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黑泥边反复纵跳》 第1章 在当场去世之后 久见秋生现在很确定他是鬼,毕竟他已经死了。 别怎么死的,问就是黑历史。 死了还留在世间的大概算是鬼……所以,保持微笑? 在他用被“世上真有鬼啊好怕怕”震惊到了不转的脑袋勉强分析了一下形势后,久见秋生心情复杂地发现自己不但是鬼,大概率还是个缚地灵这个类型的鬼。 现在他所栖身的地方是一座神社,还是一座破到了令人发指的神社,但是他就只能在这附近打转,想要下山的话,从每个方向都不行。 有个看不见的屏障挡着他。 久见秋生其实很不解为什么——他都是鬼了,为什么还是有看不见的东西? 但是反正他就是出不去。 面对困难,要努力克服才行! 但久见秋生是那样的人/鬼吗? 他当然不是。 做鬼其实他也不想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去投胎——黑白无常也好牛头马面也好,没有人管他,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不科学存在似的。 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久见秋生对这个神社供奉的山神道了个歉,飘在山神庙的案前,小心翼翼地捞起山神庙前的供奉吃了一口。 没办法,鬼也要恰饭的嘛。 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在吸取上面的香火气。 久见秋生的手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而那双手试图“拿起”桌子上的那些已经风干了的供品——包括一束已经枯萎的野花——的时候,只能徒劳地它们的实体中穿过。 这个事实把他最后一点“我还是个人”的希望打碎了。 久见秋生:…… 他安慰了自己一句:他可不是在什么深山野岭死的,再怎么说,只要不是在医院里醒来,多半是死了。当鬼也挺好的,都不要买房子,这么大一个破神社随便住……算了,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再说一遍不要问是怎么死的,问就是丢人。 等那种饿到了觉得吃人也可以的感觉消下去,久见秋生的脑子才回来。 他发现香火这东西就像是棉花糖,看上去大,等咬下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到了什么。 空气吗?可能吧。不过众所周知,有的吃就不错了。 而且这吃香火就配套送小电影——比如这一口,画面里的普普通通的老太太许了个她女儿能平平安安的普通愿望。 不是久见秋生不想看别的小电影,重点是来上供的虔诚信徒只有老太太这一个。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身观察了一下坐在神台上,看起来就眉眼愁苦的山神:怎么回事啊小老弟,怎么混得这么惨? 久见秋生对别人的香火动手,因为他在这里刚睁开眼,感觉自己太饿了。 饿是一种来自于四肢百骸的疲倦感,尽管现在成了阿飘,但是饥饿这种感觉还是莫名其妙地存留在身体里。 “可能是我还不太适应。” 久见秋生面无表情地将罪恶之手伸向最后一个给他“食物”感觉的物品——就是那一束乱七八糟捆在一起,已经枯萎的野花。 在手穿过那束野花的时候,他奇怪地“咦”了一句。 这束花的“供奉者”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他有……一头淡蓝色的头发??? 一头淡蓝色的头发? 头淡蓝色的头发? 淡蓝色的头发? 淡蓝色? 蓝色? 色? ……久见秋生现在确定,自己一定不在原本那个地球了。假的吧?现在洗剪吹事业已经发达到深入幼崽群体的地步了吗? 很明显这并不是洗剪吹tony老师的胜利,而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个奇怪的样子——各种本应该一言难尽的神奇彩色制霸了发色。 那我平平无奇的黑发黑眼真是对不起了。 小电影还在继续。 [幼小的孩子坐在神台面前,野花被他用四根手指勉强固定成一把。 装着两本图画册的帆布小书包被他放在供桌的边角上,上面不知道被谁踩了两个脚印,有些脏兮兮的。 “山神大人……” 他并没有看着山神的脸,而是看着自己的双手:“可以让我的‘个性’不那么危险吗?” “我也想要做一个英雄……但是大家似乎都很恐惧我。” 他略显忧郁地将花束放在供案上。] 随后的印象消失掉了。 ……这都什么东西。 久见秋生蹲在供案前面,良久才叹了口气,低头找着还有没有其他掉在地上的供品。 他又不是神,只是一只鬼而已……所以,对他祈愿当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各人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现在一个小小的阿飘能干什么?如是这番安慰了一下自己其实并不存在的良心后,他开始无所事事地在自己被拘束着的这块小地方四处游荡。 没有人说话的感觉相当不好,就像是被世界抛弃了。 久见秋生感觉自己无聊的简直要长毛了。但,正这时!他忽然听见有轻轻的,小心翼翼,带着警惕的脚步声传过来,于是惊讶地转过了头。 来人正是那用一束野花许愿的孩子,不过这不重要——因为,那个孩子露出了更为惊讶的神色。 “你……” 孩子迟疑了一下,随后还没来得及什么便看见眼前的人忽然不见了。 久见秋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说好了人看不见鬼的呢? 人与鬼之间可以多一点信任吗?尊重一下鬼的隐私好不? ……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瞬间,久见秋生怂而又怂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欸……刚才这里,有人的吧?” 那个小孩子绕着供桌走了一圈,试探地问道:“大哥哥,你的个性是透明化吗?” 久见秋生:绝不回答。 他整个鬼就像是一张饼,半死不活地紧紧贴在神像的后背上。 小孩子轻轻的脚步转过来转过去,在多次寻觅无果之后,忽然带着试探与遮掩不住的期盼轻轻问道:“是山神大人吗?” 山神大人?久见秋生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山鬼还差不多。 “……” 久久得不到回答,这个孩子微微抿起微笑的嘴角缓缓地放了下去,垂下眼睛。 就像是勉为其难劝解自己相信奇迹,但是被事实证明其实……一切真的是毫无希望后的那种十分平静的失望。 这种不应该出现在孩童身上的失望让久见秋生心软了一下。 但是我的确不是神——就不要给别人希望再让人失望的好。他熟练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发出“让可爱的小孩子伤心的我真是一个糟糕的烂人”云云的类似暴言。 (不对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但是这只小正太似乎心态超好。 因为他很快就成功安慰了自己,对着空无一人(只有一鬼)的山神庙大声道:“我是平安丸,今年已经可以自己去参加夏日祭了!山神大人会派来守护灵保佑我的吗?”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听见任何回复。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又是一个雨天。但是这场雨并不大,就像从掌管着春日的神祗掌间流淌下的赐福一样,沥沥淅淅,沥沥淅淅。 久见秋生许久没有听见声音,于是猜测那个小孩子已经走掉很久了。 于是他动作僵硬地滑坐在地上。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隐藏进了虚空中的,只是下意识地想——大概这就是鬼魂的天赋技能?于是下意识地就这样做了。 此时此刻,他才不得不思考自己死去,在不知道在何方的世界里醒来,变成了鬼一样的存在这件事情。 虽然他信仰唯物主义,但是现在……久见秋生觉得自己要背叛组织了。 说到底被大爆炸活活炸成了真·人渣,那样的伤能活着才奇怪。 想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自从变成鬼,叹气就成了他一天之内做的最多的事情。 大概没有什么人会记得自己吧……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大概就是,希望别人能活着?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有种奇怪的疲倦。 这时!有一只手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还尊不尊重阿飘了啊! 目睹一只手穿过自己的身体什么的,很可怕的啊! 孩童的声音也随着他的手穿过这个人的身体而颤抖了起来:“抓到……你……了……” 他本来应该高兴的。 一直以来,志村转弧都知道自己要怎样做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这种能力往往被他的父母长辈用恶心厌恶的语气称之为聪明。 比如他知道,只要他假装走了,然后等待足够长的时间,就可以等到那个和他拥有同一个秘密基地的存在——他习惯把自己家后山上的这座破败神社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 在这里没有对他冷嘲热讽的爷爷,没有对他避如蛇蝎的母亲,没有暴力殴打他的父亲,也没有说话永远阴阳怪气的哥哥。 只有安静的红色鸟居,古旧的坍塌建筑,挂满已经腐烂的祈福绘马的樱花树。 在樱花树下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传说里面长眠着战国时期某一任家主被废黜的嫡长子。 这里的一年四季都安静平和。 也被称为“死寂”——即万物皆死去带来的寂静。 志村转弧觉得这里“属于”他。 但是这太孤单了。 所以他不断地幻想着在神社里会有神出现,陪伴他——这其中带着一点委屈。 神爱世人,他就算是再糟糕也是“世人”吧? 所以神会爱他——那样的话,不被人爱也无所谓了。 实在不行,有人可以分享这个地方也好啊。 所以他想要抓住这个存在——他的确成功了,但是他现在却害怕了起来。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等来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心理活动被久见秋生看穿了。 大概是正因为他不擅长交际(这是别人的评论,而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所以,他反而能轻易地猜到别人,包括此时此刻正在他面前掩饰着自己的恐惧的孩子的想法。 他把双手垂了下来,抬起头。 尽管在他垂下双手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对方(或许说触碰完全不合适,因为这两种以不同意义存在的肢体事实上是像摩西分海一样被撕扯开了),但是他还是嘴角勉强地露出一个笑来。 “阿喏,不是鬼怪哦……” 说话的声音果然很奇怪。 怎么说呢? 那声音就像是很久没说话的哑巴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沙哑得和破锣似地简直能刺烂人耳膜。 “只是很弱小的一个守护灵之类的……” 第2章 凑上来的怪孩子 完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圆回这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谎话了。 心软要不得,就算是对面是超级可爱的小孩子也万万不可。 “守护灵?” 久见秋生看见那个孩子睁大了眼睛。 他头顶上的一缕呆毛晃了晃——久见秋生这才注意到他的头上长着一缕呆毛——总之,他发现在“守护灵假说”出现后,这个孩子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我知道的——果然,守护灵是和山神穿一样的衣服啊!” 听到这句话,久见秋生变成了那个双手微微颤抖的人。 山神? 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自己,果然看见那件本染满了血迹,千疮百孔的浴衣——是的,那件他死去之前穿着的浴衣——已经褪去了血色,变成了一件普通的浴袍。 嗯,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在夜色里被误认为是山神身上简陋和服的仿款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山神身上的那件和服……唉,总之,一言难尽,奇丑无比。 而看到了山神脸上同样狰狞丑陋的面具,久见秋生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感觉上面多了个面具一样的东西。 传说里,面具是有灵的,会依附于命定自己的主人——完了,编不下去了。 不会是大妖怪面灵气吧?(当然不是,久见秋生这样的非酋怎么可能遇见面灵气那样的可爱妖怪呢) 在这个冰冷的黄昏中的黄昏中,所谓的逢魔时刻里,一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阿飘脸上伪装镇定编着瞎话安慰着一个其实也被吓得瑟瑟发抖,但是脸上也在伪装镇定的孩子。 我们同台飙戏,谁先露怯谁是菜鸡。 真是个可喜可贺,美好圆满的故事……什么鬼啊! 久见秋生带着一身丧气捂住了自己的脸:带面具吓哭小孩子什么的……这种宛如是没有脑袋的不良才会做的事情,简直是人生的污点没有之一了! “不管怎么说,应该回家了。” 他险而又险地控制力度“摸”了“摸”浅蓝色头发孩子的头(而不是看上去就像是把手插进无辜孩子的天灵盖这种恐怖事件),低着头含含糊糊道:“平安丸不回家的话,会被爸爸妈妈责怪的吧。” “果然守护灵大人,是知道我幼名的啦。” 那个孩子仰起头,看着眼前只是一个模模糊糊虚影的久见秋生笑得天真而又狡黠。 他若无其事地避开了有关于“父母关心”的话题。 “……拜托了,明明是平安丸自己先说出自己的幼名的吧。” 久见秋生完全没有听出什么不对,他表情惨不忍睹地站起来关注另外一件事:“都说了我可是很弱小的,当然什么都不会知道——太阳快落山了,山上很危险的,快下山快下山!” 但是当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去的时候,却忽然意识到:他,一个初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新阿飘,其实根本不知道下山的路。 虽然说路这种东西,应该一出门就看到,但是其实门口只有长得超高的枯草。 然后又被困在结界里完全出不去什么的。 啊……想起来了……这里是已经废弃很久了的一个庙。 他忽然转身往后看,看那个笑吟吟地背着被踩了两个脚印的书包的小孩子。 平安丸……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但终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看自己的身体。 是感觉不应该让孩子这么早的接触到“生死”的话题吗? 所以才会不自觉地用某种不自知的方式使用或许是属于自己也或许不属于自己的“某种力量”,让自己无意中去“贴合”那个所谓的“守护灵”形象呢。 可是幻象什么的,总会破碎的。 真是令人作呕的假慈悲呢,久见秋生。 你的人生简直是由伪善充满的。 他用最恶毒的词句伤害着被压制在身躯之中那个有些天真的自己,心中生出那种自嘲似的悲凉。 明明……想要缩回去,寻找一个不见阳光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然而却看到那孩子瑟缩中带着期待的眼睛。 然后就下意识地想,不要让他失望好了。 去他的下意识……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他告诉自己。 最后一次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所以才不要下山呢。” 他扭扭捏捏了一下,小小声问道:“你能陪我玩吗?我的个性很危险的……我会伤害到你么?” 头发是浅蓝色,看上去有种意外的干净感觉的孩童语气里带着期待,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不知道。” 久见秋生回答道。 孩童那只试探着伸出的手又缓缓缩了回去。 “我的‘个性’是‘崩坏’。” 他轻声说:“只要我五根手指同时碰到了某样物品,那样东西就会开始走向毁灭。” “就像这样。” 他用五根手指捏住路边的一根小草——然后那根草从他所捏着的部分开始像是被什么力量吞噬一样,化成灰烬被风吹开。 生命陨落的样子。 带来毁灭的力量。 守护我的灵,会和所有人一样,厌恶我吗? 果然隐瞒会更好一点吧……但是还是忍不住说了。 宁可从一开始就被丢掉,也不愿意在中途被推开…… 他将仰着的头侧过去,嘴角倔强地勾着笑意,用漠然隐藏自己的在意,声音却略有沙哑哽咽:“假如会受伤就不要靠近我了。” “……” 久见秋生感觉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小兄弟你这么凶残,要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用的守护灵(完全入戏了呢)干什么? 他有一瞬间想说什么“别吃我”这样的话,但是由于太丢脸而放弃了。 是的,久见秋生是个超要面子的人……不,现在说来的话,应该用超要面子的“鬼”来形容。 完全是出于面子(大概)的缘故,他心一横眼一闭,勇敢地握住了自称为平安丸的孩童的手:“才……才不会碎裂呢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守护灵可是绝对不会被像你这样的普通小孩子伤害到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吗?你的声音在发抖欸。 而且还没有标点符号。 大不了变成一只碎鬼,面子可是天下第一重要! 不成功便成仁,拼了! 在久见秋生发现自己还没有被所谓的“崩坏”这种个性弄成惨死的小草一样的灰烬后,他的表情逐渐猖狂(并不)。 “所以说,没事的啦。” 伪装无所谓一般,他把还有点颤抖的双手懒懒散散背在头上:“我可是平安丸的守护灵,怎么会被平安丸伤害到呢。” 平安丸似乎在哭。 可他的嘴角却又小小地翘起一个弧度,有种幕府时代小公子们的矜持——眼角眉梢含蓄地“说”:我很欢喜。 ……能这么容易就忽然高兴起来的果然都是小孩子。 久见秋生有种无奈感,但是不知为何他也微微笑起来。 啊,“笑”这种东西果然有传染性的么? “我想牵大人的手下山。” 他听见平安丸如是问他。 “可以。” 他答,微微弯下腰,把手伸出来——反正也是拉不住的嘛。 那只孩童的手握住他的手,没有任何阻碍,像是握住空气一样;的确是握住空气。 他就那样子“牵”住久见秋生。 用手握成拳状那样,“牵”住久见秋生。 “……陪小孩子玩这种天真游戏,又是人生的一大污点了。” 忧郁地想到了这一点的久见秋生给自己的人生污点又加上了一条,一时间竟然感觉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乐。 嗯,幸好他脸上有一张幻化出来的面具,否则的话大概丢人已经丢到家了。 没错,他就是喜欢和可爱的小孩子玩……拜托了,萝莉控什么的说这样的话就不必要了吧?我给你讲,国家法律说了三年起……咳咳。 “守护灵大人可以给我你的名字吗?” 平安丸分开草丛,带着久见秋生走进他的“秘密通道”里:“这里的路无人来往,荒废了很久,或许正因此故,我才会是第一个找到大人您吧?” “……久见秋生。” 久见秋生垂头丧气,满心只想踢路上的小石子,但是踢不到:“我的名字。” 传说鬼怪交出自己的名字,就会…… 不不不,相信传说是不可能相信传说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等等。 g这东西啊,不能立。 越立越倒。 “什么叫个性呢?”他强行转移了个歪话题。 “欸……” 个性是什么,竟然意外地很难说明,因为好像是从出生起就根深蒂固地扎在意识里,所以此时此刻忽然被问到,一时无法说明白。 “我说不清楚,简直是太抱歉了……” 现在,久见秋生本来应该说“没有关系”这样的话,但是,没有。 他无声的被隔阂在了一层屏障之外。 从这里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下人间灯火了。 但是……就算只是一步,也没有办法跨越,简直……是天堑一样的存在。 就像是人鬼有别。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再试一下好了。 “平安丸。”他伸出手,果然碰到了屏障上。 平安丸回头看他,又看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即使是紧握,也没有办法牵住的守护灵大人么?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但听到了久见秋生的话后,眼睛又如被点燃的灯火一样明亮起来。 “啊……无法离开山神庙附近呢。” 那个身影模模糊糊宛如鬼怪,脸上带着狰狞面具的瘦弱青年低下头轻轻咳嗽以掩饰尴尬:“平安丸明天也可以来啊,所以今晚一定要早一点回家。给平安丸起这样的幼名的家人们,想必也是希望平安丸可以得到‘平安’这样美好的命运吧。” “‘明天也可以来’——这是以山神为证的誓约,不遵守的人要吞千针哦!” 平安丸咬住嘴唇。 “快回家啦,小鬼。” 久见秋生抬起头:“有雷声,雨要下大了。” 看上去他还是很能撑场面的。 其实心里已经凄凄惨惨戚戚了。 某个鬼摇摇晃晃地飘回山神庙,而在他回去后不久又下雨了。 完全不知道下雨是什么感觉,五感,什么都没有了。 当鬼唯一的一点好,大概就是不用在下雨天打伞——尽管他知道自己和传说中只有夜晚可以出没的鬼怪并不一样,但是现在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无法合情合理地形容自己啊。 那就,先用“鬼”来形容好了。 话说,都这样了,可以睡觉吗? 事实证明,可以的。 第3章 个性名为崩坏吗 在神案旁边蜷缩着睡了一个晚上,清晨刚开始,久见秋生就被元气满满的平安丸强行叫醒了。 “果然在这里啊秋生大人!” 他坐在神案前笑着说:“给秋生大人带了线香呢!” 说着,他把三根香插在了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用过的香炉里:“奶奶很久以前告诉过我,这是奶奶的妈妈当年为了给奶奶祈福时用的香呢!” 所以,桌子上那些已经风干变质了很久的贡品,是这个孩子的亲人很久之前上供的么? 所以说,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应该已经过期了的东西吧……? “这个世道,我恨!” 面不改色吃着过期“食品”的伪·守护灵·久见秋生内心百感交集。 “不过我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奶奶了。” 平安丸用手指在地上的灰尘上面画啊画:“奶奶是全家对我最好的人了。” “妈妈和爸爸有哥哥。他们不喜欢我的‘个性’,也不让我接近家中的小狗。” “爷爷也最喜欢哥哥了。哥哥的个性和爷爷是一样的。” “拥有预知个性的一个叔叔说,我以后会成为一个‘敌人’。” “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听见了。” “很难过啊。” “超级,超级难过的啊。” 他轻声说。 “平安丸不是说了,想要成为英雄吗?” 久见秋生沉默了很久,终究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秋生我啊,只是一个很弱小很弱小的守护灵。平安丸愿意认可我守护灵的身份,就是在保护我了……这么说来,平安丸已经是秋生的英雄了。所以,接下来就是继续在英雄的路上走下去吧。” “可是我的大名里有转弧啊。” “拐个弯才成为英雄?唔……喂喂喂!男子汉大丈夫,多走一段路,感觉也是完全没有什么的吧。” “嗯。” “不过绝对不要再烧过期的香了啦!” “欸?” “我觉得我不需要专门吃香火啦。过期的香什么的……不知道灵体会不会拉肚子啊。” “欸欸欸!” “哈哈哈,骗你的啦。” “……” “所以平安丸的大名是转弧咯?” “是志村转弧——难道姓就不重要了吗?” “那么平安丸该去上课啦。” “……” “嗯?” “从昨天开始,就放暑假了。” ……万恶的,拥有假期的学生。 久见秋生肉眼可见地蒙上一层名为“嫉妒”的丑恶阴影:“等等……所以为什么会这么早就起来啊!” “我知道怎么定义‘个性’了,忍不住想和秋生说啊。”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都不叫秋生大人了耶。” 久见秋生嘟囔了一句: “被幼齿的可爱男孩子称为‘大人’真是诡异的愉悦,不过这种想法……” 唔,果然我是个烂人呢——他又陷入了自我否定的狂潮里。 “那个,秋生大人……” 志村转弧,幼名平安丸,听见他在碎碎念,有些迟疑地轻轻问了一句:“很介意吗?” ……好了,我好了,我被治愈了。 久见秋生满血复活。 真想有人的身体啊!那样,就可以摸一摸小小的平安丸的呆毛了呢…… 等等……刹住车,扫黑除恶,罪恶思想不能有。 明显平安丸更喜欢“平安丸”这个名字,而不是“志村转弧”。 而且,平安丸这样总给人以圆滚滚的幼崽形象的名字,实在是……超可爱的啊! 久见秋生正色交叉握住双手:“这件事情完全不重要的,相信我。” 得了,此事以口嫌体正直告终(滑稽)。 “说起来,秋生大人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好呢。” ……难道阿飘这一类的东西,还有所谓的气色这一说么?久见秋生心中依旧碎碎念,脸上看上去却稳如老狗:“没错,我秋生就是这么弱小的男人。” 志村转弧:“欸欸欸?” 再说“个性”。 一言以蔽之,就像是超能力一样的存在从中国轻庆市诞生了第一个发光的婴儿开始,世界各地的新生儿几乎都纷纷拥有了各式各样(甚至是奇形怪状匪夷所思)的能力。 有的无个性,有的个性用处不大,有的却生来个性便强大而危险。 或者说:不受欢迎。 久见秋生在得知类似于这个世界“设定”的存在,立刻就放弃了自己说不准是什么“后宫热血故事的男主”这样的想法。(话说大龄宅男这种基础条件倒是符合) 毕竟一个合格的后宫热血故事男主,在这种世界里,就应该拥有一个吊打众人的“个性”啊! 而他作为一只废鬼要有什么个性? 个性名为“你打不到我”吗? 在久见秋生得知自己来到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后,他毫无诚意地吐槽了一句:“啊……世界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认识到自己不是男主这个事实之后,久见秋生成功地放平了心态:不是男主就不是男主吧。 众所周知,全世界的可怕编剧与脚本师们都是坏人,会对男主(以及男主身边所存在的一切花草树木猫狗鸟鱼,亲人恋人乃至路人等)凶残下手。 所以说不当男主大概也是个好事。 但是…… 久见秋生将目光缓缓放在他身边的这个小孩子身上。 强大而不受欢迎的个性,柔软温和的性格,以及孩童所特有的狡黠聪慧。 孤独而执着,想要当英雄什么的……真是宏大的梦想啊……所以说,这,这,这不是男主标配吗? 嗯!看上去相当好攻略的说,所以,现在要做的绝对是抱紧大腿准备和大佬一起走上人生巅峰这样子吧! 久见秋生看平安丸瞬间就用上了看“全村的希望”那样的目光。 万一……他是说,万一,就有哪个妹子感觉他这个站在男主身后的男人(划掉)男鬼,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可以交付一生,谈一场无关灵与肉的结合的柏拉图恋爱呢? 虽然听上去很惨,但是久见秋生在还活着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可悲的大魔法师。 二十二年都没有开过荤的那种。 唯一一次差点得偿所愿还约到了女装大佬,然后……所以都说了不要问他怎么死的。 被用深沉的目光盯住的平安丸不明所以。 他明显会错了意:“呐……夏日祭就在这个月呢。秋生大人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吗?” “啊。” 久见秋生笑了一下:“愿意是当然愿意的,但是秋生我啊,没有办法离开山神庙太远呢。” “可这是夏日祭欸,山神也会允许秋生大人离开的吧?” “那就要等到那一天去问山神了啊。” 这时候久见秋生又感觉自己做鬼相当的不开心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夏日祭! 浴衣,狂欢,烟火,捞金鱼,小吃摊点,最最最重要的是画着美丽妆容,身姿优雅,踩着木屐款款行走的少女们——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死了一次变成鬼之后连整整一面墙的手办也都没有了。 弱小,可怜,无助。(还贫穷。) “山神很温柔啊。” 平安丸靠在神案边上,和久见秋生排排坐在一起:“我许愿有个守护我的灵存在,山神就把秋生大人送来了啊。” “什么山神大人啊……” 久见秋生苦笑了一句。 当他意识到“糟了我觉得好像要穿帮了”的时候,已经说完了前半句。 ……一个谎言果然要无数个谎言来掩饰,古人诚不我欺。 “才不是山神大人,是秋生大人我自己要来的。山神……” 久见秋生费劲地想着山神在传说中的形象:“那是个很坏的糟老头子。” 如果世间此方真的有山神,那么他估计要告久见秋生无礼诽谤: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滴很。 但是相信久见秋生的平安丸接受起这件事时简直毫无违和感:“果然是慈祥的老爷爷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说肯德基呢。 “所以说,应该是可以的吧?放秋生大人在夏日祭的时候和我一起出来玩之类的。” “越是美丽的女人心肠越是歹毒,不对等等串戏了。修改一下就是:越是看上去慈祥的老人,越是奸诈狡猾!绝对没错!” “……” 平安丸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想了想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于是只好接受了(???)这个设定。 一人一鬼在山神庙里躺下,看外面雨后留下的水迹。 草叶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有晶莹剔透的露珠。今天来时,平安丸穿的是一双黑色的木屐,上面有白色的系带,由于走过了在雨天里变得松软的泥地,沾了一些灰色的泥浆。 “秋生大人。” 平安丸忽然闷闷地说道:“今天我的个性又暴走了。” “暴走?” “就是不受控制地伤害自己和别人。” 他的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很丑。” 久见秋生没有放在心上,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句。 平安丸古怪地笑了一下,咬着唇角慢慢把自己的长袖卷起来。 他在夏日里也穿长袖原本就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久见秋生的目光顺着他消瘦的双手往上看。 他原本没有注意到平安丸的胳膊发生了什么,但是当被提醒了以后,却感觉那双胳膊上面累累的伤痕极度刺眼。 那双手臂的小臂内侧皮肤干裂粗糙,有的地方甚至露出几丝血红,是皲裂的皮肤下面,所想要保护而未能保护到的血肉。 有的地方应该是曾经流过血,所以现在结了痂。有的地方是曾经结了痂,然后现在痂掉了,新长出来的,苍白的,格格不入的皮肤。 平安丸忽然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 “不要再看了……”他的嘴唇抿得更紧,几乎失去了血色。 于是久见秋生从善如流地把目光转移到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嘴唇很干。 是由于“崩坏”这种个性导致的后遗症么? 他有心想说“多喝沸水”来滑稽一下气氛,但是不知为何又说不出来——喂,原来做鬼也是有“鼻子一酸”这种奇怪的感觉的啊——不过等等,有个问题。 他只是一个弱小可怜有无助的阿飘而已,那么,鼻子在哪里? 这种问题在这个时候想果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久见秋生认真思考后开始胡说八道:“是因为拥有这种个性的平安丸很强大,所以说个性才会暴走——”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带上王冠啊。” “……是哦。” 他的个性分明更像是,生来即背负的枷锁。 第4章 绝赞夏日祭预备 “不管怎么说,平安丸都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最可爱的孩子。” 毕竟之前那些熊孩子都掰他手办来着。 “不是的……” 志村转弧又一次狠狠地咬住了唇:“不是的……” 当你遇到其他的,更好,更可爱的孩子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一点也不好。 一点,一点,一点也不好。 久见秋生感觉自己又一次读出了平安丸的心声。 哦豁,完蛋。 这事情劝不来啊。 于是……只好摸头了吗?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平安丸的头,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自己在摸头的时候好像有一点阻力,而在触碰到平安丸的头发的时候,这种阻力烟消云散,宛如被戳破的泡沫一样了。 一定是想摸柔软的浅蓝色头发(而摸不到)的怨念! “……什么嘛。话说,夏日祭的时候平安丸要给我带金平糖啊。” 久见秋生发动秘技:转移话题。 当然,是抢在平安丸想到他其实并没办法“吃”这,个,事,实,前。 此时此刻,一所高中悄然敲响了在夏季彻底到来之前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 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两个少年正在窃窃私语——当然,其中一个并不答话,而另一个自认为自己的说话声音很小。 “这是最后一个暑假了吧?等到明年就毕业了呢。” “……” “高中二年级的体育祭冠军,说几句话嘛。” “……” “难道你不打算趁这个假期约漂亮的女孩子出去玩吗?如果再不出去的话就来不及了哦。不要瞒着我了,我看见你有收到了雪片一样众多的情书。” 说话的少年有一头灿烂的金色头发,柔软地披散在肩上。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遂猛拍那与他隔着一条过道,看上去正在补眠的黑发少年的肩:“真是难以理解为什么啊……难道我就那么不受女孩子欢迎吗?比起你这个黑发死鱼眼来说,我才应该是受到女孩子欢迎的那一种吧?” 被他猛拍的黑发少年依旧宛如一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如果你拥有好一点的品位,那么大概你的情书也会收到手软吧?但是没办法哦,你把自己的英雄服设计成那个样子……” 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子也趴在最后一排,她听见金发少年在碎碎念个不停,忍不住小小声地插了一句嘴。 “喂!”金发的少年脸色涨红:“香山睡同学……” 他本来想要说‘香山睡同学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但每次看到香山睡的作战服就会控制不住的脸红,于是话也只能说出一半。 “山田君,请不要再说话了。”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已经上课了哦。” “欸……有那么大声吗?” “超级大声的啊!” 大概是因为这是最后一节课了,所以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都很放松。无论是谁,听见山田阳射这样说,都纷纷大笑了起来——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山田阳射的“个性”就是“声音”,被称为所谓“爱着声音,也被声音爱着的男人”。 众所周知,他能够透过与声音相关的「个性」·「声音」来进行声波攻击与大范围传播声音——可怕的音量,可怕的音域,据说出生时的哭声把医生和父母的耳膜震出了血…… 而他对自己是个大嗓门这个事情直到现在都处于“我不承认”这样的蜗牛状态。 总之很是一言难尽了。 甚至连一直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完全无视他的胡说八道的黑发少年都懒洋洋地转了一下头,慵懒地轻笑了一声。 山田阳射绝望地看向香山睡,发现自己的这位女神笑得最大声。 “不是大嗓门……” 他最后挣扎了一下。 “不是大嗓门——” 香山睡,将自己的英雄名取为“午夜”的美貌少女故意拖长了声音,在金发少年濒临世界崩溃破碎边缘之时将他拉了回来:“是声音英雄‘布雷森特·麦克’,对吗?” 说到英雄名的时候,旁边的黑发少年又一次安静地——趴下去了。 “不会又打游戏通宵了吧……”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苦恼地想了想,但是应该宣布的还是要宣布的:“保持安静啊诸君!接下来宣布这个暑假大家活动应该注意的基本事项……” 值得注意的事情并不算很多,因此这节课事实上只上了一半就解散了。 今天负责“解散前的大扫除”这个无聊值日的原本有山田阳射,但是他为了可以和香山睡回家时共同走一段路,强行以一张猫咪咖啡屋的贵客券成功勾引了堂堂体育祭高二组的冠军代替他打扫卫生。 在收拾包的时候,他想到课上老师所说的注意点,忍不住地吐槽道:“所以说,就算是有了临时英雄执照,也没办法像真正的职业英雄一样自由啊!” “……券。” 闻猫而动的少年站起来,向他伸出手。 “券?”山田阳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他就看见自己无情冷酷的竹马君相抬起头,用那双深沉的眼睛沉默地盯住他。 随后他惜字如金地说道:“猫。” ……山田阳射的内心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不过幸好受到不是一次两次了,其实内心已经适应。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用嘶哑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抨击相泽消太的冷酷无情:“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爱的只是我的猫!” 被称为相泽消太的少年岿然不动,直到山田阳射服输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猫咪咖啡馆贵宾券,故意恶狠狠地拍在他的桌子上之后——始作俑者的少年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泰然自若地缩回了手。 他将桌子上的猫咪咖啡屋贵宾券捏着一角拎起来,看着它皱巴巴的样子这才皱起了眉头。 认真思考……嗯,知道了。 于是他将那张券压在书页里。 这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这个笑容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嘴角的弧度都几乎叫人看不见。 “你也没有猫。” 随随便便开个大吧。 于是,山田阳射,17岁,卒。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是你那样浑身散发的气息令猫咪都厌恶的人啊。” 垂死挣扎! “无所谓。” 相泽消太翘起的嘴角弧度变大:“我喜欢猫,不是因为猫喜欢我。” 他说这句话时,内心其实是流着两行泪的。 这就是拥有猫厌体质的绝世猫奴应该拥有的自我修养吗? 不知道为什么苦涩它围绕着我…… 但是——真是美好的一天——这是山田阳射强行“顺路”送香山睡回家,在返回的时候,看见坐在猫咪咖啡馆窗边的相泽消太时,他的心情。 我山田阳射说的,绝对是对的——相泽消太果然是一个猫厌体质。 就算是坐在午后阳光正好的地方,就算是少年凤眸乌发容颜俊秀,就算是拿着的是贵宾券,相泽消太,也依旧是所有猫所共同厌弃的敌人! 猫咪咖啡屋穿着女仆装的店员十分惭愧地对相泽消太鞠躬道歉:“真是十分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店里的猫咪其实是很亲人的……” 相泽消太暗中观察,发现只有他身边连小猫三两只都没有。 几乎所有的猫都对他退避三舍——所以说果然就算是手里拿着贵宾券,也是无法快乐吸猫的。 他又一次颓废怠倦地趴下去。 “没有关系。很多东西远观便已经很幸福了。” “就让我在这午后的阳光里睡一觉吧。” 佯装闭上眼睛,相泽消太现在的希望是能有小猫上当,认为他睡着了,冒冒失失地过来玩耍——然后等它一过来,他就立刻把它抓过来撸秃(正色)。 但是很明显,没有猫上当。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在等待的过程中他真的睡着了。 梦里全是毛绒绒。 少年真的睡着后,他整个人的气息似乎都温和了起来。 几只年龄很小的猫忍不住过去蹭蹭他——随着这几只小猫过去,有更多的猫跳到他趴着的桌子上,或者爬到他身上。 睡着了的相泽消太满身披挂。 穿上这身猫铠甲,就可以在猫狗大战中冲锋陷阵了!(雾) “欸?”店员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完全想不到呢……”她转身拿来照相机,给相泽消太拍了一张了照片。 咔嚓。 照片里的人尚是少年时代,气质锋利如刚开刃的刀剑。然而闭着眼睛被猫摸头的样子,却又该死的温柔,宛如被放在了华贵的剑鞘里。 他的头发是深沉的,几乎可以吸尽光芒的浓重黑色,有些凌乱,披散在肩头。 欸?是英雄科的制服。 店员小姐忽然想到了什么,微红了脸。 好像是职业英雄预备役,雄英高中体育祭的某位冠军呢~他给自己起的英雄名似乎是,“eraser·head”? 猫忽然都散了。 过了半分钟,相泽消太茫然地睁开眼睛。 果然,还是没有猫咪愿意亲近呢……等等,这是什么?身为猫咪显微镜,他神色凝重地用手指黏起了桌面上一缕白色的猫毛。 “surprise!相泽先生~” 店员小姐手中拿着一个照相机,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看一看这是什么吧!会成为很美好的回忆哦!” “嗯?”他将照相机接过来。 “……”他脸微微有点红了。 感觉,感觉……已经,到达了人生的巅峰!(大雾) “请将这张照片洗出来给我一份,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且不说这边某个爱猫人士得到了天大的喜讯,这边久见秋生凄风苦雨。 “好想去夏日祭玩啊……三天。”他掰手指数日子:“再晒三天月亮,可以变成人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事实上,被广泛用于各大小说中的“日月精华”梗,在久见秋生这里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真是想想就很恐怖的事情诶。” 悬浮在空气中“晒月亮”,在没有人的时候——这个“人”特指平安丸——久见秋生露出了死宅所特有的厌世脸。 “当鬼就不会再‘死掉’吧?简直是bug一样的永生了。但是如果说拥有漫长生命的代价就是被困在这里这样子的话,那么死亡之后再投胎好像其实是个更好的选择?所以说……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你们在哪里啊?” 第5章 绝赞夏日祭进行 “可是都成为鬼了,再入轮回,又有点不甘。” 他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出声。 “但是这样漫长的,作为人类中的‘异类’存在下去……”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变得有点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开始担心分别。” “在相遇的时候就开始恐惧分别。而不停地经历分别,真是害怕自己某一天会变成一个疯子……” 月光穿过他模糊的身体,照在山神庙破败的庙顶上。 没有影子。 夏日祭来得很快。 久见秋生把穿着旧浴衣的平安丸送到他所能走到的最大距离。 他有一点忧心,因为平安丸身上那些不属于“崩坏”而属于其他的某些暴力才会产生的痕迹。 ……家庭暴力吗? 在夏日祭不去寻找家人而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守护灵什么的,总感觉很不放心。 但是他不愿去揭开平安丸身上的伤疤,只装作看不见,用语言暗示道:“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哦。” 平安丸点了点头。 “要玩得开心啊,不要忘了金平糖哦~” 久见秋生毫无形象地趴在无形的屏障上,一张鬼脸被屏障压得扁扁的,语气荡漾道:“最好帮我偷看一下萝莉与少女们……的浴衣样式。” ……好险,差点就又暴露自己卑劣的本质了。 平安丸踮起脚尖,伸出自己那只拥有着“崩坏”个性的手,虚虚地摸了一下久见秋生的脸。 久见秋生敏感地感觉到他并没有很开心。 “没事的!平安丸用自己的眼睛帮秋生大人我去看夏日祭,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担当的事情吗?啊咧……看!平安丸,你手上提的木屐要掉了啦。” …… 平安丸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大人一般的狡黠笑容。 “我去参加夏日祭去了!” 他对着久见秋生眨了眨眼睛:“秋生大人要等着我!” 久见秋生于是看见他提着木屐赤着脚一路飞跑……嗯嗯嗯嗯?这是要干什么? 那么,等着就等着好了。 看见平安丸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几乎是立刻,久见秋生顺着那层无形的屏障“啪叽”一声滑落在地上。 “好丧啊。夏日祭……美好的夏日祭……我恨!” 他靠在那里,不知道靠了多久,终究还是忍不住让自己上升到高空,看下面人间的万家灯火。 原本每个夜里,灯火明亮的地方都是零散的,像是点点星火,但是今夜夏日祭,灯火宛如游龙一样集中在一条长街上。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然后迅速地被那一层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 ……可真他妈的疼。 我久见秋生可不是那种被打到了一次就不再尝试的人! 他又狠狠地打了那屏障一拳,又一次痛得浑身发抖——真是奇了怪了,他一个模模糊糊的鬼,摸其他的都摸不到,怎么摸这个屏障就觉得那么硬呢? 毕竟不是打不倒的热血漫男主,久见秋生只是一个每天尝试两次,不行就立刻躺倒的男人(大雾),所以此时此刻,他立刻从善如流地躺倒了。 不试了,不出去了,宅着算了。 但是—— “秋!生!大!人!” 他低下头。 他看见平安丸用四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抓着一个草扎的人偶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大喊。 正如他所料,下一句就是“您!怎!么!在!上!面!” ……大佬,惹不起,久见秋生控制自己落地。 “传说中,偶人可以寄宿灵魂。所以,秋生大人,请容许我将你收存在这只偶人之中吧!” “……”封建迷信要不得,小老弟。 但是想到自己就是封建糟粕,久见秋生决定暂时先唯心主义一下(等等你自己都成鬼了,原来在此之间竟然是信奉着唯物主义的吗?):“我……以此世所认同的姓名许诺;我接受你的祈愿。” 不是……只是一句中二台词而已……怎么会…… 宛如一缕青烟,久见秋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牵进这只草扎的偶人之中。 臣卜木曹…… 大概是由于偶人很小,他现在的视角简直宛如格列佛在大人国里一样。 ……附身成功。 “真是奇怪的感觉啊。” 草扎的偶人——最新出炉的久见秋生艰难地动了动胳膊:“……什么嘛,完全想不到这种可能性,所以说既然可以出去,那么刚才中二病发作乱说什么轮回永生之类的话看上去完全就是不必要的情节了啊。可以申请删掉吗?” 平安丸将偶人捧在手中,慢慢往屏障外走。 他走的小心翼翼——但是众所周知,你越是想要避免什么,越是会不小心让这件事发生——大白话解释“墨菲定律”。 他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手中的人偶飞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抓住它,然而当他的五根手指同时触碰到草编人偶的腿时,人偶的腿迅速由于他的个性而被“崩坏”了。 他宛如被灼烧一样缩回了手。 久见秋生附身的人偶跌倒在烂泥地里。 “哇哦!上苍这样对待新出炉残疾人真的是太过分了啊——不过,平安丸,你看,我出了屏障!” 人偶没有可以张合的嘴,于是声音就像是从虚空中响起的:“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让我们奔往自由——再不去的话,捞金鱼的摊子就要没有纸网了啊啊啊!” 他动了动胳膊,然后发现自己的身体纹丝不动——没有腿,当场自闭。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他暂时成为了一个残疾鬼的事实,于是停止了自己的嚣张,转而讨好浅蓝色头发,笑容如五月暖风的幼童:“啊咧,平安丸,现在你是我的主公sama了!可以将我放上你的肩膀吗?” “秋生……” “快点啦!说好了要去吃金平糖的!” “本应该…害怕厌恶我啊。” “你以为你是大魔王吗?就算是大魔王,应该害怕的也是勇者之类的正义伙伴吧?久见秋生我,可是君の守啊!” ……不管怎么说,尽管说了相当耍酷的话,一个连双腿都没有的草扎人想守护什么人总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所以久见秋生现在事实上也不过是在做类似于拖后腿顺便摇旗呐喊这样的事。 “平安丸真是好厉害啊!” 他嚷嚷道:“竟然能够捞起来这么多金鱼!” 捞金鱼摊子的老板用忧郁的目光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在说话的(他甚至是个没有腿的)草编人偶。 他感觉他可以破产了,就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蓝色头发的孩子几乎可以精确地将每一条金鱼用纸网捞起来。 明明是个很安静的孩子。 虽然说带来的那个会说话的偶人有点渗人,而且还很吵闹也就是了。 “秋生大人要养吗?” 志村转弧没有说是这因为自己的“个性”的破坏性而导致自己对于手上的力度把控十分精准的缘故。他在今天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不想,就像是那些侵蚀在他身体里的污浊都被斩断了,轻快得简直随风奔跑就可以飞起来一样。 话说“崩坏”个性也有意外带来了“夏日祭时捞金鱼手法精妙”这种惊喜的时候啊。 他分神的时候,第十个纸网捞起了第十只金鱼。 “啊……养不活的吧,我……” 久见秋生想到了自己“曾经为人”时宛如被诅咒一样“养什么,什么死”的能耐。 尽管对安静地游在水中的,精挑细选后才带到集市上卖,现在已经属于他和平安丸(准确的说只是属于平安丸)的金鱼蠢蠢欲动,但他还是理智的拒绝了:“如果说养不活的话,还是不养比较好吧?” “……”平安丸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蹲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金鱼。 久见秋生立刻动摇了。他想到了什么,试探了一句:“是父母长辈不允许带回家吗?” 连金鱼也要交给一个不靠谱的守护灵什么的…… “养不活的。” 平安丸笑着说,眼里带着泪水:“我知道的。” 久见秋生不是什么优秀的人,尤其是他是一个罪恶的萝莉正太控,所以当看见可爱正太落泪了,他立刻就不理智了起来:“……我改变主意了。” 草扎偶人坐在孩童的肩膀上,动作僵硬的用手摸了摸平安丸的头发:“好像……我记得哪里神社后院角落里好像有一只破水缸?但是整整十只金鱼,是绝对放不下的——所以,只好选择最好看的两只;不不不,让我看两只金鱼的爱情真的是太愚蠢了。所以还是留下最好看的三只好了。” “余下的呢?”平安丸拼命擦脸上的眼泪,听到久见秋生同意养了,顿时关心起另外几只的下落。 “丢掉是不可能丢掉的,所以还是……我想想,嗯……可以重新还回给金鱼摊子的老板?” “……真是够了啊,这小子。” 捞金鱼摊子的老板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完全是看透了我不可能不退一些钱的善良本质啊。” ……拜托了,这么往脸上贴金的你只是个油腻大叔,就不要用这种奇怪的语调说话了啊喂! 然而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所窥视着…… 虽然根本感受不出来那道目光是否有恶意,但是不管怎么说,光是“被什么东西所窥探着”这种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恐怖”的事情了吧?! 久见秋生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道:“果然,远超于常人的优秀会引来恶意的侵蚀。” 平安丸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看见久见秋生的神色很是凝重,不由得自己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于是,他听见久见秋生前所未有的严肃,如临大敌一般警惕道:“我相信一定是有人想要不付钱地让你帮他或她捞金鱼!看来此处乃是个是非之地,绝不可以久留!” ……他不知为何,嘴角轻轻翘起了一个笑容。 “所以秋生大人,我们去吃金平糖吧。” “好啊!那么平安丸,出发啦啦啦啦啦!” 平安丸内心:秋生大人……好像从屏障里出来之后,就像是解除了什么奇怪的封印一样,从一个正常灵突然变成了一个傻的灵似的。 两个人到达了卖金平糖的小摊点,然而却得知惨剧:“金平糖已经卖完了啦,毕竟是夏日祭嘛,来晚了一步哦。” 而此时此刻,相泽消太正独自一人穿着黑色的浴衣走在这个小镇正在办夏日祭的街道上。 他对这个地方的确存在着一些算不上很好的印象。 第6章 在下乃久见秋生 黑发的少年穿着黑色的浴衣,拥有一双阴郁的眸子。在温暖的夏日祭灯火中,他眼中的黑色有一种孤独所特有的晦暗——那是很好看的,也很不祥的纯黑色。 他曾经短暂地在这里生活过——随后,伴随着曾经的老师,同学,友人,像是幻象一般陨灭在敌人的手中之后,他作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被(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地)带走,并且,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个诞生,孕育了他的地方,终究遗忘掉了他。 尽管,他也在试图遗忘这个地方。 他不愿意回到这个地方,但是他的老师和他说:“相泽消太,你必须回头仔细的审视自己的来路,才可以不在漫长的将来中迷失。” “一个立志拯救别人的英雄,第一个应该救赎的就是自己吧?” “救赎自己那颗不完整的,痛苦的心。” 以上,就是相泽消太现在回到这个将他遗忘掉(也几乎是被他遗忘掉)的故乡,参加进一个声名不显的英雄事务所实习,以此方式渡过这个假期的原因。 他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少年,也不爱笑。 由于强大个性所带来的某些副作用原因,他的眼睛时常会传来刺痛感,所以他大多时候昏昏欲睡——也有他偶尔会通宵打游戏有关。 他所挂名的这家英雄事务所的英雄告诉他,他的老师已经提前告诉了他们自己这位学生要在这里做些什么,即——找回某些失去的东西。 因此,他是作为小镇的成员而存在的,而不是“英雄预备役”存在。 这句话的意思,是直到他的老师在夏日祭开始前一个小时,打电话让他准备参与夏日祭巡逻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的。 尽管……用相泽消太自己的话说来,“在工作期间公然摸鱼参加夏日祭”这实在是一件缺乏合理性的事情,但是既然一件随处可见的,专门出售用以夏日祭的黑色浴袍在这种时候还是可以轻易买到的,那么参加进夏日祭也未尝不可。 他就这样上了街,隐姓埋名(尽管事实上好像并没这个必要,因为事实上并没有人来问他。)地混进了人群中。 这个小镇真是出人意料的和平。 整个夏日祭都异常平静——连小偷小摸的事情都没有,倒是看见有偷偷掀女孩子裙底的不良少年,被他无情地制止了。 出人意料——明明,在十几年前,明明发生了那么重大的灾难……每当这个时候,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少年都忍不住要想:所以说,为什么?人们可以那么轻易地忘记痛苦? 相泽消太,个性名为“消除”的少年。 他可以在短暂时间中消除目光所见的人的个性,而后遗症仅仅是眼睛干涩偶尔刺痛这样的代价——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强大之极的个性。而正是这个近乎于bug一样的“个性”使相泽消太在十几年前的一场敌人袭击中活过来。 所有人都死去了,当敌人即将用个性把相泽消太也捏断脖子的时候,昏迷不醒的他睁开眼睛。 然后是什么? 疯狂地叫喊声,枪声,警察的鸣笛,救护车的呼啸……原谅他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他并不愿意仔细回想当年的情况。 他彻底清醒之后便只剩下了父母顺位遗留给他的财产,以及警方若有若无的监视。 这种监视一直持续到他考上了雄英高中。 想到这里的时候,黑发的少年仰头看向夜空。 他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错之处,看见一个抱着破损的草偶的浅蓝色头发的孩子由于买不到金平糖而失落地站在那里。 真是很巧,他买了——本着来都来了,买点什么再走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买了一小袋金平糖。 ……如果将这一袋糖给这个孩子,那么就会有别的孩子向他要,而那个时候他将没有糖给他们,会让他们由曾有希望而至失望——这种感觉或许更加难过。 “因此,不把糖给这个孩子的选择,是合理的。” 相泽消太下了判定。 他又出了一会儿神,再看往那个方向,却发现……那个孩子竟然正在和一群猫玩??? 相泽消太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一群猫”上面了。 此时此刻,正在和猫斗智斗勇的平安丸正将自己手上的金鱼提得高高的。 “秋生大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猫……” 看见有一只猫已经勇敢地跳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声线都在颤抖:“不要……你不要过来……” 草编人偶久见秋生被猫的肉爪无情冷酷地拎了起来:…… 救救我! 平安丸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怎么不让金鱼崩坏”“怎么不让猫崩坏”“怎么让猫无法接触到金鱼”这三个世纪难题上(雾),当他发现久见秋生已经被猫抓走这个事实时,已经是猫咪们放弃扒着他的时候了。 暗中观察已久的相泽消太:那个那么讨猫喜欢的是什么东西? 他想要撸猫(甚至想要拥有一只自己的猫)的欲望又一次蠢蠢欲动。 那个小孩子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此时此刻,把金平糖给那个孩子换取“猫心爱之物(久见秋生无声死鱼眼挣扎:救救我!)”的情报,绝!对!是!一!件!相!当!符!合!合!理!性!的!事!情! 几乎是立刻,相泽消太推翻了他之前条理清晰地推理,为了毛茸茸,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金平糖。 再快一点——还要再快一点——还是不够强大啊——平安丸提着装着金鱼的袋子,追逐着嘴上咬着久见秋生的猫穿越大街小巷,累得气喘吁吁,然而意外地却没有跟丢。 旋即,他发现自己到了野猫的聚集地。 黑色的,白色的,狸花色的,橘黄色的,还有各种混合的花色的,几乎遍布了一整个屋顶的猫,沉默地等待着被派出的勇士归来——那只猫的确归来了,带回了它们所亲昵的……当然不是王者,如果说是王者,那么久见秋生就要改名叫猫王了(雾)。 它们只是莫名地亲昵着这个甚至不能被称为是人的灵魂。 站在十米之外的相泽消太:…… 极度羡慕。 平安丸出于某种优秀的,天生的战斗意识,忍不住提高了警惕。 相泽消太:难道我的羡慕嫉妒恨已经这么明显了吗? 平安丸僵硬地站在那里。 他总不能把一群腻歪在久见秋生身上的猫全都扒拉下来吧?而且他的扒拉——那踏马的是“崩坏”。 相泽消太倒是蠢蠢欲动,但是曾经由于各种不当行为(雾)被猫多次攻击后,这个隐形猫奴已经学得很乖了——本来他就被猫讨厌得很,再去抢猫喜欢的东西,他就可以与这种敏感又记仇(但是却意外地合手感)的生物说再见了。 在这种尴尬的状况下,一个人忽然闯入了这个尴尬之中……当然,在他闯入之后,这种尴尬依旧存在。 那是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挑,站在巷子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穿着一身有点显旧的浴衣,脸上带着狰狞的山神面具。 “在下乃久见秋生。” 这样的打扮在夏日祭里当然说不上是奇怪,但是…… 你是人是鬼? 平安丸学会了忍耐,忍耐使他尽管一肚子都是问题还是可以一言不发(当然,他这点小能耐在相泽消太面前还是不能看的)。 这两个人认识。 相泽消太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看在一个接着一个扑向那个自称为久见秋生的少年的猫咪们,他觉得这个人很适合当他的朋友(并不是)。 他面无表情地悄悄发动了个性。 相泽消太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正怀疑这个人的个性是“猫咪见到了之后便心生喜欢”……这种奇怪的想法绝不属于现在的他只是属于过去的他而已……不是,他是说: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一路上可没有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果然是失去警惕了吗?他还需要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磨炼! 会是敌人吗? ……当他再看过去时,惊喜地发现(bushi)这个人被埋在了毛绒绒里。 正在被相泽消太嫉妒着的久见秋生有口难言。 可能是人到了绝境就会思考怎么自救,而鬼也一样。所以……他就忽然拥有了实体。 拥有实体是个好事情,但是……每一只猫撞到他身上,对于他来说,都是宛如彗星撞地球的疼痛啊!!!他甚至感觉自己遭到猫咪扑击的不知道何方的身体碎片正在分崩离析——并且缓慢地吸收着空气中的某种力量,在慢慢重塑。 “诸位猫君……请务必乖巧一点好吗?” 尽管没有养过猫,久见秋生也在惊慌之中无师自通了要如何安抚这种生物。 曾经把他(草编人偶)咬在嘴里跑过了大半个城市的白猫一马当先地跳在他的肩上。 糟……糟了!总感觉肩膀要碎掉了!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他感动之极地感谢自己脸上有一个山神同款面具,可以挡住他狰狞崩塌的表情。 相泽消太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个人的身影变得虚幻了一瞬间,然后又凝实了。 他低头去看这个人的影子……嗯是有影子的。 ……他面无表情地把各种有关妖魔鬼怪的传说从脑海里清理出去。 尽管刚才进行了个性消除,但是也排除这个人的个性恢复很快不是吗(雾)。 所以相信自己,这是一件正常的事……不行,完全说服不了自己。 “啊咧,原来平安丸跑到了这里啊。” 久见秋生并不掩饰自己和平安丸认识的事情。 他忍着奇异的痛苦,艰难地说道:“啊呀啊呀,平安丸应该回家了吧……” 快走!我要坚持不住了! 但是很明显,平安丸完全不知道他的痛苦。 他愣住了,甚至还想摸摸久见秋生(雾)。 “……我先走了。” 久见秋生感受到了相泽消太奇怪的(对猫黏腻的喜爱)目光,顿觉不适——在不了解猫奴世界的他眼里,这个奇怪的(尽管可称为池面的)少年,只不过是个不知名的,正在用着令人生疑的目光盯着他的陌生人而已。 或许这就是平安丸口中所说的“敌人”吧——就是与英雄作对的那种。 他轻飘飘地对着相泽消太讨好地笑了笑(毕竟他自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废柴而已,和“敌人”这种凶残的存在对刚就是去送菜),旋即宛如天神般带着满身的猫飘然而去。 第7章 金平糖是甜的欸 相泽消太对他好奇极了,但是身为英雄的良心让他不能抛下一个孩子独自在暗巷里。 “……”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孩子安静中带着抗拒的目光,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场面一时之间十分地尴尬。 ‘我把金平糖给你,你把那个刚刚少年的联系号码给我’这样的话怎么看都不太正常,像是一个变态一样。 相泽消太感到悲痛欲绝,他试图曲线救国,于是对志村转弧伸出手:“我送你回家吧。” 但是志村转弧却抱着怀里的偶人转头就跑:“我认识路。” …… 警惕心还很强啊。 相泽消太微微蹙眉,开始怀疑起自己…… “我真的看上去很像是恶党吗?没有吗?一定没有吧?” 此时一只猫经过并万分嫌弃地炸毛离开。 …… 那边久见秋生带着一堆猫艰难地进入另外一个巷子,然后雪崩似的化为虚无体。 一堆吸得正快乐的猫茫然无措地掉在地上,叠成一小堆儿毛茸茸。 喵喵。 久见秋生:爱莫能助,在下告辞。 这件事使他飘荡着找过来和平安丸解释时都恹恹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装着金鱼的袋子奇迹般生还,但里面的金鱼似乎已经被剧烈奔跑摇晕了,和久见秋生一样神情恹恹。 久见秋生蹲下去用手指戳金鱼袋子,但是手指只穿过了虚无。 或者说是“由于他是虚无”,所以金鱼毫无所觉。 ……果然还是不是个人。 “不,秋生大人是一定知道为什么的。” “不知道。” “知道。” “啊啊啊啊你好烦啊……我们玩跳格子好了,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拜托了,秋生大人比我大很多欸,所以一定是秋生大人赢吧。” “啊咧,最近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难骗了呢。” “……所以说,秋生大人,一定是要用那个条件让我不要再问了对吗?” 所以说小孩子真是最最最讨厌了,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啦……” 久见秋生把头往自己一时半会不会碎的胳膊上一放,做出一副大爷的样子:“就是忽然就有了实体什么的。所以说平安丸不要担心啦。” “秋生大人说的真的是真的吗。” 今天也是平安丸对自己的废柴“守护灵”一无所知(但是却认清了本质)的一天呢。 小城市的烟花大会也是很疲软的,没有什么新意,永远都是那样子,烟火蜷缩在天的一角。 平凡到让人生厌,却又有种温柔在其中。 久见秋生绕着平安丸讨好:“绝不会骗平安丸!” “真的吗?” “真的。” 久见秋生大声嚷嚷。 “真的吗?” “真的。” 久见秋生的头一点一点,声音有些轻。 “真的吗?” “真……” 久见秋生的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化成一缕白色雾气依附到偶人之中。 “#¥%……”偶人发出了一些模糊的音节。 “嗯?” “就是说还是要穿上木屐啊。” “可是上面绑着祈福用的五色丝,弄脏的话,神明就听不到祈愿了。” “听得见。” “……嗯,听得见。” “嘿嘿嘿。” 平安丸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地笑起来。 风穿过他的旧浴衣,上面的霉味是没有嗅觉的久见秋生闻不到的。 他把提在手中的木屐穿上,抱着偶人和小金鱼踩着破碎的石阶缓缓往上走。 小小的一个身影。 穿过杂草上山的路很寂静,远离喧嚣,宛如也远离人间。 当进了神社的结界,久见秋生恢复了几分元气。 “水缸就在后院角落里,我记得里面有雨水,就把金鱼放在里面吧。” “嗯。” “想要带走一个吗?” “不要。” 金鱼放进水缸里后,也恢复了一点元气,开始摇着漂亮的尾巴游来游去。 志村转弧趴在水缸边看金鱼,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像是红色的石榴籽儿。 天上有星星。 久见秋生说:“晚上回家要小心啊。” “秋生大人不要担心!” 孩子回头笑起来,眉眼弯弯,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灯笼。 他握着灯笼的时候,手指依旧下意识只用了四指。 “谁把他放出去的?” 当他到家门边的时候,家里的吵闹声已经几乎能够翻天了。 “小孩子往外跑这能怎么管?” “下一次就绑起来算了。” “夏日祭人这么多,要是惹出什么事情来我们还不是得担着责任。” “现在他只能破坏小的东西,等以后还了得?要是什么都能崩坏怎么办?上报给英雄协会关押算了。” “那样一关就是一辈子啊!你怎么忍心啊!” 家里的宠物狗闻到了他的气息,大声地“汪汪汪”叫了起来,顿时其中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哥哥面无表情地打开门,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进了家中。 “你还挺厉害啊。” 比他高两个头的少年皮笑肉不笑:“从哪个杂物堆里扒拉出来的浴衣?” “我想参加夏日祭。” 平安丸咬着嘴唇低声道:“穿了哥哥的旧浴衣,很抱歉……” “我看你就是个白眼狼。”父亲冷哼了一声:“一点也没有男子汉的尊严。” 盘坐在旁边的家人们也是参加夏日祭归来,华丽的和服都没脱,此时所有的人目光都如刀子一般落在他的身上,除了母亲。 母亲慈祥而温柔地垂着头抚摸自己的肚子,平安丸知道里面有一个即将生下来的妹妹。 似乎生下了志村转弧就是她的耻辱与过错,而她急于再生下一个孩子洗刷污点一样,她只关心自己肚子的这个孩子:“给女儿起名叫华子吧?” 她似乎完全不想讨论这些事情。 她总是这样子。 空气里似乎压抑着风暴一样,直到爷爷转身离开。 父亲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嘟咕嘟喝下去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母亲站起来,伸手召哥哥扶着她。她的目光依旧怜爱又温柔,但是也永远只会停留在自己的肚子上。 哥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的复杂让他茫然无措。 所有人都走了,回到了他们的房间,每个人都不再看他,就像是…… 就像是他是什么垃圾一样。 看一眼都觉得肮脏…… 委屈,恐惧,以及巨大的绝望与悲伤堵塞在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出来,啪嗒啪嗒地打在干燥的尘土地面上 “我不会再偷跑了。” 他喃喃道:“我只是太想去参加夏日祭了……” “谁会相信你?” 爷爷的声音从厢房的里面传出来,镇定,平稳,虚无缥缈。 “平安丸,你总是喜欢撒谎,没有人会再相信你了。” 月色凉如水,天上星斗也很明亮。 志村转弧在无声地哭。 “为什么我不能参加夏日祭?” “你自己想想原因。你能参加吗?你是不知道你的‘个性’是什么样子吗?” 良久后有了回答,却是反问式的责难。 “对不起……” “那就这样子!” 父亲“啪”地打开厢房的门,厉声喝道:“不许哭!不许流眼泪!” 他很快又把门合上,过了一会儿,母亲柔声劝道:“不要再喝酒了,对身体不好的……” 这劝解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最终无声。 不知道多久,志村转弧才从地上站起来。 眼泪已经干在了脸上,他慢慢走到自己和哥哥一起住着的房间门前打转。 “哥哥。”他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 没有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推门。 门反锁了。 所有人的房门都反锁了。 他是被无声遗弃掉的孩子。 于是他就笑起来,仰着脸不让眼泪落下去,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可怜。 可是一边笑一边哭,本来就已经很可怜了。 久见秋生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能断断续续凝成实体后,就能离开结界了,因此担心平安丸一个孩子深夜下山会有危险就跟着一路下来,但是没想到自己一路追着下来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哭吧。” 他不知所措,只能尝试拥抱这个小小的孩子,用粗劣的方式笨拙地安慰他:“没有关系,哭吧,明明难过就不要笑了——你哭的时候也很男子汉。” 当哭似乎得到了许可,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平安丸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咬着牙,眼泪不断地往下流,让看的人心脏发疼发闷。 “是我的错,其实夏日祭也很平凡,没有什么去的必要。”久见秋生微笑着握紧了平安丸的双手。 他的手不会被崩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算是会崩坏也要握住他,让他手不要那么冰冷。 但是假如在平安丸面前碎裂的话,他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久见秋生就是在这一瞬间突兀地意识到了“崩坏”这个“个性”的绝望之处的。 这是从地狱诞生的罪恶,让人绝望到……只能祈求神。 只能祈求神。 这件事的风波在明面上过去了,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那一天晚上志村转弧被锁在了门外一夜。 但是不愈合的伤口只会溃烂,至于什么时候烂到骨子里则未可知。 清晨还有鸟叫的时候,平安丸便上了山,元气满满地敲了敲神社倒在一边的大门,然后长驱直入把久见秋生闹醒。 “我还没有醒。” 久见秋生懒洋洋地呢喃了一句:“太阳升起来了的话,一定是负责升起太阳的神祗看错时间了哦。” 平安丸晃了晃他,发现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善解人意地“啊”了一声:“果然秋生大人又疲倦了吧。” 他把一罐金平糖拿出来,放在靠在神案边上装睡的久见秋生旁边:“买到了金平糖呢,但是不是夏日祭专供的那种……不过,秋生大人一定也很喜欢吧?” 没有回复。 完全睡着了……这个家伙实体化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啊? 平安丸在还带着露水的石板台子上坐下,拔出一根草想要编小动物玩,但是怎么穿都穿不对。 明明秋生大人很简单就编好了…… 他心中有些焦躁,甚至生出了“把这根讨厌的草崩坏掉,让它从世界上消失好了”的想法。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久见秋生已经实体化了。 “金平糖啊。” 他没有骨头一样爬起来,跪坐在神案边,牵着平安丸的手就往金平糖上放:“超喜欢——但是拧不开盖子的说!” 平安丸遂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帮他把金平糖的盖子拧开:“秋生大人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第8章 故事里的夕阳巷 他不知不觉已经忘记了手中的那根草。 “是啊,没了平安丸的话,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 久见秋生倒出一小把金平糖塞进平安丸嘴里:“和我说的一样,超级甜的吧!” 平安丸用力地咀嚼糖。 咀嚼的时候,金平糖微薄的甜味会变得很重,重到了整个身体似乎都被甜得暖呼呼似的。 他在笑,眼睛晶亮亮:“超级,超级甜的啊!” “对嘛对嘛。” 久见秋生蹲在那里捧着脸看着他,微微蹙了个眉:“头发上有草哦。” 他伸出手,拿走草的时候顺便撸了一把平安丸的毛,感觉一本满足——不是他说,撸毛实在是太快乐了。 平安丸……平安丸隐忍不发。 他从书包里拿出故事书,塞进久见秋生的手里:“我们继续读故事吧。” “好啊。” 久见秋生翻开书:“姑娘在寺院做了三七忌,到结愿那天晚上,突然做了一个梦……” 再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忽然微微有些窘迫:“这是谁的书,实在是……” “书架上的。” 平安丸不知所以:“我又看不懂上面的字。” 久见秋生干笑了一声,把书翻到封面,轻声念道:“新原氏残篇……” 实在是不知道是什么。 “总之这样的故事不能讲给孩子听,我还是给你讲神话传说好了。” “可是秋生,我还是很好奇里面讲的是什么?” “大概就是女孩子半夜独自外出会很危险之类的。” 久见秋生抓紧时间教育目瞪口呆的平安丸:“不止是女孩子哦!男孩子也一样!” 平安丸:……什么嘛。 到了傍晚的时候,橙红色的明亮光芒铺满了整个大地。 在这种席卷一切的光芒里,或许就算是再冰冷的心脏也会跳动两下吧。 平安丸对着久见秋生挥手告别:“秋生大人,我走了哦!” 说什么走之类的话,然而就是不走,不就是想…… 久见秋生终于屈服于平安丸邪恶势力之下:“想要摸就摸好了。” 在那只小小的手轻轻地摸上他的头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偏了一下头:“就算是你的个性对于我来说是没用的,也不能每天都摸一下我的头对不?你说说,万一秃掉了我可怎么办,找不到漂亮的女守护灵生小守护灵了,对不?” 回答的是平安丸的笑声:“可是我知道秋生大人是不会秃掉的。” 行行行,你又知道了,多谢你不秃头的祝福(迟钝秋生,在线卑微)。 “快走吧快走吧……” 他有气无力道:“再不回去我就要担心了……真是奇怪,我怎么感觉自己说这句话已经说习惯了呢?喂喂喂,小鬼,很多次了吧!” 平安丸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把手背在身后抿起嘴唇笑。 “……” 久见秋生卑微地缩回到山神庙的内部。 在确定平安丸真的走了之后,他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一点。 事情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自我感觉现在自己大概是不人不鬼的什么东西,因为—— 他的身形又一次变得模糊了。 这种可以被触碰到的“实体”可以持续的时间很短,而且脆弱。 想到这里时,他忍不住打开了金平糖的盖子,把那些宛如会发出光辉的小星星一样的糖果颤颤巍巍地拿起来了一小把。 拿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几乎完全虚幻了——拿起来后,可能是由于吃货的天性,他的身形鬼使神差一般稳定了下来,就好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似的。 金平糖从他的口中没有任何阻碍地滑进他的身体里,然后在应该是“胃部”的地方停留;旋即,久见秋生的腹部就像是被什么毒药一样疯狂地灼烧侵蚀掉,出现了代表虚幻的一个窟窿。 金平糖从那个窟窿里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沾满尘土,并且,完全没有被消化的意思。 ……他感觉自己简直宛如造物主败笔一样,终究成为了某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看着自己破了一个大窟窿的肚子慢慢长好——这个长好就是变成虚影一般的东西。 尽管看上去是一个“人”,但是事实上,也不过是想要模仿成人而没有成功的存在罢了。 大概是这个原因,所以没有用——他是说,在这个世界里所适用的“个性”规则,并不适用于他。 他就像是一个外人,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或者说鬼;但是也不是很形象,所以说用某个存在这样的词语果然最形象了)。 这个世界特殊的地方都被他所排斥,因为他本身即是——普通。 那是一种很柔和的普通,与咄咄逼人的“自己普通你也别想出挑”不一样,他无法消除任何人的个性,只是任何人的个性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 “个性”是硬化,打在他身上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拳头。 “个性”是透明,在他眼里大概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 “个性”是冰,冰从他的身体上面穿过——或者试图把他冻在其中——也不过就是宛如空气一样无事发生而已。 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是什么都不能摸(大雾)的平安丸可以摸他的头的原因:对他使用个性是没有用的。 我一个大下去你可能会——久见秋生:不,无事发生。 他是个怪物这件事情,总有一天,平安丸会知道的。 但是,至少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不是后天……最好,不是未来的每一天——这是奢侈之极的请求了,当然,不可能实现。 就像是命运。 其实命运这东西往往像齿轮一样转动着,被卷进其中的人无法逃离,终将走到滑道的尽头。 但是在被齿轮的爪牙撕扯破碎,榨干贫瘠身体里的每一寸血液前——先选择快乐吧。 “哦呀哦呀,代表幸福快乐的金平糖,送给亲爱的君王~” 明明刚才还吃金平糖·真·吃坏了肚子的少年转瞬间又坐在山神庙还没有完全破碎的石阶前随口唱着不明所以的歌谣:“阿喏,今天要去哪里找美丽的小萝莉玩呢……?” 说道这里时他开始唾弃自己:“拜托了,喜欢萝莉什么的,完全不可以说出口啊!” ……是不可以说出口吗? 难道不应该说,喜欢萝莉这件事本身好像就不是那么合法的吧? 可能是世界都知道遵纪守法的重要性(雾),所以没有给久见秋生大肆勾搭萝莉的机会——他每天能凝聚成实体的机会就那么一会儿,都用来撑着场子见平安丸了。 秋生姥爷生前也是个体面人(bushi)。 “这个假期真是短暂呢。” 这一天,如是说的平安丸发出了史诗级灾难大片《开学》的前奏之声。 “欸?” “所以秋生大人可以和我一起去上学吗?” “……” 尽管我是个学霸,你也不能让我再次去上学啊对不?很过分的啊。 “因为没有人和我一起去上学,才希望秋生大人和我一起去……不过,嗯,这个要求果然还是过分了吧。” “……没有很过分。” 口是心非久见秋生绝望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他果然实在是不太擅长和小孩子交流的,自闭地吐槽了一句自己后,他服软了:“一起去上学是不可能的……听说,嗯,身份证明在这里也还是很重要的吧?所以说最多送平安丸一起去上学啦。” 于是大龄剩男久见秋生竟然就如此过上了送孩子上学的日子——尽管孩子不是他的。 用这种令人生疑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总觉得是被什么人带了一顶奇怪颜色的帽子。 但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挺幸运的,和一个天真的孩子产生了“联系”,然后缓缓被这个世界接纳。 总有一天能够一直实体化,然后看上去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的。 拥有漫长的生命,就能走遍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吧? 尝试接受新的事物,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就算是在小镇的夕阳下走一走也是很好的事情。 平静而温和如同流淌的泉水一样的生活。 本着这种想法,久见秋生已经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在逢魔时刻逛一逛这个镇。 逢魔时刻,在传说里是人与妖魔鬼怪共存的时间点,在这时候遇见什么都不奇怪——而且赶在此时出行的人也总有很多穿着奇装异服,所以这样的话也不用担心突然自己身体虚化了会导致什么类似于社会恐慌的后果。 久见秋生在快乐飘荡的时候,准英雄预备役相泽消太也在不快乐的飘荡(喂)。 果然,看似是平静的小镇里还是有不法分子的! ……喂,拜托了,这算是什么不法分子啊! 相泽消太甚至连自己的“消除”个性都没有用上,就制服了那几个敲诈勒索低年级学生的不良学生,正当他要把这几个小刺头送到警察局的时候,却被那个被勒索的学生阻止了。 “哈?” 他不耐烦地转头看着那个高高瘦瘦的高中学生。大概和他差不多大吧,性格却这么的脓包,真是…… 比起旁边瑟瑟发抖的不良,满眼血丝,顶着一张没有睡醒的厌世脸的少年反而一眼看上去更像是反派,而他现在的行为也更像是反派:“你有事?” “不要去警察局……” “?” “我们拍的是他和他女朋友在教室里玩亲亲的照片哦。” 抱着头刚刚□□脆利落制服的不良之一忍不住说:“不穿衣服那种。” 相泽消太:“……” 总觉得现在勒令这几个不良把照片删掉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在大街小巷转啊转啊转不小心转到了这条小巷的久见秋生:! 我是不是看见了敲诈勒索现场版!我看见了,那个超凶的敌人!出现了!我好害怕!现在走还来得及吗?我是无辜的,太君,我是个大大的良民! 相泽消太看见那个现在还是穿着旧浴衣,面带狰狞面具的少年出现在巷子的末端时,有那么一瞬间还真以为他是这个镇隐藏最深的boss……你说这正正经经的,谁在脸上总是带着一张有棱有角的面具呢? 难不成……也是被拍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照片,所以不露脸了? 他有那么一瞬间思维忽然诡异的歪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上去,但是几乎是立刻,他把这个奇怪的想法压了下去;不可能的,嗯,不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能解决这件事情的只有警察。” 第9章 天神罪恶之锁链 相泽消太不再理会久见秋生,毕竟每一次英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围观的群众从来都是不缺少的,他要从现在就习惯(雾)。 那个被拍到了照片的高中生瞬间神色便狰狞了起来——这是来自于痛苦的狰狞,而不是来源于凶狠:“要不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才不会被勒索!” 要是把那两个不良送到警察局去,那么为什么他这一段时间一只被勒索呢?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才会忍受着他们的勒索的啊! 就算是删掉终端上的照片,谁又能确定他们电脑上没有?或许他们一出警察局就会将那些照片传到网上,然后他的脸面就要什么都不剩了……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痛苦地蹲下来捂住头。 就算是转学也是没有办法的,现在的网络这么发达…… ……这倒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情。 相泽消太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解决办法,到最后还是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我只能明白敲诈勒索的那一部分内容,剩下的事交给警察更好一些。” “如果你是英雄的话,我一定要投诉你!” “……我不是。” 相泽消太从没感觉自己还没有拿到正式英雄执照是一件好事,直到今天。 他现在心情更加不好了。 老师让他在这座与无数普通小镇一样的城镇里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呢? 难不成是一肚子气吗? 习惯了啊,当英雄所必须忍受的委屈。 早有准备。 从警察局出来,离开那两个梗着脖子的不良以及哭哭啼啼的男子高中生,相泽消太已经找不到刚才在巷口晃了一晃就不见了的热心群众了。(久见秋生:???) 雄英开学就在明天,而他回程的电车买的就是接下来那一班的,如果说在这接下来的短短两个小时里他还没有找到所谓“需要寻找的东西”,那么大概就是找不到了;坐在电车月台提供给旅人的凳子上,相泽消太把护目镜收了起来,眯着眼睛养神。 不过找不到好像也没有什么——他感觉自己这个样子很好。 也正在此时此刻,他忽然听见了剧烈爆炸的声音从这个城镇的中心传来。 什么在爆炸? 刚才还懒洋洋的少年气势忽然一变,握紧了自己脖子上缠绕着的,用碳纤维和特殊合金编制而成的“拘捕武器”,跳上房顶飞速往那边冲去。 久见秋生看见他心里所想的“敌人”把那几个高中生送到警察局,这才安心地往平安丸的学校晃悠。 现在已经是放学的时刻了,不过今天应该是平安丸值日,所以出来的晚一点。 “啊,真是烦死了,为什么幼稚园开学会比小学和初中还早呢?” 他躲在角落里看着平安丸的老师把平安丸引到校门口,敷衍而害怕地低声说了一句:“回家要小心”,就把他丢在了路边。 ……尽管被这样敷衍,平安丸还是认真地在点头啊。 就算是其实……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回家的时候安全不安全,也对这份虚假的祝福认真点头。 久见秋生看见他忍不住在左顾右盼。 他当然知道他在找谁——他从后面弯腰忽然拍了拍心不在焉的平安丸的肩膀:“不要再看啦,在你身后哦。” “呜哇……秋生大人又开我的玩笑了。” “欸欸欸?男孩子要勇敢啦。” “摸头。” “……回去再摸好么?” “不好,现在就要。” “啊,孩子真是不讲道理的生物啊。” 平安丸只是抿着嘴唇笑。 他很聪明——这聪明就包括他已经发现了,每当他做出这幅表情的时候,他的秋生大人是很难拒绝他的请求的。 “……真是拿小孩子毫无办法。” 久见秋生只好蹲下身来:“只准摸一下……拜托!也不要拉我的面具系带啦!都说了,扯不掉的!” “可是总要尝试一下嘛。” “都尝试了很多次了。” 久见秋生被他摸了一下头之后站起来,嚷嚷道:“知难而退可是现代人应该拥有的良好品质啊!” 知难而退什么的……要知道逃避可耻但是又用不是吗? 他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比如,他不是什么山神也不是守护灵,却顶着这个名头招摇撞骗。不过这种事只是道德上的小小瑕疵,发生在他这样的烂人身上,当然是正常的啦…… “不要再想啦……” 他的话没能说到第二句,瞳孔便骤然放大。 甚至在之后,身后城镇传来的巨大声音也没能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捂住平安丸的眼。 他是一个惯常于逃避的人,以及,就算是不能逃避,也要带着别人逃避。 久见秋生其实很害怕血。 大概是自己在死去的时候被巨大的钢筋水泥刺穿身体的缘故,那时候他流了很多血。所以某个意义上,在久见秋生的眼里,血总是被他与死亡连接在一起。 而此时此刻,也不过是让这种感觉更强了一些。 在他面前,是一个恶魔的屠宰场。 大概是被市区的爆炸吸引住了目光,没有英雄注意到,在这个城市某个小小的角落,发生了这样的一场屠杀。 屠杀者像是欣赏着名画一样,把美丽的少女死去的,扭曲的身体钉死在柱子浮起的雕像上面,让她也成为一座不会笑,不会反应,死去的雕塑。 而在柱子所围着的大片广场上,曾经鲜活的人们看上去不过是睡着了——如果忽略掉他们身上,或者说身体旁边四溅的血液的话。 他们死在那里,安安静静。 在他们中间,有四把椅子,面向四面,分别绑着四个人,像是已经画地为牢的陷阱,等待着狩猎者所耐心等待的孩子颤抖着踏进来。 他们的身体抽搐着,还没有死透。 而牵着平安丸转过转角的久见秋生站在那里,像是打开了罪恶的封印的潘多拉,被巨大的恶意吞噬。 如果说鬼也有血液的话,那么现在他的血液大概已经冻结了,甚至在不知何处结了冰。 “哎呀。” 欣赏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场景,屠杀者笑了起来:“我是少准备了一张椅子吗?” 伴随着皮鞋走过沾满血的地面时发出的黏腻声响,那个长相文雅的中年男子一步一步走到久见秋生面前。 他身上一点血液也没有,只有手中沾满人体血肉的钩子昭示着他绝不无辜:“志村,应该是这个姓吧?” 旋即,他竟然对着久见秋生温文尔雅地笑了起来:“是意外来客……不过,若是做成平安年代的雕像或许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境界,也是收获呢。” 久见秋生忽然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也被拨拉开。 一无所知的孩子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他太聪慧了,已经闻到了悲哀的灾难所具有的气息,于是选择睁开眼睛。 如果再给他选择一次的机会,或许他不会选择这样轻易地睁开眼睛。 但是拉开的弓除非断掉终究会把箭羽飞射出去,就像是神王手中的昆古尼尔,命运滑向终点是一种无言描述的必然。 “爷爷?” “爸爸?” “妈妈?” “哥哥?” 孩童的嘴唇抖动,轻轻吐出这四个词。 “啊咧啊咧~已经认出来了呢。” 文雅的男人对着志村转弧礼仪优雅地鞠了一躬:“接下来就是我们的时间了,不过在此之前,请容许我——解决一下打扰我们友好交流的可怜雕像吧。” 钩子戳进久见秋生的身体里,没有带出血,只是让他的身体像是泡沫一样消散。 本来就不稳定的身体构造根本无法支撑住这种伤害。 男人试图像久见秋生一样握住平安丸的手,然而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他的手套在那一瞬间陨灭成灰烬。 “……”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你看这里有四个人,我却只需要三座雕像,所以抛弃哪一个呢?” 被抛弃的那一个,分明是被放往所谓“生”的道路吧。 四双眼睛像是刀子一样凌迟着年幼的孩子;乞求的,恐惧的,害怕的,焦急的,带着万千情绪的。 母亲说:你的妹妹……救救你的妹妹吧,她还没出生啊…… 只有她在惊慌的说话,其他人都一言不发。 “请信任我啊……” 看出了平安丸的怀疑,男人温柔地笑了笑,指着已经被放干了血钉在柱子上的少女:“你看,已经有缪斯在场,所以多出了一个呢。” 他的钩子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志村转弧的脖子上:“想着‘崩坏’我的话,我会生气的。” 强迫性地把已经被剖开了肚子的宠物狗塞进志村转弧的手里,让呆滞的孩子看着自己心爱的宠物狗在自己的手掌中心变成了一堆烂碎的血肉,他大笑起来。 “请在十秒钟内做出第一个选择——本来就是被抛弃的孩子,现在选择抛弃也不难吧?” 用钩子强迫着志村转弧环着四张椅子缓缓走动,他轻轻笑道: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啊咧,不愿选择吗?那就只好——” 钩子捅穿人体的腹部,血阴森森地洇出来。 啪嗒 啪嗒 啪嗒 是血,滴落在了地面上了啊。 “折磨人的方法总是不嫌少的。” 那人说。 请给我阻止这一切的力量吧。 徒劳无功地伸出手,但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透明的,虚幻的东西——无法被人看见的鬼魂对着天空乞求——他从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那么希望世界上真的有神的存在。 世上当然没有神。 就算是有神,那么神也没有回应他。 鬼魂有泪吗? 为了自己的弱小而哭泣——无能的,懦弱的存在——久见秋生脸上狰狞的面具之下,是一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 平安丸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就像是被一棍子敲在了头上。 四肢被锁链捆在椅子上的少年呕出一口血来:“平安丸,不要相信他。” 不要相信他的话。因为,自认为可以掌握他人生命的这群厨余垃圾,社会渣滓里的蛆虫,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无论是哪一句话,都是,肮脏到极致的谎言啊! “我只是一个养子。”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似的,被日光刺得眼睛发痛,脸上却带着笑意。 我只是一个养子。 我已经抢走你太多的东西了。 分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全忘记了…… 第10章 英雄迟到但会来 “刻意与你争夺家人的喜爱——十分抱歉,现在想来很是愧疚……” 这不过是少年心中一瞬间之中的想法,而在那一瞬间,他耳中却也只能听见男人的笑声: “总喜欢‘汪汪汪’吠叫的狗可真是招惹人讨厌。但是偶尔也可以饶恕——当然,惩罚是必要的。不过这样的话,事情又变得无趣了呢。” 少年是先感觉到痛,而后再低头的。 他低头的时候,听见了惨叫声。 他差点认为是自己在惨叫,然而那竟然不是他的惨叫声。 像是已经无法支撑住这个脖颈一样,他垂下头颅。 带着血的钩子从他的腹中扯出来,勾出半截肠子,淋漓在他的肚子外面。 他感受到自己的嘴角贴上了什么温热的,还带着人体内血的温度,但是,还是难以掩饰金属所特有的冷酷感觉的某样东西——是钩子啊。 是钩子啊。 从他的嘴角开始,划裂他脸颊的肌肉,撕裂成一道贯穿下半张脸的血腥口子。 然后,钩子贴上他的舌头。 “我改变主意了。” 那钩子本来应该划断他的舌头的,但是却在下手的那一瞬间忽然被主人收回。 “记住他们的样子吧。记住他们是怎么在你活下来的时刻死去——” 他把绑着少年的凳子转过来,让他看另外三张椅子上被钩子割喉而死的,他的亲人们:“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恭喜你活下来。” 死去的人应该有什么样的容颜? “a……” 少年的舌头还在自己的口中,然而却像是被割掉了舌头一样,发不出任何成段的,有意义的音节。 燃起火焰啊……焚烧吧……烧掉这罪恶的一切…… 他的心在惨烈的悲鸣——但是——个性无法使用啊。 环绕在男人身边的钩子按着男人的心意把另外三张椅子上绑着的,现在已经死去了的人的尸体粗暴地扯下来,随便地丢弃在旁边。 女人睁着她的眼睛望着天空,手依旧死死护在肚子上,但是钩子穿过她的手,也贯穿了她肚子里的胎儿。 她再也不会降生了。 她死在母亲的肚子里。 曾经是他们亲人的存在,就这样被剥夺掉“生”的权利,死亡在他们面前。 披着人皮的恶魔微笑着捏住平安丸的手腕:“不得不说‘崩坏’是一个强大无比的‘个性’呢。” “生来就带着可以毁掉一切的能力,与扭曲一同降世的孩子……你真是最美妙的奇迹……” 他用赞美的咏叹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上忽然出现了奇怪的违和感,整个人的表情都扭曲了一瞬间,但是这一个瞬间真是太过于短暂了,没有人注意到。 背负了命运的孩子带着“崩坏”个性的手缓缓地被强迫着按向他仅剩的亲人。 施暴的人脸上带着扭曲的诡异笑容:已经说了只会用其中三个做成雕像,那么剩下的那一个——被你自己亲手毁掉,当然不能说是我动的手了吧? 此时此刻,孩童终于反应过来了似的剧烈挣扎起来,惨烈地嚎叫出声,但是他的力量完全不能和一个大人抗衡——毁灭啊!带着毁灭的,绝望的“崩坏”—— 孩子的哭声像是泣血的悲鸣一样,如火一般灼烧着,但是他的手还是被强迫着即将按上他兄长的脸。 一秒,或许甚至根本不需要一秒,那张布满血污,被划烂的脸就会慢慢崩坏,然后陨灭成灰烬落在沾满血的地面上。 你是背负了弑亲的罪恶的孩子啊。 你又会走向……什么样的道路呢? 男人笑了,却被人打断了他的大笑。 有一只削瘦的,沾满了血污的手忽然挡在了平安丸的手面前,强行缓冲了惨剧的发生:“喂……你也,太过分了吧?” 或许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低下头,看见从一地血污中狼狈爬起来的少年。 他没能看第二眼,因为他的裆下遭到了痛击。这种虽然说不是施加在灵魂上但是胜似施加在灵魂上的沉重打击(鸡?)使他两眼一黑,情不自禁地蹲了下来缓冲了一下疼痛。 久见秋生趁此机会将手里的长刺状玻璃碎片狠狠扎进男人的小臂,在他胳膊抽搐的一瞬间将平安丸强行扯出来抱在怀里,拔腿就跑。 在跑的那一瞬间他回了一下头——被绑在椅子上,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少年睁开眼睛看他。 久见秋生抿了一下唇,最终还是选择转过头去飞快离开。 他根本救不了那个孩子,只有一点点能救得了平安丸的希望。 能活着就好,就算是只能活下来一个。 ……对不起。 “呵……” 男人将小臂上的玻璃刺拔下来,看见被握着的那一截上果然有血。 他把那一点血液含进嘴里,但是却发现带着目标逃跑的少年根本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个性被消除了吗?今年体育祭高二组的冠军相泽消太?” 他姿势古怪地站起来,偏着头想了想,嘴角残忍地勾起笑容来:“都留下来才是最好的结局。” 久见秋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的。 他现在也来不及想为什么。 要是非要一个解释的话,那么只能说——这么想,然后莫名奇妙地做到了。 被巨大的恶意注视着。 谁在他身后,缓缓走来。 像是敲响的丧钟,像是悲哀的泪水。 久见秋生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其实他在回头的时候就后悔了,因为某种带有不祥预感的联想——他已经忘记是在哪里听见那个故事了。 那是一个有关于游得很快的鱼,总是在拐角处回头,于是终究被猎食者追上的故事。 带着最后黄昏之色的景象倒映进他的瞳孔,依附着个性的长钩漂浮在男人身后,血迹斑斑带着杀戮的颜色。 那个人在笑。 “你可真是帅啊。” 这句话带着巨大的,黏腻凝重的恶意,轻飘飘地砸在转回去狼狈奔跑的久见秋生身上,而后来的志村转弧再也没能忘记这句话。 或者说,他再也没能忘记这一天。 他很久以后对另外一个男人也说出了“你可真是帅啊”这句包含嘲讽与悲哀的话,或许伏笔正是在此时此刻埋下的。 “秋生大人……” 他缩在久见秋生的怀里颤抖着,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秋生大人……” 秋生回答他的是仓促而剧烈地呼吸,咳嗽,呕吐声。 他的身上温度有些低,像是刚刚死去的人——某种意义上,他正是死去的人,只不过,刚刚苏醒。 那是纯粹由空气中游离的元素所仓促构成的身体,在他的身体内部,岌岌可危的内脏正在不断地损坏。 脆弱得像个一次性用品——这是强行控制能量,给自己的灵魂搭配上一个不合格的身体。 但是这已经是极限了,他再也做不到更多了。 没有人回复他,他便只好成为自己的神。于是他以自己的名义命令自己成为一个“人”。 真是作弊的,伪神的旨意。 只有成为人,才能触碰到自己所想要守护的孩子,才能参加进这个世俗的战场。但是人……呵,人是多么脆弱的一种生物啊。 人生来,是要受苦的。做一个无人能伤,百无禁忌的鬼物,难道不好吗? 但这说的是人话吗? 比起死去,更令人恐惧的是失去啊。 所谓的士为知己者死。 平安丸包容了久见秋生这个漏洞百出的“守护灵”,那么秋生下意识地不想要接受自己的怪异的人死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很可笑,但是人这一生大概总要为了某些事情奋不顾身的——何况是因为已经死去而无所畏惧的鬼。 大多数见过死亡的模样的人,很快就不会再畏惧死亡本身,而是畏惧死亡带来的痛苦。 感觉可以忍受这痛苦,所以…… 久见秋生低头看着惊慌恐惧地蜷缩在他怀里的平安丸,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来。 不要难过啊。 没什么的,要知道我可是君の守,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我这样没有人在意生死的烂人,可不会轻易地死掉……不过死掉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来着,大概过一段时间就会再活过来。 既然如此,暂时无所畏惧一下,应该不会被嘲笑吧? “英雄怎么还不来啊,再不来我号要没了……” 脸上带着狰狞山神面具的少年大声喘息,他感觉自己新生的,脆弱的肺完全承受不住这种呼吸频率,像是被灌进了燃烧的赤红色沸腾铁水,呼吸道的每一块都被灼焦,滋滋作响。 眼前的视线伴随着黑夜到来,被汗水恍惚了视线。 那边刚才发生了爆炸,现在往那边去,应该……可……以…… 应该可以找到职业英雄吧? 银色的钩子旋转着飞出,险些便捅进他的脖子,在生死一瞬,久见秋生抱着平安丸滚倒在地,避开了那一击。 来不及了。 他倒在地上想,只能动作拙笨地把平安丸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下面。 “现在的反派啊都太不讲道理了。” 或许是越紧张他越会说满嘴垃圾话:“不能赶尽杀绝的道理难道都不明白吗?要学会可持续发展,所以我们商量一下……”留一个成不成? “噗嗤。”钩子没入血肉的声音。 “啊咧,你这个可怜的虫子,要和我说些什么呢?个性似乎在你身上没有作用啊。” 男人大笑起来:“但是那又怎么样……真是相当糟糕的可爱呢,所以~你果然还是去!死!好!了!” 他在大笑着。 那是很恶心而黏腻的笑声,就像是刚刚从屠宰场里丢出来的猪肠粘膜一样恶心。 不,甚至更恶心。 血花飞溅。 面容已经狰狞扭曲了的男人手握长钩,笑着一下一下将钩子捅进少年的身体各处,在里面胡乱搅动。 久见秋生觉得自己已经痛到了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了。 他睁着眼睛,于是生理性的泪水便从眼角流下来。 但是出于或许是迟到的叛逆之类的骄傲,他反而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得这么飞扬。 “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由于肺部已经被暴力破坏了的原因,他轻轻喃喃的声音很是沙哑,但是这些可笑的话却狠狠地烙在志村转弧的记忆里,甚至它烙在每一根骨头上:“要相信迷路了的英雄们一定会来的哦……” 越是被伤害他越是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地说:“会来的!” “会来的。” 孩童眼中含着泪水:“会来的。” 第11章 弱小即是原罪吗 死亡从未如此之近过。 这个冰冷无情的词撕开假面,露出的残酷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从来如此。 年幼的志村转弧,其实曾经认认真真地想过死亡。 他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看着把他排挤出去的小孩子们高兴地玩成一团时,认真地思考过死亡。 他坐在餐桌边上看着父母长辈给新来到家中,沉默寡言的哥哥夹菜时,认真地思考过死亡。 他听见在被他的个性伤害到了的母亲哭喊着对他的父亲说他会是一个敌人时,认真地思考过死亡。 死亡。 这个词是他在图画书上看明白的词。那个人“死了”,于是躺下去,在床上一动不动,就有会有很多人为了“死去的人”哭泣。 他感受到了,那种孤独。 那种不受欢迎,不被需要,多余的感觉。 那种不知是否可以被称为可怜……的孤独。 “死去”后,这种孤独大概就会没有了吧?也会有人为他而哭的吧? 于是,他在某一天决定要死去。 在那一天他早上没有起床,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躺了很久。他已经想好了:当他的母亲走进他的房间找他的时候,他就告诉她“他死了”这件事。 计划是很好的,但是并没有人来理他。 他躺到那一天太阳下山,听到了他的老师给他的母亲打电话;而后他的母亲打开门看了看他,又把门关上了:“今晚你没有晚饭。” 第二天,他又背起书包去上学了。 他混混沌沌到了现在,才忽然明白了;死亡不是一种幸福,是一种痛苦。 他在久见秋生的怀里,看着钩子的前端从少年的身体里穿过,冒出尖来,而后又收回去。于是刚才被钩子穿透的地方就多出一个血洞。 男人大声尖利地狂笑。 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分尸,漫着血水的钩子对准了少年的关节砍下去,甚至从中剔出了关节处的圆润骨头。 白的,带着血肉的骨头,从人的身体里拿出来,丢进尘土里。 他睁大眼睛。 红色的,温热的,带着铜腥气的液体滴在他的脸上,身体上,把他渐渐渲染成血色。 啪嗒 啪嗒 啪嗒 “会来的。” 他呆呆地说,什么东西滴到了他的嘴唇上,顺着他皲裂的唇缝渗入他口中。 是血。秋生的血。 英雄一定会来的。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是我带来了厄运吗?”他的嘴唇在哆嗦。 ……什么搞笑的问题啊。 久见秋生给志村转弧灌了一堆毒鸡汤后,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现在大概是正在经历着传统意义上的“虐杀”。 这世界上为什么变态这么多?一刀杀掉哪里不好了甚至还节约资源啊喂喂喂!你这样子会给孩子留心理阴影的,平安丸多好一孩子啊对吧?我告诉你啊,你再这样子,主角就要黑化了……可是,真的好疼啊。 好疼,好疼啊。 疼。 可是他还在笑,脸上的面具滑落在一边,露出那张带着笑的脸。 他的脸上甚至没有痛苦所带来的狰狞。 他在笑。 苍白的嘴唇,五官清秀雅致,像是古时传说里唱着和歌款款而行的公子。 “平安丸,是最好的孩子啊。” 宛如叹息,他一字一句地轻轻说,声音细若蚊呐。 他流了很多血,他快要死了。 “……一切结束了。” 天边出现了英雄的轮廓,强烈的血腥味还是吸引了他们过来。 所以——他可以放心地死掉了。 “是个美少年呢。” 男人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他把钩子从这具被他过度虐待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丢在地上,试图把久见秋生翻过来。 但是久见秋生扑抓地面的动作太牢了,他竟然一时没有掰动。 于是,他砍下了秋生的手指,把他硬是摆正,用正脸面对他。 已经停止呼吸了的少年还是睁着眼睛。 他脸上是温柔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他被男人放在膝上,无力的歪着头。 “你知道黑色的眼睛有多么好看吗?” 男人对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孩子如是说。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仰躺在地上,用空洞的目光看着天空。 “黑色的,像是夜,又像是不灭的星辰的眼睛。” “真是太美丽,太美丽了啊……尤其是,死亡的永恒之美也笼罩着它们的时候……” 男人喃喃赞誉着黑色眼睛的美丽…… “我忍不住要把它们挖下来。我总是忍不住要把它们挖下来。我不后悔……” 蓝色的烈焰忽然在他不远的身后爆发出来,点亮夜空。 它倒映在孩子空荡荡的眼睛里。 这是哪里? 红色……是山神庙的鸟居之下吗? 不是。 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时间了。” 男人轻声叹了一口气。 志村转弧看见了他此生所见最刺眼,最冷酷的一抹寒光。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被人活活挖了下来,随后捧在手心里。 黑白分明的眼,上面还有红梅花似的血,斑斑点点。 他抬起头,看见少年空荡荡的眼窝。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地狱。 不,他在地狱里已经待了很久了。 “放下武器——” 是迟到的英雄的声音吗? 他听见了慌乱的尖叫声——刚才施虐的男人颤抖地跌倒在地上,把少年残破的尸体甩开,把他手上捧着的那双眼睛也胡乱地扔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那是秋生的眼睛! 你怎么敢! 他的睫毛上也沾着血,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披上了一层腥红的膜一样。 两只被挖下的,死去的黑色眼睛,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入沾染着猩红血液的灰尘之中。 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那一瞬间他对世间张开手,想要使用“崩坏”——也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恍惚间听见那个少年的声音。 平安丸,是最好的孩子了。 他终究缩回了手,挣扎着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人间爬动着,颤抖地将那双沾满猩红色泥土的眼睛拾起来,捧在手里。 “秋生大人!” 他跪倒在死去的少年身边,捧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嚎啕大哭。 在失去一切后,孩童终于学会了哭泣。 “你们可以救救他吗?” 他扑倒在疾步跑上前来的英雄的面前,以卑微的姿势如乞丐般请求:“你们可以救救他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女人的惊叫。 “先退后。他的个性很危险。” 第一个赶来的职业英雄原本打算先安抚一下这个小小的幸存者,不知为何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挥手阻挡正打算跑上前来的警察——结果他却发现冲在最前面的反而是一个拿着摄影机“咔嚓咔嚓”拍照的女记者。 “你们这些媒体……” 他有些气急败坏,却忽然发现女记者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惊叫一声,手中的摄影机也猝然落地:“锁链英雄加斯提?” 听到这个英雄名,他也震惊地回头看向手中拿着带血的钩子的男人。 男人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震惊混乱地看着面前的惨状:“不是我!” 他的嘴唇失去血色,忽然倒在地上。 “锁链英雄!” 女人在面对自己所内心仰慕的人的时候,能爆发出的力量总是难以想象的。女记者连忙跑到他面前:“你没事吧?你醒醒啊!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坚持住!” 她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你一定要坚持住!” 场面忽然就兵荒马乱起来。 在喧嚣中,被遗忘的孩子趴在地上,看着地面上的一小撮灰烬。 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自己根本并没有扯住什么人衣角的资格——因为,他的“个性”是崩坏啊。 五根手指沾到英雄战斗服的时候,他的“个性”把那一角布料毁坏了。 所以换来了判定——“先退后。他的个性很危险。” 我……应该对这个世界道歉吗?是我错了吧?我身上,的确是有着与生俱来的罪孽吧? 一定是我错了,这都是我的罪—— 可是,我,我错了吗?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一滴眼泪都不流了——因为这里没有人在意他哭不哭。 我不会再流泪给你们看的。 孩童仰起脸拼命地不让泪水落下来,他紧紧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那双黑色眼睛。 可他还是在哭,无声地嘶鸣着哭泣——这是不被宠爱的孩子所独有的哭法。 救护车的声音,警笛尖锐的鸣叫声,封锁现场所用的黄色胶带被扯开时“刺啦”的声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 谁接了一个电话。 “是的,现场有不明高温蓝色火焰出现……暂时无法进入。” 解除对男人的精神控制,掌控着黑暗的人冷眼旁观。 他看着骚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all for one的意义……不就是在于所有人都应该为最强的人奉献自我吗?弱肉强食,明明自古以来,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假如被伤害,那当然都是你们的错。弱小就是受害者的原罪。” 他消失在了黑夜里。 天色翻出鱼肚白的时候,警察局里彻夜亮着的灯依旧没有熄灭。 “你是说,锁链英雄加斯提制造了这场屠杀……” 负责记录的警员一遍一遍问着坐在凳子上,披着一件旧警官大衣的孩子:“你确定吗?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 已经洗过澡的孩童身上已经没有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露出的本来面貌。 一头柔顺的浅蓝色的头发原本应该显得他很是乖巧,然而,他的脸上却又没有任何的表情。 “你的‘个性’是……?” “崩坏。” 警官拿出他的档案翻看,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 “很危险的个性啊……” 他喃喃自语:“等等,这是意外伤人的记录?” 他又抬起头看了志村转弧一眼。 有人敲了敲外面的门。 “请进。” 一个身上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胳膊下夹着厚厚一沓不知什么东西,皱着眉走了进来。 她的心情大概极度烦躁,把地板踩得“哆哆”响,说话的声音声音尖利到能划破人耳的鼓膜:“尸检报告出来了。双眼与骨关节缺失,穿刺型致命伤二十四处,内脏破碎高达83%,我有权怀疑……你你你手中的是什么?” 指着志村转弧的手,她的瞳孔猝然放大。 第12章 你也想触碰神域 “……嘟……嘟……嘟……” 电话空响了三声后被人接通了。 “你最好确定自己讲的话是有意义的。” 接起电话的人光是从措辞来看,语气就很冲。大概他的脾气明显算是暴躁那一款的。 他那边的声音有点乱,有酒水在杯中晃荡的声音,还混杂着年轻女孩子的娇笑,以及隐隐约约的喘息声。 自己的丈夫喜欢在清晨喝一杯红酒,她是知道的。 但是其他的声音……电话那一头,身份是男人妻子的女人沉默了一下,很明显心情不愉。但是她此时此刻竟然忍了下来。 “你想要得到最高贡献奖吗?” 她大言不惭道:“如果你想,那你就快点过来。如果你不想,我们今天就离婚。” 在说完这句话时,她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妻子这一次的语气实在是太奇异了。 身在宾馆的床上,怀中抱着年轻女孩子的男人忍不住站起身来:“今天的援助交际就到这里吧。” 他把一叠钱塞进女学生的裙底,某个湿漉漉的所在,轻佻而带着一丝厌烦地笑了一下,下床穿起自己的衣服。 男人的名字叫吉原研三,给他打电话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吉原鹤理,身份是警察局侦查科的女法医。 他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就像是他的妻子了解他一样。如果不是十分激动,他的妻子绝不会这样口出狂言。毕竟鹤理已经嫁给他十四年了,他们夫妻两个人连对方身体哪里有敏感点都一清二楚,更不用说性格。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穿好衣服之后,他迅速地开车往警察局赶去。在中途他被交警拦住了一下,但是看见他的脸之后,可爱的交警同志又忽略了他酒驾的事实,放他大摇大摆地上路了——毕竟他也曾经是个略有名声的科学家来着。 这一切的发生始于一个小时之前。 女法医指着孩童手中的东西大声尖叫。在孩童手中的,是一双眼睛。 尽管那双黑色的眼睛已经仔细地洗干净,上面没有血污,但是那的确是一双眼睛。一双曾经属于活着的人的眼睛。 这应该是恐怖片里的场景映射到了现实之中——孩童一直低垂着头,没有表情的脸有一半沉默在幽深的黑暗里面。 他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双眼睛。 女法医吓得脚下一崴就跌倒在了地上。这大概是从小就受到优质教育的她所做过的最为不雅的事情——她注意到警员正在偷看她a字裙的裙底,于是神色更加地难看。 “把那个东西放下!” 她对着志村转弧忧心忡忡地指挥道:“总之你不应该拿着这种东西。” 她曾经想过要有一个孩子,因此见到孩子总是情不自禁地有几分母亲的态度。 志村转弧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以走了吗?” “我要去找秋生大人,把他的眼睛送给他。” “他没有眼睛,鬼使们会欺负他的。” “你们知道秋生大人在哪里吗?” 女法医和警官对视一眼。 “秋生大人?” 他们轻轻读出这个名字,有些疑惑,但是旋即想起了躺在尸检房里的那个少年。 “是……” 这句话实在是很难说出口的,但是终究还是有人要说:“这是那个,呃,失血过多而死的大哥哥的名字吗?” “是秋生大人。” 孩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固执地纠正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们见到秋生大人了吗?” …… 女法医和询问的警官似乎认为他只是一个无知的小孩子,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交谈着对策。 “喂,太不称职了吧?竟然让小孩子手里拿着这种晦气的东西?” 法医皱着眉。 “这和我可没有关系,谁能想得到呢?但是再向他询问,一定可以得到一些更准确的线索吧?” 无辜的警员倒是想了更多。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未成年人。” 法医感觉更加头痛了,想到现在还躺在尸检台上的少年空荡荡的眼窝,她忍不住道:“先解决眼睛的事情吧。我们先劝说他拿出来,实在不行,在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去抢出来——总不能一直让他拿着一双人眼。” ……警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答道:“不行。” 他把志村转弧的资料拿起来,递给法医看:“你看他的个性。和手有关,极度危险。有意外伤人记录。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崩坏:当五根手指同时触碰到某物体时,某物体无视规则从内部崩裂损坏,无法复原。 这行字映入女法医吉原鹤理的眼睛。 她的目光在“有疑似敌人倾向”上面打转了一下,又在“不合群,性格古怪”的调查采访结果上停留了一瞬间。 “这……” 她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又犯了,但是去疗养院长期治疗要花太多钱,她们家现在已经无力支付。 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么,为什么他手中的眼睛没有被‘崩坏’?” 她不敢置信:“怎么回事?” 警员的脸上也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露出震惊的神色。他看见女法医的脸色剧烈地,像是喝了什么毒药一样,扭曲地不断变化,终于停留在了“虚假的温柔”上:“你为什么不担心这双眼睛在你手上不会崩坏?” 一直保持沉默的孩子抬起头看她。 快要四十岁的优雅女人总是让人心生信任,而她身上福尔马林的气味好像是医院一样,让志村转弧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温柔,宛如得到了什么稀世的珍宝。这种目光他甚至在秋生大人的身上也没有得到过,在浅浅地欢喜之余直觉却在疯狂预警。但是女人她扔下一个重磅炸弹:“告诉我,我就带你去找秋生大人好不好?” 于是他输了,溃不成军。 低头注视着秋生那双黑色的眼睛,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你喜欢黑色的眼睛吗?” 钩子的寒光,血,挖下的双眼,空洞的眼窝。 他的眼窝里应该有眼睛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带着一分俏皮两分温和七分笑意,神采飞扬如隔着红色鸟居看见的天空。 他好想秋生大人啊。 于是他说出来了,使他后来一直烙印在骨缝中,烙印在心脏动脉上,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疯狂痛苦的一句话。 那是人间的恶鬼撕下面具,扑上来撕咬他最后的天真的诱因,是开始。 他在自己生命的河流里跌跌撞撞往前走时,曾经因此麻木地堕落,沉进河底的淤泥之中,沉浸在没有光的深水之下。 那时他脸上带着依恋的纯真笑容,笃定地说:“秋生大人是神。” 他小心翼翼地用五根手指把那双眼睛在自己手心里摆正,展示给他们看:“个性无法伤害到神。” 人总是试图触碰神的领域。 当神死去,那么他连被以人对待的资格也失去了。 女法医匆匆地出去了,警官留在这间屋子里,一遍一遍地询问着他与久见秋生之间的相见。 电话不断响起,被接通,消息疯狂传播,户籍所的警员再一次打开电脑普查。 侦查科派出一整个分队的警力前往山神庙,被叫醒的老法医赶来,拿出放大镜对着还沾染着主人血液的狰狞面具探查。 你们都是骗子,你们说会带我去看秋生大人的。 志村转弧的慌乱感更加强烈。 在一墙之隔,刚从市中心爆炸现场归来的少年打电话给他的老师:“老师,发生了一点意外事件。这一次的爆炸袭击,敌人好像都不要命了一样,实在是有些可疑……” 他很疲惫了,黑色的眼睛里有血丝。尽管消除了大多数敌人的个性,将事态控制到最小,但是这场爆炸事故中死去的人还是回不来了。 死亡总是使他心情沉重。 “人无法挽救一切。相泽消太,如果你认为你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那么就不要再自怨自艾了。接着变强吧!” 电话那头,听说了爆炸的消息的老师叹了口气。 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等一下,老师,我这边有事情,先挂断了。” 高高瘦瘦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疲倦与凝重,身上的战斗服也多处破损。他回过头来看,发现是一个警员。 那个警员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绑架案这样的事情。救出来的一个孩子心理出了问题,一直拿着另外一个被害人的眼睛。他的个性相当危险……” 他将志村转弧个性的鉴定报告递给相泽消太:“我们无法在他个性的威胁下,从他手中拿走那双眼睛。请问您是拥有消除能力的准职业英雄相泽消太吗?我们警方需要您的帮助。” 他走进那个房间里,看见一个蓝色头发的小鬼。 “是你啊。” 他说着,发动了个性:“不可以拿着眼睛,会给警察叔叔和英雄叔叔们造成困扰的。” 在志村转弧愣住的时候,女法医按住他,从他的手中用镊子抢走了那双眼睛,放进了无菌玻璃皿中。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整个人身体痛苦地在颤抖。 “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你们把秋生大人还给我!” 女法医拿着玻璃皿迅速地离开,临走之前有些犹豫,但是还是悄悄把椅子挪动了一下位置。 竭尽全力扑向她的孩子被椅子绊倒了,趴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短暂的一瞬间。 相泽消太也有些发愣,但是当他想要扶起志村转弧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追逐着女法医。 就像是她刚才抢走的是他世界里仅剩的光一样,孩子忍着眼泪行走在黑暗里,一遍一遍祈求着她:“求求你,把秋生大人还给我……” 女法医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丢弃在身后——是她脆弱的道德么? “到底是谁做的啊,不会真的是锁链英雄加斯提吧?加斯提可是超级苏的温柔款英雄,我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呢……” “不可能的!只要调查清楚之后,锁链英雄就会被无罪释放吧!” “欸?不允许探望?只是想要个签名而已嘛,好严格啊。平时都没有要签名的机会呢。” 女记者烦躁不安地在大厅走动着,忽然想到什么:“听我说,那个人没有户籍,说不准是拐卖孩子的敌人。” “那个孩子握着他的眼睛不放,说不准是因为恨呢?” 第13章 拖他入深渊的手 你知道什么是恶意吗? 像是深海一样,黑暗粘稠的恶意。 与眼前大朵大朵绽开的血液不一样。 那是一道一道划在你身上的无形的刀刃,是最残忍不过的凌迟酷刑。 语言。 谁在说话? 想要追回他的神祗的眼睛的孩子跑出那个相对安静的房间,被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的大厅里各式各样的声音忽然包围。 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大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 四面八方的声音。 他在这些声音中奔跑着,追逐着女法医的背影,追逐着她手中玻璃皿里的那双黑色眼睛,跌跌撞撞。 就像是跑在人性黑白模糊支离破碎的边境上面,于是被四面八方无形的刀刃切割得一身是伤。 “你说锁链英雄加斯提吗?不要笑啊,我上高中的时候还挺崇拜他来着。不可能的,不会做出这件事的。”……不,不,真是的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当时现场不是还出现了蓝色的超高温火焰吗?或许是敌人的个性呢?破坏性真是大啊,叫人难以置信。”……不,是哥哥,是哥哥啊…… “我和加斯提是多年的同事了,他的品行我可以保证。尽管证据确凿,可我还是感觉……是受到敌人控制了吧?这种情况下也应当受到刑罚吗?”……所以呢? “不给敌人改恶向善的机会是不是太残忍了?他只是被控制了,也算是受害者吧?他曾经也是我们的英雄啊。”…… “说不准死掉的那个人是敌人呢?一切皆有可能嘛。” “你们太武断了!你们知道吗?在五年前我差点被……就是锁链英雄救了我的!就算是他做了恶,能不能缓刑?我求求你们了!否则我的良心会不安的!” 为什么你们会试图选择原谅罪恶? 你的良心不安? 凭什么? 你们怜悯他,谁来怜悯我? 你们宽恕他,他宽恕了谁? 孩童越跑越慢,剧烈呛咳。 他稚嫩的肺里灌入冰冷的空气,好像自己也被什么东西,什么冰冷的东西冻结了。 锁链英雄加斯提。 加斯提。 justice。 公平与正义。 原来,这就是公平与正义的含义吗? 他终于停下了,举起双手,而后低头。 他看见的是自己空荡荡的手。 那双手上寄托着以“崩坏”为名的个性。 “平安丸,是最好的孩子了。” 就像是那个少年依旧笑盈盈地站在他的身边,如天使一样从后面抱住他冰冷的身体,慢慢将那句话轻轻如蚊呐般说在他耳边。 ……嗯。 我是个好孩子,你说过的。 放下了双手,他抬起头来,看见身边一圈警察紧张地举着枪瞄准他的手腕。 “……精神不稳定,危险程度巨幅提升,建议暂时选择强制控制。” 谁还在通过耳机联络。 “……同意。” 回复从耳机中慢了半响传了出来。 “放弃抵抗。” 为首的老警员放下手中的枪,小心翼翼地安抚他道:“叔叔带你先去那边休息……” “砰!” 不知道是谁开枪走了火。那一瞬间有巨大的风声——相泽消太从后面赶上来,踢歪了那个年轻的小警员手中的枪:“你疯了!” 橡皮子弹打进志村转弧脚下的砖面里,炸起小小的灰尘。 孩子微微偏了偏了头,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睛盯着他们,视线缓缓划了一个弧线,像是要记住他们每个人的脸。 半晌,他脸上勾勒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是好孩子。” 他蹲下身来,似乎想要把那颗子弹挖出来,但是力气太小,失败了。 于是他将手掌贴在上面——想要让他们做出的“失误”消失不见,就“崩坏”掉它好了——相泽消太发动了个性。 灰飞烟灭到了一半的地砖停止了被崩坏。 “为什么?” 孩子终于问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问什么,因为某个意义上,值得他问“为什么”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某个意义上,在这个世界里,这些“为什么”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正常而已。 在这一片静寂中,相泽消太难以忍受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本来就疲倦地很,现在更是心累:“对一个孩子开枪,你的职业素养在哪里?” 再转脸打量一下志村转弧——“原来是你……” 他终于想起了那种隐隐约约地熟悉感来源于哪里。 不合时宜地,他想到了那个宛如人形吸猫石的少年,心道可惜当时没来得及问他的联系方式,要不然和他成为朋友,岂不是什么猫都是想吸就吸(雾)。 他并不知道,那个少年已经在昨夜,在他忙着处理爆炸事件的时候,被原本应该执掌正义的锁链英雄用长钩捅成了血葫芦,流干了身体的大部分血液,冰冷在这个秋天的开始。 他以“秋生”为名,然后终究死在这个秋天的开始,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啊。 脑子中乱七八糟地想法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把刚才踢歪的枪支上了安全拴,“啪”地放到刚才失误按上扳机的那个小警员的手里:“你应该重新上一节枪械安全课,或者最好重新上一下你的职业培训。” “绑架案是吗……快点打个电话叫你家人接你回家。难道叫他们为你担心吗?” “……” 知道真相的人终究没有说话,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回去了。” 相泽消太对带队的老警员交代了一下:“我把电车的票改签到了今天,如果还有什么后续事情,请打个电话给我。” 他站在大厅门口,身体被笼罩在初升的太阳光辉里,尽管身上英雄服破破烂烂,但是心情却意气风发:“终于能安稳的睡一觉了啊。” 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孩童忍不住隔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 日光刺眼,与他无关。 一个身上还带着隐约酒气的白大褂忽然闯过来,大声询问道:“谁是志村转弧?” 女法医跟在他的身后,扯着他的袖子:“研三,一个孩子签署的协议……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吧?” “无所谓,只要流程合法就可以!你难道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吗?可以完全免疫任何个性的实验体……只要我们弄明白其中的原理,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哪个不是唾手而来?要是等到东京那边的人来,就轮不到咱们了!” 女法医拉扯着他的手终究松开了。 “那个叫做久见秋生的,你认识的吧?” 男人挥手让警察让开,不顾危险扯住志村转弧的胳膊,把他强迫性地往某个方向拉扯:“过来一下,签署一下这个协议……算了算了,你还不会写字吧?按个手印就行了。” 他把志村转弧拉到一间无菌室外面的桌子边上,把一沓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油墨温热的纸摆在孩子的面前。 纸上写着: [实验同意协定] [死者久见秋生唯一亲属/联系人:志村转弧] [为了科研便利,同意以下条例] [接受遗体解剖,切片培养,临床实验反应…………………………………………………………………………………………………………] [此权利单独归属于吉原研三以及吉原鹤理名下研究所] [谨承诺,实验所得利润,死者亲属/联系人志村转弧根据协定拥有20%。] [签字处:] 签字处还是空荡的,吉原研三为什么把志村转弧拉过来,心思显然易见。 旁边坐着,当做见证人的警察局的副局长正在喝一杯咖啡:“真是没想到啊。拥有这样宛如神迹一样的个性,但是却一直是黑户。” “不幸去世也是实在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请允许我对此表示哀悼。” “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啊,在死后还有为广大的人类做出贡献的价值和机会。” “作为他的唯一亲属,或者说联系人,你一定觉得也很光荣吧,小鬼?真是占了大便宜了啊。” “快签字吧,我的咖啡要冷了。提交这种申请也是需要时间的哦。” “如果吉原前辈的实验迅速得出成果的话,说不准我也会得到升迁的资格呢……哎呀哎呀,真是受够了局长那个老头子了。” 一个年轻的棕发青年站在无菌室外面,看见里面的场景皱了一下眉,但是还是调整好了表情,对着吉原研三鞠了一躬:“英雄们总是由于敌人的奇怪个性而受到巨大的伤害。如果吉原前辈的研究成果能使衣料上暂时附着一层个性免疫的能力的话,那么我真是要大言不惭地代表整个职业英雄的群体感谢前辈了。” 吉原研三连忙笑着应酬过去:“第一批实验成果一定会优先提供给你们的英雄事务所的。” 内门打开了,一个白发的科研员推了一下眼镜走出来:“事实证明实验体的内脏器官同样拥有个性免疫。” “很奇怪的是细胞活性很强,再生能力超过平均偏离值26%,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之前只是重伤休克。但是……总之,可以考虑提取dna,进行人工克隆,转化为……请求10g样本注入三号反应试剂。” 这些,都与志村转弧无关了。 孩子被强行按坐在那里,但是他转着头,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把头拧了过去。 无菌室里面白炽灯开得很亮。 一切实验器具都是干净光滑的,应该是刚刚用蒸馏水清洗过,折射着令人心醉神迷的银色光芒。 事实证明,通过电镀附着的银真是很均匀啊。 已经死去的少年身体被锁链镣铐固定在实验台上,身上的衣服被剥下来,沾满血的身体刺眼而耻辱地露在衣冠楚楚穿着整洁白大褂的科研人员的面前。 他的胸腔从腹部开始被打开,用支架固定,露出里面破碎的内脏器官。 少年黑洞洞的眼眶里还是没有眼睛。 眼睛在玻璃皿里,他们把这双眼睛从他所守护的孩子的手中抢走,放在了玻璃皿里。 他的嘴角还是带着充满希望的柔和笑容,似乎因为英雄的到来而放心。 这样的他被解剖了。 将被用于,造福人类的实验。 孩子坐在那里,他睁着双眼,眼睛里忽然开始往下流血,黏腻的鲜血粘在他惨白的脸颊上。 那份实验同意协定已经提前生了效,他们已经开始了。没有人需要他的同意,叫他来也不过是为了体面地按下一个符合法律常规的手印。 谁把他拖进了深渊? “人间好冷啊,秋生大人。”孩子说。 第14章 一二三呀木头人 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却被留在了这个世界里。 可能被抛弃的人总会化身为恶犬。 “报告异常:实验体失踪。监控里无任何人员出现。” 【死柄木弔】 在一个有着耀眼太阳的秋日清晨,谁曾经被推进了深渊里。 想要寻回昔时荣耀的科学家。 因为荣华与丈夫的爱挣扎在道德边缘的女法医。 试图得到升职功劳的副局长。 由于英雄战斗服而鞠躬的职业英雄。 被罪犯救过而偏向他的女记者。 出于同情质疑证据的好奇路人。 要求减刑道德绑架的曾经的同事。 毫不犹豫举起解剖刀的科研员。 警惕危险个性开枪走火的小警员。 是谁的错?谁有罪?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为此负责。 喂……凭什么啊?要笑出泪水了……为什么还不毁灭啊,这个世界? 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带上了自己心中的神祗一样的笑容面具,抛弃了自己的名字,在黑暗的世界里拿起了属于他的昆古尼尔,歹毒地刺向命运。 躲藏在黑暗自封为王之人自以为自己带走了一个完美的弟子——“真可惜……我似乎已经不太习惯相信任何人了。” 这句话藏在孩子天真的眼睛深处,丝毫不露。 把他当做傻瓜的人只会收获后悔。 果然,夏日祭里就应该去偷看一下美丽女孩的浴衣样式。 少年模仿着那个人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微微勾起唇角。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样子的——简直像是粗劣地模仿着大人的坏孩子。 那一年夏日祭里捞到的金鱼后来全都死去了。 他坐在酒吧深处的柜台里,烦躁地用四根手指捏着酒杯,看见里面装着加了冰的橙汁。 “未成年人不可以饮酒这种规定一定要遵守得这么严格吗,黑雾?” 脸上身上冒着黑雾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老实巴交地说:“是您自己说您要是忘了,我要提醒您的。” “……也好。” 少年搅了搅杯子里的冰块:“好孩子要遵守规则。” 他坐在暗处冷眼看外面觥筹交错,人们脸上带着虚伪好看的面具干杯。 于是他也笑了,带着漠然与孩童所固有的残忍:“让我们举杯——祝烂泥亘古长存。” “可是喝橙汁不用加入金平糖吧……好像不会融化。” 黑雾迷茫地拿了一罐方糖过来:“但是方糖好像也不融化啊。” “难道是老师说不允许加入金平糖吗?” “那倒没有。” “那不就好了,要知道金平糖可是幸福快乐的象征哦,黑雾。” “会牙痛的。” “那就让他痛好了。” 少年无所谓地回答,轻轻唱着调子奇异的歌:“幸福欢乐的金平糖呀,把它送给亲爱的君王~” 他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仿佛没有任何心事。 【荼毘】 冰与火的个性讽刺般结合得恰到好处,产生的就是他这样被人送走的失败品。 但,可以突破冰层燃起的火焰,是传说中的火神迦具土才能拥有的烈焰吧。 蓝色火焰以尸体为燃料,肆意生长,焚毁一切。 火焰中心,烧伤严重以至于面目全非的少年暂时性休克,被抬进停尸房。 他醒来的时候,听见两个男人在交谈。 “这件事情公布的话会造成恶劣的社会后果吧?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件事如何?” “对警察局的影响更大吧?作为警察局长,完全不可能推卸责任。” “尽管是新闻社的副社长,这种爆炸性的新闻只会让你被敌人记恨,恕我直言。” “记恨什么的,是偶尔出现的事情,局长难道不知道吗?” “好吧,只有说实话了。这可是有上面的命令。违反命令什么的你应该明白……其实,在市中心的爆炸中,英雄们都有出色的表现,当做头条新闻似乎并不为过。” “幸好报纸没有印好,现在改头条新闻也来得及——你喜欢这种标题吗?大概就是‘市中心大爆炸,英雄反应迅速’这样的。” “相当喜欢。” 身份是警察局长的男人如是说,他似乎笑出声了:“记录成……算了,直接注销户籍吧。机密文件什么的,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这么说的话,唯一的幸存者神秘失踪,简直不知道是一件好还是不好的事情。” 大概是新闻社副社长的男人给出他的评价道:“电影一样的情节啊,有种亲身经历的刺激感呢。只有无法与朋友讲述,有点败兴头。” “就公布爆炸的事情吧。银座今天来了新的女侍,有兴趣去喝一杯吗?” 他们和谐地谈妥了如何隐瞒这件事,于是开始讨论起女人的胸脯。 醒来的少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他连身份都没有了。 他想要挪动身体,想要说话,想要质疑,想要抗议,想要他们不要放弃自己的弟弟——可是他说不了话,无法动作,就连双眼也被高温烫伤后淌出的脓水黏在一起。 他高烧,他病痛,他感染,他腐烂,他不能动。 有人把他和其他的尸体一起在某个黑夜运输走,送往什么地方。 什么声音,冰冷的,某种铁制的东西重重合上的声音。 “说起来,刚才似乎感觉有一具尸体似乎晃动了一下……真是恐怖啊。” 人的声音在远去:“局长应该给我发奖金——不得不说,被烧死的人样子真是恶心死了。” 温度逐渐升高,身边传来的是人体被焚烧传来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焚尸炉。 可是没有人能用火烧死火的神祗迦具土。 少年在黑夜里,像是水沟里霉烂的老鼠一样从焚尸炉里拖着令人恐惧恶心的身体艰难地爬了出来,躲进隔壁的厕所——大概这算是医学史上的神迹吧,尽管短短的路程,他从黑夜爬到了白天。 他在厕所的读物箱附近找到了一份被人丢弃的报纸,沾着奇怪的污渍。 少年用手撕开自己黏连的眼睛,揭下皮肤上焦黑的死皮,露出新生出的鲜红皮肤——尽管这样做只会使他鲜血横流。 躲在厕所尽头最后一个隔间里,他反锁上门,就着微光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那份报纸。 他翻了很多遍,一直翻到太阳再一次落下,那个脏臭的隔间里一点光也没有时,也只在页尾夹缝里看见疑似报道的小小一条:“xx区域水源污染,政府紧急组织搬迁。” 头条新闻是:“市中心大爆炸,英雄反应迅速”。 上面附着着一张年轻少年的照片,下面标注:雄英高二级体育祭冠军相泽消太,已获得临时英雄执照的未来超新星“eraser·head”。 惨剧被从记录上抹除,曾经存在过的人被销户,好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被不存在了。 是在粉饰的太平之中,被抹除的一部分,耀眼的光明之下,被踩踏的地底尸骨。 我,弟弟,我们,在这个人间失去了存在的资格了——是这样吗? 那么,既然如此—— 那个黄昏,一无所有的少年成了“荼毘”。 “荼毘——火的葬送。” 不知道是哪一天,犯案后。 那个行走在肮脏之中,一身是狰狞地缝合烧伤的青年靠在黑暗的街巷墙壁上,在掌心捧出一朵蓝色的,美丽到了极致的火焰,不知道在对谁解释:“那时的我决定……就从那一日起,我的存在,意义便将是为了用火葬送这世间的肮脏的。就算是为此沉沦黑暗,那也是我的选择。” “请勿要怜悯我。因为你……未必有资格啊。” “你们的同情,在我眼里分文不值。” “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他笑着哼唱道:“你们这群社会败类的游戏也应该到此为止啦。” 来人用四根手指掀开了兜帽。 “哥哥。” 那个淡蓝色头发的少年声音颤抖地说。 【相泽消太】 “所以说消太你到底打算到哪个英雄事务所里去啊!” 山田阳射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难不成你打算自己创建英雄事务所?你倒是说啊,我送你三张,不,四张,不,五张猫咪咖啡屋的贵宾劵好不啦?不能再多了!” 香山睡坐在一边喝奶茶,语气不怀好意:“真是令人感动的友情哦,死缠烂打——不会是想要制造一个surprise吧?比如在同一处放下行李箱,说句‘好巧我也在这里工作’之类的。” 山田阳射立刻瘪了气:“不要说出来嘛。” 一直趴在桌面上的黑发少年看着他,眼里充斥着疲倦。 “困死了。” 他语气毫无波动地对着山田阳射说:“我打算留任雄英。” “当老师?!” 山田阳射和香山睡都震惊并异口同声:“你疯了——” “你可是还没毕业就出了名的超新星欸——” “……你们什么都不懂。” 相泽消太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无意识皱起的眉,又想起了几个月前送到他手里那封落款用儿童水笔画出一朵蓝色火焰的信,语气忍不住更颓废了一点。 [相泽消太先生亲启。] 信封上是印刷体。 他皱着眉打开信封,看见一沓普通的信纸,奇怪的是,上面的字体也全部是打印出来的。 看完信后,少年握紧了手,脸色变得惨白。 证据链条完整。 向来追求“合理性”的他认定,如果证据真实性高的话,这件事将是“合理的”。 无人的天台上,少年拨打了他老师的电话:“老师,有一件事……” 讲述着信中内容的时候,随着他不断翻页的动作,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没有任何一丝折痕的,明显是从报纸上整齐地剪切下来的纸片晃悠悠地从信封底部飘了出来,落在地上。上面正是他穿着战斗服的采访照片。 万分嘲讽。 这封信最后牵出来了震惊全国的“锁链英雄杀人案”。 “被媒体拍下那张照片,大肆报道的我,那时就在市中心处理爆炸案件。” 面对自己好友的穷追猛打,他终于把自己背负的沉重与愧疚一字一句吐露出来:“好可悲。我做出的是当时最合理的选择,也决不后悔。但是就像被放在油里煎炒,我的心痛苦极了……我总是想,为什么?难道大家不都是怀抱着拯救他人的信念才成为英雄的吗?如果我和其他的英雄们更快一点……” “老师让我找的所谓‘英雄之心’这种东西看上去真是无比脆弱,但是却又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现在轮到我像老师一样,指引下一代前进了。” 第15章 污点即是我之名 什么是暴力?到底什么才算是暴力?施暴的只有犯人吗?还是说……在不自知的时候,你也是成为了施暴者? 让我……清理干净这个扭曲的世界吧。 我所恐惧的不是死,而是误解。 这个世界,还是不愿意听我的声音吗? 我请求你,听我的歌唱吧——荆棘鸟把尖刺埋进自己的心脏中,啼血哀鸣。 【赤黑血染】 像是被扭断了脖子的鸟儿一样,母亲和妹妹躺在血泊里。 耳边纷乱的声音是什么……是从高处跌落时,她们衣角带起的巨大风声吗? 她们为什么会在深红色的血泊里?是因为她们死掉了吗? 母亲闭着双眼,栗色的长发浮在那些从她的身体里淌出来的血液的表面。她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什么?是绝望吗,还是说因为狰狞而看不清楚了? 妹妹也闭着双眼。她穿着校服裙子,胳膊上露出青紫的掐痕,腿上白色的丝袜被撕开,露出她细细的,白白的腿。为什么她的脸上会露出那种宛如解脱一样的神色呢?她的裙子和长筒袜上为什么有血? 这是赤黑血染对于他的十五岁百分之七十的印象。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是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 他又做梦了,梦里他依旧站在楼下,而母亲牵着妹妹站在高楼最顶上的天台上。 “妈妈?妹妹?”他喃喃道。他看见他的妹妹一直低着头,没有再看这个世间哪怕是一眼。而他的的母亲像是似有所觉地看了一眼他的方向。或许没有,她只是随便地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模样。未必一定要是他的这个方向,其他的人的方向也是可以的。 那是她看这个人世的最后一眼,而后她牵着他的妹妹翻过了栏杆。 伴随着两声人体与钢筋水泥森林撞击的闷响,他的母亲和妹妹摔在地上,身体摔得四分五裂。 像是两只被扭断了脖子的鸟。 死去的母亲和妹妹。 耳边的声音忽然清晰,宛如牢笼一样把他困在这个声音构成的暴力世界里。 [她是杀人犯的妻子赤黑纯奈] [国小三年级英语老师,听说平时对待孩子好像也有暴力倾向] [是犯人当时出轨了吗] [一家子死变态] [那个杀人犯的女儿叫赤黑玉子,在xx小学上学] [杀人犯的儿子个性也是“凝血”,很恶心的个性,听说只要舔一口你的血液,就能让你不能动] [他们家孩子曾经被评为优秀学生,会不会是通过什么暗箱操作啊] [衣冠禽兽人渣败类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 [杀人犯女儿和搞□□的鸡走得很近] [为什么你们不去死,要杀害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刚刚结婚] [祝愿杀人犯死全家] [要求死刑,人渣死一百次也不够] [蛇鼠一窝,这种一般都是从根子上烂掉的] [建议观察一下他的亲属] [杀人犯的女儿和我的女儿是同班同学,我很害怕,可不可以申请调换班级] [我儿子说杀人犯的儿子在学校里就喜欢骚扰女生] [不要让杀人犯的妻子教我的孩子读书] [我丈夫和那个杀人犯一起吃过饭,现在想简直是后怕] [……] “够了!” 少年猛然睁开眼睛,抓紧被子坐起来。 他到公用厕所的洗手处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看见自己眼里又多了几道血丝。 镜子里的少年看上去很是阴沉,头发大概没有洗,黏腻地粘在一起。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伸手去抓了两下,但是却又忽然烦躁,从裤子口袋里抓出一只烂布条把他又变长了的头发扎在一起。 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品学兼优的少年在镜子前把自己的校服整理整齐,坐上电车去学校。 坐在对面的人手中拿着一张报纸,头条新闻横跨整个版面。 前半句话以他的角度看不见,但是却可以看见后半句话:“英雄竟是虐杀案件犯人?” 赤黑血染于是微微皱眉。 成为一名英雄是他从小以来的梦想。 英雄?虐杀案件嫌疑人?他很难将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忍不住地,他的目光在那张报纸上停留了一下。 看报纸的那人阅读速度很快,很快将报纸翻过来看另一面,把第一面垫在下面,直直地对着赤黑血染。 于是,少年看见:“政府发布会宣称,锁链”。 下面附着一张照片,削瘦了很多的男人眼部被打了马赛克。 连读:政府发布会宣称,锁链英雄竟是虐杀案件犯人。 如果说要问,这个世界上,谁对“锁链英雄”这四个字反应最剧烈,那么,答案一定是赤黑血染。 因为“锁链”,以“加斯提”正义之名展开英雄活动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尽管在两年前,他的父母离婚了。 ……少年愣住了。 他在电车的月台边卖报纸的报刊亭里买了一份报纸,站在路边翻看。 那一天,优秀学生赤黑血染迟到了。 一份报纸被他仔细折叠,放在书包的最深层。 他的母亲给他打了电话,但是只响铃响了三秒,就莫名其妙挂断了。再打过去的时候,却一直是关机状态。 那时,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那个白天是他十五岁那一年,最后的平静。 躁动悄悄地藏在平静之下,像是河边的水草,只等待着时机成熟,就缠上少年的脚,要将他溺死在河水中。 那天黄昏时,天空中有很好看的火烧云。合上书,少年走出校门。 那一瞬,话筒,摄影机,闪光灯宛如刀枪剑戟,直直地戳着他的脸而来:“请问你是虐杀案犯人的儿子吗?” “你的母亲在两年前选择离婚,是因为感受到你父亲的虐待倾向吗?” “你的父亲曾家暴你吗?请接受采访,谢谢。” …… 从那一天起,愿意与他讲话的人越来越少。 他的朋友好像慢慢都有了其他朋友。 每天他都要早早地起床来到学院,不再坐电车——因为坐电车的他会遭到指指点点。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从便当柜子里找出自己的便当盒,已经习惯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挑出里面的虫子或沙土丢掉。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便当盒被单独放在一边——打开的时候,他看见里面是一坨不知是人是狗的粪便。 那一天,他合上盖子,把整个便当盒扔进厕所的抽水马桶里,拼命地按最大出水量的按钮,把整个便当盒冲了下去。 “你从后门出去吧。” 放学的时候,他的老师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对他说:“学校的正门,记者太多了。” 妹妹越来越不爱笑,到最后甚至会带着伤回到家。 他慢慢学会了避开人的视线,独来独往。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回到家里时,家里的灯还开着。 他的母亲坐在客厅里,在给小声哭着的妹妹上药。 门开合的声音后,她们听见他回到了家里,于是抬起头来—— “我被辞退了。” 女人疲倦地说。 “血染,你能接受素菜便当吗?” “能。” 他愣住了,习惯性地接过女人手中的医药盒子,发现已经没有碘酒了:“辞退?” “为什么还要问——” 女人忽然站起来,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巴掌:“我失业了,你难道听不明白吗?” 少年被打得脸歪了过去,整个身体都抖了一抖。 那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清脆,像是玻璃器皿掉到地上粉碎的声音。 趴在赤黑血染膝盖上的妹妹哭声越来越小,最后惨白着小脸,闭紧了嘴淌眼泪。她慢慢伸手抓紧了他的校服衣角,小小声地呢喃道:“哥哥,我好疼啊。” 她的手指红肿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敲过。 会是粉笔擦吗?还是现在国小学生喜欢用来画直线的铁尺?是什么东西? 谁把你的手弄伤了?少年捂着自己被母亲抽歪的脸,目光盯着他心爱的妹妹被什么打肿了的手。 他注意到:年纪不大的女孩校服拉链被扯坏了,外套正用一种笨拙地方式系起来。 在她外套的背部,有一道粉红色水笔留下的划痕,是一串英文字母。 bitch。 歪歪扭扭,轮廓很可爱,是刚刚开始学英语的小学女生才会写出来的字。 “是谁?”他问。 他的妹妹不回答,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瞳孔忽然放大,整个人在他膝盖上缩成一团。 “……为什么?” 他忽然仰脸,轻轻问那个刚刚抽了他一巴掌的女人:“妈妈,你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 那个女人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踉踉跄跄跪倒在地,她伸出削瘦的双臂,试图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搂在怀里:“为什么我会和他结过婚?” “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她的哭声在夜里压抑着,简直宛如一只被猎人打断了腿的母狼的悲嚎。 在第二天的晚上,赤黑血染在经过药店的时候买了一瓶新的碘酒。 卖给他碘酒的店员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忽然问他:“你是不是……” “不是。”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到家时,他发现家里没开灯。 开灯后,他发现家里没有人。 电脑的光屏还亮着,line账号的页面没有关闭。私信一如既往地爆炸,充满辱骂之言。 赤黑血染浏览了一下,看见最后一条好友消息记录是: [玉子的老师]:出现了一些意外事故,赤黑纯奈女士,请您到学校来一趟。 信息发送时间:下午5点30分。 此时此刻,他的电话响了。 强制打进来的是警方:“请问是赤黑血染先生吗?请您到市立医院一趟。” 那个校服皱巴巴的少年逆着人群奔跑着。 下午7点53分。 他终于到了市立医院——然后,看见他的母亲牵着他的妹妹,从最高的住院楼天台上轻飘飘地跌落下来,宛如被折断了脖颈的鸟。 妹妹沾着血的白色丝袜在她自己的血泊中被染成全红。 “死者赤黑玉子,被诱导跳楼自杀导致脊骨折断死亡。死前遭到性侵。” “嗯。”他听见自己如是回答,看见自己的双手接过那张案件报告。 很久之后的事了,他在从河里捞起一个自杀的少女。 “你是谁?” 少女坐在河堤上,看着这个衣着肮脏的怪人:“英雄?” “stain。” 他回答:“英雄杀手。” 像是一只黑色的怪鸟,他身形消失在建筑物巨大的阴影里。 stain,名词。 意为——污点。 7点53分左右,他偶尔信神佛所言,积德行善。 第16章 万圣节特别番外 万圣节特别番外 [无个性社会if线,平安丸在幼儿园の万圣节集会] 因为是万圣节的缘故,今天的马路上,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相当多。 在路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慢悠悠地走着。 “真的……真的没有问题吗?” 久见秋生声音都在微微发抖,他轻轻摇了摇平安丸肉肉的小爪子:“喂,我可是彻彻底底的鬼哦。” “是秋生大人,所以说绝对没有关系!” 平安丸穿着平安时代孩童的浴衣样式,在上面喷了很多恶作剧道具制作成的血渍:“万圣节就是鬼怪横行的日子嘛。” “……好吧。” 久见秋生看似勉强实则跃跃欲试地同意了,他身为一名已经死掉的人变成的“鬼”一样的存在,借着万圣节的机会光明正大的混进人群之中……嗯,不得不说,真·刺·激。 大家好我是练习时长两年半的个人……不,不是,错了,重来一遍。 大嘎好吾系久见秋生,系兄弟,就来砍我……不,不是,又错了。 嗯。 大家好,我是久见秋生,今天是万圣节,我将本色出演一只鬼。(正解√) “欸?您是志村转弧的家长吗?” “不,我是跟着他的一只鬼而已。” “哇!您真是风趣幽默欸……呐,请进吧,万圣节快乐!” 似乎从千年前走来的少年公子轻轻掀开脸上狰狞的山神面具,对打扮成小红帽的幼儿园女老师微微一笑:“您也是,美丽的姬君。” 他的长相是那种春风拂面的美丽,没有任何锋利的攻击性,像是在雪落时离去的居士,朝岚下富士,暮归春日山。 女老师:可恶,为什么我今天选择了打扮小红帽? 打扮成随便哪个女鬼也好啊……可恶可恶可恶! 此时此刻特殊班里已经是群魔乱舞。 特殊班里的孩子都没有监护人。 所以在万圣节晚会的时候,他们没有家长会出席。 但是平安丸今天信心十足! 他有秋生大人!他膨胀了! “我到了!” 推开幼儿园特殊班的门,平安丸牵着久见秋生的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来:“秋生大人是山神送给我的守护灵,即使是死后也依旧善良美好的鬼怪!” “哇!” 扮演成魔术师的迫压广看了看自己不够光鲜亮丽的行头,又看了看自己畏畏缩缩裹着斗篷扮演死神的哥哥黑雾——他不平衡了。 一瞬间,扮演成杀人魔杰克的渡我被身子,扮演成变态小丑的荼毘,扮演成乌鸦精的脑无,扮演成蒙面杀手的斯坦因,全都不平衡了。 小孩子觉得不开心,于是立刻就选择哭——“哇!” 顿时班级里哭声四起,平安丸高兴地享受着大家的泪眼婆娑与怒目而视。 “欸?” 久见秋生最害怕小孩子哭,他顿时手忙脚乱—— 而此时此刻,幼儿园小班的爆豪胜己与绿谷出久正站在幼儿园特殊班的门外。 “快上啊!臭久!” 扮演成小白兔的爆豪胜己凶恶地推搡了扮演成……大森林里一只大灰狼的绿谷出久一下:“你看上去比较可怜,假如你去要糖的话,他们一定会给你的!”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暴躁的小白兔了。 懦弱的大灰狼绿谷出久被命运扼住了后颈皮,哆嗦了起来。 “记住了没有?”小白兔爆豪胜己对着他怒吼:“不给糖就捣蛋,trick or treat!就这么说!” “trick or treat……” 细声细气地跟着重复一遍,大灰狼绿谷出久已经快要吓哭了,泪水犹犹豫豫地在眼圈里打转。 “不是对我说!” 爆豪胜己指了指幼儿园特殊班的门:“是对里面的人说——臭久真是个废物,连糖果篮子都要我帮忙提!” “因为小胜比较厉害啊!” 爆豪胜己的脸似乎可疑的红了,他一脚踢开了……幼儿园特殊班的门。 里面的人声鼎沸一时结束,大家都震惊地往外看。 转眼的功夫,大灰狼绿谷出久已经哭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大声喊:“trick or treat!” 场面安静了一瞬间,正在大家“这个孩子也太可爱了吧”的想法纷纷冒出来的时候,一顶小小的红帽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下方。 从帽子再往下看,出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 扮演成小红帽的轰焦冻站在一片安静里:“trick or treat。” “抱歉抱歉,我们班的学生跑到了这里来了。” 把巫师杖像是咖喱棒一样别在腰里的相泽消太捂着额头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把三个小屁孩夹在胳膊下面带走了:“一定是你们两个带坏了小久吧?” 暴躁的小白兔和冷漠的小红帽遂对彼此怒目而视。 “什么?竟然输了!” 久见秋生无法接受现实:“作为真正的鬼怪我竟然没有拿到‘最像鬼怪奖’?” 他心疼地抱住了自己。 恨不得跑遍整个幼儿园拿个大喇叭告诉大家久见秋生是他家长的平安丸却丝毫没有气馁:“因为秋生大人虽然是鬼但是并不怪啊,而且也不吓人的说。” “没关系,如果有‘最有人气的鬼怪’这个奖项的话,一定会授予您啦!” 扮演成巨人的欧尔麦特忽然从后面拍了久见秋生一下,用力过度差点把秋生给拍进地里去。 “嗯。” 久见秋生感觉自己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 这不是没有这个奖嘛。 没能带着平安丸上台领奖他太愧疚了——特别是他真的是一个鬼,而且还没被评为“最像的鬼怪”的时候。 “不要难过……我们去参加那边的篝火晚会吧!” 四处散落着节庆时人间特有的那种热闹与温暖的笑声,平安丸摸了摸蹲在那里自闭的久见秋生的头,戳了一下他头顶的那个发漩。 “欸——” 久见秋生的袖子被平安丸拖住,于是他只好站起来,跟着元气满满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往篝火晚会的场地跑:“超级突然的啊——小心一点不要摔倒了哦。” 篝火已经点了起来,扮演成魔女的女老师站在高台上往下抛洒着糖果,所有的孩子都拖着各自的家长都在那个方向跑,边跑边跳跃着,高呼着,宛如没有任何的心事,只要接到了糖果就能接到幸福一般。 久见秋生也跳起来接糖果——奈何个子有点矮,一直挣扎在差一点接到的边缘。 平安丸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凑在他的耳边大声问:“秋生大人会永远陪着我吗?” “会啊——为什么这样问?” 久见秋生一头雾水,风把他这句话吹得摇摇晃晃。 平安丸把藏在浴衣里的故事书摸出来,翻开某一页指给他看:“因为在传说中,当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所有的鬼怪都会消失……” “我不会消失的!” 久见秋生似乎在笑,他奋力跳起来试图抢在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似乎是刚才那个小红帽的父亲——之前接到正在落下的那颗太妃糖。 身材高大的轰炎司撇了撇嘴,缩回了手。 他当然抢得过久见秋生,但是让这个单薄苍白的少年一颗糖也接不到未免有点太过于残忍了。 “真的吗?”认真脸。 “真的啦!”好敷衍。 成功在轰炎司泄洪一样的操作下抢到了一颗太妃糖的久见秋生激动万分,终于开始认真回答平安丸的问题:“要知道我可是君の守——十二点钟的魔力只会制裁西方的鬼怪哦!” 而在此时礼炮轰然炸开,喷出无数彩带与礼花。 “请糖果包装纸里包着号码牌的幸运儿上来领取万圣节超级surprise礼物!恶魔的指骨项链巧克力哦!” 麦克老师握着话筒站在高台上大吼——今天他打扮成了一只金黄色的大玉米,所有孩子都很想上去摸摸他。 “是超级普通的糖果……” 久见秋生兴冲冲地剥开糖纸,然后失望地把平平凡凡的太妃糖塞到平安丸的手心里:“我的运气一如既往地差啊。” “好甜的。” 平安丸把太妃糖咬了一半,剩下一半捧在手心里送到久见秋生的面前:“巧克力苦,我喜欢吃甜食。” “没错。” 秋生嘟哝了一句,接过那半枚太妃糖放在嘴里:“太妃糖果然超级甜。” 他其实没有味觉,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所以他并不知道这枚太妃糖是苦的——万圣节的恶趣味玩笑,苦味太妃糖特供。 “嗯。” 平安丸被口腔里爆炸性的苦味刺激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了,他伸手胡乱地擦着眼睛,咧嘴笑着说:“今年的万圣节真是令人幸福呢……” 久见秋生觉得平安丸一定很难过。 他有些僵硬地蹲下去揉了揉平安丸的头发:“抱歉,我没给你拿到奖牌,也没给有给你抽到巧克力……” “这样吧!我付出灵魂向魔鬼许愿好了!” 他灵机一动,动作浮夸地故意搞笑想逗平安丸开心:“魔鬼!能不能让我今天的运气好一点?” “不要!” 平安丸扑进他怀里:“没有完整的灵魂就再也不能做人了!” “做人的话要投胎。” 久见秋生神色严肃:“那样的话就没法一直陪着平安丸了。” 在他怀里蜷缩着的孩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要去!” “即使那样就没办法陪着你了?” “嗯!” “可是我舍不得平安丸啊。” 久见秋生抱着平安丸站起来,往篝火舞会的方向跑去:“所以平安丸不要丢下我,不要赶我走,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糟糕,篝火舞会的座位要没有了!” 少年的手和身体都很冷,但平安丸却觉得自己在他的怀里的时候很安心,就像是在阳光下一样——不,那是一种比阳光更柔和的温度。 好奇怪,身上一点也不寒冷啊。 嘴巴里的苦味已经没有了,恶搞苦味太妃糖外层薄薄的苦皮褪去之后,里面的糖心比普通的太妃糖还要甜一点,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今天他依旧不是整个幼儿园里最亮的崽。 今天他还是幼儿园特殊班这个众人特殊看待群体的一员。 今天他没有如梦想中一样制霸整个幼儿园,也没有拿到特殊的糖果,他依旧不被世界宠爱。 可是他有秋生大人。 就算是所有的一切都糟糕透顶,但是有秋生大人,就超级好。 他的人生从来都没有童话的色彩,所以万圣节里他扮演的是一个死去的孩子,那样就能和身为鬼的秋生大人永远在一起。 第17章 乱世之时的圆月 圆月悬浮在天穹之上,四野无声。 这种无声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无声,而是一种奇怪的氛围。 不知道哪一家的旗帜被扯碎丢弃在一边,随处可见被斩断的木枪倒插在被血浸泡得松软的泥土里。在月色下,高耸的林木的阴影之间,跌扑着人类的尸骸。 草中的虫蛉细声细气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时不时有小型动物穿过杂草之间发出的细碎的“沙沙”响动,在其中混杂着拉风箱一般人的破碎喘息声。 那是注定死去的,没有希望的呼吸声。 然而在这其中却有一个诡异的例外。 在树丛后躺着一个削瘦苍白的少年,他的呼吸很平静,几乎没有。 他的手也冰冷,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他活着。 并且,睁着他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黑色眼睛,就那样子……就那样子……他呆呆地凝望着天空中,或者说虚无中的什么东西。 也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望,只是睁着眼睛,证明自己还拥有眼睛。 风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一寸一寸地压过地面上的一切生灵——这里很安静,因为这场小小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活着的人已经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而重伤员与死者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是死者合理存在的地方,而死者发出的声音是活人听不见的——或者说即使他们经过这里,听见人的求救声,也会假装听不见的。 蝉一声连着一声地叫。在这个黏腻的夏夜里……蝉一声连着一声地叫。 “叫催命啊!”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这死亡的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来,但是这句话他并不是对蝉说。 被他连抱带拽卡在胳膊下的女人被捂住嘴唇,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细碎的,没有意义的短促音节。 但是她很快不挣扎了——因为男人的手警告式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当她不挣扎之后,月光照出她的模样。 很脏,头发打结,脸上的泥垢斑驳,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男人的短衣,露出粗糙又削瘦的腿。 毫无疑问,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甚至正好相反,她的五官轮廓扁平,瘦得就连抱起来身上的骨头都硌人。 而这个在夜路最黑的地方把她强迫性地拖到了刚刚打完仗的战场边的男人很明显也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带走她。 事实上,在这个战乱的时代里,除了城主家里的夫人与姬君,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干瘪枯萎。 食物没有,男人也没有。 孩子?孩子有。孩子出生又死去。 家里的男人总是被强行拉出去打仗,再不知道能否回来的情况下,只要他们回来,男女之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孩子。 母亲的身体里没有奶,一些孩子出生便会饿死。 但也有很多孩子活下来。 至于他们长大之后是否还会像父母辈一样在乱世里像老鼠一样苟活,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乱世。 男人把女人拖到树丛边,树丛投下扭曲迷离的阴影。 在树丛后面就是那些战死的人的尸体。或许有人还没有死,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死,在这里,从来都没有任何人在意。 少年也毫无声息地躺在树丛后面,与横七竖八的死尸躺在一起。 树丛的阴影如同不流动的死水一样覆盖着他。 只有风来时,树丛会微微摇晃。 那个时候,阴影也会勉为其难地随之缓缓流淌,时不时露出少年苍白的足。 白得可怖,像是刚从蚌里挖出来,用凉水冲洗干净的珍珠。 上面有点点斑驳的血。 红。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被射落的雪白信鸽。 月光就那样,水银一样地从缝隙里滴落下来。阴影……黑暗……所有的那些东西,都被切割得宛如鬼怪的魅影。 蝉在叫,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 来到这里的这一对男女选择了这个地方。 或者说是男人选择了这个地方。 就在树丛边,在把女人剥鸡蛋壳一样解开衣物之前,男人先给了她一巴掌。 他压低了声音,警惕地威胁道:“不许叫。” 那双粗糙的手依旧虚虚地掐在女人的脖子上——他在中途似乎心忽然软了一下,但是很快那颗心又重新硬得像一块石头。 女人颤抖着,很快,她慌乱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就像是地窖里饿得红了眼睛的老鼠互相啃噬,他们在肮脏潮湿满是石砂的地面上,在这个就连空气里都带着黏腻闷热的血腥味的世界里,用力地拥抱着对方,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不是因为关于失去为人自尊的痛苦而哭,也不是为身体传来的屈辱的快感而哭,只是哭泣……在这种时候,总是应该哭泣的,也只能哭泣。 他们谁都忘记了要压抑声音,而这是人间最肮脏也最干净的声音。 而这声音则传到死者的耳朵里。 …… 啊,有人在哭。 空气里有奇怪的味道…… 令人作呕的…… 是腐烂的泥土,人体的膻腥,以及作为底色的,猩红的血的味道…… ‘请,请用力地爱我吧!’ ‘有今日的这番际遇,我们或许是前世的夫妻也说不准……’ ‘啊……哈……’ ……所以说,原来不是哭啊…… 久见秋生躺在被血浸泡得发烂的土地里,思维缓慢地想。 味道……嗅觉。 嗅觉回来了。 身体……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他轻轻动弹了一下手指。 土地传来湿润黏滑的触觉反馈。 慢慢举起手放在面前……月光照亮了他满掌发黑的红色。 死者的颜色。 单单是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了。 所以,我没有死吗? 竟然没有死去吗? 他费力地回想发生了什么,终于想起来了……雪白的刀光。 在这之前呢? ……是平安丸…… 夏日祭…… 神社…… 鬼…… 坍塌的钢筋水泥…… 剧烈的爆炸…… 缓缓地一点一点往前想,他终于想起来——“我早就已经死了,原来如此。” 早就已经死了,成为了“鬼”一样的怪物一样的存在。 被一个很好的孩子接纳。 作弊一般以神之名命令让自己成为人。 然后又一次死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久见秋生就那样躺在地上,忽然笑起来——由于没有任何的力气,这个笑其实看上去就像是他仅仅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 “原来,永生是存在的。” 死掉后,会前往新的世界,像是洗牌重来一样。 重新开始。 不用恐惧死。 他干涸的心脏由于“永生”而生出一些温暖与希望,近乎于孩子气的温柔起来。 能够重新开始,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真是太幸运了。 可是为什么,似乎想要哭呢? 一定是太过于开心了…… 直到太阳升起来,他依旧睁着眼睛。 可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喧嚣时有时无,慢慢的,时间便到了清晨了。 太阳升起来时,光芒并不刺眼,但是却足够照亮地上的尸体。 “这是足轻的打扮……” [注:足轻,日本古代对步兵的称呼] 少年已经勉强转移了自己,现在正靠坐在树上。 阿飘当久了,忽然有人的身体,其实有点不习惯。 单就是不能飞了这一点,就一点也不快乐。 而且还缩水了——伸出手的话,明显看得出那是一双大概十三四岁,勉强踏入少年行列的孩子的手。 这个世界具有很高的危险程度。 久见秋生在太阳升起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死人堆里躺了整整一夜。 而且还被迫旁听了一场活色生香。 草。 他先是被战场的血腥程度震慑得大脑空空,然后后知后觉地差点连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不过这是一句单纯的形容词,因为他的胃中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 在太阳几乎快要升到了头顶的时候他才理清楚思路,唯一确定了自己现在正处于战乱时代。至于这个战乱时代究竟是历史上的什么时期还有待确定——至少在此处交战的两家军旗他一个也没认出来。 大胆的想,说不准是平行时空。 但是在危险程度上则是一样的——或者甚至可能会更危险。 毕竟上一个“个性”世界他已经领教过了。 ……想明白这些事,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试图收敛死在战场上的这些人的尸骨。 或许是因为自己死过的缘故,久见秋生对这些死状可怜的尸体恐惧感不太强烈。他觉得心中的可悲更多一点。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喜欢战争。 尤其是他曾经身处在大战后难得的和平中,所以当他直面战乱的时候才会更加被触动,更加地会为战争而悲哀。 死者两方士兵都有,身上的盔甲都很残破,有几个的甚至没有盔甲,只在屁股上围着一块兜裆布。 只穿着兜裆布这种,致命伤一般都是伤在咽喉这种裸露在盔甲外面的地方。 两者联系起来想一想,很快就能明白中个道理:因为他们身上还算完整的盔甲被战友或者敌人剥下来带走,以期废物利用了。 所有的尸体都没有右耳,大概是作为战功的证明被撕扯下来带了回去,伤口恐怖恶心。 有几具尸体没有头,杀死他们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功勋把他们的头颅砍了下来,久见秋生猜测在他们生前大概是将领。 用木棍挖坑,把每一具尸体都埋进去,久见秋生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他们立坟。 就算是立坟,也不会有人来祭拜,甚至会有盗贼来挖坟——那样的话,会惊扰死者的安眠吧。 一边挖坟,久见秋生一边叹气。 就在刚刚他还寄希望于能遇到另外一只鬼,但是很明显没有。 倒是有一个人回光返照了一下,挣扎着扯他的衣角——“赤池国……”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再也说不出了,脸上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家,家,家。” 或许他是想魂归故里,但是他至死也没能说出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久见秋生听见他的声音时,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但是很快他发现是真的有人在扯他的衣角。 那只干瘦的吓人的手把久见秋生浴衣的那截衣角握得死死的,他在说出最后一个“家”字时,就已经断了气。 但是他却没有松手,而久见秋生不得不在他还没有彻底僵硬前把他的手指掰开。 第18章 半片金叶之祈愿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见到人……明明是那么想活着,却活不成的样子,久见秋生心里还是像是叫锤子砸了背一样钝痛。 虽然并不是他的错,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很无能。 他在这个人的尸首边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寄希望于他只是休克——但是男人的手还是冷了。 说得直白点,这人死透了。 久见秋生在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僵硬的尸体边上坐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把他拖到挖好的坑里去。他现在披着的这个壳子年纪大概才十三四岁,虽然不算太矮,但是瘦得和麻杆一样,连埋人都靠拖拽。 扛是扛不动的。 就是这么弱。 骄傲。(???) 在拖拽这个死人的时候,秋生眼尖地看见什么东西从他的腰上掉了下来,“啪叽”一声砸进烂泥里。 却是一枚扁扁的银角,也不知道之前藏在了哪里,竟然没被人摸走。 把这枚扁银角拾起来握在手里,久见秋生神色凝重。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生存问题。 然后他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饭了,但是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 ……搞什么嘛。他在心底抱怨了一句,有点垂头丧气:看来,从鬼变成的人到底还是不是真人。 但是! 不用吃饭=不用赚钱=可以随便浪 心中的小等式成立,久见秋生觉得自己心里踏实了,隐形的翅膀也硬了,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 他坐在那里想道:那这一枚扁银角留在自己手里也没有什么用了。 此时,他又想起了这人临死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抓住他衣角,只是为了说一句“家”。于是从他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来。 或许我能把他的这一点点仅留的财物送回去给他的家人,就算是并不多,也多少能让他的家人多多少少再维持一段日子。 敢想敢做。 久见秋生开始头疼地计划起来:首先要先问清楚这里是哪两家交战,然后记住他的长相与其他信息…… 其实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有点吃力不讨好——没人会喜欢打破“我的家人还活着”这个幻象的报丧人,就算是送遗物的也不例外。 但是既然他不用吃饭也没有什么消耗,如果在自己能做点什么的时候什么也不做…… “虽然说我的确是一个烂人,但是总不能更烂一点吧?” 久见秋生自言自语了一句,开始仔细检查这具尸体,发现他的腰间有一块溃烂的伤口里还藏着半片金叶子。 “……” 你还挺能藏,对自己真够狠。 回想了一下他的动作,久见秋生马上意识到了——在他伸出手扯住自己的衣角的时候,另外一只手硬是把自己腰上这块用来藏钱的,没好全的伤口挖开了。 似乎寄希望于埋葬了其他人尸体的久见秋生是一个好人,能够因为他留下的这点钱做点什么,比如把他的尸骨送回家,或者把这些钱送回家。 金子,在这时候是响当当的硬通货。 “我要是坏人怎么办?说不准我贪财了一点,不但要把你钱拿走,还要把你毁尸灭迹呢?” 久见秋生语重心长地对这死人满嘴跑火车地说教,用草擦干净他的脸,意外发现这还是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 十三四岁。 他愣了,又看这人的手。 干瘦,枯枝一般的,说是五十岁老翁都有人信的手。 又半晌,他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的。” 最后他脸色糟糕的骂了一句,嘴角发苦:“你这是逼我不得不去了。” 那半片金叶子上头的血斑已经干涸成了褐色,静静地躺在削瘦的少年的掌心,伴随着天边并不强烈的日光微不可见地闪烁着。 它固执地闪烁着,而人总是敌不过固执。 久见秋生无可奈何地认输了。 他把这个人可怜的一点遗留下来的财物用带血的布缠起来绑在腰带里,抓起一把土——计划是想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但是临到了快抹到脸上的时候洁癖发作。 太脏了。 鬼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想到了自己昨夜动弹不得的时候被迫听到那一场活生生的“你来我往”。 ……真的是实力劝退。 很快,久见秋生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放弃了这个想法。 总地来说,要说破绽,那他太多了。 衣料,面容,口音,甚至走路的方式,处处都是破绽。 避免破绽的方式就是不去模仿。 少年披上一件死人的外衫,从地里拽出半根折断了的枪裹在衣服里,走出这块死地。 这里处在低矮的丘陵山间,交战双方在这里进行了一场遭遇战……也或许是埋伏战,总之他们互相杀害,然后留下了几十具尸体在这里。 随着逝者入土,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逐渐淡去。风不停流动,它从远方而来,裹挟着尘土固有的沉闷气息,诡异地倒叫人有些安心。 穿行在山间,久见秋生忍不住给自己来了一个深呼吸。 古代山间的空气是的确不错(雾) 他很快找到了石台阶路,在下山的岔路口便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然后沿着路不停地往前走。 反正只要沿着路走,就一定能遇见人。 这个推测没有错——一个背着一筐小菜的老头儿摇摇晃晃地从路那边过来了。 他老得看不出来具体年纪,佝偻着身体,像是一只虾子一样动作奇怪地在路上走着,看见久见秋生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久见秋生身上的血味还是太重了,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看见这老头儿的时候,倒是眼睛一亮,大步凑过去问道:“嗨——等一等呀,老丈。” 那老头儿瑟瑟发抖,两个眼珠子却不住地乱转:“这里已经是赤池国的领地了,你是青土国了的人么?” “不是。” 久见秋生愣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是本土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我是……异邦人。” 那个少年和每一个走在路上的少年都没什么两样,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只是身上的血腥气重了一些而已,脸上松松垮垮地卡着一个狰狞地山神面具,然而在他说自己是“异邦人”的时候,老头儿却情不自禁地信了。 他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样子太分明,而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又太坦然,因此从他口中所说出的“异邦”便忽然可信了。 “你是唐土的人吗?” 这已经老得几乎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的衰老男子就像是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丢掉了背上的筐子,抱着头神经质一般尖声喃喃道:“那里有很多我们这里逃过去的女人,是不是?” 久见秋生:……缓缓打出一个? “你见过她没有?她叫花子,是我的妻子……她有一双好看的黑眼睛。你见过她没有?她的眼睛就和寺庙里头画璧上的女人一样好看。你见过她就一定会记得她。你见过她没有?” 他已经翻来覆去地念叨‘你见过她没有’这句话三遍了——久见秋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碰巧见到了一个疯子。 “我把金子藏了起来,花子找不到,花子找不到。” 正在这时,老头儿忽然又尖声笑起来。他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一只寒冬里钻出来的渡鸦的嘶鸣,尾音拖得很长,不停地颤抖着:“花子——花子——你快出来——” 站在一边的久见秋生:被疯言疯语淹没,不知所措.jpg 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钻出来。 她很瘦,但是动作灵敏,一头撞进了老头儿的菜筐里,把里面那些茎叶都蔫嗒嗒的萝卜和白菜都丢出来,然后从里面捧出来了几块……石头? 发现是石头,她似乎也并不失望,只是沉默地把石头丢掉,把菜重新放在筐里。 “阿爹,回家了。” 她蹲下来对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脑袋的老头儿低声说。 久见秋生觉得她说话的声音有一点奇异的熟悉。 但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冒犯了……” 他打断父女相认的温馨(?)气氛,有些犹豫地问道:“最近这里是哪两家在打仗?” “赤池国这次领兵的是虎杖大人,” 疯子的女儿瞧了他一眼:“青土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这些事情。” “会死的。”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种绝望的忧郁来,而久见秋生也终于记起了她的声音——就在昨夜,他和她只有一个树丛之隔。 这实在不是好的记忆,无论对谁而言。记起来这一点的时候,久见秋生真的不愿意再问她有关于这场交战的事情了。这对她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伤害。 “多谢。” 他对这女子点了点头。 尽管背井离乡出征的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但是那个人下意识地说了“赤池国”,大概是觉得真正需要区分的只有国吧——从这里可以做出他的故乡应该就在赤池国与青土国交界之处的推理。 说不准就是本地。 因此他问道:“你知道一个少年吗?十三四岁,头发有点发黄,嘴角有一颗痣,这一次他应该跟着虎杖大人出征了,但是没有回来。” “没回来的人有很多。嘴角有痣的少年到处都是。” 女人嘟哝了一句,扶起她的老父离开,在离开之前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久见秋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说的这句话句式和那疯了的老头儿没什么区别,而女人看他的目光就和看另外一个癔症患者的目光一样。 他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风中凌乱了一会儿,望着落下的夕阳,把面具摘下来收在袖子里,逆着光低头走往前去山下的路。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生前的家人。” 少年自言自语了一句。 当久见秋生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来了,虚虚地挂在树梢上。 猝不及防地,他遭遇了一个奇怪的强盗。 用奇怪来形容一个强盗实在是很不合理,但是…… “小子,乖巧一点,把钱交出来!” 这人说话的口气有种色厉内荏的凶恶,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散发出饭菜腐烂的馊臭气味,和普通的贫民没什么区别。 尽管似乎正在行打劫之事,但是事实上甚至连武器也没有,完全是赤手空拳。 就在一分钟前他还是农民,在看见秋生这个独行的“旅人”时,才突然决定做强盗。 第19章 无比弱小的强盗 便在这美好的月亮下,久见秋生和这个新鲜出炉的强盗深情对视……不是,是面面相觑。 “我什么也没有。” 久见秋生自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老实人,所以他说的话也都是真的,毕竟别人的遗物不属于他,的确不能算是他的嘛。 这几乎是每一个被打劫的人都会说出的标准答案了。 所以这个新手强盗一点也不信:“再警告你一次……” 然后他便看见久见秋生若无其事地——从怀里掏出血迹斑斑的半截小枪,脸上的笑容真诚:“要试试吗?要不然马上打死我,要不然我就用这玩意儿在你的身上开一个漂亮的洞。” “挺锋利的。” 他轻轻抛了一下那半截小枪:“我觉得在我死之前,也能换走你一命。要不要和我赌一赌?我不喜欢和人赌命,但是没有办法的时候例外。” 这个新鲜出炉的强盗还太年轻,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越是害怕越是满嘴垃圾话,比如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久见秋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倒是说的很像模像样,但是事实上久见秋生的腿已经有点僵了……emmm。 可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骂战斗殴这东西,就看一个气势。 谁先认怂,就是谁输。 这个强盗既然在嘴炮方面上已经输了,所以他选择了——大叫一声,然后冲过来试图和久见秋生肉搏。 然后久见秋生就很神奇地一枪带走了这个小朋友。 当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把这个瘦弱的男人挑在枪尖上重重地摔在树下的时候,久见秋生自己都一脸懵逼。 不,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宅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的真的,就是很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宅男。 他看他半死不活地在树下捂着胳膊哼哼唧唧,反应慢了半拍才开始剧烈喘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挑飞了这个人。 吓……死……我……了…… 欸等等要打我的人好像被我打了。 迷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费力地回想着刚才的打架斗殴事件。 我也不想的。就是…… 就是这个人的动作显得超级慢的…… 然后想“从这里勾住他的衣服然后丢出去”……就丢出去了。 虽然感觉胳膊要废掉了,肺也要爆炸了,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但是……单挑solo成功??? 还是未成年对战成年这样子? “是……杠杆原理吗?” 在心里憋了半天,他喃喃道:“或者是我动态视力比较好……” “一定是唯物主义在保护着我,一定是吧?” “果然我就知道唯物主义还是爱我的……” 他一边抱住自己那半根寒碜的小枪在心里哇哇大哭,一边脚底抹油转身就走,恨不得离那个突然出现的强盗越远越好。 然后走到半路上,这个刚才分外实诚的人忽然生起自己的气来。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架势像是肇事逃逸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是我,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来的,下山也好,走路也好,还是被那个家伙打劫也好。”(等等不要白学) “怎么着也轮不到我跑的这么快吧?而且人放在那里的话或许会被山上的猛兽……” “所以说……” 久见秋生灵机一动! 他想到了自己是个烂人来着……烂人做什么都是不让人意外的! 比如说反打劫! 所以他就又踩着脚底刚才抹的油滑了回去。 而此时此刻,这个失败的强盗正在自己责怪自己。 他仿佛在对身体里的另外一个自己说话似的痛骂道:“早就说了,敢一个人走夜路的家伙一定不好惹嘛!” 而那个自己不甘示弱地回敬他:“欸——?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到底是谁啊,在心里想一些什么‘一个小孩子,一看就很好欺负,不如干了这一票’的话。” “真的是可怕啊……一个人在夜里走的白衣小孩子……不会是鬼鬼鬼鬼怪吧……”说着说着他竟然害怕起来,喃喃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不要在夜里说这种话啊!” 就这样自说自话,他忽然痛苦地捂住额头:“可恶……真的是太可恶了!” 在吵嚷中,草丛里无声无息地伸出一个红色的头……不,那是一个孩子的头,只是他的头发是红色的。 一种很苦涩的深红,就像是在淤泥里烧起来的火焰。 所谓的罗刹赤鬼之子也。 他的双眼无声无息地看着面前这个失去了行为能力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身上的钱交出来!” 忽然听到少年的声音,他猛然缩了缩身子,整个人都躲进草里。 少年似乎没有看见他,孩子想。 久见秋生当然没有看见他。 他现在跃跃欲试开始反打劫这个弱小的强盗:“不管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把身上的钱快点交给我!” “小的什么也没有。” 强盗说了和久见秋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他甚至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加苦情戏:“这位大人,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老婆跟人跑了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做强盗的啊!” 切。 孩子想:这样的谎话谁听了都不会信。 但是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久见秋生在说完类似于打劫的话之后,刚才脑子一热鼓起勇气生出的那点为非作歹之心就没了。 尽管一听就知道这个人绝对没说实话,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还是顺杆儿爬下去比较好…… 狮子搏兔尚且用尽全力,何况他刚才的奇幻胜利怎么看都是兔子咬人,万一翻车了……乐子就大了。 “好吧,以后不可再抢劫……”路人。 话还没说完,久见秋生的喉咙就卡住了——无它,主要是场面太尴尬,一点都不给人面子。 是这样的,这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起来,或许是想要行一个礼,总之他站了起来。 然后一枚小判(日本古代贵重钱币的一种)就那样掉到了地上。 不单是震惊了久见秋生,就连躲在草里暗中观察的那孩子都震惊了,用“万万没想到”的目光看着他。 嗯,小的什么也没有。 嗯。 今日的风儿略喧嚣。 久见秋生蹲下身子,一边警戒这个人突然暴起反扑,一边毫不犹豫地把那枚小判拾起来塞到自己怀里,迷之微笑:“这个,归我了,听见没有?” 爽,太爽了,看着别人白给太爽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久见秋生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他要洗心革面做个坏人! 这个可怜的弱小强盗屁都不敢放一个,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久见秋生这个看上去也是个弱鸡的少年能够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 倒是久见秋生绕着坐在树下的这个强盗转了一圈,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些疑惑:“明明身上有钱,为什么不买些东西吃?” 用钱,买粮食? 这简直是没有人会做的事情。 粮食能从地里长出来,钱可不能。 身上掉下这枚小判的这个男人瘦得像个骷髅似的,他就那样捂着头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久见秋生十分恶党地一笑:“说!” 在血迹斑斑的枪尖的威胁下,这男人终于开了口。 原来这枚小判是他从坟里的死人身上摸的,不愿说是因为按照律法,掘墓者会被活活打死。 但是他真的家里一点钱也没有,今年的收成太烂了,下雨的时候,雨水把这具死尸从坟里冲出来,他鬼迷心窍摸了尸,就在死人身上摸到了一枚小判。 他想拿这枚小判换一匹绸布。 就算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他也舍不得用小判买粮食。 绸布才是财物的象征,似乎家里有绸布,就不再是普通的一介草民,而成了一个有钱的草民。所以说怎么能用贵重的小判买粮食呢?就算是饿死也绝不可以…… 于是他真的差点饿死。或者说是饿病了。 时值洪涝后,四处兴疫疾,村人以为他也是疫病,于是把他索性也丢进了里头都是急疫而死的人的废弃寺庙里。 他醒了后发现自己周围一个活人都没有,只有满地乱跑的大老鼠。 老鼠一点也不怕人,还咬死人身上的肉,他醒来的时候大脚趾已经叫老鼠啃掉了一半。 “村里人都觉得我有疫病,回不去了。” 于是这个人就打算赌一下命,趁夜到城下町偷东西。 所以说他本职农民,本来打算转职当小偷,至于说做强盗嘛,那是突然之间决定的,俗称“好马无好鞍,兵器不趁手”,再加上饿得头晕眼花,打不过久见秋生也是情理之中。 久见秋生:“……” “小的本来打算威胁大人说要是大人不给钱,小的就传染疫疾给大人。人都说上流社会的大人都惜命,怕这个。”那男人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讨好:“但是大人英明神武,把小的一下挑飞了,这话就说不成了……” 他用平平常常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但是话里的含义简直叫人浑身发抖。 如果不是他对一个走在路上的少年太过于轻视,如果不是他遇上的是体质特殊不吃饭也没有关系的久见秋生,如果…… 只怕今天走在路上的旅人不但要没有财,可能连命都要没有。 久见秋生觉得自己真的是小看人性,他微微颤了一下,干笑着说哦这样啊,你们心还怪狠的。他又说: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老婆跟人跑了吗? “我娘早十年前就饿死了。” 那男人答道。 顿了一下他又颤声问:“大人,您能放过我吗?” 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是——人命在这里有多不值钱。 久见秋生看着他。 很快,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好,你走吧。” 男人似乎不信。他瘫坐在地上不动。 久见秋生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你认识一个少年吗?头发又细又黄,嘴角一颗痣,大概十四五岁,跟着虎杖大人出征去了,只是没有回来。” 男人也不答。 久见秋生冷笑了一声,把那枚小判也丢了回去。 “我记得速川氏村子里那个瞎子婆娘的儿子嘴角有颗痣,上个月征兵的时候被拽走了。” 这回男人倒是眼疾手快地扑住了小判,颤颤地藏到怀里,低声道:“不过我不知道他后来回没回来。” “见钱眼开。” 久见秋生摇了头叹口气道:“钱没有命重要。” 夜风拂过他苍白冰冷的脸颊。 第20章 小判一枚崽一只 久见秋生从来都没想过杀人。 尽管今天他放过了这个想要做贼的人,或许以后这人会杀掉一百个行路人;但是不能因为他未来可能会杀人而在今天选择把他杀掉。 所以说,这个弱的一匹的山贼担心自己死在久见秋生的手上,完全是多虑了。 因为说是懦弱也好,胆怯也好,一想到自己动手剥夺某个人的生命这种可能,久见秋生就觉得浑身都难受,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后颈皮。 尽管知道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人类之间总是互相仇视,互相伤害,但可能是由于他在社会主义的红旗下(雾)生长了二十年,从小受到的教育压制住了人骨子里的兽性,久见秋生有点固执地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 能够审判人的只有法律,就算是这个人再怎么作恶多端,也只有法律才配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而他?他不配。 更何况,在这个乱世之中,人的性命本来就贱如草芥…… 便如同那个强盗,曾经不偷不抢不做坏事差点被饿死,所以尽管知道偷窃抢劫无恶不作也会死,还是走上了绝路。 那个强盗还能回头吗?或许能,或许不能,谁也不知道。 或许他会用那枚小判换取食物,重新找一处地方盖起茅草屋继续生活,也或许就此躲进森林,寻找一个古时寺庙的遗迹落脚,继续做一个凶残的山贼。 在这个乱世中,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要求人们在食不果腹的时候遵守道德,多少也太可笑了一些。 可是再怎么难活,乱世里的人们到底也在拼命活着,像是狗一样,畜生一样,不明所以地拼命活着啊…… 久见秋生透过遮遮掩掩的树丛,看着山下在无尽的黑夜里偶然透出的灯火,不确定地想着:或许希望是“活下去,一切总有一天会变好”,也或许,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乱世如果能结束就好了。他忽然想。 这个想法真是太狂妄,太伟大了,把久见秋生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对这个乱世一无所知,而自己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怎么敢这样想?他配这样想吗?真是一个可笑的人——他自己对自己说。 可是——乱世如果能结束就好了。 想法这种东西是不属于人能自控的那种存在,它一旦诞生,就完全无法遏止,就像是被烧红了的烙铁“啪”地一下狠狠摁在皮肉上面,痕子就此便再也消不掉了。 久见秋生想:我只能自己不杀人,不挑起战争,不做野心家。 当如是决定之时,他终于决心不再管刚才那盗贼嘴里的话的真假。 但是他不去找这个人,这个人却来找了他。 在空荡荡的山道上,忽然响起了错乱的,没有规律的脚步声。 难道说,这个盗贼真的又起了恶念,想要偷袭他,把他杀人灭口? 久见秋生蹙起眉,再一次捏紧了手中的枪,猛地回过头来—— 踉踉跄跄跑过来的山贼看见他沾着血的枪尖,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被自己绊倒,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他被一只手扯住了。 久见秋生伸手扯住了他,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他的怀里。 那是一个瘦弱的孩子,闭着眼睛蜷缩在山贼的怀里,大概年纪只有四五岁,身上裹着一层不合身的衣服。 一时间他心中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那个瘦弱无力的男人对他匍匐跪拜,把孩子放在了地上。 他似乎不敢看久见秋生的眼睛,颤抖着把头埋在两只胳膊间,双手捧着他唯一的那一枚小判。 “这个孩子也被抛弃在了那个寺庙里,但是他真的没有得疫病……大人,他真的没有病啊!” 男人枯树枝一样的手像是鸡爪一样病态的蜷缩着,他整个人也在夜风里神经质地不停抽搐:“他没有病,大人,他真的没有病,你把他带走吧,做仆役也好,求求您了……带走他……” “这个孩子生来就是个哑巴,没人要他,他不管听见什么秘密都说不出去的……您就行行好带走他,当个小玩意吧!” 从男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堪称是喜庆的讨好笑容。 他似乎想要把那个孩子往久见秋生的脚下推,又畏惧他手中握着的染血枪尖。 很快,就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他终于把那枚小判放在孩子的身上,自己狠狠地蜷缩着,像是一只被沸水烫死的瘦虾。 那件沾满了汗水的薄衫紧贴着男人背部的形状,他的脊椎骨像是弓一样紧紧地绷起来。他在喃喃祈求着:“大人!” 久见秋生握着枪尖的手微微松开了。 他低下头看着这个男人,忽然笃定似地问他:“你的确是染上了疫病,对不对?” 男人颤抖了一下。 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蝉鸣的声音愈发聒噪。 便在这比死还要难熬的寂静之中,男人的声音活像是从两片肺叶里挤出来一样,干涩刺耳:“是。” 他承认了。 在他还打算不停地像是一个坏掉了的水龙头一样不断重复着这个孩子身上没有疫病的时候,久见秋生出声了。 “我不是什么大人。”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孩子的脸颊,把被汗水黏在孩子额头上的细碎头发拨到了孩子的耳后。他脸上笑得有一点勉强:“我啊其实……” “是个无家可归,孑然一身,一贫如洗的异邦人。” “带不给他光明的前途……也不太会养孩子……” 男人抢着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拒绝的话。 他削瘦的脸上露出一个让人觉得可怜的笑容,他从刚才到现在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是这种叫人心里发酸的模样:“大人……是个好人。” “祝大人……长命百岁。” 他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忽然把这个孩子往久见秋生的脚下一推,转身爬起来就跑。 “欸?你……” 久见秋生想追他,但是又不能把这个孩子丢下来不管不问,只能先把孩子抱起来——还有点沉,四五岁的孩子,二十多斤的重量忽然便往怀里一压,久见秋生差点没把腰闪了。 当他站起来,那个山贼已经钻进了草丛,不知道从小路躲到了哪里,喊也不应声。 突然多出一个孩子的久见秋生:“……” 喂,难道你以为你给我一个小判我就帮你养孩子了吗? 不是……等等,怎么养小孩啊?我母胎solo连女朋友都是右手你以为我会养小孩吗? 而且这小孩似乎来路不明,还是由一个刚刚试图打劫他(尽管失败了)的山贼突然塞过来的。 ……假如是萝莉的话,久见秋生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同意,毕竟他是一个万恶的萝莉控。试问哪个萝莉控不想亲手养成一个完美的绝世萝莉呢?《源氏物语》里的主角光华公子身为一代养成系大佬,最令人艳羡就是亲手养成了自己的紫姬夫人…… 但问题是这是一个男孩子啊。 久见秋生看了一眼这个孩子端正的五官,在内心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脑补了一出自己捡到了一个富萝莉,带回家养成后发现她和这小子青梅竹马组了cp的惨案。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丢掉算了!身为一个冷酷无情的烂人,久见秋生恶向胆边生。 但是…… “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子!” 他痛诉道:“一看见我好欺负就得寸进尺……” 毕竟是从疫病而死人的死人堆里出来的,虽然那个山贼口口声声说没有病,还是检查一下吧,万一带到人堆里感染到别人就是罪过了。 很明显那个新鲜出炉的山贼也不是一个会养孩子的人……真是的,明明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但是同病相怜的小孩子的前途,忽然就舍得把自己看的比命还重要的小判交给了他…… 看的比命还重要的……小判……交给了他…… 意识到了什么,久见秋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不再和刚才一样更关注孩子,正相反,他也不管脱下外衫会露出他奇怪的短发,随手把还昏睡着的孩子裹在外衫里背在背上,慌乱地沿着山道重新上山。 正是夏季,人间草木深。 除了有石阶的山道,无数被人脚踩出来的小径四通八达,久见秋生不熟悉这座山,或者说,他至少没有那个瘦弱的男人熟悉这座山。 “我把钱还给你!” 他一边拨拉着草丛一边大声喊:“喂,那个人!你出来!我这里还有半片金叶子,我买下这个孩子,你过来拿钱好不好?” “凑齐了钱你就能治病娶媳妇啦!你这么喜欢孩子,你也想有自己的子嗣吧?我昨天遇见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贤惠又能干,我帮你去说亲!” “快出来,草里那么多蚊子,躲什么呀?再不出来就要被蚊子吃死了……” “我让这孩子认你当干爹行不行?你快来给他取个幼名,取个幼名好养活,为难你了吗?嘿,你就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都不说,我才发现我不知道……” 在黑色的夜里,少年的声音在山间稀薄的空气里飘来飘去,惊飞了一片片的渡鸦。 风把他的话语吹得支离破碎,又不停地试图抚平他紧蹙的眉,却一直抚不平,只能默不作声地梳理着他乌黑的发,掩饰他的慌乱。 他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 终至低谷,跌得发疼。 久见秋生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幼名,叫做日月丸。 日月丸是一个很乖巧很乖巧,乖巧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的孩子。 他第一次用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阿秋师父,为什么我叫日月丸”时,久见秋生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如是回答:“因为在阿秋师父我决定收养日月丸的时候,恰好天明了呢。日升月落是为明——日月丸可是拥有日月之辉的孩子哦。” 整整一夜,久见秋生跑遍了满山都没有找到那人。 他累得基本脱了力,便抱着这孩子暂时坐树下休息。 然后他注意到草间有一只破烂草鞋。 入目空无一人,草皮被踩踏的痕迹到此为止。 呆了一会儿,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 一双溃烂生脓的脚直勾勾地绷在那里,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山贼用破衫在树枝上打了个死结,把自己给吊死在了那里。 脸上带着笑,人早就没了气。 那时天明了。 第21章 迷离悲惨的春日 山下的村子里来了一个异邦人,带着一个孩子,打听一个描述模糊的少年的消息。 那个异邦人年纪不大,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性情温和,头发很短,只能盖到耳朵边,这简直让人情不自禁地疑心他是不是原来在本土当和尚,因为生了个私生子所以还俗…… 事实证明无论世界多么的残酷,人们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永远不会死去。 而被当和尚又被强行多出一个私生子的久见秋生……至今为止,他依旧对这个又大又圆且已经罩在了他头上的黑锅一无所知。 “多谢款待。” 双手合十,他对允许他借住一宿的木匠一家笑得眉眼弯弯,仗着这张少年人的嫩脸,多少显得活泼有生气了一点。 木匠家一共五个人,年纪已经快到五十岁的老婆婆,二十九岁的媳妇阿菊,她十七岁的小丈夫吉四郎,以及两个人的一儿一女。 “名字?大概叫……男孩儿叫犬郎,女孩儿叫坏子吧。” 当问起名字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孩子夭折的几率很高,就算是认真起名字也往往留不住,所以就随便起一些听上去就能够养活的贱名,寄希望于他们能够活着长大。 用宛如憎恨的方式去小心翼翼地相爱,是这个时代的本能——就和阿菊与吉四郎的婚姻一样。 老妻少夫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是在乱世里总是无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阿菊原本的丈夫是吉四郎的兄长,但是吉四郎的兄长在被捉走当兵之后就死掉了,于是阿菊就改嫁给了吉四郎做妻子。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此久见秋生觉得自己也见惯不怪——不得不说环境真的是太能改变一个人了,现在他连这么毁三观的事情都能接受了。 负责招待他的阿菊和吉四郎夫妻在拿到了几个铜板之后,应他的要求熬了一些烂软易消化的粟米粥来,还疑问了一句:“真的只要熬一个小孩子的量吗?” “是的哦。” 久见秋生笑了笑,没有解释。 说出来我怕吓到你们,我是鬼变的,不需要吃饭。 “回去休息吧,阿菊。” 吉四郎粗声粗气地说:“你的肚子怎么样了?” 阿菊的肚子是鼓起来的,她怀孕了。 当吉四郎这样问她的时候,她的眉眼里多少带着一些温柔来:“都很好。这一次一定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他的体型真是大啊。” 看着她比现代女人正常怀胎十月的肚子要干瘪得多的肚子,久见秋生没有说话,安静地支着胳膊和乖巧地坐在他对面……的筐里的日月丸大眼对小眼。 洗干净之后再看的话,小东西长得还挺可爱的嘛。 久见秋生发现日月丸的眼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的,像是小蝴蝶的翅膀。 “说不准长大后又是一个万人迷。” 他在心里嘀嘀咕咕:“假如娶一个美丽的妻子,说不准能生出一个绝世美貌的小萝莉陪我玩。” (等等你怎么已经开始想着做爷爷了?这种老父亲的心理,似乎,不对,是一定以及肯定——有什么不对吧?) 粥是吉四郎端上来的。在他把那碗粥端上来之后日月丸立刻吞了吞口水,对着滚烫的粥伸出手——他打翻了粥里的勺子,手直接插到了粥碗里去。 他似乎不会使用勺子,按照那个久见秋生始终不知道名字的山贼的说法,日月丸似乎没有父母,一直无人教养,所以不会使用勺子也是正常的。 “不能用手吃饭啊日月丸!” 久见秋生立刻把他的手从滚烫的粥里扯了出来,但是日月丸的手已经被烫红了。 “一定会很痛吧……” 面对久见秋生的心疼,日月丸精致的小脸上只出现了一点近乎于惶恐的迷茫。他试图把还沾着一点粥的汁液的手指放进嘴里,但是又显得有些害怕,颤抖着举着手不动。 “……还是先用冷水冲洗好了。” 请求吉四郎再帮忙拿一柄勺子过来,久见秋生看出了日月丸埋藏在乖巧之下的惶恐不安,觉得对于孩子的教育大概是一件很漫长而且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他一边用冷水冲洗日月丸的手,像是教导很小很小的孩子一样把要联系在一起的事物慢慢地讲述给日月丸听:“冒热气——烫烫——手痛痛;粥——勺子。” 日月丸点头。 “食物——以后都会有——不要急。” 日月丸还是点头,但是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依旧紧紧地盯着桌子上的那碗粥,就像是他不看着,粥就会长腿跑了一样。 果然一定是从小吃过的苦头太多了啊……久见秋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当想到曾经受苦的是自己的崽,心里就变得非常非常地不舒服——人之常情? “你家孩子还没有学会用勺子吃饭吗?我们家的犬郎和坏子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呢。”吉四郎拿着勺子过来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久见秋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从吉四郎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久见秋生呼吸逐渐急促…… 秀孩子? 很好!久见秋生目露凶光——我马上就要宣布:我们家的日月丸长得这么好看真的好奇怪哦,难道不是所有小孩子都长得这么好看吗——谁还不会秀孩子了咋地? 在这个场面万分尴尬的时候,阿菊作为一位简直是近乎于完美的传统女性赶来拯救了两位父亲(久见秋生:???)关于孩子的幼稚攀比。 “请用饭吧。”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四郎,今天的劳作真的是辛苦你啦——不过明天的早上还要去为叔公家里修缮屋顶,要好好休息哦。” 吉四郎点了点头,搀扶着阿菊进入了内室。 面对这位比他大了十几岁的妻子,他总是有种奇怪的言听计从,就像是被女主人安抚下去的一只金毛大犬一般。 夜风徐徐地吹过来紫藤花的香味,久见秋生把日月丸抱在怀里,手把手教他怎么用勺子。孩子的手瘦弱纤细,营养严重不良的样子,就连久见秋生这样的少年的手都能把他的手包到掌心里。 喂饭喂着喂着,久见秋生就开始比两人的手的大小,有些傻兮兮地开始笑。 嗯? 日月丸歪过头去看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久见秋生反应过来,连忙掩饰一般咳嗽两声:“会了吗?” 他生于乱世,苟且偷生,万千光明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并不曾为他停留。 或许是他还是一个孩子而又目睹经历了太多的悲伤的缘故,即使是身处于地狱,他也不期盼光明——活着也好,死去也好,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 但是在这个紫藤花香浮动的夜晚里,他睁着那双不应该属于孩童的清明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记下了此时的场景——有人牵起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那个少年对他眨眼,对他笑,鲜活得像是整个灰暗幽深的世界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 “啊……”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想要说话,但是发育得并不完全的声带却发不出来好听的声音,于是他很快的闭上了嘴唇。 久见秋生认为日月丸“啊”地一声是表示自己会使用勺子了,于是他松开手,示意日月丸自己用勺子舀起粥喝。 日月丸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用力地把勺子插到最下面,舀起了碗底部最厚的那一勺。 “这样的话,等一会儿……”就只能喝稀薄的上层了哦。 孩子用勺子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整碗里最厚的那一部分送到久见秋生的嘴唇边。 要乖乖吃饭。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说”得很缓慢,迟疑又笃定。 看久见秋生不动,他有点馋地盯着勺子里厚厚的粟米了一眼,继续眨着眼睛。 要吃饭。 久见秋生也对着日月丸眨了眨眼睛。 他似乎笑不出来,又似乎又笑了,接过日月丸手中的勺子,他“啊呜”一声似乎吃掉了勺子里的粥,然后把其实并没有碰到的粥又重新搅和进粥碗里:“已经吃掉了!所以日月丸也要认真吃饭哦!” 一碗粥被搅来搅去,里面的粟米沉沉浮浮,正是温热而不烫唇的时候。 日月丸。 他是在叫我。 孩子极其迟钝的想,他叫我太阳,叫我月亮,叫我孩子。 太阳,月亮,孩子,这三个词语拼在一起,很温暖。 这一定是一个让人温暖的名字。 喝完粥后,他靠在久见秋生的怀里,很快便在温暖中睡着了——梦里也是温暖的,有太阳和月亮。 “久见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菊也出现在了这里,她似乎是等到了日月丸睡着了才出来了:“虽然很冒犯,但是久见先生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是一个哑巴吗?” “我知道。” 久见秋生微微皱了眉:“夫人?” “妾身也知道这是一句万分失礼的话,只是……妾身毕竟也算是这个孩子的身世寥寥无几的知情人,所以希望先生不会在收养他后因为他是一个哑巴而将他抛弃掉。” 脸上带着常年辛劳所导致的憔悴,女人跪坐在蒲团上,压低了声音……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甚至于烂俗的故事。 无非讲的是男子负心薄幸,女子贪心妄想。 也或许是一场跨越了身份的不得善终的爱。 旧事已然埋入了尘土,与其说探寻缥缈的真相,不如只看听众如何解读…… [那时候虽然依旧是每年都要打仗,但是战乱并不像是现在一样频繁。在各色美丽的花朵盛开的春时,村中年少的女孩子偶尔也会放下农事。] [她们要去山上的佛寺里许愿——是啊,您也看到了吧,现在那座佛寺已经废弃了。] [原因?先生竟然不知道吗?先生一定没有真心地喜欢过女孩子吧?啊,这句话似乎又冒犯了……不过小先生还很年轻,不懂得所谓“爱”这种……令人又痛苦绝望,又令人坚韧强大的东西,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呢。] [或许就是这桩事才让佛寺被废弃的吧……也或许不是,是毁于战乱里?我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嫁给了吉四郎做妻子,便没有闲心管这些事情。] [所有的女孩子里,最美丽的就是我那个可怜的妹妹阿葵。在那个迷离而悲惨的春日里,她遇上了武士先生。] 第22章 双生诅咒的灾难 [那位武士先生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至少他曾经在某一瞬间似乎是真心爱着我的妹妹阿葵的。] 阿菊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里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那是一种疲倦的麻木——人为什么会爱上另外一个人呢?这种可怕的感情——这种温柔的感情——这种带来灾害的东西——为什么明知道不可以也会陷入进去呢? 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但是这眼泪并不是为她那个在记忆中连脸都已经快要忘记了的妹妹阿葵而流,而是为了她自己——今年的她已经二十九岁了,而吉四郎才十七岁。 十二岁!整整十二年!当吉四郎变成一个壮年男子的时候她却一定已经成了一个头发花白而丑陋的老妪……想到这件事情,阿菊如何能不流泪呢? 但是这并不是能对一个仅仅是借住的异邦人说的事情。 何况于……就算是说了出来,这个看上去就完全不通情爱的少年也不会懂得吧。 阿菊若无其事地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睛,对着久见秋生把这个故事讲完。 [他们在春日里相逢,并且和山间寻偶的小动物们一样立刻爱上了对方……据我所知,武士先生给了阿葵很多钱,还给她买了好看的首饰。许多许多好看的首饰……金子做的,银子做的。很快,虽然没有名分,他们已经做了所有夫妻之间能够做的事情。] [但是真是可悲啊,武士先生是一个有妻子,或者说即将有妻子的人……他取道赤池国,就是为了前往青土国迎娶自己身份高贵的妻子。] 战乱不休的时候,联姻理所当然是一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并应该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并不是被选择联姻的人想与不想能决定的事情,而是——地位高贵的人就应该娶地位高贵的妻子,这样才能维持武家之间岌岌可危的联盟的关系。 那位武士先生是真的爱上阿葵了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叛逆与对自己婚姻的不满而选择了年轻美貌,充满活力的阿葵作为情人呢?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哪一种,这对于一个期望着攀上高枝并且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的少女来说都太过于残忍了——所有的一切都太残忍了。 [在我那个可怜的妹妹阿葵的祈求下……啊,我想,武士先生自己一定也很愿意再继续待一些时日的,总之,他们最后度过了一段甜美的日子。] 这段日子是偷来的。 偷来的就意味着会结束。 就和冬季永远不可避免一样,这场春的邂逅终于还是迎来了冬的肃杀。 [武士先生还是离开了,但是被抛弃的阿葵怀了孕。] [她独自生下这个孩子,本来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带着她登堂入室,但是却发现,这个孩子是一个哑巴……] “于是我的妹妹阿葵就疯了。当父亲和母亲把她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呼吸。”阿菊脸上带着悲伤的微笑,但是不知为何久见秋生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似乎里面藏着别的什么隐隐有些锋利的东西。 “这就是这个孩子的身世……按理来说的话,他应该是我的侄子吧。” 久见秋生似乎有点明白阿菊的意思了。 他罕见地紧紧抿起了唇:“夫人……” 久见秋生一直觉得自己的脾气说的好听点叫与世无争,说的难听一点就叫怂得一匹,但是就连泥菩萨尚且还有三分脾气,他此时此刻真的有点想摔桌子。 没错,就是摔桌子走人。 阿菊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听不就是想说“您手上这孩子是我侄子,你想带走他,多少应该给我一点什么东西交换吧”的意思吗? 虽然话到此为止还没有说到这么吃相难看的地步上,其中的市侩铜臭却已经锋芒毕露。 “虽然很冒犯夫人,但是小生之所以收养这个孩子,其实只不过是受了一位友人之托而已。” 在这里,久见秋生略带技巧地停顿了一下—— “而从这位友人口中,小生只得知这个孩子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被托付给小生之前,不知道被什么人扔到废弃佛堂里自生自灭。” 虽然这位“友人”实际上只是一个无名山贼,并不是什么某个了不得的武家的哪位殿下,但是在用“友人”这个定义模糊的词汇混淆了托付者的身份后,他果不其然看见被刻意误导的阿菊的眼神有些躲闪起来。 久见秋生的心情更糟糕了。 他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地想道:我这可不算是说谎。假如这位阿菊夫人问心无愧的话,她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误导想歪的。 已知日月丸的父亲是高贵的武家公子,或许还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眼下提出这样一个可能: 因为日月丸的身份,村民们不敢丢弃日月丸,甚至或许在最初还做着有他的父亲会来接他回家,带着他们这些人鸡犬升天的美梦。但是他们勉为其难地养育了日月丸几年后,发现他的生身父亲并没有出现——这种满怀希望最后失望的感觉让他们在心生不满后把并没有染上疫病的日月丸丢进了里面都是疫病而死之人的废弃佛堂里。 如果这样说的话逻辑是对得上的,一切不解都豁然开朗。 可是少年这一次宁可自己猜错了。 久见秋生有时为自己对于人心的极度敏感而感到恐惧——就和经历过黑暗的人才能描绘出黑暗的模样一样,能够看出别人的阴暗心思,是不是代表这种阴暗心思也曾经出现过在自己的心中,才会这么清晰呢? 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思考这个可能性——所以只要抢先承认自己真的是一个烂人,那样的话,当被别人骂一顿说“你这个人好烂”的时候,大概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阿菊并不知道久见秋生心中在想什么,她心中有些发虚,看他穿着的白色浴衣虽然有些古怪,但是怀里抱着的半截虽然已经擦干净但是依旧有血腥味的枪却的确是战中之物,不禁心中喃喃——难不成这少年是武士先生的属下不成? 于是那些锋利又冰冷的言语一时间……便再说不出来。 虽然近乎于扯着虎皮用带刺的话来对待一名身体并不甚健康的孕妇很不好,但是到底是久见秋生收养了日月丸,而他总有些奇怪的护短,不愿再相让。 此时秋生是真的觉得自己心中的怒意有点无法遏止的意味——但是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生气呢?为什么呢?他半天想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只好对着坐在他对面的阿菊道:“夫人还有事情需要小生做吗?” 至少脸皮没有撕破,现在还可以各退一步。 阿菊闻弦歌而知雅意,低眉顺眼轻声道:“无事。” 她艰难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肚子。 “那夫人便早些休息吧。” 少年于是也站起身来,抱着怀里的孩子,有些失礼地转身离去,走进那个窄小黑暗暂时寓居的屋子里。 他把睡着了的日月丸放到那张小床上,盖上被子,掖紧了被角,随后自己在门边盘膝而坐。 伸出手,从阴影边跌落在掌心的月色就像是一泓小小的泉水一般。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浅浅的幽香,蛊惑似地牵着人缓缓地沉没进其中——然而当再想仔细闻一闻的时候,这种香气却又奇异地不知所踪了。 这是什么花的香气呢? 应当是……紫藤花吧。那种花朵细小,一串串瀑布一般鲜活地流淌下去的紫藤花。 平安丸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吗?要好好生活啊—— 大概是由于在有月亮的安静夜晚里思念心中的某人至少显得不那么凄凉,久见秋生第一次鼓起勇气触碰这段温柔又残忍的经历。 我死了他会难过吗?会吗?不会吗?所以说到底会不会呢?不过说实在的,我这样的人大概没有什么被思念的价值…… 真是无法做出选择,到底应该怎么期待呢——还是更宁可自己被遗忘。 假如忘却了这些糟糕的事情,平安丸一定就不会难过了吧? 脑海中胡思乱想着,久见秋生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脚下的影子。 成了一个有影子的人了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交叉握在一起,比划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 手影…… 秋生回想着脑海里少得可怜有关于手影的记忆,又艰难地比划出来了一个小兔子。 小兔子,白又白……他动了动手指,于是地上那个影子做成的兔子的耳朵便点了点。 在这一瞬间,他又奇异地不那么生阿菊夫人的气了,并且短暂地忘却了有关于平安丸的愁苦,而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那种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隐隐约约的不安与焦躁也正如同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了细腻柔软的沙滩。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因为今天晚上谁也没有死去。 月色美丽的就像是有声音一样。 穿行在云中的声音,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世间时的声音。 但是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绽开,便听见了耳侧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叫。 “阿菊夫人?” 久见秋生有些迟疑地分辨出来了惨叫的人的身份,脑中灵光一闪——虽然不知道日期,但是阿菊夫人的肚子很大,大概到了临盆的时候? 于是刚想往那边走的他又缩回了脚——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借住的路人,是外男,而女人的生产九死一生,先不论阿菊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假使因为他过去而紧张发生意外的话,却是他反帮倒忙了。 这场动静并不大,阿菊夫人在痛呼一声之后声音就很虚弱,吉四郎似乎被从睡梦中唤醒,在这一户人家年纪最长的老太太——吉四郎的母亲的指挥下开始烧热水。 或许是在乱世里见证了太多太多的生与死,那位老太太万分平静没有任何期待地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这段过程实在是太快了,甚至当她躲躲闪闪地用布包裹着一团血乎乎的东西出来的时候,久见秋生一时间竟然没有意识到吉四郎与阿菊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阿菊夫人还好吗?” 他坐在门边用带着祝福意味的微笑随口关心了一句,却意外地发现老太太的脸色惨白,整个人也摇摇欲坠。 小猫一样的叫声从她怀里的那个包裹里细声细气地吐出来,一点也不响亮。 那一瞬间,秋生看见这位老妇人的目光凶狠极了。 第23章 弟兄羁旅各西东 “你这个异邦来的家伙!不要管!” 刚才分明还一直镇定自若的老妇人在此时此刻显然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神经质——久见秋生只是盯着她的方向看了看,她便凶狠地嚷了一声。 刚才那小猫一样细细的,虚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当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久见秋生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不会是孩子的哭声吧? 他不禁发起愣来——而在他发愣的时候,他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或许是由于走得太过于惊慌,于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眼见得要狠狠地摔在地上。 虽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久见秋生倒是先下意识地快步走过去扶起了她。 但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放在了她怀里的那个包裹上——而此时吉四郎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在他慌张而带着悲伤意味地冲出来之后,似乎不停地在用目光找什么东西。 当看到那个包裹,或者说那个包裹里的孩子还在的时候,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却古怪地一言不发,紧紧地抿着唇站在那里。 双生子是不吉利的。 人们恐惧双生子,认为他们会带来灾祸,于是往往在双生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便无情地溺死其中比较瘦弱的那一个,借以躲避所谓的“天罚”。 但是也有别的办法。 那便是让两个人不得相认。 短短一瞬间,久见秋生的心里转过无数个想法,其中有对亲眼目睹因迷信而杀子这种事的震惊,有对这个孩子生而为双生子的怜悯同情,有对自己再一次蠢蠢欲动的善心的怀疑——他真的能够再肩负起养一个孩子的重任吗? 如果说让久见秋生坐在这里想个几天几夜,或许他的脑袋里会突然蹦出一个“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来,然而现在的情况紧急到他必须在一瞬间做出决定。 眼见得吉四郎的老母亲已经颤抖着手抱着孩子往井边走,久见秋生忍不住强忍着尴尬抢先一个箭步堵在井边。 要是和这个老太太掰扯什么不要封建迷信,那是一整夜都讲不清楚的。久见秋生拿自己当盾牌堵在井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夏夜井壁上有些刺骨的冰凉。 这冰凉把他的脑袋都冻得清醒了一点。 清醒的确是清醒了一点……但是,总不能叫这个孩子就这样在自己眼前刚出生就被溺死吧? 看着眼前老妇人狰狞的表情,他感觉背上的凉意更重了。 他甚至怀疑,这个老妇人会把看见双生子出生的他也推进井里淹死。 虽然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的久见秋生都很宅,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知识量低或者说很愚蠢的人。与其说与人交往,宁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才是他。 那么,关于“乱世”的认知呢? 久见秋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是脑子里仍然疯狂拉着警报。 这个大小各国争雄的乱世……这个时代…… 它把人吞进去,无论是什么身份——武士也好,浪人也好,不要说平头百姓,就连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与大将,都被一视同仁地裹挟进浪潮之中。 在身份高贵衣着华丽的武士们骑马经过时,那些受剥削,受伤害,受侮辱的可怜百姓们垂首跪拜,诚惶诚恐,往往卑微到尘土里,将自己当做土地中的一只肮脏虫蛉。 然而……秋生叹了一口气,把脑子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 似乎曾经有什么人说过,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是人心。 人们不停地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野心也好,活下去的本能也好,总之为了这些,他们不断地伤害着彼此,抛弃身为人的资格,宛如野兽一样活着。 或许只有乱世结束,这一切才会改变吧…… “他们出生在疫病肆虐的时候啊!” 老妇人干瘪的灰色嘴唇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与悲伤:“假如我不淹死他,那么他们兄弟两个都会被愤怒的村人杀死的……他们都会被杀死的!” “他们是带着灾祸降生的。”她苍老而忧郁:“灾祸啊,是灾祸啊,久见先生,他们是灾祸啊!” “但是我不能看着夫人您杀死他。” 久见秋生的手蜷缩了一下,他感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似乎是他刚才移动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那些井与地面连接处爬上来的绿色青苔。 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真的是看上去太傻了,但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可是刚刚出生,没有犯下任何过失,就要被杀死了啊!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再怎么可笑羞耻的话都无所谓吧!就算是被嘲笑…… 久见秋生想:那就被嘲笑好了。作为一个本来就很糟糕的人,再被骂一顿也无关紧要。 “答应他吧,母亲。” 吉四郎的语气里带着急切,他在仅仅十七岁的年纪里就已经成为了四个孩子的父亲,扛起一个五口,且很快就会变成六口人的家庭,然而到底他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其实也算是孩子。 一个孩子已经做另外一些更幼小的孩子的父亲,有些好笑,又叫人说不出话来。 紫藤花的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里,在此时此刻宛如被凝固住了的空气里,它是唯一还在活泼游动的东西,看不见,也触碰不到。 吉四郎年老的母亲抱着这个孩子,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干瘦的老妇人对于这个孩子的审判——是将他在刚出生的时候便溺死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还是把他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异邦人,此后远赴他乡此生不复相见? “给钱——” 老妇人的声音像是叫嘶哑了嗓子的乌鸦一样尖利难听:“给钱吧,给钱我就让你带走他。” 她看出了久见秋生的善良,于是试图利用这份善良——她太适合在这个乱世生存了。 或者说,正是乱世把她折磨成这个令人厌恶的样子,因为“乱世”是沉重地压在但凡还在呼吸没有死去的每一个人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向擅长从人的身上掠走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她啊——在深渊里活得太久了,已经与深渊本身同化了。 吉四郎压抑在身体里的痛苦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响动,但是却不敢忤逆自己母亲的话语,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他不敢看久见秋生的脸色。 老妇人不知为何在这时候五味杂陈——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少女时代,她的母亲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梅子你总是天真的叫人忧心呢……真是担心梅子嫁人之后的事啊。” 那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啊——久到母亲还没有因为战乱找不到药材而无助地病死在家里的榻上,久到她的父亲,丈夫,儿子,还没有一个接一个战死,久到她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看见那个少年握紧了双手,胸口与肩背的皮肉像被什么扯住了似的紧绷起来,由于牙关紧咬,脸颊上咬肌也被牵扯得微微颤动。 你也会放弃他吧? 这个衰老于乱世的女人在心中不乏恶意地想:并不是我卑劣,而是你也一样。 可是她又在心中隐秘地期盼着什么——到底期盼着什么呢?到底,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期盼的,值得期盼的呢? “好,我给你钱。” 终于,老妇人听见她面前那个用自己的身体勉强挡住井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如是说。 他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牙齿里恶狠狠地挤出来的——不,不是那样,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其实当秋生开口时,他觉得自己还很愤怒——但是当这句话说到了后半截,他却已经很平静。在想明白一些事情之后,他忽然冷酷起来,像是不可触碰的冰雪。 与其说他很生气,不如说,他在替被抛弃——或者说被“以货币衡量”的孩子委屈生气。 但是生气没有用,索性便不生气好了。 为了使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不被自己的亲人杀害而付出自己的钱财,虽然听上去有些奇异的可笑,但这是他的选择。而既然做出了选择便不要后悔——不过如此而已。 当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忽然间很是轻松。 大概是问心无愧?感觉轻松得像是能够随着夜风飞起来一般,甚至他微笑了。 “把他给我,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们。” 依旧是文字游戏,别人托付他送回家乡的金叶子并不算是他的钱,被盗贼赠送给日月丸的小判也不算是他的钱。 剩下的都是从死去之人身上摸出来的零零碎碎的钱财,不多也不少。 死人财他们拿着烫不烫手久见秋生不知道,反正他只知道自己拿着毫无心理负担,现在送出去也毫无心理负担。 “以后,他与你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久见秋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心里爽极了,这种爽就和拖掉地面上的污渍后看着干净瓷砖时那一瞬间才有的开心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丝,一毫,一丁点儿的关系也没有。” “我们也不想再见到他。” 吉四郎的母亲冷冷地说。 “但我想。” 久见秋生心情好,微笑着地把话给不咸不淡地堵了回去。 …… 清晨,久见秋生准备离开吉四郎的家。 正当他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单枪匹马准备走进清晨的薄雾之中时……一个女人在身后呼唤着他的名字追出来。 (不,不是,具体描述的话应该是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背上背着一个幼童,马当然也没有,只有‘单枪’是真实存在的……另:别说什么锦帽貂裘,此人白浴衣上罩着的粗麻外衫边角还沾着一点血渍呢。) 是阿菊夫人。 她刚刚生育完,但是或许明天她就要继续下地干活。而此时此刻她怀里抱着一只匣子。 “这是我妹妹阿葵当年留下的首饰。” 说出这句话时,阿菊似乎不敢看久见秋生的眼睛。 这个人会对她的孩子好一点吗? 她不知道,只能把自己私藏的那些首饰卑微地递过去:“请收下它吧,求您了。” 久见秋生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遥望到了她婆婆的影子。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个寄希望于收下这些首饰的久见秋生能善待她再也不会见面的儿子的一个可怜母亲。 “这个孩子需要一个幼名呢,夫人。” 第24章 少女花子的求婚 阿菊夫人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幸次郎。 假如按照字面意思来看的话,就是幸运的次子。 以“幸运”为名的幸次郎说到底,真的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啊。他生来就是双生子之一,在母体中和自己的亲生兄弟争夺营养的战斗里又是失败的那一个,于是因为身体比较虚弱而被自己的亲人们无情地舍弃。 但是幸次郎却又有一种神迹一样的幸运——尽管生来就是被厌弃的存在,尽管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拒绝他,但是却在秋生偶然借宿的那一夜出生,于是保下了自己的性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孩童的第六感让他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呢? 或许这个名字正适合他,久见秋生抱着这样的想法把阿菊夫人递过来的匣子轻轻打开,端详着里面款式已经老旧到了一个地步的破旧珠花。它们并不算是珍贵,上面贴着薄薄的金箔,或者镶嵌着细碎的银粒,但是打理打理还能当做嫁女儿时拿的出手的嫁妆。 “坏子结婚的时候,要用到这些首饰吧?”久见秋生如是问道。 阿菊夫人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这句话让她在一个留在家中的女儿与一个再也不能相见的儿子中间忽然陷入了两难。 “坏子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哦,再过几年穿上白无垢时如果发间没有一些漂亮的饰品的话,也太过于可惜了。”久见秋生看出了她的为难,并不以为意,善意地帮阿菊夫人做出了选择。 他把匣子推回去,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即使是那只匣子掉了下去也毫不痛惜:“晨露浓重,阿菊夫人,就此告别。” “不过也要多谢夫人告诉了我有关于速川氏的消息,我会去妻女山那边寻找速川婆婆的。” 走出了几步,他忽然回头追加了一句,而后语气相当轻快地笑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告别啦,夫人!” 瘦弱又憔悴的女人蹲在那里,她拾起那只匣子抱在怀里,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或许是由于寒冷,也或许是在哭,谁也不知道。 “母亲……” 吉四郎在屋子里坐在蒲团上,他几次捏住了拳头,然而又无力地放下来。但是他终究还是问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问那个路过的客人要钱呢?” “因为只有用钱买来的东西才是珍贵的。” 眼睛已经浑浊了的老太太坐在榻上,用竹筷子缓缓地搅动着面前如同清水一样的粥。她的眼神里有很多年轻的吉四郎看不懂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有些太过于早了一些——他只听得自己的母亲近乎于叹息一般说道:“送给别人的东西往往不被珍视,但是卖给别人的东西在被抛弃之前,主人多少会想起自己为了得到它而付出了众多的代价,于是会略微宽容一些。” “佛祖保佑,希望这个留下来的孩子不要夭折。假如有灾难和恶业,便往他的兄弟身上去吧……” 她在最后念了一句佛号,蜷缩着身子把久见秋生留下的那些钱币放在了佛龛的夹层里:“这笔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动用。” 这些事情久见秋生自然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了。便是知道,大概也一笑而过。 根据阿菊夫人所说,前面那座有一高一矮两个峰顶,宛如抱着女儿的妻子眺望着远行的丈夫的山叫做妻女山。妻女山的那一边,迎接太阳升起的一面,便是速川氏的地界。 久见秋生的选择当然不是硬生生翻过这座山——就算是他能,带着两个小拖油瓶,他也做不到。沿着山脚下的路绕往对面的路上,他又遇到了疯老头和他的女儿。这一次他们在路边的水田里辛勤地劳作。 假如不是实在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久见秋生绝不会选择上前搭话——毕竟这个女孩子就在两天前对他凶神恶煞地警告过“不要再问”,但是他现在的确处于知道自己在路上,但是不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地方的情况之下,而路边并没有其他可以询问的人。 “那个老女人在山里。” 回答了这个问题的女孩子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她看着久见秋生多出来的两个孩子,想了想便忽然问道:“要我带你去吗?” “我没有钱。” 久见秋生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动不动就要谈钱伤感情的情况,但是这个自称为花子的女孩子却说——“反正太阳升起来之后就没办法干活了。” “是主家死掉却没有跟着切腹自尽的破落户武士,地位超低的浪人啦,那一家子。” 花子用鄙夷的语气形容道:“那个瞎子女人的长子当了盗贼,上一年被官府抓走杀掉了,次子是一个废物懦弱鬼。” “……”久见秋生点了点头。他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的母亲似乎是叫做花子吧?” “我也叫花子。” 女孩子说:“母亲早就死在武士的‘辻斩’里了,只是父亲一直不相信,所以忘记了我的名字,整天花子来花子去的,于是久而久之我也被大家叫做花子了。”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撇了撇嘴,抱怨似地说道:“怎么那一天偏偏就是她第一个走过十字路口呢。” 秋生“嗯”了一声。他有些别扭的用自己粗劣的语言试图安慰一下这个女孩子:“花子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花子挑起纤细的眼角噗嗤一笑。 “你真是一点也不会安慰女孩子。”她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是你买的吗?你是贩卖人口的商人吗?” “不是。”久见秋生感到头秃,他艰难地解释了一下:“大概就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什么的,正好我也无家可归……总之就是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就勉强一起生活……” 看上去已经语无伦次了——男默女泪,对于一个身为微度社恐阿宅的秋生而言,“和女孩子闲聊”这件事的致命程度大概仅次于“被女孩子约出去吃饭”。 “还以为你是做这种营生的人呢。” 花子毫不客气地说:“头发是新长出来的吗?之前是和尚吗?难不成是喜欢上哪个女人所以决定不做和尚了?说不准是超级漂亮的女人,樱花变成的妖怪之类的。不过和尚也是可以结婚的,完全说不通啊。” 久见秋生感觉这个话题很危险。 哪里危险? 就是……下意识地感觉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但是他是一个老实人(阿菊夫人:???),所以回答得诚诚恳恳:“不是和尚,是其他的原因……也没有什么樱花之女。” “那你到最后一定会回到你的国家吧?”花子点了点头,忽然道:“我家里就那一个要死不死的老东西,吃的不多,很快就会死掉。而我呢,无论是打理庄稼还是饲养牲畜都是好手。” 久见秋生:“???” “之前有在当战场附近的游女,做一些不干不净地皮肉生意。不过假如你愿意娶我的话,以后绝对不会再做了。”(游女,即是游荡的女子,在日本古代用来称呼卖身的妓子) “虽然我不是什么好女人,但是身为异邦人的你看上去并不擅长于农事,而且带着两个拖油瓶——这样子的话,就算是想要娶一个好女人也不可能的吧?” 花子的神色似乎完全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们俩扯平了。怎么样?要不要和我结婚?我对于‘我相当会照顾人’这句话可是毫不心虚。不过先说好,假如你要回到你的国家的话,要把我也带走。” 久见·突然被求婚·秋生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猝不及防。 “……”他口齿不清地混乱吐出了一些不明含义的破碎音节,终于艰难地组织好了语言,但是刚想说话,花子就望着他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异邦人都是这样天真的吗?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久见秋生: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为什么你会突然说出这些令人震惊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了嘛,我的母亲死在武士的‘辻斩’里……你不会不知道所谓‘辻斩’的意思吧?就是武士大人们为了试验自己的武力,会在夜里守在十字路口处,随意地杀死自己碰到的第一个路人用作试刀。七岁那年,我的母亲不巧碰上了‘辻斩’,那一天她没有回家,我第二天清晨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不着寸缕的身体断成两截在桥边……披散着的黑色长发浸泡在肮脏的河水里……” 花子一边轻快地带着久见秋生往山里走,一边简直是大笑着说:“杀死她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少年的父亲,那位婆婆的丈夫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但是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和高贵的武士大人对抗呢?直到他效忠的主家败亡了……” “上一次你问我,我没有回答你,因为我害怕你是那个软蛋的朋友。不过我现在大概知道了……他死在战争里了吧?那个家伙!胆小怕事,什么都听她母亲的,像狗一样的糟糕男人……死掉了啊……” 她的眼中忽然有泪水了,但是她还是在大笑:“你是来告知死讯的乌鸦,我真是太喜欢你了,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只要是可以伤害我的仇人的事情,我都喜欢!” 花子母亲死去的时候,花子七岁。 也或许是其他的年纪,花子自己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母亲死去的样子——后来她见过了更多更多的死人,但是从来没有死去的母亲给她留下的印象那样深。 母亲睁着眼睛看着她。 桥那头,两个人在说话。 “死的是卖糖丸的人的老婆啊?她可是很漂亮的,在杀掉之前有没有试过滋味啊?是不是就连那里都是糖的味道?” “我才不和你一起说荤话。”年轻的武士打扮得光鲜亮丽:“老女人就像是驽马,骑着一点也不舒服——但是里面其实很柔软哦!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的新刀说的。” “你可真是的,到处炫耀你的新刀!不过也是啊,毕竟你得到了领主的赏识,从此就要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了!” “承你吉言!” 青年在一场战役中得到了领主的赏识,于是被提拔为武士。他用领主赐下来的刀随意地杀死了花子的母亲,甚至侮辱了她,然而花子却知道,很快,他就要进城里去了。 她就那样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恨。 第25章 阳春三月晴空下 父亲后来疯了。 花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因为她觉得自己其实也疯了。 用“发疯了一样”想报仇来形容她其实有一些片面,因为花子一直觉得自己的确是疯了的。就是那样子,怎么说呢?不正常地保持着活着这个状态。 她没有高贵的地位,没有出色的身手,想要杀死一个武士实在是一件做梦一样的事情。 而在绝望的噩梦中浸泡了七年,花子在她十四岁那一年去当了游女。 引领她入行的老年女人给她腰上系上了红绳,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花子……花子啊。” 但是终究这个老游女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抱着她轻轻地哭泣。她又在为什么而哭?谁也不知道她的背后藏着的又是什么样的悲痛。花子想:那与我无关。 她小心翼翼地藏了一柄锋利的竹匕在自己的身上,而那柄竹匕被她在用污秽里浸泡过,因为听说这样就能让被竹匕捅伤的人伤口永远溃烂而不愈合,最后死去。 这样的话,就算是她还没来得及杀死那个男人,只要捅伤了他,就能含着笑死去吧——花子如是想。 就这样,她系着红绳,追逐着身为自己仇敌的武士所在的番队不停地游荡在战场边上,等待着他在某一天把自己扯进阴暗的树丛,而后用污秽的竹匕结果他罪恶的生命。 “是个很安静,很美丽的女孩子。”那些士兵们这样形容新加入“游女”这一行当的花子时,这样形容她:“无论你出多少钱她都不介意。” 她等到了那一天。 那个已经老了很多的武士根本没有认出她来,毕竟花子的母亲也不过是被他所杀死的众多的人之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他把花子抱起来时,花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太激动了,太兴奋了,她恨不得立刻把竹匕抽出来狠狠地刺向这个人的脖子,但是她还要蛰伏,等到最适合动手的那一瞬间为止——为了那个时刻,她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了她已经成为了蜘蛛一般最耐心的捕猎者。 但是她没有等到,因为战役忽然爆发,男人的头颅被一柄薙刀砍了下来,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 他死在了敌人的手里,死得那么轻易,就像是曾经花子的母亲也是那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一样。 血从他的脖颈当中喷洒出来,把花子浑身都染红了。 喊杀声也好,死人也好,风也好,马蹄踩踏地面的震荡也好,战场的角落里,花子握着竹匕,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坐在那里。 她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淌出来。 战争结束后,有人发现了这个少女。于是他把她身上的死人拨到了一边,开始解她的衣服。少女没有反抗,她脱下了自己空荡的外袍,露出腰上那根鲜红的腰带。 …… 在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之后,花子勉强裹着那件带血的衣服,露出痕迹斑驳的肩膀和双腿,沉默地坐在即使溅入了大量人的鲜血也依旧清澈的那条河边。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那个畏畏缩缩的少年的。 “我来找我的父亲……” 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或许是看见了花子身上的痕迹的原因。 “我的父亲,他战死了。” 当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脆弱无比地哭了。 花子认得他,因为他是那个人的次子。 那一刻,她的手又放在那柄肮脏的竹匕上面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少女轻佻地说,把身上的衣服微微松开,隐隐地露出她白皙的胸脯。她在笑,那是只会出现在下九流游女脸上所特有的风流而薄情的笑:“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不来和我玩呢?” “给一点钱就好了,或者不给钱也没关系。”看着年纪并不大的青涩少年脸上的犹豫与瑟缩,少女步步紧逼。她站起来,松开了固定着自己的衣物的手。 那件和翼上纹着红斑的白蝴蝶一样的染血白衣落下时,是那么动人地在风里蹁跹飞舞,而少女的身体是那样的完美,宛如被油仔细地涂抹过一般在夕阳橙黄的暖光里熠熠生辉。 她只有半截袖子还旖旎地挂在身上,而在那半截袖子里便藏着致命的,锋利的凶器。 一步又一步,她赤着足轻轻地走过去,跪在少年的足边,吻他的腿。 少年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颤抖着解开了衣服。 弯下身子。 ——把衣服披在了少女的身上。 “我……我不会娶你的,我娘说她给我订过婚了。”他偏过头去不敢看少女的眼睛:“快夜晚了,你一个人回家要小心。” 像是受惊了的小兽一样,他迅速地跑掉了。 那一天的晚上,花子在河边把自己腰上的红绳解下来,扔进在夜色里显得黑暗到能吞没一切的河流里。 那东西在水面上飘了一会儿,终究沉没进了水中,不知所踪。 随后,她把自己那件染着鲜血的白衣也丢进了河里。 它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沉沉浮浮,逐渐在月光里飘远。 最后,她拿出了那柄竹匕。 好像听到了遥远的吹笛声。那笛声隐隐地穿过山林与月色传过来,是一首很平凡的民间小调。 “樱花啊……” “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无际樱花哟……” 花子跟着若有若无的笛声颤抖着唱出声来,一边唱,一边抹着眼泪。 她狠狠地把那柄竹匕扔进水里。 这柄蕴含着歹毒的谋算,但是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刺入任何人身体的匕首在夜色里扎破平静的水面,狠狠地往河底坠落,最后淹没进河底不见天日的淤泥之中。 后来花子一直都穿着那件外衫,似乎那样就能算作少年在拥抱她——尽管从始至终,她从来没有得到过那样一个拥抱。 她恨他,又莫名其妙地有点爱他——而这恨完全是迁怒,而爱更像是活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的虫蚁对地上的温度的艳羡。 当在那个傍晚遇到那个异邦人,听到他粗陋的询问时,花子作为女人,忽然敏感地意识到,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少年大概死了。 死了。 这让她在这个清晨,对久见秋生说出“他死在战争里了吧?那个家伙!胆小怕事,什么都听她母亲的,像狗一样的糟糕男人……”的时候,终于无法再忍住自己的眼泪。 但是这些,她一句也不会和久见秋生说,一句也不能和久见秋生说。 她只是心口凝着的那一口气忽然散了,开始想要出嫁,想要过一个正常的女人能过的生活——比如早上醒来,从床上爬起来,越过熟睡的丈夫,端起箩筐喂鸡。 就那样,就很好。 她面前那个被她称为“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异邦人少年用一种他自己似乎完全不知道的温柔目光看着她。 “可是就算是那样,姑娘也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想要嫁给我的。” 久见秋生绞尽脑汁才憋出这两句话:“不管怎么说,女孩子嫁人,要仔细地千挑万选才行吧。”——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就算是再不会读空气的人都能感觉到的压抑的悲伤感。 “你嫌弃我吗?” 花子把她的双手背在身体后面,微微扬起了下巴,她有很多话,很多很多的话,那种尖锐的,可以刺痛人的话,随时都能拿出来狠狠地刺痛久见秋生这个“异邦人”,但是她想要说的时候,总是又莫名其妙地不想说出来。 大概是由于这个少年有点可笑的温柔吧,也或许是其他的东西,谁又知道呢? 从花子的目光里,久见秋生感觉自己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透过你看其他人。”她在看谁呢?久见秋生觉得多半是他系在腰带里的那片金叶子的主人。当然,他这一次也依旧猜对了。 “花子,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啊?” 他忽然问道。 这样问完全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下意识地问了。 “四月,樱花盛开的时候。”虽然花子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危险的问题,所以她随口便回答了。 “那这个大概是他留给你的。”久见秋生说出口的时候,感觉要遭——万一要是一个乌龙的话,那就尴尬了。但是话已出口,便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从腰带里取出了少年留下的那一块银角和金叶子,把银角放在花子的掌心:“你看,像不像是樱花?”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银角被铸造成樱花的样子,下山……总之就是到村落里的时候,发现流通的货币也没有这个样子的,但是假如说解释成他带着这个东西,打算打一枚樱花样式的首饰向你提亲的话,就说的通了。” “那个男人应该也不至于像是狗一样糟糕……就算是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因为你是狗的主人,狗对主人只会表示忠诚啊。” 花子接过了那枚樱花一样的银角——大概是由于残缺的原因,那枚樱花有些丑陋,花瓣蜷缩着,里面带着像是血渍一样的东西。 “这是……哪里来的?” “那个少年把它藏在了腰侧边的血肉里,后来挖开了那块伤口,我埋葬他的时候看到了。” “血肉里……”花子喃喃重复了一遍,她又开始笑了:“好的不学学坏的……他的哥哥就是这个做派……” 少年的哥哥是盗贼,去年被官府捉走斩首示众。 花子没去看那场行刑,少年也没有去看,他们在妻女山上隔着一道桥看见了对方,都像是受惊了的鸟儿一样立刻走开了。 少年根本没有未婚妻,花子后来打听到了这件事。但是她和那个少年永远也不可能死前同床,死后同坟——他们是仇人,而她又是那样的肮脏。 那是清水也洗不净的红绳之印,就算是扯掉了红绳,也留在了心上。 “速川婆婆就在里面。” 花子在拿到了那枚樱花一样的小银角之后,再也没有提有关于想要和久见秋生结婚的事情,这两个人加上两个孩子在上山的时候并不怎么说话,小小的幸次郎中途哭了两声——久见秋生喂了他一点类似于稀糊的东西。 花子对之表现得很是好奇。 “抱一抱他好了。”久见秋生笑了笑:“母亲的怀抱大概更让人安心呢。” “你又不娶我。” 花子嘴硬,但是身体却很诚实,动作僵硬像是捧起什么易碎品一样把幸次郎抱起来,小小声地说道:“看上去很可爱,有福气。” 第26章 找到了速川婆婆 秋生根据花子的指示找到了速川婆婆——花子本人拒绝进入这个老妇人栖居的破烂佛堂。 “她是个瞎子,你小心她拿东西乱砸你。”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花子依旧采用糟糕的语言来攻击这个老婆婆的品行。 不过她说话总是带着三分刺,一路上,久见秋生早已经习惯,反而对她笑着挥手:“花子没有喜欢的人的话,就到处走走好了。” “我才不想到处走走呢。”花子嘟哝了一句:“游手好闲的人是要被世人厌弃的。” “但是之前花子说了类似于‘假如我们结婚而我回国的时候要把你也带走’这样的话,很明显是好奇外面的世界嘛。” “才没有,只是好奇父亲总是心心念念的异邦是个什么东西而已。”花子的说话声音突然变得超级大,简直就和喊出来似的,把山林里的鸟雀都惊飞了。 久见秋生看着她火烧屁股似的离开,感到一阵窒息:聪明的花子小姐,难道你不知道,越是大声喊叫越是显得心虚的道理吗? “要得到幸福啊!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嘛!”他想要对花子挥手,但是又感觉花子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距离了,只好也大声说话——山林里的鸟雀又被惊飞了一次。 花子回头看见秋生拖着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对她拼命挥手,看见她回头了于是跳起来——可能是自我感觉身高不够。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她这样别扭又炸毛的女孩子,也感觉奇怪的高兴。 “小矮子你他妈也是!” 她用最糟糕的语气回答了这句善意,想要大笑——就是那种从胸腔底部跳跃出来的,能够与风共舞的轻快笑声。太感谢了啊——感谢你告诉我,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配得到幸福。 徒留下被风糊了一身骂娘声的久见秋生拖家带口(?)一头黑线地站在原地,久违地产生了想要竖起一个中指的冲动。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扯了一下他衣角的日月丸趴在他背上的箩筐的边上,对他指了指嘴唇,然后开始无声地说话。 由于他是一个哑巴,所以久见秋生只能模仿他的唇形,猜测他在说什么。 “要幸福……”当模仿出来前半段的时候,久见秋生心里一暖。 “……小矮子?”当模仿出来后半段的时候,久见秋生开始炸毛并且恼羞成怒:“绝对会长高的!” “是秋生,”他为了防止在日月丸心里他的名字变成“小矮子”,开始艰苦卓绝地与这个绰号誓死搏斗:“秋——生——” 日月丸眨眨眼睛,嘴唇张合。 [要幸福,秋生。] 似乎说了一遍还不够,他又重复了一遍:[要幸福,秋生] “……犯规了啊。” 久见秋生全线溃败,意有所指地无比忧伤:“真是的,感觉忽然明白养成系游戏的魅力所在了——日月丸,你要是一个女孩子该多好呀,等你长大了我立刻娶你。” 停停停!这种话一看就是变态啊! [娶。]日月丸说。 “啊啊啊!不要学这样子糟糕的话!”久见秋生抓狂:“我的狩猎范围只有富萝莉……不,不是,萝莉也行……啊啊啊都不是!” 他捧住日月丸的脸,一本正经地说:“秋生——正经人——要联系在一起哦!秋生是正经人!” [正经人。]日月丸乖巧地重复了一遍。(然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日月丸重复的时候是一样的乖巧,但是看上去似乎有点意外地讽刺……) (花子嘲笑.jpg) (秋生:你明明一直在笑我,你都没停过!) 就这样,父子(?)俩人和谐快乐(?)地玩闹了一会儿,久见秋生终于在心里做好了坚强的心理建设——主要是针对于如何面对一个丧子的母亲——而后鼓起勇气大步走进这间佛堂里。 这里是修建在半山腰的佛堂,里面没有灯光。久见秋生警惕地轻轻推开门,看见佛像端坐在莲台上,眉眼慈悲地望着他。 上面似乎曾经塑过金身,只是如今金漆剥落,倒是有一些繁华落尽的悲哀来。 登上寺庙二层的梯子在佛侧的帘子后面,很宽敞,上面涂着红漆。 在门的背后没有忽然窜出来的恶犬或者说人,倒是楼梯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老鼠从天花板飞快地跑过去。 又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秋生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佛堂里分明空无一人。 久见秋生相信花子没有说谎,那么速川婆婆到了哪里去了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久见秋生很快就想到了——速川家在当家的武士死去之后被从城里赶回乡下,沦落到寄居废弃佛堂的地步,那么自然家中并没有什么闲钱,而速川婆婆的长子因为盗贼罪而被处死,次子十有八九已经战死沙场,自然没有人奉养,现在多半是外出去讨生活去了。 那么就等待晚上的到来好了。 他走到佛的足下,轻轻地,不发出任何响动地靠在那里,争取不惊动灰尘地把日月丸从筐里抱出来:“在里面蜷缩了这么久,很累吧?” 日月丸摇了摇头。 “……在我面前要说实话哦。” 久见秋生把他抓过来放在膝盖上摸了摸头发,感觉手下的触感很是干枯,有点心疼:“累了要说,饿了要说,都要说——你扯一扯我的袖子,我就会回过头来,明白了吗?” 日月丸点了点头。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扯住久见秋生的袖子。 只是想要他回头。 但是他想不出来要说什么——‘累了要说,饿了要说,都要说’,但是现在很开心,要不要说呢?坐在久见秋生的膝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日月丸的腿麻了,久见秋生给他捏腿的时候,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要哭不哭的样子来。太好玩了——秋生伸出手试图抚平他蹙起来的眉,不知不觉就笑起来。 我真是个相当糟糕的大人,他一边笑一边想。明明日月丸腿麻得都要哭了,但是笑容完全忍不住啊:“秋生我现在超级高兴哦,因为日月丸会表达自己的不开心了。小孩子就应该这个样子嘛!” “假如说小孩子都不苟言笑如同大人一样肩负一切的话,那大人未免也显得太废物了吧!为了表现出秋生我啊并不是一个废物,日月丸绝对,绝对要把一切的难过告诉我。” 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了,感觉自己突然产生了把一本正经的小孩子闹哭这种相当不成熟的幼稚想法。 佛似乎也在笑。久见秋生看着微笑的,落满灰尘,上面只有几个小小的掌印的佛像,想法慢慢偏到了别的地方。 话说曾经的人们也太笃信神明了。各处的佛堂也好,神社也好,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散落得到处都是——光是妻女山向阳与背阴的两面便各建了一间。 不过现在这两处的佛堂都被废弃了啊——果然是当乱世到来,人们意识到自己供奉的神明没有保佑自己的时候,便迅速(甚至愤怒)地抛弃了神明了吗? 曾经鼎盛到了辉煌的神之时代只剩下最后的余晖——那些颓败的寺庙与神社虽然木料还没有完全腐朽,但是依旧保持着参拜的信徒大概只剩下山间的鸟兽与风雪了。 这里是妻女山向阳的一面,从缺了半扇的雕花窗子里能看见那轮橙红色的太阳像是喝醉酒了一样摇摇晃晃往下掉,掉进远处连绵的山间,熄灭了。夜色无声地掩上来,门外传来令人焦心的,病恹恹的咳嗽声。 忽然间,一团亮光升起来,原来是点燃的松木枝。 随着亮光的出现,握着燃火松枝的人也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白发老妪,松弛的皮肤包裹着细瘦的骨头,身着柏树皮色衣物,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来,嘴唇乌青,像是一只山鬼。 她就那样举着燃火松枝佝偻着站在门口,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久见秋生的脸庞。 久见秋生抱着日月丸的手变得更紧了一些,他与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对视着;而在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老妪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小心翼翼的,带着悲伤与惊喜的笑容来。 “我的儿……你,回家了?” 久见秋生:……我不是我没有。 他摇了摇头,仔细地在火下观察这个老妪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点也不美,又黄又浊的眼球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白翳。 这证实了这个老人是个瞎子的事实。 那么刚才的摇头这个白发老妪应该是看不见的;于是久见秋生只好出声了。 “我不是。” 得到的这个回复对于一个再一次燃起希望之火的母亲而言实在是太悲伤了——老妇人没有说话,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哆嗦,浑身战栗,且耸动肩膀喘着粗气。 久见秋生感觉很愧疚。因为等一会儿她要问的问题将更加伤人——或许他要告诉速川婆婆关于她的儿子的死讯。 “我早就知道的……” 这个瘦得皮包骨头,被生活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用一种极度悲哀而无泪可流的口吻轻轻道:“离开的人总是再也回不来的。” 她已经看穿了久见秋生想要说什么。于是久见秋生把那半枚金叶子交给了她,彻底变得一贫如洗。 速川婆婆接过了那半枚金叶子。她粗糙的手指在叶脉上抚摸着,随后低声说:“上面的纹路,紫藤花——是我儿的。” 两个人之间便陷入良久的沉默。 倒是老婆婆先开了腔:“很漂亮的紫藤花吧?我应经看不见了。摸上去有些磨损了的样子……” 久见秋生才恍然间发现,这半片金叶子的叶脉的确像是紫藤花的纹路。他不知道回答什么,只好附和了一句:“是啊,很漂亮的紫藤花。” “我的丈夫生前是记在那位夫人名下的武士,那位夫人可是相当喜欢紫藤花……这枚紫藤金叶也是夫人赐下的,好些年了啊。” 说这番话的女人已经老了,她似乎想起过去了似的——或者说,只要是愿意听她的讲述,便总会听到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这昔年的辉煌:“那时候的光景……夫人穿着十二单,紫色的绸缎做底子,用金色的丝线绣出来比真花还美丽的菊花……我们都说能娶到那么美丽的夫人,是领主大人的福气呢。” 紫藤花的香气又传过来了,发涩。 第27章 暗之中的紫藤姬 “姬君?” 一处庭院里,捧着药碗的侍女为难地跪在廊下,语气有些奇怪的怜悯与散漫:“再不喝药的话,药就要凉了。” “我不要喝。” 昏暗的室内,躺在榻上的那个孩子低声说:“你退下吧。” 那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剪着乖巧的公主切发型,穿着色调沉闷的黑色浴衣,上面用白线绣了白鹤,绿线绣了松树。寻常的孩子固然不应该穿成这个样子,但是假如说这个孩子体弱多病,而他的家人迫切地希望他能够病情好转的话,那么穿着这样的衣服也是情有可原的——无论是白鹤还是绿松都是长寿的象征。 榻边点着一盏精致的花灯,里头的烛火幽幽地燃着,就像是躺在榻上的孩子飘摇的生命之火一样不停缓缓摇曳着,好似忽然之间就会没有预兆地熄灭一般。 “还是喝药吧,姬君,要不然的话,身体是不会好起来的。” 那侍女又劝了几句,而厢房里则传出来了一些细弱的咳嗽声。 “姬君?”侍女连着唤了好几声,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开了厢房的障子门:“就算是姬君不喜欢苦味,家主大人也已经给姬君准备了很甜美的蜜饯了,不要再拒绝了,这样的话会让人很难做的。” 这样的话固然是对的,但是如果说这是一个寻常侍女对家主的女儿这么说的话,多少有一点太过于没有分寸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厢房里面榻上那个被称为“姬君”的孩子并没有说什么不满的话,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微微斜过来了一点,没有任何感情一般看着侍女向前膝行了两步,做出谦卑的样子把盛放着药碗,一小碟子蜜饯,以及用以艺术装饰性的紫藤花的托盘悄无声息地放置在了地上。 “真的会让大家难做吗?” 他轻声问。 那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正和他糟糕的身体一样有些虚弱,让人有些心颤。 “是的啊。” 侍女其实每天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来给“姬君”送药的时候,因为这位姬君实在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虽然和小孩子一样不喜欢吃药,但是只要说出类似于“好为难啊”这样的话,他就会立刻配合大家的行为。 她看着孩童艰难地坐起来,伸手想要端起药碗,但是似乎是由于没有任何力气而失败了。于是他便拿起勺子,慢慢地把白瓷碗里乌黑的药汁一口接着一口饮尽。 侍女看着看着,心思就跑到了别的地方去——听说这位姬君无论是哪里都十分金贵,就连喝药的碗都相当地珍惜罕见,听说是从唐土那边传过来的从官窑里烧制出来的纯净的白瓷。这是这一回来给姬君治病的医师的要求——他坚定地认为,白瓷是纯净的,用白瓷装过的药汁可以拔除姬君身体里的病鬼。 不过姬君的身体还是极其的不好,大概白瓷并没有这种作用吧。侍女又想:但是,白瓷真的是很漂亮啊。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与自己一直住一个屋子的小织在前几天得了二公子的青眼,成为侍妾住到大屋子里去了,听说她现在也成为了可以用上白瓷的人。 要是自己也能够和小织一样美丽,被公子看上就好了——正在她做着这种美梦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呛咳声,叫她忽然地便从不实的幻梦当中猝然醒过来。 但是当她看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个病弱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咳嗽。他的脸颊就像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雪一样洁白而脆弱。而在此时他两颊现出五月里晚开了的樱花一样的绯红,真的宛若女孩子。 “不用担心。” 似乎是发现这个侍女有些恐惧被责罚,紫藤姬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不喜欢甜的东西,你把蜜饯拿走吃吧。” “姬君真的不要吗?” 这个侍女有些惊喜:“很甜的……真的很甜的,我小时候在家乡吃的杏子闻起来都没有这些蜜饯甜……” 紫藤姬于是看着她。 这是一个面生的侍女,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和小织似乎并不一样,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和他说了很多的话——他对这种作为倾听者的感觉有些新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雾。” 阿雾的确是新到府里来服饰的侍女,她还年轻,十三四岁,是那种喜欢叽叽喳喳的年纪:“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天,门外面的雾气很大,我阿娘说阿爹请来接生的婆子在雾里迷路了,她还没有到家里,我就已经出生了,所以就给我起名字叫阿雾啦。” “我第一次见到你。” 紫藤姬点了点头,把蜜饯往阿雾的身边推了推:“你吃吧,我不喜欢。” 蜜饯的确是甜,然而甜完之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只能听见外面风刮过去时紫藤花不断发出细碎乱响的声音。 紫藤姬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喜欢。他不明白什么是不喜欢,但是已经感受得到这种感情了——好寂寞啊,好寂寞啊,寂寞到了能够躺在这里透过窗子看着外面有一只蜜蜂飞进了紫藤花间都会感到开心的地步。 但是为什么阿雾喜欢呢?蜜饯这种会给人带来痛苦的感觉的东西,为什么她这么喜欢? 他就那样看着阿雾高高兴兴地抓着蜜饯塞进嘴里,看着她唇角翘起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微微弯起嘴角:“多吃一点好了,阿雾,我喜欢你。”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阿雾听到了他的话,似乎变得很是恐惧,就连咀嚼蜜饯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姬君……”她哆嗦着,手里的蜜饯洒落在地上,但是出于恐惧,很快她又把那些蜜饯拾起来往嘴里塞,急匆匆地捧起托盘走了。 不合时宜地,阿雾的脑海里想到了小织对她随口抱怨的话。 “真是不喜欢那孩子的黑色眼睛。就像是用来漆铠甲的那些颜料一样黑得叫人害怕,我才不要当他的侍女。” 小织那个时候坐在床上用彩色的丝线打络子,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位‘姬君’的院子里就像是藏着什么令人芒刺在背的东西似的,我每次走进去的时候都超级害怕。” “为什么?”那个时候她根本不能理解,但是似乎此时此刻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死气沉沉啊……感觉这里……就像是被抛弃了的地方似的,叫人心里忍不住感觉到害怕这种感情的真正含义——来源于死亡,疾病,那些人力无法抗拒的东西。 “真可怜啊。” 阿雾捧着托盘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在院子门口她往回望了一眼,感觉这间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花的院子简直像是藏着妖魔鬼怪一样叫人心生畏惧——此时此刻她顿时又有点相信新来的医师的说法了:家主的这位嫡长子是被病鬼缠上了,除非病鬼离开他的身体,否则他的病永远都不会好。 病鬼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雾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自己在紫藤姬说出“阿雾,我喜欢你”的时候是那么的想要逃离。宛如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似乎只要再多留一秒钟,就会被病鬼……总之就是之类的什么东西给缠上去,然后拖进这个似乎已经早已死去的院子里,埋骨在紫藤花下。 阿雾并不知道,那个孩子一直睁着眼睛望着她——然后他裹着被子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年少的侍女忘记关上的障子门边坐下。 他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头发晕,于是乖巧地回到那间阴暗的厢房里,甚至合上了障子门。 不能给别人带来麻烦,会被讨厌的。 他躺在那里,望着头上在月光里落下了一层奇怪地阴影的大梁。 上面挂着一些祈福用的绘马,每个寺庙的都有,满满当当,几乎要把整个梁都缠绕成彩色的。 是彩色的吗?只有太阳出来才能看见颜色——想到这里的时候,孩子情不自禁地等待着日出,但是对于他羸弱的身体而言,那一阵夜风已经足够让他发烧了。 他没有等到日出就已经被灌下了一碗又一碗的药,就连帘子都落下来,显得室内更加的阴暗。 那是就算是日出也穿不透的竹帘。 …… 在同样的一片月光下,速川婆婆正在和久见秋生讲述着那位红颜薄命的夫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她是那么的明艳逼人,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人曾经抱过我的孩子……她说他‘很健康,长大了会是让你也感到骄傲的武士’!” 对于一个年老多病而又虚弱的老年女人来说,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的话,已经相当地困难了;然而尽管说出这些话让她整个胸脯都在上下剧烈地煽动着喘气,她那双已经盲了的眼睛却显得那么的有神,甚至让人错觉她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穿着规整的和服去见自己丈夫的主家夫人,抱着新生的婴儿,得到了如此珍贵的嘉奖。 久见秋生盘膝而坐在她的对面,耐心地做一个倾听者——他其实在出神,看着那尊眉眼含笑的佛,想着以后自己要做点什么营生养活自己拾的两个孩子。 日月丸还好,但是幸次郎可真是年纪太小了,经不起各种颠簸。想要做一个农民都不可能,因为没有户籍也没有地,甚至连一个村落都无法加入——要怎么活下去呢? “夫人嫁给领主的时候年纪很小,才十四岁,那个时候她就很美……”速川婆婆还在不停地夸赞着这位夫人的美貌与身份地位;这也是老年人讲话的通病,即虽然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但是却能莫名其妙地掰扯上很久很久。 “那真是幸运啊。” 久见秋生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领主大人似乎已经达成了他“娶一个富萝莉”的人生理想,顿时真心实意地发出了艳羡的声音:“想不到速川婆婆您竟然见过这样的人物……” 不管三七二十一,吹就对了。 “美丽到底有什么用?” 速川婆婆却因为久见秋生这一句不走心的夸赞而忽然被触及到了什么心事似的,幽幽地叹道:“我听那些个说书的人讲古时候源平争霸的时候,源义经爱上的女人也是个绝世大美女,然后呢?死去了。” “这位夫人也早已去世——只留下了一个病弱的男孩儿,一直当女孩子养。” 第28章 小骗子佛前撒谎 久见秋生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又想明白,遂在暗中心道——是了,一直到后来都有给病弱的男孩子起女孩儿的名字,穿女孩儿的衣服,甚至画上女孩儿的妆容的事情。 听说这样做是为了让小鬼因为辨不清男女而不轻易勾魂,待到五岁男儿节过了,鲤鱼灯守护的魂魄轻易勾不走之后再恢复男儿本色。 “夫人生前最喜欢紫藤花,死后也葬在紫藤花下。她是领主大人唯一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是青土国嫁过来的公主殿下,最最高贵不过的姬君。” “本来领主的继承人应该是夫人的孩子才对。但是夫人的孩子缘分不好,生下的孩子偏生从胎里就很弱,既然当了姬君养,于是继承权当然也就没有他的事了。” 速川婆婆似乎在叹息又似乎在哭:“假如说那位‘紫藤姬’能够立得起来,我的丈夫又怎么会死呢?怎么也轮不到他上战场和人拼命……那样我的孩子也不会死去……唉!现在说这些,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她说到这里时又开始发愣,摩擦着她死在战场上的幼子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那枚只剩下一半的金叶子。 久见秋生忍不住想:那个可怜的,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孩子的名字就叫紫藤——紫藤姬的意思就是名字是紫藤的姬君,而速川婆婆每一次摩擦过那枚金叶子上的紫藤花纹路之时,心中又在想什么呢? “你真是个好孩子。” 速川婆婆忽然轻声地说:“都是好孩子,大家都是好孩子,要是都能活下去就好了。” 她口中的大家是什么人,久见秋生并不清楚——而在这句话结束之后,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一根树枝探着地面,缓缓地爬上了通往佛堂二层的阶梯,消失不见了。 久见秋生想,或许她一直到死都即将栖息在佛堂二层那片小小的地方,当有他这样的人偶然路过并且愿意倾听的时候,便用那种衰老的,沙哑的声音不断地讲述着紫藤花的故事——那是过去的,最后的辉煌的遗留物,就和佛像身上还没有剥落的金漆一样。 自己大概可以做一个在两城之间倒卖小东西的商人……虽然说这种跑进跑出最多也就只能赚一个糊口的钱,说商人都算是抬举了。 或许可以顺便说书讲故事,在城下町的居酒屋里拿一点赏钱?虽然现在到处都在传颂的源平争霸的故事他并没有记清,但是他也有别的故事值得一讲——在商道的边上大概会安全一点。 这是一个没有雨的夜,久见秋生睁开眼又闭上眼,胡思幻想,辗转反侧。 由于体质问题,他一直都很难真正的睡着。只要有风吹草动,他就会醒过来——只有下雨的时候例外,在雨声里他能够陷入久违的沉眠——这还是那个和平安丸一起度过的夏天里两个人……不,那个时候是一人一鬼,偶然发现的。 啊,又想到平安丸了。 而当想到平安丸时,久见秋生的眼前似乎又追上了一群人——速川婆婆的儿子速川右卫门,至今都不知晓姓名的山贼,吉四郎,阿菊夫人,梅子婆婆,花子,花子的疯父亲,速川婆婆……以及那些只出现在话语里的,面容并不清晰的人们——夫人,紫藤姬,领主,虎杖大人,不具名的老游女。 他在这个睡不着的夜里眼前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想着他们,想着紫藤花,想着那个烙在他心上,不断地继续发烫的想法——要是乱世能结束就好了。 然后他睁开眼睛。 因为有脚步声传过来——那种轻轻的,细碎的脚步声的主人很明显属于一个孩子,由远及近,有种“冲着他来”的目标明确。 秋生黑色的眼睛里忽然撞进了一抹青涩的彩色。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孩子,看上去十一二岁,有一头即使在夜里也燃烧如火的红发。 他的手脚都很纤细,很长,是正在抽条的少年人的模样。而看见久见秋生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似乎有点被吓着了,愣了一愣,转脸就往外跑。 久见秋生:哈? 他本来是不想追上去的,但是又担心他遇到什么危险。无论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山贼事件,还是花子口中所说的“辻斩”,都是藏在夜色里的杀机。 但是当他站起来追到外面的时候,那个红发的孩子已经跑的不知所踪了。 不,他不是不知所踪,而是狡黠地把秋生骗了出去,自己跑进了佛堂里,胡乱地扒着秋生少的可怜的行李——当久见秋生反应过来时,一回头便看见那个红发的孩子失望地蹲在里面只有零碎的几个糙饭团的包裹边。 “好穷啊,你这个人。” 久见秋生看上去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红发的孩子或许是觉得他没有什么危险性,于是只是失望地走到了佛堂角落的草窝边,往里面四仰八叉地一倒。 ……那我这么穷真是对不起了。久见秋生为自己过于贫穷而导致不配被人偷被人抢而深表抱歉。 他与这年纪幼小的窃贼由于贫穷而迅速地和平共处在这个狭窄的佛堂里,看着同样的一片月亮。 不久,在这样的月色里,那个红发的孩子躲躲闪闪地开口了。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不好惹”似的,他刻意地把嗓音压在喉咙里,语气凶狠地嚷道:“喂!你这个家伙!还醒着吗?” “还醒着。” 久见秋生回答。 他这么实诚让正打算说话的无名因此而哽住了:“……” 大概是缓冲了几个呼吸,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你也是异邦人啊?我看你和普通人也长得没有什么区别嘛。” “我应该算是唐土的人?” 久见秋生思考一下——他的确应该算是唐土的人,因为毕竟他在老久以前是一个华夏人来着。千年之后的唐土也是唐土,就这么说定了! “切。”无名发出了一声极其不礼貌的声音,然后在草窝里翻了个身,面对着外面躺着。 这个草窝对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太过于小了,简直让人怀疑之前里面睡的应该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之类的。但是躺在两个拼在一起的破蒲团上的久见秋生眼看着也并不比无名好到哪里去,自认为自己这一次大概没办法尊老爱幼——更何况于要说幼,挤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小的更加算是幼呢。 却说久见秋生在那里像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一样躺着,这边面向外面睡的无名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老是想把脸对着墙。于是他又翻了个身:“喂!再问一遍,你还醒着吗?” “醒着。” 久见秋生心情很平静地回答他。 “你不奇怪吗?”无名平时极其厌恶自己的一头红发,然而此时终于有人不在意他的红发了,他却觉得有些不敢置信:“我的头发可是红色的,是红色!” “知道了。”极度冷漠。 “喂!我可是罗刹赤鬼之子!” “……”久见秋生觉得这个孩子大概有点传说中的中二病。他万分敷衍地说道:“如果这么说的话,我有一个小朋友大概是神奈川水神之子。” 无名:缓缓打出一个? “他头发是蓝色哦。” 久见秋生讲起平安丸的时候万分来劲:“温柔而美丽到了令人流泪的地步的蓝色,像是天空和大海交接处那个地方的色彩一样。” 蓝头发……无名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那还是人么? 从来都是人们见了他便尖叫着逃跑或者说用一副看猴子的眼光看着他的份儿,还从来没有无名被别人吓到的份儿呢——这感觉倒是新奇。 他情不自禁地就追问了下去:“然后呢?” 久见秋生却不说话了。 这让无名很失望:“你这个人一定是个谎话精!世界上怎么会有蓝色头发的人呢?你一定是故意开我的玩笑!我讨厌,讨厌,最讨厌别人开我的玩笑!” 大概是由于忽然有了希望又失去希望的缘故,他此时此刻真的是又失望又委屈:“明明你也是异邦人……真是的,就连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突然就被冠上了“不是好东西”这个大帽子的久见秋生:…… 他此时看出来这个红发孩子是真的生气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一样。 那是很好看的一双眼睛,当中的瞳孔也偏向于浅褐,里面带着不易察觉的红色,就和他如火的头发一样。 “绝对没有骗人。” 穿着奇怪浴衣的少年用一种但凡长着耳朵就能听出来的惆怅语气否认了有关于‘撒谎精’的指控:“他真的有一头非常美丽的蓝色头发,柔软,摸起来手感也相当好……不要因为自己没见过就认为别人说的都是假的嘛。” 无名此时此刻又有点相信了。正在他奋力分辨这个人口中话语的真假的时候,忽然之间耳朵里幽幽地传进来两句话:“他可是一个相当好的孩子哦?脾气也好,说话的方式也好,对待长辈的语气也是,根本不是某个红头发的臭小子能比得上的哦。” 他一瞬间就感到自己像河豚一样气到爆炸。 “我……” 然后无名伤心地发现自己的确是一个精通坑蒙拐骗的流氓预备役,偷酒,偷钱,就在现在还正打算捡着这个冤大头勒索。 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本来的目的——他是来骗钱的啊! 可恶!竟然被有关于头发的颜色带歪了吗! 于是刚想说出“假如可以的话真想让你与平安丸认识一下,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种毫无依据只出于老父亲(?)对自家乖崽儿盲目自信的话语的久见秋生忽然听到了特别熟悉的一段话。 “你知道一个少年吗?头发枯黄,嘴角有一颗痣。” ……久见秋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段话特别熟悉。他一拍自己的小脑瓜——这不就是这几天他见人就问的话吗? 难道这个孩子也有一个头发枯黄,嘴角有一颗痣的朋友或者家人不成? “他和虎杖大人出征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久见秋生觉得这句话和他像个复读机一样见人就说的那句话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他陷入了沉默。 无名暗示不行就来明示:“你见过我哥哥了吧?他死掉的时候一定留下什么给你了!快给我,要不然我就要举报你私吞财物!” 于是第二天清早…… 拖油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