抓了抓头,终于咬了咬牙,“朕似乎,抱了一个女人。” “可内侍和宫女们,一个一个,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朕没法去问,你是最后一个扶朕回宫的,你告诉朕,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明重谋有几分急躁的说。 谢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奇怪的一眼。 “陛下真不记得是谁了?” 明重谋点了点头,唉声叹气道:“若是记得,又怎会来问你?” 谢临又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他深深地记住似的,明重谋只觉那目光,似透过面具,刺到他本来的皮肤上,还要在上面剜一个疤才干休。 半晌,谢临方道:“臣虽不记得陛下寝宫里有什么人,臣估计,既然宫女和内侍都不知道陛下所抱的女子究竟是何人,那陛下,也许是在寝宫外的某处抱的,陛下好好想想,也许能想明白。” 明重谋一听,低头沉思,回忆昨日所见。 若论女子,唯那月色之下,那一人。 明重谋又问:“昨夜,当真没有哪个殿的妃子靠近朕?” 谢临摇了摇头。 那只有她了,明重谋隐约还记得,那女子,发梢有股清香,穿着绣鸳鸯的红肚兜,与那月下所遇之女,确有些相似之处。 明重谋囧道:“真是她?朕记得叫……叫……”明重谋忽地如醍醐灌顶,拊掌道,“史红药!” 谢临又看了他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颔首道:“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孺子可教也。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半夜更新了,你们困不? 后台发现了一个霸王票,晋江却抽了,看不到是谁投的!好苦逼! 本文第一个霸王票,我得把它供起来! 47最新更新 明重谋是一个英明的皇帝,是大楚朝万兆年间,百姓所寄,万民支柱。 他必须英明。 帝王术,要注重合纵连横和牵制。 他不能近任何一位朝臣,不能和奸佞之臣,有什么不同其他人的关系。明重谋可以成为谢临的陛下和学生,但却不能有更亲密的关系。 本朝不兴玩男宠,也不能兴玩男宠。 谢临在别人眼里,就是男人,如果这个男人半夜留宿在寝宫之中,本朝必定会出现“大楚昏君,召臣弄权”这样的字眼。 谢临弄权,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手腕,而不是凭着身体。她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说自己,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人,去拿这样的言辞去侮辱陛下。 所以从很多方面来看,立吏部尚书之女,史红药为后,断绝此等谣言,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势在必行的。 因此谢临一听陛下道出“史红药”的名字,便立刻道:“倘若真是史红药,陛下自要负责,女儿家的名节十分重要,不可随意相待。况吏部尚书史庆,乃我朝老臣,更是重臣,立其女为后为妃,得史庆辅佐,陛下自然如虎添翼。” 谢临的话是十分在理的,令明重谋不得不同意。 但就是因为太在理了,明重谋反而疑惑道:“谢卿,史红药一事,你似乎考虑挺多的。” 谢临低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明重谋凑近了她,沉声道:“朕似乎记得,那晚月下,这女子似乎曾言,是你派来的?” 谢临依然低头,“哦,是么?” 明重谋轻声道:“几月前,她与侯将军之女,一同被你献给朕,朕没有要了她们。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做什么,朕当做不知道,朕做什么,你也当做没有发生过。朕以为,这件事,就会像那些尘埃一样,随风而逝。” “只是朕没有料到,”明重谋咬牙切齿地说,“时隔这么久,你依然还这么执着,甚至还让她自己来勾引朕!” “谢临啊谢临,”明重谋轻轻地笑出声来,“你真是我大楚朝的忠臣良臣,真是为朕的江山社稷,绞尽脑汁。” “朕真是得——好好地谢谢你!” 他的笑声中透着一个森冷的阴寒,饱含怒意。这大楚朝除了谢临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听了这一声笑,只怕都要连连打寒战。 谢临是知道自己的笑声的,也知道这样笑,具有深沉的威慑力。 她没有料到这样的笑声,会在此时,从陛下口中听到。她没有打寒战,却感到深深安慰之情,陛下帝王之术,已窥门径,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谢临没有抬头,只是更加恭敬,“为陛下肝脑涂地,乃臣之本分。” 明重谋看了她一眼,“朕的江山,朕自己会治理,”他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不劳丞相大人费心!”说着,重重一哼,一甩长袖,扬长而去。 陛下的反应,是在情理之中的,却也是在情理之外的。 对此,谢临只能报之苦笑。 xxx 大楚朝虽不及前唐鼎盛,却也繁华似锦。 盛世常伴歌舞。宫廷中,乐声喑哑嘶鸣,舞缎锦袖,舞者如梦似幻。居中一人,着锦绣云裳,与其余舞者相较,更悠然,更富雅意,更韵味。 明重谋斜倚着,悠哉之中,又看歌舞怡情。 不多时,明重谋便深深地觉得,谢临是个非常会享受的家伙。 谢临有妾,其中绮罗,舞姿曼妙,朝中几无可能比者。明重谋常听人说,谢临在家中,听歌观舞,舞姿怡情,颇为怡然自得。 明重谋便打算效仿谢临,请史达之女,史红药,来宫中献舞。 昔日前唐有杨玉环霓裳羽衣曲,不知今日史红药,比之前唐相差多少。 明重谋想借此观察她,他想知道,谢临究竟看中了她什么地方,除了家世,她还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当这大楚朝的皇后。 史红药不愧为大家闺秀,这一舞不失端庄优雅,意境韵味,可谓舞止一人。舞者明明不只她一个,她却能让人只看到她一个。 一舞毕,明重谋轻轻鼓掌,赞叹道:“古人曾言:‘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如今朕才明白,什么叫舞,什么才是人间。” 史红药微微低头,“陛下谬赞,小女子不敢当。” “这个称赞,你确是当得起,可是这皇后之位,朕却不知道,你究竟当不当得起。”明重谋沉声道。 他由一旁的赖昌扶着,缓缓起身,直视着史红药,“朕的皇后,应是这大楚朝最聪明的女人,她是一国之母,朕孩子的母亲,更是未来帝王的母亲,所以她必须是大楚朝,最聪明的女人。” 他盯着史红药,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来,“史红药,你可认为,你可配成为朕的皇后?”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当今圣上的意图非常明显。 史红药确是个聪明的女人,忠实地领会着领导的意图。舞毕后,她双膝弯着,恭敬地跪在地上,低头回答。 “回陛下,小女子不配。” 明重谋笑了。 “哦?你不配?” “是,民女确实不够聪明,”史红药恭敬地说,“民女以为,大楚朝最聪明的女人,肯定不会当这大楚朝的皇后。” “而民女,想当。这就是不聪明。” 明重谋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答。 她答得很巧妙,他听得也很妙。 她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明重谋搭着赖昌的手,站起来,走到史红药的面前,他伸手勾起她的下颚,让她抬起头来,直视他。他也正好可以打量她。 相互看了半晌,明重谋露出温和的笑容,“朕的脸,可合你的意?” 史红药露出有些痴迷的神色来,剑眉星目,俊朗面容,这是每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所梦想的形象,可是她答道:“小女子失礼。” 明重谋轻轻低头,闻着她的发香,“朕记得,那一夜,你发梢的香味,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史红药答道:“是,”这一次,她低下头,“那个香味,是丞相大人给的,致幻催情,他希望小女子,能够和陛下……”这终归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说的话,所以她低下了头。 “朕替你说下去,”明重谋笑道,语气越发温和,“如果共宿一夜,生米煮成熟饭,你我相互负责,朕为帝,你为后,可是如此?” 史红药有些羞怯地点了点头。 明重谋直起腰来,他忽然有些疲惫,“丞相大人的眼光是好的,你是一个当皇后的合适人选,只怕当朝之中,官宦人家的女儿,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人更合适这个位置了。” 史红药闻言喜道:“那陛下可是答应了?民女……民女可能成为……”她一时欣喜,竟口不能言,哽在喉咙里,这“皇后”二字,竟似忽然吐不出口。 明重谋喟叹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伸手,把她扶起来,“若非当日之事,只怕错失你这样一个女子,朕恐怕要后悔非常,然而……” 他终究还是不忍说出实话,让赖昌挥退了她,送她出去。 史红药是个美丽的女子,明重谋承认。 可是她终究不是那一夜的女子,她对自己现在这张脸,有着明显的痴迷意味,证明着她喜欢这样高大英武的男人,也证明着,她没有见过明重谋真正的脸。 而且那一夜,她身上的香味,被那股催情的浓香给掩盖了,所以明重谋没有闻到。今天,他特意去闻了一下。 没有,记忆中,那一抹淡然幽雅的味道,不在她的身上。 那一晚,明重谋既然没有毁去一位叫“史红药”的女子的清白,那么,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去把这个他拒绝了一次,也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娶回家去。 那到底是谁? 那一夜旖旎**,莫非真是喝醉后的幻觉? 为何那个人身上的香味如此熟悉,以至于闻到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xxx 明重谋和史红药的婚事没有成,这代表着谢临促陛下生龙子立皇后的又一场失败。 太后又逮着谢临进宫。 谢临一进宫,太后就开始连连倒苦水。 “谢大人,你曾对哀家言道,史红药是个懂事贴心的,当皇后,朝中官宦人家未嫁的女儿,除了她,再无第二个更适合的,可皇帝还是不喜欢。谢大人,你说,皇帝究竟是喜欢什么样的?虽然皇帝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可是皇帝怎么想的,哀家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谢临也是莫名其妙,“史红药,已算是朝臣女儿中,最端庄而又聪明的了,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也是样样都会,臣一直以为,陛下会喜欢那种聪明又贤淑的。难道陛下竟是不喜欢这类的女孩么?” “这端庄的,他不爱,这娇俏可人的,他也不爱,难道……”太后露出惊恐之色,“难道皇帝喜欢的,竟是那种狐媚型的女人?” 太后十分震惊,双眉间露出一道深深的褶儿,“这……这不合体统啊,而且那种女人当个宠妃还行……也不适合当皇后啊。” 谢临想了想,方才恭敬道:“臣以为,陛下既不愿立后,先纳妃也是可以的。陛下已过弱冠之年,如今之计,皇子才是要事,有了皇子,再考虑立后,也算合祖制。” 谢临无奈地叹了口气,“至于这狐媚样儿的女人,陛下若真喜欢,能给陛下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听了,登时一宽心,“好,好,好,谢大人,就按你说的办。”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都说陛下很迟钝…… ……其实,谢临才是真迟钝。 她的脑袋里,总有这样一个不等式:家国天下>儿女情长。 ……所以,史红药登不登后位,对谢临来说——就是只要对陛下好的,都可以给陛下。 ——她就怕陛下不要。 还有感谢九幽轮回给俺的霸王票。俺要把这俩票票供起来~! 48最新更新 今朝科举,三百六十九人,成为新科进士。陆近一眼扫去,上百号人,依名次排列,大多相貌堂堂,有些书生气,也有些穿金戴银,流里流气,年岁由极轻到极长,由少及老,由老及少,可谓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其后,各朝臣分列而站,谢临退于不远处,尉迟正直直而立,这一干新科进士,已有几分好奇,偷偷向那边望了过去。 陆近正方慨叹,天子已命太监赖昌,将一干进士各处安排,上至留京者,下至散各地为官者,皆说了个遍。 他注意到,这分配却有那么几分奇怪,大多数皆至于地方官,唯有少数者,却被置于京城。 状元陆近,探花沈和英,皆被留京,还有这进士排名倒数的几位,也被留在京城。 圣旨不多时,便已宣读完毕,陆近干干脆脆地谢主隆恩,一干进士尽叩首,一干朝臣亦叩首。 却见这众臣当中,唯一人,立在中央,一脸不满,喝声道:“草民反对!” 他这一喝,直萦绕着朝堂大梁上,转了三圈不止。 今时今日后,这一干进士便再也不是进士了,这圣旨一下,皆已为官,该自称为臣。 而这人却仍自称“草民”,显然是心有不忿,要与天子抗议到底了。 众人的脸均变了颜色,陆近已听得分明,这人显然是那考中了榜眼的解伦了。圣旨都发了,解伦却竟然抗旨,此当为大逆不道。众人皆恐陛下雷霆之怒,不由头低得更低了。 明重谋挑了挑眉,忽觉这一人站着,众人跪着的景象,有那么几分熟悉。他瞟了一眼进士后面,跪着的一干朝臣,也有一人,站得笔挺,正是谢临。 明重谋不由失笑,才方想起来,这站着那人,要是换成了谢临,不就是每日上朝,宁十足厌烦也不得不见的景象么? 明重谋耐着性子道:“解伦,你反对什么?” 解伦向天子拱了拱手,昂然道:“草民自诩学不下状元,腹中墨水不下探花,为何陆近、沈和英二人却可留京?”解伦侧目,一扫进士后几位,怒声道,“更何况,这后几位,穿金戴银,流里流气,排名居后,便说明学识不佳,无读书人之风骨,更说明腹中墨水少,书读得不够。” 这几句,倒教那几个后几名的纨绔子弟,顿时脸色一变,宁触怒天子威严,也要对解伦怒目而视。 这几个纨绔子弟,正是谢临收受贿赂后,故意提拔起来,放到科举最后的几名中去,此刻被解伦指出来,倒也几乎等于薄了谢临的脸,扇了谢临一个耳光。 邢余、左明两位大人,还有几个心知肚明的,更有听到风声的,都不由往谢临那边看过去,暗暗打量着谢临的脸色。 却见谢临目仍保含寒霜,薄唇微微勾起,似笑而非。 这几人登时又低下头去,暗暗打了个寒颤。 解伦浑然不觉,只带着一股怒气,寒声道:“这几人,尚可留于京城之地,而草民,却被置于偏远之地。”解伦双目炯炯,直直盯着天子之目,“陛下,草民心有不服!” “哦?”明重谋故作深思之色,“这……圣旨已发,朕金口玉牙,说过的话,不能才收回来,解伦,朕看你倒并非如何抗拒这个旨意,你无非就想要个让你能不抗拒的理由,可是如此?” 解伦只觉陛下深具威严,此话一出,令人不能拒绝,便低下头来,咬了咬牙,道:“正是。” “好,那朕就给你理由。”明重谋顿了一顿,高高唤了一声,“谢临,”明重谋指了指解伦,“你给他解释解释,这些官位,是你来拟的,这外放还是留京,也是你定的,有人提出疑义了,那你就给他解释解释罢!” 解伦一怔,忙转头看过来。 见那当朝丞相,只是垂眸,顶多抬眼,淡淡看了一眼解伦,便又垂了下去,那人声音也是黯哑清淡的,“臣想来,倒不必耽误大家了,各位谢恩的谢恩,叩首的叩首,这一个例外,臣私下和他探讨探讨,相信不多时,他便明白了。占用我朝众臣和各位进士的时间,这就不必了。” 明重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方道:“好吧,解伦以为如何?” 解伦英挺的眉毛狠狠地打了一个结,又看了谢临一眼,方才低头道:“甚好,草民定要听听丞相大人的教诲!” 众人只觉这谢、解二人说话,都有那么几分相似,这解伦年轻气盛,却和那奸佞一样,没事就给人添堵。众人顿时对解伦也没了什么好印象。 明重谋见二人都打算私聊了,自然从善如流,立时便道:“那便这样,望各位新科进士,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我大楚朝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众人又叩首道:“陛下圣明。” 等散朝后,陆近凑近沈和英老乡三人,大笑道:“你我从今时今日起,各奔前程,为祝各位前程似锦,我等今日当不醉不归才是。” 应宗、马志华皆频频点头,“理所应当,今日确实该当庆祝。” 唯有沈和英露出半喜半忧之色来,心不在焉道:“确应如此。” 陆近虽爽朗,却也有那么几分细心,见状不由疑惑道:“沈和英,你怎么了?又忧又喜的,这可是个好日子啊,你忧从何来?” 沈和英皱眉道:“你们发没发现,那个解伦,名字有几分熟悉,相貌,也似有几分熟悉。” 陆近三人想了想,便点点头,陆近早就注意到解伦的那几分诡异的熟悉感,不禁反问道:“那又怎样?” “我只怕,解伦这名字,可能是假的。” 三人这才吃了一惊,“假的?” “解伦,谢临,”沈和英问三人,“你们觉得,这两个名字,听着像不像?” 陆近登时拊掌道:“正是,我还奇怪,解伦怎地听着这么耳熟,一听你这么说,这就难怪了。” “而且,”沈和英道,“不止名字,他的长相,也有那么几分眼熟,我刚才已经说了,你们可有发现?” 三人略一思索,更如吞了一个鸭蛋一样,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这……解伦的长相……他……”三人惊讶的,都不禁结巴了起来。 沈和英沉重道:“不错,解伦长得,起码有五六分,和丞相大人很像。” “这解伦,恐怕和丞相大人,有那么几分亲戚血缘关系,但再亲戚,也不必另起一个同音之姓‘解’,更不必起和丞相大人如此相像的名字,”沈和英道,“所以我才推断,这‘解伦’,是一个假名字!”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也许他只是真的和丞相大人名字相似,相貌又相似的呢?”沈和英打了个哈哈,搂过陆近三人,大踏步道:“喝酒,我们先喝酒去,有什么事,明天再去想!” “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xxx “叔父,天可怜见,你我相聚于此。听说天下权臣,我朝丞相,竟是叔父的名字,侄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侄儿……侄儿还以为,您也和我的父母兄弟一样,早已死了……” 这近二十岁的小伙子,站在面前,大叫自己叔父,还对着自己哭得不能自已,谢临有一时之间脑筋错乱的感觉。 谢临本来只是打算把解伦叫到近前,好好教导一番,叫他明白,这天下,这朝纲,这社会,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他所能左右的道理。 结果她刚要和他面谈,这解伦便直接开始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还大叫“叔父”,好像还确认了自己就是他叔父似的,一脸感动,盯得谢临莫名。 半晌,谢临方才恍惚想起来,她族里还真有几个旁支亲戚,矮她一辈,孩子该叫她“姑姑”,叫她兄长为“叔父”。估计这个解伦,是把她误以为是她的兄长了,难怪会这么叫。也难怪,那旁支,本就和她家本族不太亲近,也勿怪他会认不出她的面目身份来,更何况谢临考中进士的时候,这个解伦,还只是半大的娃娃,她当然也就认不出他究竟是谁。 谢临也不戳破,见他哭得又伤心又喜悦,心中有也几分感动,“……我也以为,村里的人都死了,谢家,许多家的人,都被洪水冲走,再也找不回来了,你……”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以为,亲人们,再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今日今时,竟能在此处,见到自己的亲人。 他依然哽咽着,“那天暴雨,洪水,没过了小溪,没过了桥,我只听到,大人们一直在说‘涨水了,涨水了,逃命,逃命’。后来真涨水了,河水泛滥成灾,家里的东西全被冲跑了。娘亲一直护着我,我们爬到房顶上,可是河水还往上淹过来。我们还驾着船,想驾着船,也许能捡回一条命。” “结果大水一冲,小船翻了,娘亲把我护在怀里,我们被冲跑了,就这样过了两天,我被冲到岸边,当时水淹得我头昏脑胀,幸好常常游泳,不至于不会换气,但是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 “……看到我娘亲,她被河里的礁石撞晕了头,又咽了水,早就过世了,可是她还一直把我护在怀里,一直护着我的头。” “她怕我和她一样,被礁石撞晕了头,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水灾里。” 他说得很慢,也许是难过,也许是想起了他的娘亲,也许是喉咙中的泪,使他说话艰难。 他露出很哀伤的表情来,明明已经是个近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可是也许是他太年轻了,在发洪水的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 谢临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把他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感到肩膀上的衣衫,有几分湿意,是这个年轻人的泪。 他也忍不住环住她的后背,闷闷地说:“叔父,你别怪我,你……你有几分娘亲的味道,让我忍不住亲近。”他刻意轻松地说。 他觉得也许对方会笑起来,就像他能把很多人都能逗笑一样。 可是她却问道:“你叫什么?” “谢伦,我叫谢伦。” “你的名字,和我们兄妹的名字,听起来很像。” 谢伦恍惚地忆起,他是应本来有那么一位姑姑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已经有些记不清。 他还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这个人,已经是一朝丞相了,权倾朝野,难道还能真的忆起当年,族里的那几分情谊? 他记得,市井传言,谢临其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无情专权,若非他看到这个人,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那个传言中似乎十恶不赦的权臣。 她沉默了一会,又道:“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叫我叔父,叫兄长,叫哥哥,什么都好,如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就如我的弟弟一样,我定照顾你,令你衣食无忧,性命无碍。” 她看了看他,又笑了,“不过,也许你不需要我,你如今已是榜眼了,前程似锦,又何需这些?” 谢伦心中大喜。他等了这么久,正是为此。 丞相谢临,果然不似传言,还是有些心软的。 谢伦决定趁热打铁,“那兄长,”他从善如流,有些试探地说,“我能不能留京?” 他只等着对方立刻说“好”,却等了半天,也未见一个好字,他挣脱她环着他肩膀和头的手臂,看向她的眼睛。 那其中,深而沉静,波澜不兴。 半晌,谢临方回答道:“不能。” 说话之间,她依然沉静安然,她如深井一样深邃的眼,就如她如磐石一样坚硬的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解伦和谢临是亲戚。你们失望不=、=? 49最新更新 谢伦一听,不由吃惊道:“为何不能?”他急急道:“我是这三年科举的天下第二名,书读得多,懂大道理,又并非是那种死读书,纸上谈兵之人,为何我就不能留京?” 谢临却沉默着,并不回答。 谢伦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便抓住她的肩膀,一边疑惑“兄长”的肩膀怎地如此清瘦,一边惶急道:“叔……兄长,莫非是陛下不让?若真如此,谢伦……谢伦也不怪您。” 说着,他垂眸,眉宇间流露出些许失意之色来。 这毕竟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明白宠辱不惊的道理。 圣人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些话,读书人都读过,却未必都能懂得,并且做到。 谢临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眉眼,缓缓道:“这些年,你都在何处?” 谢伦一怔,不知道她问此话,有何用意,便答道:“那年水灾之后,我被救了我性命的那户人家收养,这户人家供我衣食,使我能吃得饱穿得暖,还供我上私塾读书。” “哦?”谢临问道,“想来这户人家,生活还算富足,也有几分见识,知道读书树人的道理。” 谢伦的脸上登时一红,露出几分窘迫来,“富足,倒还谈不上,勉强自给自足吧,养父母识得几个字,羡慕读书读得好的,恰巧我也会背一些文章,他们便就将我送到私塾去读书,指望着我能出人头地。” 谢临听了,笑了笑,“那他们可算是你的恩人了。” 谢伦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略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听你说,这人家自给自足,想来你对农桑种田之道,也颇有几分了解了。” 谢伦一听她忽然如此说,不由有几分惊诧,怔愣道:“还……还好……” 谢临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你且说,你家中栽种的稻田,多久一熟?” “这……”谢伦有些瞠目。 又听谢临道,“这田间瓜果,多久需要浇水,多久需要施一次肥?” “……” “再或者,你家中灶台,多久生一次火?这蒸米,多久才能掀锅?” “这……”谢伦挣扎了半晌,才咬牙道,“君子远庖厨,我不会这些。” “那你会什么?”谢临笑笑,反问道,“读书?治国?你胸中有丘壑,有韬略?” 谢伦一滞,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不错,我读书千万卷,作文章文采斐然,胸中自然有丘壑,齐家治国,自有一套……” 他说得心怀激荡,谢临便截住话头,截口道:“只是却不知家中稻田瓜果多久才能熟,多久才能浇水,多久才能施肥,只是有米却不能做饭不知生火,胸中有丘壑,行动中却不知父母疾苦,可谓读书人,只’读书’乎?” 谢伦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反驳道:“我只不过不会这些杂事,但我腹中墨水比常人多百倍,怎就是只会‘读书’了?” 谢临轻轻摇头,手掌按在他的头上,顺着头发滑了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露出欣慰的笑来,“真是个年轻人。” 谢伦不服,脸憋得通红,“我马上就要满二十了,不年轻了。” 谢临摇了摇头,“只有年轻人,才有这么多冲劲,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几句话,就能看出你很年轻了。” 谢伦还要反驳,谢临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只是又道:“那我且再问你。” “大楚朝何以为如今之盛世?” 谢伦略作思索,方道:“我朝历经三代,经永留皇帝、先帝,及当今圣上,由众臣辅佐,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方有如今之盛世。” 他说完,满以为谢临要点头,赞一声他答得好。 谢临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赞同,亦不否认,只是道:“此话说得很对,然而却也不对。” “哦?” “你没有说到,我朝之本。”谢临道,“我再问你,我朝之本,是什么?” 谢伦想了想。 他能考中科举榜眼,自然是个脑筋极为聪明的。 天下的人,除了皇帝,除了朝臣,真正的国之根本,盛世之根本,只有那一个。 谢伦闻言,登时一个机灵,吃惊得瞪大眼睛,反问道:“民?” 谢临这才露出赞赏之色来,“正是民。民无耕作,我们不能食;不农桑,我们不能穿;不经商,国无钱财。” “既然,我朝盛世之本,乃为民。” “圣人常道,国者,当明百姓之苦。那连农耕做饭这等小事,都不明白,都没做过,又怎能明白百姓之苦呢?”她深深地看了谢伦一眼,缓缓道,“弟弟,你说,是也不是?” 谢伦只觉她目光决然,犀利而透彻,几乎要把他的内心也看透看尽。 他忍不住困窘地低下头去。 谢临又道:“官场与战场相比,几乎相差无几,战场是明着厮杀,官场是暗着厮杀。在官场上,往往你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甚至是性命的代价。” “谢伦,你的脾气,就和我一样,高傲,急躁,锋芒毕露——这样不好,我已经吃尽了它们的苦头,但是它们却是我的武器,我不能割舍掉它们。”她拍了拍谢伦的肩,道,“可是你不一样,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但此时此刻,却并非你锋芒毕露的时候,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所以,你不能留在京城,京城的官场是个厮杀很激烈的地方,目前的你,还不适合这里。” “把你放在稍微偏远僻静一点的地方,也是想让你多了解一下百姓的疾苦,如果你不会,那么就从现在就开始学。” 谢临笑了笑,“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官。” 谢伦虽然不明白,为何她明明知道“高傲,急躁,锋芒毕露”对她不好,她却又说,这些是她的武器,可是谢临沉静的目光打动了他。 他从那双如墨一样的眼睛里,看到了睿智,明晰,果断,还有自省,而这些,他还远没有达到。 他终于说道:“我知道,我确实没有达到兄长您所要求的标准,我心服口服。可是……”他忍不住道,“可是陆近和沈和英他们,还有那些纨绔子弟,他们也没能达到您的标准,为什么你却准许他们留京?这不公平!” “那些纨绔子弟,我贪了他们父亲叔伯的钱,要给他们名次,我给了,虽然是进士的后几名,但是你真的觉得,他们适合为官么?” 谢伦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 “正是如此,与其任他们危害四方,倒不如圈在京师,皇城脚下,天威如此之近,量他们如何有胆量,也不至于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谢临顿了顿,道,“至于陆近和沈和英……” “陆近这个人,和你又不太一样,心气很高,却又放得下架子,平民人家出身,了解百姓疾苦,是个可造之材。他是块璞玉,有棱角,需要有人去打磨,他才能成长起来。” “只是他想碰壁,却从没遇到过真正的碰壁——京师的碰壁是最多的,他就不必跑到荒郊野外去,找那些没用的磨石了。” “而沈和英……” 谢临提到他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伦只觉她在提到天下大局,到每一个人,都看得很透,很明白,又用平等的眼光去看,让人忍不住心悦诚服,倒没想到,在提到沈和英的时候,她会露出有些迟疑的表情。 谢伦见状,忍不住道:“沈和英怎么了?” 半晌,谢临方叹息着说:“沈和英稳重,明理,懂分寸,恐怕……” “——恐怕他将来的成就,恐怕比你和陆近,还要大些。” 当许多年后,谢伦一一印证了谢临的这些话,他惊叹于她精准的判断,细致的观察。所以在他成为大楚朝的重臣之一的时候,他都将此时此刻,他与谢临所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时刻自省。 但是少年时候的谢伦,却觉她竟将沈和英如此称赞,不由心里一阵泛酸,酸溜溜道:“兄长,你和传言中的奸相,一样,又不一样。” 她似乎有着柔软的内心,但她的心,却又坚硬如铁。她是个有原则的人,可是她的原则,又与很多人都不尽相同,以至于很多人觉得,她的城府很深,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她确实深不可测。 当时谢临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她只不过微微舒展了皱紧的眉头,笑得不那么阴沉而已。 而谢伦,却把这一笑,深深的记在了脑海里。 到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也没有忘记。 xxx 此次科举,到现在,这才轰轰烈烈地落下帷幕。 谢伦与一干新科进士,被分到各处为官,品级虽都不大,却皆为进士之名,以后仕途前程,必将不可限量。 而进士中,那几个吊车尾名次的纨绔子弟,也各被分配了官职,有的当了几十人的禁军教头,有的进了御史台,有的作司文书吏,写写祭文抄抄书籍,有的司天台,观星弄易经,品级都不大,却也都是官。其父叔伯见状,皆觉这几个有事做了,不再游手好闲,而这些纨绔子弟,正逢新奇,也无甚感慨,于是皆大欢喜,彼此相安无事。 而陆近与沈和英,前者为检校,后者为吏部左给事中,皆为从七品。 大楚朝盛世绵延,自此方才算拉开序幕。 而谢临为此事随手提了一行字,虽笔墨有力,字迹漂亮,力透纸背,众人却对那内容大摇其头。 “美人计惑吕奉先,墨客风骚明重谋。” 谢临还将这歪诗拓印了,弄上匾额,高高悬挂在丞相府的大厅上。且不说这一句似对联又非对联,对仗不工整,还直呼当今圣上名讳。 有御史台的人立时就参了一本,称谢临大不敬,理当把匾额摘下来。 这也幸亏谢临是丞相,要是换个人这么干,估计就不是应当把“匾额”摘下来,而是应该把“脑袋”给摘下来了。 明重谋一见,却一笑置之。 “若我朝文人墨客当真能如国风离骚,那正是我朝乃繁华之盛世的证明。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若能让朕感怀到风骚韵味,朕高兴还来不及,还罚什么?” 说完,明重谋便下旨,赏金谢临千两,虎纹笔墨砚台各一件,还附带一句话:“上次为了你,摔了朕最喜欢的一个砚台,为了赔朕,这个砚台,你可得好好保管了,不许磕到碰到,否则,唯你是问。” 这摔的明明是陛下的砚台,却让谢临好好保管干什么? 众臣不懂,只得再叩首,“陛下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更新有点晚,明晚还接着更。 50最新更新 谢临拿到这砚台的时候,只觉哭笑不得。 前些日子,谢临强逼侯铁铮辞官告老,明重谋拿砚台砸谢临的脸,被谢临闪到一边,砚台砸到墙角上,直接摔得缺了个角。 那砚台贵重得很,又是明重谋的心头宝贝,这么一摔,登时就不能再用,当时又正逢明重谋心中窝火的时候,也就难怪他一直耿耿于怀,就差没高呼“我恨你我很你我要跟你拼了”。 没想到这回谢临倒被明重谋赏了块砚台,还被严格吩咐,不能磕到碰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珍贵的古董,怕磕了碰了的。 好吧,御赐之物本来就该保存完好,于是谢临便吩咐墨儿,把这砚台洗干净了,在桌面上放好,把那笔也洗干净了,插/进笔筒里。 “……”墨儿疑惑道,“这是御赐之物,这么随便对待,不太好吧?” 谢临摆摆手,“没关系,不过就是摔坏了,陛下就唯我是问而已。你随便弄弄就行了,陛下不会对你怎样的。” “……” 墨儿无语。 这不是字面意思的“唯你是问”,不是“唯”你是问,更不是唯“你”是问,执着于抠字眼,合适么?陛下可是要拿丞相的命换一个砚台的“命”,这根本就是个赔本生意,爷也太随便了,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也不用拿砚台的“命”当命啊。 墨儿只得成天盯在书房里,每天谢临一开始磨墨书写,墨儿就亲自动手,不用的时候,就收在柜子里,决不让第二个人动手,生怕这砚台真给磕破了碰破了。 谢临笑她,“这砚台是你的宝贝吧?以后你嫁人了,这砚台就给你当嫁妆吧。” 墨儿哭笑不得,御赐的嫁妆,也得她未来的夫婿能受得起才是,更何况,这个前提,得是陛下同意把御赐的东西当嫁妆吧。 谢临见她不愿意,便又道:“那罢了,以后你若嫁不出去,嫁给砚台也行。” 墨儿道:“……” 谢临一进书房,墨儿就随侍在旁,晚上夜寝,墨儿也频频被召唤。于是市井传言,墨儿是谢临最受宠的妾侍,可谓夜晚**一刻不停,白天还要日日对眼,这一天这么多个时辰,两个人也跟不够用似的。 一时之间,丞相府的另外两个妾侍,淑霞和绮罗,面临着失宠的危险。 市井传言越传越厉害,一不小心,就传到宫里去了,弄得明重谋也对谢临频频侧目。 常常早朝时,谢临一讲话,明重谋就走神,散朝后,阅奏折时,或与诸臣议事,只要谢临一说话,明重谋也跟着走神。 往往谢临话方讲完,明重谋还在盯着谢临的脸发呆,谢临恭敬道:“臣已所言事毕,陛下对臣所见,何如?”明重谋还在发呆。 等谢临唤了他两声,他就才回过神来。 明重谋刚才什么都没听,对谢临的“所见”自然也没法有什么想法,他只得咳嗽一声,掩饰了,深思似地道:“你且再说一遍,朕心有所想,尚未有印证。” 谢临只得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 谢临不是傻瓜,也不是眼盲的,对明重谋的作风,她是有些想法的。 几次之后,谢临终于没忍住,在大臣们都走了以后,才对明重谋一揖到地,带着沉痛的语气缓缓开口:“不管陛下对臣有多少不满,陛下都应以国事为重。臣向来对陛下尽心辅佐,从无私心,陛下明鉴,对臣大可放心,不必……”她想了想,头一次觉得开口有点艰难,“不必老盯着臣。”说着,谢临沉着脸,轻轻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谢临这番举动,倒把明重谋弄得一愣。 谢临定是认为,明重谋是不信任他,这才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可是明重谋却并非如此。 他只是忽然觉得,每一天的谢临,都不一样。 她时而侃侃而谈,舌头太灵活了,以至于能辩得群臣哑口无言,时而却又沉静得骇人,没有人知道,当谢临深思的时候,她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她想的事,足以令大楚朝的大地颤得发抖。 可是他却觉得,最近,谢临柔和了很多。 也许这是一种错觉,因为谢临的言辞,一如往日的犀利,她整个人,仍如刀锋一样锋利无比,背依然挺得笔直,好似什么事情,也打击不到她。 可是他就是觉得她柔和了很多。 或者是因为某个神态的瞬间,或者是以为某个语气的声调。 明重谋忍不住想观察她。 他发现,她在不同意某件事的时候,一侧的眉毛,会微微上扬,她的眉毛并不似她的人,那么锋利,她的眼睛,永远保持着像繁星的碎片在其中的模样。 当她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会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并不分明,只是指腹上的薄茧,透出她是个经常写字的文人。 她虽然后背挺得笔直,背影却很单薄,有的时候,她的瘦削,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丞相,如果这个人不是那样心机重,又城府深的人,谁也不会晓得,这个人身上背负着大楚万千子民的责任,是大楚朝的重臣,权臣,这个人的手段,能让所有大楚朝的子民胆寒不已。 尽管如此,明重谋却总觉得,这个人似乎并非如此,她一定有她不同的那一面,只是不知道她想要把那一面,展现给谁看。 最近谢临与墨儿感情深厚的传言甚嚣尘土,甚至还一度有传言,谢临打算把墨儿扶正,使她成为丞相府的当家夫人。 明重谋对这个传言,莫名的有些排斥,他却不明白,自己为何排斥。 最近那个梦做得越来越多了。 烛影摇红,夜如此深,那人的眼眸,如此醉人。 她有着令人迷醉的剪影,他记得她被烛火投下,打在墙上的影子,太柔和了,仿佛一个易碎的美梦。 她不是他抱过的第一个女人,可是她却是他最想怜惜的一个女人。 可是当他想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她的脸却呈现得很模糊,他隐约记得他是怎么称呼她的,“爱妃”。 明重谋不是一个喜欢纵欲的皇帝,他有五个妃子,这几天,他一一都去她们的宫里转转,没事喝喝茶,聊聊天,晚上的时候,留留被窝。他想过去抱她们,也许那个女子,就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他的举动,被太后看到,还颇有些安慰,心说皇帝儿子终于开窍了,知道该开枝散叶宠幸后宫留下香火产下子嗣了。 可是—— 每一次明重谋提枪正要上,结果把她们一抱在怀里,即使她们再诱惑,肌肤再滑嫩,脸蛋再娇俏可人,明重谋硬是对着她们没有**,一见她们的脸,一抱她们的身子,他就欲念全消,十分神清气爽,脑中决无一丝绮念迷思。 这些女子,抱起来全不是那样契合的感觉。他还记得那晚,他对那女子,是怎么要都不觉得少,怎么要,都觉得不够。可是对这些女子,他就是没**。 明重谋和妃子在被窝里脱得只剩个亵衣,然后一夜无眠。 皇帝陛下无语到天明。 明重谋是真苦逼。每日每夜,上朝下朝,向太后请安,皆顶着一对明显而突出的黑眼圈,闹得满皇城风雨,皆背后言道,皇帝陛下纵欲过度了,你看,黑眼圈都在脸上呢! 连谢临都看不过眼了,一日御书房议事,谢临还没批阅奏章呢,光盯着明重谋的脸,无语了半晌,方道:“陛下……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夜还漫长,不急于一时。” “……” 这是在批评他光注意**一刻值千金了,不行,得注意节制! 明重谋唯有无语问苍天。 我心有明月,奈何明月只照沟渠去了! 明重谋决定既然他只能抱那名女子,而且他也毁了那名女子的清白,那他就必须要严格审查,把每一名可疑的女子都列为审查的对象,包括宫女,秀女,也在其列。如果那女子当真与他契合,且有谈吐有头脑,又有几分姿色……被列为皇后,也不是不可以。 排除了一个又一个宫女之后,明重谋正感到十分苦恼,如今,他几乎已是草木皆兵,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前几日,明重谋决定审查一位在御书房为自己磨墨,整理御书房的宫女,于是议事之前,明重谋便决定多加注意一下那名宫女的身段相貌动作。 可是议事一开始,当谢临一进来那一刻,明重谋就把这些事给忘了,他被谢临锋利又机敏的言辞给吸引住了,然后就是对着她发呆。 等众臣散去,明重谋仍几乎久久回不了神来,什么观察宫女,他早就把它忘脑后去了。 明重谋只以为,那天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谢临确实机敏,又善于言辞,他常常会被谢临惊人的言辞给惊住,所以也不足而怪。 可是过了几天之后,明重谋只觉,自己的症状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他常常会盯着谢临难以回神,有时候甚至还会看着对方说话时张开又闭合的唇发呆。 有时候,还会偷偷瞄着对方的腰,心想对方的腰有多细,一只手能不能环过来。 当他被对方气得差点要翻白眼的时候,他总有一股冲动。 ——把对方的唇深深地含住,让对方不再吐出令他深感气愤的话。 明重谋被这个念头给深深地惊了。 就算谢临确实长得不错,头脑不错,又聪明又机敏,还能帮他治国,当他的皇后似乎也很够格…… 明重谋想到这里,忍不住对着自己的脸打了一巴掌,狠狠止住了想下去的念头。 就算如此,他也不能让谢临进驻皇宫,让谢临成为他的皇后! 因为,谢临就算真的相貌好,头脑好,学识渊博,也不能掩盖其一个要命的缺陷。 谢临是个男、人,要命的男、人,就算谢临再有学识,再有头脑,也不能掩盖其是个男人的事实。 更何况,大楚朝也没有男人当政,成为皇后这样的例子,这不合祖制,如果要让谢临进驻皇宫,只怕大臣们那关就很难攻克,可是以谢临的手腕和魄力,大臣们那关真的很难攻克吗?如果谢临成为皇后,与他一起共享天下,想必谢临那么喜欢权势,只怕也会很高兴吧。 想到谢临可能会露出的笑容,明重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重谋不禁再给自己打了一巴掌,希望能打醒自己。 他怎么又想去怎么解决谢临成为皇后的问题了? 明明这是谢临不能嫁给他的问题! 明重谋愤愤地抓了抓脑袋。 翌日,明重谋不止顶着两个黑眼圈,还带着双颊两片晕红,上朝了。 大臣们均忍不住偷瞄陛下的脸颊,心忖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打陛下的脸? 偏偏这日明重谋心情不好,整个早朝更是低气压严重,众臣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当真有人不敢打陛下的脸么? 有的大臣忍不住侧目,瞅了瞅站在前面的谢临。 谢临仿佛毫无所觉,仍然侃侃而谈,大楚朝的其他臣子,一如既往,被她一一驳倒。然后明重谋又忍不住盯着她发呆。散朝的时候,还靠赖昌来提醒,这朝才散了。 散朝之后,尉迟正忍不住问谢临,“谢大人,陛下老盯着你看,你是不是最近又做了什么事,惹陛下不高兴了?” 谢临想了想,道:“也许是陛下最近赐了我一个他心爱的砚台,他不舍得,又怕我摔坏。可是毕竟赐了,他又不能收回成命,所以想要我自己提出,把砚台还回去吧。” “……”尉迟正一滞,“看不出陛下竟会是如此小气之人。” 背后议论陛下,似乎不太好。尉迟正心想。 谢临回忆了一下,叹息道:“先帝明明免了我的跪礼,陛下却总是执着于让我跪他。关于跪这一事,我觉得倒是小事,毕竟先帝命令不可违抗,就连陛下,也不能轻易更改。可是陛下却从登基一直怨念到了现在。可以想见,陛下确实不是个大度之人。” “哦。”尉迟正一想,也确实如此。 ——不知道明重谋听了,会不会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厚厚厚厚~~ 51最新更新 谢临认为陛下既然这么想要这砚台,甚至还到了怨念的地步,所以她还是决定还回去。 她跟墨儿提出此事的时候,墨儿的回应是一个翻白眼,“爷,您不是说要把这御赐的砚台给我当嫁妆吗?您不是说让我嫁给砚台吗?”墨儿收拾砚台的时候,忍不住故作落寞地说,“爷看来这是后悔了,男人们都说话不算数,爷你也说话不算数。” “……”谢临叹了口气,“墨儿,丞相府里的男人没那么多,而且个个诚实可靠。你究竟认识了什么人,而且这个男人还说话不算数?你告诉爷,爷想听听。” 墨儿没想到谢临关注点和常人不同,一下子就抓到了她的语病。 墨儿登时傻了眼,手里的砚台也差点摔在地上,她赶紧握住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也丢了大半,结结巴巴地说:“爷,爷您看出来了?” 谢临只是面无表情道:“墨儿。” 她还只是唤了一声,这两个字中,并没显示出喜怒来,墨儿却浑身一抖,跪了下去,“爷,我……我……您原谅墨儿,月前到府里唱戏的戏班子里面,有个唱小生的戏子,叫祝远,墨儿只是对他……对他有那么点好感,三日前相约去看赏灯,他却失了约,所以墨儿就觉得,男人说话,大都不算数,并不是……” 她就那样跪着,还忍不住声音有了那么一点哽咽。 墨儿毕竟是丞相的妾侍,她的行为,在外人眼里,就是给丞相戴绿帽子的行为。 只是幸而谢临是个女人而已。 墨儿是个胆大而直率,有些天真的姑娘,她与谢临虽然常常同塌而眠,但她知道,她对谢临,没有淑霞对谢临了解的多,甚至没有绮罗对谢临了解的多。 她不知道,谢临对她这样红杏出墙的举动,有什么想法。 墨儿没有见识过谢临的手段,但是她听说过。 所以此时此刻,即使她心觉谢临不会把她如何,也不免心下有些惴惴。 谢临见状,喟叹了一口气,“墨儿,你先起来。” 她把墨儿拉起来,拍了拍她膝盖沾上的土,又为她顺了顺头发。她想了想那个相貌英俊,却眉眼有些风流的小生祝远,不禁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墨儿,在府里呆了这么久,各色的人你也都见过了,怎么还是这么没眼光?居然会看中那样的男人?明明就靠不住,根本不是个愿意和你一起过日子的。” 谢临没有发怒,她当然不会发怒,她本来就希望,丞相府中的女子们,能有自己的好归宿,一直在丞相府中蹉跎岁月,谢临自然也心有不忍。 坊间早就传言,那个祝远自命风流,坏了好几个女子的贞洁,玩完了,就弃若敝履。月前,那个祝远便和戏班子的当家花旦眉来眼去,前几日还在街上看见那个祝远调戏小姑娘的举动。谢临怎么也没想到,墨儿挑来挑去,竟会挑中这么个男人。 谢临安抚墨儿的举动,还有带着叹息的话,令墨儿眼中本来还含着的泪,登时就流了下来。她忍不住抱住谢临的颈项,把脸埋在她肩窝里,她抽抽噎噎地说:“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不知道……那天之后,我知道了……” “那天,那天我都准备把自己交给他了……” “幸好没有,幸好没有……” “第二天,我就听到他对别人说,他也就是想尝尝丞相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他根本……根本一点也不喜欢我……” “幸好他失约了……幸好……” 墨儿垂泪地说。 “男人皆薄幸,他们都说话不算数……明着说一套,背后又做一套,”墨儿跺了跺脚,“我……我再也不要相信男人了。” “……男人也有好的,”谢临想着,“天下男人那么多,总有一个人,愿意和你携手共度一生,他不欺侮你,不让你伤心,不让你流泪,不愿意你受委屈。” “真有么?”墨儿忍不住对她所说的那个人,有所期待。 “一定有,他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你。”谢临微微一笑,“天涯海角,总有一个人最适合你,你们夫唱妇随,白天到老。” 墨儿从她肩窝里抬起头,眼睛里还挂着两大滴泪,“如果有,那爷为什么没找一个?” 谢临没有回答。 她只是顺了顺墨儿的发丝,轻声说道:“墨儿,以后你看上什么人,告诉我,告诉淑霞,告诉绮罗,告诉府里任何一个你信任的人都好,我们会帮你把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用真心对你。” “我说过,天这么大,地这么广,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心中的那个人,与他好好地过日子,山高水长,神仙眷侣。” “嗯。”墨儿含着泪,点了点头。 xxx 明重谋瞪着桌上的砚台,一抬头,又瞪了一眼面前站着的谢临,“这是什么?” 谢临恭敬道:“砚台。” 废话,朕还看不出来这是砚台? 明重谋气得差点把桌上的砚台丢到谢临脸上去。可是这是他第二喜欢的砚台,磕坏了,可就又失去第二块心头好了。 他好不容易压抑住扔砚台的**,沉声道:“朕记得,这是朕赏你之物,你放在朕的桌上,是要做什么?” 谢临道:“陛下所赐之物,太过贵重,臣自觉受不起,所以原物奉还。” 明重谋眉宇间,忍不住挤出了个川字,他道:“朕既然赐予你,怎可能还会收回?你拿回去。”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谢临脸上,他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和常人不一样!别人被赏,都是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对自己的赏赐当宝一样供着,结果这家伙被赏,就是避之唯恐不及。你看看,这家伙连抬头看朕一眼,也不愿意,把砚台放桌上的时候,也皱着眉头,好似很难接受似的,想想就有气。 此话一出口,明重谋就见谢临的眉毛果然又皱了起来。 谢临皱眉道:“陛下,这样贵重之物,本来就难以保管,它又是砚台,用了怕破损,不用,又放着碍眼,所以,臣还是不接受的好。” 听听,这家伙连“碍眼”这词儿都出来了,这么忙不迭地退回来,显然对这砚台很是嫌恶。 明重谋只觉心里有股酸气往上层层地冒,他忍不住道:“谢临,这砚台,你真不喜欢?” 谢临听着明重谋的语气似乎不太对,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陛下,古人有云,玩物丧志,臣觉得,陛下还是不要太贪恋某种东西为好,以免为人所乘。” 她纯粹是从为陛下考虑来说的。陛下如此喜欢这砚台,甚至对把砚台赐给她,都觉得怨念无比,这对成就一代帝王,确实是有碍的。 明重谋听了这句话,只觉有如一股凉水顺着脑袋浇了下来,直接来了个透心凉,“……丞相说的对,确实不应该玩物丧志,朕知道了。”他挥退了谢临,脸上也不觉露出有些疲惫的神色。 谢临见他神色不太对,临告退时,不由忍不住道:“陛下多注意休息,温柔乡虽对社稷对陛下都有益,但太过沉溺,也一样如同玩物丧志,对陛下反倒不利。” “……”明重谋疲惫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谢临这才告退而去。 明重谋拿起砚台来,对着烛火看了看。 砚台上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有几根节节攀高的竹子,虽然随风拂动,却宁折不弯,铮铮傲骨,跃然其上。 这是他第二喜欢的砚台,第一个砚台,已经被他向谢临发泄怒气的时候,摔坏了。 而这个砚台,是先帝于他十岁生辰的时候,赠予他的。 先帝当时还未登基称帝,却对大楚的前途,早有预料。 他还记得,先帝当时道:“大楚最欠缺的,就是这样的竹子,若能得见一人如此竹,便当好好重用,大楚盛世,必将再向前推上百年。” 大楚缺竹子? 大楚明明地大物博,从北向南,不知多少宏大版图,尤其是那南方,竹子多不胜数,又怎会缺竹子? 年龄尚小的明重谋,还并不能明白先帝的话。 可是当他见到谢临的时候,他却忽然懂得了,竹子的道理。 或许是赔罪,或者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就像十岁时的他一样,把这个有着竹子图案的砚台,送给他的丞相。他不愿意直说,但是他想告诉她,她就如这竹。 这是明重谋第一次给谢临送礼物。 他真是一个刻薄的皇帝,若是先帝,只怕早已给他的重臣良臣们,赐下无数宝物嘉奖了。 可惜他第一次送出礼物,就被退回来了。 明重谋握着砚台,怔怔的,有些出神。 “大楚朝的重臣良臣?”他摸了摸砚台上的浮雕印记,喃喃地说,“明明就是个奸臣,父皇,你看走眼了吧?” 明明就是个奸臣,为何背脊总是挺得如此直?为何他看到她,就总是想到这砚台上的竹子浮雕?为何一看到她,就想起父皇当年的话? 明重谋离开了御书房,来到卢阳阁的密道。 修卢阳阁的工部尚书严柳方,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明重谋砍了他的脑袋。 但不止如此,卢阳阁之下,有个密室,这里面,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明重谋为了守住这些秘密,便把知道秘密最多的严柳方砍了,这样,这个秘密便永远埋于地下。 明重谋走进密室里,环顾四周。 这里面,有大楚的藏宝图,有夷国的攻防要略,有各种各样前朝的,今朝的,稀奇古怪的兵器,有大楚朝的许多秘辛,譬如有个深藏多年,为何永留皇帝一直不孕的秘密。 还有一幅画。 画就似随手涂鸦,全涂成黑的,擅长工笔的人,却用写意的技法来作这幅画。 黑色而凌乱,明重谋看不出作画人的意图。 这幅画,本来是谢临送给尉迟正的,可是明重谋却暗暗派人把它偷了出来,并亲手放在此处。 他每天都在看这幅画,在猜测,这幅画的作画者,为什么会画出这样的画。 晦暗的,全是一团黑,究竟只是随手而作,还是其中有什么意图? 明重谋只能从画中看到难以言喻的压抑之感。 他每次见谢临,都想要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画? 你究竟在压抑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送礼物就遭拒绝。 小明表示很桑心。 感谢废柴蝎子的地雷=3= 52最新更新 尽管明重谋被谢临常常折腾到纠结,但是毕竟这幅画,是从尉迟正手里夺来的,所以明重谋仍然觉得很安慰。 ——这或许是万兆皇帝的某种精神胜利法。 陆近、沈和英二人被留京,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去。二人虽官衔不高,却都算位居要职。沈和英性子沉稳,时任刑部推官,执掌刑狱,渐有案子推演于前,给沈和英来判,沈和英观察入微,常有惊人之断。而陆近性子跳脱,人有才华而又谦逊,于吏部之中,简直如鱼得水,不多时,便与一干内外臣子打成一片。 陆近偶到沈和英之刑部处,却常见刑狱中的景象,刑虽不重,牢犯却也鬼哭狼嚎,各种凄惨。陆近不敢看,只得讷讷劝沈和英道:“你这又是何必,弄得他们这么惨,你也难受,好好断案,也就是了。” 沈和英却平静道:“我的刑罚已经尽量为最轻,然而有舍有得,要水落石出,自然也得有些非常手段,否则大楚无律法无刑牢,那就国没有国法,也谈不上家规,弄得君不君,臣不臣,大楚岂非要乌烟瘴气?丞相……陛下又要如何管理?” 陆近见他语气平静,对刑狱一事,简直无动于衷,蓦然有些心寒,也就渐渐不再劝他了。 倒是刑部主事甄沐,对沈和英的果决大加赞赏,这人名字虽音同“真木”,但是最喜欢的,就是犯人多用刑,肯用刑,犯人不说话,那就逼他说话。沈和英不妇人之仁,当做什么,就做什么,甄沐倒是颇为推崇。 谢临偶尔想起沈和英和陆近二人,想问问二人现状时,甄沐为了向谢临示好,也觉得沈和英是本次科举出来的探花郎,以后前途只怕不可限量,倒不如借此提携一下,拉拢拉拢,便对沈和英大加赞赏,往往说了十句,有五句是赞赏的。 而谢临向吏部问起陆近时,吏部尚书史达虽也对陆近赞赏有加,却刚说了几句,史达便转移了话题,低声道:“谢大人,小女过了这月,就要快满十八了,再等等,就过了适婚年龄,到时候恐怕要难嫁,大人,您那会不是说,要助小女一把,如今……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吏部尚书史达,是个以耐心著称的老臣,然而他的女儿史红药,迟迟不能入主后宫,明重谋没有丝毫要纳她为妻为后的意思。今日此举,看来这位以耐心闻名的老臣,也不免有些着急了。 谢临想起那一夜,她教史红药将迷香带在身上,靠近明重谋,顺便迷昏他的头,两人好成就好事。结果成就的却不是明重谋和史红药的好事。 谢临白皙隽秀的脸上,微微有几抹红,晕在上面,“我已经教了令媛接近陛下的方法,甚至有些极端的做法,我也让她做了,可是她依然没能成功,那就怨不得人了。” 史达没注意到谢临的脸色,只得着急道:“可是过了这月,小女最好的年华将逝,实在不能再等,谢大人,小女究竟能否成为一国之母,您可还有办法?” 谢临瞧了他一眼,仅仅只是一眼。 史达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低下头去。 谢临没有再为难他,只是缓缓道:“史大人,如果你确实心急,不如觅一些青年才俊,把你的女儿嫁出去,你说可好?” “这,这……”史达怔了怔,他只是有些急切,想催一催谢临帮他想想办法,甚至禁不住想以史红药会嫁给别人而威胁谢临,因为朝中重臣之女,史红药是当皇后的最合适的人选。 没想到谢临倒真让他直接嫁女儿了,史达不禁一怔,这下面的话,就没接下去。 谢临见他哑口无言的样子,道:“我前几日和太后商量过了,只要有女人,能为陛下产下皇子,产下继承人,我们不介意她的出身,不一定非要重臣之女。” 史达听了,更是一呆。 谢临见他这样,忍不住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要么,你女儿努努力,让陛下看中她,和她共度**,要么,就把她嫁了吧。” 说着,谢临还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史达怔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不禁啐了一口,气愤道:“谢临,你当我是在卖女儿吗?好,好,好,我立刻就给她寻个好人家!” 史达本就算是老来得女,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自然千宠万宠,却被谢临这么一说,史达脾气一上来,顿时断了要让史红药入主后宫,使史家更上一层楼的念头,回家便与史红药商量,告诉她,“别当皇后了,爹给你找个青年才俊,后宫也不是你的好归宿。” 史红药想了想,便答应了。 史达大喜,便四处觅自家宝贝女儿如意郎君的人选。 各种画册,媒婆的介绍,扑着卷着,来到史红药面前,史达为她挑了又挑,史家上上下下,也为她选了又选,挑了又挑。 结果不是这个长得太丑,就是那个家世不好,不是这个不学无术,就是那个家族太大,人口太复杂,怕史红药嫁过去受苦。 挑来挑去,吏部尚书苦逼了,干脆把这些字啊画啊,都放史红药面前一晾,“女儿,你选吧,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在这了。”反正他是挑不出来了。 史红药一一挑出来看了,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史红药抬起头来,问她父亲,“爹,这里面没有谢临的?” 史达一怔。 是呀,谢临相貌不错,探花出身,自然不可能不学无术,谢临还是家中唯一一人,除了有三个妾侍之外,没有太过复杂的人口,自家女儿如果嫁过去,凭家世凭人品,肯定是正室,而且谢临家世虽不说显赫,但谢临自己身居高位,能力卓著,比身带着十个八个显赫家世,还要强。 这简直就是自家女儿的绝配。 但是怎么就没考虑谢临呢? 史达咽了咽喉咙里的苦水,看着宝贝女儿,眉毛皱成了个川字,“女儿,你喜欢谢大人?” 史红药垂下头,脸颊绯红,“虽说女儿仰慕陛下,可是说实话,谢大人这样的人,才是女儿的向往,女儿……女儿……”她如蚊哼似地说,“女儿……想嫁给他。” 史达登时脸色一变。 他想着谢临那破脾气,想着谢临身居高位,确是奸相之名,想着谢临那森寒一笑…… 史达打了个寒噤,感到肚子里的苦水更多了,“女儿呀,我们能不能换一个?” 史红药垂眸道:“爹,我知道谢大人他心性那么高,肯定看不上我,我也就是想想,如果他确实看不上我,我也……我也就死心了。” 史红药说着,头垂得更低。 史达见女儿似乎已铁了心了,便也咬了咬牙,“好!我明儿就去提亲。”一身老骨头,豁出去了! 史达决定第二天,他亲自上丞相府去探探谢临口风,如果谢临拒绝,他就去劝,务必把谢临这个未来可能的东床快婿拿下! xxx 翌日,史达风风火火,带着大排场,到了丞相府,谢临也未多做阻拦,顺顺当当地进了。 彼此客套了一会,又探讨了一下国家大势之后,史达便隐隐透露了自家女儿看上了谢丞相,两家想结亲的意图。 当时谢临正慢慢喝着茶,一听此话,差点把茶喷出来,登时呛在喉咙处。 虽说妾侍不能抛头露面,但是墨儿却已经习惯当作谢临的丫鬟来服侍她,此时一听,也不禁脸上变了色,表情十分古怪。她看到谢临喝水呛在喉咙里,便拍了拍她的后背,只是动作十分僵硬,十分不自然。 谢临还道这老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怕是有事相求,没想到一来,就口吐如此劲爆的消息。 谢临发誓,自己真没看出来史红药对她有意思,那会史红药不是还诱惑陛下,差点还成功了,怎地转眼间,史红药竟是看上了她?! 史达见谢临的反应,有几分奇怪。 他自信女儿相貌不差,品行也端庄,家世足以也配得上谢临,自家女儿也是聪明的,如果谢临与自家女儿成亲,只怕两个人有很多可以谈,可以交心的话题。 一般若是女方主动来找男方,这男方如果看上他女儿,欣喜若狂自然不说,若男方看不上他女儿,一听女儿看上了他,那也该有几分高兴羞涩吧。 这谢临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史达表示十分生气。 “谢大人,你太失礼了。”史达说。 谢临把茶杯放到一边,赔罪道“抱歉,谢某只是一时有些惊讶而已。” 史达眉毛狠狠地打了个结。 谢临见他表情凶狠,便叹口气,摇头道:“谢谢令媛抬爱,只是……”她瞟了一眼窃笑中的墨儿,道,“我不是个稳当的人,家中已有了三个妾侍,只怕令嫒嫁给我,要吃苦。” 史达摆手道:“这不是问题,只要小女能当正室,小女是下官教出来的,下官自信教法得当,小女大家闺秀模样,谢大人您也见过,她不是那么善妒的人,大人尽可放心。” ——连花心这样的理由都抵挡不了你? 谢临纠结了,又道:“谢某无父无母,只怕令嫒嫁过来,也没有依靠。” 史达正色道:“这又如何?若是别人,只怕下官还要考虑一番,但大人身居高位,才华出众,这才是小女真正的依靠。谢大人无父无母这等,只是区区小事,就算当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人告天告地,告令尊令堂在天之灵,便也可当了,相信小女不致辱没了令尊令堂。” “……”这你也能解释? 在大楚朝,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此未见过面的男女,只要家世相当,便可以结为夫妻,并且日子还能过得很好。 所以谢临如果说,其实是我不喜欢你女儿,史达是不会接受的。 所以谢临纠结了半晌,才又道:“大人,实话跟您说了吧。” 史达好奇道:“说什么?” “大人且附耳过来。” 史达凑近了,谢临凑到史达耳边,轻声说:“史大人,您真的觉得,我适合当您女儿的夫婿?” 史达听了,缓缓转过头来,离这么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谢临的目光,深沉如寒潭水,冷彻如冰,他与谢临对视半晌,谢临沉默地看着他一会,忽然笑了一下。 “……”史达一寒。 真的不适合! 如果谢临和他女儿结亲,那他女儿一定会被谢临玩死! 史达默默地老泪横流着。 “……谢大人,叨扰了。”史达说了这句话,便告辞而去,谢临还说要留他吃饭,他也不愿,就像有人在追他似的,直接出了丞相府大门,上轿就走了。 一回府,史达就抱着宝贝女儿,长叹一口气,“女儿,我苦命的女儿。” 史红药一听,便挣脱他的怀抱,道:“爹,他看不上我么?” 史达看着史红药半晌,无语,只是又把她按在怀里。 女儿啊,这不是看不看得上你的问题。 而是即使谢临看上你了,我也不敢把你嫁给他啊。 难怪尽管谢临相貌好,京师里愿意给谢临说媒的,却寥寥无几,敢情都是被这家伙吓的。 这件事很小,非常小。 可是没过两天,史达亲自向谢临说媒这件事,就传得京师满城风雨,而且还传进了宫里,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天接着更,周五休一下=皿= 53最新更新 此事对于谢临来说,确实只是区区小事。所以谢临依然平静如初,批奏折、上朝,散朝,与陛下说一些帝王道理,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倒是明重谋时不时瞟过来看她一眼,眼中思绪复杂。 谢临正低头随手看奏折,偶尔感觉到刺人的目光,以为明重谋有话说,方抬头看时,却见明重谋正低着头拿着朱砂笔,正在奏折上奋笔疾书,仿佛状若无事,谢临便摇了摇头,又低头着手自己的事。 这时明重谋抬起头,看了看谢临,见她垂着眸,只是看似低眉顺眼,又想起坊间传言。 吏部尚书史达主动到丞相府,意欲招谢临为东床快婿。 史达之女史红药,虽然是明重谋拒绝娶的,然而放弃了走皇后这条路之后,史达父女居然会把谢临考虑为东床快婿! 谢临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奏折扔在一旁,道:“只断这么一个案子,却拖了十天半月,致使犯人在狱中活活病死。这通州府尹,看来是不想做了。”她的声音没有多严厉,声音却冷到了极致,幸而明重谋是皇帝,心理素质极好,否则也要被她吓了一跳。 这脾性,也能有人看上?! 明重谋只觉一股酸味,噎在喉咙里。他拿起谢临扔在一边的奏折,瞄了瞄,“既然他不想做,那也就不必做了。”说着,明重谋大笔一挥,这通州府尹的未来命运,就这么定下了。 谢临看了看明重谋。 往日,明重谋对她的意见,总会深深思索一番,以免盲目听信丞相,导致误判,结果今天不知怎么地,仿佛发泄似的,明重谋本来最讨厌几言定人生死,今天却几度随手定人生死。 想了想,谢临道:“陛下,您今天可有不适?不如今日休息一下,明日再来批阅,臣已经看了,没有太急的事情,陛下不必着急。” 哼,你也知道关心朕! “朕没有不适,”明重谋握着笔,阴测测道,“谢临,史达的女儿,长得是还不错,脑子也够用,你若是想娶她,朕给你们备足彩礼贺礼,让你娶她娶得风风光光。” 谢临一怔,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原来陛下已经知道此事了,只是……臣何时说要娶她?” 原来坊间的传言,只把史达如何招谢临为东床快婿,传得绘声绘色,倒都无视了谢临对此事的拒绝。谣言就是谣言,传来传去,就仿佛谢临和史红药两人成亲,为外力不可挡,势在必行了。 这事传进明重谋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辗转换了九个版本,明重谋自动自觉地把它换成第十个版本。 明重谋不答,只是阴测测道:“谢临,你喜欢她?”语气之冷,口气之不爽,明显能让人听得出来。 他只盯着谢临的嘴唇,抓着朱砂笔的手越握越紧,胸口中憋着一股气,只等着谢临说一声“喜欢”,他就要…… 此刻的明重谋,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发泄些什么。他只是紧盯着谢临的唇,憋着气等着那两个他完全不想听到的字。 “喜欢她?”谢临皱着眉,正要接着说话,却听“咔”地一声,明重谋手里的笔,被他一个用力,捏断了,谢临这接下来的话,就顿了一顿。 就在这一顿之间,明重谋已把笔甩到一边,毫不可惜,他蓦地站起来,缓缓走到谢临面前,微微垂着头,直视着谢临的眼睛,“你当真喜欢她?” 其实谢临一直觉得,喜欢这个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喜欢她的家人,可是一场洪水,让她的亲人,除了谢伦之外的族人们,全都死尽死绝。 她喜欢大楚朝堂,因为在此,她能一展才华,成就谢氏功名。可是如今且听一听,天下传言,丞相谢临,乃当朝奸佞,蒙蔽圣上,可谓罪大恶极。 十六岁前,她只是个少女,相貌秀美,声音甜美,提亲的人,从山的东面,能排到山的西头。 十六岁后,一朝科举,光耀门楣,一场洪水却淹没了她的家乡,永留皇帝与她一席话,断了她回乡祭拜和守孝丁忧的念头,又数年,与先帝一席话,谢临决定为大楚社稷,为万兆社稷,为当今陛下社稷,宁愿背负天下恶名,也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甚至服了药,将自己的声音弄得喑哑难听。 十年前,谢家和洛家定了一门亲事,谢临想,嫁给洛石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就喜事,也好。 然而十年后,谢临看到洛石阡的时候,她却想,不必再自误误人了。 如今的谢临,冷漠,专横,不可理喻,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女人? 谁会想娶她为妻? 谢临笑了笑,“没什么好喜欢的。” 明重谋狐疑地看着她,也许是他多疑,他总觉得谢临眼眸下,藏着更深的东西,他想,莫非谢临真喜欢她?他听到自己冷冷地说:“朕说到自然做到,你若真喜欢她,想娶她,朕一定不会亏待你,朕的丞相娶亲,怎可如寻常人家一样?自然让你娶得风风光光,让她嫁得风风光光。” 谢临是不知道为何明重谋总是执着于谢临是不是喜欢史红药这个问题。 谢临想,相对于磨镜,她更喜欢断袖。 莫非陛下是吃醋了? …… 谢临立刻从善如流,恭敬道:“陛下,史红药确实是做皇后最合适的人选,您如果真喜欢史红药,臣可以为您向史大人说一声。” 看来陛下口是心非啊,明明很喜欢史红药,光听谣言就坐不住了。 那是臣等之喜呀,回头就跟太后讲讲去。 明重谋没想到谢临会把意思扭曲到这上面来,对此,明重谋只能“……”了。 “……朕没有喜欢她。” 谢临狐疑道:“那为何陛下对臣与史红药成亲之事,如此急切?”还一脸吃醋的样子?她已经感觉的酸味弥漫大殿了。 “……谁急切了?朕是急切你——”说着,明重谋顿了一顿,忽然有如醍醐灌顶。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他听到谢临要与史红药成亲的消息时,心情糟糕得就像今天吃饭的时候喝了一坛醋,为什么当谢临说“喜欢”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情绪那么低落。 明重谋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临,忽然道:“朕听闻,古有断袖分桃,对此,谢卿你怎么看?” “……”谢临是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在说和史红药的婚姻问题,这时候却联想到断袖分桃,二者究竟有什么内在联系吗?谢临只好答道:“臣听闻,古虽有断袖分桃,然老子亦道,阴阳调和,乾为阳,坤为阴,这是天道,断袖分桃之举,有违天道便也罢了,亦常有误国,君当为君,臣当为臣,乱了朝纲,就实乃不妥。” ——果然他的丞相无时无刻不想到国家社稷上去。 明重谋苦逼了。 万兆皇帝好不容易恋爱一把,就遭逢拒绝。还是被国家社稷这座大山压的。 明重谋颓废地挥挥手,“罢了,你先退下吧。朕休息休息,明日再批奏折吧。” 陛下不是说身体没有不适么?怎么又说想休息了? 谢临虽然疑惑,然而她并没有多问,只是行了个礼,这才转身走了。 xxx 说是这么说,可是明重谋第二天早朝之后,并没有召谢临来御书房批阅奏折。谢临问起时,却被赖昌阻住,赖昌苦笑道:“谢大人,陛下有令,谢大人这几天都不要来御书房了,群臣议事的时候也不要来。” “朕不想看见他。”明重谋如是道。 赖昌也很郁闷,挡住谢临可是件苦差事,赖昌自问没那个本事,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只得挺着个小身板,尽量挡在谢临面前。 “大人,您还是回去吧。” 谢临没有多为难他,当天就回去了,心觉或许陛下第二天会改变主意,可是连续几天,明重谋都说不见,谢临便有所触动了。 谁不知道谢临身兼监国之职,天下事,放在陛下面前之前,谢临都要先过一眼。这才致使天下人言,谢临乃是奸佞之臣,专权独断,蒙蔽圣听之说。 这会儿明重谋不再让谢临进宫,便是以言行拒绝谢临专权,意欲总揽朝政之举。 更说明,明重谋已有独自一人处理国事之能,不再需要丞相辅助了。 谢临已然面临失势的危险。 此事顿时朝野传遍,众臣早朝时,看到谢临的时候,皆心道谢临你也有今天,让你弄权,让你独断,让你横行霸道,你早晚玩完。 谢临却笑了。 众人皆奇怪,这等境遇,谢临竟还能笑得出来?他在笑些什么?只怕是苦笑吧。 谢临却是真的笑了。 自先帝临终前,将明重谋托付于她时,她便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明重谋会真正地成长起来,深具帝王之才,并且不再需要她。 可是并不是现在。 现在的万兆皇帝,还有诸多缺陷,还需要她的辅助。 所以当第四天,明重谋说散朝之后,谢临便要紧随其后,打算强行入宫。赖昌赶紧拦住了,“谢大人,今天陛下也说了,今天也不见您,您还是回去吧。” 谢临冷冷一笑,将他挥退到一边,“谢某亲自见陛下,倒要看看,陛下见是不见!”说着,大步流星直接走了进去,谢临本就喜欢徒步上朝,两条腿一迈,两个赖昌也赶不上。 谢临步行走到明重谋龙辇旁,紧紧跟着,一旁侍者侍卫们见是丞相,亦不好去拦阻,谢临只紧随在一旁,道:“听闻陛下不愿见臣。” 谢临没有用多大的声音去讲话,语气中亦非饱含怒意,一旁的侍卫侍者们,却紧张地低下头去。 明重谋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却听得谢临的声音,一时间,心中如掀起滔天巨浪,他偏过头,看向快步紧随着的谢临。 这个人,他还没准备好再去见她。 “是,朕不愿见你。”明重谋说。 “为何?” 是啊,为何。明重谋也想问自己,为何不愿见她? 这个人,除了相貌好,头脑好,一无是处。 身负奸佞之名,也许还可能对他的皇位有所图谋,弄权专横,脾气极差,心眼又小,最重要的,还是个男人! 他究竟是那颗眼睛看对了眼,看中了她?就像是着了魔。 昨夜里,明重谋又梦到了那个春梦,那个女人,醉人的剪影,撩人的清香,与他如此契合,主动而不妖媚,温柔而不霸道。以往,那个女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可是昨夜,明重谋从她的胸口一点点向上吻,到锁骨,白皙的脖颈,到嘴唇,他抬起头,沉静而满足地看向她。 然后就被吓醒了。 这女人被谁安的?长了一张谢临的脸! 明重谋惊醒之后,差点抓狂,闹得全寝宫都乱了套,还以为有刺客闯进宫来要行刺皇帝。 连太后都差点惊动了,说我儿这是怎么了,这么饱受惊吓的,别是撞了邪了。 明重谋连忙把老人家安抚回去,“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吓了一跳,喝点粥压压惊,就好了。” 太后赶紧道:“什么梦?得让人解一解,免得噩梦成真。” “……”噩梦成真?! 明重谋骇了一跳,也不知道是劝服别人,还是在劝服自己,赶紧道:“只不过梦到一个女人,却长了一张可怕的脸,没事的,母后回去休息吧。” 太后稍微安了点心,忙吩咐宫女给明重谋做点粥压压惊,这才回去了。 明重谋喝着粥的时候,忍不住又要想起那个梦来,喝的粥差点喷出去。 此时明重谋睡眠不足,深藏在面具下的两只眼睛,还挂着黑眼圈,他一听谢临的话,又想起那个梦来,一大滴冷汗就掉了下来。 朕真不想见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重谋:吓都吓醒了,擦。 54最新更新 “陛下不愿见臣,臣不敢有怨言,然而臣却也有些话,要对陛下讲。” 明重谋听到谢临如此说,似乎所言之事十分重要,不由沉声道:“讲!” 谢临却避而不答,只是垂首道:“请臣随陛下到御书房,臣与陛下当面言说。” 尽管明重谋不想见到谢临,可是却不代表他会拒绝对方想与他见面的意愿。况且对方还如此迫切主动地想和自己说话,明重谋只觉一股莫名的愉悦油然而生。 明重谋抿了抿唇,掩饰唇角勾起的弧度,故作寒声,却明显露出和颜悦色的脸来,“好!朕的丞相到底想说些什么,朕定然洗耳恭听!” 两人移步到御书房之后,明重谋坐于主位上,谢临本被赐座,她却谢恩了之后,依然恭恭敬敬地站着。 明重谋只要看她谦恭的样子,就十分不顺眼,这人明明从未当真谦恭过。 明重谋冷哼一声,道:“谢临,你究竟想说什么?”虽然谢临没有直视他,但是明重谋却总觉得,谢临有一双精明的眼睛,能一眼就看穿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谢临恭敬道:“陛下,臣有一问。” “讲!” “臣方才曾问陛下,为何不愿见臣。”谢临道,“臣何处做得不对,请陛下明示。” 你哪里都不对! 明重谋的眼睛微微一眯,道:“朕不愿见你,何来理由?朕想见你就见你,不想见你就不见你,难道这还要谢临你的批准吗? ” “谢临不敢。”谢临低头,唇角却微微勾起,“天下事,总都有个理由,可臣问陛下,陛下却答不出理由,”谢临目光一凝,道,“这便可知,陛下乃是因心之不愿,而非不能。” 心不愿,自无理由。 谢临又道:“陛下,臣曾言,喜怒不形于色,乃帝王之道。而泰山崩而不变色,此虽不尽登峰造极之境界,却也不远矣,陛下自问,可做到几成?” 明重谋合目微思索了一番,才慎而道:“不多,仅五成而已。” 谢临这才垂首道:“陛下厌恶臣,不愿见臣,此正是心之所欲,欲重,则喜怒形于色,欲越少,则喜怒越不形于色。若陛下见臣,而言色不改,则陛下或登帝王之道。” “此乃臣逆耳之言,陛下或可听,或可不听,然而臣乃大楚丞相,与君与社稷,臣都不可不见陛下,望陛下三思。” 明重谋听明白了。这谢临是说,他作为丞相,是有能力的,是不能不见的。而且,他作为明重谋厌恶情感的依托,明重谋多见见,就会越来越克制自己厌恶的表情,越来越克服厌恶的情绪,情绪越少,就越喜怒不形于色,这有利于明重谋早日成为一个真正帝王。 对此,明重谋的结论是——瞎掰。 明重谋心里明白,他根本不是不想见谢临,而是想见的**太强烈,强烈到令万兆皇帝有一种感受越发清晰: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失去控制。 他一点也不厌恶她,相反,现在看到她,他只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柔顺她额前的发丝,碰触她的脸颊,以及吻她的唇。 可是这是不对的。 因为对方是个男人,还是大楚有名的奸佞之臣。 如果明重谋想将为一代明君,他就应该远离面前这个人,将一切的情感,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帝王之道?”明重谋冷笑道,“见了你,朕就能成为明君?” 谢临微微抬头,沉着的目光,落在明重谋的脸上,两道目光交汇之后,谢临先垂下目光,“是,克服心中情感,无论厌恶还是喜欢,于陛下成为一代明君,均属无益……”或许谢临也觉得此话说得太过无情,她顿了一顿,才缓缓道,“既然于陛下无益,那就是有害,此等情感,均应舍弃。” 明重谋笑了,他站了起来,走到谢临的面前,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谢临一番,轻声道:“谢临啊谢临,你总是能给朕惊喜。” 谢临谦虚道:“臣不敢。” 明重谋被她这句谦虚的话,逗得气急也乐急。 他不禁用更低沉的声音,缓缓探询她:“无益,即是有害,这个论调,朕倒是第一次听说过。” 谢临道:“对旁人,无益只是无益,对陛下,无益自然就是有害的。” 明重谋又缓缓道:“既然无益,谢卿认为,对帝王而言,均当舍弃?” 这一句,比上一句透着更深沉的压迫感。明重谋没有很大声地说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语调甚至是十分柔和的,可是谢临却莫名觉得,她感受到了以往从未感受过的压迫感。 谢临也又点了点头。 “……无论厌恶,还是喜欢,谢卿认为,作为帝王,都应当舍弃么?” 明重谋顿了顿,他凑到谢临面前,微微贴近了她的发梢,声音更加柔和而悦耳,如春风拂晓大地,却又如烈日燃了风霜。 “你又点头了,”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又问了一句,“那亲情,爱情,友情,憎恶,仇恨都舍弃了,朕就可成为一代明君?” 也许是他的语气触动了她,也许是他字里行间的某两个字,他刻意地咬着对她说,触动了她,也许是他比她高一些,他那样低头看她,她几乎就在他的阴影之下,被围困着,她是个丞相,大楚朝的奸佞之臣,很少感受过这样的压力。也许这份压力,触动了她。 她迟疑了。 可是谢临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句话,又怎能使她立刻便动摇了内心? 她道:“或许这些舍弃了,陛下未必成为一代明君,可是若想成为一代明君,必然会舍弃这些,否则,天下就未必是那个天下,陛下,也易乱本心。” 谢临,你总是有那个能耐激怒朕。 明重谋低低地闻着她发梢传来的清香。 就是这个味道。 那一夜旖旎,他还记得,春闱帐下,她如一场酥得入骨的梦,发如瀑,眼如星,她的味道就如醇酒一样,沁人心脾。 她与他是如此契合,那一晚,他心跳如鼓,他却不知道,她是否也心跳如鼓。 但显然不是。 翌日,他亲自问她,她就言语表露,前夜那个人,不是她。她甚至还把他推给别的女人,为他布置了平坦光辉的大路,路上他有携手的女子,路两边,是大楚朝的锦绣江山,路前方,是岁月当有的年华。 然而这一切,却没有她。 她根本对那一晚毫无所觉,在另一个男人怀里醒来,却毫无惊慌之色,甚至还能在事后处理一切,宛如见过无数世面,那么镇定自若。 可是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因为他占有她的时候,她疼得蹙了眉。 然而当他准备怜惜她的时候,她却推开他。还说—— “帝王之道,在于舍弃。” 舍弃喜恶,舍弃无益。 她显然丝毫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她的一切心思,只有江山! 明重谋昨夜入梦,看到了谢临的脸,他确实被吓到了。 他就知道会这样! 能不能成为明君先不提,明重谋想,他首先是一位非常具有先见之明的皇帝。 明重谋笑了笑,“那这么说,帝王之道,岂非就是无心无情之人?历代的明君,还真是圣人啊。” 谢临只是垂眸,“有舍有得,自古之理,陛下求做天下明君,非常人行非常事,自然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即使代价,就是……”就是你? 明重谋一滞,没有说下去。 谢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然而她却道:“同理,臣为求陛下做明君,开拓大楚盛世,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奸佞之臣,背污骂名,青史一笔“谢临,大楚奸相也”的字迹,赢天下,却也输了天下。 这就是谢临的代价。 明重谋倏地退后一步,悚然而惊。 也许是被谢临的话所惊扰,也许是被两人皆要付出的代价所惊愕,明重谋面露诧异之色,盯着谢临沉静的脸。 谢临依然镇定如昔,额前几缕发丝,轻柔地缠绕在她脸庞的轮廓旁。 明重谋轻轻抬起手,柔顺了一下谢临额前的发丝,将她的发抚落在耳后。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谢临,我再问你。”明重谋轻声道,“那幅画,涂得几近全黑的那幅,其中可有什么涵义?朕,只想知道。” 谢临微微偏头,躲过了他的手指,回答道:“那幅画,涂得太黑了,所以陛下没看到画的名字。” “其实画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叫无情。” 画,无情之画。 画者,无情之人。 无情之人,有亲人,却失亲人;有情人,却无一丝情爱;生死不论,从无所死,又从无所生。 无情之人,画了一幅无情之画。画中无人无物,惟纯黑之色,乱为混沌。 一切无假无真,无情无心。 明重谋觉得,他或许并不该问。 丞相可做到无情,大楚朝的万兆皇帝,又凭什么做不到? 明重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听到自己有些黯然地说,“朕明白了。” 可是朕会告诉你,朕是大楚朝的万兆皇帝,不舍弃那些,朕一样可以青史留名,成就万兆盛世年华。 xxx 其实如果尉迟正在场的话,他会说,谢临犯了欺君之罪。 尽管明重谋仔仔细细看过这幅画,不过卢阳阁下面的密室,本就灯火昏暗,明重谋又不能一直呆在里面,因此这幅画,明重谋并没有发现,那个全黑下面,其实是有奥秘的。 尉迟正曾把这幅画堂堂正正挂在书房里,因为这幅画是谢临明着送的,不比明重谋暗着偷。 尉迟正发现,那一团团黑色下面,也许藏着一幅画,从轮廓,还有泼墨的缝隙处露出的笔画,都能看出来。 可是尉迟正看不出来那画下面是什么。 那幅画的泼墨下,藏着一个人,是一个少年,丰神俊朗,面如冠玉,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皎如天边的星辰,微风吹拂,衣衫翩然。他身着玄色绣蟒锦袍,头戴金龙缀朱纬冠。 正是大楚皇子的穿着。 作者有话要说:码到一半的时候,差点困得直接睡过去。 这章不算多,明天多更点~ 55最新更新 这一日,明重谋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又在提让明重谋广撒雨露,为后宫增加皇子公主的事了。 明重谋想了想,道:“母后,朕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母后。” 往日,明重谋对皇帝应广撒雨露宠幸后宫一事,是非常抵触的,可是今日,明重谋却大反常态,反倒主动向太后问起话来。太后琢磨着,兴许明重谋是想通了,便笑道:“何事?” 明重谋见太后心情正好,便直接道:“母后,朕想问的是,何为情?”他微微摇首,喟叹道,“都说帝王无情,但是母后是女人,并非帝王,想必母后心中,定然有情,朕才有此一问。” 明重谋方如此说,太后却不由一怔,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明重谋本等着太后向他吐露她对先帝的情感,不想太后却沉默了。 半晌,太后才笑了笑,道:“帝王无情,母后虽是女人,却也不得不无情,否则……” 否则这江山,恐怕还轮不到明重谋来坐。 太后的话虽然没有出口,意思却已表露得很清楚。 一旦成为帝王的女人,有情,只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软肋。太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先帝甚至登基还没有几年,就驾崩了,而太后却能活得如此之久。 也许,卢阳阁下的密室,又可以添加一道宫廷秘辛。 可是现在的明重谋,却没有这个心情。 明重谋直接开门见山,“母后,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朕见了,想亲吻她,却不想和她好好说话,想拥抱她,却又想远离她,见的时候只想皱眉,不见的时候,却又思念,这……”他犹疑了半晌,方才咬了咬牙道,“这究竟,是不是有情?” 太后听了,十分惊奇,“皇帝,你可是喜欢上了哪个女孩?” 太后没有直说,但是,太后显然认为,这样的情感,就是有情。 明重谋面具下的俊脸,红了那么一红,幸而有面具遮着,太后看不出来。 太后见他不说话,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失笑,“究竟是哪家的女孩,居然把皇帝都勾了魂去?若是个大家闺秀,又有些头脑,不骄纵又懂礼仪,你若真喜欢她,不如把她纳进宫来,哀家也好早些抱皇孙。” 明重谋听太后这样说,不禁失笑,摇首道:“如果这样,她岂非一辈子也不能进宫?” 虽然位居高位,却不是大家闺秀;是很有头脑,却一身傲骨;若说她懂礼仪,那这么久,就没见她跪过一次,这也算是懂礼仪? 明重谋频频摇头,“母后肯定觉得,她不是个能在后宫的,而且,还不是个能当皇后的……” “什么?”太后吃了一惊,“你打算立这个女孩为后?听你的话,她似乎还无此资格。” 明重谋笑道:“这倒不是,若她无此资格,那全天下的女子,都没有资格了。” 太后疑惑,“谁这么有资格,却还不能当皇后?皇帝,你可把哀家弄糊涂了。” 明重谋拍了拍她的手,“母后也不必明白,总之朕知道了朕的心意,以后自不会做出什么误人误己的事。” 太后听着纳罕,明重谋却已转移了话题,太后只得把这疑问留在心里,待以后的时日再行弄明白。 xxx 那一日科举会宴,谢临喝醉了,尉迟正把此事告诉了丞相府,说丞相酒醉,或可派人接她回来,或可在门口探看。可是丞相府的左等右等,谢临也依然没回家,派人出去接,沿路也未见丞相,问守皇宫的侍卫,侍卫却说,你见到丞相出来之后,又进去了。 这下可好,丞相府的人守在大门口,结果半夜了丞相还没回来,丞相府的人便猜测,或许是这个晚上,谢临就住在宫里,不会回去了。因此这些人也只好回去复命,结果丞相三更半夜了,也还是没有回去,丞相府登时鸡犬不宁。 尉迟正当夜虽然回府了,但是却依然担心谢临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因为分手前,谢临吐得很厉害。 翌日早朝时,尉迟正便早早地到大殿里等着,眼见谢临神清气爽地走进大殿,尉迟正方才松了一口气,却不经意地,目光一直在谢临身上绞着。 谢临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回过头来,“尉迟大人有事?” 尉迟正一惊,赶紧收回目光,“无事。” 谢临眉毛微微一动,微微看了他一会,这才收回目光,等着上朝。而尉迟正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目光禁不住瞟了过去。 尉迟正夜里辗转反侧,总觉得不踏实,此刻难免想确认一下谢临是否安好。目光瞄到谢临脖颈上的时候,不禁心中一动,“谢大人昨夜醉了酒,却有滋有味,大人家中几个妾侍,服侍得好吧?” 谢临回过头,见他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脖颈上,便知道,定是前夜里,明重谋在她脖颈上用力吸吮出来的吻痕,谢临将领子微立,将吻痕遮掩住,她倒是很感激尉迟正的提醒,万般隐藏掩饰,才能瞒住明重谋。谢临失笑道:“喝醉了酒,难免荒唐,倒让尉迟大人见笑了。” 言外之意,这确实是妾侍留下来的。 尉迟正目光一凝,还要再问,这时候,圣上却已到了,尉迟正的话,便没有问出口。 以后尉迟正想问的时候,也再没有机会了。 之后,尉迟正常在尚书府里,神思不属,常常对着什么东西发怔,客卿卓青见到了,不由疑惑,问下人,下人道:“大人这些日子,常常如此,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卓大人也许会知道。” 看到下人期待得发亮的小眼睛,卓青眉毛一蹙,心说知道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因此卓青这些日子,总是偷偷常常观察尉迟正,见他究竟是会对什么东西才会发怔,他是尚书府的客卿谋士,向来为尉迟正出点子,而向来果敢英明的尚书大人忽然常常走神,卓青自然有义务要弄明白。 一日,尉迟正在书房,正徒笔一挥,欲写上几个字,刚写了两下,一抬头,却对着对面的墙壁发起呆来。 卓青一看,差点掀桌。 墙壁上空空如也,一片洁白,什么东西也没有。卓青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尉迟正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 大人您也太难为我了,难道大人这几天都是对着墙壁发呆吗? 又过了一会,尉迟正回过神来,又写了两行字,结果仆从研磨的时候,他又对着砚台发起呆来。 卓青松了口气,相比墙壁,砚台好歹是件东西,看得见,摸得着,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也许他因此就能猜出来,尉迟大人究竟因何事而发呆了。 尉迟正看着看着,忽然开口,“卓青,你看这砚台,前些日子,是我从琉球属国弄来的,空谷幽兰的图案,芳香的气息,与陛下赐给谢临的那个砚台相比,哪个更好。” 卓青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尉迟正想啊想啊,居然脑筋就想到这边去了。臣子和圣上的砚台,那是能比较的吗? 就算臣子的砚台真比圣上的好,那也不能说臣子的东西好啊。 就算那砚台已经不是圣上的东西,而是谢临的东西,但那也是御赐之物,是与旁的东西不能比较的。 卓青只得垂头道:“卓某听闻,陛下的那个砚台,雕的是竹,卓某虽未见过,但是竹向来颇有风骨,想必与大人的砚台上这空谷幽兰,有些相似之妙。” 尉迟正一听,想到那人,若以竹子相比,确实要比兰要更契合,更像,竹确有风骨。 虽然卓青没有正面答话,尉迟正却大笑道:“好,好,好,好个风骨,卓青你的话,切合我心,来来来,咱们再就着幽兰砚,再来写上几个字。” 尉迟正心情虽舒畅,然而卓青发现,以前尉迟正还颇为喜欢这砚台,现在尉迟正却对它的喜欢,渐渐淡了。 后来卓青发现,那雪白的墙壁上,其实并非完全毫无痕迹,而是有轻微的四四方方的印子,显然这处地方,曾经挂上过一幅画。他便问下人,这是一幅什么画。 下人说,这是丞相送给尉迟大人的画,大人常常站在这幅画前久久观看,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不过不知怎么地,那画有一天就忽然不见了,大人还为此可惜了很久,一度到丞相府上赔罪。 卓青微微眯了眯眼睛,这才恍惚间想起,确有此事。 不能再等了。 卓青心想。 xxx 秋闱后数月,天降寒冬,大楚朝银装素裹,雪花飘零。 这一日,御书房中,谢临看到了这样一张奏折——兵部侍郎翁达,参刑部主事甄沐,滥用职权,仗着丞相撑腰,迫使许多无辜百姓冤枉入狱,屈打成招,翁达奏请圣上,彻查此事,为百姓还一个公道和清白。 兵部侍郎翁达,是尉迟正的人,甄沐,却是谢临的人。 甄沐也许并不是当真把人屈打成招,然而,在此时此刻,朝堂的漩涡里,他却成为了双方角力的靶子。 谢临心知肚明。 甄沐也许并不是一个好官,然而在他之下,却包含着谢临的诸多势力。 谢临当即就把这张奏折呈给皇帝。 明重谋过目一看,不禁笑了,“甄沐?朕还记得,名字挺有意思的。” 这个时候你还关注名字有没有意思这件事?谢临心忖。 明重谋又道:“谢卿,对于此事,你有何想法?” 谢临恭敬道:“自然是彻查此案,若当真甄沐滥用私刑,致使众多百姓无辜入狱,这于我大楚是大害,定斩不饶。” “嗯,那交由你去办吧。” “是。” 此事起因,是京师有一个大户人家,家主叫张泽图,与大楚京师某位高官,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因此飞扬跋扈,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那某位高官也觉得这样不好,多番劝阻,张泽图却死不悔改,自己做了恶事也便罢了,还纵容家人也做恶事,因此常常被闹到公堂上掐架,一掐就是一天,那位高官又是个护短的,因此常常案子不了了之,百姓敢怒不敢言。 那位高官也有苦说不出,只是整日劝他们,不要再这样做了,否则就搬出京师。 张泽图的七夫人是个臭脾气,此话一出,登时跳脚,“我们有您这靠山,为什么要搬出去?我不管!” 那位高官在京师里混到现在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是个没威严没脾气的,见她跳脚,他的火也冒出来,待要喝骂,八夫人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拿起一片红缎帕,呵呵笑着掩唇,“大人莫气,我们收敛点,也就是了。” 说是收敛,却哪里有收敛了? 一样横行霸道,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那位高官见状,也便觉得,罢了,只要不被连累得灭九族,捎上自己的命,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张泽图一家没被朝上看到而不爽,反倒在某月某日某时某刻,九夫人在张泽图床上昏昏沉沉的梦醒的时候,却见到张泽图,头被人给摘了,登时吓呆,她的嚎叫声,能从京师西面传到东面。 不过甭管东面还是西面,张泽图被杀的消息,确实一时间闹了京师。 此事从京师府尹,一直向上闹,直到闹到了甄沐手下,甄沐心说,这么小的一个案子,显然是来寻仇的。那就把和张泽图有仇的人,都带到堂上来吧。 结果这有仇的人太多,一塞,就把朝堂都塞满了。 甄沐一诧,差点被这群人夺空气夺得缺氧,便直接把这个案子拍给了今新科探花,沈和英来判。 他知道,谢大人是有打算提携这个沈和英的,这么小的案子,由沈和英来审,正合适,而且说不定,还因此可能他升官,自己也升官,皆大欢喜。 结果就因为这么个案子,甄沐便被告了一状。 甄沐对此,怎么想,也想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喔~~ 俺知道你们想看jq,可是jq向来都是融入在剧情大走向里的。嗯。 56最新更新 当日,沈和英开始断案时,便已做好心理准备,这案子,虽然不是个大案,但是却有很多难处。 这有作案嫌疑的人太多,难辨别。 这张泽图是在和他的八夫人睡觉的时候,被摘了脑袋的,因此这嫌疑者,恐怕还得会一点功夫,这犯人即使找到了,恐怕也难捉。 而且,张泽图还和某个高官有那么点难以言说的联系,一个处理不好,得罪是小,只怕将来要丢了性命。 没想到沈和英查来查去,还真给他查了出来。 这全天下文章做得好的,脑袋都比较聪明,科举考的内容,不止锦绣文章,亦有时务、国论等,从天文到地理,从经史到算术,可谓包涵天罗万象,掌握其一到极致者,就可有大用,掌握其多而到极致者,这还不器重你,这朝廷得有多**啊? 所以能从天下科举考试中出来的顶尖人才,大多都是复合型人才,一人身兼数职也不觉得多。 我们言归正传。 沈和英找到了犯人,那是个江洋大盗,本来是要盗张泽图的家,结果却切张泽图的脑袋,也是因为张泽图横行霸道,对百姓乱来,那大盗看不过眼,又被张泽图发现他盗窃行径,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弄死他。 既然准备结案,沈和英便命人把犯人压下去候审定案,然后就上达天听。 正要歇上一口气,大门外忽然有大呼救命,又呼冤枉者,沈和英赶紧请进来,见是两男一女衣衫褴褛的人,蹬蹬地刚一走进来,就“啪”地一下跪了下来。“大人,是我们犯的案,请大人明察!” 沈和英一阵惊奇,“你们三个犯了什么案,何罪之有?” 这两男一女对视一眼,那一女垂泪哽咽道:“大人,这张泽图,不是好人,他当日强抢民女,要把民女弄去当他的九夫人,民女不从,他就用强的,民女……民女的清白差点就被他毁了,若不是这两位大哥拔刀相助,只怕……只怕……”这女人话说到一半,又嘤嘤哭了起来。 沈和英无奈,只得问旁边的两个人,“可是你们是怎么在张泽图八夫人眼皮底下行凶的?她可是睡在张泽图身边的。” 这两名男子眼中露出意外之色,似乎没有想到张泽图死的时候,八夫人会本来就在身旁睡觉,不由相互对视一眼,又垂头道:“是迷药,我们趁八夫人和张泽图睡觉的时候,把他二人迷昏,然后割了张泽图的脑袋,八夫人自然无法发觉。” 沈和英本来料定他们没有能耐作案,没想到他们倒会自己给自己圆谎。 事后,沈和英派人问遍了全城药铺,没有人出售迷香,而这两名男子,却一口咬定,迷香不是买的,而是家中本就藏有,这次看着需要,这才拿出来用用。 沈和英便道:“大楚律,禁止私藏迷香,违者罪加一等,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两名男子又对视一眼,显然又没料到私藏迷香,也是有罪的,半晌,又双双磕头,“草民想清楚了,草民犯了杀人之罪,再罪加一等,也不过杀人头点地,大人直接判了吧。” 沈和英本欲让他们知道进退,这模样,显然是替人顶罪来的,衣衫褴褛,寻常百姓,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寻仇?可是那江洋大盗,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哪还需要有什么人顶罪? 沈和英便无论这三人再说什么,都不把他们定罪,只是放到两间小屋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定罪,然后把那江洋大盗定罪,第二天正午,便问斩了。 这一斩,那三个百姓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而参甄沐的折子,便也递到了御书房圣上的御案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甄沐和沈和英,如今是摔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死,我也死。因此甄沐还来不及怨沈和英,见到谢临一来,不由痛哭流涕,“谢大人,您可得为我们伸冤啊,这可真冤枉死了。” 谢临只问一句,“张泽图的后台,是谁。” 甄沐立刻止了泪,恭敬道:“兵部尚书,翁达。” 只这一句,谢临便立时明白了。 翁达显然是把他的这个不靠谱的亲戚抛弃了,转而把这个案子,赶进了夺权斗争里。 江洋大盗确实杀了张泽图,可是翁达却能制造机会,采取了一些手段,胁迫三个无辜百姓来顶罪。 他显然是知道沈和英的断案能力的,正因知道,所以这三个百姓,定然不会被问罪。 被问罪的,仍然只会是那个江洋大盗。 可是这三个百姓受他的胁迫,只要还是会坚持自称是自己作的案。 翁达便可公然抨击,甄沐和沈和英滥用私刑,致使无辜的江洋大盗被陷害,真正的凶手仍却逍遥法外。 这个参奏,不可谓不准,因为刑部断案,从不用刑,绝无可能。 对此,甄沐真是有苦说不出,案子不是他断的,结果不是他判的,翁达却来攻击他,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事闹得不大,却也不小,陆近在吏部听到了风声,赶紧跑到甄沐和沈和英这里,离着老远,就听到陆近风风火火“和英,和英”地叫唤。 他刚一进门,便见一人,赧底金线袍,长身而立,甄沐和沈和英正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站着,陆近便赶紧脚步一止,“谢大人。” 这低头恭恭敬敬地模样,却又转头去偷偷瞄沈和英,目光全然担心之色。 谢临见了,不由心中暗叹,便对甄沐道:“现在的年轻人,倒真是急脾气,不过这回护友人的仗义脾性,大楚朝堂里少有,如果能一直保持下去,我大楚必定其乐融融,便少了这许多烦心事。” 甄沐擦了擦汗,他倒觉得,这陆近间或性莽撞的行为,别一不小心闹出什么事才好。 陆近听了,这话显然是在说他呢,不禁脸上一红,心道不愧是丞相,平日里做事,就能诌出安定江山的大道理,只是别嘴上说一套,行为上又是一套才好。 陆近对谢临这奸相,是有那么几分反感的,不过平日里行为恭敬,对方又是高官,自然自己也就少言语些,他可还记得当日在酒楼里,他批评谢临的话,谢临可是当面听见了。虽然事后谢临没有对他怎么样,可是大楚传言,丞相大人是个小心眼。 空穴不来风,陆近自觉,他还是小心点为好。 倒不料他这么一小心点,倒给谢临造成了他稍微稳重了点的那么个印象。 谢临转而道:“那三个人,现在在哪里?” 沈和英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人随我来。” 当谢临见到那三个平民百姓的时候,这三个正在哭哭啼啼。谢临平生最厌恶哭泣这等示弱的表现,见状,就想一个一个踹过去。 她好不容易忍住了,偏头对沈和英道:“就是这三个人?”谢临只是很平静地一问,沈和英还不熟悉,甄沐却打了个寒噤,后退了一步。 沈和英不知道她为什么又问一遍,便点了点头,“就是他们三个。” 谢临冷笑一声,“你们向来自负朝廷命官,读得是三纲五常,自然讲求仁义,不过我谢临一个奸相,自然不惧这些,宰个个把人,也不过让我这奸相之名坐得更实而已,想来也不是很要紧。”谢临垂头,勾起那三人之中,那女子的下颚,让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这女子这几天被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得穿,圆润了一些,也不再面黄肌瘦,褴褛衣衫变成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果然有几分姿色,她说会被张泽图抢去坐九夫人,倒也有那么几分可信。 谢临的唇角微微一弯,柔声说:“你说,是不是?” 众人不料,谢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悚然心惊。 那女子更是怔怔地忘了哭,瞪大了含着泪的眼睛,显然是被骇得呆了。 谢临便对沈和英道:“把他们也杀了吧,有什么事,谢某担着。” “杀”字果然血腥,这三个百姓也不再哭了,直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临,吓傻了。 沈和英也吓了一跳,“可是他们明明没罪,为什么要杀他们?” 谢临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平静道:“翁达不过自恃他们没罪,你们不敢判他们,这才咬你们误判,滥用私刑,不过既然翁达非要觉得他们三个人有罪,那便也杀了,为那个江洋大盗平反,说他冤枉也就是了。” “反正真正的犯人也杀了,翁达认定的犯人也杀了,事情自然也就平息了,到时候,杀没杀错人,放没放错人,没有人会关心。”谢临眯了眯眼睛,笑了笑,“皆大欢喜,多好。” 甄沐等人看着她的笑容,越发觉得心惊胆战,“这……”甄沐正在犹豫,沈和英却忽然道:“大人所言有理,真正的犯人已死,如今,为图你我保命,自然要先下手为强。”说着,沈和英便大喝一声,“来人啊!”外面登时有两个官差赶紧走了进来,应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甄沐和陆近被他一惊,陆近赶紧拽他,低声道:“谢临是奸相,他要杀人,你掺和些什么?别乱来!” 沈和英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一指那两个男人,只说了两个字,“拖出去,正午行刑!” “是!” 两个官差走进来,直接上去拽着那两名男人,那三人眼见着真要被杀了,便也登时顾不得再哭了,两名男子直接跪地,抱着官差的腿,大呼道:“冤枉啊,大人冤枉!我们没罪,没罪啊大人——!” 官差们只是拖着他们,也不管他们说什么,绳索便往几个人一套,就要拎着走。 那两人还在高呼,“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大人!” 甄沐和陆近心道,早不说冤枉,晚不说冤枉,这时候说,来得及么?没看这两个凶神恶煞铁了心要杀你们么? 其中那个女人眼见事态不妙,两名男子已经要被拖出门去,她也是个有眼力的,见这里谢临是头,众位大人都听她的,那女人便直接在谢临面前“噌”地一跪,“大人,不要杀他们,大人,不要杀他们!”她赶紧磕头,一个不行,又接着磕了一个,“大人,是别人让我们这么做的,不是我们自己愿意的,大人,您放过他们吧,大人!” 谢临冷眼见她一个头又一个头磕下去的可怜样子,便懒洋洋道:“罢了,不杀了吧。”这话,是对沈和英说的,客随主便,他不是刑部的人,命令自然还是要沈和英或甄沐来下。 沈和英忙道:“停手,听见谢大人的话了么?” 那两个官差一诧,便松了手,刚捉在手里的两名男子赶紧躲在一旁,还在瑟瑟发抖。 这下变生肘腋,甄沐和陆近见了,不由面面相觑,甄沐小心翼翼地问谢临:“不杀了?” 谢临眯着眼睛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女人,“只要她老实说话,自然不会杀他们。” 甄沐和陆近二人这下就不懂了。 这三个人不是来顶罪的吗?顶罪的人都不要命吧? 不要命的人居然还会怕被砍?就这么一下,真相就要出来了? 什么情况? 两人彻底糊涂了,陆近戳了戳沈和英,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什么怎么回事?”沈和英却面带微笑,看向谢临,也低声而莫测高深道,“我只是一切听丞相大人的。” 陆近见他那模样,差点掀桌,瞧你那笑容,显然是知道吧?还装,还装? 你都快跟谢狐狸一样了你知道不?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更的昨日更新……我有罪otz 57最新更新 说杀人就杀人,说不杀就不杀,丞相大人的行为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那女人跪在地上,颤颤地说:“大人,我们也只是平民百姓,真要我们顶罪,我们也怕。我们这么做,也是因为亲人都被抓起来,性命也在别人手里,他们威胁我们,让我们来顶罪,让我来指证他们两个杀人。” “他们……他们明明说,你们不会,也不敢伤及我们性命,即使我们当真是来为人顶罪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保亲人性命,又不会丢掉性命,自然是不敢不来的。” 这女人这一说,甄沐和陆近这才恍然回神。 这三个人果然当真只是百姓,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随便顶替杀人的罪名? 那些威胁这三个人的人,还保证了他们不会被判刑,倒是真了解刑部人的想法,或者说,比较了解沈和英的想法。 沈和英是个年轻人,初出茅庐,没有长久混迹官场之人心中那么多的污秽,他断案,依然尽力保证案子的公正,自然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无辜的人被判刑。 要是换了个人,只怕早已妥协了。 不过,他们应该没料到谢临会直接插手这件案子,并且还狂妄到说杀就杀,无所畏惧的地步。 这三个百姓毕竟胆子不大,一下就怕了,这么一挤兑,就忍不住把真相抖了出来。 那女人解释完,便用力磕了磕头,颤声道,“请大人明察。” 谢临微微挑眉,“明察?谢某向来都不明察,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她勾着那女人的下颚,轻声道,“我究竟要听什么,自然也要看你说什么。” 那女人被谢临的目光所震慑,不禁垂下眼帘,抖了抖唇,“自然……民女自然只讲真话……” “那好!”谢临道,“我且问你,你说,你们亲人的性命被拿捏在别人手里,这个‘别人’,究竟是谁?”谢临蹲下/身,半矮了身子与她的眼睛平视,谢临笑了笑,轻轻道:“说了,我就放了你们,还把你们的亲人放出来,让你们团聚,你看这个交易,怎么样?” 那女人一听,登时眼睛一亮,但是随即又摇了摇头,眼眸一黯,“不不,我们不能拿亲人冒险,万一……万一他们把我们的亲人给杀了,那我们……”说着,那女人想到骇然伤心处,竟掩面哭了起来。 众人一叹,陆近心说,果然是女人,感情用事,谢临就不该去问这个女人。 正想着,甄沐已哼了一声,手向谢临方向一指,道:“女人,你可知道,这位大人是谁?” 女人怔怔忘了垂泪,她看向谢临,见她穿着确与其他人不同,气度也不太一样,说话声气,也比其他人有底气,显然他们都以此人唯马首是瞻,可是到底是什么官,她却也不甚了了。 她忽然想起,方才此人似乎自称什么“谢某”,什么“奸相”之类的,不过老百姓本就觉得官都大过天,什么样的官,对他们来说,都比天还高,因此倒没意识到,眼前此人,是个多么大的人物。 甄沐一见她表情茫然,不禁气急,“这位是我朝的丞相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当今圣上……”他话还没说完,便觉背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一回头,见是沈和英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他便把后面的“也要让他三分”六个字,给收了回去,又接着道,“你若有什么冤屈,尽管和丞相大人说就是,丞相大人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那女人一怔,她倒真没想到,是当朝丞相亲临,正要说话,却觉嘴唇却依然颤抖着,想说话却说不出口,想叩首,却也找不到分寸,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一旁那两个男子见状,其中一个急切道:“真是女人,这时候还不知道抓住机会!”他赶紧甩开官差压着他的手,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跪到那女人旁边,“大人,这是我媳妇,她不太会说话,你们且饶恕她,我来说,我来说!” 说着,他便赶紧把事情的经过乱七八糟地说了。 他和那女人是夫妇,另一个是他们的邻居,有一日,忽然乡野里闯来一大堆官兵,一下子就把他们的亲人尽数逮了,有个为首的走出来,说让他们做一件事。 他们便赶紧答应。那人便把这个案子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去顶罪,他们本来还害怕丢了性命,死活不肯做,那人才保证,他们绝对不会丢掉性命,就算他们怎么说这个案子是他们干的,也肯定不会被杀。 在那人在再三保证下,三个人才决定去干了。 开始还觉得好好的,还有好吃好喝供着,也不会被杀,只不过他们本来要替顶罪的那个人真被判刑砍头了,让他们有点害怕而已。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无事回家,亲人也被放出来,结果眼前的这位丞相大人却忽然要杀了他们,他们就怕了,这才想把真相倒出来。 谢临听了他们的叙述,眯了眯眼,道:“那么,那个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死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说话的男子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以前也没见过他,只知道他三四十岁,留了像个‘八’一样的胡子,中等个。” 几人面面相觑,陆近不禁低声道:“听着像是桑宗。” 桑宗,兵部的主事,尉迟正和翁达的心腹。 谢临笑了笑,对这三个人道:“别骗我,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我自然会让你们的亲人回家,这就当做是你们说真话的报答。” 那三个人赶紧叩首道:“自然是真的,绝不敢欺瞒大人。”说着,他们又连连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事后,甄沐忍不住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问谢临,“谢大人,您真的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 谢临的唇角,泛起意味深长的笑容,“真亦假来,假亦真,真话,假话,也没什么,留‘八’字小胡子的人,不止桑宗一个,但是仅这一个,也就够了。” xxx 翌日早朝时,明重谋坐在龙椅上,俯瞰众臣,环顾四周,见为首缺了一人,便问常常站在谢临一旁的尉迟正道:“尉迟卿家,谢临人呢?” 一日不见,明重谋便觉自己已有了几分想念,朝堂上的事,还有一些别的事,他有些话,想对谢临说。 尉迟正也十分纳罕,便答道:“臣不知,或许是在路上耽搁了。” 谢临若要缺早朝,肯定是要派人进宫告诉皇帝一声的,皇帝都不知道,那按说今天,谢临应该正常上朝才是。 早朝缺了皇帝不行,缺了丞相,却还是能议事的,明重谋只得示意赖昌,赖昌便如平日一般,尖细的声音贯彻大殿,“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正有臣子左前一步,便要奏本,却忽听从大门外,两个人脚步声传来,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散乱不整,两人刚走进来,便听到“啪”地一声。 众臣一惊,忙回过头来,心忖谁竟敢在大殿上闹事。 这回头一看,大殿上尽皆哗然。 这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昂首直立,一个被五花大绑,斯文尽失,跪在那里。 众臣看那跪的那人,如此狼狈,差点跪都没跪稳,就要趴在地上,幸而牵着他的人把绳子拽了一下,才让他免于“五体投地”的难看姿态。众臣心里便明白,刚才“啪”那一声,正是那人这一跪的声音发出来的。 众人再定睛一看,更是吃惊。那跪的人,鼻子下的八字小胡子,都耷拉着没精神,两眼无神,一身朝服,皱皱巴巴的,不像个样子。 捆着他的绳子,被握在那站着的人手里。 那站着的人,一身赧底宽袖金线袍,气宇轩昂,面色十分红润,显然昨夜里睡得很香。 明重谋不由奇道:“谢卿,你这是干什么?” 兵部翁达一见,自己的心爱手下,此刻满脸狼狈,被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朝服也穿得皱皱巴巴的,面子里子都丢尽了,不由吃了一惊,怒声指问谢临:“谢临,你这是私自逮捕朝廷命官,你还不快把桑宗给放了?!” 这跪着的那人,那两个八字胡须,十分显眼,正是刑部主事,桑宗。 谢临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跪着的桑宗,不由惊道:“私自逮捕朝廷命官?哎呀,臣竟把此罪给忘了,臣只是急着要把这罪臣绑了献给陛下,希望陛下恕臣不知之罪。” 不知之罪? 翁达气急,你个谢临若是还有不知道的大楚法令,那全天下没有人知道了!明明就是明知故犯! 他看了一眼圣上,等着圣上处置这个奸相。 却见圣上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疑惑道:“桑宗究竟犯了什么罪,竟会让你如此迫不及待地绑了他上早朝?” 谢临恭恭敬敬地答道:“仗势欺人,以权谋私,鱼肉百姓,扭转生死!” 这十六个大字的帽子一扣,举座皆惊。 58最新更新 谢临恭恭敬敬地答道:“仗势欺人,以权谋私,鱼肉百姓,扭转生死!” 这十六个字一出,就算朝上漫不经心的人,也不禁悚然一惊,众臣目光,都不禁射向谢临面上,却见她气定神闲,仿佛毫不介意。 龙椅上的明重谋疑惑道:“谢卿,桑宗究竟犯了何事,会让你用这十六个字来评价他?若是没有犯事,”明重谋缓缓道,“你可知道,私绑朝廷命官,这是重罪,他如果没罪,你可就要有罪了。” 谢临轻轻一笑,抬头仰视明重谋道:“陛下,这一罪,臣自可担得,可是臣亦有疑问,想当面问陛下。” 若是前些日子,谢临以如此直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脸,明重谋定然会感到被冒犯了,而今时今日,明重谋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讲。” 谢临道:“人生而为人,自然有生,亦有死,敢问陛下,是也不是?” “人当然有生又有死,谢卿,这不是问题。”明重谋道。 “那好,臣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谢临又道,“官的命重要,还是民的命重要?” “或者,臣想问的是,官大,还是民大……” 谢临话还没说完,便听一旁翁达脸色一变,斥声道:“谢临!你这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不止占用我等这么长的时间,还仗着好大的胆子,敢问陛下此等问题,简直就是目无法纪!”他赶紧转头,对明重谋恭恭敬敬道:“请陛下惩治谢临不敬不臣之罪!”说着,翁达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就等着明重谋发话。 不料明重谋却只是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既然翁卿家你认为他来问朕不合适,不恭敬,目无法纪,那你来回答吧。” 翁达没想到陛下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踢给自己,不由怔了怔,“官大还是民大,这……” 翁达这一回答,却觉为难了起来。若是答官大,但是有民方有社稷,这大殿上,自命忠臣的多了,而且忠臣都有个习惯,以爱民如子自居,自然不会同意他的观点,只怕还会骂他奸臣佞幸,与谢临同流合污;但若是答民大,这龙椅上的圣上可还坐得好好的,别看他此刻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答话,只怕一个说错,自己就得人头落地。 翁达一时之间,不由犯了难,纠结了半晌,这才低头道:“请陛下恕臣愚钝,臣亦是不知道,究竟是官大,还是民大,可是臣以为,官本为父母官,为民做主,民依赖官伸冤断案,倘若二者各司其职,官大还是民大这个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翁达硬着头皮把话挤了出来,明重谋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他问谢临,“朕以为他说的不错,谢卿以为如何?” 翁达见陛下高兴,便觉自己有了可撑腰的人,看向谢临的目光也忍不住隐含得意之色。 连陛下也认为我说的好,你若是敢说不好,岂不是违逆了陛下的意思? 翁达向来看不惯谢临做派,常认为谢临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又玩弄权术,可谓名副其实的奸佞之臣,此时不给谢临添堵,他自己也难受得很。 不想谢临却道:“翁侍郎所言,臣以为然,官与民,各司其职,自然皆大欢喜,也就无所谓官大,还是民大了。” 翁达一怔,他倒是没想到谢临会同意他的观点,正诧异间,谢临却一拽捆着桑宗的绳子,冷声道:“可是这下跪之人,明知自己是朝廷命官,却本末倒置,身在兵部,却想插手刑部之事,本有凶手被捉拿归案,此人却横插一脚,差点致使普通百姓顶罪横死,使凶手逍遥法外。而且此人陷害忠良,为使刑部甄沐滥用私刑的罪名成立,不惜绑架平民百姓,对其亲人威胁利用,简直目无法纪,妄图以一人之力,致一人生,二人死。” “官,不爱民如子,何为官?官,不为民伸冤,何为官?”谢临看向桑宗,“陛下,臣以为,这等不明自身职责,做不好官,更不懂如何为官的人,也不必做官了。” 翁达不料自己所答的“官与民”的观点,正好中了谢临言语的圈套,不禁大吃一惊,再看桑宗,只见他低垂着头,满脸狼狈,似乎也毫无辩驳,不由着急。 明重谋听了,眉毛一皱,沉声道:“谢卿,究竟怎么回事。” 谢临便将张泽图脑袋被摘一案,如此这般一说,众臣不由哗然,看向桑宗的目光,也不禁饱含惊诧,奇异和鄙夷。 以一己权势,牺牲两个无辜百姓,只为将政敌扳倒,问心无愧的臣子自然只对桑宗无所觉,然而此时站在朝堂之上的高官,为了政见,为了权势,为了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明里暗里做过类似事的高官,也不知凡几,此时见到桑宗惨状,皆不由心下惴惴。 明重谋道:“谢临,此事可有证据?事关朝廷命官,不可随意诬陷。” “自有证据。” 朝堂之上,平民百姓不可随意出入,然而兹事体大,明重谋与众臣便移到刑部去,一时间刑部人满为患,一个挤过一个,只怕刑部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多大人物挤在一个地方。 身为证人的三个平民百姓,得见天颜,又见到这么多高官,不由惊得呆了,谢临让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都战战兢兢,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见了这般景象,陆近不禁偷偷一把拉过沈和英,低声道:“在刑部能碰到这么多大人物,只怕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得多看看才是,说不定哪一位大人,我们结交上了,以后就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言语间透露了他掩饰不住的兴奋,毕竟皇帝与大楚一干重臣都在一处的景象,实在太少见,他和沈和英虽然留任京官,但是官职太小,还没有足够的资历上早朝,见过地位最高的,也不过就是谢临,万兆皇帝,这还是头一次见。 沈和英却没有看他,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居中,引导那三个平民百姓说话,面对万兆皇帝和大楚重臣们,却面不改色、侃侃而谈的谢临,笑了笑,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哼了哼:“大楚的高官算什么?我只要学到他一半,便可受用终生了。” 他说话声音极小,陆近没太听清,忍不住回头道:“什么?” 沈和英笑了笑,“没什么。” 轰轰烈烈的大案,转瞬间,就出了结果,桑宗虽然所犯罪名不轻,然而念及他数年对敌夷国有功,便免去死罪,只革了他的职,永不录用。而那个针对甄沐的奏折,是翁达所书,只怕桑宗的所作所为,乃是翁达背后指使。 虽然翁达一直坚称,桑宗所做的一切,他并不知情,全是桑宗自作主张,但是桑宗所做的恶果,明重谋决定毫不姑息,况且被害人张泽图虽然自食恶果,但是作为他亲戚的翁达,对他生前的行为,不加以制止,反倒纵容,导致其变本加厉,终于自食恶果,才导致此案发生,因此翁达当然有过。 于是,明重谋判他官降三级,本职务换人接替。至此,此案才算接近落幕。 xxx “谢临简直欺人太甚!” 兵部尚书府书房内,尉迟正拍案而怒,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翁达本是兵部侍郎,是尉迟正的左膀右臂,翁达被降三级,尉迟正犹如少了一臂,疼痛不堪。 这案子看似只是张泽图横行,被人看不过眼,而致自食恶果,然而实际上,却是大楚朝上的两股势力交织的结果,翁达利用了这个案子而使击倒政敌,却不料被谢临反咬了一口。若非谢临不提起那参甄沐的奏折是谁写的,陛下只怕还没想不起来。 尉迟正还记得,谢临当日说:“桑宗所犯之罪,就算翁达不知情,却也是在其纵容之下所犯,致使桑宗不知本分,不懂为官之道,翁达身为侍郎,有不教之过,理当论罪!” 尉迟正本还确实佩服谢临当断则断,言辞犀利。 然而此时翁达一倒,尉迟正便立时如断一臂,做事十分掣肘。 他还记得谢临当日里的表情,平静,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永远没有波澜的一张脸。他有的时候甚至怀疑,谢临究竟有没有感情,她永远如此理智,好似没有弱点。 卓青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亦寒声道:“大人,谢临不是善人,从翁达大人的这件事,便可以看得出来,甄沐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好官,刑部大牢随便用刑的,怎么可能没有?翁达大人不过就是靠了这一个契机,还是利用的是自己亲人的案子,张泽图也不是他害死的,而且对亲人护短一些,也无可厚非,结果却被官降三级,而甄沐这个人,却仍然逍遥法外,小人……”卓青颤声道,“小人实在不服!若论护短之罪,小人觉得,谢临更甚!” 尉迟正听他这样说,却也觉心中气闷,他来回走了走,又坐到椅子上,这一坐,正好直面墙上那一片墙壁,墙壁上隐隐约约地,有四个角的印子,似乎之前在这墙上,挂着一幅画,此刻墙壁上却空白一片,显然是在什么时候,被摘掉了。 尉迟正看到那片墙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火气,莫名地消了大半。 卓青见他又似乎要发起呆来,不禁心里登时有些着急,“大人,大人。” 尉迟正没有理他。 卓青一见,这可不妙,不由赶忙道:“大人,难道您忘了,侯将军是怎么被谢临害到卸甲归田的么?他的女儿被嫁到夷国那个足可以当她父亲的夷国王,而侯将军却是被谢临用江南百姓的性命胁迫才辞官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大人。” 卓青与尉迟正本为侯铁铮旧部,尉迟正为副官,卓青之前弃武从文,打算考取功名,却屡次不中,这才转而投到尉迟正府上做幕僚客卿,因此两人对侯铁铮都有很深的感情。侯铁铮被谢临胁迫辞官,卓青一直愤恨在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决不忘记。 因此他见到尉迟正前些日子一直在发呆的时候,他便觉得不妙。尉迟正似乎受那个谢临的蛊惑太深,卓青觉得,他自己没有忘记,可是尉迟正却似要忘记了。 所以卓青有点慌了,他秘密地联系了前兵部侍郎翁达。 翁达与他协商,先以谢临势力中的薄弱环节,刑部的主事着手,扳倒甄沐,进而挖残谢临的整个势力,结果被谢临反击,甄沐没倒,翁达却倒了。 甄沐是个小卒子,卓青和翁达都以为很快就能搞定他,可是甄沐却是谢临整个势力的突破口,谢临显然也明白,所以保住了甄沐,也报复了他们。 卓青更慌了,看到此时的尉迟正,似乎并没有报复回去的意思,卓青表示,他不懂尉迟正究竟在犹豫什么,可是卓青觉得,他有义务去提醒尉迟正。 他投奔尉迟正,可不是为了看对方犹豫来犹豫去而投奔的,尉迟正保有着他所想要的全部希望,而此时的尉迟正,却在掐断他的希望。 可是尉迟正看了一会那空白的墙壁后,却道:“卓青,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在打听,这墙上有什么。” 卓青心下一惊,显然尉迟正注意到了,他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也许尉迟正还知道了他背后的小动作。 卓青看了一眼尉迟正,见他似乎并没有发火,可是卓青却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卓青平了平稳受了震动的心,垂头道:“原来大人知道小人的心思。” 尉迟正斜眼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一直在想,那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一片黑,只有一片黑,没有任何生机和活力。”尉迟正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关于这个,我想知道,非常地想。” “卓青,再等一等,不要着急。”他转过头,看了看卓青,缓缓道,“这次翁达就是例子,你要是想要实现你的心中所想,就不能急。太着急的话,我们将一事无成。” 听了这句话,卓青心头一直提起的大石,忽然间就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皿=我加把劲儿,看看晚上能不能再来一更~! 感谢湛蓝依旧给俺专栏里放的地雷~ 59最新更新 明重谋曾特意为谢临在御书房中安置了一套桌椅,纯为了令谢临能够在一旁辅助他批阅奏折。 这在大楚朝中,可谓不尽恩宠。 对此,谢临只是如往常一样,叩首谢恩,面上也无喜无怒,好似明重谋所赐,与他赐予其他臣子的奖赏一样,只是作为皇帝,对臣子的奖赏而已,没什么特别。 明重谋见了,也只能无奈叹息。 那件案子之后,谢临如常在御书房帮明重谋批阅奏折。她眉目低垂,长长的睫毛,散了一排小巧的阴影,露出墨一样的瞳仁。 明重谋自那一夜起,就常常这样观察她。 京城,皇宫,这是一个如此争权夺利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曾被权势将双眼蒙蔽。明重谋是皇帝,他很清楚,这宫廷中的每一个人,内心都不曾平静。 可是很奇怪的是,每当明重谋看到她的侧脸,就像此时一样,自己坐在御案前,而她低垂着眼眸,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就会看到她专心的样子,他的心就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谢临察觉了他的目光,忍不住抬起头,“陛下有事?” “没什么事,”明重谋咧了咧嘴,“不过朕想问问丞相,朕对翁达和桑宗一案,处理得可还恰当?” 原来是这件事。谢临想了想,道:“陛下英明果断,早已不同往日,自然处理得十分恰当,以后这样类似的事情,陛下直接处理了便是,以免对臣或对他人有所偏袒。” “你也会怕偏袒?” “臣自然会怕,”谢临道,“臣还怕史书写臣的坏话,说臣诬陷忠良,结党营私,包庇罪臣,可谓是大大的奸臣。” 明重谋不由笑了起来,“难道你不是?” 谢临眼眸的光亮,略微淡了一些,“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史书想要怎样写臣,这是史官的事,是后世的事,臣无力左右。” “你还无力左右?”明重谋冷冷一笑,“谢临,朕发现,你似乎和陆近、沈和英,似乎走得很近啊。” 谢临恭敬道:“臣作为此二人的主考,他们两个,是臣选拔举荐的,他们就像臣的学生,臣为保自己举荐的没有失误,也防止他们二人走弯路,自然要对他们多加注意一些。” “说得倒是好听,”明重谋哼了一声,“谢临,你说实话,朕没有将陆近和沈和英这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安置到修史去,你是不是很失望?” 大楚朝的惯例,新登科的进士,一旦留京,均成为修撰,不止为陛下拟诏,还常修史,官职虽小,实权却不小。不过这一次科举,陆近和沈和英虽然留京,却没能成为修撰,虽然分别被置于吏部和刑部,掌握更多的实权,然而离权力真正的中枢,倒反而远了。 谢临本来觉得,沈和英和陆近没有被置于修撰,恐怕明重谋有其自己的考量,不过他倒没想到,明重谋的考量,竟是这个。 可是谢临却对明重谋答道:“不,他们二人都是一甲出身,头脑本就比常人要出色,也对治国,有自己的道理,臣不担心他们的前途。” 瞧谢临这话说的,明显是在故意歪曲明重谋的意思。 陆近和沈和英二人没有成为修撰,其实对他们曾经的主考谢临来说,是大不利的一件事。 前朝的很多奸臣,都千方百计地令史官尽量把自己写得好看一点,或者有些忠臣良臣,为了使史官不歪曲地写他们,也常常私下贿赂。 身为朝臣,不想青史留名的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朕也不需要你担心他们的前途。”明重谋冷笑着说。 他站了起来,摆开长袖,一步一步,走到谢临的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明重谋轻飘飘的声音,好似被风吹散了一样,“谢临,你只想说这些么?” 谢临抬头。 明重谋的这张面具,无疑是英俊的,高大俊朗的相貌,会令人产生相当大的信赖感。可是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张脸也同样给人阴沉的感觉。他已经越来越具有皇帝的气势了,当他自上而下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如尘埃。 谢临却面色很沉静,“陛下,您想让臣说什么。” 明重谋看着她古井不波却满含智慧的双眼,觉得她是知道的,可是她却一直装作不知道,“说什么?”他哼了一声,“你心里清楚。”他伸出手,微微碰触她的脸颊,眼睛不禁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皱了皱眉,头稍稍往后一让,避开了。 明重谋收回手,他没有强求,“朕曾想让你想想清楚,朕曾觉得,或许你还需要些时间,朕不想逼你,你是朕曾经的太子太傅,朕的丞相,朕的老师,朕尊敬你,可你又是大楚朝的奸相,全天下的谣言都直指你弄权,朕也想逃避你。朕知道,一时之间,你还很难转变你与朕的关系,朕不急。” “可是,”他缓缓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你根本没有去想。” “谢临,朕给你时间,是为了让你想清楚,不是为了姑息你!你究竟明不明白?” 谢临听了,不禁眼睛微微睁大。 不得不说,明重谋从之前的心无城府,到一直隐忍到现在,这是个多么大的转变。谢临曾经考虑过,要把那一夜的事,当成过眼云烟,他喝醉了,她也醉了,她不在乎女人最宝贵的清白,而他一夜之后,迷香和酒醉,会令他神智糊涂,以至于忘记。 第二天,明重谋问她,昨晚那个女人是谁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不记得。 不记得最好,那一次最亲密的结合,本就是意外,他和她,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安坐龙椅之上,学习帝王术,一个安静为臣,当好臣的本分。 如此便好。 没想到今时今日,明重谋却忽然话有深意。 他们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是君臣,是师生,是两极。 她永远走在和他相反的那个方向。 “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明重谋板着她的肩膀,“不,你知道!”他凑近她的脸,“那个夜晚里的女人,朕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他的话一出口,仿佛就如天空碎了一样。 那一晚的夜空,太过美好,星辰就如银河,她的眼眸映着烛火。 那一夜,谢临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当她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的时候。 她那时候,忽然想起了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他那个时候还太小,粉妆玉琢的,十分可爱。可是他却有一个志向。 “不需要五年,我要成为一个大将军,为皇伯伯护国安邦,让那些夷人蛮子,莫敢来犯!” 并不需要五年,他的愿望,便粉碎了。 她的愿望却还没有被粉碎,只是变了。 就因为这样一张脸,让她想起了过去,想起了那幅难以言说的画,想起了他的梦想,她的梦想。太多了,她便忘了自己是谁。 可是这是错的。她是臣,他是君,他们不能有任何暧昧的关系。 这和她是男女没有关系。 她是男人,他和她自然不可能有关系。她是女人,他和她,也不能有关系! “她是谁?”谢临问。 明重谋死死地盯着她,她的眼睛依然很沉静,他没有看出她沉静的眼神下的万般思绪,只觉她的眼睛就像没有波澜,她的心,也没有波澜。 “她是谁?”明重谋咬牙道,“这你还需要问朕?” “臣不知道。”谢临说。 她的心真是铁石做的,什么样的心,能让她这样平平淡淡地问出口? 明重谋讥笑了一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临沉默了一下。 明重谋看着她,不禁露出期待的眼神。 谢临想了想,叹道:“陛下,你若喜欢她,就当把她纳到后宫里才是,以她的资质头脑家世,当一个皇后,应该也并不难。” 明重谋觉得她想通了,不禁展颜道:“朕也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皇后人选,可是……”明重谋皱了皱眉,“朕只怕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谢临露出奇异的神色,“陛下乃是大楚朝的皇帝,臣以为,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得了陛下。” 明重谋露出苦笑,深深地看着她,“是的,朕也这样以为,朕只想让她给朕一个机会。” “机会?陛下不需要机会,陛下只要让她入了宫,那就是她极大的恩典,她的家族,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请陛下提供这个恩典。” 明重谋忽然警觉,警戒道:“你在说谁?” 谢临露出疑惑的眼神,“史红药,怎么了?” 明重谋一拍额头,扬了扬头,一甩袖子,坐到御案前,不禁失笑起来,他以自己所能听见的声音喃喃地说:“朕不该对你抱有太大的期望,这是朕的错。” 期间,谢临仍然疑惑地看着他,谢临毫无武功,自然听不到明重谋在讲些什么。只是觉得明重谋的脸色瞬间就不太好了。 明重谋咧了咧嘴,微微撩起饱满前额的头发,他眼角瞄着谢临,笑道:“谢临,你且看着。” 他让宫女们端了一盆水带着毛巾进来,然后挥退了他们,包括任何一个太监宫女。之后,他用毛巾沾了沾水,擦了一下脸,在脸部的四周润了一下,再用手,顺着下巴,把附在脸上的面具揭开。 白皙如玉似的面庞,高挺的鼻梁,深邃得就像夜空一样的眼睛,微微红润的唇。眼前的这张脸,无疑是十分俊秀漂亮的,谢临并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男子,可是只有眼前这个人,他有一双最深邃的眼睛。 全程,谢临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发生在眼前的事,与她无关一样。 只不过有宫女出门,虽然把门带上了,却没有将窗子也带上,谢临面无表情地把窗子也关好了。 这样密不透风,再大的秘密,也得打开了门窗,才能传出去。 大楚朝的皇帝,人前有一张面孔,人后有一张面孔,这要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明重谋在揭开面具的时候,他一直间或地用眼神去瞄谢临的表情。 但是他看到她的时候,她都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让他有点泄气。 可是明重谋不知道,当他揭开面具的那一刻,他的手和面具挡住了他的目光,所以他没有看到,谢临的目光,颤动了一下。 明重谋自我安慰了一下自己受创的小心脏,看向谢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得意道:“怎么样?大变脸。”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谢临,试探地说,“全天下那么多人,连太后都没有见过朕成人之后的样子,朕仅仅让一个人看到这张脸。” “就是那一夜,那个女人,想让朕立她为后的那个女人。” 明重谋微微笑了笑,不得不说,当他戴着面具的时候,他的表情是无法生动得起来的。 而当他摘掉面具的时候,当他心情愉悦起来,五官生动起来的时候,他白皙的脸,展现了惊人的漂亮。 “那就是你,谢临。”他漂亮的脸,露出十分温柔的表情,他轻轻地说,如同那一夜烛火下的呢喃。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勤奋,明天再来一章~! 60最新更新 明重谋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他盯得太用力了,以至于他明显地注意到,谢临听了这句话,她的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 “陛下,您一定是太闲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这案上的奏折还积攒了这么多,您还是把奏折批完吧。”谢临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明重谋脸色一变,他大步走到谢临面前,低着头看她,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朕就知道!不要左顾而言他!”他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头看他,“谢临,你没听到么?朕在告诉你,朕只想要你!” 谢临拿起沾了墨汁的笔,提笔在纸上慢慢地写,“陛下,也许您还没醒酒,是不是昨夜没睡好?您最好还是把面具戴上,宫里宫外的人眼睛太多,您这副面目,即使把门窗紧闭了,依然不合适。” “谢临!朕昨晚休息得很好,朕没有出现幻觉,朕清醒得很!朕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重谋握住她的手,墨汁微微溅了出来,滴落在纸上,成为一片晕,“谢临,你还关心朕是不是?朕不戴上面具,你的心里也不踏实,怕朕的身份泄露出去,是不是?” 他凑近她,把桌上的纸完完全全遮盖住,让她只能看他。 谢临不得不承认,明重谋这张脸对她,确实有十足的杀伤力。细致的眉眼,就似大楚的江山一般锦绣绝伦。 她其实是不太敢看他的。因为她怕,一旦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再难转移她的目光,再难寻回她的内心。 “陛下,”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你是君,我是臣,君臣有别,请陛下自重。” “自重?”明重谋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朕是皇帝。”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天下的臣子,都是朕的臣子,”他盯着她,“你也是朕的,你说让朕自重,”他忍不住调笑道,“朕还没怎么着你呢,你就这么防备。” “陛下!”谢临忍耐住怒气,沉声道,“臣曾与陛下说过,大楚自开国以来,一直屹立不倒,是因为君臣各司其职,从无逾越,亦无懈怠,大楚这才一直有着朝气蓬勃的气势。尽管大楚曾经也出现过奸佞小人,但是大楚依然焕发着勃勃的生机和活力。倘若君臣混淆,不知道你我之责任,那么大楚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臣不想你我不分,君臣不分,你是君,我是臣,如是而已。” “君臣混淆?这听起来似乎是个不轻的罪名,”明重谋深如夜的眼眸,凝了起来,他挑挑眉,“谢临,你可没少做这样的事。不过相比之下,朕倒觉得,阴阳颠倒,欺君罔上,罪名更大!” 谢临悚然一惊,陛下是要治她的罪?她没有惶恐,而是站起身,撩衣跪了下来。 “是的,臣从未避讳,臣确实有罪。臣颠倒阴阳,女子拜相,欺君罔上,将臣真正的身份欺瞒于陛下。” “请陛下降罪。” 谢临终于承认了。 那一夜,果然是她。 也许只是意乱情迷,彼此喝醉了,忍不住相拥而眠了。 可是女人的清白,总是很重要的。 他在意了,将她日日夜夜地想念。 她却把那一夜忘记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给他。 明重谋见谢临忽然领罪,不禁后退了一步,但是想了想,他却没有动。 他苦笑,“谢临,以前,朕让你跪,你不跪。现在,朕没让你跪,你倒是跪了。”他拉她的手,想让她站起来,“你起来,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谢临顺着他的意起身。 明重谋转过身,背向他而立,叹声道:“提拔你为丞相的,不是朕,朕不想怪你。可是朕有话要问你,你也要说实话。” “陛下请说。” “父皇知不知道,你是女儿身?” 谢临目光一凝,她张口,“知道。” 明重谋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他却不知道因何发笑。 谢临凝视着他背后。龙纹袍,无风自动。十年前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了。 他将永远不会知道,先帝为什么会让一个女人,来当大楚的丞相。 谢临想。 明重谋忍不住开口又问:“你和先帝是什么关系?只有那么几年,你就坐到了丞相这个位置,这可是大楚从未有过的殊荣,即便你是探花出身,即便大楚朝十年三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你却这么快,就到了这个位置上,朕总是有些疑惑……” 明重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些话,而且问得又快又急,好像有人在追他。 “陛下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重谋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可是他又会常常去想。 登基之后,他就觉得,以男子而言,谢临的相貌太过俊秀姣好,虽然谢临的行为和性情,让人常常忘记她的相貌。 可是当明重谋知道,她是女人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想,她连连受到提拔,会不会与先帝……而且先帝还明明知道,她是个女人,先帝竟没有降她的罪。 起码那个时候,先帝会不会和他一样,对谢临,有异样的心思? “陛下在怀疑臣和先帝。”谢临说。 “朕没有。”明重谋的话答得又快又急。 “陛下,也许臣该告诉您,”谢临道,“不止是先帝,连永留皇帝,也知道臣的身份。” 明重谋不禁神色一动。 “臣言尽于此。既然君臣有别,为防君臣混淆,乱政乱朝纲。从今天开始,臣不会再踏入御书房一步了,以后呈上来的奏折,陛下尽量自行批阅,臣不会再插手。” 谢临微微行了一礼。其实她应该行跪礼,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按照先帝的旨意,没有跪。 然后她转身打算退出去。 明重谋回身拉住她。 谢临偏头瞧了瞧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也和很久以前不一样了,十指修长,结实而有力,握住她手的力量,也十分不一样,十分灼烫。 谢临说:“陛下,若您想治臣的罪,臣会领罪。您若是不想治臣的罪,臣会谢恩,仍然尽力去辅佐您,陛下不必担心。陛下成长迅速,聪明而果断,这些政事,陛下自行处理的话,并不难。” 明重谋变了脸色,“谢临,朕不想和你装傻,朕跟你说了,朕想立你为后!” “然后呢?让臣呆在深宫里,看不到天空,看不到国土,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每日每夜,只能看见陛下,等待陛下的垂怜?” 明重谋动容,他的脸色变得就像不久晚霞后的夜空。 谢临直视着他的眼睛,她其实并不经常这样看着他,当她盯着他的时候,他忍不住转移开目光。 “陛下,”谢临说,“您当明白,臣,只能为‘臣’。” 或许从她成为丞相的时候开始,或许从十年前的那场洪水开始,或许更早,当她一朝登科,考中探花的时候就开始了。大楚的天下,是他的,可是这重责,她却一揽在身。 在大楚,后宫是不能干政的。如果她成为皇后,那么她也许能够卸下重担,把重担交给他,舒舒服服地过上这一辈子。 她也很想弯下腰,垂下头,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去享受,不再理会那责任,不再管大楚的是是非非。 可是她却已经习惯了。 习惯挺直了背脊,习惯将责任背在肩上,习惯宁折不弯。 她不会答应他。 她只能为“臣”,决不会成为深宫中的井底之蛙,不会卸□上的重担,将一己寄托于一份感情上。 明重谋退了一步,可却依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甚至更加用力。 谢临挣了挣,没挣开,只得又道:“陛下,您不必愧疚,臣虽是女子,却从不介怀是否清白,从十年前臣考中探花的那一天,臣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子过。臣也希望,陛下也把它忘掉。” 明重谋皱了皱眉。他没有愧疚!他只是这样想过,想给她最好的,让她成为一宫之主,一国之母,给她以荣华富贵,与她共享江山。 可是她却又道:“陛下,那只是场意外。若是令臣入主后宫,那么起码,臣得对您有意。” “可是臣不爱你。” 明重谋只觉心里一阵刺痛,就像针扎在他的心脏上,“朕不介意。” “可是臣介意。”谢临认真地说。 他就知道! 自来立后,从来要的都是端庄的,聪明的,有家世的,她数样占全,唯独缺了感情。若是她没有荣华富贵,他可以用荣华富贵诱惑她,若是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他可以用她的家族来逼迫她,若是她对他有感情,他就可以用自己来吸引她。 可是她应该有的,却都没有,该没有的,却都有,这让他难以着手,根本无法掌控她。 真是过分。 “谢临,你真狠!” 谢临趁他一怔,挣脱他的手,转身大步子迈出去,远离他的视线。 “可是朕不会放弃。”明重谋大声道,“谢临,你等着,朕不会放弃。” 谢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顿住脚步,却没有转头,然后推开门,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出去。 这御书房,她不会再来了。 xxx “我家大人说了,让我不要再着急,我想你也别着急了。”卓青面无表情地说。 翁达一捶桌,颤得嘴上的胡子都在抖动,“不着急?怎么可能不着急?我已经被连降三级了,我好不容易才熬到侍郎,这一下又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再到这个位置。”他睨了卓青一眼,鄙夷道:“我可不像你,考了那么多次科举都没考上,你算是废了,可是我还有大好前程,不可能浪费在这里。” 卓青在心里哼了一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可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翁大人,您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什么前程,是留给年轻人的,您还是踏踏实实一点为好。” 翁达一听,怒气登时填满了胸口,他怒极反笑,“卓青,你说倒是好听,当时要不是你来出这等馊主意,找我来做这些苟且事,我又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还使桑宗被革职查办,差点丢了性命。现在我们两个出事,你倒是置身之外了。好,好,好,好得很!真不愧是尚书大人的得力参谋。” 卓青见翁达确实气得很了,也不禁心下有些惴惴。对方这么多年就能到兵部侍郎,想来确实定有过人之处,心思又很,坏人决不手软。卓青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起码为他家大人着想,能少树敌人,就少树敌人,不树敌人自然更好。卓青便笑道:“翁大人别动怒,您也知道,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太急,一急则乱。而且,您有什么罪责,也不能怪到我的头上,若是换个人对付,只怕他早就完蛋了,根本不需要我们花这么多心思。” “不错!”翁达一想,确实是此理,他恨声道,“若不是谢临,我和桑宗,也不会弄到如此田地。谢临,你几乎弄死了我的得力干将,我跟你势不两立!” 卓青眼见翁达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禁微微一笑,“如今而言,翁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是兵部的,而且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是一条心,都是为了对付谢临那个家伙。越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同心协力才是。” 翁达哼了一声,沉声道,“好,我不着急,可是对于谢临,我们迟早要扳倒他,这颗大楚朝的毒瘤,不能不除,桑宗和我的仇,更是不能不报!”他对卓青拱了拱手,“只怕到时候,就要让兄台和尉迟大人,多费心了!” 卓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个自然。请大人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谢临已经习惯于将责任揽上身,再也卸不掉了。 其实明重谋的情路,很难走。咳。 61最新更新 第二天的早朝之后,谢临果然没有再到御书房去。 当窗外的日光,顺着御书房的窗子打落在地上的时候,明重谋抬起朱砂笔,忽然感到无穷无尽的寂寞。 当他坐于全大楚显示其至尊地位的龙椅上的时候,他看着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的谢临,她没有一丝一毫上前的意思,对于一旁臣子的嘲讽都能够针锋相对,反讽得对手面红耳赤,却一点也不打算抬起头来——这个时候,明重谋感受到的寂寞尤其深刻。 明重谋从小就没想过当皇帝,不止是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没有资格,而且还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位置。 当你成为大楚的至尊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明重谋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又时常觉得自己很幼稚。尽管他们是师徒,是皇帝和太傅,但是君臣的距离,又实在太远,当谢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时候,他会破罐子破摔地想,不如犯错,批错了什么奏折,闹得大了,谢临自然会来给他收场。 可是当他想起谢临锋利的眉眼,想起她永远不会弯折下去的背脊,想起他在抓着她细瘦的胳膊的时候,她往后退了一步倔强的神情,明重谋在奏折上加的朱砂笔,却又提了起来,在奏折的白宣上印了一个红印。 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真是被这个人吃得死死的。什么眼光啊,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明重谋这个人,韧性特别大,他不是一个受了挫折就会退缩的人,尤其在谢临面前,他都会习惯性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以前是为了不受谢临的欺负,现在则也是因为谢临,只不过目的换了,人没变。 因此这一天,早朝散朝之后,群臣鱼贯而出,谢临正也跟着走出去,却见一人一个闪步,就跃到谢临面前来,“丞相大人请留步。” 谢临凝神一看,见是喊话的人是赖昌。谢临何等样人,登时就明白了,两条眉毛不禁皱了起来,若非这人是明重谋的心腹红人,恐怕谢临早就视而不见,直接绕过去了。“赖昌大人,您不必麻烦了。”这一句话,谢临就当招呼一声,然后便向旁边跨一步,想绕过他走出大门去。 赖昌见她向一旁跨一步,他便也跟着跨了一步,正好用身体把谢临挡住了,谢临这一步,竟没走出去。 谢临又向旁边跨一步,赖昌也跟上,跨了一步,又挡住他的去路。 谢临见他这样,顿时心头火起。她按捺住怒气,沉声告诫:“赖大人!”沙哑的声音里更加深沉,昭示出主人正处于盛怒之中。 赖昌其实也很为难,但是想到吩咐他的人,便只得摇了摇头,叹道:“大人,陛下在等你。” 谢临道:“赖大人,您回去转告他,谢临既然说了不会再去御书房帮他,就决不会再回去,赖大人也不必太过费心了!”谢临说罢,直接把他推到一边去。障碍解除,谢临直接大踏步走了出去。 赖昌赶紧去追,“丞相大人……” 尉迟正本已准备走出大殿,见谢临大踏步走出大殿来,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边。虽然常常见到谢临走路出宫回家,但是这么快的速度,尉迟正还是头一次见,正自奇怪,便见谢临身后的赖昌一路喊着“丞相大人”追了出来,尉迟正不禁失笑。 他稍微驻足地停留了一会,发现谢临和赖昌似乎有了什么争执,但是他们的声音很小,他听不见。 谢临一直在推赖昌,可是赖昌就是纹丝不动,好像想把谢临给留住。谢临死命挣脱,赖昌也雷打不动。 谢临似乎很生气,将他甩在一边,赖昌直接被推倒在地。 尉迟正奇怪,按说谢临虽然是丞相,但是赖昌却是内监总管,皇帝身边的人,作为普普通通的大臣,也知道这种人是不能得罪的,怎地谢临却毫不顾忌对方颜面,直接把对方推在地上? 而且更奇怪的是,赖昌居然好像也没生气,本来屁股后背全挨到地上,结果谢临一走,赖昌便四肢并用,爬起来,直接抱住谢临的一条腿。 谢临抬腿走路,赖昌也不松手,宁可被拖拽着走,蹭得地上一条白印,昨儿下了一场雪,他这一趴地,再又被一拽,一层雪都被赖昌给蹭走了。 谢临的眉毛狠狠地纠结着,但没过多久,她便面色一整,回头喝问了赖昌一句什么,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尉迟正这回听得清楚,“赖大人,你松不松手?!”虽然尉迟正仍然没听出什么意思,但是可以知道的是,谢临显然已经怒不可遏,对赖昌的行为已经快失去耐性。 赖昌抱着谢临的腿,也大声道:“您跟我走,我就松手!” 谢临走了几步,赖昌仍然抱着她的腿,一路被拖着,谢临无奈,低头对赖昌似乎又说了什么。这次声音比较小,尉迟正没能听清,不过看谢临略微有那么一点柔和了些的脸色,尉迟正推测,有可能是想好声好气地劝赖昌放开手。 赖昌露出一脸倔强的表情,显然不同意。 谢临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才说了句什么话,赖昌面色一喜,但又有些疑惑,便问了一句,不过应该是得到了谢临的确认,赖昌连忙站了起来。 这么一看,赖昌的一身灰,把好好的衣服全都弄得灰黑灰黑的。 然后他们二人才转身离开了,看着方向,好像是皇宫大内。 尉迟正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赖昌会抱着谢临的腿跪求谢临跟他“回去”,难道是因为…… 又联想到谢临一个朝臣,一个男人,让另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跪着求他“回去”…… 尉迟正一囧,汗差点滴落了下来,决定尽快出宫,不要想太多。 这个时候的尉迟正,正竭力忽视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xxx 谢临和赖昌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明重谋站在路旁。 入了寒冬的皇宫,是很冷的,尤其是昨夜刚下了一场雪的情况下。帝袍被寒冬凛冽的风吹着飞舞了起来,帝袍的主人,凝神看着她,专注得,就仿佛这皇宫的琉璃瓦,入不了他的眼,这满地的白雪,也入不了他的眼。他能看到的,只有她。 呼吸的白气,顺着吐出来,他的脸颊却是苍白的。 谢临恍惚之间,仿佛又见到了十年前,她遇到的那个少年。 当时少年曾皱着漂亮的眉毛,一脸嫌弃,“当皇帝有什么好,我才不想当皇帝。” 可是他现在却束着帝冠,穿着帝袍,像她一样,被责任牢牢地束缚住。 也许他不想坐在这个皇位上,可是她却希望他坐在这个皇位上。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期望,另一种责任? “侍卫呢?”谢临见他没有人陪同,便忍耐着怒气说,“皇帝站在这里挨冻,居然也没有人照顾一下!”她把自己的外衣解下来,想披在明重谋身上。 “朕让他们早点回去了,你不要怪责他们。” 明重谋本来以为,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没想到赖昌果然有一手,竟真的把谢临给劝来了,明重谋心里一喜,早就忘了自己正站在冰天雪地里,这时候谢临一说,他才惊觉自己的腿几乎动弹不得,显然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了。 可是他却觉得,这是值得的,他活了这么大,头一次做这么让他觉得很值得的事情。 谢临毫不掩饰的关心,解下外衣要为他保暖的举动,倏地温暖了他,让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天气是如此寒冷。 “不,不用。”明重谋拒绝了她的衣服,把那件衣服重新披回到她身上,为她系好,“你穿,比朕来穿,更有用。” 若是以前,他不会承认他也会做这些。不止是因为谢临身份的变化。诚然,谢临以前在他心目中是“男人”,男人向来体魄要比女人健硕一些。可是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境变了。 这些天,他把他们相处的这些一点一滴的年华,又一点一点地回想了一遍。 他发现,谢临并不是不关心他,并不是漠视他,而是常常在以另一种方式去关心。 谢临从来不把她做的这些事说出来,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深刻。 “陛下!”谢临忍不住道,想拒绝,可见明重谋专心致志地为她系带,长长的睫毛,微微沾了些雪花,将他深邃的瞳仁遮住,她拒绝的话,却莫名奇妙地说不出口。 “你不用担心朕,朕不会冷着自己。”他快速地为她系好,又退了一步,欣赏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明重谋又对赖昌勾了勾手,赖昌是个机灵的,立刻把自己外衣解了下来,为明重谋披上,快速系好。 谢临见状,不由脸色一变,她真不想指责陛下的行为,虽然他似乎是不想冷着她,可是这样的行为…… 谢临忍住额上跳动的青筋,提醒地叫了他一声,“陛下!” 明重谋笑了笑,对赖昌挥了挥手,“谢卿不必担心,朕知道赖昌是个机灵明白的,他肯定马上就回去了,绝对不会冻着自己,”明重谋回过头,看向赖昌,露齿一笑,“是不是?”他的笑容,在这个冬天,显得很温暖。他的牙齿,在这个雪天,显得格外洁白。 赖昌赶紧道:“是……是是……陛下……丞、丞相……小人告退了、了!”一阵寒风吹过,他本来能好好说完的话,登时打了个结。好不容易颤颤地讲完了,他便在陛下的瞪视之下,一溜烟赶紧跑了。 谢临忍住扶额的冲动,要不是赖昌跪在雪地里抱着她的腿不松手,她也不会站在这里。此刻这个煞星一走,谢临便赶紧对明重谋道:“陛下,既然如此,臣也告退了,陛下回去歇息吧。”说着,她便转身欲走。 明重谋赶紧拉住她的手,无奈道:“谢临,你不会也想让朕和赖昌一样,跪在这里抱着你的腿求你不要走吧?” 谢临扭过头,露出惊讶的眼神。她记得赖昌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的时候,明重谋并没有站在这里。 明重谋叹了口气,“朕虽然没有让侍卫留下来陪朕,可是朕在这皇宫里的眼线也还是会告诉朕,这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朕当然知道。”他顿了顿,“谢临,你不需要惊讶。” 谢临收起惊讶的心情,她自然不会以为,明重谋在登基之后的这两年多里,不会有所成长。 “可是陛下,”谢临说,“臣说过,臣不会再去御书房,也不会许诺陛下什么,请陛下不要再这样,臣会为难……” “嘘。”明重谋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你不要说这些,朕知道,朕只是……只是有些想念你,想见见你。” 谢临本来想接着说拒绝的话,可是明重谋这样说,谢临却只能沉默。 “昨天下了雪,”明重谋与她并肩,看着被白雪覆住的白雪皑皑的皇宫,轻轻地说,“朕在御书房里推开窗往外眺望,虽然御书房的周围很静,可是朕却能听到,那些太监宫女们,高高兴兴地看着雪往下飘,而欢呼的声音。朕甚至能听到,宫外的孩子们欢乐地玩耍,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丰收之年。虽然雪天的日子寒冷,可是朕却恍惚能看到,朕的百姓,朕的子民,如此愉悦,少见的愉悦。” 风很大,吹拂着两个人的衣袍。谢临听到明重谋从风中传来的话语。 “这个时候,朕忽然觉得莫大的寂寞,朕想了很多人,想和朕一起分享雪景。可是有谁呢?” “起码有太后和陛下的妃子。”谢临说。 “母后?”明重谋仰起头,回想着,“母后有父皇可以追思,朕不是个不懂趣味的人,自然不会去打扰她。可是朕的妃子……” 他转过身来,盯着谢临的眼睛,“谢临,你到底明不明白,朕不想找任何人陪朕。朕想找的人,只有你。” 也许是雪光照入了他的眼睛,他的瞳仁焕发着非同寻常的光彩,与她的像墨一样深沉的瞳眸,截然不同。 就像是两颗心,一个年轻,富有激情,充满理想,有着锲而不舍的追求;一个就像是一潭死水,沉寂,平静,波澜不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俞思给我的地雷喔~ 62最新更新 天色灰蒙蒙的,皇宫的灯火明明灭灭。 万籁俱寂,唯有他的眼睛,唯有他眼睛中,她的身影。 谢临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心颤了一下,就像是一块石头掉进了波澜不兴的死水里,即使是死水,也要卷起了层层波纹。 “不,”谢临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她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在拒绝什么洪水猛兽,“这不合规矩,更不合情理,陛下,臣告退了。”她用力挣脱他握着她细瘦手腕的手,快步向后退去。 明重谋一个箭步又抓住了她,“你又想逃,又想逃,这没有什么不合情理,更没有什么不合规矩。”他一个用劲,她就被他扯进怀里,他环住她的腰,把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她用力地挣扎,可是他的手臂就像是铁铸的,将她牢牢地绑在他怀里。冰冷的气息被阻挡在外,他的怀抱温暖和灼热,隔绝了俗世的一切是是非非。 “朕只想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谢临墨色的眼眸瞬间睁大。 明重谋环抱住她,一手按住她的后脑,让她抬起头,灼热得就像燃烧一样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映入眼帘的,是他迷醉的神情,纤长的睫毛将他眼中的思绪掩盖。 灰蒙蒙的天空,雪光洒得如此之亮。 他逼迫她张口,邀请她的舌与他共舞,他按在她腰上的掌心紧紧地将她环在怀中,让她一丝一毫也挣脱不开。 雪地反射着光,琉璃瓦将那零星的光芒映得越发璀璨如星。 这个时刻,让人忘记了千万灯火,让人忘记了身处皇宫,责任,成就,功业,名望。 漆黑画下的少年,与此刻的明重谋融为一体,那画上的少年,笑容温暖而令人迷醉。 就如此刻。 这个时候,恍惚有种江山都崩塌了的错觉。他们站在大楚的顶端,君臣就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就像天地阴阳乾坤的两极,永远不能融合。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站得离她如此近,她被靠近得如此无法后退。 甚至有那一瞬间,彼此皆想,就静止在此时,永远不要有时间。 可是时间依然会过的,再久,也得分开。 明重谋抬起头,唇齿分开。他灼烫的手掌,轻轻触摸谢临的脸颊。 明重谋笑了笑,有那么一点苦涩,“真是谢临,连点反应也没有,让朕一个人高兴了半天。” 谢临沉默。 明重谋挽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你对朕不是一点感情也没有,是不是?” 谢临看了他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多久,她转过头去。 “陛下,”半晌,谢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比平时还要暗哑得多,“雪景看完了,臣该告退了。” “朕就知道,”明重谋十指越发握紧,“吻的时候朕就发现了,真温柔,温柔得好像冰冷彻骨的寒风,冻得朕浑身发冷。” 谢临没有回头,让他看自己的表情。她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沙哑,又冷硬。也许是当丞相久了,当奸佞久了,习惯使然,也许是她的心,真的冷得不可救药。她听到自己冷冷地说:“陛下还是请御医看一看得好,或者去晋阳宫、锦绣宫什么的,找那些嫔妃,臣觉得,她们的被窝里,应该是暖的。” 她觉得自己越说越快,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吐出来,在冰天雪地里,透着一股白色的凉意。她下了总结,“陛下不要再找臣这样没趣味又冷淡的人了,臣不是个能温暖人的人,陛下找错了对象。” 明重谋听到她的话,没有失望,反而笑了笑,“你吃醋了。” “臣没有。” “你有。” “臣没有。” “……”明重谋道,“如果你没有,为什么要提到朕的那些嫔妃?为了你,朕可以不要她们。” 谢临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然而她仍道:“……臣没有。” 明重谋笑了笑,寒风让他说话有些打颤,“如果你没有,为什么不回头看朕?” 大楚,社稷,江山。 谢临在心里将这六个字都好好地念上了几遍,然后她转过头来。 也许是寒风和冰雪冻的,她的脸颊有些微的发红。也许是寒风吹的,她的眼眸里依然如墨,面色依然平静。 明重谋没有看到她深思的波动,还有些微发红的眼睛。 她也没让他看到。 因此明重谋看到谢临这样油盐不进,无动于衷的样子,几乎心痛如刀搅。 “谢临,你真狠。” 谢临微微勾了勾嘴角,“谢谢陛下夸奖。”她看了看明重谋依然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手,道:“陛下可以放臣回家了么?” 明重谋这才发现他还紧紧抓着她,他就像被烫着了一样,松开手。谢临转身,准备回去。明重谋见到她真的要走,他又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谢临顿住脚步,侧头看了看他握住她臂膀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明重谋有些微急切的脸。她这次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她的眸中依然平静,什么思绪,都被掩盖在那双眼睛之下,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 她就这样看着他,似乎要看到天荒地老去。 可是他的手却微微发颤,仿佛天已经塌了,地已经陷了。 她是他的师,他的友,他的臣,却惟独不能是他的妻。 他波澜的思绪让他终于好好地平静了下来。 他说:“朕明白了,朕终于明白了。”然后他松开手,一根,一根,又一根。 谢临看着他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就这样看着,面无表情地看着。 明重谋将手拢在袖子里,他扯开嘴角,道:“谢临,你又给朕上了一课。你曾经是太子太傅,就算你是太傅,是帝师,你也同样很称职。” 谢临道:“这是臣的本分。”说罢,她好好地叩了一次君臣礼。 这次,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而是好好地跪了下去,好好地恭敬地磕了头,即使地上很凉,她仍没打算偏废。 而他则站着,沉默着,不偏不让,完完整整地受了她的礼。 登基之后,他曾做梦都想让她跪下去,好好地认清自己为臣的本分。 可是当他一点也不想让她下跪的时候,她却跪下了。 而且她礼毕后还说:“先帝曾免臣跪礼,这是对臣的肯定,也是恩典,可是臣却忘记了为臣的本分,有负先帝所托,因此臣想今后都如满朝文武一样,该跪的时候就跪,该叩首的时候就叩首,以免有负皇恩。臣以后只为臣,决不僭越。” 明重谋看了她一会,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思绪,可是他知道,即便她抬头,他也同样看不到她的思绪。 这个人有心吗?她真会往伤口上撒盐啊。 明重谋自嘲地笑笑,挥挥袖,“不必了,朕知道你是个忠实的臣子,真是忠实得过分,先帝既然免你跪礼,那你就不要跪了,以前怎么样,以后也就怎么样吧。” “是,谢陛下恩典。” “行了,”明重谋又挥挥衣袖,“你不是老想着走吗?走吧走吧,朕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是,臣告退。” 她毫不留恋地越行越远,终于变成了一个雪地上的再也看不见的身影。 她离自己近过吗? 也许有吧,他曾触摸过,怀抱里还有她的温度。 她当真冰冷,没有暖过他的心吗?当然有过,可是那份温暖太短太短,在这寒风下,消散得太快,即便他如此拼命想挽留,也抵挡不住那点温度,消逝在寒风里。 就像她从未来过。 xxx “你去哪里了?” 谢临回到丞相府的时候,洛石阡从门口走出来,他走向谢临,一脸忍耐,“我从你下朝的时候就在等你,一直到现在。” 谢临没有看他,直直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抬腿迈进大门。 洛石阡没想到她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他忍住怒气,追了上去,一边大踏步走路,一边大声道:“谢灵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等了你很久?” 谢临缓下脚步,“你们?她们也在等?” 洛石阡快步超过她,走到她面前,他低头看她。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也许是对彼此非常了解,他细微地察觉到她的不同。 “你知不知道你最近有点怪怪的?”他忍不住道,“从那天陛下为新科进士们设宴,你却晚回来的那天起,你就怪怪的。”他按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的眼睛,“谢灵儿,你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你天天都提醒我,日日都提醒我,我看你是在提醒你自己!你现在叫谢临,用的是你兄长的名字,不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明不明白?!” 谢临紧皱的眉毛渐渐舒展开,她露出有些安心的表情,轻声说:“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再明白不过了。” 她抬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的情绪波动也感染了她,让她很难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你放心,”她说,“我没什么,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而已,我是谢临,我现在是大楚朝的丞相,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说着,微微笑了一笑,明眸似水,然后她缓缓地走进屋去,“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吧,我现在只想静一静。” “没什么事。”他看着她的背影。 “那就好。”谢临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什么事,”洛石阡喃喃地说,“只是有点想念而已。” xxx 大楚朝继往开来,经历无数帝王,将士,忠臣,文治武功,保家卫国。 可是到了此时,小人当道,贪官横行,外有夷国、琉球南蛮等国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先帝早有预料,可是他以“仁”治天下,终不忍生灵涂炭,狠不下心惩治。 谢临却是个敢做的人,早在永留皇帝的时候,谢临处于户部,处事却果敢,颇有决断,行事雷厉风行,永留皇帝曾劝她,太过锋芒毕露,不是好事,谢临却从不听劝。先帝却觉得,这个谢临虽然是个女人,只怕却是大楚朝由衰到兴的关键。 先帝病重时,将谢临叫到床边。 对这个眉清目秀,却终要以一己之力扛起江山的女人,他是愧疚的。 “这个丞相的位置,朕想托付给你,由你来继承,你可愿意?” 当时的谢临还没有那么喜怒不形于色,心也不似一潭死水,她闻言又惊又喜,又不免忐忑,“这……臣只怕资历不足,有负圣恩。” “你不必拒绝,”先帝笑了笑,“朕思来想去,觉得以现在来看,你最合适。” 谢临沉默。 “大楚现在由兴转衰,这本是朕这个做皇帝该做的,可是朕……”他看了看自己病弱的手,手上的痕迹皱成一条一条一道一道,就像是伤痕,“朕恐怕来不及了。” “谢临,如果让你做这个丞相,那么你也许会减少很多乐趣,甚至会丢掉生命,你也愿意?” 谢临本就是个十分聪慧的,先帝这样说,她隐约之中,也明白了什么。 在这个一刻,谢临并没有犹豫太久。 她只是慢慢地垂下头去,叩首,行君臣大礼,并轻声说道:“谢陛下恩典。” 之后,谢临登丞相位,却是一位奸相,明里上对帝王不敬,下与奸佞小人贪官污吏结交,结党结派。她暗里为当朝陛下明重谋收回皇权,革除各类弊端。 她一直冷眼旁观。 她虽然是丞相,可是这个丞相位,却不一定坐得稳。 因为她是女人,而且因为她将贪官污吏、奸佞小人,全都笼络到自己的羽翼一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旦要革除这些大楚毒瘤,她铁定第一个完蛋。 而且先帝亦言,“大楚,已经到了废相的时候,丞相这个位置,除你之后,不应再有。” 如此,大楚才能改换一切,赢得勃勃的生机。 谢临一直在等,等到哪一天,她将自己埋葬于江南故土,与她的亲人埋葬在一起,与她的春秋大业的梦,埋葬在一起。 她一直在等,等到哪一天大楚不再需要她,江山不再需要她,百姓也不再需要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个曾经不想当帝王,如今却已渐渐长大的少年,不再需要她的时候。 等到那个时候,她想,她一定会安然地闭上眼眸,将一切功名,虚妄,都排到九霄云外去。 那个时候,大楚的史书一定会写上,一代奸相,落到如此下场,乃自食恶果,怨不得人。 她一直在等。 只是对不起,十年前,那个不想当帝王的漂亮少年,却将背负着曾经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责任和江山,接着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前几天一直在发烧感冒,没能更新。 但是新更新有了,代表我病好了,你们懂的~! 63最新更新 谢临这一觉辗转反侧,没怎么睡好,天就亮了。 以往谢临还会让墨儿他们中的一个来暖暖被窝,可是昨夜不知是因为疲累,抑或其他,她只想一个人呆着,结果反而更是整夜都是迷迷糊糊的,没怎么睡着过。 墨儿不是个心细的,她给谢临束发的时候没发现,绮罗也常常心不在焉,伺候丞相用膳的时候,也没发现,好在淑霞心细,一见谢临脸色不好,赶紧弄了温水给谢临润润眼睛。墨儿和绮罗这才定睛瞧了一眼谢临的脸色,这不瞧还好,一瞧倒是大吃一惊,“爷这是怎么了?” 丞相府里都以谢临为依靠,就算天塌了,还有谢临顶着,虽说都是心腹,知道谢临其实是女人,可是也许是依靠得习惯了,总没想到谢临也是会有憔悴,需要人依靠的时候。 这边淑霞为谢临润眼睛,那边墨儿和绮罗紧着为谢临夹菜,忙得不亦乐乎。却听一旁洛石阡不咸不淡地说:“这丞相当得不错,有人伺候着,有美人暖被窝,我当了御医这么久,也没尝过这样的滋味。”说着,他还频频点头,“不错,不错……” 这些日子,洛石阡常常以为谢临看诊的名义出宫,陛下每度准许,久而久之,他连通报也省了,一说要为丞相看诊,宫中侍卫便自然放行。昨夜太晚,就在丞相府住下了,今日一早自然就和着一桌一起用膳了。 墨儿一听他讥嘲,不由杏眼一瞪,“有能耐你也弄几个侍妾来伺候着暖暖被窝,否则就闭上你的嘴。” “弄侍妾来?只怕我更没机会了……”洛石阡喃喃地说,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眼角瞄了一眼谢临,眼神复杂,也不知是什么意味,然后垂下头去,把脸埋在饭里。 “说什么嘀嘀咕咕的。”墨儿皱了皱眉,又给谢临夹了一口菜。 谢临见碗里的菜摞了几层高,都不知道哪里下筷,不禁叹了口气,“绮罗,替我把朝服拿过来,我直接上朝去了。” 这一日早朝,文武百官在大殿上到齐等待。 谢临则仍站在最前。她站得笔直,却不知道居于他身后的尉迟正,忍不住看了多少眼她的背影。 昨日大雪盖地,内监总管赖昌趴在地上撒泼打滚似的拽着她裤子挽留的举动,可还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 谢临是个男人,赖昌是半个男人,这两个人昨夜里纠缠不休,赖昌大人居然还在地上撒泼打滚耍赖皮,那一幕幕深深地刺激了尉迟正,惹得他实在没忍住心中忐忑激荡,不得不开口,低声问谢临:“丞相大人,昨晚赖昌大人……” 他话还没问出口,就见赖昌率着一帮太监宫人,一步一步走上大殿阶梯来,众臣摆正姿势,满以为其后陛下紧随,气宇轩昂地坐上龙椅,却见赖昌一摆手,示意众臣不必跪下,“陛下龙体有恙,不宜上朝,诸位大人不必在此等候了。” “这……”众臣不禁有些讶异。 几月前陛下与丞相闹脾气,闹了几天没上朝,可后来也被劝了回来,而且现在丞相还政于陛下,陛下亲政后,权力日益集中于陛下手中,这段时间,陛下每日早朝从不例外,奏折批阅句句在理,众臣越发心安,心说奸佞已经越发难乱我朝纲。 倒没想到陛下今日竟是病了,难道又是和丞相大人有关? 众臣目光顿时又不约而同地落在谢临身上。 谢临对这些目光毫不理会,只对赖昌微微拱手,“那请赖昌大人告诉陛下,臣等预祝陛下早日康复,保重龙体。”说着,行了君臣礼,虽她不用跪,但是众臣得跪,所以大殿上又一阵高呼“万岁”之声。 等众臣退下,尉迟正又稍晚一步,便见赖昌对谢临招了招手,面带恳求,谢临犹豫片刻,只得跟随其上,赖昌便赶紧抓住谢临的手,脸上笑得像花儿似的,恐怕她逃脱了,扯了就走。 尉迟正心下一乱,登时蹲下脚步,一直目送赖昌欢天喜地扯着谢临离开的背影,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 心里一直揣测的事情,在他眼前,似乎当真成了事实。 一时之间,大楚国年轻有为的兵部尚书尉迟正,内心成了一团乱麻,心情太过激荡,许久不能平息。 啥?谢临……真是断袖?! xxx 赖昌拽着谢临的袖子,生怕她跑了,一边拽着,还一边道:“谢大人,您可别又把陛下惹生气了,御医可说了,陛下现在最宜平复心情,心情起伏不宜太过,大人您就说说什么体己话,让陛下高兴高兴,也就是了。” 谢临无奈被他扯着袖子,这时听他说这话,不由有些沉默,末了,忍不住道:“怎地一夜就病了?昨天不还是好好的?” 赖昌叹了口气,挥退了跟着他们的太监宫人们,道:“大人,小人是不清楚大人和陛下昨天说了些什么,可是小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么?您昨夜定着说什么话,气伤着了陛下,陛下昨夜在大雪里站了一夜……” 听到这里,谢临不禁惊讶地“啊”了一声,赖昌还在唉声叹气,“小人怎么劝陛下,陛下都不回去,这天寒地冻的,本来就冷,陛下还站在那里挨冻,什么人也忍不了站那么一夜的。这不,过了凌晨,日头都升起来了,陛下也病了,还想着要国事,要早朝呢,被小人给劝回去了。可陛下还在闹呢,说一定要上早朝,大人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小人……小人……”说到这里,赖昌忍不住挽起袖子,抹了抹通红的眼角,两下哽咽住,就没说下去。 谢临倒没料到明重谋竟会因着她的拒绝,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天确实冷,昨夜里,她还喝着寒气,浑身的冷气让她忍不住冷冷硬硬地说话。 他还把外衣罩在她身上,为了能让她暖和一些。他虽然把赖昌的外衣披在身上,可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冰天雪地里站上一夜,却不受了风寒的? 昨夜,她早早地回到丞相府,用暖炉将自己暖和起来。而他却一直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思绪繁复,只能站在那里,任寒风侵袭他的身躯,卷去暖意,直至彻骨寒冰。 她甚至一句能温暖他的话还没有。 “真温柔,”她记得明重谋这样说,“温柔得好像冰冷彻骨的寒风,冻得朕浑身发冷。” 而她却让他到别的妃子那里去,她这里只有冷,彻底的冷,她甚至不能温暖自己,更何况温暖他? “御医怎么说?”谢临回过神来,轻轻问道。 “风寒入体,头疼脑热的,让陛下多多休息,心态最好平和,不宜过于焦躁,开了几个方子,陛下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只吵着要上朝,说若不去上朝,只怕……只怕……”赖昌瞅着谢临,眼圈又红了。 谢临对他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子看不过去,便接问道:“只怕什么?” 赖昌咬了咬牙,道:“只怕丞相大人要责骂他,陛下说,他才不想丞相大人天天这样训。” 谢临沉默。 “我们没法,只得让御医又弄了些凝神静气的汤药,陛下总算安稳了些,现正睡下了,可是睡梦里老叫着大人的名字。” 赖昌带着谢临走到明重谋寝宫门前,赖昌小声道:“谢大人,您可别又再训陛下了,陛下气得极了,说不好怎么烦闷呢,这病就越发不容易好,您就说点好听的,让陛下高兴高兴,这病也能好得快一些。” 好听的?什么是好听的? 只怕这时候的明重谋,只想听那一句吧,偏偏这却是她最不能说,最不能答应他的。 谢临无奈,只得走了进去。 清风拢纱,寝帐朦胧,依稀可见龙床上隆起,那人估摸着就躺在那里。谢临将纱拢了起来,见明重谋睡梦之中,仍阴沉着一张脸,呓语着,谢临侧耳听来,似乎是“谢临,你给朕记着……” 那样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谢临失笑,想起赖昌说什么“睡梦里也老叫着大人的名字”,不禁摇了摇头,恐怕这位陛下是在记恨她呢吧?估摸着又是想起来自己训他的样子,他不服气,就梦里也恨着。 谢临手指按在他额头上,额头上搭着一块湿布,为了去热的,只是已经有些干了,谢临便轻轻把那块布拿下来,在一旁的水盆里浸湿了,然后再搭在他额头上。 也许是额头上的凉意,让他平稳了下来,脸色也不再纠结着,只是口中仍然呓语,这次倒换了。 “谢临……谢临……别走……” “别走……” “朕不说那些就是了……别走……” 他只是轻声说着。床帏摆动着,他没有多大声,如此静谧的时刻,轻轻一点响动,就能让无数人都惊了。 谢临就像被什么震住了一样,她侧耳,静静地听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不知道她的真名。他不知道她原来应叫谢灵儿,他不知道谢临是她兄长的名字,他不知道她因着这个名字,背负了怎样的责任,就像是他也即将背负的那些。 她已然把她本来的责任转移给他,譬如亲政,譬如兵权,譬如江山下的万家灯火,那本来是先帝给她的,她把这些都转移给了他。 “朕好好上朝,你别骂朕……” 他呓语着,连睡梦里,都记着她心心念念的那些话。 他是个好学生,这大楚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他。 “可是臣却不是个好师父,好先生。”臣如此平庸,只顾得上能为这锦绣江山图谋上那一分。再多的,臣就不能接受了。 她低下头,他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她知道他有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眸。 这不是他的脸,可是他的唇,她还记得有多么温润,多么柔软。 她轻轻地吻了下去,含住。 只那一刻就好,他不会知道。 可就在那一刻,她感觉到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搂住她的脖颈,那温润的唇动了起来,凶狠地咬住她的唇,温柔的舌凶狠地舔/舐着她的唇瓣,顶入,伸了进去,强势地让她和他共舞。 一个翻转,她被那双臂膀强势地压到那人身下,纱一样的床帏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她被藏了进去。 谢临睁大了双眼,看到近前,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容貌刻印到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美丽的更新,你们看到了没。 我尽力日更哪哪~ 64最新更新 “可是臣却不是个好师父,好先生。”臣如此平庸,只顾得上能为这锦绣江山图谋上那一分。再多的,臣就不能接受了。 她低下头,他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她知道他有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眸。 这不是他的脸,可是他的唇,她还记得有多么温润,多么柔软。 她轻轻地吻了下去,含住。 只那一刻就好,他不会知道。 可就在那一刻,她感觉到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搂住她的脖颈,那温润的唇动了起来,凶狠地咬住她的唇,温柔的舌凶狠地舔/舐着她的唇瓣,顶入,伸了进去,强势地让她和他共舞。 一个翻转,她被那双臂膀强势地压到那人身下,纱一样的床帏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她被藏了进去。 谢临睁大了双眼,看到近前,那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容貌刻印到心里去。 “你……”谢临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明重谋是睡得安稳的,赖昌也告诉她,陛下是喝了凝神静气的汤药,这才睡下了,结果她倒没料到这人竟是在装睡。谢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明重谋咬住了唇,接下来的言语就像散了的雾一样,被吞进腹中。 她从来没想过他竟是一个这么能纠缠的人。他将她按在怀里,阴影罩着她的脸,顽固的手臂令她挣扎不出去。 轻拢的纱帐,摇晃着,似一个冰凉凉的梦。 也许是晴方好,也许是一时迷失。谢临没有坚持挣扎,口舌共舞,就像是心灵的交汇,让她的拒绝说不出口,挣扎也似无力。 他将她晨间刚系好的发髻解开,乌亮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落到龙床上,她的肩膀上,他的手腕手指之间。 她伸手想遮掩,可是他却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身体两侧,然后五指插到她的五指之间,逼迫她与他十指交扣。 不知过了多久,明重谋抬起头,两唇分开,他低下头,看着她轻轻地吸气,披散下来的长发柔和了她面庞冰冷的棱角,被吻得有些肿的唇,为她苍白的脸增添了一分血色,如涂了一层胭脂。 这个人,他怎么就会以为她不是女人? 明重谋轻轻笑了笑,胸膛的震动也传给了她,“你刚才吻了我。” 谢临还处在有几分朦胧的状态,激烈的吻夺走了她的呼吸,朦胧了她的神智,使她有那么片刻少见而短暂的不清醒。“什么?” 明重谋看她少见有些茫然的样子,又想起她刚才趁着他睡梦中的时候轻吻他,让他忍不住心情越发开怀,“你刚才吻了我,”明重谋禁不住越笑越高兴,“你刚才,主动地吻了我。” 他重复了两遍的话,令她猛然回神,“不,我没有。”她想挣脱他的手,可是他紧扣着她的十指,让她一丝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 “你有。” “我没有。” “……”明重谋不想再和她纠缠在争吵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上,他只是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你有。”他轻柔地说。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又或是他的动作太过惊悚,谢临看着他如繁星一样的眼睛,怔了一怔。 但是随即她就别过脸去,“你别这样,放开。” “放开你就逃了。”明重谋摇了摇头,他干脆搂住她的腰,然后另一只手捏在下颚上,然后把脸上遮掩的面具揭了下来,露出他的本来面目。他知道,这张脸对她有不一样的吸引力,他不介意多利用。“刚才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吻在我的唇上,你以为我没感觉到?” 也许是心情太好,明重谋没有用“朕”这个字眼来称呼自己。 又或许是,他怕提醒谢临,他和她的身份,让她又再一次逃离他,在他与她之间,又拉出一道更深更远的鸿沟。 “你吻了我,这是不是表示……”他用他令人吃惊的漂亮样貌逼近她的脸,逼迫她回答他的话,“你喜欢我?” 谢临吃惊地倒抽一口气,他惊人的话语点破了她的心思,令她无处可逃,“不,我怎么会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要吻我?”他凑近她,让她能注视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眸中,映着她难得有些惊惶的脸。 “我说了我没有吻你。” “你还想装?”他抬起她的下颚,咬住她不说实话的唇,“谢临,既然你不敢承认你喜欢我,那我说,我喜欢你,总可以了吧?” 她偏过头,躲开他的吻,令他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可是我比你大那么多,我还是你的师,你的臣,我们不能……” 明重谋对着她的唇狠狠地咬下去,堵住她未尽的话语。 她又拿君臣,年龄那一套来哄他,拒绝他。 就算她大他五岁又怎么样,就算她是他的师又怎么样,就算他们是君臣又是怎么样? 他为了她,可以不自称为朕,可以由一个不愿为帝的皇子,成为一个符合她期待的明君,可以由从只会看兵法,而到批阅奏折算无遗策。这些,全是因为她。 谢临或许是大楚朝的奸佞之臣,但是在明重谋眼里,她是教会了他很多的人,扮演了他生命中多种多样的角色。 而每一个角色,都不可或缺。 大楚国的皇帝明重谋,可以没有后宫三千,却不能没有谢临。 不知道她明不明白。 他的吻霸道而可恶,让她的拒绝说不出口,她含恨咬了一下他硬让她接受的舌,他吃痛,可是却决不退缩,“和我在一起,你可以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到生命的尽头。” “大楚的江山,朕可以分一半给你,你我共同执手江山,谢临,你且看有朝一日,朕将这大楚治理得有多么锦绣繁华,百姓安居乐业,你为臣,为后,为朕的妻,为朕出谋划策,朕也为了你,会好好地治理这个国家。” 他褪去她的衣衫,将床帏拢得更加严实,锦被将他们的身体盖在其下。 他硬让他接受她,无论她多么想拒绝。可是他总是高高地扬起他的头,白皙漂亮得如最善精雕细刻的木匠也做不出的完美,他高高地挑眉的动作,令她拒绝的话难以说出口。 大楚国的毒瘤,已经到了她的脚下,所有的贪官围绕着谢临这个丞相,仰着她的鼻息生存。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谢临当真是个奸佞,也就罢了,不过就是大楚一日一日地越发衰败下去。 可是每当她看到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起十年前,他平静无忧的皇子生活,她就不忍他登基之后,如此忧虑。 那幅涂遍了墨的画,将她的寄托融入在其中,不止包括那份世间皆明的情。 也寄托了那份美好,岁月的美好,人的美好。 谢临不忍那份美好破碎,黯淡无光。 看着明重谋沉浸其中的表情,清亮沉溺的眼眸,就像拥抱了巨大的喜悦似地拥抱着她,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谢临忍不住内心一阵柔软。 如果你想要的是这身体,我可以给你,可是再多的,我就不能再给你了。 当大楚不再需要臣,江山不再需要臣,百姓也不再需要臣的那一天,臣不想令陛下成为唯一需要臣的那个人。 那太苦了,臣不忍陛下尝试。 因此在这一刻,他们彼此深深地又一次结合,如这大楚百姓任何一户人家的平凡夫妻,可是心却似遥远的永恒,两个人明明很近,又如此之远。 而在这一刻,明重谋还沉浸在拥抱心上人的美好的梦里,毫无所觉。 xxx 赖昌今天很纠结。 他把谢临这个奸佞给放进陛下寝宫去了,谁让陛下一直在梦里念叨着谢大人的名字,赖昌最擅长揣摩圣意,而他之前揣摩的,就是陛下应当特别想要见丞相大人。 这个决定,赖昌觉得自己做得还是很对的,因此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觉得陛下的病肯定会好。 所以当他端着暖炉暖和了一会之后,又独独地站在陛下寝宫外不远处把手的时候,深深地觉得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冷的。 这天寒地冻的,也亏得陛下昨天站了那么久。 过了一会,赖昌觉得腿脚有些麻了,他仰头看看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琢磨着丞相大人已经在陛下寝宫里呆了一天了,陛下见到丞相大人了,肯定是挺高兴,这一高兴,于是就没放人,让丞相大人留得久了点。这会儿陛下心情铁定好了,估计也比早先有些胃口,该吃东西再喝点汤药了,他便赶紧吩咐几个太监去熬点东西,一会好给陛下送去。 没多大功夫,清淡可口的饭菜已经做好了,赖昌赶紧挥退了那几个太监,把这清淡饭菜端好了,然后轻轻敲了敲寝宫的门,轻轻道:“陛下,饭菜都备好了,这已经晌午了,陛下可要吃点东西?” 他这作为倒是无可厚非,也不过就是惦念着主子身体,弄点东西给主子吃,也算是他做内监总管的本分,不过这时机却掌握得不是很好。 这敲了两下门,里面也没应声,赖昌琢磨着陛下估计是睡了,丞相大人不好吵着陛下,自然也不会应声,那就把饭菜放在一边,让丞相大人催促陛下吃吧。 赖昌这才推门而入,却见里面很是寂静,本以为谢大人在陛下床边坐着,这眨着眼看了一圈,也没见人在哪。赖昌心想难道谢大人早就离开了?可是他早就吩咐宫人盯着寝宫门,一旦谢大人出来,就一定要报给他,可是明明没有宫人看见寝宫有人出入。 赖昌没想透,只得摇了摇头,轻声叫了叫:“陛下,该用膳了。” 床帏遮着,看不清里面,但见里面微微动了一动,赖昌琢磨着陛下也许醒了,是时候去服侍陛下起床了。赖昌便把饭菜放在桌上,轻手轻脚走到龙床边。 却惊见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微微偏着头,长长的乌发铺满床铺,颈下肌肤微露,之下被锦被遮着,但显然未着丝缕,而另一个…… 另一个有着漂亮得惊人的五官,睁着白昼分明的一双眼睛,灼人的目光死死地刺在赖昌身上。 赖昌一见,只觉“啪”地一声,额上汗珠子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赖昌:啥?丞相和陛下他俩…… 65最新更新 躺在龙床上的,一个是扒了面皮的明重谋,一个是昏睡过去的谢临。 明重谋这家伙就像三天没吃到肉似的,把谢临好好地、狠狠地啃了一遍,也难怪谢临昏睡了过去。这日头西落了,也没见她有任何清醒过来的迹象。明重谋倒是满足得舔了舔唇,见赖昌还在那里呆呆地杵着,不由脸色沉了沉。 赖昌正处于震惊当中,他看到陛下寝宫的龙床上,躺着一个长得明明像是丞相,却长发披散垂着眼帘的女人,还有一个面貌和陛下大不相同,气势年纪却十分相似的男子,用手臂拄着头,侧眼睨着他,他与那名女子共用一个锦被,这刚才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这时只见那男子脸色一沉,赖昌便不由脚下一阵哆嗦,颤颤地说:“陛陛、陛陛陛陛……”他哆嗦着嘴唇,牙齿上下正打着颤,喉咙上下动了几动,艰难地吞着口水,这接下来的“下”字,就硬是没吐出来。 床上的男子见他这样,倒不禁被逗笑了,“赖昌,怎么吓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全了?” 赖昌一听这声音,便知道这果然是他家的陛下,只是面目怎么不同了,他还来不及琢磨,只是这会不禁十分庆幸,暗暗捏了把汗,垂首道:“陛下,”这话终于说清楚了,“小小小人只是请请请陛下用膳喝药的,小小小小人什什什什么么都没看到!陛陛陛陛下,小小小人这这就退下。”说着,赖昌一低头,也不管礼数周不周全了,随手行了个礼,就想赶紧扭头就走。 明重谋轻轻哼了一声,撩起帘子起身来,“既然都来了,你也不必走了,来,给朕更衣。” 他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登时让赖昌赶紧回头,“是。”他光注视着明重谋颈项,上不敢看陛下的脸色,下不敢看陛下的身体,当这么些年的内监总管,本就是从贴身伺候陛下开始的,他自然最擅长察言观色。 此时赖昌自然知道,陛下倒是没恼他,似乎心情还有那么几分愉悦,可是陛下偶尔睨过来的眼光,却足以扎死人。 赖昌这时方回过味来,大楚朝的陛下成天易着容上朝处理政事,这可是见大事,而且陛下似乎还诱拐了一个长得像丞相的女人。 长得像丞相,恐怕……他偷偷觑了一眼龙床,不敢说自己的揣测是否真实,可是丞相明明刚才进了门之后,就没出去过,也没见任何人进去,那龙床上的那个人是谁,还用说吗? 这两件事,可都是大事,按说是不应该随便让人知道的,可是陛下却让他看见了…… 赖昌进来的时候,明明已经说了,叫陛下来用膳,陛下却不吭声,这才迫使他自己走了过去,亲眼发现这陛下寝宫的秘密。陛下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赖昌心里打鼓,赶紧垂下头去,不敢言语。 明重谋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用扎人的眼光看他,也不知道看没看到他慌张的脸色,淡淡道:“赖昌,今天的事,就是想让你知道,有个眼力,免得哪天犯到了朕的痛处,自己却不知道。” 明重谋不咸不淡的话一说完,赖昌便连忙应声道:“是,是是,陛下的脸,还有陛下和谢……大人的这两件事,小人决不会对任何其他的人说,陛下尽可以放心。” “你是朕的心腹,只要你忠心,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还有,”明重谋微微挑了挑眉,吊得有些微弯的眼角,往龙床上一递,道,“你管谢大人的称呼,也许该改改了,不如叫皇后娘娘,你看怎么样?” “这……”赖昌不禁动容,心说谢大人与陛下关系匪浅,陛下竟有立后的意思么?不论谢临是否得到过宠幸,可是以谢大人的身份地位,权势名望,还有她本来男人的身份,陛下想立后的想法,恐怕都要困难重重。 不过赖昌想归这样想,他为了为表忠心,还是立刻朝龙床一跪,“陛下此言有理,小人拜见皇后娘娘!” 这话说得没多大声,但是意在坚定。明重谋果然龙颜大悦,哈哈一笑,正要说两句赞赏赖昌的话,却忽听床帏里一人平平淡淡地说:“什么皇后娘娘,都是胡诌的玩意儿,赖大人你也相信?” 赖昌向来怕这位丞相大人,听她这样一说,赖昌的脖颈便缩进衣领里,跪着的双腿,也不禁微微动了动,像旁边侧了一侧,不敢再冲着龙床。 他倒是这样做了,明重谋却不乐意,冲着赖昌大喝道:“你别动!” 赖昌被这一喝骇到,不禁更是垂着脑袋,动也不敢动了。 明重谋忍着怒气,面向龙床,对床上那人道:“谢临,你和朕都坦诚相见那么多次了,床都上了,朕还记得,你那晚疼痛得蹙眉的样子,锦褥上的落红,朕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怎地你把朕用得干干净净之后,就要翻脸不认账了么?” “你……”床上那人一听这话,也不禁气得有些哆嗦。 赖昌见势不好,这对君臣,师生,也是冤家,刚从床上走了一圈,就要开始生波澜。他进宫那会开始,这俩人就没怎么消停过。赖昌胡乱对明重谋告了罪请了安,又稍微提了一下陛下该用膳了,就赶紧退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关上,心想估摸着谢大人也是要在这里用膳的,那是不是还得吩咐御膳房再做上一份? 这边谢临被明重谋当着外人就随意抢白那一通给激怒了,她翻身撩起床帏,将锦被卷在身上遮掩了一□体,对明重谋道:“陛下,臣已然说了,臣只是臣,而且这些事情只是虚名,皇后的位置,臣不图,臣心里也只记得大楚的奏折您还没批完,这三宫六院的嫔妃也多了去了,您不如也都去看看,不必老呆在臣这里……” 她刚说上几句,却不想明重谋一个踏步,把她连着锦被抱了起来,放在一边的椅子上,手隔着锦被,在她后腰处微微摩擦着。 谢临抖了一下,“做什么?别动!” 明重谋见她难得露出一点畏惧的样子,不禁从喉咙里低低地笑了起来,“放心,你累坏了,我不碰你。”他看着谢临因为他的话,而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由弯了弯唇,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弯下腰,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我替你更衣。” 他温和地拉开包裹着她的锦被,不带一丝情/欲地帮她穿戴好衣服,温和得,就像把她当成他心中最柔软最宝贝的地方,易碎得令他不敢触摸。 “朕虽然是君,有宫人伺候朕更衣,可是朕却是你的丈夫,朕倒是应该替你打扮一番才是。”他没有替她束发,任她墨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柔和了她凌厉的眼神。她一身朝服,没有反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点一点为她穿上衣服。 十年前,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许曾梦想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位男子,爱她,敬她,为她更衣梳洗打扮,是她最亲密的人。 可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的梦却已褪尽,消失了。 她只是这么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动作停止的时候,目光还是深深地绞在他的脸上。 他被她如此温和的目光盯得有那么一点狼狈,“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大威猛,足以做你的丈夫了?”他说。 “……”谢临无视掉了这句话,还是那样盯着他,沉默不语,令他有点讪讪地。明重谋忍不住道:“你趁我睡梦里吻我的事,我还没和你算清楚呢,这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谢临坐在高处,低头看着他抬眸望她,亮得璀璨的眼睛,映得他挺直的鼻子,透着雅致,让她总忍不住出神。她叹了口气,道:“陛下,你的病好了?” 她可是记得他病得连早朝都上不了,这会儿倒是生龙活虎了。 “好了好了,”他连忙点头,“你和我……”他在她的瞪视下略去那几个不太和谐的字眼,“……那个之后,我就好得差不多了,也许恰好多活动活动,出出汗,就好了。我倒是怕你因为我而得病,不如让御医开个房子驱寒的,防一防。” 说着,明重谋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出门去,谢临赶紧叫他,“陛下,不必叫御医来看臣了……” 明重谋打断她,“放心,我不会让他进来看你这副模样的。”说着,他摆摆手,小开了门缝走了出去。 谢临不禁摇了摇头,她本意是让御医多看看陛下的病,对于她自己的情况,倒不必在意。 没想到明重谋会理解到这个方面上去。 “这副模样”?那是什么模样? 谢临偏头,见一旁桌上的镜子里,一袭墨发披散在朝服上,眼含春意,唇如涂脂,一副媚意盎然,如浸云端情中的景象,哪有一丝半毫的那个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盛气凌人的丞相之像? 不堪入目。 谢临叹了口气,把铜镜推到一边去,镜面扣到桌上,不忍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不怕催,尽情地来吧~~~ 66最新更新 明重谋将面具往脸上戴好,命御医开了几副御寒的方子,然后将药熬了,药方熬好,正要亲手端过去,一旁伺候着的赖昌看不过去,“哎哟,爷,这您可端不得,还是小人来吧。”说着,赖昌就要伸手夺过去,被明重谋阻止了。 “怎地端不得?”明重谋笑,“亲手伺候,才显得朕情深意重,这你可不明白。”说罢,明重谋用湿布握在手上,稳稳地端起药,才往寝宫而去。 赖昌擦汗,自己当太监以前也经历过情啊爱啊的,但是那时候自己是个平民,又是个穷小子,伺候媳妇也很正常,但是陛□为九五之尊,怎么也会想着要伺候人? 圣上果然是圣上,那心思果然不为旁人所能揣测。 赖昌忽然想到一事,三两步跟上去,又低声道:“陛下,您和谢大人这……需不需要内侍记录一下?” 明重谋一怔,疾飞的脚步顿时缓了下来。 内侍记录皇帝临幸哪个嫔妃,最重要的缘故,自然是为了皇子的出世,毕竟没有立下储君的时候,每一个皇子,都可能成为大楚未来的皇帝。如果哪个妃子给皇帝戴了绿帽子,导致皇子血统不对却登了基,那恐怕会成为大楚的一个巨大的笑话,皇帝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想到一个小小的皇子可能在谢临的腹中孕育,慢慢成长,是他和她的结晶,明重谋心里忽然一暖,忍不住低声笑了笑,“不必,也不要去提醒她,顺其自然就好。” 毕竟他和她的感情,才刚刚有所进展,一下子就跃到生皇子的地步,以谢临那样的脾气,恐怕还接受不了,不如顺其自然,如果没有,那也无所谓,但如果有…… 明重谋走到寝宫门前,命赖昌还是守在外面,然后他将药碗端在一手,推门而入。 寝宫里灯火黯淡,谢临仍然保持着他出门时正坐着的姿势,侧面姣好,映着灯火,泛着淡淡的光晕。 明重谋忽觉内心一片柔软,他将药碗放到桌上,拿起勺,吹冷了些,然后喂到谢临的嘴边,“刚找御医开了御寒的方子,这才熬好,来,张嘴。” 以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有这么轻柔的时候,可是现在,他看着垂着眼帘的谢临,讶异地发现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谢临正怔愣出神,冷不防面前出现一个汤勺,她不由向拿着勺的人看过去,却见到明重谋被灯火照得璀璨如波澜的湖水一样的眼眸。 谢临一惊,“陛下,您这是做什么?这不合体统。”皇帝喂臣喝药?谢临只觉今天的一切都不对劲,从她顺从于明重谋开始,就越发不对劲,尤其是现在。 明重谋无奈,“有什么不合体统的?朕是皇帝,朕想这么做。难道朕想做什么,还要他人来认同么?” “不,陛下想做什么,自然不需要他人来认同,”谢临想要推拒明重谋的手,正色道,“可是陛下服侍臣子,这是不君不臣,是大罪,臣不敢领受!” 明重谋听她这样说,执意喂药的动作忽然停了停,“不君不臣?是大罪?”他轻缓地重复着,目光紧紧地盯在谢临的脸上,“你是这么想的?” 尽管明重谋的目光十分扎人,谢临仍然直视他,“是,臣是臣,陛下是陛下,陛下服侍臣子,这是乱君臣,乱朝纲,臣虽不欲为名臣,却希望陛下为明君,这等乱朝纲之举,臣不愿领受,”她微微低头,表示忏悔的样子,“请陛下恕罪。” 明重谋死死地盯着她,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颚,让她抬头看他。本来他帮她穿衣,欢天喜地地煎药,亲自端药喂药,他以为这种在平民百姓夫妻之间,丈夫最平常的举动,会打动她。她总是回避他对她的感情,他也相信,她对他是有感情的,他自然希望能更加打动她的心。 可是她的心真是硬得像石头一样。 君臣君臣,她只记得君臣之分,却不记得他们刚才却行得夫妻之礼。 明重谋将勺扔到碗里,瓷器碰撞之间,发出“啪”得几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寝宫中,显得格外的震耳,“谢临,你真是懂得如何刺痛我的心!我不愿在你面前自称为朕,就是希望你忘了我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我宁可你我只是这大楚的某一个穷乡僻壤里的平凡夫妻,男耕女织!” 谢临没有开口,只是平静的眼眸中,微微泛起一丝波澜。 明重谋看她仍然死不悔改、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不住气得笑了,“你不喝是不是?” 谢临看了一下一旁的药碗,她伸手欲端,“臣自己来。” 明重谋拍开她的手,谢临愕然地抬头。 “不许动手!朕今天一定要亲自喂你!”说着,明重谋端起药碗,昂起头,将药吞了一大口,然后“砰”地放下,捏住谢临的下颚,狠狠地含住她的唇,迫使她张口,他口中的药顺着流入她口中。 谢临瞪大眼,近前的明重谋没有摘下面具,但是如此近的距离,却能清楚得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下,如湖水一样的眼睛,照得自己怔愣着的影子,他垂眸看她,弯起眼角,目光温柔,透着那样重的情意,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药被她喝尽之后,他迫使她的舌与他交缠,共舞,如此近的距离,肌肤与肌肤几近相贴,他灼热的情感几乎都传递给她,她想躲开,后退,可是他按住她后脑的手,令他无处可逃。 过了不知多久,他方才放开她,她赶紧大口呼吸,他方才强迫给她的情感,令她感到灭顶一样的焦灼不堪。 “我说了,我今天一定要亲自喂你,”明重谋笑了笑,瞄了一眼药碗,“如果你不让我用勺喂你,那……”他舔了舔唇,声音越发低沉而轻,就像对着她的耳边呢喃一样,“我就用这种方法喂你。” 谢临又吃一惊,她倏地抬头,看到他认真的眼神,知道他没有说笑,他是真的这么想的。谢临难得感到有些慌乱,“陛下,这……” 他单指按住她的嘴唇,“嘘”了一声,让她不要再说下去,然后一手端碗,一手拿勺盛药,这么片刻,药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他直接舀了些,放到她唇边,“来,张嘴。” 谢临想后撤,明重谋见她要拒绝,便作势要把勺上的药自己吞了,然后接着用那种方式喂她。谢临面色微红,瞟了一眼不远处另一个桌上的饭菜,那是赖昌方才送过来的,谢临便道:“陛下,如果您非要这样,那臣有个条件。” 明重谋一怔,笑道:“说。” “臣不愿接受陛下的这种……这种行为,”她看了看面前的勺,和稳稳握住勺柄的修长手指,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她斟酌了一下词句,又接着道,“作为交换,臣愿和陛下相同的举动,服侍陛下用膳。陛下如果同意,臣就接受。” 明重谋看了看那边桌上的饭菜,爽快地答应,“好啊,你可不许反悔。” 谢临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禁怔了怔,明重谋又把勺子递了递,谢临便低头含住勺子把药喝了,抬眼看明重谋的时候,却见明重谋柔和的表情,深邃的眼睛透出的情感,令谢临再一次愣住。 他紧随着她的目光,令她无处可逃。 就这样,明重谋一勺一勺喂过去,谢临一勺一勺喝了,药也一点一点见了底。 喂到最后一口,明重谋站起身,当先一步,把那边桌上的饭菜端过来,规规矩矩放好,然后把筷子递到谢临手里,“来来,喂我。”说着,还张开嘴,发出轻轻地“啊”声。 这家伙显得如此迫不及待,令谢临目瞪口呆,“陛下,您……” “您什么您?这可是你说的,你得喂我,来来……”明重谋又再次张口。 谢临无奈,“陛下,这饭菜似乎有点凉了,对您身体不好,不如让赖大人拿去热一下再吃吧。” 明重谋合上嘴,见饭菜热气确实有些散了,“对对,是该热热,凉到朕还没什么,凉到你就不好了。” 不顾谢临疑惑,为什么他吃饭,却会凉到她,明重谋已经呼喝赖昌进来,把饭端走,拿去给御膳房热热了。 赖昌片刻即回,虽然他也同样奇怪,陛下用膳,饭菜凉了,那就做新的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拿去热? 可是想到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丞相,两个人都是关心国家社稷的大人物,凑在一块,自然是能节俭就节俭了。赖昌也没办法,只得让御膳房热好了,然后他再端过来。 等赖昌退出去,谢临便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夹给明重谋吃,这个举动,对谢临来说开始可能有些艰难,因为似乎太过亲密了。明重谋总在咬住饭菜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咬住筷子,令她不能抽回,有的时候还故意伸舌舔在筷子上。 谢临看不过眼,只得尽力不去看他。 明重谋美美地嚼着,沉浸在夫妻和谐生活的幸福中,还一边得寸进尺地说:“别光我吃,你也吃,你也吃。” 谢临一怔。这只有一双筷子,是给陛下用的。她拿什么吃? 她忽然隐约想起,刚才筷子似乎有两双,可是赖昌热了饭菜又重新端过来之后,明重谋就叫他把其中一双筷子带走,谢临当时想陛下优先用膳,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陛下病刚好,受不得饥,她姑且忍耐一些也没什么。 难道明重谋当时就想让他们共用一双筷子么? “吃呀吃呀,”明重谋在谢临面前向来不太重视礼仪,反正他是她看大的,他也不在乎丢脸,所以这时候,明重谋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话,“光我吃,太无聊,你也吃,你也吃。” 他不停地催促,谢临只得夹起一口菜,含在嘴里。 这菜的滋味,确实不是那么难以入口。 谢临心情复杂地想。 稍晚的时候,天色已暗,谢临回到丞相府。 她撩起轿帘走下来的时候,迎面却见洛石阡双手抱怀站在门前。 “你怎么来了?”谢临漫不经心地问,她走上台阶,推门正要走进去。洛石阡紧随其后,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你去哪了?我等你一天了。” “没什么,和陛下谈论了一下政事。”谢临说。她觉得把她和明重谋的事告诉给洛石阡,是非常没有必要的。 “今天陛下病了,没上朝,早朝早就散了,我是御医,我还不知道?”洛石阡冷冷地说,“你跟陛下谈论政事,你骗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我是好宝宝~ 67最新更新 稍晚的时候,天色已暗,谢临回到丞相府。 她撩起轿帘走下来的时候,迎面却见洛石阡双手抱怀站在门前。 “你怎么来了?”谢临漫不经心地问,她走上台阶,推门正要走进去。洛石阡紧随其后,他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你去哪了?我等你一天了。” “没什么,和陛下谈论了一下政事。”谢临说。她觉得把她和明重谋的事告诉给洛石阡,是非常没有必要的。 “今天陛下病了,没上朝,早朝早就散了,我是御医,我还不知道?”洛石阡冷冷地说,“你跟陛下谈论政事,你骗谁呢?” 夜已经有些深了,黑幕将天盖了个通透,更显得洛石阡的语调,冰冷而带着寒意。 此话一出,谢临微微转过头来,冰凉的夜,微弱的灯火,显得洛石阡的表情流露出些微不同寻常的深沉。谢临皱眉,洛石阡话语中的怒意令她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她没有反过来质问他的话,而是问道:“陛下确实是受了风寒?可是你开的方子?如果不是,那御医开的药你可有看过?” 洛石阡没想到她会问这些话,不由怔了怔,答道:“看过,陛下确实是受了寒,也许是最近寒冬太冷,夜里着凉的缘故。” 果然陛下在大雪天站一个晚上这种丢人事,知道的人还是不太多的。 谢临点了点头,不再看他,径自打开门,走了进去。 洛石阡赶紧跟上。 丞相府还是灯火通明,也许谢临会在外面经历一身的疲惫,而到这里,她总是会放松下来,内心会感到十分平静。谢临没有亲人,这丞相府中的人,就是她的亲人。 “你别光问我,我的话你还没回答呢!”洛石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胸中的愤懑使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得到答案,“你究竟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墨儿早早就给你煲了汤,就等你去喝,现在都放凉了,绮罗和淑霞也等你一天了,更何况……” 还有我。 他忍耐着把这三个字咽下去,大踏步走上前,挡住她的去路,“谢灵儿,就看在我们等你这么久的份上,起码你去哪了,总也得告诉我们吧?” 谢临被他挡住,只得顿住脚步,想到她视为家人的墨儿她们一直在等她,心中不免有些歉疚。她抬眼看他,道:“这事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告诉你们我的行踪,害你们担心了,下次定不会再犯。” “你……”洛石阡没料到她突然认错,不由怔了一怔神,却见灯火映照之下,面前那人就算是在道歉,也依然表情平静而自然,没有刻意,也毫无卑微。就如他当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洛石阡忽然有些失语,只喃喃道:“何必认错,我们怎可能会怪你……”他猛地顿住话语,借着灯火,他忽然发现她白皙的脖颈被朝服半遮半掩之处,有一处红痕,随着她呼吸的起伏,若隐若现,令人想入非非。 因为他一直盯着她看,才发现的,否则这么暗的天色和灯火,他怎可能会注意到那么暧昧之处。 那绝对不是蚊虫叮咬的痕迹,这样寒冷的冬季,也不会出现蚊虫。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出现那样明显而有些红的痕迹,答案不言而喻。 洛石阡竭力按捺住心中的吃惊,急忙问道:“谢灵儿,你刚才到底去哪了?你说清楚。” “你还真是不肯死心,”饶是谢临是个有耐性的人,也禁不住洛石阡如此频频追问,便道,“陛下确实病了,赖昌大人让我去看看他,所以到现在才回来。” 陛下? 洛石阡忍不住后退一步,他忙忍耐住心底忽然泛起的苦涩,又趋前道:“陛下病了,赖昌大人让你去,你就去?”他不想心情暴躁,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赖昌大人怎么不让别人去,非得让你去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陛下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又不是他的谁,陛下生病了,凭什么你连回家都不回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丞相府,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淑霞姑娘他们,有没有……” 有没有我。 他有些惊慌地闭上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引起丞相府中其他人的注意,有的下人推开窗伸出头看了看,但见谢大人和洛御医站在庭中,这些人便暗暗吐了吐舌,又默默把窗户关上,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谢大人可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而且又对他们不错,犯不着听主子墙角惹主子生气。 而另一边墨儿几个谢临名义上的侍妾,则向来和谢临没什么尊卑大小之分,没有这么多顾忌,听这声音似乎是洛石阡洛御医的,便忍不住走出门来瞧瞧到底是怎么了。 谢临听他一直滔滔不绝,忽然闭上了嘴不再说了,她对他闭嘴的原因没心思去了解,只是失笑了一声,然后又冷冷淡淡地说:“洛石阡,你管得太多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可是这一句话,却像个巴掌一个扇在了洛石阡的脸上,结结实实地。 说完这句话,谢临便转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关上门,把洛石阡关在了外面,不去理会。 你管得太多了。 是啊。洛石阡自问,自己管她这么多,可自己又是又是她的谁呢? 陛下至少是她的学生,她的陛下。可洛石阡,却只是她一个同乡的人,更没有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也许他们之前有过婚约,有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可是在那一场洪水之后,这些全都消失殆尽,再也不剩了。婚约,自然也就成了废纸一张。 洛石阡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他似乎被她的话惊呆了,再也不能反应过来。 淑霞几个站在不远处,她们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可是却也有几分猜测和了然。墨儿走上前,拍拍洛石阡的肩膀,轻声说:“你这样可不行,越急躁,可越是追不到大人的。” 洛石阡似乎这才恍然回神,轻轻地哼了一声,“以前我也这么认为,不急躁,慢慢来,她早晚会动心的。” 可是不急躁,她却已在别人怀抱中了。 他与她明明早认识了那么多年,可是却比不上她与那人朝夕相处的十年。 十年不久,却足以经历人世变幻,沧海桑田。 xxx 尉迟正最近总是疑惑,谢临和赖昌似乎走得很近。他上次明确地确认过,赖昌大人带着谢临往皇宫大内里走。 皇宫大内,住得要么是皇帝、皇帝的嫔妃,要么就是太监和宫女。 赖昌大人却和谢临走得那么近…… 难道谢临大人真是断袖? 想赖昌大人虽然年纪有了一些,可却也算眉清目秀,而且还是陛下跟前的总管太监,权力不小,若真来断袖,也不算辱没了谢临这个整日揣着一张目中无人嘴脸的丞相。 尉迟正强烈地漠视了自己心中忽然泛起类似于心有不甘的心思,上朝的时候,就盯着谢临和赖昌看,下朝的时候,就端着书,一边再想着谢临和赖昌。 谢临和赖昌确实往来愈来愈频繁了,赖昌频频将谢临召至内殿去,谢临本来皱眉,似有拒绝,可是赖昌一个哀求的眼神,谢临就显然有点心软了,然后就跟着他走了。 此二人行踪越来越诡秘,让人不禁想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尉迟正心中思绪繁琐,不禁入了神,一旁卓青侍在一旁,见尉迟正入神,便微弯下腰,低声道:“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忧?” 尉迟正头也不抬地说:“卓青,你说什么情况下,两个人会越走越近,一时半刻都没见他们分开过?” “这……”卓青冷不防他有此一问,想了想,便道,“大人,恕小人愚钝,小人觉得,除了此二人有情,小人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缘故,会令他们如此难舍难分了。” 尉迟正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微微挑眉,又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你说的,真没错,值得夸奖。” 卓青没有因为尉迟正这个兵部尚书的夸奖而得意洋洋,而是用一种十分谦恭,甚至越发谦恭的态度,对待尉迟正,“这还要多靠大人平时的指点,小人这才有所顿悟。” 他不卑不亢的称赞,却令尉迟正皱眉,“你以后恭维我的话少说几句,听着一点也不像你说的话。” 卓青没有反驳,只是继续低头,“是。” “不过你也说得对,”尉迟正将双手交握起来,下颚顶在双手交叉之处,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书房里,“他们两个看着,确实有情,”他嗤笑道,“两个男人,也会有什么真情么?” “原来大人说的竟是断袖么?”卓青还真有点吃惊,他想了想,“以小人所经历,断袖者,真情确实少,但也不排除没有,如果两个人感情当真不错,或许可能会过上一辈子。” “过上一辈子?”尉迟正抬起头看他,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对断袖?” 卓青再次低头,“是。” 尉迟正缓缓眯起眼睛,“那么,”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希望他所能过一辈子的那个人,不要是那一个。” 这天以后,据卓青后来的回忆,他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天,尉迟大人的眼神,似乎抛却了他本来公正严明的那一面,流露出从未有过的阴冷。 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夜更新来了…… 尉迟正,逐渐黑化了。 68最新更新 窗外的阳光被窗纸遮挡,室内有些昏暗,于是宫侍点了些微的烛火。 谢临低着头,将奏折一一看过去,清晰的眉眼,从明重谋的角度看过去,总有种心如静止了一般,赏心悦目的感觉。 他瞅了瞅手里的奏折,摇了摇头,随手扔在一边,走到谢临面前来,手拄着桌子,一弯腰,凑到谢临耳边,“朕的丞相大人,还在看奏折呢?”他低笑,“这么静谧的时候,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也能看得下去。奏折就这么吸引你?让你连我都不愿意看上一眼。” 这里是御书房,而她,就坐在他的不远处。 谢临本来说,不会再来的,可是明重谋却劝她回来。 她是他的师。他的国家,靠她才处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她,明重谋想不出大楚会是什么样子。她不愿意进入御书房,就等于放权,将权力完全交付他的手中。 这更等同于,他们的连接几乎断到殆尽。 大楚如此富饶,这片土地,姓明,主人是明重谋这位大楚天子。可是他亦想让谢临参与进这份江山来。 他想与她共享江山。 也因此,当谢临又一次,一步一步地踏入到御书房中来的时候,她穿着朝服,平静一如往昔。他却忽然有一种,她正一步一步,逐渐踏入进他的内心的感觉。 他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脸颊,“谢临,我真不敢相信,你就坐在这里,就这样接受我了。”他在她面前似乎总是掩饰不了心境,尽管他已经身披龙袍,登基成为帝王之尊,天下尽在脚下。 谢临一直在看着他成长,其实他何尝没有发现谢临的变化。 她一直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但也许是背负得很重,她的腰却比以前挺得还直。 岁月似乎是厚待她的,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地与她站在一起,仿佛他们之间毫无光阴的隔阂。 明重谋忍不住笑了笑,也许是他的笑声太奇怪,谢临偏头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陛下,您站开点,挡着光了。” 明重谋一怔,一低头,果见自己好大一片阴影正好遮住身后的烛光,只得微侧了侧身,让开了些,再看谢临仍一副认真的样子,才扶额无奈道:“真是一本正经的丞相大人,朕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明重谋将她手中的笔从她指尖抽出来,搁到一边,然后扳过她的肩,“谢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叫我陛下。” 谢临抬头,“可是您就是陛下。” “可是朕还是你的情人,你的爱人,我对你有感情,想和你长相厮守,”明重谋认真地说,“你想过么?” 他紧盯着她的目光令她忍不住想躲闪,“这……陛下,此事还言之过早。” “不早了,”明重谋说,“朕想过了,朕想立你为后,与你共享这江山,你可想要嫁给我,我想过了,一定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你娶回家,一定要让你成为朕的,立刻!” 明重谋越想越是愉悦,面上更是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谢临看着他似乎很高兴的模样,眉色忽然有些暗淡,“立臣为后?陛下,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谈吧,现在谈这些,还为之过早。” “早?”明重谋诧异,“这有什么早的,你我情投意合,你的地位,又不是配不上我,天下的女人那么多,我却只想娶这么一个,这又有什么早?更何况,你女儿家的清白都给我了,朕就算不是皇帝,就算只是个平民,但也是个男子,得负起责任来,把你娶进门。这还说早,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 谢临微微偏头,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眼中流露的情绪,只是拒绝,“陛下,臣只觉得,此时确实为之过早,而且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臣若为后,定须不再助您处理政事。您亲政时日不久,此时并非你我成婚的时机。” 明重谋睁大了眼,仿佛不可置信,“谁说你为后之后就不能处理政事了?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谢临皱眉,“陛下,自古后宫就不得干政,本朝又从无特例,现在臣对外身外男子,拜相尚可名正言顺,可是一旦臣恢复女儿身,恐怕就不止那些大臣官员们不服,恐怕天下人也要不服。若臣处理事务得当,倒也罢了,但若万一天灾**,恐怕就要说臣女**国,到时候泱泱之口,就如防川,那是防不住的。” 明重谋哼了一声,“他们敢不服?朕是皇帝,朕的命令才作数,他们的话算什么?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你到底听谁的命令?” “当然是您的。” “这不就得了。”明重谋怒道,“他们敢说你,朕就剁了他们的舌头,砍他们的头,看他们还敢说!” “您是皇帝,您可以以暴制暴,”谢临盯着他,轻声说道,“可是臣想让您做大楚的明君,名留青史,让后世提起您,就称赞您的文治武功,称赞您是大楚了不得的英明皇帝,更是史上都少见的明君。臣不想就因为臣是个女人,就给您抹上那些骂名。那不值得。” 明重谋被她的话怔愣了一下。 他们,从来只想让国家昌盛,使大楚外无侵扰,内无烦忧,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万兆皇帝更会成为会被后世交口称赞佩服的治世明君。 明君,容不得一点污名,一点瑕疵。他只能站在那里,供后世敬仰。 “这样,岂不是苦了你?”明重谋想这样问,可是那话忽然就哽住在喉间,吐不出来。 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朕不愿意。”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谢临盯着他,缓缓道:“这是明君的代价,陛下,就算您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 xxx 这两天,刑部甄沐有一个烦忧。因为谢临又来看他了,而且顺便还问了问沈和英的情况。甄沐本来还觉得自己莫非入了丞相大人的青眼,步步高升指日可待,可是大人见到他,却不问他的状况,问的事总是和沈和英有点关系,这件事令甄沐感到十分郁闷。 “大人,”甄沐表示了一下决心,“沈和英这个年轻人,有才华,肯做,又认真办事,这样的人,下官当然器重他,平日里自会多给他历练的机会。”丞相大人在忧心什么,甄沐自然心知肚明,他虽然贪,却也十分会察言观色,否则也不会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谢临微微点了点头,“甄大人,此次来,谢某有个不情之请,因为你是他的上级,谢某难免要对你说一下了。” 甄沐赶紧道:“大人言重了,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就是了,下官洗耳恭听。” 谢临道:“谢某想要收沈和英为学生,若是这样,恐怕要带他到各处历练历练,长些见识,好在他现在只是推官,谢某希望他把手边的事情放一放,把它们交给别人去做,只是这样,恐怕要给刑部增添许多麻烦,所以需争得你的同意。” 甄沐一惊。丞相大人收沈和英为学生? 谢临的学生本就少,要说有,也只有陛下那一位,现在这位丞相想要收徒,只怕有让对方继承其衣钵的意思。 难道谢临属意沈和英坐下一任的丞相?可是谢临还如此年轻,不需要这么早就下决定。 甄沐思前想后,只觉越想思绪越是混乱,此时只得恭敬道:“大人有所要求,下官自然从命,决无二话。” “好小子,这种好事居然轮到你头上了。”陆近看到沈和英的时候,不禁眉飞色舞,有那么几分喜色道。 沈和英却端着酒,看着似乎没有陆近那么喜上眉梢,却也不禁唇微弯,“也不过只是丞相门生而已,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陆近哼了一声,“你说得倒是轻松,当朝丞相的学生,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当都不能如愿,你就知足吧你。” 沈和英忍不住展颜笑道:“我当然知足,你可不知道我有多知足。”说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天下读书人,最梦想的,就是能凭一己,扭转乾坤,治国家平天下。他成为丞相的学生,甚至很有可能是唯一的学生,这就几乎成功了一半。丞相的门生,怎可能不会平步青云?更何况自己更得充足的机会去接触这位帝师,去学习,弥补自己的不足。 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沈和英想。 陆近又和他笑闹了一会,想起那位丞相大人平日里的为人处世,和锋芒毕露,又忍不住皱眉,“和英啊,这事虽然说好,却也似乎不尽好。别说那位大人奸相的名声,就凭他那一股子记仇的劲儿,你要是在他门下,恐怕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还是万事小心点,别还没怎么样,就惹到一身腥。” 沈和英将不以为然藏在心里,面上只是又笑笑,“这个自然使得,你不用那么担心。” 其实谢临虽说对甄沐讲过要收沈和英为徒的话,可是她却叫甄沐不要把这件事对外透露。所以这件事,本应只有她,甄沐,和沈和英三个人知道。 不过沈和英将这件事告诉给陆近,不止是因为他和陆近之间的关系好,而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近和他,是这届科举唯二两个留在京师的考生,他不想因丞相收徒这件事,闹得两个人以后发生不愉快,这对两人将来的仕途,都会有所影响。所以沈和英先有所告知,并且嘱咐陆近,也不要和其他人提起。 陆近虽然好动,又容易闯祸,但是也还分得出轻重。沈和英既然郑重告诉他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知道,他自然也不会大嘴巴到处去说,因此知道收徒这件事的,只有四个人而已。 后来,过了许久,有一次沈和英问谢临:“这天下读书人这么多,您为什么单单收我为徒?” 谢临当日只是负手,看向遥远的天空,天边的彩霞,如抓不住的往事,或者,她只是在看着那遥远的,掌控不住的未来。 许久,谢临才悠悠道:“……或许,是因为你和我最像,却又最不像吧。” 沈和英行事稳重,有抱负,有恒心,有勇气,敢于背负。 他有着她很多很多的优点,但是他却没有她的众多缺点。 她锋利,有棱角,不愿忍耐,争强好胜,现实,功利,恩怨分明。这些缺点,他的身上都没有。 所以,她是先帝选中的万兆年间的丞相,去除大楚的毒瘤的极致手段,辅佐万兆皇帝披荆斩棘,开拓宏图霸业。 而他则善于担起责任,是最好的守成者和辅佐之臣,是万兆年间最适合明重谋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 沈和英又问谢临:“您既然收我为徒,却为何不让我行三跪九叩大礼?学生也只是拜拜师尊师伯他们的牌位,若是入了您的门,这些礼仪不可费。” 所谓的师尊师伯,也不过就是谢临的父兄而已,她亦无师,除了兄长所授之外,几乎都是自行领悟,自然也无所谓俗世中读书人还分什么派别。 沈和英坚持要行三跪九叩之礼,这才算真正的拜师,可是却被谢临拒绝了。 不过这一次,谢临却没有答话,她只是微微一笑,任有一些冷的风,吹拂在颊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更得好晚,凌晨三点了都。 天亮后的中午还会更一章,各位等我回复留言的亲们请稍等,我更完了一起回复喔~ 还有徐州老人的地雷,我之前一直木有看到,实在不好意思,得紧急表示一下感谢~ 69最新更新 沈和英这个人,是一个善于举一反三的材料。他常常会问一些出乎意料的问题,常常会令谢临措手不及,可是他的问题细细想来,却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他的才华已经够了,只是缺少一些经验和指点。 前日兵部侍郎翁达倒台,虽然陛下提了一位兵部主事替代了他的位置,可是作为兵部尚书的尉迟正,却还是失去了心腹。 朝堂风云汹涌,沈和英虽不处于**之中,却也受波及,“听闻恩师与尉迟大人,似乎派系有别,互不相让,不知是否昔日有隙?” 谢临眼眸微弯,“有隙谈不上,政见有别,便也自成一派,随我的,便是我的臣属,与他志同道合的,自然又成一派,彼此互不相让,也很正常。” “政见不同,那依恩师所见,谁的又是正的呢?” “无所谓正。”谢临道。 沈和英不免诧异,“无所谓正?” 谢临道:“以天下大势所趋即为正,时光的检验,才是正。没有人会永远不是错的,只有时光会去证明他究竟是对是错。” 沈和英若有所悟,又道:“那恩师也觉得,自己未必是正的。” 这问题稍显尖锐了些,谢临却只是笑了笑,答道:“我说过,没有人会永远不是错的,也没有人会永远都是错的,就算圣贤亦如此。不过,也许我比尉迟正,还要错得多些吧。” 沈和英不料她如此说,不由一怔,谢临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弯了弯唇,似乎心情颇佳,“只要你比他对得多些,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沈和英更是奇异,她的点拨常有他以前的夫子从未讲过的观点,只怕天下的夫子也不会发出这样的论调,却让他时有顿悟之感,仿佛以往不明之事,被她挑明之后,忽而豁然开朗。谢临能从探花之名坐到如此位置,其中手段不知凡几,沈和英那时见到谢临便暗暗决定,多偷偷学习谢临的手段,或可如谢临一般,一路扶摇直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谢临会亲手将这个机会摆到他面前。 此时沈和英心觉自己既是她的学生,她教出来的人,自然与她的想法相近,又怎会比她还要错得少些? 谢临却转过头,这个答案,她却没有为沈和英解答。 谢临带着沈和英来回走动太多,难免引起周围各方的警觉,尤其是明重谋,最近脸黑黑的。谢临陪着自己的学生的时候,自然就没工夫理他,令他饱受相思之苦,因此分外不爽。 一次谢临方告别沈和英,便被身后人抱住,她微吓,转身一瞧,见是明重谋,不禁笑了笑,“怎地?您可吓臣一跳。” 明重谋曾千方百计地想让谢临改掉臣这个自称,谢临却坚持不听,认为“礼不可废”,明重谋知道谢临固执,万般手段也改不了她的想法之后,便只得由着她,自己尽量左耳进右耳出当没听到便了。 低头看着谢临晶亮的眼睛,明重谋只觉心下一片柔软,但是想到她最近与沈和英走得那么近,不禁又哼了哼,道:“那家伙是谁?你干嘛和他走那么近?” 他这话一出口,谢临已觉得闻到了一股酸味,不由失笑道:“您问他是谁?陛下,您日理万机,确实是忙,可是您曾钦点的探花,您走该记得吧?” “日理万机?”他看她狡黠的模样,忍不住低头啃她的唇,“我日理万机,也比不过你的忙碌,你是说我这个皇帝连自己的臣子都记不住,你是在嘲笑我,嗯?” 她在他啃噬她的唇的缝隙中笑着说,“您是皇帝,我是臣子,我哪敢嘲笑您,恭维您还来不及呢,只是做皇帝,最重要的就是要懂得知人善任,各司其职,我等臣子对下属尚且如此,您是皇帝,您更得明白这个道理。” “好了好了,”他口齿不清地说,“你又要讲课了,朕知道了,朕知道了。”他在她的背脊处抚摸着,冰天雪地之下,他们却隔不断彼此的热情。 谢临忍耐不住地轻笑,声音却在这柔情蜜意中转得有些柔和魅惑,她也抵不住明重谋的热情,深深的吻将他们的热情点着,像火一样,谢临退了退,挣扎着说出话来,“陛下,别在这人来人往的,会让别人看到,回您的寝宫去。” 明重谋眼睛亮了亮,赶紧搂住她的腰,一路小跑,也许是以平生他们最不矜持的速度,撞进寝宫的门里,有嘱咐赖昌在门口守着,然后他们拥抱着,双双倒在床帏里,向彼此深深地索取。 她晶亮的眼眸,似乎都不需要点灯,就能看到彼此眸中的热情,他急切地褪去彼此的衣物,他们的柔情蜜意,能把冬天的寒冷都捂得暖了。她很少主动回吻他,可她当真回吻了,他却觉得自己就像被燃烧了一样,蒸腾的热血流向四肢百骸。 完事后,他和她双双倒进床铺中,他忍不住笑了笑,低头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和脸颊,然后靠近她的脖颈,深深地呼吸,喃喃地说:“我好想用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 可是他知道,她不会同意。起码现在不会。 “陛下,着急是没用的,”她的声音有一点干涩,也许是方才太过激烈,令她也难免受不住,“臣倒是觉得,现在就挺好,有我们助您,您的宏图霸业,又怎不可成?” 明重谋苦笑,“你总是拿明君这两个字来压我。” “臣没有用这两个字来压您,您是天子,臣自然向您臣服。” 她抬眼看他,情事之后,她的眸中透着少见的妩媚,令他怦然心动。他忍不住在她胸口处画圈圈,“臣服?也包括这样?” 她抿唇,胸口处的痒,让她忍不住想微蜷起来,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才道:“自然,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的。”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话。”明重谋低头吻住她的唇,又将她覆盖在身下。 这家伙,你说她懂情趣吧,她又明明不懂,你说她不懂吧,她的不经意之间,却能将你焚烧殆尽。 明重谋被没被焚他自己不太清楚,他现在满脑子只想把这个家伙好好地在床上教训一顿。 xxx 赖昌最近觉得,尉迟正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盯着他看,而且用的还是那种令人遍地生寒的目光,赖昌忍不住有些发抖,汗了汗,后来终于没忍住,散朝之后,主动去问尉迟正,“大人……“赖昌说,“您可是对小人有什么不满?您要是觉得小人哪里不妥,您说,小人立刻去改。” 尉迟正没想到赖昌会直接到他面前来问,不禁一怔。这内监总管果然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他的目光每次都在他不注意的地方流露出本意来,不想这却也叫他发现了。不过既然赖昌亲自到面前了,他便也觉得不必客套,直接单刀切入,“赖大人,您既然是圣上的侍者,照顾着圣上的饮食起居,您的一言一行都有像尉迟某这样的臣子看着,您是不是也该收敛一下,您不妥的行为了?” 赖昌怔住,说实话,这话,他没太听懂,“尉迟大人,您的意思是?小人不太明白。” “赖大人,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尉迟正认为他本来明白却在这装蒜,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您做了什么,您心里明白。这臣子们都看着呢,您也注意一下。” 赖昌觉得冤枉极了,他到底做什么了,怎么就心里明白了。赖昌思前想后,也真没想明白,只得道:“尉迟大人,您也说了,明人不说暗话,小人思前想后,就是没想明白,小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您就当指点指点,把这话挑明了说吧。小人要是真有错,一定会改。” 尉迟正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四下无人,斟酌了下词句,便道:“赖昌大人,您别怪尉迟某说话难听,您知道,某为武官出身,个性向来较直,有什么,我就说什么,如果有什么说错的,您就多担待点。” 赖昌莫名道:“您说。” 尉迟正缓缓道:“作为内监总管,难以娶妻生子,您平日自然有些寂寞,这尉迟某,自然也很清楚。若说想找个伴,确实也无不妥。只是要寻什么人为伴,您也确该选选,不能随便择一人,就要和他难舍难分了。” 赖昌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想着自己去势之后不能人道,确实不能娶妻生子,含饴弄孙,可是却也从来没想过要找个伴,尉迟正说这话,赖昌更加莫名,便没打断他,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尉迟正又道:“丞相乃是朝廷命官,或许在您眼中,此人确实有些能耐,可是其人家中有妾侍,可见不是个喜欢断袖的人,您这一头栽进去,可得留好退路,千万别一不小心就出不来了……” 赖昌顿时哭笑不得,这话说的,原来尉迟大人是以为,他和谢临有什么。这误会可大了,他平常为了帮陛下和丞相遮掩,自然难免要接洽和把风,和丞相大人自然就近了,没想到在有心人眼中,却想成了这样。 可是他能说,和丞相有情的不是他,其实是陛下吗?而且尉迟正似乎并不知道谢临真正的身份。赖昌思虑了一番,只得叹息,“尉迟大人,这情之所至,自然难免,您说的这些道理,小人都明白,只不过,小人有时候……”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然后吐出四个字,“情难自禁。” 这显然是承认他和丞相有什么了。 尉迟正硬挺的两条眉毛登时狠狠地皱了起来,“赖大人!” 赖昌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样做非常合理,既隐瞒了陛下和丞相大人的事情,又能随时替他们把风和遮掩,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赖昌自觉自己从未有过得精明,他忍不住一边佩服自己,一边用自己都快信以为真的语气,沉痛地说:“尉迟大人,您不必劝慰小人了,小人早已一头栽进去,再难出头。丞相大人高风亮节,小人还觉自己微薄之躯,与丞相大人乃是云泥之别,可是有时候,感情是难以控制的。” 这一口生动的表白,简直闪瞎了尉迟正的眼,他只觉如鲠在喉,吐槽不能,只得轻轻哼了一声,”赖大人,谢临并非可以携手终生之人,他那奸佞之名,早晚会让他倒台,可能不止是下野,您恐怕还要受他牵连,这您也愿意?” 赖昌冷不防听他如此说,他虽然没明白尉迟正此言的背后之意,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处蔓延上来。 赖昌只是摇了摇头,这次他没说话。 尉迟正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赖大人,忠告已经给您了,您做不做是您的事,这事,尉迟某也不会掺和,但是想来,您如果足够聪明,应该有自己的决断。”说着,尉迟正挥挥手,转身走远,他步子不是很快,却片刻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赖昌目视他一直远去,想着丞相大人和尉迟大人在朝堂上便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势成水火,政见不和,矛盾可能一触即发。可是今时听尉迟大人此话,却觉得他们二人的矛盾,似乎又不止如此。 赖昌书本就念得少,此事他没想通,便也不再去想,免得废脑细胞,还是替陛下和丞相把风要紧。 说不准是个时机之后,丞相大人就要为后,和陛下永远在一起了,到时候丞相大人母仪天下,他也跟着沾光。 丞相大人母仪天下?赖昌有点疑惑。 怎么听着怪怪的? 一二两个月之后,新年到了。 全大楚萦绕在喜庆的气氛当中,连皇宫也不例外。 万兆三年已到,如今,是明重谋登基的第三年了。回想明重谋刚登基之时,与现状相比,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 比起那时,万兆皇帝的成长是可喜的,尤其是在与谢临相处日佳之后,或许是为了赶上谢临的脚步,他勤奋上进,聪敏而好学,也日渐身具皇帝的威仪。 而面对成长中的皇帝,谢临却也又大了一岁。尽管明重谋日渐跟上谢临的脚步,可是从年纪来说,他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明重谋很懊恼,可是这种事情他也没法改变,只能每次抓着谢临来次吻,以免去内心煎熬之苦。 但总之,新年到了,新的气象,更是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感觉非常巧,2013年也快到了。 又是拜年的时候了^^有红包没? 70章 新年之喜,百姓家自然有喜,皇宫中自然也着喜气,挂红灯笼,太后琢磨着这后宫里,也没人给皇帝生个一儿半女,估计还是皇帝不够喜欢她们,便借着这大过年的机会,不再讲究什么礼仪了,一群宫妃围在一桌,皇帝与太后坐在首位,闷着头学百姓家吃年夜饭。 明重谋肯定是要闷着头的。他本来打算这年是要和谢临你侬我侬的,刚刚谢临有那么点松口的意思,他好再使把劲儿,借着这过年喜气,推着谢临点头,然后两人你我相拥,从年末走向年初。 看,这多甜蜜!偏偏现在却围着这群见了就烦的女人,还一个两个地向他邀宠,主动夹菜,明重谋瞅着碗里的菜把白饭都盖住了,几乎无从下筷,他自然脸上心上写满了不愿意。 太后看他拉着一张臭脸,不禁意有所指道:“皇帝,过了这年,您登基便已过了三年了,年岁也不能说小了,这宫妃,都有五个了。先皇娶了哀家一年,就怀了你,这才有机会当上皇帝。您是不是也该……”她瞧了瞧这桌上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像在用膳的五个宫妃,“起码对她们好些,哀家听说,您这些时日,都没去她们宫里探视过,哀家还指望着您能让哀家抱上皇孙呢。” 前段时间太后几乎已经不提这些事了,今儿个又提,显然是因为两天前哪个皇亲国戚又添子嗣,给太后增加了无比烦忧,太后这才有点急了。可这添子嗣,不止有硬件,还得有软件,硬件嘛,这几个宫妃也不算笨,也不丑,硬件还算过得去,可是软件……明重谋要提枪上阵,还得看喜不喜欢想不想上不是? 明重谋环视一周,目光迫人,那些宫妃一个一个都低下头去。他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母后,朕记得朕前段时间已经说了,朕有……”他止住话语,睨了旁边这些宫妃,不由皱起眉毛。 太后恍悟有些话不能让她们知道,便挥挥手,让这些宫妃出去,等她们告退之后,太后忙道:“哀家记得,你前段时间说,有立后的人选了,如今怎样了?这过年了,也不见你有个动静。” 明重谋想起谢临,也不禁叹了口气,“朕确有立后的人选,对方对朕也并非无情,只是……” “只是?”太后道,“有什么难处,哀家也帮你想想办法。” “只是她不愿入后宫,宁可我们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毫无名分地跟着朕。”明重谋攥紧拳头,他恨不得将这些日子闷在心里的话通通倒出来,“朕就想不明白了,朕愿意负责,给她名分地位,她怎就不愿意接受?还说,这是明君的代价!”他忍不住嘀咕,“明君明君,就知道用明君两个字来压朕!” “愿意负责?”太后抓住他话的重点,“你和她……” 明重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日朕得了风寒,人也不甚清醒,见她来探视,心里一喜,就……”他不禁揉揉额角,眉头皱得紧紧的。 “皇帝你得了风寒?”太后回忆着,“哀家记得,探视你的人也不少,可是你见的,也只那么一个,”太后想起前些日子皇帝寝宫外的太监向自己禀报的时候说的话,饶是太后处事不惊,此时也不禁惊呼一声,“谢临?” 明重谋眉头皱得更紧了,点了点头。 太后颤颤地道:“谢临可是个男人……”太后只觉自己心脏忽然之间超出负荷。 “她是个女人,这点,您老人家可以放心。” 太后疑惑道:“女人?” 明重谋确认地点了点头,“女人。” “这……”太后本来还对明重谋有了立后人选感到高兴,却不想是这个名声在外的奸佞之臣,想起前些日子还拜托谢临想想怎么才能让陛下后宫雨露均沾,添点后宫子嗣,太后心里不禁有点疙瘩,“真是她?” “是她,”明重谋微微笑道,“这名望,地位,聪慧,皇后所拥有的,她都有,您说她是不是个皇后独一无二的人选?” 太后能嫁给先帝,并能从一介少女熬成太后,手腕头脑自然也毫无逊色,这一瞬间前因后果已经想到了个大概,想的越多,手也不禁抖了起来,“皇帝,她可不是一个善茬。” 奸佞的名声,女扮男装得来的显赫地位,光看她对陛下明明有情,却在受太后托付让陛下雨露均沾时不动声色,就知道这不是一个能在家放着的安分女人。 先帝临终曾把太后叫到床前,特意叮嘱,让谢临辅佐明重谋登基。先帝是什么样的人,太后最是清楚,如果谢临明明并非男儿,却将她放置于丞相这个位置上,这其间有何道理,太后虽不明晰,却也隐约猜到三分。 太后看着明重谋,按捺住心底担忧,“她,哀家不同意。” 明重谋本还等太后为他出主意,这时却听太后不同意,不由道:“母后,她虽有奸相之名,可是人却善良聪慧,对朕也甘心辅佐,就算有些手腕,但在这朝中官场,又有哪个大臣官员没有一些手段的?先帝曾命她为太子太傅,朕是她的学生,都是她教出来的,若她真有不好,那朕也不会一日又一日,想这大楚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想朕这大楚,江山锦绣,万世安定。朕愿为明君,她愿为名臣,朕只知道,她的用心,比那些成日只知道歌功颂德的所谓忠臣,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太后早就知道明重谋有决心,却不想他有此决心。先帝把他托付给谢临照看,确实托付得对了,但是…… 太后叹息道:“若她果真千般好,万般好,那哀家只会更不同意。” 明重谋一怔,待要再说,太后却已摆摆手,“皇帝不需多言,哀家不会同意的,你与谢临,还是恪守各自君臣本分最好,其他的,不要再折腾了。” xxx 丞相府,亦是红灯高挂,贴春联,贴喜字,好不热闹。 谢临与墨儿等名义上的侍妾,围在一桌,此时这桌上,却也比往年多了一人。宫里的御医,洛石阡。 这是谢临的同乡,也算族亲,淑霞她们觉得,丞相往日只有一个人,这洛石阡好说歹说,也是丞相曾经的未婚夫,若是能撮合撮合,也是件好事,不会让丞相如此寂寞。 此时这年夜饭一尝,墨儿碰了碰淑霞,抬眼递了个眼色,淑霞一见,谢临却只是微微出神,筷子只是在手里搁着,碗里根本没动过几下筷子。 洛石阡早就看了她许久,此时禁不住冷冷嘲讽:“这桌上这么多人,你发什么愣?恐怕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知道想谁呢。”说着,洛石阡狠狠地咬了两下筷子,把筷子咬得咯吱咯吱响。 谢临这才恍然回神,抬眸见墨儿几个露出有些忧心的眼神,便只是歉意地笑了笑,低头动筷。 洛石阡睨了她一眼,低低哼了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我吃饱了。”说着,就站起身,扭头而去。 墨儿等人一怔,淑霞忙道:“爷,洛大人也是一番好意,这大过年的,您别往心里去。” 谢临斜眼向洛石阡离开的方向一递,“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过年不好好吃饭,恐怕这洛石阡,来年运气也不会太好。” 墨儿、淑霞等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只得尴尬一笑,谢临又道:“别只说我,你们三个,有没有什么知己良人?若是有,倒与我说一说,兴许爷这一高兴,就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说着,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绮罗这边,多看了两眼。 看这神态,爷显然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 墨儿和淑霞只得默然,绮罗却脸颊绯红,神色有些惊慌,她看了看淑霞,淑霞便拍拍她的手,安抚一下,便向谢临道:“也没什么,只是绮罗,前些日子出门为爷祈福上香的时候,遇到一位落第的举子,没想到这么一见,便彼此情投意合,那位举子只等来年恩科再考,高中,便会将绮罗娶过门。” “高中再考?”谢临偏头上下瞧了一眼绮罗,“你和那举子幽会,我的探子也不好全都看了,我只问你,那举子有没有对你怎样?他究竟只是玩玩,还是……”谢临将桌边酒杯端起来,饮了一口,“对你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意?” 淑霞犹豫道:“这……” 谢临摆摆手,“我问她呢,你不必那么着急替她答。” 淑霞只得闭嘴。绮罗这时脸上的绯红却已褪尽,她本就美貌胜过淑霞、墨儿三分,此时神色苍白,情态可怜可悯,美貌清婉动人。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谢临面前,忽而盈盈一拜,姿态端庄,神情郑重。 淑霞本就端庄,若是淑霞如此举动,众人只怕还不以为意。可是这一举动的却是容貌艳丽、平素不言不语的绮罗,墨儿和淑霞却是一惊。 谢临微微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绮罗抿唇笑了笑,垂首道:“绮罗这一拜,是谢爷曾经救命之恩,是谢爷对绮罗情意深重,是谢爷对绮罗数年的照顾,是谢爷为绮罗考虑周全,此时亦不怒不忿,绮罗乃是谢爷之忧心。” 绮罗不似淑霞说话不卑不亢,也不似墨儿能言善道,她本善舞,常常只是端坐着,或跳着美丽的舞,因此此时此话道来,却话语所含的郑重之意,令人感到格外深沉。 淑霞和墨儿忍不住抬眸看她,又看看谢临。 “忧心?我却忧什么心。”谢临道。 “忧绮罗是否可幸,忧那人是否绮罗可托付的良人,爷心忧天下事,万事皆忧,绮罗不言,却对爷向来敬重。” “哦?”谢临挑眉,“那你既知我之忧,那……”谢临顿了顿,“那举子,是否你之良人?他若真高中,是否对你仍不离不弃,对你仍是一如往昔?”谢临看看她,柔声道:“你可想好了?” 绮罗端丽的面庞,澄清的眼眸,透着一股温婉,“绮罗承认,绮罗曾识人不明,致使身陷风尘,幸得爷所救,否则现在的绮罗,恐怕还不一定是何等模样。可是这一次,”绮罗抿唇,脸颊绯红,“这一次,绮罗愿意与他执手,白头到老,相携相依。” 绮罗虽然貌美,可是谢临他们都知道,她外柔内刚,内心坚定,她既然如此说,必定是已经想好了她与那人的未来。 曾经虽曾有过错,可是她会去改正,弥补,预防,从今以后,她的幸福自会由她去掌握,守护,直到她与那人生命之尽头。 谢临见她这般,不禁低头笑了笑,颇为欣慰,“你既然已经想好了,我自不会拦着你,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她顿了顿,又道,“这人虽然说,高中的时候,会来娶你,可是我觉得娶妻宜早不宜晚,我一定会安排,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另外,那个人,我需要私下找个时间,见上一见。” 这显然是答应了,墨儿和淑霞对视一眼,皆不禁为淑霞感到高兴。 淑霞亦是笑着,容色美丽,更胜往昔。 “你是……” 谢临上下打量,见这书生打扮的人举止谦逊,长相虽并非好,不过气质温润,此时他神态疑惑,忍不住偏头看看站在一旁的绮罗。 谢临见他们交握的双手,心里不禁有些好笑,便道:“我是绮罗的兄长,你若娶了谢临,便也称呼我一声兄长即可。” 那人期期艾艾地嗫嚅了一会,才憋了口气,又呼出来,“兄长。” 谢临这时忍耐不住地感觉有种嫁女儿的心情,便瞟了一眼绮罗,见她脸颊早已绯红,眼睛却不住往这边瞟。 “我把绮罗当成掌上明珠一般照看,可如今,你二人情投意合,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不会把妹妹的婚姻往外推。如今,我把她交付给你,你便需照看好她,你可答应?” 谢临丞相做久了,说话做事时,也难免流露出做大事者的派头,那书生哪里见过这等人物,两句话下来,他已被震慑住,他偏头看了看绮罗,见她盈盈的目光,就那样如水一般看着他。他忍不住微笑。 他回头对谢临道:“兄长说的话,怎能不应?自然按兄长所说的办了。” 谢临见他如此,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又聊了一会,便才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隐约听那书生忍不住对绮罗嘀嘀咕咕:“你那兄长究竟是做什么的?好大的派头。”声音极小,显然是怕谢临听见。 谢临摇头,轻轻咳了一声,那两人这才赶紧把凑紧的头分开。谢临便招手,把绮罗单独叫了出来。 “绮罗,爷不把身份透露,你不会怪爷吧。” 绮罗笑了笑,“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能如此照顾绮罗,还成全了绮罗,绮罗感谢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 “都是亲人,说什么感谢?”谢临将她的额发挽到耳后,低声笑笑,“我既然说了,我是你的兄长,那便是你的兄长,爷这个字,以后不要再叫了。” 绮罗看了她一眼,忍不住低下头,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 谢临好笑地摇头,“光‘嗯’有什么用,来,叫声兄长听听。” “……”绮罗猛抬起头,又垂下头。风吹拂着,将她的发丝也吹得有些乱了,树就像在唱歌一样,发出“哗”地,长长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绮罗才低着头,忽然眼中晶莹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兄长……兄长……”她喉咙仿佛是在哽咽着一样。 其实她只是哭泣,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哭泣。或许是分别在即,或许是即将出嫁了,或许是马上就要离开丞相府了。 眼前这个人,或许世人眼中,她是十恶不赦的奸相恶人,可是只有和她朝夕相处过的她们才知道,她是宽容的,她们曾向她身上,偷偷学到女人许多该有的品德,却从来不敢让她知道。 “真是,哭什么。”谢临无奈,将她环在怀里,安慰她。 绮罗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许只是想哭吧。 只是如是而已。 xxx 谢临准备过了元宵夜之后,就找个吉时把绮罗嫁出去。她在丞相府外弄了套豪宅,打算作为绮罗的娘家,摆轿子,就从此处始。 谢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为何要这么做。 也许其他人都默认了,谢临的妾侍要出嫁,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的,况且谢临根本就没有妹妹。 她只是扮作富商,打算给绮罗该有的排场,那举子也是京城人,一切操办,十分容易。 不过谢临烦恼的事,还不止这一点。 明重谋三番两次地让赖昌过来,要求和谢临出宫,看元宵花灯,猜谜,赏月。谢临起初还拒绝了,可是随着元宵夜一日一日地临近,明重谋也越催越急,谢临无法,只得同意。 “不过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元宵夜,谢临与明重谋站在桥边。 身后是人声鼎沸,夜空的月亮,却十分的圆,亮亮的,挂在天边,也映在水里。水上是各种各样颜色的莲花灯,将水波照得晶莹发亮,一点一点的,向着远处而去。 明重谋好不容易把谢临弄出来,他也是偷偷出来的,这元宵夜,他只想和他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 可是谢临却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愉悦之意,明重谋十分失望。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谢临对他的感情,没有他对谢临一样,那么深。 明重谋突然的话令谢临悚然一惊,她偏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忧心朝中之事,你就这样偷跑出来,也不像明君所为。” “明君明君,你整日将明君这两个字挂在口中来压朕,”明重谋盯着她的脸,嘶声笑了笑,道,“我是想百姓好,江山也好,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不可以将你的臣子身份放下,我也将我君王的身份放下,我们就像这平凡百姓一样,赏月,听风,看花,做那些平民百姓所常做的事?” 谢临抬眸,见他的目光,就如夜空一般深沉。这京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可是他的眼中,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谢临忽然想起绮罗和那书生二人,在她面前,亦不抗拒的,十指交握着的手。她忍不住躲过他紧盯着她的目光,垂头道:“是我有错,今晚我不会再说了。” “那……”明重谋看着她姣好的侧脸,不禁心里微有触动,他忍不住,勾住她的手指,拉在手心里,紧握住。 她轻轻挣了挣,没挣开,“你别这样,我穿的是男装,你我如此,不尽合适。” 他们的举动太轻微,又小心翼翼,没有引起周围的惊动,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过以为是兄弟情义。“那又如何?”明重谋笑着说,“连君臣,连师生,这些违背伦常的事都做了,你我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倒宁愿一直这样牵着你,一直这样牵着,就像那些平民百姓一样。” 他笑着,看桥下水波,“我有时候禁不住想,如果你并非是君,我并非是臣,我们之间,会不会早已在一起,相依相偎,我也许早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了。” 她忍不住想起将近一年前,他还不懂亲政,还用八抬大轿请她回来,她还嘲讽说,自己不是女人,嫁不得陛下。 如今看来,却已应了景。 “可是我却仍是臣,您却仍是君。” 如果我非臣,彼非君,恐怕他们相隔五个岁月的时间,她早已为人妇,而他与她,只怕不得相见。 所以彼仍是君,我仍是臣。此永不会变。 71章 桥下的灯向着远处,一点一点顺着漂向远方,将水波也照得如白昼一般通明。 明重谋与谢临十指交握,谢临不是个多话的人,她非必要的时候,是常常闭口不言的。而明重谋本是很喜欢说话的,但在这喧哗之处,他们二人却觅了这僻静之处,明重谋握住谢临手的时候,却忽觉心中满是平静,只想静静地感受这难得的静谧。 不知两两站了多久,忽听远处有人大声道:“猜灯谜咧,猜到的,有小赠品供您选咧,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咧!”这人嗓门奇大,满街的喧嚣声都被他一人盖住了。明重谋和谢临被这喝声打断思绪,也不由失笑,只好微微偏头,看那有什么灯谜。 原来那是一处酒楼,刚开张不久,想着引来宾客,便趁着元宵时节,将那灯谜挂上,又赠些小礼物。他这一嗓子,倒真引来不少人在旁围着看,又指指点点。 灯谜也不至于太难,围观者,有搔头想的,有灵机一动说出谜底的,那酒楼的店小二也仍然笑眯眯的,将放在一旁的赠品发出去,时不时来一句:“要多来咱的酒楼看看诶。”猜中灯谜的人也一一应了,不过倒没有立刻抬脚就走,仍然看店小二又接着新挂上的灯,看着灯谜使劲用脑想。 “这样引宾客的法子,倒也新鲜。”谢临瞧着这元宵夜热闹,那酒楼上的宾客似也被这法子引得更加多了些,便忍不住感叹。 明重谋并不是第一次出宫,对这灯谜也有那么几分了解,听谢临说了这么一句,便也笑道:“那我们也不如上去猜猜,让那店家也给我们多掏点东西。” 他一手掌握天下,有什么没有,怎会贪平民百姓家那么一点东西?而不过是因为今夜元宵节,谢临在旁,便宁愿多享受一下两人在民间行走时,仿若布衣夫妻之间的生活。 明重谋二人走上前于那酒楼门前站定,这时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围了好几层。这时新灯谜正好挂了上去,明重谋远远一见,见那灯上贴着四个字,“霸王别姬”,店小二道:“这个灯谜,恐怕非读书人所能猜得到的,诸位可得好好想想了。” 读书人才能猜得到,那必然是看过的书或字了。许多没怎么读过书,只识得一点字的人,已经放弃了这个灯谜,低头沉思的,也只有那些衣冠楚楚,显然是读过书的人了。 明重谋偏头看谢临,却见她只是抿唇淡笑,似乎已有答案,明重谋心下蓦地一急,心觉虽然对方学问稍大一些,却也不至于立刻便知晓谜底了,明重谋思忖对方已与自己相携,若自己能耐和对方相去甚远,又怎能算配得上她? 明重谋心底不服气,又略作思索片刻,忽有所感,便扬声道:“霸王别姬,我已有谜底,即为古书‘楚辞离骚’。”这一句暗运了内劲,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他们虽站得较远,那店小二立时便听清了,不由喜道:“正是如此,不知谜底何人所得?请出来一见。” 谜面与谜底虽涵义颇深,可是却并不难懂,转瞬间,余下众人已恍然大悟,一时间有人叹息,有人惭愧,有人认为自己本也能猜中,却晚了一步,而深觉遗憾不已。 明重谋侧头,见谢临仍然微微抿着唇,虽仍只是微笑,可眸中却溢出一些喜悦来,明重谋便觉心里有些热,便抓着她的衣袖,挤进了人群中,一会就到那店小二面前来。 店小二见明重谋与谢临衣袍虽并不显眼,却气度不俗,不敢怠慢,笑呵呵一伸手,“这里灯谜猜中了,赠品也不算贵重,只一些小玩意儿,您请看了。” 两人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一个木箱子里堆得满满的,却也是些小玩意儿,虽看着有些金镯子翡翠首饰之类的,却只怕也并不贵重,明重谋看了看,便从其中选出一把扇子来,正要打开来瞧瞧,那店小二露出尴尬的神色来,“这把扇子怎地也混进去了?”他顿了顿,赔笑道,“这是掌柜的随街上买的,上面连一星半点的字儿也没有,您不如再选一选别的?” 这元宵夜本是兴景,众人本就图着彩,图着红,没有图着这扇子上面全白的,看着白惨惨,不喜庆。那店小二见明重谋二人气度不俗,料想不是什么平凡人物,只想着若他们挑中一些颇为贵重的,便也由着他们,只怕这就是以后的贵客呢。没想到他们二人也不看贵的,只一拿,却拿了一把扇子,还是一把白惨惨连个字儿也没有的扇子,这不是晦气么。 他之前疏忽了没发现,现在一看,却也心下一惊。 明重谋打开扇子,果然上面一点字儿也没有,更甭提画了。无红无彩,确实不佳。他与谢临出门只为图着高兴,不想惹这烦闷,便眉头一皱,想把这扇子扔回去,却被谢临阻住。 “也不过就是白,扇面倒是好的,你们掌柜的,还是颇识货的。”谢临把扇子接过来,向店小二道。 店小二不知她所言何意,只得接着赔笑,连声应是。 谢临又道:“店家可有笔墨?” “有,有。”店小二连忙招呼一旁酒楼的酒保,叫他帮忙取些笔墨来,那酒保尚还犹豫,店小二便低声呼喝道:“这两人来历不凡,得好生伺候着,你快点,去去就来。”那店小二这才赶紧低头进去,片刻之间,笔墨已取来。 墨已是研好的,笔与水皆还是新的,可见店家用心。谢临微微一笑,提笔沾了墨,明重谋见状,一股莫大喜悦涌上心头,“你这是要亲笔写字作画?” 谢临挑眉看他,“怎地?您觉得我的字画看不过眼么?”她斜睨着他,揶揄他,眉眼间却满是笑意。此时碍于旁边人多,一时不便叫“臣”,只能叫“我”。 明重谋只觉心里一荡,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怎会看不过眼?丞相的字画,自然是好的。”他唯一拥有的,不过那许久之前,派人从尉迟正家中盗得,只剩漆黑一片的画,画中满是哀戚之意。 而此时此扇,谢临亲自提笔,那却是两人情投意合之后的私相授受了。 明重谋满心满眼皆是喜悦,谢临见状便明其意,只是好笑,也并不苛责,只是低头,将笔印于纸上。 不多时,一幅田园图便映现在扇面上,柳树弯弯,草木森森,弯弯曲径中,一人缓缓走来,雾霭之中,依稀可见面目。那却是一个少年,眸如星,眉如刀,上善若水,身上并非玄色锦缎长袍,却气度雍容,面前似也无人,却依稀可见眸中饱含深情。 谢临在旁题了零星小字,明重谋细细读来,却见那是: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字弯弯而起,洒脱飘然,苍劲而有力。一旁店小二见了,不由频频点头,“谜底是离骚,您以诗经之词书写,可谓相映得彰,这可是元宵之中的好彩头了。” 离得近的,见那笔画工整,画不知何意,却显露不凡功底来,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随着那画展开,一点一点画尽,那少年模样,一点一点展现,一旁题字的诗中,道着说不尽的情意。明重谋倏地觉得,这凛冽寒风,似也过得不那么冷了,不知怎地,莫名从心底有些发热,浑身便暖了起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谢临写得极慢,尤其是这几个字,明重谋敏感的察觉到,她腕间些微的颤抖。 书画成型,店小二长长呼了一口气,向谢临竖起拇指,“客官这画可谓意境道不尽,我虽然不懂这些,却也明白,这肯定是好画。”他刚说着,一旁酒保就在他耳语片刻,便又退了回去。 店小二立刻面色一整,便嘻嘻笑道:“我家老爷刚才说,喜欢您这扇上的字画,您若愿意,可否割爱,我立刻向我家老爷禀报,将您这画买下来,老爷方才已言道,有钱好商量,只要您肯割爱。” 谢临疑惑道:“你家老爷?” “客官您不知道,我们这些酒保小二掌柜,全是老爷雇下来的,自然全听老爷吩咐。老爷京中产业不少,财力客官自不必疑惑,只要您肯出的起价,我们老爷自然也掏得起钱。”他本以为这两人虽然似是贵客,但衣着毕竟并没有太过华丽,只怕对那银钱,也是动心的。 不想此话刚出,明重谋便冷声拒绝,“这字画是她送给我的,我不肯割爱,你家掌柜的可以放弃了。”说着便扯着谢临,慢慢走远。 店小二一怔,正要招手要留,却被一旁一人阻住,他以为是那酒保,便要叫他放手,却听那人沉声道:“某已说了不必去追,你且接着挂灯谜,让别人去猜,此事不用再理会了。” 店小二听着声音熟悉,连忙一回头,便赶紧拜了拜,低声道:“老……”爷字还未出口,那人便阻住他。店小二无奈,只得又接着挂灯谜。 夜色灯火之下,映照出那人的脸,却见他紧紧抿着唇,眉毛也紧紧地皱着,看着远去的两人,眸中颜色变幻,最后变成漆黑的深潭。 灯火明晰,可见此人面目十分熟悉,竟是那兵部尚书尉迟正! 此人平日公正严明,却也不想竟也置下产业。他平日里除了上朝,倒也鲜少出门,因此众人倒没有几个认出他来的。 他只是冷冷淡淡地哼了一声,回身扶了帘子,便又回到酒楼之中。 “这画你既画了,那便是我的,不可反悔。”明重谋看着手中画,越看越爱,真是爱不释手。 谢临道:“臣既然为陛下画了,自然就是陛下的,陛下尽管拿去便是。” 明重谋皱了皱眉,偏头瞧她,“怎地,你又这么说话?刚刚我听着那个‘我’字,很舒服,你倒不如再那样自称,”他凑近她,“我就讨厌你说的那个‘臣’字。” 谢临摇头,“在那么多百姓面前,臣怎可自称‘臣’,这岂非暴露了陛下竟在宫外?这于陛下安危不妥,但是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臣不能忘却。” 明重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人走到一处人烟稍少之处,他终于忍不住,在谢临唇上吻了一吻,轻声道:“说,你喜欢我,喜欢多久了。” 那画中的少年模样,虽然并未着皇子装束,他却一眼便看出来,那是少年的自己。 他都不记得少年时候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可她却还记得。 “容我想一想,”明重谋道,“那画上的我,只怕才十七八岁的年纪,那岂非**年前你就注意我了?还对我朝思暮想,这么多年,竟还记得。我自那以后,便逐渐易了容,再也没有让人看出我的面目是何模样。”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碰了碰她的额头,叹息了一声,“你竟还记得?” 谢临见他这般亲昵,脸颊不禁有些热烫,偏头不看他的眼睛,也轻声道:“臣自当记得。臣曾作的那幅全抹了黑色的画之下,隐藏的便是您少年时的面目,又怎会不记得?” 她隐藏了那么久,终于把这话吐了出来。方说出口,谢临却觉自己往日压在胸口中的重担,忽地散尽消失殆尽。这是她内心中的言语,自然无法平息。 更久之前,她第一眼见到他,那影子便被印在心口之中,再也不能褪尽。十年之后今日所见,往昔萦绕在心头的影子,又怎会褪尽思念?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只想着那诗经中的几句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莫大的喜悦淹没了他,明重谋笑着,却觉得眼中有那么一些热度,“绕了这么久,你果然并非对我无感。你却不提,我们浪费了多少时光。” 只想着与你相处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慢慢吻上她的唇,在这元宵之夜的灯火之中,喧嚣之中,他们二人觅得一处僻静,只愿缠绵无尽,至光华褪尽,也不能休。 春节过后不久,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从冬天所见,瑞雪兆丰年,今年必定会有丰收。 万兆皇帝认为,为庆今年之喜,便于春后月余,设围猎,朝中臣子,皆可于围猎中射取猎物,头筹者,加升一级,以庆今年之喜。 众臣大喜,令一出,众臣便叩首,高呼万谢皇恩。 72章 元宵之夜后不久,谢临便举家将绮罗所谓的那个娘家布置出来,男方家本已置办许久,谢临只作一般的添置,但这就算一般,也比男方家要大许多手笔。 幸而谢临还考虑锋芒不能太露,否则对绮罗将来只怕不易,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但是也比许多人家要精致许多。 墨儿还哼了一声,说自己本来都备好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要给绮罗姐姐当嫁妆,可是被爷一声话,这就登时寒酸了许多,好不懊恼。 淑霞听了她这小家子气的话,只得在旁边掩口偷笑。 不过就谢临这一操办,也足够令男方家侧目不已。绮罗出嫁时,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果然风光。新郎官站在大门口,喜气洋洋的,等着花轿到,他的母亲却已按捺不住,微微凑近了,看四下尚无人注意,低声道:“你这媳妇的来历不凡啊,你可考虑妥当了?” “自然妥当了。”新郎笑道,“娘,您尽管放心,她愿嫁给孩儿,这便是孩儿三生修来的福分,只要孩儿待她好,她是个善良女子,自然也会对孩儿加倍的好。” 新郎的母亲这才微微有所安心。 轿子不久即到。 新娘袅袅婷婷,婀娜端庄,虽被盖头遮住看不到面目,众宾客却也瞧着替新郎高兴。 拜高堂时,男方父亲已殁,只有母亲在堂,女方高堂已殁,长兄如父,谢临便替她受了这新人夫妻一礼,三拜一过,随即送入洞房,两厢礼成。 新郎过后在洞房之中,掀了新娘的盖头,见烛影摇红之中,绮罗秀美的容颜上,映着凤冠霞帔,艳色夺人目光,新郎忍不住欣喜,只坐在一旁,将两只酒杯倒得满了,一只放于绮罗面前,一只端在手里,只等着这一杯下来,两人交杯酒过,便是洞房花烛夜。 那时,便才是真正的夫妻。 新郎迫不及待地想喝酒,绮罗却只端着杯子,微微发怔,许久不见她要来和自己交杯同饮的意思。新郎疑惑,“你怎地了?” “这杯酒下肚,你我二人便当真与夫妻无异了,”绮罗盯着自己夫君的眼眸,在烛影散落之中,透着纷扰人心的亮,“绮罗且问夫君,你……可真想好了?” 他二人相守之时,她便早将自己出身,往昔所托非人之事,告诉给了他。如今绮罗已非完璧,只剩这残花败柳之身嫁他,蒙他不弃,愿娶作正室,一生一世相守,她心中感恩,却也不拿娇,只是想问明了,若今日他反悔了,不喝此酒,来日休书一封,将她遣回家去…… 她也……不会怨他。 想到此处,绮罗面色微变,喉中一哽,便再也想不下去了。 新郎见她此问,忽有些呆怔,他也不笨,片刻便明了她的意思,只是将酒杯放下,盯着她的眼眸,慢慢道:“绮罗,你可是不信我?” 绮罗微微敛眸,“绮罗不是不信夫君,但绮罗却……却也惶恐,绮罗当然希望夫君不悔,但是……”她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夫君不喝此酒,这便是夫君的退路,夫君若是当真不愿……绮罗……绮罗自也不会强求……” 绮罗只是喃喃地说着,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目光落在自己面前这只酒杯上,望着那杯中酒的弯弯波纹,怔怔地有些发呆。 新郎看着她,忽而笑了一笑,“绮罗,我本不愿娶你。” 绮罗听了一怔,她本就不善言语,此话不轻不重的,却几乎能将她击个粉碎。 新郎又道:“我如今功不成名不就,只是一个举人,落了榜,又要等上三年之后,才可重考科举,或者等陛下开了恩科,我才有机会。”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本等着等我中举,便凭我一己之力,用那八抬大轿,上等的结彩礼仪,将你风风光光娶进门来,决不会委屈了你。” 他低头,望着酒杯中的水波,叹声道:“没想到,你虽然嫁给我,却非凭我一己之力,我为成亲尽力操办,却不比你兄长片刻话语,我当真……当真惭愧。”说着,他捶了下桌,令那桌上放置的酒食颤了一颤。 绮罗一惊,见他这样懊恼,忙劝慰道:“只是兄长太过急切,想让绮罗嫁个良人罢了,她只是希望绮罗嫁得风光,忘却往日哀愁烦恼,夫君也不必如此懊恼。” “我知道,”新郎微微笑了笑,“你嫁得好,嫁得高兴,那我,自然也高兴。” 绮罗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不由面颊绯红,垂下头去。 新郎只是盯着她,又问道:“绮罗,你如今,可真的嫁得高兴了?” “自然是十分高兴。”绮罗微微抿唇,弯了弯眸,笑着说道。 “那自然好,我说了,你嫁得好,嫁得高兴,我自然也高兴,”他举起酒杯,笑道,“那现在可愿举杯了?” 绮罗也禁不住满心喜悦,轻轻“嗯”了一声,慢慢抬起玉臂来,和他交握了,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新郎的母亲替代其父与谢临同桌,她与谢临本来就没见过,下聘的时候,也是媒婆代的,这亲家,她倒是头一回见。见谢临长得一表人才的,她暗暗与自己儿子比了比,仍然觉得自己儿子生嫩了些,只得摇了摇头,道:“亲家,看您一表人才的,可曾娶妻了?” 她暗暗思忖着自己的亲戚,有哪家的侄女外甥女未曾婚配又适龄的,若这亲家尚未婚配,倒可以考虑亲上加亲。 正思忖着,谢临却笑了笑,“虽未成家,却也有了相识相守之人。”想到元宵时为着个扇子就欢天喜地的明重谋,谢临敛了眸中精光,只是摇头叹笑。 新郎之母见他已有意中人,只得无奈放弃,又道:“听犬子说,您是经商之人,敢问是做什么营生的?” “不过是商贾,不值一提,做什么营生,只要钱的来路正当,便也罢了。” 新郎之母一想也是,只好笑了笑。 正说着,忽听一个婢女装束的人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她一着忙,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那婢女又说了一遍,新郎的母亲偏头看了谢临一眼,闭了闭眼,又睁开,才吐出一口气来,缓缓道:“亲家,新娘,出事了。” 谢临一怔,本正端着酒杯喝酒,忽地一松手,酒杯掉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洞房之中,一片愁云惨雾,新郎抱着新娘,失声痛哭,新娘倒在他怀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这是怎的了?刚才还好好的。”新郎的母亲见到这般惨淡模样,不由惊问道。 宾客还道是怎地,都围到洞房门前往里探头,谢临见状,看到新郎怀中的绮罗,胭脂也掩不住其面上的苍白脆弱,她便忽觉心如刀绞,脑中忽然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是向身后招招手,“找大夫来……” 身后人却一丝一毫的动作也没有,似乎都被这景象看得呆了,一个一个都发起傻来。本来还喧闹的会宴,登时静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临闭了闭眼,将眼眸中的湿润浸回去,一甩长袖,回身怒声道:“我说找大夫来,都听不见是么!”她本就久居上位,一言一行,比之这些人来,自然要厉害许多。她这一声怒喝,登时把这一群人骇了一跳,有几个忙连滚带爬出了门,找大夫去了。 谢临看了看那新郎,他因眼泪哭得脸也有些模糊了,这时一抬眼,谢临忽而发现,那眼眸之下,似乎潜藏着怨恨,一触即发,而且是针对着她来的。 谢临心下一惊,再定睛一瞧,那新郎已抹了把脸,又硬声道:“丞相大人,您再瞧瞧,我是谁。” 一旁新郎的母亲一听此言,登时浑身一抖,吃了一惊,往谢临这边看了过来。 后面的宾客听了此话,也不禁骚动起来。 谢临尚来不及理会他如何得知自己却是丞相之事,只是定睛注目看那新郎的脸,他那一抹脸,虽没做什么动作,却因他方才流泪,将脸蹭得本有些花了,眉毛比方才微短了一点,眼睛也稍微大了一些,下唇更薄了些,就这几分不一样,却与方才长相大不相同。 谢临只觉这三分长相越看越是熟悉,忽然想到一人,不由瞪了眼睛,心下一惊。 那新郎看她神色,便知她已经猜到了,不由冷冷一笑,“看来丞相大人已经看出来了,不错,我正是严惯。” 严惯,严柳方之子。 昔日工部尚书严柳方,因建卢阳阁偷工一事,被陛下斩首。而这严惯却一直认定,严柳方是因谢临所杀,因此怀恨在心,更因上次科举之事痛恨谢临不已。 谢临早认定他要报复,却不想他易容成他人模样,却来骗的竟是谢临身边的侍妾绮罗。 上回所见,绮罗对此人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而谢临也眼见此人确也对绮罗有情。 有情有情,她只想着让绮罗能找个情投意合,相知相守的人,却不想竟害了她! 谢临只觉痛悔不已,正想上前一步,探探绮罗鼻息,若她为生,她定要救她,若她为死…… 谢临拢在袖中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慢慢吐了口气,走上前去,正要伸手去看绮罗,严惯却忽然将她挥开,抱着绮罗的头,怒声道:“不要碰她!谁也不要碰她!” 谢临一怔,一旁严惯之母却道:“孩儿,你且松手,不要这样。” “你不要管,你也不要看,你们都不准看。”严惯也将他母亲也挥开,将脸贴在绮罗的脸上,怒气满溢,却有几分哽咽地说:“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没多久,大夫便来了,大夫要把脉,看看绮罗是否安好,严惯却死也不松手,硬是将绮罗抱得紧紧的,无论怎么说,也不松手。谢临无奈,只得找了会武的人将他硬生生扯开,大夫这才有空隙去看。 把脉把了许久,大夫这才缓缓道:”她无事,只是中了毒,倒也不太重,不会误了她的性命,只是容易过气,尤其是……”他瞧了瞧这满床满房的红,知道这肯定是洞房了,“尤其是圆房的时候,她的毒不重,可是和她圆房的那个人,恐怕就要有性命之忧了。我开一副方子,她服了就能好。”说着,提笔一挥,方子就成。 等大夫走了,严惯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绮罗,一咬牙,这才转头对谢临恨声道:“谢临,听见了?你害了我父亲还不够,你还想害我?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谢临,你倒是说啊!” 谢临见他有些疯狂的模样,这方有些明白了。 “她名为绮罗,处了这么久,她果然未与你说过,”谢临看了看床上的绮罗,忽然笑了笑,“她是我的妾侍。” 这一声,满座登时哗然。 丞相大人有三位妾侍,名字却不甚了了,但对丞相大人好色的旖旎风光,有些人还是欣然神往的。 丞相大人不把妾侍好好地藏在家里,而是让她抛头露面,甚至还主动将她送到对方怀里。送到怀里也就罢了,这女子竟是身怀剧毒,而且不毒她自己,要毒的却是与她行房之人。 听方才新郎说,丞相大人似乎还害了他的父亲。 这其间意味,可不太小。 众宾客只作哗然,议论纷纷。偷偷瞧那站在中央背脊挺得笔直的人,相貌倒是好的,只是没想到,这竟就是那奸佞丞相。 百姓们早听谢临奸佞之名,此时又见如此恶事,不由瞪大了眼睛瞧,暗暗鄙夷不已。 而到此刻,谢临也已明了,这严惯所图为何。她看了看严惯死死盯着她,痛恨的目光下,却总是忍不住朝床上的绮罗看过去。 谢临忽然有种由衷的佩服,而且她也感叹出声来,“严惯啊严惯,你倒是用尽计谋,连你母亲也来骗,骗了宾客,骗了我,”她低声笑了笑,“还骗了绮罗。” 严惯脸色一变,他偏头向床上的绮罗看过去,那苍白的脸色,哪里还有往日的半分动人? “夫君……”绮罗蹙着眉,沉沉地说,严惯赶紧抓住她的手,一时之间忽地忘了旧日仇恨。 “我在这里,”他抓紧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我在这里……”他只是重复地说,然而绮罗仍然只是蹙着眉,仍然呓语着,这一日过去,她都一如仍在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亲们还有疑惑,不过我会在下章为你们解忧。 码完字就出门去,俺回来就给你们回复~ 73章 严母瞧着旁边站着的谢临,又瞧了瞧面目似是而非的儿子,不由脸色惊疑不定,凑近严惯耳旁低声道:“儿,我说你为何将面目掩饰一番,你倒是安抚我说,你想过过小儿女家的小日子,不教那往日恩怨干扰到你,这才化装遮掩面目,等娶妻后寻个机会辞官归隐,不再问世事。怎地今日却做如此……”严母心痛得浑身颤抖,“你这哪对得起你那故去的父亲?” 严惯沉沉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抚道:“娘,这些日子你实在受惊不小,等儿子这就收拾了谢临这恶贼奸相,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说罢,他不再理会一旁听了此话露出吃惊之色的严母,向着谢临喝问道:“谢临,你好狠的心,此女子毕竟是你的妾侍,须知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竟也能下毒害她,还教她一女侍二夫,来暗害于我,我知你与我本有宿仇,曾害我父亲性命,我念你是本朝重臣,不想再惹是非,宁愿易容改扮,寻一女子远离这是非旧怨。但看今日此事,你却是来斩草除根的了。”他咬牙眼含悲愤,嘶吼出声道,“好,好,谢临,此事我若能与你干休,那我严惯便枉为人子!” 这话将往日秘辛便倒了个干净,有明白的人,立时便将严柳方之事告知旁人,本以为严柳方确是因监工不力中饱私囊而死,但见此似乎还有其他□,有些人便暗暗揣测,官场之事你坏坏我,我坏坏你,本就是常事,或许这严柳方正是被这奸相给坏了,这才掉了脑袋,又引发其子严惯怨恨。 在座宾客,多以邻居为主,严惯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没什么朋友。就算几个至交好友,也都是心腹之人,早就知道他打算要做什么了,而严家本族早已没什么人了,少量来的,严惯也早就告诉他们,婚礼上自有好戏,不多时便知分晓。 那几个严家族亲又并非见过大世面的,只觉得严惯言语神秘,因此在宴席上也有些惴惴不安,揣摩着可能会发生何事。 此一见,便即明白,严惯此番依然孤注一掷,硬是要让谢临今日便身败名裂了。 严惯那话语悲痛,俨然似乎要把谢临咬死才要干休。众人目光皆纠缠在谢临身上,明理的,尚且还等着看她如何分辩,缺乏理智的,已小声唾骂起来。 宾客之中还有稚嫩幼童,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了一句“爹,看来这个谢临是坏人了,他怎么能这么对待那位大姐姐”,孩童倒是不像那些大人畏于谢临权势,不敢大声说,因此这稚嫩声音便听得格外明显。这一声却如卷起千层浪,众人又想起大楚那丞□佞之名,往日积怨和今日所见累积起来,仿佛一瞬间便放开了顾忌,人群中的唾骂之声已越来越大。 这院落本不甚大,邻舍有听到咒骂声的,便也探头探脑地向这边望来。 那稚童却也只说了这一句,便被其父掩住嘴巴,登时就只发出“呜呜”之声了,可是这会谁会去理会他,只是对着谢临咒骂不已。 淑霞和墨儿本还女扮男装,混迹在宾客之中,此刻听到这咒骂声,墨儿已忍不住心中愤怒,就要趋前驳回这些咒骂声,惟淑霞还尚且有些理智,赶紧拉住了她,低声道:“爷让我们不要露面,你忘了么?” 墨儿看前面的谢临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们,也不知她什么表情,但想到谢临往日辛苦,明明成日为国事操劳,却得那奸相名声,临了还要受百姓咒骂,墨儿急得泪都要出来了,“淑霞姐姐你怎地还不着急,这时候还不露面,爷在这些人中本就名声不好了,百姓还没见,倒还不觉得,但今日既然见了,就肯定不能善了。爷不是说了,百姓的嘴,就是那河川一样难防,今天这事过了,爷这丞相还当不当了?那严惯就是要把爷往死路上逼呢。” “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爷成日教你读书,你就读成这样。”淑霞摇了摇头,安抚她道,“你看爷什么时候让我们失望过,你先别急,先看爷如何应变。若连爷都不知道怎么对付,我们出去又有何用?” 墨儿一想,确实如此,但是仍按捺不住担心,又想到洛石阡毕竟仍是宫中御医,不好随意出宫,此刻才不在这,否则用哪会让爷如此受辱?一边想着,她便一边焦急着往里面看去。 众人正指着谢临唾骂不已,有的还说要把这奸臣绑起来送官,有的问这奸臣本就是官,要怎么送官,立时便有人答我等联合起来把他绑了送官,即便闹到天子面前,合众人之力其利断金,也能要了这奸臣性命。 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好不热闹,连严惯都要上来和谢临拼命。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 众人早已觉得那谢临定已是板上鱼肉,只等待宰了,这番争论,也不再避讳他。 甚至已有人拿着绳子扑上去,对着就要让谢临束手就缚。这些人毕竟没什么武功,又以为谢临必定束手就擒,谢临当然不会甘愿就缚,就向那人胸口推了一推,那人不料她还反抗,便“蹬蹬”后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由破口大骂道:“你这奸佞,这种情况,还不乖乖束手就缚,难道真要我们一群人硬着来么?你要真是个人物,就双手伸出来,勿怪我们动手!” 他这样说,满以为那奸佞要害怕到求饶,却见她只是居高临下斜睨了他一眼,眸中冷意,几乎要将他冻僵。 只这一眼,众人便忽然想起对方毕竟是丞相,是除圣上外,手握重权的人物。这些人大多仍是平民百姓,往日里哪有见过这么大的官,见状只觉蓦地有些畏惧之感,这手上动作便缓了一缓,嘴上也留了几分口德,一时之间,又静谧了下来。 谢临轻轻哼了一声,依然站得笔直,她昂然趋前几步,走到床前,伸手便要碰触绮罗,被严惯挥开。严惯抱紧绮罗,戒备道:“不准你碰她!” 谢临目视着他,并未收回手,“我不碰她?”她挑眉道,“这是我的妾侍,你是他何人,竟不让我碰她?” 严惯张口结舌,不想谢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不能对答,只得将绮罗抱得更紧,绞尽脑汁想出借口来,“她……她已嫁给我,那便是我的妻子……我是她丈夫,就算她之前算是你的妾侍,今日也与你一刀两断,我既然不同意你碰触她,那就不容许你碰触她,你……你……”他本非擅长言辞之人,又在绮罗一事上有些心虚,被谢临一逼问,登时就有些口吃起来。 “哦?你也知道这是你的妻子?原来你就这么对你妻子的?”谢临冷笑着,一字一字道,“我真后悔让她嫁给你!” 严惯心头一震,抬眼看她。谢临却缓缓道:“既然你们非要认为我害了他父亲,又要通过害我的妾侍来害他,那我们不妨找个人来评评理,看我是否真做了此事。” 严惯咽了咽口水,按捺住心头激动,道:“你是我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来做此评理之人,岂非活得不耐烦了?” 谢临唇角微弯,似露出几分冷森森的笑意来,睨了方才拿绳子要来捆她之人,只看得那人遍地生寒,“你找来这么些人,这些百姓,哪个会武,哪个有官职的?这都敢来要捆我朝丞相了,又怕什么评理了?” 这话一出口,众人登时有几分瑟缩,平民人家毕竟胆子还没那么大,这等事哪敢真那么明目张胆干出来?也不过方才群情激奋,这才壮起胆子动手,此刻见他人已生怯意,这时再还敢上前,那才真是胆大包天了。 “严惯啊严惯,”谢临道,“我看这婚礼上你请了这么多宾客来,不是祝福你能与绮罗百年好合,而是就针对着谢某来的吧?怎地事到如今,竟还要畏首畏尾,退缩了呢?” 严惯一滞,低头看了看闭着明眸,脸色苍白的绮罗,又看了看一旁面上露出担忧之色的母亲,一咬牙,“谁怕了?你害我夫妻,我怕你作甚?只是你且说,你说要评理之人,究竟是谁。” 谢临见他这般,眸中倒露出一些赞许之色来,“这还算明理,我所说之人,你定会服气。此人你知我知,在座之人皆知,甚至全天下人皆知,此人之公断,谢某保证尔等定然不会另有二话,若他说谢某当真有罪,谢某定然立刻将这官帽朝服摘了。” 什么人如此厉害,连丞相都反驳不得?严惯怕这奸佞狡猾,随意推选一人来脱身,便犹疑道:“你所说者,究竟是谁?”他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不想自己当真如此好运,这狐狸官场上混得久了,还会把这大好机会直接送到他面前来? “此人便是我朝大楚天子,”谢临向天子方向一揖到地,又对严惯道,“天子一言,臣即有罪,下狱,斩首,到时君叫臣死,臣当然立刻就死。这回你可信了?” 此话一出口,众人登时哗然。站在后面的墨儿听了,心里一急,便要上去劝阻,淑霞赶紧拉住她,却也是佯作镇定,心里一样扑通扑通直跳。 严惯瞪大眼睛地看她,“此言当真?” 谢临负手笑道:“谢某身为当今丞相,怎可说一不二?此言既出,此间众人皆在看着,皆为谢某证人,”她伸出双手来,“你若怕我,便将我缚了,我不会武,当然不会逃脱,你也不必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严惯哼了一声,“谁怕了?”说着,他便要拿绳子来,把谢临双手捆上。 谢临却忽地把手收了回来,“且慢!” 严惯以为她说完就要后悔,心说奸佞就是奸佞,临到当头,就要畏缩起来,便鄙夷道:“怎地?丞相大人怕了?” “怕从何来?”谢临便冷冷一笑,“严惯,你要谢某束手就缚可以,只是谢某有个条件,若你答应了,那我们便立即面见陛下。” 严惯心里冷笑暗忖,恐怕谢临定是怕了,现下提的条件定然是陛下让她俯首认罪后,能留她一条命,让她偷延残喘地活着,那自己就先答应下来,到时候再用些别的手段,让这奸相死无葬身之地。想到这里,严惯便冷静问道:“什么条件?” 谢临看了床上的绮罗一眼,道:“事后无论陛下如何决断,令我谢临是生,还是死,你严惯都要放开绮罗,休书一封,让她自己好生过活,再不要扰她清静。” 严惯心头一震,不想谢临提的竟是这样一个条件,不禁抬眸瞪着她,又低头看了看绮罗,握着绮罗手臂的手指越发紧了紧,“为何提此条件?我娶了她,她便是我之妻,我敬她,爱她,即便她如此……或许曾想过过毒害我,我也仍愿意和她相守到老,予她幸福。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众宾客也觉得这条件太也过分,看新郎如此深情,两人才子佳人,就算那新娘曾为谢临妾侍,但既然过了门,谢临就不应该再管人家夫妻的事。一时之间,指责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劝新郎不要答应她的。 “你当真会予她幸福?”谢临露出冷笑来,“就让她这般躺在床上,让她身中剧毒?”她凑近严惯耳边,又低声道:“你这般利用她,她醒了之后若是知道,你还能与她相守到老?她曾是我妾侍,我待她如何,你又待她如何?她和你的情分,能比得过我?” 严惯脸色一白,谢临直起身,又道:“严惯,你放了她,对她,对你,都好,省得彼此折磨,徒增痛苦。” 严惯看了看怀里的绮罗,握着她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闭了闭眼,慢慢吐出一口气来,低声道:“我答应你便是。” 众人不想他真答应了,尽皆大吃一惊,赶紧又七嘴八舌赶紧劝他,希望他回心转意。一旁严母也不禁吃惊,她知道儿子对媳妇感情深厚,若叫他们分离,只怕就像刀割在心上那么痛,不由也劝道:“我苦命的孩儿,为了你的父亲,何苦赔上自己的幸福?” 严惯慢慢摇了摇头,轻轻松开绮罗的手,让她躺得舒服些,他闭了闭眼,又平平静静地说:“母亲不必再说,若放了她,我也能不受这日日煎熬之苦,也算皆大欢喜。” 严母闻言只能叹息。 严惯缓缓站起身,走到谢临面前,谢临抿唇一笑,伸出手来,严惯便用绳子将她缚了,冷笑道:“奸佞,今日定教你为我父偿命!” 谢临亦回以一笑,她本不喜欢这个后生小子,此刻倒不由另眼相看,“你这番决定十分果断,倒不似乃父。” 这意思却是在嘲讽他父亲不算什么好官了。严惯听了刺耳,只想缚了她就走,让陛下使这奸佞伏诛,他早就恨此**乱朝政,尤其从前时科举便可看出此人决非清廉之人,赶紧处理了,不愧对父亲,不愧对百姓,一箭双雕,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至于绮罗,在父仇和国家社稷面前,只得辜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日更。嗯。 74章 天下百姓嫁娶,皆在清晨。 天子早朝大殿议事,亦在清晨。 严惯和谢临此二人早先已向陛下告假,陛下也准了,不想他们两人这一告假之后,居然双双回来闹到自己面前来。 当时严惯拽着谢临来见明重谋的时候,早朝还没有过。严惯早已一丝一毫等不得了,待问清陛下仍在早朝,便扯着谢临转身即追陛下。 被问路的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严惯他虽不识得,谢临却曾见过两次,那饱含冷意,冻得你浑身冰冷彻骨的眼神,他尤其记忆深刻。 此时见谢临一身布衣便装,被另一位穿着朝服的大人缚着拉扯着走,这太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擦了擦眼睛,又睁开的时候,严惯他们早已走得没了影子。 明重谋正坐于龙椅之上,十分好心情地聆听着大殿下众臣上奏,不时频频点头。 其实此时他怀里稳妥地揣着元宵夜时谢临赠予他的扇子,偶尔想起那晚时光,唇角就忍不住勾起。但是殿下众臣正瞧着他一言一行,虽然并不敢仰首盯着陛下看,但是天子仍然要有天子的威仪,不可随便失仪于大臣前。 因此明重谋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唇角抽动的幅度,以免失去大楚天子威严。 那扇子上的画和字,才是真的为他所作。卢阳阁下藏着的画算什么,这把扇子才是无价之宝。 明重谋忍着把扇子拿出来的冲动,打算下朝后,一到御书房就拿出来赏玩。 堂下大臣们正禀报着,惟尉迟正今日却一言不发,只直挺挺地站着,时不时还瞧了明重谋一眼,眼底下也不知藏着什么,黝黑不见丝毫光彩。 却不一会,忽听得大殿外有人大呼小叫,又高呼万岁,又说要请陛下为自己评理,喳喳呼呼,好不热闹。 大殿议事声顿时止住,众臣皆忍不住想向外看去,但碍于陛下于高位观众臣言行,只得忍住好奇心,没往外看。 明重谋皱了皱眉,示意赖昌到大殿外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殿外喧哗,发生了什么事。 赖昌片刻即回,垂首恭敬禀报,“大殿外是严惯严大人和……谢临谢大人。” 明重谋一凛,众臣更是心下一凛。 众臣本见今日谢临没上朝,心里正有一种松口气的放松感,没想到这放松还没多久,这奸相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冤魂,又缠了上来。 明重谋便让赖昌招呼他们进来。 等他们进来之后,大殿里登时喧哗起来,众人皆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他们。 明重谋定睛一看,见严惯当先一步,到大殿中央一跪,垂着头,大声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而明重谋没做理会,往他身后一瞧,只见他的丞相双手捆缚于身前,长长的绳子被严惯拽在手里,严惯扯着让她下跪,她却仍站在那里。严惯还低声抱怨:“见了陛下,你怎地还不跪?快点跪!” 明重谋瞧见这情景,饶是他方才心情有多好,此时这好心情也登时便烟消云散,不知所踪了。 众臣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半晌回不过神来。蓦然想到前日的相思情景,谢临捆缚着桑宗,怒斥其行,致使尉迟正等忠臣一派顿失左膀右臂,众臣回过神时,已有人不觉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谢临却昂然目视龙椅上的天子,唇角隐约微微翘起,口中却不大不小地声音回答严惯:“谢某受先帝诏命,特许不跪。非陛下授命,谢某怎敢先行?这岂非违背先帝诏命,致当今陛下于不孝?” 严惯被他说得哑然,明重谋听了却不由失笑,忽觉心中的憋闷怒火倏地不见了。 明重谋哼了哼,没叫他起身,眼睛却瞄到谢临身上,“谢临,你的朝服呢?” 之前严惯将谢临缚住之时,谢临便仍是一身便衣,然而入宫却要着朝服的,严惯换了一身朝服,这才拽着谢临进宫。 谢临深感不公平,问他:“你有朝服可穿,谢某却一身布衣,对陛下十分不敬,为示公平,你起码应该带谢某到丞相府去,换身朝服出来再行面圣才是。” 严惯冷哼道:“你这奸佞连性命都要不保了,还换什么衣服?”他不管不顾,直接拖着谢临进宫。 当下严惯本正打算向陛下大吐冤情,让这奸佞再难翻身,便大声道:“陛下,谢临此人,作奸犯科,谋害贱内和臣下,贱内现还躺在家中不省人事,臣也差点丧命,请陛下为臣做主!” 众臣本就想到这严惯捆缚了谢临,肯定有其原因,却不想竟是这等原因,都不由往谢临面上看去,却见她面上古井不波,面沉如水,也不知心下又有何伎俩了。 尉迟正却蓦地想起卢阳阁监工致使严惯之父被斩首一事,那时他认为严柳方一案,定是谢临暗中运作,便把这个猜测告知给严惯。严惯其人,心高气傲,又善于隐忍,当时并没发作,眉宇间神情却隐隐有些脆弱。 尉迟正只是怜惜这个后辈,便将他纳入自己这一派来,多番照拂。两派本就间隙甚多,往往言语中便流露出对谢临的痛恨之意。尉迟正知道严惯因此对谢临更加痛恨不已,但是怜惜他身世,也并不多加苛责。 莫非今日严惯终于忍不住,要对谢临报复了? 想到这里,尉迟正也不禁目光落在谢临身上。他对谢临的感觉,恐怕也与众臣有些不同,既觉棋逢对手,两厢交锋下来,也不由暗暗佩服,但又对其行痛恨不已,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其党行为越发令人发指,他对谢临有惺惺相惜之感,却更觉对方未免有些可惜。 久而久之,他便对谢临的关注越来越多,行为奇异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和行为。 尤其是当他得知谢临与赖昌有纠葛,前日还与陛下在市井之中…… 那等柔情蜜意,辗转有一些妩媚的样子,是他所从来没见到过的,更想象不出。他一路跟随二人,亲眼见到他二人亲吻,明明两个人都是男人…… 尉迟正忽视掉心中强烈的不适,盯着谢临的目光中,便难免填上些许鄙夷之色来。 明重谋轻轻“嗯”了一声,却没理会严惯的话,又问谢临:“谢临,朕问你,你的朝服呢?你怎地不答话?” 谢临平静道:“臣因自缚其身,又急着面见陛下,不能更换朝服,望陛下谅解。” “哦?朕的丞相急着见朕,没时间换朝服,”明重谋眉毛动了动,又看向严惯,“那朕的仪制主事,却有时间换朝服了?” 严惯一惊,垂首道:“陛下,臣面见陛下,当然要仪容齐备,岂可如谢大人一般任意而行,随意行事?就算时间再少,也定要将自己打扮整齐,才可面见陛下威仪。” 他心中忐忑,答得也尽量婉转,努力尽善尽美,陛下似有赞许地又轻轻哼了一声,“好,好,礼部出你这样的人才,却也不枉了。” 严惯心里一喜,赶紧道:“这全靠陛下洪福齐天,陛下威仪,臣见之斗胆,自然要盛装重礼,这才是礼部典范。”他还倒陛下要龙颜大怒,心中格外忐忑,就怕此时打击谢临功亏一篑,此时见陛下所言,便觉十分有望,不由得意地向谢临方向看了一眼。 而严惯却是礼部尚书张裕门生,严惯可谓是他一手调/教提拔的,此时见状,也不由频频点头,心忖自己收了个好学生,也面上有光。 两人正如此想着,却听着大殿正前方龙椅之上传来砰然巨响,众臣骇了一跳,却原来是陛下震怒,又一掌重重挥在龙椅扶手上,直打得众臣心中一颤,连忙叩首,求陛下息怒。 座上明重谋凛寒之声传来:“严惯,你身为礼部仪制,自身倒是礼仪齐整,然而却不管不顾其他重臣仪容,谢临是我朝丞相,一言一行,皆乃我朝表率,你竟这般随意行事,让她布衣登上大殿,你这礼部仪制,也不用干了!” 严惯骇然叩首,众臣更是齐齐道:“请陛下息怒。” 张裕见陛下对严惯如此生气,他提拔严惯时,在陛下面前说了不少他的好话,此时见陛下对严惯如此着恼,却也怕祸及自身,赶紧劝慰进言:“陛下,严惯虽是主事,然而毕竟年轻,尚需历练,难免许多事情想的不周全,请陛下切勿动怒,臣定将他好好训诫一番,方不负皇恩浩荡。” 众臣全跪着,惟有谢临仍然站在那里,明重谋瞧了谢临一眼,此时他的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自是觉得谢临也不必跪了,站在那里刚刚好。 明重谋这才息了怒气,众臣起身。 明重谋沉声道:“严惯,你要朕为你做什么主?” 经明重谋方才那一吓,严惯满身的底气,也弱了两分,只是恭敬回禀道:“陛下,今日臣成亲,本为臣之大喜事,却不想洞房花烛夜,臣与贱内共饮交杯酒时,贱内竟仰面倒下。臣本以为贱内身怀病症,但怕臣知道,隐忍不发,便打算请大夫一瞧,见贱内竟是中了毒。” 众臣本还要恭喜恭喜他,没想到他却在成亲之日发生如此哀事,不由有几分感叹。 严惯又道:“贱内之毒,对贱内来说并不严重,不至于致命,然而此毒却能过身,尤其是她亲近之人,尤其是臣这样的夫婿。” 众人一听,又“啊”了一声,明重谋也听出点门道来,往谢临方向看了一眼,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臣想,贱内是个善良女子,鲜少惹那是非,此事怕不是由她引起,定是因臣的缘由而来,臣便思索着仇家是何人。”严惯偏头,怨恨地看向谢临,又道,“但事后,臣却才知道,原来贱内却并非常人,乃是……乃是……”他愤怒地指着谢临怒声道,“是他的妾侍!” 此言一出,众臣顿时哗然。 严惯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压抑不住怒气,对着谢临咆哮道:“他的妾侍怎么会跑到臣的婚礼上来?臣本以为与贱内情投意合,却不想贱内一直以来竟欺骗臣。此人本就陷臣之父于不义,臣父之死,定是他看不过眼,欺瞒于陛下!而他一定是觉得臣对他心怀怨恨,因此做贼心虚,不光害了臣的父亲,还要斩草除根,再来害臣!” “你说谢临害你,你可有证据?”明重谋道。 严惯从怀里颤颤地掏出一卷绢布来,“臣这里有成婚时所有宾客的字迹签名,他们全部愿为臣作证,贱内于洞房中中毒昏厥,他们全都亲眼所见,定不会有错处。” 明重谋让赖昌把那绢布呈上来,打开了瞧了瞧,确实都是一些平民写上去的名字,歪歪几笔,墨迹都还没干。 严惯头往下一磕,“请陛下为臣做主,还臣一个公道,臣为先父,谢过陛下了!臣的父亲,是被冤枉的,请陛下还先父一个清白,让这奸佞伏诛!” 他这话说完,全大殿便静谧得可怕。 尉迟正侧目看着,这严惯,果然是忍不住了。 众臣心下有些惴惴,看谢临,也没什么反应。 有些明白的,早已琢磨着顺势爬杆而上,让这奸佞倾颓下去。这严惯确实是个聪明的,知道平常的力量扳不倒谢临,竟借用百姓之力,来推倒谢临这棵大树,许多人已摩拳擦掌,就等着棒打落水狗了。不过…… 他们瞧了瞧圣上。谢临究竟会不会倒,还要看圣上的意思。 “你父是谁?”明重谋问。 严惯垂首道:“工部尚书严柳方,曾因卢阳阁修筑一案而死。先父克勤职守,从未有过懈怠,因此而死,一定是笑话,他定是遭奸人陷害。”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谢临。 明重谋想了想,方才想起严柳方这个人来。此人偷工减料,是他亲眼所见,况且卢阳阁其下深藏密室,内中有大楚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严柳方既然知道了,此人是留是灭口,那本就极为棘手。 而这人还不知道好歹,竟还真的偷工减料,内藏贪污,若自己不知道便罢了,但明重谋觉得,他既然知道了,那严柳方,当然就留不得了。 因此明重谋仔仔细细地看了严惯几眼,淡淡地问:“严惯,你百般说你父是冤枉的,而且还是被谢临冤枉的,朕倒是不这样想。” 严惯听他这样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尉迟正听了,也不再顾及不能直视圣颜这样的规定了,皆不由自主地向陛下瞧过去。 明重谋缓缓道:“严柳方一事,朕是亲眼所见,亲手过过的,他没有一丝一毫被陷害之处,甚至这件案子,朕都没有交给谢临看过。这是朕亲政时日不久后处理的事务,因此记得还算深刻,你父亲在朕的面前耍这种心眼,以为朕年轻,就发现不了,是他小瞧朕了。” 换句话说,这是明重谋亲政后,为了立威,才处置了严柳方,杀鸡儆猴,震慑百官,确实与谢临,一点关系也没有。 严惯脸色一白,汗涔涔落下来,他惊呆地看了看陛下,又瞧了瞧谢临,还待反应,却发现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尉迟正的脸色,则是瞬间阴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陛下,就是谢临的解围作弊器呀。 75章 严惯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的生身父亲,是一个清廉的官员,克勤职守,从无懈怠。他也一直如此做的,努力做一个忠臣,一个贤臣,百姓社稷,如他之忧。 这样的一个父亲,却被那奸佞之臣所阻,失去性命。严惯痛恨之余,几乎将复仇一事当成平生宿命,就算遇到了他平生唯一心动的女子绮罗,也因为知道她是谢临的妾侍而绞尽脑汁用尽手段,将她当成他复仇的工具。 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谢临其实和他父亲之死,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时之间,严惯仿佛就如信仰崩塌,复仇几乎成为了他全部的生命。为了今天能把谢临扳倒,他为此抛弃了良心,抛弃了希望,甚至抛弃了可能会拥有的幸福,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一直以来的复仇,其实都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不应该的。 巨大的打击令严惯的唇颤抖了起来,他将下唇紧紧咬住,却依然听到齿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陛……陛下……”他颤抖地说,“您是说,臣的父亲,真的是因贪污之罪而死?” 明重谋点点头,“确实如此。” 严惯一哽,他看了看谢临,忽而想到他为了今日此时,还答应了谢临,要放弃绮罗,还绮罗自由。想到绮罗会离开他,他生命的支柱也于此刻尽毁,巨大的打击几乎令他昏厥,对谢临的批判,他几乎就要就此放弃。 站在一旁摩拳擦掌等着棒打落水狗的尉迟正一派,见他似乎就要就此放弃,都心说不妙。 翁达踏前一步,恭敬道:“陛下,且不论严惯生身之父为何人,但就此案来说,众百姓联名,俱称谢大人向严惯之妻下毒,此事不可等闲视之,请陛下决断。” 其他许多臣子也连忙应和,“请陛下决断。” 明重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严惯:“严惯,你说你父亲严柳方乃是因谢临而死,谢临要斩草除根,这才又要来害你。可是谢临明明没有害死严柳方,这斩草除根一说,又从何而来?” 严惯底气已不如方才那样足,此刻满脑子都是谢临并非杀他父亲的凶手,还有绮罗会离开他这两件事,对明重谋的应答自也不如方才那样机敏,此刻听明重谋如此问,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这……这……” 一旁众人一见不好,礼部张裕忙道:“陛下,谢丞相所作所为,本就不可以常人揣测,此事不急着问,可是那下毒一事,若谢大人当真做过,只怕不好交代,此事还请陛下先行查过。” 张裕是礼部的老臣,严惯由他一手提拔,严惯若是因此事出什么意外,他也讨不了好去,因此看到严惯受困,他便连忙为其解围。 明重谋听了,睨了张裕一眼,张裕连忙低下头去,明重谋低低笑了笑,忽而道:“众卿今日,可还有事要奏?” 众臣面面相觑,不知陛下说这话,究竟是何意。 明重谋见众臣皆没有回答的,便道:“既然此事如此难办,那朕便见见那位被下了毒的女子,看她中的毒究竟是什么毒,又是被怎么下的毒,朕还要还有这些联名的百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谢卿,这还是你教给朕的。” 谢临站在那里,微低下头,“陛下英明过人,向来举一反三,臣现下倒为陛下教训了。” 明重谋弯了弯唇,站起身来,走下大殿台阶,经过谢临身旁的时候,不经意地说道:“谢卿的妾侍,严惯的结发之妻,倒不知何等绝色,朕倒是想见上一见。”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众臣皆听了个遍,人说天威难测,也不知陛下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低了头,恭恭敬敬地跟着出去。 xxx 给绮罗把脉的御医,是洛石阡。他虽然没有与谢临、墨儿等人参加绮罗成亲之礼,可是在他知道墨儿偷偷传给他谢临遭遇严惯陷害的消息后,他听到赖昌在众御医之中挑选随陛下和众大臣出宫之人,便立刻站了出来。 “这位夫人肝火旺盛,身子有些娇弱,又受了惊吓,身子还需要滋补修养一番。”洛石阡摇头晃脑为绮罗把完脉,又说这些话,令跟随陛下出宫的几个尉迟正一派的大臣想抽他。 大殿上那么多人,都浩浩荡荡地来这地方,实在不妥,因此在场的大臣,都是朝廷重臣,平日与陛下御书房议事,也不过这些人而已。 张裕赶紧道:“那这姑娘中的毒,究竟如何了?” 洛石阡慢慢道:“在她身上,倒没什么事,不过此毒能过身,与她亲近之人,只怕讨不了好去。” “那敢问这毒究竟中了多久?” 洛石阡又装模作样地把了把脉,道:“没多久,一两个时辰而已。” 这话便是印证了这毒确实是在婚礼上下的,众臣的目光顿时又落在谢临身上,利得像刀一般。 “不过……”洛石阡忽而又道,却又不再接下去了。张裕忙道:“不过什么?” “不过这毒,究竟是怎么下的,由什么器皿?新娘此前,可曾吃下什么东西?” 张裕一怔,向旁边看着绮罗怔怔出神的严惯看过去,见他丝毫没有要答的意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拍醒,“严大人,御医在问你话呢,令夫人究竟此前吃下过什么东西?” 严惯如梦初醒,可是他仍浑噩之中,之前他或许会编造绮罗曾吃些点心等物,那些嫁妆首饰,也有可能上面含毒,可是现在,他看着仍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就像花一样凋零的绮罗,忽然感到心如死灰,自暴自弃地说:“交杯酒,绮罗她只喝过交杯酒。” 张裕等人本还等着他说什么惊人的见解,却不想答案却是如此,皆不由瞪大眼睛看他。 明重谋微微偏头看他,沉声吩咐一旁宫侍,“取那交杯酒给御医看看。” 宫侍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回转来,将装有交杯酒的整只酒具置于洛石阡面前,洛石阡将酒从酒壶倒置其中一只酒杯中,将取下发簪,发簪含银,他将其置入酒中。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针逐渐从下端一点点由银变黑。 洛石阡也是一怔,“这酒中有毒。” 他如此说,众臣不禁惊诧,连忙向严惯看过去,却见严惯眼睛好似没有焦距似的,似在瞧着那酒中的银针,似又在看向绮罗。 这交杯酒,只在洞房花烛夜中饮,碰过着酒的,除了绮罗、严惯,还有何人?他们喝酒的景象,谁又能看得到呢? 明重谋往那酒中瞟了一眼,问严惯:“你以众百姓联名的名义,声称众人皆看到谢临下毒害你的妻子,可是朕怎么就看到,这洞房花烛夜中,只有你们两个呢?”他冷冷地笑了笑,“难道你们二人洞房的时候,还要别人来围观么?” 严惯正在发呆,明重谋见他还处于茫然之中,便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这一哼,倒把严惯惊醒了,他恍惚地看着绮罗,低声道:“确实……确实只有我二人。” 明重谋将赖昌手中还握着的写有众百姓名字的绢布,随手扔在一边,“那这东西,是不是可以不用了?” 严惯心里跳了跳,他低头看着那缓缓落在地上的绢布,半晌,才低声道:“是。” 他这一声是,众臣只觉不好。 严惯本就是打算利用百姓之力,来弄倒谢临,如果是百姓承认谢临确实这样下过毒,痛恨于他,那么陛下因要维持社稷稳定,必然要处置谢临。然而如今一看,这百姓之力,竟也无用了,那…… 他们眼角余光瞄了瞄面色仍然平静的谢临,只觉这一次扳倒谢临的机会,又一次从眼前消失,而且恐怕还要祸及自身。 严惯若是害不成他,定然也就要被他所害,到时与严惯利益相关者,肯定也吃不了兜着走。 张裕皱着眉,为今之计,扳倒谢临看来是千难万难了,但起码要保住严惯。他连忙对明重谋道:“陛下,洞房之中,虽然只有他二人,可是这毒,也可能是之前就下在酒中的,就算谢大人没有碰过此酒,但也不排除可能有其他人。况且既然是交杯酒,新郎新娘应该都喝了,那怎地新娘有事,新郎却无事?”张裕恭恭敬敬道,“此事还有蹊跷,还请陛下三思。”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尉迟正,此刻也道:“陛下,此事却有诸多疑虑,陛下应严查到底,免得未下毒者却蒙受不白之冤,下毒者,却逃之夭夭,如此亲者痛,仇者快,也可保障严惯与其妻,不再受扰。” 明重谋微有沉吟,也有赞同,先吩咐将谢临解绑了,便要下令彻查此事,却听一旁严惯哽咽的声音传来,“陛下,不必再查了。” 众臣一怔,张裕脸色一变,待要阻住他的话,已来不及了。 严惯慢慢跪了下来,眼睛还望着床上的绮罗,他唇间似有淡笑,眼中却露出几分坚定之色来,“这毒,是臣下的,陛下要惩处,便惩处臣吧,去官职,砍去臣的脑袋,臣绝无怨言,此事便当……”他喉咙一哽,看着绮罗接着说,“便当为贱内……赎罪了。” 说着,他双腿一弯,便跪在地上叩首,双眸微有垂泪,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严惯这个人,只不过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严格意义上,他还是个好人。 76章 “陛下尽管处置臣,便当为贱内……赎罪了。”严惯跪下叩首,如此道,众人待要阻止他,已是不及。 张裕忍住胸中憋闷之气,低喝道:“你胡说什么?”他向明重谋施了一礼,劝诫道:“陛下,事情还未查清楚,不可妄言。这酒何以严惯之妻喝了有事,他喝了反而没事,此事陛下当应详查,否则若冤枉了好人,就如尉迟大人所说,让亲者痛,仇者快,不可不谨慎行事。” 明重谋看了他一眼,沉沉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这时忽听洛石阡轻轻“咦”了一声,众人一听,明重谋便问道:“御医有何发现?” “倒不是什么大发现,只是知道了新娘究竟是如何中的毒而已。”洛石阡摆弄着手中银针,回答道:“陛下,请让臣在这酒中盛上清水,臣用以验证心中所想。” 明重谋似有所觉,目光向那酒上扫了两眼,“无妨,你且照自己心中所想去做罢。”说着,他便要命一旁随侍替洛石阡弄些清水来。 却听跪着的严惯低声沉沉地阻止:“不必了!” 众人诧异地向他看去,张裕怒声喝道:“严惯!”他一再想要阻止严惯,觉得这孩子明明机灵得很,这一刻却一再犯傻,甚至自毁前程,坚持要毁掉自己的性命。 张裕这番心思,倒也基于一片爱才之心,他认为严惯亦是名门之后,又有几分才学头脑,这番自弃性命,实在可惜。 可他却不知严惯早已心如死灰,严惯为了父仇,早已将其他情意割舍,因此虽然对绮罗动心,却只想着拿她来当棋子来用。 只是没想到,父亲之死又只是因为他自作自受,一片替父亲复仇的心思顿时湮灭。而一心爱他信他的绮罗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地躺在那里,对他只怕也再无一丝信任和依恋,严惯顿时只觉天下虽大,却已无可依恋,又犯下错事,此刻只想立刻就死,因此什么都顾不得了。 “御医大人定是想将那酒杯中的酒换成清水,好试试究竟是酒中的毒,”他的声音慢慢地沉下去,微微顿了顿,又接着道,“还是酒杯上的毒。” 众人一惊,回头再看那酒杯中的酒,和银针上的黑色,一番心思已与方才大不一样了。 “交杯酒,我用一只酒杯,贱内亦用一只,”严惯慢慢地说,“那时这酒,是臣倒的,臣当然知道,这酒杯哪个有毒,哪个没有毒。即便不是臣自己倒的,臣也一定会诱导贱内去喝那有毒的酒杯。” “臣还记得,臣是如何亲手将酒杯送到她的手中,如何劝她喝下去的……”他的声音有些不稳,颤抖得让人感到十分异样。 严惯缓缓垂下头去,掩饰了面上的表情,“臣还想以此来陷害丞相,臣,罪该万死。”说着,严惯以头抢地,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干本欲借此扳倒谢临的臣子,只觉他把真话皆说出来,事已至此,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听他所言,感其话语中的深深悔意,不禁默然,皆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谢临则是无声冷笑,想到绮罗仍昏迷在床,便觉那“贱内”二字,十分刺耳,心忖现在你还想当她的丈夫,她却未必想做你的妻子。 明重谋目视严惯头顶,微有些沉吟,张裕等人见状,皆心有忐忑,张裕低头见严惯只是叩首,仍然没有抬起头来,不禁有些恻然,便对明重谋恭敬道:“陛下,严惯虽有些莽撞,但毕竟年轻,资历尚浅,又复仇心切,但碍于他孝心一片,又没有真的害过什么人,罪不至死,不如从轻处罚。” 明重谋瞟了一眼谢临,见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十分不赞同,却没有做声,便道:“不知谢卿对此事有何见解?”他虽也对严惯失足深觉可惜,然而他欲嫁祸陷害之人,却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想到谢临可能会因此事丢掉性命,明重谋便觉得严惯这人,只要看他一眼,便心里难免纠结。 如果你觉得此人的确可恶至极,那朕就要了他的命,又有何不可?明重谋心里如此想。 不想谢临却道:“陛下不必问我,”她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说,“此案件与臣有莫大的关联,由臣来说话,难免带有私心,一切以陛下裁决便是。” 明重谋深深看她一眼,心知虽然确实如此,但是…… 正想着,却忽见一名老妇快步而来,直冲到明重谋面前,众人吃了一惊,随行侍卫一边高呼“有刺客”一边一把将她拦住。尉迟正当先站到明重谋面前,冲那妇人怒喝道:“来者何人?” 老妇双手被侍卫缚于身后,推她跪倒,地上的严惯见了,却大惊失色,“陛下!那不是什么刺客!”严惯连忙大声道,“那是臣的母亲!” 众人一怔,果见那老妇本已被压制着跪在地上,此刻却双膝前行,口中亦对严惯呼道:“惯儿,惯儿,我的孩子……”可惜她双手被侍卫抓在身后,难以摆脱,一声声嘶哑地叫着严惯,令人不禁恻然。 严惯亦应声道:“娘……”说着,他膝行着来到老妇面前,双手扶着她,见她还跪着,连忙回头对明重谋道:“陛下,放了她吧,臣的罪,臣自己承担便可,此事臣本就是瞒着她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啊陛下!” 明重谋见严惯如此急切的样子,眉毛皱了皱,便挥手让侍卫将那老妇放了,却不想那老妇脱离束缚,又一心一意向明重谋扑来,侍卫赶紧又抓住了,正要把她双手用绳子捆上,却听那老妇嘶哑的声音说道:“您是陛下吧?您别听他的,此事是民妇想出来的,民妇想要报夫仇,就想利用孩子,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您如果要处置,便处置民妇吧,民妇决无怨尤……” 她说着,因为太过急切而呛咳了起来,又待再说,却被严惯阻住,“娘,您说什么呢?这事怎么和您有关系,这明明是孩儿一意孤行的结果,您揽什么罪啊?”他忙转身,向明重谋连连磕头,“陛下,此事是臣所为,和臣的母亲没有什么关系,您不要听她乱说,她只是一介妇人,又怎会懂得官场上的这些事情,请陛下明察!” 严惯说着,便一直叩头,不多时,额头上便肿了,严母忙拉扯住他,也磕头下去,“陛下,他只是个孩子,哪懂得这些,要报那些私仇,他一个孩子,哪有民妇死了夫君这么心切。”她偷偷瞧了谢临一眼,又接着磕头下去,“是民妇……民妇没打听清楚,以为谢大人害了夫君,这才撺掇惯儿行此计谋,民妇有罪,民妇有罪!” 众人见到这一对母子争着抢着要被杀头,不禁叹息不已。 想到严柳方一死,这家也就剩这么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了,若说真因此做出什么来,也算情理之中。 明重谋示意侍卫制止住他们磕头的趋势,沉声道:“你们究竟谁是主谋?此事涉及谋害我朝重臣,朕不可轻易姑息。” 他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众臣一听,皆不禁心中忐忑不语。 此话一出,严惯母子顿时皆应声道是自己,然后不约而同地领罪。 明重谋摇了摇头,不再去看严惯,目光落在严母身上,直直地看着她,缓缓道:“朕再问一句,究竟是谁。” 他的语速极慢,却并不是问句,似乎自己已有了答案。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非吴下阿蒙,目光中自有魄力,严母被他这样盯着神情,又如此慢声细问,忍不住目光有些躲闪,“是……是民妇……” 她这般目光闪烁,明重谋还哪有得不出答案的道理?闻言只觉心下微微叹息,便道:“既然如此,便命严惯……”明重谋话还没说完,却见内屋中一人卷帘而出,轻声阻道:“陛下,且听民妇一言。” 众人抬眸一见,忽觉顿时眼前一亮。 只见那女子面庞如月,虽似乎仍有些苍白憔悴,眼睛却极为有神,忽而让人产生秋水含波之感。 洛石阡一见,忙道:“严夫人,您的身体还不大好,怎地这就出来了?” 众人一听,看来这美貌女子,却是严惯刚娶来的新娘了。洛御医为救此女子,便也顾不得男女大防,难怪会知道此女是何面容。 众人忍不住瞧了瞧谢临,想到此女曾似乎还是谢临的妾侍,又想到谢临还有两个妾侍,想必一个一个都如此女一般貌美如花,不禁有些羡慕嫉妒恨,心说谢临倒是艳福不浅。 绮罗对洛石阡欠了欠身,微微表示一番谢意,又向陛下施了一礼。明重谋看到这个谢临身边曾经的妾侍,不禁皱眉道:“不知严夫人有何话说?” 绮罗不答,却趋前几步,来到严惯身旁来,忽而跪了下来。 众人一惊,谢临便要伸手去扶,但又忽而想到绮罗已是严惯之妻,为了绮罗清白名誉,也不能如此,只得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严惯则是似有一喜,然而看了绮罗苍白的脸色后,眼眸中的光亮又黯淡了下来。 “严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明重谋皱眉道。 绮罗垂头道:“不敢欺瞒陛下,贱妾只是为夫君求情而已。” 众人一听,皆不禁朝绮罗看过去,却见她面沉如水,平静得看不出心思,就这番举动,不觉有些似曾相识。 尉迟正向谢临看过去,心里冷冷一笑,忖道:“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我欺!”想到这里,忽觉心里有什么不平感触,便也不再去看那艳色逼人的绮罗,严惯之事,他便再也没有理会过。 “求情?”明重谋道,“此人谋害我朝重臣,本就罪无可赦,朕念他平日不说功劳,也有些苦劳,便不涉及他家人,留他个全尸吧。” 明重谋心中对严惯本就已有些痛恨反感,看到绮罗,更觉碍眼,一时间,只想赶紧把此事处理了,眼不见,心为净。 唯一一个麻烦…… 他瞟了一眼谢临——他只怕谢临会因他随便的态度而不高兴,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审问此事。 明重谋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大惊,看向严惯的目光,也不觉添了几分怜悯。显然陛下主意已定,此刻还凑上去为严惯求情,无异于祸及己身,更谈不上扳倒谢临这个奸相了。 严母更是惊骇不已,忙瞧向儿子,又看了看明重谋,“陛下,请您三思……请您三思……”说罢,严母连连叩首,额上本就磕得红肿了,此刻更是磕破了皮,甚至流出血来。 严惯忙拉住她,叫了声“娘”,口中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他本对自己所做之事有些愧疚,方才确觉有些生无可恋之感,可是眼下,见到母亲为自己哭泣求情,也不禁有些暗伤。 他不敢看绮罗,怕绮罗仍然不原谅他。甚至他也不愿意绮罗为他求情。 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只要不累及家人,便觉皆大欢喜了。 不想却听绮罗慢慢道:“可是小女子以为,此判决有些不妥。”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严惯更是忍不住抓住她的衣袖。说天子判决不妥,这不是触天子逆鳞?可莫要因为自己连累了她。 “哦?”明重谋微微眯了眯眼,“朕如此判决,有何不妥?严夫人,你倒是胆子不小。“ 这严惯要害他的心上人,他没把他碎尸万段已经不错了,明重谋自认为已经如此公平决断,还有何不妥? 他本就看了这绮罗有些碍眼,此刻不禁更碍眼了。 “贱妾不敢,”绮罗微微垂眸,“贱妾只是觉得,陛下似乎还应该判一个人。” 明重谋一听,倒挑起了他几分兴味,“谁?” 绮罗轻轻吐出一个字来,“我。” 这一个字吐出来,举座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唔。 明天接着更~ 77章 “你?”明重谋眉毛微皱,目光炯炯有神地盯在绮罗脸上,且等她说出究竟是何理由。 严惯一听绮罗这话,不禁脸色大变,“绮罗,你说什么?!” 谢临则是心头一震,目光紧锁在绮罗唇上,等她开口。 绮罗没有理会严惯,恭恭敬敬回答明重谋的话:“陛下,贱妾说自己有罪,乃是确实有罪,并无虚妄。” “你有何罪,说来听听。”明重谋道。 “贱妾所犯之罪有二。”绮罗幽幽道,“贱妾仍为丞相妾侍时,私慕旁人,私相授受,此为其一。”说着,她微微转头,看向严惯,明眸如水一样沉静,沉静得,仿佛能看到其下的波涛汹涌。顿了顿,她又道:“且贱妾所恋慕之人,还是一个愚孝之人,非但不能报孝,还差点犯下对社稷无益之事,可谓是不忠不孝之人,此为其二。” 严惯听了,心下一痛,心说果然如此,绮罗定是对嫁予自己之事后悔了。 他本就猜测,绮罗若知真相,定不会饶了他,不说绮罗与谢临的关系,单说他曾利用过她,她就不会轻易原谅。 可是却不想她这番话说来,自己心里却忽感如此之痛,就如一根针扎在心口上,几乎令他呼吸艰难起来。 没想到绮罗却露出一丝苦笑来,接着道:“可是贱妾却对恋慕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如此不悔。”她看着他,没有痛恨,怒火,只有平静下如丝一般的柔情,“贱妾恋慕着他,他做错了,贱妾也觉得他错了,心里却无一丝埋怨,就似如此静静地看着他,也觉心里如此平静。” 严惯惊疑地抬头,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只觉心中有所触动,竟怔在那里。 他觉得他一定是个傻瓜,因为他此时几乎作声不得,只想在心里多重复几遍,叫她的名字。 众人听到绮罗如此说,见他二人旁若无人地眼神纠缠,便知道彼此之间情意深重,便也不禁有些怅然。 绮罗又道:“他犯下此等错事,贱妾竟也觉无悔,”她转头面向明重谋,垂下头去,“若说他不忠不孝,那贱妾便也不忠不孝了,此何等重罪?”她慢慢磕下头去,“请陛下赐死,只愿生不能同时,但求死能同穴。” 严惯深吸一口气,将她的衣袖攥在手里,“绮罗!你胡说什么?一定是神志不清了,乱说一通。”他忙抬头向明重谋望去,喉咙因急躁而有些嘶哑,“陛下,她一定是糊涂了,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这是臣的罪,与她何干?而且思慕她的夫君,此若还是罪,那臣定当千刀万剐了!” 他着急地向陛下告罪,一直磕头,求陛下只处置他一人,万求陛下开恩。 众人只是默然,见到严惯所为,只觉心中莫名感触。 自古情深意重,不过可笑。可是这番看来,却让人作声不得。 良久,明重谋方才轻嘘一口气来,他偏头看向谢临,却见她站在那里,袖中的五指却握得紧紧的,目光更是落在那二人身上,眸中情绪,有痛恨,有惋惜,有急切。 明重谋听她说过,家中所谓妾侍,皆形同姐妹,她救过她们,自然心有不忍,便道:“谢卿,此事朕交予你决断的机会,此二人究竟是生是死,不如你来决定。” 谢临默然半晌,方道:“陛下,他二人之事牵扯于臣,臣不便回答。” 明重谋摇头,心忖这个时候你还考虑什么社稷法制,不愿苟寻私情,朕明明见你急得脸都白了。 这时众臣本不愿沾身此祸,但是尉迟正却敏感地发现明重谋口中已有松动之意,他瞟了一眼谢临,敛去心中思绪,对明重谋恭敬道:“陛下,臣倒是以为,严惯虽然有罪,但毕竟没有造成事实,终究罪不至死。然而他欲害朝廷重臣一事,也不能轻易放过,否则一旦开此先例,若再有歹人心觉此事有空可钻,恣意妄为该怎么办?因此臣以为免其死罪,但活罪不可轻饶。” 张裕人到中年,见此情景哪有不明的道理,立时也求情道:“臣也以为如此,严惯夫妇感情深厚,此并无罪,只是严惯毕竟所犯之罪不轻,不能轻判,不如……” 严惯毕竟是他提拔之人,当初爱他之才,不忍他身死,此时自然尽力劝其活命,他虽不管法度,却也道出个一二三来。 明重谋本有意留下严惯性命,闻言深感可行,便依此下令。说话间,余光看到谢临微微松开手掌,似隐隐松了口气。 xxx 此时新年放过,也才刚刚回暖,天气还有些冷。 官道上,谢临将绮罗扶上了马车,绮罗刚站了上去。谢临便忍不住昂头,将眼中湿意眨回眼里,慢慢道:“此去多风霜,路途遥远,你且照顾好自己。若还有需要,便传信回来,我定会立刻送去。” 绮罗亦有些含泪,她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车上备好的财物,摇头道:“绮罗此去哪里需要什么东西,严惯被发落流放,绮罗身为其妻,自然也当追随而去。兄长可把绮罗养叼了胃口,到时吃不了苦该如何是好?兄长还给绮罗雇了马车,幸而绮罗还会些赶车之术,不必雇人,否则到时更麻烦些。” “这说的什么话,只是有些遗憾,没有照顾好你,”谢临叹道,“当时助你们出来后,便想着定让你们不再熬那风霜,不要再过苦日子,没想到竟……”说到这里,谢临想到她不甚满意的严惯,不禁叹了口气。 绮罗笑了笑,“兄长不是绮罗,又怎会明白绮罗所感幸与不幸?有情人希望朝朝暮暮相携到老,也是自然,就如陛下和兄长一般。” 谢临难得微微红了红脸,低低地咳了一声,“说什么胡话?” 身后的墨儿和淑霞,也笑而不语。难得打趣谢临,自然不想放过这机会。 几人正笑着,绮罗忽而想到一人,眸色又微微黯淡了些许,“兄长,那洛御医,你可如何对待?他毕竟曾与你有婚约,而且……看他行事,对你也并非没有情意。帝王情意虽好,可是绮罗听说,伴君如伴虎,况且当今圣上也并非只有一个女人,后宫以后只怕也还要扩充,您又肯定不会想成为后宫之人。绮罗觉得,若能有退路……”她迟疑地说,“洛御医,绮罗以为,倒是上上之选。若是能就此断了和陛下之事,只怕更好。” 谢临微微沉默,半晌,方摇了摇头,“此事暂不想它,以后之事,谁又能得知?”她看了看绮罗由明重谋易容改扮之后的平凡模样,不禁赞许道,“我现在看你如此模样甚好,一路上能少了许多麻烦,钱也最好能不露白就不露白,你以后还是要和那个家伙过日子的,我也不拦着你了,只是……万事小心。” 绮罗点了点头,几人有说了几句,这才依依惜别。 蒙蒙的雾气,将官道笼罩其中,绮罗一身轻便麻衣装束,驾着马车,渐行渐远,影子逐渐消失在雾气中。 谢临站在那里许久,直至绮罗的影子看不到了,也没有移开脚步。 相处数年,她比她们长些,一直照顾她们。本以为别离如此容易,却没想到当真来临时,却深觉心如刀割一般。 严惯被发配流放,削去官职,三代不得为官,虽然没有抄家,然而朝中诏书说得明白,这财物尽皆留给其母用以安度晚年,他本人不许用分毫。 而绮罗自领其罪,愿与夫君一同去偏远之地。陛下感念其对夫深情,不再管她的事,自然对她带着财物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有了今日谢临等人送行一事。 也好。谢临想。 远离这京城是非之地,他夫妻二人彼此相携,也算是快乐了,不枉她曾想着将绮罗嫁出去。 身后不久传出墨儿的呜咽声,一边还哽咽着唤“绮罗绮罗”个不停,淑霞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也不是不会再见了,何必如此伤心?” 谢临看着前路,心中道,不会再见,也好。 只愿前路多艰难,但若有恒心韧性,也便无事不能成。 xxx 阳光明媚,树有阴阴,众侍卫竖立大楚锦旗于围场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众大臣、皇亲国戚皆骑马,马匹个个四肢修长,躯干壮实,矫健俊美,骑马者身上背负箭支弓弦,个个英姿飒爽,跃跃欲试。 户部侍郎左明大笑对史庆赞叹道:“史大人老当益壮,这马上的风采,可不减当年啊。” 吏部尚书史庆一捋腮边髯,摇头笑道:“老了老了,就算是当年,史某这马术,可也比不得武官出身的尉迟大人啊。尉迟大人虽然年轻,但是文武双全,比之你我,可要胜出许多啊。” 史庆一直想要把女儿史红药嫁出去,结果想当国丈的愿望破灭,想把女儿嫁给谢临,又听谢临如此……他犹豫在三,便一直为女儿寻个好女婿。满朝文武之中,若说男子适龄又尚未娶妻的,虽也不算少,然而除却谢临外,史庆觉得尉迟正倒是个上上之选。 年纪轻轻,便位居高位,还不自傲,文武双全,定也能保护得了女儿。 最重要的,是此人乃是一朝忠臣,兵戎出身,颇有正气,从这一点看来,就比那谢临好上许多。因此史庆看尉迟正的目光,便越发觉得有趣起来,此时自也忍不住称赞。 左明亦笑道:“史大人忒谦,大人就算如此,也比下官这一介文人要强上许多,下官反倒是赶鸭子上架,陛下让这些个朝廷重臣都出来围猎,下官就算不怎样,也得整装表示待发呀。” 说着,两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左明看了看缓步于前的尉迟正,又叹息道:“不过尉迟大人出身兵戎,这马术之上的凛然之意,下官觉得,咱们这些朝廷臣子的,就没有能比上的。” “正是如此。”史庆也禁不住赞同。 尉迟正这驾马缓缓前行,这两人声音不小,或者也是故意让他听到的,他便回身谦逊了几句,又道:“两位大人谬赞,若说起骑射,尉迟某虽然会武,上过沙场,但是又怎及圣上之功?听闻陛下骑射亦佳,尉迟某和陛下比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左明捋了捋胡须,笑道:“尉迟大人忒谦了,不过陛下确实骑射颇佳,若非永留陛下无子,只怕陛下如今已成为我朝之将军了,以陛下之能,这夷国南蛮等人,又如何会在话下?” 毕竟是议论到圣上头上,明重谋正在前方不远处,左明便将声音放低了一些。 “哦?”尉迟正道,“这倒不曾听闻。”他想了想,目光便落在明重谋身上,这时他看到明重谋正对紧随在其后的谢临说了些什么,谢临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本来还凌厉寒冷的神色,登时现出几分平和。 尉迟正见了,不禁眉头紧锁。 自他得知与谢临真正有情的人,原来是明重谋之后,他便总是这样在暗处观察他们,以至于有的时候难免痛恨自己自己,竟然现在才发现,不止陛下,那谢临与陛下自以为无人处谈话时露出的神色,便已昭示。 一朝臣子媚上惑主……前日里严惯一事,尉迟正便已发现,陛下决断已难免因情所感,失了三分公允,幸而时局之下,无大错处,陛下也善于广纳谏言,这才没有大错,不过终究并非好事。而且…… 尉迟正见到他们不知又说了什么话,谢临再度笑了起来,他心里不想再看,便调转马头,回身与几位大臣聊了起来。 天色越发暖了之后,明重谋因感瑞雪兆丰年,便设此围猎,特许朝中十几位重臣与一些皇亲国戚参与。若说是如此特许,倒不如说明重谋想亲自与众臣比上一比,表示自己没有忘记骑射武功,以全少年时想上战场冲杀四方的愿望。不过…… “你若是觉得有些疲惫,便不来这里也好。”明重谋说。 谢临无奈摇头,低声道:“怎地?陛下觉得臣是女子,当不得在这马鞍上与众臣相较?” “怎会这样想?”明重谋怕她介怀,道,“你本就不善此道,围猎中若有些磕碰,让我如何心安?你若真不能,一定先提出来,虽说你是丞相,不得不出,可是……” 谢临见他如此担忧,忍不住摇头轻笑,将缰绳向后扯了扯,马发出嘶鸣声,向后退了几步,谢临却依然稳稳地坐在其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紧锁在明重谋身上,道:“陛下,你可莫小瞧了我。” 日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得面目更加白皙,轻身便装,全然不同往日,显得英气勃勃,发端在风中飞舞,她身姿气宇轩昂,神情却言笑盈盈,目光在初春的阳光下褪去寒冷。 她只是那般看着自己,倒教明重谋心下莫名柔软了起来。 明重谋哈哈一笑,“朕的丞相果然与众不同,那到时可要比上一比,你若输了,可如何是好?” 谢临一怔,她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赌约,想了想,又道:“陛下想要臣如何?” 明重谋勒了缰绳,凑近了她,轻声道:“今晚陪我。” 他抬眸看着她,映得日光,在其中繁星点点。 谢临唇角笑容淡去,又想了想,“那明晚呢?” 明重谋不料她如此说,不禁失笑,见她有些狡黠地看着自己,心想,这是在存心诱惑了。“我若输了,那便忍一天,明晚你再来陪我。” 谢临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好。”谢临说。 虽然如此,两个人却知道,有情人朝朝暮暮相处,有什么过错?今晚,明晚,不过是个彩头。他们倒是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这样,扒拉着第一更…… 78章 “好箭法!” 众人行至穷处,正想着场中猎物竟如此难寻,尉迟正却见一飞鸟从高空疾行而过,他眼尖手快,立刻拉弓射箭,鸟儿便中箭而落。 明重谋见了不禁大赞,“果然不愧是朕的兵部尚书,这一箭发于弓弦,后劲却不弱。”明重谋将那鸟儿提起来,甩给身后随从,“收了,记尉迟卿家一笔,这可是开门红,回去之后,朕依照你们的猎物多寡,来赏。不过尉迟卿家这开门红,却要独一份!” 尉迟正立即马上行礼,“谢陛下恩典!” 众臣赞赏了一会,前路正行,又见鹿从草丛中钻出来,众人皆正要射箭,群臣却见明重谋已拉弓成满月,便有心想让,这缓上一缓,却见一把飞羽已当先射了出去,正中那鹿的咽喉处,而随后明重谋的箭也跟了出去,亦射在同一处,将那鹿直接捅了个对穿,还往后带了一带,蹭到墙上,这期间早已决气。 明重谋一怔,不禁哈哈一笑,“谢卿这一手可不遑多让,这个猎物,可是谢卿的了。” 众臣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抢陛下猎物的,竟是谢临。这一手箭确实不错,尤其在文臣之中,更是难得,在座的臣子大半,都未必有这一手干净利落。 可是毕竟方才众臣有心想让给陛下,没想到谢临竟如此不识趣,立时便给了那鹿一箭,众人心中颇有些不平之气。 谢临倒是好像无悲无喜,可是唇角却微微弯起,显然心里愉悦,她瞟了明重谋一眼,其中意味,令明重谋几乎失笑。 此处臣子半数为清官,陛下按照猎物多寡会赏,众臣自然为多发现猎物,行至许久之后,便已逐渐各寻猎物去了,自不会一如之前聚在一起,然而谢临一不惧财物赏赐,二就好抢陛下的猎物,因此倒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明重谋身侧。 明重谋无奈,身后随从也不少,还有这位谢大人在旁,自然十分束手束脚,“谢卿,你这是故意?” 谢临一把将猎物系在自己马侧,回头弯唇一笑,“便是故意,又怎地?” 明重谋被她这一笑弄得一呆,忍不住失笑,“好吧好吧,看来是定让我忍这一晚了,不过……光比射箭,实在没什么意思,朕倒觉得,谢卿不如与朕比一比这马术,如何?” 谢临微微一怔,待想明白了,便心中好笑起来,随即点了点头,“陛下要比,敢不从命?不过这路径要到哪里?如何计算,况且……”谢临微微笑起来,“这彩头如何算?是加注,还是只如上一把那般?” 明重谋见她眸中狡黠之意,心说这家伙果然机敏,便道:“这马术,按照到那边围猎终处计算,谁先到了地方,就算赢。至于加注……当然要加注!不过……”他顿了顿,咬牙道:“不过朕赢了,仍如朕之初始赌约,若你赢了,那……那便再隔一日吧。” 说罢摇头,言下之意好不惋惜。 谢临失笑,“好,那便如此这般了,陛下且慢些行了!”话还没说完,谢临已一驾缰绳,当先控马,如箭一般射了出去,明重谋一怔,亦随口让随从侍卫不必跟上,将猎场围得紧些,勿教闲杂人等闯进来,然后拍马赶快追,一边恨声道:“好个谢临,你竟使诈!” 谢临快马前行,声音远远地传到明重谋这边来,“陛下可没明说不可使诈,臣一向听陛下之旨行事,决无异心!” 明重谋恨恨道:“你倒是忠贞了,就属你与朕最不相谐!你且等着,待我捉住你这猎物!”说着,扬鞭而起,将那马驱赶得越发快些,奋起直追。 谢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臣便等着陛下了!”说着,亦快马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往林中穿行而过,惊得鸟兽纷飞,沿路一见,明重谋便顺手射下一箭,他那箭上自有皇家印记,倒也不必和他人一般细细分辨,因此随手一扔,等事后侍卫再来捡去。 谢临也想效仿,然而她马术本不如明重谋精湛,这马上射箭,岂是随意便可做来?这反倒箭没射中几个,马也越发慢了一些,甚至因为目光须紧紧盯着猎物,闹得头昏眼花。谢临试了几次,便不敢再试,只得拍马前行,不再心有旁骛。 两人一前一后,明重谋的马追得距离越发短了些,却不想前方高高竖立的栅栏,和大楚鲜明的旗帜已近在眼前,谢临心中顿安,已觉此番射猎只怕输定,但这马术,恐将赢定,却不想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身后不远处腾空一跃,直驱向前,马腿一弯,恰恰好好比谢临多赢出一个马蹄子来。 那马飞空而起,登又落下,四肢修长而有力,这一下稳稳而落,谢临暗叹,不想自己竟在最后一个关头输了。 却原来明重谋见此几将输掉,便一扯缰绳,双腿一夹马肚,便如那高手施展轻功一般,将这马硬生生比谢临多挪上半步,这才赢了。 谢临懊恨讽道:“陛下这一手功夫,比照那些江湖游侠儿,也不遑多让,自然要比臣这样的臣子要强上许多。” 明重谋哈哈一笑,“赢了便是赢了,你事先又没有说比马术不能比拼武功,况且也不知道谁率先出马,朕也不和你计较你作弊的事,朕的谢卿输了便是输了,不会不承认吧?” 这话显然是赤/裸裸的挑衅了,谢临硬生生忍了下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转过头去。明重谋凑近了些,戏谑道:“朕的丞相大人怎地不说话?”他仔细瞧着她,便觉对方眉目如画,面色白皙,唇上红润而有光泽,明重谋喉咙动了动,更戏谑道:“看来丞相大人这是要朕吻你了。”说着,越发凑近了她的脸。 谢临一怔,忙牵马向后退了退,“陛下说的什么话?”她白皙的面色隐隐犯着红晕,显然是被他的话弄得有些害羞,“臣……臣输了便输了,有何不可输?不过就是今日需要陪陛下……又有什么大不了?” 谢临本来与明重谋比拼马术,本就是准备耍诈,因为她知道自己毕竟终非男子,更比不得自小练武长大的明重谋,不过没想到明重谋武艺超群,便是耍诈,也没赢了去。她本就有些理亏,因此对明重谋步步紧逼,便更是只好后退了。 谢临难得害羞,倒把明重谋看得一怔,他往日尽看谢临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模样,然而此番两人独处,谢临逐渐展露出外人不能得见的情态,令明重谋心如羽毛在挠一样,他慢慢伸出手来,手指在谢临脸颊上轻轻滑动,从眉眼,到唇角,不禁有些感触。 “朕真是被沙子蒙了眼,居然会看不出你女儿家的身份。”他有些怅然地说。 谢临一怔,脸色红晕褪了个干净,她垂眸道:“看出来做什么?”对她来说,全都看不出来,这对她才是最安全的。 明重谋听她这一问,便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若是看出来,你我就少花那许多时日,从那画上看来,明显你十年前就喜欢上我了,若非我……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只怕你我早就两厢皆好,孩子都生一打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声音极低,谢临没太听清楚,便疑惑问道:“什么?” “没什么。”明重谋笑着摇头,又接着道:“以朕丞相的机敏,当知道朕为何要和你比拼马术吧?” 谢临没想到他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上面来,颊边又平添了几分红晕,“知道又如何?你这一国之君,让自己落单,本就是极危险之事。”最懊恼的,还是她也没想太多,还和他一起疯。 明重谋笑道:“我本就打算你我独处,那些侍卫跟在身后,好生令人烦躁,你倒不知道,你我平日里在宫中之时,便避着众人,倒不如出宫在外,又看尽这外面景色,若非我是这大楚皇帝,只怕早就拉着你在这天下各处游上一遍了。”他见谢临半晌不说话,便挑眉道,“不要告诉我,你不想看。” 良久,谢临方才慢慢问道:“陛下,从臣方才所观,陛下似乎从未将武艺搁置。” 明重谋将弓箭置于马边系好,大笑道:“朕身为男儿,自当勤练武艺,何况兵家保家卫国,朕身为天下主宰,百姓生死皆系于我手,自当尽心竭虑,莫忘昔日之耻。” 谢临沉默半晌,又道:“陛下可保此话无任何一字为虚妄?臣知陛下自幼习武,曾经最想念的事便是征战沙场,连容貌都易容改扮,全然皆是为了能上战场领兵成为将军。令陛下被这龙袍束缚,陛下……真不觉得窒息?” 谢临此问,实则忍耐了许久,方才开口,过去为明重谋谋划江山基业,只想着将为其不朽功勋剔除千难万难,然而她却从未细问,这帝业,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欲。她为他谋划至此,是否为他所喜? 想他最崇敬之人,便是将军侯铁铮,若非要收回对方兵权,也不会将其逼至如此。谢临本人并不阴狠,然而官场权谋,有时却不得不如此作为。谢临依稀记得,当时明重谋便对此事十分不喜,现在又就会喜了? 明重谋听她如此问,倒是被她问住了。他细细思索,揣摩自己心中所欲,便道:“人生而有涯,一朝一夕变幻过往,自然也只能有数个理想愿望,就如对你,”他看向谢临,轻声道,“我生平之愿其一,便是希望和你牵手,天下人皆能知晓你我之事,又知道你那奸佞之名全是虚的,你若成为朕的皇后,那后宫便如眼下这般直接废了,又待如何?” 谢临早就听他这般说过数次,听他认为,这是他的愿望,谢临只有默然以对。 明重谋又道:“我年少时确实希望能登上战场,为此,读兵书习武艺,便是为着有朝一日能做那保河山的英雄,可是这又何尝不是因为我本为宗室皇亲,自然不能如国之嫡子那般想要那权力之位,甚至为将征战四方,都不应当,最好的办法,便是远离这京城烦扰,做一个闲散郡王。” 大楚皇帝之位,本就只有一人能坐,明重谋当日既非永留皇帝嫡子,自然就不应该谋这等之事,否则便是大谋逆。 “可是如今,朕却已坐了这个位置,”明重谋直视谢临,目光流露出几分坚硬来,“就算朕不想坐这个位置又如何?就算朕不愿为万人之上又如何?可是细细想来,天子与将军有何不同,皆是为保这江山殚精竭虑,亦是皆须统筹全局,广纳百川谏言,方才能成事。” “朕只想保住朕的百姓,令他们衣食无忧,平乐安泰,外无侵扰,此当为朕平生所愿,为帝为将,皆只是手段,如此这般,自然也就不会觉得幼时与现在,有什么差距了。” 微风,将树叶吹得飒飒地响,远处似乎还可听到蝉鸣鸟飞之声。 谢临听明重谋缓缓将这些话说完,不禁思绪繁复,内心情绪有如波涛一般澎湃汹涌,“臣自当殚精竭虑,助陛下护卫这江山周全。” 明重谋笑了笑,“说这些做什么,什么臣啊君啊的,这些话,你在哪里都能和我说,可是你我独处的时候,你还要提这些,显然是在浪费你我相处的时间。” 谢临一怔,也笑了,“确实唐突了,我不说就是。” 两人携马而行,林间空气清新,草木皆是新芽,便觉绿意焕然一新,这纷繁景色,又哪里是宫中大内所能比的?便算京城繁华,更鲜见如此平静怡人。 山间鸟语花香,虽无溪流,却可见草木,令人将世间烦忧再不复记忆当初。 明重谋悠悠道:“看来这次围猎倒是设得对了,这地方,却是头一次设成猎场,往昔那些猎场哪有这里这般,让人甚至有远离尘世之感。” 谢临微微笑了一笑,将一旁叉出来的树枝拂到一边去,一边道:“若说陛下有愿望,臣倒是也有个愿望。” 明重谋一听,不禁挑眉道:“哦?说来听听。” “臣曾想,臣若能平安和顺到老,也定然致仕退隐的那一天,那个时候,臣不如早些退去,觅一处绿荫僻静处,在田间种些作物,赏日月,看风景,瞧一瞧安居乐业的百姓,又将自己混入其中,和他们同乐,这或许便是臣之所望了。” 明重谋皱眉道:“什么叫‘若能’平安和顺,你一定是个能长命百岁的,没事不要乱说话,至于致仕退隐……”他顿了顿,“你若是要致仕退隐的时候,那我只怕也该老了,到时若天下已定,你若想寻一处绿荫僻静之处,那我便随你一起隐居,山林也好,不论什么地方,瞧一瞧山河风光,看一看百姓居处,你我相对到老,这便也算白头了。” 谢临一惊,“怎能如此?您是天子,即便不再为天子,也曾是这天下主宰,怎可如此随性而至?臣是民,卸下为朝臣的身份,便仅为一介平民,陛下仍然却是陛下。” 明重谋轻轻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朕是天子,朕就说了算,你反对也无用。” 谢临不料他竟耍起赖来,不禁哭笑不得,“陛下,您是尊贵之躯,哪里吃得了平民百姓的苦处?只怕到时候,您就要喊喊着要回去了。” “你不是我,你怎地知道我吃不了这苦?”明重谋鼻子向天,负手道,“百姓平日里能过日子,怎地朕就不能?而且你若能过得了,那朕就也能!” 谢临见他鼻子向天的自负模样,不禁好笑摇头,“天子怎么了?不是照样要读四书五经,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您倒是自负。”她也不再劝他,说不定……说不定到时候,她也不会活得那么长久。 一间屋子,两个人,彼此相携,白头到老。 这是何等乐事?她只要稍微想一想,便觉得不枉此生了。 明重谋见她打趣,不由佯怒:“好啊,看你平时对朕恭恭敬敬的,成日里陛下来陛下去的,原来也是一肚子坏水,这就来打趣朕,看朕得治你的罪!”说着,就向她扑过来。 谢临惊“啊”了一声,“小人万死,小人万死……”刚说了两句,明重谋的嘴唇就凑到她的嘴唇上来,两厢挨得太近,谢临便听到“啵”地一声,正待吃惊,便听明重谋佯怒地说:“就罚你,让朕恣意吻个十炷香的时间吧!”说着,就又往她唇上凑来。 谢临心里吐槽,别说十炷香,便是吻它个一炷香时间,她就受不了了。 奈何明重谋力气深大,直接把她抱了个满怀,她想挣脱也挣脱不得。明重谋刚说得两句,又吻了上来,还伸舌头顶她牙关,非要与她缠绵在一起才干休。 谢临翻了个白眼,见他吻得柔情蜜意,便也不再拒绝。她待要闭上眼睛,却忽见明重谋背后光芒一闪,一支箭羽飞射而来,谢临一骇,立刻用尽平身最大力气,将明重谋推开,却不想他抱得死紧,两人一缠,谢临便直直压着明重谋栽在地上,而那箭羽便也“叮”地一声,□他们身后的树干之中,劲力之大,甚至还有所晃动,微微发出嗡鸣声。 两人的唇连忙分开,这时只听得不远处有人桀桀笑道:”今天可开了眼界,我还以为大楚皇帝是什么英明人物,闹得我国与楚国征战不休,却原来他竟是个断袖,枉我们还天天思虑着怎么对付,却原来——”说着,大笑起来,笑声中嘲讽之意甚浓。 他笑声未落,似有旁人听到他讥笑之意,便也有许多讥讽笑声此起彼落地回荡开来。 谢临与明重谋对视一眼,皆知对方人数如此之多,而己方只有两人,今日脱身,只怕要千难万难! 作者有话要说:哦对了,得谢谢花纸给俺的地雷~ 79章 不远处有人桀桀笑道:”今天可开了眼界,我还以为大楚皇帝是什么英明人物,闹得我国与楚国征战不休,却原来他竟是个断袖,枉我们还天天思虑着怎么对付,却原来——”说着,大笑起来,笑声中嘲讽之意甚浓。 他笑声未落,似有旁人听到他讥笑之意,便也有许多讥讽笑声此起彼落地回荡开来。 谢临与明重谋对视一眼,皆知对方人数如此之多,而己方只有两人,今日脱身,只怕要千难万难! 谢临这一摔之下,只觉腹部有些疼痛,然而此时紧迫,便也顾不得疼痛,她向四周看了看,他们方才拍马乱闯,现下这里竟一个护卫也没有,强敌环伺,只怕今日恐难善了。而这些人虽然伪装,却也并非看不出门路,方才那箭射来,谢临早就瞟了一眼过去,见那上面几个暗色纹路十分隐晦眼熟,又见这些人虽然蒙面,但是举止不俗。 大楚朝旁支虽也不少,但是各个没有争皇位的实力,否则当年永留皇帝也不会让弟弟登上皇位,皇族者的可能性很小。又从对方言语称呼“大楚皇帝”,看来对方却是位异族人。 谢临稍微思忖片刻,便已明白对方首领是谁,她皱了皱眉,忍了腹部疼痛,由明重谋拉着起身,她便冷笑道:“夷国将军拓跋元,原来也会做这等偷鸡摸狗追袭他人的勾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那人一怔,显然没想到竟会被人发现身份,他本来得到消息,在围猎场上等了许久,伺机而动,等了许久,果然等到了明重谋落单。他本时刻关注着明重谋动向,倒未注意他身旁的那个人是谁。此时听了这话,那人不禁上下打量了谢临一番,见她虽然因躲箭而微微有些狼狈,但衣着考究,他本是外族人,不识得丞相装束,然而见此人站在颇具天子威仪的万兆皇帝身旁,却让人颇有这人锋利如宝剑出鞘之感,不禁冷冷问道:“尔乃何人?竟能认出我的身份!” 谢临于袖中伸手握住明重谋手腕,冷冷讥嘲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倒是拓跋将军,你与我朝前大将军侯铁铮,却根本不是侯将军的敌手,上一次,我还记得,你与侯将军大战百龙坡,却被侯将军不用一兵一卒,直接打后退了数百里,拓跋将军所为,当真给贵国长脸面哪。”她高声说着,却在明重谋手中勾勒出一个“走”字。 明重谋一惊,抬眼看她,她却没有回头,只是又在他手心里写了个“走”字。 拓跋元听谢临这般讥嘲,手下又在此处,面上已有些挂不住,便怒声道:“黄口小儿胡说甚么!”刚说完,他眼珠一转,便又冷笑道:“尔那侯将军早被尔那姓谢的奸相扳倒,说起来,楚国就不似我国那般上下一心,尔国勾心斗角权谋之势,让我国来看,都觉十分之可笑,难怪国力越弱,连那国主都竟还是一个断袖,当真可笑至极。”他口中讥嘲,眼睛向那万兆皇帝方向一瞥,却见那皇帝忽然反手将那射在树上的箭拔了下来,反手一挥,那箭竟比去势更快,直直向他面前飞了过来。 拓跋元一惊,连忙向后急急撤了几步,但见要那箭来势仍然丝毫未缓,便忙向一旁让了两步,那箭贴耳擦过,拓跋元刚得意自己让得恰好,却听后面一人惨叫一声,他忙回头,见他一个手下正中那一箭,捂着胸口要害处仰面躺倒,片刻即无声息,显然是没命了。 拓跋元呆了一呆,他虽知楚国皇帝习武,但想来这等天朝子弟就算会武,又能好到哪里去?竟不想那皇帝武艺竟会如此让人意外。此时又忽听对面马的嘶鸣声,四蹄一动,有马飞奔而去,片刻便往树林深处而去。 拓跋元定睛一看,那马长腿四蹄,毕竟是领兵过的,片刻便明白了,那皇帝定是借那一箭之力声东击西,不求杀人,却借这电光石火刹那之间,先骑马逃命而去。 “追!”他本意想趁机掳了明重谋而去,但见此时这般机遇,以后再难见,心里一发狠,便下令道:“放箭!” 一时间,众人频频箭出,箭雨向明重谋二人而去。 这场上本有两匹马,明重谋将谢临带到自己的马上,而另一匹马他却也跟着一甩鞭子,那马上没人,比这马还跑得快些。明重谋将谢临抱在怀里,身后飞箭而来,明重谋将身后的箭取出,挥掉了几根,然而箭太多,不多时明重谋便一声闷哼,箭射在右肩下处,一时疼痛难忍,差点又中了一箭。 谢临没想到明重谋竟然会这么做,她本意是用自己拖延时间,让明重谋先行逃走,此刻见此,不禁又惊又怒,“陛下,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明重谋将她按在怀里,哈哈一笑,“何来玩笑,这些人是来与你我助兴!你我谈情说爱,也要有他人来掺和,这才是当真快活似神仙。古来有八抬大轿,热热闹闹,凤冠霞帔,明媒正娶,然而你我单独相处之间,也须有他人放些飞羽当烟花,这才热闹!”说着,明重谋竟仰面长笑起来,后肩下受伤,他仿佛丝毫未觉,只是一边拍马,一边以箭挥去箭雨。 箭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明重谋深知不好,有飞羽直直射在身下宝马后臀和腿处,宝马哀鸣一声,一个趔趄,明重谋和谢临差点跌了出去。明重谋连忙揽住谢临的腰,双腿一踢,便踏在马鞍上,借了一力向前一跳,便跃到前方不远处的另一匹马的马鞍上,另一只手袖子一挽,一个清扫,随他身影射出的箭竟被他这一扫,悉数飞了回去,不管身后数声惨叫,明重谋再度拍马,向前急奔。 而沐浴在箭雨中的那之前的宝马良驹,已被箭雨淹没,被扎成了刺猬,马儿哀声嘶鸣一声,向主人方向看了一眼,倒在尘埃之中。 明重谋看见,不禁闭了闭眼,也顾不得爱马,只能尽力前行。 谢临方才忍耐腹痛,这一个移位,她只觉腹部更是疼痛,有股血腥气溢了上来,沾满了口腔,而且快马而行,气息翻腾,身体更是难受。只是为防明重谋担心,这才硬是咽了下去,强作忍耐。往常此时谢临还能谈笑打趣,用言语逼得对方怒极失智,然而此刻只为了忍耐这口气息,她已用尽了全力。 拓跋元见二人越来越远,他们这群人又没有像对方那般的宝马良驹,最快也不过两条腿,然而两条腿又哪里及得上四条腿快。拓跋元见此,也顾不得本想着活捉明重谋的念头了,他抄起身旁一人的弓,将箭往弓弦上一搭。 他虽然臂力武力或许不如侯铁铮,然而毕竟曾为其劲敌,他这一个拉弦射箭,那箭竟比他人射得要快上许多,片刻之间便已飞至明重谋背后,去势丝毫不减。 明重谋手中箭反手挡掉了,却震得虎口一麻,牵扯到身后伤处更是一阵疼痛,不禁暗呼不好。身后又一箭飞射而来,去势如方才,明重谋便知定是那拓跋元射的,只得忍了伤处疼痛又挡了去。 拓跋元见他连挡两箭,不禁心中暗暗赞叹,夷国向来最敬好汉,想着若非对方是万兆皇帝,凭着这一手功夫,便也值得一交。可惜彼此敌对,拓跋元随后又飞出一箭来。 明重谋已觉背后伤处崩裂,汩汩流血,右臂几乎麻得抬不起来,这一箭下来,竟几乎再也挡不过去了。 那箭势威猛,眼见便要对着自己身后要害处穿个透心,明重谋心中慨叹。这般想着,他便往低头向谢临看去,这一看,竟骇出一身冷汗,便随口怒喝道:“尉迟正,还不出来!” 眼见那箭便要射到明重谋后心,却见另有一箭更急更快地射来,“当”地一声,将那箭“叮”地钉到了地上。 拓跋元一惊,“谁!” 却见一人单骑而来,手执弓箭,正对着他,“大楚兵部尚书,原大将军侯铁铮座下副将,尉迟正!” 随之而来的,却见有许多御林军打扮之人,手执弓箭,恰好将这些人团团包围,若是弓箭皆射,这些人定拼不过众御林军。“拓跋元,你毁我河山,还欲谋害我朝天子,今日定要你毙命此处,如今天罗地网之下,你还不伏诛?”尉迟正寒声冷笑。 拓跋元一见,他与侯铁铮是老对手,与尉迟正自然也是十分熟悉,此刻一见,不禁大惊,“尉迟正,你不是说要投靠夷国,让我埋伏于此处,你好从旁协助?怎地阳奉阴违,此番竟要阻挠我成事?” 拓跋元话未说完,便被尉迟正冷声打断,“拓跋老儿,谁要投靠夷国?我大楚朝浩荡天威,岂是尔等这等小国所能比拟的?休得啰嗦,射箭!” 话音甫落,众弓箭手齐射,任这些人如何挣扎也插翅难飞,又恰巧围在其中,万箭齐发下来,任是什么英雄也打了个对穿。 拓跋元虽然带了一帮好手,自身也有个好武艺,就算他如何闪躲挡避,仍然只有一个结局,死。 原来尉迟正与明重谋曾作协定,明重谋欲以自己为饵,将拓跋元引出来,尉迟正则假装投靠夷国,并给予皇帝此月此日要围猎的情报,并透露明重谋会武,让夷国皇帝派拓跋元亲自来捉拿。 拓跋元等了许久明重谋方才落单,正守得是时候,便想将明重谋生擒,不想他虽然知道明重谋会武,却不知道明重谋武艺如此高超,生擒不能,便想生死不论,弄得楚国乱成一团才好。 可惜拓跋元打的如意算盘,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尉迟正所擒。 当时计谋之时,尉迟正觉得以明重谋自身为饵,未免太过危险,明重谋却十分坚持。此次明重谋与谢临赛马,马跑得飞快,尉迟正虽然早就知道埋伏地点,却也赶得晚了些,这才令明重谋中了一箭。 尉迟正看了一眼被捅成刺猬的拓跋元,骑马凑得近了些,冷笑了一声,一手将站立而死的拓跋元推倒在地,这才下了马,来到明重谋马旁跪下,恭敬道:“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众御林军亦皆叩首,随后的众大臣,亦叩首道:“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声音震天,惊得树林间的鸟兽虫鱼也飞了起来。 尉迟正看向明重谋伤处,明重谋一身玄色龙袍,伤处流血虽不明显,却也十足骇人,长箭刺于其肩下,这年方过弱冠几许的天子,竟眉头皱也不皱。尉迟正又瞧了瞧他怀中抱着谢临,两人于马上,谢临向来伶牙俐齿,此刻却伏在明重谋身上,悄无声息,丝毫话语也没有,他心中思绪繁复,口中恭敬道:“请陛下立即治伤,陛下须保重龙体。”说着,便要叫随行御医来。 明重谋止住他动作,将怀中的谢临抱紧,“尉迟卿家,洛御医可有随驾?” 尉迟正抬头看了看圣颜,又瞥了一眼谢临,垂头答道:“洛御医确有随驾。” “那便宣他过来,在此搭上帐篷,看诊时,你们不许近前。”明重谋道。 “是。” 帐篷很快就搭好了,明重谋环抱着谢临走了进去,洛御医跟近,尉迟正不便跟随,只能镇守其外,心中却暗暗疑惑。 若没有记错,那洛御医常常出入宫廷,也常常出入丞相府,给谢临治病救伤也常是他来着手,可与谢临什么关系? 而且谢临究竟如何虚弱?皇帝陛下只是抱着他下马,进了帐篷,其间谢临的脸一直埋在明重谋胸口,也未见谢临究竟伤在何处。想起谢临向来毒舌,此番竟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知其究竟为何如此,是否伤重。 碍于皇命,尉迟正只得站于帐篷外,平复心中起伏心情。偶有大臣过来问话,尉迟正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答话,心绪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想要更新的,没更上,小年那天打算更新的,没更上…… 咱先提前拜个年,明天接着更新。 80章 不提尉迟正在外面如何思绪起伏,且说洛石阡进入随时搭的帐篷后,为给陛下和丞相把脉治伤后,天边已有些昏黄。 洛石阡为赤着上身的明重谋上药包扎好,明重谋阴沉着脸,目光直直盯着这位他着实信任的御医身上,思绪也不知转了几转。 洛石阡包扎好,方稍微抬头,触到明重谋的目光,又微微垂了下去,仿佛就已知道他的所想,“陛下不必担心,丞相腹中胎儿无恙,方才恐怕躲避追兵摔了一下,又受了些惊吓,但丞相心性坚忍,平日又徒步上朝,身体不错,只是需要多加调养即可。” 说了这句话,他就垂眸不再张口,面前这位天子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心思深沉,亦颇有帝王之威,此时他目光深沉,这般盯着自己,只怕也不知在思虑些什么,洛石阡便也不再多言。 明重谋披上衣服,目光却不离他面庞片刻,似乎在细看他的表情以审视他的内心。半晌,明重谋才缓缓张口道:“你早就知道丞相是女子。” 洛石阡没有应声。 明重谋细细审视着他,道:“应该不是现在,而是更久之前,她跪在锦绣宫外,脊背鞭伤绽开复发,你给她治伤的时候,就该知道了。” “……是。”许久,洛石阡才低声如此说。 明重谋盯着他,“而那个时候,朕却还不知道,”他声音放得更低更沉,“你知道了,朕却还不知道。” “……是。” 明重谋瞥了一眼床上虚弱的谢临,又细细地盯着洛石阡,他的眼眸映着帐篷内黯淡的光影,“洛御医,你和她合伙一起骗我,一起欺君。” 洛石阡一惊抬头,他忙一撩衣衫,跪了下来,惊慌道:“陛下,这全是臣的主意,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和丞相没有丝毫关系,请陛下不要怪丞相……!”说着,他便低头往地上一磕,发出重重的一声。 明重谋看着他不停地磕头,导致额头都有些红了,他没叫他起来起来,也没叫他停止,只是又道:“谢临让你隐瞒,你倒是二话不说,就帮她隐瞒了,朕记得,后来你和她走得很近,你常常去丞相府,年夜那天,还是在丞相府里过的。” 洛石阡磕头的动作顿了一顿,明重谋语调阴沉,也不知蕴含着什么意味。 明重谋微微挨近他,轻声问他:“洛石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他见洛石阡直觉张口,他便截口有些随意地说:“不要说是什么大夫和病人的关系,朕不听你打马虎眼。” 洛石阡心绪转了几转,眼前这位帝王的目光透彻,颇有些帝王的手段,他心机已埋得越来越深,如此多的眼线,甚至连谢临都不知道,她府里的情况,明重谋已了如指掌。 看来谎话明重谋是不会信的,此时倒不如奋力一搏。 洛石阡瞧了一眼谢临,垂头回答:“臣是丞相的未婚夫。” 明重谋握着椅子扶手,他只是等着洛石阡出口。他本已做好准备,不论洛石阡说什么,他都不会吃惊,可是“未婚夫”三个字一出口,明重谋手下一用劲,差点将椅子扶手捏成碎木屑。 饶是如此,那扶手已经被捏出了几个裂口。 洛石阡目光在那扶手上扫了一扫,又低头道:“陛下,无论如何,丞相隐瞒女儿身入朝为官这件事,都算是犯了欺君之罪,臣不愿陛下降罪,故而帮其隐瞒,况且臣是丞相的未婚夫,就算看了她的身体肌肤,也算名正言顺,将来必定也是要娶她为妻的,倒是陛下,反倒应该避嫌……” 话音甫落,明重谋已一伸手,就将洛石阡的脖子捏在手里,他本就武艺不凡,一下子就将洛石阡提了起来,明重谋看着这个长相有些俊美秀丽的家伙,恨不得就这样把他捏死。 “你再说一遍?”明重谋语调低沉地说。 洛石阡忍耐着笑了笑,也不挣扎,“陛下,您武艺高强,臣拼不过您,可是灵儿是臣,您是君,君臣界限本就是一条鸿沟,您和灵儿都是不能逾越的。何况灵儿明明是女儿身却入朝为官,这是欺君大罪。就算您不追究,可是祖制在那里,破一次,就有第二次,灵儿的身份永远都不能暴露的,您和她不可能在一起,倒不如再寻其他,那些大臣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美丽聪明可爱,一个比一个更有家世,您倒不如成全了我们,给灵儿幸福,我们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陛下隆恩。” 明重谋无视了他说的这么多话,只是忍不住抓住了一个字眼:“灵儿?” “对,”洛石阡笑了笑,“谢灵儿,这才是她的名字,谢临是她兄长的名字,十年前春闱,灵儿用她兄长的名字考试,一用就用了十年。如今她的亲人已几近死绝,只有臣,她的未婚夫,才知道她原来的名字。”他看着明重谋,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看来陛下不知道,我还以为她早就告诉您了呢。” 他才不会告诉明重谋,谢临之所以只想用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早就抛弃了过去,打算代替她兄长的身份活下去呢。 洛石阡故作恍然的模样和话语深深地把明重谋给刺激了。明重谋如洛石阡所料的眸中露出愤怒的火焰,捏住他脖颈的五指更加用力。 到这个时候,洛石阡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他早已知道,谢临对他没有爱情,或许曾经他们青梅竹马,拥有共同故乡的记忆,见面的时候,或有所感,可是只有这些。当年谢临面对他的提亲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到了成亲的年龄,该成亲了而已。 只有眼前这个人,只有他,占据了谢临那么长的一段时光,独占了谢临的目光,使得没有任何其他的人,能够走进谢临的心里。 就算不能和谢临在一起,起码得膈应膈应他,让他不要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谢临的好。 明重谋真的恨不得把这家伙一下子就在这捏死,碍眼的得意眼光真的真的非常讨厌。 无论他怎么想和谢临并肩,年龄的差异总是摆在他们面前,而且十年前的谢临,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见,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抹去谢临和前面这人青梅竹马的关系,这个世上,只有洛石阡才知道她的过去这个认知几乎能把明重谋逼疯。 可是明重谋看了一眼谢临,他忽然平静了。 明重谋把洛石阡放了下来,低低笑了笑,摇了摇头,在谢临床边坐下。 洛石阡觉得他的笑让他非常忧心,仿佛对方还没说话,他就已然败了。 “陛下,您在笑臣?”洛石阡将捏紧的拳头拢在袖子里。 “你真是有自知之明,”明重谋将手虚虚地放在谢临腹部,凌厉的目光转为柔和,“就算过去你们差点成婚又如何?你们毕竟没能成婚,你没有占到她丝毫的便宜,朕,才是她的男人,她怀了朕的骨肉,这是大楚的皇子,万兆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朕占了她十年,也将会接着和她在一起,陪着她一起接着走下去的人,只会是朕。” 他的眼神充满了神彩,仿佛是因想到了与谢临携手的未来而愉悦。他的语气坚毅而镇定,仿佛是因为有了为之守护的人,使得他拥有了男人的果敢以及帝王的威严。 毫无疑问,他是因为怀中之人而成长的,如今获得回应,他便更不会放手。 洛石阡目视了他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就好好待她。”许久之后,洛石阡静静地说。 明重谋不耐烦地挥挥手,“不需你提醒。”然后替谢临整理了一下被子。 洛石阡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身正要出帐篷,却听明重谋道:“慢着!” 洛石阡顿住脚步。 “关于今日的事,朕想,你该知道怎么做。”明重谋说。 洛石阡没有转身,“陛下放心,臣以前没有说,以后自然也不会说。” 或许明重谋也对他十分放心,便没有再说话。洛石阡撩起门帘,走了出去。 刚出帐篷,洛石阡便被尉迟正拦住,尉迟正忙问道:“洛御医,丞相……和陛下怎么样?” 尉迟正早就在外面站了许久,里面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话声音很低,这帐篷又大布料又厚,他虽然会武,竟也没办法听清。 陛下固然箭伤严重,而谢临却更是昏迷不醒,他方才偷觑了一眼,见谢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甚至冷汗涔涔,也不知伤在何处,是否严重。 尉迟正觉得自己对谢临的感情是很古怪的,又防备又厌恶,却又想亲近她,而今天,他还觉得自己居然担心她。 见洛石阡出来,尉迟正便也不再纠结自己的感情,直接上前询问。 洛石阡倒是因为一出门就撞见他而骇了一跳,还以为这家伙听见了自己和明重谋的谈话,知道了谢临的身份,却见他面露焦急之色,似乎并不知道,不禁心下稍安,又对他这么急切有些奇怪,便道:“陛下中了箭伤,只是外伤而已,尉迟大人不必忧心,而丞相大人……”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言辞。 “丞相大人如何?”尉迟正忙问。 洛石阡看了他一眼,笑道:“尉迟大人和丞相大人真是同僚情意深厚,尉迟大人不必担心,丞相大人只是摔了一下,又受了惊吓,又遭受颠簸,休息几日就好了。” 尉迟正心下莫名有些安心,便笑道:“原来如此,劳烦洛御医。” “为陛下和丞相分忧,这是应该的,尉迟大人不必客气,只是现在陛下和丞相正在养伤,最好不要随便探视打扰,过了两日等他们伤好些,再行回宫。” 尉迟正略微沉吟一番,方低低应了一声。 xxx 明重谋靠着谢临躺下,钻到同一个被窝里,避开受伤的手臂,看着谢临仍有些无血色的面庞,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他忍不住低下头,两唇碰了碰,吮了吮,她的唇依然柔软到不可思议。 半晌,明重谋抬起头,看到她的唇微微红润了一些,这才安心了些,将谢临搂在怀里,抱得紧了一点,不想谢临这时却睁开眼睛,清明澄澈,完全不像是刚刚才苏醒过来。 明重谋见了,柔声道:“你醒了?怎地不多睡会?” 谢临看着他,“刚刚就醒了,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明重谋一怔,“早知道我们出去找个隐秘点的去说,免得吵着你。” “您是皇帝,又才刚遇刺,以后不能再单独行动了,前前后后必须得有人跟着,有什么话,倒不如趁这时候说开了也好。” 明重谋见她沉静如水的目光,只得沉默。 “臣是个有未婚夫的人,又骗了您,您竟也不生气,不恼怒?” “我自然生气,又恼怒,”他将她鬓边的头发拢了拢,“可是你早就是我认定的,除了我,你谁都不能接受,只能和我在一起。” 谢临盯着他。 明重谋看着她,又柔声道:“你有孕了,怎地不告诉我?如果早些时间知道,我也不会带你来狩猎骑马,这般颠簸。” “臣也不知道,并非故意瞒你。” 明重谋轻抚她的脸颊,“你都有朕的孩子了,还自称‘臣’?” 谢临待要张口,却被明重谋捂住,“好了,朕都受伤了,不想被你反驳的话气到,多休息,别多话。”说着,一把将谢临搂在怀里环住,闭上眼睛,许是伤重疲累,方才又思绪过重,片刻间就睡了过去。 这期间谢临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她一手轻轻捂上腹部,叹了口气。 谢临当男人当得久了,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可能会怀孕,之前也根本没有想过避孕,结果此番听到这个消息,令她措手不及。 她微微偏头,看向明重谋,他的唇角微弯,又将她搂得紧了些,神色露出几分安心。 他们距离这么近,心也贴得这么近,可是先帝的话语,还仍然在耳边。 她定然是活不久长的,那留下的孩子,在如此勾心斗角的宫廷之中,又如何会得到幸福? 谢临抚着腹部,心忖着。 这个孩子,决不能留。 作者有话要说:。。。咱以后保证每周四更! 其实这个文已经进入**阶段了你们发现了木~? yz和花纸的地雷是好地雷,咱要保证好好更新~ 81最新更新 无论如何,这一次狩猎收获颇丰,除却收获了许多猎物之外,还将计就计,杀了夷国的重要将领拓跋元。夷国现皇帝昏庸,拓跋元则执夷国摄政之责,自此再无可靠的人才与大楚作对。 明重谋趁机下令,令兵部划出可靠将领,北击夷国,扩张大楚版图。 尉迟正请命,亲自带队出征。 这夜与那夜一般,下着大雨,外面的天空漆黑而昏暗,明重谋大殿上的烛火,照得大殿中央放置的虎符,闪闪发亮。 明重谋坐在上位上,一手拄着椅子扶手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它。 这夜如那夜一样,谢临推门而进,赖昌依然忠实地守在门口。 谢临上前将手中的衣衫给明重谋披上了,“夜里凉,陛下该当注意身体。” 明重谋这才恍然回神,听到外面下雨,他将她抱在怀中,捂热她的手,“雨下这么大,你又怀着身孕,前时洛御医说你胎像不稳,应该多休息休息。” 谢临瞥了一眼虎符,“陛下在忧心兵权之事?” “你总是深知我心,”明重谋点头,“前日你执着为我收了侯铁铮的兵权,如今却又要将兵权交予尉迟正,我不止忧心兵权之事,”他看向谢临,“我也忧心你恐怕不会愿意。” 谢临将他鬓边碎发捋到耳后,尽管这外面下着雨,春寒料峭,十分清冷,她却忽觉心里一暖,“前番臣尚且忧心,陛下那时登基不久,许多事尚且懵懂,臣自然要忧心些,可是如今,陛下已成长了,相信这兵权,您已足以处理妥当,不会再出现什么人拥兵自重的情况,况且尉迟大人本就是侯铁铮副将,用兵之术自不必说,如今敌国已弱,拿下夷国,也不在话下。臣观察多时,知道尉迟大人忠心耿耿,又年轻有为,与老将侯铁铮大不相同,以后琉球等国退外敌除外忧,尚需要用到尉迟大人许多地方,陛下放心用他便是,”谢临顿了顿,“若是陛下仍不放心,等敌方平定,陛下就收回他的兵权,仍让他安心做那兵部琐事,不再出去打仗便了。” 明重谋本还心中挂怀之事,听他如此这般说,便顿时安下心来,“我要将兵符给他,还怕你不愿意。你若同意了,那过上两天,我就为他准备上摆宴送行!” 谢临笑了笑,“陛下已长大了,已经不需要臣来辅助了,这些琐事,以后不必顾虑臣,陛下自行决定就是。” 明重谋听了目光一柔,拉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是我的丞相,又是我心中的妻子,与公与私,我心中所想,都该与你分享,我只是怕你操劳,对怀中的皇子不好。” 谢临本还抿着唇笑着,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怔然。 明重谋没注意她的脸色,只是将手放在她的腹上,笑着道:“洛御医说孩子已经有两个月了,咱们还没缠绵几次呢,你这倒是块好地。” 谢临轻轻哼了哼。 “以后估计你肚子要越来越大,只怕要藏不住,再说了,本来怀着孩子,就要多休养,这国事操劳,太让人烦心,对你现在的身体不好,”明重谋顿了顿,“要是现在立后,咱们的孩子不止是皇长子,还是嫡长子,他生下来,我就立他为太子,”他看向谢临,弯了弯眼睛,又摸了摸她肚子,“你这肚子也不会显露出来,到时候,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再也不用替我操劳这些事。” 他这又是在向她求亲了。 谢临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他。 明重谋与她相处了这么久,怎会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时间不禁叹了口气,便又道:“那……起码你要安心养胎,丞相的那些事,我找人接手你,你一定要好好安心养胎,别的事不要想太多,要是能住在宫里,就更好了。” 谢临仍然看着他。 他依然戴着面具,只显露英武的模样,只有漂亮的瞳眸依然不变,烛火虽然黯淡,可是他却能清晰地看清楚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 她在丞相的位置上盘踞得很久了,又是曾经的太子太傅,朝中积威之甚,无与伦比,甚至还压了皇帝一头,别人不说,都知道,奸佞谢临,连皇帝都要让她三分。 如今陛下兵权要担心,她又怎忍心还让他去担心相权? 是时候该让出丞相之位了。谢临想。 于是她唇边绽出一丝笑容来,微微点了点头。 明重谋本还怕她不答应,没想到她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不由怔了怔,心里一喜,面上去不显露,他握住她的手:“如果我这么做,你可有丝毫委屈?”他看着她的眼睛,“若你不愿,等到孩子生下来,你还是我大楚的丞相,你要是真不想在后宫,那我们明君贤臣,一同坐拥大楚江山,名留青史,你看这可好?” 坐拥大楚江山,要一个明君就够了,要贤臣做什么?况且名留青史,那只会是万兆皇帝,不会是奸佞谢临。 谢临失笑摇头,“亏得陛下为我着想,不过这倒是不必了。当了这么多年的丞相,我也有些累了,如果这个人靠得住,让他以后接着当,也没什么。” 明重谋听他这么说,没有接话,只是抱紧了她。 她想了想,“如果要接手我的位置的话,我倒是有个人选。” “谁?”明重谋好奇道。 “沈和英。” 明重谋一怔,“就是新科的探花?可是他才入官这么短时间,就一下子提到丞相的位置,这不仅于理不合,而且恐怕其他朝臣不服。” 谢临笑道:“正是如此,才让他为相,甚至他比任何人都应该为相,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明重谋听她这么说,忽而恍然。 这和让谢临不为相的原因一样。 一个没有资历、没有功绩的丞相,才是最好控制的。 即便沈和英以后有所成长,有功绩和资历,以明重谋只能发展得更强大更隐秘的手段,他只会一直一直被握在手中。 “而且他是我特意带出来的学生,他的性情,他的想法,他的才华,都是最适合坐丞相这个位置的,甚至比我还适合……” 明重谋含笑道:“没想到沈和英居然是我的师弟,那自然是极好的。” 师弟? “师弟?”谢临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你的师傅?” 她很少露出这样促狭的样子,眼中荡漾的水波,几乎就让他就这样醉了,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我什么时候都当你是我的师傅,你看我多尊敬你。”说着,又吻了吻她的脸。 谢临失笑摇头,“也罢,总之他必定是极为合适的人选,或许那些大臣现在不服,但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知道,将来他们定会服他的。只是你最好不要提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以免对你对他,都不好。” 明重谋犹疑地微微点了点头,谢临便又提及到许多别的方面,人、事、制、民,她仿佛就像一本泛黄而弥香又厚重的书,翻开新的一页,总会又不一样。 明重谋听她一直说,听她甚至提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更适合用谁,什么位置需要新鲜血液,什么人更应该被重用,他的目光不禁越发柔和起来。 如果她没有说,他不会知道,她已经为他想好了这么远的事,为他铺好了这么远的路,只需他踩上一踩,就能安稳地渡过去。 他甚至有些羞愧,因为为了皇权,为了大楚,他只能将她拉下丞相这个位置。 他含笑听她说了这么久,夜甚至更深了,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只好打断她,“那你呢?我怎么没听到你在哪?你都为别人安排好了,你自己呢?” 谢临怔了怔,然后笑道:“我除了你身边,还能去哪?” 明重谋安心了,双手搂住她的背,将她环在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唇,“这可是你说的,你得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谢临没回答,只是专心回吻他。 xxx “你想要打胎药?”洛石阡瞪着眼睛表示深深地不同意,“你不是和那皇……陛下相处得挺好的么?我看陛下都想把你立后了!”他口中深深的嘲讽和酸味任谁都听得出来,可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迟钝得一点也不知道。 丞相府把门一关,谢临就向洛石阡要药,洛石阡当即炸毛,把火气和怨愤往谢临身上喷。 ”如今陛下无嗣,你生的孩子就算不是嫡子,也是皇长子,搞不好还可能成为将来的太子殿下,成为未来的皇帝,你现在就要杀未来皇帝?”洛石阡死命摇头,“谢临,我以前就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你胆子原来这么大!” 真亏他还想着放手,看谢临在陛□边,似乎还算愉悦,他们之间又有了孩子,更加有牵绊了,洛石阡便想着或许当真握不住,便即放弃也罢,没想到谢临竟会想要打胎? 那他的隐忍和伤痛,究竟算什么?!还有,这家伙竟也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谢临安抚他:“洛石阡,你且不要这么大声,”她低声说,“陛下在府里安了眼线,你不会不知道。” 洛石阡“哼”了一声,“我倒恨不得他能听见我和你在说什么?免得你异想天开。” 谢临轻轻摇首,“洛石阡,我只能告诉你,我和陛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陛下现在不立后,以后肯定也得立后,自古以来,又有哪个皇帝不是后宫三千的?这孩子与其生下来遭罪,倒不如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走了倒好,免得以后没有母亲,反倒受人欺侮。” 洛石阡听她这般说,也觉得确实如此,同时脑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不由心中一动。 他本就不希望谢临和明重谋没有小孩,此时见谢临坚持不要,他自然也就不打算再劝。 洛石阡这心中念头转了几转,面上便有所显露。谢临对他的感情无觉,但他本与自己算是青梅竹马,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自然一下子便看出来他已然被劝动,便又趁机说了几句。 洛石阡思忖片刻,这才长叹道:“我与你共谋,要是这事传到陛下耳中去,恐怕是欺君之罪,如果你真要这么做,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你可别想着抛下我。” 谢临点头道:“放心,我肯定不会把你供出来的,若是真暴露了,那什么责任我都自己担着,绝对不会连累到你。” 这说的是什么话? 洛石阡深深皱眉,然后拿纸笔刷刷地写了个方子,“喏,这是你打胎药的方子……”他正要递过去,谢临刚伸手,却听房门刷地打开,外面一人一阵风一样奔过来,抓着那写着方子的纸攥起来就吞进口中,一下子咽了下去。 两人一惊,扭头一看,见这吃纸的人竟是墨儿,此刻因着那纸难吞,她还打了个嗝,随即就对洛石阡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好你个洛石阡,让你护着我们爷,你就这么护着她,竟然还给她打……唔唔唔唔……”剩下几个字还没说完,就被谢临一手捂住了,饶是这样,她还想伸腿去踢洛石阡。 洛石阡被她泼妇的架势给骇住了,不禁往后撤了几步。 墨儿把她家爷捂着她嘴的手用力拿开,“爷,你护着他做什么?我要揍死这家伙!” 谢临沉了脸,“墨儿,你这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她将门掩好,墨儿这才回过味来,把嘴一捂,然后赶紧带她坐下,“爷,以后关门关窗的事儿,都是墨儿的,您还是多休息,起码为了肚子里的……” 她还没说完,谢临就瞪她一眼。 墨儿止住话语,哼了哼,也瞪了洛石阡一眼,把气撒到他身上,洛石阡则是摸了摸鼻子。 “爷,这孩子不能打啊,而且这也对您的身体不好,再说了,就算您念着和陛下的感情也不该,若是陛下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啊。” 谢临垂眸,“陛下早晚也会知道的,与其长痛,不如短痛。” 墨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一惊,还要劝她,谢临便伸手又向洛石阡道:“拿来。” 洛石阡知道这是管他要方子呢,正要伸手写,却被墨儿一巴掌盖住,“你再写?”墨儿恶狠狠道,“再写我就再吃,你写多少,我就吃多少!” 洛石阡一怔,想要下笔,墨儿仍是盖得严严的,他知道,这个墨儿是个犟脾气,说到做到,不禁无奈,向谢临一摊手。 他虽然不希望谢临怀上明重谋的孩子,但是更怕她的身体出现问题。墨儿此举,其实深得他心。 谢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把他们盯得全身发冷,良久,谢临才缓缓道:“看来你们是肯定不会让我打胎的了。” 洛石阡没吱声,墨儿则是猛点头。 洛石阡在心里吐槽,墨儿则是赔笑道:“爷,您还是安心在家养着,墨儿回头一定给您炖汤弄补品,保证养得皇子健健康康的……” 谢临眼眸越来越冷,指指门外,“你们两个可以出去了。” 两人见谢临脸色越发不好,只得相继开门出去,然后谢临把门牢牢地锁上。 两个人差点被门撞上鼻子,只得面面相觑,墨儿低声道:“洛石阡,我看爷的脸色不太对,你说……” 洛石阡担忧地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摇头道:“我看也有点麻烦。” 墨儿用更低的声音说:“不会……是要强制打胎吧?” 两人皆被这个猜测所惊悚,墨儿瞪大眼睛看向洛石阡,“什么方法能快速弄掉孩子?” 洛石阡道:“泡冷水,撞肚子……” “危险不?” 洛石阡沉重点头。 墨儿吓得脸色都白了,“那还不快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难道要告诉陛下?” “这个时候了,还隐瞒什么?爷的身体才最重要!”墨儿惊慌地说,“你是大夫,你在这看着,一旦有事,马上就救她,至于我……我想进宫,让陛下拦住她,我们拦不住她,孩子的爹总能拦住吧?” 洛石阡听到“孩子的爹”四个字,感觉异常刺耳,“进宫?”洛石阡质疑道,“你什么身份,进得了宫?”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爷真就打胎了吧?” 洛石阡稍作思忖,便道:“我去进宫面圣,你在这看着爷,在我带陛下来之前,千万不能让爷做出什么傻事!” 墨儿忙点头,洛石阡又稍微安抚了一下墨儿的情绪,便稍稍整整衣服,就去进宫寻皇帝去了。 xxx 话分两头,先说屋内,谢临坐在椅子上,她轻轻抚着腹部,脑海中不知为什么,浮现出她和明重谋以前的点滴来。 明重谋无疑是个极好的学生,聪慧,又深具信念,一直坚信自己能做好,又确实当真做得很好。 她知道他以后只会做得更好。 明重谋来到谢临面前,负手站定,“国家栋梁?”他冷笑,声音逐渐低下去,轻得似乎众臣也没有听见,“你也配?” “你走,朕不想听你说话,”明重谋遂随手挥了挥,“朕不想见到你,你给我离开这,滚得远远的。” “朕听说,你赠了那副画给尉迟正?” “朕,万兆皇帝明重谋,登朝主事,始志为朕这千万子民,平战乱,解忧愁,令他们不再忍饥挨饿,令朕这大楚朝,如铜铸铁打,宵小之辈,断无缝隙侵扰,令朕这江山,锦绣繁华,万世称颂。” “朕以前,说到,没有做到,但今日起,”那日,他盯着谢临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朕说到,必定会做到。”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天下的臣子,都是朕的臣子,”他盯着她,“你也是朕的,你说让朕自重,”他忍不住调笑道,“朕还没怎么着你呢,你就这么防备。” 谢临想着那些话,他说过的话。他为什么把那些话说得那么顺畅?就好像他们生来就注定该在一起。她一直不明白,他看上了她什么。她心机深,又不像个女人,年纪又比他大了些,仅有的名望地位,也早晚将烟消云散。 可是他说:“朕只想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那些时光,恍如昨日。离她怀上孩子,离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或者更久,仿佛也才如此之近。 雪光洒得如此之亮,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他吻着她的唇,灼热得就像在燃烧,而她一直不敢去回应。 沉重的责任压得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今,她也要逼着他也喘不过气来。 “我想描摹你的眼睛,”她喃喃地说,“为什么你能一直那么望着我,而不改初衷?” 她害怕他陷得越深,之后也就会越痛苦。所以她早就对洛石阡说,长痛不如短痛,有了孩子,他们的牵绊只会越来越纠结,越来越难断。 可是今日,她发现他也许能狠得下心。他既然能让她逐渐远离丞相的权力,他也许也能挥剑斩情丝。 谢临站起身,走到门前,拉开门,见墨儿守在外面,对着她咧嘴笑,不禁皱眉,“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看着你……啊不,就是晚上有点闷,想出来走走。” 谢临轻轻哼了一声,“拿你端盆凉水来。” 墨儿想起洛石阡的吩咐,赶紧又道:“爷想要洗漱?墨儿给您烧点热水过来。”说着,正要走。谢临拦住她,“不必了,我自己去吧。” 墨儿一惊,“不不不,爷您现在……”她瞄了瞄谢临肚子,“墨儿还是给您打热水去吧。”说着,一溜烟跑了。 谢临看着她急得像兔子一样的背影,眼睛眯了眯。 不多时,墨儿已烧了热水回来,一推门,却见谢临已在用一盆冷水沾着毛巾擦手,墨儿一慌,一把夺过来,“爷,热水来了,您用这个。”说着,把毛巾往热水里一扔。 谢临怔了怔,“我只想用冷水,热水不要。” “怎么能用冷水?您明知道您这么金贵,身子要紧,这冷水可千万使不得,墨儿给您端出去。”说着,她就把那冷水盆子端着出去倒掉。 谢临犹疑地看着她,然后打算整理衣衫要去睡,墨儿见他这般,想到一会可能洛石阡带着陛下会闯进来,便结结巴巴道:“爷,您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谢临正解着衣扣,闻言奇怪道:“我要去睡了,为什么要穿着衣服?” 墨儿想了想,硬着头皮说:“爷,墨儿有点事,想要你陪我聊聊。” 谢临一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再解衣扣了,反倒拉着她坐了下来,“说罢,聊什么。”她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道:“等等,墨儿,你帮我找块木板来。” 墨儿一惊,现在她脑子里全是“泡冷水,撞肚子,泡冷水,撞肚子……”闻言立刻慌道:“爷要木板干什么?” 谢临指了指床,“这底下有一块破了,我一直忘了去修,咱府里要是没有废木板,那就明天去去市集买。” 墨儿松了口气,想了想,“府里估计是没有了,明天墨儿去市集看看。” 谢临“嗯”了一声,又道:“那你说吧,你刚才想和我聊什么?” 墨儿僵硬着,她哪有什么可聊的,只是在临时找的借口,不禁憋了半天,小脸儿也憋得通红。 谢临看着有趣,便揶揄道:“这是做什么?怎么脸这么红?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墨儿登时觉得找到了借口,“对,正是有个喜欢的人,想和爷说说。” “哦?”谢临一听,有了兴趣,府里的三个她所谓妾侍的终身大事,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如今绮罗已不需她关心,墨儿和淑霞如果有了喜欢的人,她倒真想去听听,“是哪个公子这么有福气?说来听听。” 墨儿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认识的男人里年轻的,又相熟的,可能和她有点什么的,结果想了半天,这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来:“洛……洛石阡!” 谢临本就觉得墨儿有些古怪,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听她硬憋着借口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倒有了兴趣。 不想她说出这三个字来,反倒让谢临怔了一怔,“你说你喜欢的人是洛石阡?” 82章 墨儿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认识的男人里年轻的,又相熟的,可能和她有点什么的,结果想了半天,这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来:“洛……洛石阡!” 谢临怔了一怔,“你说你喜欢的人是洛石阡?” 墨儿话已出口,她心中后悔不迭,嘴上却如炒蹦豆似地说:“对对,墨儿喜欢的就是洛石阡,他心眼儿好,长得又俊俏,又会医术,年纪又相当,哪个姑娘不喜欢?而且他还知道墨儿的情况,自然不会嫌弃墨儿的身世,墨儿喜欢上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一连串仿佛不喘气的话语不止惊住了谢临,也把她自己弄得吃了一惊。她本来是打算随意找上这么一个人好应付谢临,却没想到说上几句后,居然越说越是顺口,越说越是顺溜,最后说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洛石阡。 谢临见她小脸煞白,不禁关心道:“你这话都是真心的?” 墨儿苍白着脸,心里说“肯定是假的”,口中却道:“真的,比真金还真。” 谢临瞧着她的眼睛,看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假的,看了半天,却发现对方虽然眼神有些惊慌,过了一会,苍白的脸色却逐渐布满红霞,染得墨儿俏丽的小脸像红苹果一样娇嫩嫩的。 谢临心里放心了。 墨儿、淑霞的终身大事,本就在她心中挂怀多时,自不必说,至于洛石阡一直不娶亲到现在,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对方不提,谢临却总觉得自己应当记挂着,随时为他物色对象,若墨儿和洛石阡能成,她便少了一桩心事。 “那倒是正好,你若真喜欢洛石阡,我定会撮合你们,”谢临忍不住笑道,“你且放心吧。” 墨儿心想“别别别,千万别”,嘴上却结结巴巴脱口而出,“放……一定放心。”这话令她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谢临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聊了两句,墨儿吭哧吭哧已经说不出什么话题了,谢临见她半天倒不出来,只得琢磨着去休寝,墨儿忙瞅瞅外面,又赔笑道:“爷,先别就寝,再聊会儿,再聊会儿。” 谢临只得再重新坐下,斜眼瞧着墨儿又打算说些什么,墨儿打了个哈哈,胡扯了两句。 这时猛听得外面重重“砰”的开门声,和重重“砰”的关门声,谢临一惊,墨儿则是一喜,两人皆站起来。 这大半夜的,什么人闯进来?谢临心中正想着,见墨儿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猛听得门外赖昌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驾到——!” 一人大踏步而来,谢临定睛一看,果然是穿着便装出行的明重谋,只见他一脸怒气,一旁跟着洛石阡。 洛石阡瞧了她一眼,心虚的眼神飘移到一边,落到墨儿身上,墨儿皱皱鼻子,拍拍胸脯。 谢临一看他二人情态,登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现在她没时间去理会他们。 明重谋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咬着牙,忍耐住心中腾腾怒火,“听洛御医说你要打胎?” 谢临瞥了洛石阡一眼,洛石阡后退一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她抬眼看他,微微笑了笑,“你都知道了。” 明重谋被她坦然的回答惊得心中仿佛被用力地锤了一下,他看了看她肚子,“你……这是你的孩子!”他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忍心?” 听到洛石阡的话的时候,他是不相信的,他觉得他和谢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昨天还答应他,要为了他在府里好好歇息,安心地等着孩子生下来,甚至为了这个孩子,她还放弃了手中的权力。 他当时心想,她一定是为了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他想着他一定会对她好,她想要什么,他都一定会尽力去满足她。 怎地转眼之间,她就变了? “对,我就是这么忍心。”谢临轻笑着说,她觉得自己当真是个狠心的人,杀了自己的孩子这种事,居然连眼睛都不眨一眨,“怎么?”她挑眉看他,“伤心了?被欺骗了?” 明重谋抓着她肩膀的手越发用力。 “究竟是为什么?”明重谋从喉咙里挤着字眼,“你告诉我原因,我就原谅你。” 谢临被“原谅”两个字逗笑了,“原谅我?我又没做错什么,谈何原谅?陛下,您可真爱说笑。” 告诉他原因? 她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谢临心想。 明重谋被她的话惊得退了一步,她永远都能用一句话就打击到他。 可是他抓着她肩膀的手反倒更用力,甚至手指的青筋都暴露出来,她挣了挣,想甩脱,可是却被他抓得紧紧的。 她的肩膀细瘦,他甚至没有感到多少肉的触感。很久以前,他就心想,她真是瘦得让人心疼。究竟有多少压力被她背在肩上,他想把那些责任都搬过来,自己背上。 现在,他依然觉得她让人心疼,可是却更加让他咬牙切齿。 如果他能一下子就把她一下子咬死,囫囵着吞进肚里,该有多好,免得她总是和他唱反调!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要再让我去猜了好不好,”明重谋硬着声音说,“这样很累,你知不知道?” 洛石阡和墨儿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万兆皇帝,通红的眼睛透着万兆皇帝的怒火,还有浓浓的伤心。二人见了,都不禁被惊得怔在那里。 她当然知道。 可是想到先帝的话,谢临就忍不住先笑了笑,她拍了拍明重谋的手,“陛下,你只是想得太多了。夜已经很深了,陛下还是回去歇息吧。” 他就知道她会用这种安抚的语气说话,只要是这个时候,他就知道她又在心里骗他。 明重谋松开抓紧她肩膀的手,单手捂了捂脸,拂去脸上沉重的疲惫之色,手放下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个站在大楚顶峰的万兆皇帝。 “谢临,朕不问你为什么这么做。朕知道你还没能做成。”他凑近她,低声说,“朕不会给你那个机会,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朕早就说,朕要立他为太子,朕说到做到!” 明重谋没有理会谢临听到这话后,心里会怎么想,他只是回头向洛石阡和墨儿吩咐道:“你们给朕看着她,直到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为止,若是她和这个孩子有什么闪失,朕唯你们二人是问!” 洛石阡看了谢临一眼,低下头没答话,墨儿则是立刻高声叫道:“是!” 明重谋对墨儿的表现很满意,他瞥了一眼洛石阡,却没有再看谢临,便转身离开丞相府,径自回宫去了。 他怕再看一眼谢临,就会心软。 敢不想要他的孩子?这孩子不止是她的,也是他的,他说了算! 明重谋回宫后,愤愤地踢了高高的门槛一脚,然后把门“咣当”一关。 旁边的宫女吓了一跳,纷纷向里面看去,见到赖昌总管本来跟着陛下,这时如往常一样守在外面,便忍不住害怕地低声问他:“赖昌大人,陛下这是怎么了?” 赖昌高深莫测地双手环胸,道:“有些事,别多问,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你们几个,还是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 宫女们被他的话吓得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再说了。 xxx 丞相府被锁,外面守了无数侍卫,进出的人被严格限制,这防守戒备如此森严,俨然是另一座皇宫内院。 奸相谢临,就被锁在丞相府里,二日不见谢临上朝,朝中大臣已开始有些猜测。 众说纷纭,有的说谢临得罪了陛下,陛下罚他闭门思过,也许过两天就能出来;有的说丞相权力太大,古有说功高震主,现有说陛下亲政时日越久,要收回丞相的权力,丞相这棵大树,恐怕要倒;还有说丞相和陛下感情深厚,昔有师徒之谊,今有君臣之情,或许另有隐情…… 总之你一句我一句,各有根据。 结果陛下下了一个旨意之后,认为丞相要倒的论调,逐渐占据上风。 这个人是吏部的史达,陛下下旨说,着他兼刑部尚书,并暂代丞相之事。 一时间朝堂哗然。 暂代丞相之事?那就是说谢临真的要被囚禁了,而且短期内放不出来。 史达资格老,大多倒是以为他快要致仕了,前些日子,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他的女儿差点就嫁给了陛下当皇后,他若真当了丞相,倒是鲜少有人不服。 又有些消息灵通的,又想到他的女儿,也差点嫁给了谢临,结果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莫非那个时候史达就有意和谢临争夺丞相的位置了?自古争权夺利,结果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不过只有少数的人,对圣旨后面非常少的笔墨写的:调沈和英入吏部,达言传身教。 达是谁?在吏部任职又能“言传身教”,叫一个“达”字的,肯定是史达无疑。 这个沈和英不过一个新科探花,居然能让史达这样一个老臣亲自带学生,陛下用意究竟是什么,此时还难以预料。 只是如今朝堂内外风波已起,各人只能自扫门前雪,难管他人瓦上霜了。 xxx 兵部尚书府。 尉迟正把玩着手中的虎雕砚,想到三日后,陛下即将亲摆宴席,将虎符交予他,好心情自然难以言喻,另又想着谢临被关在丞相府里,如今也出不来,还被吏部的史庆给夺了丞相事务。 想起他那晚元宵夜上,看到谢临和陛下在街上,那般言语神态,任谁都知道,这两个人肯定关系匪浅,那柔情蜜意的感觉,连他都觉得看了要起鸡皮疙瘩。 而如今谢临居然被陛下关了起来,还强夺其事,只怕谢临即使出来,也要被架空了。 朝中多少颗眼睛盯着,就等着谢临冲冠一怒,反抗陛下此等旨意。无论成功与否,谢临毕竟仍然是棵大树,树大难倒,谢临和陛下谁赢谁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众人只等着他们二人或有胜负,便择其一跟随。 不想谢临竟当真服从了一般,整日闭门造车,什么事都不再理会。陛下要关这人,这人倒真似乎还听话了,真不打算要出来了。 “这两个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尉迟正犹疑地想。 一人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恭敬地站在尉迟正身后,“大人,卓青倒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一二。” “哦?”尉迟正挑眉,“你且说说看。” “前些日子大人不是说,打算在丞相府安插眼线么?可是卓青倒是发现,丞相府内部,倒是到处都是陛下的眼线,卓青怕他们发现,便将眼线安插到了丞相府稍微远了点的地方,不过那晚,丞相府的动静太大,想忽视都不行。”卓青凑近他,用更低的声音道,“眼线漏出来的消息说,那晚陛下慌慌张张地跑去丞相府,”他轻声说,“是为了阻止谢临打胎。” “什么?”尉迟正本还悠然镇定,此时一听,不由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目光暴射一般盯着他,“你说谢临要打胎?” 卓青看了他一眼,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83章 “什么?”尉迟正本还悠然镇定,此时一听,不由心中一震,回过头来,目光暴射一般盯着他,“你说谢临要打胎?” 卓青点头道:“外面的话传来,确实如此。” 尉迟正震惊地坐回去,“……谢临是女子?” 观谢临平日姿态、行径,与男子一般,而且作为丞相教训众人时,说话也头头是道,气势惊人,让人辩驳不得,而其相貌…… 他一拳头砸向桌子。怎地早先没有发现,他曾还想,这般相貌,于男子来说也太过姣好了一些,观其种种行迹,也能看出对方身份,只是谢临掩饰得当,让人从无怀疑。 身后卓青愤懑的声音传来,“这么一个女子,竟也把持大楚朝政这么久,压在我等一干男儿头上,也不知她如何魅惑陛下,陛下竟也不惩处她,竟还让她怀了陛下的孩子!先帝肯定也是受了她的蒙蔽,否则陛下怎能日日掣肘,以陛下之威仪,竟还要让她三分,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卓青恐怕也是受了谢临本为女子一事的刺激,开始唠唠叨叨,满是牢骚的愤懑语句,尉迟正却仿佛没有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对方竟是女子这件事。 那些对谢临朦朦胧胧的感觉,似乎忽然之间明显了,就像是开了一扇窗,窗外满是风景。 如果对方是男子,尉迟正还可以安慰自己,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关注她,是因为同朝之谊,是因为他对对方有羡慕,有嫉妒,他不得不老是去看她。 可是如果对方是女子呢? 那他的借口就完全没有了,那些赤/裸裸的感情,就这样明晃晃地昭示在白日之下,让他连拒绝都不能够。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尉迟正轻声喃喃地说。 这让他一直以来蓄意对付谢临的行为,变得越发可笑,而且可悯。 xxx “爱卿,这杯酒,是祝你此次出征,一举剿灭夷国,马到功成。”明重谋将酒端起来,对尉迟正抬了抬,然后一口喝下。 众臣亦道:“祝尉迟大人此次出征,一举剿灭夷国,马到功成。”声音震动云霄,众臣说罢,随即皆将酒喝下。 尉迟正被说得慷慨激昂,亦站起身,“尉迟正,定不辜负陛下与众位卿家厚望,夷国欺我国土,扰我民众,尉迟正定为陛下,为天下,定国安邦,将那些鞑虏驱除,定我河山!”说着,将酒一口饮下,就酒杯一砸。 酒杯“啪”地一声碎成碎片,众人仿佛也受感染,纷纷哈哈一笑,也将酒杯砸在地上,“定我河山!定我河山!”众人连声说着,激动得热泪盈眶。 夷国侵扰大楚边境已近五十年,不胜其扰,所有人都几乎为这个外敌绞尽了脑汁,花白了头发,如今终于可以干掉它,当真是喜不自胜。 明重谋站起身,向赖昌招了招手,赖昌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锦盒送到陛下桌前。 众臣见状,停了一停,想起此次宴会的另一个目的,目光落到那锦盒上,皆仿佛被烫了一下,低下头去。 “这是什么,尉迟卿家你可知晓?”明重谋笑问。 尉迟正眯了眯眼,恭敬道:“臣不知晓。” 他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怎么可能不知晓?昔日上级侯铁铮,就是因为这个玩意儿,被卸甲归田,憋回了家乡。而他被赐予这个东西,却是因为陛下的信任,和当朝局势的完全拧转。 不过尉迟正就算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明重谋笑了笑,没有打开锦盒,而是站起身,将它带到尉迟正面前,轻声道:“收好它,朕不打算拿回来,朕还要你平定琉球。定国安邦,这是你说的,朕信你。” 尉迟正抬眼看这位大楚天子,他与谢临一样,每一天,他都能看到他不一样之处,或是成长,或是威仪,或是心机埋得更深。 惟有那双瞳眸,包含着无尽的,好似没有底一般的深沉,还有坚定。 这就是谢临倾尽一生要奉献的人?尉迟正本来一直认为,谢临与陛下在一起,也许出于某种目的。 可是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什么。 有些行为的发生,并不一定是出于目的。 尉迟正接下了虎符,并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 明重谋见了,欣慰地笑了。 忽听一旁吏部尚书,如今代谢临主持丞相事务的史达高声道:“陛下,臣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明重谋疑惑,“讲。” 史达恭敬道:“请陛下为小女史红药指婚。”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史达之女史红药的成婚风波,众臣皆晓得一二,此女曾几乎为后,又差点嫁予谢临,如今史达在此时此刻,在陛下授予尉迟正虎符之时提出,其涵义不言而喻。 明重谋明了,史红药被他所拒,理应由他帮忙安置一番未来,史达提出指婚,也不算逾矩。 “既然如此,那便由朕说了算,”明重谋笑吟吟道,“传朕口谕,吏部尚书史达之女史红药,指给兵部尚书尉迟正,待尉迟正剿灭夷国凯旋之时,便择日成婚。” 史达大喜,叩首,“多谢陛下。” 尉迟正神色恍惚,怔在那里,众臣正要恭喜,却见尉迟正迟迟不行礼谢恩,众臣皆不由怔愣,大殿内外静得可怕。 尉迟正身旁大臣忙拽他衣角,用力使眼色,尉迟正这才慌张回神,叩首,“谢陛下隆恩。” 众臣这才大声恭喜,兵部翁达笑道:“尉迟大人到时灭夷国,凯旋而回,又娶史达大人之女,到时可谓双喜临门,这要多喝一杯才是。” 众人捧腹,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惟尉迟正坐在一旁,阴沉着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xxx 尉迟正曾经在这条官道上送走了被封为定国公主的侯铁铮之女,他毫不怀疑他对她的感情。 可是当他也被送行,去剿灭夷国的时候,他却颇有感触。 行前,尉迟正策马经过丞相府。 丞相府大门紧闭,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他也同样进不去。因此尉迟正能做的,仅有拉扯着门上的环,想敲门,却又放了手。 丞相府的外面全是宫中禁卫,因此尉迟正这番作为,立刻就被禁卫拦下来,“丞相府不许进出,这位大人,您请回。” 宫中禁卫直属陛下统领,向来不管谁是什么大官小官,通通一视同仁。说不让进出,就是不让进出。 尉迟正看他一眼,冷哼道:“尉迟某只是在这里站上一站,没打算进去。” 虽然他这么说,不过禁卫仍然信不过他,只在旁边防着。 尉迟正看了一眼丞相府大门上的额匾,心中烦躁。 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不想见谢临,一点也不想。 可是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也不知道。 这日,尉迟正在丞相府的大门前,望着门上的漆出神,发呆地站了整整一个上午,禁卫也盯着他看了一个上午。这一个上午,尉迟正也没有产生一丝一毫想进去的念头,当日头当中的时候,他便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禁卫松了口气,回到原处去。 尉迟正并不知道,他的所有表现,眼神,情态,动作,所有的一切,都被躲在阴暗处的卓青看在眼里。 等到尉迟正走了,卓青也走到丞相府门前,他抬头看了看丞相府的匾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向“丞”中间的一竖一扔,然后便要走。 这一下的声音太大,方才的禁卫跳了出来。 刚送走了一个瘟神,结果又来一个。禁卫痛恨地抓住卓青的臂膀,“你干什么?” 卓青冷哼了一声,“禁卫大人,您不是只管丞相府进出之人么?我一没从丞相府进去,二没从丞相府进来,您管得着我么?” 禁卫冷不防他强词夺理,不由一怔,“这……” 卓青对着大门方向大声道:“谢临,你早晚得倒,你给我记着!”说罢,卓青便甩开禁卫的手,转身扬长而去。 禁卫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给惊住了,不禁摸了摸鼻子,心想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怪人,一个一个都脑子有问题吧?遂也不当回事,隐回到原处去了。 xxx 尉迟正对夷国的捷报频频从北方传来,缺了大将的夷国就如失却了抵御的左膀右臂,缺了主心骨,尽管夷国皇帝仍主战,可是年迈的皇帝却已经力不从心,再无曾经的斗智。 夷国皇帝也有两个儿子,一个主和,结果被打得节节败退,另一个主战,可是空有行动却无策略,在尉迟正的压迫下,只会也跟着节节败退。 大楚军灭夷国,仅仅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兵力虽然相当,然而夷国物资的匮乏,还有夷国主心骨的缺失,夷国士兵皆毫无战意,被大楚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夷国皇帝宠幸美人,掠夺民间许多珠宝,致使夷国国力衰退,皇帝人心渐失,自然更没有人会为了保卫这样一个皇帝而拼命。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夷国都城被攻破的那一天,主和的皇子自己抹了脖子,主战的皇子带着残兵躲向了更北的地方,那边更寒冷而干旱,物资更加匮乏,可是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尉迟正不打算追击,因为他知道,对方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尉迟正带着他的军队来到夷国皇帝的宫殿,富丽堂皇的美好之物,尽皆摆在他的眼前,一切摆设布局,于大楚皇宫何等类似。 一个裹着狐裘的美貌女子,蜷缩在那唯一的龙椅上,旁边是夷国皇帝的尸首。 老迈的,布满褶子的脸上,充满了惊恐,惶惑,不可置信。他身上全是血,染红了他为自己穿上的龙袍。 他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剑柄上还带着红穗,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昭示着这把匕首作为收藏之物而非杀人之物的本分。 尉迟正一见就明白了,“你杀了他。” 那女子更缩在狐裘里,仿佛那是她的保护壳,“是,”她的声音仿佛如黄莺出谷一般婉转,“他是我杀的,他死得毫无戒备,你看他惊恐的表情,他死的时候一定不敢相信。”她看了看那尸首,或者看的是那尸首胸膛上插着的剑匕,“你大概不知道,这凶器还是他送给我的,还有这宫殿,这些珠宝。因为我喜欢,他就会把什么东西都给我。” “他是除了父亲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她美貌的面庞,仿佛夜空中的满月,可是她哀伤的神情,却仿佛满月上,下了雨。 尉迟正微微点了点头,“或许他待你,也比我待你更好。” 她沉默着,或许是因为无话可说,或许是因为默认。 尉迟正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表情,“我听说他为了你,倾尽国家财力,我的仗打得这么容易,你应该记首功。” 她轻轻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我是侯铁铮的女儿。” 尉迟正没有说话,或许,这次他注意到她神情中的惶惑不安。 “真的好冷,”初秋的季节,外面还很暖,她却蜷缩在狐裘里,“这么久了,我一直盼着你能来。能来救我,不要让我面对着这个足以当我父亲的男人。” “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来。”她继续说,“我听说了,听他们说了,你做了兵部尚书,父亲的兵权被你拿走了,这次攻打夷国的统帅,是你。夷国皇帝本来打算要用我来威胁你,以保证他活命,可是后来他又不忍心,又说要带我走。” “我没听,就捅了他,一下还不够,又刺了一下,又刺了一下,直到他身上全是血,我身上也全是血,才干休。” 她把狐裘脱掉,里面也穿着白衣,赤着脚,白衣上全是血,脚上也全是血。她站起身,柔弱得像柳,仿佛一下就要折了,“我杀了人,你还要我么?” 这么长时间,她更美了,连史达的女儿史红药,都比不上她的美。 谢临那个家伙的容貌,更是及不上她一半。 这个时候,尉迟正发现,自己想起的居然不是他与她曾经在军中的情意,不是那些一点一滴。 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他本不应想起的人。 这是受了什么蛊惑,中了什么邪? 尉迟正将那个人从脑中挥去,笑了笑,“怎会不要?你杀了皇帝,是我大楚的功臣,你还是我大楚的臣民,身为大楚统帅,我当然要救我的臣民回去。” 她走向他,“我要你说你的心里话。”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敏锐,尉迟正发现了这一点。 “当然是心里话,我回去之后,就娶你回家,这个老皇帝能给你的,我也尽量都给你,这样你可放心?”尉迟正说。 她满意了,依偎进他的怀里。 尉迟正灭夷国,带回无数马匹牛羊俘虏等战利品,并带回侯铁铮之女侯韵薇,本应有无数赏赐。 可是大楚朝中的另一事,已使朝中事乱,朝中已顾不上给他记功封赏,因为另一项事务更加紧迫。 即是:谢临的女儿身份,被所有臣子知道了。 谢临常年把持朝政,以丞相身份监国,又树敌众多,早就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女儿之身一被暴露,登时朝中常年压制的矛盾就彻底爆发了出来,朝中许多臣子都针对她的女儿身份大做文章。 众臣以尉迟正一派,认为谢临隐瞒身份,把持朝政,目无法纪,且行为逾矩,无父无君,女纳侍妾,颠倒阴阳,无视边务,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按律当诛。 其人党羽,多贪官污吏,与其狼狈为奸,目无法纪,理应连坐。 一时间,大楚朝中事务烦乱,与夷国被灭同行。 尉迟正回朝后,便面临着谢临被揪住,当朝被审的情况,不禁大吃一惊,心忖她的女儿身份明明隐藏得很好,为何会突然暴露了? 尉迟正回府将侯韵薇安顿好,打算遇卓青打听消息。 卓青却阴沉着脸,对他冷声笑笑,凑过来,低声说:“大人,您的忧患,卓青都帮你安排好了,您尽管看戏,一切万事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我争取十章以内完结。 84章 大楚国大殿上,满朝文武聚集。 这或许是大楚朝极少数臣子全数俱在的情况,甚至包括许多不问世事的老臣。 这或许又是大楚朝极其罕见的文臣武将俱是牙尖嘴利的情形,每个人仿佛忽然都长了八张嘴,恨不得将自己的愤怒全数倒出。 “陛下,臣等听闻,我朝大楚丞相,乃是女儿身所扮,此乃大逆不道之罪,请陛下明察!” 明重谋今天一上朝,就忽然面对大楚朝上下臣子的责问。尽管他知道只要谢临在,那么他就总有一日要面对这些,但是声势浩大的频频叩首与声声责问,仍令明重谋不禁一怔。 “陛下,谢临身为我大楚丞相,不以身作则也罢,竟然欺君罔上,犯下如此欺君大罪,陛下当惩治其人,以示效尤!” “不错,”一人高声道,“我朝从未有过女子为相的先例,且律法不许,我看谢临根本就没资格当丞相!” 许许多多本就与谢临有异议的众臣,皆不禁纷纷应和,“确是如此!臣看恐怕连先帝都蒙在鼓里,谢临这厮,必须严惩!” “对,必须严惩!” 有谢临一派的大臣们听不过去了,反驳道:“你们谁又知道丞相大人是女子了?你们有证据么?” 兵部翁达冷笑道:“证据?这还用证据么?拉着谢临出来,让各位看看,不就知道了?” “对!拉出来看看。” “什么拉出来看看?谢临这么多年在朝,就算她当真女扮男装,你们一个个的,谁看出来了?啊?”礼部左明忍不住道。 他的话倒是不禁让众人一怔,“这……” 众人思忖谢临模样,却都冷不防想起她那双冰冷的眼睛,且谢临虽然面容姣好,可是气势夺人,这些年从未让人觉得她有可能会是女子,被人这样一问,顿时不禁犹豫起来。 正思忖间,却听翁达冷笑着建议道:“有什么好想的?让她当众宽衣,不就得了?是男是女,一目了然。” 此话一出,众位大臣不禁一惊。站在此处的大臣大多古板保守,尤其以尉迟正一派的众位大臣,更是以清白廉洁自居,因此听到翁达此话,大多觉得翁达所言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无论谢临是男是女,被逼到当众宽衣的情境,只怕大多都不堪受辱,而且谢临以丞相之位,更是面子或许比许多其他的东西更为重要,翁达此言,确实有些太过了。 以谢临一派的众奸臣虽然家中妻妾众多,有时候也玩些富人花样,然而所谓树大好乘凉,他们并不想让谢临就此倒了,而且上司面子尽失,恐怕他们也不会好过,自然纷纷表示如此不妥。 礼部邢余更是摇头,吞吞吐吐道:“这个提议不好,实在有些……”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众臣都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也不禁沉沉点头应和。 翁达本与谢临有私仇,正觉得此时正是大好时机,不如借机羞辱于她,不想众臣竟然无一人附和,不禁恼羞成怒道:“你们这些古板的家伙,难道就不想想,若勒令谢临当众宽衣,她若当真是女的,只怕早已招认,她若本就是男子,更是不惧,宽衣不宽衣又当怎样?”他指着众臣,恨不得破口大骂,“尔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若是原来的兵部侍郎翁达,众臣被骂也便罢了,然而他却已被降了三级,威望和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众臣听了,便觉得十分逆耳,有些脾气大些的,已恨不得大怒着反驳回去。 一时之间,朝堂之内,剑拔弩张。 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党争的情状已经显露,各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这是一个看尽大楚臣子真实面目的时刻。 尖刻的,正义凛然的,冷眼旁观的,惶恐不迭的…… 大楚朝堂上激烈的矛盾在谢临是男是女的问题上凸显出来。忠义的,奸狡的,廉洁的,贪婪的,隔岸观火的,冷静的,愤懑的,压抑的,爆发的……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问题,都像要在此激烈地爆发出来,就像沉闷许久的火山终于喷发一样。 大楚朝终于面临了这一地震。 明重谋知道,这些问题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经历了许久,沉静了许久。矛盾并不是一直没有,而是缺少契机。 而这个契机,正是谢临身份暴露的那一刻。 明重谋看着这些大楚朝的臣子们,谁是忠臣,他知道,谁是奸臣,他也知道。 许久以前,他看不出谢临究竟是忠是奸,可是后来,他明白了。 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不言,不代表他不明白。 “不管怎么说,”翁达大声道,“起码把谢临带出来,她若真的犯了欺君之罪,那是杀是剐,是活是死,容后再说!” 众臣一想有理,便也附和道:“对,先把谢临带出来。” “对,带出来!” 还有的仍对谢临保持着敬意的,便都不直呼其名,仍叫“丞相”,一旁的人便拍他脑袋,低声道:“叫什么丞相?谢临早晚落马,朝堂风向都变了,圣意你都不知道揣摩?陛下早都让史达大人代理丞相之事了,估计史大人就是未来的丞相没跑了,我看你应该今早改口叫史丞相大人才是!” 那人摸摸脑袋,茫然道:“史大人要当丞相了?我咋看着不像?” 旁边那人啐了他一口,“榆木脑袋,知道什么?” 不论怎么说,史达确实是最有可能成为丞相的人选,众臣纷纷看过去,想着史达大人起码也应该表表态,以后好随时追随。 结果史达却只是双手环胸,沉默不语,也不知是在思忖些什么。 众臣见史达不表态,不由面面相觑,按说揣摩上意的话,史达的想法,或许就离陛下的想法不远矣,然而史达却仿佛离这些朝堂烦扰甚远,并不骄傲,亦无颓然。似乎得不得到丞相之位,和他没什么关系。 众臣忽然觉得事情恐怕不如所想,这纷纷扰扰的闹腾劲,这才消了不少。众臣仿佛这才想起龙椅上的万兆皇帝仍在,一抬头,冷不丁看到陛下漫不经心却冷漠的眼神,从他们面前一扫而过的时候,众臣不禁忙低下头,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了下来。 大殿上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自古以来,臣也能逼君。 明重谋轻轻在龙椅扶手上敲着手指,忽然想到了这句话。 所谓臣子,为君分忧解劳,这是为臣的本分。然而君若弱,则臣强。因此常有臣逼君以成其事。 明重谋没有接着他们的话题,反而道:“朕自登基以来,有多久了?” 众臣不知明重谋所问有何用意,便小心翼翼答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已三年了。” 明重谋听了,阖上双目。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令一个不成熟的君主,变得杀伐果断。 或许他和谢临的关系,也是如此——君弱臣强,君强则臣让。 然而她却又有所不同。与对大多数臣子的感情不一样,明重谋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只觉内心一片柔软。 “看来你们还把朕当成刚登基时候的模样,”明重谋漫不经心地说,“当时朕还未能亲政,大权旁落,任你们搓圆搓扁,朕也不说什么。” 众臣一惊,忙叩首道:“臣等不敢。” “或许还要有人说,当时大楚的权柄,也是握在谢临手中,与尔等这些忠贞臣子,没什么关系。”明重谋抬眼,眼中毫无情绪,“你们一个一个肯定又拍拍身上的灰,装作大楚朝这些肮脏事,和你们毫无关系,你们都是廉洁的,公正的,什么错事,都是别人犯的。” 他放低声音,声音却传遍整个大殿,就好似在众臣耳边回荡一般,“真是无辜啊,朕的肱骨们。”明重谋叹息着,话语透着意味深长。“朕真该庆幸,大楚居然到现在,还没倒。” 众臣心中更加忐忑,不知陛下何意。 此时此刻,众臣才深深地感到,什么叫做天威难测。 陛下明明没说什么重话,可是众臣却被那些莫名意味的话骇得浑身打颤。 众臣本以为陛下有维护谢临的意思,都在心里打鼓,却听明重谋又笑道:“你们不就是想见见谢临么?朕倒是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你们的争辩,朕只觉得可笑至极,完全没有必要。” “朕告诉你们,谢临确实女扮男装,你们一见就知道了。” 众臣吃了一惊,没想到谢临人还没见,陛下已替他承认了。 却听明重谋又道:“什么欺君之罪,全是无稽之谈。朕早就知道了。” “谢临怀了朕的孩子,你们都知道,朕后宫无嗣,这孩子是朕目前唯一的血脉,生下来就是皇长子。有什么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罢。”说罢,明重谋便缓缓起身,众臣心绪皆十分烦乱,见陛下要退朝,众臣只得跪下恭送。 明重谋走后,众臣齐聚赖昌身边,将他围在其中,“赖大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早就知道谢临是女人了?”有大臣不可置信地说。 “陛下这是要把谢临护住了不是?我看陛下不见得知道谢临是女的吧?” “你说什么呢?陛下不是说了,谢临怀了陛下的孩子?谢临肯定是女人。” 此话一出,登时在大殿上卷起千层浪,众臣皆被谢临会怀上孩子这件事给惊恐住:“而且还是陛下的孩子啊!”有人叹息地说。 众臣仍然觉得不可置信,不禁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均觉得此事有如做梦。 有臣子还算惊醒的,回头瞧了瞧站在首位的史达史大人。 这位史大人的女儿史红药,前段时间可是要当皇后的,若陛下真有子嗣,这皇长子,只怕应该也是由这位史姑娘所出,结果这皇长子母亲的地位居然被谢临给夺走了。 而史达大人也夺走了谢临的丞相之位。 这叫什么?一报还一报? 有臣子在心中吐槽地想。 史达国字脸,面目肃然,平日倒是还算和蔼,只是此时皱着眉头,估计也是想起他曾经为女儿向谢临提亲一事。谢临当时以“床事不谐”为由骇得他打道回府,此时想来,对方不是不想,而是根本就不能。谢临一介女流,怎可能会娶他的女儿为妻? 史达大人被耍,只怕心情铁定不好。 聪明的臣子就应该装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而不是上前去安慰史大人受伤的心灵。 不过好在尉迟大人在夷国的捷报频传,早先陛下就为尉迟大人和史红药姑娘指婚,男才女貌,可谓佳偶,也算圆满,对史大人来说,应该颇有慰藉。 此时赖昌被围在中间,被众臣挤来挤去,被问及“谢临是否有孕”一事,赖昌无法回答,只得道:“小人也没法解释,只能告诉各位大人,有些事,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 什么是“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你这话说了不是白说么? 赖昌则心中想着,太后吩咐给谢大人做的汤,还在御膳房里煲着呢,什么时候诸位大臣才能放了小人,好给谢大人把汤送去啊? xxx 自尉迟正出征后,已逾半年,谢临怀胎已有八月,一个月后便即临盆。 谢临被禁足在丞相府中,也已逾半年之久。丞相府大门紧闭,没有人知道丞相府中的情形,更无人知晓谢临现状,也难怪谢临是女扮男装一事,到最近才被朝臣发觉。 同样的,尉迟正出征后,兵部尚书府也同样大门紧闭,来往出入越发减少,尉迟正的幕僚卓青,更是非不必要,则不出门。 太后这边对谢临确实关切有加。毕竟是大楚头一个皇子,太后期盼已久,难免总是想得多些,也急了一些。 不过今日朝堂内外混沌不堪,太后在宫中,消息传到太后耳中,倒是比到丞相府和兵部尚书府更快些。 “谢临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皇帝,哀家知道你怎么想。”太后在帘后说。 明重谋沉默,散朝后不久,太后便安排与他见面,他不用太多想,就知道太后定要提这件事。 “哀家还是那句话,不许你和谢临,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太后道,“谢临是个奸佞之臣,在他处传得有多难听,哀家想皇帝你不会不知道。” “你们两个,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太后将宫女端来的茶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 明重谋没想到如今,太后竟仍然这么说,他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母后,她怀了您的孙子,是朕的儿子。” 太后喝茶的动作顿住,她目光落在杯中的水波上,然后道:“万一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呢?” 明重谋靠向椅背,按捺住心底忽然涌起的波涛,“那也是朕的孩子。” 太后沉默不语。 先帝欲定国安邦,筑万世功勋的愿望和话语犹言在耳,太后不愿忘记。先帝没能成就的功绩,就让皇帝去成就,又有何不可?那谢临愿意把自己当成是踏脚石,那就踏吧,心中又有何愧疚? 为何……就与她有了感情呢? 太后思之良久,仍然不解。 “这满朝文武之态,皇帝你也见了,”太后沉吟半晌,方道,“谢临就算不是因为这事,也会因为他事而倒,你为谢临思绪忧忧,我看谢临未必会感激你。这孩子,我会替你保住,可是孩子的母亲还是可以换的。谢临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到时,若谢临有个万一,哀家会把孩子交给他人抚养。与其见你如此忧愁,倒不如就此烟消云散更好。” “你呀,当断则断,”太后又加了一句,“古人云,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对侯铁铮和谢临二人的权力,你能不顾及感情就将其收回,哀家相信,你一定也能挥剑斩情丝。”太后柔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不是一个为了孩子就会保谢临的人,她更多的,主要还是想着先帝的愿望。 85章 谢临房间,大门一关。 墨儿来回踱步着,又想向里看,又觉得不妥,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里摆了,只是不停搓手。“怎么这么安静?”墨儿有些迟疑,“我见别人生孩子都叫得撕心裂肺的,怎么爷一声都没有……” 淑霞握了握她的手,感到她手中指尖冰凉,一边心中也有些忧心,一边也道:“没什么,没什么的,爷心智坚忍,这点小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去?那可比刀割在身上还要痛上十倍,再怎样,也不可能不叫出声来。淑霞真怕谢临会憋出什么来,也在心中不停打鼓。 这半年来,淑霞的变化是极大的,以往的温文婉约,变得机敏而睿智。她束着发髻,全身散发着初为人妇的温婉气质。 一旁站着一个男子,他见她如此,也不禁挽着她的手,替她打气。 这个人面容与谢临有三分像,一年不见,他已越发变得成熟而稳重。 众人正在这里担忧着,却听门外一个尖细声音仿佛嘶哑似的传来,“陛下驾——”刚说了三个字,就被疾行而来的明重谋打断,“谢临怎么样了?” 他甫一下朝,便听到墨儿派人传来的消息,饶是明重谋往日来镇定自若,此时也不禁乍惊乍喜,也顾不得那些跟着他唱反调的大臣,便直奔丞相府而来。 明重谋不等她们回答,便又指了指里面,“谢临他们在里面?稳婆怎么样?能放心么?”他听了听里面的声音,见仍是静悄悄的,不禁又疑惑道:“怎地没声音?” 墨儿与淑霞对视一眼,墨儿忍不住尴尬一笑,“爷是在里面,至于稳婆……陛下应该也可以放心,只不过……” 明重谋奇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墨儿低下头,偷偷瞥着他的脸色,“只不过稳婆不是稳婆,而是……洛石阡。”说着,她就像怕被打一样,往后退了几步。 明重谋瞬间变了脸色,他如今执掌朝政时日已久,积威不同往日,脸色一整,便能让大臣吓得大骇叩首,再厉害点,就能让他们求饶了。更何况是这两个姑娘? “什么?洛石阡?”明重谋铁青着脸,颤颤地指着门里,“我的……”他生生把“妻子”两个字顿住,硬生生转而道,“谢临生孩子,居然要让洛石阡去接生?你们怎么想的?” 墨儿和淑霞低着头,偷偷勾着手指,墨儿怯怯地说:“只是……没……没想到爷会这么快,稳婆早就找好了,只是现在来不及,恰巧洛石阡在府里,就……” 也许她也觉得有点不太合理,只得低着头,声音逐渐低下去。 明重谋一甩长袖,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注意到站在淑霞身后的男子,脸色更是一沉,“你怎么在这里?” 这男子与谢临面容有三分像,正是谢临的族侄,谢伦。 他化名解伦,举登去年春闱榜眼,却是一甲之中唯一一个被派出京师的进士。不过谢伦以谢临为志向,励精图治,了解百姓疾苦,忧民之所忧,急民之所急。一年多的时间,倒被他做得有模有样。当年明重谋将他派遣出去,便为的是历练。 于是他历练有所成,三月前还朝来,入京中职。 不过因着往日被派出京师,还来时被曾留居京师的同年进士嘲笑挤兑,一日落魄不堪,又天逢大雨,遇到淑霞带他避雨,居然就对比他大上几岁的淑霞动了心,一来二去,更是知晓了彼此身份,更生亲近之心。 丞相府被封锁,他们便偷偷见面,相顾之时,也默默含情,不说话,也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起初淑霞还有些自卑,然而谢伦的情意,却深深地打动了她。而且在谢临此时困境的时候,彼此的情意更因境遇相似而更加深厚,乃至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谢伦此次归来,除却被民间疾苦所磨外,也因有了携手一生的心上人,而退却了昔日的青涩,变得越发成熟而稳重。也难怪不知情况的明重谋会看他不顺眼了。 而且这丞相府的大门不是锁得紧紧的么,他怎么进来的? 大楚皇帝满身是刺,谢伦也明白对方在急什么,只得恭敬道:“陛下,臣……” 淑霞却截口道:“陛下,他是为了民女而来,我们已经打算成亲了。”说着,她白嫩的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 谢伦听她这么说,不禁心中也是一喜,偷偷握住她的手。 明重谋见此二人情状,便知他们所言不假,他倒反而因此开怀起来。这一个人,一个是他心中妻子的所谓妾侍,一个是莫名其妙跑到他心中妻子家里的男人,他都难以对他们产生什么好感。不过他们两个能凑一堆,这真是太好了! 明重谋脸色顿时阴转晴,墨儿在旁边看在眼里,也忙怯声道:“陛下,洛石阡和墨儿也……”她没说完,却也透着无尽的涵义。 明重谋听了更是十分地龙颜大悦,“那可倒好,你们若是成亲,摆宴和红包,朕都帮你们弄好。” 墨儿尴尬一笑,心想自己和淑霞他们的情况,可不太一样,陛下您高兴得,也有点太早了。不过想归这么想,可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出来。 明重谋说罢,又望望里面,疑惑道:“朕到这里这么久,怎地没听到里面传出的任何声音?谢临真的在里面?” 墨儿向那房间瞧了瞧,也忧心道:“爷自被送进房之后,我们就没听到什么声音,也不知道爷究竟怎样了。” 明重谋一惊,“谢临进去多久了?” “倒也并不太久,”墨儿反倒安慰他道,“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若是有不妥,洛石阡已经会告诉我们的,我们只得等上片刻便好。” 明重谋听她这么说,倒没觉得如何安慰,反倒更觉得心中烦闷不安。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听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 这一声婴儿啼哭,却仿佛是笑似的,充满了新生儿的喜悦。 所有人都顿时松了一口气,墨儿更是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流眼泪,“生了,这是生了。” 淑霞本正高兴着,见她这般,不禁抱住她,摇头叹气,“瞧瞧你,还是个小丫头,又哭又笑的,真是好难看。”说着,拿起手绢帮她拭泪。 墨儿回头,又笑,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难看就难看吧,生了,也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墨儿真是高兴,淑霞姐姐,墨儿都不知道怎么说,墨儿实在高兴极了……” 淑霞见她又想止哭又想呲牙咧嘴的模样,也不禁心中满是喜悦,“是是,知道你高兴,我们都是,感谢上苍,希望爷和皇子以后都平平安安的,陛下肯定也……” 淑霞一回头,却不见明重谋的影子,眼前谢临房间的门却只听“咣”地一声,关上了。 谢伦见她疑惑,便指了指那门,“陛下脸色不太好,一着急,就直接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短小= =明天弄点厚的吧 86章 明重谋慌慌张张迈进屋中去的时候,洛石阡正在清洗婴儿身上的血。听到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洛石阡脸色黑了一下,将婴儿包裹好,塞到明重谋怀里,“喏,陛下,你的孩子。” 若非是因为眼前人,只怕自己早和谢临有些什么了,所以等到谢临身份扯开了之后,他更是对明重谋没有什么好脸色。 明重谋疾步走到床边,看到谢临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落到明重谋怀中婴儿的目光,却十分柔和。明重谋心中一暖,坐到谢临身边,握住她从锦被里伸出来的手,紧了紧,然后回头问洛石阡:“她……朕方才没听到她的喊声。” 他话语未尽,然而语中之意却不言自明:这种痛苦,连身为男子的他,想想都可怕。谢临不叫出来,她是怎么承受的?她怎么承受得了? 洛石阡沉默半晌,方道:“她倒是没喊出来,只是一直喃喃地唤着你的名字,叫你不要管她,让她去死。” 明重谋一惊,惶然回头,“什么?” “她还说了些别的,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你。”洛石阡道,目光夺人,紧紧地盯在明重谋身上,“总之,我让她活了下来,你也一样,不准让她去死。” 明重谋听他这般说,心下微动,面上却反而笑了。他看了看谢临,轻轻地“嗯”了一声。 洛石阡看了他半晌,窗外明媚的阳光,落在他侧过来的脸颊上,显得他凝视谢临的目光如此清澈,如此柔和。 良久,洛石阡才转身,走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他将门轻轻带上,仿佛怕惊扰了默默凝视着的两个人。 洛石阡缓缓走出门来,众人赶紧迎上去,墨儿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跟着问。 洛石阡笑笑,摸了摸墨儿的头。“她很好,孩子也很好,是个皇子。陛下在里面看她,你们不要去打扰。” 墨儿一喜,顿时咧嘴笑了起来,蹦蹦跳跳地抱住淑霞,“淑霞姐姐,听见了没?爷平安得很,孩子也平安得很,这真是太好了。” 淑霞也忍不住感染了这番喜悦,勾起唇角。 生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 生命总是在这么一点一滴地去延续。伤和忧,皆被这一刻给冲淡了。梦想,希望,常常与生命同在。 在数月前,墨儿被谢临莫名地勾出她对自己的心中所想,或许连墨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因此在这之后,谢临一直在撮合他们。 洛石阡常常因谢临而犹豫不决,他忘不了十年前的婚约,忘不了十一二年前,那同乡青梅竹马的,充满睿智的少女。 可是在这一刻,洛石阡看着墨儿笑得天真的面庞,却有一丝念头滑过心底。 该忘记了,该是追寻自己幸福的时候了。 洛石阡没有告诉明重谋,谢临在忍痛时呢喃的话,还有一句,就是——“都去吧,都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把握自己拥有的,除了我,都离我远点。” 她的罪,每一条,都足够株连九族。她一定是怕她的罪,牵连到他们。 可是洛石阡想起明重谋,在握住谢临手指的时候,面上露出的坚定的眼神,不禁心想:不,不会出了你,至少他不会。 谢临,你不明白,能够把握住所拥有的,这才是人间帝王。 明重谋一定会名留青史,稳坐帝王之尊。 xxx 顺利生下孩子的谢临在那一日的温柔过后,仿佛就变成另一个人,冷酷而无情。她将刚生下的皇子丢给明重谋,然后尽力将丞相府的所有人都赶走。 之前不愿意走的,给点银钱,也便走了,给钱也不愿意走的,谢临就用辛辣的语言去讥讽他们,起码墨儿本来还苦苦哀求,但是谢临不为所动,结果就被骂得哭成了泪人儿,掩面而去。 淑霞是懂谢临的,可是墨儿流泪掩面而去,纵然洛石阡已立刻追了出去,她也不能不管。淑霞将绮罗从远方闻讯寄来的信,交给了谢临,然后便也协同谢伦,出了丞相府。 “望君珍重。” 这是绮罗的信,只有四个字,却无声胜有声。 谢临将那信收好,想了想,又用火烧了。 烧成灰烬的纸屑,就如她的心,心字成灰。 “先帝知遇之恩,难以为报,为我大楚,我当今陛下,我也不得不如此。何谈珍重?”谢临将那纸灰扫尽,不复尘埃。 朝堂众臣弹劾谢临的奏章依然一张一张地飞向明重谋御案上,明重谋每度将一张奏章用朱砂笔划去否决,又一张奏章跑过来,等着他再划一遍。 彼此你来我往,不胜其烦。明重谋有时候恨不得把奏章撕了,烧了,甚至把它们吃了。而那些大臣仿佛看不出明重谋的脸色,奏章飞得越发频繁。 这日朝堂之上,众臣又老调重弹,明重谋坐居龙椅上位,听得众臣翻来覆去的老话,甚是昏昏欲睡。 却忽听兵部尚书尉迟正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大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如今谢临不在,又是被攻击的对象,尉迟正早已隐隐成为众臣之首,不过他还朝之时,起初还就谢临所犯之罪,侃侃而谈,所言有理有据,引得大臣们更是频繁上奏,可是近日里,也不知尉迟大人怎地,偶或沉思,一个早朝下来,说的话不超过四句。 有些人甚至认为,尉迟正莫非是临到最后,反而要打退堂鼓了?那尉迟大人你可把我们这些跟着您的人害苦喽。 不过尉迟正每次朝上说话,要么一句不语,要么直中要害,此时见他要上奏,便知道重头戏,恐怕要来了,因此便皆闭口不再争辩,反而都静静听他说什么。 “陛下,前日陛下言道,谢临身怀龙种,因此针对她的罪责,无法探讨。臣等也深觉,确实不应过多苛责一介女子” 明重谋听他如此说,便精神震了震。这尉迟正,是要给他下套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等尉迟正接着说下去。 “然而臣前日听闻,”尉迟正的姿态越发恭敬,“谢临应该,已经生产了。”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此等消息,众臣居然全不知情,而陛下更是不言不语,可见陛下已有保谢临的心态,这谢临奸臣,如此祸国殃民,陛下是被什么蒙了心?另有一些人,则想着谢临到底是生男生女,若是生的是皇子,以陛下这番作为,此子恐怕极有可能是未来帝王,因此不由暗暗心惊。 众臣心中嘀咕,尉迟正却不理会众臣,直接道:“陛下,您曾言道,一切事务,等谢临生下孩子后,再行定夺,而如今谢临已经生产,陛下金口一诺,是不是到了谢临该问罪的时候了?” 众臣听他这般说,尉迟正一派便已高声应和,“不错,谢临该出来了!”“该让我们看看,这个奸佞到底是男是女!”“臣不服气!”“必须要问罪,必须要抓谢临问罪!” 一时间,大殿中又是乱哄哄的。 面对此等阵仗,谢临等奸臣一派,早已有些退缩,有的甚至恨不得能往后撤,再往后撤。 朝野激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嘴仗有时候打得厉害了,上去对着对方脸上吐口水也会有。 而处于最高位的万兆皇帝,则沉默着,他俯视着大殿上的众臣,他好似什么都没看见,因此众臣就更加胆大,更加狂妄。 而尉迟正却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了。 可是正是因为什么都看见了,这场交锋才更有意思。 这是一场硬仗,皇权与相权,君权与臣权的对决,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一方会输得一败涂地。 任何人都可能是一种权力的代表。 任何人都可能因这一种权力而生,或者死。 明重谋看着群情激奋的大臣们,仿佛承受不住压力,只得让赖昌传话,让谢临上朝。 谢临是坐轿子来的,她还没有休息好。 然而脸色仍然苍白,神色却没有半点憔悴之色。她的眸中依然坚定,透着对生或死的看重,或看淡。 许久不见的谢临,依然身着赧底金线袍,腰依然挺得笔直,一步一步从大殿外,走到大殿门槛,迈进来,直至行到尉迟正身侧。 许久不见的位置,尉迟正和谢临,已经很久不在朝上了,一个领兵去夷国打仗,一个被陛下软禁似的关在丞相府里,然而这一幕却如刻骨一样,所有的大臣惊悚了,战栗了。 他们想看到谢临惊恐脆弱的表情,然而没有。他们想看到那奸佞心虚的表情,然而没有。他们想看到这一代弄权祸国的丞相的陨落,然而现实中,她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他们忍不住默默地观察她的脸,想着她女人的身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有着坚定意志的人,一个手掌乾坤,能够翻云覆雨的人,竟会是一个女人!? 而在此之前,他们对她的话从无违逆,也无法违逆。 从她走进来,大殿里瞬间静悄悄的,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 明重谋从上而下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忐忑不安,可是她平静的眼眸,却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思绪。 明重谋忽然觉得自己本一直悬着的心,忽然落了下来。 他们互相凝视的眼神令尉迟正迫不及待地打破沉寂,“谢临,既然陛下让你过来与我们对质,那么我等自然有话要问,希望在你我曾同朝为官的份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临瞟了他一眼,垂眸,“自当如此。” 尉迟正因她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而有些动气,“谢临,我问你,你可是瞒着先帝,女扮男装入朝为官?” 她起初入朝为官的时候,先帝确实是不知道的。谢临想了想,然后说:“是。” 尉迟正只想着谢临狡猾多端,只怕话语间会打太极,东拉西扯,不说重点,却不料她今日居然直言不讳,不禁怔了一怔,又问:“你冒名顶替你兄长,举十一年前考取探花,这才入朝为官,谢临不是你的本名,是也不是?” 谢临又爽快答道:“是。” “你把持朝政,以曾任太子太傅之职,欺瞒陛下,致使陛下受辱,是也不是?” 她看了一眼明重谋,曾经的明重谋能力尚不足亲政,因此许多事,以她代劳,本就做了许多越俎代庖之事,更何况有些……她还是故意的。“是。” “你以女身纳侍妾,一位还不足,竟纳三位,此举颠倒阴阳,视伦常为无物,是也不是?” “是。” “你贪污受贿,数千万两保入囊中,曾为主考,却买官卖官,将科举视同儿戏,是也不是?” “是。” “你无视边务,曾害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卸甲归田,强迫其上缴兵权,致使边疆外侮越发侵扰,是也不是?” “是。” “你结党营私,这朝中党羽无数奸佞小人,皆为你所用,乱我朝中纲纪,是也不是?” “是。” …… 所有人惊奇地发现,尉迟正每说一个罪名,谢临都不反驳,都称是。以谢临之狡猾,本不当如此,以她能舌战群儒的本事,她本应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算不能扭转乾坤,也能来个抵死不认。没想到她此番竟会当真认罪。 尉迟正也按捺住心下吃惊,他历数对方罪名后,忍不住道:“谢临,这些罪名,足以令你杀头灭族,你可害怕?” 谢临本还目光平静,此时一听此话,却不禁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令她失笑的事情,“害怕?”她失笑摇头,“我没有九族,九族只有一人,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她府中只有三个妾侍比较亲近,然而绮罗远嫁他方,墨儿已被她气走,有洛石阡照顾她,淑霞为了照顾墨儿,必无法留在丞相府,而且她也不会让她留。 谢临也有唯二的亲人,一个是她的族侄,可是他不叫谢伦,而叫解伦;另一个是她的孩子,可是那也是当朝陛下的皇子,太后唯一的孙子。 她没有九族,她的九族,只有她一个人。 哦不,也许应该将她结党营私的那些奸佞小人算上,那才是她的九族,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带着这些人一起下阴曹地府。 尉迟正被她的话语一惊。 他也是个聪明人,他几乎瞬间洞悉了她的意图:她本来就想死! 而他为她推波助澜。 那个可能的念头瞬间充斥了尉迟正的脑海,令他浑身战栗。 或是喜或是哀伤的复杂心情,就像是挡不住的波涛洪水一样,蔓延上来,他想按捺下去,可是那波涛来得太快,蔓延得也太快。 尉迟正瞬间笑道:“谢临,我一定让你满意!”他扫了这大殿上站着的群臣,有忠的,有奸的,他的目光落在奸诈的那一群,“那些人……那些人,我一定会让他们给你陪葬!”他低声说着,从腰间摘下一个酒壶来,又从怀里拿出个酒杯,手指有些抖,“这是毒酒,你喝了,喝了就没事了,喝了它,剩下的事,我都会为你解决……”他开始倒酒,或许是战栗的心情也影响到了肢体,他的手抖得将酒少溅了一些到外面来,然后递给谢临。 谢临有些怔愣地接过,她同样没想到,尉迟正甚至算是有预谋地谋害她。 他甚至还催促,“快……快喝,喝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她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 她死了,还有尉迟正替她完成心愿,这辈子也不枉此生了。 只是……只是唯有一人一事,她忘不了,还不了那份深情,只能装在心里,带在身上,背负着,又放下了。 谢临抬眼,向御座最高处的那个人,望了一眼,然后低头,便要将那酒一口喝下去。 87完结章 尉迟正递酒,谢临接酒杯,低头便喝,这几乎只在瞬息之间,众臣站在他二人身后,尚不明所以。 眼见谢临端起酒杯,便要喝下那酒,不想酒刚即要沾到嘴唇,谢临却忽觉一股劲风扫过来,谢临手指一个不稳,酒杯便脱手,摔在地上,发出“乓”地一声,然后转了两转,酒杯中的酒悉数泼在地上,发出“呲呲”的声音,泛着白沫。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道:“有毒!”“这酒有毒!” 众臣震惊地看着尉迟正,不想他如此急切,竟当着陛下的面就要将谢临弄死。 谢临所觉的那股劲风正是明重谋,他看得最真切,只是听不清尉迟正对谢临嘀咕些什么,但心中不好的预感,让他当机立断挥手将那酒杯甩了出去。 明重谋一脸铁青地从高位上缓缓走下来,“尉迟正,你好大的胆子!” 尉迟正低头看着那酒杯。 不得不说,这是一招险棋,用得好,他一箭双雕,谢临的势力被除尽,他的眼中钉将再也没有,忠臣一派将励精图治,再也没有了阻碍。 而且那酒,是毒酒,也是假酒。尉迟正听从了卓青的意见,快手将谢临弄死,而且是假死,然后他准备当谢临下葬的时候,将尸首偷出来。他会等她活过来,然后将她囚禁起来,她在外的身份已死,她也再不能出去了。 这样他就成为她的,永远。 他瞟了一眼谢临,谢临手中的酒被泼在地上,她抬眼,眼睛只是看着明重谋,就像她一直以来,眼中也只有那一人。 尉迟正瞟向谢临的眼中难免带着许多情绪,愤怒,可惜,**,伤痛。 她永远都不看自己,即使背负命运,即使已死,她心中只怕也只有那一个人,就算自己在后面追着,与她针锋相对,但她所想的,永远与自己南辕北辙。 他还曾想,若她想死,他会满足她的愿望,她想做什么,他悉数听从,然后永远将她囚禁起来,让她永远属于自己。 可是现在却失败了。 他还是太急躁了一些。尉迟正在心中叹息。 恐怕以后,也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尉迟正的这些念头只在风驰电掣的一刹那,明重谋已来到尉迟正面前,他冷冷地笑了笑,倏地喝声道:“尉迟正,你谋害朝中大臣,该当何罪?!” 这一喝,带着内力,众臣只觉耳中“嗡”地一响,胆子稍微小点的,差点被骇破了胆,高呼“陛下息怒”了。 尉迟正却垂首道:“臣当然有罪。” 明重谋眯起眼睛。 “陛下如此维护此奸佞,恐怕是被这奸佞迷惑了。陛下当知晓,此奸佞祸乱朝纲,臣方才悉数其罪责,她皆承认了,”尉迟正叩首道,“既已俯首认罪,就该当处置。陛下当断不断,那臣就为陛下分忧,替陛下决断。臣确有逾越,然而乃是为陛下分忧,这是为臣的本分。” “哼,好个本分,”明重谋冷声道,“本分就让你逼迫朕,本分就让你任意妄为?”他声音骤寒,“尉迟正,朕实在太纵容你了!” 明重谋含沙射影的一句话,将众臣都骇了一跳,便皆跪下地上,俯首道:“臣等乃为陛下分忧,望陛下早做决断,勿使奸佞祸国。” 大殿内,大殿外,忠臣皆跪伏,声音被一点一点传出去,就如大海中的波涛,带着厚重的浪,翻卷起来,直击在明重谋心口。奸臣亦跪伏,然而后者则有些瑟瑟发抖,他们看了一眼谢临,往日对方是他们的保护伞,然而现在,他们却恨不得和她能撇清关系。 明哲保身,自古皆然。然而忠奸区别,却在于此。 谢临,也跪了下去。她或许又与他们不同。她本可以不跪,但她此刻跪了,又如此合情合理。 这是奸佞之臣,向君俯首之意。 这或许又是奸佞必将随波而去,忠臣良相必将昭昭朝堂之意。 她或许跪的是君,可是更多的,跪的是江山,跪的是百姓,跪的是社稷,跪的是万民。 明重谋看着他的臣子们,一个一个皆采取极端的手段,立一座围城,将他这个皇帝困起来,皇帝又如何,若是君弱臣强,便自会如此。 若是平日里,明重谋被如此逼迫,恐怕早就暴怒,而如今,他却忽然笑了。 因为他看到了未来,大楚的未来。 明重谋笑道:“我大楚朝堂天下,有众多臣子为朕谋划,可谓盛世不愁,朕并非暴君,亦知诸位辛劳之苦。” 众臣忙道:“臣等不敢。” “继朕登基起初,外有夷国琉球等国侵扰,内有奸佞臣子起我朝内忧,内外交困,朕又初登帝位,诸事不明,然而朕皆看在眼里。” 众臣沉默,不解陛下所言之意。若当真将内外情境看在眼里,那陛下为何不处置此奸佞之首,反而任她继续祸乱朝纲? 明重谋又道:“这三年,朕亦有励精图治,功效初显,侵扰少一敌对,夷国被灭,我朝威严方显,”明重谋走到尉迟正面前,他道,“尉迟正,这是你的功劳。” 尉迟正低头,“臣不敢。” “不,朕知道你敢,看你今日作为,你胆子大得很。”明重谋意有所指地说。 尉迟正沉默。他知道明重谋方才已看到了他不经意间所流露的眼神,以陛下之聪,恐怕立刻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的意图。 明重谋话语一转,“可是,朕还有许多用得到你的地方。我朝侵扰仍存,南方琉球,或者更远,或者以后还有别的民族内侵,朕都需要你来平定。”他笑着说,“朕的兵符,可没打算收回来。” 他不介意。尉迟正听到此话,他不禁震惊地想着。即使他对谢临有那样的想法,明重谋似乎都并不介意。 是因为家国大于儿女私情,还是因为……陛下的自信? 明重谋拍了拍尉迟正的肩。 他走到史达面前,这是一位老臣,有许多功劳,也犯过许多错误,然而瑕不掩瑜,他从来对他心怀敬重。“史卿家,吏部向来人多事杂,你辛苦了。” 史达忙道:“臣不敢,臣只是想尽力为陛下分忧。” 明重谋微微摇头,“为朕分忧,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史大人有功劳却向来低调行事,朕不是瞎子,朕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史达听了,不由眼睛一热,“陛下……” 明重谋拍了拍他的肩膀,“令嫒的婚事,朕往日里常觉有些耽误了她,史卿家可以放心,朕定然妥善安排她的婚事,定不会致她受到冷落。” 史达叩首,“谢陛下。” 明重谋又来到翁达面前。这个臣子,曾让他十分头痛。 翁达曾携领桑宗,陷害过谢临,好在谢临机智,这才反败为胜。翁达也因此受过,被连降三级。他以往处处针对谢临,明重谋都知道。 其实他对明重谋是畏惧的,他知道明重谋肯定会维护谢临,这对于他来说,定然讨不了好去。可是他却从不后悔。 当明重谋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将脸埋了下去,不敢抬头。 可是陛下却道:“你是个忠臣。” 翁达没想到陛下会给他下了这样一个评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又接着道:“可是你却是一个一根筋的忠臣。好心常办坏事,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定能明白朕的意思。” 翁达依然埋着头。 连降三级,他不是不觉冤屈的。那些日子,他几乎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以往的信仰坍塌,以往的忠贞信念被击溃,他只能埋头苦干,希冀陛下能看到他的作为,知道他是一个忠臣。 陛下看到了,可是翁达却忽觉愧疚。 明重谋的脚步移开。他来到每一个臣子面前,悉数他们的作为,评点他们的功绩。 所有人,他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内臣,外臣,甚至在一旁从来不明明昭示自己名字的太监内侍,他也能叫上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平日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 所有人皆认为,不止这大殿上的,只怕外放的臣子,他也能叫出他的名字。他甚至还谈笑地说,有哪些臣子,是哪一年的进士,他仿佛洞悉一切,也知晓一切。 为臣者,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作为,能被那龙椅上的最高位者所看到,所肯定。 不得不说,这是一位优秀的皇帝,善于用人,又体察民情的皇帝,是每一位臣子的追求。他超凡的记忆能力让人拜服,而他的平易近人,又让人心生敬仰。 这不是一个可以被任何一位臣子就能简单蒙蔽的皇帝。 众臣叩首,在这一刻,他们心悦诚服。 明重谋最后一步,是落在谢临面前的。 这是一位难以言说的臣子,与他的身份也错综复杂,然而,这并不妨碍明重谋也对她说说话,或者说,他又将她重新介绍给了众臣,“谢临,曾经是朕的太子太傅。” 明重谋看着她,她没有抬头,他却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无论什么时候。 “也是朕的丞相,”他微笑,“朕的左膀右臂。” “朕最敬重的人。”明重谋叹息。 举朝哗然。 方才还十分安静的臣子,此刻却不禁惊呼。他们没有想到,在陛下眼中的谢临,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是奸佞,是大楚的毒瘤,是奸臣的保护伞,是忠臣的绊脚石,她的面目如此憎恶,如何竟能使陛下“最”敬重? 明重谋却又道:“在你们眼里,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众臣不料他忽然这么问,皆垂首不答。评议天子,就如妄谈,是大不敬。 明重谋也知道他们不会答,便道:“朕之往昔,曾一度放弃朝政,只怕你们以为朕是扶不起的阿斗。朕之今日,或许得你们的信任,然而几十年后,百年后,朕或又将变化,尔等又当如何?” 众臣答不出来,只得叩首。 “在你们眼中,朕是这个样子,可是在他人眼中,朕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明重谋道,“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就如朕。” 他向赖昌摆摆手,赖昌得到受益,便命内侍将早已备好的清水,为陛下端上来。 在这一刻,赖昌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可是当这一盆水端上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或许如此,更好。 于是众臣便亲眼看到他们的陛下,用水沾湿了脸颊边缘,然后揭下一张面具来,从一个样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一个面目英俊,一个姿容俊秀。 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有人质疑莫非陛下被偷梁换柱,可是一些老臣却凭着往昔印象证实道:“早先陛下确实是这样的面目,不知怎地,就变成方才那个模样,我等竟未发觉,真是缺少为臣本分的自觉。” 万兆皇帝隐藏面目的事实,几乎将众臣炸得晕头转向。 就如雾里看花,并不真实。虽然他们常常很少直视圣颜,然而陛下面目,却早已印在众臣心中。却没想到,陛下竟然也隐藏面目。 “这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不再糊着面具的明重谋,觉得十分轻松,“难道你们会认为,换了一张脸的人,就不是这个人?换了一张脸的皇帝,就不该在帝位上么?” 众臣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骇了一跳,忙按捺住心中震惊,俯首道:“臣等不敢。” “朕当然知道你们是不敢的,”明重谋满意一笑,他话语一转,又道,“可是有的人敢!” 众臣一惊,皆低下头去,不想做那个“敢质疑陛下的人”。 “朕说过,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虚,尔等仅凭目力所及,便断言所有的一切,这便如对朕一般,朕的脸有所不同,然而朕却是朕,却不是他人。”明重谋看向谢临,眼睛透出温柔,“朕敬重谢临,是因为她确实值得朕敬重。朕的臣子们,你们都是朕的肱骨,都如此明察秋毫,不会猜不到谢临为何如此作为。” 众臣听他如此说,不由一怔,他们的目光落在谢临身上。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而当陛下欲为她平反的此刻,她却依然如此宠辱不惊。 他们忽然明白了为何这样一个人,却做那样的事,这种深深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她的背脊如此挺直,仿佛什么都击不倒,她的信念如此厚重,仿佛什么的穿不透。 方才尉迟正质问谢临,谢临却全部认罪,无论对方说什么,多么荒谬的罪名,她都称“是”,就仿佛,她早就如此打算一般。 早就如此打算?众臣一怔,有些精明的,便立刻了悟,逐渐明晰起来。 明重谋又道:“若隐瞒也算是罪的话,那朕当属首罪。”他指的隐瞒自己真面目一事。 众臣忙又叩首:“陛下言重,此事万万不可。” 谢临终于抬头。 她不是因为洗脱了罪名而抬头,而是陷入深深的担忧。明重谋如此说,或有他的道理,然而她在作为奸佞的图谋,却也因此瓦解。 先帝欲令她为相,本意就是要除恶务尽,然而此时她的存活,恐怕就代表着奸臣一党将继续存在下去,这与她之本意,又与先帝之意,相去甚远。 这不是她的期望。 然而明重谋却在后来告诉她,“水至清,则无鱼。忠臣一党坐大,朕需要奸臣一党互为牵制。先帝或许因大楚毒瘤而思虑,然而先帝所思,却与朕不同。” “你放心,朕定会让你看到大楚万民安居,歌舞升平的景象。” “朕,当为明君。” 这是帝王术。她教给他的,他却举一反三。 他的所思,比她所想不谋而合,却又更高出一筹。 如此,万兆皇帝算是真的出师了。 万兆三年,丞相谢临之罪被涤清,奸臣免于罪责。然兵部尚书尉迟正谏言,奸佞一党若知晓遭谢临如此利用,恐有反复,令谢临安危堪忧。陛下深以为然,遂将户部甄沐等奸臣一二人,推出午门斩首,杀鸡儆猴。奸臣莫敢再妄动。 同年十月,墨儿等人回归丞相府。翌年初春,绮罗与严惯归故里,看望谢临。 同年初始,谢临再不过问朝政,初由吏部尚书史达代丞相,及万兆五年,史达退居吏部尚书,谢临卸任丞相之位,丞相府改名称“谢府”,丞相一职由资历浅薄的沈和英任丞相,可谓平步青云,一朝登天。 八月时,谢临又育一子。 长皇子名盛平,次子名世安,取“盛世平安”之意。 万兆五年,史达之女史红药,与丞相沈和英共结连理,郎才女貌,史红药婚姻波折,终成佳偶。 万兆七年,明重谋得一公主,取名“永”,意“永成”,其含意不言而喻,因谢临此时已三十许,因此明重谋对此小公主甚是喜爱。 明重谋没有背诺。 大楚史书及至后世,都言道万兆年间乃开拓了大楚从未有过的盛世景象。 然而史书却未有一字一句,提到“谢临”二字。非是不能,而是不愿。致使万兆初年至万兆五年有帝无相一事,成为疑案,颇使后人揣测。又有万兆皇帝一生后位空置,皇太子母亲不详,又成为另一个疑案。 然野史却将谢临精彩纷呈的一生记录在案,又有说书人传于后世,百姓或以为真,或以为假。然若讲到谢临一事,必定安然在座,洗耳恭听,听后必然拍案,啧啧赞叹,即想有朝一日,若舍身处境,也在此位时,又当如何,思来想去,只得暗暗敬服。于是举子争相效仿,女子或又学其刚强,以被人称“谢临第二”为荣。 (终)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完结必得后记: 每次完结都要感谢你们的留言,你们看书高兴,我就高兴~ 本来的打算也是今天完结,至于番外会不会写,其实我也不知道_(:3」∠)_ 总之愿意继续支持的,就把我那作者专栏收藏了吧,发新文会能看到,不过某人还是要先存稿,啥时候发,不知道……(我已经感觉到你们想揍我的**了……护脑袋,顶锅盖!) 为免被打,先溜一步了~鞠躬~ 89番外一 万兆五年末,丞相府换了匾额,上面书“谢府”。 时年又是一场瑞雪,纷飞的雪花将京城铺得银装素裹。 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在其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车印。马车朴实无华,前面坐着的车夫却气定神闲。 马车行至谢府,悠悠然地停下,车夫将马车停稳之后,便回身对车内道:“爷,谢府到了。” 车内传来一名男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那车夫立刻机灵地走到车门处,将那人扶了下来。 来人束发长袖衣冠,面目颇为英俊,两眉入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气度与那朴实无华的马车颇为不符。 他抽回手,不让车夫搀扶,“你去叫门,然后就回去。” 车夫应声,却又忍不住道:“爷,卓爷吩咐小的跟着您,您一人去见她,卓爷若是知道了,恐怕小的要麻烦,您还是……”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卓青那边你不必理会,去叫门吧。” 车夫听他这么说,如蒙大赦,立刻便去谢府大门前叫起门来。 却未看到,他身后那位爷,望着新换上的“谢府”匾额,眸中露出复杂的感情。 不多时,谢府大门幽幽地打开,车夫将拜帖递给开门人,开门人一看帖上人的名姓,不由面露吃惊之色,往外看了看,便见到马车旁的那人,气度不凡,正向他微微点头。 开门人忙慌慌张张道:“您且稍等,我与爷通报一声。”说完,便转身离去。 车夫回头看了看他家爷,便见他依然气定神闲,好似浑不在意,不禁暗忖:世间能令自家爷在外面等候的,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谢府里的那位了。 不过,此次并没让他们等多久,门便又开了,开门人恭恭敬敬地说:“尉迟大人,爷请您进去。” 马车旁那人将衣袖上的雪花拂去,然后微微一笑,向旁边的车夫示意让他回去,以及大约何时来接他,然后便随开门人走了进去。 不错,此人正是兵部尚书尉迟正。 万兆五年似乎并不久,又似乎已很久,尉迟正由当年一介武夫,变得处事圆通,又颇有上位者风范,气度令人心折。 他随那开门小厮走进谢府,没有多远,只是直至一处树荫之下,见一人披发长袖站立于此处,银雪映得她微微泛红的脸色,如临寒冬初春时的梅花一般。 她似乎没有变,又似乎变了许多。 小厮离去,尉迟正在远处看了她颇有一会,倒让她不禁笑了笑,“尉迟大人何时如此沉着冷静,倒与往昔颇有不同。” 尉迟正眼睛动了动,好似如梦初醒一般,慢慢走上前去,在她身前不远处站定,距离她一臂远,尉迟正也想走得更近一些,可是他发觉自己的腿就像绑着什么重物一样,再往前一步,也不能够。 良久,尉迟正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不当丞相了之后,府里也不会再叫你‘爷’这个称呼了,没想到除了匾额没有变之外,一切从旧。” 谢临挑眉笑了笑,透过他望向远方,“哪有什么没有变呢,都变了很多。”她笑道,“之所以没让他们改称呼,也是因为他们叫习惯了,我也听习惯了,做了‘谢临’那么久,性情习惯,便是想要去更改,也不能够,不如就如此这般吧。” 尉迟正沉默。 往昔他确实万般误解了她,以为她是奸佞之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大概他从来不会想到,会有一个人,会将那么重的责任背在肩上,还藏了那么多年。 他也更想不到,他会在如此怨恨痛恨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总是关注着她,以至于满眼都是她。 以至于连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都模糊不清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谢临说。 尉迟正按捺住心中触动,低声说道:“我确实自那以后,就没有再来找你了,今日忽有触动,就想……来看看你。” 谢临抬眼看了看他,尉迟正恍然才觉到,她虽然高挑,却也不及自己,虽然气势凌人,却也身板单薄,几年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她却是一个女人? “你来了,我倒要与你道谢,”谢临说,“万兆年盛世初显,我常听陛下说,尉迟大人是我朝中流砥柱,一股清流,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大楚能有如此局面,大人辛劳,功不可没。” “而且,”她叹息着说,“大人曾向陛下谏言,将奸党数人杀鸡儆猴,将其震慑,方防其日后报复,才有我之安全,谢临此番,倒要多谢尉迟大人了。” 万兆三年,尉迟正谏言,奸佞一党若知晓遭谢临利用,恐有反复,万兆皇帝明重谋这才下令,推出奸臣首领一二人午门斩首,震慑朝野,这才使大楚奸佞清流二股势力互相牵制长久,亦又保住谢临安危无碍。 谢临此番谢,已迟了二年,却也并不甚迟。 早先便化干戈为玉帛,如今只是明说罢了。 可是尉迟正却觉得,早已迟了。 迟在他将侯铁铮的女儿纳为妾的时候,迟在他以为她是十恶不赦之徒的时候,或者,在他第一眼见她的当初,就已经迟了。 他忍不住对那声谢嗤之以鼻,却又没有看她的脸,似乎只要看一眼,便觉寒冬下的春仍远而不至。 “你不必谢我,我为陛下做事,你既也心为我朝,更是陛下心中……”他喉咙一动,将“至爱”二字吞了回去,接着又道,“我又怎会如往昔一般,一定要置你于死地?” 有些事,他自知便好,有些话,尉迟正知道,他永远不会说出口,那些将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秘密。 谢临眼睛一弯,笑道:“陛下眼光果然不错,我便知你心中刚正不阿,事有对错是非,尉迟大人心中从来都有一杆尺子,从无偏差。”她叹息道,“不止是我,新任丞相沈和英在这点上,也远也不如你。谢临只怕还要欠大人人情,希望大人能够不计前嫌,从旁协助沈和英,我朝开创盛世之景,只怕就要着落在你二人肩上了。” “只有我二人?”尉迟正心中一动,转头去看她,“那你呢?”他忍了半晌,又道:“他对你可好?” 尉迟正想到,谢临虽为陛下生育二位皇子,却没有任何名分。 陛下若不爱她,又怎会宁愿暴露自己的真实容颜,也要保住她? 但若爱她,为何如今迟迟不立她为后?迟迟不将后宫遣散? 谢临闻言,微微一笑,只回答了四个字,直至尉迟正离开回府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她说这四个字的表情。 仿佛寒冬的冷已远去,仿佛春花绽放盛开。 仿佛一切苦痛如云烟一般消散,仿佛一切希望已在她面前,令本来沉默而习惯隐藏心事的谢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有不好。” 后来尉迟正在看某个奏折,想起陛下提到这个奏折的意见,是谢临提出来的。 陛下那时低头沉思,却又忍不住弯起唇角,与那天瑞雪树荫下谢临的表情,又有何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开始更起,更新速度很可能是周更。 章数大约可能在十章以内吧,故事会自万兆五年之后开启,敬请期待。 第89章 番外二 万兆六年秋,谢府。 墨儿将茶满了,递给正在一旁看书的谢临。谢临将茶微微抿了一口,耳畔听得次子世安“哇哇”叫嚷,不禁叹了口气,“石阡,我这儿子真如此可爱,令你如此爱不释手?” 洛石阡正逗弄着不满周岁的明世安,看着对方像极了明重谋的小脸吧吧得皱了起来,要哭不哭的模样,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之得意,连墨儿都常常看不过眼。此刻听到谢临如此说,不禁一呆,讪讪地收回手,把手里的拨浪鼓往小世安手里一丢,然后拍拍手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走到一边,“哪里,世安皇子从小便如此聪明伶俐,自然招人疼爱。” 小世安小手还抓不起来拨浪鼓,啪啪地掉落到小床上,他看着洛石阡,黑黑的眼睛泪汪汪的,可怜极了。 墨儿嘲讽地哼了一声,径自去哄小世安去了,也不想理会他。 谢临叹了口气,对洛石阡道:“以前谢某这宅院还是丞相府,尚可由得洛大人进进出出,现下丞相府已为谢府,我这宅中亦是一干女眷,多有不便,大人还是不要常来了吧。” 三年前绮罗带着夫婿严惯归来故里,尚且因为男女有别,不能多来看谢临,因此于谢府不远处寻了个居所,夫妇二人暂且住下。 而洛石阡如今亦未婚娶,谢临本觉墨儿对他似乎有意,倒也想着撮合一二。 奈何洛石阡似知却又装不知,似明白却又装不明白,墨儿三番两次撞了南墙,女儿家再厚的脸皮也撞不了这么久的铁板,便也不再执着,专心照顾盛平和世安这两个小皇子,静心下来,倒也比三年前稳重不少。 谢临将一切看在眼里,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自然知道洛石阡为何不接受墨儿,惟有愧疚,亦无能为力。 洛石阡一听谢临如此说,脸色一变,“我来谢府,又有何不妥?我是御医,是大夫,大夫不同常人,可不能守得那些俗世规矩,更何况……”他眼睛落到谢临腹部,又受惊似的瞟至别处,“更何况……” 到底“更何况”什么,他吞吞吐吐了半天,脸色憋成猪肝色,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谢临挑了挑眉,正要仔细去问,却听有人敲了敲门,门外一人道:“爷,沈和英沈大人协同夫人来了,淑霞带他们到书房等候。” 谢临侧耳一听,确是淑霞,便答应一声,将衣衫略微整理一下,便招呼已经将小世安安顿睡下的墨儿同行。 洛石阡暗暗松了口气,谢临没招呼他,他却也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xxx 方一进门,沈和英便对谢临一揖到地,“恩师。” 谢临连忙将他扶起来,“说了多少次,你已是当朝丞相,如此大礼实在不妥,快快起来。” 沈和英不答应,非要礼完全行罢,方才直起身,笑道:“丞相又如何?我拜前丞相,有何不妥?又拜恩师,又有何不妥?沈和英能有现在这般,全是恩师恩泽,恩同再造,每见恩师,弟子都恨不得跪下磕头还嫌不够报答恩师,这点礼又如何?” 一旁史红药微微笑了笑,也不制止夫君荒唐行径。 谢临微微摇头,这个学生平日颇为稳重,行事也颇周全,惟在自己面前,却时常像个孩子,自打成了丞相之后,更是在朝堂上练得一嘴铁齿,有时候说得自己也哑口无言。 有时与明重谋谈起此事,却被他哈哈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牙尖嘴利,徒弟自然也不遑多让。” 谢临只得失笑摇头。 沈和英不常见到谢临,想念之下,难免说得多些,两人闲聊之下,史红药在一旁偶尔插话,倒也闲极自在,没有多久,日头已经偏西。墨儿伺候在旁倒不觉如何,洛石阡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便和谢临稍微说了两句,便又打算去后面逗弄小世安去。 说了片刻,沈和英忽然提及,“恩师是否有一位族亲,名曰谢伦?” 谢临一怔。忆起数年前谢伦化名解伦,来参加殿试,一举夺了探花之名,三甲中也只有他离京当官了。 当日谢伦化名解伦,便是不想与谢临扯上关系,如今却又为何将名字改回? 沈和英道:“谢伦当真好手段,将治地由穷乡僻壤变得人皆富庶,因本是同科,学生一直暗中注意他。此等人才切切不可放过,因此学生将他调至京城来,助弟子一臂之力。”他惭愧一笑,“说来惭愧,虽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也不可无,弟子暗中调查其身世,才知道他乃是恩师族亲,如此可信之人,那便更应当重用了。” 谢临想到谢伦确为一个可造之材,若能让他返京为官,自是最好不过,前些年开导谢伦,便是有意日后会有用到他之日,见到沈和英思虑如此周详,又对人才如此看重,不禁赞许点头。 沈和英到底是比她更适合当一个丞相,这在甫一见到他时,谢临便如此所想。 沈和英又道:“昨日谢伦已然抵京,学生帮他寻一处居所暂且住下,日后禀明陛下,再有宅院。只是……”他看了看谢临,“昨日……谢伦便已向弟子说,想见恩师之意,恩师可愿见他?” 谢临微微沉吟,方才笑道:“早晚都有能见之日,见与不见,不足道也。” xxx 洛石阡没想到刚迈出腿关上门,便感到有人扯他下摆,洛石阡微微纳罕,听得脚边一个童音一本正经地说:“谢府家丁,可知我弟现在何处?” 洛石阡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尚未看到扯他下摆之人为何,却见到一人负手而立,气宇轩昂,身着富贵倒还并不如何,只是这脸……未免太过熟悉。 洛石阡正要叫道:“陛……”对方却以指掩唇,示意噤声。 洛石阡闭上嘴。这长的来了,小的自然也来了。他低下头,果然见到长皇子明盛平,亦学其父负手而立,腰板挺得直直的,惟有眼睛滴溜溜地转,颇像他的母亲。 长皇子颇为聪颖,如今方才三岁,已然隐有皇子气度,余人莫敢小瞧。 明重谋虽从未公告说其母为谁,然而宫内外皆已心照不宣。 谢临虽然鲜少进宫,甚至常常闭门不出,然而明重谋却时常往这边跑,公事更是从御书房移到了谢府书房。王公大臣们也常常暗暗传,这后位早晚也要落在谢临身上,可是这三年过去了,谢临也没有成为万兆皇后。 可是若说因为谢临太过阴险狡诈终于失宠,却又不像。陛下没有立谢临为后,也没有立其他女子为后,连妃子那里也去得少,却频频往谢府跑。大楚朝的诸位大臣们,皆表示:想不通。 好在才只三年,皇子便有了两位,这谢临不管如何,这肚子起码还是挺能生的,大臣们便也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洛石阡弯下腰,对矮矮小小的长皇子低声道:“大殿下,我可不是谢府家丁,您连我都不认识了么?我是御医洛石阡,常给殿下娘亲看病的。” 长皇子明盛平睁大眼睛打量打量他,“哦?娘亲常常生病么?需要你常常看病?” 洛石阡话语一滞,这说常病的话,怕这小殿下担忧,若是说不常病,那他常常来谢府,又是来干嘛?他可没敢忽视一旁正盯着他看的万兆皇帝。 洛石阡舌头打了个转,道:“大殿下,您不是想去看二殿下么?小人这就带您去看。” 小家伙毕竟才三岁,虽然聪明伶俐,但是毕竟太过想念弟弟,闻他如此说,顿时拍手叫好,“好好,快带我去。” 小家伙倒是高兴地扯他衣袖,洛石阡苦笑抬头,陛下不发话,他可不敢擅自做主。 明重谋虽然不甚喜欢他,实则却有八分了解这个臣子的心思,看他看向自己,不禁哼了一声,“你去带平儿看安儿吧,我径自去见谢临。” 洛石阡得到首肯,登时如获大赦,带着长皇子迅速转身而去。 明重谋目视他远去,向身后招招手,几个黑影跟随而去。 自己仗着艺高人胆大,倒是不喜护卫,不过对于那两个儿子,明重谋倒是十分上心的。 xxx 沈和英和史红药抬眼一见明重谋走进来,不禁一惊,忙起身磕头行礼,被明重谋止住,“私服出行,不必如此客套。” 沈和英二人方才直身,谢临也是准备起身行礼的,却被明重谋按住,明重谋径自坐到谢临身旁,端起她旁边的茶便喝,态度亲昵自然。沈和英夫妇见状,自然心照不宣,陛下私服来谢府,显然就是为了见谢临,他们便也不必在这里碍陛下的眼,便双双借口告辞而去。 两人出门后,室内沉默着。 明重谋静静的抿着茶,无论外面有多么喧嚣,只要在她旁边,就能感受到静谧。 所谓心意相通,不过如此罢。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才道:“你来了。”声音不欢快,也不平淡。 明重谋心道:尚可。上次他奏折没批完就来,差点没被她冷脸冻出去。这一次他好歹是批完了来的,这下她总无话可说了吧。 明重谋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他已经三天没看到她了,别看他表面镇定,内心早已雀跃不已。不是少年了,却总是做着少年的事。 撞南墙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她还是为他生了两个可爱又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她不愿意,以她如此执拗倔强的个性,只怕早就离开了。 可惜皇后之位,她却始终不愿意接受。他曾多次明示暗示,可是她依然装作不懂。她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懂? 显然是不想懂而已。 明重谋偷偷瞟了她几眼,见她见到自己,面上也并无喜悦或恼怒之色,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她总归比自己还要沉得住气,论耐性,自己哪里比得过曾为老师的前丞相?明重谋不禁将手伸过去,覆住她端着茶杯的手。 谢临手指微微一颤,明重谋心中宽慰,知道她并非如表面上那般镇定,便道:“谢临,你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进宫了,你莫非从不想朕?朕……我却是总来看看你。” 他这是又一次暗示谢临了,这天天跑来谢府,明重谋虽然高居皇位,却也不是聋子,满朝文武天天在背后议论他跑去前丞相府,他也听在耳里,急在心里。 谢临看他一眼,将手中的茶放在一边,“陛下,国事可曾批完了?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明重谋听她这么说,不禁腾地站起来,五年的皇帝,令明重谋更稳重,也更懂权谋了,可是在谢临面前,他总就如撑起来的泡沫一样,一戳就破。明重谋走到她面前来,俯□,“朕的授业恩师,朕可是特意按照您的嘱咐,批完了奏折才来的,您可是前丞相,朕可怕了您咯。” 谢临微讶抬眼,她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才以国事来推脱而已。谢临正要说话,却被明重谋拖住后脑,让她抬起头,接住自己落下来的唇。 她从来想推开他,可是却被他一路路地侵占进领土之内,而且再也不能将他推出去。 他的情感如烈火,将她烧得无所适从。 三日没有见到她的相思,都在这个吻里。明重谋心想,天知道自己有多想每日每夜地看见她,恨不得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才好,那么急切地想立后,也不过就是想天天看见她,也不必日日思念她。 一吻方罢,谢临微微皱了皱眉,她仍不能习惯这样的吻,不禁喘匀了气才道:“……原来处理了国事,便可纵情享乐了么?这可是明君所为?” 明重谋见她脸颊绯红,却又板着脸教训的模样,不禁哈哈一笑,“这是不是明不明君所为,朕不知道,但这定是万兆皇帝所为。”顿了顿,明重谋接着笑道:“恩师还请见谅。” 说着,他大笑着把谢临拦腰一抱,就往内室走去。 既然夫妻义务谢临履行不得亦不愿履行,那便履行恩师的“传道授业解惑”罢。 明重谋想到这里,笑得十分开怀。 当一个你想亲近的人,时时刻刻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你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明重谋是个很会动脑筋的皇帝,甚至比大楚的很多皇帝都要动脑筋。书房后的内室就是为此而建,居中大床,怎么滚,也掉不下去,可谓柔软多用,为万兆皇帝心头之爱,就是前丞相反驳,也拆之不得。 刻板的谢临,就当以此法对付,百试百灵。 洛石阡本正想带着盛平长皇子去逗弄小世安,刚一进门,却又觉得放明重谋和谢临单独相处,心有不爽,刚一迈进去,便又退了出来,让盛平长皇子独自去找世安小皇子去玩,他脚尖一转,便又朝书房走去。而他如此放心将两个小家伙单独放一块,正是因为知道明重谋定有布置影卫保护两个小皇子的安全,洛石阡倒是并不担心。 不想刚走到书房,便听到明重谋大声调笑之声,谢临三令五申让他远点之声。洛石阡面色一变,惊呼道:“陛下不可急切,爷腹中可有未来的小公主呢!” 里面顿时传来重物砸落之声,只听得万兆皇帝惊呼道:“你说什么?!” (全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_(:3」∠)_ 之前说的十个番外食言了,这是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番外了,不过也还可以吧,当个新年礼物~~…… 给大家拜年。【偷偷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