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的自我修养[快穿]》 第1章 有神论(1) “听我爸爸说,今晚的宴会,那个刚刚回国的韩家的人会来呢。”陆佳佳说。 听到这句话时,姜沉夜嘴里横咬着一把特制的粗毛笔,左右开弓双手各拿着两支粗细不同的画笔,正在对着画布苦恼如何用水墨的笔触画出来丢勒的写实。在别墅外倦鸟归林的声音里,她漫不经心、含糊不清地回应道:“……是嘛?” 陆佳佳正借用着姜沉夜房间里的梳妆镜整理妆容,闻言不由撇嘴:“他们的独生子,说是你未婚夫那个韩其琛,你都一点都不关注的吗?还画画,有什么意思啦,不说早点换一换礼服好抓住你未婚夫的心?” 姜沉夜垂眸,看向自己沾着五颜六色的色彩的手。纤细白嫩的食指,白色的娃娃领连衣裙,罩着田园风格纹的围裙,乱七八糟的撒着不同的颜色。她在室内惯于不穿拖鞋,所以双脚都穿着松松垮垮搭载脚踝上的袜子——只是似乎不是一对,一只是白色的,一只却是砖红的,透露出来主人对于生活马虎的态度。 这并不是因为她真的醉心画画毫不在意所谓的未婚夫。恰恰相反,现在的她的形象,是经过这辈子十五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针对那个所谓的“未婚夫”韩其琛的全部战略。 【我仍然不太明白,沉夜小姐。】 脑内忽然响起的半机械化的男声突然这样说。 沉夜已经习惯了表面不动声色地与这个所谓的智能人ai“梅菲斯特”说话。【都怪你给我的限制太奇怪了。】 梅菲斯特回应她:【这是您获得永生的机会的提供者的愿望,按照原则,我们必须给您这样的限制。】 据梅菲斯特所说,有个暗恋她的小和尚是个转世九十九次的佛子,结果就因为遇到了沉夜,从此一见倾心,苦修多年渡不过此劫,闭口禅修了二十年,出来却得知沉夜死于家族的权力斗争之中,苦痛之下献出九十九世功德与爱慕,送沉夜走上永生之路——当然啦,他肯定不知道沉夜永生的条件是不得不去攻略一个又一个小世界的“命运之子”们。 他对梅菲斯特的祝福里——按照梅菲斯特的转述——有这么一句话,“希望在所有疯狂、没人性、腐败的时光里,她永远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于是这就是ai通用规则里对沉夜的限制。梅菲斯特在载入21世纪初期的华语圈流行文学之后,通俗易懂地向沉夜这么解释:【这是您的人设,俗称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嘛。】 沉夜每次想到这段永生旅程开启的原因都觉得讽刺极了:和尚跟恶魔梅菲斯特(虽然梅菲斯特只是个ai的代号)的交易中用了法国文学家的诗句,给出的祝福完全是出于一个单恋将近三十年单身九十九世的母胎solo的和尚内心构筑的、一厢情愿的幻象,简直是荒谬级别的滑稽默剧。 沉夜本身是一个充满野心和权力欲望的实用主义者,但是托长相的福,谁看到她都是全然无害的、柔嫩美丽的如同初春雾里的花儿一样美好干净的感觉。她的妈妈是个嫁入豪门的亚洲圈著名歌星,一辈子活在梦幻里,所以给女儿的名字都是梦幻兮兮的“沉夜”。沉夜不喜欢她的性格,却从她身上完美地继承了那梦一样的表象,通称“初恋脸”的那种令人容易一见钟情的气质。 与此同时,父亲那边的血脉给予了她庞大的掌控欲和野心。她似乎生来就具有堪比野兽的敏锐直觉与几乎超越机器的过人天赋,同时在外貌的伪装下成功地从数十个同辈中成为唯一获得正统继承权的那个。只是功亏一篑,最终死于身边人的背叛——当然了,她并不为此感到气愤。她是从来都不相信忠诚与情分的性格,利益诱导下一切选择皆有可能,所以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事情,尽管不甘心于丧命之早,却并没有什么嫉恨之类的情绪。 现在梅菲斯特带着她的灵魂——他们ai严谨地称之为“意识集聚体”——可以进行永生之旅,自然令她感到兴奋,况且这个所谓的白莲花人设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只是问题在于,梅菲斯特欺骗了那个老实和尚。 他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鬼神之类的存在,在沉夜的严密询问之下得出的情报里,梅菲斯特是某个世界相对于21世纪来说超未来时间线上的智能人ai,被制造于对自然人(也就是没有经过一切机械改造的、智能人们驯养在刻意营造的仿古环境下的一般人类)的脑黑箱研究计划,而该计划的主要内容就是携带自然人的意识集聚体进行各个平行世界的跃迁,进而获得脑黑箱情绪数据。 这是一项庞大的计划,梅菲斯特是参与此项计划的第二代智能人ai。他向沉夜解释自己被淘汰的原因,是由于当时另一项著名的“畏惧峰假设”的成立证明。简单的说,设定智商过高的智能人会被自然人排斥,所以不利于建立有利于正常的数据收集的友好平等关系。梅菲斯特就是由于理论值智商设定过高所以被返厂销毁,但却在中途逃了出来,降落在了沉夜的世界里。 他的能量由于将近四个世纪的搜索与待机已经接近干涸,直到获取了功德作为启动能源,才能启用世界意识接驳权,带走死亡后漂泊状态的沉夜的灵魂,装弹投入到这个世界来。 由于已经变成流浪的不合法ai,梅菲斯特虽然仍然有权限进行世界跃迁等等操作,却不能获得中心的能源供给,所以沉夜必须在每个世界接近“命运之子”,通过获取他们的好感度进行能量场同化,以获得充足的再跃迁能源。 根据梅菲斯特的说明,由于她是灵魂装弹跃迁——接驳到本世界的世界意识网中按照合法流程产生的,所以每个世界她的长相都是一模一样的灵魂本身的样貌,名字本身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这对于维持人设来说是很有利的地方。 这一世的十五年,沉夜经过了无数次的试探,发现人设的违背惩罚虽然很严格,但是判定是否符合人设的边界却很模糊——谁让小和尚用了诗句来祝福呢。梅菲斯特和她一起收集数据案例,得出的结论是,是否符合人设的判定,是把基本要求输入该世界的世界意识网之后,由该世界的世界意识进行进一步监视反馈的,所以每个世界能够表现出什么样的人设,也会根据世界背景不同而有所变化的。 这个世界里,姜沉夜是国内老牌势力姜家这一代的千娇万宠的独生女儿、千金大小姐。根据姜沉夜的摸索试探,一旦她表现出来想要继承权的意识,立刻就会心脏绞痛到几乎想要立刻死去——世界意识的监管十分严格,阳奉阴违都不可行,她必须全身心地遵从人设。不可沾染一切腐朽的权力、肮脏的金钱、庸俗的珠光宝气的一切一切—— 姜沉夜总结出来这一点时不仅内心嗤笑:身为大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怎么可能毫无责任感呢?太过天真就是愚蠢,姜沉夜从来不会轻敌,认为命运之子是会爱上傻白甜的智障,于是绞尽脑汁摸索出合理的人设,基于“清醒、温柔、一尘不染”的关键词,她给自己塑造的形象是醉心艺术的小仙女—— 而今天,就是她和命运之子韩其琛的初次见面。 * 暮色四合的时分,车子抵达城郊的别墅附近。周围是一片苍绿的树林,倦鸟归林,空气带着初夏的潮湿气息,隐隐能想见清晨这里降落的大雨。 韩其琛从车窗向外漫无目的地展开视线。 他知道这次宴会的目的。韩家在早年间动荡的年代时躲避波乱出国,所以韩其琛之前一直都生长在英国,在国外也是走的标准精英路线:私立寄宿学校里的级长,橄榄球队的四分卫,戏剧社常年客串男主角,如果不是家里决定要迁回国内,他应当顺当地进入牛津大学,继续标准的金字塔顶端的人生。 他是个严格的律己主义者,人生规划清晰。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有一个不太正式的未婚妻,如果家族选择返回大陆发展,未婚妻的家族将起到重要的引荐作用。所以当决策者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必须负责好跟小他四岁的小未婚妻的感情联络。为此他做了不少功课,尽管由于姜家对她的保护,韩其琛甚至没有拿到过沉夜的正面照片,但是根据搜集到的消息,他已经得知未婚妻是个从小心脏就不太好的、热爱绘画的女孩儿。 在脑海内勾勒出来的印象里,她是韩其琛平时根本不会主动结交的类型——脆弱的、天真的、沉溺于不现实的理想主义的文学艺术爱好者。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可以用实现背诵下来的翔实的资料与他们相谈甚欢。在他的设想里,他的小未婚妻姑娘与他的会话也会是顺畅的。 他有一些倦怠,因为对预期的会面的一些轻视和毫无期待;但又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跃跃欲试,因为如果他们构成婚姻关系,姜家的权力也会顺利地交接到他的手中,这使得他的权力欲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就在此时,他的视线一瞥而过,忽然之间看到别墅的高处,坐在红瓦斜面的屋顶上的少女—— 那样幼嫩的、精致的、鲜活又秀美的容颜,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提起画笔专注地描摹着停留在烟囱上的一只灰色的鸽子。 仿佛恍然明悟,他隐隐知道她是谁。 姜沉夜,那个与他有着婚约的小四岁的女孩儿。 车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停了下来,车门拉开,他下意识地对着侍者道谢,视线的余光看到那轻巧的像精致的人偶一样的女孩儿背起画板,嘴里咬着画笔,竟然从斜面的屋顶上直接跳到了旁边的松树上,轻巧地在树影间穿梭。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竟然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不顾侍者的引导,他直接跑到了后面的庭院的树下,四处仰头张望,寻找起那抹穿着白裙子的身影。 “你会接住我么?” 他忽然听到这样的声音,正来自他的头上。 风声窸窸窣窣,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怀里一沉,少女就稳稳当当地搂着他的脖子大笑起来。 “吓到你了么?” 有点恶作剧成功的快乐。 韩其琛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窘迫。被她乌亮亮水汪汪的双眸注视着,他竟然不自觉的开始面部发热,耳朵烫的像是没了感觉:“……很危险的。”他讷讷道。 少女却微笑起来,“我知道你在这里的。” 心脏此时才迟来的狂热跳动起来。韩其琛经历了一阵子不知所措的尴尬,最终遴选着言语轻声说:“我叫韩其琛。” 慎重的发音,像是怕惊吓到这飞鸟一样的少女。 “韩其琛。”她重复,韩其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竟然可以有这样甜蜜的发音,内心又惊奇又柔软。“我叫姜沉夜。” 此刻,他却像忽然丧失了语言能力一样,念不出来这个早已知道的名字,再三咽下不合时宜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最终只是说:“……是的,我早先就听家父提起过你。” 所有他曾轻蔑过的感情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所有他曾嗤笑过的宿命于此刻骤然间降临。那些他曾经无数次否认过的神明是否正在嘲笑这渺小的人类内心甜蜜挣扎的懊悔呢?就这样到来的初次见面就让他感觉到了近乎神圣的感情。而这所有宿命的给予者却像雾中的仙子一样轻飘飘的挥动翅膀离开他的怀抱,歪着头用澄澈的目光打量他。 “我也是。”她回答,又忽然跳跃到了别的话题,“抱歉,刚刚吓到你了吧?会不会很沉?” 有着标准美式橄榄球四分卫的高大健壮体型的少年在她的打量里紧张地挺直了脊背。 “没、没有……你比小猫都要轻!” 第2章 有神论(2) 沉夜被他拙劣而夸张的比喻逗笑,双手提起白色连衣裙蓬蓬的裙摆向他示意:“绅士,你是否愿意为我取下放在树上的画板呢?” “当然!”韩其琛一口答应下来,又为了极力表现自己并非被她的美貌充昏了头脑的傻瓜,克制地露出微笑,“很荣幸为你效劳,可爱的公主。” 虽然是橄榄球队的主力,他却不是那种强壮到几乎成一堵墙的体格,还曾经在校棒球队担任第四打手,肩宽背阔腿又长,少年结实有力的身躯上覆盖着匀称的肌肉。当他向树上攀爬时,腰臀部狭窄紧实的线条就被西装裤的布料包裹着显露出来。 “你的肌肉线条可真漂亮。”姜沉夜夸赞他,“我听说你是橄榄球队员?真好呀,你看起来就很强壮。” 韩其琛跨坐在树枝上,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兴奋得要颤抖起来,想也不想的一大串话就冒了出来:“其实我也会足球、冰球或者棒球——滑雪和游泳也挺不错的,去年还拿了几个奖牌——嗯,我是说……谢谢你。”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简直像卖弄力量来获取雌性青睐的野兽一样愚蠢莽撞。更主要的是,虽然小姑娘夸赞了他的肌肉,却不一定喜欢这些野蛮的运动…… 她会给我减分吗?韩其琛困扰地背起画板,手指摩挲着拿到手中的画笔。 笔杆上有一点凹凸不平的痕迹,他仔细看了一下,发现是个可爱的牙印。这使他想起最初惊鸿一瞥时她咬在嘴里的笔杆。啊……多么可爱的、奇妙的生物啊,只是看着这个牙印,他的心里就涌起无限的爱怜,手指触过这痕迹,就仿佛□□过那花瓣一样鲜嫩柔软的嘴唇一般——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了。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声音惊起几只飞鸟,从背上摘下画板递给她,顺便看到了那幅鸽子的画像。 “你喜欢写实派?”他假装轻松地随口问道。感谢之前背诵的资料。 不知道她到底看出来没有他的逞强,黑亮亮的眼眸里含着闪烁的笑意,沉夜回答他:“最近很喜欢丢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画一幅你的画像么?” 原谅他毫无艺术感的大脑,提到做画像的模特,韩其琛瞬间满脑子都是脱脱脱脱光衣服被注视一整天——啊这样进展会不会太快?——可是毕竟他们之间是有婚约的——还有可能有其他人做她的模特?!不行不行不行那还是我上比较好…… 姜沉夜饶有兴致地观察人高马大的少年脸上不停变换的神色,最后听到他红着脸回答:“当然,我的荣应。” 啧啧,连声音都变哑了。这家伙到底在脑内妄想些什么? 梅菲斯特的声音响起来:【您真是白莲花业界的天才,沉夜小姐!第一面就能拿到这么高的好感度,看来接下来的进展也会十分顺利。】 沉夜知道梅菲斯特其实并没有敬佩之类的情绪,而且这种叙述也只是提出一个假设来诱导他们之间的话题顺利进行的引子。作为一个掌控欲很强又多少有点自傲的人,面对这样的恭维和假设,肯定会自然而然的叙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和计划。 这就是和预设智商过高的ai搭档的问题,沉夜永远不会轻易相信所谓的绝对安全,所以即使对着和自己绝对意识同调利益一致的ai也不会放松警惕,每一句话都会想太多太多。 不过,鉴于他们仍然是长期合作利益共存的关系,她还是愉快地按照一般社交规则答话:【他现在的好感度,只是对于外表的一时沉迷罢了。在他的预想里,和未婚妻关系友好是最优选择,现在最优选项的道路就在面前,他自然会觉得愉快。但是按照这种感觉进行下去的话又有什么结果呢?手握大权的女婿与不知世事的小公主女儿,一生荣华富贵或许是很有可能的,但是韩其琛一定会不自觉地轻视他的小公主——倒不是恶意的,只是因为他知道她只能依附于他生存。他甚至可能觉得忠诚与爱都变成自我表彰的勋章呢。】 梅菲斯特发出恍然大悟的语气词,【原来如此,那么您所谋求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呢?】 沉夜微微一笑:【还能有什么,吊着他呗。小公主永远是小公主,高塔上的美人儿怎么会陷入爱情呢?已经确定的实质关系里却永远获得不到令人安心的对等的爱,把握好度,就算是绅士也会变成狗。】 更何况,韩其琛可远远不是傻白甜的恪守规则的绅士。他的自律和严谨束缚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野兽—— 而少女对着他眨眨眼睛:“我们去前厅吧?宴会要开始了,再不到场,爸爸会生气的。” * 他们从后花园悄悄翻上二层的阳台,韩其琛全程沉迷在迷之兴奋里,连自己的一身衣服已经染上了灰尘也没发现,更没注意到姜沉夜的裙子上乱七八糟的颜料痕迹不合适作为出席宴会的正装——可能在此刻的他看来,小姑娘做什么都是不可思议级别的可爱。 沉夜当然也按照人设不会想到这一点啦。两个人蹑手蹑脚从走廊往大厅去的时候,在拐角处撞上了陆佳佳。 “哎呀,你怎么才在这里!”陆佳佳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握住姜沉夜的手,“你冷静一下,千万不要生气哦。” “发生了什么?”韩其琛问。 陆佳佳这才注意到这个人是和姜沉夜同伴的。“你是……?” “韩其琛。”他不动声色地把小姑娘柔软白皙的手从陆佳佳手里解放出来,略微迟疑,又鼓起勇气握在手里,“沉夜的未婚夫。我知道你,你就是陆佳佳小姐吧?沉夜多亏你照顾了。” 他俨然一副家人的口吻,根本不考虑初次见面跟打小的闺蜜交情有没有可比性。 “啊——久仰久仰,原来你们早有打交道啊?”陆佳佳恍然大悟,又急忙地对沉夜说:“你怎么还没换礼服?头发又乱糟糟地披着……你知不知道姜萌萌?刚刚伯父在前面介绍说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来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她说的时候蹙着眉,一副担忧的神色,显然是担心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姜萌萌刺激到沉夜,导致她的“心脏病”发作。 韩其琛拉着她的手也紧了一紧,试图给她一点安慰似的。 白莲花姜沉夜当然不会愤怒或者嫉妒啦。她只是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乌溜溜的眼眸里有点茫然,然后又习惯性地露出浅淡的笑容:“谢谢你的关心,佳佳。那个姜萌萌,是我的妹妹?——嗯,我身体不好,妈妈也去世很多年了,爸爸会有新的家人也不奇怪啦。” 陆佳佳有点尴尬:“嗯……是你的姐姐啦。看起来二十上下?烈焰红唇超短发,看起来超有气势的,跟名字一点都不一样。” 这下姜沉夜却没再说话了。知道陆佳佳惊呼一声,“橙橙你怎么了?唉别哭别哭啊,我只跟你做朋友,咱们不理她好不好?” 韩其琛心头一紧,低头果然看到少女茫然懵懂的神情,仿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流下了眼泪。——简直像下雨天被丢在盒子里的小奶猫,又无辜又无助。 他心里一动,对陆佳佳说:“谢谢你,陆小姐,我想跟沉夜单独说一会儿话,好吗?” 可能是他表现出来的自然而然的熟稔欺骗过了陆佳佳,致使她以为他们之前早有联系,于是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跑开了。 韩其琛抬起她的下巴,用手帕擦去她眼角的泪痕,俯视片刻,又克制地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虽然表现的十分娴熟,但是他已经悄悄地出了汗,耳朵也发起烫来。 说起来惭愧,他实在不觉得背叛婚姻的人有什么可恨的,因为他从前并不相信有忠贞于彼此的纯粹爱情,而且也见得太多,所以甚至觉得原来如此,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是看到她的眼泪,他的胸膛才忽然炙热地跳动起来,一股莫名的愤怒和怜爱交织着几乎要喷薄出来。 他一边沉醉于少女带着眼泪的澄澈柔美,一边想要替她吞咽下所有的悲伤。多么令人爱怜的女孩儿,他的未婚妻,娇小的身躯就在他的臂膀里瑟缩着—— 韩其琛今天第无数次感谢自己健身的习惯,结实有力的双臂把这小小的女孩儿抱起来,甚至让她就坐在他的小臂上,揽着自己的脖颈哭泣。湿漉漉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衣领子,她的甜美的气息却使得他近乎克制不住—— 最终他只是温柔地、像哄小孩儿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别伤心啦,我亲爱的fiancee?” 他亲爱的未婚妻这才停下眼泪,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把脸埋到他的颈侧,哭泣过后的嗓音像奶猫的叫声一样软糯,“才没有伤心……我的fiance先生,我并非情绪敏感……我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无法控制自己不要哭泣,好像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对什么真挚而纯粹的情感的期待,所以当现实来了,我一边觉得果然如此,一边又忍不住觉得茫然……您看,我的眼泪并非出自于纯真,这好像是一种羞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说着说着就开始不好意思,“真奇怪……我怎么就对您这么顺畅地说出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来了呢?——您不会觉得我很古怪吧……?” “当然不会,小女孩。”韩其琛忍不住把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我也很奇怪,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预感。无论谈论什么,你和我,我们都会互相理解。” 第3章 有神论(3) 沉夜假意被他安抚,渐渐止住了抽噎,其实脑子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梅菲斯特,你说的意外就是这个姜萌萌?】 【尚未确定,不过附近的确有个非原装灵魂。检测到后代ai的波长,判断可能为实验计划下的合法自然人灵魂。由于我已脱离中心网,无法获知正确的世界命运线,所以对方可能会可以“预知”一系列未来发展。天命之子只有一个,看来您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如果对方的目标也是天命之子,那我成功的话所谓的新一代ai会不会有什么鱼死网破之类的举动……?】沉夜思索了一下。 梅菲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逼真的鄙夷:【并不是最新的就是最好的,我亲爱的沉夜小姐。这个自然人的灵魂很有可能是随机抽选投放的,意识聚合体都被那粗暴的操作手法损伤了……所以我判断这个后代ai即使能针对灵魂进行攻击,也无法突破我的防火墙。至于自然人之间的斗争,就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哼唧。】 沉夜有点哭笑不得:【好的吧,那我们就狙击她!】 【梅菲斯特随时为您服务,沉夜小姐。】 * 姜萌萌是个穿书者。 穿越之前她是一个外资企业的高管,30代前半的年纪未婚,乐趣是读一些快餐文学打发地铁时间。倒不是不婚主义,只是她厌烦千篇一律的柴米油盐组成的对抗风险共同体一样凑合的家庭形式。有一些对精致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却倒也不是奢侈爱好者。她认为自己是相对而言比较“高级”的那一类人。 穿越之后她发现自己成为了一本早年看过的虐恋情深总裁文的反派女配,男主角韩其琛心中白月光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暗恋韩其琛多年,最终爱而不得反而对女主角屡出恶计,最后被霸道总裁天凉王破了。 至于她的妹妹,那个白月光姜沉夜,书中的剧情开始时就缠绵病榻,中途的时候就忍不住病痛的折磨自杀了。小说里描写她“像个真正的天使一样,那样纯洁的、永远的白裙子姑娘”,“热爱绘画、雕塑和音乐、戏剧,对于公司的经营和家业的继承一无所顾”,所以男主角才会工作繁忙背起两家的职责。 姜萌萌倒也不是仇富,只是她内心深处实在觉得姜沉夜这种类型的人太温室了,根本就不现实。这辈子二十年,她一如既往地全力以赴,优等生的形象经营得无人不夸好,妈妈也经常含泪夸她乖女儿。姜父倒不是很在意她,据说是因为他深爱早逝的前妻,唯一宠爱的女儿只有姜沉夜。 姜萌萌对此嗤之以鼻:真爱就不要出轨呀?她自己就是明显的证据嘛。 不过态度虽然是这样的,她却不能表现出来。难得投胎在一个高水准的家庭,她当然要讨好父亲来获取一点好处啦。也许是觉得孩子总是没有错的,姜父对她的态度倒也渐渐和缓,终于决定跟人介绍她的身份——刚好她也开始逐渐接触公司的经营事物了,社交圈子里混个脸熟总是没错的。 选择在这次宴会出现是姜萌萌要求的,因为男主角韩其琛少年时期跟白月光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时候。她很好奇小天使到底得天使成什么样,才能让冷酷无情的霸总倾心多年。 她特意选择了跟姜沉夜完全不同的风格,表现出自己的干练与精致,带着一点隐秘的竞争心理,和一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怜悯与轻蔑,举着香槟,挽着姜父的手臂,同客人谈笑。 这时她忽然看到面前的客人面色一变,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向她背后的一个焦点,心中隐隐有所感,转头望去——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黑色的秀丽的长发披散下来。甜美又乖巧的五官,目光澄澈,睫毛纤长,穿着跟会场氛围格格不入的白色娃娃裙,蓬蓬的裙摆上乱七八糟的沾染着颜料,脚上甚至没穿鞋子——两只不成对的袜子带着草叶就那么踩在厚厚的绒毯上,更显得她小腿那一点裸露出来的肌肤之白皙幼嫩。 这娇小可爱的女孩儿的甜美并非令人容易感到廉价和质朴的那一种,而是隐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的,仿佛是水族馆里隔着玻璃壁与深色的海水所看到的发光的水母一般,梦幻的、精致的、不可碰触的。就连她不合规矩的着装、夹着树叶的头发、裙子上的颜料,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成为独和她一体的清纯。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也只是略略惊讶了一下,却丝毫不感觉到不自然,理所当然地把视线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然后仿佛灵活的猫儿一样穿梭过宾客扑到姜父的怀抱里:“爸爸!” 刚刚还严肃而矜持的中年男人立刻露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柔和宠爱地抚摸心爱的小女孩儿的长发,“宝宝,怎么跑起来了呀?多危险,爸爸又不会离开……” 姜萌萌这时说:“这就是妹妹吗?你好,我是你的姐姐哦。”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糟糕了:她本来没打算插话的,只是看着他们父女全然无视周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就鬼使神差地这么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挑衅很蠢。 姜父果然就给了她一个冰冷的眼神,而他怀里的小姑娘也把小脸仰起来看向她。她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的恶意,姜萌萌忍不住想,不是说是小天使吗?面对婚外出轨私生女她还能保持这种温柔的态度吗? 这时却又忽然有人插话进来——“叔父您好,久疏问候。” 彬彬有礼的声音。明明年纪尚轻,举手投足却已经带着成熟的风姿,低沉的声线又冷又硬,奇妙的是他尚且带着少年青涩的面容却不会使他的举手投足显得局促可笑。他是真正的成熟的那种人,明明才十九岁,却已经有着高大的身躯、强壮的臂膀和不容忽视的气度。 他的手搭在姜沉夜的肩膀上,两个人的体型差就在那单薄的肩膀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可见一斑。那种不容置疑的风采立刻让姜萌萌明白了他的名字:韩其琛,未来的霸总男主,野心勃勃、冷酷无情的商业天才。 那种收敛得很好却也无法阻挡的富有侵略性的雄性气息使得姜萌萌不由得心神荡漾,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才刚刚挑衅过姜沉夜,直到她看到韩其琛那带着笑意的面容里冷冰冰的警告的视线。 他毫不掩饰亲近的姿态让姜沉夜隐隐有所察觉,抿起嘴唇微笑起来,浅淡粉色的唇边浮现起两个甜甜的酒窝。 姜父笑着说:“还说不知道你们处不处得来呢,这么一会儿就关系好起来了?年轻人就是好啊。很好很好,多带着我家橙橙出去玩啊?这孩子害羞得很,身体也不大好,一直在家里上的课,没什么同龄人的朋友,我呢又不放心叫她自己出去,现在其琛回来了,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韩其琛忍不住心痒捏了捏姜沉夜的耳垂,被小姑娘一把抓住手拉下,忍不住微笑起来:“当然——我……我很喜欢跟橙橙相处,这个夏天,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甚至就想在这里住下来……” 他们谈起话来,就仿佛姜萌萌根本不存在一样,连她那句含着恶意的话都被整个儿无视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自找难堪,却还是心有不甘,忍不住明知故问,装作天真:“爸爸,这位是……?” 沉夜心里暗自叹息:【这姑娘的人设挺不错的,干嘛非得要跟我抢小女孩定位,多难堪啊,啧啧。】 梅菲斯特很聪明地无条件点赞:【不错不错,自然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的东西,嘴上说着不在意看不起,实际上还是向往小公主一样的宠爱,哎呀哎呀。】 沉夜漫不经心地感慨:【女孩子嘛……撒娇和甜美当然得找愿意宠着她的人来,她在这个场合这么做,就不太合适了。】 果然,韩其琛的表情就冷了下来。对面的女人做作的姿态仿佛是低劣的仿品,见过最为梦幻的纯真,怎么会看得上廉价的塑料水晶? 姜父也有些尴尬,先对着韩其琛介绍:“这是你之前见过的张阿姨的女儿。”张阿姨是姜父唯一一个情人,这么多年没能成功晋级姜太太,但是因为位置稳固,还有个女儿,所以圈子里人都大概知道。又对着姜萌萌说:“这是咱们姜家世交韩家的独生子韩其琛,橙橙的未婚夫,你的准妹夫。” 他有点警告的意思,叫姜萌萌内心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意:凭什么姜沉夜是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她姜萌萌就是得时刻注意自己身份的见光死? 姜父轻描淡写地说:“其琛不用担心,橙橙还是我最爱的宝贝,只是她身体不好,将来我若去了,有个姐妹帮扶她也是好的——当然,将来也得多多靠你了。”字里行间全然是把姜萌萌当成给姜沉夜打下手的帮工的意思。姜萌萌早料到有这么一出,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委屈和妒忌,却又强忍着对姜沉夜露出友好的笑容。 来日方长,今后日子长了,爸爸总会知道精明能干的女儿和沉迷艺术的病秧子哪个更好的……她想。 韩其琛不动声色地微微蹙眉,却不明确地表示不赞同。不过在他看来,照拂自己的小女孩儿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的姜萌萌在他看来就立即被划进敌人的行列。 姜沉夜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了,姜父有些担心,“橙橙不会怪爸爸吧……?” 韩其琛却接过话头:“家里突然多了个人,哪有那么好接受的呢?叔父多给橙橙一些时间吧?刚刚橙橙还跟我哭得可伤心了。” 姜父大惊失色,像是全然没想到姜萌萌的存在会让宝贝女儿这么伤心,不由得半蹲下来揽住沉夜,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姜沉夜皮肤嫩,刚刚哭过的眼镜只是氤氲着水汽,眼角泛一点点红而已,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姜父顿时愧疚的不得了,各种哄她,又许诺给她买画。 “爸爸别看了……多不好意思呀……”姜沉夜推开他的脸,却绝口不提原谅不原谅的事情,也没有跟姜萌萌打招呼,甚至连眼神都不往她身上看。 在姜萌萌看来,这就是完全的轻蔑,让她不由得确定了这个小白花才不是什么真正的天真的假设;而在韩其琛看来,他的小姑娘是那么的难过,却又没有攻击别人的意向,连不喜欢的心思都不愿意摆出来叫人难受。 梅菲斯特说:【看来这位姜小姐完全不是您的对手呢,完全变成了送助攻的好帮手。】 姜沉夜却说:【还远远不够。我不要韩其琛做我的保护神,我要他爱得抛弃尊严,爱得狼狈,做我脚下时刻准备咬人的恶狗。】 第4章 有神论(4)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全无姜萌萌想象中的天雷地火,也没有什么势均力敌或者大胜而归,全程下来就像是她一个人的尴尬。 而这个夏天,韩其琛就像是之前他说的那样住了下来。靠近花房的一栋小洋楼整个儿收拾起来,作为他起居接待自己的朋友的地方——他马上要上大学了,回国内还顺手负责了买下韩家老宅地皮的案子,自然会需要社交。 虽然生性冷淡,但他毫无疑问是富有领袖魅力的人格,赛车、赌马、游艇、麻将、射击……纨绔子弟们爱玩儿的,他无一不精;谈论学术,他又常常是话题的中心引导者,发言不多,也不为了显示高明而强行反驳,既有风度,又有深度,不多时就成了s城里出名的人物。 另外,由于已经在社交场上介绍过了姜萌萌,再叫她和她的情人母亲住在城区安置情人的房子里就不合适了,于是这对母女也搬进了城郊的老宅,只是两人都没有分到二层的主卧。张阿姨和姜父甚至是分房而居的,这母女两人在下人含蓄的目光里住进了三层客房里特别收拾出来的两间。姜萌萌对此很是咬牙切齿郁郁不平了一阵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大的心理年龄,为何要处处非得去跟一个小姑娘较劲。 闷热的明朗的夏日里,韩其琛的所有闲余时间都给了姜沉夜——他甚至感觉到一种危险,为自己过于迷恋一个小女孩的态度。 他们一起为花房浇花,坐在露台的树荫下谈天。当沉夜专注于画画的时候,韩其琛就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处理文件。 一开始他根本做不到专注于任何数字或者合约,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的小女孩,痴迷的目光亲吻她的一举一动,连晴朗的日光照出的她脸颊皮肤上那细小的绒毛都觉得可堪怜爱。后来他不得不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奖励机制,认真工作三十分钟就能够自由盯着她五分钟,每每要靠着强大的自制力才能再次收回注意力。 她爱画画,有时也做雕塑,但是由于经常伤到手,所以姜父一直不太赞成雕塑这项爱好。他们去植物园写生,她能迅速地说出每一种植物的名字,而韩其琛则在恶补过一阵子拉丁文之后负责用播音腔念出解说牌上花草的拉丁文名;或者跑去电影院随便选一场烂透了的商业片,在空荡荡的放映室里牵着手,找穿帮镜头,假装严肃地痛骂导演和演员和编剧和制片人的智商;或者一起对着料理节目研究菜单,在厨房里互相手忙脚乱地烤出来实心的熔岩蛋糕,然后互相哈哈大笑…… 韩其琛发现他的小女孩并不是全然不知世事的懵懂天真。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害羞,只是由于身体不好才很少外出社交。性格里总是带着孩子气的一面,爱一点甜甜的恶作剧,而他每次总是甘之如饴。 韩其琛称呼她“橙橙”、“沉夜”,沉夜却全然不肯叫“其琛哥哥”什么的,只是用那甜美而幼嫩的嗓音称呼他的全名,“韩其琛”。这三个字不同语气的发音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甜蜜的折磨。 他的殷勤和迷恋几乎就写在脸上了。佣人们经常惊愕地看到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一连四五个小时专注地为她赶去写生时草丛里的蚊虫,跪在地上为他的小女孩换袜子、穿鞋子。他甚至学会了编辫子,偶然之下竟然用白色的窗帘布缝出来一条裙子给她,而丝毫不觉得有辱作为男人的尊严,只觉得他的亲手制作放在她身上多么令人满足。 姜父都没想到他能够这么爱沉夜,最初他多少怀疑有做戏的意思,可是他对她比养女儿都还要上心一百倍。 他实在太过聪明了,学习能力又强,于是他的迷恋甚至都变得可怕起来:他学习心理学的来试图分析她的偏好,学制鞋给她做柔软的小皮鞋,设计好裙子的样式和各种各样漂亮的宽檐帽子给匠人们做出来用来装扮她,请了糕点大师学习烘焙小蛋糕,学了调香为她制作橙花主题的香氛……她身体不好,要按时吃药,佣人们的提醒远不及他的提醒来得及时;有时她不想午睡,坚持要画画,韩其琛就会把她强行抱在怀里,像搂抱小孩子一样,全然温柔地轻声细语哄她入睡,无论她怎么闹脾气,都满怀着柔情受着。 不到两个月,沉夜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就几乎全部被韩其琛接管了。 这当然有沉夜刻意诱导的成果在,但是还是显而易见地体现出来了韩其琛的本性里掌控欲极强的部分。 当韩其琛最好的朋友来国内做客的时候,甚至震撼于这个整个人都截然不同的韩其琛。 加斯帕尔有着比较典型的法国南部长相,家境优渥,在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读纯艺术。他同韩家在英国是邻居,小时候韩其琛就与他很熟了。不过他们两人风格是截然不同的,加斯帕尔是个毫无自律之心的、放荡的享乐主义者,从小就是各种派对的常客,组过朋克乐队,也做过世界旅行,常年女友男友一大堆,没有固定搭伴。尽管性格不同,他们却意外地很合得来——大概是彼此的领域相隔太远,反而把对方都当作了毫无威胁性的存在,可以放心的倾诉谈天。 机场咖啡厅里的客人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们这一桌两个优质男人的会面。 加斯帕尔说:“韩,两个月之前你还跟我说如果有需要会向我求助如何跟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生活白痴相处,结果这段时间你完全把我抛在脑后?” 韩其琛冷静地面对他的指责:“我现在就需要你,为我列一张艺术史的书单,我需要妥善的补全自己缺漏的知识。” 加斯帕尔哭笑不得:“看来你的fiancee不是你之前想象的那种拿着肤浅的作品在周围人的吹捧下自以为天赋超群的那种家伙咯?” 提起沉夜,韩其琛的五官都柔和下来:“她当然不是……即便我毫无欣赏细胞,也能察觉到她的作品里的美感。她是真的充满灵感,快活地在创作,像燃烧生命一样……只是她不愿意发表自己的作品,给我看也只是看一些客观存在的描绘。我猜测她恐怕并不愿意被别人窥见内心的真正情绪……这让我有点苦恼。” “天呐,你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加斯帕尔一脸不忍直视,“这么说,你是真的爱上了这个敏感的小天才?她才十五岁,韩,你回来z国之前还向我抱怨简直这是在犯罪。” 韩其琛一脸严肃:“我现在仍然感觉自己游走在犯罪的边缘,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无法想象,也没办法用语言向你描述现在的这种感情,加斯帕尔。如果是你的话,在我的这种感情下恐怕早就被逮捕入狱了,而我现在仍然恪守法律和绅士礼仪地与我的fiancee脸颊吻告别,来到这里与你喝咖啡聊天,几乎是耗费了我的所有自制力。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如此充满犯罪方面的天赋,而你,身为我的朋友里感情经历最为丰富的一位,最好给我崇高的敬意,而不是嘲笑。” “看来你的小姑娘甚至教会了你开玩笑,虽然是个很冷的笑话……” 韩其琛说:“我没有开玩笑,这是写实描述;而且如果是我的橙橙就会理解这种幽默。” 加斯帕尔说:“男人,停止摆弄你炫耀的嘴脸!——好吧,我会给你尽我所能的帮助的……” 他们又琐碎的谈论了一会儿关于加斯帕尔之后的旅行计划的话题,短暂的热烈的夏天也即将进入尾声,关于天气的一些评价,然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呀,好巧,其琛哥哥,你也在这里?” 加斯帕尔饶有兴致地看到韩其琛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而公式化,飞快地切换到法语对他说“她是我的小姑娘的anastasia(灰姑娘的继姐的名字)”,然后又转向来人,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矜持地颔首:“姜小姐,我记得您似乎比我要年长一岁。” 姜萌萌的笑容尴尬在脸上。她确实忘记了男主角现在的年龄。 她把又一次巧合的失败归功于自己并不像妹妹那种爱撒娇的类型一般擅长讨好男人——而且反正男人就爱她们那种楚楚可怜的形象,没眼光。她本身对于韩其琛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的执念,只是这两个月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对那个便宜妹妹的体贴周到、大献殷勤,心中不由得泛起说也说不明白的酸涩。 完美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是令人向往的,姜萌萌就是这样日渐强烈地渴望起韩其琛的注视。时间长了,这甚至像是一种自我价值证明的象征一样:她明明比姜沉夜聪明又懂事,如果夺走姜父和韩其琛的目光,就像证明了她比姜沉夜优秀一样。 她顿了一顿,仍然不肯放弃:“好吧,抱歉啦其琛——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其实她知道这是谁,原小说里的男二号,完美助攻,花花公子转型的深情男配,只是等着韩其琛引荐。 韩其琛却完全不跟着她的话题走:“我想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直呼姓名的程度,这不单单是为了沉夜,更是为了我自己,我对你并没有任何好感,不要再试图讨好我——至于这位男士,的确他是我的朋友,但他来z国只是为了短期旅行,我想并不需要为你进行介绍了。” 毫不留情,没有任何余地。 加斯帕尔甚至看到这女人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却也只好假装看不见。他虽然爱沾花惹草玩闹,却不惹麻烦事,于是假装专注地研究起奶盒上的中文说明。 姜萌萌狼狈地掉下来一滴眼泪,哽咽着说:“我想你误会我了,韩先生……我只是,邀请了大学的朋友在家里开一场聚会,想要约你和你的朋友赏光参加……既然如此,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 她连背包的肩带滑了下来都没有在意,难堪地离开了咖啡店。 加斯帕尔问:“会不会说的太过分了一点?你最讲究的绅士风度呢?” 韩其琛却一脸冷漠地思考起来:“……我之前没察觉到她竟然想要取代橙橙拿到未婚妻的利益。橙橙肯定不懂这些,如果她知道这位姜小姐追求我,会不会觉得不愉快?” 他越想越觉得心下不安,立刻就站了起来,“我要现在就返回姜家。你订了酒店,还是跟我来?” 加斯帕尔惊奇地笑:“真是奇景,何必慌乱?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的小未婚妻到底多有魅力了,顺便看看那位姜小姐所说的宴会。” 第5章 有神论(5) 韩其琛真的是加急赶回来的,比早一步伤心地离开咖啡店的姜萌萌到的都要早。他把加斯帕尔连同行李一起托付给管家,自己先匆匆地去找了沉夜。 他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三点十五分,不用问佣人,他就在阁楼的工作室里找到了她。 这里全部都是沉夜的创作空间。向外开放的区域有收集来的画和雕塑之类作品的展览区,沉夜的几幅干花创作风景画也摆在这里,至于其他的作品,她都放在单独的区域里,连打扫卫生都是她自己进行的。 姜沉夜考虑了很久,没有选择发表自己的作品,因为担心姜爸爸给她买奖,也不愿意用作品去和别人整个高低——虽然梅菲斯特多次评价她的作品其实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并且载入数据给出了相当高的估价。不过这种庸俗的竞争、肮脏的金钱以及涉及到不少污浊的人际往来的展览和比赛和奖项什么的,反正跟只需要逼格的小仙女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她不向任何人展示那些真正用心创作的作品。 【如果打断了您的思路的话很抱歉,不过您的未婚夫来了,沉夜小姐。】梅菲斯特提醒她。 沉夜立刻从色彩的世界脱离出来,转头看向楼梯口—— 在韩其琛看来,沉溺在自己思绪里的少女好像忽然若有所感似的,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就正好相接,简直是宿命一般的偶然的美好。 无论多少次看见她,他都会陷入一种全新的一见钟情里,怦然心动的感觉让他甚至感到惶恐,不知所措地想要立刻冲上去拥抱她、亲吻她,以确定他们彼此之前的归属关系,来获得一点点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怎么突然回来了,韩其琛?” 好像有点生疏的称呼,由她说出来却是那么的精灵古怪,甜蜜清新。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要……见到你,我就回来了。” 斜开的天窗窗帘拉了一般,随着冷气飘起来的白色的布料内侧漫漫溢洒出来夏日正午过于热烈的日光,英俊的少年穿着白衬衫,用低低的声音这样说。 沉夜知道真正的理由肯定不是这样子的,但是姜沉夜却不能在意这一点。少女像什么毛绒绒的小动物似的歪了歪脑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嗯?” 他走上台阶,随着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而不是画板的动作,站到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跪下来,彻底地靠近她,让彼此额头抵着——此时心里那种极度的干涸才得到一点安慰似的,他几乎要舒熨地长叹一口气。 他的女孩儿于是用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打节奏,轻轻的、痒痒的,唱披头士的《here,there and everywhere》,“to lead a better life i need my love to be here……”(为了更好的生活,我需要我的爱人在此) 于是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轻轻亲吻她的鼻尖:“当然,我的女孩,我就在这里。” 然后他们安安静静地互相拥抱,一言不发,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楼梯的方向传来脚步声,来人散漫地倚在阁楼向下的通道旁边的栏杆上,用带着法国口音的英语戏谑地说:“好啦,可怜的罗密欧,可怜的朱丽叶,你们的相遇时间究竟是多么短暂,才能如此痴缠每一分每一秒?哎呀,我都要不能呼吸了。” 韩其琛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平静的整理衣摆,“这很没礼貌,加斯帕尔。” 加斯帕尔无赖的摊手:“我能怎么办,这里又没有房门,而且我还刻意加重了脚步。行啦行啦,韩,还不为我介绍一下你的朱丽叶吗?” 英俊而忧郁的浪子外貌的男人用深灰色的眼眸凝视着坐在画架前的女孩儿,他的目光令韩其琛立刻感到了一阵危机感:“加斯帕尔·卢图兹,收起你轻浮的作风,这是我的女孩儿。”他特意使用了法语来警告他。 接着他放缓语气,向沉夜介绍:“这是加斯帕尔·卢图兹,我小时候的邻居——如你所见,是个损友。他的专业领域应当会令你很感兴趣?”韩其琛说着,用暗含警示的目光示意加斯帕尔说话,并且附加了一句法语的命令:“不许贴面吻,不准吻手礼。保持距离,保持姿态,否则我将用橄榄球砸掉你的作案工具。” 加斯帕尔呲牙咧嘴地表示好痛好痛,然后冲着沉夜做了个鬼脸,用憋足的中文问候:“您好,美丽的小姐。我是韩的挚友、人生导师、感情教授、恋爱咨询专线,热心又忠诚的加斯帕尔·卢图兹。” 姜沉夜被他擅自加上的一大串自称逗笑了,同样用有点生疏的法语问候他:“您好,英俊的先生。您可以用法语或者英语来跟我对话,我虽然说的不太好,却能听懂。” 加斯帕尔从善如流:“何必自谦呢,小姐,您的言语像是塞纳河上漂泊流浪的百合,只是听着都让我沉醉。我在英国的学习艺术,这位资本家先生认为我或许能成为他的未婚妻的朋友,所以才诚恳地请求我来z国的。” 英俊的资本家先生臭着一张脸握紧了拳头,开始回忆起他的自由搏击课程。 姜沉夜跳下高脚凳子跑过来拉住他的手,“您之前不是好奇我很喜欢的那款红茶么?今天早上已经送到了,难得您的朋友也来了,咱们一起坐着喝茶聊天,好不好?” 残酷暴力的资本家这才缓和下表情,用温柔的语气说:“当然了,只要是你的要求。” 姜沉夜悄悄冲加斯帕尔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对方回应了一个夸张的鬼脸,韩其琛则假装没看见,面无表情地走下去要佣人拿茶点和用具上来。 之后他又接了个父亲的电话,站在楼梯口处理了几封必要的商业邮件,再跟合作者进行了一个简单的视频通讯,再回到楼上,事情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小女孩与他的损友几乎是争执了起来一样热烈地讨论慕夏、马蒂斯、里茨斯基之类的韩其琛能够勉强从自己的知识清单里提出来名字的画家,然后一个说“慕夏真是秀美极了”,另一个立即反驳“庸俗、媚俗的审美偏向!”他们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随口引用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流派的哲学家的奇奇怪怪的格言,甚至无法分辨他们究竟是在互相赞成还是互相辩驳。高速进行的思维的交织在他们意识到他的到来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忽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资本家先生,你好。”加斯帕尔说。 “未婚夫先生,您好。”姜沉夜故意对照着他的话。 两个人又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韩其琛气恼地听到他的小女孩含笑对加斯帕尔讲:“如果你还要在我家做客,我愿意给你参观我的作品,不过答应我不要评价、不要赞扬、不要批评、不要描述,你看到就像未曾看到一样,只是满足你的好奇心。假使你窥见我的情绪和意图,请把回避提及它们当成绅士的礼仪,好么,尊敬的唐璜先生?” 她从未、从未主动提起过要给他看那些作品! 佣人拿着沏好的茶摆了上来,三个人分别坐下来,韩其琛刻意把沉夜抱到了他的膝盖上,用鼻尖摩挲她秀丽的黑发。 这次加斯帕尔没有笑嘻嘻地嘲讽他们之间的氛围太过黏糊,只是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加斯帕尔说:“你还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不愿意举办展览。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才华,亲爱的贝阿朵莉切。” 韩其琛在内心嗤笑:呵,贝阿朵莉切?唐璜怎么可能有浮士德那样虔诚而保守自我的、忠诚的爱恋。 姜沉夜说得自然极了:“我不要在活着的时候听到任何评价。想要出名,或者得奖,举办展览,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我的韩先生即使不懂艺术圈子,却也能轻而易举地帮我办到邀请各种人士的展览……如果有人要评价我的作品,最好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宁愿自己的作品没有任何受众——至少我是在这种前提下创作的。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是有天赋的那一批人,我只是觉得画画快乐,并且能够不断地画下去,永远、永远觉得快乐。” “你看起来身体并不好。”加斯帕尔说。 姜沉夜微笑:“理所当然,希望你活得比我久,并且快快地出名。我知道你是喜欢名气的那种人,对么?” 加斯帕尔愉快地说:“没错,没错。我喜欢名气,喜欢赞扬,喜欢珠宝,喜欢媒体的采访。我向你保证,不出几年我就会大出风头,成为领袖人物,然后我会假装没看过你的作品,直到你死去——然后立即跟所有的媒体预约头版头条,疯狂地批评你,或者赞美你,然后逃命到非洲的原始部落里,避免你可怕的资本家未婚夫的追杀。” 姜沉夜被他的描述逗笑,仰起头来看韩其琛:“向我保证,你可得留他一条性命——” 韩其琛满腔的嫉妒在看到她含笑的黑眸里愉快的星光时骤然就被扑灭了。 他爱怜地亲吻她的脸颊,又不无恶意地、温柔地说:“当然,我会为他办好在非洲国家的永居签证的。” 第6章 有神论(6) 之后的三个人的聊天,无疑就是加斯帕尔的主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讲述者,关于他的环球旅行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人物、场景,幽默又有趣,穿插着生动的表演。他的讽刺不至于刻薄,嘲笑也不会太过温情,那种擅长游走于人际之间被人宠爱的魅力型领袖的人格显而易见。 姜沉夜被他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小鹿一样的眼眸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睫毛忽闪,捧场地发出惊呼或者哈哈大笑。 韩其琛……韩其琛假装自己一点也不生气地保持微笑。 哗众取众!夸张!矫揉造作! 当加斯帕尔讲到他在挪威组建起了一个短期的小团体,致力于降低对生活基本要求的兴趣,跟随着四季变换一起搭建起一个共同住宅这一段的时候,韩其琛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怎么了?”加斯帕尔保持微笑看向他。 韩其琛神色温柔地揉了揉沉夜的头发:“他这个人还是这样,过于夸张的表演型人格,一旦有观众,就忍不住增添想象中的内容。实际上远远没有那么罗曼蒂克的现实生活。” 加斯帕尔笑而不语,姜沉夜表面懵懂纯稚地点头露出标准少女笑,换来未婚夫先生爱的额头吻一枚,内心嘲笑男人的嫉妒心实在面目丑陋。 不过好歹现在她还是没打算甩了韩其琛的,为了保持平衡,还是给他一点表现机会吧。 于是小女孩用细嫩的手指捏了捏韩其琛肩颈的肌肉,用好奇的口吻说:“刚刚听说你们小的时候都是击剑俱乐部的来着……?” 韩其琛拼命克制着颤栗的生理反应,浓黑的眼眸扫视过散漫的微笑着的加斯帕尔,“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健身房。” 十分钟后,两个男人各拿着一把重剑面对面站在击剑道上。显而易见身材更为强壮有力的未婚夫先生用天生的低沉而磁性的嗓音说:“看着吧,美丽的小姐,我将为你赢得这场决斗。” 加斯帕尔眉眼含笑,“不要小看我,韩——你的人生应当有点意外了。” 双方行礼之后默不作声地开始攻击,银光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房间的门没有关,沉夜灵敏的听到有一大群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那个人说:“……再上面就是最顶层,咱们是不能上去参观的。” 有个好奇的女生问:“为什么呀萌萌,你不是说自己是大小姐嘛?” 沉夜充满兴致地从房门口探出头来,摆出萝莉天真脸,有点迟疑地问:“……萌萌?” 姜萌萌敷衍地笑了一下,竟然先不是跟沉夜打招呼,而是跟她周围的十几个同龄人介绍:“这就是我的……妹妹了。楼上那层是爸爸特地为她改造的,都不对外开放的。” 接着她才对沉夜说:“这些是我的同学,今晚我们要开party,你要跟其琛他们一起来吗?” 姜沉夜为姜萌萌的段位感到遗憾。而她的同学却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哎呀小妹妹真可爱,现在是初中生吗?” 姜沉夜迟疑地从房门里走出来,站到走廊上,有点羞讷地微笑:“你们好……我没有接受一般的学校教育体系……” 姜萌萌补充:“对,因为爸爸特别宠她,所以她就没上过学。” 沉夜想姜萌萌到底怎么回事,是被身体同化了吗,怎么乱出昏招。姜沉夜小姑娘却茫然地、迟钝地察觉到她的微妙的而已,眼角都有点泛红。 “不是的,我只是不适合也没必要接受学校教育而已……我有足够的家庭教师的……” 察觉到了这边动静的韩其琛走了出来,额头上带着运动后的细汗,面无表情微微蹙眉,“怎么回事?” 加斯帕尔也跟在他身后,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走出来了,一出来就看到一大堆小姑娘,吹了个口哨打招呼,“嗨。” 姜萌萌的同学们因为这两个高大帅气的男人一阵骚动,姜萌萌的姿态也立刻变得不一样了,她微微抿起嘴唇说:“我在跟我的同学们介绍橙橙,可能她没见过这么多同龄人,有点吓到了?” 韩其琛充耳不闻,弯下腰细心地凝视姜沉夜的眼眶,拇指轻微蹭掉眼角的一点点泪花,语气温柔:“嗯,橙橙?” 少女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迟疑。 “说吧,橙橙。”韩其琛诱哄她:“刚才还不是开开心心的吗,谁惹我们的橙橙不高兴了?” 姜沉夜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看向姜萌萌,然后说:“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赞成……六三三四的教育制度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为了实现社会上的人口阶层流动,而且主要是低阶层向高阶层的跳跃……所以我和爸爸都觉得我没有必要去参加这个教育体系,因为我并不需要什么阶层的改变。而且,我不是没有上过学,——需要学到的知识,我已经拿到了很多证书,……因为不想炫耀,所以我从来没有到处提起过。” 姜萌萌面色难堪:“姐姐只是说两句话而已,你就要反驳一大堆吗?再说了,你不是就是没有去过学校吗?这种享受特权对这个社会来说都是不公平的,而且对你的成长也没有益处。姐姐又没说错什么——” “够了。”韩其琛面色冰冷地打断她。 “姜萌萌,你虽然是姓姜没错,但是你并不是婚生子,尚且没有合法继承权,住进姜家来也不过两个月,不要这么急着摆出说教的态度。”他把少女揽进怀里,眼睛里是冰寒的蔑视,“——你怎么配?” * 姜家大小姐姜萌萌的party后续,反正沉夜是没再关注了。梅菲斯特说:【这是由于她的灵魂被随机抽取之后损伤了,所以不自觉地会按照世界意识的命定轨迹前进。】 沉夜反问:【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命运”?】 梅菲斯特说:【可以这么理解,沉夜小姐。只是命运也是需要跟中枢实时传递的,很遗憾作为流浪者,我没有这个权限。】 沉夜没有再接话,只是思索起来。如果姜萌萌知道命定轨迹,她对自己那种轻而易举就流露出来的不屑就很值得深思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姜萌萌本身并没有那么蠢,只是在原本的命定轨迹里,姜沉夜是个没什么威胁性的存在,所以她才不及后果,草率的屡屡对她口出恶言。 所以姜沉夜要么是早死,要么是一事无成。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沉夜就不再乱想,转而专心地打磨起来手中巴掌大的小型大理石雕像。 * 夏天的尾声来了。 结束了一个短期z国旅行的加斯帕尔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和沉夜一起参观了她的作品。他们一人举着一把贵妇用的羽扇,只通过眼神交流,避免从表情上泄露出来评价。 整整一天,加斯帕尔都默不作声。夜晚,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日记上记下来一段话。 “……我再看到她的眼睛,像睡意昏沉的午后四处漫步,在绿意苍翠的灌木丛里,遇见一只白色的猫。” 那样诚恳而温柔的孤独,那样充满灵性的笔触。 他在深夜同韩其琛敲响韩其琛的房门。 “我要追求她。”他说。 韩其琛不由分说地一拳就打了过去。两个男人就这样打了一架,没戴护具,两个人都忘记了规则,最终加斯帕尔鼻青脸肿,夤夜赶路,在天亮之前就匆匆离开了这个国家。 韩其琛说:“他的家里有急事召他回去。”实际上他给加斯帕尔下了禁止入境的绊子。 但是加斯帕尔还是说:“我不会放弃对她的爱。我追求她,因为我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回应我,而你却不会懂得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韩,你根本不懂她。” 每隔一段时间,姜家都会收到邮轮上捎过来的信。手写,而且一定要经过海洋慢慢的运输,漂洋过海地延迟时间过来的信。姜沉夜每次看信都很开心,却从来不回信。 “我们约好了的。”她这样跟臭着脸的未婚夫解释。 韩其琛试探着询问她:“……虽然我知道这有点失礼,但我想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知道他爱慕你么? 他还想问,为什么不给我看你的作品? 但是出于某种隐隐约约的恐惧,好像不知道答案会更好一样,他从来没有问出口。 “不可以告诉您的哦。” 少女甜美的微笑里带着调皮。 韩其琛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低声问她:“姜萌萌,她在追求我……你知道么?” 沉夜眨了眨眼睛,韩其琛的心跳渐渐加快。 她弯起眼睛,嘴唇边有着漂亮的梨涡:“……是这样吗?不过,我的fiance先生这么优秀,当然会有很多人喜欢的啦。” 她是这样纯真、这样澄澈的少女,连撒谎都不会。 所以韩其琛轻而易举地就判断出来她没有掩藏自己的情绪。 ——没有嫉妒。 没有独占欲。没有丑恶的感情。 啊,原来如此。 韩其琛对姜沉夜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他只是一个恰好出现的未婚夫而已。 十九岁的少年站在夏天的尾巴上,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胸口的闷痛,甚至疼得他要泛出眼泪来。 但他忍住了,在他的女孩儿担忧的目光中勉强地扯开一抹笑容。 “嗯,突然想到一点别的事情而已,抱歉。说起来,我快要到学校附近去住了,橙橙会想我吗?” “——我很喜欢橙橙啊。” 他跪下来,有力的臂膀搂着少女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眸色暗沉。 第7章 有神论(7) 高富帅优质股韩其琛有个小女友,这是全校人尽皆知的事情。 三年以来,他用一枚素戒和未婚妻的名号冷血无情地打发走了一波又一波的狂蜂浪蝶,但是身为他的舍友,张佳汉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小女友一面。 韩其琛每次结束他的正事,都一定要跟小女友挂着语音或者视频才会行动,言辞间全是一群糙汉子不曾见过的温柔,“橙橙,让我看看你”啦、“橙橙乖,早点睡觉”啦,肉麻得无所不尽其极。他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对女友的爱,却很吝惜谈及她,更别提给人看照片什么的了。问多了“能不能叫我们看看小嫂子长什么样”,他还会发脾气,冷着脸吓得人都散开。 时间长了,就有人说他的小女友什么的估计根本不存在,或者就是他审美异常,要么拿不出手,要么韩其琛其实是个gay,女友说不定是个彪形大汉。张佳汉却隐约猜到,他不给朋友们展示女友,很有小心眼的味道,就怕一群人见美色而心动,让他徒生不快罢了。他简直像恶龙守护着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公主。 有好几次,张佳汉看到韩其琛手里拿着的水杯和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换掉了,一问才知道竟然全部都是小女友用过的。 张佳汉想问问这是他女朋友同意了的吗,却没敢问出口。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高富帅竟然像痴汉一样收集一个女孩子用过的东西,他甚至还隐隐约约看到过碎花格纹的手帕——他也不敢想象韩其琛手里有没有更多别的东西。 大三下半年学期末的聚会的一天,韩其琛忽然在系里的群里说他会带未婚妻来,顿时引起一片骚然轰动,起哄他终于舍得把小嫂子带给大家看看了。 张佳汉深知好奇心害死猫,却还是忍不住戳了戳韩其琛问:“小嫂子这回怎么能来了?” 韩其琛神色平静,“她这个月满十八岁了,已经没有门禁,所以才可以出来。” “……” 救命啊我竟然跟一个收集少女贴身用品的变态住在一个宿舍将近三年???张佳汉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但韩其琛好像能看出来他内心所想似的,露出了一个斯文败类的微笑:“我们早就订婚了的。” 张佳汉勉强地点头:“是、是哦……。” * “乖乖宝贝,不要动哦?” 男人低沉的磁性的声音从背后头顶传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少女的柔软拢进白色蕾丝里,然后慢条斯理地扣上挂钩。 白色的长裙的拉链在背后,韩其琛捏着拉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色的布料从两侧收拢起来,裹住他的女孩儿甜蜜的白皙躯体。然后是一条黑色的宽绸带,从后面绕到身前腰上,打住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全程由韩其琛动手。 男人结实的臂膀绕过她的细腰,痴迷地嗅着她发间的气息,手上却沉稳地拉紧绸带打结。 ——好像包装好了、束缚好了她一样。 然后他把沉夜抱到梳妆台上坐着,自己跪下身来,为她穿上有一点点细跟的系带小凉鞋。她的白皙的脚趾上泛着粉色指甲油的光芒。这是十八岁生日当天的晚上,韩其琛捉着她的脚,亲手一点一点涂上去的。 项链、耳钉、帽子、手环,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经手的。 因为他的小女孩儿是如此的懵懂不知世事。 他简直带着罪恶感一样凝视沉夜片刻,哑着声音:“橙橙乖,张开嘴巴,叫哥哥吃你的小舌头。” 沉夜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 这些年以来她刻意地诱导他更加、更加急不可耐地侵入她的生活,但是他还是很严谨地恪守着规矩。过了十八岁,他们才开始有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姜沉夜当然不懂男人带着□□意味的诱哄啦,她只是下意识地跟他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思考他的命令,就被撞上来,男人的舌头搅进来,渴望地、用力地吮吸她的舌头,舔舐她的口腔内壁,发出啧啧的水声。 “嗯……”姜沉夜因为喘不上气,失神地趴在他的怀里喘息,“……有点疼。” 韩其琛又爱怜地再三亲吻她的嘴角,“乖宝宝,好橙橙……你终于长大了。” 这些年来,他是如此地克制着自己,每天每天徘徊在发疯的边缘。其实他有很多行为是不该做的,不该欺瞒着橙橙,因为她一无所知就哄骗她把所有的生活都交给自己。但是不行的,距离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拉远一点点,他就会彻底地狂乱掉。 即使是变得能够亲吻,他也甚至只是变得更加更加贪婪。交往的时间愈久,他就愈是不安,这不安又变成了狂热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这甘美新鲜的果实了。他想要舔吻清新的露水,用牙齿撕开果皮,果肉连着果汁弥漫在口腔里,然后用力地咀嚼那鲜红的茎蒂,完完全全地把她吞食到肚子里去。 ——好像不这样做,她随时都会飘然的离开一样。 算了。韩其琛停止再去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些事情,将小姑娘拦腰抱起,为她戴上宽沿的帽子,出发去同学聚会的会场。 * “抱歉,迟到了一会儿。” 韩其琛推开房门,然后稍微退开两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婚约者姜沉夜。” 张佳汉看到了她。 ——不是要从着装描述起,也不是要从五官描述起。就那样一个少女,像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清丽的集合体。那样让人怦然心动的纯洁美好,干干净净的少女。她是精致的、精美的,却因为五官里带着点倔强的男孩子气,所以让人觉得纯洁,一种不沾染欲念的美。白皙得像要发光,让人想蹭蹭她软软的白嫩的脸颊。 然后她就那样微笑起来。好似所有男人少年时所梦见的纯白的初恋一样。 “你们好?” 真的完全不夸张,好像过了一阵子,空气才又重新开始流动一样,众人欢笑起来起哄:“小嫂子好,这边坐这边坐”,又笑韩其琛做人不地道,“这么漂亮的小嫂子藏到现在不给人看”。 韩其琛牵着沉夜的手不放,左手沉稳地布菜,又是引得一阵起哄。他们包了一个酒店的厅室,有人吃饭,也有人在吧台喝酒,一旁也有外放的ktv设备,几个已经喝的醉醺醺的男生在扯着嗓子唱歌,闹哄哄的。 这时韩其琛的手机忽然震动了。 今天他特意叫助理不要安排事物,但是工作用的号码上还是忽然来电了。估计是重要的事情吧——他犹豫了一下,正想掐掉电话,沉夜却凑到他的耳边说:“没关系的,我不害怕的啦。去接电话吧?”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不知道考虑了什么,最终亲吻了一下她的眼角,“不要喝酒,我出去接个电话,马上就回来,嗯?” 沉夜乖乖地点头,等他离席,周围的人才敢凑上来跟她搭话。 “你们恋爱多久了呀,怎么就订婚了?”一个女生问。 沉夜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小时候就定下来的事情啦。” 几个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哦——”,然后男生们一阵哄笑。 沉夜听到有人说“白捡到萝莉养成,投胎技术真棒哈哈哈”,却也假装没听到,只好奇地盯着吧台那边。 鬼使神差地,一直关注着她的张佳汉自告奋勇,“我带你去看看吧?——我叫张佳汉,是韩哥的室友。” …… 过了一会儿,韩其琛回来的时候,没有在原本的位置上看到沉夜。他的面色立刻冷凝下来,扫视一圈,在吧台上发现了他的小姑娘——正捧着一杯薄荷绿的饮品,和他的舍友说说笑笑。 一股莫名的怒火燃烧起来,他大步走过去,劈手夺走那杯饮料。 他低头闻了一闻,“冰的,而且含酒精。” 小姑娘显然被他的冷脸吓到了,稍微无措地看了张佳汉一眼——这让韩其琛内心的妒火更胜。 张佳汉连忙解释:“哥,我们有分寸的,这都是低酒精的——” 姜沉夜这才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摇摆,“别生气啦,其琛哥哥,我再也不这样了好吗?……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韩其琛的火气立刻被这个甜蜜兮兮的“其琛哥哥”打散,却仍然绷着脸,似笑非笑地看她:“好奇?橙橙,你不知道我会多么担心你,你可真是不乖——” “不乖”这个词好像让他的小姑娘立刻羞窘起来,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说不许说,韩其琛臭嘴巴!” 边虚张声势地嚷嚷,边悄咪咪地瞥旁人有没有注意到这里。 韩其琛的扫视让张佳汉立即识趣地回到饭桌上,然后他用舌尖舔了舔小姑娘的手心,“好吧,臭嘴巴不说话。” 姜沉夜这才放下手来,红着脸颊瞪了他一眼。 韩其琛没忍住,又俯下|身子亲了她一下。“臭嘴巴亲我的香宝贝。” 姜沉夜挣扎着用手推开他:“大庭广众的!” 韩其琛亲昵地摩挲她的耳垂,“那又如何,反正我们是有婚约的了。”见沉夜实在害羞,简直要发恼了,才大发慈悲心满意足地饶过她。“那边可以唱歌,要去试试看么?” 他们走过去,一群醉鬼立刻欢呼着让出来麦,让他们唱一首情歌对唱。 姜沉夜的眼睛里立刻泛出来狡黠调皮的光芒。韩其琛就知道她又要恶作剧了,令人怜爱的小女孩儿啊。 她跑过去点了一首歌,叫《john&yoko》,他们之前一起因为这个歌欢笑过,因为全场22分43秒的歌只有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深情地变换腔调呼唤对方的名字。 姜沉夜关掉了原唱,把一只话筒递给韩其琛。不知不觉间整个厅室寂静下来,充满期待又不明所以地等他们开口。 韩其琛配合地屏息,然后配合着字幕,气沉丹田,模仿英国人拙劣的中文口音:“橙橙!” 沉夜回他:“其琛!” “橙橙!” “其琛!” …… 如此往复几回,人群都哄堂大笑起来,没想到一向高冷的韩其琛竟然也有这么一面,他们之间甜甜蜜蜜的氛围也叫人忍不住微笑。 韩其琛与她对视。 ……多么、多么、多么令人爱怜的女孩儿啊。 绝对不可以失去她。 绝对不可以离开她。 绝对不可以。 ——可是。 第二天早上,韩其琛接到电话。 “……其琛。” 他的小女孩儿的声音。他忍不住翘起嘴角,“嗯?” “听我说,你一定不要生气哦……我们,分手好不好?” 第8章 有神论(8) 有那么一瞬间,韩其琛以为自己幻听了。但是他心里又隐隐觉得“这一天果然来了”。一种彻骨的冰寒使得他不禁蜷缩起身子,语气却仍然冷静。 “……喂?其琛,你还在吗?” “嗯,我在。”他口吻是那么的温和而平静,“其实我昨天晚上突然有事,送你回家之后就坐专机来英国了。毕竟分手是个重要的事情,等我两天,咱们见面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好么?” “……那好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点犹豫,但还是软软地答应下来了。 韩其琛掐着自己的手,像奋力要遏止住自己的软弱。片刻,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不管是因为什么,橙橙,这两天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告别然后挂掉的电话。 韩其琛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掐破了手指,浑身颤抖着流下了眼泪。真是狼狈啊,韩其琛。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电话里有没有露出破绽,应该没有吧,他一向擅长这种伪装……再说她也不在乎的吧? 韩其琛飞快地发了一系列邮件。事情发生了,他却像早有预料一样,按部就班地说谎拖延时间、执行早就在心里不知道哪个角落模拟过成千上百遍的步骤。 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清晰地意识到:她要离开他了。 她要离开他了。 她要离开他了? 这怎么可以。 ——这绝对不可以。 * 姜沉夜整装出发,去赴一场注定有去无回的宴。 她仍然带着小鹿一样干净美好的微笑,有点羞讷地在茶馆的包间里,韩其琛的对面坐下来。 烟雾袅袅,模糊了对面男人的表情。他迟迟不开口,于是姜沉夜才问:“工作辛苦啦……都还顺利吗?” 男人低低的笑了一下。 “挺顺利的。你呢,橙橙?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动作优雅流畅地沏了一杯茶,推给姜沉夜,暗沉的眼眸凝视着她,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姜沉夜好像有点忐忑似的,双手捧起茶杯小小啜了一口,颤抖的长长的羽睫抬起,眼眸黑亮。跟他对视一眼,又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般收回视线,只低头盯着木桌子上的花纹,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韩其琛咀嚼了一遍这几个字,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为什么呢,橙橙?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是你讨厌我了吗?所以要和我解除婚约……?” 沉夜慌忙摇头,“不是的!我仍然很喜欢您……您也对我很好很好,”她有点费力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只是最近,可能是我的错觉——您似乎变得……变得有点,可怕?” 她感觉到男人冰冷的视线盯着她。 “你害怕我,橙橙?” 姜沉夜终于彻底地慌张起来。 “不是的,我只是想表达这不是……不是我想象中应该有的那种关系……我有点没有办法呼吸了,我仍然很尊重您的品德,也觉得和您相处是那么的愉快……只是……只是……” 单薄脆弱的少女几乎落下泪来,说不清楚自己的意思。 韩其琛却明悟了: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因为他不够克制,而是因为他的女孩儿是那么的敏感,她像小动物一样天生的恐惧着猛兽的亲近,不自觉地想要拉开距离。 可是这怎么可以呢?他忍不住冷笑起来,绕过桌子,坐到沉夜的身后,亲昵的拥抱她,用手指摩挲她的下巴。 “别哭,别哭,我的女孩儿。”他一下一下地啄吻着她的耳垂。“只是什么?说清楚呀,橙橙。只是不应该是我,嗯?你要去找其他人么,橙橙?” “找其他人去这样抚摸你的身体,让他也像我做的这样亲吻你?让他给你换上内衣、穿裙子、梳头发吗?让他吃你柔软的可爱的嘴唇吗?” 他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喘息也愈发粗重。少女的神情明显恍惚起来,视线发虚,想要抗拒他却没有力气,惊惶地推着他的胸膛。 “……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橙橙。” 韩其琛一如既往地对她露出温柔又宠溺的笑容。 “是我错了,橙橙。我不该太过克制的,既然你终究要察觉。你看,我们从生下来就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现在提出分离?……睡吧,橙橙宝贝。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了。” * 沉重的气息。男人的汗水滴到她的脸上,沉夜睁开眼睛。 韩其琛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笑了起来:“橙橙长大了,开心么?” 一直以来得不到的、飘忽不定的不安在此刻全部消融了。 像神话里的农夫藏起仙女飞天的羽衣,他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无上的满足。 他得到她了。 * 韩其琛已经彻底癫狂了。 第二天——其实沉夜也分不清到底是第几天,中间她睡睡醒醒好多次,隐约感觉到韩其琛在给她清理身体,但还是没坚持到底——反正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韩其琛就好整以暇地坐在这个房间的书桌前处理着邮件。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壁纸和地毯都是墨绿色基调的,一股压抑感扑面而来。 【梅菲斯特?】 【为您服务,沉夜小姐,现在距离您的咖啡馆约见已经过了79个小时,您的坐标现在位于加勒比海巴哈马地区的某私人小岛上。】 这个地方是著名的旅游区,出入境人流量很大,即使沉夜和韩其琛留下的痕迹明显,查到这里也需要至少十天…… 沉夜思索了一会儿,假装才睁开眼睛,费力地坐了起来。 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无比安静的房间里十分明显,少女像是受到惊吓了一样忽然僵住,看到韩其琛放下手头的文件,站起身向这边走过来。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了,带着一如既往的亲昵,凑过来亲吻她——被沉夜躲开,却也一点不在意似的。 “冒失的女孩儿,你的身体还累着呢,不要劳累她。”他半强制地把她揽进怀里,毫不遮掩地用手指揉搓她光滑的肌肤。 贪婪而赞叹的目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上一一扫过,沉夜不自在地撇过脸,想要拉起被子遮住自己,却被他强迫地展露自己所有的身体。像是要逼迫她认知到自己已经被他占满了、标记过了一样。 “害羞什么呢,橙橙?” 姜沉夜却不接他的话题,只是问:“这是哪儿?” 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的声音的嘶哑惊讶到了,却又很快地掩饰下这点异常,试图跟韩其琛对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不对的,韩其琛。……之前,我就想说,其实我并不是想和你接触婚约,只是我们……各退一步而已。婚约仍然保持,但是不要再是这么近的……这么折磨我的距离……” 娇小的女孩儿说着,眼眶里忍不住滑出来泪滴。 韩其琛爱怜地吻去她的眼泪,叹息:“太迟了,早就已经太迟了,我的宝贝。” “可是你会后悔的,韩其琛。爸爸一定会找到我的——不管这是在哪里!” 她说着,忍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你怎么可以欺负我……你怎么可以欺负我,混蛋……坏人……” 还是个小孩子呢,连骂人都没有什么有力的词语。韩其琛含着笑把她搂在怀里,一再亲吻抚慰,假装自己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只是温和地抱住她。 此后几日,沉夜一直拒绝和他交流。韩其琛给她哺喂流食,收拾一切,照往常一样把小女孩儿搂在怀里,给她念诗集。有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灌了酒精,又哭着笑着跟她没日没夜地缠绵。 在姜沉夜看不到的地方,韩其琛每次清醒过来,都在排山倒海的悔恨中用刀子惩罚自己——怎么可以对他的小姑娘如此狠心?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疯子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好几刀,手臂上也是各种各样深可见骨的痕迹,然后自己包扎好,吃了止痛片,又想要用酒精麻痹自己——然后再次陷入拥有她的盲目的快乐里。 这样孤注一掷的、绝望的爱。 神啊,请让我再多拥有她一阵子吧。 可是所有的梦境终究会有终点。 直升机降落在这个小岛上的时候,韩其琛甚至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亲吻了昏昏沉沉睡着了的小姑娘的鬓角,低声说:“对不起,橙橙。……对不起。” 然后他走进浴室,放好了水,忍着一瞬的疼痛,然后任由温水带走大量的血液。 昏昏沉沉地,他想到,……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 请求神明宽恕这绝望而卑微的爱吧。 是啊,诸天之神。我爱她。 这肮脏的罪人的灵魂。那么虔诚地爱她。 第9章 有神论(9) 韩其琛睁开眼睛,迅速地分辨出来自己在病房里。 他怔了一会儿,缓过来脱力感,按铃叫了护士。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左右,姜父推门走了进来。 韩其琛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好歹来的并不是橙橙。 他强撑着翻身坐起来要下床,却被姜父扶住,“不用了,今天我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些事情。” “我很抱歉。我真的十分……对不起您和橙橙……。”他嘶哑着嗓音,不敢与姜父对视。 姜父坐下,说:“所以你才更不能寻死,其琛。” 韩其琛的手指颤动起来,心中竟然涌起隐隐的期待。 “我知道你很爱橙橙,或许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更关心她也说不行。”姜父说,“可是做父亲的,不免要考虑到将来的事情。我老来得女,一辈子的心血都用来养这个娇娇女,就怕她过得不好,可是我毕竟也老了,有一天肯定要先走一步。” “我们姜家已经没有什么算得上人的亲戚了!”姜父说,“姜萌萌小时候看着倒还机灵,长大了却越来越不像话,心比天高,自以为是的很。我的橙橙聪明的很,她不管家里的事物,不是因为她不会;她不社交,不是因为她不擅长。正因为她几乎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什么都一点就通,才成了那么通透的天才,而我,做父亲的,也只想让她做她愿意做的事情。” “姜萌萌竟然看不出来她远远胜不过橙橙,可是她心脏的很。接她回来,是我走错了。亲戚里呢,又一堆虎视眈眈的。当年你们老韩家出国避难,我们家却不用,为什么?因为你们家干干净净的,我们做的却是见不得光的营生。做得大了,现在黑白灰倒都有——可是,我怎么舍得叫橙橙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了轮回路的东西呢?” “其琛,我知道你是心狠的人。如果你不爱橙橙,至少我能保证你们结婚,你明面儿上也会供着她舒舒服服地画画,过一辈子,家业交给你也就交给你了,我是不在乎的。……现在你犯了错,我倒是想让你滚得远远的,一辈子不再出现……可是我也知道,这一辈里没有能力上可以和你比肩的人了。” 姜父叹了一口气,“其琛,你老实告诉我,你还想跟橙橙处一辈子吗?” 韩其琛骤然抬起头,竟然已经泪流满面:“……我当然愿意……可是我已经……我已经犯错了……” 姜父说:“所以你才更不能一死了之,那是逃避,你知道吗?男人怎么能逃避错误?——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决定的。” “如果你愿意一辈子都爱我的橙橙,当作你的赎罪——不管她原谅不原谅你,你要记得自己曾经对她的伤害,宽容地爱她——那么这个婚约,我是不会解除的。我跟你的父母隐瞒这件事情,也是这个意思。” 韩其琛挣扎着从床上翻了起来,几乎是摔在了地上,完全不顾吊针滑出手臂流出来的血,也不管伤口裂开的痛苦。他像孩子一样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发誓……我发誓,我将永远爱她……永远赎罪……感谢您,感谢您还愿意给我机会……” 他砰砰砰地磕头,完全不收敛力度,额头上一片青肿,连见多识广的姜父都惊讶了。 他这一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人磕头赎罪,或者表示感谢,或者请求原谅,但是从来没有人像韩其琛一样,受此痛甘之如饴,仿佛获得了什么救赎一般。 姜父把他扶起来,按铃叫护士来收拾伤口,又说:“往后,橙橙就要托付给你了,其琛。但是她究竟什么时候愿意见你,这我也说不定。你先出国吧,姜家在外头的产业,我就先交给你打理,有拿不定的可以联系我。——我等下有场会议,就不再陪你了,注意养身体啊。” 小护士推门进来,想起昨天看到病床上的这个男人,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胡茬邋遢,头发乱七八糟,面容苍白消瘦,仍然无法掩饰他的英俊逼人。他醒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结果她看到这男人一身狼藉,身上的伤口全裂开了,而他蜷缩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 八年后。 韩其琛仍然按照z国时间作息,为了某种隐秘的愿望——仿佛这样他就能与那个遥遥思念了八年的人仍有一丝联系似的。 八年来他执着地写信,写日记,只是讲述自己的生活,絮絮叨叨地说思念,然后寄给姜沉夜,却不敢确认她究竟看了没有。她从来没有过回信,周围的人却在固定地给他传照片,一些生活的描述,让他几近干涸的心得到一丝丝慰藉。 时间好像在她的身上凝固了一样,她像是琥珀里的蝴蝶,在那小小的花园里赏花,回到阁楼上创作,照片上的小姑娘仍然那么纯真美好,丝毫没有长大。 韩其琛辗转托付许多人照顾她,却仍然担心她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忘了吃药,会不会沉迷于阁楼上的世界而错过午睡的时间,会不会跑来跑去而没人给她穿鞋子……转而想到他没有办法靠近她、没有权利再去照顾她,完全都是因为他所犯下的错误,每每都觉得像窒息一样痛苦。 但久而久之,连这种痛苦,他甚至都开始觉得是她给予他的馈赠。所有因她而起的情绪都是那样的美好,这种痛苦反而能让他更深的铭刻她的名字。 所以韩其琛病态地一遍又一遍惩罚自己。 独处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要杀死自己,并在模拟杀死自己的痛苦中感受到对于姜沉夜的爱。他还活着是因为他的橙橙,他的生命、他的事业、他的命运、他的情绪,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橙橙。 她是他的宿命。 韩其琛最终如此相信。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化作她的血肉,埋在她柔软的肌肤底下,和她纠缠在一起,最近距离地倾听她的心跳和血脉的流动。 这些年来每当他克制不住想要回国去见她的时候,都会用力地鞭挞自己。特质的鞭子,鞣制得很好的皮,带着锋利的倒刺,刮起血肉,刻骨的疼痛让他神志清醒地回忆起对她的忏悔。 所以他很好地保持着理智,没有取得她的原谅之前,决不去打扰她的生活。韩其琛为自己卓越有效的克制而甚至感到自豪。 ——尽管在他人看来,年轻一代黑色事业的掌权者韩其琛是那样一个脾气古怪、阴鸷残忍的男人。 这种有规律的生活,韩其琛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一个消息忽然打破他的平静—— 姜父去世了。 韩其琛第一时间想到他的橙橙。唯一的亲人去世了,她该多么惶惑不安啊,何况关于继承权,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而她单薄的身躯,怎么能承担起风浪呢? 他神色仓皇地站了起来,把汇报消息的助理吓了一跳,“韩先生……?” “回国。”助理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不安,“所有工作都推后,……我要去见她。” * 姜父去了的消息是封锁了的,但隐隐到来的风雨欲来的气势让整个灰色的世界都显得有些动荡不安。 凌晨四点的抢救无效的消息,十一点刚出头,佣人就过来跟沉夜通知,“小姐,韩先生回来了……您看?” 在佣人们看来,无依无靠的小姐现在手握大权,姑爷这么多年和她没有见面,回来估计是夺权的,多半是凶多吉少,因此语气不免有些忐忑。 当然梅菲斯特早就通知了沉夜韩其琛的动向。八年前沉夜跟姜父隐晦的表达了自己虽然无法原谅韩其琛,却也无法恨他之后,这位老狐狸就稳稳地解决了对韩其琛的最后一波攻势。 现在时间也到了,只要他们最终来个happy ending(沉夜认为的,当然),凑够足够长的时间,就能够得到丰富的报酬并且顺利启程离开这个世界了。 沉夜早就换上了黑色麻布的长衫。 这些日子以来她变得苍白而瘦削,那种少女天真不懂世事的懵懂里多了一点对世事的倦怠和悲哀。韩其琛步履匆匆地到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的侧脸。 脊背是挺直的,然而整个人却那么单薄,像雾气里一抹剪影。眼帘低垂,小脸苍白,下巴尖尖的,听见声音,抬眼遥遥地看过来—— 墨色的眼眸里沉沉地像装了一整个星河失眠人未曾得到的梦。 泛白的嘴唇微微勾起来,她说:“你来了。” 神态那样平静,眼里却不自知地滚下来一滴泪。 韩其琛心里揪得疼痛,大步向前,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姿态卑微地亲吻她的靴尖。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写满安慰,想告诉她“我在”,或者紧紧拥抱她说“别哭”,最终却再次低下头—— 然而姜沉夜却拉着他的手,叫他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个人人闻风而逃、鼎鼎有名的韩先生,像被驯服的凶犬一样,温顺地伏在她的腿上,并为他们之间体温的接触而兴奋得直发抖。 他说:“这么多人觊觎你……,橙橙,你或许会需要一头恶犬?” 第10章 有神论(10) 沉夜觉得进修完成版的韩其琛简直都令她惊讶了。 从前的韩其琛虽说充满着畸形的爱意,但却是压抑并充满掌控欲的,而如今他整个人都仿佛空壳的皮囊,所有的生存意义都在于爱姜沉夜这一点上。 他的痴迷与狂热已经毫无掩饰,其中最重要的又是那种强烈的卑微。他像是背负着罪恶的苦役,时时刻刻低声下气地请求一点垂怜。 韩其琛决非性格不正常的人。他的秉性是优秀而完美的,也就是说他既不是付出型的人格,也不是会主动享受痛苦或者自我折磨的类型。他的正常环境健康,人格正常,自律性也强,至多有一点完美主义,除此以外没有特殊嗜好。 所以对于他病态而凭依式的爱和渴求垂怜的卑微心态,他从不觉得享受。 正因为他不是因为痛苦本身而可以感觉到愉悦的那种人,所有的自制和自我惩罚完全是因为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曾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他才能日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爱与卑微都是由于姜沉夜这个人。 咨询师们会试图劝他这样的相处方式是不正常的,一切会伤害到自我的关系都不应该持续下去。 韩其琛对此嗤之以鼻。 比起八年前,他已经成熟了许多。他不再渴望得到——自从选择赎罪的那一刻起,韩其琛就已经注定成为只能在尘埃里仰望等待的存在。 他甚至没来得及寻找合适的机会,只是帮沉夜处理完基金会之类的一系列事物之后,就匆匆地向她剖白:“你是温柔的人,橙橙,可是我不会因此奢求你原谅我……有的错误是不值得原谅的。如果你看见我觉得痛苦,我就远远地躲开,——只希望你把我当作工具,当作守门的,允许我帮你来打理你不喜欢的事情……” 他说着,试探地看向她,“……我没有恶意的。你知道的。” 韩其琛其实多少有些忐忑。 八年过去,房檐上画画的白裙子女孩儿仍然那样令人怦然心动,而他已经变成了三十岁的男人。来之前他对着镜子检阅自己的五官,细纹、眼窝、发型,还有她曾经夸赞过而一直保持着的肌肉的线条。 镜子里的男人因为不习惯做出表情而显得僵硬,又衰颓得失去色彩,像铅灰色过重的版画。 这个男人会与她相配吗? 他不敢想象。但是到了沉夜面前之后,他就什么都没得想了。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发烫,所有的疤痕都一起灼烧起来。越靠近她,他就越笨拙,甚至直立着都觉得不该。 ……想要跪下。 就匍匐在她的脚边,像愚昧的兽类一样,偶尔被那沾着色彩的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抚摸过脊背,就可以满足地发出呼噜声。只是能够呆在她的身边,能够被允许接着爱着她,能够被她接受自己的爱意,就已经兴奋得无法停止颤栗。 可是她怎么可以这样地温柔,她的眼里好像停留不下污垢。她说:“其琛,我很愧疚……我没有办法完全平等地回应你的感情,也做不到宽容地说‘我原谅你了’,我这样充满缺点……” 这样清澈而温柔,白皙的面容带着浅淡的忧郁,她的手探过来,轻轻地附在男人的脸颊上,用食指摩挲他轮廓分明的线条。 “我的韩先生,我们好像都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样。走到这一步,我却无法推开你。” 韩其琛已经多久没有掉过泪了,听见这句话,眼眶却立刻湿热起来,三十岁的男人顷刻间泣不成声。 “都怪我、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橙橙对不起啊……只要你允许我爱你就好,橙橙……只要你允许,我什么都可以……”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神明。 让他伤痕累累,让他犯尽错误,让他无数次彻夜难眠,却仍被悲悯地留在朝圣之地。有时候韩其琛甚至感觉到对她的爱都象是一种亵渎,却无法不更加、更加痴迷地、痛苦地、狂乱地、永无止境地爱她。 * 姜萌萌接到消息时已经迟了。 她这时候才恼怒地发现对于权力的交替,自己全程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沾沾自喜的打拼和功绩原来就是明面儿上哄人玩的,而且她还兼任了靶子的功能,叫人以为姜父其实重视的接班人是她而不是姜沉夜。 结果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她甚至能够听见茶水间里碎嘴的同事的窃笑,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似的。怒气冲冲地去了姜家老宅,熟悉的佣人却一个都不在,庄园外头多了一批眼生的黑西装,纪律严整地巡逻列队,即使姜萌萌想要冲进去都做不到。 她根本就联系不上姜沉夜,妈妈手头的卡也被冻结了,她们母女两人只有一栋房产和这些年购置的东西在,简直就像是两个廉价的打工仔。接着她看到网络上和纸媒上都是铺天盖地的消息,说是姜沉夜要和韩其琛结婚了,场面轰动得很,一时间人人瞩目。 因为邀请的宾客众多,姜萌萌作为姜家明面上产业的管理层也拿到了一张请柬。 一直以来没得发泄的怒火憋得越来越多。婚礼当天,她赶到现场,却发现宾客人数这么多,他们的保卫却仍然如此全面。身份的落差令姜萌萌甚至一瞬间感到了绝望。 她恍惚地跟随着人群鼓掌,看着新人登场。新郎韩其琛已经大变了模样,记忆里那副大少爷的矜贵气已经消失不见,变得更加冷酷而锋锐,不容他人接近的气场。五官变得成熟冷硬,浓黑的眼眸,眉峰处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细小的疤痕。 姜萌萌骤然想起,在她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这个时间点,三十岁的韩其琛绝对没有和姜沉夜举行婚礼,也不是这样的……不像正经的商人。他好像已经脱离了那个小说里冷酷无情的总裁,而变成了另一种更加令人畏惧的高位的存在。 花道上的新娘走了出来。姜萌萌有些嫉妒地想,姜沉夜像是完全没有变化一样,现在仍然是少女一般的容貌……明明娃娃脸是容易显老的。她的气质也同容貌是完全相称的,纯真又美好,抱着花束,穿着白色的婚纱,缓缓走向韩其琛——而他已经连几步的路都等不了,大步上前走上去牵住她的手。 沉夜抬头向他抿嘴笑了一下,有一点羞涩。而他立刻就捕捉到了视线,额头竟然冒出了汗,外形那么沉稳的三十岁的男人,耳朵又翻红,连念誓言的声音都在颤抖。交换戒指的时候险些就要对不准她的手指,最终还是跪在地上搂着小妻子的腰才敢放下心无声地笑出来。 知情的人本以为他们之间已经不再般配,韩其琛或许是狼子野心,姜沉夜或许是不情不愿,但是现实却让所有能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感受到这个男人爱情的真挚。 ——一切,一切都跟命运不一样了。 姜萌萌死死地盯着新人,本来是心有不甘,却突然发现姜沉夜那妆容也无法掩饰的消瘦与不健康的苍白。 她忽然暗自兴奋起来,咬住自己的手来克制自己不要发出诡异的笑声。 终于有一点是她可以确认的了。终于有一点是她姜沉夜绝对没有办法胜利的了!! 几天后。姜萌萌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耗尽一切人脉,在熟人怜悯的视线中得到机会走进韩其琛的办公室,冲着他张狂地尖声大笑:“姜沉夜就要死了!姜沉夜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她就是个病秧子,短命鬼!你留不住她的!你留不住她的!!哈哈哈哈!!” * 梅菲斯特侵入了韩其琛办公室的摄像头拍下来了这一幕,转播给沉夜。 沉夜微笑:【她说得也没错,姜沉夜是快死了。】 梅菲斯特说:【能量场同化已经完全完毕,感谢您的感情攻略,充能非常高效率,这是我的数据库里首次出现如此高效的充能案例。按照计算,充能至多需要五年时间。如果您还有什么留恋,感谢小和尚留下来的巨额功德点,我可以为您兑换驻留时间。】 【完全不需要。而且我不想要自然死亡,梅菲斯特。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自杀还能死得好看一点,看在巨额功德点的份上?】 【当然可以,为您服务,沉夜小姐。】梅菲斯特绅士地回答,【合作愉快。】 * 姜萌萌神神叨叨的话令韩其琛感到暴怒,他固然不愿意相信,但是沉夜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却是事实。 她的生命像黎明即将到来,星子逐渐熄灭时才姗姗来迟的美梦,那样脆弱朦胧,转瞬即逝。结婚以来,他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却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但是仿佛若有所感一样,姜沉夜经常昏昏沉沉睡很久,有时甚至放下最爱的画笔,倚在窗边眺望着什么,安安静静地一呆就是一整个下午。她开始给韩其琛画了很多张小像,每张都被他珍重地收藏起来;她学了陶艺,给韩其琛做了两颗烟青色的袖扣;她还偶尔下厨,试着烘焙蛋糕来庆祝韩其琛的生日。她甚至开始写日记,但是坚决不给韩其琛看,但是韩其琛还是偶然看到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致我的韩先生”。 她的所有温柔都像是出于愧疚的补偿。 韩其琛带着微笑愉快地接受她的一切好意,却每每在噩梦中惊醒,躲到走廊上哭泣得不能自已。 她要走了,而他毫无办法。 只是默默地痛苦着,无声地悲鸣着,狂热地爱着,像燃烧自己所有的灵魂。 ——直到那一日轰然到来。 韩其琛嚎啕大哭,嗓子里发出干涸的呜咽和哀鸣,像中枪的野兽倒在地上,甚至无法站起来。 我的橙橙,我的沉夜,我的神明啊——。 第11章 番外 (一) 从22岁到38岁,人的一生最富有创作激情的一段时光里,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天才之一的加斯帕尔·卢图兹为世界艺术史贡献出了繁多而风格多变的许多著名杰作。 讲述起加斯帕尔·卢图兹,任何批评家或者研究者都不能避开同样极富盛名的画家、雕塑家姜沉夜。 她是加斯帕尔堪比浪子的一生中唯一一段真挚的感情,是他心中永恒的缪斯。有趣的是,他们的相见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然后就是漫长的分别,直到姜的葬礼。他们彼此约定绝不使用任何现代化的方式彼此联络,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但是不得相见的十六年间,加斯帕尔一改年少轻狂的风流习惯,变得洁身自好、彬彬有礼,日记、书信一直不停地狂热地倾诉着对她的爱意。 这段时期的卢图兹的创作风格被称为简直是上帝握着他的手创作出来的,即使是最为嘴毒的批评家也要沦陷在那具有压倒性的表现力和艺术性的多变上。 关于他们之间是否存在一段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研究者之间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意见。一种受到广泛支持的观点是:他们的确是能够彼此心灵相通的朋友,但是由于加斯帕尔对姜产生了爱情,所以姜不得不对他温柔又残酷地毫无回应。 此时读者大多会立刻联想起卢图兹对峙了一生的著名情敌,商业巨擘韩其琛。 在韩和姜结婚成为夫妇之后,卢图兹一度把嫉妒和愤怒都抒发在了日记和作品里,却从来没停止过寄向姜沉夜的书信。在这一时期的他的日记里,充斥了对情敌韩的审美的轻视,他认为韩是理解不了姜的,他们的婚姻注定不幸。……据说姜生前从来没给她的丈夫展示过自己的画作。在她去世之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韩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作品。 (二) ……孤独。 作为人类所必然感受到的一种情绪。显而易见,孤独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但对于每个人都又是不同的。被称为孤独的这种情绪的重要作用,就是使个体确立自我的意识。 而沉夜的画里尽是这种温柔而理解的孤独。她好像拥有把情绪精准地捕捉并封进画笔里的能量,绝不狭隘,绝不指手画脚,只是给人感知。 韩其琛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就仿佛被利剑刺穿心脏。像回忆起屋檐上的白裙子女孩儿,当时的少年活在梦里,而她却那么清醒。 只有当她真的离去,这些作品才能够被韩其琛正视——可是他仍然绝望地发现,在那一瞬间的情绪的冲击之后,他的大脑里又填满了熟悉的数字,关于金钱、出版、成名…… 他本意并非是想要用这些标准来衡量她的作品,只是习惯于在这种思维里前进。他知道如何在信息爆炸的年代让一个籍籍无名的画家成名,却不知道如何以最诚挚的感情去观赏她的作品。 所以她才一直不愿意给他看的——原来如此,她并不是瞧不起他。沉夜早就知道的,她只是不愿意让他难过而已……。 她一直是这么温柔的人啊。 (三) 扉页。 “致我的韩先生。” “致我最最可爱、最最尊敬、最最亲切的韩其琛先生。” “你知道的,我得先走一步了。” “为了不使您变成令人头疼的坏孩子,这里有几个规定你一定要遵守。” “第一,好好吃饭,戒烟戒酒,多晒晒太阳,早睡早起,保持身体健康最重要呀。” “第二,晨昏的景色依然会好看,小猫小狗依然都很可爱,不要忘了常常看看。” “第三,……” “……” “最后,多谢你。不要太过觉得悲痛,也不要太过想念,至今为止的人生,我总是十分感激您的。” …… 三月十七日,晴。 “今天似乎就是最后一天了。韩先生,我知道您昨晚很难过,但是我毫无办法。分离毕竟就在眼前,而悲伤容易催折人,只能希望您可以好好照顾自己。此刻您在我左手边两三米的地方假装看书,真的很可爱,紧张兮兮的。我本身平静,没什么留恋,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您了,未免觉得遗憾。……当年初见时,您比我大四岁;十六年来,一直大我四岁。从今往后,您和我的年龄差就要变大啦。” 三月十八日,晴。 韩其琛擦着眼泪,努力端正地写下来一行字。 “今天我有努力听话,橙橙。那么多人在,我坚持没掉下来眼泪,很光荣。作息规律,好好吃饭,锻炼身体。” “橙橙,我好想你。” (四) 那个男人姓韩,看上去就是一个老派绅士。 年过五十,大概在五十后半?无名指上带着素戒,却始终孤身一人,独居在河边的小楼里。衣着打扮都很讲究,发型一丝不苟,永远穿着整洁的衬衫,而且所有的衬衫都是法式袖口,折叠起来,搭着烟青色一对袖扣。 每天清晨与黄昏,他都要在河边散步,漫长地眺望天边的颜色。流浪的猫猫狗狗从来都不敢靠近他,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的脸看起来太过严肃。但是他却定期地散发粮食,用一种忧郁的目光凝视着它们。 他养了一群灰色的鸽子。邻居们时常能看到鸽子们振翅飞起,男人倚在阳台上一言不发。 男人从来不参加社交,平时也很少看到有人上门拜访。他像是与世隔绝的默片的人物,活在黑白灰的安静的世界里,按照规整的生活习惯行走。 “真是个怪人。”邻里都这么悄悄议论。 隔壁的小女孩却不这么觉得。这个老男人神秘又充满魅力,那种令人心碎的忧郁让她心头小鹿乱撞。她是叛逆又充满探险精神的年龄,于是就趁着男人出去散步从阳台跳进了隔壁的二层——结果发现整个房间里都是整整齐齐排列的各种各样的画,还有个展示柜。 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屏住呼吸走过去看那个展示柜。 干花的标本,一只戒指,一整套使用旧了的画笔,各种各样的发夹和发圈…… 还有一个笔记本,厚厚的,每一页都被封塑保存。 她伸出手去—— “离开这里。” 她霍然回头,第一次听见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无疑是好听的,但是那种危险的、阴鸷的气势,甚至令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 她甚至不自知地颤抖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对、对不起……!” 然后狼狈地逃走了。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抚摸着腰间的冰冷金属的手过了很久才放下来。 他细心地检查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受到损害,最后珍而重之地抱起笔记本。 …… 数日之后,无声无息的,那个姓韩的男人就消失了。人去楼空,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似的。 (五) 韩其琛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姜沉夜的日记本上写字。 “今生我有好好听话。” “橙橙,我老了。” (六) 韩其琛的后半辈子没怎么做过梦。 尤其是,从来没梦到过他的橙橙。 他有时甚至有点释然,反倒觉得不值得原谅的人就这样煎熬着也好。 (七) 韩其琛死亡的那一天,他唯一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加斯帕尔·卢图兹从非洲赶去z国为他收敛。 他最终比他的橙橙大了三十二岁。 (八) 是的,他知道。 即使死亡,他们也再也不能重逢。 第12章 溺水(1) 盛夏,蝉鸣阵阵,烈日炎炎。 日光铺天盖地压下来,镜头灯光工作人员的包围中,男女主角在大厦门口因理念不合吵架分手的这一幕已经第五次重拍。 沉夜既不是男女主角,也不是工作人员。她是大厦门口抱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氢气球的布偶熊。 【我快要晕过去了。】沉夜抱怨,【所以结果我们狙击掉姜萌萌的巨大收获就是来到这个同时有三个天命之子的垃圾世界?】 【准确地说不能算三个,单独攻略成功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成功。要么三个同时成功,咱们获得三倍收益;其他任何结果,这波都算是亏了。】 梅菲斯特毫无良心的安慰她:【我已经通过劫持姜萌萌的上级ai的数据库,以试图联入ai中心网了。虽然因为姜萌萌本身的接口权限太低获得不了什么详细的信息,但相对来说安全度也足够高,总算是有点帮助。……等等,环境波动开始,天命之子一号已经就位。】 然后随着导演愤怒地喊cut的声音,鹤沉夜这才停下摆动布偶熊笨重的身体,第五次赠送给路过的群演气球的行为,摘掉笨重的熊脑袋,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你要……保护她…… 穆清听到这样的声音。 保护谁?他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保护她!!保护她!!!保护她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声音却就这样撕心裂肺地、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喊着,就这样消失远去了。与此同时,穆清获得了另一个“穆清”的记忆。 年龄27岁,职业是明星经纪人,从业五年,一直带着的唯一的艺人叫鹤沉夜,曾经是一个名叫so 18的idol组合的成员之一。十八个女孩子都是十三四岁上下就出道,靠着鲜嫩活泼的少女劲儿,没用两年就红遍大江南北,一跃成为一线idol团体。鹤沉夜因为明显高出众人一截的颜值和优秀的歌舞能力一度是固定c位,颜值担当,但是十八岁时却突然退团单飞,一大波粉丝都转黑狂骂白眼狼。 穆清却知道那是当时这个组合的总策划人看上了她,但是“穆清”拼尽全力保护了她,最终两个人都被丢进角落里,一年多年的时间过去,现在根本没人记得so 18里曾经那个火的如日中天的女孩儿鹤沉夜到哪里去了。 鹤沉夜是孤儿院出身,“穆清”是孤儿院附近社区里跟她玩得最好的小哥哥。十八岁之后鹤沉夜就不得不搬出来经济独立,当年火的时候赚的钱也基本全捐给孤儿院了,现在就靠着“穆清”想办法给她接一些群演的活来维持生计。 “穆清”的公司的经纪人工资是艺人分成制度,几乎没有死工资,如今人人皆知鹤沉夜得罪过人,也没人愿意凑到“穆清”旁边,所以现在说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穆清理完这些记忆,才知道按照命运,“穆清”本应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作为某种交换,已经死去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穆清可以用他的身体活下去,但是条件是必须照顾好鹤沉夜。 在他的记忆里,鹤沉夜真的是个天真、幼稚得近乎无暇的姑娘,若不是经纪人的全力保护,估计早就被这个圈子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穆清微微挑眉,尝试想了一下“扔下鹤沉夜不管”,念头刚刚浮起,甚至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试探,一种真实的痛苦就轰然袭来——被大型卡车碾过身体、骨骼粉碎、皮肉绽裂、眼眶充血的整个过程仿佛完全地重演了一遍,接着他才意识清醒过来。 操。穆清内心骂了一声,不由得对这个限制规则心生了一阵反感。 十九快二十岁的好好一个人,还没办法独立自主生活下去的话,跟废物有什么两样?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视野范围内对照着记忆搜寻着鹤沉夜的身影。 ——然后看到了那个因为出了一头汗,黑色短发变得湿漉漉紧贴脸颊的女孩。 浓黑明亮的眼睛,小小的白皙的脸,穿着比例不合的笨重的布偶装,手里捧着熊脑袋,背后还背着一大串氢气球,蹙着眉叹了口气——好似受点热跟面临什么人生困境似的。 因为腾不出手来捋额前的碎发,她像小狗似的扑棱棱晃了晃脑袋,把短发都晃开,然后好像注意到了穆清的视线正在看着自己,有点惊喜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璀璨明媚的笑容来—— 我操,这人怎么……怎么这么……这么好看啊! 穆清恍惚了一下子,下意识摸摸裤兜却没摸到熟悉的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上。他有点僵硬地回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来不对,只是突然满脑子飙脏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原来那个穆清勤勤恳恳给人家当小哥哥当了十八年,换他他也干啊! 但他到底是厌恶被束缚的感觉,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觉得“穆清”对鹤沉夜的保护实在是殷勤太过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贴身跟随,这换他可做不到。一个女人哪里有事业重要?长得再好看也就是那样儿。 穆清大概对比了一下世界背景,觉得在娱乐圈里混倒也不是不行。虽说隔行如隔山,但是混到高手级别,大致都是一通百通的。他在别的行业曾经攀登上过顶峰,如今当然也可以。有了事业,再庇护一个小姑娘,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吸烟,不然实在不习惯,心里痒痒的不得了,琢磨了一下,饶了几步路,拍了一个人的肩膀,“嘿,哥们儿,借根烟成吗?” 那人倒也很爽快,一边递烟给他一边问,“犯瘾儿啦?没事儿,咱们这片场不管的。有的地方导演看不惯,不叫抽。——你是……?” 穆清努努下巴,“喏,那个布偶熊的经纪人。” 那人被他逗乐了,“布偶熊也有经纪人?” 穆清咧嘴一笑:“世事无常,布偶熊里的姑娘也没想到如今自己是做布偶熊的呀。” “嗬,有意思,你们家姑娘原来还挺厉害的?”男人弹了弹烟灰,兴致盎然。 “可不是,那个so 18之前的不动c位,鹤沉夜,知道不?”穆清叹气,“当年多风光,被封杀后就有多惨。” “哎,原来不是长残了?”男人来了兴致,跟他聊了起来。 聊到中途,穆清暗道中奖了。 他原本只是凭着看人的本事和直觉选的人,没想到这个叫张荣的副导演还似乎是这个世界某个名导演的徒弟,于是愈加用心,不动声色地逢迎,聊得男人谈兴愈发浓重,两人俨然是气投意合,一见如故;再扯了一阵子,已经是称兄道弟、相逢恨晚的知己了。 说到酒局的话题的时候,张荣提起附近刚好有个局,立马拍板决定不管艺人怎么样,就冲着穆清的面子,也要带着鹤沉夜去酒局转一圈儿,认识些制片人和导演什么的。 穆清一脸爽朗的感激:“真是多谢老哥了。” 差不多到了收工时间,沉夜换了自己的衣服出来,白t搭着牛仔背带裤,短发扎成小揪揪,鼓囊囊的双肩背包背着,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仰头一边喝着一边用余光搜寻穆清。 穆清看到了,朝她挥了挥手:“这边!” 她眼睛一亮,立刻啪嗒啪嗒跑过来,额头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汗,“哥!你怎么在这儿呢,我找你好久。” 有点小埋怨。真的像个小奶狗一样。 穆清带着熟稔的笑容:“不就在这儿等你呢。给你介绍一下,张荣,张导。” 鹤沉夜这才注意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乖乖地鞠躬叫“张导好”。 张荣一瞧她,水灵灵的,简直好看得不得了,怪不得一般群演都不要她,非得塞进布偶熊里才成,于是就笑了:“你也好啊。” 穆清咳了一声,“是这样的,张导说附近有个饭局,咱们等会儿一块去瞅一瞅,认识几个人。” 鹤沉夜立刻就有点紧张和惊讶,“可是我就穿这样……?” 穆清和张荣对视了一眼,都带着男人的微笑,“就这样就挺好的,还是学生嘛,没必要穿礼服什么的。” * 说是认识认识人,其实也就是进去打个招呼敬酒一圈也就完了,主要说话的都是穆清,鹤沉夜几乎全程一言不发地坐着。 出来之后,两个人都一言不发。穆清早察觉到鹤沉夜兴致有点不高,也心中暗恼她不会来事儿,所以故意不开导她——开玩笑,穆老板什么时候低声下气地安慰过小姑娘? 鹤沉夜好一会儿才说:“哥,你以前都不叫我喝酒的……” 穆清摸烟没摸到,烦躁地搓了搓手指,耐着性子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我不是又改变想法了吗?咱们两个人,总不能靠着打杂工生活下去。你一个没名气没作品的小演员,跟人家敬酒是主动上去表示的,还能喝白水吗?” “可是,可是他们只是想看我不喜欢喝酒还不得不喝的表情……”小姑娘的声音带上了委屈,“是你告诉我用酒精表达尊敬只是恶习而已的……哥,你好像真的有点奇怪……” 穆清立刻就哑火了,沉默了一会儿,正准备说点软和的话,却听到鹤沉夜说,“我今天好像看到你脸色不大好,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她蹙着眉靠过来,踮起脚尖摸他的额头,“不舒服的话,就不用总跟着我跑啦,哥,我会努力工作的……我以后好好听话,学一学喝酒,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穆清低头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会儿,推开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侧脸神情平静:“别等公交了,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儿,没法跟你一块儿坐车回去……你先自己回去吧。还有,以后就别喝酒了,今天哥头疼,乱出昏招,你别在意,啊?” 沉夜茫然地看着他坐进车里扬长而去,心里跟梅菲斯特疯狂吐槽:【个人主义!性格糟糕!我的钱都在他身上公交卡也没有带这叫我怎么回去啊靠!!!】 第13章 溺水(2) 没有现金,没有公交卡,手机没有电……沉夜最后苦恼地翻了一遍双肩包,犹豫半天,又跑回刚刚吃饭的饭馆innocent的前台,结结巴巴尴尬地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才借了座机打电话。 可是鹤沉夜又能给谁打呢?她没有父母,没有亲密的朋友,打电话也只能打给穆清。理所当然地没打通。 鹤沉夜急得耳朵发烫,又咬着嘴唇拨了一遍同样的号码,沉夜却已经恢复冷静,在内心跟梅菲斯特进行人物分析。【穆清很有能力呀,这个人是事业为先的类型,倒不是说没有感情,就是天大地大事业最大,就算追求真爱也肯定是在占到权势的高峰之后,不然他的自尊不会允许他沉溺于感情一类的事情。】 梅菲斯特说:【不管您是不是真的很欣赏他,so 18的成员今天也在这家店吃饭,她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鹤沉夜就听到有点熟悉的少女们故作天真和睦欢声笑语的声音——看来今天不仅仅是内部成员,估计有什么上层的大佬也在,不然她们不会表现得这么活泼和谐。沉夜当初在这个组合里混前置剧情的时候基本上就是被孤立的角色,脱退的时候更是没少遭到冷嘲热讽。如今时隔一年多见面,人气天团仍然如日中天,当初的领袖人物却销声匿迹,狼狈不堪。 想到一旦对上面可能会遇到的讥讽,鹤沉夜的眼眶都急红了。声音越来越近,她匆忙挂掉电话,想要快步离开大厅却也来不及,低着头急走却正好撞上一个人。 梅菲斯特:【哦豁,二号天命之子。】 ——女孩子们欢笑打闹的声音已经从背后传来了。 绝对不可以被发现! 鹤沉夜咬咬牙,余光瞥到自己撞到的是个男人,干脆就势抱住他的腰,踮脚埋在他的身前,颤抖着声音说:“我等你好久啦,你怎么才来?” 楚闻天略微有些讶异。圈子里混到他这个地步,投怀送抱真的见过不少,像这样生涩的却实在没有。小女孩儿紧紧地抱着他,好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一般,抬起头时,他看到她发红的眼眶,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不敢直视他,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哀求。 “帮帮我……求求您。”她用气音小声说。 楚闻天余光看到身后的助理要赶上来拉走她,估计以为这是私生饭什么的,不禁哑然失笑,略一沉吟,反手揽住少女,亲昵地用高挺的鼻梁蹭一蹭她的发旋,“等急了,亲爱的?又来这套撒娇。” 十七个少女idol和策划人、音乐总监等一堆人浩浩荡荡路过,几个小姑娘看到他,窃窃私语。 “原来楚闻天有女朋友的呀?圈内的圈外的?” “看不出来欸……” “好像有点眼熟?咱们是不是跟她见过?” “怎么可能啦……啊快走快走,要落下了……” 一大帮人全都出去之后,怀里的女孩子才猛地挣出来,脸颊涨红,紧张兮兮地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刚撞到您了……很抱歉,谢谢您还好意配合我……” 她简直像忽然被扔进浴池里的小狗一样,无辜又狼狈。楚闻天总觉得鼻尖还能嗅到她发间的香气似的,微微一笑,礼貌又不失调侃:“我现在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小朋友?”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眼前的小女孩儿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楚闻天就含笑看着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楚、楚楚楚先生!” 楚闻天忍不住翘起嘴角,“是,在下楚楚楚楚先生。” 然后这小姑娘就万分窘迫地涨红了脸,半晌,更加用力地鞠躬下来,“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这个全程都是意外……总之就是十分感谢您,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 楚闻天忍不住把手搭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揉,“好啦,我相信你的,不然怎么会帮你?这样吧,作为补偿,你陪我一起去吃顿饭怎么样?”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机会,多少人上着赶都求不到的。助理在心里感慨这小姑娘狗屎运真好的论调刚刚起了个头,就听见她说:“可……可是我刚刚吃完饭出来呀?” 连楚闻天都忍不住惊讶了,俯身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是演员?” “嗯……勉强是个群众演员啦。”她有点不好意思。 “最近的一个角色是” “……一只布偶熊。”小姑娘的头越埋越低。 楚闻天闻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怪不得,小熊同学。你既然吃过饭了,那过来跟我一起坐坐也是可以的嘛。我本来就不是吃不完饭,只是约饭的人不大熟,想着带着你一起去坐就能不那么紧张。” 小熊同学抬起头,眼睛乌黑明亮,“不会很冒昧吗?” 楚闻天笑眯眯:“不会的不会的,你就当给我的谢礼嘛,对外装作是我的好朋友就好了。话说回来,小熊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 …… 小熊姑娘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拐走了,楚闻天的助理内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男人几分钟就把小姑娘的来历套了个干净,不知道该感慨老奸巨猾的太过老奸巨猾,还是吐槽天真的太过天真。 * 沉夜一边假作天真少女敷衍着楚闻天,一边问梅菲斯特:【事情会不会有点太巧合了?】 梅菲斯特说:【事实上根据我现在收集的样本数据判断,世界意识很可能全盘接受了小和尚的心愿,不光是“清醒、温柔、一尘不染”的人设要求这一点,背景提示也被世界意识记入愿望列表里了。简单的说,世界意识不仅仅要求你做白莲花,还主动给你制造了一大堆淤泥。】 沉夜:【……我谢谢你个出淤泥而不染哦。】 梅菲斯特温柔而谦逊地说:【您应该感谢那位小和尚。】 * 推开包厢门进去之后,沉夜才发现里面就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之前张副导带她打过招呼的师父,女导演王童,另外一个则立即被梅菲斯特标记为三号天命之子。 鹤沉夜立刻又进入见到生人的紧张状态,鞠躬打招呼,“王导好,我是那个……之前跟您见过一面的鹤沉夜。” 王童显然没有忘了这个容貌出色、气质干净的少女,“真巧,怎么一晚上功夫见你两次?大徒弟跟我推荐你也就算了,老楚也带你来见我,可见你是有实力的。” 鹤沉夜立刻涨红了脸推辞:“不是不是,我就只是单纯陪……” 楚闻天含笑低头在她耳边提醒:“楚哥哥。” 大脑一片空白的小熊同学就毫不犹豫地接了下去,“……陪楚哥哥来吃饭聊天旁观而已。” 王导一阵爆笑:“臭不要脸的老楚!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来来来坐下坐下,你来迟了,先自罚三杯。” 楚闻天也爽快,先给鹤沉夜拉开椅子,就坐到她旁边连灌了自己三杯白的,面不改色,“对了,我看我们家小朋友这气质不是跟你要找的角色挺符合的嘛,给个机会不行?” “我这找人都多久了,你今天才拉出来,可见你们认识估计也没多久。”王童一脸坏笑,“别不是有情况吧,老楚?” 楚闻天含蓄地笑:“虽说认识时间短,但是投缘呐。” 两个人都好像有某种莫名的默契一般不去提另一个在席的男人,鹤沉夜插不进去老朋友的酗酒,摸着白水的杯子,悄悄地打量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却没想到他如此敏锐,几乎是她的视线刚刚一过去,微微低着头的男人就如鹰隼一样骤然抬起目光与她对视! 少女蓦然受惊,竟然被他的气势所迫,不自觉地想要后退,结果失手打翻了水杯子,椅子腿滑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一声。 “……对、对不起!!” 她呆了一下,才手忙脚乱地拿着餐巾纸擦拭水迹,担心扰到大家的谈兴。 楚闻天欠身过来,帮她擦去背带裤上的水渍,声音带笑,“冒失鬼,怎么啦?” 老男人一跟小姑娘说起话来,连语气词都变甜了,听得王导内心一阵啧啧。 忽然至今为止全程没出过声的男人却低低地笑了出来。“鹤沉夜?” “啊,是的!” 鹤沉夜咬着嘴唇等待他的下文。 “梅妻鹤子的鹤?” “是的!”少女的态度端正得像面对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男人说:“那很巧,我姓梅,梅妻鹤子的梅。按道理,你得敬我一杯酒。” 他按铃叫了服务员进来,嘱咐了两句,很快,一杯薄荷色的调制酒就被装在高脚杯里送了进来,放到了沉夜面前。 “来。”梅先生说:“我想你会喜欢它的。” 第14章 溺水(3) 鹤沉夜说,“可是我不喝酒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求助似的看向楚闻天。 楚闻天心底叹气,片刻,还是拦了一拦,彬彬有礼地说:“小朋友嘛,晚上喝酒多不安全,我来替怎么样?” 梅先生狭长漆黑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尚未说话,王童就匆匆站起来,“来来来老楚,咱们聊咱们的,啊。” 楚闻天动作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又温文尔雅地笑了,冲王导举杯:“行,倒是我呆了……” 王童看他倒也不是特别难受的样子,知道他虽然有兴趣,但肯定也没多么上心,这才心里松一口气。 谁不知道这位梅延年梅先生是多么惹不起的大人物,别的道上混的,来圈子里洗钱,也就糊弄糊弄了事,梅先生却不。他虽然是玩票的,但是却比好多动真格的都叫人畏惧。 而且梅先生为人极为挑剔,连桃色新闻都令人闻而生畏。就王童知道的,之前红极一时的某女星主动送上去求包养,不知怎么的惹怒了梅先生,结果自此销声匿迹;某著名二代,求着赶着要做他的床伴,那来头可算又红又硬,还是在床上被玩残了,还患上了心理疾病,结果人家梅先生好好儿的…… 诸如此类的事情是不胜枚举的,楚闻天虽然在圈子里地位也算高的了,哪儿能跟人家比呢。 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小姑娘可惜了,万一真的被梅先生看上,可能她手头这个电影的女主角就是这个鹤沉夜最后的绝响了。 梅先生却笑了。 “还没来得及向你介绍自己,我是梅延年。巧得很,不单单梅是梅妻鹤子的梅,这延年也是是松鹤延年的延年。” 梅先生自然而然、然而不容抗拒地握住沉夜的手,坐到她近旁来,“你同我有缘呢,是不是?” 昏黄的灯光下,梅先生坐的近了,沉夜才看清楚他的眼眸不是亚洲人常见的棕色或者黑色,而是阴云密布的雪夜的铅灰色,瞳孔颜色也浅一些,被他注视着,就连她都不是出于演技地略微紧张起来。 明明是四个人的空间,却叫人感到窒息一样,只有他们两个人被关在缺氧的玻璃盒子里似的,那双铅灰色的眼眸逼视着她,旁若无人地显示着兴味盎然。 “嗯……”少女最终含糊地回答,犹豫片刻,最终咬咬牙一口喝下那高脚杯里薄荷绿的液体。 呛口的辛辣一下子窜了上来,炽热里带着一点点酥麻的果香。然后是浓烈的、馥郁的香气回味层次地弥漫在口腔里。 梅先生说:“它的名字叫做‘十四行诗’,下次我亲自调给你。唱歌给我听吧,小鹤,你当初唱歌的时候真的美极了。” 沉夜立即意识到他指的是当初so 18的主流媒体出道作兼同名成名曲《第十八首十四行诗》。这个人的语气如此轻柔,态度如此诚恳,说出的话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况且在饭桌上叫人唱歌?好像沉夜是他养的夜莺似的,随手逗一逗而已的那种态度。 要是别的人,此刻早应该难堪极了—— 可是鹤沉夜不一样。 少女漆黑浓密的羽睫轻颤抬起,眼睛里渐渐泛起亮晶晶的光芒。 “您……您喜欢我的歌?” 梅先生露出有些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经此得到了某种证实似的,更加地凑近她,手指直接搭上她单薄的肩膀。 “是啊,我喜欢极了。”他低声地说。 他是信奉缘分的人,白鹤即使折了翅膀摔在地上,也不去把她带走,只是贪婪地、无声无息地躲在一旁看着,像潜藏的狩猎者,又像虔诚的爱慕者。原本就这样也就罢了,谁叫这可怜的、高洁的鹤,竟然就拖着伤势,扑棱棱飞到了他的面前呢? “十四行诗”的酒精含量不低,更何况是混合调的酒,再加上沉夜之前喝的几倍白酒,小姑娘已经恍惚起来,似乎察觉了有点不对,但是思维已经放慢,视野也有点模糊。 梅先生含笑提醒她:“第十八首十四行诗,小鹤。” 鹤沉夜就带着迷迷糊糊的笑容轻声哼唱起来,“我想要……我想要将你比作夏日/唉你比夏日更加温柔善良……” 女孩子甜软的哼唱像小猫挠人一般,真是可爱得让人心软。 梅先生想要就势把这醉酒的猫儿抱在怀里,却忽然听到楚闻天说:“噢,瞧我这老年人的脑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刚刚我要说的话。” 他走回来就坐在鹤沉夜旁边,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梅延年,有点挑衅,却又藏得很好,就在完美无缺的笑容面具下:“我想说什么来着……我们当演员的,没什么了不起的文化,偶然听人说过我这名字也是有来头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么说我们俩算不算有缘?” 他自然而然地就搂住沉夜的肩膀,把她从梅延年的怀里捞出来,扮着鬼脸凑近她的脸边儿,“是不是啊?” 结果发现鹤沉夜是真的喝醉了,就痴痴傻笑,盯着楚闻天看了好久,伸出细细软软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楚……楚闻天?” 楚闻天憋着笑,“哎,我楚闻天。” 鹤沉夜水蒙蒙的乌眸里漾着快乐:“好多人爱你。真好。” “嗯哼。”楚闻天说:“小醉鬼,嫉妒我呀?” 小醉鬼摇了摇头,“没有没有——真好真好。” 她忽然挣扎着跳起来,站到椅子上,举起细细的两条胳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我也要好多人喜欢我。好多好多,这—————么多才好……嗝……喜欢我……” 梅延年最开始被楚闻天的挑衅略微动怒,但是转过来又觉得根本不必:反正白鹤已经到了他的怀里,觊觎者再多也只能退避。 现在听到他的白鹤站在椅子上晃晃悠悠地发酒疯,忍不住直接动手把她抱到怀里,一面对王童吩咐。 “投资我定了,女主角不必再试,就我家沉夜就好。”想了想,他难得勾起笑,“不必因此轻看她,我的小鹤会写会唱,演技也不会差,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说着抱着沉夜就要往外走。 楚闻天一把握住他的胳臂,语气有点急“你要带她去哪?她这么小,你——你玩的那些,她不可能愿意的。” 梅延年凝视他,然后轻声细语哄沉夜抱住自己站稳了,慢条斯理地拿下楚闻天的手。 “楚先生怎么会不知道人言可畏,我向来没有什么特殊癖好——就算有,也不会拿什么手段来对付小鹤。” 他铅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像蒙着一层金属般冰冷的、无机质的光泽,嘴角噙笑。 “我只是要她离我近一点,好让我对她好。你大可放心,楚先生,我不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他说着,又仿佛被自己打动了,叹息一声,柔柔地重复,“我要对她很好、很好。” 他再次大步走了出去。 这次,楚闻天没有试图阻拦。 王童有点担心地走过来,“没事吧?” 楚闻天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滴水不漏:“哈,能有什么事儿呢。没想到我搭档就这样定下来了……” * 【现在我已经确定了三个“天命之子”的性格,鹤沉夜的人设微差调整完毕,对这三个男人的攻略也确立了。】 【同时进行?】梅菲斯特有点疑惑:【您说过穆清的性格不会允许他在事业未成的时候考虑爱情的。】 【我只负责好感度,又不负责给他完美的爱情幻想。实际上同时攻略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他们三个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期望的爱情。因为“鹤沉夜”只依赖被爱,只渴望被记住、被喜欢,却没有爱上别人的能力。他们看到她的狼狈,却不知道鹤沉夜根本不在乎什么难堪与否。只要是爱,她就会全盘接受。】 【所以……?】 沉夜冷笑一声。 【所以穆清会追求事业,梅延年会试图圈养不懂爱的白鹤,楚闻天是胆怯者——】 【至于鹤沉夜,她又懂得什么呢?她会付出,也会温柔,只是不是爱而已。所谓求而不得,才是多线并行的标准指南。】 梅菲斯特的声音有点古怪:【您可真是擅长此道啊,沉夜小姐。】 沉夜刚才还得意洋洋,此刻立刻就低沉下来。【如果可以,我还想代替穆清去打拼事业呢……】 * 对于有的人来说,几个小时就意味着无数机遇。穆清找了一间网吧,单独开了个包间,整整一晚上都耗费在赚启动资金上。他于此道十分精通,轻车熟路就赚得盆钵满盈。 然后他想起来不能让沉夜再耗费时间在一些小角色谋生计上,就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把一些龙套角色和垃圾综艺的背景工作都辞掉。趴在桌上稍微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八点多了。 已经体验过的疼痛骤然降临,他出了一身冷汗,才反应过来自己太久没关心过沉夜了,于是打了她的电话。 按照“穆清”的记忆,沉夜作息十分规律,这个点儿应该是已经起了的,可是这通电话却久久没人接。 好一会儿,对方才接通。说话的却不是沉夜,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穆清。我正在等你的电话。” 第15章 溺水(4) 穆清的心脏骤然揪疼起来。 他暗自埋怨原身的情绪太影响理智思考,捏了捏眉心,却还是很周到的应对:“……沉夜还好么?” 这个时间点,沉夜没有接电话,而对方明显知道穆清是鹤沉夜的经纪人,说明人家是早有准备。 电话里的男人笑了。 “我知道你不再爱她了。”他突兀地说,“昨晚那个时间,我看到她一个人出现,还愿意喝酒,就知道你不再帮着她了。” 穆清的神经紧绷起来,勉强说:“……是我的一时疏忽。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梅。不必担心,我会和你见面谈一谈的。”梅先生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爱怜,“小鹤是个可爱的孩子,如果不是你告诉她可以喝酒,她是不会这么做的。所以你放弃她了……别紧张,我倒是要感谢你。既然你不再愿意当她的骑士,就换我来。” 梅先生最后加上了令穆清心动的筹码:“我知道你不想再做经纪人了。我可以给你帮助。” 穆清知道他的潜台词。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却又莫名其妙地带着迟疑。他不认为这迟疑是出于良知,出卖自己人以获得更大的利益这一点完全不违背穆清这个人的“良知”。 但是时间也不够了,他没有更多机会去考虑,梅先生带着笑催促他,于是穆清咬咬牙下定决心:“好,您说个地点,咱们见上一面再谈。” * 梅菲斯特告诉沉夜穆清和梅延年之间达成了协议的时候,沉夜正在医院病房里躺着。 她喝醉了就顺着醉意睡过去,叫梅延年把她带上车抱走了。然后昏昏沉沉的长梦中,她就开始乱七八糟地做梦。 上一个世界,因为沉夜本身对艺术一窍不通,为了伪装成天才不得不专心致志研究梅菲斯特收集给她的资料,闭上眼睛连梦里也只有画画的事情。这个世界鹤沉夜的主业是演戏,虽然也有专业的部分,但对沉夜来说已经是相当轻松的了,再加上久违地沾了酒,她就不知不觉放松了神经—— 然后梦到自己脚踩穆清利用梅延年各种借刀杀人巧用形式,变成人人敬畏的大佬,手握大权笑看人生…… 然后就被世界意识的惩罚给搞的心绞痛疼醒又疼昏过去了。 梅延年急匆匆地跟她到了医院,在急救室外头等着,罕见地有了一些愧疚。如果不是他要她喝酒……真是娇贵的小白鹤。 沉夜急救完就昏睡了过去,梅延年坐在她床边,本来只是想看一看她就好,没想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个晚上。 他真的得到她了……这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叫他几乎不敢触碰她,只是用眼神贪婪地看着她,看她白皙的面容,皮肤微微起伏,睫毛偶尔颤动,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分开—— 梅延年的手指捻搓着,却始终不去碰她,连呼吸都克制得轻轻的。 他之前说了谎。他的确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也用了不少时间去尝试纠正,最终失败。他已经是走在边缘上的人,关于“正常”的定义本就与常人不同,所以早早地就放弃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但是越轨之后的风景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好。 暴虐、躁动、渴望、狂热,即使赋予别人遍体鳞伤也得不到解决。 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建立的再好,都不能使他得到精准的满足。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完全的臣服和过度的伤痕都不能带给他快乐。被他驯服的宠物都扔到一旁,而他依然不完整,依然不安……直到他偶然看见她。 高洁的、优雅的白鹤。 那样疏离的美,隔着镜头都能感觉到她近乎惊心动魄的洁白。 ——他所渴求的正是她啊。 但是确认了这一点之后,他反而踟蹰不前起来。害怕失望,又害怕彻彻底底地离开预定的轨道。他不愿意失控,所以把一切都寄托给缘分。多么巧妙。他们的姓名的每一个字都牵连着,又完完全全是偶然的相遇。 就这样抓住这受伤的飞鸟吧。 * “你醒了。” 沉夜看到病房内显然是新摆上的桌子,梅延年放下手里的文件,走过来帮她升起床板。“感觉怎么样?抱歉,我不该让你再喝酒的,是我冲动了。” “啊,梅先生……”小姑娘揉了揉眼睛,“是我自己没注意啦,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感觉挺好的。” 她有些怔忪地扫了一遍病房里的环境,清凌凌的眼眸里悄然泛上水雾:“……医药费。医药费,我之后转给您。” 梅延年不由得失笑,“不必了,这本来就是我的错——再说,穆清拜托我最近一段时间照顾你呢。” 鹤沉夜有点诧异,“穆清哥?”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糟糕,几点了?我好像要迟到了!” 她急匆匆地掀起来被子就要跳下床,却被梅延年不动声色地按在床上,细致地掖好被子。“工作的话,不用担心,因为王童——王导演很喜欢你,所以为了她的女主角做准备,其他的零碎工作一律都辞了的。” 如果是一般的状况下,刚刚认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的异性坐在自己的病床边,还做出掖被子这样亲密的举动,谁都会觉得不自在的吧? 毕竟,在社交关系上,一个正常的人都是有个人边界的:什么关系的人能接近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算安全舒适,虽然因人而异,但到底都是存在的。 可是鹤沉夜不是这样的。 说到电影的事情,她好像终于模模糊糊回想起来昨天晚上的情景,但是首先提的却是:“我……昨天好像没有唱好……?” 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垂眼睫,又忍不住偷偷看一眼他。 梅先生说:“哪里,非常好。我一直都很喜欢的。” 就只要有这样的确认,鹤沉夜就完全不在意其他任何东西了。 她只要被人爱着,就觉得整个人都被肯定了一样。她的性格是错误的,来源于幼小时候孤儿院的成长环境带给她的错误认知。所以她一直觉得只有被喜欢的孩子才是好的。期待被注目,期待被夸奖,期待被赞颂,最终这美丽动人的少女变成了纯洁无暇的怪物。 无休止、毫不厌倦地渴望着被爱,一旦停止这种渴望,她整个人都会如花儿一样凋零。 所以她才这样懵懂、这样天真,却又这样高远。 梅先生细细地看着她,几乎连她的每一个呼吸时皮肤的微小动态都不错过,只是这样近距离地坐在她身旁,就感觉满足极了。 “谢谢您,梅先生。”沉夜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梅先生有点兴奋起来,却隐藏得很好,故作正经:“你会写歌的,对吗?王导演联系我,说电影里需要有几首角色唱的歌,我提议可以由你来写。你觉得怎么样,小鹤?” “好呀。”鹤沉夜抿嘴笑了,唇边浮现两个甜甜的酒窝。拿到剧本在手里,她又想了想,“穆清哥最近很忙么,为什么不来看我?” 在梅延年看来,穆清完全就是个蠢货,根本不理解沉夜的美,却利用她的天真独占了她这么多年——现在他好像变聪明了,忽然转换了目标,虽然自以为放下了沉夜,却完全瞒不过洞察人心的梅延年的眼睛。既然这样,趁着他没发现,自己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他微微一笑,倒也不说谎:“穆清想要有自己的事业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换我来照顾你,不好吗?” “嗯……”鹤沉夜仔细想了想,还没答应下来。 梅延年于是补充,“等你身体完全好了,穆清会跟你再见一面的。” * “哥!” 甫一见面,鹤沉夜就噔噔噔跑过来抱住穆清的手臂,笑靥灿烂。 穆清来之前就做好打算借此跟她拉开距离的,但此时看到她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又心软下来,“……大姑娘了,还总是毛毛躁躁的。” 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换了新的身体的适应期,虽然白天工作的时候一点也不影响,但是梦里却总是反复地梦到“穆清”和鹤沉夜的过去。 拦截情书、阻止告白、给她送牛奶棒棒糖、偷偷买卫生巾带去给她、为她打架、为她打零工攒钱买生日礼物……一个男孩子从小到大所能做的所有荒唐事情都做了遍,偏偏那种甘之如饴的心情又浸入到他的五脏六腑,不容拒绝。 穆清心情复杂,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喜欢这样利益标准上可以评判为无用的人的。对于爱情和婚姻,他的设想里是存在的,但是风光、干净,是精致的奢侈品,不是这样狼狈的追逐与奉献。 做出决断本来就需要外界的推力,刚好梅延年出现的太巧。 把沉夜交给他照顾也好——他同那个男人严格地约定了许多条例,肢体接触之可以发生到拥抱和面部的亲吻,给她最好的资源和最优秀的生活环境……总而言之也算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了鹤沉夜。所以他勉勉强强自认为仁义尽至,决定不再执着,抛开这令人头疼的束缚。 “听我说,沉夜。”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我有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事业,所以不得不放弃经纪人这份工作,因为新的工作开始起来有一些困难,我担心不能照顾好你,所以拜托梅先生代为照顾。……你要好好听他的话,好么?” 他原本担心她会强烈抗拒,或者问他是不是给她找了金主之类的,毕竟根据他的记忆,沉夜当初对制作人的潜规则意向可是十分厌恶的。 但是鹤沉夜却抱着柠檬汁的杯子吸了一口,故意“咕嘟”地咽下肚子,觉得好玩儿似的,忍不住眯着眼睛笑起来。 “好的呀,之前梅先生都跟我说过啦。” 第16章 溺水(5) 穆清一时怔住,为她不同预计的反应。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沉夜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原身的记忆和理解,而原本的“穆清”所看到的沉夜,却不一定是真实确切的。 倒不是说鹤沉夜是在伪装自己,只是说原本的穆清太过于蠢笨,恐怕无法理解她真正的性格。 沉夜注意到穆清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上身微微前倾——这是兴趣的直接表现。 “沉夜,我当初没有问过你……”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选择了更为迂回的问法:“你更喜欢唱歌,还是演戏?或者只是回到学校,当一个学生?” 少女的眼神纯净清澈,蓬蓬的短发别在小巧白皙的耳朵后面。阳光透过咖啡店的玻璃墙壁,她的眼眸好像琉璃一样透彻。即使已经熟知她的美,穆清仍然一时间怔然,连心跳都乱了节奏。 她说:“我不知道,哥你来决定就好呀。” 穆清失笑:“我总得知道你的职业规划啊。” “嗯……”她漫不经心地晃晃脑袋,忽然直视穆清,“我想要有好多好多人喜欢我。” 说完,又忍不住有一点羞涩地抿嘴笑,低声补充:“有好多人夸奖我,然后能记住我……” 他们闲散地聊起来职业规划,关于鹤沉夜将来想要怎样发展,关于穆清选择的事业,然后想象将来要住怎样的房子,去什么地方旅行…… 越是交谈,穆清就越是觉得心底发麻。肌肉不受控制的震颤,不知道是出于新奇还是畏惧。眼前的这个天真无暇的女孩儿是这样的“异常”又这样的真实。他甚至完全可以推测出来她的性格的成因,进而窥见她苍白冰冷的生命。 是的,她既不渴望金钱,也不向往荣誉。她不爱音乐,不爱华服,不爱演戏。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即使做得优秀,也不是因为热爱或者追求。 在这柔软动人的娇美的皮囊里是那么锋锐却又那么孤独脆弱的孤儿的灵魂,跟在一大帮小孩子里被推推攘攘地、随波逐流地去跟老师讨要棒棒糖。 ——只要被喜欢,就什么都可以做到。 穆清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视线里带上了怎样温柔而敬畏的爱意。 * 沉夜搬出了原来的公寓,住进了梅延年准备好的地方。三层的独栋小别墅,庭院宽广,中间直接打通,是一个玻璃墙壁的小一点的两层住宅。 卧室、健身房、浴室、泳池、图书室,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花坛……除了卫生间有一个帘子保证隐私,其他的地方都是对外透明的。围着外面三层一圈一圈的楼梯,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玻璃房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这简直不是住所,而是一个巨大精美的鸟笼。 而早早就准备起这样一个鸟笼的梅先生噙着温文尔雅的笑:“你就住在这里,小鹤。之前你喜欢用的东西,我已经托人全部捎带过来了,练习舞蹈的练功房,置放乐器的音乐室……我特意为你准备了许多东西,如果你有不喜欢的,随时告诉我,我会改的。” 这样近乎毫无隐私地暴露自己的生活,简直像毫无尊严的蚂蚁生活在透明的饲养箱里一样,谁会愿意? 可是鹤沉夜只是眨眨眼睛,说:“好的呀,谢谢你。” 她的声音那么软,叫梅先生没忍住拉起她的小手,在手背上轻轻亲吻,浅尝辄止。 他喉结上下滚动,铅灰色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去看看你的房间吧,小公主。” 去看看你的笼子吧,我掌心的飞鸟啊。 …… 沉夜对于这个新的住所的适应程度远远超出了梅延年的想象。 她那么自由地、旁若无人地生活在这个两层的玻璃房子里,而他就是她生活的忠实的观察者。所有对他们关系知情的人总是为他对她的感情蒙上欲望的色彩,这是错误的。 倒不是说梅先生对沉夜没有欲望——恰恰相反,他的欲望强烈得要爆炸——只是他不是那种出于对□□关系的渴望才把她带回来饲养的。 他把这只翅膀受伤了的白鹤养在最好的环境里,看她用餐、作息、走来走去,都觉得胸膛里胀胀的,满足得不可思议。 由于她的毫不在意,他得以像卑鄙又光明正大的偷窥者,旁观着她的生活。他并不试图进入,也完全不想干涉,只是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满意足。 梅先生发觉过来的时候,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的被鹤沉夜的存在填满了。 如果不能看着她,他甚至心慌意乱,无时无刻不在神思不属,甚至在工作中也出了纰漏。 最为可怕的是,这种状况并没有随着时日的推移好转,相反变得越来越重了。他越是看着就越觉得痛苦,他的痛苦不在于他不能拥抱她,而在于别的什么未知的地方。 明明是他把他的白鹤关进了笼子里,结果反而像是自己的脖颈上被拴上了无形的锁链。 但这锁链是他自己赋予自己的。为了满足自己不知羞耻的灵魂,他不得不每时每刻找寻着她的身影,试图获得一点她偶然的注视,或者一个不经意的笑容。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基于她对自己龌龊的、卑鄙无耻的心思的一无所知,和她对于世事的懵懂天真之上,那种忐忑又狂热的情绪就会牢牢扼住他的喉咙。 会不会终有那么一天,她会发现这玻璃房子外的男人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肮脏的欲念? 如果她发现,会谴责他么?然后他就要请求她的原谅,恳求她不要离开,允许他继续自己的妄想? 或者就这样子封闭她的感官的成长吧,就这样让她做纯白的怪物,在这玻璃房子里吗? 他迫切地渴望更加、更加更加、更加更加更加切实的关系,让他们牢牢地束缚在一起,彼此依赖,彼此寄托,无法分离—— * 王童导演体型有点微胖,剪短发,外貌和性格上都很大程度的减少了女性特征。她是既能拉投资又能拍出来好电影的导演,有时候为了迎合酒局上的氛围,渐渐地就减少了自己的说话方式和外貌上的性别意识。 可是她的作品,从镜头语言到故事,都是那么细腻的,透着一股独特的色彩。 现在拍的这部电影叫《群青与海鸥》,一个遭遇中年危机的民谣歌手被检测出癌症以后决心孤身上路旅行,刚出门就捡到一个自称从杀手组织潜逃出来的女孩儿,两个人一起踏上征程的公路片。 实际上片中所有涉及到的歌都由鹤沉夜事先写完了,然后给王童和音乐总监看过之后转交给楚闻天。因为歌写得实在好,王童就决定再改一改剧本,然后这段时间就先让楚闻天和鹤沉夜练习歌。 楚闻天含笑看向沉夜,眉眼里有几分担忧。他的长相是天生的忧郁神色,微微蹙眉都像老电影中倚着电话亭的柱子抽烟的男人,哀愁是有质感的,缠绵在他的眼神里。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他看到沉夜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十分愉快。 “我很好!楚先生,谢谢你给我介绍王导演……” 楚闻天笑眯眯地戳她的酒窝,“怎么不叫我‘楚楚楚哥哥’啦?” 沉夜气鼓鼓的,“我可没那么叫过。” “好呀,可能是哪个小酒鬼那么叫过?”他眉眼间的忧郁略散,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略有些冷漠,但因为含笑,所以又显得意外温柔,嗓音低沉:“我还要谢谢你写的歌呢,听了你发的样音,真是好听极了,再唱一遍教教我,好不好?” 沉夜的脸颊飞快地变得红扑扑,有点小得意地笑了笑,又忍住,“……你喜欢就好啊。” 楚闻天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微顿了一顿,才顺畅的说:“是呀,我喜欢极了。” 沉夜便不再看他,翻开歌词和曲谱的本子,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始清唱给楚闻天的角色的歌。 这首歌是电影里民谣歌手大叔的代表作,《当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刻的一些对策》。 “当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刻/ 去泡个热水澡吧/ 热水溢出浴缸/ 当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刻/ 等夜晚降临吧/ 夜晚时灯火明亮/ 当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刻/ 睡吧睡吧/ 像流水沿着深夜/ 坠落一般/ 睡吧睡吧……” 她放低了声音唱,那幼嫩的嗓音就带着点甜蜜的沙哑,到后半段的重复,楚闻天就自然而然地接上来。低沉的男声充满磁性,胸腔的震动就从身旁传来。 他们眼神相接了一瞬,少女不大好意思地率先撇过头,然后顿了一顿,拿起口琴与他唱和。 温柔的调子和他的声音一起流淌,楚闻天漫不经心地发音,目光却定在她的侧脸上。 她的人中很深,嘴唇翘翘的,有种孩子气。从侧面看过去,那尖尖的柔嫩的唇瓣像雏鸟幼嫩的喙,让人想用手指摸一摸,用嘴唇去亲一亲。 这么一走神,他就唱错了词,连累着沉夜吹的口琴也乱了节奏,两个人手忙脚乱,竟然打翻了水杯,把歌词本变得湿乎乎一坨。 不知怎么的他们对视一眼,就各自笑起来,闹作一团。 “大笨蛋!”她揪着他的脸颊往两边扯。 楚闻天就做着鬼脸去挠她的痒痒,“小调皮——” 这时,会议室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沉夜?” 两个人的动作都尴尬地顿住,沉夜转头,看到穆清面色铁青,站在门口。 第17章 溺水(6) 穆清看清楚这个会议室内的场景之后,内心一阵揪痛。 自从鹤沉夜搬进梅先生家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思考沉夜,不去和她见面,那种总是束缚着他关心沉夜的神秘力量也渐渐弱化下来,可是他竟然开始每夜每夜做梦,甚至在工作最忙的时候,坐在车上打个盹儿,都能梦到穆清与鹤沉夜的过往。 那些属于愚昧的穆清的感情和记忆已经完全由现在的穆清重新审视接受,消化成独属于如今的穆清的内心。无论多少次想起她,穆清都觉得被全新的困惑包裹。 她像是什么轻小说里轻飘飘登场的神秘美少女,就那样亮晶晶地冲着傻乎乎的男主人公微笑一下,夏日的风吹起她的裙摆,然后未知与谜团和她的美丽就融化了,像酒心巧克力,黏乎乎地化在唇舌里。 理智上来讲他不应该对这样的人陷入爱情,如果是一个稍微有一些道德感的人,他或许会为鹤沉夜的美貌心动,却更应该感慨于她充满悲剧气息的性格。想要追求她,或许就会想要陪伴她,多多地给予她爱,甚至带她去见心理医生,去纠正这个永远缺乏自我意识的人。 可是穆清陶醉于她的悲剧色彩。她性格上的残缺使得她那无助的命运和难以理解的世界观都是那么的吸引人。明明已经和梅先生达成了协议,他还是忍不住打听了沉夜的工作地点,赶过来见她一面。 可是她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哥哥似的。分离时或许有一些不舍得吧?但这么温柔的人却能够薄情得如此自然,才不过一个月,就能和新认识的人打打闹闹,肆无忌惮的肢体接触。 她怎么可以这样? 穆清甚至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还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重复叫了一遍,“沉夜,到我这里来。” 鹤沉夜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璀璨又明亮,扑入他的怀里。 “哥!你怎么来啦?”她兴冲冲地搂着他摇呀摇,像个小孩子,“梅先生总是跟我说你很忙来着。” 意识到她曾经向梅延年打探过自己,穆清立刻满足起来,那一丝怒气就此消失不见——有什么办法呢? 他伸出手揉揉她的发顶,解开乱七八糟绑起来的短发,用手指温柔地梳拢起来,“最近不大忙了,特意来找我们沉夜出去吃顿饭。赏光吗,嗯?” 原本的穆清只是一个五官端正、稍显英俊的普通男人,但是如今的穆清显然有着习惯的发型和健身计划,沉夜能够明显的感觉到男人腰腹间的肌肉紧实起来,灰色的西装三件套贴身,举手投足可以隐约可以看到衬衫里头略有雏形的胸肌线条。 曾经因为性格而略显温和的五官带着几丝不羁,虽然是正经穿着西装,男人却没有打领带,衬衫的扣子也解开了几颗,肩颈部的皮肤露在空气里,鹤沉夜看着他说话时喉结移动,忍不住好奇地戳了一下,“当然好呀,不过我还要跟楚先生工作完才能出去……” 穆清一把抓住她作乱的小手,眼神有点危险,不过又很快收敛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楚闻天:“久仰大名,楚先生。我们家沉夜这阵子要多拜托你照顾了。” 他言语间划出来亲疏有别的一条线。 得知鹤沉夜要和楚闻天合作,他就调查过这个男人。抛开真真假假的水分,这个男人是标准的实力派,大奖小奖拿过不少,票房号召力也不错,从来不接烂片所以名声极好,为人谦和不沾毒赌不拉帮结派,简直是行走的圣人。感情史上倒是有过好几任正经的女友,空窗期也会有固定的床伴,总体来说没有丑闻,只是未免有太过滥情的嫌疑。他的前女友们说他是个好人,但是没办法跟他走进婚姻的殿堂——所以几段恋情里,楚闻天一直都是被甩的那一方。 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对漂亮年轻的女孩儿有好感并给予优待,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可是就刚才他所看到的那一幕来说,楚闻天对鹤沉夜已经远远超过了照顾后辈的范畴。 但是楚闻天不愧是老江湖,只是含蓄地点头微笑,并没有直接答话。 他的意思是不屑于与这个闯进来打扰工作的人对话,却又不失礼貌地回应一个圈外人的“久仰大名”。他根本没把穆清当作同一个层面的人来看。 雄性们争风吃醋起来往往会因为痴迷于斗争而忘记最初的目标。 有时候,他们凶狠的角斗并非出于对于旁观的战利品多么诚挚的爱意,而往往只是出于领地意识和独占欲。 所以沉夜当然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于是,她就一脸天真地打乱这个火花四射的紧张氛围:“啊,竟然都已经十二点多了……楚先生,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 穆清却彬彬有礼的说:“我预约了之前你喜欢的那个日料店的套餐,只能两人的,突然加一个人恐怕不大方便。”他一脸歉意地看向楚闻天,“抱歉,楚先生——” 楚闻天仿佛完全不介意似的,挂着温煦的笑容:“没事没事,我们相处得太开心了,也是我这个做前辈的没注意好时间,让我们的小姑娘肚子饿了,对不起呀?我等下叫助理送午饭过来,你带沉夜出去用餐吧。” 实在是刀光剑影,言语争锋。沉夜不由得有点头疼,还是得活泼地伸出右手,调皮敬礼,“好的,保证按时回来!拜拜~” 到了楼下,沉夜又赞叹了一番穆清新买的车,坐在副驾驶席上,乖乖由穆清给她系好了安全带,两个人出发。 “这好像不是去日料店的方向?”沉夜问。 穆清转着方向盘,余光看见她表情只有疑惑,微笑说:“忘了你的小哥哥好久没跟你见面了?我想就跟你单独吃一顿饭。” 趁着红绿灯,他转头对沉夜眨眨眼睛,面容里带着一点散漫的痞气:“嘘,别告诉你的楚前辈,你穆哥可不是小心眼的男人。” 沉夜被他的调皮逗笑了,“好的好的,我保证保密!” 温柔可亲的人不管先来后到,在她心里都是同等排序的。 穆清意识到这一点,微微垂下眼帘,又立刻挂起笑容,“来,哥带你去吃大餐!” * 他们吃的是素菜馆,因为要照顾沉夜的嗓子,穆清选的全是清爽的东西,大夏天吃着正是舒服的时候。 “沉夜。”穆清斟酌了一下,开口问:“你在梅延年那儿住的怎么样,还习惯吗?” 他其实想知道梅延年有没有违反他们的约定,但也不能直接问出来。其实他倒不是在意贞洁什么的,只是觉得梅延年不能欺负沉夜。如果有权力和地位就能保护好沉夜,他坚信自己很快就可以走到能同梅延年正面对峙的地步。 而在此之前,只有梅延年能保护好她,他才能安心前行。 “唔——” 沉夜塞了一大口蒸菜,芥末油的味道辣得刚刚好,她有点费力地咽下去,“梅先生不怎么和我说话的呀。” “嗯?” “经常就是,我只要做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梅先生处理自己的工作,然后就看看我。如果有空,我们就一起用餐……嗯,还有,他会给我读睡前故事!”沉夜有点忍不住想笑,眼睛亮亮的,“虽然我不是小孩子啦,但是听他读这些还挺开心的。” 穆清想了一想,大概先放开了梅延年,转而询问起楚闻天。“那楚先生呢,你们关系怎么突然这么好?” “很突然吗?”沉夜对着凉拌的海带丝戳了戳,“楚先生人很好啦,又很照顾我……跟他做朋友超开心的,他会教我好多东西!” 她眉飞色舞地向穆清描述楚闻天今天一上午出的窘态,唱歌跑调忘词啦之类的,显而易见是开心极了。 穆清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 “沉夜,你们还是保持一下距离比较好。” 他说,“你年纪还小,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总是对成熟稳重的男人有着一些不合实际的幻想,试图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宠爱。但是这样是不合适的,你缺乏社会经验,很难从他的外表和老练的言行举止里看出来他真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沉夜蹙起秀气的眉毛:“可是楚先生人真的很好啊!哥你没和他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他不是之前的制作人那种人……他还夸我的歌写得好呢。” “你不能靠着他对你的夸奖就判断他是真心实意的。” “——那你的意思是楚先生说我的歌好只是敷衍咯?”鹤沉夜蓦然抬起头。 穆清这才发现她小鹿一样黝黑明亮的大眼睛里已经积蓄起来水汪汪的泪光,慌忙解释:“我只是说这是有可能的……” “所以哥你是觉得我写的歌不值得被夸奖啦?” 眼泪顺着少女白皙的脸庞滑落下来。 纵然穆清有千般手段在商场上叱诧风云,对于这跳跃的逻辑和不可思议的联想和杀伤力堪比核武器的眼泪,他却没有任何有效的办法来应对——尤其是情绪,因为她的眼泪而一瞬间充满了痛苦和自责的情绪严重地影响了他的逻辑思维运转,连组织起有效的语言来解释自己并非这个意思都做不到了。 “我早就想说了,哥你最近变得好奇怪……你好像都不再是以前的你了。”沉夜抽噎着,越说越伤心,“我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所以才一直不敢说……可是,可是还是很难过……你根本不喜欢我了……” 她说着说着,好像觉得实在狼狈,在穆清的阻拦之前就站了起来跑去了卫生间。 她躲到隔间里,抽抽搭搭给梅延年打电话。 “梅先生,呜——” 第18章 溺水(7) 梅延年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要趁着沉夜有工作飞去俄罗斯谈一笔单子再赶回来,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本来还是心情愉悦的,手里拿着小刀在指间翻飞,抛起来又变着花样接住。 但是一接通,他就听到女孩儿小猫似的呜咽,一下子慌神,刀子直接头朝下摔下来,戳在大腿上。他全然不在意,只是柔声问:“怎么了,小鹤?别哭别哭,哭的我心都疼了。” 这可是真实的描述。他早有预感,这个女孩儿会成为自己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人,却一次又一次为自己的实际行动而感到震惊。身体的疼痛完全比不上听到她哭泣时内心的闷痛。 这边沉夜抽噎着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只是说:“梅先生,你来接我好不好?” “好好好,当然好,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好了。”梅延年示意司机掉头,一边安抚着沉夜的情绪,一边要助理调查她的定位,立马开了过去。 助理还是很敬业的,退了机票又跟客户那边推了时间,定位也精确的不得了,结果到了餐厅,发现小姑娘只是一味地哭。梅延年抱着他的小女孩又是亲又是哄,全然不管自己腿上刚刚包好的伤口。 助理就自己去调了餐厅的监控查看,本来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竟然只是说了说话就哭了? 他截下来这段视频带给梅延年看,“先生,没什么大事,只是聊了聊天,可能鹤小姐就因此不开心了……” 沉夜已经哭累了睡了过去,男人温柔地捂住她的耳朵,抬头,铅灰色的眼眸冰冷地盯着他。 助理紧张了一下,说话打了个结:“……就的确是没有什么,鹤小姐只是难过了而已……剧组那边我也联系过了……” 梅延年的气势却越发凛冽冰冷,像是压抑着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有点自嘲的笑:“算了,反正你也无法理解。” 他抱着沉夜站起来,很是讲道理地说,“往后你要记得,我不管发生了什么,小鹤难过了,就一定是大事。——不要再用这种口气提起她。” 他大步走开,助理连忙跟上,不知不觉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要搁早几年,这种让梅先生如此生气的错误,犯了的人哪还能只是口头警告就完了呢?看来这位鹤小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 梅延年回过头来,心情其实很好。因为穆清惹她不开心了,而她依赖的人竟然是自己。 他原本只是出于对缘分和野兽直觉的信任把她带回来,掌控着、关押着、保护着,此刻却忽然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融合,他坚硬的内心不由得软成一团。能怎么办呢?他意识到,鹤沉夜在自己心里不再是纯洁完美的幻梦。 从前他把自己当卡西莫多,当守望者,当门卫,守护一片纯洁的净土,甚至是带着神圣的使命感的。但如今他却有了一种虔诚的心情,自然仍然想要保护她不受到伤害,却是像骑士守卫女王一样用身体为盾,为她征战。 沉夜在他怀里安睡,好像有点不太舒服,调整了一下位置,软软的脸颊抵在他的胸膛前。 她触碰到了他腿上的伤口,无可避免。 然而梅延年却骤然幻想了什么,久旷的身体撑起了帐篷。疼痛是她赐予他的——这个想法竟然让他感到快乐!像蔷薇中睡着的水晶美人一样的小女孩有着娇嫩玫瑰色的嘴唇,白皙柔软的脸颊,羽睫垂着,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做梦。 梅延年连忙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给了他肮脏的疼痛和无耻的快乐。 梅延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司机开去他的另外一处住所,然后又联系设计师修改原本住的别墅。 他到底是有工作,不能久留,抱着柔软的小女孩儿一起陷在床垫里睡了个午觉之后,就又整装待发。 由于早年的习惯,他很少有这样深沉的安眠,可是抱着他的小女孩儿一起睡觉,将她揉进怀里,轻嗅着少女的体香,他甚至做起不堪的美梦来,安稳地睡了一觉。 打好领带之后,梅延年仔细地弯腰给沉夜掖好被角,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然后转身离开。 * 唱歌的练习和录制结束之后,拍摄就正式开始了。趁着还是夏天,剧组开始先拍外景,沿海的城市从南面开始,一路北上。沉夜自然也要跟着剧组一路迁徙辗转。 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却异常的充实。感谢王童导演的指导,沉夜现在得以拓宽了自己的演技范围。在剧组的日子里充满了重复作业,费神费力,常常累得沉夜连做梦的功夫都没有,也多亏如此没有被世界意识惩罚。 显然另一位主演楚闻天也是沉浸式地融入了这个剧组。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容貌出色被星探发掘,票房虽好,却到处被抨击没有演技,因此刻苦钻研,下定决心要让人忽略自己的外貌而赞扬自己,所以就转了体验派,一旦塑造起角色来,戏里戏外就几乎都是一个形象。 忧郁而颓唐的中年民谣歌手开着破烂二手吉普,背着吉他和手风琴上路。叛逆又美丽的少女穿着黑色的长裙,大红的花朵燃烧一样盛放在她的发间,她抱着尤克里里,脖子上挂着口琴,坐在副驾驶上漫不经心地眺望海鸥的远去。 没钱加油,两个人就站在街头演唱。民谣歌手中年危机,江郎才尽,好久都写不出来歌;少女却才气四溢,落笔就是新歌,欢快地分享给他一起唱。 “吾等伟大的外星人/降落在你们的地球上/黄昏来临有点愁/唉饭菜闻起来可真香……” 群演就是当地的民众,著名演员楚闻天和不认识的漂亮姑娘在饭馆儿一条街那边唱歌!一堆人就兴冲冲地赶了过去,在场务的指挥下配合地鼓掌欢呼,还有不少人留下了硬币,大家哭笑不得,还又还不回去,只好再次感谢各位,给楚闻天和鹤沉夜买了润喉糖。 虽然严防死守,网络上还是出现了不少照片,说楚闻天进了剧组,还没公开说是什么片子。众人大发神威各种找资料,查出来是《群情与海鸥》,王童导演,主演一看,一番竟然是鹤沉夜?这谁啊? 这时候有人想起来,说这不是那个长腿团的前任center吗,后来退团就没活动了,没想到去拍戏了。 于是又有一大堆人说,偶像演电影靠谱吗?怕是楚闻天加上王童都拯救不来吧,虽然长得是挺好看的……唉总之就希望她不要太死板,不然连累的楚闻天多年的好名声和毁于一旦,多惨啊。 这时候从so 18最早期开始支持这个组合的一批饭默默地活动了起来。他们是最清楚的,当初路演和剧场地下活动的时候,是谁最为努力,带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开外小团体一路走到cd出道,又爬上榜单第一的。so 18至今流传度最广的几首歌,全都是鹤沉夜的作词作曲。当初鹤沉夜退团,网上一大堆人粉转黑路转黑,说她身为偶像对粉丝不负责任,做的事情很没良心,抛弃一起奋斗的同伴远走高飞什么的,他们都为她反驳发声了,但是一夜之间所有的帖子都被删掉,一眼看过去竟然没有一点支持她的风向。 不少人就看出来这是运营方要冷藏封杀,不由得心冷脱饭。两年后看到沉夜如今仍然在活动,而且资源海很不错,熟悉的人几乎都要喜极而泣,在粉丝组织的群里奔走相告。 他们剪辑出来当年dvd和饭拍剧场里那个活力四射的少女的汗水与努力,她的笑容与羞讷,她的聪明与温柔,然后发到社交平台上跟大家解释鹤沉夜不是没有水平的爱豆。 有人担心这次的消息仍然会被封杀,大家心惊胆战等待着结果,竟然发现应援团官方的微博短短几小时就有了数百万转发,很快就上了热搜,底下也是一堆好评。 多年的铁杆粉几乎都是泪流满面,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还能等到这一天。有声音酸她说突然大爆,会不会是有了新的金主什么的,一时间竟然赢得了不少支持,金主论甚嚣尘上。 结果前任经纪人穆清那边跳出来解释,说是自己发现做一个经纪人永远要受制于人,现在出来混出来了新天地,创业开公司,不用再惧怕某些人的封杀和冷藏。 这下可以判断了,前经纪人和沉夜青梅竹马互相扶持,同甘共苦这么多年,这要是算金主,那天下多少人都得有金主啊? 说到底还是原来的运营公司不地道,做事情手段太肮脏。因为牵扯到人人都关心的黑幕问题,so 18本身又是国民爱豆,就立刻爆了,矛头转向so 18的运营方,各种采访组合里的十七个姑娘有没有排挤问题,有没有潜规则。 现在的新粉也有不少人发动态,“悄咪咪说一句,之前hcy站c位的时候的确整体阵容和歌舞都更好……现在完全就是商业营销水准,各种出碟骗钱_(:3)∠)_算了算了钱包奉上得啦,唉恨我没有早生五年饭上,不然得有多辉煌。” so 18的现任center刘璐莹看到这一条,忍不住咬着指甲冷笑起来。 @so 18-刘璐莹:看到大家的问题啦[哆啦a梦惊讶]~讲真,姐妹们都很惊讶的,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黑幕什么的!至于沉夜姐姐为什么退团,这个当初发生的也很突然,我们都不知道的呀。我们的团规很严格的,一旦违反的处理也都是说真的,绝对不会有不公正的现象啦!btw,祝福沉夜姐姐的新电影大卖哦[开心][开心] 第19章 溺水(8) 对于这段充满问题的微博,一个已经脱饭的so 18的老粉展示出了四年前的fan book,上面刘璐莹的年龄是十六岁,四年后的今天她却才十八岁,非常愉快地表示这位时间流速独特的姑娘或许没资格叫沉夜姐姐。 让刘璐莹成为全网嘲对象的决定□□件是楚闻天的微博。 楚闻天据说在剧组的时候为了避免出戏,很少接触外界的消息,但这次他却一反常例地发了微博表示鹤沉夜是一个非常认真努力又有天赋的演员,作为歌手作为演员都令他感到长江后浪推前浪,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和导演也都很喜欢她,附图一张是两个人亲密地贴着脸的合照。 楚闻天名声一向好,顿时一片夸奖大叔配萝莉好萌之类的,风向上也对电影有了期待。这件事情才由此告一段落。 闹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剧组已经一路北上到了北方了。期间梅延年来探过几次班,特意跟沉夜说叫她不要看微博这一类的。 沉夜还在so 18的时候,组合的运营路线是传统偶像神秘美少女,要跟粉丝保持距离,所以大家都没有微博。沉夜离开以后运营方换了方针,又是开握手会又是各种饭撒活动,微博也都一个一个开起来了,只有沉夜自己没有微博。楚闻天笑她说简直像个新世纪的隐士,两耳不闻窗外事,唱唱歌看看书就是一切。 民谣歌手此刻终于能写出来歌,名字叫《after many a summer》,取自赫胥黎的同名小说,一个男人总是忧心于对于他的爱,自身太过苍老的故事。 一整个夏天的旅行里他的爱是无力的,因为他身患绝症,一无是处,而他的少女却那样活力四射,青春美好。她或许曾爱过他的歌,但如今他已经无法继续创作。他的爱是如此沉默,因为他无法承诺未来,无力给予她幸福。 所以即使爱得那么深沉,他也不曾提及。他们在最北方的小镇里一起吃了一碗面,然后民谣歌手付了钱,两个人道别。 她还要到国境线边上去,然后向西旅行,躲避自称群青色的杀手组织的玩笑一般的追杀,而他将很快、很快地结束他的一生。 反正生命如此短暂,痛苦也不会多长。 他买了一些吃的,装在车上,开到深山去。秋天过去,冬天降临,他的药片洒落一地,邋遢丑陋衰老无力的男人抱着他的吉他放声哭泣,最终闭上眼睛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车头放着他最后一首歌的曲谱。 《after many a summer》的曲子是沉夜写的,王童不太满意她原本写的歌词,自己也改不满意,楚闻天于是翻了原著,自己上手修改了歌词。意外的是竟然顺畅无比,如有神助,助理说没想到楚哥还有这个才华。 楚闻天忍不住苦笑,他哪里是有才华?他只是感同身受而已。 鹤沉夜才20岁,而他38岁。十八岁的年龄差,如果出一点意外,沉夜甚至可以叫他爸爸。电影里他们饰演一对旅伴,感情虽然也是双向箭头的,只是从来没有点明,就这样就足够楚闻天暗暗高兴很久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谈过恋爱,但从来没有像这样感到痛苦与折磨。自卑与无力时常纠缠着他,有时候他怀疑是因为入戏太深,代入了民谣歌手的感情。 沉夜也演得很好,少女无所畏惧、炽热明亮的爱慕与聪敏的回避和落寞都被她演绎得栩栩如生,好多次因为看见她眼里的光采,他甚至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倾泻出来,导致数次被叫停重拍。可是一旦下戏,沉夜就完全从角色中挣脱出来,好像那种热烈的爱慕只是错觉而已。 楚闻天知道她就是这种性格,说是没心没肺也好,说是薄情也好,对她好,她就温柔活泼地亲近你,像像动物一样给摸给抱,但是她的感情绝对不会对等。 最后的外景地就在北方的小镇,天气转凉,布景待机的时候楚闻天和鹤沉夜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大风衣,坐在一起喝奶茶。 周围的人忙忙碌碌,有时会打个招呼。 楚闻天忽然问:“梅延年和你做了吗?” “欸!”沉夜惊讶地涨红了脸,“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闻天低笑:“看来是没有了。” 沉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立即被他逮到视线,然后窘迫地放下奶茶就要起身离开,“我要走了——” 楚闻天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仍然带着彬彬有礼的温煦的笑容。 “不用怕,我只是问一问。坐着吧,我不会再说了。” 到了晚上,沉夜先下的戏,回到宾馆的房间里冲完澡,就听见敲门声。 她放下吹了一半的头发,过去开门,看到楚闻天站在门口。 “楚先生……?”她隐隐有些预感。 楚闻天弯下腰来与她对视,“让我进去,好吗?” …… 天色泛白。 他把脸埋到枕头里,闻到宾馆的枕套上的消毒过的味道。然后干燥的枕头逐渐变得湿润。 得到的一瞬间就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他只能拥抱,却没有资格拥有。 ……没关系。没关系。 反正他的余生也不算太长,就这么想着念着,也就行了。 片刻,他冷静地起来,发邮件给梅延年,说明是自己强迫的沉夜,请他千万不要责怪她。 一切都没关系的,反正夏天已经过去了。 * 【楚闻天这边可以放置y了。】沉夜说,【按照计划,梅延年和穆清很快就可以正面对峙。到时候就可以同时攻陷他们啦。】 梅菲斯特最近很少跟沉夜聊天,因为他在研究意识分离投放技术,并且试图修改自己的一些代码。因为跟了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用在研究上的能量就很不吝啬了,进展也当然喜人。 【需要我们插手吗?】他问。 【加速一下穆清的事业进程,免得咱们还得等上十几年——反正我预计十年内收尾这个世界,接下来的十年基本就是享受人生啦。】 * 梅延年本来是受了伤的——他跟军火商人做交易的时候输家要跟他同归于尽,保镖拦了一波,剩下的还是叫他左臂中弹,身上还有一点烧伤。他嫌这样子丑,做了手术取弹之后就留在当地,打算等养好伤不再吓人了再回国,可是沉夜出了剧组就给他打电话,说家里装修得好漂亮,只是没有人有点无聊。 “家里”这个词荡漾得他连正在换药都忘了,一下子做起来要求打止痛针回国。 谁能拦得住梅先生呢?留下来的事物处理了一下,他匆匆回去,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事先没有说,也不愿意吵醒沉夜,悄声进了她的房间。 沉夜怕黑,总是留着一盏夜灯。借着这微弱的光,梅延年良好的视力让他看到小女孩儿在床上睡得一点也不乖,像是终于熟悉环境放开身体的猫,四仰八叉踹开被子。 他忍不住无声地笑,上前要给她盖好被子,却发现她的睡裙敞开的领口那儿露出来一点嫣红。他虽然不重欲,但梅先生什么没见识过?当下就认出来这不是蚊虫的痕迹,而是吻痕。 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上头顶,梅延年“啪”地打开明晃晃的大灯,好整以暇地看着沉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呀,梅先生……你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她坐起身来,手背揉着眼睛,看起来真是可爱极了。 梅延年几乎心软,却还是冷着脸问:“你跟谁上了床?提前告诉你让你好不要留下痕迹吗?” 他粗暴地按倒沉夜,卷起她的睡裙,毫不留情地指点她柔软的皮肤上的痕迹。 “嗯?告诉我。是谁干的你连我都忘了?是啊,我们小鹤长大了,也想要男人了?这么说来,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第20章 溺水(9) 他被妒火冲昏了头,几乎就要趁着这股气势要了她,但是尚存的几分理智叫梅延年看见她眼眸里的悲哀和恐惧。 动作顿了一下,他直起身来,深呼吸来勉强保持镇静,片刻,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掏出来一看,是助理。梅延年又觉得满腔火气,举起手机就想摔下,最终还是点了根烟,站到阳台上接了电话,问助理是什么事情。 助理听出来他的心情不大好,有点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国内工作室的邮箱有一封给您的邮件,……” 他打断,“这种事情也需要我来处理?按规矩走流程。” 助理支支吾吾,“可是,可是这是楚闻天楚先生发来的,说……说他强迫鹤小姐跟他发生了关系……” 梅先生修身养性好多年,今天终于忍不住爆了句极脏的粗口。他说,“给我楚闻天的地址。” 挂了电话,他从医药盒里捞出来止痛给自己打了一针,绑好绷带,拎起来西装外套就要出门,却被沉夜从身后一下子抱住。 “你要去哪里?” 梅先生冷冷的反问:“你不知道吗?” 沉夜说:“不是楚先生的错。” “楚他妈的先生,楚先生?!你先生只有我!”梅先生忍不住低声吼了一句,又顿时懊悔,却也不好收回。 然后他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湿意。 ……难道她哭了? “是我的错,梅先生。”沉夜抽噎着说,“我才是坏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您不要管我了,您扔掉我吧……” 她这么说,两条细细的胳膊却没有放开。这样哀哀的可怜的姿态,即使梅先生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已经心软下来。他想,至少他不应该谴责沉夜,她只是个世界观独特的小女孩,而所有的正常的情感正是他决定不告诉她的。 他抿唇,拉下她的手臂,把赤脚跑下来的小姑娘抱回床上,叹了一口气,红着眼深深、深深地亲吻她。 “不会不要你的,你说的什么话?”梅先生说,“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坏孩子啦。先睡觉,醒来我再打你的小屁股,嗯?” 沉夜仍然停不下来抽泣的后遗症,过一阵子就打一个小小的嗝。她捂着嘴有点不好意思,不敢看他,却执着地拉着梅延年的衣袖。 “真的是我的错,您如果生气,不要怪楚……楚前辈好不好?” 梅先生沉稳地说,“我知道了,我会弄清楚这件事情的,你先安心睡吧,好吗?” 然后他出门坐上车,飙车到楚闻天的住宅,疯狂按铃后踹开门,一拳砸在穿着睡衣的楚闻天的小腹上。 楚闻天看清楚是他,竟然也没有反抗,咬牙忍着他拳拳到肉的狠手,竟然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左手的手腕似乎也骨折了,无力地垂着,他蜷缩在地上,咳嗽一声,声音嘶哑,问:“沉夜给我求情了?” 梅先生选择亲自来发泄怒火,而且出手也算是有分寸的了。原本楚闻天预想的结局要比这糟糕上数倍。 梅延年说:“你和小鹤有公演,我不搞臭你的名声了就,免得耽误小鹤。” 楚闻天苦笑:“多谢您。” 梅延年沉声说:“你明知道小鹤根本不会拒绝你的——你竟然敢要她,你怎么敢?!” 他说着,忍不住怒火,狠狠吸了一口烟,又踹了他一脚。 楚闻天闷哼一声,不敢去看他眼里的谴责,低声问:“沉夜还好吗?” “关你屁事!”梅先生又破戒爆粗了,好歹算是发泄完了心头火,在墙上按灭了烟,施施然离开了。 他回到家里,仔细地清理了身上的烟味儿,才躺倒沉夜身边,把她搂紧了,疲惫地叹息。 * 梅延年推辞了一切需要离开鹤沉夜的工作。 他整天粘着沉夜,给她读书,抱着她看电影,一起唱歌(梅延年是个重度音痴!)这样快乐得昼夜颠倒、夜以继日寻欢作乐的时光过得很快,沉夜注意到他看似昏了头,实际上仍然管理得很严密。 她有时候也出门,买衣服或者享用美食,去游乐园、去赛马、去乘游艇,但是永远都是在梅延年的陪同之下。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机会自己出门。 梅延年细密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掌控着她的感官与喜怒哀乐。他既是征服者又是服从者,既是国王又是奴隶,傲慢又卑微地试图填满鹤沉夜的生命。 尽管他知道鹤沉夜对他没有任何爱情。 尽管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爱情。 第21章 溺水(10) 由于梅先生的限制,有好几个月,沉夜都没能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联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人,楚闻天销声匿迹,更别提好久之前就不再联系的穆清了。 刚刚进入冬季转凉的时候,《群青与海鸥》在国外影展上得了大奖的消息回来,于是制片公司就提前上映了它。楚闻天没有维持一直以来的高姿态,竟然亲自下场到处跑路演拉票房,反而是作为演员界新人的女主角鹤沉夜一直没有出现。 最后一站在首都的收尾,鹤沉夜终于忍不住发了点小脾气,才换来出席活动的机会。 理所当然地,她和楚闻天在后台见面了。 他看起来比电影拍摄的最后阶段的时候还要憔悴,眼下青黑,消瘦许多,又总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仍然温和带笑,却总让人觉得缺了几分神采。 看到鹤沉夜来了,他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忍不住喜悦的神情,陡然就被点亮了似的。可是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慌乱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收敛起来所有的激动,只是笑,连招呼都不打了。 沉夜冲他笑,他才怔怔然反应过来,“哦……哦,你还好吗?” 沉夜抿起嘴唇,有点担忧,“我很好。……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工作太忙了吗?” 她走近几步,想仔细看看他的脸,楚闻天却仿佛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才觉得失礼,却找不回来自己的状态。 片刻,他无奈地蹲到地上,以手掩面,深深叹息。 “谢谢你,沉夜……谢谢你,你别管我了,快去准备吧。” 沉夜迟疑着,把带给他的小礼物放下来,离开了他的休息室。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楚闻天才站起来。猛然起身之后脑部缺血让他有点眩晕,他一手撑墙稳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世界才又清晰起来。 是的,他已经年近四十了。 他看到化妆台上放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应该是沉夜给他的礼物。令人想起来他们初次相遇的那天,群众演员鹤沉夜的工作就是做一个小熊布偶内的推销员。 楚闻天的手指动了动,没有去拿那只小熊,刻意移开视线。 助理推门进来,给他捎了一份盒饭,“楚哥,你不按时吃饭怎么行啊?哎,这地上怎么一堆水?” 楚闻天说:“我不小心给杯子洒了,你收拾一下吧。” 他接过盒饭,坐下来认认真真的吃饭。 心无旁骛地咀嚼,米饭和菜叶一点点被碾碎。大口大口地、专注地,只思考着吃饭的事情,好像就这样就可以忘掉刚才进来的人。 “哎,楚哥,这个小熊是饭送进来的?我拿去处理了啊——?” “——放下来!”楚闻天骤然站起来,劈手夺过那个小熊抱住。 布偶的体积很小,也就两个巴掌那么大,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抱着这么个小熊,画面其实挺滑稽的。 助理目瞪口呆,有点惊讶他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 “……对、对不起啊,楚哥。” 楚闻天沉默片刻不说话,然后勉强笑了笑。 活动结束之后楚闻天刻意做出神色匆匆的样子,离开了后台,避开与沉夜的见面,实际上却在车里,抱着那个小熊,趴在方向盘上半天。 这边沉夜刚刚卸好妆,就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梅延年来了,说了一声“进来”,然而推门进来的却是好久不见的穆清。 他们上次吵架还没有和解呢!穆清竟然不知道主动来道歉的。 这么想着,少女气鼓鼓地撇过脸不去看他。 穆清啧了一声,“都这么久了,还跟哥闹别扭呢?” 虽然一副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架势,听到这话,鹤沉夜还是没忍住反驳:“不是我闹别扭!是你说错了话,还不跟我道歉。” “好好好,是我的错。”穆清没有解释梅延年突然跟他翻脸,切断了一切可能跟沉夜联系的途径的事情,只是好脾气的道歉。 于是沉夜虽然仍看起来气哼哼的,却到底软下来,“所以这次是什么事?又想骗我去吃饭吗?” “什么叫骗呀,小混蛋,你不知道我都打入你粉丝后援团内部了。”穆清转着钥匙,替她拿好包——换了好牌子的双肩包——“犒劳犒劳我嘛,我可是你的粉头了都。” “去哪里?” 穆清见得逞,忍不住又笑:“保密。” 沉夜本以为是吃顿饭什么的,顶多是游乐园,没想到穆清带着她直接上了高速,一路开车回了两个人的老家。 他们到了曾经的孤儿院外头,坐在墙边一人一罐可乐喝完,然后又趁着小学生们上课,翻墙进了小学校。穆清逞能地在单杠上翻了一下,然后果不其然被保安发现,指着他们大叫。 穆清吹了个口哨,拉着沉夜翻墙逃跑,一路跑到附近的小公园里。公园里有个老大爷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转圈,车行速度可能比步行还慢。穆清上去用方言熟练地讨价还价,然后一脸得意地推着自行车回来了。 “上车。” 沉夜坐在后座上抱住他的腰,他解开了外套的扣子,迎面出来的风鼓胀起衣服,像一群飞鸟掠过。 老电影院里两个人并排坐着,包场看完了一场《群情与海鸥》,售票员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到三线内地小城市来炫富的阔佬。 接下来是老的市立博物馆和图书馆□□,他们谈论起幼时的回忆,沉夜几乎要以为穆清没发生任何变化还是原装货了,但是他神色里不易察觉的自嘲还是让她确认穆清的目的。他想要用自己和鹤沉夜的回忆来取代童年的过往。 最后天色昏沉,群鸦聒噪,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小喷泉前面,穆清单膝下跪,掏出戒指。 “我想跟你托付余生。”男人低声说,“嫁给我,好不好?” 气氛正好。此时刚好到了八点,音乐喷泉忽然亮起来灯光。这种场景下,连艳俗的霓虹灯色彩似乎都变得绚丽起来。远处传来广场上的钟声,四周窸窸窣窣有人群聚拢过来看戏。 沉夜说:“抱歉。” 她似乎并不自知,微笑着说话,但是眼泪从脸颊上滑过。 “其实我并没有原谅你。你不是我的穆清哥,他不会放弃我。”她低声说,“我知道的,你曾经放弃过我。” * 穆清以为那仅有一次的妥协只是一种暂时的交易,是他掌握主动权的抛弃。 但实际上那是失去。 而且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他以为单纯天真的女孩儿,其实早就知道穆清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渴望所有人的爱,她没有说,却偷偷地难过了很久。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哥哥突然变成了陌不相识的人,她定然是十分难过的吧。 可是她不能说,只是许诺自己会听话,希望她的小哥哥回来。 那个笨笨的男孩儿消失不见了。 穆清只是穆清。除了旁观得到的回忆,伪造的身份所占到的一点便宜,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从最开始,他就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 鹤沉夜在影视圈子里自《群青与海鸥》之后一战成名。 她拿到了不少最佳新人奖,先打开了名声。因为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又有梅延年的资金支持,她得以筛选剧本,只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偶像转型成演员的道路一旦打开,曾经的同行们就纷纷涌进影视界,原组合里的其他成员都说要向沉夜看齐,但是沉夜从来没有回应过。 她是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最后的明星,没有微博,没有博客,不发通稿,不上综艺。除了电影和dvd的making以及花絮,其他地方都见不到她。 她这样美,却又这样可望而不可即。 王童本以为她会像流星一样一闪而逝,却没想到梅延年是那样的长情,这一下都过了六七年了,鹤沉夜仍然是圈子里不可说的权贵。 她有演技,有名声,出演的电影不仅有庞大的粉丝群体带来的票房保证,就连dvd蓝光盒都卖得好。文艺片多她能拉线下销量,还容易得奖,商业片就算是当花瓶,她也能美得那样有质感,疏离、淡漠又温柔。 无论是谁的镜头下,她都是美的。有的女人的美让人觉得媚,觉得声色动人,但她的美是近乎圣洁的,超越性别式的让人感觉到美好。所有对她的联想都让人觉得清净纯美,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这种形象不会成为她的局限,反而成为了她的特质。她可以演杀手,演渔娘,演□□,演皇后,演性别认知障碍者,总之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净色,都会成为她作为演员的个人特色。 赞誉的声音越来越多,可是沉夜的状态却不太好了。 她很少出门,因为在公众场合会引起轰动。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那些赞美与喜爱到底是好还是坏。在她一贯以来的世界里,赢得喜爱与夸奖就是一切,可是抵达了这个终点之后,她却开始觉得不快乐。 ……鹤沉夜开始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意思。 梅延年想尽办法哄她开心,但是她已经很少有情绪起伏了。倒不是说悲伤或者崩溃什么的,她只是像被关在没有任何人进得去的静音房间里,迟缓地接收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食欲不振。提不起兴致。梅先生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鹤沉夜最终跟梅延年说:“我想要离开了。” 此时她苍白瘦削,像是活在暗室里的影子,或者厚厚的词典里的干花,毫无生机。 梅先生没忍住哭了起来。 他们最终还是去了医院,诊断是重度抑郁。 拿着一堆药出来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穆清。他眼睛里都是血丝,看上去十分疲惫,脚边都是烟头,冲上来嘶喊:“为什么不让我见沉夜?我才是最有资格陪着她的人!” 梅延年这几年跟他翻脸了。 本身就是他给的穆清起步的资本,再搞他难免伤筋动骨,但是梅延年无法忍受这样一个所谓的青梅竹马在他眼前晃悠。两人撕破了脸之后,穆清反而发展的愈发势大,只是他就是执意要跟梅先生作对,谁劝都不听。 他爆出一连串的脏话,“梅延年,如果不是你提出来的,我怎么会失去沉夜!” 穆清如今算是事业有成了,但是他的痛苦却与日俱增。他冲上来扯着梅延年的衣领呐喊,被保镖拉开,然后他费力挣脱,冲过来,手中寒光一闪—— 刀子扎在了沉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