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之暗杀战神》 第一章 少年阿灵 “福根,阿灵在土坡上坐了两天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一名身穿破棉袄,脚下踩着一双草鞋的中年汉子,指着不远处两米多高的小土坡,说道。 说话的叫高三男,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瘦高个农民福根一边用纸卷着烟丝,最后用舌头沾了口水轻轻一黏,边敲击着火石点烟,边不以为然地答道:“这个没爹没娘地愣娃儿命硬得狠,他能出什么事?!” 低矮的土坡上,坐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背对着福根和高三男,夕阳西下,背影显得异常落寞与孤寂。 坐在土坡一动不动发呆的少年,全名叫朱阿灵,不过全村人都喜欢叫他的小名阿灵。 阿灵是个苦命的孩子,出身在无锡的新庄,母亲早亡,家里祖传是做酒的,三岁那年跟随单身的父亲来到与无锡新庄比邻的苏州吴县望亭乡,在太湖边的小渔村定居了下来。 起初两年日子还凑合,在阿灵七岁那年,父亲突然病倒了,没过两天就去世了,留下了七岁的阿灵独自在世上。 从七岁开始,阿灵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渔村的乡亲们虽然都很穷,但几十户人家,养活一个未成年的娃娃还是没问题的。 阿灵虽是个孤儿,但由于全村人的呵护,反而养成了顽劣的性格,从小偷鸡摸狗、赶鸭子上架,十足的捣蛋鬼! 十三岁那年,还在半夜里去偷看村东头的张寡妇洗澡,一边看还一边呼噜呼噜吸口水,终于被张寡妇发现了,穿上外衣、带着土狗阿黄撵了阿灵半个村子! 这些还只是阿灵所做荒唐事的万分之一,还有趁刘二丫上茅坑的时候,往茅坑里丢蜘蛛、蜈蚣、蛤蟆、水蛇,刘二丫她爹蹲茅坑的时候,就往茅坑里抛石头,溅得他一身的黄臭阿堵物!还比如,在西瓜成熟的季节里,用小刀在瓜身上挖开一个口子,吃掉一部分瓜瓤,然后脱下裤子,用腹中物填满,又盖上挖下来的西瓜皮,一个月后瓜皮长好如初,丝毫看不出任何的痕迹,当西瓜的主人摘了西瓜,美滋滋的回家准备享用时,用菜刀切开一看,彻底傻眼了……恶臭扑鼻,恶心之物流淌而出。 尽管阿灵顽劣不堪,朴实的村民们还是很喜欢古灵精怪的阿灵,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一样关心呵护。 尤其是青年时便丧偶,婆娘走之前没能留下一儿半女的高三男,更是将阿灵当成了自己的娃子。 两天前,阿灵到太湖里摸虾,万里碧空的太湖上,突然炸响了一道惊雷,这声雷很怪,没有阴云,炸响过后又无雷雨劲风,要不是大白天的,而且全村人都听见了,说不定会以为是自己耳朵有问题,听错了呢! 傍晚的时候,高三男见阿灵未归,叫上福根等几人到太湖边寻找,在芦苇荡里找到了脑袋蒙在水里,一动不动的阿灵! 几名壮汉慌忙将阿灵抬到岸边,一探鼻息,一摸心跳,断定阿灵已经死了,手脚冰凉,应该已断气了好一阵子。 高三男堂堂七尺汉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福根等人也是黯然抹泪。 ——阿灵虽淘,有时候他们也会假装发火,其实并没有真格生气,就是吓唬他一下而已,等阿灵屁颠颠吓跑了,他们便会露出农民朴实又不是狡黠的憨笑,说白了,阿灵是他们全村人的开心果,没想到突然就死了,怎不让人伤心呢?! 咳咳咳…… 正当众汉子伤感之际,已经手脚冰凉、鼻息心跳全无的阿灵突然猛咳了两声,吓得众人一条,还以为诈尸了! 阿灵猛咳两声后,吐出了几口污泥水,高三男第一个反应过来,将阿灵推坐起来,在他的后背上一阵猛拍! “阿灵,你没事吧?!让你别一个人下太湖,你每次都不听,哎……谢天谢地,你只是被污泥水呛到了,咳出来就没事了!” 高三男拍着阿灵的后背,喜极而泣。 然而,阿灵却茫然地看着高三男,又看了看四周,仿佛很陌生,很茫然,旋即又变得极为恐惧,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阿灵,你怎么啦?你可别吓高叔啊!”高三男焦急地喊道。 “高叔?”阿灵又看了一眼高三男,这一刻,阿灵睿智中带着压迫的眼神,不由使高三男打了个寒颤。 之后,阿灵又问了几个奇怪的问题,回到村子里,便呆坐在土坡上,一坐就是两天一夜,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三男,你说阿灵不会是中邪了吧?” 看着夕阳下、土坡上阿灵的背影,福根嘀咕道。 “别胡说!”高三男恶狠狠瞪了福根一眼,斥道。 这么多年过去,高三男早已将阿灵当作了自己的儿子。 福根还想说些什么,在高三男的瞪视之下,砸巴了一下嘴皮子,最终什么都没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三男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两天村子里都在谣传,说阿灵的魂魄被太湖里的‘落水鬼’抓走了,必须找‘私娘’(农村的巫婆)破破法,做一场法事,烧些黄纸香烛,把阿灵的魂魄招回来才行! 高三男表面呵斥,内心里却犹豫了,正考虑要不要找个‘私娘’来给阿灵看一看。 ——高三男有种感觉,自从阿灵大难不死,溺水醒来后,就像彻底变了个人一样! 只见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的阿灵突然从土坡上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灰尘,转过身来,跳下了土坡,走到高三男和福根的面前。 “高叔,福根叔……我没事!”阿灵笑了笑,脸色苍白地说道。 高三男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脸欣慰地看着阿灵,仿佛夹杂着几分慈祥的父爱。 福根却是一脸震惊。 “阿灵,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福根叔啊,怎么了?”阿灵道。 “你叫我福根叔?!你……怎么叫我福根叔呢?”福根愕然道:“你以前可一直叫我瘦麻杆的!” 由于福根又瘦又高,像一根麻杆,所以村里人给他取了‘瘦麻杆’这个很贴切的绰号。 “你和高叔平时这么照顾我,就像我的长辈一样,我怎么能叫你外号呢!”阿灵摇了摇头,真诚地说道:“以前是我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搞得村里鸡飞狗叫的,以后不会了!” 福根诚惶诚恐说道:“哎呦,阿灵怎么突然开窍了?难道是太湖里的龙王显灵……” “福根,闭上你的乌鸦嘴!” 福根还没说完,就被高三男喝止了,旋即满脸欣慰地说道:“阿灵,你长大了,懂事了,高叔很开心,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阿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过来好半晌才道:“高叔,我想当兵!” 第二章 当兵 当兵?! 高三男一怔,阿灵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当兵呢? 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苟且活命都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当兵呢? 凶残的日本人,日伪汉奸,国民党,救国民军,新四军太湖游击队,还是太湖里神出鬼没的水匪强盗……当兵无疑是最坏的选择,九死一生!尤其是新兵蛋子,基本上都是送死的炮灰。 “当兵?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去当兵呢?放心,高叔养得活你,没必要为了几个军饷参军入伍!现在这年月,还是安安稳稳在家种地的好!”高三男劝道。 “高叔,我不是为了吃饱肚子,更不是为了军饷。”阿灵决然道:“我就是想当兵!” 高三男知道阿灵的倔脾气,阿灵已经决定的事,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知道劝不住,便叹一口气说道:“既然你自己决定了,高叔再怎么劝你也没用!好吧……此去乡上,路途并不遥远,我帮你收拾一下,送你一程!” “乡上?去乡上作甚?”阿灵很是疑惑,看着高三男说道。 “不去乡上又能去哪里?赶巧儿,这几天国民军正在乡里征兵,既然你想当兵,明天一早我就送你过去!”高三男说道。 阿灵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高叔,你搞错了,我不要参加国民军!” “什么?你不参加国民军?!”高三男一蹦老高,一脸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国民军是正统军队,你不加入国民党的军队,难不成还想当日本鬼子的伪军?阿灵,高叔别的都能答应你,就只一条,绝对不能做汉奸,卖国贼!” 阿灵忙说道:“高叔放心,我朱阿灵以祖宗的名义起誓,绝对不做汉奸,更不会做日本鬼子的走狗,替鬼子卖命!” “那就好,那就好啊!”高三男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生出几缕不解之惑,问道:“你不参加正统国民军,又不当鬼子的伪军,那你当哪门子兵呢?难道……难道你要……” 阿灵点了点头,认真地答道:“不错,我就是要参加新四军!” 还不等阿灵说完,高三男忙上前一步,用农民独有的宽厚布满老茧的手掌堵住了阿灵的嘴,一脸警惕地低声说道:“阿灵,别胡说!不管是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在捉拿新四军呢!尤其是我们太湖边这一带的太湖游击队,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是让鬼子知道你要加入新四军,非把你抓了关进水牢不可!” 高三男转发头对福根说道:“福根,阿灵说的这些话,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向第四个人吐露半个字!” “老高,我福根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放心,我的嘴紧得很,就是把我牙齿撬下来,也绝不会从我嘴里蹦半个屁来!!”福根拍了拍胸脯,说道。 “高叔,福根叔,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这都是为了我好,可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参加新四军,参加太湖游击队!”阿灵决绝地说道:“有些事你们不懂,但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总之……我一定要参加这支队伍!” 高三男和福根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皆觉差异,尤其是高三男,觉得阿灵自从太湖里溺水之后,有些很大的变化! 以前的阿灵就是个闯祸精,偷鸡踹狗、偷看寡妇洗澡,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而此时此刻的阿灵,却给人以睿智成熟之感,好像阿灵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有了自己的主张! 高三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罢啦,既然你自己已经拿定了注意,那就去吧!只要……只要你日后别后悔就行!” “绝不后悔!” 阿灵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果决之色。 “听说……游击队的薛荣辉薛司令,近来在通安桥一带活动,你沿着太湖的堤坝一路找过去,兴许运道好,能被你撞上也不一定!”高三男说道:“不过,薛司令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凶残狡猾的鬼子和他们的狗腿子伪军三番四次下太湖围剿,连薛司令的一根毛都没摸到,你要想找到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带上干粮和钱沿着太湖找一找吧,找不到也就死心了,到时候回来就安安心心的跟着高叔种庄稼!” “行!高叔,我答应你!要是找不到太湖游击队,找不到薛司令的踪迹,那就会回来帮你插秧子、撒猪窝灰!” 阿灵笑着答应了,面色突的一正,啪嗒一下,跪倒在高三男的面前。 “高叔,这些年你一直照顾我,比我亲爹还亲!有朝一日阿灵飞黄腾达了,一定接您和福根叔还有所有的乡亲们一道享福!”阿灵磕头说道。 “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高三男忙上前将阿灵搀扶起来,眼中已噙满了泪花,哽咽说道:“新四军、游击队都是好样的!你此去要是真能遇到薛司令,一定要好好干,多杀几个鬼子,替乡亲们出口恶气!” “高叔,您放心!”阿灵咬牙说道:“我一定不给您和乡亲们丢人!” 阿灵看着不远处烟波浩渺的太湖,心中一动,低沉沉吟道:“太湖阴云照吾乡,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灭倭寇终不还!” “哎呦,咱们阿灵现在可了不得了,都会念诗了!”福根吃惊地傻笑道。 阿灵自己也是一怔,旋即略带害羞地说道:“嘿嘿……我也是听太湖里捕鱼的‘莽船上人’说的,就跟着瞎念了几遍就记住了,也不知道啥个意思,让高叔和福根叔笑话了。” 二人又进屋密谋了一阵,说了几句体己的话,高三男给阿灵准备了一些干粮,千叮咛万嘱咐,让阿灵千万小心,找不到游击队就赶紧回家。 阿灵又跪下磕了头,与高三男含泪作别,又向福根鞠躬作揖,这才背上褡裢,趁着天边的一轮夕阳红日,偷偷离开了村子,沿着杂草丛生、芦苇遮天的太湖边,朝南面走去。 第三章 寻找组织 闲话少说。 自打阿灵离开了小渔村,一路南行,经过金墅、通安桥、西华,两天后走到了马舍里,沿着太湖四下找寻,风餐露宿,却未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又不能见人就问知不知道太湖游击队、薛司令隐藏在哪里,万般无奈,只能一路往回走。 回到望亭乡地界,阿灵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太湖往相反方向行去…… 在遮天蔽日,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芦苇荡中穿行,阿灵找准了大致方向,没有心情欣赏夕阳西下、野鸟从芦苇荡中展翅而飞的美景,一路向北。 沙墩港,位于苏州与无锡的交界处,它实际并不是港口,而是纵深数十里的芦苇荡,身在其中,犹如置身于芦苇的海洋,任何人置身于此,都会感叹自身的渺小。 ——难怪集结在苏、锡一带的小鬼子,始终无法剿灭区区百余人的太湖游击队,有这天然屏障作依托,来多少小鬼子和伪军汉奸,都会被悄无声息地‘吃’掉。 阿灵从褡裢里掏出剩下的最后半块面饼,就着甘甜清冽的太湖水,稍稍填了一下肚子,与夕阳余晖、飞鸟小兽同行,一轮红日落下水平面时,他来到了芦苇最密集处。 ——这里,便是沙墩港! 若不是常年在太湖边生活劳作的太湖渔民,是绝对找不到这里的!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芦苇荡中,很容易迷失方向,走上几天都走不出来,最后活活饿死在其中。 阿灵对这里却并不陌生——从小野惯了的他,在这小鬼子眼中犹如迷宫绝地的芦苇荡里,却是如鱼入水,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小伙伴们在其中玩耍嬉戏,将此天然迷宫视为自家后院的游乐场。 时常听村里的老渔夫说起太湖游击队时常出没的几个地方,这沙墩港就是其中之一。 阿灵在另外几个地方没能找到‘队伍’的踪迹,沙墩港是最后一处目标了,如果在这里依然寻不到游击队的踪影,他只能回家学种地、捕鱼了。 沙沙沙…… 风吹芦苇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芦苇荡深处,有一处用芦苇和树枝搭出的简陋草屋窝棚,渔民们称之为‘刺藜棚’。 阿灵扫见藏在芦苇荡深处,几乎与芦苇融为一体,不仔细分辨很难发现的‘刺藜棚’,漆黑如墨的眸子,顿时亮了! ——有戏! 阿灵正欲悄然靠近,只觉后背上突然被硬物抵住了。 “不许动!别回头!再敢动一下就打死你!”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 阿灵不用回头就知道,抵在自己后背上的,是新四军太湖游击队的‘标配’,戏称为小米加步枪的‘日式卡子枪’,打一枪拉一下枪栓的那种,很容易炸膛。游击队就是用这种已经被淘汰的‘老古董’和鬼子、日伪、土匪周旋作战的,而且还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阿灵没有回头,突然往下一蹲,紧接着一个侧身便躲开了身后的步枪,一个扫荡腿,将身后这人掀翻在地。 趁对方尚未爬起,阿灵窜步向前,犹如灵猫一般扑上,踢飞了对方手中的步枪,如铁钳般的五指扣住了对方的咽喉。 这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游击队的衣服,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像是长时间吃不饱饭的样子。 咯咯…… 这名壮年男子被阿灵扣住了咽喉,显得异常着急,怒目瞪着阿灵,想呼救却喊不出声来,仅能发出‘咯咯’之声。 阿灵正要询问,突闻刺藜窝棚内传来喊话声。 “墩子,外面有情况吗?” 棚内的人显然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出声询问道。 见外面‘墩子’没有回音,棚内几乎在同时响起了七八声拉枪栓的声响,还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低声喝道:“同志们,准备战斗!” 被阿灵制住的‘墩子’也听到了棚内的动静,知道同志们已经发现了外面的异样,他冷冷看着阿灵,一脸挑衅的表情。 阿灵毫不犹豫地一掌砍在‘墩子’的左颈之上,后者一翻白眼,头一歪晕了过去。 容不得阿灵思考,窝棚用芦苇和树枝编成的‘门’一晃,即将被人从里面推开。 阿灵的后背一躬,整个人如同一支出弦的利箭,疾速飞驰,一眨眼的功夫,已出现在五十步外的刺藜窝棚前,挡风的‘门’刚打开一道缝隙,一只黝黑肤色的大手刚探出棚外十公分,阿灵抢步上前,猛的扣住对方手腕往外一扯,身在空中,已被阿灵一膝顶在了肋部,尚未落地便已晕死过去。 呯呯呯…… 一连串的枪声,没惊起一摊秋鹭,倒是惊飞了藏身芦苇荡的几百只野鸟,天空中乌压压的一片。 可惜,老旧的步枪根本就是在乱射,没有一枚子弹打在阿灵方圆五米以内的。 嘭嘭嘭…… 拳拳到肉的撞击声,不到二十秒,从窝棚里冲出来的八个壮汉,现在不是昏迷就是受伤,全都失去了战斗能力。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这些人,全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手持枪支,却连阿灵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透过简陋的门朝内望去,刺藜棚里昏昏暗暗,除了一张简易的木床,别无它物。此刻,一名三十六七岁的男子正端坐于床上,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身姿也并不如何挺拔,眉毛浓如墨染,最引人注意地是他的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白,乌黑的眼珠在昏暗的窝棚内散发着慑人的光芒,犹如漆黑大海上灯塔射来的两道巨光,令人不敢逼视。 一双眸子睿智而深邃,不怒自威,却并不咄咄逼人。 阿灵只瞧了对方一眼,已然能猜出他的身份! ——除了那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薛司令’,谁能拥有这等气质? “薛司令!”阿灵的口吻并无疑惑询问之意,倒像是在和老熟人打招呼一般。 薛司令看了一眼棚外的阿灵,却也一怔,似乎没想到敌人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半大不大的毛孩子。 阿灵同样在观察‘薛司令’——即便身处险境,从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慌张,仿佛早已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心下坦然。 他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掏出一盒‘洋火’,将火柴从盒子里抽出一根,轻轻一划,火光乍亮,空气中瞬间飘来火药点燃的硝烟味儿。 ‘薛司令’点燃了地上的一张纸,又将放在床上的纸片一张张抛入火中。 ——这些一定是机密文件,或许还有隐藏在民间的地下党信息,就算自己被捕,薛司令也不愿这些东西落入日寇手中,从而让自己的同志身陷囹囵。 “我是薛荣辉!”薛司令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没想到敌人会是个半大小子!你应该不是日本人吧?是日伪军还是国民军?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手,不能为千万贫苦百姓谋福祉,非要当日伪和反动派的走狗!哎……” 薛荣辉一声叹息,注视着棚外的少年,有痛恨,更多的却是惋惜——恨其不志,怒其不争的惋惜! 就像一名父亲,看着自己走了歪路的不争气儿子! 薛荣辉自己身处绝境,却泰然自若,可当他看到年轻的中华少年走了邪路时,却又显得如此痛苦! 这才是心怀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只谋国之‘大我’,不求自身‘小我’的崇高境界啊! 唯有像薛司令这样的人,唯有他这种人的人格魅力,才能凝聚起一股可怕的势力,令众多能人心甘情愿围绕在他周围,舍身晚上、奋不顾身,与邪恶势力拼死斗争! “听说,鬼子那边出两万大洋买我薛某人的人头,国民军也抛出了十根‘小黄鱼’的天价,你是准备用薛某人的头换大洋还是金条?” 薛荣辉慢条斯理地说道,像是很隐晦的询问阿灵是哪一方阵营的,是发大洋的‘鬼子’一方,还是发‘小黄鱼’的国民军反动派一方? 他嘴里说这话,手中却丝毫没有停顿,一张张泛黄的纸片往火里丢去,片片灰烬飘荡在半空里。 阿灵早就看出了薛司令的心思——把他的脑袋交给鬼子还是国民军,换取银元大洋还是真金‘小黄鱼’,对于人头落地的薛荣辉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现在和阿灵说这些,目的只有一个……拖延时间,焚毁秘密材料。 看着燃烧的纸片,阿灵一个箭步窜入其中,口中大喊道:“薛司令,别误会!我不是日伪汉奸也不是国民军反动派,我是来投靠您,投靠新四军太湖游击队的!” 阿灵一边喊,一边抬脚猛踩火堆。 薛荣辉盯着阿灵看了许久,猛然从床上蹦了起来,整个人一跃纵身于火堆这上。 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二人才将火堆踩灭,薛荣辉大口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他看向阿灵时,阿灵也正看向他,眼珠子还在骨碌碌的乱转。 “嘿嘿……” “哈哈哈……” 看着对方的脸,二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四章 当世之荆轲 二人被燃尽的灰烬一熏,就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大花脸。 “他娘的!” 薛荣辉用手掌撸了一下脸上的飞灰,笑骂道:“你这小兔崽子,邪性的很嘛!” “薛司令,我是特地前来投靠你,投靠咱游击队的!”阿灵认真地说道。 “投靠?你就是这么投靠的?!”薛司令指了指门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战士,没好气地说道。 阿灵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过,你小子身手还真不赖!居然凭借一己之力,就干趴了我这么多同志,厉害啊!”薛司令拍了拍阿灵的肩膀,说道。 阿灵突然觉得薛司令的形象变得亲切了许多,也真切了许多! “你小子叫阿灵?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孙猴子一样能耐!”薛司令道。 外间芦苇荡里躺着的战士,渐渐缓了过来,纷纷起身,端着枪往屋里闯,枪口对准了阿灵,口中喊着:司令小心! “把枪放下!”薛司令微微皱眉道:“他要是真想对我不利,凭他的身手和能耐,我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一众游击队战士面面相觑,一个个垂头丧气,枪口也压低了许多。 “我不是孙猴子,我是朱……阿灵!”阿灵一激动,差点把自己的名字说成了八戒,旋即又道:“我是望亭乡人,就在前头的渔村——王家巷村。我老爹是锡山人,做酒的,无锡县洛社的,说起来我和司令您还是老乡呢!不过,我爹娘都不在了!” “原来是我的小老乡啊!”薛司令随和地说道:“你真的是来投奔我们太湖游击队的?” “是!”阿灵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司令,别信他的!” “司令,他来路不明,说不定是日伪派来的奸细,想渗透到我们组织内部!” “司令……” 众人怒目瞪着阿灵,纷纷说道。 ——他们这么多人,居然被少年阿灵瞬间打倒,身体的痛苦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创伤!在薛司令面前丢了人,这是莫大的耻辱! “擒贼先擒王,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薛司令是太湖游击队的大脑,只要擒住薛司令或杀掉他,太湖游击队就会像大树失去了根系,很快就枯萎死亡!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潜伏到你们内部呢?”阿灵反驳道。 此言一出,众战士竟都哑然无声,无言以对! “我时常告诫你们,遇事多动动脑子,先想后做!你们看看,连一个半大孩子,看问题都比你们看得分明透彻!”薛司令说道。 这时候,一名中年渔夫模样的男子从外面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刚要出声询问,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阿灵,却是愣住了神! “阿灵,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名渔夫打扮,肤色黝黑发亮的汉子失声喊道。 阿灵同样一怔:“黑子叔,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下,众人才终于相信了阿灵的话! ——原来,这名渔夫打扮的汉子就是王家巷村人,也是土生土长的太湖渔民!平日里种田捕鱼为业,谁也想不到,老实巴交的‘黑子’会是太湖游击队的地下党! 他既然认得阿灵,后者的嫌疑就基本可以解除了。 阿灵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吃惊地说道:“黑子叔,原来你是太湖游击队的!” 黑子苦笑道:“阿灵,没想到你真的找到了组织,找到了薛司令!” 众人好奇,纷纷询问究竟。 黑子对薛司令和众人说道:“这小子叫姓朱,大家都叫他阿灵。从小就没了爹妈,是个孤儿,靠全村人接济,吃百家饭长大的!前些日子突然嚷嚷着要参加太湖游击队,几天前背了个褡裢离开了村子,据说是找太湖游击队去了。我也没当真,以为他一时兴起,再说,咱们的行踪连鬼子和国民军都掌握不了,何况他一个毛孩子?让他找上几天,吃些苦头,找不到组织也就回家了。没想到……真还被他找到这里了!” 薛司令等人这才明了了前因后果,薛司令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加入太湖游击队呢?没听说加入伪军或国民军,天天都有肉吃吗?跟着我们太湖游击队,每天喝太湖水,吃糟糠、芦苇根不说,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他们,反而要来加入游击队呢?” 黑子等人的目光聚集到阿灵的脸上,都想听一听淳朴农村少年的回答,然而,阿灵的答案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因为,游击队是人民的军队,是老百姓拥护的队伍!历史会证明,人民的军队是战无不胜的,而且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阿灵目光幽远地说道。 当他回过神来,看到薛司令等人惊疑的表情时,心头一震,立马说道:“咳咳……其实,这些都是我上个月在太湖边拾到的半张叫‘新青年’的报纸上写的,我瞧了老半天,就记住了这么几句。” 阿灵说完,脸上露出腼腆之色,害羞地挠了挠头,十足的淳朴渔村少年模样。 薛司令大笑了起来:“哈哈,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妖怪呢,原来是受了进步报刊的影响!既然你能找到这里,又有这样的觉悟,那就留下吧!” “谢谢司令!” 阿灵知道,薛司令这是同意自己加入太湖游击队了! “对了阿灵,你这一身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薛司令问道。 “要是我说自己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您一定不信吧?”阿灵苦笑道:“八岁那年,一个老和尚路过我们村,我施舍了半碗冷粥给他,他就教了我一套功夫……” “原来是世外高僧传授的武艺,难怪这么厉害!”薛司令不疑有它,挑了挑英挺的浓眉说道。 阿灵和薛司令等人在窝棚里呆了一周,大致了解了游击队的基本情况。 这天喝完夜粥,薛司令找阿灵说话,看似闲聊,却又别具深意。 “阿灵,你知道荆轲吗?”薛司令突然问道。 阿灵点了点头:“我知道,秦朝最有名的刺客,差一点点就把秦始皇刺杀了!” “呦呵,你小子不赖嘛。农村打渔娃,居然还知道荆轲刺秦,了不得!”薛司令半开玩笑地说道。 阿灵扫了一眼薛司令,说道:“我不但知道荆轲,还知道专诸、要离、聂政......” 薛司令震一怔,旋即问道:“你说的这三个都是什么人?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这三人与荆轲齐名,被后世称之为古华夏四大刺客!”阿灵笑呵呵地说道:“候赢、朱亥、豫让、曹沫等人虽然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刺客,但和前面的四人相比,却还有些差距!” “你这娃娃怎么会知道这些?阿灵,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薛司令的眼中,精光烁烁。 阿灵一愣,知道自己说多了,腼腆地挠了挠头,说道:“我那死鬼老爹喜欢听戏,听完戏就回来学着唱,我就是从他嘴里知道的荆轲、要离、聂政......” “原来是这样。” 薛司令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提到荆轲吗?” 阿灵心中隐约已猜到了大概,但他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怕露出马脚,一脸懵懂无知地摇了摇头。 “看到你......尤其是看过了你的身手和本领之后,我就想到了荆轲!”薛司令目光越过阿灵的头顶,看向屋外随风摇摆的芦苇,幽幽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多么豪气!他是刺客,更是侠客。为国为民,乃英雄也!” 薛荣辉突然将目光收回,认真地看着阿灵,说道:“阿灵,你愿意做一个像荆轲那样的大刺客、大侠客、大英雄吗?” 阿灵同样认真地答道:“我不知道荆轲什么样,但我保证,一定不让自己的国家被战火倾覆,不让我的同胞被倭寇欺凌!国破山河在,只要我阿灵活着,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屠尽所有敢在我中华大地横行杀戮的敌人。” “好!说得好!”薛司令大声叫好。 能够看得出来,他真的是被阿灵的话所感动了,眸子里闪动着激动的泪光,紧紧握着拳说道:“少年志,则国志!少年强,则国强!我中华年轻儿女,若都能像阿灵你这样有志气,有抱负,我们的国家绝不会亡,就算再来十倍、百倍的鬼子和伪军,也休想取得最终的胜利!” “薛司令,您说吧,要我做什么?!”阿灵站起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严肃而又认真地说道:“只要能为这个国家,能为同胞乡亲们做点事,我阿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薛荣辉重重拍了一下阿灵的肩膀,说道:“我现在代表新四军太湖纵队宣布,朱阿灵同志正式成为我新四军的一员!” “是!”阿灵双脚一挺,再次敬礼。 “是,司令!”阿灵高声答道。 “以后,你专门负责暗杀鬼子头目和地方恶霸、伪军头子,让他们群畜无首,不但可以对敌人加以震慑,还能动摇其军心,从而让我军趁机一举歼灭!”薛荣辉真诚地说道:“荆轲未完成刺秦之大业,我喜欢你能比他更胜一筹,完成救国救民之伟业!” “是!阿灵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阿灵激动地说道。 薛荣辉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递给阿灵:“把这个戴上......这是从战场上缴获的!我现在写封信,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等他看完就明白了!” 第五章 伏击战 1941年7月,日伪对苏(州)、常(州)、太(仓)地区的‘清乡’开始后,新四军六师十八旅五十二团,奉命将该部第二营调到苏州城西部地区,直捣敌后,以牵制敌伪,震慑苏州,以减轻‘清乡’区人民的压力。 第二营到达苏西后,以四连、五连为主,首战西华寺桥头,全歼伪军一个连。 焚毁通安桥,使日伪苏锡公路一度陷于瘫痪,日伪吹嘘的‘和平模范区’神话,就此化为泡影! 九月初,应太湖县西山办事处邀请,五十二团团部决定开辟西山,使锡南、苏西、西山连成一片,形成完整的太湖游击根据地,而开辟西山的任务就交给了该团二营六连。 连部决定,由连长郑阿慧带领全连指战员,完成这次艰巨而伟大的任务! 连长郑阿慧亲自挑选了三艘三桅帆船,每艘可载重几十吨,船老大选定最可靠的人掌舵! 这三艘穿由西华出发,经过望亭的沙墩港,向着西山方向乘风破浪而去。 经过沙墩港的时候,最后一艘三桅帆船稍作停留,之后帆船上便多出了一名谁都不认识的陌生少年郎。 阿灵斜靠在桅杆上,仰头看着星星点点的夜空,似乎在感叹着苍穹的伟岸与自己的渺小,在天地之间,每一个人都是轻如鸿毛的小小蝼蚁。 他并不是随船去参加战斗任务的,而是搭船去往西山的前一站——光福镇! 距西华半岛一公里许的太湖中,有两座小岛。 这两座遥相呼应的岛屿,名叫大贡山、小贡山,就像两颗浮现在湖面上的碧玉珍珠,从西华望去,两山之间形成一个天然的门洞,当地百姓称之为‘贡山门’。 “阿灵,过了贡山门,很快就到光福地界了,你就在光福沿岸摸黑下船吧。” 一个五短身材、容貌憨厚的中年男子,走到阿灵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此人正是六连的连长郑阿慧。 “郑连长,我真想和你们一起去西山参加战斗!”阿灵看着郑阿慧,认真地说道。 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可他一下子就对这个憨厚、朴素、耿直的中年人生出了几分好感。 “哈哈,你别着急,打鬼子有的是机会,先把薛老总交给你的任务完成,这才是正事儿!”郑阿慧笑了笑说道。 阿灵摸了摸胸口的衣服里,黄油纸包裹的那封薛司令亲笔信,也就不再言语。 半夜时分,船队进入了两山之间的‘贡山门’,连长郑阿慧踏上船板,极目远眺。 月朗星稀,水天相连,湖面上阴沉沉的,唯有大、小贡山和远处的马山,像巨大的黑色帐篷浮在湖面之上。 月光下,那山峰的倒影,随波晃悠,湖水深不可测,似是一滩深不见底的幽潭,更像是一只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兽! 不知为何,郑阿慧的心头隐隐生出一缕焦躁不安的情绪…… 突然! 在大、小贡山的山阴深处,传来一阵狼嚎般的吆喝声:“停船!快停船!” 紧接着,几道探照灯的光柱直射过来,随之传来的,还有汽艇马达的轰然震响。 “不好!装上鬼子的巡逻艇了!”船老大高声喊道。 郑阿慧憨厚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果决与睿智。 他猜测,一定是从锡南出发,途径望亭沿岸等地的时候,有人走漏了风声!否则,鬼子不可能在‘贡山门’这处湖上险要之地设下埋伏! 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查清如何走漏了风声,是有心人泄密,还是队伍内部出现了叛徒。 这都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如何摆脱眼前的危局。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郑阿慧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撤退?三桅木帆船根本跑不过鬼子的汽艇。 ——硬拼?敌人有备而来,武器装备和火力明显优于自己,三艘帆船全都在敌人的射程之内! 怎么办?! 这时,一个战斗方案迅速在郑阿慧的脑海中闪现。 他果断命令船老大落下帆篷,慢慢向鬼子的汽艇靠近过去。 他要缠住敌人,给后面两船二、三排的战士赢得宝贵的撤退时间! 郑阿慧准备靠近敌艇时,出其不意,发动突然袭击,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鬼子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但经过‘贡山门’的船只很多,敌人还无法真正确定这三艘帆船就是新四军的船只,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先确定,这就为突袭创造了条件。 “阿灵小兄弟,对不住了!”郑阿慧匐着身体,悄悄来到阿灵的身旁,轻声说道:“我们这艘要作为先锋敢死船,和敌人拼死一搏,为后面的两艘船赢得宝贵的撤离时间。这一战,恐怕是凶多吉少……我答应薛老总要将你安全送到光福的,这回恐难兑现了!” “郑连长,你放心,我阿灵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阿灵唰一下挺直了腰,夜色里,目光灼灼如火:“拼死一个小鬼子不亏本,弄死两个就挣一个……去了阎王爷那儿,我也有个交代!” “好!好汉子!”郑阿慧重重拍了拍阿灵的肩膀:“咱们一起杀鬼子!要是侥幸能活下来,我请你喝大酒!” 说完,将一把‘盒子枪’和两枚手榴弹塞到了阿灵的手中。 郑连长命令战士做好战斗准备:一排战士俯伏船沿,子弹入膛,拉开枪栓,随时准备射击。 并用红色和绿色的小旗通知身后的两艘船只。 ——身后的二排、三排两艘帆船,趁前卫船向敌人靠近之际,立即令船老大调转船头,以最快的速度向沿岸驶去,登陆后在岸上支援一排郑阿慧所在的帆船! 狡猾的敌人见竖排成一线的三艘帆船,其中领头的第一艘快速靠近过来,便使用机枪扫射,并用掷弹筒轰炸! 突突突…… 轰隆…… 船身多处中弹,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即便如此,连长郑阿慧依然下令,坚决不准还击,以免提前暴露了身份。他要等帆船靠近,再靠近…… 不出所料,见靠拢过去的帆船毫无动静,敌人放松了警惕,以为是普通的货船。 瘦得像猴子一样的鬼子队长站出船舱,目露阴险狡猾的凶光。 “八嘎!难道情报的不准?” 鬼子队长旋即对身旁的翻译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鸟语,大概是让翻译问明情况。 “皇军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翻译抹去额头上的汗,扯着公鸭嗓子喊道。 “我们是做生意的。” 郑阿慧冷静地对答道,却又故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和轻微颤抖。 翻译一听是做生意的,胆子就壮了起来。他只想在皇军的麾下混口饭吃,最担心就是真的遇到新四军太湖游击队,双方要是火拼起来,子弹可不长眼睛! “从哪里来?”翻译大声问道。 “从金墅来,我就是金墅镇恒昌孚的老板!”郑阿慧缩着脖子,压低了脑袋,一边观察一边答道。 “到哪里去?”鬼子翻译又问。 “到湖州去,有一批货要运到湖州。” “什么货?” “丝绸、布匹、生猪肉、鞋帽,还有一些杂货……什么都有!” 郑阿慧的应答,可谓滴水不漏。 鬼子翻译听了,暗自高兴——如果真遇到新四军,不知又得赔上多少性命,这些鬼子的命他当然不在乎,他就怕自己的这条小命儿跟着一起玩完! 现在好了,小命肯定是保住了,还遇上做生意的,真是肥肉送到了嘴边。按皇军的行事作风,肯定是要把这批货物截下来,如果船上还有花姑娘,嘿嘿…… 当然,货物和年轻姑娘肯定得皇军优先,他身为一个‘支那’翻译,最多也就等皇军大爷们把‘肉’吃完了,能给他留一口肉汤喝,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翻译一阵叽里呱啦,将事情简单翻译给瘦猴鬼子队长听。 鬼子队长眼珠子骨碌碌一阵乱转,旋即又对另外两艘船产生了怀疑,对着翻译又是一阵鸟语。 “太君问你,那两艘船为什么要逃跑?”翻译道。 郑阿慧临危不乱,灵机一动答道:“太君开枪打炮,不跑就没命啦!你们看,我们的船被打坏了,人也给打伤了……” 鬼子这才信以为真,纷纷走出汽艇的船舱,瘦猴队长命令汽艇朝帆船靠近过来。 连长郑阿慧见鬼子终于上钩,低声下令道:“同志们,准备战斗!” 说完,还特意朝阿灵处看了一眼。 见少年郎手握‘盒子枪’,神情专注,眼神中没有一丝慌乱,赞许地默默点了点头。 当地人的汽艇完全进入手榴弹杀伤范围时,郑阿慧圆瞪双目,一声暴喝:“弟兄们,给我打!” 顷刻之间,手榴弹、子弹像雨点一般向敌人的多艘汽艇倾泻过去,鬼子遭遇突然袭击,完全被打蒙了,伴随着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巨响,敌艇上鬼哭狼嚎,血肉横飞。等鬼子醒悟过来,甲板上早已尸横一片。 第六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鬼子拼命往舱里钻,舱门口挤成一堆,新四军战士们端起手枪、步枪,又是一阵猛打,打得几艘敌艇伤痕累累,死伤惨重,只得急忙调转船头狼狈逃窜。 这一下,鬼子缓过神来,便以机枪和掷弹筒进行疯狂反扑还击。 对方火力凶猛,双方的武器装备相差悬殊,眨眼的工夫,帆船的船身被机枪扫成了马蜂窝,千疮百孔! 嘭……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三桅帆船被掷弹筒击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噗通噗通…… 战士们接二连三倒下,有些直接摔出了船,在湖面上留下一道巨大的涟漪,渐渐没了动静,只有湖水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红色…… 连郑阿慧见身后二排、三排所在的两条帆船已经逃离了鬼子的火力覆盖范围,心下稍定,旋即命令身边幸存的战友跳水突围。 战士们刚跳入冰冷的湖水中,帆船顷刻淹没在烟波浩渺的太湖里,湖面上冒出一连串气泡,帆船已不见了踪迹。 战士们用船舱板、竹篙、背包等作为漂浮器材,奋力向岸边游去。 阿灵水性极佳,一跳下船,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面下,过了很久也没有从湖面上冒出头来。 凶残的敌人集中了火力朝湖面上疯狂扫射,机枪的‘突突’声连成一片。 奋力划水的战士,一个个倒在鬼子的机枪之下,咕隆咕隆沉下湖面,鲜血染红了湖水! 远处的汽艇上,传来鬼子残忍的大笑声,已经安全撤离并登岸的二排、三排战士,在排长黄烽和顾肇基的带领下,在岸边开枪反击。 然而,他们的小米步枪射程有限,子弹根本打不到千米开外,身处湖面上的小鬼子。 眼看着湖面上的战友一个个被子弹击中,沉入水底,岸边的战士们眼眶似要迸裂,却又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在岸上干着急。 瘦猴队长站在船头,一只手握着腰间的军刀,趾高气昂地看向岸边。 挑衅! 这是红果果的挑衅! 他知道新四军的武器落后,小米步枪和盒子手枪根本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娘的!和鬼子拼了!” 二排排长黄烽快把自己的牙咬碎了,恶狠狠地说道,作势要从岸边的灌木里站起身来。 他身后血气方刚的年轻战士们,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要跟着自己的排长和鬼子拼命。 “都给我蹲下!”身在湖中的连长郑阿慧见到岸边的情景,一边划水,嘴里大声喊道:“我是连长,谁要是抗命,军法处置!” “连长……” “郑连长!” 郑阿慧喝道:“蹲下,全部都给我蹲下!” 鬼子队长见即将中计的岸边敌人刚要冒头,湖里的一个家伙喊了几句,就又全部缩了回去,他全歼的计划顿时落空。 “八嘎!死啦死啦的!”瘦猴鬼子队长怒火中烧,指着湖里正大喊的郑阿慧,怒喝道。 突突突突突…… 随着鬼子队长的手指方向,所有火力全都集中到了郑阿慧的身上。 眨眼间,郑阿慧消失在了湖面上,只有越来越浓的暗红色湖水,似在诉说着什么。 “连长!郑连长……” “妈的,和****的小鬼子拼了!” 战士们一个个杀红了眼,见可亲可敬的郑连长被鬼子的机枪打死,都要去和鬼子拼命! “都给我蹲下!” 黄烽的双眼赤红,胸膛起伏不定,强忍着悲痛,厉声喝道:“连长牺牲了,这里就由我和顾排长说了算!谁不听指挥擅自行动,就是违抗军令!这样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你们……你们想让连长白白牺牲吗?” 说到这里,黄烽哽咽了,男儿泪夺眶而出,再也说不下去。 战士低着头,们默不作声,全都无声地流下泪来。 他们知道黄排长说得对,也知道连长就是为了他们才激怒了鬼子,因此才牺牲的,可是他们心头有一团怒火在燃烧!若不能烧死敌人,就会将自己燃为灰烬! ‘哗啦!’ 一道黑影突然从水底窜出,如一道闪电窜入湖面,而且就在鬼子队长汽艇的左侧! “八……啊!!!” 鬼子队长八嘎的‘嘎’字尚未出口,便化作了一声惨叫,双手捂着颈部,直挺挺倒下下去。 他的颈部大动脉插着一片锋利的碎碗陶瓷片,上面还沾染了污泥,生长着厚厚的青苔和水草,应该已经在湖底沉睡了很多年。 罪恶的鲜血,从鬼子队长的动脉咕噜咕噜往外冒,凶残的‘太君’瞪着凶残的双眼,就此死去…… 他或许从来不曾想到过,会这么‘匪夷所思’的死掉,死得莫名其妙! 他或许想到过被炸弹炸死,甚至切腹自杀……但又怎么能想到,会在异国他乡,被一片沉睡湖底几十甚至几百年的陶瓷碎片刺入脖颈大动脉而死呢?就算做梦也想不到吧! ——他张了张嘴,或许想用鸟语喊一句‘天皇万岁’,可他才一张嘴,一口血沫子就喷了出来,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瞪着死鱼眼,脑袋一歪,嗝屁了! ——死不瞑目! 鬼子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蒙圈了,当他们反应过来,自己的队长已经倒在血泊中,生息全无。而那道突然从水底窜出,犹如‘水鬼’般的黑影,一闪过后,又扑通一声潜入了湖里,水波的涟漪消失,那道黑影也随之消失在茫茫湖水之中! “队长!” 翻译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差点吓晕过去。 “塔一球……” 鬼子兵们双眼赤红,口中又是一阵叽里呱啦的鸟语乱吼,估计在高声喊着‘队长’之类的。 当他们发现‘队长’已经被杀死,全都像发了疯一样,端起机枪朝湖面四周一通乱射,湖里的鱼虾浮起一大片! 一个副队长模样的鬼子,三角眼不停跳动着,突然一伸手,将瘫坐在地上的翻译粗暴地拽了起来。 “支那人,狡猾狡猾的!你的……给队长的……陪葬!” 说完,竟掏出手枪在翻译的胸口连开三枪。 扑通…… 翻译的尸体像垃圾一样被丢进了湖里,鬼子副队长朝岸边凶残地瞪了一眼,一声令下,几艘汽艇调转船头,随着马达的轰鸣声,消失在了太湖的夜色之中。 ——狡猾的小鬼子知道,一旦上了岸,他们的武器优势将被削弱,人数的劣势将突显出来,在大树和灌木的掩护下,很可能被游击队‘包饺子’全歼!加之队长意外丧了命,士兵们心志动荡,所以才选择暂时撤退。 嗖…… 距离岸边不到五米的地方,平淡无波的湖面上,突然冒出了一道黑影。 岸边的新四军战士们,全都将枪口对准了这道突然出现的影子。 “是阿灵!” 眼尖的二排长黄烽看清了从水底冒出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经过望亭时,在沙墩港上船的小战士阿灵。 众人赶忙将靠近岸边的阿灵拉上了岸,大伙儿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以雷霆手段干掉鬼子队长的‘水鬼’,就是阿灵! “好样的!” “干得好,阿灵!你给郑连长报了仇!” 众人红了眼,纷纷说道。 阿灵看着湖面上漂浮的尸体,除了鬼子队长和翻译,只有零星几个鬼子兵,其余都是新四军的战士! 包括连长郑阿慧在内,一共有三十多名战士牺牲,这是阿灵内心中无法承受之重。 将士兵们的尸体打捞上岸后,挖了个大坑简单掩埋了,连墓碑都没立一块,小战士们站在大土堆坟头的前面,早已泣不成声! “别哭!连长不喜欢看到你们这副孬样!”黄烽双眼通红,却强忍着泪水,硬声说道:“连长是为了我们才牺牲的,真想替连长报仇,让连长死得瞑目,以后多杀几个鬼子,以告慰郑阿慧郑连长的在天之灵!” …… “阿灵,沿着岸边走一公里,前面就是光福地界了!”黄烽拍了拍阿灵的肩膀,并脱下了自己的帽子,说道:“你杀了鬼子队长,帮郑连长报了仇,我们连全体指战员,向你表达最崇高的敬意……谢谢!” “别这么说。”阿灵苦笑道:“杀鬼子是每一个炎黄子孙都应该做的事,更何况郑连长对我一直很关心,人又那么好,就像我的长辈一样……我只恨自己当时没能救下郑连长!”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黄烽安慰道,旋即又说:“我们还要赶路,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到西山。” 阿灵一怔,失声说道:“你们还要去西山?!这次的事情,明显是走漏了风声,小鬼子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说不定早已设下了埋伏,你们……” “我知道,我们所有的战士也都明白!” 黄烽扫了一眼身旁和身后,全身湿漉漉的战士们,说道:“但我们必须去!上级组织交予的任务,必须完成!要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刚才我们早就冲出去和鬼子拼了……” “阿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看上去很愚蠢,就像是去送死。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们不去,哪怕晚一天到,就有无辜的群众受难,就有人被迫害!上级组织还会派另一支队伍、另一批战士去战斗!去送死!去牺牲!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呢?郑连长说过,我们人民的部队,就是勇士的部队。什么是勇士?勇士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战争一定会有牺牲,我们不怕死,只希望死得有价值!” 黄烽说完,便下达了继续行军、务必在天亮之前到达西山的指令。 “再见了!”黄烽回头朝阿灵笑了笑:“但愿这辈子还有机会相见!” …… 看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阿灵的目光湿润了。 什么是愚蠢? 荆轲刺秦不愚蠢吗? 风萧萧兮易水寒…… 荆轲明知道就算真的刺杀成功了,自己也难逃一死,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在自作聪明的小人眼中,或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愚蠢的,但在阿灵看来,他们是真正的勇者,真正的勇士,真正的……侠! 豪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第七章 吃红薯 光福镇,曾拥有着‘湖光山色,洞天福地’之美名。 它地处苏州城西二十五公里,乃江南历史文化名镇。处太湖之滨,邓尉山麓。如一颗镶嵌在太湖之畔的半岛明珠。 光福的名胜古迹星罗棋布,有铜观音寺、司徒庙、圣恩寺等,人文资源又十分丰富,山水如画,花果遍地,南朝大同年间九真太守舍宅为寺,取其“光福”二字,这便是光福古镇的历史由来! 然而,国破山河黯,曾经的繁华重镇,如今却在鬼子和地主恶霸的双重蹂躏下,破败不堪,不见了曾经的浮华。 光福古镇上有一处名为‘经德堂’的医馆,医馆的主人叫范济春,四十多岁,长得像个老学究,前额微微秃顶,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斯斯文文的样子。 范济春并不是光福本地人,这从他那一口浓重的无锡口音就能轻易分辨出来。 是的,范济春是无锡人华庄人,早年授业于名医王有仁,二十一岁起就在光福古镇开药铺行医,一眨眼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也从风华正茂的少年,变成了两鬓灰白、眼角出现皱纹的中年人。 经德堂有两开间门面,一边是榆木药柜、诊疗床,另一边墙上挂着‘悬壶济世,仁德从医’的匾额。 这天清晨,范济春刚接待完一个前来就医的病人,才闲下来没一会儿工夫,却见一个少年缓缓步入了经德堂。 这名少年衣服上有着明显的水渍痕迹,像是湿透后用体温烘干的。而他的脑袋上,顶着一头乱糟糟、鸡窝似的头发,发间还插着几根秸秆稻草。 范济春一怔,旋即笑容可掬,操着一口带有浓重乡音的本地话问道:“小伙子,你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很和气,并不因少年贫穷落魄的样子而生出丝毫的鄙夷与轻视。 “我不是来看病的,也不是来抓药的。”少年抬头看了一眼范济春,微微一笑。 那双充满灵性的眸子,眼底有着与少年郎年龄不符的成熟气质,让范济春吃了一惊。 “不看病不抓药……那你来我这医馆做什么?”范济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睛却一直在暗自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找你!”少年沉稳地说道。 “找我?”范济春有些犯迷糊了,笑着说道:“我是个医生,你找我不看病又不抓药,难道是我哪门子远房亲戚的娃子,来投奔我的?” 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投奔亲戚是常有的事,有些远房亲戚的晚辈后人,还真不一定认识。 “我和你五百年前都不一定会是一家人。”少年咧嘴一笑:“其实,我昨天半夜里就到了,怕扰你清梦,所以在屋后的柴堆里将就了一晚。又等你把早上排队的病人看完了,我才进来的。” 范济春吃了一吓,说道:“你昨晚上睡在屋后的柴梯堆了?你…...” “嗯,你和尊夫人晚上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少年嘿嘿一笑说道。 范济春呼吸一窒,面露尴尬之色,局促地问道:“你……你听到什么了?” 少年哈哈一笑,说道:“快到凌晨的时候,你肚子饿了,让尊夫人半夜里起来烤红薯,后来两个人一起钻在被窝里吃烤红薯了!” 噗哧…… 范济春哑然失笑,觉得眼前的少年机灵有趣,听他说的是吴侬软语的苏州话,应该不是外乡人,虽然穿得很破烂,邋里邋遢的乡下少年模样,可说话文绉绉的。 ——乡下的朴素耿直少年,一开口肯定就是‘怕吵醒你’、‘随便’、‘你婆娘’,什么‘怕扰你清梦’、‘将就’、‘尊夫人’等词眼,绝不是粗莽的乡下少年能说得出来的! 范济春定了定神,问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少年也不多废话,道:“范医生,我姓朱,大家都叫我阿灵,望亭来的。是薛老总让我来这里找你,让你带我见一个人的!” ………… 医馆的二楼,就是范济春一家的卧房居室。 在二楼靠西侧的一间卧室里,一个三十多岁、剑眉星目的青年,坐在小圆桌旁的凳子上,看着那封‘薛老总’写给自己的亲笔信,表情极为丰富,他时而惊喜、时而迟疑,看看手中的信,旋即目光又越过信纸,看一眼眼前这个自称‘阿灵’的少年,最后的表情定格为困惑! 范济春站在青年的身后,态度极为认真恭敬。 “你叫阿灵?薛司令让你来这里找我的?”青年乜斜着眼,上下打量阿灵。 阿灵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信我看过了,确实是老总的字迹,可是……”青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无奈的弧度,苦笑道:“让你加入武工队也就罢了,还让你做武工队的先锋杀手,专门刺杀鬼子的首脑和地方恶霸势力,这……老总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看着眼前乳臭未干的少年,又看到薛老总信上的那句‘堪任当世荆轲’,顿觉哭笑不得。 眼前这个少年,能做当世的大英雄、大侠士、大刺客荆轲?这也太荒唐了吧。 可他了解薛老总,了解他严谨的行事风格,大敌当前,薛老总是绝不会和自己开这种玩笑的。 都说英雄出少年,可他实在看不出眼前的少年有何出奇之处!看模样呆呆萌萌,傻乎乎的……就这么个小子,能做当世荆轲?! 自从范济春带着少年走进房间,他已经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个叫阿灵的少年不止三十遍了,实在看不出此少年异于常人之处! 青年身份特殊,阅人无数,他自信自己这双眼睛绝不会看错,更不会看走眼! 薛老总这是在和我打什么哑谜呢?青年大为迷惑。 “薛老总对你很推崇嘛!” 浓眉大眼、剑眉星目的青年笑着拍了拍手中信纸,旋即又掏出‘洋火’将泛黄的信纸点燃,火焰升腾,瞬间将信封与信纸燃成了飞灰。 阿灵从对方的口吻中,却听不出半分‘推崇’的味道,只品出了淡淡的轻视。 阿灵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算作回应。 “这么说,你身手很不错喽?嘿嘿,要不在这里表演一个?让我和老范开开眼,见见世面?”青年似笑非笑地说道。 阿灵的目光一狰,与青年对视着,沉声道:“对不起,我不会表演,也不懂怎么表演!如果你是指我的本领和手段......抱歉,杀人技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什么表演。” 青年楞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阿灵会用这么强烈的态度反击,他和阿灵对视着,脸上没有了轻视,却多了几分宁折不弯的刚毅,毫不示弱地说道:“如果我非要看呢?!” “我奉劝你还是别看的好!因为......切身感受过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死人!”阿灵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 “别呀,大家都是同志......”范济春一看情形不对,忙站出来打圆场。 “胡说,你才和他同志!”阿灵气急了,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 “我和他本来就是同志嘛,大伙都是抗日的同志。”范济春笑着说道。 笃笃笃......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从外面敲响了三下。 屋内的三人全都警觉了起来。 范济春和英气逼人的青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谁?!” 范济春沉声问道。 “老头子,是我。”房门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范济春这才松了一口气,歉意地一笑,说道:“是我婆娘。” 他边说边走到了房门口,轻轻拉开了房门。 阿灵从门缝里看到了一个容貌端庄的中年妇人,她应该就是昨晚和范济春一起躲在被窝里吃红薯的‘尊夫人’了! 想到昨晚二人在屋内‘吃红薯’的动静,阿灵很是感慨。 ——果然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啊! 妇人朝屋内看了一眼,对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陌生少年似感到有些意外。 她凑近范济春,在自己丈夫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约莫两分钟过后,便转身离去了。 范济春关上房门,转身返回屋内,径直走向了青年。在此期间,他一直在看着阿灵,目光与之前有了明显的区别。 他走到青年的身旁,弯下腰,凑在后者的耳边低声诉说着什么。 青年起初一直在皱眉,当范济春说到一个名字时,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抬头扫了一眼阿灵。 直到范济春说完直起身,这名青年的目光依然凝聚在阿灵的身上,把阿灵盯得心底发毛。 唰! 青年猛的站起身,径直朝阿灵走了过来,人还没靠近,手已经伸了出来。 “阿灵同志,你昨晚是不是在太湖里杀了鬼子的一个队长?”青年握着阿灵的手,激动地说道。 阿灵没有否认,微微点了点头。 “哎呀,真是英雄出少年呐!”青年握着阿灵的手,歉意地说道:“莫欺少年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范济春也凑上前,握着阿灵的另一只手说道:“范某也是糊涂,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金镶玉!” 阿灵两只手被握住,听了二人说的话,真是哭笑不得。 “阿灵同志,你好!”青年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握着阿灵的手,认真说道:“我是张振东。” 第八章 郑小狗(求推荐票) 那一天,阿灵认识了张振东,之后的数年,乃至今后的人生轨迹,便再也无法和这个叫张振东的青年分离开来。 张振东——新四军太湖游击队领导组成员,当时担任抗日民主政府马山区区长。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武工队副队长! 从此,阿灵这位武工队的新队员,日后令鬼子和伪军、恶霸闻风丧胆的‘杀神’,就成了他的属下,受张振东的直接指挥! “张队副,您好。望亭乡阿灵特来报到!” 得知对方的身份后,阿灵从椅子上站起身,双腿立正说道。 “什么队长队副的,咱都是同志,不玩那套虚头巴脑的!”张振东随和地一笑:“我今年三十二,比你虚长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叫我声老张或东哥都行!” 阿灵是聪明人,哪里会不明白张振东的心意,忙热切地喊了一句东哥。 张振东没有详细询问阿灵的身世,以及他为何小小年纪就有那般了得的身手,这足以说明他对‘薛老总’的信任和服从! “阿灵,你来得太是时候了!”张振东一拍大腿,笑着对范济春说道:“老范,这回我们的难题算是找到解决办法了。” 范济春一怔,旋即疑声说道:“你是说……叛徒张友根?” 张振东却笑着摇了摇头:“张友根这个叛徒异常狡猾,狡兔三窟,行踪飘忽不定。一时之间,很难找到他的落脚点,也没有关于他的准确情报。你先盯紧了潘宝珊这条线,看看能不能牵出大鱼。” “我晓得咯!”范济春用夹杂着浓重乡音的苏州土话说道:“潘宝珊隔三差五就来我这儿,每次都是好酒大肉伺候着,对我已经没什么戒心了。” “那就好。”张振东点了点头:“不过,我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范济春想了想,似乎猜到了什么,身体猛的一震,惊讶地说道:“老张,你难道是让阿灵去执行……?” 张振东似乎知道范济春说的是谁,点了点头,面色冷峻地说道:“对!就是他……李兰轩!” 范济春吃惊地看着张振东,他虽然比张振东年长了许多,却还是唤后者‘老张’,显示出对张振东的尊敬。 “老张……阿灵刚加入武工队,是不是先让他熟悉一下环境,接几项比较简单的任务练练手?一上来就是这么有难度的危险任务,合适吗?”范济春看了眼一脸稚气的少年,担忧地说道。 张振东似乎也有些犹豫,毕竟阿灵还是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让他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阿灵,现在有个极为危险和困难的任务,我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完成它。我先把这个任务介绍你一下,你听完后可以决定要不要接受!” 张振东说完,便介绍起李兰轩的诸多事迹。 半小时后…… 张振东说完李兰轩的诸多恶迹,阿灵豁然站起身,咬牙说道:“此奸不除,民不聊生。更会对我太湖游击队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我接受这项任务!” “阿灵,你要考虑清楚。”范济春有些不忍地说道:“李兰轩可不是普通的地主恶霸,他的身后不但有日本人、国民军,还有地方势力暗中勾结,家里养着私军,且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出门从不落单,哪怕晚上睡觉,也有两个排的兵力,荷枪实弹轮流执勤,守夜巡逻!” 阿灵想了想,咧嘴一笑,说道:“不能强攻,亦可智取!” 张振东和范济春相互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此话怎讲?” 阿灵先讲了一个《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旋即把自己潜伏进入李兰轩府中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张振东和范济春听了,接连称妙! “不过,你要怎么混进李兰轩府里呢?学唐伯虎那样,去李府应聘做家丁吗?”张振东道。 “正有此意!”阿灵笑着说道:“听你们刚才介绍,李兰轩此人不但凶残狡猾,而且极为谨慎小心,只有先接近他,想办法让他信任,让他放松警惕,只有这样才会有下手铲除的机会!” “李府很少招用短工,而长工都是些熟面孔。再者,无论是长工还是‘忙月’,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住在简易窝棚里,别说见到李兰轩了,连李府的大门都进不了,平时都是由管家负责管理约束……” 张振东说道,可见他为了对付李兰轩,也是下了一番工夫。 “这个不难!”范济春突然说道:“李兰轩那个管家有个小舅子,患有肺痨病,一直来我这边看病抓药,谈不上交情,但也混了个脸熟。我来想办法,通过他把阿灵弄进李府……至于进去之后该如何行事,那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行!只要你能设法把我弄进这个李兰轩的府邸,我一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铲除他!” 阿灵拍着胸脯说道。 光福与金墅相邻。 从光福通向金墅的大路上,一名衣着光鲜,却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在两个仆人的搀扶下,走走停停,没走满十步路就要在路边的石头或枯木上歇上好一会儿,到最后干脆让两个年轻力壮的仆人汉子轮流背着向金墅走去。 一个少年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只有在他们全都背过身的时候,眼中才会闪过一抹狡黠睿智的光彩。 “咳咳……你是范医生的远房妻侄?”骨瘦如柴还不停咳嗽的中年男子,在仆人的背上突然扭过头来,盯着少年说道。 他便是李府大总管的小舅子——郑小狗。 他自幼体弱多病,所以爹妈给他取了个‘小狗’的名字。 在农村有个说法——贱名好养活! 郑小狗不但有个在李家做总管的好姐夫,自己还是李家的六七个账房先生之一,所以在金墅也算是个头面人物。 跟在他身后的少年,畏畏缩缩,一脸懵懂的模样——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阿灵。 他现在的身份是光福镇‘经德堂’范济春医生的远房妻侄,家里遭了灾,最近才来投靠范的。 范济春医术高明,郑小狗舍近求远,也要从金墅赶到光福去,让范医生瞧病开药,却信不过金墅本镇的‘野郎中’。 他和范济春虽谈不上交情有多深,但毕竟给自己瞧了好些年的病,后者第一次向他开口,要他安排一下远房的妻侄到李家混口饭吃,郑小狗一时间真还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是咯,我叫阿灵,范医生的婆娘是我远房的老姑!”阿灵说道。 郑小狗不停喘着粗气,鼻子里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搭理身后的阿灵。 …… 金墅是苏州城西部地区极为热闹繁华的重镇,它西濒太湖,东依通安桥,又与光福、东渚比邻而处。 最繁华的街落东西走向,镇上布店、米店、药材店、烟酒杂货店、茶馆店等倚街临港一溜儿排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异常的喧嚣与繁华。 李兰轩是金墅镇上有名的大地主,家有上万亩良田,在苏州城内还有酒楼、烟馆等产业,偶尔在苏州城居住,大部分时间却住在自己的老巢——金墅。 此人不但阴险狠毒,行事也极为小心,他拜国民党特务头目毛森为‘老头子’,与木渎、郭巷等地的大地主互相勾结,结拜为异性兄弟,互相吹捧助威,地方驻军的国民军高官,也和李兰轩拜过把子磕过头。 阿灵第一次听张振东和范济春说了李兰轩的情况,就知道这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绝对不好对付,只能等待机会,伺机而动,然后用雷霆手段,一击必杀! 穿过繁华的街道,远远就能看到一座占地数十顷的庄园,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每一处墙脚都有一座堡垒,里面是背着枪的私兵在站岗放哨! 阿灵的第一印象就是——龙潭虎穴,守备森严。 即便是有郑小狗的引领,而且阿灵看样子还是个傻呆呆的大男孩儿,可就算是这样,阿灵还是被盘问了三次,还被搜了两次身,通过层层盘查进入李府。 一进入内院,阿灵顿时傻眼了! 飞檐楼阁、水榭亭台…… 东边是八角亭,穿过围廊,便是一座人工湖泊,里面养着金鱼或各色鲤鱼,睡莲、荷花含苞待放,鱼戏莲叶间,美轮美奂的一景。 在湖泊后便是一座假山,这座假山高数十米,重峦叠嶂,气势万千,形状犹如一匹匍匐着的猛虎,摄人心魄! 这是把苏州城大大小小的几十座园林,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全都‘搬’进了李府之中,且相得益彰,并不显得突兀。 巧夺天工之作,定然出自名家大师的手笔。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见阿灵愣在那里,郑小狗鄙夷地扫了一眼,知道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被院内的景象吓傻了,冷哼一声说道:“李府不比外面,进了李府就要懂规矩、守规矩!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更不能乱嚼舌头,否则……哼哼!” “狗爷放心,阿灵一定不给您老添麻烦。”阿灵赶忙说道:“您老的大恩大德,阿灵今生不忘,这辈子要是有机会,一定会报您老的。要是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郑小狗似乎对阿灵的马屁很受用,闭着眼哼哼了两声,竟趴在壮汉仆人的肩上睡着了…… 第九章 首席大厨孟河 阿灵的身材魁梧,比很多成年人都高出半个脑袋,可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男孩,一脸的稚气和青涩,在郑小狗的通融和安排下,才勉强被留在了李府,私兵或亲信佣人是不可能的,但或许是郑小狗的关系,却也并不是最下等的倒夜壶挑粪工,而是到厨房帮手,洗洗菜、切切肉,打打下手。 “小子……你叫阿灵是吧?” 厨房里一共有三名掌勺大厨、四个打下手的帮工,阿灵算是第五个年龄最小的小帮工。 现在和阿灵说话的,正是三名掌勺大厨中,最擅长苏帮菜的孟大厨——孟河。 “你小子真是走了狗shi运,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想要到厨房里来干活?没想到便宜了你小子!据说,是账房的郑先生举荐你的?你和他什么关系?”孟河在石头上磨着刀说道。 在这兵荒马乱、路有冻死骨的年月里,能苟活性命已属难得。偶尔能吃顿饱饭,比过年还幸福。 即便是李家的佃户、长工、忙月……也不是顿顿都能吃饱的,早晚两餐薄粥,也只有中午那一顿可以吃点白米饭,也只是吃个五成饱罢了。 可是,在厨房帮工就不同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里至少顿顿都有饱饭吃! 所以,在李家很多长工和下人们眼里,到厨房打下手做帮工,那绝对是肥到不能再肥的肥差! 能来这里的,除了这几个有真材实料真本事的大厨,剩下的几个帮工,都是和李家有一点瓜葛的。 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帮工杨九,就是将李家二小姐李香兰一手带大的保姆的儿子。 还有一个叫周壮的,则是李兰轩第六房姨太太的表哥。 由此可见,这‘肥差’到底有多肥了。 一开始,阿灵还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到厨房做个打下手的小帮工,竟也这么‘吃香’。 看来,范济春没少花费好处打点郑小狗,再加上阿灵溜须拍马的功夫一流,马屁拍得让郑小狗很受用,这才给阿灵争取到了这么个肥缺! 所以,被称之为‘周府御膳房’的厨房内众人,对阿灵的身份自然极为好奇。 阿灵也不刻意隐瞒,只说自己是光福名医范济春的远房妻侄,并将事情简单说了。 “你小子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周壮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我表妹都做了老爷子的第六房如夫人,我这个表哥、表大舅子今年年初才混到了这膳堂里,你小子刚进周家就捞到这么一个肥差,看来郑小狗的能量真是不小!” “行啦,别那么多废话了。”孟河摆了摆手油腻腻的大手,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到饭点了,要是来不及出菜,我们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孟河冷眼扫过阿灵,吩咐道:“杨九,把太湖的新鲜活虾剥出虾仁,我马上要做二小姐最爱吃的清溜水晶虾仁!周壮,鳜鱼去鳞了没有?下油锅的时候别忘了火候,把老爷子最喜欢的松鼠桂鱼炸老了,你表姐也护不住你!阿四,蟹黄挖出来没有?蟹粉豆腐讲究的就是一个新鲜,时间放久了,腥气散出来,我拿你是问!还有那个谁......鳝丝片出来没有?没有这道响油善糊,少爷可吃不下饭。” 孟河一手叉腰,趾高气昂地喊道,不像厨师,倒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元帅。 他说出的清溜水晶虾仁、松鼠桂鱼、蟹粉豆腐、响油鳝糊等,都是典型苏帮菜中的经典名菜! “还有那个新来的......阿灵是吧?你......”孟河沉吟半晌,正寻思要给新来的小子安排点什么脏活、累活、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先让他出出丑,然后再给他来个下马威。 “孟头儿,大夫人今早特意派人来膳房,吩咐我做一道鱼香肉丝......我这肉丝还没切呢,要不就让这新来的给我切肉丝吧。”一个头发花白、满脸堆笑的老者,穿着厨师的褂子说道。 孟河似乎没想到这老者会突然杀出来搅局,横插一脚。 不过,毕竟大家都是周府高薪聘请的大厨,虽然他是首席,但这个姓史的老头也很有几把刷子,有名的川菜师傅,独具川味特色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回锅肉、麻婆豆腐、蚂蚁上树、水煮鱼等菜肴,确实色香味俱全,堪称一流。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大夫人谢崇菊是川人,老爷子李兰轩年轻的时候入川蜀做买卖,曾遇到过危险,是大夫人救了他的命,之后又跟着李兰轩回了苏城。 李兰轩一直不忘这段情分,即便现在娶了第九房姨太太,可家里的大小事务,还是要征询大夫人的意见,很多事儿还得她点了头才能办! 李兰轩并不惧内,更不是‘妻管严’,若家有河东狮,他也不敢娶那么多房姨太太。 当然,大夫人谢崇菊虽是蜀地女子,却不是人们印象里那种刁钻泼辣的川妹子,她大器、沉稳,对下人们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李兰轩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和这位大夫人是分不开的。 这位姓‘史’的大厨,就是李兰轩七年前从川蜀特意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给大夫人谢崇菊做川菜的! 孟河可以不给别人面子,但这老史的面子是必须给的!既然他开了口,他也只能答应了。 “小子,能给老史打下手,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能学到一招半式的川菜手艺,今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孟河讪笑着,又和老史闲聊了几句,自顾自忙去了。 “谢谢你,史......爷爷。”阿灵知道这姓史的老者并不是真的急需人切肉丝,而是在帮自己解围。 史姓老者慈笑地拍了拍阿灵的肩膀:“哎,好壮的小伙!我那孙子今年也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了吧?出川七年,也不知道我那孙儿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老者面露思念之色,旋即又道:“我叫史金凌,以后在这周府里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和我说!” 第十章 立威 一盏油灯,柴草捻成的灯芯无风摇曳,它无法照亮漆黑的房间,只让屋子里变得昏昏暗暗。 这是阿灵进入周府后的第一夜,在这昏暗低矮的屋舍里,嗅着脚臭和各色菜肴混杂的油腥味,难以入睡。 这间小屋位于李府的西北角,虽破败,但至少是在周家的大院之内,有高高的围墙和巡逻私兵把守,与外面的兵荒马乱相比,这里无异于安乐的桃花源。 连阿灵在内,小屋内一共住着七个人,除了厨房里打下手帮工的五个,还有两个年纪偏大的中年人,是负责一百多个佃户、长工的头目,白天负责管理、监督农民干活,晚上却不与他们同住在农田旁的窝棚里,而是回周府居住,虽然这里也比较简陋,但至少安全可以得到保障。 ——这已经算是李家对他们二人的天大恩惠了! 阿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思绪,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往了如梦境一般的遥远曾经…… “阿灵,去把门后的尿壶给我提过来!” 杨九半眯着眼说道。 阿灵一愣,就像没听清对方说的话一般,疑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废话!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叫阿灵的吗?”杨九睁开眼,躺在床上,侧目瞪了阿灵一眼。 这时候,屋内的所有人都醒了,像看戏一般看了看杨九,又看了看新来的阿灵,全都默不作声,似乎在等待着大戏的开演! 这是每一个新来的都必须经历的‘过场’,除非是周壮这种和东家老爷攀得上亲戚的,其余每一个来这里的新人,都必定要经历这些。 ——这就是规矩!这也是为了让新人‘懂规矩’。 “还不快把夜壶给我提过来!”杨九有些不耐烦地喝道:“要是害你九爷尿了裤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你凭什么让我给你拿尿壶?你自己没手没脚吗?”阿灵冷笑道。 杨九露出狰狞的表情:“嘿嘿……你以为打点了郑小狗,你就可以在李府里横着走了?你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比你的后台硬气?告诉你,要想在这里呆下去,还是识相一点的好!” “我明白了。” 阿灵扫了一眼如同在看戏一般的屋内众人,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他是真明白了,还是在假装明白。 “既然明白了,还傻愣着干什么?!”杨九像一尊泥菩萨那样端坐在床上,颐指气使的样子。 刚才在膳房里,面对孟河时,他那一脸的讨好献媚和卑躬屈膝,早不知去了哪里,面对才十多岁的‘大男孩’阿灵,仿佛他已经变成了孟河。 小人。 典型欺软怕硬的小人! 阿灵默默起身,披上衣服穿上布鞋,走到门口,果然在门背后看到一只灰中带黄的陶瓷夜壶。 阿灵弯腰用一只手拎起夜壶,轻轻晃了晃,里面有水声潺潺……已经积了有半壶的尿。 用两根手指拎着夜壶的佩边,阿灵转过身,看到了身在床铺上的众人,嘴角露出一抹嚣张的冷笑,尤其是杨九,得意的目光中,隐约可见揶揄戏谑之色。 他朝左右两旁床铺上的周壮和阿四扬了扬眉,似乎在向二人炫耀着什么…… 阿灵默不作声地走到杨九的床铺前,轻轻摇晃着手中提溜的夜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要夜壶?” “少废话,还不把壶口对准了你家九爷的大老二!嘿嘿……手可要端稳了,要是洒出来一滴,看我不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 杨九得意地大笑着说道,居然是要阿灵端着尿壶让他撒尿。 欺人太甚! 不过,阿灵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恼怒之色,斜着脑袋问道:“我不会洒出来一滴的……” “哼!最好不会!”杨九冷哼道。 “我不会洒出来一滴,只会……洒出全部!” 呼…… 尿壶口正对着杨九,阿灵捧着壶往前一送,泛黄的浓稠液体,犹如水炮一般冲向杨九。 濮…… 尿液朝杨九的脑袋直冲过去,将他淋了个透心凉,心飞扬……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阿灵会有如此举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们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最吃惊的,自然是杨九本人。 他的头发已经被尿液淋透了,像一只落汤鸡一般,衣服、床铺、被子全都湿了,他表情麻木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尿液,那刺鼻的尿骚味,将他从短暂的惊愕中震醒!他半张着的口中,吐出一大口黄色的液体,干呕了两声,猛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扑向阿灵! “老子掐死你!” 杨九凸暴着眼珠子,整个人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内心已彻底失去了理智,被愤怒所占据。 ——被一个新来的小子‘大尿淋头’,这是真正的奇耻大辱! 嘭! 杨九只觉胸口就像被一块千斤巨石猛的撞了一下,他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缓缓坐倒在地上,缓缓躺倒身体,四肢躯干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般弓起,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巴张开,露出一口大黄牙,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 阿灵看着鞋面上沾染到的微湿,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早知道直接用夜壶砸了,这一脚踢得实在不合算,明天还得洗鞋子…… 阿灵蹲下身,居高临下看着杨九,嘴角微微上扬:“九爷是吧?我不懂什么规矩,如果你指的是谁拳头硬谁说了算,那我真的懂了!” 杨九怨毒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惧色——欺软怕硬的小人,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时,通常都会有此表现。 阿灵厌恶地皱了皱眉,似乎再不愿多看他一眼。他站起身环视四周,发现阿四、周壮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全都变了! 阿灵耸了耸肩,撇嘴说道:“别看我是个乡下小子,年纪小就来欺负我。在我们村,论打架没人是我对手!” 阿灵乜斜着眼,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 “哎……杨九也太倒霉了,起夜撒尿,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摔在了尿壶上,搞得一头一脸的,臭死了!”阿灵咧嘴一笑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接触到阿灵的目光,心头全都猛的一震,一个个低下头去…… “对对对,杨九就是自己摔的。”阿四最为机灵,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随着阿四的提醒,众人纷纷点头,都说亲眼看到杨九是不小心绊了一跤,自己摔的。 要知道,杨九是他们这几个人当中最最能打的,连他都不是阿灵的对手,被他一脚就撂倒了,更何况他们? 再者,李家家规严明,老爷李兰轩明令禁止,严禁李家的家丁和仆役暗自私斗,这事儿要是捅出去,被主子们知道了,不但阿灵、杨九要受罚,他们这些‘看热闹’的,因为没有组织私斗,也要跟着受罚! “让新来的端夜壶是你定下的规矩吗?”阿灵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杨九,就像看着一条死狗:“那我今天也给你立个规矩……要是不把自己身上和床上的黄尿洗干净,你别想上床睡觉!你哪只爪子碰到床,我打断你哪只爪!” 这一刻,阿灵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蛮横和霸道。 ——他很清楚,对付杨九这种货色,你只有比他更霸道、更狠,才能压制住他,才能震慑住周壮等人。 若不然,以后这些人就会觉得阿灵好欺负,像绿头苍蝇一般在阿灵的耳边嗡嗡嗡。 阿灵虽不可能怕了他们,但他也不愿被这些人烦,不如展现出实力,一次震住他们,一劳永逸。 …… 第二天,厨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而诡异,让那三个掌勺的‘大师傅’,尤其是苏帮菜的大师傅孟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平日里欺软怕硬、最喜欢欺负新人的杨九,今天阴沉着脸,从进入‘膳堂’到现在,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却始终一言不发,像哑巴了一样,更别说差遣和消遣新来的阿灵了。 阿四是个机灵鬼,古灵精怪的,最懂得察言观色,没事儿还能说上个逗趣的笑话,讨孟河等几个大厨一笑。 可是,阿四今天就像中了邪似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注意力全在新来的小子阿灵身上。 阿灵刚要搬缸,阿四就抢着去帮他搬缸。阿灵要洗菜,阿四就抢着帮他洗菜…… 更耐人寻味的是周壮,这家伙仗着自己的表妹是老爷李兰轩的姨太太,有时候连他这个‘首席大厨’的面子都不给,时不时还摆出一张臭脸。可今天,他居然总给阿灵陪着笑……真是活见鬼了。 啪...... 孟河在阿四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杨九和周壮等都是有靠山的,孟河平日里也就嘴上吆喝凶一点,喝斥几句罢了,不敢真格对他们动手的。 只有阿四,和新来的阿灵差不多,也是经人介绍才进了李府混饭吃,没什么大背景,孟河没事就寻他开心,踢一脚拍一掌的,不过这小子是个鬼灵精,总能把孟河逗得哈哈大笑乐开怀,所以也没挨过几次打。 “哎呦!” 阿四捂着屁股,一窜老高。 第十一章 妖精 “孟爷,你咋踹我呢。”阿四苦着脸说道。 “踹你?踹你都是轻的!”孟河吹胡子瞪眼地说道:“你他娘的瞎晃悠什么呢?别人的活你抢着干,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吗?你自己的活干完了没有?鸡菇没切,笋干没泡......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我现在就和老爷说去,让你赶紧卷铺盖走人!” “别呀孟爷!”阿四哭丧着脸,说道:“您可是我的亲爹......” “亲爹?那还得看你娘长得漂不漂亮!”孟河一脸坏笑:“要是满脸大麻花,长得跟老树皮似的,我还没兴趣做你爹呢!” 阿灵皱了皱眉,有点听不下去了。 侮人父母——这已经不是插科打诨,而是纯粹侮辱人,羞辱人格了。 孟河淫笑了一阵,怒目一睁,喝道:“废什么话,还不干活去!要是笋干没泡胀,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孟河又在阿四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转过身对阿灵说道:“你小子人缘不错嘛,才过了一晚上就有人替你干活了!不过……你给我记住了,想在李家混饭吃,想在我孟河手底下混饭吃,千万别耍小聪明。更别忘了,在这膳堂里谁说了算!” 阿灵知道,孟河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尤其是看到杨九、阿四等人的异常表现后,孟河更加坐不住了。 他本是这‘膳堂’内的王,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 要不是史金凌斜刺里杀出来替阿灵解围,昨天孟河就想给阿灵的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膳堂’里的规矩,还有他孟河的规矩! 见阿灵不语,孟河冷哼一声道:“怎么,不服气?” 阿灵依然低着头不出声。 “去,把我的茶壶拿过来!” 孟河一指窗台上巴掌大小的紫砂壶,冷声说道。 一听到‘茶壶’二字,阿四、周壮等几人心头咯噔了一下,看着窗台上的茶壶,视线渐渐模糊,紫砂茶壶和陶瓷夜壶,竟慢慢重叠,合二为一了…… 周壮蹲在门槛边,心不在焉地剥大蒜。 阿四的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比阿灵大四五岁,或许是年龄相仿的关系,和阿灵倒有几分亲近,不希望他出事。 杨九的眼中,闪过一抹兴奋的怨毒之色……如果阿灵真敢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孟河,他绝对会死得很惨! 阿灵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一步步走近窗台,用两根手指拎起小茶壶,又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 阿四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跃出来,比自己拿着茶壶还紧张。 一步,一步…… 时间,仿佛都已经凝固了。 直到阿灵轻轻将紫砂壶递过去,阿四的心才突然着陆,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还好,阿灵没有冲动! 孟河可不比杨九,他是李府的老人儿了,深得老爷李兰轩的信任。若是得罪了他,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杨九似乎很失望,他巴望着阿灵把茶泼到孟河的脸上,把他淋得一头一脸,变成落汤鸡,最好也能给孟河那么狠一脚! 如果阿灵真的这么做了,孟河一定会上报给李兰轩,按老爷子的性格,阿灵说不定会被当场枪毙。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灵居然乖乖听话的把茶壶递给了孟河。 ——欺软怕硬的小王八! 杨九心里暗骂,却忘了自己才是这么一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噗…… 孟河刚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立马就喷了出来。 阿灵的身体迅速往左侧横移一步,才避免了被喷得满头茶水。 嗯?! 孟河一瞪眼,似乎对阿灵避过自己的‘茶水攻击’很不满意,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茶水都凉了,你要寒死老子吗?!” 阿灵歪斜着脑袋,似笑非笑地问道:“那我帮您再添点热滚水。” 一听到‘热滚水’,阿四条件反射般‘唰’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而杨九刚刚熄灭的复仇火焰,再次被点燃。 ——滚烫的开水淋在头上,孟河肯定是残了,阿灵肯定必死无疑! 想到一直言语羞辱自己的孟河,想到昨晚的尿味……想着孟河即将被热开水烫烂脸皮,以及阿灵被乱枪打死的情景,杨九无声地笑了! 接过茶壶,倒掉冷茶水,将滚烫的开水灌入茶壶,走回孟河跟前,然后……将滚烫的开水狠狠泼向孟河! 杨九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他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恶心的大黄牙,竟不自觉咯咯笑出声来。 “杨九,你笑什么?!”孟河看着自顾自发笑的杨九,喝道:“脑袋被门缝给挤坏了?” 孟河本来是要将手中的茶壶递到阿灵手里,让后者换上热茶的。经杨九这么一打岔,他似乎忘了这一茬,瞪了阿灵一眼,查看炉子上温火慢炖了一夜的‘扁尖老鸭煲’去了。 杨九悔啊,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明明看到孟河握着紫砂小茶壶的手已经伸出去一寸了,要不是自己打岔…… 杨九恨不得用针线把自己这张臭嘴给缝起来。 ——这不是等于给阿灵这该死的臭小子解围嘛! …… 阿灵和阿四正在膳房的门口择菜。 “阿灵,刚才孟河真让你去换热茶,你……你会泼他吗?” 蹲在阿灵身旁的阿四低着头轻声问道。 阿灵将择完的韭菜和水芹摆在一边,咧嘴一笑:“你猜呢?” 阿四猜不到…… 他只知道一点,阿灵像一只潜伏的野兽,每当与阿灵的目光相遇,阿四的灵魂深处都开始颤抖。 经过了一天的忙碌,吃过糙米饭,刷完锅洗好碗,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阿灵,今天晚上你看夜!” 孟河蹲在门槛上咕噜噜抽了一阵水烟,最后在门框上敲掉了烟锅里的灰,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看夜?” 阿灵愣了一下——这‘膳堂’厨房间里,还需要人守夜吗? 那么高的围墙,还有荷枪实弹的李家守卫整夜不停的巡逻,如果这都能让‘贼人’溜进来,那才真叫见了鬼。 再者,若真有这么厉害的飞贼,肯定是贪图李家的财富,要偷也是去偷李兰轩的秘密藏宝库,怎么可能来偷李家的厨房?! 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来偷一只吃剩的老鸭或半碗红烧肉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阿灵觉得‘看夜’一说纯属扯淡,肯定是孟河在故意整自己。 “阿灵,你就留下看夜吧。”刚收拾完蒸锅的史金凌笑了笑,说道:“不是老孟要和你为难,这真的是我们膳房的规矩。昨天晚上,就是我在这里守的夜。明天是杨九,后天阿四……大伙儿轮流守夜,连老孟也不例外!” 阿灵相信史金凌不会骗他,可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难道还有人来膳堂偷东西不成?”阿灵疑声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就连孟河和史金凌都变了颜色! 阿四等几个厨房的帮工,脸色煞白,眸子里透出阵阵惊惧和惶恐。 哗…… 一阵夜风拂过,阿四等人接连打了几个寒颤,眼中的惊怖更甚了,屋内的温度似也突然降低了许多…… 一时间,气氛变得极为诡异。 “咳咳……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孟河第一个起身离去。 接着是另一名做粤菜的大厨黄友发也走了。 随着几位‘大师傅’的离去,周壮、陈小驴、幺鸡等几个膳堂的帮工也匆匆走了,似乎连半刻都不愿在这里多呆。 杨九走的时候,回头看了阿灵一眼,他的眼里除了阴险和怨毒,仿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阿灵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又是唱得哪一处? 最后一个离去的是阿四,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看到亮月了吗?今天是十五……小心点!” 阿灵哑然失笑…… “哈哈,看你们一个个神神叨叨的,难道今晚膳堂里会有妖魔鬼怪?”阿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料,阿灵一句玩笑话,却让阿四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惨白中透着铁青,看了让人瘆的慌。 “阿四,你的脸怎么了?不小心吃了耗子药中毒了?”阿灵打趣地说道。 阿四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喉结滚动,连连吞咽了几口唾沫:“阿灵,别怪我没提醒你……晚上别让灯芯灭掉,还有,天亮之前再困也不能让自己睡着!” “阿四,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阿灵微微皱眉。 膳堂诸人怪异的表现,使得阿灵心里疑窦丛生,他必须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有妖怪!真的有妖怪!”阿四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每个月的农历十五,都会有妖怪来厨房里找东西吃……你一定要装睡,但千万别真的睡着,更不要睁眼去看!传闻一旦看见妖怪,自己也会变成妖怪的!” 妖怪? 阿灵笑了…… “你知道是什么妖怪吗?”阿灵随口问道。 阿四突然跳了起来,一脸慌张地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据说……据说是一只狐狸精。” “哈哈哈……” 阿灵放声大笑起来,弄得阿四一头雾水。 “你不信?”阿四惊声道。 “狐狸精?哈哈哈……”阿灵捂着肚皮笑得前仰后合。 建国以后动物不许成精。 虽然距离建国还有好多年,可动物想成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这世上真要有那么多妖精,几千年也不会只出一个纣王、一个宁采臣、一个许仙了! 魑魅魍魉,皆为凡人无限夸张的想象…… 当然,阿灵是不可能和阿四说这些的,他拍了拍阿四的肩膀说道:“你放心,就算妲己约了聂小倩和白素贞一起来,我也能收服了这几个狐媚的小妖精……以一敌三,统统把她们拿下!” 阿四虽然听不懂阿灵在说些什么,可他知道阿灵根本不相信关于‘妖怪’的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阿灵,我先走了……总之小心点!” 第十二章 妖怪的真面目 纸糊的窗纸,在亮月的映照下,将周遭树影清晰刻画在窗格上。 呼……呼…… 半夜里起风了,树影婆娑,摇曳的藤条和树枝投影在窗上,犹如群魔乱舞的树妖。 桌上绿豆大小的灯芯,轻轻摇晃着,耳边听着窗外的呼啸声,眼角瞅着窗格上摇曳的树影,再想到众人怪异的表现和阿四最后的话,阿灵的心跳竟也没来由地狂跳了两下。 不过,阿灵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自嘲一笑。 ——他们愚昧,难道我能和他们一样愚昧吗? 迷信,这是赤果果的迷信!!! 阿灵起身喝了点水,夜深了,穿着单衣略感寒意,空气微凉。 咕嘟咕嘟…… 阿灵在墙角的盛水的大缸里,用大瓢舀了一大勺井水,仰着脖子猛灌了一通,只觉心头那阵若有似无的烦躁,被彻底压了下去。 “爽!” 阿灵抹了抹嘴,吐出一口浊气,准备回到灶膛边的地铺上,好好睡上一觉。 啪嗒…… 很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轻弹在木门上的声响。 声音很轻,可在这只有风声的寂静夜里,这‘啪嗒’的轻响,传入阿灵的耳朵里,却无异于一枚炸雷! 阿灵正要将水瓢放回大缸的手,愣在了半空中。 他屏息凝神,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膳堂’紧闭的木门之上。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两分钟过去了,除了夜风拖拽树枝发出的‘哗哗’声,再没有别的任何声音,虫不鸣鸟不叫,蟑螂耗子在睡觉……静!出奇的静! 阿灵高度警惕的精神渐渐放松了下来,或许是自己产生了幻听,就算木门真的发出了‘啪嗒’一声又能说明什么呢? 也许是大风吹起的枯树枝或小石子正巧打在了木门上,也许是一只不长眼的小虫子撞在了门板上,也许是经过了十几个春秋的木门老化了,木结构变化,热胀冷缩…… 总之,这是很正常的事,没必要大惊小怪! “我这是怎么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阿灵的嘴角又露出了自嘲的上扬——都怪阿四这小子,说什么妖精鬼怪的,真要命! 不管了……睡觉! 阿灵打定了主意,先蒙头睡他一大觉再说。 啪嗒……啪嗒啪嗒…… 这一次从木门传来连续的‘啪嗒’声,阿灵听得真真切切! “谁?!” 阿灵一声低叱,一个箭步窜到门口,猛地伸手拉开了木门! 呼…… 风声呼啸,除了月光下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树木,外面什么也没有。 嘶……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阿灵关上房门,并无害怕,只是一脑门的困惑。 无风不起浪,孟河阿四等人的惶恐惊怖,并不是没来由地空穴来风,他们在每个月十五‘看夜’的时候,一定经历了些什么! ——怎么回事?难道真有妖怪?狐狸精还是蛇精?是来取精的还是来借腹生子的? 阿灵暗想,我不介意当一回宁采臣、许仙之流,牺牲一些‘精气’就当做慈善捐赠了,就怕来的不是化身人形的妖媚蛇妖和狐狸精,而是黑山老妖…… 想着黑山老妖按住正装睡的自己,恐怖恶心的嘴巴慢慢凑上来要吸自己阳气的画面,阿灵只觉一阵反胃。 嗖…… 一道黑影掠过窗外,从阿灵的眼角一闪而过! 阿灵十分肯定,这绝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有东西在窗外飘过。 什么玩意?! 看来这回真是撞了邪,这栋‘膳堂’厨房不干净,不知道是风水问题,还是正巧建在了乱葬岗坟墓上? 阿灵迅速扫了一眼厨房,知道‘黑驴蹄子’暂时是找不到了,赶紧从竹篮里抓了两把剥好的蒜头,往衣服裤衩里一阵乱塞。 窗外的黑影再一次飘过,这次的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阿灵看清了是一个飘在半空中的恐怖人影…… “急急如律令,耶稣基督快显灵!”阿灵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慌不择言地喊了一句。 阿灵本以为自己不可能怕这些神神叨叨的妖魔鬼怪玩意儿,可事到临头,却还是本能的生出了恐惧之心。 装睡! 对,装睡! 阿灵想到了阿四临走前说过的话,忙快步走到地铺前,钻进了被子里。 吱嘎…… 木门被推开,发出长长的、沧桑嘶哑的声音。 接着,便有隐隐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很轻,几不可闻,要不是阿灵的耳力极佳,根本就听不到。 脚步声进入屋内后听了一下,似乎在观察躲在被子里的阿灵,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才复又响起。 接着,阿灵就听到了锅碗瓢盆被翻动发出的动静…… 咦?难道这妖怪是来厨房偷东西吃的? 不知为何,阿灵的胸膛里突然冒出一团难以抑制的怒火,他感到实在太憋屈了,再这么躲在被窝里,就算不被妖怪吃掉或吓死,也会被自己憋死的! ——闯进厨房偷东西吃的妖怪?我阿灵如果连这么没出息的妖怪都害怕,那岂不是比它还没出息?真要这么没用,就算被妖怪吃掉也是活该! 呼…… 躲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阿灵,突然甩开了蒙在脑袋上的被子,唰一下窜了起来。 “呔!何方妖孽,敢到这里放肆,速速受死!”阿灵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生蒜头,一阵猛嚼,屋内顿时弥漫着生蒜头的刺鼻味道。 只见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恐怖身影,正挪开罩篮,盯着里面吃剩下的走油蹄髈和红烧肉…… ‘妖怪’似乎没预料到,今晚‘看夜’的家伙这么大胆,居然不装死也不装睡,而是跳起来要斩妖除魔。 高大的黑影一怔之后,抖动起身上的黑袍,发出阵阵古怪的吼声…… 看着这个高大的黑影,不知为何,阿灵心中仅存的一点恐惧都不见了,总感觉眼前的‘妖怪’很滑稽,故意扮出吓人的样子,就跟小丑似的。 噗…… 阿灵将口中嚼烂成泥的生大蒜猛的吐向了这道黑影,随即他的人也朝这个‘妖怪’扑了过去。 “哎呀!” 妖怪似乎被吓了一跳,惊慌失措间,往后退了两步,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哈哈,居然还有妖怪见了人害怕的!”阿灵一扫胸中的憋屈和阴霾,朗声大笑起来。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妖怪,居然从中间断开,一分为二…… 阿灵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这已经超出了他心理的承受极限! “哎呦,臭小子,挪开你的臭脚……你踢到我啦!”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突然从蠕动的袍子里传了出来。 “小姑,是你的屁股太大,卡住出口了……” 另一个奶声奶气、充满童稚味道的声音也从黑袍里传了出来。 嘶……这是什么怪物?难道真的是忽男忽女、忽老忽少、雌雄同体的黑山老妖?! 还没等阿灵回过神来,就看见从不停翻动的黑色袍子里,钻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胖头胖脑、全身肉嘟嘟像一只小皮球一样的男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眨巴着一双可爱的小眼睛,不停打量着眼前的阿灵。 紧接着从黑袍里钻出来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肤如凝脂,一双丹凤眼勾人心魄,虽是青涩花季少女,可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假以时日,待她如牡丹般盛放,肯定又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从二人得体、华丽的服饰衣着,便知这二人在李府中地位不凡! “让你站稳的,你怎么摔倒了?!”女孩指责着胖嘟嘟的男孩,一双丹凤眼轻轻一挑,不但没有一丝凶意,反倒增添了几分魅惑。 “我说了你在下面,我站在你肩上,你非不答应,非要站在我的肩上……这怎么能怪我!”胖嘟嘟的小男孩噘着嘴,不服气地反驳道。 “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胖得跟小猪似的,我的肩膀哪能承得住你啊!”如花似玉的女孩哼哼着说道。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完全没把一旁的阿灵当成一回事,仿佛阿灵就是一团不存在的空气。 这二人的一番对答,倒是把阿灵逗乐了。 尤其是看到肥嘟嘟的小胖子左手中的麻绳和右手里握着的弹弓和小石子时,顿时全都明白了! 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木门传来的‘啪嗒’声……还真亏这小胖墩想得出来! “喂,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装神弄鬼、鬼鬼祟祟,到膳堂里来偷东西是不是?!” 阿灵故意板着脸,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没想到小胖墩和美少女的脸上,不但毫无惧色,还露出了不以为然的愤愤表情。 ——这么霸道的‘小偷’,阿灵真还是第一次遇上。 “你新来的吧?谁让你跳起来逞英雄的?!”女孩玉手插在腰间,泼辣地说道:“每次别的人都吓得瑟瑟发抖,就你能耐!哼,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阿灵哭笑不得——这倒成自己的错了!这年头,不装睡不害怕都有错?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膳堂里扮鬼吓人?”阿灵责问道。 ………… 第十三章 李家二少 “不长眼的东西……这是李家二少爷,李小寿。” 丹凤眼姑娘瞪了阿灵一眼,昂着脑袋说道。 阿灵并未感到太过意外,刚才一见到身穿锦绣华服的二人,阿灵大致已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不过,他表面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咋舌道:“二……二少爷?!” “哼!现在知道怕了吧!”丹凤眼姑娘琼鼻微皱,冷哼道。 阿灵哑然失笑:“哈哈……我尽职尽责在膳堂看夜守护,我又没做违反家规的事,我怕什么!倒是你们两个,身为主子,大半夜鬼鬼祟祟溜进膳堂,要是我上报到老爷那里,恐怕你和二少爷都得受罚吧?” ‘二少爷’李小寿面露惧色,肥嘟嘟的小脸吓得煞白。 丹凤眼姑娘也是面色一紧,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哼,你少在这里虚张声势。就你这种新来的低等下人,连老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你以为自己是谁,大半夜的想见谁就能见谁?!”丹凤眼姑娘说道。 “这不难!”阿灵道:“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大喊一声‘抓贼’,很快就有大批巡逻的护卫队赶过来,动静一定会很大,绝对会惊动老爷子!相信在十分钟内,你们就将出现在李老爷的面前……” 丹凤眼姑娘知道阿灵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她一咬牙说道:“你想怎么样?说吧,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阿灵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大半夜扮鬼到膳堂吓人?还有……你又是什么人?二少爷为什么叫你姑姑?” 丹凤眼姑娘看了二少爷一眼,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新来的‘傻大胆’下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今晚要是不按他说的办,恐怕很难敷衍过去了。 “我叫金兰,我姐姐是金凤……” 丹凤眼姑娘金凤见阿灵一脸茫然,知道这个新来的还不知道金凤是谁,旋即补充道:“我姐姐金凤是李兰轩李老爷的九夫人……” 阿灵瞬间明悟了——原来她是李兰轩九姨太的妹妹。按辈分,李小寿要喊金凤‘九妈妈’或‘九娘’,所以自然要喊金兰‘姑姑’了。 ——虽然金兰只比李小寿大三四岁而已。 “你们为什么大半夜扮鬼来膳堂吓人?”阿灵追问道。 金兰怔了一下,旋即一指李小寿,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他!” 看样子,她对这位‘二少爷’没什么敬畏之心,相反的,李小寿似对金兰这位‘姑姑’倒是很敬畏的样子。 “他?”阿灵扫了眼犹如‘肉球’般的李小寿,有些不解。 “他爹不让他吃肉,他就求着我一起来膳堂里偷肉吃!”金兰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怕被人发现,所以只能装鬼扮妖怪……之前一直都很成功,只有你这个新来的傻大胆,居然敢钻出被窝,还敢对‘妖魔鬼怪’动手!” 正如金兰说的那样,之前在‘膳堂’轮流看夜的,每次都被吓得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还在那里故意发出鼾声装睡,真真笑死人。可这次却被新来的小子坏了事,还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阿灵已明白了大概,看着滚圆肉球似的李小寿,笑了…… “笑什么笑!你居然敢取笑我,我可是李家二少爷!”李小寿道。 “偷肉吃的二少爷,哈哈哈……”阿灵笑着说道:“李老爷是对的,你这么胖真的不能再吃肉了!” “切,你一个新来的下人,凭什么教训我?!”李小寿看着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阿灵,很不服气地说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金兰出声问道。 “我叫阿灵。”阿灵答道:“昨天才入府,今晚是我第一次守夜!” 金兰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在这里久留,拉着李小寿肥如大馒头一般的手准备离去。 “能问个问题吗?”阿灵突然说道:“为什么只有每个月的十五才来膳堂?” “因为……”金兰看了李小寿一眼,说道:“老爷每个月的十五,都会在四夫人屋里过夜。他平时都和他娘睡一个屋,只有每月的十五,他才单独睡在偏房里!所以,二少爷只有十五这一天的晚上才可以溜出来装妖扮鬼。” 阿灵了然! 李兰轩有那么多大老婆小老婆,肯定和古代皇帝一样要‘翻牌子’的,二少爷的娘是李兰轩的第三房小妾,从大夫人往下排,她排行第四,所以是四夫人。 入府之前,阿灵对李兰轩有过一些简单的了解,知道他一共娶了十二房小妾,去年刚纳的十三姨太才十六岁…… 李兰轩和大夫人相敬如宾,最喜欢的是自己的‘九夫人’金凤,这些个老婆们的肚子却不是很争气,只有‘正房’的大夫人和‘老四’给他生下了两个娃娃,而且都是男娃,所以李兰轩不愁李家香火的延续。 李兰轩最疼爱的是老九和新纳的老十三,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天是在这二人的住处‘就寝’的,剩下不到十天也会在老十、老十一她们几个的房里过夜,老二、老三等几个四十多岁、人老珠黄的,李兰轩已经好几年没去她们屋里过过夜了,不过,他每个月固定会在大夫人和老四的房里睡上一夜,这更像是赏赐和恩宠——因为她们两个给他生下了男娃! “阿灵,今晚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和二少爷饶不了你!”金兰威胁道。 “放心吧,我口风紧的很。”阿灵看着二少爷李小寿,灵机一动,觉察到这是一个天赐良机,绝不能轻易放过。 “二少爷,你吃饱了没?”阿灵笑盈盈地问道。 “我还没吃到肉呢!”李小寿一脸委屈地说道:“刚揭开罩篮,就被你跳出来吓了一大跳!” 李小寿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很是不满。 每个月十五的晚上,都是他享用‘盛宴’的狂欢之夜,只有这一天才能放肆地在膳堂里大肆吃肉! 然而,今晚恐怕很难实现了! 李小寿贪婪地扫了一眼碗里的鹅肉和红烧肉、走油肉,不由吞咽了几口唾沫。 “这些残羹剩肉有什么好吃的!”阿灵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说道:“想不想尝尝比这美味百倍的肉食?” 李小寿胖得只剩下一道缝隙的小眯眯眼里,绽放出与小眼睛不相符的大光亮。 “比这些好吃百倍?你……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李小寿盯着阿灵,仿佛阿灵变成了一块诱人的大酱肉。 “别相信他,他肯定是在骗人!”金兰道:“他要是有这么好的手艺,早就做大师傅了,还会在膳堂里做小帮工,给别人打下手?” “不信就算了。”阿灵以退为进地说道:“那你们走吧,我也该睡觉了。” 金兰冷哼一声,拽着李小寿的衣袖便要离去。 李小寿的两只脚就像扎根在了地上,无论金兰怎么拉拽,却根本拉不动他。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金兰瞪了李小寿一眼,说道。 “姑姑……”李小寿的肥脸上闪过一抹惧色,却坚持地说道:“要不就相信他一次吧,要是他说谎就狠狠惩罚他!” “你……!”金兰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李小寿一直都很听她的话,没想到今天晚上却忤逆了她。 “那你就留在这里吧,以后休想再让我帮你!”金兰转身离开了膳堂,临走前还不忘用她迷人的丹凤眼,狠狠瞪了一眼阿灵。 阿灵露出一缕苦笑,旋即对李小寿说道:“二少爷,你还是先回去睡觉吧……再过两个时辰都要天亮了!” “可是……”李小寿似不愿离去,想必是对阿灵所说的美食还抱有很高的期望。 “二少爷,你先回去。如果你真的想吃好吃的,那你明天吃过晚饭后,到后院那片小树林里来找我,我在那里等你!”阿灵认真地说道。 “那好吧。”李小寿无奈地点了点头,顺手拿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咀嚼着说道:“唔……那好吧!对了,你可别骗我噢!” “二少爷,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啊!”阿灵笑着说道。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当孟河、阿四等人来到膳堂,发现阿灵神色如常,完全不像是一晚上受了惊的样子,都十分好奇。 当他们从阿灵口中得知,昨晚上在膳堂里什么都没发生,他睡得十分安稳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择菜、切肉、洗碗刷锅……这些都是阿灵该干的活儿。 从早到晚忙碌了一整天,晚饭吃的是稀粥和腌菜,再加了点肉汤。 吃剩下的肉食荤菜,只有孟河等几个大厨能吃一点儿,阿灵和阿四等小帮工是没资格动筷的! 阿灵离开膳堂后,并没有回到住处,而是去往了相反的方向——李家那片占地极广的树林子! 阿灵搞了一把铁锹,在林子里找了一棵大树,在树旁用铁锹挖了起来,半个时辰后,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深坑。 他从坑里爬了上来,坐在铁锹的木柄上休息。 阿灵算了算时间,微微皱眉——晚饭时间早就过了,李小寿怎么还不来?难道这‘小肉球’要放自己鸽子了? 第十四章 龙凤斗 阿灵背靠大树打起盹来,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却见一个球形物体鬼鬼祟祟地走进树林…… 看着这个滑稽的身影,阿灵无声地笑了。 “喂,在这儿呢!”阿灵出声喊道。 李小寿匆匆朝大树下靠近过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 呼呼…… 李小寿大口喘着粗气,全身的肥肉都在跟着颤动,场面极为壮观! “二少爷,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啊,我等的都快睡着了!”阿灵嘀咕道。 李小寿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没办法,我娘看得紧,根本溜不出来。” 阿灵笑道:“那你现在还不是溜出来了!” “我爹找我娘去商量收租子的事了,所以我才有机会偷溜出来的。不然的话,今晚根本不可能脱身。”李小寿稍稍平复了一下喘息,一屁股坐在阿灵身旁,有些焦急地问道:“你说的好吃的东西呢,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快点拿出来,吃完我得赶紧回去,要是我娘回屋发现我不在,肯定要生气的。” 李小寿似乎看到了娘亲大发雷霆的样子,身体一颤,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咦?这里怎么有个大坑?你挖的?”李小寿终于发现了右侧前方一个半人多高的大坑,咦声问道。 “嘿嘿,你猜呢!”阿灵故意装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你……你不会是想把我埋在这里吧?!”李小寿吃惊地说道。 阿灵捂着脸说道:“二少爷,你想多了……我把你埋这里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如果今天把你埋了,明天地下能长出金子来,我肯定把你埋了,哈哈!” 李小寿也笑了,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阿灵为什么要挖这么大一个坑? 阿灵一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泥土和灰尘,神神秘秘地说道:“走,带你找美食去!” 找?! 李小寿听阿灵说的这个‘找’字,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找?难道阿灵还没准备好,还需要去找寻?这小树林子里能找到什么好吃的?树上的黑木耳吗? 看着地上的大坑洞,李小寿疑惑地说道:“阿灵,你这是要挖蚯蚓煮来吃吗?” 阿灵卖起了关子,神秘地一笑,说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阿灵在林子四周绕了一圈,左瞧右看,李小寿跟在阿灵的身后,看着阿灵神神叨叨四处察看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去年来李家看风水格局的‘先生’。 李小寿正自胡思乱想,完全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阿灵突然停住了脚步。 “哎呦……” 李小寿的脑袋撞在了阿灵的后背上,鼻子一阵酸楚,差些撞出了鼻血。 “阿灵,你怎么突然停下了?你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搞什么鬼……?”李小寿揉了揉发酸的鼻子,问道。 “嘘!” 阿灵作了个噤声的手指,往地上一趴,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听,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李小寿正自茫然,阿灵突然伸手,朝身前的低矮灌木丛中一抓,缩回胳膊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一条婴儿手臂粗的大蛇! 这条大蛇的七寸被阿灵如铁钳般的两根手指掐住了,阴狠的蛇眼盯着来人,不停吞吐着红色的信子,整个身躯紧紧缠在阿灵的手臂上…… “哎呀,蛇!!!” 李小寿顿觉毛骨悚然,他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蛇。 “别怕,菜花蛇而已,没毒的。”阿灵见李小寿满面惧色,笑着安抚道。 李小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惊声说道:“你……你说的比红烧肉好吃百倍的东西就是这个?” “就是它了!”阿灵得意地说道:“可惜没带锅,只能烤了吃了!要是能煮上一锅蛇羹,那才叫一个鲜美……堪称人间极品!” 阿灵砸了砸嘴,不无遗憾地说道。 “二少爷,你去捡些柴火来。记住,一定要干透了的柴火。”阿灵吩咐道。 如果是带着湿气的枯木,点着后烟很大,浓烟滚滚的,他可不想惊动李家的护院,更不想惊动李兰轩那只老狐狸,以免打草惊蛇。 阿灵手脚麻利地剥了蛇皮,用锋利的石子划开蛇的肚皮,剖去内脏,串在了一根香樟木的树枝上。 这时候,李小寿抱了很多干枝枯木回到树下,阿灵跳到事先挖好的坑里,弄了些枯树叶点燃,又渐渐往火堆上添加些树枝……很快,可容下三人的坑内,火光灼灼。 李小寿终于明白阿灵为什么要挖坑了! 他站在地面上,从坑内透出的火光只能照亮他周遭几米,总之绝对透不到树林外面,所以根本不必担心被被人发现——除非这个人走进小树林。 “别愣着呀,快跳进火坑里来!”阿灵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招呼还在地面上傻站着的李小寿跳下来。 李小寿笑得一身肥肉乱颤,肉浪翻涌。 “嘿嘿嘿……跳火坑?亏你想得出来!”李小寿一撸衣袖和裤管,说道:“好,今天我就陪你跳一回火坑!” 说完,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哎呦,我怎么往火堆上跳了……快接住我!”李小寿身在半空,口中大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阿灵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遮天蔽日的身影,将坑洞口的那一方天挡得严严实实,以泰山压顶之势猛地朝火堆正上方压过去! “二少爷,你这招‘飞猪扑火’好生厉害,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吃烤乳猪的!” 阿灵打趣着,伸手轻轻一引,李小寿那一百多斤重、如飞火流星般重压下来的身躯,就像毫无重量的一团棉花,被阿灵轻轻接住,搁在了火堆旁。 “阿灵,你的力气好大啊!” 李小寿哪里懂得阿灵这一手的高明,糊里糊涂只以为是阿灵的气力大,所以才能轻松接住他。 阿灵自然不会点破其中的缘由,淡然一笑,将枯草铺在泥地上给李小寿当草垫子。 滋滋滋…… 很快,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的蛇肉,发出滋滋之声,旋即油脂滴落到火堆上,发出刺耳的‘刺啦’一声,渐渐变成金黄色的蛇肉,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好香啊!” 李小寿嗅了嗅鼻子,盯着正架在火堆上烤的蛇肉,双眼发亮,嘴角的哈喇子滴下来还不自知。 阿灵哑然失笑:“二少爷,别心急,还得再烤会儿,上了调料才好吃!” 说着,阿灵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粉末状的东西,黑不黑黄不黄的,攥在拳头里慢慢打开。 “这是什么东西?”李小寿愣了一下,盯着阿灵掌心中的粉末好奇地问道。 “我从膳堂里出来的时候,随手抓了一些调料,这些是孜然、八角、花椒等七八种料子碾成的粉末,一会儿快烤到九成熟的时候撒在蛇肉上,那滋味,啧啧……就算用皇帝老子的宝座也不换啊!”阿灵摇头晃脑,夸张地说道。 很快,蛇肉从金黄色变成了淡淡的焦黄色,阿灵将混合而成的粉末调料均匀撒在了蛇肉上,待颜色又深了一些,便将架在火堆上的香樟木取了下来,串在上面的蛇肉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那一阵阵难以言喻地肉香味,彻底点燃了李小寿这个超级吃货体内的馋嘴因子。 阿灵不再逗他,将香樟木的一头递给李小寿。 李小寿接过来咬了一口,差点把舌头都烫掉了…… “慢点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更吃不到好吃的烤蛇肉!”阿灵笑着说道。 李小寿呼哧呼哧地吃着,那吃相当真不敢恭维…… “太好吃了!唔……你也来点?” 李小寿将啃得面目全非的烤蛇肉递过来,目光里充满了不舍。 “你吃吧,我们这些佃户家的苦娃,吃不饱饭就千方百计想些歪招,抓野兔抓野鸡抓蛇……所以,烤蛇肉这种东西,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吃多了,从来不当回事的。”阿灵摆了摆手说道。 “唔……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小寿捧着木棍,吃的那叫一个气势磅礴、气象万千,当真是风卷残云,摧枯拉朽! “好吃!真好吃!唔……你说得没错,这比红烧肉好吃百倍!”李小寿吃得满嘴流油。 “二少爷,别急,慢慢吃。”阿灵嘿嘿一笑说道。 “别叫我二少爷了,既然我们是朋友了,那你就叫我小寿吧,我叫你阿灵。” 李小寿将菜花蛇啃得只剩下一根骨架,用舌头剔着牙,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 阿灵暗想,这位‘二少爷’也太好骗了吧,一条蛇就把他搞定了…… “二少爷,这哪行啊!你是主,我是仆……再说,万一被老爷或夫人知道了,肯定会认为我不懂规矩,赶出李家还是轻的,说不定还要被家规惩处呢!”阿灵说道。 李小寿抹嘴想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也对。这样吧……有人在的时候,你叫我二少爷,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叫我小寿吧!” “好吧……小寿。” 阿灵站起身,一跃翻上了地面,又伸出手来拉拽李小寿,很轻松就将后者连拖带拽拉出了坑洞。 接着,阿灵又用铁锹将泥土填入坑中,做完了这一切,才和李小寿悄然离去。 “阿灵,今天的烤蛇肉真美味……”李小寿看着阿灵,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灵哪里会看不出李小寿心里的想法,再者他也绝不愿放过李小寿这条‘大腿’,只有通过他,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接近李兰轩,并完成刺杀任务。 “烤蛇虽香,却失了一个‘鲜’字,下次我带上大锅,给你做一道‘龙凤斗’,保准你吃完鲜得找不到舌头!”阿灵当然不会放过继续和二少爷加深友谊的机会。 “真的?!” 不出所料,李小寿迫不及待地说道:“什么是龙凤斗?什么时候?” “龙凤斗嘛……顾名思义,就是将蛇和野山鸡切块后,放在一只大锅里急火炖上一个小时。喝一口汤的鲜味,就抵得上满汉全席了!”阿灵绘声绘色地描述道,还不时咂咂嘴。 他怎么会不知道,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神秘美食,对一个真正的吃货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先回去吧,等我逮到了山鸡就去找你。”阿灵挥了挥手,说道。 第十五章 伴读书童 三天后,轮到史金凌外出购买食材,于是带上了阿灵。 今天是‘金墅’每隔十天就会出现一次的集市,当地人称之为‘五郎’。 购买了一些素食和肉类,采购完毕,在回去李府的路上,阿灵向史金凌提出要离开片刻,很快回去。 史金凌对阿灵很是欢喜,竟答应了后者,只是再三叮嘱尽快回去,若是回去晚了,来不及洗菜,孟河的刁难还是次要,耽误了‘东家’李兰轩一家子吃午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灵答应了,转向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太湖边的芦苇荡中,一走进芦苇荡,阿灵就有种鱼入大海的感觉。 他轻车熟路,用一颗石子打到了藏身芦苇荡中的一只野山鸡,在湖边宰杀洗净,然后赶回了李家。 在膳堂洗完了菜,阿灵趁人不注意抓了一块粗盐巴和一些调味香料,走出膳堂后去往小树林,在大树后将早已藏在此处的野山鸡抹上盐巴和香料,很轻松地在一丛灌木里抓到一条蛇…… 下午空闲的时候,阿灵在院子里转悠,却始终进不去李家主子们居住的‘内院’,门口和内院里都有背着枪的家伙巡逻守卫,阿灵虽不惧,可他现在不能来硬的,只能无奈地绕着内院的围墙兜圈子。 吱呀…… 一扇红木雕花的窗子缓缓打开,阿灵定睛一看,巧了! ——李小寿正趴在窗口,看着天空发呆。 “二少爷……小寿!”阿灵双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低声喊道。 李小寿一低头,就看到了楼下围墙后站着的阿灵。 “阿灵,你怎么来啦?” 见到阿灵,李小寿百无聊赖的肥脸上,突然有些神采。 “嘿嘿……还记得我说过的龙凤斗吗?”阿灵道:“都准备好了……今晚,老时间老地点!” “好嘞!”李小寿一蹦老高,那叫一个欢愉。 …… 挖坑、烧柴、架锅烹煮…… 阿灵娴熟地做完这一切,背靠在坑壁上打盹,等待李小寿这个吃货的到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锅里的水早已沸腾,阵阵香气从锅里飘散出来,再过一会儿‘龙凤斗’就可以食用。然而,李小寿却迟迟未到。 ——难道被他娘扣住,出不来来? 阿灵正犯嘀咕,却听得脚步声传来,阿灵一抬头,除了肉球般胖乎乎的李小寿,竟还站着另一个人……金兰! “小寿,怎么把她给带来了!”阿灵吃惊地说道。 “大胆!你一个低等下人,居然敢直呼二少爷的小名!你可知道,按家规该怎么处置吗?!”金兰冷哼一声说道。 由于吃惊的缘故,阿灵忘了有金兰这个外人在场,一时口误,没有喊‘二少爷’而是喊了一句‘小寿’,这下被金兰这个泼辣的小娘皮抓住了把柄! “阿灵,我要是不找小姑一起,这大晚上的我娘哪里会让我出门呢!”李小寿说道:“我说了跟小姑学字,她才让我出了屋,还吩咐我半个时辰之内必须回去的……” “哇!好香!” 金兰嗅了嗅鼻子,旋即跳进深坑,看着锅里沸腾的白汤,好奇地说道:“这就是龙凤斗?蛇肉和野山鸡?嗯,确实很香呢!” 说完,竟自己动手用阿灵早已准备好的碗舀了一大碗,自顾自吃喝了起来。 阿灵也是无可奈何,知道不能轻易得罪这‘小辣椒’,也只好让她分一杯羹了。 金兰是绝色的美人胚子,可她吃东西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和李小寿不相上下,看得阿灵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家吃东西呀!”金兰喝了口汤,见阿灵正傻愣愣看着自己,不由哼了一声。 阿灵讪然一笑,心里嘀咕:这么漂亮的女孩,吃起东西却又如此简单粗暴,当真世所罕见呐。 “想不到你还有这门手艺,难怪会被安排进膳堂。”李小寿说道。 阿灵淡然一笑,他自然不会告诉李小寿,自己进膳堂可不是因为这一手厨艺,而是自己的马屁再加上范济春给郑小狗的‘好处’起了作用。 二人风卷残云,很快就将一锅的‘龙凤斗’吃了个干干净净,连汤汁都没剩下一滴。 咯…… 李小寿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自己的大圆肚,他今天是真的吃饱了。 “这龙凤斗还真是美味,比上次的烤蛇肉都好吃。阿灵,你还有其它拿手的吗?”李小寿道。 “那可多了去了!”阿灵道:“烤野兔、炸蝉蛹……还有龙虎斗!没法和膳堂里大厨们做的大菜相比,但贵在野味十足,又很新鲜。” “龙虎斗?什么是龙虎斗?”李小寿疑声道:“龙凤斗是蛇和野山鸡,龙虎斗难道是蛇和老虎……?” “二少爷,太湖里可没有老虎。我说的‘虎’其实就是猫。”阿灵道。 “猫肉?!”金兰皱了皱眉,说道:“不准吃猫肉!” “为什么?”阿灵很不解。 “我说不行就不行!”金兰瞪了阿灵一眼,态度很坚决。 “阿灵,这龙虎斗还是算了吧……小姑最喜欢猫咪了。”李小寿解释道。 原来金兰喜欢猫,难怪她一听到吃猫肉就反感了。 “龙虎斗就算了……我会做的野味多着呢!”阿灵笑了笑说道。 “阿灵,你真行!”李小寿夸赞道。 金兰的丹凤美目一转,突然说道:“小寿,听说你把自己的伴读书童赶走了?” “对呀。”李小寿有些不高兴地说道:“那个家伙傻乎乎的,低着头只会喊二少爷,闷葫芦似的,一点都不好玩!” 金兰掩嘴一笑,说道:“你是李家的二少爷,他是长工家的儿子,身份地位有着天壤之别,他看到你,就像他爹见到你爹一样,见了主子当然会诚惶诚恐了。” 李小寿撇了撇嘴,指着阿灵反驳道:“阿灵也是穷人家的儿子,为什么他见了我一点都不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和你娘还有老爷子说,你自己找了个伴读呢?”金兰循序善诱地引导着说道。 李小寿一怔,又看了看阿灵,这才明白金兰的意思,高兴地说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阿灵,你愿意做我的伴读吗?” 伴读?! 好机会啊! 只要能呆在李小寿的身边,就有机会接近李兰轩…… 阿灵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一脸为难地说道:“这……我这种卑贱的下人也能读书吗?” “当然能!”李小寿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伴读,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吃饭,还不用干活,总之肯定比呆在膳堂好。” 阿灵似乎还在犹豫,金兰冷哼一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谢二少爷举荐之恩?!” “多谢二少爷!”阿灵忙说道。 李小寿道:“一会儿回去我就和娘说!” “这事你娘说了可不算,非要老爷子点头才行。”金兰道。 “放心吧,我爹最疼我了。像这种事,他一定会答应的!”李小寿信心十足。 李小寿和金兰先行离去,阿灵还得留在小树林里‘善后’,填土埋坑。 “谢谢!” 在金兰走过自己身旁时,阿灵低声道谢。 “你很聪明!演得也很不错!”金兰瞥了一眼阿灵,说道:“你明明很愿意做小寿的伴读,却故意装作犹豫惶恐的样子……我没看错,你果然很卑鄙,很狡猾!” “我有吗?”阿灵摸了摸鼻子,苦笑着说道。 “你的眼睛出卖了自己!在你犹豫的时候,你的眼睛比夜里发现猎物的狼还亮!那只能说明,你当时很兴奋!”金兰道:“你不必谢我……记住,这个人情以后我会让你还的!” 阿灵一怔,似乎还在细品着金兰话中的含意,后者却已追上了李小寿,施施然走出了李家的后花园小树林。 第十六章 吴大总管 一连两天,阿灵都在等待着李小寿那边的消息,可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李兰轩不答应,还是李小寿忘了这一茬?阿灵有些吃不准了。 第三天晌午时分,一个身穿绸缎褂子,嘴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走进膳堂…… 步入膳堂后,中年男子皱了皱鼻子,似乎对厨房里的洋葱大蒜味儿很不适应。 “哎呦,什么风把大总管您给吹来了?!”正坐在躺椅上悠然抱着紫砂壶喝茶的孟河,眼角扫见步入膳堂的中年男子,猛的从躺椅上窜了起来,快步来到对方跟前,弯腰作揖,满脸堆笑地说着奉承话:“难怪今晨窗外的喜鹊一个劲儿的叫唤呢,原来是在欢迎吴总管!” 阿灵这才知道,此人便是李家的大总管、郑小狗的亲姐夫吴茂才。 阿灵早就从范济春的口中得知,这吴茂才在李府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大夫人都要给他几分颜面,李家的两位公子都得恭敬地喊一声‘茂才叔’。 坊间传闻,吴茂才和李兰轩亦仆亦友,此人足智多谋,常给李兰轩出谋划策,是李兰轩的‘狗头军师’。 “孟河,你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吴茂才的双目半睁半闭,扫了一眼还在轻轻晃动的躺椅,以及孟河手中的紫砂壶,似笑非笑地说道。 膳堂里其它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切菜、择菜、洗米……只有孟河悠然躺在躺椅里,像个大老爷似的抱着茶壶喝茶,吴茂才话语中夹枪带棒,暗指孟河偷懒和自大,孟河老脸一红,嘿嘿讪笑道:“……都是托了您老的福。” 吴茂才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别扯这些没用的,我今天来有正事。” “吴总管尽管吩咐,我孟某一定……” “谁跟你说我是来找你的?”吴茂才冷哼一声,蔑视地说道。 孟河羞得一张老脸没地方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平日里在膳堂作威作福,哪里受得了这等冷嘲热讽,可他偏偏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咽下这口鸟气,心里憋屈,还不敢有丝毫流露,只能腆着脸陪着笑。 “那您是来找老史他们两个的?”孟河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茂才已经懒得和孟河说话了,扫了一眼膳堂里原本正择菜切肉,现在却全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看着门口的众人。 吴茂才阴冷的眸子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正烧火的阿灵身上。 “你就是阿灵?” 阿灵心头了然,知道一定是李小寿和他老爹李兰轩说过让自己做伴读的事了,所以才派吴茂才来膳堂,不然以吴茂才的身份,怎么会来脏兮兮的膳堂……厨房里呢?! 孟河看了一眼阿灵,似乎猜到了什么,忙换了一副面孔,瞪着阿灵喝道:“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安分!这两天看你鬼鬼祟祟,心神不宁的,肯定是闯了什么大祸,居然把吴大总管都惊动了!说,是不是偷了东家的贵重细软?你这天杀的小贼……” 吴茂才冷哼一声:“孟河,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再过几年,李老爷都得听你训话了?” 孟河吓得一个哆嗦,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哎呦,吴总管,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孟河也不敢对吴总管您和李老爷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呐!” 孟河吓得脸都绿了,颤动着嘴唇讨饶道,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以往的霸道和嚣张。 阿四等人在不经意间露出幸灾乐祸之色——他们平时受够了孟河的欺辱,轻则辱骂,重则拳打脚踢,他们是敢怒不敢言。现在见孟河吃瘪,心里不但没有半分同情怜悯,却是早已乐开了花。 吴茂才任由孟河跪着,看都不看他一眼,扫了一眼灶膛继续问道:“你是阿灵?” “对,我是阿灵。”阿灵拍了拍身上的枯树叶和稻草,起身答道。 吴茂才半闭着的眼睛在观察着阿灵,那双眸子似能看透一切。 半晌…… “兰轩让我来瞧瞧你。”吴茂才突然说道:“……还不错。” 在李家,敢这么称呼李兰轩的,恐怕除了大夫人和四夫人,就只有眼前的吴大总管了吧?即便是极为得宠的‘九夫人’金凤也是喊老爷的! 听吴茂才这么一说,在场所有人都楞住了! 李老爷让大总管吴茂才亲自跑到膳堂里看看阿灵?这说明什么? 嘶……这其中的信息量很大,大到众人无法想法! “收拾一下……饭后到内院来找我。” 吴茂才转身离去,身后跟着两个壮硕的年轻汉子,身上背着枪,显然是专门保护吴茂才的护卫之流,由此看见这位吴大总管在李家的地位! 直到吴茂才走远,众人才敢大口喘气,阿四吃惊地看着阿灵说道:“阿灵,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阿灵挠了挠头,揣着明白装糊涂。 “想必不是坏事,不然就不会派吴总管来,而是让护卫队的刘大有刘队长来抓人了!”史金凌毕竟闯南闯北多年,跑江湖走码头,阅历丰富,一下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所在,笑盈盈说道:“阿灵,这是好事!说不定就是个鱼跃龙门,让你这山鸡便凤凰的机会啊!” “凤凰就算了,我还是喜欢吃烤山鸡。”阿灵笑笑说道。 阿四和阿灵走得最近,关系也最好,听史金凌这么说,自然替阿灵感到高兴。 杨九咬着牙,出现嫉妒,更多的则是怨毒和惶恐——若阿灵真的山鸡变成了凤凰,他可要倒霉了! 周壮则低着头,若有所思。 有人替阿灵高兴,也有人心怀鬼胎,众人心思各异,却都把一直半跪在地上的孟河给忽略了。 “菜洗了吗?肉切了吗?米下锅了没有?都他娘不想干了?!” 孟河狼狈地站起身,面容狰狞地喝道:“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动起来!告诉你们,李家可不养闲人!” “你就是最大的闲人……”阿四嘴唇微动,在自己的喉咙里嘀咕了一句。 “阿四,你说什么?”孟河如暴怒的狮子一般,双眼赤红,逮谁咬谁。 “我说您说得对!”阿四吓得一哆嗦。 “废什么话,干活去!再扯那没用的,老子扒了你的皮!” 孟河怒不可遏,扫了一眼阿灵,冷哼一声,径直走出了膳堂。 “阿灵,别理他!”阿四看着孟河离去的背影,低声啐了一口,说道:“孟河这是嫉妒,所以,你一定要出人头地,混出个人样儿来!” 阿灵笑着摇了摇头:“阿四,你想多了吧。这事儿八字没一撇,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你这也太能联想了吧!” “不,阿灵!”阿四认真地说道:“我有种感觉,这回你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相信我阿灵,我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的!” ...... 吃过饭,阿灵踱步走出膳堂,慢悠悠走向了李家的内院。 “站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内院住的老爷、少爷和各房的夫人,你这小子活腻了还是眼睛瞎了,居然敢闷头往里闯,是不是想尝尝枪子儿的味道?!” 阿灵刚到内院门口,就被看守内院的护卫给拦了下来,上下打量着阿灵,甚至还掏出枪冷笑威胁。 正如对方所说,内院里住的才是真正的‘主子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李家人’,除了李家的掌舵人李兰轩,还有大夫人和各房的姨太太,以及大少爷、二少爷等人,也就只有吴大总管和各房伺候多年的老妈子或各房的陪嫁丫头,才能居住和出入内院。 阿灵这种新来的小仆人,居然还想进李家内院,真是得了失心疯,脑子坏掉了! “是吴总管让我来内院找他的。”阿灵对答道。 “吴总管让你来内院找他?哈哈哈,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一个小瘪三,居然还敢扯出吴大总管这把大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快滚!再胡说八道,老子直接赏你一颗子弹!”另一个守卫不耐烦地喝道。 堂堂吴大总管会亲自邀请一个新来的低等小杂役来内院?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要不是看在阿灵年纪还小,童言无忌的份上,他们早就动手了。 阿灵的脾气也上来了——你们不让我进,我还偏要进! 阿灵迎着内院门口两个护院往里闯。 “哎,你小子是傻是疯还是聋啊?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非要找我们的不痛快,那老子就让你痛快痛快!” 说完,便用枪对准了阿灵的脑袋。 阿灵凝视着二人,沉声说道:“我承认,子弹确实很快,我没把握快过子弹,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的出手一定比你们两个快!所以,在你们扣动扳机之前最好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相信,在我还没被子弹打中之前,你们两个已经没命了。” “老融,这小子是在威胁我们吗?” “额......好像是吧?” “找死!” 那个叫‘老融’的快速拉开了枪栓,紧紧扣着扳机的右手食指,似不经意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阿灵的眸子里,精光猛地一闪,杀气在瞬间弥漫,他死死盯着二人扣住扳机的手指,而他自己垂着的双臂,袖子突然鼓胀起来,像是有一股飓风撑起了阿灵的袖子...... 你死我活,一触即发! 第十七章 吾柳宗字敬之 “干什么?!” 吴茂才出现在内院的门口,他双手反背在身后,冷眼扫视着两名用枪指着阿灵脑袋的护卫私兵。 “吴总管,您来得正好!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野小子,居然想闯内院,还谎称是您叫他来的……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守卫一见是吴茂才,忙汇报道。 “我看你们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吴茂才身后两名贴身护卫之一,冷声喝道:“吴大总管请的人你们都敢拦着,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会想到,堂堂吴大总管,竟真的会请一个‘小瘪三’来内院呢? 吴茂才看都不看这二人一眼,转过身径直朝内院的一栋小楼走去。 阿灵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只留下两名看守,愣在当场,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 “知道我为何找你吗?”吴茂才坐在二层小楼的窗前,饮了一口洞庭碧螺春,问道。 “我知道,是李老爷让您找我的……刚才在膳堂的时候,总管说过了。”阿灵道。 吴茂才认真地看了阿灵一眼,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老爷为何让我找你?” “呃……不知道。” “你在撒谎!”吴茂才眯着的眼缝里,精光乍亮:“你很聪明,不过……你记住一点!千万别在我面前耍你的小聪明,更别在老爷面前耍小聪明。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阿灵低头不语——他知道,眼前这个吴茂才吴大总管,绝对是心机深沉的狡诈阴狠之辈,是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以后和他接触要多加小心,万一露了馅,被他瞧出了些许端倪,自己的安危事小,万一暗杀机会失败,落得满盘皆输,那才是最要命的! 阿灵对吴茂才提高了警惕。 “再问你一遍,知道老爷为何让我找你吗?”吴茂才继续问道。 “我真的不清楚……”阿灵犹豫了一下,说道:“对了!前几天二少爷好像说过让我给他当伴读书童来着,会不会是这个事?” 阿灵虽百分百确定就是因为此事,李兰轩才会派大总管吴茂才亲自找上自己的,可他必须装作不确定的样子——在吴茂才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必须懂得装傻和藏拙,太过聪明和锋芒毕露,很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 吴茂才冷眼环视,死死盯着阿灵,似乎要把眼前的少年郎彻底看透。 “告诉我,你是怎么结识二少爷的?”吴茂才问道。 阿灵知道,这种事没有隐瞒和说谎的必要,于是将膳堂闹鬼、小树林烤蛇和烹制‘龙凤斗’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阿灵讲完之后,垂首而立。 吴茂才坐在红木靠椅上,像是睡着了。 “说完了?” 良久,吴茂才方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 “说完了!”阿灵点了点头。 “行了,以后你就是二少爷的伴读。”吴茂才道:“你回去收拾一下,以后就住在内院北边的小偏房里,安心陪少爷读书吧!” “是,吴总管!” “这是出入内院的令牌……下去吧!” 吴茂才将一块四方的令牌抛了过来,阿灵接住,匆匆扫了一眼,发现木质令牌上刷着黑漆,背面雕龙刻凤,栩栩如生,正面刻一个大大的‘李’字! 阿灵没有细看,将令牌揣进怀里,躬着身,弯腰低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吴茂才看着阿灵退出房间,看着他从外面合上房门,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踩在木楼梯上,一步步下了楼。 “这小子一定是踩了狗粪,居然能被二少爷赏识,做了伴读……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吴茂才身后的一个壮汉贴身护卫轻声嘀咕了一句,从他的话语中,很明显可以听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他一身本领,枪法、身手都属一流,进李府十多年,给吴茂才做了七年的贴身护卫,现在也就住在内院东边的偏房,一个月领三块大洋的俸钱。 这个叫阿灵的小子,听说才进李府没几天,通过郑小狗的关系才捞了膳堂帮工的肥差,可没想到才过了短短几天,居然又搭上了二少爷,给二少做伴读! 什么是伴读?什么是伴读书童? 说白了,就是给二少爷找个读书的玩伴,以后等二少爷长大了,就是他的亲信! 想到阿灵将来有可能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这名护卫心里异常憋屈,心中愤愤不平。 正低头沉思的吴茂才猛地转过头去,那名铁塔般的壮汉接触到吴茂才的目光,心头一凛,前额和后背瞬间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 他跟了吴茂才整整七年,是他的亲信,吴茂才平日里虽威严,对自己的两名贴身护卫却极为宽容,所以他才敢当着吴茂才的面出声嘀咕,表达不满。 可正因为是吴茂才的亲信,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吴茂才的可怕之处! ——吴大总管说话和和气气的,也很少与人置气。可他一旦真正发怒,对任何人而言,那都将是万劫不复的噩梦! 吴茂才扭过头去,背对着亲信护卫说道:“不要认为他只是运气好!机会只留给又准备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把握机会,当机会出现时,还浑浑噩噩浑然不知,实在可悲可叹。这小家伙很不错……” 吴茂才身后的两名贴身护卫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他们跟了吴茂才这么多年,能被吴茂才称赞的,屈指可数。其中不乏像老爷李兰轩、大夫人、苏州城督军等叱咤风云的人物,也只有这些人才能入了吴大总管的法眼。 可是,今天吴大总管居然评价阿灵用了‘很不错’这三个字,如何不让他们二人吃惊?! “他退出去时,步伐整齐,一丝不乱,还不忘关上房门,可见他心里很平静。”吴茂才道:“如果是你们,突然被告知成为二少爷的伴读,可以入住内院,你们能做到这么平静吗?还有,你被我看了一眼就冒汗了,可他从始至终就这么被我盯着,却表现得不卑不亢……如此少年,难得啊!” …… 内院,李家学堂…… 阿灵第一天以李家二少爷李小寿伴读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十多个年龄在八岁到十四五岁之间的孩童面前。 他本以为,李家的学堂只有李小寿一人,因为李兰轩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少爷已经成年,所以学堂内应该只有李小寿一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设在李府内院的学堂内,竟有这么多的孩子! 经李小寿介绍,阿灵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都是李小寿的表哥表妹堂弟之类,这其中不但有李兰轩的侄子和外甥,还有大夫人的侄女。 “小寿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玩的阿灵吗?他真的会抓蛇和山鸡?”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道。 “对,他就是阿灵!他不但会抓蛇,还会烤蛇肉、煮‘龙凤斗’,可好吃了。”李小寿洋洋得意地说道,好像做这些的不是阿灵,而是他自己。 到底都还是些孩子,天真烂漫、童心未泯,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却没有过多像成人对于贫富的偏见,不因阿灵出生贫贱,是李府的小仆役,身份卑微而歧视他,很快就和阿灵打成了一片。 他们平时都生活在李府,很少有机会离开李家大院,对于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与向往。 阿灵是个人精,他早已看出了这点,于是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外面世界的情形,日本人、新四军、太湖里的水匪强盗……一个个故事,听得一众少年目瞪口呆,他们时而惊呼,时而愤怒,时而哭泣,都被阿灵讲的故事吸引住了,围绕在他的四周,认真听着,俨然已经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 “咳咳……你们围在一起做什么?早课不认真诵读,哄哄闹闹,成何体统?”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学究,手里拄着拐杖从外面步入堂内,他年事已高,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都已经花白,走起路来也不十分利索了,可他依然还是威仪十足,面无表情走进来,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之前还围作一团,叽叽喳喳喧闹不已的孩子们,顿时四散开来,回到各自的书桌上,正襟危坐,屋子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你就是李小寿新找来的伴读吗?”老学究左腋下夹着一本书,右腋下夹着一把戒尺,一步步走到了阿灵的面前。 “吾先生,您好,我是二少爷的伴读阿灵。”阿灵作揖道。 此人名叫吾柳宗,字敬之,光绪年间生人,多次科举落榜,屡试不中,直到年近不惑,在宣统二年,末代皇帝溥仪登极的次年,才终于中了举人。 在苏城地面上,吾柳宗也算小有名气,是个颇有才学之人,所以李兰轩才会花重金聘他来李府教书。 “去坐吧,认真听。能坐在这里听我授课,这是你的机缘,望汝珍惜!”吾柳宗沉声说道。 在他看来,阿灵这种出身低微的穷人家孩子,原本是根本没资格坐在这里听他授课的,能坐在这里,应该谢天谢地谢佛祖,感谢苍天赐予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看着老学究傲然而古板,却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嘴脸,阿灵真的有一种将牛粪狠狠拍在他脸上的冲动! 第十八章 气晕吾先生(祝大家儿童节快乐) 学生们先是摇头晃脑地背诵了三字经,然后就讲四书五经中的诗经。 阿灵身为伴读,坐在李小寿的身旁,时不时就会皱眉,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早课结束,早有伺候在外的仆人端进来一盘盘精致地糕点和新鲜水果,供学生和先生食用。 阿灵现在终于明白,阿四所谓的‘飞黄腾达’是什么,也知道为何吴茂才的贴身护卫,会那么羡慕嫉妒恨,眼神那么酸溜溜不服气了。 ——不说是帝王般的享受,至少也是贝子贝勒才有的待遇。 才念了没一会儿书就开吃……这也太那个啥了吧! 阿灵吃了一块海棠糕,又吃了点西瓜,不禁哑然失笑——寒门学子悬梁刺股,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所成就。可眼前这些娃娃,衣食无忧的,刚才读书的时候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就这些‘料子’,恐怕很难在其中找出一个真正能成才的! 吾柳宗吃了些许糕点,又有专人奉了茶,接着一个年轻的侍女端上一个古铜脸盆,平端着让吾柳宗洗手擦脸,然后才退了出去。 好大的架子! 阿灵真的有些看不下去了! 为人师表,当作表率。可他在学生面前如此狂妄托大,傲娇倒也罢了,只当是恃才傲物,可他万不该这般端架子,若再让他教上几年,经他潜移默化、言传身教,这些童真的娃娃,都要变成目中无人的自大狂了。 不行,不能让他再这么教下去!李兰轩虽恶,可这些李家的后裔和亲眷无罪,孩子没有做错什么,不能被这狂妄的井底之蛙、古板固执的老家伙给毁了! 阿灵扫了一眼刚放下精致青花瓷茶盅,正闭着眼一脸得意地用手指捋上唇八字须的吾柳宗,若有所思…… 用完了茶点,早课念诵结束,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授课时间。 然而,吾柳宗一开口,就把阿灵给惊住了! ——八股文! 这老家伙居然教八股! 误人子弟,真真误人子弟! 一股怒火,无端从阿灵的胸膛升腾而起。 “嘻嘻……” “咯咯咯……” 就在这时,相邻两个瓷娃娃般标致的女孩,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二人似乎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虽强忍着笑意,却还是没能彻底憋住,最终低声笑了出来。 “授课之时,何人喧哗?!” 吾柳宗怒目一狰,当他发现是那两个相邻而坐、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时,露出了赤果果的厌恶和鄙夷之色。 “王礼香、李冬儿,又是你们两个!”吾柳宗厉声说道:“手伸出来!” 叫作王礼香和李冬儿的两个可爱女孩,前者叫六夫人姨妈,后者李冬儿,则是李兰轩三叔家的孩子,李冬儿的父亲李金纯是李兰轩的堂弟。李金纯一直在苏州城内帮李兰轩管理酒楼的生意,就将女儿送到李府读书生活。 二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却不敢有丝毫忤逆和反抗,颤巍巍伸出了粉雕玉琢的柔荑。 啪……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正是戒尺击打手掌发出的声音。 二女的眼中噙着泪水,却不敢流淌出来,她们紧紧咬着嘴唇,深怕一不小心哽咽抽泣的声音,又引来一顿板子。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碎不已。 “我早说过,让你们几个女娃别来学堂,你们非不听!”吾柳宗摇了摇头,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你们这些女娃读了书又有何用?难不成要和男子一样出去抛头露面?我劝你们还是多学些女红,这才是要紧的事!” 吾柳宗说完,看都不看二女一眼,手中轻拍戒尺,又开始讲他的八股作文之法。 “呵呵……” 静得出奇的学堂内,原本只有吾柳宗讲解八股的声音,可斜刺里却突然传出了一阵‘呵呵’怪笑。 “又是谁?何人怪笑!”吾柳宗出离愤怒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心神不宁,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呵呵……” 怪笑声又起,这回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李小寿的周围。 李小寿连连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是我!”坐在李小寿右手边的阿灵沉声说道。 “放肆!!!”吾柳宗一看是阿灵,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一个新来的小小伴读,居然敢咆哮学堂,扰乱老夫的授课秩序,真真该死!说,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李小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要说谁给阿灵这么大的胆,那一定就是他李小寿了!毕竟,阿灵是他的伴读,从名义上说,他是阿灵的主子! 可李小寿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和眼前的‘先生’吾柳宗,此刻他哪里还敢替阿灵出头,只是焦急地朝阿灵使眼色,示意后者别乱来。 阿灵却像是根本没看到李小寿的挤眉弄眼,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隔着课桌,微微昂着脑袋与吾柳宗对视。 “王侯将相本无种,伴读与少爷不过是出生贫贱与富贵之别,先生为人师表,竟说出这等迂腐之言,实在令人失望!”阿灵不卑不亢地说道。 少年男女们全都惊呆了,痴痴地看着阿灵…… 这个新来的有趣伴读,竟敢跟严厉的先生顶嘴,他……他真是疯了! 吾柳宗早已气得嘴唇发抖,花白胡须如风中杨柳,无风自动。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阿灵接下来所说的话,如一把把尖刀刺入吾柳宗的胸膛。 “先生轻视伴读和女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更是迂腐至极!”阿灵浑然不惧,挺直了腰,傲然说道:“还有,自武昌起义,辛亥革命后,孙文孙先生推翻了腐败无能迂腐的满清统治,封建社会早已是过眼烟云,烟消云散了!” “然而,先生您却还在这里讲老掉牙的八股,殊不知如今早已进入了新时代,能人志士早在提倡弃八股,兴白话。胡适之先生、闻一多先生、傅泾波先生等,早已在国之最高学府北平大学教授新学,更有《冰花》、《新青年》等进步刊物风靡全国,如今人人向往新世界,渴望新知识,而你却还在这里教授老掉牙的八股,是何居心?!” 阿灵盯着全身都在颤抖的老家伙,发出最后直指人心的诛心一言:“难道你这封建的遗老,还妄图复辟不成?” 这最后的一句,真真诛心! 当局早有明令,若有妄言复辟者,视同叛国! 阿灵给吾柳宗扣上这么一顶叛国的大帽子,老头儿哪里承受得住?面容狰狞地指着阿灵,一口气没接上,啪嗒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头一歪,气晕了过去! 过了良久,吾柳宗才幽幽醒来,睁开昏花的老眼,指着阿灵颤声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老夫……老夫教不了你这样的顽劣之徒!” 说完,吾柳宗拄着拐杖,跌跌撞撞离开了李家设在内院的学堂。 哇呜…… 学堂内响起阵阵欢呼! “阿灵,你好厉害啊!” “对呀阿灵,吾先生可凶了,我们平时都好怕他咯,没想到今天碰到你就哑巴了。” “就是就是,你们看到吾先生刚才的脸了吗?脸都气绿了,太好笑了!” 吾柳宗前脚刚走出学堂,孩童们便围绕着阿灵叽叽喳喳,气氛一下子喧嚣热烈起来。 “阿灵,你懂得可真多,什么北平大学、胡适之……还有新青年,我们从来都没听到过呢,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手掌被打得红肿的李冬儿,此刻也破涕为笑,看着阿灵柔声说道,脸上竟露出几分娇羞的样子。 女子怀春,又岂在年岁之老幼? 李家学堂的孩子,平日里哪个没挨过先生的训斥,哪个没挨过戒尺?如今见他被阿灵气走,自然都很高兴。 “小寿表弟,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你忘了,昨天先生还打了你的板子呢!”一名大男孩见李小寿并没有欢呼,脸上也不见一丝高兴之色,反倒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凑近过去轻声问道。 “你们觉得这是好事吗?”李小寿不悦地说道:“先生还是先生,明天他照样还要打我们板子的。可是……阿灵恐怕要倒霉了!” 众孩童都不解地看着李小寿,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阿灵会倒霉。 李小寿道:“你们还想不明白吗?他现在一定去找我爹了,一来告状,二来请辞。说是辞去先生之职,其实是在逼宫,就是要让我爹出面,以家规惩罚阿灵!” “呀!那……那你爹会惩罚阿灵吗?”另一个女孩王礼香担忧地说道。 “会!”李小寿很肯定地说道:“我爹和吾先生是旧相识,又极为赏识他的才学……他不会因为阿灵是我的伴读而手下留情,网开一面的!” 知子莫若父,可相应的,了解父亲的,也莫过儿子!李小寿很了解自己的父亲李兰轩,所以他才敢肯定,阿灵一定会受罚! “那如果是表弟你去求情会有用吗?”有人问道。 李小寿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是他,就是自己的母亲去求情也不一定有用,除非是吴茂才吴大总管或是大夫人说话,或许老爷子会听……可是,这二人又怎么会替一个小小的伴读开金口呢? 李小寿苦笑之际,阿灵却始终在注视着他! ——如此透彻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让他对李小寿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过去的种种判断,阿灵一直认为李小寿是那种天真呆萌的小胖墩,毫无心机可言,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每个人都有至少两面,李小寿和阿灵在一起的时候,是他纯真可爱的一面,而现在却是他聪明的一面! ——他是李兰轩的儿子,凶狠如虎豹豺狼的李兰轩,又怎么会生出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呢? “阿灵,阿灵……” 李小寿喊了好几声,才将陷入沉思的阿灵唤醒。 李小寿以为阿灵是被自己的话吓蒙了,强颜欢笑地安慰道:“阿灵,或许事情没我说得那么严重……你别太担心了。” 李小寿虽‘大智若愚’极为聪慧,可他毕竟才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口中安慰着让阿灵别担心,可他那小胖脸上的表情,等于已经宣判了阿灵的死刑。 “放心吧,我既然敢捋虎须,就有震住老虎的法子!” 阿灵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 第十九章 暗斗 阿灵被五花大绑,用粗麻绳捆得像一只大肉粽一样。 李家的族人若是犯了家规,就要到李家祠堂接受惩戒,不过阿灵只是个小小的仆人,即便刚成为李小寿的伴读,可在李家人眼中,他依然地位低下。所以,阿灵自然没资格入祠堂受审,而是被府中的私兵绑在了内院门口的一根大柱子上。 当他们突然冲进学堂,用麻绳将阿灵绑了,拖拽着拉出去,李小寿等孩子全都吓蒙了,阿灵扭过头,朝他们淡然地笑了笑…… 李家来了许多人,护卫私兵、老妈子小丫鬟,李小寿、王礼香和李冬儿等十多个孩子也都来了,精致小巧的庭院,差不多挤满了人。 在回廊尽头的飞檐之下,依次摆放着四张椅子,坐在中间的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看面相很随和,斯斯文文,根本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 阿灵知道他是谁——李兰轩!金墅最有权有势的大地主! 坐在李兰轩左手边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她正是李兰轩的正室,来自川蜀之地的大夫人谢崇菊。 李兰轩右手边坐着的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阿灵知道,这就是李小寿的亲妈,四夫人纪风华。 在四夫人旁边坐着的,是个十足的大美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心一颗淡红色的美人痣,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她冷冰冰的,给人难以亲近之感,如天上下凡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不染一丝因果尘埃。 阿灵最先认出的便是她! ——她的眉宇间,和金凤至少有八成相似,除了多一颗美人痣外,也就比金凤多了一抹成熟的风韵,少了几分天真和刁蛮。 这姐妹俩倒也特别,姐姐是冰山美人,妹妹则是泼辣的刁蛮小公主。 除了这四人,李兰轩的身后还站着吴茂才和告状的吾柳宗。 吴茂才地位虽高,可名义上毕竟还是李家的下人,按照规矩,他只能站着,不能和主子们平起平坐。 他们在审视阿灵的时候,被绑在柱子上的阿灵同样也在观察着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兰轩,见到李兰轩的家眷。这个大夫人很不简单,而四夫人和九夫人金凤也不是一般角色,反倒是斯斯文文的李兰轩,看样子似乎很普通的模样,而他身后站着的吴茂才一脸精明,比李兰轩更像是李家之主。 然而,阿灵看到李兰轩的第一眼,心里便‘咯噔’一下,心头一紧。 再世为人,阴阳交错,这是阿灵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种久违的感觉,陌生而又熟悉,阿灵很清楚这说明了什么——这是身体本能的预警!说明眼前这个白面无须、看似斯斯文文并不十分起眼的李兰轩,是个危险人物! ……足以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危险人物! “兰轩,不就是惩处一个小伴读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把老四和老九都请来了,这也太给这小家伙脸面了!”大夫人谢崇菊说道。 她跟随李兰轩出川入苏多年,说话却还是带着家乡口音。 她说完,似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四夫人纪风华。 纪风华的眉宇间,隐藏着一抹忧虑之色——毕竟阿灵是李小寿的伴读,若真格论起来,李小寿也有连带责任。 这些年,她和大夫人的不和,在李府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们二人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原因很简单……只有她们二人给李兰轩生下了子嗣,而且还都是儿子! 大夫人是正室,生下的又是长子,将来等李兰轩百年之后,李家下一代的掌舵人自然该是长子! 然而,这位大夫人所生的长子却是个骄奢淫逸之徒,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平日里与狐朋狗友逗犬溜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在金墅人见人恨,却又人见人怕!是个‘高衙内’一般的货色。 所以,李兰轩对其极为不满,相比之下,李兰轩更喜爱自己的次子李小寿! 李兰轩家财万贯,未来家主之争,又岂能儿戏? 于是,大夫人的嫉心和猜疑更重了,与四夫人纪风华更是势如水火! 像这种可以打击纪风华和李小寿,落井下石的机会,谢崇菊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老四,听说这小子是你家小寿新找的伴读?找这么狂妄粗野、不懂尊师重道的野娃娃也能做伴读,你这个做娘的也不过过眼,任由你家小寿胡来?他还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果然,谢崇菊开始借题发挥了。 纪风华心中不服,可这件事确实是她这一边的过失,这个叫阿灵的娃娃,也的确是李小寿的伴读,所以心中虽有微怒,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谢崇菊见其不语,越发得意起来:“又怎么样的娘,就有怎么样的娃,你……” “够了!” 李兰轩突然说话了:“这件事老四和我商量了,我也是点了头的,还让茂才亲自去膳堂勘验过,看看这娃儿的成色!照你这么说,我和茂才也脱不了干系!” “兰轩,你……你就是偏心!”谢崇菊哼了一声,却没有再继续接了上面的话头说下去。 ——她知道李兰轩的脾气,有些人是披着羊皮的狼,而李兰轩则是披着羊皮的老虎! “吾先生,你再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一遍吧!”李兰轩说道。 吾柳宗简单地将刚才发生在学堂内的事、阿灵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吾先生所言,可是事实?”李兰轩淡然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怒情绪,他的目光扫向捆绑在柱子上的阿灵,沉声问道。 “差不离吧”阿灵动了动脖子答道,似乎脖颈处被麻绳捆得有些不太舒服。 在阿灵的脸上,看不到分毫的惶恐,一脸无所谓地答道。 “放肆!”谢崇菊喝道。 她身为主母,自然要体现出主母的威仪。尤其是刚才碰了李兰轩的软钉子,心里本就有气,自然要撒在阿灵的身上了! ——收拾不了纪风华和她的小崽子,我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小伴读? “身为伴读,居然敢顶住忤逆先生。身为下人,竟敢这样和老爷说话!若不以家法处置,今后还如何服众?来人呐……先抽他五十鞭,再作定夺!” 谢崇菊一声低叱,两名家丁应了一声,手持马鞭朝阿灵走了过去。 “爹,你饶了阿灵这一次吧!” 一个稚气的声音说道,循声望去,却是李小寿走了出来,跪倒在李兰轩的面前。 “寿儿,退回去!”纪风华冷声喝道。 “不!娘,阿灵是我的伴读,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鞭子!”李小寿圆滚滚的小脸上,满是倔强地说道。 “逆子!” 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李兰轩,此刻脸上竟也出现了少有的怒色。 任谁都看得出来,李兰轩是真的动怒了! “寿儿,你给我闭嘴!”纪风华见李兰轩动了真怒,面色一寒,冷声喝道。 李小寿平时很怕自己的母亲,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即便纪风华生气万分,可他仅仅只是闭上了嘴不说话,却并未退下去,依然跪在那里。 纪风华藏在袖中的双手都气得微微发抖,他很清楚,现在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事,若是让大夫人抓住了把柄和由头,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幺蛾子呢! “新学?胡适之?”李兰轩冷笑道:“你一个低等的下人,乳臭未干的娃娃还知道新学,知道胡适之?说,是谁教你说这些的?居心何在?” 第二十章 家法伺候 李兰轩的话,直指人心! 阿灵,一个十多岁的农村娃娃,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什么新学、胡适之、北平大学……连他们都没听说过,他一个娃娃怎么可能知道? 阿灵之所以知道这些,一定是有人在背地里教他这么说的!那么,这个躲在背后之人,定然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了! “对!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谢崇菊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目光扫向纪风华母子,其含义很明显——纪风华就是这背后捣鬼之人! 阿灵被捆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情绪,如同一个旁观者,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眼前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便那两名家丁高举着皮鞭,只要李兰轩点头,鞭子就会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李兰轩的目光,正落在阿灵的脸上,看到阿灵如此淡定从容的表现,在那一瞬间,李兰轩竟也闪过一丝困惑茫然。 “兰轩,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可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谢崇菊注视着李兰轩,有些不满地说道:“抽他一百鞭子,赶出李家便是了!” 在李府,敢这么和李兰轩说话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大夫人谢崇菊,另一个则是李兰轩的母亲——老祖母崔氏。 李兰轩并未理会,似乎在等待着阿灵的答复。 “这还需要别人教吗?”阿灵开口说道:“我虽年幼,但从小就喜欢看书,更喜欢看报!如今是什么年代了?居然还学八股,简直荒唐!报刊上铺天盖地的新学知识,才是大势所趋。若再偏于一隅,安然自得,做井底之蛙,到时候只会被人比下去!” “放肆!你居然敢教训东家老爷,你小子真是活腻了!!!”吴茂才坐不住了,站在李兰轩身后,面色阴沉,厉声喝道。 他早已知道,阿灵是郑小狗带进李府的,也隐约听说了阿灵是光福镇范济春的后辈子侄,郑小狗一定收了范济春不少好处! 这个混账东西! 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小舅子! 这事儿要是追究起来,挖到根源上,郑小狗自然脱不了干系,可郑小狗毕竟是他吴茂才的小舅子,到时候连他免不了受牵连、吃挂落。 “让他说下去。”李兰轩摆了摆手,很平静地说道。 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怒意,连不悦之色都没有,只是好奇地看着被捆在柱子上的阿灵。 阿灵舔了舔嘴唇,朗声说道:“自孙先生推翻清廷,封建统治早已终结,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起初军阀割据,之后蒋先生又结束了军阀割据、中原大地四分五裂的惨状!如今新学早已在全国各地推行多年,所有的高等学府都用白话文教学……可这位吾先生居然还在教人八股文,岂不可笑?难道学好了八股,还有地方可以参加科举,状元及第?” “你……!”吾柳宗气得浑身颤抖,一口气没顺过来,竟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这位吾先生已经被阿灵气晕了两次。 “把吾先生送回房间休息。” 李兰轩不动声色地说道,家丁们手忙脚乱,将老头儿抬离了院子,送回自己的厢房。 “阿灵……?”李兰轩第一次喊出了阿灵的名字,笑了笑说道:“你还知道得挺多。” “多看书多看报,眼界自然就开阔了。”阿灵自信地说道:“我虽出身贫寒,而且在今天之前,这一辈子从未踏进过学堂,可我喜欢读书,更喜欢看报纸,所以我知时事,更知道当今的大势之所趋。” “荒谬!就凭你一个牙还没长齐的低等下人,也敢妄谈国运大势,可笑!”谢崇菊咬牙说道。 “有志不在年高,自古以外,英雄皆出自少年!”阿灵高声反驳道:“有些人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吃饭睡觉,却不知道学习新的知识,不关心国家大事,最终必将灭亡!” 他本不愿高调,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摒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念,如若不然,真要被李兰轩给家法处置了! 谢崇菊气得嘴唇发白——他身为李家的大夫人,权威自不必说,李家上上下下几百个家丁丫鬟和护卫私兵,谁见到她这个主母不得恭恭敬敬的?可今天居然被一个小伴读三番两次顶撞,她如何能不恼? “那你说说,如今我中华国势又将如何?”李兰轩出声问道,从他说话的语调中,听不出半点嘲讽之意,他竟是真的在不耻下问。 阿灵对李兰轩更加警惕起来,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一个上位者能有如此胸襟,向一个犯错的下人请教,这样的敌人是很可怕的! 阿灵唯一的优势,就是敌明我暗,他自己知道目标人物是眼前的李兰轩,可对方却并不知道阿灵何许人也,更不知道他进入李府的真实目的。 “国共角力,不敢妄言……只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阿灵肯定地说道:“东洋人势盛,占据地方,驱使伪军,可他们长久不了!我敢断言,五年内,必定败退,被驱逐出我中华大地!” “找死!!!”谢崇菊冷笑不止:“你居然敢说皇军要打败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派人去伪警所向驻扎在那里的太君报告?哈哈,你死定了!” 李兰轩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皱着眉寒声说道:“这些话若传到皇军大人的耳朵里,不但你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我李家!你在此妖言惑众,实为我李家之祸乱灾星,此等竖子,万万留你不得!” 李兰轩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征兆都没有,他一声令下,喝道:“来人呀,先抽一百鞭,再绑上石块,沉到后山的湖里去!” “是!”两名手持马鞭的家丁得令,就要落下鞭子。 “爹!求您放阿灵一条活路!”李小寿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哀求着说道。 “寿儿,休要胡言,还不速速退下!”纪风华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气得胸膛不停起伏。 谢崇菊的儿子——大少爷李腾龙就是因为不争气,才给了李小寿争夺未来家主的机会,若是李小寿也和李腾龙一样,李兰轩自然还是会把这个家传给长子掌舵的! “不!阿灵是我的朋友,也是因为我的主意,他才会成为我的伴读,面临今天的危局。”李小寿说道:“还请爹看在寿儿的份上,网开一面……” “逆子,都怪我平日里太娇惯你了,大庭广众,竟敢和父亲顶嘴,违背父意!”李兰轩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是想与他一起受罚吗?!” “儿子甘愿受罚,与阿灵同罪!”李小寿叩头说道。 “寿儿,你这是怎么啦?居然为了一个伴读顶撞你爹!”纪风华不淡定地哀声说道:“儿啊,听娘的话,快向你爹认个错,恳求他的原谅……不要一错再错了!” 李小寿倔强地噘着嘴,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向其父李兰轩认错的意思。 “兰轩,你一直说阿龙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的好寿儿倒是出息得很,小小年纪就敢顶住父亲,从小脑后就长着反骨,真是大逆不道……”谢崇菊冷笑着说道。 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是绝不愿轻易放过的。 “你也给我住口!”李兰轩看也不看谢崇菊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众人皆大吃一惊,就连吴茂才都露出讶然之色。 李府中谁不知道,李兰轩对自己的正室谢崇菊,向来都礼让三分,一直以来相敬如宾。只因为李兰轩年轻的时候,入川做生意,受过谢家天大的恩惠。 嫁到李家这么多年,李兰轩还从未对谢崇菊说过一句狠话,所以当他说出‘住口’二字时,谢崇菊愣了好一会儿,才最终确定住口二字真的出自李兰轩的嘴里! 李兰轩俯视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幼子,冷声说道:“逆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与这小贼同受此罪,任由家法处置?!” “儿子愿与阿灵同担这罪过,甘愿一同受罚,只求父亲能网开一面,给阿灵留一条活路!”李小寿认真地回答道。 “寿儿,你……你真真气死娘了!!!” 纪风华看着自己不听话的儿子,气得跌坐在椅子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娘,您就原谅寿儿这一次吧!孩儿不孝……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李小寿哽咽着说道,嘭嘭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石板铺就的地面异常坚硬,李小寿抬起头,前额已经磕破了。 “寿儿……何苦呢!”纪风华看着倔强的儿子,心疼地说道,再也止不住眼眶中的泪水。 “哼,你们母子二人别做戏了……” 谢崇菊低哼一声,若不是看到李兰轩脸色不善,她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来人啊,把这逆子给我捆起来,和那小贼子绑到一起去!”李兰轩面无表情地说道,在他的脸上,依然看不到急火攻心的怒色。 好深的城府! ——喜怒不行于色,眼眸深沉,如渊如海…… 这就是此刻李兰轩给阿灵的感觉。 阿灵不停告诫自己,李兰轩是个劲敌,必须小心应对,稍有不慎,或许就将万劫不复! 内院的护卫和家丁,一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全都愣在了那里,没有一个动手的。 “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想造反?!连老爷亲口下达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谢崇菊见他们全都愣着不动,怒声呵斥道。 第二十一章 同罪 很快,李小寿就被护卫和家丁绑在了阿灵的身旁,二人被捆在了柱子的一左一右。 当然,他们捆阿灵的时候,动作简单粗暴,捆‘二少爷’李小寿的时候,却是小心翼翼的,就怕真格伤着了他。所以绑得也不是很紧,松松散散的,不像阿灵,被捆得像一只大肉粽子,手都被麻绳勒肿了。 “老爷,寿儿还小,不懂事,您就饶他这一回吧!”纪风华凄凄艾艾地恳求道。 她虽也给李兰轩生下了‘龙子’,地位几乎与大夫人谢崇菊不相上下,可她却不敢唤他‘兰轩’,整个李府,也就老太太和谢崇菊可以叫家主‘兰轩’,其余不管任何人,都得叫老爷或东家等。 这是一种殊荣! 除了正室大夫人的身份,也正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一句看似轻巧的‘兰轩’,所以谢崇菊才处处显得比其她姐妹高上一等。 “兰轩,我记得你曾说过,若是有人坏家里的规矩,不管他是谁,都将一视同仁,以家法处置!”谢崇菊怕李兰轩一时心软,改变了注意,忙用话激他。 李兰轩突然侧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谢崇菊。 只这一眼,却让谢崇菊从外凉到内,如坠冰窟。 李兰轩从红木靠椅上缓缓站起身,举步走到柱子前,一声不吭地从一名家丁的手中夺过一条鞭子。 “啪……!” 重重一鞭抽打在阿灵的左脸上,阿灵的左脸瞬间出现了一道鲜红色的血痕! 这一鞭子抽得极重,阿灵却连牙都没咬一下,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更别说哀嚎惨叫求饶了,他歪斜着脑袋与李兰轩对视,平静而淡然。 “哼!还算有点骨气!”李兰轩依然面无表情。 ‘啪……’ 又是一鞭子挥出,这一鞭同样很重,伴随着的,却是一声惨叫! 李小寿脸上几乎相同的位置,也出现了一道血色鞭痕,只不过阿灵是左脸,李小寿却是在右脸上。 挨了一鞭子之后,阿灵可以做到云淡风轻,至少装作云淡风轻,可从小娇生惯养,别说挨鞭子,连挨骂都很少的李小寿却做不到,这一鞭子下去,便是一声惨叫,眼泪混合着脑门上渗出的汗珠子,一起滚落下来,在挨鞭子的那一瞬间,李小寿眼珠子一翻,昏过去了两秒之后,才醒转过来。 “寿儿……我的寿儿啊!” 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李小寿脸上的血痕,纪风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爷,那可是你的儿子,你最疼爱的寿儿啊,你从来连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今天怎么下得去这么狠的手啊,呜呜……” (ps:本章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伪君子李兰轩 “啪……” 又是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了阿灵的身上,他单薄的衣襟上,顿时显出一道血染的猩红……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吴茂才和谢崇菊这两个与李兰轩最亲近的人,也是第一次见李兰轩如此霸道的一面! 亲自动手惩处儿子和儿子的伴读,这鞭子抽下去可一点都没有留力啊! 李小寿的生母纪风华已经吓蒙了,本应幸灾乐祸,非常高兴才对的大夫人谢崇菊,胸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堵得慌! ——心寒! 谢崇菊只觉阵阵心寒,心头拔凉! 都说李兰轩最念旧,最将情义,可她这个原配妻子知道,李兰轩素来生性凉薄,他所做的情义之举,不过是为了博得众人的一句夸赞而已! 如果李兰轩真的像所有人说的那样重情重义,如果真懂得念旧感恩,如果真念着当年落难时,谢家对他的天大恩情,他又怎么会再娶第二房、第三房、第四房……? 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看明白也看透了这个男子——李兰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谢崇菊本以为,李兰轩对老九是动了真情,可在老九之后,他又娶了老十、老十一、老十二…… 后来,谢崇菊以为,李兰轩只对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小儿子李小寿有几分舔犊之情,就连她的儿子……长子李腾龙也不过尔尔! 现在,她的心彻底凉透了。 正所谓兔死狐悲,看来李兰轩只在乎他自己,什么爱妾儿子,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心头冷极、凉极,谢崇菊不自知地失神一笑…… 李兰轩猛然回过头去,看着魂不守舍的谢崇菊,目光如刀:“怎么,你不高兴?这不是你一直想看的吗?!” 这一刻,连谢崇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本该高兴才对,毕竟李小寿深得李兰轩的宠爱,是李腾龙最有力的竞争者、也是唯一的竞争者!若李小寿失宠,那她的儿子李腾龙机会就更大了,毕竟他可是长子,而且还是她这个正室所生,地位自然比李小寿高出一筹! 可现在,谢崇菊真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一股凄凄地悲哀从心底油然而生…… “兰轩,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谢崇菊站起身,微微一福,旋即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婢,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兰轩并未强迫她非留下来,任由谢崇菊自行离去。 阿灵已经挨了两鞭子,却依然一声不吭,似乎根本不在乎的样子。 李小寿的小脸煞白,他可没有阿灵那般从容不迫的淡然,因疼痛和内心的恐惧,他圆滚滚如肉球的肥脸布满了汗水,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可他的眼中,却隐隐透出了倔强! “服不服?”李兰轩举着鞭子,问道。 阿灵咬牙说道:“老爷,我不服!” 阿灵的这一句‘我不服’刚出口,下人和私兵护卫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说一个服字又能怎么样?至少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非要嘴硬,真是的……” “就是!敢不服老爷,这小子今天是死定了,谁都救不了他!” “他死就死了,还牵连了二少爷!二少爷平日里对我们和和气气的,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像大少爷……咳咳,总之都是这小子害的!” “这小子真是命好,居然能得到二少爷的眷恋垂青。换做是我,就是为二少爷死都愿意呢……”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家丁说道。 这小子说话扭扭捏捏、阴阳怪气的,翘了根兰花指,脂粉气十足。 “小兔儿爷,你就别卖弄风骚了,你就是把屁股一天洗一百遍,二少爷也不会对你有半点兴趣的……” “哼,讨厌!” 这边正私下里议论纷纷,吴茂才低咳了一声,用凌厉的目光制止了下人们交头接耳乱嚼舌根。 “噢?说说,你有什么可不服的?”李兰轩俯视着阿灵,冷冷说道。 “您说我坏了规矩,违反了李家的家规,所以要用家法处置我……可我不知道自己犯了那条家规,请老爷明示!”阿灵被绑在柱子上,脸上、身上都已渗出血来,可他依然梗着脖子,很不服气的样子。 “身为伴读,第一天就把先生气得要辞工,你这还不算违反家规吗?”李兰轩道。 “气走先生要受罚?李家的家规有这一条吗?”阿灵毫不退让地说道:“如果有,阿灵甘愿受罚!若没有,我这两鞭子白挨不要紧,反正皮糙肉厚。二少爷这一鞭子,请老爷给个说法才好!” “放肆!”吴茂才喝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向老爷讨说法,你是真的活腻了不成?!” 阿灵道:“既然说是家规,那就依法不依人,只论家规不论人!” “在这李府,我李兰轩就是家规!”李兰轩霸道地说道。 李兰轩就是这李府的天,在这李府一百多口人的眼中,他就是帝王,他的话一言九鼎,如同圣旨,无人可以忤逆和违背! “家规就是规矩!正如天地间的规则一样,即便你是家规的制定者,你是李府的主人,可也一样要遵守规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连你自己都不遵守,又谈何让其它人遵守?”阿灵平静地说道。 李兰轩盯着阿灵,阿灵同样也在看着李兰轩,二人久久对视……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些话来反驳我……很不错!”李兰轩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啪…… 李兰轩刚夸完,又是一鞭子抽在阿灵的身上…… “不过,你说得再有理,再如何天花乱坠都是枉然!你只需要知晓一件事……”李兰轩扬了扬皮鞭,说道:“皮鞭在我的手里,而你被绑在了柱子上!” 这就是道理,这就是李兰轩的道理! 鞭子在他手里,而阿灵是被绑在柱子上,被抽打的一方。 李兰轩的道理听着很霸道,很不讲理,可又是不可辩驳的真理! 弱肉强食,这就是世界的本质! 阿灵苦笑着低下了头,无言以对……他承认李兰轩说得对,至少在这一刻,阿灵的生死掌控在他的手中! 第二十三章 因祸得福?局也! “老爷,你说得很有道理……” 阿灵承认李兰轩说得很有道理,可他依然道:“可我还是不服!” 李兰轩似乎很意外! 眼前的少年带给他很多惊喜,尤其是现在! 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子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都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讲理,对自己也足够狠! 对自己狠的人,往往可以成就大事业! 有些人只能对别人狠,对自己却狠不起来。 所以,李兰轩有一句座右铭:对自己都能狠得起来的人,不是英雄,便是乱世枭雄,无出其右者! “逆子,你服不服?”李兰轩突然将矛头转向了李小寿。 李小寿满面惧色,或许是平时对父亲的深深敬畏,让他的内心充满了畏惧,可他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这就是李小寿的答案。 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直态度,就是一种回答! 李小寿的沉默,就是他的态度,就是他的回答! ——不服! 他不服! 纪风华真的快被气晕过去了,她又气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李小寿一向都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为了一个伴读和自己的父亲顶牛,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也是不可想象的事! 在纪风华看来,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对,都是这个叫阿灵的伴读!要不是他,寿儿怎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这个阿灵给寿儿吃了什么迷魂药,真是该死! 这一刻,纪风华彻底把阿灵给恨上了! 李兰轩举起鞭子,狠狠落下去…… 纪风华一声惊呼,再也受不住了,昏了过去。 “住手!” 李兰轩的鞭子即将落在李小寿的身上,阿灵突然大喊了一声住手。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李兰轩沉着脸说道。高高扬起鞭子,随时都可能落下去。 阿灵面露不甘之色,说道:“别打了……我服!是我触犯了家规,阿灵甘愿受罚!” “刚才不服,为何现在又说服?”李兰轩面无表情地问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些话都是我说的,是我惹恼了吾先生,与他人无关……我不想连累二少爷!”阿灵浓眉一挑,傲然道:“总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请你别迁怒于二少爷。” 李兰轩缓缓垂下了高举鞭子的右手,再次走到阿灵的面前,平静的眸子里,有一种让人畏惧的东西在忽闪忽灭,似乎要将阿灵整个人都看透,看融化掉…… 李兰轩突然转过身,快步走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他们两个都放了!” 家丁和私兵护卫们还没从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化中醒悟过来,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聋了吗?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吴茂才冷哼提醒道。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几名家丁手忙脚乱地将麻绳解开,李小寿身体一软就要倒下,眼疾手快的家丁一把将他扶住了。 阿灵看着如众星捧月般的李小寿,不免苦笑——他挨了两鞭子,却没一个人在乎他的死活,在这些人眼里,阿灵就像一团不存在的空气。 “如果你刚才没有喊那一声住手,知道现在会是什么下场吗?”李兰轩盯着阿灵,似笑非笑地问道。 不等阿灵回答,李兰轩便自己给出了答案。 “如果你没有喊住手,小寿会挨一鞭子……这是惩罚他有眼无珠!”李兰轩道:“可你会被拖出内院,被乱枪打死!你应该庆幸自己的选择……你忠心护主,让你的小主子少挨了一鞭,更是救了你自己的命!” 李小寿的心头一阵后怕,阿灵却显得很不以为然,似乎自己的这条命很不值钱,又或者是……他自信没人可以要他的命! 其实,阿灵是在赌! 他了解李兰轩这类人,这类人有几个共同的毛病,除了多疑外,还自以为是! 就比如眼前的李兰轩,看似随和淡泊,其实骨子里满是傲娇,自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自以为能看透人心,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总之一切尽在自己掌控! 想要接近李兰轩,即便是李小寿的伴读,可是要想熬到近距离接近李兰轩,没有三五年是不可能的! 阿灵可不愿在李府里呆上至少三年五载,所以他必须抓住李兰轩的弱点,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从闹学堂,气走吾先生,再到被绑起来抽鞭子……这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可以说,这是阿灵精心策划的一个局,就等着李兰轩往里钻! 结果,李兰轩果然中计了! 他以为看透了阿灵,以为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检验出了阿灵的心性和忠诚,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阿灵希望发生,而且最终发生的,从头到尾,就是阿灵布下的弥天之局! “把二少爷带回房去,敷药!”李兰轩道。 “爹,我不走!”李小寿倔强地说道:“我要是走了,说不定你又要把阿灵绑了。” 李兰轩看着自己的儿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大业,就会有牺牲!心善者,多大妇人之仁,难成大事!这一点,你还需向阿灵学学!他能对自己这么狠……不简单!” 李小寿有些不解——父亲这是在夸阿灵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把阿灵打成这样? “傻孩子,我要是真想要他的命,还需等你离开?”李兰轩微微一笑,又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似乎刚才那个手持鞭子的杀神,根本和他不是同一个人。 “罢了!你和他一起走吧……去你房里敷药!” 李兰轩挥了挥手,说道。 “谢谢爹!”李小寿喜出望外,拉着阿灵的手便要离去。 “李爷,这……这就完了?”吾柳宗似有不满地说道。 似乎对于阿灵的处罚太轻,他还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喔!差点忘了吾先生了!”李兰轩一拍额头,说道:“吾先生去账房支三十块大洋……” “这……无功不受禄!再说,我也不是为了钱!”吾柳宗尽量想让自己说话平静些,显得更有风骨一些,可是他贪婪的眼神和轻颤的声音,却已经出卖了自己。 “我的话还没说完!”李兰轩道:“领了这三十大洋,吾先生就请自便吧!我李家子弟顽劣不堪,不服管教,资质又极为愚钝,吾先生还是去别处另择高徒吧!” 李兰轩竟突然下了逐客令! “你……” 吾柳宗又怒又窘,却又发作不得,涨红了脸,最后只能一挥衣袖,愤愤离去。 “这小子怎么处置?”吴茂才指了指阿灵,问道。 “他嘛……”李兰轩笑了笑,说道:“以后除了做寿儿的伴读,没事的时候,就到我身边做个小侍吧!” 啊?!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爷子的随身小侍?这可就是老爷子身边的红人了! 阿灵这是因祸得福啊! “好不谢谢我爹?!”李小寿轻轻碰了碰阿灵的手臂提醒道。 “谢老爷!” 阿灵唱戏一般作揖道。 薛永辉其人 薛永辉,原名张其楠(见无锡张氏宗谱《源远堂》,后随母姓),男,江苏无锡人。清宣统三年(1911年)生,民国15年(1926年)参加共青团,民国16年(1927年10月)转为****党员。 民国15~16年,在学校读书时积极参加进步活动,迎接北伐军。北伐军光复无锡后,被分配在县总工会工作。******四一二叛变革命,无锡地方革命力量遭到镇压。薛永辉等数十人被捕,县总工会委员长惨遭杀害,薛等取保释放。出狱后,继续革命活动,曾先后参与组织“曙光文艺社”、“新文字研究会”、“世界语学会”、“旅外学生暑期服务团”和“无锡学社”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在国民党取缔“无锡学社”时,薛等于民国26年再度被捕入狱,直至8月在全国抗战局面形成后获释,参加抗日后援会。无锡沦陷前夕随无锡青年抗日流亡服务团,开始向内地流亡。辗转到达延安,入抗大四期学习,以后历任新四军指导员、支队司令员、民抗部队司令员、太湖********、总队政委等职。依靠太湖地区人民开展减租减息、锄奸反特、反敌征粮、反抓壮丁、肃清湖匪等工作,深得太湖人民拥戴。日伪曾悬赏万元缉拿新四军“太湖司令”。民国33年,在太湖冲山办民兵短训班,由于叛徒告密,遭日伪军包围,当时敌我力量悬殊,有的同志游水突围,有的牺牲,只剩下薛等5人被困在芦苇深处。敌人叫嚣要活捉“太湖司令”,浇油烧芦苇,还押着百姓下芦苇荡搜寻,由于老百姓掩护,搜索多次未被发现。薛永辉等吃生谷、喝荡水、住刺藜棚,克服重重困难,熬过敌人20天的合围,拖着虚弱的身躯从芦荡里出来,群众纷纷送衣送吃,受到热情慰问。 新中国成立,薛永辉任无锡县县长,正值当地遭受罕见的大水灾,多次亲临现场,测水位、查灾情,发动群众,截水护堤,抽水解涝。 1956年2月调上海市化学工业局工作,任化工原料公司经理、化工局计划处处长等职务。1962年担任吴泾化工厂厂长,为国内第一套自己设计制造的2.5万吨合成氨厂建成、投产倾注了心血,使合成氨装置、甲醇、硫酸、十八胺、触媒等产品试车、生产顺利完成。 1978年,任命为化工专科学校校长。不顾年高体弱,兢兢业业地加强对学生政治思想、品德、知识各方面的教育,受到同学们欢迎。1982年7月,任上海市化学工业局顾问。1984年12月离职休养。 薛永辉离休后,配合江苏太湖地区各县提供党史资料,编好革命斗争史,教育后代。 激战江南 “大型抗战史诗巨作”《激战江南》首轮播毕,这部反映当年太湖游击队的电视剧却引发了一些无锡老人的非议。日前,一位当年游击队员的儿子特地与本报联系,呼吁无锡人重视本土“红色文化”。 在镇江工作的刘晓穗今年55岁,他的父亲刘明远是原新四军锡南办事处副主任,参与过太湖游击队的抗日战斗。昨天,记者通过电话采访了刘晓穗,他说看了《激战江南》,他很惊讶。“三角恋”、“谍战”且不说,基本史实都不对。剧中“薛司令”影射薛永辉,其实他根本没当过太湖游击队的司令。太湖游击队许多事情发生在无锡,该剧只有苏州,无锡的事一点不提,令人遗憾。其实在马山就有太湖游击抗日支队的纪念馆和纪念碑,老战士们也大都选择葬在那里。历史事实在无锡、领袖人物也是无锡人,他父亲1997年去世,健在的老战友已为数不多,红色资源不好好发掘实在可惜。根据有关报道,《激战江南》外景多在苏州的沙家浜、阳澄湖、山塘街拍摄。讲述的是江南新四军和太湖游击队同敌人艰苦斗争的革命事迹。该剧导演宁海强称,这部电视剧最大的看点是把战场放在江南鱼米之乡,具有很浓郁的江南风情,同时也加入了情报谍战和革命爱情等因素。 历史上薛永辉是否担任过“司令”或许有争议,但据记者的随机调查,50岁上下的无锡人对太湖游击队还是很熟悉的,一些人读小学时还听过当年老游击队员的革命传统报告。在雪浪、马山等沿湖地区,许多老人还爱讲太湖游击队的轶事。在许舍村,记者还看到了当年的一些遗迹。年过花甲的王先生告诉记者,薛永辉做过无锡县长,许多老无锡都是熟悉的,他小时候就看见土地证上盖着薛永辉的印章。《激战江南》在央视播出时,他曾零碎看过几集,虽然剧中的司令叫“薛宏辉”,但一看就知道是说薛永辉。可剧中的场景、环境多是苏州的,一些三角恋、间谍戏也太过夸张。“娱乐还行,可我们熟悉太湖游击队的无锡人看着总有些别扭,就没有仔细看下去。” 太湖游击队是无锡红色记忆中的一个部分,也牵涉着太过复杂的时代和人物。一位对无锡近代史颇为关注的人士告诉记者:太湖游击队虽然后来受党领导,成为新四军的一个部分,但因为历史的原因,其成员来历复杂。而抗战时期无锡地区的特殊环境,又注定了这些成员必定要在共产党、国民党、汪伪、日本人甚至湖匪等各种势力间周旋,留下一些至今都没有定论的“历史谜案”是非常正常的。一部通俗的电视剧也是不可能交待清这些问题的。而另一位资深地方史专家则表示,《激战江南》他还没有看,但“炸虹桥机场”、“袭击浒墅关火车站”、“冲山岛突围”确实是当年太湖游击队的传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