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西幻)一宠成魔》 第1章 自己的葬礼 “艾丽莎小姐的遗体明天就要下葬啦!” 艾丽莎刚一睁眼,就听见自己近处有个尖细的嗓音在喊着这样一句话,语气莫名喜庆。 她整个人还是懵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却又空茫茫,脑门甚至有点隐隐作痛。 好半天,她找回一点意识,眼睛也适应了光亮,便迫不及待地张嘴问话:“艾……丽…………?葬……?!” 只是等她开口发声了,她才感到,自己只能嘶哑地吐出几个破碎字节,音量微弱得几听不见。 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像被东大陆劣质的火烛蜡油灼烤过一样。 这感觉太难受了。 艾丽莎再也说不出话,只能躺在床上扶着脖子猛咳。鼻间弥漫着一股廉价刺鼻的脂粉味,天旋地转间,她看到了头顶白里泛黄的老旧天花板,角落有几处墙皮脱落,露出灰扑扑的砖石。 停住咳嗽,她抹干净眼里因剧烈咳嗽带出的泪花,接着就听到刚刚那个嗓音又在她近前高声说道:“就是乡下克莱伯家的艾丽莎小姐呀!一个半月前死掉的那个!最近全帝都闻名的!哎呀,你是不是又睡傻了?” 听到这话语,艾丽莎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就是那个克莱伯家的艾丽莎,孤独地病死在了克莱伯家的乡下庄园里,现在本应是个死人了。 失神了一秒,她随即清醒过来。对于她来说,不久前她才从病痛中缓缓死去,而对于别人来说,她却已经死了一个半月。她不知道在这一个半月中发生过什么,自己的大名竟然传开了。 她一边迟缓地思考着,一边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中,微微圆润的身材,微微圆润的脸颊,衣裙宽松,走路时带起一串踢踏的脚步声。 这个姑娘又开始絮絮叨叨,声音尖细,正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你看看你,明明嗓子都哑了还要硬撑着说话!”她给艾丽莎递来一杯温水继续道,“明天送葬的队伍会经过青月大道,你要不要也去凑热闹?去吧去吧陪我一起去吧!提尔大人亲自送葬呢!” 诧异的情绪在艾丽莎心中划过。 提尔大人…… 凭她生前的身份,她的葬礼也能劳驾到这位大人? 她拖着身子坐起来小小喝了口水,喉管里撕痛的不适终于被压了下去。 微胖姑娘见艾丽莎喝完水后还是没回应她的问题,便不死心地又问了遍:“我们明天也去看看送葬的队伍吧?去吧!我敢肯定,全帝都的人都对这个葬礼好奇得不得了!” 艾丽莎沉静地看着手中的粗糙瓷杯,杯中清水在晃动中荡起水纹,一圈一圈扩散。摇曳的光影间映出她此刻的样貌,淡金色长发,脸颊苍白消瘦,五官秀美—— 果然不是她自己的样子。 她轻轻点头同意去看葬礼,水影中的人也跟着一道动起头颅。 去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对葬礼无比好奇。 微胖姑娘看到艾丽莎终于点头同意,欢呼一声,轻快道:“那我明早再过来找你!你好好休息,别再到处惹麻烦啦!” 微胖姑娘走后,艾丽莎就真的一直听话地待在了住处。 她花了一整天时间消化了自己死而复生后的新身份。 她这具身体主人就是那个曾经小有名气过一阵子的苍蓝歌姬——叶琳娜。即使是长期生活在乡间的艾丽莎,在生前对这个名号也略有耳闻。 然而,风光一时的叶琳娜,很快就变得过气了。她失去了她最宝贵的嗓音,变得口不能言。 她的嗓子哑了。 后来的叶琳娜,整日只在帝国歌剧院打着零工,靠给人伴舞为生,没有财富,没有名望,更没有地位。她住的地方是剧院简陋的宿舍,钱袋里的三银币是她的全部财产。 艾丽莎想不起叶琳娜是怎么落魄到这种境况的。 无论怎样回想,她都只能回忆起这具身体近三个月内的记忆。再深入回忆,脑袋就会像被千万钧重锤捶打过一样,疼得厉害。 除此以外,叶琳娜的这具身体还十分虚弱,全身乏力精神困倦,不知原因地总是让她提不起劲。 面对这样一个处处受到制约的新身份,艾丽莎只想一声叹息。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得努力活下去。因为死亡实在太难捱了。孤独,疼痛,灵魂像是被黑暗的爪牙撕成一片一片。她经历过死亡,所以清楚地知道那种痛苦。她不想再死第二次。 从此刻起,她就叫叶琳娜了。钱袋里的三银币,她得省着点花。 她得努力地,活下去。 …… 次日艾丽莎醒来的时候照旧先茫然了一会,然后才想起自己新的身份与生活。 她不久要顶着这个新身份,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翻出柜子里唯一一件黑色长裙穿上,淡金的长发认真地梳好盘起,发间插上一朵淡白的暮光花发饰,再将这张陌生的面容仔细抹上脂粉点缀一下,艾丽莎就把自己收拾好了。 自己去参加自己的葬礼虽然听起来有点怪,但是她还是想尽可能把自己收拾得隆重一点,毕竟,她是要去向自己的遗体告别——向自己的过去告别。 昨日那位微胖的姑娘名叫安妮,她带艾丽莎去了城区大路。青月大道是城中最宽最长的道路,从城外一直通往城中心的圣祭坛,一眼望去看不到路尽头。 这一天实在是个好天。 九月了,气温不暑不寒惬意得很,太阳光线懒懒地晒在建筑群的外墙浮雕上,天穹湛蓝洗练得像永生之海中的宝石。金樨花开得正盛,小小的金黄花朵细细碎碎落满铺着白色石砖的长街。 竟然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分立在宽阔的道路两旁,人堆里还夹杂着不少矮人地精、兽人精灵。 围观的气氛不怎么严肃,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北方魔女”“预言”“不详”“终于死了”之类的词汇不断从人堆里飘出来。 艾丽莎垂眼沉默地听着。 如果不是北边钟楼响起了丧钟鸣铃,大概这些议论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铛——”“铛——”的丧钟声,又沉又缓,闷闷地锤击在她的心灵上。 空气变得沉闷压抑。 钟声里,浩大庄重银色骑兵从宽广的白色大道尽头行来;平行于地面的天空之上,有骑着长翼银鹰的骑士团,整齐的队列中间就托着装有艾丽莎遗体的黑色棺木。 飞行于天的骑士团遮住了阳光,乌云盖顶一般压住明媚的天气,投下的巨大阴影缓缓掠过艾丽莎头顶。 场面一下子被镇住了。 天空骑士团的领头是一头双翼大张的青铜龙,扬着高贵的头颅,气势汹汹。 而人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骑在青铜龙背上的身影吸引——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修身制服,脚蹬长靴,身姿挺拔,缓缓向前的背影凛冽得像一柄利刃,破开前行的虚空游云。 那便是银发的提尔大人——帝国最高裁判官,皇帝身边唯一的辅政官,万千力量与荣誉的化身。 比起手握重权的风雅大臣,此时的他更像一名沉肃内敛的军官。 艾丽莎站在地上遥遥地望向天际的队列,看着提尔大人的模糊身影,内心忽然有些触动。 龙是大陆上最稀有高傲的动物。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真的龙,而且是头青铜龙。 有龙有提尔大人给她送葬,不管这场葬礼的背后有怎样的目的,也值得了吧?她觉得值了。 此刻,地上的所有民众也和艾丽莎一样,敬仰、畏惧又痴迷地看着队列,直到葬仪队消失在眼界。 人群自发涌到长街尽头的圣坛广场前。 黑沉沉的棺木高高地被摆放到圣坛正中央的魔法阵里。 艾丽莎挤在人群中,抬起头就看到,在繁复华贵的棺椁上,除了泛着莹光的魔咒刻印,还镶嵌了一圈薄红色的暮光花,花瓣狭长,新鲜娇艳。薄红的暮光花是稀有品种,暮春初夏才会绽放,反季开放的暮光花几乎不存在。 这种搭配依旧挺奇怪的。 但是她无暇思考太多,她的遗体很快就要正式下葬了,她要抓紧时间跟她的身体作最后的告别。每个生物死后,*与灵魂都会化成四散的千风,重新回归大地,这便是所谓的入土;而在葬礼上,则还会有祭司举行大地引渡的仪式。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大力忽然向艾丽莎撞来,接着她的手腕一轻。 她反应了两秒,才惯性地用另一只手往腕上摸去,发现挂在手腕上的钱袋不见了! 她的脸刷得变白。她遇到了趁机窃取钱财的盗贼。 她马上向四周探去,看到了一个在人群中灵活逃窜的侏儒盗贼身影,于是急忙追过去。 钱袋里装着她仅剩的三枚银币,她不能弄丢。 可是她的身材比起侏儒实在太不方便了,在拥挤的人潮中,她很快便被推挤得东倒西歪,最后居然直直倒向了圣坛阶梯前铺着银毯的道路上! 在道路两边,本是有大贤者设下透明的魔法结界,防止民众随意闯入的,就连高阶法师也破不了这样的结界。 然而艾丽莎却结结实实地掉了进去。什么都没做,便冲破了贤者的结界! 她还没从地上起身,马上便有护卫的法师用透明的咒语扼住了她的咽喉。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如利箭一样刺得她发寒,银甲的士兵正朝她的方向快步走来。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运气不好的话,她绝对会被当成刺客处死。 艾丽莎不敢乱动,也无法说话,只好惶恐地朝圣坛上的最高位看去,看向手握最后生死权的提尔,期望他能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大发慈悲。 提尔背对众人正朝着棺木走去,背影冷淡。 他察觉到响动,脚步停了下来,也没转身,只是轻轻抬起左手,长指微动做了个手势。 士兵会意,立刻将她从道路上拖走,抓人的力气大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艾丽莎呼吸变得困难,体温骤然冷凝,绝望开始渗透到心脏里。 她怎么能期望提尔的慈悲呢?她怎么能忘了,提尔大人独|裁冷漠的传言?! 自己的葬礼之日变成了自己第二个死亡之日,命运和她开的玩笑真是太恶意了。 第2章 迷雾监狱 赫赫有名的提尔大人,全名提尔·冯·富特文格勒,出身世家富特文格勒,全大陆唯一拥有驯龙血统与资格的家族,宝石佩剑和他本人一样有名。 帝*官学校毕业后,他在军部担任要职,带领的军队征服了西大陆大半的国家,回帝都后直接被任命为裁判官,此后仕途坦荡一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成了老迈昏聩的皇帝陛下身边唯一的辅政大臣。 ——以上是最容易找到的关于提尔的资料。 而在八卦小报的世界里,围绕提尔的记叙还远远不止这些。《月刊八卦》曾在两年前暗搓搓举办过一次“银风帝国最想嫁的男性”评选,收到选票无数,提尔毫无意外地成为了票选的第一名。 俊逸、显贵、身负荣誉,即使偶尔会有一些关于他个人五花八门的传言,也阻挡不了帝都城中妙龄少女们对他的憧憬心思。 艾丽莎当然也不例外。 在最渴盼爱的年纪,她也曾幼稚地憧憬过,有朝一日能够与传闻中银发的提尔大人一起观看永生之海的落霞。只不过,后来的她早没了这种心思,病痛与死亡消磨了她大多数的乐趣与意志。 此时此刻的艾丽莎,乏力地趴着,地砖冰凉的温度刺得她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双眼半睁着看着。 在圣坛被捕之后,她马上就被关到了这间牢房里。窄小的空间压抑逼仄,幽暗一片,只有角落一扇高高开在墙顶的通风窗,透过小窗可以看到外头的一小方天空。 法师钉在她咽喉的咒语依旧没有解除,并且不断消耗着她的体力。 她最后也在卫兵们手下挣扎过,想要用肢体语言解释误会,然而她的力量绵软不堪,随便一个士兵单手反剪住她的双臂,就轻易地将她制服得无法动弹。 提尔高高在上又漠不关心的背影只能如锥刺一样刻入她眼底。 她从没有那样懊恼过这具身体的软弱无力。 她被带到了迷雾监狱。监狱建在迷雾塔中,是悬浮于天空之中的特殊监狱,专门用来关押要犯,并且会抽干每个囚徒身上的法力。没有飞行工具或者法师的传送,普通生物根本进不来也出不去。 艾丽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生活了这么久的国度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场所。 而通过士兵们的交谈,她也知道了,一到午夜时分,她就要被处刑了。 被处刑——听起来就血腥疼痛的词语。 死亡的黑影浸透麻木着她的心,但是她还不想放弃。她虚弱地趴在冰凉的地砖上恢复了大半天体力,终于在刚天黑的时候有了些力气。 艾丽莎从地上艰难地坐起来,仔细听着典狱官的脚步声,等待他们过来巡视的时机。 “嘿,小姑娘!你不是那个会唱歌的什么歌姬嘛?!你也被关在这里啦?” 忽然之间,一个粗粝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艾丽莎惊得不由得一颤,回头借着朦胧的月光才隐约看到,隔壁牢房居然还关押着一个犯人。 他从阴影里走到光线下,艾丽莎看清了,是个长相潦草的棕皮半兽人,身材不似一般兽人那样高大,佝偻着背,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粗糙。 半兽人扒拉着自己破烂的外袍说:“关在这里的都是马上要被处刑的。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来给我唱支歌吧!” 艾丽莎站起来张大眼睛谨慎地看着他。 “哎呀,看我都忘了!上回我在马修公子家酒席看到你在陪酒的时候,你就已经变成可怜的哑巴了呀!” 半兽人的话让艾丽莎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陪、酒……?! 半兽人没给艾丽莎思考的时间,马上又一句接一句说开了:“你的身上有死亡的气味。让我闻闻……是已经往生的腐烂气息。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有些经验的占星师。”半兽人用他嶙峋的爪子抓住牢房之间的栏杆,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一下子放轻了,“小姑娘,你头发上的暮光花真好看,能给我看看吗?” 艾丽莎反射性地摸上些微凌乱的头发,出门的时候她给自己别上了一朵淡白暮光花的发饰——那是风靡了帝国好多年的经典款式,很多年轻女子都有一款,她自己生前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正在此时,半兽人语气再次忽然一转:“你现在一定想从这里逃出去吧?很想吧?!我知道方法!” 艾丽莎本不再想理睬他,却禁不住被这样的话语吸引。 逃出去对她来说诱惑太大了。 她不受控制地走向半兽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半兽人占星师见到艾丽莎靠近,手忽的穿过栏杆碰上她的发饰,让她不由往回退了步。 收回手,他变得从容起来,开始细致地讲解:“迷雾监狱建在空中的迷雾塔里,我们这类的马上要被行刑的小囚犯现在应该被关在塔里倒数第二层。出塔后,南面有个专门供典狱官出入的传送法阵——是的,我们只能从那里回到地面,只要让我在传送时使点小手脚,就不会被地面的卫兵抓到了。” “可是,我的法力被这该死的监狱抽干了,所以你得帮我,这样我们才能都逃出去。” 艾丽莎听着他的话,眉头轻蹙,觉得这话挺不可信的,但又不得不选择相信这最后的机会与希望。她用表情询问占星师接下来的做法。 占星师让她脑袋对着通风口中照进来的寡淡夜光,接着手指在空中划了个怪异的图案。 “听,有人来了。”他悄声说,“之后你照我说的做。” 幽闷的牢房内奇异地动起一阵微风,紧接着艾丽莎牢房的门被打开了。 来人坚实的脚步声回荡在这不大的牢笼中。 “噔”“噔”“噔”,一声又一声,夹杂着盔甲的金属摩擦声。 来了一个卫兵。 艾丽莎有些紧张,呼吸变得迟缓粗重起来。她眼瞧着那一个卫兵的黑影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她而来,语气生硬地向她询问状况。她一面用手胡乱比划一面想着寻找空隙。只是猛然间,一团黑雾一般的烟气流窜到她眼前,疾速地朝卫兵的面门罩去! 于是这高大健壮的卫兵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不等艾丽莎反应,半兽人粗粝的声音又在她极近的地方响起:“把他腰间的那把带刻印的钥匙取下来!然后出门朝西南方向的走廊跑!” 艾丽莎屏着呼吸飞快地取下卫兵身上的钥匙,转头一看,隔壁牢房里已然没了半兽人占星师的身影。 “别找了!我在你头上的暮光花里!” 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头上所戴发饰隐藏着的不同寻常。然而她也没工夫去思考其他杂事,拿了钥匙便按着半兽人的指示往前跑。 牢房外的空间依然幽暗,零星的火把燃着暗紫色的微光,空气不流通,闷得人压抑。 “这一层巡逻的守卫比较松懈!往东,再往斜后方拐弯!那里基本不会撞到卫兵!”半兽人躲在她的发饰里低语,“跑到尽头你就把钥匙扔进墙!使劲扔进去让墙与钥匙的刻印重合,开启这一层的偏门!” 艾丽莎跑得很急,但又不敢弄出太大响动,耳中还要听着指示注意四周围的环境,因此好不容易存留下来的体力很快就被用尽了。可是她不能停下来。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她不能停下来。 她一心想的只是,快,再快一点。 终于她跑到了尽头,黑黝黝的一面铁铸的墙壁对着她。她不敢有过多犹豫,抛开手中攥紧的钥匙向墙壁上扔去—— 钥匙无声无息撞击在铁壁上,没有发出一点敲击的响声,而后便消失了。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钥匙形状的图案,紫幽幽的光一闪而逝。 她伸手试着推动铁壁,铁壁就真的像凭空出现一道门一样被缓缓推开了一角,外头寒凉的夜风透过开出的门缝吹进塔内。 她的这具身体由于长期的生活窘迫,身材也十分的瘦弱,轻巧地一钻便从小开的门隙里钻了出去。 外头的疾风气流立刻兜头兜脸地罩了过来。迷雾塔悬于天空高处,气压与劲风常年旋绕在塔外四周。 艾丽莎站在倒数第二层楼外的阶梯上,被劲风吹得有些站立不稳。只不过她的心里已经有些雀跃,只要再从塔外的旋梯上跑下去,找到传送法阵,就能回到地上去了! 她边小心又急速地奔走着,边听着半兽人占星师指路。 外塔四周意外地没有任何卫兵把守,只是一片用青冈石铺就而成的宽袤平地。她从旋梯上跑到底层平地,向着塔侧南面的传送法阵继续奔走,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传送阵微微高起于地面的圆形石阶了。 就在艾丽莎快要跑到法阵的时候,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刺入了她的右小腿,她的小腿被某个锋利之物扎入,血液从伤口处源源不绝地向外渗。与此同时,从小腿下传来的巨大力气也扯得她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向后仰去。 她转脸一看,居然被从黑暗中奔出的地狱犬咬住了!通体漆黑的地狱犬,双眼冒着暗红的色彩,尖利的牙齿深深咬入皮肤肌肉里。 疼痛带着冻人血液的麻意顺着小腿蔓延到艾丽莎整个右半身。她的裙摆衣衫被撕毁咬碎,暗红的血液染湿了老旧的布料。 只差一点点了……! 传送阵近在咫尺,被地狱犬扯倒在地的艾丽莎用手抓着地面,不顾疼痛地向前匍匐而进,身躯在青白的平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远处的高塔正大门前忽而光亮大现,越来越亮,接着从天空中悠悠然降下一辆天马马车。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地狱犬破开黑暗的虚空向她奔来。 而隐身在发饰里、先前聒噪的半兽人占星师此时却没了声音。艾丽莎眯着疼出泪花的双眼定睛一看,发现那个矮小驼背的棕皮半兽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藏身的发饰间飘了出来,此时正安安稳稳地站在传送阵上呢。 传送阵中的光芒亮起,半兽人站在中间潇洒地朝艾丽莎挥挥手:“谢谢你小姑娘,把我送到这里!你的发饰很漂亮!”他如砂砾碾磨的声音荡在夜空里: “传送阵一盏沙漏时间内只能传送一次!祝你好运!” 接着他便在高塔边的传送阵中消失了。 艾丽莎犹自不认命地朝阵中爬去,却感到啃咬着自己衣衫双腿的恶犬力量似乎撤去了。 一个年轻男声在她身后近处不紧不慢响起:“暮光花的味道。”音色清冷倨傲得像远山上的霜雪,透过夜风吹到她的耳际。 这声音问她: “姑娘,请问你的这个发饰,是在哪里买的?” 她艰难地转动头颅,看到一个男子的高大身影立在夜风中,逆着光,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第3章 跳下去 艾丽莎被自称占星师的半兽人骗了。 懊悔、不甘与强烈的求生愿望还在她内心相互交缠,然后她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自己背后响起。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背上寒毛竖起,内心也跟着颤了一颤,本能地还想再向传送阵中继续爬去,然而四肢却变得动弹不得。 她的逃跑被人发现了。 撕咬她的地狱犬已从她身躯上退下,沉沉的重量消失。 此时此刻,她才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腿上手臂上被咬伤的伤口痛得难以承受,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划过皮肤流淌到地上去的轨迹。 她想就这么痛晕过去,可意识却事与愿违地越来越清醒。 她回头看到了那个问她话的男人。 ——高高在上。 她想这应该是她此时唯一能想到形容他的词语了。 那人向她问话的语气很平静,语速也不急促,内容甚至是礼貌的,但就是让她听出了那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慢。而他的样子—— 她眼睛里迷蒙着泪光汗水,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高大挺拔,应该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人。而即使逆着光,她也依旧能注意到他随风微拂的短发,银色的,晕着月华的光圈,发着冷色的光。 大陆上的灰发之人数不胜数,但是银发的人类却屈指可数。富特文格勒家族的人正好有着一头华光熠熠的银发。 联想起白天在葬礼上看到的背影,艾丽莎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人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裁判官,提尔大人。 对,是提尔大人。是提尔大人! 她必须告诉提尔大人,她是无辜的! 她一颗心不断颤动着,体内麻木凝结了的血液也开始了流动。她不知道提尔到底会不会信她的解释,可只要有机会解释原委,就还有一丝活路。 然而她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四肢无法动弹,也无从作任何手势动作示意。 她有些焦急地张大了眼睛。 提尔一步步走过来,步伐也不紧不慢,长靴踩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方才凶恶的地狱犬此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走得越近,他的样貌在艾丽莎眼中便越来越明晰。他沉默地站定,看上去遥远又漠然。 三个脑袋的领头地狱犬乖巧地蹲在他脚边;在他身后的典狱官一脸焦躁不安,生怕被追究囚犯逃跑的责任;而另一位副官则小心翼翼地在他背后提醒:“这就是今天白天闯入圣坛结界的那个女刺客。” 提尔在艾丽莎跟前轻轻重复了一遍:“请问,你的暮光花发饰,在哪里买的?”声音似化雪的凉水。 艾丽莎还是穿着白天那条黑色半旧的长裙,脆弱老化的布料被地狱犬的锋利犬齿咬得七零八落,腿间、腰间、胸口的布料全都没了完整的样子,黏腻的血迹沾染在衣衫上,白皙的皮肤上有了伤口,汨汨地淌着血,月光下红红白白有些血肉模糊。 高空的气流和夜间的冷风大喇喇从破碎的衣服间灌进来,风飕飕的,吹得她遍体发寒。 她拼尽了全力从喉咙间挤出一点声音:“……不是……刺……”话还没说完,喉管便像被刀刃割开一般,疼得她说不出话,血腥气从嗓子里冒出来。 提尔只低头审视着她,从头发面容到胸口腰部再到小腿脚踝,目光自上至下,就那么没什么温度地盯着看。 忽然他俯下|身,戴着指环的右手捉住她的下巴,整个人在她头顶笼起一大片阴影。她的下巴则被他钳制着,他手指上的指环冰凉地磕在她的骨头上,磕得她下巴也微微泛疼。 男人放大的五官出现在她眼中,深邃英俊,蔚然深秀,眼睛是偏暗的琥珀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却又无端带着股戾气。 他说:“刚刚倒是没有发现,原来是个哑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呼吸间带出的温热气息喷薄在艾丽莎脸颊上,让她想要躲避又无处可逃。 他靠得太近了,艾丽莎周身的空气都混着他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他的身材其实也不像壮汉那样魁梧,但就是让人觉得被压抑得呼吸困难。 接着艾丽莎就感到又有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脖颈。那是提尔戴着手套的左手,在她细细的脖子上来回摩挲。 质地有些硬的手套布料滑过细嫩的肌肤,又疼又痒;而那流连于脖颈上的修长手指,又像是要随时掐断她脖子似的,让她胆战心惊。 那只手悠悠滑到她的侧颈,撩起她的发丝。 艾丽莎一颗心也随着这只手不断地忽上忽下。 蓦地,她的头皮感到一阵被拉扯的痛觉,接着她便看到提尔从她发丝间顺走了那朵来历怪异的白色暮光花发饰。 淡白色的暮光花,沾上了几滴暗红的血渍,花瓣上流动着魔法的幽蓝莹光。 提尔将花朵放在手中,面无波澜地直起身,转过头竟像是要走了。 艾丽莎急迫得顾不上疼痛,从喉中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想要留住他。 她的声音嘶哑可怖,倒也成功让提尔缓住了步伐。 提尔一边把玩着手中形似逼真的暮光花,一边朝随行的法师淡淡吩咐:“把她的定身术解了吧。” 法术解除,四肢刚能活动,艾丽莎便拖着身躯急切地爬到提尔脚边。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又丑陋,她能听到后面几个随行官从鼻孔发出嘲笑哼声。 但是她不得不抛弃羞耻了。 她的一只手攀上提尔修长的腿,五指蜷曲深深攥上他的裤管;而后用另一只手,就着地上淌着的鲜血哆哆嗦嗦地快速写起字来。 ——发饰是在银风城港口一家小店买的 提尔微微侧头,漠然看向艾丽莎抓在自己腿上还沾着血迹的纤细手指,又转眼看向地上她写的字,扭曲弯斜,只能勉强看出个大概形状。 忽的,他笑了,唇角边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你撒谎。” 艾丽莎心里一抽,她确实不知道叶琳娜的这只发饰是在哪里买的,只是为了留住提尔急匆匆捏造出来的。 只不过提尔也没追究,他像是忽然对她来了兴致,挑眉问:“你的名字?” 艾丽莎急匆匆地又在地砖上蘸着血水书写。 ——艾…… 刚写了两划她随即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叫“艾丽莎”了,她现在的名字是“叶琳娜”。于是笔划一拐,怪异地写下了另外的字迹, ——叶琳娜 粗粝的地砖蹭破了她手指上的皮肤,细碎的石子砂砾嵌进指尖,一粒粒在摩擦时刮得生疼。然而全身上下的这些疼痛都让她麻木了,她只想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提尔半垂着眼注视着她伏在地上写字的样子,一言不发。 他身后官员小心提醒:“大人,现在要不要去监狱提审?时间不早,这里交给卫兵就可以。”说罢眼神示意随同的卫兵狱官们。 “不急。”提尔抬了抬手。他看着脚边的艾丽莎焦灼地将他的裤腿抓得更紧,手指还急慌急忙地在地上想要写些什么。 他好整以暇再次问她:“你想要自由?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艾丽莎一颗心又颤抖地悬了起来。 “这样吧,”他说,声音低缓沉稳,语调柔和,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你能从塔上跳下去,就放你自由。” ……从塔上,跳下去?! 艾丽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会错了意,猛地抬头看提尔。从她的角度仰望过去,就看见提尔半侧着头,面上还是挂着那个浅得几乎难以分辨的笑,冰冷淡漠得让她难以接受。 后面的副官愣了半刻立即反应过来,向艾丽莎重复道:“大人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从这迷雾塔上跳下去,就算是网开一面饶过你了!” 他在提尔身边随侍多年,早已摸清这位大人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作风。 迷雾塔悬在高空,离地面千里之遥,从高塔上纵身坠下,最好的结果大概也只是粉身碎骨了。 艾丽莎不可置信地看向提尔,忽然间又感到自己无比可笑。 把希望寄托于提尔身上本就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或者说,死后还魂复生这种事本就是违背常理的,是如黑暗邪术一般轻易不能被提起的禁忌。 她早就已经死了,不该心存侥幸了。 她撤下目光,手指无力地从提尔脚边滑下来,捏住自己长而破碎的裙摆,牙齿咬紧下唇,用最后一丝力气颤颤巍巍从血渍斑驳的地上爬起来,与命运赌气般摇晃着走到了高塔外地面的最边缘。 往下望是黑沉沉的一片云海,翻涌的云层遮住了地面的灯火辉煌,猎猎寒风浇灌在周身伤口。 她只迎头看了一眼,还没做好准备,天地间盘旋的飓风气流就已经带起力量,把她纤瘦的身躯从露台边缘推了下去! 失重感马上席卷而来,万千风刃呼啸在皮肤上。 艾丽莎在空中歪斜着身子错愕了一瞬,接着终于接受了事实。 头顶高塔的光亮越来越远,她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穿过云层的灰黑色烟雾往下坠。 她在凛冽刺痛的风起云涌间闭上了眼,心里有酸酸涩涩的委屈与不甘。 她要死了吧。 她这种人,是不是生来就是不详与霉运缠身的? 她自问这辈子和上辈子都没做过坏事,为什么总是这样的下场呢? 她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好人,可以在家人的温暖中生活,可以不要有那么多流言与病痛。 她最怕痛了,然而死亡却让她变得对疼痛麻木…… 艾丽莎坠落着,脑海中的意识漫无边际地胡乱游走,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地昏迷过去。 …… 浑浑噩噩间,她感到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了。 被冰凉、有力地握住了。握住她的那只手上大概戴了不少玲珑累赘的宝石指环,箍得她有些难受。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勉力撑开一点眼皮,却只看到了满目的银光。 第4章 未婚妻 艾丽莎昏昏沉沉,黑夜的风携着寒气,穿透皮肤直直侵入到骨髓深处。周身似被高空的风云拍击,全身血液冰冻凝结了起来。 生命流逝的感觉一如之前她死亡时一样,又冷又疼痛,孤独且无能为力。 然而她的左手却被人紧紧握住了。 不算温暖的一双手,但坚实又充满力量,直接拉起她不断从高空下坠的身体,将她带入一个无风且安宁的世界。 握住她的手上戴了许多指环,冰冰凉凉磕在她的手指骨节上,有些不舒服,但圈住手掌的紧致感让她莫名觉得安心。 她如同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本能地紧紧回握住那只手。 罡风止了,刺入骨脊的冰寒消散了,身躯好像被放到了一个摇晃着的平面,脸颊好像触碰到了衣衫的细腻布料,腰肢好像也被圈起来了。 眼皮沉重得张也张不开,意识就要进入休眠。艾丽莎勉勉强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入目是铺天盖地的银辉,冰冷的,温柔的,夜空中散下的月华中,有一个样貌模糊的人。 接着她的意识便沉入了黑暗。 …… 而在迷雾之塔上,典狱长和卫兵们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提尔大人唤出坐骑,就那么骑着铜龙从高塔上飞了下去,没多久又将刚刚从塔上掉下去的女人捞了上来。 他的衣服前襟沾上了些许血迹,但依旧满脸平静无波,从容淡定的样子好像只是去散了个步。他将怀中的柔软身躯放到天马马车之上,然后才不紧不慢走回夜幕下的监狱。 …… 艾丽莎再次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依旧是日光下老旧泛黄的天花板。她还是回到了叶琳娜那个四壁萧然的住所。 身躯和灵魂好似在虚空中游荡了一圈,最后跌跌撞撞地回归了本位。 自己竟然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艾丽莎也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茫然。 她的命可真硬啊。 她只能在心里发出这样似嘲似讽的感叹。 耳边还残留着风刃的呼啸,黑灰的云卷像看不到边际的深渊。即使在那样漆黑寒冷的地方走过一遭,她也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浑身上下像被千军万马碾压过般地乏力酸痛,然而检查伤口却发现身体四肢的皮肤都完好无损,哪里还有伤口的踪迹。身上穿着的衣裙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一套新的,质地柔软走线精致,一看就不像是叶琳娜会拥有的服装;而她出门时穿着的那一条被恶犬咬碎的长裙,则同样不知所踪。 想起混乱昏沉中依稀看到的那一抹银辉,艾丽莎不由地呆愣起来。左手上还保留着被人握住的鲜明触感,那样用力地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过,然而此时左手上却失去了那股寒凉安心的力量,空落落的。 她舒展开麻木的手指,摊开掌心,却有一个物件从掌中滑落下来。垂眸看去,只见一只玲珑闪亮的戒指跌落在被子上。 艾丽莎微微张开干涩的双唇,将这枚戒指拿起。 银制的指环,上缀一粒宝石,带着人的温暖体温,不知道被她捏在掌心捂了多久。 放在阳光下细看,可以看清指环圆圈上繁复雅致的细小纹路;顶端嵌缀着的那粒水滴状宝石,是漂亮的金蓝色,初初一看是剔透晶亮的一块海蓝,放到光下一照,便能看到在宝石中游荡的美丽金线。 艾丽莎对珠宝知之甚少,只是凭直觉感到,手中的戒指价值不菲。 胸腔中的心脏跳动起来,心跳声越来越剧烈,让她感到有些心悸。 惊心动魄又伤痕累累的逃狱夜晚虚无缥缈得就像一个梦。而会在最后关头施舍给她一条生路的人,她心中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枚指环…… 然而还没等艾丽莎细想,刚复生那天见到的安妮又来找她了。她把戒指放好,换了衣服起身开门。 艾丽莎目前所住的地方是下城区一幢三层的公共楼房,楼里将近二十间房间住满了在剧院附近打零工的人类。 这么多人里却只有安妮一个人来关心她,叶琳娜的人缘实在差到一定地步。 安妮还是一如既往的多话。她先是对葬礼当日艾丽莎走失的情形大惊小怪了一番,她说:“好多人都说有个长得像你的人在仪式上闯祸被卫兵带走了!结果今天早上我就在门口看到你安安稳稳倚在大门口睡觉呢!人进人出的,还好我把你拖回房间。发生什么事了?!” 艾丽莎笑着摇头表示没事。 安妮见此,脸上放松下来,随即又开始继续大惊小怪道: “那昨天提尔大人在葬礼上的演讲你也听到了吧?!居然说艾丽莎小姐是他未公开的未婚妻!而且还证明了她与黑暗的魔女使徒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的天啊!居然是未婚妻这样的关系?!” ………………???!!! 艾丽莎头脑中一下子炸开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未、婚、妻?! 她不记得她生前有认识提尔大人,更逞论婚约者这样的亲密关系。 她先前对提尔仅有的认知来自于周围口口相传的光伟事迹,以及八卦小报上胡编乱造的零星流言蜚语;而提尔,恐怕也是不知道她这个籍籍无名之辈的。 他们之间是不相识的。至少在她死亡前是这样。 所以在她死后的那一个半月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自她出生起,大预言师便预言她此生不详,与魔女为伍;在她成长时,所有亲人都与她疏远;直至死亡,她都是落寞孤单的独自一人。为了家族利益与面子,她的葬礼也许会得到大办,但又是怎么和提尔拐弯抹角地扯上关系的呢? 艾丽莎想不明白。 她听着安妮在她耳边咋咋呼呼,惊愕又木然地点着脑袋随意应和。 安妮抒发完一长串关于提尔的牢骚,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还有啊叶琳娜,”她打量了下艾丽莎的神色,“剧院那边你都旷工好几天了,老板好像不高兴得很。今天最后一天,你再不去跟老板解释清楚,恐怕连这个月的薪水都没得拿了!” “薪水”这个词直接把艾丽莎拉回了现实。 往事不可再追,她目前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更加紧要。现在她仅剩的三枚银币也被偷光了,如果再不去工作,可能在重新规划未来生活之前,她首先就被饿死了。 她还想好好活下去。 所以即使她口不能言也不通舞蹈,她也必须去叶琳娜所在的剧院,向老板好好解释清楚。 在安妮离开后,艾丽莎稍作收拾,便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帝国歌剧院过去。她身无分文,搭乘不起公共马车,只能步行而去,所幸剧院离开住所不算太远,大半刻钟就能走到。 道路两旁的建筑陈旧破落,石砖常年无人修葺落满青苔,往来路人的种族鱼龙混杂,带着下城区特有的贫穷味道。 艾丽莎揣着满腹心事行走到半路,刚拐过一条小巷,眼前的路便被两个魁梧的巨魔壮汉堵住了。 巨魔生得比寻常人类高出大半截,筋肉虬曲,而艾丽莎面前的两个巨魔身上却还一本正经地穿着紧绷的西装,大块的肌肉快要撑爆上衣。他们拦住艾丽莎的去路。 其中一个巨魔粗着嗓子开口对她说:“叶琳娜!终于被我们堵到你了!几个月不去店里,难道想逃债?!” 另一个巨魔随声应和:“你当初签了契约,逃也逃不掉的!认命吧,跟我们回店里,今晚就出来接客!我们也好向老板交待。” 艾丽莎吃惊地望着眼前两堵高墙似的巨魔,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努力地向两个巨魔比划着: ——你们找错人了吧? 巨魔之一从兜里掏出一卷羊皮纸,甩到了她脸上:“别装傻!” 她接住羊皮纸急急展开一看,纸上赫然写着叶琳娜负债的信息,以及作为偿还,她需要在“醉生梦死俱乐部”工作服务的契约。 条款最下方有着两方签名,签名中间联结着一道咒符刻印,魔法的莹蓝光晕流淌在刻印上——这显然是一道有真实效力的契约书。 艾丽莎用手指去触碰蓝色的魔法刻印,刻印马上散发出明亮的红色光芒,浮现出一团咒语咬住她的指尖轻轻共振。 种种迹象只能表明,这张契约书果然是叶琳娜本人以前所亲自签下的! 艾丽莎脑中一团乱,想要责备叶琳娜又无可奈何。 契约书中的“醉生梦死俱乐部”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而叶琳娜所要偿还的金额,则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多达整整八百金币! 帝都一户普通人家全年收入才不到十五枚金币,而叶琳娜却欠了八百金币! 她不想相信叶琳娜竟然还背负着这么一大笔债务! 第5章 永生之石 八百枚金币这个金额让艾丽莎彻底呆住了。她生前的家族在炼金领域中颇有名望,家里也因炼金算得上富裕;但是即使如此,八百金币在她眼里依旧是一个万分沉重遥远的数字。 对面的巨魔见艾丽莎久久不曾答复,开始有了些不耐烦。 艾丽莎呆愣地看着契约书,看着“醉生梦死俱乐部”几个字,心里越来越混乱。 契约书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欠款她必须偿还,而那个名字不正经的俱乐部,她也必须得去那里工作赎债。 巨魔看着艾丽莎指尖点在店名上沉默不语,不耐烦地说道:“别装看不懂了!醉生梦死,酒色财气,男欢女爱,不夜城销金窟,那种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看完了赶紧跟我回去见老板!” 艾丽莎仿佛被他的话语触动了,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看着说话的巨魔。 巨魔口中所描述的内容,对她曾经的生活而言,是只存在于书本报纸中的另一个世界,只听人们在笑闹中说起过,但却无从想象。 那种地方无外乎与低俗、下流有关,她一丁点都不想去。 她不想去。 可是该怎么办? 周围空气仿佛都变得滞涩起来,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她想她生前的生活还是太过单纯了点,以至于她一时半刻想不出能够应付的话语。 待到两个魁梧雄壮的巨魔将要强行将她带走的时候,艾丽莎终于动了动唇示意,在荒旧的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就着地面写了一句话: ——只要把钱还上了就不用去你们那里了吧? 另一个巨魔歪着脑袋看完点头:“对,偿还清债务就算履行完契约。可是,”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艾丽莎,“你有钱么?” 艾丽莎深吸了口气,接着重重点了点头。 ——有。马上就能回去拿给你们。 两个巨魔笑了,他们看笑话似的跟着艾丽莎一起回了她那个嘈杂破旧的公共楼房,看看她到底要拿多少巨款出来。 艾丽莎没有巨款。她从自己房间衣柜的最深处拿出了一块包裹得方方整整的手帕。 她犹豫了一瞬将它放在手心打开,一枚精巧的戒指就安安静静躺在绢布上。 起初还在讥笑的巨魔们看到戒指后眼睛一下子直了,似惊诧似不敢相信。 其中一个瞪着眼睛问:“你哪搞来的?!”这枚镶蓝宝石的戒指看起来太昂贵了,不像叶琳娜会有的东西。 另一个讷讷开口:“你……你确定这值八百金?” 艾丽莎找出笔在废报纸上写道: ——如果不信,可以去典当行或者找珠宝鉴定师。 她写出的字句看起来镇定,但实际上,她写字时的手都是抖的,捏紧戒指的另一只手也在发颤。 怎么可能不颤抖呢? 她此刻非常不安,既是对债务契约的不安,也是对自己良心的不安。 这枚戒指就是她这次醒来后在自己手心里发现的那一枚,镶嵌着海蓝色的水滴状宝石,温柔地闪着光辉。 然而确切地说,这并不是她的所有之物。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枚戒指应该是提尔那里的。她不知道它怎么会到自己手上,但在这种紧迫境况,她只能先用这枚戒指应急。她只能想到这个方法。 她很犹豫,也感到自己的良心在备受煎熬。如果是生前的她,大概整整一辈子都做不出这种冒用他人物品、随意挥霍的卑劣行为吧,可是现在、现在…… 人总要向现实与生活低头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辩解着,如同自我安慰一般。 很快艾丽莎便又从她的住所走了出来,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只人高马大的巨魔。巨魔直接带着她上了独角兽马车,一路奔向城南繁华区的维金大街。 他们要直接带她去见俱乐部老板,叶琳娜的债主。 维金大街是帝都另一条享有盛名的商业娱乐街区,临靠城内内湖风之湖。 只不过艾丽莎却无暇欣赏街边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往来穿梭的人群,只紧跟巨魔们的脚步来到一家外观豪华得有些浮夸的建筑高楼前。 建筑三层高,华丽的浮雕在白色大理石外墙上蔓延,宽阔的大门上方浮着店招牌,上面用烫金花体字刻着“醉生梦死俱乐部”,流光溢彩,大白天也高调得过分。 艾丽莎直接被带去见俱乐部老板、叶琳娜的债主。她心里还是紧张不安的,连店里的环境都没心情观察。 她看到债主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宽大的实木桌后,椅背窄小却将他的样子挡得严严实实。他听到动静后将皮椅旋转过来—— 居然是一名不到半人高的、又矮又瘦的绿皮哥布林老板。 他大脸塌鼻大嘴绿皮肤,尖细的耳朵瘦瘦长长,巨魔保镖站在他身边,将他的矮小身材衬托得越发显眼。 这哥布林老板虽然个子袖珍,滑稽地穿着笔挺西装,但依然气势汹汹的。 他见戒指被艾丽莎从手帕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眼中贪婪精明的光立即闪亮起来,注意力全被宝石吸引。 哥布林这个种族常年与金钱财富打交道,对珠宝金银早就熟门熟路。艾丽莎手中的宝石着实太吸引他的注意,因为那是——真正的永生之海的宝石,永生宝石。 这样剔透晶莹的成色与大小,恐怕是举国罕见的。 聚海水精华凝结而来的永生宝石,散落海底产量稀少。透过宝石,能看到海洋在阳光下翻滚的波澜,能听到海潮相互拍击的乐音。当然,还有一个关于宝石的传言—— 它能使拥有它的生物获得永生的祝福。 哥布林老板目不转睛盯着眼前宝石中游荡的漂亮金线。 这枚指环,少说也能值上千金币。 他对这枚戒指来历非常怀疑。但到底抵不住心中对物质的贪婪欲念。 所以他收下了宝石戒指,抵消了叶琳娜的债务,将那份带有魔力的债务契约书也一并解除了。 艾丽莎看着哥布林老板将一切办完,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走下俱乐部奢侈的镶金旋梯,走出大门,艾丽莎才迟缓地意识到,她,把一桩麻烦事解决了,以一种她内心有愧的方式。 她两眼放空地迷茫了一会又记起来,她还要去歌剧院报到。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乌云积聚在天幕,又低又沉地压在楼房高低错落的屋顶。 起风了。 艾丽莎裹了裹单薄的衣衫,匆匆忙忙向帝国歌剧院奔去。她搭了巨魔的顺风车才赶在下雨前来到了剧院。 剧院倒是一如叶琳娜记忆中的样子,外观沉重古朴,表演厅有着拱形的天花板和华丽的水晶吊灯。 艾丽莎缓了缓过于混乱茫然的心情,然后才去见了那位中年的剧院负责人。 她没料到剧院管事看到她便破口大骂,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 “叶琳娜!不想好好工作就滚回老家去!你让我等了多久?!”负责人气暴跳如雷,鼻翼上下掀动,“别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风风光光的大歌姬!你早就过气了!” “我告诉你!你以后都不用再来了!” “是的!你被炒了!炒了!” ………… 消息接二连三来得太过突然,艾丽莎的脑回路一时也有些转不过弯。 她就这么,被打工的剧院除名了??! 当她被剧院保镖强行撵出来的时候,手中只剩一份被撕毁的临时工合同。 薪水没有讨要到,反而失去了唯一一份正经工作。 生活大起大伏来去得太快,实在叫人措不及防。 艾丽莎呼吸不稳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剧院门口吹了不知多久的冷风,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时,天上已经下起了雨。 冰凉的秋雨滴在面颊上居然有些痛。雨水慢慢浸湿衣料,水滴顺着发丝脖颈一直滑到了衣内,也是冰冰凉的。 艾丽莎瓦解般坐在街角阶梯,看眼前建筑巍峨闹市繁华,复生后第一次对活着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静坐许久,头顶忽然被一片阴影罩上了。 有雨水打在雨伞上的沉闷声音,滴滴答答。 抬眼看去,入目的是一只极其漂亮的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三根手指上戴着艾丽莎不认识的珠宝指环,此时正握着黑色的伞柄。 她连忙继续向上看,就见到了提尔略显冷冽的下颔线条。 他微倾着头,正一瞬不瞬地俯视着她。 她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尤其是他那只戴着指环的右手。 她说不出自己是心虚是愧疚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感情,窘迫的感觉也在心里蔓延开来。 “喜欢淋雨?” 他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携有雨水的潮湿与寒意。 冰冷的气息在面颊边越来越清晰。 艾丽莎再抬眼,提尔放大的俊颜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他将伞柄塞到她手里。 “我赏给你的命,省着点用。”他说。 艾丽莎的心脏开始抽动起来,混合着雨水的节奏,又湿又凉还揉杂了一股含糊不清的情愫。 第6章 契约书 雨还在下。 成串的雨珠滴洒在头顶的伞骨上,再沿着黑色的伞布从边缘滴落下来。 艾丽莎被动地接过提尔塞来的伞柄,指尖再次碰到了他手指的温度。戴着指环的右手,比例完美,冷硬地挤进她的手掌,指环上的冰冷宝石在掌心刮蹭一圈,便异样地带起一阵火热。 艾丽莎坐在一幢建筑前的台阶上,提尔就站在她下面几层阶梯的地方。即使如此,他依旧比她高得多,此时稍稍弯腰,面上始终没带太多表情。 清冽的气息环罩住艾丽莎周身。 她心里悸动得厉害,其它的疑惑与情绪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目光与他对视着。他的瞳色是漂亮的深琥珀,色彩浓郁,暗金的瞳色中带了一点薄红。 她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他从自己掌心抽回他的手。 只是他的手指在空中没多做停留便又抚上她的额头,将她额前两缕湿漉漉的头发拨到了耳后。 头发被不轻不重地拨弄着,发梢磨蹭得耳背的皮肤发痒。 艾丽莎身体僵硬得不知该如何动作,手里握着伞柄,耳根慢慢开始泛红。 然而没多久,提尔便似乎厌倦了这种行为,也似乎看够了她的样子。 他放下他修长优雅的手,直起身子。接着他沉默地转过头步下阶梯,一句话也没留下。 提尔身后的侍从反应得及时,马上为提尔高高撑出另一把伞,将风雨阻挡在外。 他直视着前方,随手接过伞,越过侍从便向另一幢高耸华丽的建筑走去。 艾丽莎就这样看着提尔打伞的身影又不紧不慢地走下阶梯,在朦胧的雨幕中越走越远。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音也发不出,于是只呆坐着,心跳猛烈。 想起在监狱的那个晚上,她再看到提尔本该感到恐惧不安的。但她此刻却没有这种感受,反而有些……羞愧和留恋。 也许是他的遮风挡雨来得太过意外又及时了吧,所以仅仅一柄长伞便触动到了她内心最深刻的地方,之前心中的迷茫得到了安慰,彷徨也随之慢慢消融在雨水中了。 艾丽莎撑着提尔塞给她的那把伞,一直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然后脑海里才慢慢浮现出了些漫无边际的混乱念头。 比如说,她发现了—— 原来提尔在下雨时喜欢自己独自撑伞。 在下雨天,用一个驱水法术罩住自己不被淋湿显然比撑伞要方便得多。 驱水术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魔法,稍稍懂点魔法的人都会使用它。就算是现在,放眼向雨中的大街上望去,往来的人潮里也有不少人给自己施上了这个法术,干爽悠然地行走在雨帘里。 生前的艾丽莎体内没有丝毫法力,复活后在叶琳娜的记忆中也找不到任何关于魔法的记忆,因此如果没有伞,她便只能淋雨。 然而像提尔那样的人,应该是和她不一样的。即使没有法力,也会有法师随从为他加上防雨的法术。 可他却执着地选择独自撑伞而行。 不知为什么,提尔的这个小小怪癖让艾丽莎没由来感到有些轻快,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与他的共同之处,让她觉得他这个人更真实了些,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艾丽莎双手在黑色雨伞的弯柄上摩挲了许久,突然后悔起将那枚蓝色宝石戒指抵押给哥布林老板的事来。 那枚戒指是提尔的东西,她还是得将戒指还给他。 可是如果要取回戒指,那么她就不得不继续在那家俱乐部里卖命。可是—— 各种想法在艾丽莎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弯,最后她抓着伞柄颤巍巍站了起来。 双腿发麻血液凝滞,被淋湿的衣服披在身上,重量压得双肩沉重。 她还是选择回去了那家外观豪华浮夸的俱乐部。她一步一步踩着积水的地面拖着步伐,走回去了店里。 她必须拿回那枚戒指还给提尔。不管怎样,得先拿回来再说。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一路回到了不久之前来过的“醉生梦死俱乐部”。 哥布林老板对于她的出尔反尔居然意外地爽快,毫无犹豫地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并重新签订了魔法契约。 “别担心,我们可是正经的俱乐部!工作内容最多就是陪客人喝酒,和其它下三滥的场所不一样,你知道的。”老板这么说着。 只不过他另外提出了一个条件—— “你的戒指得先放在我这里保管。等你哪天赚够了钱,才能还给你!” 艾丽莎一听便皱了眉。 老板看到她这副拒绝的样子,马上又尖着嗓子继续说道:“你想要拒绝也晚了,契约中已经写明了这一条!”说完他兀自得意地笑起来。 艾丽莎急忙看向方才重新签订的那卷契约书。 寻找许久才发现,密密麻麻的条款中,不知何时在中间多添加了一行极不易被发现的淡色小字,正是老板口中提出的附加条件。而最下方的魔法刻印也彰显着这份契约的效力。 艾丽莎气得手指把羊皮纸都抓皱了,她咬着牙把契约书拍在桌子上,眼圈也红起来。她既懊恼自责,又愤怒不甘。她难以忍受眼前这个狡猾的骗子对她的戏耍。 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 既然已经再次签下契约,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苦果。 所以艾丽莎在第二天晚上还是又来到了“醉生梦死俱乐部”,不甘地、不情不愿地。 俱乐部的位置在维金大街西南角,紧靠着风之湖。 夜晚的街景与白天恍若两个世界。 魔法燃烧的一只只巨大灯盏悬浮在整个街道的半空,亮澄的光线将街边各有风情的雕塑与缀着装饰的绿树映得金灿辉煌。 人潮往来,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酒气,混合着上等脂粉与香水的气味,琉璃店门晃出的清脆铃音远远地传到耳中。 这个街道的夜晚,五光十色的。只有梦,没有黎明。 风之湖的湖面也被灯光照得亮如彩绘,涟漪中的点点灯火与繁星倒影揉在一起,梦幻失真。 湖两岸都是这样热闹灿烂的景象,只是对岸的灯火红红绿绿,更加光怪陆离一些。衣着暴露的站街流莺或殷勤或冷淡地拉客,暧昧的酒店光亮与情趣店的招牌交相掩映。 艾丽莎也听说过关于维金大街的纸醉金迷,但没想到一湖之隔的风之湖两岸还有这样的区分,而显然她所在的南岸看起来要更奢侈高级一点,在南岸工作的姑娘们穿着也相对本分保守。 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艾丽莎再次提了提身上的丝绒吊带礼服,湖蓝色收腰的长裙,裙摆缀着两层亮片,穿在身上让人看去是知性优雅的,只不过……领口实在太低了。 叶琳娜的身材纤细,胸部却很饱满,挺立的胸部直接将裙子的胸口部分高高撑起,胸口小半的肌肤露在空气中,沟壑若隐若现。 这条裙子是俱乐部里规定的穿着。艾丽莎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不自在极了,在更衣室时便不断向上提着领口的布料。头发也被挽起,脸上还被涂抹着浓艳的妆容。 待到要正式到场面上去时,她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这个俱乐部实在比艾丽莎想象中的要更加奢靡。浮雕的天花板,水晶雕花的法力灯,花纹繁复的银丝壁纸银丝毯,月石桌克兰兽皮沙发,这些还仅仅只是艾丽莎能认出来的部分。 艾丽莎与另外几个盛装的年轻女子被管事带到了一楼的一处卡座沙发上,那里围坐了一圈身量短小结实的长须矮人,似乎正在交谈生意上的事。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放了不少花花绿绿的酒瓶。 矮人最是嗜酒,同行的几个女子都窃声说这次赚钱的机会来了。她们这群人全都靠哄客人开价值高昂的酒水和小费来赚取收入。 可艾丽莎肩膀僵硬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拘谨地坐在一群人的边缘看他们高谈阔论,调笑热闹,好一会才笨拙地学着给人倒酒。 口不能言倒是为她免去了不少麻烦,然而同时也让她失去了许多捞钱的机会。豪迈的客人一瓶接一瓶开酒,挥金如土;陪酒的姑娘娇嗔着劝酒,嬉笑妩媚。艾丽莎低头努力缩减着自己的存在感,她的手指攥着裙摆,只盼煎熬的夜晚能赶紧过去。 …… 接下来的十几天,艾丽莎都刻意用着这样的方法来躲避她不愿接触的工作。有时候她能听到一同工作的女子们会在背后悄悄议论她: “只不过是个过气又哑了的歌手,她在装什么清高?” “那个叶琳娜前几个月刚来店里时可不像这样,现在恐怕又在玩哪种钓男人的新把戏!” ……如此种种,她全当没听见。 只是这一天,老板又脸色难看地把她叫住了。他的小身板挤在宽阔的老板椅上冲艾丽莎叫嚣:“这么多天了!就属你业绩最差!怎么干活的?!” 其实在夜场工作收入比艾丽莎想象中的还要高,即使她对待接客十分消极,每天也依然会有不少进账。可是与其他人比起来,她的业绩就完全不能看了。 哥布林老板戳着桌上的一卷羊皮纸放狠话:“这个月的任务指标必须完成!要不然就把你送到湖北岸的低级店里去!一辈子都别想拿回你的宝贝戒指!” 艾丽莎听得心惊肉跳,敢怒不敢言,只得做出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 夜晚降临,灯红酒绿的场所照常营业,艾丽莎也开始试着不那么抗拒地接受工作。她陪在一圈人类男人的身旁,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手中握着酒瓶倒酒。 然而当一只陌生粗糙的手搂上艾丽莎光滑的肩膀时,她还是紧张敏感地跳了起来。 她的动作突兀又突然,整桌人都以一种不识好歹的目光看着她。 艾丽莎尴尬地从沙发座上退出,无措地弯腰赔礼,冷不防却又撞上了身后的一个侍从,打翻了他手中托着的酒杯。冰凉的酒水带着微醺气味洒到她的腰际。 “您没事吧?”她听到一个温和干净的男声在礼貌询问。 一转眼,却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正恭谨地看着另一边,然后才转过头来朝她示意。 艾丽莎顺着这个年轻男人的目光向另一边看去,就见到一个银色短发的高大男人站在雕花法力灯下,面庞英俊。面色却很冷,他的衬衫袖口上沾了些暗红的酒水。 第7章 桃粉北岸 艾丽莎的腰部和背部湿了一大片,酒水清凉地黏腻在皮肤之上。 她顺着发声青年的目光看到了站在她身前近处的提尔。银色的头发张扬傲慢,优雅简洁的修身衣着衬得他整个人都透着股清贵凛冽。 他沉默地看了眼自己被酒水沾湿的袖口,再看向撞向他的侍从与艾丽莎,目光凉凉的。 艾丽莎被这目光看得心中一紧,没来得及惊讶便立刻低下头去表示歉意。 现在的提尔比她之前所见到的样子更加令她心中紧张。 而就在此时,俱乐部的那位哥布林老板也急匆匆赶来了。他操着他那副特有的尖细嗓音卖力道歉,并用眼神示意闯祸的侍从与艾丽莎赶紧处理干净,眼神恶狠狠的。 老板向站在提尔身边的那位华衣青年殷勤道: “马修少爷!没能及时迎接您并且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为表歉意,请允许本店为您准备的——” 那青年淡金发色,面容温和地打断老板:“谢谢。我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我身边的这位朋友袖子有些小麻烦。” “当然当然!没问题没问题!”老板忙不迭应声。 他亲自拿起干净的手帕来到提尔身边,小心翼翼为他擦拭,一面低声下气问:“请问该怎样称呼您?” 提尔收了被擦拭干净的手腕,瞥了眼身高只高至他大腿的哥布林老板,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提尔。”声音低沉清冷。 哥布林老板终于惊恐地瞪大眼珠,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不复常日精明伶俐的模样:“大……大人光临蔽店,小店蓬荜生辉,不……不胜惶恐!” 提尔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客气回应,目光却越过他直接看向了一个在金银灯火中向里处匆忙而去的窈窕背影。 只看了两秒,他便收回目光,随同唯唯诺诺的老板去向了二楼。 艾丽莎道过歉后就又羞又迥地匆匆忙忙回去重新换衣服了。 没多久哥布林老板怒气冲冲找过来,跳着脚指着艾丽莎的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大串骂,引得在休息室的同事注目纷纷。 过气的哑巴、毫无业绩的无能者、穷鬼闯祸精,所有难听的词汇全都向她身上招呼而来。 艾丽莎被这些词语羞辱得愤恨又难以反驳,只能攥住长裙的下摆,低头咬牙默默听完他的发泄。 周围的目光还是太让她难堪了点,如芒刺在背。直到老板离开休息室后好一会,她才缓过来。 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艾丽莎整理好头发服装,深吸口气又准备回去前厅,她还得按照老板的吩咐去给提尔……谢罪。 还没走出休息室的门,她便听到有个平淡的女声在自己耳边响起:“你注意点吧。”艾丽莎转头一看,发现是个同在俱乐部工作的混血精灵在对自己说话,“提尔是个危险人物。” 混血精灵一直都是夜场中最受客人欢迎的种族,她们相貌美丽,四肢纤长,发色肤色和眸色都极淡,在所有陪酒女中的地位也是最高。 艾丽莎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双手抱胸的混血精灵女,却见她又强调了句:“他很危险。别惹祸上身。”然后便拖着裙摆冷淡地走开了。 艾丽莎不明所以,无法从她没头没脑的提醒中听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只当是普通人对提尔的寻常议论。 她走出休息室,向酒保要了老板吩咐的酒,然后带着酒杯托盘去了提尔所在的二楼。二楼走廊灯光幽暗,脚步踩在绒毯上寂静无声。她之前从没有来过二楼,没有资格,也没人指名。 站在提尔所在的房间门口踌躇片刻,艾丽莎叩开了门扉。 推门而入,屋内女人娇软的调笑声马上传了过来。艾丽莎向室内看去,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她的同事正坐在沙发陪着几个人类男子饮酒嬉笑,而提尔则坐在中央,双腿交叠,样子随意闲,左右分别坐着怯生生的姑娘。这样的他少了之前的锋利沉肃,此时在房间明灭的灯影下,倒更有了名流公子的模样。 艾丽莎习惯性地抿抿下唇向房间里处走去,将酒水工整规矩地放置在沙发前的月石桌面上,然后递出托盘上一张精致花哨的卡片,将它递到提尔面前。 上面用墨水写着——“向尊敬的提尔大人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提尔看着卡片无动于衷。 而席间男人女人们的目光则向艾丽莎看过来,看着她做完一整套动作后,手又不太麻利地为一只只酒杯倒酒。 然而还未倒至一半,艾丽莎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握住她手腕的正是方才在一楼遇见的那位金发华服青年,声音温和,手劲却很大。 艾丽莎循声看去,就见他眉目清秀和善,眼里闪着润泽的光,可是她对他依旧没什么印象。她尴尬茫然地笑笑,谨慎微小地摇摇头。 旁人起哄:“马修少爷纵横情场万花丛中过,自然看哪位美丽的小姐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被称为“马修”的青年大方地任由他们调笑。 艾丽莎觉得“马修”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但一时没来得及回想先前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因为座上已经有客人把她认了出来: “这不是前两年红极一时的那位歌姬小姐叶琳娜嘛!怎么居然在这种地方干活?!” 艾丽莎其实很不耐烦别人提及这个话题,但也只能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低头抿唇而笑。她动了动手腕想要从马修的手里挣脱出来继续倒酒,没成功,结果却是有另一只手将她从马修的手掌间解救了出来。一只她所无比熟悉的手,是提尔。 提尔拉着她的手腕,轻轻侧头,用下颔点着他身旁的座位对她说:“坐。” 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空出来一个位置。 艾丽莎没多再犹豫,又轻又拘谨地落坐在了他旁边,心里还在紧张着。男性独有的气息带着清浅的酒香马上从她身侧传来,这气味勾得她心跳猛地快速跳动起来。 她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响地开始继续斟酒,周围人也识趣地继续欢笑作乐。 提尔的手指摩挲着她递给他的那张花哨卡片,指尖从墨水字迹上划过:“不是你写的。”语气肯定。 这字迹确实不是出自艾丽莎,而是老板亲笔书写的。艾丽莎放下酒瓶开始用手比划着解释,嘴唇无声地开合说出话语。 然而马上有一根手指点上了她的红唇。还是提尔戴手套的那只左手,布料摩擦的触感不轻不重覆在唇上。 “你写给我看。”提尔说,声音低沉宁静。 艾丽莎停下动作偏头看去,看到他牵起她的手,将手放到了他的右手掌心。他垂头注视着,目光专注,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像是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她的呼吸也不顺畅了。屏住气息,五指在提尔掌心蜷缩了下,然后再羞怯地舒展开,她小心地伸出食指在他的右手手掌一笔一划写下方才的话。 提尔的掌心一如她曾经所感受过的那样微凉冷硬,掌纹脉络清晰,起伏的骨节间带着养尊处优的痕迹,几乎无法让人感觉到这只手曾常年握剑。 白皙的指尖轻巧柔软地从掌中滑过,也划得艾丽莎心尖发痒。她脑中恍然想起那一天在雨中,提尔独自打伞的背影,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又接着在他掌心写下一句话: ——提尔大人会魔法吗? 写完她才后悔起来,自己大概是僭越了,缩着手就想要收回。只不过她的手很快便被提尔收起的长指包住了,牢牢地被圈在他的掌心,玲珑的指环磕在她的手背。 提尔注视着交叠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眼睫微垂,鼻腔间发出一个简单的字音:“嗯。”舒缓旖旎,像一股清流直要流淌到人心里去。 艾丽莎受到了鼓舞。虽然提尔会魔法,但他却从不显露,而是选择用用最平凡的方式在雨中前行。 她鼓起勇气再次抬头看向他,发现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朵淡白色的暮光花发饰,花瓣狭长带着点滴血迹,静静沉睡在他戴着白色手套的左手中,正是艾丽莎之前佩戴的那一只。然而此时的暮光花好似枯萎了大半,花瓣枯黄卷曲,形容黯淡。 提尔凑近过来,抬起左手撩起艾丽莎鬓角的发丝,将花朵再次别在了她发间,动作细致优雅。 艾丽莎神经紧绷地只能呆呆看着他被稍稍挽起的袖口。袖口上还沾着方才被泼洒到的暗色酒渍,顺着袖口似乎还能看到线条匀称的小臂肌肉。 脸颊慢慢泛红,她慌乱地收回目光,匆忙间却在提尔那只白色手套下看到了些许异样。手套开口处的侧腕上,有着如同黑色藤蔓一样的印记,从手背的皮肤一直蔓延到侧腕,纠缠狰狞,像是某种邪恶的力量。 只有从她这么近的距离角度才看得到,只是这画面也仅仅只持续了一瞬,提尔便将手收回。 艾丽莎脑中一片茫然,怔愣间感到提尔轻拍了两下自己的手背。他说:“走吧。” 走?去哪里? 不待她表达出疑问,她就被提尔强硬地牵起身,离开了座位。侍从为提尔披上长外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整个房间的人都诧异又小心地看着他们。马修见状也讶异地一挑眉毛,随即面露笑容示意他们安心离去。 出了门立刻感受到夜晚的寒气。 夜已深,整条大街却依然还是歌舞升平灯火通明的样子。空气中湿气加重,酒水与香水脂粉的气味愈加浓烈。 提尔一路领着艾丽莎走到绚丽的大街上。他问:“去没去过风之湖的北岸?”低沉清冷的声音在喧闹的街头依然清晰可辨。 艾丽莎诚实地摇头。 风之湖的北岸虽然据说比南岸这边更加刺激有趣,但也更加低俗混乱,流莺堂而皇之地站|街拉客,她是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的。 提尔侧头看了她一眼,面容平静。 “去湖对岸吧,景色更好。” 他这么说着,便又一路穿过魔法阵门,结界幻成的风桥,将她带到了风之湖的北岸。 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用来形容这块地方一点不为过。桃色的暧昧招牌林立,地下酒吧里发出绿幽幽的妖娆光亮。北岸桃红鲜绿的灯火也一并倒映到风湖里,与对岸明黄橙亮的色彩形成对比。 艾丽莎站在湖堤旁,身后并排的几家都是魔法情趣商品店,而身前,则是整个南岸灯火辉煌一览无余的景象。 远观的风景远比身处其中要来的震撼。 维金大街像一条金光汹涌的河流,街道上巨大的悬浮灯盏漂在空中像无数发光发热的流萤,金碧绚烂的俱乐部盘踞在大街的一角,整条街之上的藏蓝天穹都被灯火映得像要烧起来。 艾丽莎看得入了神,双眼一瞬不瞬,双唇也微微张开。 “叶琳娜。” 提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这是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 艾丽莎一时没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只充满疑惑地转头,接着才迟钝地点头向看着自己的提尔回应。 提尔走近过来,将外套披在她肩膀。 忽然而至的体温让她敏感地向一边走动几步。 “别动。”他这样说着,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低哑沉缓的话语就近在耳畔,“你的眼睛很漂亮。” 下一瞬他的吻便在眉心落了下来。 微凉柔软的唇瓣,清冽中沾着微醺的酒香。 呼吸间满满都是他的气息。 他的唇在她眉心缱绻绵延不知多久,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全身僵硬,大脑也冻结起来,手足无措。 许久后提尔终于将她放开。 艾丽莎后知后觉地烧红了双颊,双目无措地看向他。 夜色中,他的瞳色深沉,摇曳着漫天的星光与灯火,还有一丝不知通向何处的浅薄怀念。 他牵住她的手腕,拉她转身:“进店里看看。” 提尔的表情依旧冷淡平静,艾丽莎却能感到,他此刻似乎心情愉快。 第8章 风之镜 提尔居然真的迈开长腿向他们面前的情趣店铺走去了。他身高腿长,没走几步便把呆在原地的艾丽莎撇下一大段距离。艾丽莎头脑一片混乱,羞窘茫然疑惑在脑海中轮番过场。踌躇了片刻,她还是跟上去,进了一家桃红招牌闪烁的店铺。 刚进店门艾丽莎就有点眼瞎,整个环境只能用五颜六色来形容。 提尔的发色不知何时变为了灰色,然而他挺拔的身姿依旧与这间散发着靡靡之乐的小店格格不入。 店里的各式物品实在有些难以直视,艾丽莎只低头盯着脚尖站到了一排放着红红绿绿玻璃试剂的架子前——只有这些看起来比较正常。 她生前的家族在炼金方面颇有建树,她虽因天赋原因只学了些皮毛,但也能对普通炼金物品辨认出一二。 眼前瓶瓶罐罐的试剂无一不澄透清亮,颜色却鲜艳浓郁,饱和度很高,显然是纯度极高的炼金药剂。 伸手触摸上其中一瓶的瓶身——只能感知到玻璃的冰凉。叶琳娜的这具身体也没有法力,无法感知出试剂中的具体成分。 正当艾丽莎泄气地想要收回手时,却有另一只手从旁伸出将她手中的玻璃瓶取了出来。提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催情剂。” 透明的瓶身在他玉长的指间晃荡,明紫的液体摇曳着艳丽的华彩。 “莺时草和红梨的提纯物,加了合成染料。□□前使用,增加对对方的性吸引力。”他平静地叙述,声音似潺潺流水,却听得艾丽莎面红耳赤,“你对这个感兴趣?” 艾丽莎僵硬地使劲摇头,抖着手从接回提尔递回来的瓶子,也没再多看便低着脑袋将瓶子放回货架上。 只是到底还是太紧张了,手指轻颤间,瓶子就从上方滚落下来。轻巧透明的玻璃瓶身重重砸落在坚硬的石砖上发出一声脆响,再看过去便只剩一地的玻璃碎屑与溅洒开来的紫色液体。 这一摔摔得艾丽莎内心猛地一跳,反射性就蹲下想要收拾碎片。 提尔眯眼挑了挑眉,将她从地上拉起,向店老板赔清付款后便拉着她走出了店门。 走出店门,提尔一言不发。艾丽莎心有惴惴地跟在他身后,心中忐忑。忽然之间他却转过身来,艾丽莎措不及防,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他身上有凛冽的水木香气,清爽微寒,又让艾丽莎觉得熟悉。 提尔扶着她肩膀退开两步,拉起她的手,掰开纤细的五指将她的掌心摊开。 方才拾捡时的玻璃碎屑还有一些粘在艾丽莎的手掌中,碎屑中带着洒落出来的紫色黏滑的液体。 提尔就着湖对岸的明亮灯光,微侧着脑袋将碎屑一点一点从掌心的肌肉骨血中剥离出来,不紧不慢地。 这对艾丽莎来说却有点煎熬。提尔的指尖一次又一次拂过自己敏感的掌心,又疼又痒,想要缩回手又害怕得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动作。 她垂着头将目光放向身旁另一侧的湖光夜景上,直到提尔的声音唤起了她的注意。 他说:“你的这双手不该那么卑微。”他将她的手放下,“好好爱惜着点。” 这句话好似忽然触动了艾丽莎心中这些天以来长久埋在心中的万千情绪,她拉住提尔欲要离去的袖管,手忙脚乱地努力比划,想要表达出心中所感。 “直接说出来吧。我看得懂你的唇语。”提尔道。光影投在他面上,将他英挺的五官映得明明灭灭。 艾丽莎看着他淡然的样子,动了动嘴唇,试着无声地开口: ——提尔大人,您…… 她猜想,提尔对她到底还是有些特殊的,她想问他是不是这样,她想问把这个问题清楚。然而临到嘴边又突然问不出来了。 话语在舌尖打了个滚,她重新问下去: ——您是不是丢过一枚蓝色的宝石戒指? 提尔看着艾丽莎无声开合的小巧嘴唇,唇角弯起:“嗯。倒不是弄丢的,是被你拿去的。”他好似回想起了什么,笑得更明显了。 艾丽莎头一次见到提尔笑得这么真心实意,犹如春风化雪般抖落了不易亲近的霜寒,整个人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说:“那天将你从迷雾塔底拉上来,你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还一直握着我手上的那枚戒指。本来也是要送人的,看你那么喜欢就给你了。” 艾丽莎愕然,没想到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居然那么没脸没皮地做出了那样的举动。可是……她有些纠结地继续说: ——可是那枚戒指被我老板扣下了。 她开口说这话时有些羞愧。 “你说的是这个?” 她说完就看到提尔在眼前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指环。 海蓝色的永生石,在夜色中也熠熠闪耀,发着幽蓝的光亮。 这是本该被哥布林老板扣押的那枚戒指! 艾丽莎惊讶地不知该如何回应,就感到提尔把这枚戒指又塞回了她手中:“好好留着。”提尔凝视着她道,“别再弄丢了。” 隔岸的灯火给他此刻的面庞罩上了一层光晕,比之往常也要柔和上不少。 艾丽莎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便将积压在心底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 ——提尔大人认识艾丽莎小姐吗? 她一鼓作气问下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提尔冷下来的面色: ——提尔大人是什么时候与艾丽莎小姐有婚约的? 提尔面容冷淡地看她无声地说完,久久不语,最后沉默地转身向前而去。 艾丽莎看着提尔在夜晚的灯红酒绿中前行,从困惑又到迷惘。 正在此时,一名中级军官在北岸的人群中找到了提尔,急匆匆赶来道:“大人!迷雾塔的那个囚犯出事了!” 提尔背着身,艾丽莎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的气息蓦然变得沉肃起来。 他头也没回地就那么随同使馆搭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银翼狮鹫向天空飞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此时此刻,艾丽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又问错话了。 她现在是叶琳娜了,自己却还是把自己当成曾经的艾丽莎,将问题问得又失礼又太过理所当然。 她抬头看着提尔乘风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在自己葬礼上的情形。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又高又远,飞于天际,与她遥远得像两个世界的人。 夜晚的天空中偶有划过天际的天马马车,提尔远远穿过幸运的影子如同划过藏蓝穹顶的银色星辰。他的发色恢复成了银色,在空中似乎要与星辉融在一起。 艾丽莎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接着才将神思投回现实。 不管风之湖两岸如何热闹喧嚣,秋月的夜晚还是寒凉的,湖面上的风吹过来,也一并把寒气吹进了艾丽莎心底。 艾丽莎沿着来时的原路失落地向对岸走去,心里拽着一箩筐混乱的心事。 行至半途,在踏上横跨风之湖两岸的风桥的时候,她依旧脑袋发沉。 心里的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难过又让她失魂落魄的,堵在心间,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消解。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怪异情绪,只觉得愁闷。 她想她应该对提尔是有所期待的。提尔的一举一动,提尔清浅的文都让她想入非非。 ——可是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艾丽莎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步一转,向风桥旁的另一处地方走去,那里有她从前没有去过的景点。 就当是散步理清自己头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也好。她这么想着,慢吞吞步行到了风桥边上的观景露台。 也是她运气不算太坏,能在这一天登上这个有些特殊的露台。 观景露台悬于湖面,只有每月十五前后,在晴朗夜晚的星光映照下才会将样子浮现出来。 露台边有萤白的雕花栏杆,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银龙雕像。 帝国不信鬼神,也没有宗教崇拜,唯一信仰的只有万千年来守护这片土地与人民的力量,巨龙银龙。国家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有着银龙大大小小的塑像,人们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 艾丽莎穿过露台上零零星星的人群,绕过中央的银龙雕像,拐到了一块空阔的地方。眼前的地方没有栏杆的遮拦,再向前两步就是浩荡的湖水,一个不慎很容易从露台上跌倒湖里去。 而就在前方的这块湖面上,立着一块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巨大镜子。四周边框是气流风卷形成的花纹细涡,中间是风幕幻化而成的剔透镜面。 这镜子还是挺有名的,名字也与风之湖相配,叫做风之镜。只不过大部分人在初次上完过后便对它失去了兴趣。 风之镜单薄的镜面中蓄着法力,并且它有个别名,预言之镜。据传在秋月午夜时分站到它前面,一些人是可以在镜中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的。 只是大部分人依旧是看不到的。他们只能透过透明的镜面望到风湖对岸的辉煌灯火。 艾丽莎也只是随随便便从镜子前走过,带着一点点的新奇与无聊。她手里还紧紧捏着提尔给她的那枚海蓝色宝石戒指,林薰的戒面压在指间。 她就向镜中随意望了一眼便走过去,像一名寻常游客一般。 然而剔透的镜面却忽然出现了波澜。就像风吹皱湖面,镜中的波澜荡漾开来,透明镜子中的对岸灯火消失不见,却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察觉到镜子里的异样,艾丽莎猛地倒退回来。 然后她在镜子中看到了一个女性的样子。 身材纤瘦,面容苍白,深棕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正是艾丽莎生前的五官模样。 艾丽莎摆头,镜中的自己跟着摆头;艾丽莎抬手,镜中人也跟着抬手。 但也不能说与她生前一模一样。 镜中人的神情与现在的她有很大出入。她无法形容那种神情,沉静里带着神采飞扬?或者是温柔中混杂了隐隐的高傲? 这种不动声色的傲慢,艾丽莎至今只在提尔身上见到过。 而镜中人身上的衣物……她穿着一袭红黑相间的术士长袍,质地像是考佩斯的灵纹绢缎,袖口袍角用银线绣着六芒星与龙翼的图案。 没认错的话,那是皇家炼金术师协会的标志。红黑色的长袍,也是协会服装的颜色。 皇家炼金术师协会代表着怎样的水准意味着怎样的地位,生长在炼金家庭里的艾丽莎再清楚不过。 在艾丽莎生前的家族里,仅有稀少的祖辈成为过协会成员;每个有实力的年轻后辈也都花足了力气想要进入协会。 镜中之人的样子,简直就像自己发梦臆想出来的幻觉。 艾丽莎忍不住朝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好笑。 如果说风镜里照出来的结果是假的,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艾丽莎就不信。 因为她亲眼见到了一个虚假的未来。 她已经“死”了,然而却在这面预言未来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本人,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样子。这是怎样的常理都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她本来从小就对预言占卜这类东西没什么好感,起初的惊奇过后便觉得有些没趣。 低头看了眼一直被捏在手中的戒指,她最后离开了这个地方。即使是充满靡靡之气的俱乐部,也远比镜中炼金术师的样子来得更加现实。 回到依然纸醉金迷的“醉生梦死俱乐部”,已经快到打烊时分。 老板居然对艾丽莎的长时间外出没过多追究,反而有些慈眉善目起来。留在店中的其他女人们看过来的眼神各异,惊奇不屑暧昧,什么样的都有,但有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或多或少的嫉妒。 艾丽莎并没有被带出去过夜留宿,按理说并不该招致这样的目光,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 当矮小的哥布林老板跳上桌子宣布所有人一天的业绩时,就连艾丽莎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她竟然是所有人中完成金额最高的……并且成绩遥遥领先。 也有对结果不满意的姑娘憋着问老板是不是算错了。老板把账单一把拍在桌面上:“提尔大人那个房间的酒水!都是指明了记在五十八号的业绩下!”老板跳着说,“五十八号是谁?不正是我们可爱的叶琳娜小姐吗!” 艾丽莎对着账单流水上的酒水价格,看得也是目瞪口呆,但同时,一颗愁闷的心又慢慢变得鲜活起来,好像在这苦闷的俱乐部生活里终于有了点可以企盼的念头。 然而第二天她再次到俱乐部里的时候,她遇上了一件事。这件事直接让她从此往后都不用再在这俱乐部里煎熬,也不用再这么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了。 在第二天傍晚俱乐部还没开张的时候,俱乐部里早早地便来了一群衣着鲜亮的客人。哥布林老板亲自出门迎接,领头进来的却是前一晚艾丽莎见过的金发青年,好像叫马修的。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人群里寻找那个银发的高大身影,只可惜却没有找到。 雀跃的心沉寂下来,接着她听到马修温和的声音响起,与老板交谈着。谈话内容有些复杂,艾丽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人一起听。 哥布林老板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她的神经。 “什么?!涉嫌违法经营?!!”老板惊得再次跳起来。 “我感到很抱歉。”马修平和耐心地解释,“可是昨晚裁判长大人也亲自确认过了,您店里确实存在诸多问题。比如说,像这位叶琳娜小姐的雇佣契约书,是明确违反帝国律法的条文规定的。” 马修话音没落便从身后官员手中拿出一份羊皮纸,展开来确实是艾丽莎当初同老板所签的契约书。 “但是——!!”老板挣扎着想要辩解。 马修冲他温柔的一笑,将契约书随意往空中一抛,羊皮纸便自顾自燃烧起来,也没见有人念出什么燃烧咒语或者做些施法动作。 情况来得实在突然,哥布林老板一边尖声哀嚎一边被人拖走审问,留下的员工也正被一一盘问后才遣散。 马修来到艾丽莎面前和声道:“契约书已经无效,你的债务也被作废。”他单手拍上她的肩膀,被她灵巧地躲了过去。他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告诉艾丽莎,“你已经自由了。” 艾丽莎一开始也没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自由”这个词在她重生后对她而言就有些陌生。 直到马修再次重复了一遍:“你已经自由了。”她才清醒过来,她终于不用再被债务束缚在这个下三滥的俱乐部里了! 她按捺下喜悦的心情,最后比划着问了一句: ——请问,老板手中的那枚蓝色宝石戒指呢? 她想知道,提尔是怎么拿回给她的这枚戒指的。 “哦……那枚戒指啊。被提尔大人买走了。”马修淡淡说道。 他脸上的表情很微妙,看着和和气气,又让人觉得似笑非笑的。 艾丽莎没多在意,却听到马修又说:“美丽的叶琳娜小姐,有没有兴趣赏脸和在下一同共进晚餐?” 第9章 蔷薇与晚餐 马修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其实挺让人摸不着头脑。 艾丽莎只能靠她不太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个叫马修的大概也许可能对她有那么点兴趣? 马修虽然不像提尔那样名号全民皆知,但在帝都城内也算是小有声望。俱乐部多嘴的八卦者曾在私下说过,公爵家的马修少爷是帝国最高议会的十二议员,主司魔法事务,同时也是提尔大人的得力心腹与好友。 艾丽莎对与提尔沾亲带故的人都提不起恶感。 然而她对马修虽然心怀感谢,但此刻却没什么心思再来应付他这样的人——契约已解,债务已清,她现在只想安安生生早点找到可以解决生计的下家。 因此艾丽莎看向金发的马修,微笑着感谢示意,又礼貌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马修还是一派温和地笑着,好像此时邀约被驳回失了面子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他不甚在意地接受了艾丽莎的回应,不久后便随同一起前来的官员与卫兵离开了逐渐变得清冷的俱乐部建筑。 太阳西沉,霞云烧满了天幕,维金大街正变得热闹起来,而“醉生梦死俱乐部”却在被清查后人去楼空。 人群散去,艾丽莎也换回衣服重新往回走去。她必须为自己今后的生活重新作打算。 她抚了抚脖子上的一根皮绳项坠,好使自己感到安心。 那晚提尔亲自给她的蓝色宝石戒她一直好好地保存着。 指环是男式的,尺寸很大,套进她的手指也是空落落的,因此她找来一个简陋的皮绳挂链,将指环当作吊坠穿了起来挂在了胸口。 提尔让她好好保管。她想要好好保管。 所以她把这枚指环放在了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位置上,让它每时每刻都浸透在心跳中,与心脏形影不离。 艾丽莎定下心继续行走。刚路过一株挂满黄金花叶的槲寄生,她正要想走向青红暮色下的公共马车车站,半途又被人截住了。 一架简洁华美的马车出现在她眼前。 身着白衣的金发马修从车上走下,再一次对艾丽莎提出邀请: “叶琳娜小姐,很抱歉再次打扰了你的休息时间……如此美好的夜晚,还是想邀请你同在下一起共进晚餐。” 艾丽莎也没想到马修这人居然还会再缠上来,愣了一瞬才放缓表情柔和地摆手示意拒绝。 只是马修却在她对面完全没有被动摇,依旧是那副无害的笑容:“关于你嗓音的问题,我想你很想知道能使它恢复的方法吧?” “其实我对你这样的情况略微知晓一二,我的建议也许能对你有所帮助。所以——”他不平不淡地说,温润的话语中隐隐透着自信。 艾丽莎听闻,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眶。 叶琳娜这具身体是什么情况,她的嗓子出了怎样的问题,这些天她自己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作为一名炼金家族出身的人,艾丽莎只通过简单的日常饮水进食便能得知,她的嗓子变哑的原因,并不是生理性的病变,也不是因为强大的魔法咒语的束缚,而是由于服用某种药剂才变得嘶哑难言。 说得更严重点,她的嗓子有可能是被人毒哑的。 然而,即使知道她的嗓子是因为药剂的原因而变哑,艾丽莎依然束手无策。 药剂的混合配方千千万,复杂之者更是无数。她只知道配方中的一剂成分稀有难以获取。只不过即使知道配方,所有材料齐全,她也没有能力进行炼成。 叶琳娜一定得罪过不得了的冤家,以至于招致了歌喉被毒哑的结局。 只是就算如此,艾丽莎还是期待着有朝一日身体的声音能够重新焕发出生机。没有声音、不能说话的日子有多么不便,她深深了解。 马修依旧诚意满满地在等待艾丽莎的回复。 思及自己的渴痛的咽喉,艾丽莎最后还是跟着他上了他那辆闪耀又优美的豪车。 马车上空间宽敞。艾丽莎与马修面对面坐着。仔细观察马修她才发现,马修的相貌其实非常漂亮。清雅中带着点秀气,又不似寻常姑娘家那样阴柔,气质是内敛温润的。这样的气场,不由得让艾丽莎稍稍放下了一些谨慎与戒心。 马车一路载着他们去到了位于城中心的一家高级餐厅。餐厅位置建得奇特,在一条繁华步行街的尽头,植有一株法力蔷薇的红墙中。蔷薇旁巍然挺立着两个高大的巨魔保安,出示会员徽章后才让人打开蔷薇上的魔法屏障,穿墙入店。 进入店内大厅,内里果然煌煌富丽,其高贵奢侈的程度比之前在俱乐部见到的有过之而不及,甚至比俱乐部中的金银堆砌还多了几分贵气。 马修显然也是这里的常客,守在大厅门口的侍应生熟稔地向他打着招呼,他笑然应声。 只不过在穿过广阔的大堂走入门厅后的喷泉花园时,马修却停住了脚步,悠然地带着艾丽莎看了会花园里的花木。 艾丽莎心里惦记着关于嗓音的事情,又拘束于这前所未见的餐厅,心思飘得有些乱。 她见马修忽然停步观花,一时有点莫名其妙,不由向他望去。 马修只微笑着捻起一朵暗粉蔷薇,递给艾丽莎。 昏蓝的光线照在法力强行催开的花朵上,妖妖异异的。艾丽莎被这还在缓缓绽放的美丽花朵吸引了注意。 只是在艾丽莎不注意的地方,马修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花园宽广的大门口,像是在等人。 直到看到一个银发的高大身影也朝向这间餐厅走来,马修才眉毛微挑,嘴角弯起和煦的笑,接着施施然带艾丽莎向花园后的正厅处走去。 艾丽莎从蔷薇上抬起眼再一次朝马修看去。他此时的表情很正常,很平静,可是就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之感。 艾丽莎不明所以,只是直觉地转头也向花园门口看去。她感到身后有个存在感极强烈的人,让马修露出了那种微妙表情,也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然而她却看到花园门口空空荡荡,并无任何异常。她缓缓眨了眨眼,然后才继续转过身随同马修在餐厅内角一个幽静的位置落座。 餐厅内的环境比她在大堂花园时所感受到的更加让人难以放松。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高档过了头,反而让她更加不自在。她看了眼菜单,便将绒皮菜单推给了马修—— 那些价格的菜目她不好意思点,也点不下手。在这里吃一顿饭,少说也要差不多一百银币吧?平常的晚饭都是几铜币就能解决的。 马修没在点菜上为难艾丽莎。他自在地点完菜,又在上菜后耐心地和不太灵巧的艾丽莎一同进食。 平心而论,马修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总是不见生气,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谈话的声音也平稳如暖和的泉水;他会细心地注意艾丽莎的一举一动,用心关照到她的感受;他也会大方优雅地教她品尝各种奇形怪状的菜式;他甚至是风趣的,会讲解一些关于菜品的内涵与轶闻。然而—— 他似乎很在意艾丽莎对提尔的看法,时不时便会与她提起关于提尔的话题。 “你似乎很得提尔大人的欢心。” “你也是对着提尔大人做这种表情动作的么?” “那天晚上你和提尔出去发生什么好事了?” ……如此种种,越听越有些刺耳。 艾丽莎也越来越感到有些煎熬。 她只想早点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可怜嗓子到底还有没有救了?! 就在她有些烦恼地想要思考该如何将话题引到解救嗓子的问题上时,一声巨大的轰鸣声骤然从前方传来。 那巨声响彻整个厅堂,同时也震得整个建筑物颤动了几下。 一长串金银瓷器碎响的杂乱脆声过后,巨响声过后的风波才慢慢平息。 艾丽莎从她的座位直直看过去,就见到提尔一袭深色正装坐在前方的席间主座,面容冷峻,身姿如柏。 他身前的餐桌此时已化为一地齑粉,旁边站着个浑身冒着浓稠黑雾背后却长出庞大骨翼的人类男性,手里提着巨剑。 “提尔,你这个可耻的窃国者!!”男人被暂时地用法术压制住了,只能哑声嘶叫。 提尔从座位上站起,看向他,依然从容不迫地持着高脚酒杯。他晃晃酒杯:“哦?” 男人艰难地凝聚黑雾举剑欲刺,眼里泣出血泪:“公权私用谋权独政、谋杀皇帝陛下亲生血脉、培养出无数如我一般的怪物——” 提尔垂眸看了眼摇晃的酒液,接着抬眼又看向那个男人,忽而毫无温度地笑了出来:“嗯,对。然后?” 提尔身边所有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但是艾丽莎却对那男人背上怪异的骨翅惊了一惊,再听他们的对话,心中也一紧再紧。 ——那些都是真的,还是只是那怪人的疯言疯语……? 她不由自主地抓上了胸前挂着的宝石指环吊坠。 以前虽然有听过关于提尔的一些传闻,但她宁愿将他想象得美好。对她而言,提尔是一个在冷漠面庞下也会流露出一丝慈悲温情的人。 她实在不想将他与谋权谋杀一类的负面词汇联系在一起。 在前方混乱的声响中,马修平稳暖和的声音低低传来: “别害怕,提尔大人一直都是这样。但他是个懂得做交易的人,”他慢悠悠说, “上一次为了得到克莱伯家的炼金手卷,还当众将逝去的艾丽莎小姐认作未婚妻呢。” 第10章 心湖 马修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是艾丽莎刚刚能听到的程度,平和的声线里仍然是他平日里的那种温文,然而话中内容却轻易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艾丽莎的一双眼中盛满了来不及消化的惊诧,她轻蹙眉头看向马修,握着项坠的手也僵在空中难以落下。 在这之前,关于提尔未婚妻这个问题,她曾思考过好几次。 为什么未婚妻的人选会是“艾丽莎”,这个生前的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放到她死后才来宣布?而且她……因为某个预言的关系一直都不太招人喜欢。 然而此时此刻,马修却用着最肯定平和的语气告诉她,提尔的所作所为确实别有目的,并且为了她家的炼金手卷,与她的家族间有着不干不净的牵扯。 每个以炼金见长的家族中都独有一套特殊的炼成阵方案,是战争时代的产物,这些内容被隐秘地记载在族中的炼金手卷上,代代相传不断改良研究。 艾丽莎生前的家族中也有一个独有的炼成阵,然而在如今的和平年代中,实用性并不高。她不清楚炼成阵的具体作用,只知道由于家族逐渐式微,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父辈便有意无意想要攀附权贵,只是银风城中的贵族大人们对她家还看不上眼。 所以此时的艾丽莎又有了另外的疑问:如果马修所言是真,那么提尔对她家到底能有什么企图?仅仅为了一卷没有实用性的炼金手卷? 艾丽莎还是对提尔的作为感到费解,觉得不可思议也难以令她自己信服。 她将目光放回不远处提尔所在的方位,那位背上生出骨翼的闯入者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被人高马大的守卫圈禁了起来,绿皮小地精正忙碌地打扫被破坏得一地狼藉的环境。 她看向提尔,却正正好撞进了他暗色的眼睛里。提尔也正在看她。 艾丽莎惊得呼吸一窒,急忙将眼睛从他的眼瞳中转开看向别处,身体僵硬地站起行礼。 提尔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右手上的指环,缓缓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马修身上,面上似笑非笑的。他平静开口道:“马修,我的朋友。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打个招呼?” 马修和气地笑开:“失礼了,我的大人。”他随意地行了个礼节姿势,接着便拉着艾丽莎一同走到了提尔的面前。 艾丽莎拘谨地站在马修身后几步的地方,看着提尔与马修谈笑风生。 “今天在场的其他客人都交给我处理吧。”马修这么说道,态度轻描淡写。 “嗯。”提尔也不甚在意地点头,视线扫过周围一圈同行人员,“用餐时遇到这样的事实在遗憾……” 他话音未落,艾丽莎却看到刚刚被捕的那名袭击者已经挣脱出守卫的束缚,抢了侍从的佩剑又直直朝提尔冲去。 提尔不耐烦地瞥了眼袭击者,抬起手正要动作,那名袭击者却在半途忽然转变了方向,黑雾缠绕的锐利长剑猛烈地朝艾丽莎的方向刺来! 速度太快了,艾丽莎反应不及,就看到黑色的剑尖撕裂了空气,裹着阴郁的气息朝自己心口穿刺而来。 意料中胸口被穿透的疼痛没有袭来。 一阵沉闷的风在室内划过,风的力道将她的身躯掀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 艾丽莎站立不稳跌在了地上,额角磕到了一只又冷又硬的桌腿。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右臂还是被袭击者的剑刃划开了一道伤口,暗红的血水携着不易被人察觉的黑雾从伤口中汨汨流淌而出。 她又急忙抬眼去看刚刚向她袭来的袭击者,却看到不远处一道银光闪过,提尔握着从随身侍卫身上抽出的银剑,轻巧地将袭击者的头颅劈斩了下来。这么血腥的事情做下来,他却连表情都没变过一变。 失去了脑袋的那具身体立刻不受控制地垂落到地上,骨翼耷拉下来,大量黑红的血液浸了一地。 而那颗被斩落的头颅却骨碌碌地滚落到了艾丽莎的脚边,头发干枯凌乱,双眼大睁,保持着死前面目狰狞的表情。头颅脖颈上的切口平滑整齐,黑红皮肉中血管里泛着黑水。 艾丽莎看了一眼眼前的头颅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血的腥气让她恶心的不行。她避开血迹狼狈地爬起身,然而虚软的腿脚让她的身体马上又向下落去。 这次她再没有跌在地上,因为她的腰肢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的呼吸又变得不顺畅起来。 那双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提尔的,干净优美,完全不像是才斩下一只头颅的样子。 提尔将她扶稳后并未马上将手撤去,而是轻轻揉着她被桌脚腿到的额角,一边观察她被刀剑划伤的右臂,问:“很疼?” 艾丽莎习惯性地摇头,见提尔看向她的脸,又用唇语说道: ——不疼的,感谢大人相救。 其实伤口还是挺疼的,她很怕疼。但是在这情况下再说些不合场面的话恐怕就有点不识好歹了吧? 提尔看着艾丽莎的目光变得让人难以捉摸起来。 他用手巾拭去她伤口上的血迹,顺了顺她的头发才说道:“你的伤口不深,不要担心。” 提尔看着艾丽莎面上表情因他的动作和话语而变得丰富起来,他被袭击者打扰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些。她苍白的双唇被咬得有了血色,一双水蓝色的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半垂双眸,指尖不轻不重点了点艾丽莎唇角:“你能说话就好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提尔的这两句话也如同他点向艾丽莎唇角的力度一样,不轻不重的,甚至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但却像一颗投入她柔软心湖的石子,在她心底翻起了阵阵涟漪。 他话音刚落,便放下双手招来马修,让他用法术将艾丽莎的伤口处理好。 马修的魔法修为显然是十分高深的。白魔法的治愈光辉闪了一瞬,被刀刃破开的伤口便洁净了不少。 “剩下的让伤口自动愈合吧,让魔法催速恢复总是会有些副作用。”马修说。 艾丽莎认真地点头,对马修感谢完后再向提尔看去,却发现他已经转过身走了回去。她有些失望地抿住下唇唇角,手也不自觉地再一次抚上脖子上的那条项坠。 这时走了几步的提尔忽然回过头来。他注视了一会艾丽莎苍白的脸色,又看向她破皮翻卷的伤口,还是那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最后他开口: “伤口如果疼,就要表示出来。” 说完他就离开了已经被打扫恢复得完全看不出发生过异状的餐厅,远去的高大身影在壁花摇曳的灯光里似真似幻。 艾丽莎还在回味提尔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很快便被马修拉回了现实。 马修有些抱歉地对她说:“本来只想和你愉快地度过晚餐时间,没想到却让你受惊了。”他指挥了一些侍从处理餐厅的后续,接着继续对艾丽莎说道,“我也没想到提尔大人真的会不悦到亲自动手处死袭击者。血腥的场面没吓到你吧?” 艾丽莎继续惯性地摇头。马修像是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那就好。改天我再做招待。待会我还要留在这里处理一些后续的小麻烦,所以只能先让马车送你回家了。” 当艾丽莎坐上马修那辆华丽宽敞的马车时才缓过神来。一路上她东想西想,从餐厅里突如其来的袭击者,袭击者口中对提尔的控诉,到马修对提尔意有所指的评价,再到提尔挥剑斩杀时的轻巧淡漠,再到提尔帮助她时若有似无的暧昧…… 提尔提尔提尔,全都是关于提尔。她觉得自己大概中了某种咒术,脑袋里无论思考何种问题都只能想起提尔。 艾丽莎有些泄气地打开马车的窗户,远处灯火阑珊,泠泠月光罩在法师高塔群的尖顶上。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想着马修曾经在哪一座法师塔里学习魔法这类无聊的问题,然而过不了多久思维还是转回到了提尔身上。 回到家的第二天,艾丽莎突发奇想地整理起了自己的物品。大部分是叶琳娜之前的东西,各种鸡零狗碎的日常物件,还有一小部分是艾丽莎遇到提尔之后得到的物品。 一条简洁典雅的长裙,一枚被做成吊坠的蓝色宝石指环,一柄沉重的黑色雨伞,一只花朵枯萎的暮光花花饰。 艾丽莎把这些东西并排成一排放到自己眼前,然后就看着它们发愣。 她早已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心底的某些情感心绪早已悄然无声地发生了变化。但到底是什么变化,她一时半伙还无法明确地说上来。提尔不轻不重的几句话时时飘在她耳边,他说他想听听她的声音…… 艾丽莎正愣着胡思乱想,房门骤然响起的“砰砰砰”砸门声惊醒了她。一个粗鲁的中年女声在门外叫道:“叶琳娜!滚出来!从今天起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搬走滚蛋!” 艾丽莎一头雾水地开门,之后才了解到,原来是房东要赶她走。 这栋简陋的公寓宿舍本就是当初剧院租下的地盘,后来她被剧院炒了,理应早该搬出这里。 她看看眼前气势汹汹的中年妇女又回头看看室内萧然的四壁,纠结地攥上了自己的裙摆。 第11章 重头开始吧 实际上艾丽莎由于先前在俱乐部的工作,她悄悄存下了一点钱,现在手头大概有一枚金币和几十枚银币的存款。这些钱足够她过上好几个月稍微宽裕的日子。 只不过房东的出现有点突然。如果要她马上搬出去的话,找住处实在是个有点麻烦的事,而她在城中也没别的可以借宿的朋友,唯一在刚重生时认识的安妮也回老家探亲去了。 艾丽莎的眉头细微地皱了下。她有些自责,自责自己经验浅薄,没有提早注意到住宿上的问题。 她捏着衣摆思考,思考要改怎样开口对面的中年房东,才能让这个中年妇女多宽限她几天。她面上显得有些犹豫。 只不过房东却早已经等不及了,扯着高亢的嗓子大喊大叫:“已经让你在这里多赖了这么多天了!你今天必须从这里滚出去!”房东的双手插在自己圆滚滚的腰上,“别以为你是个哑巴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我可不怕被人说欺负一个哑巴!” 奚落讽刺的言语听在艾丽莎耳中无比刺耳。 房东嘹亮的嗓门引来了不少同住一层楼的人们探头探脑的窥视,然而却没有一人上前为艾丽莎说一句话。 那些人眼中都是什么神色呢? 艾丽莎的眼角余光扫过去,只看到每双眼里都带着看好戏般的幸灾乐祸。 她内心里忽然就有些忿忿不平起来——明明不是她的过错,明明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叶琳娜招惹下来的恶果,为什么偏都要她来承担后果? 可是现在的艾丽莎再怎么想发作,也还是需要先面对眼前的问题。她咽了咽喉咙忍住紊乱的气息,然后开始尝试向房东有条理地解释求情,并快速用笔在纸上写下要说的话。 但即使这样,她解释的行为也没起到什么作用——房东直接粗鲁地闯入了她的房间内。 “钥匙!钥匙给我交出来!不然我就要请人用魔法把钥匙‘找’出来了!” 艾丽莎受不了这种粗暴,急急收起方才摆放出来的物件,然后将一把铜制钥匙甩给房东。 看来此时她只能马上搬离这个住处了。 她不再解释,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叶琳娜的东西并不多,全部加起来才刚刚塞满一个箱子,很快就收拾好了。 当艾丽莎拎着手中陈旧磨损的皮箱走出位于下城区的这栋公寓楼时,正值午后日照最强烈的时刻。 没有人与她道别,只有看热闹的人从楼上窗户里探出脑袋,伸着手对她指指点点;检查完房间的房东站在一边监视着她,生怕她又闹出什么祸事。 艾丽莎站在楼门口抬眼看了下日头,天正好,干燥微凉的秋意浸透了整个街区的蔚蓝天空。 她望向不远处坡道下微光粼粼的细河,盘算着,其实自己是该如释重负了。 叶琳娜的负债已结清,不正经的工作也与自己没了关系,自己手中还有了一些钱。 失去了暂时可以容身的地方是有点麻烦,但是再找一个就好了。 所以—— 重头开始吧。 远离叶琳娜曾经给她带来的麻烦,随便在家炼金店铺里从学徒当起,就这么活下去吧。 皮箱有些沉重,艾丽莎换了只手继续拎着,然后准备起步前行。 关于她生前的父母亲人,她从未想过要去寻找投靠他们。先不说在活着的时候,她与家人的关系就算不上好,光是现在她这个在她人身上复活重生的身份就会被当做怪物处理;就算家里接纳了她,她禁忌的身份也可能会连累家族。 艾丽莎就这么想着,才踏出一步,巷子的入口处就远远地传来马蹄的声响,步声规整有力,夹杂着车轮滚地的声音,像来了一辆马车。 她定睛朝前看去,只一瞬的功夫,果然有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向这边驶来,金丝风木的车厢外刻着一个形状奇怪的魔法阵图案。 艾丽莎的这个住所很少有车辆往来,平时这里的人们出行也大都都是步行或者搭乘公共交通工工具,所以这俩马车来得很是突兀。不过她认得这辆马车,这是马修家的车。 马车稳稳地停在那栋公寓楼前,艾丽莎也停住将要前行的脚步。 她惊讶地看着穿着丝质衬衣的马修从马车里施施然走下来,金发熠熠,浑身上下冒着上流世界的味道,与这满布青苔砖灰的穷酸巷子格格不入。 房东站在门边瞪大了眼,在窗口探头探脑的好事者们也相互交头接耳起来。 马修走到艾丽莎跟前,从容一笑:“亲爱的叶琳娜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艾丽莎看着他一如之前的温和面容,心里疑惑。 像是看出来她眼中的疑问,马修友善地解释:“对于昨晚让你受惊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又听闻你的住处有了些困难,所以我想我一定能有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马修的消息倒来得及时。艾丽莎提了提手中拎着的皮箱,又用手指了指巷口,示意自己没什么困难,只是要搬走重新找个住处而已。 “原谅我的多事,但是新的房子我已经先一步命人为你准备好了,你看到了一定会喜欢——”马修这么说着,平和的声线里揣着一丝自信。 艾丽莎来不及对他的话语做出回应,巷子口再一次传来类似马车的动静。 “我们破烂的下城区居然也会有被豪车挤得水泄不通的时候!嘿,你说叶琳娜她到底跟过几个男人……” 趴在楼上窗户边看热闹的人们这么窃窃私语,却在没来得及继续八卦的时候,又被映入眼帘的第二辆马车惊得没了声音。 后来的第二辆马车——确切地说应该是车辆,因为拉着宽阔车厢的是两头比成年马匹还要高大的雄壮牡鹿,毛色银白鲜亮,头上犄角错综繁复氤氲着魔力的淡光。 那就是银鹿吧?! ……养得皮毛鲜亮的珍贵银鹿居然用来拉车?拉车?! 真不知是谁家主人如此闲极无聊地任性胡来。 围观者酸不溜秋地在心里想,一边眼睛还眨也不眨地看着地面上的动静。 公寓楼前的那条巷子不宽不窄,正好能容一辆马车自由进出,然而同时来两辆车子,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第二辆马车通体漆黑简洁,镶嵌缠绕着银色的装饰丝线,不比马修的车子华丽,却带着沉稳从容的气势,就连拉车的两只壮硕的牡鹿都透着几丝凌厉。 银黑的车上走下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一身黑色套装,领口用银线绣着族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步伐稳健。 他朝艾丽莎的方向走来,在她近前停下了步伐,先向马修微微欠了欠身,然后又向她欠身:“叶琳娜小姐,您好。我是提尔大人府邸的管事萨莱曼。” 其实不用他自我介绍艾丽莎也能大致猜出他的身份,只凭他衣领上绣着的族徽就可以了。银色的族徽由一柄锋刃向上的巨剑与一头展翼的银龙组成,中间缠绕青藤,这么明显的特征,显然是富特文格勒家族,就是提尔家族的族徽。 “大人命我向您转达一件事情。他想邀请您到我们府上,按他要求帮他解决一些小麻烦,顺便陪他一阵子。不用担心,时间多则一个多星期,少则三天就够,不会有其他无理的要求。” “当然,关于酬劳的问题,您也不必担心。” ……… ………………艾丽莎活这么大头一次听到如此离奇的雇佣。 站在一边的马修忍不住替艾丽莎说出接下来的话:“提尔大人最近的兴趣很是特别。从前对这些事情一直保守的他最近真是越来越让人惊讶了呢。” 管事但笑不语。 马修平缓地继续说道:“不过很可惜,艾丽莎小姐这次不能同意大人的要求了。我会帮她安排好她后面的生活。替我向提尔大人问好。” 马修和提尔的人同一时间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让艾丽莎诧异的了,而提尔传达来的雇佣邀约与马修对她理所当然的擅自安排更让她感到诧异。 她自认为自己与马修远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仅仅是几面之缘,和半顿饭的关系。 而提尔呢?她和提尔真要认真算起来,也是非亲非故没多大熟悉的吧?可是—— 艾丽莎面向提尔府邸的管事,双手划动轻轻做了几个手势。 ——谢谢,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请带我去大人那里。 她想见提尔,没由来地。 不,也不是没有由来,她已经发现她对他抱有一种不太一样的情感,这种不一样的情感驱使她头脑冲动地答应了这种看起来荒诞的工作;并且,她也有点想知道,提尔需要她家族炼金手卷的原因。 马修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脸上的温和笑容和来时没有两样。 他说:“在下没能打动叶琳娜小姐的芳心,果然还是有点遗憾了。”他看着艾丽莎歉意的表情,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放心,以后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的。祝你在提尔大人府上过得顺利。” 猛然间被他握住双手,艾丽莎只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身体也不由地抖了下。 马修看起来温润文弱,手劲却很大,她花了大力气才将自己的双手从他的包围里抽出来。 管事替艾丽莎拎过她装行李的皮箱,她忙不迭地跟随管事上了提尔家的鹿车,只想快快离马修远点,连对他的道别都很粗糙。 房东趴在门框旁看完了整个过程,一张大嘴张了合合了张,心情起起伏伏。 原来坊间传闻是真的!那个叶琳娜居然与提尔大人和马修大人都有牵连! 她有些担心,方才赶叶琳娜出去时,自己的态度会不会有些太差了? 而其他人显然比她轻松得多。 “那个惯会兴风作妖的叶琳娜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以为她变哑了就老实了,结果还能让男人围着她团团转!”好事者看完热闹语带羡慕地酸了两句,啪地合上窗户离开了窗边。 而艾丽莎在登上车后,又在一卷羊皮纸上签下了契约。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在签写契约书的时候,眼角余光总感到管事的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些微妙的神色。 她想也许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第12章 亡灵大道 跟随那位名叫萨莱曼的管事登上车子后,艾丽莎很快便离开了那栋陈旧灰败的公寓楼。 车辆疾驰,拉车的鹿蹄声不断敲击着石砖的路面,逐渐将车中所载的人拉向远方。 车内的布置比在马修的车子简洁得多,却处处能看出讲究的痕迹。 管事萨莱曼帮艾丽莎将装行李的皮箱放在储物间,然后端正地坐在艾丽莎斜对角,双眼认真地看着透明窗户外的道路地标。除此之外,车上还有一位随行的侍从,看起来年龄不大,做事的动作却很利落。 没有人说话,车厢内很沉默,只有车轮鹿蹄的声响以及路过的闹市喧哗。 艾丽莎拘谨地在宽敞的车厢内坐了会,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推开侧边的窗框,将窗户打开了一个小口。 外面的喧闹一下子便随同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车厢内的空气也有了流动。 只不过天色却不像方才那么好了。 天变得很快,此时金色的太阳隐在厚积的云层后,街道上灰蒙蒙的。 帝都银风城被规整地划分为十一个大城区,而提尔在城中的宅邸在清幽少人的上东区,离皇帝的宫殿和提尔平日办公的地方都不算近。 车子确实是在一路向东行驶的,路两旁的建筑也越来越稀疏,行人越来越少。 越往前行,建筑物的风格越发得整齐严肃起来,阔叶的冬青木残叶挂在枝头要掉不掉,阴郁的色调看久了让人有些压抑。 艾丽莎从暗沉沉的天光中收回目光,动了动手腕深吸口气准备打破尴尬向那位管事询问一些问题。 她转过头,轻微地挥动双臂做出手势—— ——萨莱曼先生…… 然而动作才做到一半她便浑身僵住。 萨莱曼先生消失不见了! 方才还在斜对角坐得好好的人毫无征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浑身血液凝结了似的,她慌慌张张在车厢中四顾寻找人影——毫无所获。 另一位随行的年轻侍从也一起消失得不见踪迹,只有车辆依旧按照既定的轨迹向前没有停歇地行驶着。 艾丽莎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诡异境况,本能的恐惧像毒蛇一样迅速钻入她的神经。 ——萨莱曼先生?萨莱曼先生?! 她一面在微微晃动的车厢中前后查看,一面忍不住张开双唇无声地嘶喊起来。 拉车的银鹿双蹄敲击石板地面,蹄声空落落地回荡,一下一下敲击在艾丽莎的心头。 没有人,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车厢内空荡荡的,只有装饰在车梁上的银丝流苏晃出怪异的弧度; 向窗外探去,外面也空荡荡,行人与建筑物完全消失,只有一条看不见尽头不知通向何处的灰石道路,在雾茫茫的灰木林中不断蜿蜒向前。 镇……镇定! 短暂的慌乱过后,艾丽莎这么告诉自己。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什么可以畏惧的。没什么的。 她自我安慰道。 她扶着车壁腿脚发虚地来到车厢前段,打开前门,那里还有两匹挣扎奔跑的银鹿,靠着主人给它们的命令与灵性在这条幽密的道路上疾驰着。 抓着门框上的扶手,艾丽莎看一眼银色牡鹿发光的犄角,像幽暗路径上仅存的明灯。 快跑吧,快跑吧,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祈求着。 她抬头,又向道路前方看去,却看到前方隐隐约约飘来一大串人形黑影。 黑影越来越近,携着寒冷压抑的气流飘过来了,幢幢叠叠。 艾丽莎看清了,那些飘忽的影子一个个都把身体隐匿在漆黑的长斗篷中,硕大的兜帽遮住了他们的头脸。 他们靠得越近,她周围的空气就越好像被全都抽干一样,稀薄沉闷,让她呼吸难续头脑逐渐空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看清了领头的那个黑影藏在兜帽下的面庞。 人类男性的模糊轮廓,脸上皮肤却布满暗黑的鳞片,五官模糊不清;她的目光从他眼睛处扫过,只感觉到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透明眼球,目光涣散没有聚焦。 只这么一眼,艾丽莎从头到脚的情绪与力气全被吸走了。 喜悦愤怒悲伤快乐全都在这一眼的瞬间烟消云散,就连恐惧也全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寒凉的气息呼啸着穿透全身,整个人的情绪变得空白起来。 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愉快,不害怕不紧张,身体原始地感到疲累,心脏干冷机械地跳动,精神也疲倦得思维迟钝。 她呆滞地滑坐在前门边缘,看着自己离黑影越来越近,脑中却漫无边际地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重生前不受祝福的刻板一生在脑中走马灯似晃过,复生后莫名又被动的生活场景在眼前一一浮现。用两个字来概括这些毫无意义的人生,那只能是——无聊。 是的,无聊。 活着也像是去了意义,生无可恋,死无可念。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要怎样离开这个地方?全都变得没有意义。 就这样吧。 她倚在门上麻木地想着,眼睁睁地看着黑影们飘到她跟前将她慢慢包围,从黑袍下伸出满是鳞片的嶙峋黑爪,向她的心脏袭去。 此时,在艾丽莎身后的车厢里却忽然响起重物倒地的闷声—— 摆放在储物格中的皮箱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摔开的箱缝中泻出一缕明蓝的光。 光亮越来越盛,直直地从车子前门散射出来,映照在前方昏灰的世界里,映得艾丽莎眼睛发晕。 黑影们像是对这光亮有所畏惧,行进的步伐稍微有了停滞。 艾丽莎迟钝的大脑也因这突然迸发出来的亮蓝光芒慢慢苏醒。 蓝色的辉光穿透艾丽莎的皮肤,温柔有力地拍打着她的心脏。 心灵重新有了令她熟悉的悸动,一下一下活跃在胸腔里。 她猛然清醒过来,思维的脉络在脑海间迅速流淌。 ——不,她还不想死! 眼前的黑影将要行动。 像是要冲破真空沉滞的牢笼,艾丽莎在神智恢复过来后立即冲向了她后方的车厢,从地毯上那只摔开的行李箱里找到了光源的所在——正是那枚蓝色的宝石戒指项坠,此时正发出明亮又柔和的光辉。 她牢牢抓住项坠,温暖的力量便顺着手心延伸到了心底深处,驱使她的思绪飞速地转动。 不想再死一次,就必须赶紧想办法出来。 辚辚的车轮速度逐渐减缓,两匹前行的银鹿受惊般发出清亮的鹿鸣尖啸,激荡着坚固的车厢也跟着震颤。 她感到车子已经被逼停,并且在慢慢下沉。 而黑影们则在悄无声息地靠近,压抑沉滞的气息十分容易辨认。他们适应了戒指发出的蓝色光芒,正从前门重新进入车厢。 艾丽莎见状立即抓住桌上两个银杯朝他们扔去,却毫无大作用,只让他们缓了缓脚步。 这些黑影没有实体,更像是用亡灵碎片拼凑出的虚像。 她在旧书中读到过,本应在风中消散的灵魂如果被强行留在世间,就能被炼化成这种传说中的魔物。 但她却没空在思考他们是从何而来的了,脑海里闪过的全都是可能摆脱眼前困境的方案。 这些怪物畏惧光明……如果自己会魔法就好了,如果自己有法力就好了! 艾丽莎一边想起一些无用的炼金合成转化公式,一边再次将亮闪闪的银器朝黑影们丢去。 扔出手中的银器摆件却在即将脱离手指时骤然一轻。 她焦虑地敛眉望去,却见银器在空中化作了飞舞的银屑,摩擦着空气燃起了明亮的白色火光! 黑影们受光辉影响,动作再次变得凝滞。 银器居然在炼金法则下被转化成了银屑。 艾丽莎张了下嘴,来不及惊讶,马上打开车厢侧面的正门,从车上急急跳了下去。 她要快,马上远离这里! 如果这些魔物真的是人为制造出来的的话,那么这条阴森的道路也只是人为设置的时空幻境而已。 只要一直向前,不回头地向前就能跑出去了! 然而艾丽莎双脚刚一落地,就感到脚踝被地上生出的什么东西牵扯住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往下一看,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变得一片漆黑,不久之前还是石砖的路面上无端生出无数条黑红的手臂,拖拽着她与整辆鹿车向地底的深渊而去。 她心惊地朝被困住的两只牡鹿看去,那两只她仅剩的同伴此时也在挣扎,四蹄染血,银白的毛发上印着斑驳的鲜红血迹。 她拖着脚步走去为两只银鹿解开缰绳,小腿却越发沉重,全身被拖得站立不稳。 黑影们此刻恢复行动,阴魂不散地飘了过来。 艾丽莎心急如焚,重重拍打两只牡鹿的脖颈示意: ——快走,你们先走。 然而黑影却卷着一股寒冷的低压迫近。 快要来不及了…… 艾丽莎只能低头咬破一只手的食指,支撑着飞快在车厢坚固的外壁画下一个血红的炼金阵。她无法发声,又只能潦草地在边上将咒语写出来。 头脑中关于炼金转化的记忆再次闪过,她闭上双眼,另一只手握紧项坠。她孤注一掷地期望,刚刚的奇迹能够再发生一次。 ——“以我的血为媒,化作天平的衡量者;以我的世界为介,化作物质的裁决者——”她曾经不屑一顾的蠢话,此时在她心中反反复复吟诵。 乍然一声响,接着炙热感便包围了艾丽莎。 她睁眼,看到车厢早已分崩离析化为乌有,金红的火海浇灌满车辆所在的地面,冲天的火光烧得黑色魔物停留在原地。整个车厢化成的碎粒还在摩擦气流源源不绝地燃烧,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像一条长龙蔓延到灰木林里。 地底羁绊住双腿的扭曲手臂也被火炙烤得无力,松开了束缚。 艾丽莎爬到一头银鹿背上,又重又急地拍打它催动前行。 ——跑!快跑!不要回头! 前方的路又长又朦胧,但是不能停下。 快点,再快一点! 艾丽莎伏在牡鹿背上沉沉浮浮,终于在快要绝望时,在道路尽头看到一个被撕裂的虚空出口。 鹿蹄一刻不停地直直地跳了出去。 跳出幻境的空间,入目还是不久前通往提尔宅邸的街景,两旁建筑华美,往来人烟稀少。 马修竟然悠闲地抱臂站在出口处,嘴里凉凉道:“叶琳娜,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居然没有死在里面。” 艾丽莎只无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银鹿便冲破他的障眼屏障飞奔回了提尔的宅院。 管事萨莱曼完好无损,正在前院焦虑地询问侍女:“提尔大人还有一刻钟才会从元老院回来吧?!”他满心祈祷在大人回来前,那个在半途莫名消失的叶琳娜能及时赶回来,并且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然而叫他吃惊的一幕发生了。他看到提尔办公的马车和背上驮着人的银鹿同时停在了前庭。 而艾丽莎则在见到提尔与管事后才感到心安,硬撑的力气瞬间蒸发。 她昏昏沉沉地闭眼想睡,又在入睡时觉得自己被拥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她靠着冷硬又令她心安的胸膛有些神志不清,睡梦间开口无声地说着胡话: ——“父亲……我今天打跑了很厉害的亡灵魔物……但是我不想学炼金……我要学魔法……我想搬到城里和你们一起住……还想吃糖腌的布兰山樱桃……”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人用力捏住了,那力气让她吃痛地发出声,喉间溢出一声粗哑刺耳的低吟。 提尔抱着艾丽莎,听到她的痛音,松了松自己不自觉施加力道的手指。 他看着艾丽莎眼角滑出的泪水,平静无波的心里也跟着变得柔软了。 第13章 美梦噩梦 这是艾丽莎自重生后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 晨曦的光穿过厚重的窗帘黯淡地散在房间的雕花壁炉上,她的脸上也被温热的晨光一同照拂。 她依旧感到有些乏力,将醒未醒地闭着眼。 她似乎做了个极为沉稳安定的美梦,虽然迷迷瞪瞪记不清梦的内容,却让自己积郁了好一段时间的苦闷慢慢消解了,心里轻飘飘的。 身下是柔软的床垫,身上覆盖着温暖的绒被,她的脑袋陷在同样柔软的枕头里,浑身包裹在缱绻舒适的氛围中。 再睡一会吧,太累了……如果能这么一直睡下去不起来该多好。 艾丽莎模模糊糊想着,闭着眼伸手扯了扯,将垫在脸颊下的垫子调整了下位置,又歪歪头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 …………还是不行,脸颊下的垫子还是枕得她有些难受。越清醒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坚硬凹凸磕着她的脸,摩擦起来的感触却偶尔会有些细腻温暖。 艾丽莎朦朦胧胧睁开眼,适应了会光线,又没有焦距地看着近前愣了会神,才发觉到被自己抓在手里垫在脸颊下的,是一只、是一只有点熟悉的手——提尔的右手。 !!! 她居然枕着提尔的右手睡觉?!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立刻清醒了大半,脑袋也跟着变得僵硬起来。这只戴满玲珑宝石指环的右手连同它的主人本人此刻毫无动静,像是也陷入了沉睡。 艾丽莎悄悄松开抓着提尔手指的双手,不动声色撤离,接着脑袋缓慢又艰难地跟着挪动位置,想要远离这个让她尽感到尴尬的场景。 “醒了?” 低沉沙哑的嗓音骤然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尾音轻轻上扬,带着些刚睡醒不久的旖旎。 她被这一声唤得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点点头抬眼小心翼翼向声源处看去,就见提尔半垂着眼也在盯着她瞧。 他就在她身边,咫尺的距离,歪着身子斜倚在床边一张软椅上,样子有些慵懒。他的左手撑着脑袋,手肘靠在椅子宽厚的扶手上,交叠的修长双腿上还摊着本看到一半的书。 微弱的晨光将一丝光明照入他全身,半明半灭的光影将他轮廓勾勒得安宁又清冷。 艾丽莎不知不觉就与他对视许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发现提尔还在盯着她看。一直看,一直看,暗色的眸子里摇曳着一簇微光,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最深处。 大概是被提尔这种目光触动了,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艾丽莎感到有些羞窘。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她现在应该就在提尔的府邸里。 她躺着,提尔坐着,这本就是很不合常理的场面;而在她陷入沉睡之前,她记得她被银鹿带回到一座耸立的宅邸前,并且、并且……并且她在那里遇到了刚刚回来的提尔,然后累得直直朝他怀里倒了下去—— 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看起来简直就像在投怀送抱,真是太羞耻了。 红晕一点一点攀上艾丽莎的耳根脸颊,她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收回,只单单看着提尔右手某只指环上的精巧纹路。 他的右手一直搭在她的脸颊边,不曾收回。 也许是察觉到了艾丽莎注视的眼光,提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淡淡抛了句:“手麻了。” 比例完美的修长手指轻微弯了下指节,佩戴其上的剔透宝石便暗暗折射出细微的华光,闪烁在指缝间,将手衬得优雅动人。 然而提尔的话只听得艾丽莎越加羞窘。 “被枕着睡了一晚上。”他说,“晚上你抓着我一直不肯松手。” ……艾丽莎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与道歉。 满脑子塞满了一个事实:她果然垫着提尔的手睡了一夜……她真的做了这种不得了的事情! 可是提尔他怎么想的?看她疲累就真的任由她这样胡闹? 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盛,艾丽莎不自在地将头缩进被子里一点,身体轻轻动了动,想要掩饰自己的羞赧。 “别动。”提尔忽然说道。 他一说话,艾丽莎就听话地停住了动作,一动不动。她心中羞愧,所以他说什么她都老实照办。 眼角余光看到提尔将腿上的书本放到一旁的圆形小桌上,接着他向她弯身而来,拉了拉她将要滑到地上的被子,将头重脚轻的被子重新拉好。 幽静的房间里,男性的气息不加保留地释放而出,冷香中带着凛冽的侵占气味,让艾丽莎心底深处也跟着悸动。 提尔的动作每多一分,她的心跳便跟着一起跳快一个节拍。 然后她听到他说:“我才发现,原来你晚上睡觉这么不安分。” 一句话彻底让艾丽莎烧红了脸。 睡相不好是她很久以前就有的幼稚毛病,结果就这样出乎意料地完全暴露在提尔眼底。 她不自觉地又卷了卷被单,想要为自己辩解又无从辩起,最后只好问起一个新话题。她拉起提尔的右手在他手背轻轻写道: ——路上遭遇的意外我想我知道是谁做的。还有弄没了您的车子我…… 提尔专注地看着艾丽莎细微的表情变化。细软的气息喷薄在他手背,指尖轻滑过手背的力道像片羽撩拨过心头,他还是没等她把完整的话写完,便反手将她手指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他用手背碰了碰艾丽莎苍白中透着潮红的脸颊,轻声开口道:“别想太多。不是马修干的,他不敢。这件事我会处理。” 看到她清澈的蓝色眼瞳中投出迷茫,提尔继续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出乎我的意料。” 突如其来的表扬让艾丽莎忽视了提尔对她的触碰,她想到了不久之前自己身上凭空多出的可以驱使物质的法力。 提尔从桌上拿过另一本厚皮书放在她枕边,她转动眼球,看到封面上写着《通用魔法理论概论》,眼里一下明亮起来。 “你也许会喜欢这本书。”她听到提尔的声音响起,“基本的注释都写在上面,有看不懂的再问我。” “好好休息,等我回来。”临别前提尔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拨了拨她的头发就走了。 提尔一走,艾丽莎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体还虚弱无力得很,然而她顾不上那么多,拍拍双颊让自己更清醒了些,接着拿起提尔给她的那本书。 提尔今天显然比之前她见到他的时候平易近人得多,带来的距离感也没以前那么强烈了。这份亲近与缩短的距离让她高兴。 艾丽莎怀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奢望翻开书本。 古朴的印刷文字间夹杂着新写下的注解,字迹飞扬有力。 她情不自禁抚上那些墨水印下的字迹,脑中浮现起提尔。 他才刚走,她便开始盼望他能早点回来,这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真像…… 她呼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投注在书本间。 学习魔法一直是她生前的一个渴望,可惜当时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叶琳娜的躯体也有了蕴含法力的征兆,怎么能浪费呢? 她一行一行开始阅读书中内容,尽她所能消化着书中信息。 只是她到底有些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枯燥无趣的学术内容很快就看得她精神不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入睡,这一回艾丽莎睡得有点吃力,好像全身力量被消耗的困倦乏累全都一下子涌了上来。 半梦半醒间,她迷迷糊糊地张开过一次眼。 入目一片阴暗漆黑,空气滞流带有寒意,鼻间还隐约嗅到了血迹干涸的铁锈腥味。 她试着转动麻木的头颅,可是无法动弹。 全身都像被冻住了一般不能动。头颅也不能动,躯体也不能动,四肢也不能动,唯一可以活动的只有一双眼睛,和感知这个诡异环境的大脑神经。 眼睛适应黑暗就能感觉到,在黑色的世界中还是有极为微弱的光源,荧光粉末一样四散在周围。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没有窗户,靠墙的地方大概竖满了奇形怪状的陈列架。 极力向上看,天花板上吊着盏垂得很低的透明花灯,只有花纹繁复的灯罩没有灯芯,应该是盏法力灯。 她想再继续打量一下目所能及的范围,看清陈列架上的物品,然而很快就有叩门声传来。 “咚咚咚”三声,不轻不重,很有礼的叩门声,却听得她有些头晕。 她只得闭上眼,又听到有人声响起:“叶琳娜小姐?叶琳娜小姐?” 她皱眉有些烦,脑袋一晃想甩去越来越清晰的人声杂音,却“碰”的一下撞在一个坚硬的柱子上。 艾丽莎终于再度睁眼——还是提尔来过的那个房间,她还躺坐在床上,身前那本书只被翻了几页。 “叶琳娜小姐,您怎么了?!” 外头的侍女听到声响,开门走了进来。 艾丽莎只是脑门不小心撞到了床柱,也不是什么大事。 让她在意的,是方才在黑暗密室中看到的神秘场景;但她看看捧着药箱药剂走来的侍女,又觉得那其实不过是自己瞌睡时做的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 艾丽莎混沌地想了会,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因为侍女提到了另一个她更关心的事,医师马上就要过来治疗她的嗓子。 她先要喝下侍女从药箱里拿出的小瓶药剂。 在接过药剂的时候,她试着调用体内可能存在的法力去感知药中的成分,可是没等她感知完毕,医师就已经赶到,催着她将药水喝了下去。 医师是个戴着单片镜的年轻男人,白色长袍上有医师协会的脏器标志。 他的耐心似乎不大好,看到艾丽莎刚喝下药水便迫不及待地问:“怎样?什么感觉?有刺痛感吗?能试着发声吗?” 药水无味并不难喝,滚过喉咙也没任何刺痛的感觉,艾丽莎摇摇头,然后试着催动胸腔声带发音—— 但是完全不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就连之前那种嘶哑刺痛的破音都发不出来。 那医师施了个不知什么法术,透明的护带圈在艾丽莎脖间。 过了会,他观察完翻了个白眼朝侍女说:“告诉提尔,这位小姐嗓子的毛病我治不了。” “她嗓子的病理问题当然容易解决。但她更需要治一治自己的心病,不然这辈子别想发声了!” 医师说着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第14章 叶琳娜的亲人 ……心病? 心病?? 谁心理有毛病? 艾丽莎初初一听医师的诊断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她自认为即使自己不会整日都充满朝气与正面活力,但也是个正常的、认真对待生活的人,与阴郁偏执的心理疾病搭不上边。 所以得到这样的评价让艾丽莎心里不太舒服。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纸笔,坐到书桌前,快速写下一行字给医师: ——请问,您确定是这个病因吗? 这位医师年纪轻轻,态度却非常傲慢无礼。 他正在旁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看到艾丽莎写下的疑问,不悦地敲了敲桌板:“你在质疑我的水平?!” 艾丽莎被他毫不留情面的话语轻微噎了下,接着解释: ——抱歉,我只是有些疑惑和好奇原因,也想知道心病需要怎样治疗…… 医师已经差不多收拾好物品,他脸色不佳地夺过艾丽莎正在书写的薄纸,边看边皱眉道: “看诊心病并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况且,亲爱的小姐,”他皱着鼻子捏着纸,好像它是某种讨人厌的病毒,“发生了什么破事才让你患上心病,只有你本人最清楚!” 说完他将纸张团进了一个试剂瓶,薄纸吸水,很快便在瓶中溶解得无影无踪。 “提尔真是疯了,就为了这种小事来麻烦我。”医师还在不快地絮絮叨叨,他处理完一切后朝艾丽莎吩咐道,“给你配了米兰诺鞭尾草和凛风花种的药剂,记得按时服用。能不能完好治愈就看你的运气了!” 他给侍女交代好注意事项就准备离开。 ——等等! 艾丽莎急急忙忙拉住他的衣袍。 她还有疑问。 艾丽莎指着他留下的药剂瓶比划着问道:米兰诺鞭尾草?凛风花种?药剂的材料用到了这些?那诊金药费怎么算? 不怪艾丽莎疑惑,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这两种药材极为珍稀难得,黑市上常常被炒出惊天的价格;并且它们也极难调配成功,通常用来治疗更加严重的脏器衰竭。 医师看懂艾丽莎的疑问后一声嗤笑:“这位小姐,我想你还是不要了解具体金额比较好。” 他掸掸自己洁净的袖子,语气里有些不屑,“提尔难得愿意为一个女人一掷千金,这点药材算得了什么。你该感到荣幸才是。” 艾丽莎察觉出医师语气里的轻视,心中不由地浮现出尴尬。 ——不是的,如果知道提尔会为自己做这么麻烦又浪费的事,她一定会想其它办法。 然而没等她将心中想法表达出来,白袍的医师已经又说开了: “对了,我叫拉斐尔,拉斐尔·齐别林,很忙,以后身体没大毛病叫提尔别来烦我!” …………拉斐尔? 艾丽莎看着医师消失在厚重门扉后的身影,愣得收不回目光。 拉斐尔·齐别林,是她知道的那个大名鼎鼎的医者拉斐尔吗?父辈曾经想要结交的那位医者拉斐尔? 她眨着眼用眼神询问一边的侍女。 侍女见她疑惑,好心地解释:“拉斐尔先生脾气不大好,但是医术在全大陆都是顶尖的。提尔大人与他相交已久,您不必担心。” 好像……和想象中的医者拉斐尔不太一样。但既然是这样的医师下的诊断,那么病情必然不会出错了。只不过,心病……? 艾丽莎还是有些不得其解。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心结,甚至巴不得希望嗓音能尽快恢复。 午后,艾丽莎在房间中继续小憩。身体的虚弱疲累一时难以消解,经过一上午的看诊,她累得没有力气再在提尔家到处参观,即使她内心非常好奇。 脑中缓慢地滚过今早醒来以后所接触到的纷杂画面,比如说提尔令人留恋的难得温和,比如他交给她的那本学习魔法的书本,再像是医师拉斐尔口中的心病……还有那些天价的诊金药材她要怎样还清…… 艾丽莎就这样想着想着,快要沉沉入眠。 然而现实却不再让她安稳入睡。 随着一声略有些急促的敲门响,不久之前那位名为萨莱曼的管事匆匆来到了艾丽莎的房门前。 艾丽莎头疼地重新从睡意中起身,打开门扉,就见萨莱曼有些烦躁地站在她面前。 艾丽莎早先就得知,管事萨莱曼与随同的侍从都平安地回到了宅邸。而真正看到萨莱曼无恙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才放下心来。 她关切地用手势向萨莱曼询问状况,萨莱曼却只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多谢叶琳娜小姐的关心,我们没有大碍,只要您平安到来就好。” 他沉稳的面容上此时出现了一丝犹豫,接着眉头细微地皱了下,“不过现在有一件麻烦事需要您亲自去处理一下!” 艾丽莎听萨莱曼将这件麻烦事的事由叙述完毕,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叶琳娜的哥哥来找她,而且此时正赖在大门口不走?! 原来叶琳娜还有一个哥哥。 艾丽莎懵懵懂懂地想。 这具身体里关于叶琳娜本人的记忆非常稀少,因此艾丽莎对于叶琳娜的情况也知之甚少。 她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怀揣着一点犹疑跟随萨莱曼慢慢往庭院外的大门方向走去,去见见这个所谓的“哥哥”,到底是怎样的人。 提尔的住所比艾丽莎想象中还要大上不少。 她从自己位于二楼的客室走出,穿过挂有壁画的长廊,绕下铺着日曜石的旋梯,再经过棕色调的会客厅,一路上无数精巧繁复的挂件陈设,应接不暇。 萨莱曼看上去正经严肃,实际上熟悉了之后艾丽莎却发现他有些话唠。 在路上,他嘴里一刻不停歇地向艾丽莎说着一些琐事。 “叶琳娜小姐,提尔大人一直都有收集这些精巧小东西的爱好,但您最好不要随便触碰,有些物品上附着咒语,也许会让您麻烦缠身。” “叶琳娜小姐,您知道之前您为何会有‘苍蓝歌姬’的称号吗?因为据传您的蓝色眼睛就像苍蓝的碧波般美丽,如今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叶琳娜小姐,我以前从下人那里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您曾经和……可是现在又和提尔大人……咳。” 说到这里,萨莱曼突然卡壳了。 艾丽莎困惑地看向萨莱曼看去,就见萨莱曼那张中年绅士的脸上变得有点尴尬。 只是萨莱曼很快就岔开话题:“啊,就要到大门了!您的这位哥哥说实话实在让守卫们有些困扰,但又不能直接将他抓捕起来,所以只能请您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了。” 艾丽莎只能将注意力放回“叶琳娜哥哥”的事情上。 她出了建筑主楼,穿过前庭枝叶被修剪得规整的花草灌木,来到了高耸的银铁大门前。 门前守卫们一脸无奈地看着结界外的一个看起来病怏怏又一脸得意的男子。 艾丽莎顺着侍卫们的目光看过去,只看了一眼,便确定,那个病弱又莫名得意的男子确实是叶琳娜的哥哥。 与叶琳娜一样的发色瞳色,相似的五官脸型,更重要的是,盘踞在记忆深处、某种不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涌了上来。 “嘿!叶琳娜!你好吗?!”艾丽莎还没有任何动作,那个男人已经自发奔到她面前熟稔地打起招呼,“不,你看起来过得好极了!比以前过得好一百倍!” “唉,你怎么还是对我这么冷淡?!我可是叶利夫,你唯一的哥哥呀!” 叶琳娜的哥哥,这个名唤叶利夫的男人穿着破旧的麻布外套,一副落魄相。他潦倒的样子甚至比提尔家的洒扫下人还不如,可语气里处处透着谜一样的自信。 “你可别再想装作不认识我!”他见艾丽莎皱眉不声不响,变得有些恼怒,“你应该知道我来是想干嘛。两百金币,再给我两百金币!快给我准备好,不然我就把你以前那些肮脏事全都抖出去!” 艾丽莎张大眼睛瞪着这个面容苍白憔悴、表情却变得扭曲的男人,心底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愤怒在窜流。 她看着他那双早已变得浑浊的双眼,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想她大概知道了叶琳娜从前那些巨额的负债是从何而来的了:有像叶利夫这样近似无赖的亲人,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个常见的欠债原因并没有出乎艾丽莎的意料,只是这一次,她要代替叶琳娜,不再惯着这所谓的“哥哥”了。 她走出大门外的结界,想让他去僻静点的地方好好谈谈,顺便让萨莱曼帮忙取来纸和笔。 然而萨莱曼前脚刚走,叶利夫马上就又大叫起来:“亲爱的妹妹,我知道你有钱,别藏着了!”他瘦骨如柴的双手重重搭上艾丽莎纤细的肩膀,“你该死的嗓子怎么还没好?!难怪马修不要你了!” 叶利夫抓着她颠来倒去地重复着要钱的话语,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疯癫的样子很像是吸食了过量某种会致瘾的药物。 艾丽莎厌恶地躲过他的接触,但她身体尚且虚弱,挣扎了一下还是被他牢牢攥着肩膀。 她只能尽可能用眼神与反抗的动作表达出一个坚定的意思——她没钱,就算有也一分都不会给他! 叶利夫终于彻底失去耐心。 他恶狠狠摇了摇艾丽莎的肩膀,接着一把掀开她的身体,举起右掌就向她脸上扇去! 艾丽莎反应迅速地偏过头险险避开,但掌风仍擦着她的脸颊划过,粗糙的指甲划得她细嫩的皮肤火辣辣痛。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叶利夫,从没有人这么对待她。她想从他身上寻找哪怕一丁点作为亲人的影子,却只见他扭曲着自己的面孔说道: “可以,你不给钱可以。我现在就去元老院议政厅,找你的老情人马修帮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到提尔!” “要是你现在傍上的提尔大人知道了你那些不堪的旧事,他一定会对你很失望吧?!” 艾丽莎听着他的胡言乱语,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崩断了。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接着上前两步抬起手掌,迅疾又果决地狠狠扇上了叶利夫的脸颊! “啪!”的一声,又响又清脆。 她颤抖着咬着下唇,脑海里烧着一把火。那是叶琳娜的愤怒,也是她自己的愤怒。 叶利夫显然被打懵了,他没想过这个妹妹会反抗自己。 看完笑话的守卫们正慢吞吞过来阻止争执,姗姗来迟的萨莱曼看着眼前一幕满心讶异——先前看起来娇弱的叶琳娜小姐,原来也有如此不留情面的时候。 而艾丽莎,心中仍充满愤懑的艾丽莎,转过头朝萨莱曼示意: ——她要带她哥哥去元老院,找马修解决问题。 疯癫的叶利夫如果真的去找马修要钱,那么她就过去和马修把一切说清楚; 顺便,她也要撇清自己与马修莫名其妙的关系。 第15章 破音 萨莱曼对艾丽莎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他很快便为她准备好了前往都城中心区的马车,随行的还有两位仆从。 元老院与议政厅大楼都在这个帝都城最中心的地方,离皇帝的宫殿也不远。 而叶利夫在被艾丽莎扇过一巴掌后,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愣了一会,表情空洞地瞪着艾丽莎,过一会又奇怪地大笑起来。他声调奇异地对艾丽莎说: “好!我们去见马修大人!我们去见他…………他也有钱……很多很多亮闪闪的金币……看在你的面上他一定会帮我的……我的好妹妹……” 几句简单的话语被他混乱地不断重复,时不时夹杂着呼吸深重的抽搐声。 他赤红着双目,眼里透着空洞与迷幻,整张脸涨红成猪肝色,凹陷进面颊的五官早已变形扭曲,好像陷入了一种更加疯狂可怜的状态里。 直到登上马车的时候,叶利夫依旧是这种怪异样子。 艾丽莎有些烦恼地看了眼同行的萨莱曼,后者无奈地摇头: “您的兄长也许吸食了过量蛇信草花合剂,这种合剂的魔法效力对普通人来说大概难以承受……目前已经给他施过镇静术,但是没办法完全压制合剂的力量。” 艾丽莎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看着叶利夫沉醉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蛇信草花合剂,它还有个更为通俗的名字——强效魔法致幻剂。 药性猛烈致人上瘾,能麻痹普通服用者的意志,摧毁他们的头脑,需要用大量金钱维持日常用量,不少本来光鲜平和的家庭因此家破人亡。 许多年前便被律法条文列为了禁药,但仍有不少人冒着风险在背地里偷偷进行交易。 艾丽莎估计着叶利夫已经吸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致幻剂。 她不清楚他从哪里弄来的货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会沾染上这种危险的物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叶利夫现在大概已经完全被药剂掌控了精神世界,如果脱离了对药物的依赖,她无法肯定他会做出哪些冲动危险的举动出来。 可是马车行至途中,叶利夫又好像突然变得正常了。 像是回光返照般,他端正地坐好,面色恢复了平静。他看了会窗外,语调缓和地开口: “嘿,叶琳娜。你还记得我们还在依阿华乡下海滨的生活吗?那时候你还不出名,只是个爱唱歌的小女孩。” “我以为我会在海边做一辈子的渔民,可没想到你在镇上结识了巡察的马修大人,他一路将你从兴登堡捧红到了银风城。我第一次见识到了金钱与权势的真正力量,那真是令人着迷……” 艾丽莎其实一点也不记得,反而有些惊讶。但她没有表示,只缓缓眨眼让叶利夫继续说下去。 “我后来常常会想念在衣阿华的日子,怀念闪金的海滩——不过这些比起金灿灿的钱币又算得了什么?我更喜欢流连在上流酒会里的生活。本来你差一点就要名利双收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半途而废?!明明你被马修玩了那么久,为他干了那么多事!” 说着说着叶利夫的情绪又陡然变得激动起来: “从云端跌落泥地你不会难受吗?!我不能接受现在的生活,我不能接受!!不,不对!马修大人还是喜欢你的!他为你建的豪宅还空置着!郊外有他为你准备的幻境海岸!你快去跟他认错!” “几个月前他还派人送了纾解药剂给我享用,他是真正的好人!我待会一定也要见见他……!啊!”叶利夫一声痛呼,暂时晕了过去。 越听这些疯言疯语,艾丽莎越感到有些心惊肉跳。她有点急着想找马修确认一些事情。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待在一旁的萨莱曼和随行侍从,见他们眼观鼻鼻观心,不安的心稍稍回落。 好在马车没过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马车车厢外刻有咒印,经过森严的把守时发出了亮银色的夺目光辉,很快便通过了重重关卡与魔法阵的校验。 传送入政务院内部庭院,车辆在萨莱曼的指引下,又直接向马修所在的魔法署奔去。 广阔的庭院里几乎看不到人影,艾丽莎忽然感到有些紧张。 无论是高耸入天的大楼高塔,还是中心巨大的银龙塑像,亦或是寂静无语的喷泉花洒林荫大道,都莫名透着股严肃压抑的气息,像是与她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但是她不能就此退缩了,她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一些事情;尤其是在车上听到叶利夫那一番话语后,她更有必要去搞清楚一些事。 艾丽莎本想先自己独自一人找马修出来,但叶利夫偏偏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他身子摇摇晃晃紧随艾丽莎踏上魔法署的办公楼。 然而在即将进入魔法署大门时,他们都被一道结界卡在了门外。 守卫脸色不悦地正要来盘问,一个亲和的声音忽然出现拯救了他们:“不必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艾丽莎转头一看,果然是马修。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浅色正装,金色头发在午后日照下闪闪发亮,此时正从建筑内的长廊上走来,身后跟着一大帮长袍法师和正装官员,像是刚开完会议的样子。 马修依然是一贯的温和无害,笑容也恰到好处地温润。但是想到这些天他的作为与他人口中的评价,艾丽莎不禁觉得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些一言难尽。 马修将艾丽莎复杂的表情尽收眼底,但他没有任何不快,只是平和地说道:“亲爱的叶琳娜小姐,你怎么来了?令兄怎么也有空肯赏光敝署?”他走过来,毫无芥蒂地牵起艾丽莎的手腕,“真巧,我刚忙完,有一些话想找你谈谈。” 他紧紧抓着艾丽莎的手腕回头朝其他人说:“抱歉诸位,我和这位小姐有些问题需要单独解决,先失陪了。”接着拉起艾丽莎,头也不回地朝传送法阵走去,完全不管身后人们飘来的各种暧昧目光。 艾丽莎被马修抓来了最顶层。这里只有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和一个漂亮的空中花园。 然而刚来到顶层,她还没来得及欣赏花园的美景,马修就把她用力甩进办公室,而后迅速反手关上门扣上门锁。 艾丽莎本能地感到危机。 她的手腕依旧被他牢牢攥着,越发收紧的力量掐着细瘦的手腕关节,很快让她有了痛意。 她看向马修,看到他的面上还是挂着同方才一样的温和笑容,柔和的眼神却让她觉得阴气森森。 他说:“叶琳娜,我亲爱的,你还想和我闹脾气到什么时候?”语气温柔得让艾丽莎觉得恶心。 艾丽莎看向他晦暗的眼睛里,然后肯定地摇了摇头,另一只手也试图一根一根掰开他圈住自己手腕的手指。 她反抗的动作马上变引起马修不悦的钳制。他一把扯过艾丽莎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都放入自己的禁锢之内,阻止她试图逃脱的动作。 “贱女人,放你自由了几个月你就这么快勾搭上了新的男人。”马修的语气很轻很淡,但其中的恶毒却超出了艾丽莎的想象,“我好声好气对你,你却一副假清高的恶心样子。别忘了当初是谁让你在银风城里站稳脚跟的!” 靠得近了,艾丽莎敏感地察觉到马修身上的科隆水味,强烈地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她想心平气和地与马修把一切谈清楚,但显然现实不允许她这样做。 “你知道么,每次看到你和别的男人说话,我都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撕烂。啊,可是那怎么行,我可是优雅的魔法师,可不像提尔那个血腥的人。”马修圈着她说,另一只手甚至环上了她的腰肢,这让她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她颤抖着虚弱的身体想要挣扎。 可他似乎也陷入了某种疯狂的情绪里,平静又喋喋不休,阴柔的话语不断从他嘴里吐出: “你和提尔做过了吧?感觉可还好?只有提尔能满足你了么?不过我很放心,提尔永远不会爱上你。而且我知道,你离不开我!那些时间你帮我谋杀的政敌,收受的贿赂,侵吞的资产还有让你知道的数不清的机密,足够让你死上几十次!” “没有我保护你,你怎么活得下去呀?还是难道真的甘愿做提尔的玩物?” 马修无处不在的气息搅得艾丽莎胃里一阵阵的恶心,生平难闻的侮辱性话语使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够了,够了! 别再说了! 仅剩的意志力驱使她用尽全身力量反抗起来。她没想到叶琳娜与马修的过往从他口中听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不堪、令人厌恶。 只不过她的力气实在太微弱了,挣扎间,只碰碎了壁角一个装饰用的花瓶。 “乒!”的一声,玻璃滚地的碎响刺耳地回荡在宽阔的室内,碎屑散落在他们脚边。 可是马修一点也没在意,他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世界里。 他将艾丽莎的身躯抵在墙上,面庞也慢慢靠近她的脸颊。他不紧不慢地说: “叶琳娜,我亲爱的,听话。我们和好吧,我原谅你。嗓子的解药我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你哥哥我也会让他老老实实的。乖一点。” 他的脸颊蹭了蹭她的,接着温热的鼻息与嘴唇也凑了过来。 “不,不要——————!!!” 忽然一声凌厉的尖啸传遍室内。 一股悲悸与激愤从艾丽莎胸腔里迸发而出,顺着声带溯流而上,直直地将反抗的声音完完整整传达出来。 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在马修凑过来的顷刻间全部爆发了出来。 马修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始料未及,愣了一瞬。 艾丽莎就在他这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刻,从他身边逃了出去。泪花在她眼眶中似掉非掉,她颤着身体深深呼吸,将泪水逼回眼里。 埋藏在这具身体深处的记忆渐渐苏醒,曾经的一幕幕慢慢在她脑海里有了模糊的画面,那是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抖着双唇尝试发声:“你不能这样,这是彻彻底底错误的!”她看着马修又在逼近,继续说道,“你眷恋的叶琳娜,早就在自愿饮下毒.药毁去嗓音的时候就消失在世界上了!” 艾丽莎带着沙哑的坚定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了叩门声,只有两下,很快门就被自动打开了。 提尔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的表情很淡,似乎无波无澜,暗色的眼睛也看不出情绪。 他扫了一眼有些狼藉的室内沉沉开口:“马修,看来你在忙。” 语气平静,却让停在半路的马修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意。 第16章 男人的自尊 走廊里的斜阳从侧方照入,将提尔的银发也染上金色。 艾丽莎还没从悲愤中缓解过来,满心满身都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想要爆发的情绪。 叶琳娜支离破碎的记忆一点一滴缓慢浮现而出,模模糊糊,又带着生硬的力量,一遍遍冲击着艾丽莎的心灵。 她反射性地转头朝洞开的大门望去,看到提尔静立在那里,身姿凛然,周身泛着冷光。 一见到他,艾丽莎退下的眼泪又莫名全都涌了上来,一下子将她的眼眶晕得通红。 心中掩藏在悲愤下的慌乱、委屈、伤心,在见到这个人之后,不知不觉间统统跑了出来。 她咬紧自己下唇,双手紧紧攥着衣裳的裙摆,踉踉跄跄想要朝提尔的方向走去,好像他才是真正能够遮风避雨的安心所在。 然而愣了片刻的马修很快就回过神来,他挡住了艾丽莎的去路。 同时他又换上平日里的温和神态,向提尔恭谨从容地回话:“您来了。如您所见,叶琳娜小姐和我还有些小矛盾需要解决。”说罢,施施然走向艾丽莎,伸出手想要再次拉起她,“我们的叶琳娜小姐,好像能开口说话了呢。” 只是这一次,马修说完话也没能抓到艾丽莎。 他的手悬在半空,动作就定格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再也无法动弹。 他好似对这个事实万分意外,双眼大睁着看向提尔,不知他施了怎样的术法。 提尔不紧不慢地踏门而入,完全没把马修的话放在心上似的,轻飘飘甩给马修一叠纸,接着便往艾丽莎的方向走来。 “马修,你是个有才能的人,魔法署太清闲了,不适合你。”提尔口中的语气很平静,带有他说话时一贯的淡漠,“北领地这些年不太平,邪恶力量日益肆虐,大骑士已经不止一次提出多调些高等法师过去。” 他说完这句话,手已经揽上了艾丽莎的肩膀,冰冷有力的手掌紧紧箍着她纤瘦的单肩,将她寸步不离地固定在身前。 提尔再次说话的语音在艾丽莎近处响起,清冷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调遣令已经拟好,你今晚就能起程了。” 他说话时,胸膛产生的震鸣轻易便传到了艾丽莎的脊背,微小的震颤让她一颗心也随之上下跃动。 艾丽莎看回马修,发现他仍旧保持先前的动作僵在原地,只一双眼睛涨得赤红。马修犹自刻意淡定地望向她与提尔说道:“劳烦大人亲自跑来一趟,在下真是倍感荣幸。可是,您以为把我调遣到北方就万事无忧了么?” 话说到一半,马修面上的温和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扭曲:“银风城里和皇宫早就有一批人对你不满很久了!你趁老皇帝病危昏聩独揽大权,让议会名存实亡,你知道上下有多少人又怕你又讨厌你吗!” 提尔听了他这话没大的反应。 他只半合上眼,抬起左手轻轻翻转手腕,房间内部便从角落开始变形轰塔,墙上的壁灯倒垂弯曲,书柜散架书本掉落一地,整个空间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似的。 “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不过问你对我的不敬。” 马修听了,忽然怪异地大笑:“不过问?哈哈哈哈!亲爱的提尔大人,请别忘了另一件事。您看上的叶琳娜小姐,早就与我发生过所有您能想象得到的关系了!我以为您会介意与别人共享一个女人,毕竟她是我玩腻了的!” 提尔依旧无动于衷。 他将艾丽莎搂得更紧了一些,右手攀上了她的唇角,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没什么血色的唇边摩挲。 “为一个女人变成这幅德行,太不像样了。”提尔点着艾丽莎的下唇说,“马修,我对你很失望。” “我还能不了解你么?你有难言之隐,生来就没有作为男人的自尊。我知道你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你在家里养了成群的舞姬美妾,可你却从不碰她们。” 马修在提尔的话语中面色已然变得一片惨白。 禁锢住他的咒术不知何时已然解开,他好像被夺走力气似的软软倚在壁橱上。 提尔半扬着头,双眼微眯睨视着马修:“让我直白地说出来吧,马修。你不敢碰女人。你怯懦的内心让你从来都不敢亲吻她人——你连这点小障碍都难以克服,我怎能相信你的勇气与信念?你还需要锻炼。” 艾丽莎靠在提尔怀中得到片刻安宁,激愤悲伤慢慢淡去;而听着提尔他们的对话,惊异也在她心中慢慢浮上来。 她看了眼马修那张失去笑容、难以接受现实的面容,又抬头再向提尔看去。 只不过艾丽莎刚一抬脸,一个冰凉柔软的唇便落了下来。 提尔竟然吻了上来。 令她措不及防地,也不容她反抗地。 柔然的唇瓣在她唇上摩擦碾转,冷然的鼻息在她脸颊边萦绕不散。 艾丽莎完全被提尔的举动惊住,头脑一片空白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不远处的马修发出理智崩溃般的惨叫。 “不——!不——!!” 马修狼狈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日闪亮夺目的金发被他抓得像秋日乱草,脸色也苍白纠结得像一个将死之人。 他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抓着自己的下半身,痛苦地倒在地上不断翻滚。 提尔最后啄了啄艾丽莎的双唇才向马修回头: “北地领主是我旧识,他在那里会好好照应你。” 他将呆愣无措的艾丽莎带出室内,来到这层楼唯一的空中花园里,身后的办公室在不断被压缩的空间里挤压轰塌。 清风拂面,艾丽莎也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她用手抚上方才被吻过的地方,提尔留下的触感依然鲜明强烈。 她无心观赏温室花园里娇艳欲滴的花朵,神思游移了会,才苍白着脸小心拽了拽提尔的衣角,向他询问马修的情况。 提尔垂着眼看她,然后将她的身体在自己面前扳正:“他死不了。”他伸手耐心地整理她凌乱的衣领,眉头却微微蹙起,“他这么对你,你还关心他?” 艾丽莎抖了抖唇,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她虽然不喜欢马修,却没想过要置他死地。 提尔看着艾丽莎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透着困扰,小巧的耳尖因为困窘泛起粉红,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望向天际远远驰骋而来的天马马车,淡问:“你能说话了?” 艾丽莎习惯性地点头。过一会,发现提尔低下头来看她,才又轻声应了句:“嗯。” 声带震动的感觉平和顺畅,又令她熟悉。 马车落到天台平地,缓缓向他们驶来。 提尔看回远方,过了好些时候才又开口:“……叶琳娜?” “是。”艾丽莎也跟着他一起看向驶来的马车。 “叫我的名字。” “……提尔大人。” “把尊称去掉。” “……提……尔……?”艾丽莎犹豫着发声。 “再说一遍。” “提尔?”她仰头看提尔。 “嗯,我在。” 艾丽莎看到提尔嘴角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暗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深邃的情绪。 她站在他身旁,将他微笑的侧颜可入眼底,然后闭上眼,抚着唇深深呼吸风的清香。 等来马车,艾丽莎就跟着提尔一同坐车回他的府邸了。 马车摇摇晃晃,体力透支的艾丽莎很快就在车上又睡着了。 她在马车上做了个摇摆动荡的梦,是关于叶琳娜的。 她脑海里有了些许叶琳娜的记忆,于是叶琳娜往昔的情感便在梦中与她的交织在一起,一时有些复杂难辨。 叶琳娜的嗓音是她当初服毒自毁的。 她违背本意做了太多坏事,她良心难安;她为了争名不择手段铲除竞争对手,她为了夺利帮助马修谋害无辜的平民,她甚至为了一点荣华背着马修去给人陪酒。 来到银风城后,她就被前所未有的浮华迷了眼,扎身在接踵而至的奢侈生活与不断膨胀的虚荣感里。 叶琳娜饮下毒.药的时候带着悔恨的心情,以及想要与不堪的一切一刀两断的心愿,可是生活并没有在她服毒后发生好转,她的哥哥使她债务缠身。 …… 艾丽莎醒来的时候天已擦黑,银月在灰白的薄云后若隐若现,马车依旧在晃晃悠悠。 她恍惚地回忆着梦境,回忆着叶琳娜的记忆,连枕在提尔怀中一路呼呼大睡这种令人羞耻的事都没注意到。 思绪在脑海里散漫地飘荡。 艾丽莎睁眼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树叶影子,想着,难怪刚重生的时候人人都一副讨厌叶琳娜的样子……因为她真的不讨大多数女人的喜欢…… 可是如果回归本心,其实叶琳娜的愿望也只是,想好好在舞台上歌唱而已。 叶琳娜想要歌唱的愿望在艾丽莎心中越来越强烈,悔恨的情感在艾丽莎心中越来越深刻。 其实艾丽莎不太能理解叶琳娜对浮华虚荣的痴迷,但是叶琳娜最初的愿望,想要歌唱的愿望,却一遍又一遍阴魂不散地投射在她心底,让她感同身受。 艾丽莎转动眼珠,从车窗外看到室内,恰巧与俯在她头顶的提尔对视。 “大人。我想回剧院唱歌。”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绵软,艾丽莎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提尔在月色中盯着她的眼睛,顿了很久才说:“不行。” 第17章 所谓梦想 提尔的拒绝来得明确又直接。 艾丽莎可以预料到他的拒绝,只不过内心还是有些失望。 艾丽莎对于歌唱没有特别的偏好,只是生前过着平淡无趣生活的她对舞台有些许好奇向往;但是她所附身的这具叶琳娜的身体与她不一样。 叶琳娜太过热爱歌唱。这种热爱到最后变成了一种执念,寄居在*灵魂的深处,影响着艾丽莎的一举一动;有几个瞬间,这种执念甚至强烈深沉得让艾丽莎想要哭泣。 所以得到提尔的回答,她既有些被拒绝的难堪,又感同身受地与叶琳娜一起难过着。 艾丽莎端正起身,转动昏沉的头脑,再次看向车窗外游动的暗云。 干涩的嘴唇上下摩挲,半晌,她挤出一句话: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细细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丝不和谐的沙哑,就好像本该娇滴滴鸣唱的黄金夜莺陡然发出了灰雀的斑驳嗓音。 提尔没有再正面回答。 深秋的夜黑得快,车里没有亮灯。 风从车边呼啸而过,远远传来的街市喧嚣声与车轮辚辚滚动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将此处衬得格外静。 提尔拉回坐远的艾丽莎,将她拉到自己眼前。 冰冷修长的手滑上艾丽莎纤细的脖颈,划到她若隐若现的锁骨边,指节微蜷,挑起躺在颈窝里的一根皮质细链。 指尖在锁骨间流连的冰凉触感刺得艾丽莎神志清醒,浑身紧张得寒毛竖起;可是很奇怪的,她又贪恋着这种冰冰凉凉的感觉。 他靠得很近,艾丽莎甚至能听到两人间细微的呼吸声。 她看到提尔挑出了她一直佩戴在胸口的指环做成的那只项坠。 海蓝色的宝石散着幽光,宝石里的金线在暗夜里明明灭灭。 指环落在提尔白皙修长的指间,内里流淌的光彩既内敛又张扬,就像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提尔垂眸转动把玩着这枚指环,让指环上的体温传入自己掌心。 “你喜欢这枚戒指。”他的拇指擦过指环上的纹路,语气肯定。 艾丽莎无法反驳,她确实无比珍视喜爱着这枚戒指。 “你为什么喜欢?”提尔低缓冷淡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暗夜里,“因为它美丽夺目,因为它价值不菲,因为它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可以宣誓你的不凡。因为这是我曾经所拥有的,赋予了它另一层特殊的价值。所以你喜欢它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并不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就喜欢它了。 “那你喜欢歌唱么?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人对自己的声音评头论足?你会像喜欢这枚闪亮的宝石一样喜欢在舞台上驻足的感受?你是喜欢舞台背后五彩斑斓的梦幻世界,还是单纯只是心中被怂恿的*在作祟?” 提尔从戒指上抬起眼眸,视线投向艾丽莎在月色下朦胧泛白的面庞。 如同往常一样的平静眼神,却好像要看到她心底去。 “我喜欢它,站到舞台上去也是……我的梦想。”艾丽莎说这话时顿了顿,但还是把话说完整了。 喜欢蓝色宝石的是艾丽莎,喜欢舞台的是叶琳娜,只不过,她们现在被称作巧合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分不开,只能共同前行。 艾丽莎看着提尔耳边的碎发,偏头想了想,顺着心意又在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话——我更喜欢您。 提尔听不到她心中私语,只是扯起一边薄唇,清清淡淡地漾开一个笑。 他深邃俊逸的面庞变得生动起来,可艾丽莎却看出了些无奈又嘲讽的意味。 “梦想……这是个美丽的词汇。但是你要认清了,所谓梦想,不过是被美化包装后的欲念罢了。”他点了点掌中的幽蓝戒指,又轻轻戳了戳艾丽莎的肩膀。 他俯在她耳畔低语,清冷低沉的嗓音就这样缓缓灌进她的耳朵: “人的很多欲念,都是内心通过外界的诱惑制造出来的,然后你就以为这是梦想。十五岁的你只想探寻未知的新世界;二十岁的你走入光鲜亮丽的另一端,金币宝石、荣誉声望就成了你的新梦想。闪亮的舞台给你美丽、给你名望、给你金钱,但这真的是你的梦想?你可还记得十五岁时想要探寻的新世界?你的方向被谁引导到了哪里?被马修?……还是被你自己?” 提尔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就是充满魅惑地、又明晰地传了过来。 说到最后,艾丽莎看到他无声地轻哂了下,似乎也在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可笑。 他说得话里有话,艾丽莎听得似懂非懂,可是那些字句就像荆棘上的尖刺,清晰无比地戳到了她的心尖上。 不对。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艾丽莎在心中抗拒着提尔这种歪曲的论断,但是又无法立刻想出驳斥的话语—— 她总不能口不择言地说,她不是叶琳娜本人,只是因为复生的影响而对重回舞台有了渴望罢了。 因此艾丽莎只能向后仰起身体躲避他近似牢笼般的语言,一个劲地轻摇着头。 提尔垂下眼将项坠放回艾丽莎胸前,替她拨开落在额前的发丝,安抚般地说了一句话:“没有人能来打扰你前进了。” 然而艾丽莎依旧在思考提尔之前说的话。 直到马车悠悠然停在了提尔的府邸庭院,临下车时,她才皱着苍白的脸问出来: “那么大人,我能知道您的欲念和梦想是什么吗?”她混着沙哑的柔软声线安静地飘在微冷的空气里。 她问:“您相信,纯粹的真心吗?” 提尔走下马车的高大背影有瞬间的停顿。 他转过头来,薄唇微启准备同她回话。 然而随即就被突然而至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守卫长面色严肃地过来向他通传了一个消息。 提尔一脸平静地听毕,再次转过头来朝向艾丽莎。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看起来有些微妙。 他对艾丽莎说:“你的那个废物‘哥哥’,他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艾丽莎缓慢眨动了两下眼睛,双唇轻微张开。 ……早该料到的,却没想到这一刻到来得这么快。 叶利夫名义上是她的哥哥,实际上对她来说只是个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而已。 艾丽莎除了稍微的惊讶并没有太大的悲哀,顶多就是有些感慨。 ——本该是这样的。 可是她的内心忽然却被无端的悲伤占满了,像是从灵魂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悲悸情绪,忽然就填满了她面对死讯一片空白的心境。 不是她的感情,那就是深藏着的叶琳娜的悲伤了,叶琳娜对这个不尽责的哥哥还是保留了万分之一的情感。 叶利夫的死法没什么特别的,当提尔家的管事萨莱曼将他从议政厅带走的时候,他就在车上药性发作了。 等到到了郊外路段,他几乎已经是个濒死之人。 “死在了侧门边上,尸体未施魔法保存,暂时还没化开。”守卫长如是说道。 艾丽莎听完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走了出去,绕着建筑外的偌大铁栏转到了侧门,就看到白天时还跟她威胁要钱的叶利夫,一转眼就变成了躺在简陋毯子上一动不动的死体。 叶利夫的尸体正逐渐变得透明,无数本属于身体的元素碎屑从他身上慢慢剥离,漂浮到空中。叶利夫的元素粒子是黑灰色的,带着点青绿,不够纯净,甚至有些脏。 侧门边的昏黄灯火照亮夜色,那些黑灰绿的杂色元素慢慢升至高空,风一吹就四散而飞,他存留在世上的痕迹,也没人会再记得了。 生灵死了,*就是要回归于尘土的。 物伤其类,眼前的场面让艾丽莎也感到心有戚戚,她想到了自己的死亡,过了那场毫无头绪的葬礼,就没人惦记她了。 叶琳娜痛失亲人的难过与艾丽莎自己心里的伤感交织在一起。 艾丽莎看着在夜空里逐渐消失不见的尘埃粒子,深埋在胸中哀伤乐句便破开阻碍,顺着嗓音被带到了空气里。 她用她微哑的细柔嗓子唱道: “所有血肉,尽如衰草 所有荣枯,尽如草上之花 一生时日,奔波徒劳 虚如幻影,窄如手掌 死亡在胜利中被吞噬 亡者将受祝福 灵魂低语安息”* …… 沙哑悠长的清音划破夜空,直至将最后一个音符带向远方。悲哀与伤感让艾丽莎将深藏在体内的歌声带了出来。 一曲唱毕,艾丽莎只觉得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又急速地流失开来。 水光充盈眼眶,她的眼前有些模糊。 冰凉的指节擦上她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水拭走。 艾丽莎看到提尔的身影模模糊糊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拉住他手腕处的袖子,话语在舌尖滚了几滚,终于还是带着深重的鼻音说了出来: “我要回歌剧院。”说得柔软又坚持。 叶琳娜只剩歌声与舞台陪伴了,这是她最后的愿望。艾丽莎能感受到这份愿望有多么沉重迫切。 提尔托起艾丽莎拉着他袖子的纤巧手掌:“可以。” 这次他倒没有拒绝。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18章 她与他的立场 “可是大人。”艾丽莎秀气地嗅嗅鼻子,又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勇气才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我不是在请求您,我只是将我今后的打算知会您一声而已。” 提尔大概也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静静看了会她变得紧张的脸庞,然后才漫不经心道:“是么。” 艾丽莎把目光从提尔身上移开,转向空中——他的视线实在压迫得她有些不自在。 她看着叶利夫尸体画作的尘埃在空中完全消散不见,接下去说道:“在结束了和您的雇佣关系之后,我就会回去。” 她想要重回歌剧院这件事,也不是非要提尔同意了才行。 只要等现在这份莫名又离奇的雇佣关系结束了之后,她就又能够自由地选择想要生活的方式了。 提尔并没有回答,他只拉着她的手沉默地往回走。 冰冷的手掌包裹着她,沉默的气氛让她感到忐忑。 艾丽莎以为提尔不会再开口了,然而行至半路,他们走到长满四季藤的花园里时,她却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从自己斜上方传来。 他说:“你以为,你想回去,就能自由地回去了?” 艾丽莎猛然抬头,看见提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低头揉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根把玩着,口中低沉说道:“如果我不答应,你能走得了?” 无赖无理的话被提尔说得理直气壮。艾丽莎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心里面的逆反却越发旺盛起来。 她张了张嘴,斟酌着回答:“我……我想,我们之间除了雇佣,并没有任何其他特殊的关系。我没有立场过多地滞留于您家,正如您也没有立场强行阻止我的决定一样。” 其实艾丽莎隐隐明白着一点,一直以来,她不过仗着提尔对她不一般的青睐而能够在他身边停留许久罢了。 而她,也揣着这份她心知肚明的青睐,得寸进尺地想要靠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是—— 刚才的矛盾却突然让她恍悟过来:提尔的这份青睐能深厚到什么程度?这份青睐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只要她做的事一不合他的心意,就会遭到他的拒绝?是不是等他哪一天突然失去兴致了,她就又会被弃如敝履?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太含糊,艾丽莎发现自己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暧昧。 艾丽莎神思有些游荡,可是很快就被提尔的声音拉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都是我的不对?”提尔嗤笑一声,“你在指责我?”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艾丽莎有点慌乱,但还是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您让我过来陪伴您,我很高兴,也很乐意,聘用书上的内容我还没仔细确认,但我能肯定我会做好。可是,除此之外,我又能以何种身份一直在您身边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和提尔对着干。 她想得到他的支持与鼓励。她想获得他的祝福与赞赏。 她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然而此时看来,这些想法都天真得有些不切实际。 她没有立场,无论是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还是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 提尔听着,却是很奇异地笑了。 他看着这个自称叫叶琳娜的女子脸上虚弱泛白,却露出他无比熟悉的固执神情。他感到愉悦又温暖,也更加确信了一些事。 “行了,我知道了。”提尔依旧摆弄着艾丽莎的手指节,安静地说道,“如果你想去唱歌,养好身体后就去吧。” 他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然后说:“专心做好你的事就够了,不要胡思乱想。” 提尔的眼睛晦暗幽深,从某些角度看又像亮着暗色的灯火,摇摇曳曳撩人心神,让她不由得就想要拥有更多、更多。 ……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 艾丽莎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问出“那您现在觉得我怎么样”这种蠢话,最后还是被理智按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地与提尔步行出花园,刚走到东南边的建筑前,侍卫的一个通传就又让他离开了家门。 他真忙。 艾丽莎想。 夜色渐浓,艾丽莎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透过巨大的窗玻璃看着楼下花园里提尔背影早已消失的那条繁茂小径。 她眼睛再次泛酸,因为她认识到了一个清楚的事实:她喜欢上提尔了。 是的,喜欢。 这个认知让她欣喜又忧愁。 她心里有贪念,想要靠近提尔,离得他越近越好,还想得到他更多的回应; 可是她又很清楚地知道,真正要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有多困难。 她感到失落挫败,又告诉自己,只要能多见一见提尔多待在他身边几天,就该感到知足。 艾丽莎深吸口气平复心中涌动的杂念,准备过一会去西边的厨房找点吃的。她告诉过萨莱曼不用特意为她准备餐点,她可以自己解决。 她穿过二楼的长廊来到西边的建筑楼,正要绕过一个楼梯下到小餐厅时,却听到两个侍女正在底下叽喳闲聊,“叶琳娜”的名字出现在她们的口中。 闲聊的内容无外乎“叶琳娜使手段让她们的提尔大人行为反常啦”“据说叶琳娜以前还和很多别的男人有一腿啦”这类女人最爱的无聊八卦, 艾丽莎先前就听得多了,此时也就不在乎了。但是她却忽然听到其中一个侍女说: “你发现没有,那个叶琳娜看提尔大人时的眼神很奇怪?” 艾丽莎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屏住呼吸等待她们后面的对话。 “我知道我知道!那眼神简直柔情蜜意得要滴出水来!”另一个接口。 “对对对,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管她是真情实感还是逢场作戏,那眼神简直露骨到夸张!哈哈哈!” 艾丽莎惊愕地冻在原地。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他人眼中竟是这种样子。 她敛住声息沿原路往回走,头脑空茫。 她是喜欢提尔。但什么时候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了?真不可思议。 她在自己房间里照了半天镜子也没在脸上看出特别的发现,倒是觉得头脑昏沉,全身的疲劳再次全都席卷了上来,眼睛一闭就失去了意识。 艾丽莎一连休息了好几天才完全恢复了身体。 医师拉斐尔过来看过她两次,语气很差地叮嘱她不要再随便乱跑,她只能先老实待在提尔家里修养。 期间艾丽莎还看过萨莱曼给她的雇佣书的具体契约内容,上面写明了她作为被雇佣者需要履行的义务。 “受雇于东区洛宁街6号提尔宅邸时的义务: …… 头发必须长至肩胛骨,平时向左束起; 笑容时右脸的幅度必须更大一些; 眼睛必须是海蓝色,不能使用魔法或药水变色; ……” 写得很细,但也很怪。 艾丽莎一头雾水:“这些真的都是大人的要求?” 萨莱曼咳了声才回:“原本是这样,但大人很快就让它作废了。不用担心,您现在只需要在这里待满七天就算完成这份合约了。” 艾丽莎看着这份细致到近乎苛刻的义务清单,觉得自己对提尔的挑剔性格又多了层认识,然后想着既然已经作废,便没再去多管。 提尔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忙碌,艾丽莎在休养的这几天就没好好见过他。 在这段时间里,她翻着提尔给她的魔法教科书,抚摸着上面俊逸的墨水字迹,时常就能心思缥缈。 她会试着回想保存在叶琳娜记忆里的那些歌曲,在无人的时候轻轻吟唱;歌唱的畅快是她生前从未体验过的,她感到一腔积郁于心的感情得到抒发,也会想象如果是提尔听到会有怎样的表情与感想。 她还会试着回忆曾经学过的炼金术,催动叶琳娜体内的魔力去制造小型的炼金阵,可惜全都失败了。体内的魔力如同昙花一现,再也没出现过。 流传在偌大府邸中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少,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一天是公休日,提尔在家了,据说刚通过法师的传送门从千里外的灰白要塞回来。 艾丽莎抱着那本魔法书,想借还书为由去看一看他,可又怕打扰了他休息,患得患失的心连她都觉得好笑。 最后艾丽莎还是照着镜子,收敛了下脸上神情,拿着书去找提尔了。 艾丽莎问了正在花园修剪枝叶的侍女,得到回答提尔正在书房。简单询问了下方位后,她便向位于南边的书房走去。 踏上洁白的石阶步上长廊,艾丽莎来到书房前,大门正半掩着。她叩两下琉璃门扉,得到回应:“进来。”是提尔的声音。 艾丽莎心跳变得有些快。她用手压了压心口推门而入,发现室内宽大空阔,却不见提尔的身影。 地板上铺着暗色的长毛地毯,室内有矮桌有软椅,空气中还有氤氲的白色水汽漂着,看起来更像一个休息间。 艾丽莎攥着书本走进去,听到最里处的门后有隐隐水声,突然心下一凛——她意识到她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书房。 当她反应过来便立马想要转身往回走,然而双腿此时却被人用术法定住了。 她站在原地无法行动,耳边还伴随着提尔冷冷的声音:“谁允许你走了。” 接着艾丽莎听到水声大响,里门大开,浑身冒着水汽光泽的提尔皱眉走出,见到她时,常年从容镇定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错愕: “怎么是你?” 第19章 恶魔的交易 艾丽莎分明是闯进了提尔的浴场! 她直愣愣地盯着提尔湿漉漉地从里间走出,上身未着寸缕,伴随着大量蒸腾的白色雾气一并从门后漂散而出。 这冲击性的一幕使她忘了闭眼,也忘了向提尔做出回应。 提尔的银发此刻也挂着水珠垂顺地搭着,不复以往她见到的飞扬凌人。 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发梢从耳后滑到脖颈,沿着肩窝向下,淌过精壮结实的胸膛。 提尔很快恢复了淡定。 他偏头看着艾丽莎,手中将下半身的浴巾系好,一边再次问了遍:“有事?”面上似笑非笑的。 艾丽莎心头一跳,面上慢慢泛红,但还是难以收回她的目光。因为等她稍稍回神的时候,她在提尔赤.裸的上半身上发现了一个难以忽视的黑色印记。 印记位于他左胸心口的位置,从印记上生长蔓延出细长曲折的黑色刻印,如荆棘藤蔓一样沿着左臂一直攀爬到他的左手。 平日里艾丽莎总见提尔的左手上戴着只手套,虽然好奇,却从没想过他戴手套的原因会是左手上的这些黑色印记。 远远看去,从心口蔓延而出的印记形状优美,像游走的花枝;但是看得仔细了,她又隐隐感到这印记不是什么祥和的征兆,像潜藏着凶恶的力量。 提尔见艾丽莎呆愣的目光变得复杂,复杂中带有些难以言明的恐慌,忽然感到了些许不悦。 他一步步慢慢逼近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的艾丽莎,步伐落在长毛绒毯上,无声无息,只在毯子上留下水珠的湿印。 他走到她近前时,她犹在神思游走。 艾丽莎看着提尔肌理匀称的胸口,大脑有些恍惚,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害臊地大喇喇盯着一个成年男人的赤身*看了好半天。 直到身前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头顶上投下一片阴影,周身的空气也变得稀薄了,她才发觉到提尔已经站到了她的眼前。 水汽的芬芳直直窜入鼻腔,男性的气息混着房间里的熏香萦绕在鼻间不散。 艾丽莎惊惶抬头,对上提尔俯视她的脸,正好看到一颗透亮的水滴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 意识与理智在这一瞬间全都迅速回笼,她意识到自己与提尔的距离有多么近,一颗心越跳越快。 她听到自己在用沙哑娇软的嗓音说着干巴巴的话语:“我、我来还书……” 可是她抱着书本来还书的行为与这个浴场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显得毫无说服力。 提尔仿佛没有听见艾丽莎细如蚊呐的声音,只挥指解除了定住艾丽莎的法术。 然后,他用他褪去指环的右手拉过她捏着书脊的一只手,带着她直直按向自己的左胸! 纤柔的手指按在了坚硬有力的胸膛上。 指间缠绕着冷却下来的水珠,艾丽莎只感到指腹触碰到了微温光滑的皮肤,下面埋着强而勃发的肌肉,更深处还有一颗不断跳动着的心脏。 心脏充满力量的跳动从手掌一直传到她的心尖,震得她整个人想要颤抖。 他问:“很怕?” 压低了的声线里捎着一两分的戏谑和惑人心弦的惬意。 艾丽莎看了眼自己手掌与提尔心室贴合的部位,黑色的印记在手指间穿梭。然后她轻抽了一口气。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头脑一片空白之后又一片混乱,耳中轰鸣声起,仿佛有魔法幻化的白色礼花在脑中炸响。 “你来浴场,给我还书?”提尔揉着她的手,依旧不放过她。 红潮从艾丽莎的耳根一直烧到脸颊。 她本能地不停摇头,摩挲在手掌间微微发硬的肌肉触感让她又羞又窘。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能够行动了,于是急急忙忙将手从提尔宽大的掌间抽出,抱着书本转头就跑。 她不管自己落荒而逃的身影看在提尔眼中有多狼狈,只一个劲地想要离开这让她无比羞耻的地方。 提尔的声音还远远地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响起:“书房在反方向。” 语气中的闲适自在却更加让她羞红了双颊。 艾丽莎穿过了两个无人的长廊才在一个修剪整齐的灌木旁停下来。 口中还在不停喘息,胸口急剧起伏,方才的情景生动鲜活地不断在她脑海里滚动回放。 她的双手又紧了紧抱在怀里的书本,掌间残留的肌肤触感却难以磨灭地一直萦绕着,鲜明地印在了手中,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艾丽莎背靠在雪白的栏杆柱上,深深深深地吸气呼气,以此来平复仓皇乱蹦的心跳与心情。 她举起那只触摸过提尔胸膛的手,咬着下唇双眼迷蒙地看了会,接着将手掌贴向了自己的脸颊。 慌乱过后,她心里居然冒出了一点窃喜,为能与提尔亲密接触而感到窃喜。这冒头的窃喜让她羞耻,但又无法抑制。 心跳渐渐回归平稳,艾丽莎拍拍自己犹有红晕的脸,理理裙摆直起了身。 她看了眼手中被抱了大半天的书,终于准备去书房将书好好归还回去。 这本书艾丽莎在提尔不在的这段时间早就看完了。看得似懂非懂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即使提尔写了许多注解,但是如果不实际验证一下书中所讲,她恐怕无法完全理解。 她本想请提尔来指导她,但最后想想还是放弃了。 也许是觉得提尔太过忙碌,也许是知道自己现在体内蕴含的魔力极其不稳定,也许是不想让提尔看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学不好的笨拙样子。 她感到现阶段也许自己还是不太适合学习魔法。 艾丽莎小心仔细地按照提尔的提示寻找着去书房的路径,途中也对侍从反复询问确认过,生怕再一次被人指错方向误入房间。 好在这一次她终于走对了。 书房在主楼建筑的二楼南边,一条寂静无声的走廊里,厚重的花梨木门有三人高,正对着窗外太阳的方向。 艾丽莎推了推门,发现门是锁着的。 是自己疏忽了,她想。 书房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人轻易进出? 不过下一刻,深棕色的木门好似闪过一层透明的波纹,接着出现一声门锁扣合的机簧声响。 艾丽莎犹豫了一下,再次试着推了推门。 门打开了。 她刚走进书房内,大门又在她身后自动关上。 单手握了握放在臂弯中的书,艾丽莎向书房深处走去。 房间是深色的基调,绘有流动星象的天花板很高,大陆地图旁的陈列架上躺着宝石摆件,棕红的窗帘敞开着,阳光透过长长的窗户照亮暗色的室内。 房间里一派沉静,就连光线也是有节奏地慢慢落下,耳边有钟摆指针走动的滴答音,鼻子隐约闻到纸墨的香气。 站在这里,艾丽莎甚至快以为时间马上就要静止了。 她抱着书踌躇了会,觉得该把书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想了想,又觉得该把书放到正前方的书桌上。 ——她对提尔完全私人的领地感到好奇又忐忑,到最后就连放书这种小事也能犹豫不决好久。 艾丽莎还是走到了那张宽大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书本旁。 她看到桌上摆着只蘸着墨水的羽毛笔,想象着提尔握住它书写的样子,也情不自禁地偷偷伸出手拿起笔杆碰了碰。 羽毛刷过手心,艾丽莎忍不住挽起一个笑。 艾丽莎要将羽毛笔放回原位的时候,手背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边堆叠在一起的文书,整齐的文书散乱开来。 她心中一慌,连忙整理。一些文书上附着魔法咒语,整理的时候咬着她的手指发痛,等她重新整理好,指尖已经滴出了血。 细小的刺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艾丽莎的神经。她将淌血的指尖放上唇间抿掉血迹,却发现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艾丽莎感到有点烦恼。她环顾了一圈宽大的书房,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然而此时,处于书桌一角的一卷纸却发出了一阵异常的红光。 红光越来越显眼,引得艾丽莎也看了过去。 是一小叠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羊皮纸在发光。 艾丽莎看了眼手上伤口,鬼使神差地,将那叠纸抽了出来。这叠纸装订得整齐,然而却比寻常纸张更加陈旧泛黄。 可是刚看到封面,艾丽莎的呼吸便停滞了一瞬。 封面上清清楚楚刻画着一个徽章,简洁的花瓣星芒组合,是艾丽莎生前家族的族徽。 这个族徽上此时有一滴暗红色的血迹在流淌,驱使着徽章和书卷发光。 这是艾丽莎生前的家族,克莱伯家族的炼金手卷! 艾丽莎的眉尖不知不觉轻轻蹙起,手指翻动封面继续确认。 扉页上的话证实了她的心中猜想。 破旧的纸张上用难以辨认的古体字写着: “获得于微时,领悟于战时, 此间所载炼金法阵,流传于克莱伯家族。 自尤米尔历二三三八年 …… ” “…… 所记述内容,皆为与恶魔的交易; 须知世间并无无中生有的妙事, 物质守恒,等价交换才是永恒常理 灵魂生死遵循交易法则, 挫骨煮血,淬取灵魂碎片取而代之; 与黑暗易价,锤炼行尸走肉; 他日将成为邪龙的使徒,魔女的爪牙,万人离心 …… 愿先辈灵魂安眠于风, 愿后辈永不踏足恶魔禁地 ……” 越看下去,艾丽莎心中越感到一种窥破隐秘的不安。 她脑袋沉重,心中一时也难以接受生前家族竟然会有如此邪恶禁忌的炼金记载。 她僵着手指准备再翻下去,却听到书房的大门传来门锁的响动。 第20章 简单的愿望 “咔嗒”一声,门应声而开,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缓步踏入。 艾丽莎终于赶在那人进门前将那叠记载着炼金阵法事迹的羊皮纸草草归回原位,然而她的脑袋却越来越昏沉。 很奇怪地,越来越昏沉,眼皮也渐渐耷拉下来,无力睁开。 手指尖的伤口还在细微地泛着刺痛,艾丽莎双手撑着桌沿,半合着的双眼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向这边走来。 她的双手已经支撑不住身体,沉重的身躯也向一边倒下。她又要昏迷不醒了,她知道。 但是她竟然感到了一点高兴,因为晕倒了,就不用去直面私自偷翻他人物件而被撞破的尴尬,也不用马上承担提尔生气后的质问了。 所以她带着侥幸地晕了过去。 而走入室内的提尔却眉头轻蹙。他在门外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书房里不寻常的法力波动,开门后果然看到艾丽莎软软地向书桌边倒下。 他大步走进房内,轻柔地扶起已经不省人事的艾丽莎。 桌上残留着一星两点的的鲜红血滴,浮在纹理曲折的桌面上,泛着妖异的色彩。 左手边的一摞文书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一叠暗黄色的破旧纸卷突兀地塞在一堆纸张间,羊皮纸面隐隐约约冒着红光。 提尔不甚在意地单手将那叠纸抽出来,随手翻动几页,又扔了回去。 果然被她翻到了这卷炼金卷宗。 寻常人当然无法打开这部炼金手卷,但只要滴上这家族人的血液,即便没有高深的魔力也能翻动它。 这卷手卷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只是更能确信了她的身份而已。 提尔将视线转回艾丽莎娴静的脸庞,看着她眼皮受过惊吓般不安地紧闭着,他伸手拨开她的发丝摩挲了下她的脸蛋,接着将她揉到胸膛中。 他用绣着银线的洁白手巾将桌上血迹细细擦去,眼睛微微闭上,还叹息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艾丽莎以为自己在晕倒后又将陷入沉眠,可是她还是估计错了。 没过多久她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满室的黑暗,皮肤上竖起的寒毛昭示着她所待地方的阴寒。 那个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不能动,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哪里都不能动,像被冰封住一样,血液凝滞不能流动,呼吸停止无法交替。 眼睛在慢慢适应着幽暗的光线。 果然是这个之前在她噩梦中出现过一次的地方。雕花的水晶法力灯盏,鼻间血腥的铁锈味,空间远处幽幽悬浮着的暗绿粉尘。 整个沉闷的内室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艾丽莎只能从皮肤上感觉到这个是阴冷干燥,空气难以流通的密室。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是梦境,那为何如此真实离奇地出现了不止一次,让她由心底感到抗拒与恐慌? 如果是现实,那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样过来的? 艾丽莎拼命睁着眼睛防止自己再度沉眠,然后努力转动眼珠去看那盏螺旋形状的水晶灯盏。 透明的灯罩上雕刻着艾丽莎无法辨认出的花卉,舒展的花瓣纤薄宽大,灯盏顶端立着一只扇着翅膀的动物,像是……龙?可是又好像不太像。 艾丽莎一晃眼,螺旋的灯盏就好像微弱地亮了一瞬,接着螺旋的底部亮起一团不明显的朦胧蓝光,点燃了一只旋转而上的水晶花朵。 瞬时而亮的灯照亮了室内的一角。 灯光虽然微弱,但也还是让艾丽莎的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间里正对着她的那面墙。 那整面墙都是一个陈列架,从头到脚,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满了一些暗红色的物品……像是干瘪了的肝脏?脑髓被抽干的完整人脑?还有从未见过的器具…… 艾丽莎不敢确定她的判断,但光想到某些可能性喉头就恶心得想要呕吐。 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感到这屋子像刑场一样,诡异莫名得令她害怕,心中只能使劲地叫嚣她要离开她要离开她要离开。 仿佛她的心声被听到,很快她就在天旋地转间离开了这间幽暗隐秘的房间。 再次清醒时,艾丽莎眼皮还未睁开便感受到了阳光的热度,寒凉的清风扑在她脸上。 她急急张眼,刺目的光线直射下来,金光白云湛蓝的天在眼中混成一片晴朗的绘卷。 阵风拂过,远处半面墙的泛黄藤叶都发出飒飒的叶片拍击声。 分明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天,哪有什么密室、幽暗? “醒了。” 提尔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就在耳边。 艾丽莎的神思从青天白云中拉回来,转向近在咫尺的提尔。她看着他就在自己眼前的那张俊脸,目中仍有未定的惊慌。 提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说。 好一会艾丽莎才意识到,提尔正抱着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呢。 他慵懒地背靠在长椅上,坚实有力的臂弯搂着她的腰肢,让她面向他坐在他的大腿上。 艾丽莎刚从离奇的环境中出来惊魂未定,忘了尴尬,一时也说不出话。 于是沉默便流淌在两个人之间,空气中只剩风呼声与叶片摇摆的响声。 阳光的温度晒得艾丽莎体温回暖,全身暖意洋洋。 她闭上眼将头深埋进提尔的胸膛,双手紧抓着他胸口的布料。 只要一想到刚刚的场景,艾丽莎还是由心底感到恐慌,比在提尔书房看到炼金手卷上记载的内容还要感到恐慌,就好像,她会永远见不到提尔那样令她恐慌。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复杂?今天的从头至尾,她只是想见一见提尔而已,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而已。 她不要这么复杂讨厌又可怕的事情。 如今,她就在提尔的怀抱里,风正清,云正闲,提尔对她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暧昧情谊,她不该把这样的机会浪费了,她应该去告诉他……! 所以艾丽莎缓过神,双手慢慢松开抓在手中的提尔衣衫,然后又轻轻拉扯了下他的领口,让他倾身,脑袋朝她俯下。 这样她就可以轻松地将嘴唇贴近他的耳边说话了。 她看着提尔鬓角的银色碎发,动了动唇开口,话语间还带着紧绷的气音。她问: “提尔大人,我可以亲您一下吗?” ——艾丽莎怕以后再也碰不上这样美好的机会了。 第11章 .27| 提尔还是侧头对着艾丽莎。他眼睫低垂,暗琥珀色的眸子却转向了她的方向,就这么斜斜地用余光看她。 天上云卷飘过,也在他眼底划出一道晖光,流光溢彩,照亮了他的眼睛。 艾丽莎正轻拉着提尔领口的衣料,嘴唇也维持着贴近他耳畔的姿势。她看到他浓密睫毛下深藏的亮彩,忽然整个人就好像被他这种神采吸引了去,安静地与他对视着。 时间走动得缓慢,风柔和下来,远处半面墙上的藤蔓细微地摇摆着叶片,呼啸声也消失了;而艾丽莎的心跳却很快,以一种快要跃出胸口的态势,越来越急促地跳动,使她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了节奏。 艾丽莎忐忑又期待地等着提尔的回应。 提尔用他那被光照亮的眼睛看了艾丽莎片刻,终于开口了。他嘴角弧度微微上扬,说话的语速缓慢,他说: “你想亲我哪个地方?”语调里带着点悠然的意味。 艾丽莎微微一愣。 ……其实这话有点把艾丽莎问住了。 她本意只想小小地亲吻一下额头脸颊,让两人间的亲昵满足自己小小的心愿。 然而此时提尔却仿佛在提醒她一般,提醒她,能亲吻的地方不仅是额头与脸颊,还有更多的地方,更多的……比如说,提尔薄而优美的双唇。 心中的贪婪越扩越大,竟让她生出一股不畏的勇气。 她偏转了下脑袋,直直地就将自己的柔软唇瓣向提尔轻轻贴了上去。 开始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慢慢地,两人的嘴唇越来越贴合,直至完全胶缠在一起。 与提尔之前两次的亲吻不同,艾丽莎此刻的吻又轻又柔,还带着点她自己也没察觉的颤动。 安宁与平静充盈了她的内心。 她以无比近的距离看到了提尔的眉眼,他的眼皮依旧半垂着,睫毛根数清晰可数,光彩流动的眼眸专注地盯着她。 艾丽莎在这种迫人的目光下有点无措地闭上了眼,扇动的眼睫如同颤动的蝉翼,轻薄细小惹人怜爱。 而闭眼后的黑暗则更加放大了她对四周围的感知。 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合在一起,呼吸氤氲在脸上的感觉有点让艾丽莎羞窘,也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喜悦。 提尔结实的臂膀正环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托上她的后脑勺,将她牢牢固定住。 有湿濡温暖的舌尖试探性地在她下唇上*逗弄了下,然后强势地撬开她微合的双唇游走而入。 艾丽莎受到了惊吓,她被这突然到来的灵巧舌头惊得猛然松开自己的双手,睁开眼睛将头往后仰。 唇上的湿意与热度还没褪去,叫嚣留恋着提尔的眷顾。 艾丽莎小口地吸着气,唇齿间还残留着刚才清晰有力的触感,她脸上的红霞也越来越盛。 提尔看着艾丽莎嫣红的脸颊与泛着光泽的嘴唇,目光越发晦暗暧昧,叫艾丽莎不敢再多直视。 然而提尔很快却将艾丽莎的头颅按向他的方向,然后惩罚性地在她下唇轻轻咬了一下。 低哑沉缓的声调在艾丽莎耳边缭绕: “你是不是觊觎我很久了?”他问得轻飘飘的,尾音上扬。 本是带着随性的调笑话语,却轻易戳中了艾丽莎的心事。 艾丽莎慢慢眨了眨眼睛,红着脸一言不发。 也许这句话是对的。 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重生后除了努力生存下去,她还想无忧地吃想自在地爱想变成天上舒展的云——她当然知道自己喜欢提尔。这份喜欢比自己想象中开始得还要早,还要深得多得多。 艾丽莎蜷缩在提尔怀抱里,想了想,又用柔软的双手大胆地环上他的胸腹,算作对他问题的回应。 提尔有些微凉的男性气息填满艾丽莎每一个细胞,她眷恋地感受着。他的气息没由来地让艾丽莎觉得安宁满足,并且也早已习惯。 但是艾丽莎很明白,她不可能一直待在提尔身边的。 总有一天,他会以现在这种万人之上的姿态成就新的未来;而她在了结了叶琳娜的歌唱心愿后,也将启程给自己不断向上的人生路途做另外的打算。 所以,只要此刻提尔对她还抱着一丝好感,她也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的回应,就满足了。 艾丽莎漫无边际地想着,然后动了动身体给自己换了个姿势,却得来提尔一句有些低哑的话: “别动。”他说着,说话语间有隐忍勃发的意味。 艾丽莎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了提尔一眼,发现他的眸色变得更浓了。 他将她的脑袋按回去,力道很轻地用手慢慢拍着她的头。 艾丽莎终于恍悟过来。 她想起曾经在俱乐部时在私下听过的一些男女闲话,接着马上就感到自己大腿边磕着一块坚硬炙热。 这,这是…… 她立刻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就算心里好奇,头也不敢转动去看。 红潮将她脸庞烧得火辣,她的手不知所措地收在自己胸前。 艾丽莎转移注意般地随口扯起其它话题:“大……大人,之前您给我的那本书,我还到您书房了。”她深呼出一口气,“刚刚不小心倒在您的书房,是您把我……” “是我。”提尔的话音近在咫尺,比之前少了分冷清倨傲,多了些温情暧昧,“你的身体还是太脆弱了。” “谢、谢谢您,还有,对不起……”艾丽莎忽然不知道自己该道歉好还是该感谢他,是该为自己在书房不知分寸的行为道歉,还是该为提尔的及时救助道谢?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想到在书房看到的炼金手卷上的内容——那些字里行间充满邪恶阴毒的古老话语,那是她生前家族代代流传的隐秘书卷。 虽然这个家族现在于她而言已经没了任何联系,但由于好奇和内心深处的疑虑,她还是想问问提尔。 可是她要怎么开口? 提尔不是个话多的人,等情动的情绪平复,他又安闲自在地倚靠在椅背上晒起了午后的太阳,臂弯中搂着艾丽莎,一直没有放开过。 艾丽莎顺着提尔的力道,头枕在他的胸膛。她拿手小幅度地轻拍自己红潮未消的脸,嘴上动了又动,终于道:“大人。我……” 然而刚起了个头,她又不敢问了。实际上她还有另一个长久困于她心中的疑问——关于生前的她、关于那个“艾丽莎”的疑问。只是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直觉,好像这些问题带着晦气和不详,让她又觉得不该把这些问题问出来。 艾丽莎拖长了音久无下文,提尔也没有不耐烦,他眯着眼静静等待她的话。 “大人,我明天就要走了。”艾丽莎终于换了种方式换了个话题,绵软沙哑的嗓音带着些郑重,“和您的契约,明天就结束了。” “我知道。” “那您……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嗯……”懒洋洋的拖长了调子的清沉尾音。 说失望,还是有些失望的。 艾丽莎以为以提尔刚刚对她的那些暧昧动作,他对她还是有几分喜爱的,至少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会多说一些话。 艾丽莎兀自有些不甘心:“那我可以知道您当初要与我做这种离奇的雇佣交易的原因吗?如果我不答应会怎样?” 实话说这雇佣不仅听起来离奇,而且还有些愚蠢。正常情况下,艾丽莎是不可能答应的。但是,一遇到和提尔有关的事她就容易冲动和头脑发昏。 “我知道你会来。你不答应,萨莱曼也会让你来。”提尔歪着头扯起淡笑,太阳晒在银发上,映得他整个人都发着光,“你呢。从今往后打算一直留在乌烟瘴气的歌剧院了么。” “我会努力唱到昔日的地位,不,会走到比以前更加高的地方,然后,然后——”说到未来,艾丽莎重生后被曲折生活磨得黯淡的湛蓝双眼变得闪闪发亮起来,“然后我想渡海,去另一片大陆看看。” 提尔闭上了双眼,好像要睡过去了,嘴角边只挂了那个浅淡的微笑:“好。” …… 艾丽莎跟着提尔小憩了片刻,在傍晚的时候被他带着去了宅中另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穿过花园□□,喷泉回廊,提尔带着艾丽莎到了偏离主建筑的一块草场,那里被围栏围起,边上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白色建筑,长得像一颗螺旋的半球。 提尔一扬手,虚空中便浮起一道半透明的蓝白色门扉,波纹流动,冒着白色的寒气。 从门中不时传来尖锐的长啸声,高昂凌厉富有震天的力量,听得艾丽莎心中本能地颤抖。 “来。”提尔一脚踏入门中,回过头朝艾丽莎伸出手。 艾丽莎望了眼一片模糊的门后,踌躇了会,最后决定相信提尔,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很快她就被提尔拉着带入门中。刚跨入那道白色的大门,门扉就在身后无声地合上消失不见。 而眼前的一幕,则更让艾丽莎吃惊地呆在原地。 还是进门前的那篇草场,然而就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此时的草场上天晴气朗,无数像龙一样的生物在范围内或飞或立。 是龙。 是龙啊。 真的龙! 而且数量还有这么多…… 艾丽莎愣得开始说傻话:“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活着的龙……”她转头上朝带她进来的提尔看去,看到他脸色很淡地看着她,眼中却盛着清浅笑意。 然后她就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太没见识了。 提尔的家族自古就是以驯龙而闻名,整个家族的人流淌着的血液都是与龙这种生物联结在一起的——无论是黑龙白龙还是其它什么种类的龙,想必都是他从小见到大,习以为常得不能更习以为常的生物了吧? 艾丽莎悻悻地转回脑袋,想着他能带她来这种地方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毕竟龙这种生物确实还是非常稀有珍贵的,整个世界都数不出多少头来;而能将高傲的野生龙驯服家养的,也只有提尔的家族。 艾丽莎捏着手指将目光放回龙的身上。显然这块地方是为养龙而开辟出来的一个空间结界场。 她盯着一头身材中等的红龙,看着它鲜亮的鳞甲泛着华光,健壮的身躯背着一对骨肉匀称的巨大翅膀,翅膀舒展,扬着角冠的头颅一扬,便呼啸着飞入天际,卷起地上无数草叶尘埃。 艾丽莎看着这真实的动态有些入迷,新奇的体验与前所未见的视觉画面,将她吸引得忘我,也忘了龙的危险。 直到提尔揽着她的肩膀将她从一头心情暴躁的黑龙爪边保护过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 “如果刚刚我没有躲过它的那一爪,我会怎么样?” “大概会被他挠成一团灰烬吧。”提尔看着艾丽莎瞪大了眼睛,心中愉悦,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来这边。” 艾丽莎不敢乱走,亦步亦趋顺从地跟随提尔走到了最边上的那幢宽大的建筑里。 顺着一条冷白色的通道旋转着向上攀爬,她又来到了另一个空间,像是一个灰白色的广阔洞穴。 “西比拉不久前刚刚生育,”提尔望向洞穴中唯一盘踞着的一头冰蓝色的成年龙,“现在还在恢复。” 经过刚才黑龙的袭击,艾丽莎有些怯怯地站在提尔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看向卧在巢穴中的冰蓝母龙,一双好奇的眼与蓝龙晶莹温柔的眸子对视。 “别怕。她很温顺。” 提尔阔步走到眼前这头名为西比拉的冰蓝色母龙跟前,手指微动,蓝龙身前的杂草石叶被自动拨开,露出内里一颗蓝莹莹的龙蛋。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一勾,那颗蛋便顺着他的方向落到了他手中。 然后他走回来。他手上的那颗蛋大约是他一只手的大小,蓝色的蛋壳泛着幽光,仔细看还有繁复卷曲的纹路。 艾丽莎难掩心中涌动的新奇渴望,忽视了眼角似有泪光的母龙。她抬起手,一脸期望地看向提尔:“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提尔沉静地点头,将龙蛋仔细地放到艾丽莎手中。 这颗蛋比艾丽莎的手要大,重量也比她想象中要沉得多。她刚一双手托住它,不远处的蓝龙便不安地开始抖动翅膀。 “走吧。”提尔说。 直到离开筑满巢穴的建筑,两个人走得远了,提尔才继续道:“西比拉病得严重,恐怕等不到她的孩子出世。”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艾丽莎听不出特别的悲伤,但是她就是能感受到他平静语气下的遗憾。 她捧着沉甸甸的蓝色龙蛋,突然觉得心里也一起变得沉甸甸的。龙蛋蛋壳坚硬厚实,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蛋壳上有一些不健康的斑驳和碎裂的痕迹。 蛋壳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艾丽莎将整颗蛋捧在怀里,然后轻轻拉扯提尔的衣袖向他示意。 提尔敛眉看着龙蛋的异状,最后轻轻点着躺在艾丽莎锁骨上的细链,面上变得轻松:“受到宝石的催化而已。” 艾丽莎立即从胸口取出那个坠着宝石指环的项链,就见宝石中的金线在盈盈流转。 紧接着,捧在她手里的龙蛋蛋壳便完全碎裂,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龙从壳中钻出,先是没长角冠的脑袋,再是挤出翅膀,最后是身躯尾巴,然后蛋壳马上消散不见。 艾丽莎惊奇地看着这只小巧可爱的雪白小龙从蛋壳中孵化而出,很快学会飞行走动。 提尔捉住它的翅尖,将它提溜到艾丽莎手中。 “给你。” “啊?”艾丽莎的反应傻里傻气的。 提尔看着艾丽莎冒着傻气地接过小龙,说道:“你会照顾好它。”他说得肯定。 “……可……私自捕龙不是违背律法的事情吗?” 不仅违法,而且从来都没有其他人能顺利抓到过一头龙! 提尔哂笑,显得有些满不在乎:“它这么可怜,你舍得丢下?” 艾丽莎张了张嘴,无法反驳。她逗着幼龙小巧的翅膀其实满心欢喜,但又揣着几分不可置信和胆怯害怕。 提尔偏头想了想,抬手迅速施法,让这条雪白小龙飞进了艾丽莎项坠上的宝石里。 艾丽莎匆匆举起项链上的宝石指环,放到眼前抬头细看。 绯色霞光下,剔透的蓝色宝石被染上薄红,宝石里的金线和雪白的龙一同欢快地游走,橘红橙黄的光芒偶尔在蓝色的宝石中飘散。 真真正正美得令人心动。 艾丽莎的指腹轻轻划过宝石戒面,一边喜悦一边忐忑:她现在手里也许拿着价值连城的宝物。 她与提尔走出驯龙草场的结界,慢慢往回走着。 她将戒指摊在自己掌心,犹豫着对走在她身前的提尔说道:“大人。这两件东西还是太贵重了……我想,它们也许不适合我。” 提尔的背影在暮色下颀长挺拔。 深秋的黄昏,他穿得单薄,平日里惯常戴着的指环与手套也俱都褪去,夕阳暮光将他的白色衬衣浸染出血色。 提尔一直是个活得精致的人,可在某一瞬间,艾丽莎却对着他的背影产生了萧索孤寂的错觉。 提尔听到艾丽莎的话语转过身来。 “送出去的,会哪有收回的道理?”他走近,垂眼伸手弹了弹她手中的宝石,看着宝石里的小龙猛地跳动,“等你能知道它性别了,给它起个名字。” 他的指腹也划过宝石戒面,连带着一起划过艾丽莎的手心,酥□□痒的。他的声音是平时的清冷,但又有些不同,带着点温情:“你想放它出来或者回去的时候,心里想着它的样子就行了。” 艾丽莎目光复杂地看了会手心的戒指,又抬眸看了看难得温情的提尔,低低应了声:“嗯。” 无论是珍贵的宝石还是稀有的龙类,于她而言都是与身份极不相称的东西。 平心而论,她喜欢它们,从各种意义上都非常喜欢,但这些其实是不该出现在她手中的。在拥有宝石指环的这段时间,她既欢喜又忧心,喜的是她拥有着提尔给她的馈赠,喜的是这件物品瑰丽华美;忧心的则是,她心底深处也知晓她不该是宝石的最终归宿,究其原因,两个字,不配。 艾丽莎收拢五指,将项坠握在手心。提尔也许只是出于偶然闪现的好心情便将东西送给了她,但是对她来说,这些馈赠却更像愉悦又沉重的枷锁,她甘之如饴也担惊受恐。 因为不配所以害怕失去;害怕失去的恐慌越多,越会想着还不如从来没有拥有过。 提尔见艾丽莎还在侧头沉思,直接伸手将她牵回原路。 艾丽莎回神,看见就在身边的提尔,恍然珍惜与提尔在一起的时间才是重要。她试着说些活泼的话驱散心里涌上来的情绪:“大人。我今天第一次见您施魔法呢。您不用念咒吟唱吗?” 提尔轻笑:“当然不用。” 艾丽莎把玩着项坠:“学校的教科书上都写,富特文格勒家的龙骑士也都是精通魔法的崇高者。” 提尔拿过项坠将它重新戴回艾丽莎的脖颈:“富特文格勒家,已经四代没出过一位龙骑士了。” 龙骑士对整个世界的人而言都是一个挺神圣的词。他代表着至高的荣誉、无上的荣光,还有最高贵的地位。他甚至能超过皇帝、国王、领主在每个人心中的地位。 “龙骑士驭龙而行,是我家族的象征。他们必须是绝对的正义,这样才能扼杀掉邪龙的气息。但有时并不是人类创造出荣耀,而是必须无奈地等待命运与荣耀的降临垂青——我的父辈们无法获得成为龙骑士的资格。” “可是大人,您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真正的龙骑士。” “嗯,我也这么觉得。”提尔把项坠在艾丽莎胸口放平整,“但是我不想当啊。” 艾丽莎在心里默默地回味了提尔的这句话许久,总感到这句语气随意的话语背后掩藏着其他的涵义。 …… 然而直到她在第二天白天离开提尔府邸的时候,她也没琢磨出有什么不同。 这一天并不如昨日那样晴好,天色阴沉,风有些大。 提尔早晨与艾丽莎用过早晨便被皇帝匆匆召进皇宫,艾丽莎独自一人收拾好东西就准备上路了。不久前还偶尔招呼她的年轻侍女们消失了大半,换成了更加沉默驯服的长耳混血精灵。 萨莱曼早就给了她结算好了佣金,还顺便多事地帮她在城中找了一个位置不错的住处,艾丽莎盛情难却。 而萨莱曼看艾丽莎的眼神也越发微妙地恭谨起来。他站在马车前笑容绅士地挥手:“祝您一路顺风。” 艾丽莎挥手道别,最后又留恋地看了眼占地广袤的宅邸,然后就乘着车辆奔向了远方。 新的住处在西区一个向阳的斜坡巷里,邻居是一对开面包店的老夫妇,铺子就在艾丽莎住处对面的一楼,巷子里常常飘散着面包的香甜气味,给阴霾寒冷的天气带入了一丝暖意。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阴恤恤的天气。 这一天,在一切被安顿好,身体里叶琳娜关于歌唱所剩不多的记忆也被整理好后,艾丽莎便动身前往帝国歌剧院——那个曾经让叶琳娜成名的地方,也曾经将自己狼狈驱逐的地方。 在去歌剧院的路上,艾丽莎正好路过了繁华街头的一家魔法占卜店。 窄小的黑红色店门幽幽冒着神秘的雾气,伸出建筑外墙的店招牌就这么花枝招展地挂着,“尤金魔法占卜”几个歪歪扭扭的花体字在北风中摇摇晃晃。 艾丽莎低头握了一下藏在衣服中的那颗项坠,脚步一拐,鬼使神般地就拐进了这家外表看起来诡秘的店。 如果是平时,她绝对不会想来这种店铺。 且不说这样黑黝黝的店让她心生退缩,就是“占卜”两个字,也让她生不出好感——她向来对类似预言、占卜之类的字眼从心底里感到讨厌。 可是今天有点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艾丽莎一边茫然地又看了眼门口写满服务项目的招贴画,一边推开那扇看起来会吃人的窄门。 也许只是她潜藏在身体中的本能直觉告诉她,她得来这种地方。 艾丽莎晃了晃头,否定了心中的这个想法。 她看着招贴海报上乱七八糟的服务内容里列着一项“魔法能力测试”,于是想起一件更加让她在意的事情来:她想知道,她现在的身体中,到底有多少魔法能量?她还有没有机会修习魔法、抑或者推演高级的炼金术了? 她还能依稀地记起来,那天在去提尔家的路上,她是怎样顺着魔力的流淌划出炼金阵,将突然而至的怪物打跑的;但是后来的种种令人失望的运用魔法的表现又让她产生了怀疑。 艾丽莎打定好来意,便坚定好步伐向店内走去。 店里被故弄玄虚地布置得神神叨叨,房间幽暗,四壁上方点着几根细长的灰色蜡烛,上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烛光下是一排排塞得满满当当的货架,琳琅满目的货品看起来质量并不好。 房间最深处的矮桌后盘坐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他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水晶球,球体里缭绕着白色雾气。 艾丽莎进来时,这个妖里妖气的男人正在对着镜子往脸上擦脂粉,听到有客人进来,马上蹦起来捻着手绢来到艾丽莎跟前。 艾丽莎被他热情的架势有点吓到,她斟酌着询问:“你们这里,是不是也可以测试魔法能力?” 店主从嗓子里发出刻意憋得尖细的声音,有点不阴不阳:“有有有!我可是有专业资质执照的!”他说着走回矮桌后,在抽屉里乱翻,翻出一张皱巴巴烙着金印的牛皮纸证书,“亲爱的小姐,您可以称呼我为尤金。” 艾丽莎轻轻点头,还没开口,这个叫尤金的老板絮絮叨叨说开了:“很多人给孩子测魔法能力都爱去法师塔学院,认为法师塔才是权威,这其实是一种迷信!迷信!法师塔那帮家伙不仅胡乱收取高昂费用,人品还极其败坏!他们当年居然因为肤浅的外表穿着就把我从学院里开除了!开除了!” “哦……哦。”艾丽莎听得有些目瞪口呆。 法师塔是境内所有学习魔法的人所向往的最高学府,尤金老板外表看来一言难尽,原来曾经也在法师塔里学习过? 尤金让艾丽莎在矮桌前坐下,然后翘着手指从抽屉中又掏出一只颜色艳丽的破烂脸盆。 “您端着它,正脸朝盆中看看。” 艾丽莎依言行事,紧接着桃红色的瓷质脸盆中便聚积起一些水滴,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最后汇成了一大盆水,黑糊糊的。 尤金惊讶地俯身看:“咦,咦?” 正常来说,毫无魔力的人该是澄澈透明的一盆水;如果体内有魔法力,水面就会浮现所含主要魔力的画面,盆中也许会冒出一团火或结出一块冰晶,法力越强,盆中的浮现出的画面便越鲜艳真实。 可是一团黑水……尤金诡异地看了艾丽莎一眼,然后放开声音:“抱歉抱歉!今天我家的感知盆出了点小问题!作为补偿,我可以为您做点另外的服务……比如说预测一下恋爱运势。” 恋爱运势? 恋爱? 艾丽莎被尤金聒噪的嗓子震得头晕乎乎,她从幽蓝的光线里看向他涂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想着那就顺便看一下好了?她和提尔大人的发展…… 艾丽莎其实不信这种占卜,但她心里也对她与提尔的未来关系没底。她看到尤金就着那珂硕大的水晶球神神秘秘念了一大串咒语,然后右手被尤金抓过,掌心覆上了冰冷的球面。 水晶球中的缭绕雾气立即快速地旋转开了,飞速地转动着,转动着,越来越快,过了好一会还在转动,看架势像是要停不下来了。 艾丽莎在尤金的示意下收回手,盯着球体不正常地运转。尤金额头开始冒汗,重新念咒也无法使水晶球停下。 水晶球左摇右晃,渐渐散出黑雾。 然后艾丽莎听到一声尖啸,一头雪白色的小龙冲破了她胸口宝石的束缚,振翅而出,直直冲向在桌面抖动的水晶球! “嘭!” 一声巨响,水晶球炸成了碎片。 里面的雾气马上在空气中蒸腾消失,而那只小龙却因为用柔嫩的翅膀挡住了碎裂的黑雾玻璃的巨大冲击力而变得鲜血淋漓。 它无精打采地飞回艾丽莎怀里,奄奄一息地躺着。艾丽莎看向尤金,发现他也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抖着手指朝艾丽莎吐出几个字:“你……你是……”然后化作一束色彩艳丽的假花,丁铃当啷地钻回了矮桌下的抽屉里,还不忘把艾丽莎赶出店外。 艾丽莎抱着血肉模糊的幼龙茫然无措地站在人来人往的熙攘大街上。天色仍没转好,路人行色匆匆。 刚刚的一切发生得都太过突然。 她看着幼龙的伤势心里刺疼,不确定该不该将它送回宝石里,只能先用手巾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好,然后——去找提尔。 艾丽莎只能这么办了。除了提尔她想不出还有谁能解决关于龙的问题。 艾丽莎搭着黑车好半天才又赶到了提尔那片她无比熟悉的宅院。她到的时候,天空已经积聚够沉甸甸的阴云,疏落落下起雨来。 接待的管事萨莱曼依旧恭谨绅士,他告知艾丽莎提尔并不在家。 艾丽莎抱着怀里的幼龙焦虑地在客室等待,一边偶尔查看它的伤势。它还太小,鳞片都未长出,外界的复杂力量直接在它身上留下了深刻的伤口。 艾丽莎正抱着幼龙坐在客室的沙发上查看伤势,然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消失了。 她被卷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 说陌生其实不太恰当——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两次,在睡梦中,她以为的那些噩梦中。 无门无窗的一个密室,黑色几乎无光的环境,三面环墙的陈列架,飘着绿幽幽光斑的尘埃颗粒,雕花的水晶法力灯,还有——正中间一具直立着的、僵硬的女性身体! 她看到提尔就站在那具身体前,银发沾染着黑暗,幽暗的光将他俊挺的侧脸映得晦暗不明。 提尔伸出他那布有黑色藤蔓印记的左手,很缓很慢又很温柔地,割开了那具的左胸口,仿佛要从里面掏出心脏。 艾丽莎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向自己袭来。 因为她看清楚了,那具身体分明长了一副自己的模样—— 艾丽莎生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