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纪》 自序:心是孤独的猎手 没有想到,事隔五年之后,我会拿起笔,再写这篇序言。 我承认我失败了。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初夏,我一直认为我可以好好的修改《最爱》。至少,重建它的故事与逻辑,把原来情绪化的一篇小说,变得理性与可靠。 当年的年少轻狂,当年的叛逆与激进,虽然在外表上,我竭力维持着一个理性的人的形象。我可以一年穿同样的牛仔裤,当然是同种款式同种颜色,一次买几条,然后换着穿。但它总是清洁的,朴素的。我讨厌高跟鞋,讨厌职业装,讨厌一切的规矩与必须要做的事物。我想打破这个世界什么,然后再把它组装起来。 有时我会想,到底哪一个我更真实?是当年那个感性的、充满激情的女孩,还是现在理性的、稳稳不动的女人。或者两个都是我。我当年靠近了那一边,现在靠近了这一边。当初我想用理性控制自己,继而控制我的世界。现在,我做到了,我可把握我的心,把握我的感情,让它们顺着幸福方向去流动。也许这幸福中包含着错误,但错误总比毁灭好。我当年努力要做的,就是试图了解自己、看清自己,然后把我心中的老虎困在笼子中,让它在笼中呐喊,然后变成一种能量,让我在社会中生存,继而承担家庭的责任。 我有一颗残酷的心?还是这颗心逐渐世俗,开始学习温柔。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生在一个大家庭,从小学习的就是彬彬有礼。我深知礼仪的重要性,并且一生都对此深怀重视与敬意。不管我的内心如何,我从小就学会了,谈吐礼貌,不可任性。不管我私下里做了多少任意妄为的事情,我表面上都是一个礼貌的人。可以说,我是虚伪的,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学会了,把感性装在理性的盒子里。自我控制是我儿时的功课,并且借着十六年的书法学习,渐渐养成了习惯。 我不仅在写作中是一个旁观者,有时候对自己,也是一个旁观者。 这种意志力,很难说是好是坏。我只记得,在数年前,无意中看到美国女作家的书《心是孤独的猎手》,我只翻开第一页,看了廖廖数语,我就有哭的冲动,有流泪的欲望。 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地对书的主人说:"这书不错,能借我看看吗?" "你喜欢?" "是的。" "那就送你吧。"书的主人慷慨地道。 我拿着这本书,回到了家,每次看着看着,我就会把书放下。不是不想看,而是看了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书中的孤独与绝望,也许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映照。不管我用多少理性,去控制我的感性,我都知道,感性之河必将在心底流淌。它浩浩荡荡,不可阻挡。而不管这条河如何波澜起伏,我也知道,它仅仅是感性的,必将服从我的意志,服从于我的思考。 这是人生。 也是一种命运。 心是孤独的猎手? 亦或孤独是人的宿命。不管是谁?! 我在孤独中成长,并且在孤独中承担责任。 也许很多独生子女都会有我这样的感受。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选择。我可以任性,但是我必须回报社会与父母。我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我毁了自己,某种意义上说,我等于毁了一个家。 我必须拥有理性,拥有思考,让我的人生有一种正常的轨迹。因为,它不仅仅是我的,也是父母的,是家庭的。我对此有责。 所以,有时候我开玩笑,说,我羡慕孤儿。 我对于漂泊天生渴望又天生反感,我不羡慕旅行者,但我羡慕无家可归的人。 但愿父母看到这几句话不会伤心。我没有后悔与的抱怨。我说的是一种自由。一种真正的身心的自由。 因为我从小就明白,责任之重大。不仅对家庭,还有社会,还有人生。 还有一种价值。 只要我踏出了第一步,我就没有回头之路。 我的心朝着相反的小路而去,而我的身体,朝着大路迈步前行。 我走的又快又稳。 我知道我遗失了一部分。 那个部分的美好,亦是人生险恶。 当年写作,只是意气用事的一刹那。 第一个打赌,写了《卡卡的信仰》,第二个打赌,就是《最爱》。 我喜爱冒险,热爱赌徒。 何多人会追问我对于文学的热爱。这热爱是什么呢?成名成家?那是个笑话吧。只有书中的人物与故事才是永恒,作者虽然会借此留下一个名字,然而和小说相比,作者本微不足道。我喜欢沉迷于书中的故事,借他们的身体、语言、外貌,重建另一个程序与人生。我像一个辛勤的工匠,不辞劳苦的把无变成有,把零变成了一。 无中生有,是艺术美妙之源。 写一本小说,如同一次冒险,如同另个世界。 当初没有《最爱》,我不会知道我有多大胆,在小说中去掉所有文学强调的情节、背景与结构,仅仅依靠两个陷入热恋的男女的激情,身体的、心理的,带着一个故事朝前推动。他们爱、他们疯、他们妒忌与背叛…… 他们越爱越性、越性越爱…… 他们怎么办…… 这并非一个有关性与爱的探讨,也并非要思考爱的本质。当年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或者,我并不屑在那个时候的书中追求答案。相爱之后内心的激荡,以及爱之中的担心、彷徨、忧虑、妒忌、背叛与忠诚,足以把每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折磨到疯狂。答案怎么与此中的惊心动魄相比? 我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语言变成一根一根细细的蚕丝,轻轻地不觉察地把读者缠绕进去。让大家跟随着乔英伦的脚步不断向前。小说不是一个传统的叙事,次序颤倒,几方叙述,然而它情感充沛,感性之极,令我激动不已。 随后,它出版了。出版之后,它被放在新浪网连载。谁也没有想到,一周之后,它成为当周点击冠军小说。我很惊讶,像这样一个叙事突破、不重情节的小说,仅仅依靠两个人相爱的热情,如何获得广大读者的共鸣呢? 我还记得当年新浪没有放任何有关作者的简介,直到《最爱》的点击一路攀升之后,他们找到我,要了照片与作者简介。后来他们开玩笑,说我是美女。 也许所有的人都要经过那样的恋爱、那样情爱、那样几乎等同于生与死的炽热,然后,才能明白人生、爱情,或者归于一种真实面对平淡:爱到底是什么? 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书中的乔英伦,在墓地中遇到了父亲,父亲告诉她,既然前面的路是黑的,那么怎么选择都是对的! 做人要勇敢! 乔英伦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决心原谅方骆,再次选择自己的爱情。而方骆,也在小说最后,明白地说出了心声:我爱你、只爱你、只要你! 这两个人对勇敢与忠诚的表达,并不能组成爱情的全部。时值今日,我想爱情也许是这样,两个人愿意勇敢、愿意忠诚、愿意对爱负责,然后,一起去经历恐惧、经历背叛、经历所有的摇摆与不确定。人生漫长,激情退却之后,才是爱情的开始。 书中的乔英伦与方骆,经历了这么大的激情与痛苦,在今天的我看来,才是真爱的开始。 当五年过后,2009年,《最爱》面临再版的时候,我很想修改这篇小说。我想把那个结局中的寓意,在小说中,用故事的方式展示出来。它有逻辑、有情节、有背景,有一切的解释与合理性。可是,当我写出了几万字之后,我发现,我失败了。 因为爱情没有理由。 一个试图去解释两个人为什么相爱的小说,是根本不合逻辑的。 一个去说教爱情是什么的小说,是空洞无力的。 我陷入了某种绝望!难道我真的老了,无法去动手修改当年青春热血写就的一部小说。还是说,我在理性之路越走越远,先是三十五万字的《琉璃时代》,继而是三十二万字的《浮沉》第一部。我已经无法回归感性。 还是说,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能重新找到我的感性之路。 我把《最爱》的两个版本给了一个编辑朋友。他的回复非常动人: 一部看得懂的小说不一定是好小说,一部看不懂的小说一定不是坏小说。 《最爱》原始稿看不太懂,所以充满了魅力,《最爱》修改稿看起来很清晰,所以缺乏力量。 《最爱》原始稿那种强劲的赤裸裸的混乱的现场的挣扎的表述让情节的淡薄完全没有伤害,私人化的写作直指人心,《最爱》修改稿逻辑反而成了枷锁,加上逻辑后的冷静,更是可怕。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这部小说的编辑,我一定会请作者修改,但一定不是改成这样,伤害太大太大,大到我们都不能承受之重。 这部作品是纪念册是墓志铭,而不是一个简单获利的手段。 这部作品感动人的正是它的原始她的真实,赤裸裸的欲望,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欲。 我们拿起手术刀,割掉最华丽的面具,那是多么残忍。 我们铁石心肠,看到的只是一个合理的假相,多么无聊。 而原先那锥子般的语言确实打开我们冰封之心的唯一钥匙。 这样的文字可以说明一切。 这样的狂野足以打动人心。 所以,请立即收起你的理性和逻辑,在某个失足的夜,将思维混乱,欲望打开,用颤抖的笔继续那青春期的最爱。 这才是作者,读者,时代最需要的作品。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失败。我本着为读者负责的精神,去修改《最爱》,看起来却那么不自然与奇怪。我错了吗?错在哪儿? 错在我不想让我的早期作品以这样的面目示人吗? 我还没有这样胆怯吧! 那么,就这样吧! 也许所有的人看了《最爱》都会大吃一惊。又怎么样呢?当初我下定决心写《琉璃时代》的时候,一部跨越二十五年,涉及民国历史方方面面的小说的时候,一样听到很多质疑。大家都担心我写不好,担心我的野心太大会毁了自己。其实当年,还是一个小小的赌约。因为看了《最爱》的一个朋友说,是不是你们这些女作家只能写这样的作品,充满感性不知理性。 是不是今天的女人不知理性为何物呢? 我得感谢他的批评。不然,我就不会一直寻找一部理性的小说,在《琉璃时代》之前,我的电脑里存了两三个没有写下去的开头,直到外婆突然离世,于是一切像安排好的,我开始创作《琉璃时代》,在它三稿与四稿之间,又创作了《浮沉》。 很多人看了《浮沉》与《琉璃时代》,感觉不像一个女人写的,再看《最爱》,又觉得太像一个女人写的。 女人到底应该写什么样的小说?恐怕不由旁人的臆想与猜测吧! 我到底能写怎么样的小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那些企图能做出判断的人。 我但愿一生都不会失控,也但愿失控会是另一种人生。 我只追随我的笔,我的心。 除此之外,都是旁物。 我承认《最爱》的修改是一个错误,所以,我愿意把它当年的出版时的原稿再次呈现出来。但是,我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写出下一个《最爱》式的故事。 那一定是我的感性突破理性的那一天。 或者我学会不再把感性装在理性的盒子里。 或者,我明白了,这二者原来是一回事。 顺其自然吧。 我期待自由的那一天! 除了长篇《最爱》,《情感纪》中还收录了我的五个短篇与四首诗,都是那几年的作品。时间这么快,快到可以用"早期作品"来形容它们了吗?这九个小作品篇幅不长,却在每个故事后面,或者每首诗后面,都有各自的故事。《卡卡的信仰》是处女作。《爱微微》是我人生写的第一首诗……至于这篇序言的名字:心是孤独的猎手,是我最爱的一本小说的名字。而那幅油画,也是我看了小说之后,凭感觉画的一幅画。《情感纪》的出版平平静静,却含着一个时间的长度,一个女人从二字头到三字头的跨越。它如此真实,也如此虚妄。 没有什么,对写作者来说,人生无非是一种纪念,一种分享。 崔曼莉 卡卡的信仰 那时我读初二,因为小学时跳了一级,所以我才十二岁。在暑假开学前,父母的大学同学,要把她的儿子寄养在我们家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她将和丈夫办理离婚。她丈夫是个法国人,和她生活在美国,因为害怕失去独生子,她决定把儿子送回中国。在八月二十九号的傍晚,我的父亲从机场接到了他——他一个人从美国飞来。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家,他跟在我父亲的身后,个子不是很高,大概一米六几,当他和我妈妈和我点头问好的时候,你们难以想像,他那漂亮的出奇的五官,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后来他告诉我父母他的爷爷并不是法国人,而是个俄罗斯的贵族,因为政治原因流亡法国,娶了个法国女人,生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娶了中国清华大学的才女,生下了他。 我父亲在客厅里热情的替我们介绍,他说:"卡卡,这就是我和你常常提起的信仰哥哥,他比你大两岁。"他再说:"信仰,这是我的女儿卡卡,以前也和你提起过的。"他一边说一边朝着空气热情地挥手,说:"信仰,这以后也就是你的家了!" 他只朝着我点头微笑了一下,就把眼睛挪开,放在家具上。他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几乎拖到了膝盖。我母亲责备我父亲为什么不帮信仰背行李,我父亲无奈地说他拒绝了。然后我父亲微妙地笑着说:"他为什么要我背呢?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他被带到了我小房间旁边的书房,那里搭了一个床铺,是专门给他的。我的房间门和他的房间门略略错开,如果门不关的话,我们互相可以看见对方房内的一角,为此我曾经很不高兴,因为有个陌生人将入侵我的领地,并且是个男生,但此时见他步履蹒跚地背着大包走进书房,我的脸突然发起烧来,我觉得有一种甜蜜的东西流过我的心脏,使它快活得膨胀起来,并且怦怦跳舞。 他走进房间,打开巨大的背包,先从上面拿出书和文具,放在桌上。书垒得整整齐齐。然后就是衣服,一件一件,理好,再架在新买的布衣柜里。那套淡蓝色的睡衣折成四折,放在床头。他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些,最后他把行李包的空气放空,叠平,塞进床底下。他拍拍双手,去洗手间洗干净,然后又回到书房,拿起一本书,坐在椅子上,低下头,看起来。 我父亲假装有事走进我的房间,偷偷地观察他,他示意我叫他吃饭,打口型给我让我叫他哥哥,我父亲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神色,把嘴唇向两边咧开,他怕我不高兴,事实上我也一直在为家里来个男生和他们闹情绪,但此时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尽管我得到了一个进入他房间的机会。我下意识地拽拽衣服下摆,我并不喜欢这件衣裳,穿它有点恶意地抗拒心里,但此时已容不得我换上那条藏蓝的水手裙了。我的双手扶住门框的一边,身体略向内倾,只把头伸了进去,光线穿过百叶窗正好落在他的头上,灰棕色的头发闪着光,像带了一个无比漂亮的帽子,我鼓足了勇气,我知道我父亲正在身后的那个房间内注视着我,我懒洋洋地,喊他,我喊:"信仰哥哥,吃晚饭了。" 他的身体停顿了一下,没有看我,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跳下椅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椅子推进桌肚里,然后才转过身,朝着已经站在房间门口的我父亲和我笑了笑,跟着我们走进了餐厅。 席间他很少说话,我母亲不停地为他夹菜,问他好吃吗?好吃吗?他就抬起头,认真的,冲着我母亲的脸,热烈地笑一下。 他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我听见我母亲这样对我父亲说,心里既痛苦又甜蜜。他不大搭理我,在开始的一段日子,我们的说话仅限于当着大人面的客套,私下里没有任何交流,在过道里迎面走过也佯装不见,各自把身体侧向一边。我父亲为他办了转学,他上了我所在中学的高中部,是一年级,不久我就听见初中部的女生也在议论他,毫无疑问,我得到了众人的羡慕,她们了解到他住在我家,她们向我打听关于他的一切,转弯抹脚,假装无所谓,她们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就好像一个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眼见着圆形体育场内欢声如雷,在颁奖人没有上台之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根本不是冠军,他要被轰下去的。 我们惟一可以对话的时间就是在吃晚饭时,在我父母关爱的眼光之下,我努力听清他每一句话,以及话里所可能包含的喜恶,一丝一毫,都要拿着在心里反复思虑,然后再迎合他的爱好。这使我不停地感受到自己的手忙脚乱,比如他有一次说最讨厌水手的装束,大概源于一次航海中不愉快的经历,晚上我就把那件水手裙收拾到衣橱的最上边,和淘汰的衣服放在一起,可是过了几天,我的母亲在饭桌上提到我的裙子,他又说卡卡穿水手裙挺漂亮的,我无从判断,他说每一句话是都是彬彬有礼,态度尽量温和,我母亲说他像个绅士,一个未成年的绅士,这样说时她就充满赞赏、爱怜的微笑,刺疼着我,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猜明他真正的好恶,我不过是自己折腾自己罢了。 在沮丧里我疲惫不堪,甚至厌恶自己,我把这情绪转化到他的身上,我恨他,并且决定不跟他私下说话,连招呼也不打。除却那少许的晚饭时间,我们行同陌路,在校园里也是这样。 那件事情,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但当时我被痛苦打倒了,至于震惊,那也是在日后人们的反应中受到感染而逐渐诞生的。 信仰到我家快半年后的那个下午,因为我放学后要打扫卫生,所以回去时天已经半黑了。我走进大院,转过弯,在转弯处向里有个死角,建了一个小花园,面对路口处围了一个半圆形的走廊,走廊上爬满了一种花,到了这期间就要开满了,我就想着这花,也想独自静一会儿,他应该在家里,可是父母还没有回来,我就在转弯处调整方向,往花园里走,我穿着体育课上的牛筋底球鞋,所以没有一点声音,天真得挺黑的,尽管还有点朦朦胧胧,我先是看见一个女人被人抱住坐在走廊下的石椅上,我别过头,这在这里很常见的,他们没有看见我,或者说他们太投入了,根本没有在意身边有人走过去,我消无声息地,走过他们身旁,看见了他正抱着怀里的女人,拼命地,吻。 我不自觉地就发出了一点声响,或者是我叫了,或者根本没叫,只是本能的呀了一声,但是那个女人十分警觉,她立刻就听到了,并放开了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也认出了她,我想跑,立即跑得远远的,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在想怎么可能是她呢?她的动作比我快,立即跳起来,往后倒退,但是他只回头看了我一眼,就一把抓住了她,抓得很有力,或者是她顺丛了他,被他抓着,走到我身边,他还是温和的,为我们互相介绍:"这是我叔叔的女儿,刘卡卡。" "卡卡,这是我的语文老师,曾蝶。" 那个高中部语文组组长,受人尊敬的曾老师走近了我,像对待一个成人样伸出了右手,停在我的面前,我本能地伸出手,即使为了面子。她的手很大,而且纤长,干绷绷的,裹住我,我自卑的,像心被恶狗咬了一口,原来他喜欢这样的手,我的手,是肉的、小的,潮湿的。 曾蝶看着他,等待他的决定。他们几乎差不多高,都一米六几,在这样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都穿着牛仔裤,女的看着男的,就是一对情侣。 他对她说:"你先回去,我和卡卡谈谈。" 她好像还有点不安,挪了一下脚步,又停下来。他轻轻地在她背部拍了拍,说:"放心吧,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于是她安心了,朝我点点头,就快步走出了走廊,她的步子迈得不大,显得有点碎屑,我想起来有人说过她小时候上过戏校,是唱花旦的。 我们一起看着她走远了,在远处,她回过头,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很迅速,她就转头而去了。然后,他走近我,说:"能陪我走走吗?" 我没有说话,他就朝前走了,我跟着他,身后背着书包,顺着走廊向里走,花果然是开了,我闻见阵阵的香气,才走几步就看见了尽头,我有点尴尬,不知道到了那里该做些什么,他转过头,看了看我,说:"书包很重吗?" 我愣了愣,说:"不重。" 他说:"歇一会吧,背了半天了。" 于是他在走廊最靠里的一个石椅上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对我说,我想拒绝的,但是这个理由使我顺利地在他身边坐下来,石椅很凉,屁股下面觉得冰冰的,他问我包里有书吗,我说有,他说拿两本出来,我打开书包拿了两本,他示意我站起来,把它们全垫在我坐的地方,再拍一拍,说这样就不会冰人了。 麻痒痒的,在温暖的幸福里蕴藏着痛苦,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对我含情脉脉,但羞侮中的快感让我不能离去,我坐在书上,看着公园死角处的墙壁。在短暂的沉默后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我说:"信仰,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他说:"不,不,我不是要你保密,我只是不希望对你有影响,所以我要和你谈谈。" 我转过头,就可以看见他的侧面,鼻梁高高的,额前坠下的一缕头发遮住了前额,我心里一阵绞痛,不由地弯下腰,他就是那么美,他为什么要有那么美。 他说你知道我是个混血儿。我生来就和你熟悉的人们不一样。 我说不,你们是一样的,混血没什么不好。 他笑了笑,说我是说我的身体和你们不一样。他看了看我,好像这是个费解的难题,不知应该怎么对我说清楚。然后他用手捂了一下脸颊,像是下了个决心,又理了理上衣,才说:"我大概几岁的时候就喜欢女人。" 我哦了一声。 "尤其喜欢成熟的女人,我是说那些女人的身体让我喜欢。"他落落大方,侃侃而谈:"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干妈,很漂亮,身材很丰满,我特别喜欢她,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她喜欢我,让她抱我,我就靠在她的怀里,她的rx房柔软壮硕,我觉得能这样靠着就很幸福。我还喜欢摸她的胳膊、脸蛋,她的皮肤特别滑,而且有一种奇怪的油腻,摸上去很舒服,现在我常常想,那是不是也算一种爱情?我喜欢女人,太喜欢了。"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不喜欢小女孩?" "看,"他说:"卡卡,这就是我找你谈的原因。" "我喜欢你,当然,你很漂亮,你还不能了解到你的美,"他看着不远处的围墙,好像那就是我,他说:"你的脸是典型的瓜子,皮肤又白,眼睛有点向里收,眼珠又黑又亮,充满了严肃,也许十年或者更短,你就知道把严肃转成另外的东西,你会迷死很多男人的。"他悠然神往:"你看你的妈妈,你跟她多么的想像,她现在就是多么得迷人。" 我心里往下一沉,痛苦瞬间又打了我一下,我为他最后一句话问:"你不会喜欢我妈妈吧?" 他愣了一下,说:"你想听真话?" "当然。"我说。 他说:"这也是我同意到你家来的一部分原因。" 我一动不动,果然是这样的,那每餐晚饭,我母亲的载笑载言,他的小绅士表现……,我觉得心一跳一跳的悸疼,把腰往里蜷,贴在膝盖上,他注意到了,问我冷不冷,我摇头摇头,两个人稍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那,曾老师呢?" "我喜欢她,"他说:"她把幻想变成了现实,"他像是不知怎么表达,说:"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努力回忆在学校里听到了关于曾蝶的支言片语,这位高中一年级语文小组的组长,已经有三十六岁了,不错,她是属马的,整整三十六岁,还没有嫁人。她的脸跟我妈妈一点也不想像,有点圆,眼睛细而弯长,体形也不错,乍看上去还象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可是罗信仰,他今年刚刚十四岁,尽管,他是个混血儿,他说他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问:"她爱你?" 他回答:"我们发疯一样的相爱。" 我又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他迅速地说:"当然,"接着想了想:"不过要再等七八年呢。" 我觉得一阵气血翻腾,我差点说再过七八年,刘卡卡也长到二十岁了。但是这个时间的长度又让我觉得宽慰,那时的曾蝶已经过了四十岁了,四十岁的女人,我忽然间就泄气了,我的妈妈去年刚刚过的四十岁生日,可是她保养的很好,我不清楚,她大概依然迷人。 我们那一天一直坐在公园里,直到天黑,还没有散,我们不停地说话,互相说,各说各的,他讲那些记忆中美好的女人,他想办法和她们接近,讨她们喜欢,但是她们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可爱,最棒的是我妈妈,说他是小绅士。当然只有曾蝶,她当他是个男人,是个可属于她的男人。我说了许多童年回忆,不知不觉,我等于把我妈妈的过去告诉了他。 后来他的手机响,这是我父亲送的,为此我父亲还特意到学校和老师打了照呼,我父亲时刻怕他出什么事情,因为他太漂亮了,特别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男人,他的确太漂亮了。 他说我马上回来,大概我父亲问他有没有看见我,他说没有,紧接着他平静地撒谎说初中部今天有活动,他离开学校的时候看见整个初中部灯火通明,正在大扫除。 我们大约八点钟回到家,一前一后,间隔七八分钟,我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很平静,并没有问这问那,两人在厨房里各自热菜,我母亲站在灶具旁,我父亲守在微波炉侧面,电视机开着,传出广告的声音,各式各样,带着鼓励的热情。我们各回各的房间,做作业,等吃饭,我掏出书本坐在写字台旁,自己房间熟悉的气氛安慰了我,把刚刚回来路上的痛苦抹平了许多,在多年后这已经成为经验,如果难受的话,那就回家吧。 我不能看书,也不能在本子上写一个字,我忍不住躲在房间门背后,窥视他的房间,门没有关死,仿佛有意为之,他坐在床头,拿着手机,正在通话。 如果有内伤的说法,我想我可以吐一口血出来。 他下午和曾蝶分手的时候说过,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果真是个男人了,已经对女人很讲信用。我看着,听见我父亲站在客厅里叫我们吃饭,以往他喜欢走到两个房间的过道中叫,可是今天他只是站在客厅,声音空荡荡的,象饭店跑堂的回音。 我们四人坐在桌上,我妈妈害怕气氛沉默,她一直是个活泼的女人,她给我和信仰夹菜,说一些报纸上看来的逸闻趣事,他依然微微笑着,偶尔附和,但是他的态度还是有些僵硬,第一次的,他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把话题转到我这里,用提问的方式逗我说话。 我讨厌他为了这件事讨好,但是我又隐约觉得,或者是我的希望,他不是在讨好,那里面还有些其他的内含,我又为之欣喜,并说话起来。我感到我父母松了一口气。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和他守着这个秘密,曾蝶在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即使同在一个学校,因为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在一个楼,中间隔着操场,所以不见面也不奇怪,她除了三十六岁未结婚,在学校里也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有庆祝活动时也很少露脸表演节目的。 还是有女生为他疯狂,甚至在路上堵追他,打听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我一律告诉,并且有种恶意的快感,她们为之的痛苦又怎么能企及我的万分之一,她们的所作所为,又怎么能企及我每天平静的生活。 他的母亲从纽约回来一次,给了他一万美元,他为我买了一条项链,我不愿意收,他交给了我的妈妈,说是算给我成年的礼物。我妈妈晚上把项链送到我的房间,问我为什么拒绝信仰哥哥的好意,我说没有,我真的不想收,我妈妈端详了我一会儿,说你真得挺漂亮的。就是太严肃了,为什么要这么严肃呢,她有些费解,把项链放在我的枕边,我不想和她多话,尽管我和她那么相似,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我临摹不来的,我说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她没说什么出去了,我放下笔,在桌子上架着的一面小台镜子里审视自己,白的瓜子脸,脸颊和下巴上的肉都很丰实,嘴唇总爱紧紧地抿着,所以整个脸下部的肌肉都好像很用力,眼睛平视前方,眼珠有点往里陷,发深深的琥珀色。这时我妈妈敲门进来,在我的桌子上放了一盘切好的苹果,在盘子边上还放着几根插果肉用的牙签,然后她就走了,不发一言。 我把那个装着项链的盒子塞在我的枕头底下,我没打开过,一直放着,头枕着入睡。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直到他母亲第二次从纽约回来,直接闯入我们家,她竭力要保持镇静,但她毕竟是个中国女人,对此类事情的发生缺乏承受力,她追问我的父母,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两手捏住沙发扶手里的海绵,在我到客厅倒开水喝的时候她紧张地示意我妈妈叫我进房间,我妈妈对她摆了摆手,叫住了我,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问她什么什么事。 我从来不耸肩的,我的样子一定很怪,我看见我妈妈的脸色变了,严厉地对我说不要装腔作势,她说:"你知不知道信仰和他的老师谈恋爱,那个老师,"她想了想,换了个词:"那个女人!她已经辞职了,而且信仰也失踪了!" "失踪?!"我叫着:"不可能,昨天我还见过他。" 信仰的母亲歉意地看着我,说信仰给她发email说他和他的老师曾蝶谈恋爱,曾蝶怀孕了,已经从单位辞职,他们要生下这个孩子,而且他要休学三个月,陪着曾蝶和他的孩子。 她说他算好了时间的,从他发信给我到我赶来,正好今天上午离开,我已经到处找过了,他不在学校,哪儿都不在,他和那个女人一起,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天哪,他才十四岁,我为什么要给他一万美元呢!她不停地说,在哭泣的过程中,我为什么要给他一万美元呢?! 我木然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她手足无措的陷在沙发里,我母亲把抽纸递给她,她接过一张,擦去泪水,我母亲就再递一张,她再接过来,擦试干净,最后她把抽纸盒抱在怀里,这情景,我在电视上见过多次,天下的女人并无区别,她哭泣着,诉说着,乱了阵脚。 而他,我想,这就样抛弃了我、我的妈妈,陪着曾蝶,他要生下他爱情的结晶,我觉得一阵眩晕,他是蓄谋以久的,如果曾蝶到了不得不辞职的地步,那也有几个月了,所以他才会买那条项链给我,成长的礼物?!他定是想好了不再见我的。 我发觉我的身体向后右侧倾斜,它不受我的控制,并且我觉得黑暗突然就强大起来,拖住我远离地面,我晕晕地跟着它,不知要飞多远而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妈妈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托着一本小说,她的神态很安祥,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她的身边不是躺着昏厥过去的女儿,而是一只睡午觉的大猫。她发觉我醒了,瞄了我一眼,说醒了,醒了就好。我问信仰妈妈还在吗,她说还在,我让她在信仰房里睡一会儿,她边说边伸出手在我的头发上摩挲,我的头皮在她手掌柔软的力量的控制之下,传抵我的心脏,好像那块区域都被震颤起来,我的胳膊和腿一阵发麻,我怎么的就抽泣了起来,把脸埋在枕头里,妈妈还是不说话,抚摩着我,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理解信仰为什么对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我的妈妈,她与众不同,镇静有力。而我,则丢人地在最后边哭着边说:"哦,妈妈,我们再也见不着他了!" 妈妈搂住我说:"不会的,他生了孩子,一定会带给我们看的。"然后,她苦笑着说:"我也老得要做奶奶了。" 我失声痛哭,把我这几个月来的屈辱、卑微全部在我妈妈的怀里哭了出来。 信仰的母亲为此报警,我的父母劝阻过她,但是她已经是个美国人,而且她认为信仰很快也要回美国,对于在这里可能发生的传言,他们可以置之不理,她控告曾蝶诱拐少年,而且是自己的学生,她和她的丈夫联系,他们在电话里争吵,声音极大,用英文咆哮,那个男人,她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妈妈,他觉得信仰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年轻人总会犯错误,这个猪猡!她恶毒的诅咒他,早晚要死于爱滋病!但是猪猡还是如她要求寄回了信仰在美国医院的出生证明的复印件,毫无疑问的,曾蝶和信仰发生关系的时候信仰根本未满十四岁,她在饭桌狠狠地咀嚼饭粒,脸上的肌肉狰狞地牵动,她说她要告死这个女人! 我母亲柔和地跟她开玩笑,说:"你这个样子真不像个美国人。" 她恶毒地盯住我的母亲,说:"全天下的女人都这样,换成卡卡你就不会这样?" 我妈妈立即向她道歉,对于自己的玩笑,她意识到她伤害了她的朋友,她说对不起,两个人女人潸然泪下,我父亲则抱歉说都是我们家里的错,没能管好信仰,信仰的母亲一边哭泣一边说和你们没有关系,我就知道,他是他父亲的种,一点没错! 信仰的母亲通过大使馆向本地的政府施加压力,这个案子变得复杂而且惊心动魄,难以言说的暖昧不清,牵涉到许多人和那些人内心隐蔽的情感或者道德。一家小报的记者通过警察局里哥们报道了此事,但是第二天报社的主编就被请进了市政府做检查,所以尽管人们有各种猜测,但由于那家报纸平时就缺乏权威性,大家也只是说说而已。在学校,也有老师和学生把曾蝶的辞职和信仰的退学联系到一起,但是这太敏感了,谁也不敢妄下断言,起码没有人敢当面和我谈及此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在约一个月后,信仰的母亲得到通知,曾蝶的名字在邻近城市的一家妇幼医院查到了,她办了假结婚证,在那里建了大卡,并且已经住院等待生产,警察局面临一个奇怪的难题,如果是超生婴儿,在此时就可以强行打针,使胎儿死于腹中,可是对于一个私生子,谁又能决定杀死他或她呢? 信仰的母亲也束手无策,她不敢去见曾蝶,只要求警方带回信仰,她请求我的父母去见曾蝶,说服她打掉孩子,如果她坚持不肯,就请我父母转交给她五万美元,以了结此事。她说不要见到那个女人,说话时底气不足,好像是也亏欠了曾蝶什么,多年以后,我方能理解信仰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她对要从一个面临生产的女人身边夺走她的爱人深感同情,她不得不做,却又深知这其中的残酷、冷漠和生不如死的痛苦。 她和我妈妈都可以感同身受,作为和曾蝶年龄相仿的女人。 我听说信仰哥哥在警察找到他的一刻万分震惊,他暴怒而且发狂一样的要逃走,但是他势单力薄,寡不敌众,他一定是嘶声竭力地痛骂,不在乎他外表的美,上帝也不能帮助他!他被带走了,因为他的狂躁,当地政府害怕再出什么意外,他被直接送进了大使馆,除去他的妈妈,本地人谁也不能见到他,连我的父母和我也不能,第二天他的母亲就和大使馆的有关人员护送他回美国,行色匆匆,只在前天晚上到我们家拿了行李,大使馆的车就在门外等她,连车灯都没有灭,站在客厅里就能看见窗外闪着的光,她和我的母亲拥抱告别,也拥抱我,她没有问我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的信仰哥哥,她已经方寸大乱,她哭着对我母亲说可能信仰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哑口无言,看着窗外的车灯光消失了。 曾蝶也没有回来,听说她生了一个儿子,警察局在信仰母亲带着信仰回美国后就撤销的案子,可以理解,这其实是件家庭私事,信仰给我写信,求我帮他找到曾蝶和他的孩子,在找的过程中我才知道曾蝶基本上是个孤儿,她没有亲戚或要好的朋友,她和她的孩子消失无踪。 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信仰哥哥所说的迷人之处我已经开始理解,并且照样去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符合他的要求,但是我对着镜子的时候常常会抿紧嘴唇,往内用力收住下巴,那个十二岁的少女,还能依稀看见她严肃的模样。 2002年5月初于南园 两千五百公里以外 两千五百公里有多远? 我找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比划,通过比例尺,我大概知道,那个男人,离我有两千公里远——他在两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 两千五百公里,代表了什么:远?因为远才思念?还是因为思念,所以两千五百公里才显得那么遥远。 天气已经凉爽了。有那么几天我一直想,去看他,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两千五百公里实在太远了!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也不知如何告诉他。我们联系的方式只有两种,打电话和上网,也从不约定具体时间,全凭着突然地想起或者巧遇。有时几天没联系,有时又一天打几个电话。我们是情人吗?当然不是,我们是恋人吗?尽管这样的联系已经让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是谁也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关于未来,我们保持了一种默契。我想去,只是想离他近一些,离他近一些并不代表我必须看见他、听见他、感受他。 这从一开始就是两件事。 我把行李准备好了,放在房间一角,然后等着,等感觉突然来了,就拿起背包,直奔机场。背包不大,装着一条牛仔裤、几件上衣,都是很舒服地那种。我还特地买了一件睡衣,白色、很长,质地柔软。睡衣是重要的物品,虽然它不能在大街上穿着,却让生活多了一个细节;虽然这个细节只能满足自己,但还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我想着新睡衣,心情愉快,这似乎也成为某种动力。某天,我走在街上,他突然打来电话,说准备出门喝茶,我们一边聊天,一边走在各自的城市。说着说着,我看见了一个售票点,就走进去,示意售票小姐买一张票,他问我干什么,我说买机票,他说你要出差吗?我说是的,他哈哈地笑起来,问去哪儿?我说不一定,先看看票价。 我的包里还有一本书。带上它和阅读它是两件事。带了不一定要读,读也不一定在旅途。这本书写的很好,作者是个英国人,写得即简洁又有个人想法。就这样我出了门,熬过了起飞时的不适,正准备闭目养神时,旁边的一个女人向我搭话了。 她不漂亮,脸上布满雀斑,鼻头、嘴、下巴都是尖尖的。我们顺利地聊了起来,这方面女人都有天赋。也许我是个陌生人,而且只能是个陌生人,她显得很亢奋,说个不停。她是个女军人,不停地声讨部队的黑暗面。她说有个领导,和一个女兵关系不正常,女兵快三十了,这位领导既不离婚娶她,也不同意她和别的男人恋爱。有一次女兵喝醉了,领导安排她去服侍,她给女兵脱衣服擦身子,还要打扫呕吐物。说到这个时候,她已经非常愤慨了,并反复用一句话表达:算个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说实话,我已经后悔出门了,还不如呆在家里,泡一杯上好的绿茶,安安静静地给两千五百公里以外的男人打一个问候电话,但是,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已经上路了。 下了飞机,我们各自取了行李,连再见也没说就分道扬镳。可见说话的多少和是不是朋友并没有什么联系。我觉得很滑稽,不由想起我和那个男人,现在,我不能说他离我两千五百公里远了,我就在他的城市,他的家乡。我们打过很多电话,上过很多网,可似乎也不像朋友。我走出机场,一座连绵不绝的大山映入眼帘。 他说过,这里到处是山,除了山还是山,当然,还有月湖。 我坐在机场大巴上,往市区走。这样的城市果然难得一见,它不在山里,因为山离城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被山层层包围着,随处一抬头,便可看见远处的大山。这哪里还像城市呢?尽管到处是街道、汽车、楼房。 这样的地方,一个这样的男人,我的心情开始好起来,新鲜感消除了旅途的枯燥与乏味。 他说,这里最美丽的地方是月湖。如果你来,一定要住月湖宾馆。 下了巴士,我直接坐上一辆出租。司机圆头圆脑的,看上去很聪明。我说去月湖宾馆,他立即来了精神,一边开车,一边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那是当地最好的宾馆。 "月湖宾馆下面就是月湖,月湖四面都是山。"他从倒车镜里观察我:"小姐一个人来的?" "是。" "就一个人?" 我想了想:"不,会朋友。" "哦,"他有些失望,不停地问:"你朋友怎么不来接你?" "你们在月湖宾馆见吗?" "你是哪儿人?" "你从哪里来的?" 我看着倒车镜里他的眼睛,慢慢把目光转到了车外。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再问。 车沉闷地朝前开着。和所有的城市差不多,这里有些地方种了树,有些地方光秃秃的。沿街到处茶馆,都是开放式的,一眼就能看见里面。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半,茶馆里坐满了人。这个时候?我想,这儿的人过得很悠闲。 渐渐地,人烟少了,车上了一条柏油马路,很明显,在朝山里开了。 我拿出手机,摁了当地的区号和110。 司机没有再废话,只是专心地开车,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座黑瓦白墙的小楼出现在半山腰。如果说它是当地最好的宾馆,它就太朴素了,比市里的很多建筑都要朴素。 出租车停在了楼前。一个穿迎宾服的小伙子走过来,替我打开车门。 我付了车费,司机似乎欲言又止,我觉得自己有点怀疑过了,就笑了笑,说谢谢。他立即掏出一张名片,说如果想到处转转,就打电话给他,他的车便宜,即使朋友陪同,有一辆车也是方便的。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追问,便笑着说,如果用车就一定找他。他长舒一口气,讨好地挥了挥手,开车走了。 迎宾员要替我拿包,我说不用了,不重。我问他月湖在哪儿,他指着旁边的一条小路,说下了这个坡就是。我问在房间能看见吗?他说能。定房间的时候,服务员说面对湖的房间比普通间贵五十块,我说没关系,就要面对湖的。 房间号挺好,919,不是911。我打开门,放下包,直接走到窗前:好大的一个湖!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它顺着山的走势朝前,一直朝前,永远也望不见边。 我突然有了某种热情,我要找他、立即找他!陪我上山,或者,去看月湖。 我拿出手机,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喂。" "喂,你好啊。" "你好,"他似乎感觉到我的情绪"在干什么?" "在看景,多漂亮的山,多漂亮的湖。" "山?湖?你在哪儿?" "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湖边,叫什么的,唉,名字忘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在……?"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东西,它不是我期望的,心被这么一挡,语气就变了,我顿了一下,懒懒地说:"它过去了。" "什么?" "刚在放一个电视节目,好漂亮的湖,现在,它过去了。" "是吗?"他疑疑惑惑:"我还以为你在这儿呢。" "在哪儿?" "没什么,"他笑了笑:"漂亮的湖,除了月湖,还有什么湖比它更漂亮。" "那不一定,刚才那个湖就比月湖美。" 他哈哈地笑起来,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你们那儿有什么好吃的,他说面,一种山城特有的面,我说面嘛,全中国都差不多,他说怎么可能呢,我们这儿的面是全中国最好吃的面。我说有专门的面馆吗,他说有,我说叫什么,他说叫山城面馆。他想了想,不放心地问,你不会真在这儿吧,问得这么仔细。 我说别妄想了,如果真在这儿,我一定要好好敲你的,吃面条?亏你想得出来。 我们又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山城面馆?我看了看窗外,决定先到湖边转转,然后去山城面馆吃面。 我补了妆,一天下来还真有点累,但口红和胭脂迅速弥补了,镜子里还是一个容光焕发的女人。我背着随身的小包,走出宾馆。迎宾员朝我点点头,我朝他笑笑,顺着小路走下去。 站在月湖边,才能感觉到它的辽阔。这是一个怎样的湖,不仅辽阔,而且平静,平静地连阳光洒在上面,也不会闪烁。我的心瞬间平静下来,尽管这平静包含着丰富多彩,但平静就是平静,什么也扰乱不了。 湖边没有什么人,只有几对情侣。我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四面的山比房间里看到的更高,山上的色彩也更丰富。 这样坐着,我感觉微微的凉意,天擦黑了,情侣们都不见了。我走回宾馆,正好有辆的士停在门前,我上了车,说去山城面馆。 等到了山城面馆,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山城面馆了。这哪里是面馆,分明是一座豪华酒楼。 我走进去,大厅里人满为患,一位穿旗袍的小姐问我几个人,我说一个,她似乎有点为难,领着我转了一圈,又找来领班商量,才把我带到一个角落,那儿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三四个人刚刚好,现在只能给我一个人享用了。 我坐下来,她把菜单递给我,菜价不便宜,有些挺贵的。我说你们这儿的面最有名吗,她说是的,面在后面。我翻到后面,点了一碗。她说面都是小碗的,我说有多小,她说就是小碗嘛。我说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菜,她介绍了两道,我说就点这两道。她在单子上写好菜名,操着方言喊一个小伙子给我上茶,小伙子走过来,把一个大盖碗放在我面前,朝里面冲水。茶的味道闻起来有点怪,我问他什么茶,他说是迎宾茶,我问他用什么做的,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叫走了。迎宾茶?有趣,我尝了一口,味道比闻起来清爽,很好喝。 周围坐满了人,操着方言说笑,仔细听并不难懂,和他说普通话时的一些腔调很像。我想着他的声音,和这里人的声音做着比较,比着比着,我不觉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幸福呢,还是一种无奈? 山城面馆虽然大,客人也多,菜却上得快,味道就更不用说了。我真饿了,而且想喝点什么,我把小姐叫过来,问她有什么特色酒,她说了两个,都是白酒,我说啤酒有吗,她说有,百威。 百威就百威吧,我说,拿小瓶的,她问我拿几瓶,我有些诧异,看了看她,说我只有半瓶的酒量,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好的好的,给您拿一瓶。 酒来了,还有菜,还有异乡的饭馆,和那么多的异乡人。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对于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异乡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我吃着,喝着,渐渐地,我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注意我,我也注意了一下他们,这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单身客,更不用说一个单身女人。 斜对面一桌的几个男人不停地看我,朝我笑,我把头低下来,只管吃喝。他们暧昧不清的笑打扰了我,我忍住内心的不愉快,加快了速度。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许是喝多了酒,话题明显冲着我来了。 周围的几桌人开始注意我们,负责上菜的小姐也在不远处观望。他们在打赌,赌谁敢上来和我搭讪,并且请我和他们同桌。我有些恼怒,也有一点得意,我恼怒他们不尊重我,但如果我是一个丑八怪,他们就不会如此了。 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我低下头,继续吃面,里面放了许多植物,我都不认识,也许是山里的特产。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在我身边停下,并且坐了下来:"喂——" 我闻见浓烈的酒气,不觉笑了一下,想了想,又笑了一下。这样的笑也许让周围的人们都误解了吧。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 他的五官还算英俊,皮肤有点儿黑,此时喝了酒,黑里透出红来,不像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我有点庆幸,我还没有爱上他,这样的男人,注定不会属于一个女人,但我又有点庆幸,我还是有点爱他,因为这样的男人注定是可爱的。我朝他笑笑,又笑笑,他更沉默了,只是注视着我。 周围一片安静。我们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但很明显,我们的关系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大家都在等着。 那张桌的男人们默默地喝着酒,其中一个人有些急了,吹了声口哨,哨声惊醒了他:"小姐,"他犹豫不决地:"你,一个人?" 借着酒劲,我差一点吻了他,可是我害怕吻了之后就走不了了。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拿起包走到服务小姐面前,说买单。服务小姐咬着嘴唇,跟着我走出了角落,一直走到总台,她才想起忘了拿帐单。我回头看了看那个角落,隔着一百多张饭桌,它遥远而模糊。它比两千五百公里还要遥远。 是声音吗?是声音出卖了他?也许不是,因为他曾经向我描述过长相,或者和长相也没有关系,当我抬起头,那样看着他的时候,我就会把他认出来。 这是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我确定,他也认出了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拦住我,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顺着城市的街道朝前走,有的士按嗽叭,我便上了车。 "去哪儿?" "月湖宾馆。" "月湖宾馆好啊,"司机说:"那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地方。" 是的,月湖果然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湖,他没有对我撒谎。 崔曼莉 第一章 一 一个和十个,这只是一句玩笑。 然而语言似乎都是有天启的,为什么我要和他开这个玩笑?每次说得时候,我们都半真半假的,好像在说一件真事儿,而且说着说着,我的牙齿就紧紧地咬起来,像在咬他。 他的牙齿也咬着,像要杀了这个长成小乔模样的女人。 每次都是这样,说着说着,我脸上的笑就不再是小乔的了。那个乔英伦,在朝他笑,笑得轻轻的,轻轻的。她咬着自己的牙齿,需要用力才可以不让它们上下磨擦,发出声音。 她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说:"你去啊,既然别人喜欢你,你去啊。" 她又来了,可是他喜欢。 他嘴上说我不去,但他满脸的微笑都在说,我要去。他喜欢惹她,看她使性的那个鬼样子,这让他感到快意。 他看着她,果然她说:"你去啊,你搞一个,我就搞十个。" 他快活地放声大笑,在笑声里品尝着某种危险,他不由地咬住牙:"一个和十个,你可真牛!" 她回答:"当然!" 我们走在路上,他常常突然地喊一声:"小乔?" 我就抬起头来:"嗯――?"我嗯的声音有一点朝上,好像问他有什么事儿,我知道那个答案,尽管知道,我还是忍不住每一次都这样嗯着。 他说:"爱你!" 我补充说:"是我爱你!" 这是他最不满意的回答,他纠正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们每天都说,每时都说,每刻都说,吃饭的时候说,散步的时候说,讨论问题的时候说,做爱的时候说,当他贴近我的身体,他说:"爱你。" "爱你!爱你!爱你!" 有时我问:"有几百个吗?"他说:"不止吧,有几千个?"然后,他把头转过来,看着我,问:"一天吗?" "不,是这段时间。" "很多吧,"他想了想:"有一千万个。" 我们一起笑起来,我说:"胡说!" 他说:"肯定有,是这样,有的,一千万个,"他把我的下巴抬起来,问:"一千万个,够吗?" "不够!" "爱你!" "我也爱你!" "去你的,"他说:"什么叫也?" "我爱你!" 他满意地笑了,吻着我的嘴唇:"这还差不多!" 他们每天都通过身体感受着爱,这对于他们是非常新鲜的,他们彼此说着第一次的经历,互相好奇又互相妒忌,他要她说,她也要他说。 空气里都是酸的。 他们躺在床上,都不穿衣服,有时连短裤也不穿,他们赤身裸体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皮肤很相像,都不是很白,也不太黑,是那种健康的颜色,当然,她比他要白些,他的肤色是从小在河边晒出来的,而她,则遗传了乔家的小麦色,皮肤微微泛红,所以她的脸颊也是红色的,即使在平常化了妆,涂上淡淡的一层粉,她的脸上依然透着好气色的红晕,更不用说在床上,依偎在他的怀里。 …… 这样的做似乎无穷无尽,而且,他们都没有因此疲惫,他们显得容光焕发,完全是两个热恋中的男女。 男人和女人,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二十七岁,都不算年轻,都有过一些经历。 他更早,十六岁就接触了女人,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秘密。他的身体天生就是矫健的、结实的、还有一些修长,看上去并不孔武有力,带着一些清秀,但是运动的天份是天生的,他对于男女之事的能力就好像他对于运动的能力一样,不需要训练就可达到某种成就,他的耐力与体力,都超出了力的限度。 他就这样自然清秀而又强大。 他的身体,从十六岁以来,经历了多少个女人,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他对女人是有吸引力的,也许因为他的能力,这种身体上的感觉是说不清的,尤其是那些有经验的女人,用鼻子和耳朵就能嗅出他的神秘气质。她们喜欢他,她们想要他,当然,在此之前,在他没有找到小乔之前,他也想要她们。 之前她也和男人有过,也为他们担心忧虑,甚至为他们哭泣,然而,当她遇到他的时候,当他还没有接近她的身体,她就感觉到了不同。 因为他,她推翻了以往所有浪漫的、柔情的往事,他们在爱,而以前,仅仅是性。 他们相互骂对方,笑着骂,说不要脸。他常常说,你真不要脸,她说,是你不要脸。他们还说,淫荡。说时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他们又互相否认,他们说我们一点也不淫荡,我们很纯洁。 …… 他充满妒意地询问她的第一次。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三十岁,已经结婚。那一年的夏天,她小小的发育完全的身体裸露出来,躺在某个大男孩的床上,他可能已有经验,也可能没有,但是他知道了女人的结构,所以并不慌张,他尽管激动但是有条不紊。 他搂着她小小的身体,将要得到一件珍贵的物品。夏天如此炎热,却让她浑身冰冷,因为剧烈的疼痛,她开始抗拒,她的抗拒不够坚定,但是疼痛是显而易见的。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放开了她,他心疼了,不忍心继续下去。 这样连续三个晚上,他们已经不是在做爱,而是在完成一个任务,要在身体上,或者约定俗成的意义上,把她变成一个女人。每次他都劝她要忍住痛,像个慈祥的医生,但是第二夜又失败了,她还是痛,她太痛了,她是个怕痛的女人,这在后来的各种病痛中得到了证实,她的敏感让她极度地惧怕疼痛。 也许是前两天的结果,也许是她努力了,在一声不吭里,说不清是痛还是不痛,她感觉到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这种感受对他说清,事实上,她的童贞因此顽固地在她的身体里保留了下来。她保持着孩子气,脸颊晕着两片红,即使瘦了,那也是少女才有的轮廓,她的眼睛只会向人直视,它们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正直,正直到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魅力。 当然,还是有人喜欢她,她的身体是圆润的,成熟的。 女人味这个词一直和她保持着距离(她不知道这个词终究是要属于她的)。 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孩,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得到它。她的女朋友们在恋爱与婚姻中都找到了。她们谈论男女之事,就好像谈论买菜烧饭、洗碗扫地一样轻松自如,她们在她面前进行着女人味的表演,充当她的老师。 乔英伦没有女人味,这几乎成为公开的话题。 至于男人,他们一方面肯定她的漂亮,一方面根本不把她看成女人,他们对她绝望了,一个二十七的女人,她不可能永远像一个孩子,她是会老的,也就是说,乔英伦,很可能没有真正女人过就老了,她要么是个少女,要么是个老女人。 她对自己几乎没有了信心,一度把罪名加到乔英伦的头上,都是这个充满了男人味的名字,使她不像个女人,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误会啊。 他越男人,她就越女人,事实上,他对她的女人味赞叹不已。 他阅人已多,女人味是他一直追求的,在很多女人身上,他的感觉丰富而敏锐,他看到一些,品到一些,感觉到她们出色地表演。然而,只有小乔,她的女人味是天生的、自然的、是属于他的。在他之前封闭了二十七年之后,突然地打开了,毫无造作的成份,完全由于她对他的爱才激发出来,令人如此地不可想象。 他找到了他的女人,他造就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他的头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听她说那连续疼痛的三个夜晚,他恶狠狠地搂住她,嘴里轻轻地骂着:"去你的,三天!" 他明知不可能地问:"为什么不是我?" 他相信她的感觉,她的童贞其实一直都在,一直等着他来真正地把她打开。 他整个人都被醋意浸透了,只要一想到她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忍受着那不要脸的疼痛,他就把头抬起来,像责怪老天似的骂一句:"妈的!"他的意思是,为什么不让我在那一年遇上小乔。 我爷爷常常对我说:"英伦,前面的路是黑的。" 他死的时候,躺在床上,他知道他要死了,病痛折磨着他,他拒绝用药,甚至喝水,他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外孙们,和唯一的孙女乔英伦,在他的卧室里出入,他们看一看他,或者轻声地再劝一劝他。 我正在高考,那天下午是最后一门,我走到他的床边,说:"爷爷,我去考试了。"他在床上微微地蠕动了一下,整个脸都变了形,费力地张了张嘴。 父亲在后面推了我一下,我明白了,把耳朵凑上去,我听见他模糊的声音:"英伦,好好考……要记住,前面的路是黑的。" 他时断时续地说着,当说到要记住时,他的声音突然连贯起来,像从脑后面发出了一个响亮的指示,他说:"前面的路是黑的!"说得又清又亮,让围坐在旁边的儿女们全部站起来,但是他又沉默了,把眼睛紧紧闭着,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 我背着书包,朝外走,父亲跟了出来,说:"英伦,考完试马上回来。"我答应了一声。 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但是感觉却不暖和,正是七月,整个城市都在因为高考焦躁不安,我走出小街,在街口上了公交车。 最后一门安排在十五中,考化学。十五中的校门前是一条大马路,有很多家长自觉地在马路中间组成人墙,请过往的车辆绕道而行,以免噪音影响里面的考生,所有的人都尽量保持着沉默,表情严肃。 我穿过他们,走进去,在教学楼前寻找自己的考场,我不知道爷爷死了没有,也许快了吧。 第二章 二 七月的同城已经很热了。我喜欢同城的夏天,喜欢烈日。小时候我爱在河边玩耍,他们不让我下河游泳,我坐在河边,把腿放进水中,我不喜欢游泳,我惧怕水、惧怕河,每年都有人淹死,我只是喜欢晒太阳。 春天多雨,有时十几天不见阳光,雨水中常常夹杂着小冰雹。秋天短暂,冬天一来就下雪。而夏天让很多人讨厌,高温持续着,工厂被迫停产,暑假也格外漫长。 我不知道同城人应该是什么样,从我长大以来,没有人说我像同城人,不仅外地人这样说,同城人也这样说。我对于飘泊天生渴望又天生反感,我不羡慕旅行者,但我羡慕无家可归的人。 同城面积宽阔,城外是同城山,城内有同城河。同城河由很多条小河组成,这些小河密布在城中,包围着高楼大厦。同城河的河床虽然狭窄,河堤却很宽阔,沿河种植着松树与草坪。同城山山势平缓,终年都是绿色。 我和张逸方不可避免地分手了,这没有影响我一如既往的平静。 至于一个月后,方骆的突然出现,他带给我的,我带给他的,那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我坐在公交车上,脚边放着旅行袋。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把旅行袋朝座位底下挪了挪,它已经有些烫手。下午乘客很少,街人也几乎看不见行人,到处都亮得刺眼。汽车从小街一直朝北,等开到同城花苑的时候,车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下了车,马路上热气蒸腾,我感觉膝盖以下的皮肤被烤得隐隐作痛。 同河新苑的门边孤零零地栽着两棵小树,树叶全部蔫了。传达室开着空调,两个保安一个趴在桌上睡觉,一个看着我点点头,我朝他笑了笑。 这个小区很安静,就在同城河边。房子是一年前我们谈恋爱后买的,张逸方的母亲一直催着我们结婚。她以婆婆的方式喜欢着我。 我打开房门,屋子里有一股刺鼻的涂料味。 我把窗户全部打开,没有什么风,空气都是静止的。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河水,沿河生长着一些杂树,到处是知了的叫声。 我对于将来的事情一无所知。前天,我和张逸方在这儿谈到了分手,我们说了很长时间,一直在讨论如何向他的母亲解释。张逸方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很孝顺母亲,母子之间有种分不开的亲情。在刚开始的时候,我真得想成为他们家庭的一份子,只是不清楚为什么,很多东西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我们坐在新买的沙发上商量着,像一对兄妹,而不像恋人,这也是我们迟迟不能分手的原因。 我们很难受,也很平静,虽然分手将疏远我们的亲情,但我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双方。 我把旅行袋打开,把我的东西装进去,其实都是可以不要的,当初要不是他母亲催得紧,我也不会拿来。张逸方决定他一个人向他的母亲解释。我们约好今天下午在这儿见面,我把东西全部装进旅行袋,等他下班后过来。 我走近厨房,烧了一壶开水,茶叶筒里还有茶叶,我倒了些在杯子里,和所有的东西一样,杯子也是六月新买的,玻璃又轻又薄。 客厅里有些闷热,我擦了擦汗,看见墙角处有一堆旧报纸,我走过去,拿了几张坐在沙发上。 为了消磨时间,我一个标题一个标题仔细地看,国际版上登了一张阿富汗女难民的照片,那个女人包着脸,皱着眉头,双眼皮又深又宽,忧郁地斜视着前方。 大约五点半,张逸方来了,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短袖衬衫,满头大汗,胳肢窝里夹着黑色皮包。我把茶从厨房端出来,递了一杯给他。 他坐在沙发上,疲惫地对我笑了笑。 "你妈妈怎么样?" "哭了一晚上。" "对不起。" "这也不能怪你。" 我没有说话,他注意到门边的旅行袋:"东西装完了?" "嗯。" "等会儿我送你,正好帮你拿。" "不用,我行。" "反正顺路。" 他把茶喝完,杯子放在茶几上。我走进房间去关窗户,他在客厅说不用关了,开着透气。我看了看天,朝西的天边有大团的红云,要变天了。 我把窗户关好,走到客厅,他站在门边等我,我把钥匙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了茶几上。 "可真像一个家。"他说。 "是啊。" 他拎起旅行袋,打开门先走出去,我跟在后面,顺手关上了门。 到了我家,他把旅行袋放在地上,我打开风扇,他站在风扇下,仰起头对着吹。 "告诉你父母了吗?"他问。 "说了。"我走进厨房给他倒凉水。 "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说。 我把水递给他,他一口气喝了:"英伦,你还是装个空调吧,天太热了。" "过两天吧。" "有钱吗?" "有。" 他嘻嘻笑着:"有空去看看我妈,她可是把你当女儿的。" "周末吧。" "好。" 他的手机响了,大概是和朋友约了吃饭,他说已经出来了,马上就到。我把门打开,他走到门边停住,看着我。 "怎么了?"我觉得他突然严肃起来,问。 "英伦,"他伸手擦了擦汗:"找个你爱的男人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出院门,天已经快黑了,他路过泡桐树的时候低了低头,其实树枝离他还远着呢。 风扇在外间的屋顶上飞旋,我把包拖进里屋,把东西放进书橱最下面的抽屉,装不下的就放到橱顶。橱顶上落满了灰尘,我爬上爬下,尽量把东西收拾整齐。有一次我没有站好,椅子突然晃了晃,我赶紧扶着书橱,站了一会儿。我感觉我离屋顶很近,双人床从这个高度看显得过于宽大,它摆在屋子中间,只有一张床头柜。 也许张逸方说得对,我笑了笑。 我的房间在小楼的右拐角,原来是个偏厅,退给我们以后隔成两间。我上中学时小姑姑去了北京,爷爷死后,父母也搬回了同山县。 两间房屋一间朝南一间朝北,正好从中一隔两半。地上铺着老式地板,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外间朝南的窗户很大,阳光照进来,一直可以照到里屋。整幢小楼住着十几户人家,院子很破旧,中间有一棵泡桐树,拐角有一个花坛。爷爷说泡桐树是解放后栽的,花坛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砌的。 我沉浸在说不清的感受里,周末也没去看张逸方的母亲。 天真得热,到处是滚滚的热浪。我从银行取出钱,装了新空调。 我和红叶文化公司的合同只剩下三个月,书稿却停了下来。我呆在家中,享受着冷气,一连十几天没有出门。 孙婷给我打电话,说要来玩。她离我这儿很远,坐车大约要一个小时,我到小街的车站去接她。 几个月不见,她把原来烫过的头发拉直了,穿着米色套裙,看上去很有女人味。她拎着一个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我问她和男朋友怎么了?她说吵架了,我说吵架了才想到我,她说也没有,只是想来玩玩。 我们沿着小街往回走,阳光刺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挽着我,我有点儿不适应,但也没有推开她。我从不和人挽着走路,她的胳膊汗津津的,擦着我的身体,又肥又腻。 她问真的和张逸方分手了?我说分了,她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她说你心也够狠的,我奇怪地看了看她,问:"我的心狠吗?" 她说:"狠。"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 "不知道,"她说:"感觉就这样。" 从初中起,就有人说我们长得像,现在看起来,还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的脸和身体都比较圆润,气质上也比较平和。但只要稍稍多点时间,人们就可以感觉出不同来,她越来越女人了,并且在这方面,感觉越来越好。 她是常常要来当我老师的。 "真的,"她说:"舒服很重要,男人嘛,很在意那件事。" 我笑笑,看着她。 "你们一般吗?"她问。 "谁?" "你和张逸方?" "一般吧。"我说。 她摇了摇头:"要不,你上网查一查。" "查什么?" "网上有很多这方面的知识。" "好吧,"我喝了一口茶:"有空我就看一看。" 空调的冷气很足,但是噪音有点儿大。她每次都是这样,谈着谈着,她就要谈男人和女人,要谈高xdx潮、要谈舒服、要谈那个时候她都要死过去了。 她坐在沙发里,身体浑圆丰满,一条略小的睡裙包裹着她,她翘着腿,脖子和胳膊露在外面。我不太了解男人,他们对女人的身体会有什么反应?但即便是我,现在也忍不住对她着迷。她一边吃着冰淇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话。我感觉到了一种魅力。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了解我,不了解我对于男人的吸引力。 我坐在她身边,容貌姣好,身体的曲线同样柔润迷人,由于长久的不开化,我只会欣赏其他的女人,这与其说喜欢,不如说羡慕,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我问她。 "好,就是老吵架。" "好还吵架?" "那是两回事。"她白了我一眼:"谁像你。" "我怎么了?" "你多狠心啊。" 我推了她一下:"不许说我狠心。" "史号哲最近怎么样?"她问。 "挺好的。" "他不是喜欢你吗?" "人家是有女朋友的。" 她忽然坐直身体:"我们打电话约他出来喝茶?" "为什么?" "你不是和张逸方分手了嘛。" "行了,"我说:"你别多事。" 她叹一口气,看着我躺了回去。 晚上,我们并排睡在一起。孙婷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躺在床的一边,闭着眼睛,鼻子和嘴唇的线条都很娇美,体态也很玲珑。 孙婷想不通男人为什么对我没有感觉,从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开始,最后他们统统都要离开我。有的时候,孙婷真的不知道是那些男人在伤害我,还是我在伤害那些男人,从高中到现在,我既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好像时光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孙婷想帮我,却不知应该从何下手,她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老话:"英伦,你要心无杂念。" "嗯。"我本来都睡着了,又被她吵醒。 "要集中精神!" "嗯。" "集中到那儿!用那儿感觉!" "嗯。" "你嗯是什么意思?"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生气地嘲讽了我一句:"你这个性冷淡!" 我翻过身,把床头的台灯关上,房间里黑了下来,只剩下空调的声响,温度适宜,凉凉的很舒服,过了一会儿,我们都睡着了。 我以为她会在这里住几天,但是第二天一早,她的男朋友就来了。她躲在里屋,让我赶他走, 那个男人站在外间的饭桌旁,听她在里屋发脾气,我把电风扇打开,他有点儿受宠若惊地看了看我。 我走进里屋,对孙婷说你走吧,她看我一眼,说你别乱好心。我说行了,你走吧。她这才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 我到院子里去收她昨晚晾的衣服,她没有洗裙子,只有一个胸罩和一条短裤,挂在泡桐树和电线杆中间。我把它们拿下来,走进房间。 那个男人紧紧地抱着孙婷,站在饭桌旁,见我进来,男人就松开了,孙婷搂住他,不许他动。 我笑了笑,看看他们。 她仰着头,嘴巴朝上翘起,对着男人的脸。她的rx房与屁股都朝外凸起,几乎比他厚了一倍。 第三章 三 她是一个有病的孩子,整个乔家都是有病的,他们是亲人却从不表现关心,在这个家里,她习惯了冷酷与无情。 她从八岁就再也没享受过病人的待遇,她发高烧,浑身痛疼,她都必须自己去学校,或者医院,只要她还能站起来走路。他们为她担心、为她心疼,然而他们把对她的爱全部收起来,他们鼓励她,如果不行就谩骂她,后来,她对这些已习以为常,再后来,爷爷死了、和恋人分手,她也都习以为常。 他们从来不问为什么活着,他们对于忍耐、坚持有种天性里的尊重。他们喜欢平静,厌恶失态。他们自豪地说,我家的孩子从来不哭。这倒也是实情,爷爷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哭。大人们在作榜样,我们早就习以为常。 她没有忘记,在小时候她憎恨亲人。她从不在他们面前哭,也不言痛,不仅她,其他的孩子也是如此。软弱只能带来斥责或打骂。她不怎么说话,礼貌多于亲近,她喜欢把药片全部碾碎,倒进一个玻璃杯,再冲入开水,她看着粉沫渐渐溶进水中,化成白色液体,再慢慢喝下去。她不怕苦,也不吃糖,最多走进洗漱间,把苦味漱干净。 他的天性和她不同,他有一种火,比一切忍耐与坚持都更直接。他们彼此发现了两个生存的极端,既陌生又想靠近。 八月底,天气正热,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在小街上的面馆吃了面,直接去了顶点酒吧。 酒吧里人很多,万丽群穿着一件无袖的黑纱连衣裙,乳头在黑纱里隐约可见。她的个子很高,头发盘上去,斜插着一根仿古式的金钗。她就像一个流动的商标,在人群里穿梭。 乔英伦四下看了看,几乎没有认识的朋友,她有点奇怪,平时这里到处是熟人。她被万丽群拉着,介绍给了几个男人,过了一会,她才知道今天晚上的主题是电子乐,她慢慢地朝着吧台挤,准备把寄存的包拿上,然后就溜。 吧台边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突然人群一乱,她本能地朝旁边一晃,感觉撞到了什么,大腿上就刺疼起来。 她伸手一摸,裤子全湿了,热乎乎的一大片。旁边的吧凳上坐着一个男人,正端着空杯子呆呆地看着她,她提高声音:"喂,你干什么?" 张立和方骆坐在吧台边,方骆已经半醉了,他们下午刚到,就被消息灵通的万丽群请到酒吧。这种场面他们早已习惯,他们不停地喝酒,以为总会碰上一两个熟人,结果一个也没有。万丽群不时地介绍一些女人给他们,但那些女人很快又不见了。他们不停地喝酒。 张立觉得有些醉了,让服务生倒了两杯热咖啡,刚刚端在手里,就被撞了一下,热咖啡倒下去,洒在乔英伦的身上,这使他有些不知所措,同时他又觉得这不是他的错。 他看着她,大约二十岁出头,扎着一根马尾巴,她皱着眉,一双眼睛很漂亮,此时有点凶的可爱。她用手在大腿上擦来擦去,姿态与动作都很好看。 他正想怎么跟她说话,方骆突然从旁边的凳子上跳下来,递给她一叠餐巾纸,她顺手接过去,低下头擦着,边擦边责备道:"你不会说对不起吗? 方骆不等张立开口就说:"小姐,是你撞了别人哎。" 乔英伦吃惊地抬起头,才发现那个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他懒洋洋地对着她,一张满不在乎的脸,眉眼间全是醉意。 她想了一下,把头转过来,还是对着张立说:"你不会说对不起吗?" 方骆一愣,妈的,这个女孩还挺傲气,他又想说话,却被张立拦住了。张立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啊,我不小心的,没事吧?" 乔英伦觉得大腿上还是热辣辣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疼。 直到后来方骆问她,真的很疼?她说是。方骆就笑,说比第一次做还痛吗?她笑着往他的怀里钻,嗔怪道:"不要脸。"他一定要她说,紧紧地搂住她,他的身体火热,勃起的阳物抵住了她。 他问:"真的比第一次痛吗?" 她想了一想说:"真的。" 他说:"天啊,只是一杯热咖啡。" "我知道。"她笑着说。 他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你痛的样子有多迷人。" 他大概想到了她的第一次,什么什么地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他就轻轻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然后,他又要和她做。 此时,乔英伦用餐巾纸擦了擦牛仔裤,疼痛好了一些,她说:"算了,没关系。" 张立不想放过她,他说:"我叫张立,这是我的朋友方骆,请问你贵姓?" 她奇怪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双眼睛迷迷糊糊的,好像在发愣。她脸上的不成熟常给她惹麻烦,因为人们总是依据外表来判断与她的距离。她皱着眉,身体的重量微微靠后,落在后面的脚上,这使她的视线自上而下,审视着他。 张立显得有些尴尬,不知道是看她,还是回避,但僵持很短暂,她感觉气氛冷得恰到好处了,就把餐巾纸朝吧台上一放,转身走了。 方骆正在喝酒,他没有注意乔英伦的表情,他回过头,发现那个可爱的小妞儿要走,就冲着她的背影喊:"喂——"他见她没有回头,又喊了一句:"妈的!" 那天晚上,张立和方骆都喝多了,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关于乔英伦,只有两句话的讨论,方骆说:"那个小妞可真他妈的。" 张立想了一会儿,也说:"那个小妞可真他妈的。" 书稿又开始写了,一切顺利,史号哲给我打电话,说红叶的两个老板来了,约了去同城山,这套书的作者们都去。 "不是说编辑要月底才来吗?" "是的,不过,听说是老板亲自来了,想见见大家。" "哦。" "去放松放松吧,见见面。"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太想去,也说不清什么具体的理由,我说:"算了,等写完吧。" "怎么了?写得不顺?" "还好。"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又打电话来,说大家的意思,还是要我去。我也有点儿奇怪,为什么不想去呢?电话里,史号哲还在强调理由,我说这样吧,我想一下,待会儿给你打。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如果是正面就去,反面就不去。我把硬币放在手心里朝天上一抛,硬币在空中闪了一下,砸在桌子上,它摇摇晃晃地打着转,然后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我俯下身,把它拣起来,硬币的正面朝着我。我给史号哲打电话,问明天几点?他说九点半,在同城山东门。 作为女人,乔英伦身体里属于夜晚的部份还没有开发出来,放荡与神秘都和她无关。她洋溢着白天的气息,显得明朗随意。 下了车,她就看见山坡上站着七八个男女,她朝他们挥手,他们中也有人朝她挥手。史号哲站在坡顶,学她走路的样子,两只脚原地跳着,晃着胳膊。她笑了起来,阳光、草地、同城山,这都让她心情愉快,她从坡下往上跑,姿势矫健。 张立看着方骆,方骆也看着张立,他们在想前天是不是喝多了,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跑上来的女人,正是前天在酒吧遇见的那个。他们都看过她的小说,在他们的想像中,乔英伦应该是文静而内向的。他们站在山坡上,正等待着这样一个女人从山坡下缓缓走来。 乔英伦穿着t恤和牛仔裤,她放慢了脚步,这不是前天在酒吧遇见的两个男人吗,难道他们就是红叶的老板?她看着他们,洒咖啡的那个没有前天晚上那么讨厌,另一个也不再醉醺醺的,只是眉目间还是有些懒散。她走到山坡上,三个人互相打量着。 史号哲在一旁介绍说:"这是乔英伦,这是红叶公司的方骆和张立。" 方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所有的人为之一愣,紧接着,乔英伦和张立也笑了起来,三个人像比赛一样哈哈大笑,笑得其他人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张立不笑了,方骆和乔英伦还在哈哈地笑着。 方骆的笑声又清又亮,他看着乔英伦,她已经笑得弯下了腰,几乎要躺在草地上。方骆看着她,像有什么溶进了他的心里。 乔英伦不知道,方骆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顶点酒吧就有了感觉,还是在这片草地上?方骆的笑打消了所有的尴尬和不舒服。他笑得自然、热情,这样的笑是乔英伦多年不见的,或者,也是她多年寻找的。她也爱笑,笑起来很好看,但她永远不能像他那样笑,与好看不好看没有关系,那是从心底发出来的,直接通向自然的某个部份。 张立说了前天晚上的事,大家都跟着打趣:"有缘,有缘。" 大家有意无意的让乔英伦和方骆走在一起,山上有些热,乔英伦的脸红通通的,方骆问:"你擦了胭脂吗?" "没有。" 下午的时候,她有些疲倦,脸色变得苍白,方骆跟在她的左右,注意着她。 晚上,他们去了顶点酒吧。万丽群穿着深红色的长袍,像一个古希腊人。方骆和张立坐在一起,乔英伦坐在方骆的对面,她不怎么喝水,也不怎么说话,懒洋洋的。 万丽群过来打招呼,在方骆和张立中间加了一张椅子。 万丽群轻轻笑着,不时与方骆耳语,柔软的布料顺着脖子往下滑,很明显,她没有带胸罩。她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拿着没点燃的烟斗,在桌子下轻轻地敲着,不知道是在敲桌腿,还是在敲方骆的腿。她的五官漂亮,有点异国情调,和这身装束很相配。 之前的乔英伦,她自己没有感受,也就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谈恋爱,也照样和其他男人交往,并且允许她的男朋友和女人交往,有的时候,她对待恋人和其他的男人几乎如出一辙,旁人无法判断她是大度还是迟钝,或者冷漠? 当万丽群朝方骆又说又笑的时候,乔英伦的醋意让她自己都吃惊了。那个情绪泛上来,震得心里隐隐作痛。 今天不快乐吗?她想,和新朋友一见如故……她为自己辩护,敏感到需要某种逃脱。方骆朝她大笑时,她不觉得有什么,在白天,在没有干挠的状态下,她只是愉快地和他在一起。到了晚上、到了此时、到了别的女人参加进来,她才知道需要防备或者逃脱。 乔英伦坐着,沉默少言,端着一个茶杯,后来,她实在有些烦恼,就给茶杯里倒了啤酒,没有人发现,大家都有点儿喝多了。 史号哲也在不停地喝酒,他一面注意着乔英伦,一面注意着和万丽群说笑的方骆。 方骆满不在乎地笑着、说着,他把头贴在万丽群的耳朵上,说了些什么。 万丽群突然抬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乔英伦,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她看了看四周,站起来,朝另一桌人走去。 张立坐在一旁,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万丽群又回来了,她还是坐在两个人中间,但是,她明显地不和方骆说话,而是转到了张立这边。 方骆也不理会,只是喝酒,自得其乐地举着杯子,偶尔也敬一敬同城的朋友们,但是他不敬乔英伦,也不看她。 桌上满是酒瓶,服务生还在不停地朝上面放酒。 话题越谈越乱,也越谈越少,方骆突然举起了酒杯,他笑着喊:"乔,英伦,"似乎在考虑怎么喊更好听,或者,这两个喊法他都不满意,他摇了摇头,像是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一放,他说:"乔英伦,我爱你。" 他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乔英伦愣了,看着他。他笑着,似乎只是在开一个玩笑,旁边的朋友哄笑起来,喊着倒酒,要为方骆爱上乔英伦干一杯。他们的喊声都有些模糊,酒杯与酒瓶在桌上乱碰一气。 张立对方骆说了一句话,两个人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张立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爱你。" "你喝醉了?" "没有。"方骆笑着:"我是认真的。" "就算你是认真的吧。"张立说。前天晚上,张立见到她就有点低声下气。 方骆想,他妈的,凭什么都喜欢小乔?对,小乔,这个名字好。他收起笑容,又说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从顶点酒吧出来,上了大街,方骆抢先走到乔英伦面前,对她说:"我送你。" 乔英伦没有说话,史号哲和其他的人继续朝前走。 很多出租车等在街上,他们纷纷上了车,张立也走了,只剩下方骆和乔英伦。 乔英伦朝前走着,方骆跟在后面,他们都沉默着不说话,大街上的空气比酒吧里清爽,没有酒精与音乐的刺激,也没有其他的女人和男人。 乔英伦不想方骆跟在后面,但也不想出言拒绝。这样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冷了起来,非常冷。她是不能喝酒的,医生早就警告过她,这与遗传有关。她回头看了一眼方骆,他们认识的时间还不足三天,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有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路边,似乎在等待他们。乔英伦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坐进去。方骆站在车外,扶着车门,问:"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 "我送你。" 她又摇了摇头。 "我一定要送你,你好像不舒服。" 她费力地朝里挪了挪,方骆也上了车。 很快,她就感觉不到方骆的存在了,她极度的虚弱,靠在后座上,脸和手都是滚烫的。方骆用手去摸她的额头,她一动不动,几乎是瘫在座位上。 出租司机没有问去哪儿,只是沿着大街朝前开。乔英伦惦记着要告诉司机地址,说去小街。司机把车拐向右边。 他们靠在后座上,距离不远不近,像一对夫妻,他守护着她,她闭着眼睛,觉得胃里开始难受,她知道是酒精在作怪,她想吐,咬牙坚持着。 方骆催促司机开快一些,他想让她赶紧回家、赶紧休息、赶紧恢复健康。 出租车从大路拐上了一条小街,街边没有树,只有一些低矮的楼房。司机问:"小街多少号?" 方骆看着乔英伦,以为她睡着了。她睁开眼睛,低声说:"66号。" 车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停下。方骆打开车门,她从车里钻出来,也顾不得什么礼貌,摇摇摆摆地走进小院。方骆跟上去,看见她打开小楼拐角处的一扇门,然后又关上了。 屋内的灯亮了,方骆站在离窗户几米远的地方,他既不敢敲门进去,也不敢走,透过那扇窗户,似乎看见她的身影在晃动。 她走进洗手间。他隐约听见她呕吐的声音。 他站在院中,抽出一根香烟,点上。 有一个男人走进院子,看见方骆,吓了一跳,问:"谁?" 方骆指了指窗户:"回家。" 男人仔细地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从西角的楼梯上了楼。 方骆看着手表,心想,如果一刻钟后还不见她有动静,他就给她打电话。 吐得空空荡荡的乔英伦倒在床上,陷入了迷糊之中,她发着高烧,在昏迷中还有一点意识,方骆,她想,他大概已经走了。 方骆站在泡桐树下,他看看手表,时间到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从手机里调出乔英伦的电话,拔了号码。 屋内传出响亮的电话声,即使他站在院子里,也能听见。他看了一眼整幢小楼,基本上没有人家亮着灯。他发现二楼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估计是刚才的那个男人。 电话没有人接。 方骆继续拔,一次,两次,电话声反复响起。 他走到门边,看了看,似乎没有门铃。他轻轻拍了两下防盗门,门哗哗地响,他低声唤道:"乔英伦,乔英伦。"乔英伦没有回答。 他用力地拍门,门晃动着撞击门框,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看见二楼过道的灯亮了。 "干什么?"好像是那个男人,站在二楼上喊。 "乔英伦病了。"他转过头,朝上喊:"有办法打开门吗?" 又有一两家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两三个人。 那个男人从楼上下来,狐疑地看着方骆:"你是她什么人?" "男朋友。" "她怎么了?" "病了。" 那个男人走上前,用力地拍了两下门:"英伦,在家吗?" 旁边有人说:"打112吧,或者打110。" "先把门撬开。" "是啊,先看看怎么样了。" 陆续有人走出来,小楼上下一片光亮,方骆给院中的几个男人递烟,他们开始有些奇怪地打量他,接了烟后态度明显温和了。 110的警察到了,车进入小街的笛声惊动了更多的人。几个警察用器械撬防盗门,防盗门很普通,是用方管焊成的。不一会儿,警察把锁打开了。方骆快速走进去。 乔英伦和衣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他冲到外间,找出一条毛巾,在水笼头下冲了冲,拧干水,放在她的头上。 救护车也到了,两个医生走进来,其中一个嗅着鼻子。他们开始给乔英伦做检查。方骆在一边看着,他想她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他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给她打电话,他迅速在心里做着准备,如果住院怎么办?如果有危险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嗅着鼻子的医生问他:"今天晚上她喝酒了?" 方骆看着他点点头,问:"怎么了?" 医生说:"没事,可能是酒精中毒。" 方骆问:"喝两杯啤酒也会这样吗?" 医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吗?" "不太清楚。" "哦。"医生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另一个医生对他说:"能抱上车吗?" "当然。"方骆说。 两个医生朝门外走,把邻居们挡在门外的警察问:"怎么回事?" "乙醇中毒,"医生说:"就是喝醉了。" 警察摇摇头。邻居们发出嗡嗡声,像在说:原来是这样。 方骆把乔英伦抱起来,她散发出一股酒气,还有其它说不清楚的味道。 他走出去,警察把一张名片塞进他的口袋里,嘱咐他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后到派出所来领新配的钥匙。 他抱着她,她轻微地哼了一声。他感觉到她很痛苦,把她朝上托了托,想让她舒服一些。 车箱里比较闷热,他没有把她放在担架上,他抱着她,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她的两只脚垂在车箱的地上。 天亮的时候,乔英伦醒了,她睁开眼睛,阳光已经照进病房,其他病人都安静地躺着,到处是白色的床单。方骆站在床前,看着她笑。 "你醒了?"他问。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她记不起昨天晚上的事了,手上插着输液的管子。她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站着也是满不在乎的。她觉得虚弱,脸上的皮肤干干的,头发散乱。她躲着他的目光,抿了抿嘴唇,希望它们滋润一些。他一直盯着她,站在她的床头,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想笑,并且有吻她的欲望。 这时一个医生走进来,挨着病床查问。医生翻了翻她的病历,询问了几句就走了。 方骆俯下身,对着她的脸蛋,他说小乔,你酒精过敏还敢喝酒?他嘿了一声,有点儿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真牛。 她想解释说我以为喝两杯啤酒不会有事,但是他离她太近了,他的关怀离她太近了,她觉得心里一热,什么话也没说,赶紧把头偏到了旁边。 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头埋在床边打瞌睡。乔英伦注意到她的床边也有一张凳子,大概昨天晚上他就坐在上面。 她转过头去看他,他站在门边和医生说话,他连这样站着的时候,也是满不在乎的。 她想笑,心里却有点酸酸的。上一次有人守在床边是什么时候,八岁,还是九岁?总之,从那以后,她就自己面对这样的床位,乔家的大人再也不守在她的身边了。 下午三点,最后一瓶药输完了,方骆办完手续,扶着她离开了医院。 他们坐在出租车里,她用手梳理着头发,他看着她,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在她的膝盖上:"别动。" 他逗她,接着笑起来。她嗔怪地看他一眼,继续把辫子扎好。 她已经无所谓脸色的好坏,反正他都看了一天。头发扎起来让她感觉舒服,阳光强烈,这是她喜欢的。 方骆的手机响了,是张立打来的,他问方骆在哪儿?方骆说在车上,他问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方骆说喝醉了,被送进了医院。张立问谁进了医院,方骆笑着看了看乔英伦,乔英伦轻轻推了他一下,他说一个老大爷。 张立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挂吧挂吧,方便的时候再联系。 方骆从口袋里摸出名片看着,对乔英伦说:"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到派出所。" "干什么?" "拿钥匙。" "拿什么钥匙?" "你家的。" "对了,"她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撬门。" "那门呢?" "交给警察叔叔了。" 她笑了,他也笑了,问:"你笑什么?" "笑你。" "我可笑吗?" "可笑。" 他突然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小乔。" 她的脸一下红了,在他怀里不知如何回答。 他快活地说:"你的脸色真好看。" 她好奇地打量他,他做出一副给她看的样子。她笑着,心想这人可真是的,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守护着我,又满不在乎的,连说我爱你,也都满不在乎的。 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他让她站在泡桐树的下面,然后到昨晚认识的邻居家借了一把椅子,嘱咐她好好休息,他去拿钥匙。 好好休息,休息就休息,休息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乔英伦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她不渴也不饿,嘴巴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傍晚的太阳还挺热,但对她来说,这温度刚好。 有一个邻居走进来,看见她,笑着问她好些了没有,她说好多了,邻居又问:"男朋友呢?" "去拿钥匙了。" "哦,好好。"邻居说。看得出,邻居觉得她的男朋友不错。 方骆拎着一包东西走进院子,两个人相视一笑。他满头大汗,她想问他去哪儿了,这么久?但又没问。 方骆把包朝她晃了晃,笑着说:"我把菜买回来了。" 他用新配的钥匙打开门,她站在一边,感觉他更像这家的主人。他放下菜,走进里屋,把床理了理,要她躺下。他把菜拿进来,一样一样地给她汇报,问她想吃什么,是鱼还是肉?是西红柿汤还是青菜汤?她靠在床上,抿着嘴笑,他说一样就笑一下,说两样就笑两下。 他看着她,突然把头低下来,靠近她的脸,盯住她的嘴唇,她把头转到一边,他咬着牙,轻轻地说:"躲我。"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自我调整了一下,问她到底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什么都行,他说好吧,那就交给我了。她想告诉他厨房有什么,但是她没有说,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她想他肯定可以的。 她听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第四章 四 这幢小楼,是我的曾祖父修建的,还在使用的门窗和地板证明了当年的奢华。 据说所有的家具都是从英国订购的,由船运进上海,再从上海运往同城。整个小楼充满了他喜爱的情调。爷爷小时候跟着曾祖母,住在同山县,那里有田地和老宅。曾祖母死后,曾祖父把他带回小楼,直到他长到十九岁。那一年他去了英国,几年后,奶奶跟着他回到同城。奶奶是在英国出生长大的华裔,她对遥远的故土充满了向往,并按照她所理解的中国方式要求着自己。后来她死了,死得很凄惨,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乔家连掩埋尸体的权力都没有。除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方骆端了一张椅子放在床前,把做好的饭菜摆在上面:两碗稀饭,青笋炒肉片、蒸鸡蛋,还有一碗鲫鱼汤。 乔英伦被他惊醒了,她的脸色红润,头发有些散乱,一副慵慵懒懒的样子,他想俯下身吻她,却忍住了,把她身后的枕头垫高。 他在床边坐下,用小勺盛了一勺稀饭递到她的嘴边,她笑着让开。方骆哈哈大笑,把碗递给了她。 今天早晨乔英伦醒来的时候,看见方骆,她首先担心的是她的仪表,从小,她看见的父母都仪容整洁,在家里也不会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他们也以此要求她。但方骆并不在乎,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病也好,不病也好,只要她是乔英伦,她就是美的。 他自然的态度吸引着她,使她放松。 方骆把碗筷收了,搬了一张凳子,放在床边的椅子前,他坐下来跷着脚,舒服地和乔英伦说话。 她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轻佻?" "轻佻?"他吃惊地看着她。 "是啊,神气活现的。" "我有吗?" "有。" 他放声大笑,笑了很久:"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他盯住她:"你是第一个。" 她的嘴唇微微翘起。 "你知道吗?"他问。 "什么?" 他看着她的嘴唇:"听说接吻可以治感冒。" "我没有感冒。" "听说还可以治发烧?" "我没有发烧。" 他慢慢地把头低下来,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躲我,"他说。 他看着她的嘴唇,线条像画的,上唇略薄,微微翘起,下唇稍厚,既饱满又柔嫩。他看着,说:"长成这样儿?" 她的脸朝他的怀里躲闪:"什么样儿?" 他又把她的脸搬过来,正对着他,几乎贴着他:"让我吻的样儿。"然后,他就吻了下去,轻轻地、有力的,吻了下去。 乔英伦觉得一股怜爱从他的嘴唇透了进来,透进她的嘴里,再从嘴透进她的身体,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回吻,她任他吻她,整个人都晕了起来,让她虚弱,让她难受。 他突然放开了她,把头埋在床边的被单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脸色苍白的乔英伦,说:"真难受。" 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是他又一次俯下去,吻她。 他们的嘴唇轻轻碰在一起,这样相碰便让两个人晕了,他们保持着嘴唇的距离,相互触碰着,一点也不用力,有时轻轻地贴在一起,有时分开。 他再一次将头埋在被单里。乔英伦看着他浓密的头发,把手抬起来,轻轻地插到那些黑发中,抚摩着,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晕着。 他一动不动,任她这样在他的头皮上摩挲,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们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不,不能这样接吻。" 她看着他,虚弱地靠在床上,他心疼地说:"你的脸色好难看啊。" 夜幕不知道有没有降临,屋里被床头的灯光笼罩着。 乔英伦睡了很久,她的脸朝着墙,身体侧卧,枕着方骆的胳膊。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背,搂着她,他们贴在一起,觉得又宁静又温馨,刚才的吻的确让他们不舒服,现在,他们舒服地躺在一起,彼此温暖,就这样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乔英伦先醒还是方骆先醒,他们醒了,这样的拥抱让他们舒服。 乔英伦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方骆听到她叹气就笑了,然后吻她圆润的肩膀,说:"你一点也不瘦。" "你喜欢胖的?" "我喜欢你。" 他搂着她,让她转过身来,他仔细地看她:"嗯,气色好多了。" 他又去吻她,刚刚碰到就放开了:"不行,还是太晕了。" 她穿着贴身的内衣,靠着他的身体,曲线的一起一伏都可以被他感觉,她的rx房不大,但浑圆结实,腰顺着身体细了下去,然后臀部又丰满起来,大腿与小腿上的肌肤极其细腻,还有一双脚,在他帮她脱鞋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是一双又白又小的脚,足以让所有的男人为之感叹。 他看着盖在被子里的乔英伦,虽然她还穿着内衣,但是他的感觉已经让他心潮激荡,他实在有些忍受不住,把头贴着乔英伦的耳朵,告诉她:"我想你。" …… 乔英伦闭着眼睛,她一点都没想过他要和她做,后来也一直如此,无论他想什么,她都能事先感觉得到,就像这个时候,她理解他为什么脱去短裤,一点也不担心地躺在他怀里,她似乎知道他不会和她做,也许是舍不得吧。 他对她说:"今天你需要休息。" 他们躺在一起,他裸着,她穿着贴身的衣服,他因为太难受了,就去拉她的手,放在自己勃起的地方。 他们一直悄悄地说话,谈论着过去,那些点点滴滴。 方骆把自己和张立创业的趣事告诉乔英伦,她听得津津有味,她也把写作时的感受告诉他,也许他们认识的太快了,两个人都没有谈及其他,或者,他们不想谈,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 方骆说第一次看了她的小说就想见见她,乔英伦笑着问:"那个时候就爱上我了吗?" 方骆好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他说:"没有,那个人太冷漠了,我不喜欢。" 他转过身来吻她,说:"你不是那篇小说的作者,你是我的,你和它没有关系。 过了一会儿,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因为想这样写。"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想了想,笑着说:"写狗不如写老虎,老虎不是更漂亮吗?" 她听了扑哧一声笑起来,淘气地说:"因为你不像老虎,所以只好写狗了。" "是吗?"他哈哈大笑:"我是狗,你就是母狗。" "谁是母狗?" "你!" "才不是呢!"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 她开始以为他开玩笑,他也真的是在开玩笑,但是他的手停不下来了。 她试图阻止他,他挡开她的手,就像命令她一样,说:"我要看。" 他从她的腰上揭开她的内衣,向上翻卷,她上腹部的肌肤暴露出来、戴着白色花边的胸罩暴露出来、她柔润的肩膀、她的颈窝,除了胸罩里的rx房,全部暴露了出来。 他轻轻抬起她的身体,把内衣从她的头上脱下来,她的头发全部散开了,落在肩上。他把温热的内衣扔到旁边的椅子上,迫不及待地支撑起身体,看她,她平躺在他的身边,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 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 他想了想:"只爱你。" 她笑了:"够爱你。" "最爱你。" "专爱你。" "我爱你。"他说。 "我爱你。"她说。 他把落在一旁的棉毯拉上来,盖在他们的身上。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他看着她,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她问:"几点了?"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五点半。"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凌晨五点半?" 他笑着,吻了吻她的眼睛:"亲爱的,是凌晨五点半。" "我们说了那么长的时间?整整一夜?" "好像是的。"他说。 他的肚子又叫了起来,她把手放在他的胃部,有些心疼地问:"饿了吗?" 他一动不动,她的手放在那儿,像一个母亲,他忽然觉得被什么击中了,从头顶直冲下来,激得他浑身发抖。 她对他的感受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她的身体里蕴含着母性,这是每个女人都有的。"女人味"给她的困惑她还没有消除,母性,那是更遥远的东西。 他控制住自己,问:"你饿吗?" "还好。" "我做饭给你吃?"他兴趣盎然的:"想吃什么?" "你买的还有什么?"她笑着问。 "还有一些肉和菜。" "我来吧。" "不用,"他站起来,她闭上眼睛,他赤身裸体地把棉毯给她盖好:"你生着病呢。" 他看着自己勃起的样子哈哈笑着,问:"为什么你要生病呢?"然后,他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妈的。" 她听见他穿上衣服,睁开眼睛,看着他往外走,他的身体修长挺拔,从背后看非常精神。碎花的窗帘垂着,感觉不到外面的光线。她抿嘴笑着,像一个妻子或者女儿,想起爷爷的话:"英伦,前面的路是黑的。"不由地笑出了声音。 她坐起来,乘他在厨房忙碌,悄悄跳下床,打开衣橱,拿出一件睡衣,这是一件白色的真丝睡衣,上面绣着粉色的荷花,她飞快地把它穿上,照了照镜子。 她有点吃惊,镜子里是一张绯红的脸,即使灯光昏暗,也不能掩藏这些红晕。她凑近了一些,发现不仅是脸,一双眼睛也晶晶亮着,闪着笑意。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她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漂亮的让她陌生,同时又让她有些惊慌与不安。 方骆走进来,看见她的背景,白色的睡衣恰到好处地从肩膀垂到膝盖,露出小腿,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脚踝纤细。她抬着胳膊,头朝一方,理着头发,从头顶一直理到肩膀处的发梢,她的动作很慢,显得漫不经心,以至于他看了很久,她都没有发现。 他用想好的名字喊她:"小乔――" 她吓了一跳,才在镜子里发现他。她转过身来,满脸都是幸福。他想问她在想什么,看见她笑着,把问题咽了回去,说:"吃饭了。" 她朝前走了两步,被他拦住了,他吻她、拥抱她,她柔软地贴着他。他突然蹲下去,搂住她的屁股,把她抱起来,像抱一个小孩。 她咯咯笑着,声音又脆又亮,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笑,他停在两个房间的中间,抬头望着她。 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笑得真好听。"他说。 她觉得一阵心酸,把头低下来,吻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很轻,带着安慰。他的胳膊有些发软,害怕把她摔下来。他把头向后仰,避开了她的嘴唇,他们一起笑了,他说:"太晕了。" 他把她抱出去,桌上已经放好了菜,她看着,闻着饭菜的香味:"你可真行。" "这个简单了,"他说:"快吃吧,你生病呢。" "我已经好了。" "不行,起码到明天,你才会完全好。"他看着她:"你需要恢复。" "什么嘛,"她嗔怪道:"像个医生。" "没有人告诉你吗?"他问。 "什么?" "我就是医生。" 她笑了:"别乱说。" "我还在北京一家医院工作过三年呢。" "穿着白大褂?" "当然。" "在什么科?" "各科都实习过,最后在脑科。" "心理医生?" "不,"他做了一个拉大锯的动作:"动手术。" 她哈哈大笑起来,举着筷子。他不明白,假装恼怒地问:"好笑吗?" 她止住笑,喘着气说:"不,不好笑,"接着又笑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 "喂,我要生气了。"他板着脸。 "好吧,好,吧,"她说。 她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用筷子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突然又大笑起来,把刚放进嘴里的饭全部喷到地上,然后猛烈地咳嗽。 他赶紧放下筷子,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一边咳嗽一边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咳得很大声,很重,血全部涌到脸上,他抚摩着她:"别说话。"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在里屋响了,他离开她去接电话。 她慢慢止住咳嗽,听见他无奈地说:"好吧,你来接我,"他拿着电话走出来,问她:"你这儿的地址是……" 她告诉了他,他在电话里复述一遍,挂了电话。 "什么事?"她问。 "北京有事,张立约我赶回去。" "哦。" "我很快就回来。" "……" 他蹲下来,搂住她的膝盖:"小乔,爱我吗?" "嗯。" "跟我去北京吧。" "……" "我和张立办事,你就在北京玩,我找个人陪着你,然后,我再陪你回来。" "……" 他抬头看她的眼睛,她开始有一些慌乱,然后又有一些木然。 "小乔,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你走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他拉住她的手:"我要你去。" 乔英伦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脸,心想,他爱我吗,有多爱?我爱他吗,又有多爱?我不拿这样的事情打赌,尽管他不是张逸方,也不是以前的任何一个。 "你自己走吧。"她说。 他看着她,扶住她的肩膀问:"你决定了?" 她点点头。 他走进里屋,像是在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又扶住她的肩膀说:"亲爱的,我爱你。" 她看着他:"我知道。" "你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 "那为什么不去?" "方骆,"她轻轻推开他:"不要勉强我。"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说。 "什么?" "放开一点。" 他在诱惑她,她自己也在诱惑自己,他很镇静、从容,值得她信赖。 他在言语中暗示了她的那种对她不利的顾虑,这也是她不喜欢的,但乔家的人都这样。 他看着她,有一两次,她差点反悔。 电话响了,她放下筷子起身去接,是史号哲打来的,这个电话给了她最后的决定。她朝他笑了笑说:"方骆,我不去了,你自己回北京吧。" 她下定决心,对他的失望无动于衷。他把头转到旁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问她:"跟刚才的电话有关吗?" "没有。" 他埋头吃饭,筷子擦着碗边,发出声响。她也坐下来,默默地吃着,这样一直吃到张立在院子外面按响了汽车喇叭。 他抬起头来,最后问了一遍:"真的决定了?" 她点点头。 "我办完事就回来。" "随便。" 他吃惊地看了看她。喇叭声又响了,他进屋穿好衣服,拎着包走出来,在她的耳边轻轻吻了一下。他打开门,外面早已天光大亮。 他走出去,关上门,没有再看她一眼。 她坐在桌边,继续吃着饭,什么也不愿意多想,现在她需要体力。她吃着,以补充被难受消耗的营养。 第五章 五 史号哲在电话里说:"方骆和张立到同城,一方面做事,一方面玩,这两天万丽群和张立在一起,我估计方骆在你那儿。我们是朋友,我希望你开心,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陷进去,把自己搞被动。" 我感谢他的提醒,也有点恨他。甜蜜过后,就是怀疑,我了解方骆吗?他的过去,他的心理,他对于男女之事的理解与态度。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凭两天的热情,就对他死心塌地?直觉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史号哲的这个电话,来的正是时候。 然而方骆走了,把我关在这屋内的黑暗中,我不能适应,难受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听见电话在响,又是谁打的?我放下筷子,走进去拿起电话,是方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他说:"我爱你。" "……" "我只想告诉你这句话,还有,办完事我就回来。" "你……"我轻声地问:"旁边没人吗?" "有,"他说:"张立在旁边。" "你这样说话好吗?" "我会让他保密的。" "好吧,"我说:"我先挂了?" 方骆停了停说:"那就挂吧。"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凌乱的床铺。 我拔通了方骆的电话。 "我爱你,"我直截了当地说:"只想告诉你,我爱你。"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你决定了?" "是的。" "不反悔?" "不反悔。" 现在,我不介意他声音里的满不在乎了。 他说:"等我回来,亲爱的,等我回来!" 我把窗帘全部拉开,多好的天气,即使朝北的窗户没有阳光,光线也是晴天才有的。 我发觉自己在笑,走到镜子前,我知道我再也和以往不一样了! 我从镜子前走开,出去收拾碗筷,阳光照进厨房,热乎乎的。我一直在笑,感觉很幸福。我把灶具清理干净,抹了桌子,扫了地。 "前面的路是黑的。"我想一下,就摇一下头。 也许是一夜未眠,也许是某种决定之后的放松,我觉得累,打着哈欠爬上床。 现在我的动作也有点儿懒散了,我靠在床上,它还散发着昨晚的气息,为了不想他和昨晚,我找出一本书,看了一会就睡着了。 晚上,方骆给我打电话。后来他告诉过我他打电话的样子,我也在心里反复想像。他一个人走出房间,走到楼梯口,关上安全出口处的门,楼道里灯光白莹莹的,他在水泥地上坐下来,北方夏天的夜晚气候舒适,他拿出手机,拔通了我的电话。 我知道他会打来,他一定会打来。我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我忘了那个话题是怎么开始的,他说想我,无比的想,从未有过的想,他说我三十八岁了,我知道爱,知道我自己,如果我二十岁,我三十岁,我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情,可是现在,我知道我爱你。 我问:"你怎么了?" 他竭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一句和一句之间留下空当,以免我听出破绽,我知道他不会哭的,这和性别无关,就好像我也不喜欢哭一样,我问他:"你哭了?" "没有,"他说:"我激动。" 我也有一点控制不住。 他在电话那头分析着我的声音,他说:"亲爱的,别哭。" 我没有分辩,把话筒拿远了一些。 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楼梯口,彼此都不怀疑对方,他因为激动而流出眼泪。对于男人,我还是不够了解。他说:"嫁给我,好吗?" 这应该是女人最希望听见的话。然而,它是不是来得太快了?我也处在激动当中,第一次这样流泪,而且发出了声音。 他说我知道不该这么快对你说,可我忍不住,我就是这么想的,从我离开你到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说:"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应该和我在一起。" 他听着我低低的哭泣声,过了很久,他说:"你不愿意也行,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 "不……"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 "你不知道,"他说:"这些年就这么过,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可遇见了你,我就变了,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你嫁给我,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有时,只为了说一句:"我爱你。"在会议室、在路上,他给我打电话,说:"我爱你。"到了晚上,等张立休息了,他就出来,在楼梯口坐着,每次都把手机里的话费打完,直到它自动挂断。第二天一早再去续费,白天他说我爱你,晚上就把费用全部打完,有时我说挂了吧,他不许,他说,我没有疯,我很清醒。 方骆走后的第四天早上,我洗漱后打开电脑,准备写作。 电话响了,我有点诧异,他不会起得这么早吧?接了才知道,是孙婷。 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说你今天有事吗?我想去你那儿。 我说你来吧,中午在这儿吃饭。我去菜场买了她喜欢吃的菜,这几天根本没有心思工作,今天孙婷来,索性不写了,而且,明天方骆也要回来了。 我正在家里洗菜,孙婷到了。她的气色明显不如上次,头发也没有打理,只是简单地扎了一个辫子。我让她坐在外间的饭桌旁,我一边做事一边和她聊。 她说她原来的男朋友又来找她了。 我想了想问:"是不是打排球的,挺高挺宽的那个?" "是啊。" "你不理他不就完了。" "可我觉得他也不错。" "不错?那你现在的男朋友怎么办?" "我觉得他们都不错。" 我扑哧地笑了,把厨房的拉门拉上:"你先想想他们哪个更不错,等我炒好菜再告诉我。" 我正炒菜,孙婷把门拉开了,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喂,你的电话。" 肯定是方骆,我把火关了,跑进里屋,拿起电话,他大概在街上,电话那头很嘈杂:"喂,小乔。" "哎,"我说:"你在外面?" "是的,怎么,家里有客人?" "对,我的好朋友,她来玩儿。" "好吧,我爱你。" "嗯,一样。" "你在说什么?"他不满地说:"什么叫一样?" "家里有客人嘛。" "好吧,一样!"他的声音轻轻朝上一挑:"一样儿,我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颤,他的满不在乎又让我不舒服,那种感觉就有了。我问他:"晚上在外面吃饭?" "是啊。" "给我打电话吗?" "肯定啊。"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乔英伦怎么了,从她爱上他,她总有一种预感,在那天,她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的,只是突然那样问他。 我挂了电话,走进厨房。孙婷奇怪地看着我:"喂,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 "我没事。"我打着了火,继续炒菜。 她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问:"那个男人是谁?" "朋友。" "朋友,没那么简单吧?" "男朋友。" "男朋友?什么时候有的?" "最近,"我看着她嘻皮笑脸的样子,压制着烦躁,我说:"你出去,我要炒菜。" "可真性感。"她说了一句,转身朝外走。 我问她:"你说什么?" 她在餐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说:"那个男人,声音可真性感。" 我被她的话震动了,我望着炉火,他是一个性感的男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好像我们是在一个真空世界,与旁人无关,可是现在,他并不在这个世界里,他在别处。 我一边炒菜一边告诫自己:应该相信他,不要多想,明天他就回来了,今天晚上也一定会给我打电话。我必须养成相信一个人的习惯。 我把厨房的玻璃拉门关上,阳光还是可以透进来,好在今天不是太热,我打开里屋的房门,空调开着,让冷气渗出来。 孙婷吃着红烧肉,吃一口叹一口。我笑着问:"你是叹肉好吃,还是叹你的男朋友?" "我要知道谁更好吃就好了。" "是吗?" "就像这肉,"她夹了一块:"每一块都好吃,我都喜欢,这怎么办呢?" "人怎么和肉比。" "英伦,"她忽然看着我:"我和两个人做你觉得没什么吧?" 我愣了一下,笑了笑说:"没什么。" 她又叹了一口气。 "你是说,"我问:"他们两个都很好?" "也不,"她说:"还是有差别。" "什么差别?" "嗯,"她想了想:"一个技术好,一个身体好。" 我哈哈笑起来。她看着我问:"你笑什么?" "你可真逗。"我说。 她说:"关键是他们都对我很好。" "都想和你结婚?" "可能吧。" "这样啊,"我想了想:"挺麻烦的。" "是啊,真麻烦。" "那你谈着看,然后选一个。" "不,"她摇了摇头:"我舍不得。" "贪心。" "我算什么,"她塞了一嘴的菜:"比那些男的差远了。" "这倒也是。"我笑了笑。 "所以男人嘛,很看重那个的,那个不行,你怎么笼得住。" 方骆和我躺在床上,接吻、拥抱,尽管没有更进一步,我仍然可以感觉到那些暗涌的热流。孙婷压低了声音,其实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下午的小院也静悄悄的:"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儿,让那个地方兴奋、感觉,你就想着你要舒服,如果哪个姿势、动作让你舒服,你就暗示他,让他照着你的感觉做。" "注意那儿,"我重复了一句:"只注意那个地方吗?" 我看着她丰润的rx房高高耸立着,把t恤绷得紧紧的,男人看见了一定很喜欢吧。 "当然了,"她说:"高xdx潮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是吗?" "你那个男人,"她说:"听上去很不错,说不定就能给你高xdx潮。" 我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一听声音就知道了,我有经验嘛。" "吃你的吧,"我突然用筷子在她的碗边轻轻敲了一下:"经验到我这儿来了。" 傍晚,我和孙婷出去逛街,在商场里,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方骆,结果是史号哲。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逛街,他说没什么事,只是问候问候。 孙婷的内衣忘记带了,我们去逛内衣专柜。内衣专柜以前是一个品牌一个试衣间,现在合在了一处。试衣间将近三十平方,装修得很豪华,正中间是一张大化妆台,台上有一面宽大的镜子。两个女人站在镜子前试戴胸罩,营业员在旁帮着调试。孙婷挑了两款,一款红的一款黑的,我说在外面等她,她不同意,让我帮她参谋。 她把衣服全脱了,裸着上身,把两个乳罩放在胸前比试。她的rx房非常丰满,乳晕呈淡粉色,乳头又黑又深,同学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有人说身体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如今身临其境,我才领悟到了它的含义。她先戴上红色乳罩,衬得rx房很白嫩,接着又是黑的,比红的更性感。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方骆,不知道他面对这样的身体会有什么举动?我隐隐地不安,感觉没有什么保证。 我感受着性的魔力,那一对丰满的rx房,它让人想靠近它、抚摩它,继而占有它。 孙婷对着镜子顾盼,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是胖的,也不见得美,可是有了这一对rx房,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 她问我哪个更漂亮,我说:"黑的吧,黑的更好看。" "我觉得还是红得好看。" 她又照了照镜子:"你也买一件吧,"她说:"他不是要回来了吗?" "再说吧。" 她把红色的乳罩戴上,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这么穿了。" 她戴着新乳罩回到我的住处,我留她住一晚,明天再走。我觉得她在我更心安一些,一个人慢慢地等,我好像有点承受不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大概十点半的时候,她问我,方骆怎么没打电话,我说他每天都很晚才打,大概十二点左右,她说你们可真是热恋中的男女啊。 我催她去洗澡,她站在床边,这一次她把衣服全脱了,浑身上下圆滚滚的,我仔细地看了一眼,说,你真该减肥了,她说你懂什么,男人喜欢。 她就这样走了出去,外间的窗帘已经拉上,她赤身裸体,毫不介意我的目光,屁股和腰还在微微扭动。我忽然有了一种朦胧的认识,她是不在意美丑的,她的身体和态度,就是最好的性。 我不知道长期以来,她要教我的是什么,但是她提示了我,我联想到方骆,他总是很自然,毫不掩饰他的热情,我明白了孙婷的意思,我爱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性感的男人。 我开始感到不安。他走的第一天我给他打过电话,那是为了告诉他我爱他,之后再也没有打过,都是他打过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满不在乎地坐在或者站在什么地方。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孙婷在这儿,晚些就不要打了。没准儿他听了会说,为什么不让我打?我要说我爱你的。 我甜甜地拿起电话,拔了号码。 我的手指触及到座机上的按键,它们是透明塑料的,里面排着阿拉伯数字。我看着食指,看着它和按键接触,突然我感觉,这个电话是打不通的。这没有道理,结果却被证实了,话筒里传来公式化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的心里一紧,既而安慰自己,会不会是没电了?这种情况有过一次,我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挂上了电话。 孙婷洗完澡,只穿了一件t恤,露出半截屁股和两条腿,她踢踢踏踏地走进来,在行李袋中找内裤。 我拿了衣服,去洗澡。洗手间里全是热气,水流也是又急又热。我从上往下看,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不满意,rx房还不够丰满,腰还不够细,腿也不够长。 我没有再打电话,我相信他会打来的。 我和孙婷躺在床上,把灯关了说着闲话,空调发出嗡嗡的声响。孙婷很快就睡着了,我静静地躺着,毫无睡意。窗帘拉上了,屋子里没有一点亮光。 会不会喝醉了?他说过醉了也要打,他保证不喝醉。 会不会出事?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知道他很安全。 我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三点二十四分。我忍不住给他打过去,可是还是关机。 孙婷的呼吸沉重而均匀,我感觉到痛苦,轻轻翻了翻身。 整整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有时清醒,有时朦朦胧胧的。 七点钟的时候,孙婷还在睡,我再也躺不住了,悄悄爬起来,换上t恤与牛仔裤,我走到外面的房间,天早就亮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里透了进来。 洗漱完后,我感觉精神了一些,我打开门走出去,院子里站着两个邻居,他们和我打招呼,一个问这么早?我笑了笑,另一个问身体好了没有?我说好了。我问他们上班吗?他们说是的。 我从泡桐树下走过,阻止自己去想和方骆的一点一滴。我沿着小街朝十字路口走,那儿有一家超市。这么早的早晨让我感觉陌生,好像回到了上学的时候。那时街道两边有很多小店,卖烟酒的,卖小吃的,现在全拆了,马路两边也拓宽了一些。小街上不通公交车,只有自行车和行人匆匆而过。 我走着,尽管一夜未眠,我仍然平静,我对我的平静很惊讶。我想,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他还不是我的丈夫,即使是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走进超市,里面弥漫着五香鸡蛋和烤面包的香气,我买了鸡蛋,又挑了几种看上去味道不错的蛋糕。多年前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一位母亲得知儿子的死讯后,就走进厨房,开始烧饭做菜,我还记得我问爷爷她为什么要这样,爷爷说,在时间没有缓解痛苦之前,吃是个好办法。 我回到家,孙婷已经醒了。我催她起来吃早饭,把买来的食物放在外间的桌上。我洗了手,坐下来,把两个五香鸡蛋的壳剥了,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三分钟后,牛奶热好了,我把它端出来,放在五香鸡蛋和蛋糕旁边,孙婷出来刷牙洗脸,我已经开始吃了。 她一边刷牙一边问:"他今天回来?" "是。" "昨天没有打电话?" "嗯。" 她把牙膏沫吐出来:"不能原谅他!必须让他比你更难受。" 我笑了笑。 "必须告诉他,说过的事情就必须兑现。" 我吃着东西。 她走过来坐下:"你现在心软一次将来就倒霉一次。" 我继续吃。 "有时我想,"她说:"和现在的女人谈恋爱没那么容易。" 我看了看她,她是个容易快乐的女人。 她见我一直没说话,突然长叹了一声:"女人真是没办法。" "什么?" "爱上了就没办法了呗。" "是吗?"我心头一跳,我是因为爱他才平静吗? 有人敲了敲门,声音不大,难道是他?!我保持着镇静,慢慢走过去打开门。 孙婷的男朋友站在外面,他礼貌地笑了笑,样子很谦和。孙婷走过来,问他怎么来了,他说不放心,来接你,孙婷说你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他笑着关上了门。 她把我拉到里间,吁出一口气:"幸好,"她说:"这一次没有撒谎。" "你走吗?"我问她。 "走,"她笑着说:"正好让他付钱,打车回去。" 我看了一眼时间,才八点钟,不知道他的手机开了没有?我不会再打了,我把家里收拾好,泡上一杯茶,打开电脑,小说已经停了多日,是该写了。 我的状态出奇地好,写作使我专心,我暂时忘记了不愉快,这是今天第二次让我惊讶,一次是清晨时的神闲,一次是工作时的气定。 第六章 六 中午,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是方骆。他的声音很兴奋,他兴奋也是满不在乎的:"小乔,"他说:"他妈的!我终于和你联系上了。" "你在哪儿?"我问。 "我们和出版社的事情谈妥了,为了庆祝,张立和我陪出版社的人到北京效外去玩,我们有个朋友住在那儿,自己盖了一座小楼,很有田园风味。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喝酒,那几个人都能喝,张立喝醉了,我一个顶在那儿,我本来想先给你打个电话,但手机没电了,我想喝完了再说。"他哈哈大笑,接着说:"我有多少年没这样醉过了,醉到今天早上才醒过来,现在人还有点晕。" 我笑了,所有的怀疑与冷漠全部被他的笑声熔化,我问:"张立呢?" "他还在睡。" "你们现在还在郊外?" "早晨走的,那个鬼地方真远,我刚到公司,手机正在充电。" "有多远?" "开车要三个多小时。" "这么远?"我笑着。 他说:"小乔,你不生气吧?" "没什么。" "对不起。" "我没生气。" "可我生气,"他哈哈笑着说:"差点放火烧了那个鬼地方。" "你胡说什么?"我嗔怪道:"野蛮。" "我就是野蛮,"他压低了声音:"今天晚上,我要好好的对你野蛮!" "你,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要和你不要脸,要一直和你不要脸。" "喂——"我悄悄喊了一声。 "好吧好吧,"他说:"我把手上的事办完就去火车站。" "嗯。" "小乔,"他说:"我好饿。" "没吃午饭吗?" "午饭?昨天晚上喝了酒,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那你赶紧去吃饭呀。" "不,"他说:"我想吃你做的饭。" "那要到晚上呢。" "我就饿到晚上。" "你疯了?" "我没疯,"他说:"罚我昨天喝醉了,罚我不给小乔打电话。" 现在,一夜的等待反而让我觉得很幸福,我温柔地说:"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不,我已经决定了。" "你呀,"我说:"那我做好饭等你。" "做很多菜吗?"他问。 "很多。" "比我爱你还多吗?" "多多了。"我笑着回答。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乔英伦拉上窗帘,打开屋内的灯,温暖的灯光笼罩着房间。她止不住地微笑,方骆,他要回来了。 第八章 七 炒龙虾、狮子头;清蒸鱼上面缀着红绿丝;青菜先用荤油炸过,再和香菇一起炒;汤在锅里慢慢地炖。整个房间弥漫着香气。乔英伦坐在桌边,随意地翻着杂志。 她感觉他到了,放下杂志,打开门,看见他跨进院子。他也看见了她。 她努力保持着平静,没有动也没有笑,只是看着他。 他朝她走过来,右手去关门,左手去搂她,他吻着她,门怦地关上了。 他们分别了四个夜晚、五个白天,一百多个小时。他先是轻轻地吻,这让他们晕。他吐出一口气:"妈的!"他用力地把她朝怀里一搂,狠狠地吻她。 她整个身体都在他的怀里,他吮吸她的嘴唇,搂住她向后软的腰肢,他停下来,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接吻,然后停下,然后接着吻。 她试图推开他:"你不饿了?" 他终于放开她,轻轻抚摩她的头发,看着桌上的菜,夸张地嗅着:"好香,"他说:"这么多好吃的。" 他搂着她,坐下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吃?" 她笑着说:"现在就可以。" 她站起来去厨房,看看汤好了没有。她走出来看见他搓着手,眼馋地盯住桌上的菜。 她扑哧一笑:"你先吃啊。" "不,我等你。" "不,"她说:"你早饿了。" "我就想和你一起吃,"他说:"你不来,我吃不下。" 她只好在桌边坐下,他的脸色明显有些憔悴,头发灰朦朦的。他见她拿起筷子,才把另一双筷子拿在手上。 他吃了一块五花肉:"嗯,好吃。"他看着她,笑得像个小孩:"我的小乔真能干。" 他吃了一块青菜:"嗯,好吃,我爱青菜。" 他吃了一块鱼:"嗯,好吃,我爱鱼。" 她笑着,听着他的赞美,伸手剥了一个虾,把虾肉放进他的碗里。他假装生气:"为什么放在碗里?" 她吃惊地看着他,三十八岁的男人也会撒娇?她只好用筷子把虾肉拣起来,送进他的嘴里,他满意地咀嚼着:"好吃好吃,我爱虾子。" 她再也忍不住了,咯咯地笑起来,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你在嘲笑我吗?" "不,"她停住笑,略带感激地说:"我好爱你。" 他笑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吃。她看着他吃得这样香甜,觉得有一股甜蜜从心底缓缓流过。她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完完全全属于女人的。她想乔英伦居然会对一个男人充满母爱,这真是不可思异,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说她根本没有长大。 她问:"张立怎么没来。" 他说:"为什么要他来?我让他自己找地方去了。" 她忽然想起来了,哼了一声:"他去找万丽群了吧?" "可能。"他说:"你刚才哼什么?" "没什么。" 他放下筷子,看着她。 她说:"你吃啊。" 他严肃地看着她。 她只好撒起娇来:"喂,我哼一声都不行吗?你这个样子好难看。" 他问:"你是万丽群吗?" "不是。" "我是张立吗?" "不是。" 她明白过来了,笑着:"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长出了一口气,伸出手想去抚摩她,又把手收了回来:"要知道,"他说:"我有多害怕你是那个意思,"他想了想,似乎找不到更恰当的理由:"也许你还不明白,我有多爱你。" "是我爱你。"她调皮地说。 "不,"他说的有些慢:"是我爱你。" "我爱你。"她说。 他笑了笑,端起碗:"我在干什么?"他说:"我他妈的还伤感呢。" 乔英伦穿着白色睡衣走进卧室,方骆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上身赤裸着,肩膀与胸膛露在薄被外面。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走到床边,有一些不好意思。他朝里让了让,等她上来,他搂着她的腰,像放一个孩子一样把她放在里边。 他摸着她的睡衣,不满地说:"一定要穿这个吗?" 她明知故问:"那穿什么?" "不穿。"他迅速地把薄被掀了掀:"看,我全脱了。" 她咯咯地笑起来,把头贴着他结实又充满弹性的胸膛:"你呀,不要脸。" 他撑起上身,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停住笑,他严肃的样子吓着她了,她奇怪地问:"你看什么?" "看你,听你,你笑得真淫荡。" "什么,"她的脸红了:"人家笑的好纯情。" "是吗?"他想了想:"不纯情怎么淫荡,对嘛对嘛,"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纯情怎么淫荡!"他把头俯在她的耳边:"我爱你的纯情,也爱你的淫荡,"他轻轻地吻她,低声道:"小乔小乔,我要和你做。" 他说得又轻又软又坚决,说得她心里微微一颤,身体明显地一阵发软,她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他用嘴唇轻轻地碰她的嘴唇,她觉得整个人都晕了起来,麻麻的酥痒从头皮开始往下延伸,她的脖子、她的肩膀、她的腰、她的腿,麻麻地酥痒着、眩晕着。 她也吻他,用嘴唇与他碰着,用舌头与他吮吸,尽量地轻,尽量地轻。 他的身体完全压着她,紧紧地贴着她,他吐出一口气,几乎是无力地倒在她的身上:"不,不能这样吻,太晕了。" 她的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发,顺着生长的方向帮他梳理,她的手指梳得很慢很轻,很有耐心,一缕一缕,他一动不动,任她这样爱抚。 她低低地说:"我爱你。" 他把头埋在她柔软的rx房上,含糊不清地说:"我爱你。" 她想了想:"专爱你。" 他扑哧地笑了,却不抬头:"最爱你。" 她又想了想:"够爱你。" 他也想了想:"偏爱你。" 她不依不饶地:"是我爱你。" 他把头抬起来:"去你的,是我爱你。" 他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惊喜与爱意:"小乔,你知道吗?" "什么?" "你现在的脸色真漂亮,全是红晕。" 她抿着嘴笑了。他俯下身狠狠地吻她,嘴唇压着她的嘴唇,舌头在她的嘴里探索、吮吸,她几乎来不及回吻他,他把她的嘴唇与爱全部掌握了。 他伸手去脱她的衣服,她用手挡他,这样的阻挡让他生气了,他把头抬起来,不满地问:"怎么啦?" "今天不做了好不好?"她满面都是红晕,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为什么?" "你需要休息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你昨天一夜没睡,你需要休息。" 他把她拥在怀里说:"你呀,太什么了。" "什么?" 他笑了笑:"上次是我照顾你,这次是你照顾我,但是,我不想你照顾,"他看着她说:"现在就是死了,也值得。" "方骆,"她欲言又止,再一次充满感激之情。 他脱去她的衣服,抚摩她的rx房,再顺着光滑的肌肤朝下,滑到她的腰、小腹,她任由他抚摩,两个人的嘴唇不时地轻碰,这样的碰撞让他们都止不住地眩晕。 "亲爱的,"他的声音完全颤抖了:"我爱你。" 他在她的身体之外探索着,磨擦着,他找到了她,吻着她,温柔而坚决地,进入了。 她觉得浑身一阵发紧,她紧紧地贴着他,幸福的然而忍不住地说了句:"疼。" 方骆也感觉到了,她的阴部饱满紧凑,充满了弹性,它有力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又刺激又幸福,他看着她,她的眉毛微微皱起,牙齿轻轻咬住嘴唇,像是努力承受着。他又轻轻地进入了一些,问:"疼吗?" "疼,"她说:"方骆,我爱你。" "我爱你。" 他不可遏制,被湿润包围着。他被舒服击中了,更重要的,是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温热柔软的嘴唇,还有她温热柔软的表达:"我爱你。" "小乔,我爱你。"他知道她不痛了,他知道她舒服她幸福,这样的感觉有多美妙,他完全晕了,感觉灵魂被抽了出来,顺着他的身体运动,他不知道整个人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他在做,他要做,哪怕现在有人用枪指着他,哪怕这地马上裂了,这天马上塌了,他也要做,要这样和她做下去。 "疼吗?"他问她。 她回答:"不疼,不疼。" 他吻她,他呼喊她:"我爱你,小乔。" 她回答他:"我爱你,方骆。" 这种感受是恒古以来,所有人都梦想的,爱与性,他们终于让它们合二为一,而且,他们越爱性就越美妙,性越美妙他们就越爱,因为他们的爱,他们让这种感受成为最值得拥有的东西,他们就这样得到了。 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这种感受,后来他们说"做爱"这个词,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因为它简洁明了,一语中的。 他终于忍受不住:"我好幸福啊,小乔。" 她回答他,说太幸福了,太幸福了。 什么死去活来,他们不知道,他们被打倒了,在我爱你的呼声中,他对她的,她对他的,他拼尽全力地进入她的身体,他们一起被幸福溶化了。 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知道他们彼此相爱,但这爱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他们不得而知,甚至,他们也心存疑惑,但是他们的身体代为回答了,也许可以说是因为想念、牵挂……可是他们的身体代为回答了,他们之间,只有爱,只有爱。 他们明白了,他们之前是不曾爱过的,那可以说只是各种各样的感情,男女的、夫妻的、恋人的、情人的,但那不是爱,他们的身体舒服过、刺激过、高xdx潮过,但那决不是这样的做爱——越爱越做、越做越爱。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意外在等着他,对于她的爱,对于和她的做,他搂着乔英伦,不知道如何来感激。 她也明白了自己,她从来就不是性冷淡,她只是没有爱过而已,张逸方说的对,她不爱他,她从来就没爱过他,她由此想到了孙婷,她想那真的是高xdx潮吗?从身体而来的高xdx潮?她知道孙婷不爱他们,一个技术好、一个身体好,她不爱,也没有真正的高xdx潮。 性交与做爱,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从方骆回来的那天起,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他们说话,各说各的,以往的恋爱、恋人、以及各种细微末节的小事,都被翻出来说,他们说得如此透彻,彼此还充满妒忌,但是他们就是忍不住去说,有一些美好,也有一些不美好,他们通通拿出来,为了想说我爱你,为了告诉对方,尽管有过、做过,我仍然重新感受了爱情。 乔英伦问方骆有没有情人,方骆说有,一个大他半岁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有两年,乔英伦听着,方骆看着她充满询问的眼睛,就忍不住笑:"你呀,让自己酸。" 他说那是男人和女人,很温暖,因为之前认识了很多年,但那不是爱,只是慰藉,从精神到肉体。乔英伦说你们同居了吗?方骆说没有,他说六年前从家里搬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女人同居了。 他吻她,靠近她,他不许她穿睡衣,甚至内衣也不许,他要她赤身裸体的和他在一起。 她问他嫖过吗?他大笑,她去搔他的痒,要他招供,他说你对这事儿怎么看呢?她想了想,问他要听实话吗?他说当然要听。她说她原来觉得没什么,张逸方为了业务也陪人嫖过,也许,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是件正常的事情吧? 现在轮到他惊奇了:"你男朋友去嫖你都不生气吗?" 她叹了口气说:"是啊,看来我真是不爱他。" 他笑着问:"那我呢?我去呢?" 她把头离他远一些,嘴里恨恨地说:"你去,去啊!" 他看着她又恨又醋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她咬着牙齿,低声说:"你去,你搞一个我就搞十个。" "你说什么?"他看着她:"一个?十个?" 她把头微微抬起,圆润的下巴朝上翘着,鼻子与嘴唇的线条都很优美。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还没从惊骇中摆脱出来,她偏过头,眼睛里闪着邪邪的光,看着他。 他颤抖了一下。 她的面容是那么可爱,此时布满红晕,乍一看完全是个少女。但她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嘴唇,眼睛往外荡着光,连小巧的鼻子也仿佛会说话似的勾引着他,她头发散乱,在以前,她肯定会因为自己的衣冠不整而羞涩,可现在,她觉得还不够乱似的,任它这样在肩膀上散开来,轻微地晃动着发梢。 她看着他,完全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你要搞一个,我就搞十个,而且,我还要告诉他们这是为什么,"她轻轻笑着,话里透着恶毒:"我爱的男人搞了其他女人,我就去搞他们。" "你!"方骆又惊又怒。 他知道她爱他,她正在为他发狂,这让他高兴,然而这样的爱教会了她什么?她突然在一夜之间长大、成熟。她躺在那儿,就是一个通晓男女之事的女人,充满了性的诱惑,难以想象其他男人见了会怎样? 他妒恨地抵住她,坚硬地抵住她:"你敢!" "你敢我就敢!"她毫不退缩地迎着他:"一个抵十个。" "那我就,"他想了想:"在你搞十个之前把你搞死,像这样。"他搂着她的腰肢,把她拉到他的上面。 她顺从了他,右腿跨过他的身体,趴在他身上,rx房对着他的下巴。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rx房,她的腰与臀,他喜欢她的身体,这让她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又在增加着她的魅力。她对于性、对于做爱、对于女人、对于魅力的领悟正在一日千里。 她趴在他的身上,好像她不是乔英伦,好像她不是乔家的孩子,她和乔家的冷漠、克制毫无关联,她是生在乔家长在乔家的吗?是不是弄错了? "说,"她问他:"嫖过没有?" 他在她的身下哈哈笑着。她去吻他,用舌头轻轻舔着他的嘴唇,这很快就让他晕了。 他不笑了,用嘴唇与舌头来迎接她,她把头向后仰:"说,到底嫖过没有?" 他又忍不住地笑了:"我说——嫖过。" 她去吻他的左颈窝,这让他浑身酥软,她在他的耳朵边说:"我就知道,你这种人,还能不什么。" "不什么?"他喘着气:"你就是让自己酸。" "我喜欢酸,"她又去吻他的右颈窝:"嫖是什么感觉?" 他既舒服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搂她的腰,把头抬起来吻她的rx房:"你不要这样可爱好不好。" "不好,我要你说。"她把身体微微朝下倾斜,以方便他吻她的rx房。 她在他的身上,她的整个脸庞都被散乱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不时用手去分开她的头发,他喜欢看她舒服的表情,她现在连表情都会说我爱你。他们从没有想过技巧与姿势,他们所有的做都是从爱而来,顺应着感觉。 …… 他们这样做,常常一整天都不下床。他们说应该起来了,起来了。可是他们在床上依偎着说话,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做起来,然后他们休息、喝水,他们把水瓶与茶杯放在床头,他抽烟,她喝水,有时她喂他水,有时他也喂给她。 他们从天亮说要起床,可等他们从床上起来,天又黑了。 他没有具体说嫖的经历,只是说他不会上瘾,对于快感的需求随着阅历的丰富而减弱,他渴望有感情的性,哪怕是一点好感,也能使性温暖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在他三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了她,遇见了梦寐以求的性。他重新活了过来,像重新回到十八岁,身体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他和她做,不知疲倦,而且越做他的力量越强。他现在清楚地知道,他要娶她,她是他的,如果没有她,他就会丧失那个力量,并从中消失、慢慢老去。 时间让他们感觉到短暂,他们知道如果想在一起,就要分秒必争。 手机关了,电话拔了,他们只想在一起,此外什么都不想。 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和她呆在一起,而她,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们没有说,他以为她想去,她也以为他想去,而且,他们共同想到了,我们这样呆在一起,是不是太热乎,他们想,我们应该出去走走。 他们坐车离开了同城。从方骆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到现在,他们和外界完全地隔离开来,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不折不扣,光明正大。他和她说好,这次去南方游玩之后,他立即返回北京办手续,然后,回来娶她。 方骆和乔英伦坐在长途汽车上。她得到了爱情和爱情给她的勇气。关于男女之事,她已经完全通晓。她看上去很年轻,一个二十七的女人。她背着双肩包,穿着黑色t恤,蓝色牛仔裤,皮肤细腻光泽,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悦,她身体的青涩之气在消退,仿佛一举一动都在表达着什么,那是领悟了性的女人才有的肢体语言。她完全是无意识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会惹人遐想,她弯腰的时候收起小腹,笑的时候微微眯着眼睛,无论面对谁,看与不看,眼里都闪着光。 她答应他,嫁给他,和他一起。 第八章 八 方骆每天都在惊讶她的成长,相比之下,他保持着原样。他们不像夫妻,一个成熟,一个在成长,组成了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密,看上去就是一对理想的恋人。 他们一直朝南,去一个叫沁里的地方,那儿邻近同河,水道密布,充满了南方情调。 他们坐了一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同山县,然后从同山县转乘汽车,四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沁里。 下了车,立刻有拉客住宿的人拥上来,方骆拉着乔英伦从人群中冲出去,他们哈哈笑着,他们的很多爱好都是不约而同的,比如走路。 他们顺着马路往前走,经过一座大桥,桥很长,桥下是一条银白色的河流,水面宽广,一些船来来往往。 他们一会儿手拉着手,一会儿她挽着他,一会儿他搂着她。 这样走了一段后,她有些累了。很多人力三轮等在路旁,车是改装过的,顶上有绿色的布蓬。他们坐了其中一辆,车夫拉着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介绍沁里的风光,他一直重复着说沁里好玩的,好玩的。 方骆突然问了一句:"有小姐吗?" 三轮车夫吃惊地回过头,看了看乔英伦,然后立即答道:"没有的没有的!"他说得太急了,差点把车踩到快车道上。 方骆哈哈大笑,说:"那不好玩。"三轮车夫便不敢说话了。 乔英伦靠在方骆的怀里,笑着,看他胡说八道。 沁里是一个风光独特的旅游景点,它是由几条小河组成的,河岸两边排列着民清时代的旧式小楼,这些房子经过修整,全部改成店铺。店铺的楼下是工艺品商店、饭店和茶馆,楼上是旅店,供游人住宿。 方骆和乔英伦沿着河边的青石路,一边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一边往前走。一些小木船在河中穿梭,船上坐着游客,摇橹的船主一般是中年女子,她们身穿蓝布斜襟的大褂,唱着本地小曲。河边的柳树下每隔几步就摆着一套古式桌椅,游人可以坐下来品茶、休息。 沁里的天气和同城不同,阳光非常好,但不灼热。 方骆和乔英伦手拉着手,不时相视一笑,他们觉得出来还是对的。有些夫妻和恋人因为兴趣不投,出门容易吵架,可是他们却完全一致,方骆没有说,乔英伦也没有提,他们对游人热衷的东西不感兴趣,一不坐船,二不看景点,一心一意地找一间舒服的房间。 他们把沁里几乎走遍了,直到下午,他们才找到他们想要的房间,其实跟他们没有看中的并无多大区别,也是一幢两层的小木楼,楼下卖工艺品,楼上住宿。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生就一张南方人的面孔,皮肤白细,眼睛内双,讲起话来轻轻柔柔的。 她把他们带上楼,楼梯又小又窄,也是木板做的。楼上只有四个房间,其中一间朝南,正对着河。房间面积不大,有一排老式的木窗,挂着花布窗帘。一张双人床就摆放在窗下,占据了房间的大部份面积,窗外是绿色的垂柳,小河上此起彼伏的歌谣隐约传来。最有趣的是卫生间,它没有门,只挂着一块塑料布,既当门,也当浴帘,整个房间一看就是给情侣准备的。 方骆看着乔英伦,等她作决定,他打算无论什么都由她作主,吃什么或者住什么。乔英伦发现,他对他们的默契相当自信,他相信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只要他喜欢的,她也一定挑得中。 乔英伦正准备定下房间,方骆忽然发现房间里只有一盏白色的日光灯,他问老板娘:"有台灯吗?" 老板娘诧异地问:"要台灯干什么?"问完,她会过意来,笑了笑。 方骆和乔英伦也笑着,方骆的回答已经是在调笑了,他说我们喜欢啊,说的时候搂着乔英伦的腰,两个人又相视一笑。 老板娘暧昧地笑着说我帮你们找一找,她想了想,走过去推开窗户,用当地方言朝下喊,她的声音又软又脆,方骆根本听不懂,乔英伦听着意思是问楼下的女儿有没有台灯。 方骆和乔英伦站在床边,听见楼下有几个女人在嘻笑,一个问要台灯干什么?老板娘说客人喜欢,楼下的笑声更响了。 过了一会,一个小姑娘在下面脆生生地回答说她有一盏台灯,可以借给客人。 老板娘回过头来,看着满脸笑意的方骆和乔英伦,问:"行吗?" 方骆说:"可以。" 楼梯咚咚地响起,跑上来一个小姑娘,手里举着一盏台灯。 老板娘把台灯接过来,把插头插上,试了试,方骆与乔英伦看着台灯温暖的亮光,笑着舒出一口气。 老板娘下楼去了。他们把行李放好,方骆用手搂着她,把她挤在墙上,问:"亲爱的,满意吗?" 窗外已经看不到阳光,落日的余辉也只剩最后一抹。在这间有木格窗的屋内,方骆吻着乔英伦,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空调已经打开了,大概太旧,它发出轰轰的声音。 她轻轻推开他:"不出去吃饭了吗?" "不,"他抵住她,把她的手放在他那儿:"为什么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我那么想和你做?" 她笑了起来,她知道他会的,如果她答应了他,没准儿他们就再也走不出这个房间,她说:"先出去吃饭嘛,等到晚上。" 他不放开她,笑着逼问她晚上怎么样?屋外的光线越来越弱,台灯的光线越来越亮,他看着她,她的脸上满是红晕,她现在仍然保留着一分羞涩,但是他觉得她现在的羞涩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羞涩让她更有女人味。 她把头朝墙那边微微偏了偏,眼睛里闪出邪邪的光彩,她说:"晚上嘛,我要好好勾引你的!"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松开了双手。 她逃脱出来,走到窗边,河上的小船已经很少了,两岸柳树上的彩灯亮了起来,青石路上游人络绎不绝。 她回过头来说:"我们也下去吧。" 他看着她站在窗边,向下眺望,这个时候,他暂时忘记了她的身体,感觉到她的纯真。 她转过头,对着他说话和笑,显得无拘无束,可是几分钟前,她靠在墙上,眼里闪着那样的光,嘴里说出那样的话,她也是一派的天然,仿佛她生来就会说,生来就会做。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他们随着心情走,看着路边的饭店,既没有挑也没有不挑。他忍不住在心里回味她的话"晚上我要好好勾引你的",他搂着她,握着她的手。一些饭店老板站在路中间,热情地和每一个游人打照呼,还有一些伙计在店门前吆喝。 他们走着走着,看见一家饭店的门前插着一束稻?,店里的布置也比其他人家整洁舒适,他们同时站住了,看了看店名——稻香村。 顾客不是很多,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容貌清秀,一看就是个南方人。他悠闲地站在柜台里,与两个伙计聊天。方骆和乔英伦走到柜台前,他笑着朝他们点点头,把手写的菜单拿给他们,向他们推荐菜肴和自酿的米酒。方骆和乔英伦微笑着听他介绍,他们喜欢这家店,也喜欢这个可爱的老板。 乔英伦点了菜,要了一壶米酒,两个人在靠近店门的一张桌前坐下来,面对着面。菜上得很快,一会儿,稍稍温过的米酒也端了上来。 方骆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了,乔英伦说她也想尝尝,他有些犹豫,可还是给她倒了一杯,两个人把酒杯举起来,方骆小声说:"我爱你。" "我爱你。" "为了爱你吗?" "不,为了喝酒。" 米酒是甜的,乔英伦说好喝,方骆听了微微一笑。 对于他来说,这些酒不过是饮料,他存了坏心思,他被她那句斩钉截铁又充满邪念的话"我要勾引你的"勾引住了,他存心让她喝一点酒,他不敢让她多喝,却又忍不住想要她喝上那么一点。他感觉到她还有巨大的潜能没有被开发出来,她的身体像一座神秘而又美丽的花园,他看着眼前的她,好像也看到了另外的风景。 半杯酒还没有喝完,她便有一些醉了,他不敢再让她喝,伸手拿过她的杯子,把剩下的一饮而尽,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后来他告诉了她,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她说你呀,你这个坏男人。 酒店的老板过来给他们敬酒,他明白这是一对情人,毫无疑问的。他看出他们非常相爱,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的眼光都没有离开过对方,有时分别去看其他地方,回过头时,又相视一笑。 夏末季节,沁里的夜晚有一些微微的凉意,喝一点酒散步是最惬意的,方骆和乔英伦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走回来,他们觉得这样的散步怎么都不会够。他们走着,他把家里的情况告诉她,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她问他们会喜欢我吗?他说会,肯定会,他们会和我一样爱你。 "胡说,"她笑:"我有那么好吗?" "有,"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这样高兴过了,即使为了这高兴,他们也会感激你。" 她怜惜地把身体从他的胳膊里让出来,摸了摸他的脸颊,乘着夜色的遮掩,她踮起脚,吻了吻他。 米酒起了反作用,再加上一天的旅途劳累,散步时又吹了凉风,乔英伦回到房间就感觉又倦又累。她先洗了澡,盖着白色的薄被,等他洗完澡出来,她已经睡着了。 方骆靠在床上看电视,把声音调得很低,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安静地躺在她旁边。她睡得很香,鼻息略有些沉重。一直到凌晨两点,她渴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想喝水。方骆把放在床头的杯子里对上水,递给她,她支撑着身体,喝了几口,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问他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方骆微微一笑,说已经半夜两点了。 "什么?"她不相信地问:"我从九点钟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吗?" 方骆点点头,她的气色好多了。刚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很不好,他立即让她洗澡上床,他害怕她又像上次那样,突然地发起烧来。好在等他洗完澡,她已经睡着了,现在她的脸上又出现了红晕。 本来他已经有了困意,看见她这样的脸色,他的精神又来了,他喝了一口水,望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逗她:"喂,小乔,你可真不像话。" "怎么了?"她反问他,睡意消了一半:"什么不像话?" "你说晚上要好好勾引我的,我可一直等着呢,"他故意一本正经地说:"等到半夜两点。" "啊?"乔英伦这才想起来自己靠在墙上说的话,那话儿确实说得很不要脸,他居然当真了,她笑了,睡意全消,她故作不解地问他:"你要我怎么勾引你呢?" 方骆平平地躺好,闭上眼,一副享受的样子:"我不管,你说的你知道。" 她用手指轻轻戳他的下巴:"不要脸。" 他笑着,一动不动:"是不要脸的说要好好勾引我。" 她看着他,又怜惜又感动,他像一个孩子,在跟她要礼物,她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那句"我要好好勾引你的",确实是从心里说出来的,也许当时并不在意,但潜意识一但被激发就会转变成欲望,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用身体去勾引男人,对她来说,这也算一种诱惑吧。 她轻轻俯下身,去吻他的嘴唇,为了不让自己晕,她竭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用嘴唇去碰他的嘴唇,他轻轻闭上眼睛,显然,他已经有些晕了,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表情让她快意起来,她继续碰着,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嘴唇,她的舌头又软又湿,他忍不住伸出舌头回吻她,她与他交织着,但是她时刻提醒自己要占据主动,是她说的,要好好的勾引他。 她继续吻他,从嘴唇到下巴,从脖子到耳朵,她把他的耳垂含在嘴里,轻轻吮吸着,对着它呵着热气,接着她去舔耳背后的肌肤,她用舌尖抚摩它们,让它们发痒发颤,把兴奋传递给他。 她这样吻着,自己也觉得惊讶,她吻得如此之好,像生下来就会一样。 她笑着,笑声里有得意有温存,她又吻他,吻他的胸膛,像一个女奴吻她的主人,像一个崇拜者吻她的英雄,无比温顺,她吻他的胸膛,把它们含在嘴里,稍稍用力地吮着,他的身体明显在随着她的节奏颤动,她放开了它们,继续朝下,上腹、肚脐、下腹,她的身体顺着她的吻朝下滑,头发全部散在他的身上。 然后,她犹豫了几秒种……这样吻一个男人她还从未有过。她内心里非常想这样吻他,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她觉得去吻自己心爱的男人,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她吻了下去……它让她动了感情,她觉得她爱他也应该爱它,不是吗?它是他的快乐之源,她应该好好的好好的爱它。她充满了柔情密意,吻了一下,本来她还不知道具体如何去做,但是这样轻轻的一个吻,她就自己教会了自己,她用舌尖抚摩它,最温柔地,轻轻地抚摩,接着,她把嘴唇也贴了上去……这和吻不同,或许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吻,她忽远忽近、忽重忽轻,全身心的投入和沉浸在对他说"我爱你"中……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要去触摸她,她用手握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温柔而坚决,慢慢地,朝上,再朝下…… 她的身体从薄被里钻出来,额头上已经布满汗水,她的脸在被子里捂得通红,头发浓密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她又甜蜜又淫荡地看着他,居然认认真真地问:"我勾引得怎么样?" 他看着她的样子,本来想哈哈大笑的,但是刚才极致的舒服让他的笑声都嘶哑起来,他哽着嗓子:"我都快幸福得死过去了。" 她不依不饶:"到底好还是不好?" "好,当然好,"他惊喜地用手去擦她头上的汗水,然后把她搂到怀里,吻她:"你是天才,天才的嘴唇。" "是吗?"她像个孩子得到表扬一样快乐起来:"当然了,因为爱你嘛。" 她想了想,快乐而郑重地想了想:"如果我不那么爱你,我就不那么天才。" "我知道,"他说:"你做得太好了,就好像在说我爱你,我爱你。" "哦,"她看着他陶醉的样子,忽然问他:"和你以前的感受不一样?" 他哈哈笑起来:"你就不能让自己不酸吗?" "不能,"她肯定地说:"就是不能。" 他去吻她,但是她躲开了,坚持着问题:"到底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以前就是刺激嘛,可是不舒服,即使舒服,也不是幸福的舒服,"他耐心地向她解释:"亲爱的,不要再说以前了,以前没有你啊,以前和我们没有关系。" "那以后呢?"她追问。 "以后只有你,只有我们。"他说。 她认真地审视着他:"你说的啊,如果你搞一个,我就搞十个,像这样。"她的眼睛又闪出光来,恶狠狠地:"搞得他们死去活来。" 他一把勒紧了她:"你敢?" "你敢我就敢!"她疼得浑身一紧,却不讨饶。 "那我就杀了你。"他稍稍松开了她,心里不由地战栗起来,刚刚那一下真是用劲啊,真是存了杀了她的念头,现在这样说,反而平静下来,他看着她潮红的脸,坚决的眼神,他知道她真是做得出来,这个想法让他又妒又恨,却也无可奈何,而且,这里面那种爱的刺激也让他觉得甜蜜,他爱怜的吻她:"我就杀了你。" "嗯,"她想着:"那最好在你搞之前杀了我,省得我痛苦。" …… …… 阳光被窗帘挡住了,等方骆和乔英伦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们赤身裸体,盖着薄薄的被子,空调轰轰的噪声显然没有打搅他们。 他们相视一笑,昨晚的疯狂与甜蜜还在他们心里回味,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嘴唇:"我的天才,睡得好吗?" "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呀。"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被乔英伦灵敏地感觉到了,她看着他,他的脸色如常,只是看上去有些疲倦,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可能感冒了。 她用额头和他碰了碰,他的额头明显在发烫,她吓了一跳:"你发烧了,你在生病。" "没事儿,"方骆看着她惊吓的神情,心里觉得很温暖,他安慰她:"这是好事情,偶尔的感冒发烧对身体有益。" 她想了想,立即做了决定:"我们今天不玩了,回去好吗?你需要休息。" "好吧,"方骆笑了:"出来找房间,不如回我们自己的房间。" "什么嘛,"乔英伦嗔怪他:"你现在是病人,要乖乖地听话。" "好吧,我听话。" 他佯装一个乖小孩的模样打动了她,她抿嘴笑着,爱怜地说:"听话啊,来,我帮你穿衣服。" 她伸手拿过他的衬衫,她本来想说妈妈帮你穿的,觉得太什么了一点,所以把妈妈改成了我。他本来想说自己穿,可是她一脸的慈祥打动了他。 他坐着不动,她像一个小妈妈一样,把衣服抖开,拿起他的左胳膊,套进去,披到背上,再把右胳膊套进去,然后,她半跪在床上,帮他扣扣子,她的神态既安祥又庄严,完全像一个母亲。她一个一个地把扣子扣好,又把衬衫领子理好,对着他端详一翻,她笑了笑,先下了床,他也起来,却被她阻止了,她说:"别乱动,我来帮你穿。" 她飞快地穿上牛仔裤,拖着鞋,把他的裤子抖好,拿到床边,把他的两条腿从床上搬下来,一条裤腿一条裤腿地给他穿上去,然后俯下身,把他的鞋子排好,她的表现让他有些惊奇,她完全地在当一个母亲,似乎忘记了她是他的小乔,然而这样的母爱里包含着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也完全应该是小乔的所为。 他看她操劳,心中有些不忍,他说我来吧,她再一次地阻止了他,口气不容置疑:"乖,来,穿袜子啊。" 她蹲在他的脚边,把袜子一只一只给他穿好,把鞋套在脚上,系好鞋带,轻轻拍拍他的小腿,像哄孩子一样说:"真乖,来,下床喽。" 他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去系皮带,又被她的手阻止了。她帮他提好裤子,然后把皮带穿好,嘴里还念念有词:"嗯,我们看看是哪一个孔,"她在找他平时扣的皮带孔,顺着皮带上的旧痕迹,她迅速地找到了,扣好扣子,整理了一下,站起来,又得意又温柔地称赞他:"真漂亮。" 他忍不住抱着她,不知道如何来说内心的感受,他吻她,重复着那句全世界通用的、最简单的表达:"我爱你。" 告别了小旅店和它的老板娘,也把那盏台灯还给了她的女儿。方骆与乔英伦本来打算马上离开沁里,他们到昨天晚上去过的那家饭店吃东西,天气非常好,阳光不那么强烈。饭店外面,柳树的树荫罩着河边的小桌,他们决定坐在河边吃稻香村的特色面。 虽然他们只要了两碗面条,老板还是给他们泡了一壶上好的绿茶。店里的小伙计看着他们,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乔英伦有些不解,朝方骆眨眼睛,方骆笑着看她,她穿着第一次在酒吧时穿的那件白色t恤,晚上看不怎么显眼,此时阳光灿烂,白色t恤把她的自然与明媚全部衬托了出来。她的头发披在身后,脸蛋红扑扑的,化了淡妆的五官很精致,这一切都不足为奇,得到爱情滋润的女人本身就有一种异样的美,而乔英伦,在昨天夜里再一次通晓了男女之秘。她轻松地坐着,浑身散发出性感的气息,这不仅让旁人发现了,她自己也有所感觉。 与她相反,方骆的气色显然不如昨天,这让见惯情侣的沁里人浮想联翩,稻香村的老板与伙计,一面忙着送面倒水,一面偷偷发笑。 小船过了一条又一条,船不大,上面最多能坐几个人。乔英伦坐在岸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住下巴,她的头上是一条条垂柳,身后是古色古香的过道与店铺。河水在阳光下闪烁,她看着那些波光,眼睛晃得有些发晕,仿佛她也跌入了风景之中。 方骆还在一阵阵地发冷,他坐着不想离开,因为他喜欢这儿的茶水和阳光,更喜欢此刻的乔英伦。他叫老板另沏一壶茶,加了茶钱。 老板开心地说:"坐吧,你们坐在这儿,也是我们的门面啊。" 乔英伦听后一笑,对方骆说:"他在夸我们呢。" 方骆说:"他是在夸你。" 乔英伦正想否认,小河上划过来一条船,坐在船上的几个老外看见了她,其中一个朝她喊哈罗,另一个对着她摄像,她笑了起来,这时她完全相信自己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的身心都在对一个男人敞开,都在对一个男人表达,她这样爱着他,从而显出了自己的美。 她温柔地看着他,也许正因为他很男人,她才很女人。他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茶,怎么也看不出他在生病。 她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了孙婷的话"那个男人,真的很性感。" 一股忧虑暗暗地滋生出来,假如别的女人想和他做,一个或者十个?同样光滑的肌肤、同样性感的裸体,她们各有其美,像一道道美味佳肴,品之不尽,尝之不竭……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喜欢他的满不在乎,她在妒忌,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他的性感都将被别的女人所看见,她不知道,他对她的爱是否可以抵挡那些诱惑。 她有点害怕。 "喂,你在想什么?"他不停地喝水,以缓解病情。 她看着他,还在想。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怪怪的表情,问:"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 "真的没什么?"他问。 她把视线移到小河上,摇了摇头。 "小乔,"方骆喊她,她转过头,看见他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隐瞒,如果你隐瞒一点点,我也会隐瞒一点点,反过来也一样,这样对我们不好。" 他的话让她震动,点了点头。 也许他也在担忧吧。她不知道那件事情有没有在这个时候折磨他,她在想他的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他再一次鼓励她:"你想说什么?" 她在心里组织着语言,感到无法把情绪表达清楚。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说,这个世界有神话吗?" 他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他说:"原来我认为没有,现在我认为有。" "可是,"她觉得还是表达不清:"那个,很难吗?" "你觉得难吗?" "对我来说不难,"她想了想说:"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 "对我就难吗?"他问她。 她没有回答。 他有些生气:"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 "好吧,"她说:"你不难。" 他叹了口气:"小乔,你应该知道,对我,这是多么的简单。"他慢慢地说:"现在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是全新的,一路上,我随时都在摇头,我想把以前通通摇掉,我爱你,这就是全部。" 他看着她的眼睛,害怕她有一点的动摇或者不信任,他说:"这些年来,我不想离婚也不想结婚,只想这么过下去,可是遇见你,一切都变了。" 她心疼了,他生病还陪她坐在河边,可她都想了些什么?她振作精神,想说点有趣的事情,突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话就脱口而出了:"不知道在阳光下做一次是什么感觉?" "什么?"他还在伤感,却听见了这样的话,他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你说什么?" "在阳光下,"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有些神往、有些迷恋,她看着河上的小船:"阳光照着我们,在这样的小船上做,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喂,"他喊她,她回过头,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好像在说吃饭或者喝水,他既惊讶又喜欢,笑着说:"你可真不要脸。" 她还没回过神来,皱起眉毛认真地分辨:"什么不要脸?我真的这样想。" 他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噘起嘴,看着他的笑。 他一面笑一面喘气:"你慢慢想啊,我去上个厕所。" 他一边走一边抖动着肩膀,拼命忍住笑。她看着他,他的背影像一个少年,姿势都是满不在乎的。她恨恨地想,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看着小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想着如果他们躺在上面,他搂着她,阳光笔直地照下来,他们顺着河水朝下游飘去,看着两岸的柳树移动,听那远处的歌声传来,整个沁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们两个,小船还在飘,他们随心所欲地躺着,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说话或者睡觉…… 他不停地喝水,不停地笑。他们坐到太阳下山才离开,在回同城的车上,一想到她说的话他就要笑,笑得她用手掐他,因为他生病,她也舍不得用力,但她越这样他就越好笑,她也被他弄得笑个不停,她说你到底笑什么啊?他就说,我笑你不要脸,他还说,你可真是不要脸。 她把头贴着他,压低声音:"这不要脸吗?我觉得很要脸啊,我想和我爱的人在阳光下做,这有什么不要脸的?" 他哈哈笑着,吻她:"我爱你。" "我爱你。" "只爱你。" "只爱你。" "最爱你。" "最爱你。" 车就这样朝同城方向开去,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方骆靠着椅背,慢慢地睡着了。 乔英伦却没有睡意,她看着窗外,黑朦朦的景物迅速后移,有时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她又想起了那句话"前面的路是黑的",她总是觉得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没有被她理解,她看了看方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样她才觉得安心一些。 快到同城的时候,方骆醒了,他坐直身体,搂着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同城山平缓的山脉就在不远处,它的高低起伏看上去自然舒展。 他问她:"你在哪儿?" "什么?"她问。 "那天,我们第二次见面的那天,你在哪个山坡上?" 她仔细地辩认了一会儿:"不知道,大概已经过去了。" "亲爱的,知道吗,"他吻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说:"那天你真漂亮。" 车上的人都在沉睡,公路两旁的路灯不断闪过,他们轻轻地接吻,吻了很久很久,同城山就这样被他们吻过去了。 第九章 九 乔英伦在厨房煮面条,方骆坐在餐桌旁等着,他还在发烧,而且比白天烧得更凶了,但是他坚持不肯吃药,说合理的发烧有益健康。乔英伦在面条里放了很多胡椒面,再把姜剁碎,加在汤里。 煮好面,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出去,方骆的眼睛有些发红,脸色灰暗,她看了看他,担心地问:"你真不吃药吗?" "不用,"他笑着:"如果需要吃的时候我告诉你。" "那,"她想了想:"待会儿你洗脚好不好?" "洗脚?" "对啊,我爷爷说,有钱看病吃药,没钱开水洗脚,很灵的。" "是吗?"他吃了一口面条,热辣辣的很受用,他大口地吃着,突然想起早上在沁里她帮他穿衣服时的感觉,他把面条咽进肚里,说:"除非你帮我洗。" "还撒娇呢,不要脸。" "我生病了,"他说。他想着穿衣服的感觉,真是舒服,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他笑着说:"你可以把我当儿子嘛。" "什么?"她看着他:"什么儿子?" "我跟你生的啊,"他说:"今天我先当一当,看看你这个妈妈合不合格。" "不要脸!" "喂,"他假装不高兴:"我在生病呢。" 她说:"你就肯定生儿子吗?" "儿子女儿都行,"他说:"我就是想和你生一个。"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扑哧一笑:"不要脸,还要生两个。" "生两个也不要脸吗?"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他,突然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已经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她兴趣盎然地要当一个妈妈,烧了满满两壶开水,调好半盆热水,放在沙发旁边。她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弯着腰,替他脱了鞋袜,把脚放进热水里,他得意洋洋,哼哼着,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她刚要离开,他不准,说你该搂着我,我在生病,还发烧呢。 她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看来,他真是在当一个儿子。她说好吧,妈妈陪你。她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搂着他,他把头贴着她的rx房。 他叹了一口气,她问怎么了?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原来幸福也想叹气啊。 "妈妈好吗?"她问。 "好。"他满不在乎地说,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依偎着她,现在,她是他的妈妈了,至于女人到底是什么,再也没有人比他的理解更透彻了。 他想到以往的那些女人,不能说她们不好,但是像这样发自内心的、两个人相通的感受却从未有过,男人和女人,本来就该如此幸福,这没有经验和技巧可言,他想,一切都是随着爱自然而来的。 她给盆里加热水,然后搂着他。他舒舒服服地把脚泡在热水里,身体越来越舒坦。这样换了满满三盆水,她帮他把脚擦了,让他上床,他却也要给她洗脚,等她洗舒服了,再一起睡。她想说我是你妈妈嘛,可是他的柔情让她动心,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把她的脚拿起来,脱掉袜子。她的脚长得很小,脚弓的弧度很优美,他忍不住在手里捏了捏,酸溜溜地说:"不许给别人看。" "什么,"她笑问:"那穿凉鞋怎么办?" "妈的,"他说。 她笑着把脚放进盆里,他搂着她,给她加热水,现在,他们的关系很平等。人们常说女人无妻性,只有母性和女儿性,是不是男人对于女人的渴望,也常常只是母亲或者女儿?乔英伦靠在方骆的身上,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有时他像父亲,有时他像儿子,像现在这样平等地坐在一起,相亲相爱,他们又像一对夫妻。 可是今晚,她想,她更有兴趣做一个母亲,她不知道他的童年是否满足了那种温暖,她一直渴望温暖。她的表哥总是追逐女人,他对女人的迷恋和她对男人的淡漠其实如出一辙,他们都是乔家的孩子,他只是更早地觉悟了。 她看着方骆,今晚她想做一个最棒的母亲,不是乔家的,乔家的母亲只会远离孩子,为了孩子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她们宁愿不当母亲。 她把他的衣服脱了,床头的灯光柔和,上床之前她从书柜里挑了一本《笑林广记》,她搂着他,让他贴着她的rx房,她打开《笑林广记》:"乖,我读故事给你听。" 方骆吻她的rx房,把乳头衔在嘴里。她的声音在房间里轻轻地响起来:"有一个人被老虎叼走了,他的儿子拿着弓箭在后面追,那个人在老虎嘴里伸着头喊,儿子要小心,别射坏了虎皮,当心卖不了好价钱!" 她摇了摇头:"不好,这个笑话不好,"她又读了两个,都不好笑。 她把他搂进怀里:"好吧,不说少儿不宜的,我哄你睡好不好?" 他看着她,她的脸上和眼睛里都流露出母性的光彩,她温柔地搂着他,一只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着。 她有点让他惊奇与困惑,她总是这样吗,她的身体与她的感情,那里面到底还有多少? 她这样的亲昵让他有点想做,临睡前的三盆热水也让他舒服了不少,可是他有点不敢,她被母性的光辉笼罩着,他不想破坏她现在给她的感觉,他看着她,身体越来越热,意念却冷了下来。 他说:"小乔你知道吗,你根本不像二十八岁。" 她问:"我像多大?" 他想了想:"起码三十八,"他说:"或者四十八,总之,你太像一个妈妈。" 不知是胡椒粉和生姜起了作用,还是三盆热水起了作用,第二天醒来,他的烧退了,病也完全好了。 他仍然没有开手机,她的电话插头也扔在地上,他们不想有人打搅。 未来的计划,应该是简单易行的,她和张逸方已经分手,方骆也只差一个签字手续。他们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现在,可她还是有些不踏实。 这一天早晨,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天气肯定很好。方骆醒了,他吻着乔英伦,她还有点迷糊,他说亲爱的,快起来,我们出去。 "出去?"她睁开眼睛:"去哪儿?" "同城山。" "干什么?" "去找那个山坡,"他有些兴奋:"我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她完全醒了,看着他。 他说:"从沁里回来我就想再去一次,我要好好感谢它。" 她常常奇怪他的想法,她现在了解男人了,他们比女人更浪漫,起码方骆就跟她的爷爷与父亲不同。这些天来,与其说她温柔,不如说他温柔,还有他的热情,使她心里的淡漠日渐熔化。 她坐起来说:"好啊,也该出去走走了。" 她穿好衣服,在洗手间里洗漱。阳光真好,虽然有点接近秋天,它仍然明亮,泡桐树正是茂盛的时候,一些鸟在树上叽叽咕咕地叫着。透过窗户,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院门,站在院子里朝她张望,她看着他,他也看见了她,他朝她笑笑,慢慢退出了院门。 她飞快地擦了擦脸,跑到里屋,屋里一片狼藉,方骆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被褥。 她喊:"方骆,"他抬起头,看见她慌乱的样子,她说:"快收拾一下,我爸爸来了。" 他吓了一跳:"不是说在老家定居吗?" "我不知道,"她说:"你赶紧收拾,我先出去。" 她想了想,把里屋的门关上,才走出去。她穿过泡桐树,走出院门,看见父亲站在街边抽烟,她理了理头发,说:"爸爸,你怎么来了?" 父亲把香烟扔进路边的垃圾筒:"我来看看你。" "怎么没事先说一声?" "你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怎么没打手机?" "打过一次,说不在服务区。" 我这才想起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和外界联系了。 平常,父母和我也是难得联络,偶尔打电话来,无非说说日常生活,不久前,我和张逸方分手,他们也只简单地说了句:"行,知道了。" 在他们看来,没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 父亲看着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我记事起他就这样,爷爷死的时候他这样,我说要结婚了他这样,我说分手了他也这样,如今他的女儿失踪了很多天,然后又站在他的面前,他还是这样。 他说:"没事,我回去了,你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爸,"我喊他:"你,不进去坐坐吗?" "不了,"他笑笑:"下次吧。" "爸——"我突然又喊了他一声。 我想说什么呢?我看着他。我想让他进去,把方骆介绍给他,我想说我爱他。我还想问父亲,前面的路真的是黑的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难道他们从来就不愿意给我一次安慰和支持?或者,哪怕是一点点的鼓励。 他朝我走过来,带着乔家的气息,他说:"英伦,要记住,前面的路是黑的。" "嗯。"我说,声音里夹杂着颤抖。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英伦。" 乔英伦差点哭了,她有多少年没在他们面前哭过了?那一次还是上初中吧,她实在痛得难受,就哭了出来,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外,她听见母亲说:"不可能,不就是痛经吗,有什么好哭的?" "也许太疼了吧。"父亲说。 "不管她,"母亲说:"这点痛都受不了吗?" 她用牙齿咬着被角,一声也不让自己吭,泪水顺着脸颊朝下涌,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父亲说:"可能是我听错了,她怎么会哭呢。" 父亲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转过身走了。他走得很慢,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他一边抽一边走,很快到了小街口,转过弯不见了。 我转过身朝家里走,脸上的红晕消退了,嘴唇也有点发白,在这个甜蜜的早上,我的父亲,他用乔家的方式再一次告诫了我。 方骆已经收拾好房间。他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衣裳,他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她的父亲。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只有她一个人走进来,她淡淡地看他一眼,关上了门。 "怎么了?"他问。 他过去搂她,被她轻轻推开了,她走到桌边坐下,阳光刚好照在她的脸上。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看着她。 "你怎么了?"他又问。 她感觉到某些东西从身体的最里面渗出来,阴冷、沉重。她朝他笑了笑。他盯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她的笑使他打了个寒颤。 "我渴了,"她说:"帮我倒杯水。" 他站起来,走进厨房给她倒水,感觉到她在背后注视着他。 第十章 十 乔英伦和方骆坐在开往同城山的车上。从家里出来一直到上了车,她的脸上都没有表情,她坐着,眼睛看着窗外,似乎已经离开了他。 他第一次领教了她沉默的天赋,她沉默着,为了避免对他的伤害,她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到了效外,视野逐渐宽阔起来。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头俯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滑到她的膝盖,吻了吻她的手背。她看着他后脑上的头发,等他抬起头,她还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说:"看看外面。" 他挺直身体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喊她:"小乔。" "什么?" "我爱你。" 在稍稍的停顿后,她说:"我知道。" 他们下了车,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线衫,看上去没有上一次明朗。同城山的九月,已经有了凉意。 草地开始发黄,山上树木的颜色也开始变得丰富,她喜欢它们,喜欢一个人走路,不知不觉,她把他扔在了身后。 他突然停住了,站在山坡上,看着她的背影。她有点儿漫不经心,边走边看,一个人走路,显得更加悠闲。 她走出去几十米远,发现他不见了,回过头才看见他站在远处。 她朝他挥了挥手。 他没有动。他想不通早上她的父亲和她说了什么,让她突然变了一个人,并对他只字不提。他很生气,想这样站着,看她有什么反应。可是她又朝他挥了挥手,阳光下她的体态生动而孤单,他叹了一口气,朝她走去。 "小乔,"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 "是你父亲吗?"他问:"他说了什么?" "哦,"她轻描淡写地说:"他只是说了一句名言。" "名言?" "对,我们家的名言。" 他看着她:"能告诉我吗?" "它只适合乔家的人。" "是吗?"他好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懒洋洋地往前走。 他们认识以来,关于她的爷爷和奶奶,关于她的父母和家庭,她基本上只字未提,她也没想过为什么不对他说。现在他问她,她忽然之间就明白了,她是不会告诉他的。他和他们,分别给了她两个世界,或者这两个世界她从小就有,它们跟着她,伴随她,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她的脚踩在草地上,草软软的,很舒服。她对从前的乔英伦早已厌倦,这些天来,她已经呈现出另外的面目。他从不叫她乔,或者英伦,他发明创造了另一个叫法——小乔。他一叫,她就真得成了小乔,至少她喜欢他把她当成乔英伦之外的女人,她借助他的发现,想从这里跳到那里,从右边跳到左边。 他有些不高兴,问:"到底你父亲说了什么?" 她调皮地笑了笑:"他说好女人要找一个好男人。" "真的?" "真的。" 他伸手搂她:"我是吗?" "不是。" "喂!"他用力勒紧了她:"我是吗?" 她贴着他,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已经快到中午,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他是一个好男人还是一个坏男人?她笑了,她知道她爱他,反正她爱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说:"我爱你。" 他松开了她,叹了一口气,也回答她:"我爱你。" 他们沿着山坡往前走,中午有点儿热,她把外套脱了,拿在手里。她还是没有办法集中思想,始终有点恍惚。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笑着对方骆说:"挺什么的,这样吧,我们来讲故事?" "好啊,"方骆说:"你先讲。"他又高兴起来。 "你想听哪方面的?"她问:"黄色笑话?" "你只有黄色笑话吗?" "我知道的故事可多了,"她说:"让我想一想……讲个犹太人的怎么样?" "外国人也有故事吗?"他笑着说。 她噘着嘴:"你到底要不要听?" "当然,"他搂着她说:"要听。" "有一个小孩和父亲出去玩,"她边走边讲:"小孩想从高处跳下来,他让父亲在下面接住他,父亲同意了,小孩就爬到高处跳下来,结果父亲没有伸手去接,小孩摔在地上,疼得哭了起来,等他哭够了,他父亲才说,要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承诺,除了你自己。" 方骆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要讲这个故事。看她平静的表情,他想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相信一个人是多么的难。孙婷、史号哲、张逸方,还有方骆……从前她不了解友谊,也没有"恋人",她时而热情时而冷漠,她只相信自己。方骆的爱动摇了她,她在想,她不相信别人,别人又怎么相信她? "小乔,"他打断了她的思路,看着她。 "在啊。" "嫁给我!"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再说一遍。" "行啊。" 他盯住她,缓慢地问:"你想清楚了?" "是。" 他们继续朝前走着,他又问:"不反悔?" "不反悔。" "肯定?" "肯定。" 他觉得她虽然回答的肯定,但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隔阂,他忽然把握不住她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打破这种隔阂,重新贴近她。 他问:"你会离开我吗?" "什么?" "你想离开我吗?" 他的话让她心中一痛,是吗?她想过离开他?她看着他,他们站在阳光下。她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像拍着自己的脸颊:"不,我怎么会离开你。" 她在心里接着说,我还要指望你、依赖你,把我的全部都拿来赌上去,方骆,她看着他,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吓我一跳,"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你一直都这样,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怎么会,"她说:"除非你爱上别的女人。" "不!"他说:"我不会。" "不会吗?"她轻轻地说:"前面的路,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你保证?" "我保证!" 她忽然觉得他们很可笑,这种事情也可以用保证来保证吗?她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她说走吧,我有些累了。 他们找了一块草坪,坐下来休息,商量到哪儿吃午饭,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是史号哲打来的,他问她在哪儿?她说在效外,他问是不是一个人?她停了一下,说两个。她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什么事情,以后再说吧。 挂了电话,她看了看方骆,像是自言自语地:"这个人,有事又没说。" 方骆问:"谁?" "史号哲,"她说:"他好像找我有什么事儿。" 他看着她,问:"史号哲对你挺好是吗?"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 他不再说话。 她问他:"怎么了?" "我醋。"他说。 "你乱吃醋。"她笑着说。 "我就是要乱吃醋,"他一把搂住她,搂得紧紧的,在她耳朵边问:"说,有多少这样的朋友?" "无数!"她咯咯笑着。 "好啊,"他一面用力搂她一面咬着牙:"那我也去找别的女人。" "你去啊,反正你找一个,我就找十个。" 他搂得太紧了,使她的脸涨得通红,他松开了胳膊,坐在一边,他问:"我如果找一个,你真要找十个?" "当然!" "你要搞十个男人,"他试探着说:"那我们肯定完了。" 她哼了一声:"当然,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喂,"他说:"是你要搞十个男人,谁原谅谁?" "是我原谅你,"她说:"起因在你。" "可我是男人,"他只能这样说:"男女有别。" "有什么别?" "男人嘛,难免会犯错。" "是吗?"她笑了笑:"女人也会让男人犯错。"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容易犯错,我也容易让别人犯错,而且翻十倍!" "小乔!"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是你不要脸!"她忍住胳膊上的疼。 "你呀,"他放开了她:"如果真有这样的事,请你原谅我好吗?" 她看着他。 "只原谅一次。" "你怕什么?"她问:"已经犯错了吗?" "没有,"他嘻嘻哈哈地笑着:"我只是求一次机会,求一块免死金牌。" 她把头扭到旁边:"我不是皇帝,所以没有免死金牌。" "好吧,"他说:"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永远不会出那样的事。" "现在?"她问:"之前呢?" "之前?" "对,就是从我们认识到现在。" "没有,"他说:"没有。" "肯定没有?" 他又笑着问:"如果有呢?" "是吗?什么时候?" "唉,"他把她搂在怀里说:"脸色这么难看,我没有,没有。" "真的没有?" "喂,"他说:"你扳着脸的样子好吓人,应该去当法官。" "是吗?"她冷笑了一声。 他果断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住,我爱你,只爱你。" 她没有说话,靠在他的怀里,阳光照着他们,她心里却涌起一股阴冷,她感觉方骆的话未必没有原因。她在心里说服自己,要相信他,一定要相信他,不管如何,乔英伦一定要相信一个人,至少一件事。 山坡上没有其他的游人,只有蓝天和草地,只有他和她。 他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为什么?"她问。 他似笑非笑:"我是想起了你说的话。" "什么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在阳光下。" "你,"她恍然大悟,用手指着他:"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他说:"是哪个不要脸的说,在阳光下做肯定很舒服。" "反正我没有说。"她把头转到旁边,忍着笑。 他把她的下巴转回来,对着她说:"你怎么能这样不要脸,嗯?" 他吻她,狠狠地吻,而且,他分明是在勾引她。吻着吻着,他就有点晕了,他和她都浑身无力地倒在草地上。 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阳光的灼热。他们互相吻着,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他想要她,她也想要他。他紧紧搂住她的腰,睁开眼睛,她的脸色绯红,睫毛一根一根,就在他的眼前。他把手伸进她的衣内,她感到羞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试图避开他的手。 "小乔,"他说:"好硬啊。" 她笑着离他更远了一些,但是他不干,凑上前,紧紧地抱住她说:"亲爱的。" "什么?" 他忍不住问:"我们做吗?"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有点想也有点害怕。她犹豫不决的样子让他大笑起来,笑得前倾后仰。她抓着他问笑什么,他说不要脸,我们可真不要脸。 "有吗?"她严肃地说:"我可没觉得。" "当然,"他止住了笑说:"我们好爱好爱。" 有几个游人走上山坡。方骆看看乔英伦,乔英伦看看方骆,他们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游人,一起大笑起来。方骆一面笑一面把已经瘫在地上的乔英伦拽起来,他说走吧,快走吧,我们下山吧。 "不,"她捂着肚子:"我要笑死了。" "你个不要脸的,"他骂她,也忍不住笑着。他转过身,在草地上蹲好:"来,我背你下山。" 她站在他的背后,没有动,他又催促了一遍。 从小,她骑自行车敢带别人,但不敢被别人带。在同城山玩的时候,她背过孙婷,还背过其他的朋友,但是从不敢让别人背。 他回过头,见她在犹豫,就说:"愣什么?快上来。" "我害怕。" "怕什么?"他满不在乎地:"有我呢,摔不了。" 她咬咬牙跳了上去,他两手勾住她的腿弯,顺着草地朝山下走。 "还怕吗?"他一边走一边问。 "不怕了。"她说。 她俯在他的背上,东张西望,这里视野开阔,草地平缓地一直延续到山下。在他的背上,她感觉看出去的视线跟平常不一样了。 她吻他的头发,吻他发根旁的皮肤,他缩了缩脖子,她知道他在笑。 "我爱你。"她说。 他背着她一直走下山,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但是不想放下来,她估计他累了,要自己下来走,他执意不肯,他说你不是害怕吗,我要你好好地害怕,直到你再也不害怕为止。她紧紧贴着他的脊背,她说谁害怕了,我已经好了。 她真的好了,她真的在完完全全地爱着方骆了。她的勇气让她惊讶,她像一只母兽要保护自己的家一样,全身上下充满了一种动力,她要好好地爱一场,好好地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 从同城山回去的路上,她的手和方骆的手紧紧握着,她又恢复成了在沁里的那个小乔,他时时刻刻在她耳边低语,时时刻刻说我爱你。后来,当他提醒她时,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光是回去的路上,他就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我爱你。 回到他们的房间,里面充满了温情,他们躺在床上,乔英伦由于那个决定了的勇气,整个人都处在亢奋状态,这亢奋又让她满怀温柔。她爱他,像一个女人,甚至带着一点讨好、献媚的意思。对于乔英伦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乔家教她的,只有冷漠,这种冷漠表面上看起来坚强勇敢,实际上,它完全是生硬的、教条的。之前她一直觉得那是对的,是可以用来自我保护的。可是,她爱上了方骆,或者说,方骆让她发现,如果她爱他,她就不应该再那么自私地保护自己。她必须放弃乔英伦的冷漠,她必须真正意义上地来爱他,就像她的奶奶爱上了她的爷爷,执意要与他飘洋过海,来到这个与她生长的地方丝毫不同的国家一样。 她躺在他的怀里。 他抽着烟,是事后烟,他反复的说事后烟很香,她总是抢着给他点,然后,她依偎着他,整个身体柔软而充满弹性,她的皮肤磨擦着他的身体。 她想,此前她是个自私的无情的女人,她对张逸方就是这样的,她并不爱他,却让他作了她几年的男朋友,回想他们的性生活,那完全就是公事公办。还有史号哲,她一直把他当成兄弟,事实上,她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可是她不想爱他,她从来不想真正地爱一个人。 现在,方骆惬意地吐着烟圈,她终于可以爱了,她想,她终于爱上一个男人了。 第十一章 十一 方骆和乔英伦躺在床上。 每次做爱之后他们都搂在一起,久久不想分开。他们小声地说话,即使话题并不有趣,他们也很快活。他搂着她,困了就搂着睡。 他问:"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爱?" 她说:"我们爱吗?" "当然。" 他仰面躺着,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有些旧了,露出一块块斑驳的印迹。 "小乔,"他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 "在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地区,"他讲道:"有一种风俗,相爱的情人因为无法在一起,因为太爱,他们就用一根绳子在同一棵树上吊死,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而进入了永恒。他们死后,双方的家人也都不再相互怨恨,并把他们合葬在一起。" "这样!"她惊奇地感叹。 "对。"他说。 "可是为什么要死呢?"她想了想:"应该争取活着在一起。" "山里部落嘛,"他抽了一口烟,把烟雾缓缓吐出来:"听说还有的情人是因为不希望将来的感情发生变化,所以在最爱的时候去死。" 她望着他,好半天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本来想开玩笑说我们也去死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天他就要回北京,在临走之前,突然给她讲了这个故事,她隐隐感到某种不详。 他把香烟送到她唇边,她抽了一口,他问她香吗,她笑了,说挺香的。他搂紧了她,说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她问答应什么,他说答应只爱我,永远只爱我。 "当然。"她回答。 "永远不要和其他男人做。" "你呢?"她也问。 "我也不要,不要其他女人,只要你。" "哦——"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女人多了才精彩啊。" "不,"他搂着她说:"我只和你做。" "真的吗?"她问。 隔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知道了和你做才会幸福,谁也代替不了。" "现在才知道?"她有些不高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 "亲爱的,"他动了动胳膊,让她躺的更舒服一些:"男女不同嘛。" "什么意思?" "我爱你。"他说。 她突然坐起来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老实交代。"她用手去戳他的下巴。 "我没有,"他笑着把头朝后仰:"不过,大部份的男人都觉得爱和搞是两回事。" "你是大部份吗?" "原来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她想了想:"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凌晨一点吧。"他笑着说。 "喂,你知道我的意思,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乔,"他老实地说:"现在我不是大部份的男人了,请你相信好吗?" 她狠狠地用力戳他的下巴,追问:"到底是什么时候?" "好痛,"他说:"真的好痛。" 她松开了手,倒在他的怀里:"你不说就算了,反正一个抵十个。" 他一把勒紧她:"你怎么又来了?" 她被勒的轻轻哼了一声:"反正你也没有,紧张什么?" 他稍稍松开一些:"你不要这样说,有些话说出来很毒的,"他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害怕。" "害怕?"她挣脱了他,趴在他的身上:"害怕什么?" 他笑了:"害怕我的天才,"他说:"不!哪个男人都不许见到我的天才,不许他们知道,她有多迷人。" 他的两只手在她的背上摩挲:"答应我好吗,只爱我。" 她点了点头。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都在说些什么呀?"他看着她:"我不想离开你,他妈的,我开始说胡话了。" 她困了,蜷在他的怀里,开始还和他说话,渐渐地就睡着了。 她睡得挺沉,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方骆动醒了,她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在抚摩她的身体,她佯装没有醒,一动不动。 他的手轻了又轻,似乎怕惊醒她。 她静静地躺着,任由他悄悄地进来,开始只是一点,然后,他缓慢地运动着,完全地进入了她。 天还没有亮,她睁开眼睛,到处是朦胧的黑色。他搂着她,轻柔地做着,现在,她不醒也不行了。 她低声地喘息,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我爱你,"她回答他,声音略带一点嘶哑。 他轻轻扳过她的身体,俯在她的身上。 "抱紧我,"他不停地要求她,像在害怕顷刻之间她就飞走了。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肌肤,他那么用力,似乎这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他问:"亲爱的,爱我吗?" "爱!" …… 方骆伸手打开台灯,房间里立即充满了温馨,他要看她的脸,她笑着不给他看,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她的脸上布满红晕,此刻满是羞涩的笑容,他看着,惊叹做爱后一个女人的容貌,那是任何化妆品都无法达到的效果,一种由内至外的满足与幸福。他忍受着心中的妒意,明天他就要离开她,尽管只有短短十天,也让他无法忍受。他想到其他的男人可以看见她的容貌、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不能不妒忌。他吻着她柔软的嘴唇,要她一再地答应他,只爱他,只和他一个人做。 他把她的背翻过来,对着台灯,她问他有没有红印子,他不无遗憾地说:"怎么才一点点。" 她把头扭过来:"你真过份,咬得痛死了。" "就是要你痛,"他一面心疼地抚摩那些咬红了的地方,一面咬着牙说:"要你痛十天,痛到我回来为止。" "你有意的,"她笑着说:"你有意咬红的。" 他抬起身体,把下巴朝里收,去看那块地方,果然红得不太厉害,但是明显可见两排清晰的牙印,他说还没有红,都有牙印了。 她不等他说完,又扑上去,在他的左胸膛上咬了一口,他痛得浑身一抖,却不敢动,任她这样咬着,她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胸前,柔软的身体靠着他。 她松开了他,去探究那块受伤的皮肉,只过了一会儿,它就泛出红来,比右边稍稍红一点,牙齿印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她得意地欣赏着它们,直起身体,灯光下,她在他的身上坐得笔直,头发落在肩膀上,那是她唯一的装饰,她赤身裸体,毫无羞愧之情,一双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她看着他的身体,在她的身下,他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她用手指在伤痕处轻轻抚摩,同时看着其他光洁完好的皮肤。他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还想咬,他不忍心躲避,只得叮嘱她轻一点。 她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爱意,他立即原谅了她,甚至更加爱她,在那阵突发而来的恐惧之后满是快感,他伸出手在她的身体上轻轻抚摩着,他想,如果刚才那一下被她咬死了,他会不会觉得很幸福? 在灯光下,她显得既纯洁又妖艳,他不能想象她的这副样子被其他男人见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情愿刚才就死在她的嘴下。 她不知道他由死到生,已经转了许多个念头,她在他的身上,头上就是乔家斑驳的屋顶,她和乔家再无关系,乔家的女儿不会如此凶恶无耻,她刚才真得想咬死他,她想到他将要离开她十天,投身到外面的世界,她就差点想把他咬死,她甚至感觉到了皮肤下跳动的血管,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大猫扑向猎物的画面,一口就咬住了致命的地方,猛烈凶残,绝不给猎物一丝喘息的机会。 整个夜晚,从他轻描淡写地叙述了那个故事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一种非阳光的东西涌了进来,夜色中充满了血腥,爱与关怀的背后就是恨与复仇,他们同时逮住了情感的两个极端。 现在,他们要分开了,之后又将一起生活。他们不可能与世隔绝,正因为这样,妒忌与怀疑的按钮被触动了。 "一个和十个"这只是一句玩笑,但他的心中却暗暗惊慌。如果真的发生了,他怎么办?还能面对她吗?还能和现在一样爱她吗?每次她说"一个和十个"的时候,他就不寒而粟,那一股子凶恶让他害怕。他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一天,只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亲爱的小乔就毁之一旦了。 他让她下来,紧紧地贴着他,他把她拥在怀里,像安慰一只受惊的小鹿。她感觉到了他的不安,用手轻轻点着他的胸膛,问他痛吗?他说不痛,一点都不痛。他问她痛吗?她也回答不痛。 他们沉默着,彼此用身体来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他们拥抱在一起,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他们真的要分别了。 第十二章 十二 方骆在看时间,他每一次看时间,她就问起来吗?他摇摇头,说再过一会儿。从八点到十一点,他说了好几遍。她知道去北京的列车每小时就有一班,所以也不催他,两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偶尔,他抽一支烟,她依偎着他,看他吐出白色的烟雾。 他估计要离开十天,他问她这十天的安排,她说收拾东西,也想回去看看父母,还有一件事情,她有点儿下不了决心,她说要去一个地方,去还是不去,她还没有想好。 "去什么地方?"他问。 "上坟。" "谁的?" "我爷爷和奶奶。" "哦。"他应了一声。 关于家里的事她很少向他提起,只说父母住在老家同城县,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相处最多的是同学,偶尔她也跟他说说学校里的趣闻。 他奇怪她提到上坟的时候有些犹豫,他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他说反正北京并不远,以后常回来看看就是了。他还笑着说,以后我陪你去,让你爷爷奶奶也看看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那些班驳的痕迹她不知看了多少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乔家留下的痕迹。她爷爷奶奶的坟就在同城县的公墓,从父母家里出来,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她为什么想去那里?是想得到什么还是想告别什么? 他搂住她说:"告诉我,怎么了?" 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抚摩着她的脊背。 "起来吧,"她说:"快中午了。" "不,"他坚决地说:"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家里。" "家里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了笑:"也说不清楚。" 他突然平躺下来说:"我不走了。" "为什么?" "除非你把家里的什么说清楚,"他闭上眼睛:"否则我就不走了。" "家里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难受?" "我哪有难受?"她搂着他说:"快起来吧。" "你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 "你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上一次你父亲来,你就很反常,"他加重了语气:"我们,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没有。"她说。 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你不知道,上次可真吓人,你好像,"他想了想:"好像突然就离开了我。" 她不知如何去说,去表达。她只知道那个"什么",它存在着,而且,到现在还在。 他也从她的表现中感觉到她的家确实存在着"什么",只要一提到她的家、她的家人,她就像被一把拉了出去,拉出了这张床、这个房间。 "你应该告诉我,"他对她说:"你看,它影响你,你的情绪又反过来影响我,我们之间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来面对,那么不管它是什么,起码我们是一个共同体,两个人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强。" 他说得很慢,层次清楚,可这样和她说话,让他心里有点难受,为了达到目的,也只能如此。 他装着轻松的样子说:"这样吧,今天我不走了。" "不走了?" "今天,我听你说一说家里,什么时候说完,什么时候走,如果你三个月说不清,我就等三个月,如果你要说三年,嗯,"他笑着说:"那我就在这张床上躺三年。" "喂,你干什么?"她看着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有,"他说:"肯定有。" "方骆,"她轻声说:"不要勉强我。" "我要!" 现在他知道了,在她的心里,有一些东西是他不了解的,如果他想完全地占有她、让她爱他,就必须把这些东西清除掉。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脸色很难看,但是他鼓励着自己,不要心疼她,不能心疼她,抓住这个机会,哪怕过后,用一百倍的爱来补偿她,现在,也要逼她。 "乔英伦,"他在喊我,这是他第一次赤裸着身体喊我的全名。他要我为他解释什么?他想听什么?我又能说什么? "我好累",我说:"我想休息。" 我忍受着,我不能。只差一点点,我就胜利了,我又是乔家的女儿,又一次接受了他们的教育。 "小乔,小乔,"他在喊我吗?他满不在乎的微笑,他温热的身体,他进入我时那样的柔情蜜意。而小乔,她是谁?那个像花儿刚刚开放的女人,那个躺在男人身下温柔妩媚的女人,那个在沁里的河边想到阳光下做爱的女人,那个在几小时前像野兽一样咬她男人的女人,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到底她是我,还是我是她? 我闭着眼,屋顶上的画面还在闪烁。我被两片温热的嘴唇接住了,它们吻我,温暖而湿润。顷刻之间我明白了,乔英伦,我不是她,不想是她,不想前面的路是黑的。我回吻那两片嘴唇,急切而热烈。我抚摩那个吻我的身体,我要和他做,用乔英伦的身体和他做,我要让他征服乔英伦,我要让乔英伦发疯。 他完全被她控制了,在他们做爱的记录里,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一种疯狂的挑逗与索取,一方面他的身体为她激动起来,他无法不响应她,另一方面,他又感觉到她身体里蕴藏着的痛苦,他不知道她是希望凭借做爱来缓解呢,还是希望凭借做爱来发泄?当她主动的时候,他感受到她有一种强有力的控制能量,或者说,她被一种强有力的东西控制着,这使他惊讶,但是他又无法去思考。 她不说话,也不允许他说话,他想说"我爱你",她就用舌头去堵住他,她的身体加紧了节奏。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紧,全身的肌肉都收缩起来,他的坚硬碰到了另外一种坚硬,从她的全身到她心中的感受。她停下了,身体紧紧勾着他,他想动,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她更希望他不动,他凝视着她,她的头微微向后仰着,眉心颤动,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画面已经不翼而飞。 她哭了。 他伸出舌头,舔她的泪水,她的整个身体松软下来,在麻麻的快感里她轻声说:"我爱你!" 现在,她温暖柔和,像刚出炉的软面包,要送进他的嘴里。 他做得又轻又慢,她的泪水不停地涌出来,他温柔地吻她。屋顶上那些画面,那些扭动的身体,在他进入的一刹那消失了。她被幸福包围,从莫名地情绪中回到这个房间,这张床,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搂着他,被他占有,与他血脉相连,她感到无比的舒服,像被溶化了一样,她没有一点力气,浑身上下都被他包围着。她觉得晕,后脑勺阵阵发悸,她晕得既甜蜜又幸福。那种被占有的快感让她无法表达,每一下,每一次都让她想从心里尖叫出来,她任他做,不去管泪水怎么来。这做的感觉太真实了,她就是她,面对方骆,她永远是她。 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她一面说一面呻吟,她现在毫无顾忌了,她要遵循自己的身体,她不要理由。 …… 他久久地和她做,非常好地控制着自己,他感觉到她很幸福,他竭力让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看着她的表情,一个陶醉的女人,一个爱着他的女人,他知道他得到了她,她再也逃不掉了。 阳光从门缝照进来,除了亮着的台灯,它也为这个房间增加了一点亮色,它们都是一个色系的,金黄而温暖,它们照着这一对沉醉在爱中的情人,以及零乱的被褥和衣服,房间里充满了金色的味道,两个搂在一起的身体,也呈现着这样的颜色,从皮肤到头发到闪着光泽的汗珠,他们溶进了金色中,像一团柔和的金雾。 乔英伦幸福地呻吟着,在这个声音里,他们逐渐地消散、蒸发,像死了一样舒服。 过了很久,方骆才从乔英伦的身上支撑起来,两个人相视一笑,他们心意相通,在共同经历了欲仙欲死之后,她的笑深深地打动了他。后来,他告诉她,那天上午,她笑得多么丰富,笑里充满了女性。他反复强调女性这个词,他说她笑得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女孩,既像个妈妈又像个女儿,总之,女性所有的感觉都笑出来了。 她也告诉他,那天上午,她既是乔英伦又是小乔,既是现实中的她也是梦想中的她,她所有的感受都在他进入她时合二为一了。那天上午,她学会了面对自己,经历了一次真正的成长。 他们搂在一起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除了肚子饿之外,他们也觉得再不起来确实有点不像话了,他们相互指责对方太不要脸,起一个床起了整整一天,而且还哭了一场,做了一次。他们笑着,亲亲热热地下了床。 乔英伦穿好衣服,在厨房里做饭。方骆收拾自己的东西,装在旅行包里。他对着镜子梳头和整理衣服,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他做了一个鬼脸。他的浑身上下充满了奇怪的活力,想着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的那一幕幕,就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扩散开来。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然后是家庭才有的饭菜香。他看了看房间,想为她做点什么,他把行李放在沙发上,动手整理起来。 等她做好饭,他已把房间收拾干净。 他们坐下来吃饭,天快黑了。 她没有说乔家的事,他也没有再问,他们商量了一下,他还是决定晚上走,赶九点的火车。 乔英伦不想去火车站送他。一个走,一个送,她感到别扭,她从来就不喜欢告别的场面。她宁愿待在家里,像妻子一样送他出门。 "要我送你吗?"她问。 "不要,"他说:"火车站挺远的。" 她笑了笑,想对他说自己的感受,想想又没说。 他边吃饭边看着她笑,她问笑什么?他说笑你好看。她说女人都好看是吧?他假装生气,扳着脸提醒她,不要再说其他的女人。她咯咯地笑起来。 "害怕了?"她问。 "害怕什么?"他反问。 "害怕我说一个和十个。"她调皮地说。 "你说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太过份了。 "你就是害怕这个。"她的眼睛邪邪地看着他。 "小乔,不要说这个好吗?"他感到不舒服。 她看了看他的脸色,笑着说:"我开玩笑的。" "我一会儿要走,"他叹了口气:你这样说,太不吉利了。" 她想说你不要迷信,忽然之间,心里也有了某种不安。她摇摇头,转移了话题:"方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吧。" "去哪儿?" "给我爷爷奶奶上坟,还有去见我父母。" "是吗,"他又惊又喜:"你想通了?" 她吃惊地看着他,想问他怎么知道她有问题没想通?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一下明白了,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她点了点头。 方骆已经走了。本来她不打算送他出门,她喜欢留在房间里,这里充满了两个人的气息,温暖、安全。他拎着包,她打开门,他们同时被打动了,月光穿过泡桐树洒在地上。他们一起走出去,站在院中,小楼上下的窗户大都亮着灯光,还有炒菜声、说话声和笑声。他们站在月光下,既不说话,也不接吻,幸福就把这个院子填满了。 第十三章 十三 方骆已经走了五天,我什么都没有做。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后吃早餐,打扫房间,然后泡一杯茶,坐在桌前,打开电脑。我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按他的交待打点行装,没有出门,也没有联系朋友。 他每天打电话来,还是那样,有时一两个小时,有时就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他的声音,我就好了。我想和他谈谈那个情绪,可是听着他的声音,我就忘记了,每次电话一挂,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那个情绪又来了,我无法理解,盼望他快点回来。 周六的下午我给母亲打电话,她问我最近写得如何,我说还好,又说过几天我可能要回去,她说来之前先打个电话。 我上网打开信箱,孙婷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问好,说要和男朋友出去旅游,并且问我的感觉如何,那个男人怎么样? 史号哲也写了一封信,要我有空和他联系。 我给孙婷回了信,问她是和哪个男朋友出去旅游,当心穿帮。给史号哲的回信写了一半又删了,在我的生活格局彻底打破之前,我不想告诉他。 我拿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我正在犹豫的时候,手机响了,居然是他打来的。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里,他说他和朋友们在顶点酒吧,如果没事就出来坐坐,我拿着手机站起来,到厨房加水,窗外的阳光很好,两个小姑娘在院子里跳皮筋,皮筋一头绑在泡桐树上,一头绑在电线杆上。我说好吧,我一会儿过来。 天气有点凉,我穿了一件蓝色的短袖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羊毛衫,化妆时我发现气色不太好,便擦了一些胭脂。 我走出院门,街上比平时的人多,有点热热闹闹的样子。 我从小街口坐车到了市中心,那儿人更多,二八月份乱穿衣,女孩们的打扮各式各样,不见得都好看,却有一股子拼命追求的劲儿。我看着她们,这是将近大半个月来我第一次到市中心,感觉上有一点陌生。我的脚步越来越慢,我想回去了。 我拿出手机,本来想给史号哲打电话,却拔了方骆的号码,他正在通话中。 我挂了电话,不到五秒,他打来了,他说你怎么了,手机占线,我说刚刚给你打呢,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俩真不像话。 "什么不像话?" "你知道。" 他在北京,我在同城,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对方,我笑了。 "小乔,"他显得很激动:"我全部办完了,明天我就回来。" "真的?"我问:"不是说要十天吗?" "我哪儿还等得了十天!"他说:"他妈的十天!我怎么等得了?" "方骆,"我喊了一声,我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说"他妈的,"我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他回答,估计是我身边闹轰轰的声音,他问我:"在外面吗?" "是啊,去顶点酒吧。" "哦,"他应了一声:"顶点酒吧,干什么?" "喝茶。" "和谁?" "都是那些人,你认识的。" "是吗,"他想了想说:"好吧,放你半天假,看我明天回来怎么收拾你。" "你怎么收拾我?"我拖着懒洋洋的声音笑着问,我知道那个声音听上去又性感又撩人。 "你知道。"他说。 "我不知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就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甜蜜地笑着,没有说话,把手机贴在耳边穿过了市中心广场。 "你等着吗?"他问。 "我等着。" 他稍稍控制了一下自己:"晚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 "我爱你。" "我爱你。" "只爱你。" "只爱你。" "最爱你。" "最爱你。" 顶点酒吧在广场旁边的一条小街里,这条街虽然狭窄,却排满了酒吧和茶馆。顶点因为万丽群,成为同城艺术家聚会的地方。我顺着小街朝前走,看着这些熟悉的酒吧和茶馆,不知为什么,它们突然变得遥远而陌生。我的那个情绪又泛了上来,我有点儿想回家,方骆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在一家酒吧前站住,马上有一个服务生从里面迎出来,我看了看他,继续往前走。 我走进顶点,朝那个常聚的拐角走,一群人已经坐在那里。 "英伦来了。"其中一个说。我在史号哲身边坐下,点了一壶绿茶。 史号哲看着我:"气色怎么不大好?" "是吗?"我笑了笑,转移话题:"在聊什么呢?" "什么都聊。"他说:"书写得怎么样了?" "还在写。" "一直没出门?" "嗯。" 周围的人哄地笑了起来,原来有一个人讲了一个黄色笑话,他一边说还一边做着动作,见我和史号哲没有笑,他说你们两个偷偷说什么情话?他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大家又笑了起来。 史号哲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 坐了一会儿,我看了看四周,人还挺多的。我的手机响了,还是方骆打来的,我想到旁边去接,可觉得有点儿太什么了,我坐在沙发上,把身体靠后,接了电话,他问我到了吗,我说到了,他说没什么事儿,只是想问一问,然后他说:"我爱你。" "知道。" "亲爱的,"他温和地说:"能早点回去吗?" "好。" "给我打电话。" "好。" "我等你,"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我知道。" 我挂了电话,几个人正看着我,我笑了笑,说看我干什么?他们没有答理我,继续讲黄色笑话,我奇怪地看着他们,问史号哲:"今天是黄话节吗?" 他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想回去,看了看手表,决定坐一会儿就告辞。 有些黄色笑话都是听过的,我懒懒地陷在沙发里,想着他说的明天回来要好好收拾我,我就忍不住从眼睛眉梢都荡出笑意来,好在每个人都在笑,谁也不会知道我的笑是因为什么,不过,他们的笑是因为黄色,而我的笑呢,我黄色吗?方骆和乔英伦,他们黄色吗? 过了一会儿,万丽群走过来,她穿着大红的连衣长裙,一手端着高脚酒杯,一手举着烟斗,她看见我,笑着过来打招呼:"来了英伦,气色不错嘛,上次你没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史号哲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我走哪儿去?"我问她。 她看了看史号哲和我,嘿嘿地笑了几声,转过身走了。 我望着她扭着腰和屁股的背影,心里有个念头闪了一下。我转过头,发觉满桌的人都在看我,见我回过头,他们纷纷收回了目光。 自从我进来以后,酒吧里就有一种暧昧不清的东西,似乎他们都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而且我敏感到这件事与方骆和我有关。 我感到别扭,决定离开这里,我把壶里的茶水倒进茶杯,喝完了它。万丽群没有再过来,她坐在另一桌人中,像是电视台的。我起身去洗手间,路过她的身边,她笑得又尖又响,我发现她在注意我,目光里隐含着分析,或者了解之类的意味,整个下午都是这样,在那些黄色的笑话里,他们都在分析、了解,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对着镜子补妆,洗手间窄而狭长,只容一个人进出。我看着镜子里的脸,一种情绪分明写在脸上。我回到座位,说我要先走,全部的人安静了几秒种,但没有人出言挽留。史号哲什么也没有说。我朝他们笑了笑,说再见。我背上包穿过大厅,感觉到万丽群还在注意我,我没有看她,也许我那个时候看她,就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真相,但是我忍住了。 我推开顶点的门,阳光刺眼,我又回到了周末的下午。我想给方骆打个电话,但被什么阻止着。 我朝前走,听见史号哲在后面喊我,他追了出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站了一会儿,他说:"小说要抓紧写。" "嗯。" "上一次张立回来就催过了。" "上一次?"我愣了愣。方骆和张立一起来的,后来就再也没提过他,原来是因为稿子的事。张立为什么没和我联系呢? "那天是星期五,他把我们约到顶点谈的。"他说。 "哦。" "没事了,"他说:"你回去吧。" 我转过身,慢慢地朝前走,突然,我回过头喊他,他停下来,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你确定是星期五吗?"我问。 "我确定,"他说:"九月四号,星期五,除了你和方骆,其他的人都在。" "哦。"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那好,再见。" "再见。" 我觉得从骨头里透出一股冰冷来,我打着寒颤,从手一直到肩膀都在发抖,尽管秋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这条街上。这时,手机响了。 "喂,"方骆的声音还是那么愉快:"小乔,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走,我等不到晚上了。" …… "喂,你怎么不说话?" …… "喂,怎么了?" …… "你在哪儿?" …… "喂?!" …… 我挂断电话,走出小街,我感到浑身无力,像要瘫了,我拦下一辆的士,打开车门坐上去,司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的整个身体缩在出租车的后座位上,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了地址。我把手放在大腿上,隔着牛仔裤,大腿上温热的皮肤被手冰得一颤。 手机又响了,肯定还是方骆,我没有看,把它挂断了。 他再打过来,我再挂,反复三次,我关了机。 我靠在车里,看着窗外,我什么都不想,起码现在不想。我必须回到家,我维持着基本的力气,看着从车窗外闪过的行人和建筑物。 车穿过几条马路,拐进了小街。 我付了车费下车,走进院门。两个小姑娘还在跳皮筋,她们喊了我一声,我朝她们笑笑。我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至,我走进去,关上门。电话在响,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打来的,我也不想知道。我走到沙发旁,拔下电话插头,在沙发上躺下。 我的视线正好可以看见外间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西上角的天空斜着几条泡桐树的树枝,树叶像一个个巴掌,小姑娘跳皮筋的身影在窗外忽隐忽现,还有一些走动的人。我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飘来了饭菜香,女孩们早就回家了,泡桐树也看不见了。我伸出手,想了想,没有打开灯。 ……张立和我陪出版社的人到北京效外去玩……我本来想先给你打个电话,但手机没电了……我有多少年没这样醉过了,醉到今天早上才醒过来……我差点放火烧了那个鬼地方……罚我昨天喝醉了,罚我不给小乔打电话…… 乔英伦回想着,每一句、每一段、每一个词、每一个字,她想一下就笑一下,她蜷曲在房间里,四周黑漆漆一片。这个房间曾经亮着灯,从深夜亮到白天,窗帘昼夜紧闭,光线柔和温暖,它把两个相爱的男女关在这里,他们彼此说爱你、彼此做、彼此不知廉恥、彼此热烈、彼此痛楚……现在,她就坐在这个房间:她的房间、她的灯光、她爱的男人,而他明天就要回来,距现在不会超过十六个小时。她微微笑着,开始并没有发出声音,后来她听见哧哧的声响,她看不见窗外任何的物体,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呜咽。她为自己可耻,在耻辱之下甚至不觉伤痛,她丢了脸,上了当,她一边哭一边发出低低的吼声,她好像是在说我恨你,恨你,她的眼泪迸了出来,她为这泪水可耻,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男人流泪?她拍打着自己的头,她想杀了这个可耻的女人。 ……我只是求一次机会……求一块免死金牌……男女不同嘛……大部份的男人都觉得爱和搞是两回事…… 她不用费力去想,往日的言谈中稍稍透出的支言片语、一句两句,全部涌了出来,她原来不知道,她为什么为它们暗自担忧,甚至每一次都会说出"一个和十个"来企图避免她担心的事情发生。现在她知道了。 九月四号,他根本没有和张立在一起,也没有去北京的什么郊外。他在哪儿?干什么去了? 她迅速灭掉自己残存的希望,她了解他,如果不是那个原因,他不会对她动用谎言!他说得那么天真、严肃、诚恳,她闭上眼睛,谎言像一记耳光,打得她火辣辣的痛,他用爱她作为谎言,而且说得她那么相信,说得她那样爱他。 她拿出手机,拔了他的号码,电话一通他就喊:"喂,小乔,怎么了?" …… "喂,你说话呀!" …… 她在一念之间差点挂断了电话,既然知道原因,为什么还要质问?答案不是已经摆在了眼前?她一面憎恨、蔑视着自己,一面还是张开了嘴唇:"喂……" "你想吓死我?"他的声音焦躁、沙哑:"你在哪儿?怎么了?" "你在哪儿?"她问。 "我在火车上,"他说:"我今天就回来,已经上车了。" "你在哪儿?"她又问。 "在火车上?"他停了一下:"你怎么了?" 她用手背把脸上的泪水擦去,这个动作让她感觉像一个孩子。大概五岁或者六岁,她要哭都是在晚上,家中的灯光全部熄了,爸爸和妈妈也睡了,四周空无一人,除却黑夜和她自己。她蜷在床上,随便泪水流出来,抱着被子一角。她哭,有时因为病痛,有时因为父母的冷落,有时什么也不为,她就是想哭一哭。 她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没有习惯需要别人的安慰。她的声音在断断续续中透着冷静,在没有亮灯的房间,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冷酷加怜悯。 她问他:"九月四号晚上,你在哪儿?" 他停了一下,仅仅是几秒,但她已经感觉到了,他在想一个对策,她觉得可笑又可怜,他,方骆,在想一个对策,他要对付谁? "小乔,我爱你。"他说。 …… "小乔,我已经在火车上了,等我回来告诉你好吗?" …… "下午你关机后我就去了火车站,最多还有两个小时我就到了,我当面告诉你好吗?" …… "好不好,求你了亲爱的,好不好?" …… "方骆,"她喊得有些拗口,听上去很陌生,她很少喊他的名字,她说:"如果你现在不说,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小乔――!" …… "让我当面说吧!" …… 她挂了电话。 他又打过来,她没接,他坚持不懈地打,她的手机不停地响,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急迫, 她想,有我那天晚上急迫吗? 好吧,她冷笑了一声,听听他还能说什么? "喂,小乔,"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比较镇静:"你在家吗?" "嗯。" "你能保证一件事吗?"他的措辞很小心:"如果你保证,我就告诉你。" 她冷笑着问:"什么事?" "听完解释,你保证在家等我。" …… "你能保证吗?" 乔英伦在黑暗中握着话筒,她轻轻地笑了,笑得既心酸又肯定。方骆,你还不明白吗?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们都在朝着那个方向走。她笑着,现在,她不过是要他亲口说出那个事实,要他亲自来把勇气给她,她喘息着,但是声音听起来很镇静,她说:"好,我答应你。" 他还是不了解乔英伦,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不了解。他不知道吗?他没有想到吗?每一次邪恶的眼神、咬着牙齿说出的话,那从来就不是玩笑的玩笑……她听着他的声音,他真的开始解释了。 他果然是方骆,是乔英伦所爱的男人。刚开始,他解释的有些勉强,语句甚至不通,但是说着说着,他不仅说出实情,还把实情说成是爱的证明:九月四号的晚上,他知道小乔在等他,他知道她爱他,他也爱他,他们都彻夜未眠。她在等他的电话,但他睡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他一边解释一边省略重点,或者,他从重点开始解释,由于那个女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想和别人的女人做了,他再也不能把爱和搞分开来对待。那个晚上,他做完后感到索然无味,心里想着他的小乔。他说小乔,你相信吗?我很感谢那个女人,她让我知道了,我有多爱你,我再也不会搞一把了。 他每解释出一个层次,每说一次原谅我吧,她就为他可耻,也为自己可耻。他是她的男人,却低下头来请求原谅;她是他的女人,却要在两个人之间决定某种命运。他还在解释,这样的解释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伤害。 他说他一直都想把真相告诉她,但又一直没有说,她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不想骗她。 "为什么没有说?"她问。 "你知道。"他说。 她听出了话外音——他是想等到她和他在一起了,他完全地控制住她,迷惑住她,确认她离不开他,或者,他想等到他们结婚,等到她怀上他的孩子,等到所有的筹码都加上来,加到他再无性命之忧,他才告诉她。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勇气来承担这个事实,他仍然会隐瞒下去。他的懦弱让她惊讶,同时再一次为他可耻。"一个和十个",他如此惧怕它,如同惧怕一个魔咒。他在害怕什么,是他心爱的女人的贞洁?那么他的贞洁又在何处? "你让张立帮你保密?" "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告诉张立我爱你,我要娶你。" "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他犹豫着:"也许他会告诉万丽群。" 也就是说,万丽群又告诉了别人,最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包括史号哲。她的感觉果然没有错。 她想这可真是有趣,如果张立不是和万丽群有关系,他不会告诉她;如果万丽群保守住秘密,其他的人也不会知道;如果其他的人中没有一个史号哲,那么乔英伦也就不会知道。这一切就像一个连环套,最后套中了目标。 事实与她的情绪完全吻合,最后的结论是:九月四号那天,方骆搞了一个,而乔英伦,还欠他十个。 火车朝着同城飞驰,方骆看着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他才能到同城,如果加上打车的时间,起码要两个小时。他站在车箱的连接处,脚下的铁板摇来晃去,另有两三个男人站在旁边抽烟。这趟车的旅客很多,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握着手机,看着窗外。 他没有想这个伤害到底有多深,如何来达成原谅的协议,如何在日后相处中消除心中的阴影,他只是想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下午她说去顶点酒吧的时候他就感觉不好,他还存有九分的侥幸,以为秘密保持在张立那儿,他一直担心他离开的这几天,她会发现什么,他着急、忧虑,飞快地办事情,想赶回来呆在她的身边,那么,无论是在同城还是在北京,只要在她身边,他起码还有一点把握。 时间一分一秒,他在电话里肯求她,等他回来,一定要等他回来,只差两个小时了。 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干什么呢?她想,等他回来说我爱你吗?像以前一样,然后她也说我爱你,还有只爱你,最爱你。 是的,最爱你!她不由地笑了起来。 "最爱我,"她笑着说:"意思是说,还可以爱别的女人?" 他愣住了,他们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现在听起来,完全就像一个说不清的寓言。 他说:"不要最爱你,我们以后都不要说了,我们只说我爱你,只爱你。" 她轻轻一笑,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就说:"你真够无耻的,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他在电话里喘着粗气,这话伤了他,尽管是他先伤了她。我真的无耻吗?他问自己,如果说真的无耻,那也是不该发生那个事、不该向她隐瞒实情,而不是他说出的我爱你、只爱你。 他问自己为什么没把原来的生活通通抛开,完全的、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抛开,他爱她,居然不能为她做到这一点。 他看着窗外,远处和近处的风景都是黑乎乎的,轮廓大致相同,它们被火车迅速地抛下,看上去更像它们在向后奔跑,它们跑得飞快,体积完整,方骆渐渐被这样的奔跑迷住了,他好像不再是他,从躯壳里游荡出来。他看见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车窗里,目光呆滞,右手握住一个手机,他看不出这个男人有什么优点,既不伟岸也不洒脱。他怜悯他、憎恨他,想把他从车窗玻璃里面拽出来,扔进朝后奔跑的黑乎乎的轮廓中。 在顶点酒吧,他遇见他的小乔;在同城山上,她对着他笑;在那个晚上,她病了;后来,他抚摩她、亲吻她、热烈地爱着她……如果她跟他去了北京,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吸引他,如果……他知道,他们很爱很爱,到现在依然很爱很爱,但是这一切都要被他的错误和谎言毁灭了。 "这是命。"他突然说。 她心神为之一震,那天上午,她的父亲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要记住,英伦,前面的路是黑的。 她没有说话。 他听着她轻微的笑声,倍感凄凉,像他这样一个男人,凭什么拥有她、爱她?多少年来,他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这种生活导致了他明明知道不妥,明明知道不妙,他还是做了。他万念俱灰,差一点,他就主动挂断了电话。 他求她,求她不要再笑。她把他所有的希望和勇气都笑没了,绝望与虚无折磨着他,他知道他完了,他失去了她。他告诫自己要忍耐,忍耐。 "别笑了好吗?" "好吧。"她说。 她正在思考另外的问题,声音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小乔。"他喊她。她声音里的那种飘忽不定抓住了他,他几乎不用怎么费力,就知道了她的想法。 一个和十个,不!他在心里喊,等我回来,就两个小时,不,现在已不到两个小时了。但是,为时已晚,她已经挂断电话,并关了机。 第十四章 乔英伦走出房间,锁上门。她把钥匙装进包里,还有一把备用的贴在信箱底部,方骆也知道。她想了想,即使他打开这个房门又怎么样?她看了一眼信箱,转身朝院门的方向走去,穿过泡桐树,走上了小街。 一个小时之后,方骆从信箱底部撕下钥匙,钥匙上粘着胶带纸,他站在门前,小心地清理。屋内没有灯光,她肯定不在。小楼其他人家的窗户发出微弱的光线,他就着这些光线清理,眼睛凑近手指,他撕得很慢,一点一点。从他走下火车,走出站台,坐上出租车,直到下车付钱,他的节奏都很慢。他把钥匙上的纸屑清理干净,插进门上的钥匙孔,他转动着钥匙,打开门。 他站了一下,走进去,按照记忆打开了灯。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非常整洁。他看见电话插头扔在沙发旁,他走过去,把插头插好。整个房间一目了然,他站着,迟缓地转动视线,他注意到字纸篓边有一团纸,他走过去,发现篓子里还有几团,除了这些纸,里面很干净,看得出这是刚刚扔进去的。他把废纸团拣起来,小心地展平,每页纸上都写着一些字,字迹凌乱,看得出她的心情。他仔细辨认着,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把打火机握在手里,用力地打了几下,他把香烟点着,一边抽烟一边看。他想他是阻止不了了,来不及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还想着那个词:最爱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爱还有比较? 他把废纸折好,放进外套口袋,摸了摸手机与钱包。他站起来,看看这个房间,然后走出去。他没有关灯,也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但是必须出去。 他把烟头扔在小院里,振作一下精神,他看看泡桐树,看看小楼,然后走了出去。 乔英伦坐在街边花园里。花园半米高的花坛贴着瓷砖,瓷砖被路人坐得又白又亮。她休息一会儿,觉得这里太亮,离路灯太近了。她站起来朝里走,花坛后面是一片小树林,树林里有几张椅子,有的坐着情侣,有的空着。 她走过去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椅子上。 她想他可能发现了那些纸,她的脸上浮现出快感。她有意这样的。知道了那事儿之后,她反而安定了,即使痛苦也是安定的痛苦。 她感到绝望,一个和十个,果真要言中了。开始,她想报复他,她的行为有一些可笑,她去翻字典,这个举动值得研究,为什么去翻字典而不做其他?在字典里,她发现了很多姓氏,是她原来不知道的,比如束,这就很少见。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明白过来,她把放在包里的通讯录拿出来,坐在沙发上翻看。 这里面何止十个男人。她看着,这些人中,不少对她有好感。她有点惊讶,要完成任务原来如此简单。 她有点畅快,在心里想象着如何约他们,他们大概很吃惊,但是其结果,她想,一个主动的女人,一个通晓了男女之密的女人,而且容貌姣好…… 她找出纸,把从通讯录里挑出的名字写在上面,还排了一个先后顺序,她写了一张,觉得不满意,又写了一张。她觉得自己的字很难看,结构都是散的,她在这些名字上用力地涂着,不一会儿就把它们盖住了。 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感觉到了折磨,她恨他,是他给了她折磨,她哭了,过一会儿又笑,她不敢再呆在房间里了,他就快到了,她更害怕自己的情绪。 她收拾了一点东西,放在包里,背着包出了门。临走之前,她把那几张纸团扔进字纸篓里,她不想他看见。 那几团纸砸进字纸篓,有一团蹦到了旁边,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管它。现在,她有点明白自己的犹豫,她是想被他发现的,她就是想他难受。 她觉得冷,到底是秋天,早晚有些凉。 她把头扭过去,看着小树林深处,有一个男人站在那儿,也许是等情人,也许是来此闲逛。 在这一瞬间,她动摇过一次。如果他不爱她,或者没有深爱她,那么,一个和十个又算什么?她何必侮辱自己。她微微地缩了一下身体。 ……他的皮肤泛着淡淡的棕色,肌肉均匀有力,他搂住女人,把她压在身下,吻她,进入她,那时男人和女人都觉得舒服,而后是幸福。他很会做,是用力也是温柔,反正一下一下,体验着占有。那候他忘记了乔英伦,或者没有忘,只是热爱着眼前的肉体…… 那个徘徊的男人发现了她,试着朝她走近几步,但是其他的椅子上还坐着人。她穿得很朴素,他判断不出她的身份,有点犹豫。 她在椅子上放松了姿势,跷着二郎腿。她没有晃动身体,也没有浓妆艳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住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走过来,朦胧中,她有一点看清他了。 他很年轻,大约十八九岁,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三岁,五官还算清秀,穿着一身劣质西服,衣服下摆有点歪,这可能是他最好的一套衣服,他穿得还有点别扭。这是一个进城打工的小青年,很瘦,在乡下,肯定也是沉默少言,看上去不怎么活泼。 他没有勇气朝她走近,但也在打量她。 他瞄着她的身体,她坐在椅子上,风衣略显宽大,看不清里面的曲线,一条牛仔裤,半高跟皮鞋,扎着一根独辫子,一看就是个城里女人,而且她的眼睛即使在暗处也很漂亮,大而妩媚。 他太年轻了,经历的场面有限,他还不知道这时她复杂的心理,没准儿就会在他这里出差错,他反而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他又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期期艾艾地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旁边椅子上的情侣一会儿说话,一会儿看着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亮从树影中走出来,照着林间空地,年轻的男人看清了她的眼睛,他在原地晃了晃,转过身走了。 她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羞侮还没有消除。当那个男人带着暧昧朝她靠近,她忽然清楚了自己。她坐在凳子上,凶恶地看着他,如果她手里有刀,如果他敢再靠近……嗜血带来快意,同时勇敢也激发着尊严。 在她对面的街上有一排松树,树身高大笔直,从她记事起就常常站在这里,她看着月光和灯光照在松枝上,把密集的松针照成一个整体。她不由地笑了,一个和十个,那是什么?不管方骆爱不爱她,也不管方骆值得爱还是不值得爱,一个和十个永远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她决不会侮辱自己。 她觉得喉咙开始作痛,耳膜也在发胀,带动着半边头皮。她用手指轻轻顺着发丝捋着,手指触到的地方剥了皮似的疼,她忍着痛,轻轻地刮了一阵。她仰起头,月亮挂在树梢上,清晰明亮,和几天前小院中的相比,它更细更弯了。她闭上眼,痛疼加剧起来,在她的头皮里有一个牵线木偶,一跳一跳,神经像拉着钢丝一样,又细又痛。她试图缓解,在耳朵里鼓气,气流冲击着耳膜,发出嗡嗡地闷响。 她看见一辆大卡车从街上开过,发出模糊的声音。她靠在石椅上,虽然冷,她还是闭上眼,希望可以睡一会儿。 树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睁开眼,月亮还在天上,她看着它,把膝盖搂在胸前,她固执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个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天空还是黑的,四下一片朦胧,月亮已经不见了。她摸了摸额头,有些烫手,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腿脚都有些麻木,她站了一会儿,感到血液朝下震动,两条腿麻酥酥的。她慢慢走出树林。 一个老头正在林外的人行道上打拳,老头看见她,吓了一跳。她走下人行道,等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她拦下车,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到哪儿?”司机问。 “同城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亮着白炽灯,病人在里面走来走去,还有一些是家属。她走到服务台,一个短发护士问她看什么病,她说发烧,护士就给了她一个体温计,她把体温计含进嘴里,走到服务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看着那个护士,收腰的白大褂,带着白帽子,脸蛋饱满,五官漂亮。 大约过了几分钟,短发护士喊她,她走过去,把嘴里的体温计取下来交给她。短发护士对着光仔细看看,说三十九度五,她一边说一边惊讶地看着她,并撕下一张单子,催促道:“快去挂号。” 不知道天空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在灰底子里透出朦朦的亮光,然后那些亮光逐渐地明朗,白天就来了。 她躺在靠窗户的躺椅上,手背上插着针管,她注视着天空变化无穷,光线神奇莫测,在一切明亮之后,她看见窗外树枝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 整整一夜,输液室里几乎座无虚席,有人咳嗽,有人呻吟,孩子在哭泣,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 短发护士走过来,看了看悬挂在铁架上的药瓶,她侧面的立体感更强,站在窗边,可以看出帽沿边露出的头发是染过的,她笑了笑,对乔英伦说:“快完了。” “谢谢你。” “不用谢,别忘记你的东西。” “好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短发护士把插在她手背上的针头拔了下来。 她坐起来,除了虚弱,其他感觉良好。她跟着短发护士走到服务台,短发护士打开台下的柜门,拿出她的包,递给她。 “*****和病历都在里面。”她说。 “谢谢你。” “不用谢。” “请问,”她说:“今天星期几?” 短发护士想了想:“星期天。” 她朝她笑了笑,这个女人,她想,我终生难忘。 她走出急诊室的大门,楼前有一排树,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叫什么名字。早上,阳光还有些冷淡,卖早点的摊位聚合在医院门口,她忽然想起字纸篓边上的那团纸,还有纸上的名字,她摇了摇头,想把他从思绪里摇掉。 她有点饿,在早点摊前看了看,觉得对白稀饭还有些味口,她买了一碗,坐在小桌前,旁边有几个吃早点的人,他们都面带倦色,今天是星期天,附近没有住宅楼,他们不是病人就是病人的家属。她吃着,越吃越有味口,又买了鸡蛋和烧饼。 她吃完早点,有了力气。她尽量不去想那件事,她需要时间。 第十五章 汽车离同城越来越远,同城山看不见了。 她坐在车箱后面,除了一个带小孩的妇女,其他几个都是单身旅客。 车里在放广播,一个男主持人正读着听众来信,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在读爱情故事。时间还不到上午九点,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她听着那个声音,嘴角挂着嘲讽,她想如果我的故事被这个男人读出来……一个和十个……她微微笑了一下,对于听众来说,这更像一个笑柄吧。 在医院门口,她给孙婷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她又给史号哲打电话,只拔了前几位号码,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哪儿都不想去,什么朋友都不想见,她很要面子。她走在街上,觉得到处闹哄哄的。她想起了沁里,那儿非常安静,阳光温暖,有小桥流水、船和人家,谁也不认识她,不需要她微笑和说话。 她不敢确定自己的勇气,但她独自一人,坐上了去沁里的汽车。 她有点疲倦,那个声音把故事读成了催眠曲,这可真什么,她替那个写信的读者心酸,渐渐地,她睡着了。 在睡梦中她看见一道绿色的光,非常刺眼,她很害怕,又想把它看清楚,可是她发现自己的眼球掉到了地上,她趴下去用手摸索,除了那道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小心地触摸着,可是绿光在她面前动来动去,像是故意的,每次她快抓到时它就闪一下,焦急使她有了一点意识,她不能肯定,那道绿光是否就是她的眼球? 她醒了,刺眼的阳光又使她闭上眼,感觉四周碧绿一片,这是光的效应。她的心跳得厉害,呼吸也粗重,她被吓着了。她伸手摸了摸眼睛,眼睛还在。她睁开眼,从包里取出镜子,果然还在,只是多了一点倦意。 她把头仰起来,忍受着。 窗外的景色和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田野、农舍还有池塘。她真得怀疑自己的勇气。 她打开包,想再翻一翻通讯录,可是通讯录不在包里。她把包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手机、钱包、病历、几张*****和口红,没有通讯录。她想了想,昨天傍晚她坐在沙发里,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在纸上写名字,她不记得她写了哪些人的名字,最后,她把那些纸团起来扔进字纸篓里。她记得她去收拾衣服和日用品,从橱里找出一个包,把东西放进包里。那本通讯录,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觉得思维有些混乱,昨天傍晚?听上去好像很近,可是感觉上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把拿出来的东西放回背包,拿到手机时,她觉得心痛了一下。她又闭上眼睛。 她下了车,很多拉客的人涌上来,她背着黑色背包,用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她觉得自己不太像个旅游者,穿着一件白色短风衣,行只影单的,她还觉得自己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太疲倦了吧。 她顺着马路朝沁里走,有几辆人力三轮追上来,问她要不要车,她朝他们笑笑,摇摇头。她看见了大河,又白又亮,闪着波光,河面真是宽广。 她走上大桥,站在上面,看着桥下的河水。她在想,她到底是懦弱还是坚强?一个和十个,就像做了一场梦。她真得很喜欢这个说法,听上去很爱,也很残酷,非要爱到极处不能想象,而且,自己的痛苦被对方的痛苦抵消了,甚至因为对方的痛苦,自己又能得到一种满足。 河上有很多船只,它们和沁里的小船截然不同,它们是人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有些船只看上去更像一个家。 岸边停泊的船紧挨着,像一排整齐的队伍,每一条船上都晒着衣服,今天的天气不错。她看着那些衣服,感觉到船里的女人,她离她们很近。 风吹着,河面上空气新鲜,带着淡淡的河腥味。 她慢慢走下桥,再走不远就是沁里的入口。远远的她看了看那个入口。 回忆中的细节都真实起来:店铺、石板路、小桥、十几米宽的小河,河两边的垂柳……她走在回忆中,四周空荡荡的,非常安静,似乎连阳光也变得若隐若现,她抬头看了看,眼睛立即被刺疼了。 她顺着石板路朝前走,没有人上来和她搭话。伙计在店铺里扫地,几个老板站在河边闲聊,他们都淡淡地看着她。 河面上没有一条小船,也没有人唱船歌。 她几乎听得见她的呼吸。 这儿怎么了?她想,她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但是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岸边,她走过去,朝着老板娘笑了笑,老板娘从嘴里吐出一个瓜子壳,笑着问:“这么早?” “是啊。” “住吗?” “嗯。” “还是上次那间?”她看着她,问。 “上次那间。”她说。觉得心又痛了一下,她吸了吸气。 老板娘把手里的瓜子扔进河里,拍了拍手和衣服,笑嘻嘻地说:“走,我带你上楼。” 她跟着她,走进店里,光线暗了下来。 老板娘一边上楼一边问:“他呢?” “我一个人。”她说。 老板娘沉默了一下,又问:“住几天?” “嗯,随便。” 老板娘打开房间的门,她们走进去。 她觉得眼前一亮,老板娘已把窗帘拉开,等把木格窗也打开,光线就更好了。 床上还是铺着白床单,另加了一床被子。 老板娘看着她说:“你脸色不太好。” “是,”她说:“昨天感冒了。” “没事儿吧?” “已经好了。” “哦,”老板娘想了想,问:“这次来是玩?” “是。” “哦。” “顺便,”她想了想:“买点东西。” “是吗,”老板娘问:“自己用的?” 她只好撒谎说:“不,是单位上用的。” “礼品?” “礼品。”她肯定地说。 老板娘笑了起来:“原来是出差,好好,有什么需要的,也到我们店里看看,给你打折。” “行。” “你先休息吧,”老板娘说:“你脸色不好看,休息好了再工作。” “我也这么想。” “一会儿我给你送瓶开水。” “谢谢。” “不用谢。”老板娘走出去,给她关上门。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看着窗外,离窗户不远有一颗大柳树,枝条茂密,几乎就挂在窗边。她摸了摸脸,脸色真那么难看吗?她想着那个老板娘,自嘲地笑了笑。 还是先睡一觉吧,她想,不管怎么样,先休息。 她把日用品拿出来,放进洗手间。洗手间的帘子没有换,还是蓝底碎花的,她看见边缘的部位又多了几个洞。 上一次和他住在这里,她第一次上厕所,进来把帘子拉上,看见他站在床边的脚,她吸住气,希望可以小声一些,她听见他在外面扑哧一笑,她的脸红了,问他笑什么,他说亲爱的,你可真流畅…… 她照了照镜子,眼睛底下有些发黑,嘴唇也起皮了。 有人敲门,她出去把门打开,老板娘送了一瓶开水进来。 她把床铺好,泡了一杯茶。洗漱后感觉精神了一些。 她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她已经把情绪控制的死死的,她想再也没有什么会来打扰她。 她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看见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空调,天气温和,空调没有打开,也听不见轰轰的声音。 这就像打仗,她想,第一道防线被冲破了。 这样想的时候她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哗哗哗的,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她闭着眼睛,所有的防线都倒塌了。 她翻过身,紧紧抱住被子,这使她想到童年,在夜晚,父母都已经睡了,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她就紧紧地抱着被子,哭起来。 她重演了这一幕,在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抱着被角,像安慰自己一样也安慰它。 伤心反而使她舒畅。孩子的哭往往因为不甘心失败,他们比大人容易平静。她哭着,尔后就睡着了,她睡得很安祥,虽然脸上带着泪痕。 她应该有一种自信,可是她还没有发现。她伤心、痛苦,就像一个人被打破了头,需要时间来愈合伤口。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爱,那不是凭语言或者记忆,那是凭她的直觉、她的身体、还有她对他的感受。 下午,阳光变得强烈,它热热闹闹地照进来,把她唤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一束一束的,里面飘浮着灰尘。她非常喜欢这种明亮,还有一种毛绒绒的温暖。她感觉自己抵挡住了什么,那是原以为抵挡不住的。 她伸出胳膊,胳膊也被阳光照着。 这里面也有一种幸福,她想,那是我和他在一起时体会不到的。 她听见外面的歌声,还有游人们嗡嗡的说话声。 这才是沁里,她这样想着,坐起来,朝楼下看去,多么好的季节,多么好的景色。 隔着窗户,她看着河上飘荡的小船,像是在柳树中穿梭,她笑了,想起上次他们坐在岸边,她那个荒诞的想法。 她再次被疼痛击中,差点倒在床上,不,这可不行,她鼓励着自己,不管是分手还是继续,我都要来面对。 她朦胧地有了一个目标。她还不太清楚那个箭头的指向,但是基础已经找到了。 她还不太饿,只把凉茶喝了。她穿戴整齐,化了淡妆,看上去几乎和上次的小乔相差无几。 码头很小,在小河西边,很多游人在那里排队,她带着一股子振作后的精神,站在队伍中。乘船的规矩是算船不算人,她从码头跨到船上,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船娘看看她,用当地的普通话问:“小姐一个人?” “是。”她笑着说。 “开船了。”船娘用竹竿在岸边轻轻一点,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码头。船娘放下竹竿,走到船尾去摇橹,她一边摇一边高声唱着小曲,很快,后面一条船上的歌声也响了起来,后面的后面还有小船,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河面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歌声。 她很惬意,阳光照着小船,也照着她,河岸比他们高出许多,看上去像一个大戏台,岸上的游人就像一个个戏子。 柳树的枝条随着风轻轻摇摆。她闭上眼睛,把身体躺下来,靠在船里的长凳上,她仰起头,对着阳光。 船轻轻晃着,在水中荡来荡去。她伸出手,在空想中去握他的手,如果此时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一击可不比在房间时,她忍住了痛,却没有忍住她的想法。他不管和什么女人躺在船上,他热爱她们的肉体,这是她无法替代的。 船轻轻一顿,又晃荡起来,她感觉船底下有一个旋涡,在不停地打转。 她睁开眼,阳光刺得她头晕,她撑着坐起来,船娘在船尾继续唱她的歌。 她把头伸出船外,把喝下去的茶水吐了出来。 船娘问:“小姐,没事吧?” “没事。”挥了挥手,叫船娘继续朝前。 现在阳光也帮不了我了,我得靠自己。她克制住胃里的难受,在心里不停地重复,不要吐,不要吐。 她还是吐了,感觉岸上的人都在注视她,她觉得很丢脸,船娘加快了速度:“小姐忍一忍,马上就靠岸。” 她俯在船边干呕,胃里是空的,但是一阵阵痉挛,使她吐出一些胆汁,她觉得嘴里又苦又腥。胆汁落在河水里,河水的颜色混浊了一下,转眼就正常了。 她只要略为松松劲,就会倒下去。她感觉船在岸边撞了一下,她紧紧抓着船沿。 “快,扶上来,扶上来。”工作人员在岸上喊。两个男人跳上船,几乎把她拎起来,抬到岸上。 “拿风油精,给她涂一涂。” 她觉得太阳穴那儿一凉,一股冰冷的舒服钻进脑袋里,她示意要坐一会儿,两只脚踩在水泥地上,就像踩着一堆棉花。她坐在河边的台阶上,给她划船的船娘走过来,问:“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朝她笑笑。 “你怎么晕船那,”船娘说,她大概有五十多岁,但是声音很好听:“我们这河里又没有风浪。” 她笑了笑,船娘回到船上。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屁股底下的台阶凉凉的,她想,我只是想感觉一下,我们躺在船上,顺着河水飘流,阳光照着我们,四周空无一人,我们做或者不做,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她忍着痛和难受,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什么感受。 但是这也没什么,她想,在感觉好一些后她站起来,朝着稻香村的方向走,她需要吃点东西。 她步履摇晃,像浸在酒中,她决定回去时买点稻香村的米酒,她想少喝一点是不会出事的。她看见了稻香村门口金色的稻穂。她走过去,在靠里的位置坐下,店里几乎坐满了,他们曾经坐过的桌子上坐着几个陌生人。 “吃什么?”一个伙计问。 “面条。”她说。 “好咧!”小伙计拖着声音喊道:“面条一碗啊!” 她看看四周,只有站在门边的一个小伙计她还有印象,其余都是生面孔。她看见老板从楼上匆匆跑下,又匆匆跑了出去。 店堂里各种说话声和笑声夹杂在一起,她被这些声音包围着,面条端了上来,伙计没有给她倒茶,她吃了一口面,没有想象中的可口。她坐在角落,飞快地吃着,她的确有些饿,但是面条真的不好吃。 现在,她反而有种酒醒了的感觉,好像刚才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喝酒。 “买单。”她冲着一个伙计挥手。 “十六块。”伙计把帐单递给她。 她拿出钱:“另外,再给我半斤米酒。” “带走吗?”伙计看着她问。 “对。”她说。 她拎着竹筒做的酒瓶,走出店外,天色有些暗,河岸边的柳树下摆着桌椅,当时他们就坐在那儿。她看了看,转身朝住店走,她拎着酒瓶,就像拎着她的勇气。 老板娘一家正在楼下的店铺里吃饭,她走进去,他们和她打招呼,站起来让她走路,老板娘看了看她手上的竹筒,问:“买得什么?” “米酒。” “自己喝?” “不,给朋友的。” 她上了楼,听见老板娘在楼梯口对她说,煤气很足,随时可以洗澡。 她没想到自己真得会喝酒,但她还是喝了。 这使她有点厌恶自己,她第一次想到了父亲母亲,他们一定很讨厌她这样做。 她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竹筒,盖子已经打开,酒香缓缓地溢出来,她把茶水倒了,把米酒倒了些在杯子里,米酒的颜色有些发黄,在白炽灯下看并不漂亮。 窗外,柳树上的彩灯亮了,船歌从远处传来,她听着歌声,喝了一口,她觉得两颊有些发热。别喝了,她在心里劝自己,这与事无补,只会把自己搞糟。 可是有些想不通的事情堵着她。她明知道要绕过去,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一切都等待时间来解决,她相信时间肯定能解决。她记得有人说过,除了死亡,时间可以办到一切。她不记得这是谁说的了,是爷爷还是爸爸,她家里的人?她笑着想,他们可真牛!但是她借着酒劲不去想过去,她凭什么要过去?她赌着气,恨他也恨自己,恨整个事情……她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 她拖着鞋走进洗手间,打开水笼头,她把头埋在手心里,喝了几口水,水很凉。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才两夜一天,她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形象,也正是这个形象,警告她、指点她,她忽然清楚起来,有一个地方,那是她应该去的,也是她唯一可去的。 天蒙蒙亮她就醒了,收拾好行李,走下楼,老板娘不在店里,她与伙计结了帐。 沁里的早晨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裹紧风衣,还是有点冷。她路过稻香村,店门已经开了,一个小伙计正在扫地,她朝里看了看,那张桌子空着。她走进去坐下来,伙计问她吃什么,她说面条。 稻香村的老板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楼,他大概刚刚洗漱过,看上去很清楚。他也看见了她,并且认出了她。 “今天一个人啊?”他走过来打招呼。 “是。” “刚到?” “嗯。” “来玩儿?” “不,”她笑着说:“来吃面。” 他有点激动了:“专门来吃面?” “是,”她说:“吃完了就走。” 他没去想她话中的合理性,只是很激动,他说:“我们家的面条是最好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真材实料。” 她笑着,伙计把面条端了上来。 老板对伙计说:“泡壶茶。” “不用客气。”她说。 “没事儿,”老板说:“你是老顾客了。” 她吃着面,今天早上的面条味道不错,明显要比昨天晚上的好吃。 第十六章 我站在山脚下,山上的墓碑一排挨着一排,看起来变化不大。 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乔家的土地,爷爷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才去了同城。现在他死了,又回到了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按照他身前的遗言,他的孩子们,无论是儿子女儿还是孙子孙女,都不要来上坟。其他的人我不太清楚,我自己,真的从八年前的那个葬礼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八年前,七月的同山县出奇的凉爽,父亲捧着爷爷的骨灰盒,盒子不大,是朱红色的,做成房子的形状。母亲捧着一个红布包袱,里面是奶奶围过的一条咖啡色围巾,那是她唯一的遗物。 我们围在墓旁,父亲把土填进去,土很干燥,顺着斜坡朝里滑,很快就把骨灰盒和包袱埋了一半,父亲蹲下身,把它们往一起靠了靠。 我顺着墓地朝上走,今天的天气和那天有些相似,凉爽、有风。墓碑一座连着一座,站在山上,可以遥遥望见山脚下的湖泊。 我有些记不得路了,大概是中间靠南的位置,我数了数,在其中一行停下来,顺着墓地走进去。许多墓碑上写着红字,有的是两个人名,有的是一个。 爷爷还有一条奶奶遗留的围巾,而我和方骆相处的这段时间,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拎着小包,站在爷爷的墓前,墓碑上刻着的字与八年前没有多大改变,几乎还是新的。我蹲下去,伸手摸了摸,它有一些扎手。 我把包放在地上,墓与墓之间空隙很少,我坐下来,不远的一个墓碑前,有一堆烧过的黑色纸屑。爷爷说,不要为看我而来,上坟是为了安慰你自己。我四处看了看,整个公墓都是灰色的,但可以感觉到秋天的多彩。 八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这里。我一直希望上坟是件喜事,我带来另外的人,丈夫或者孩子。这也是爷爷盼望的,或者他不盼望这个,他觉得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可是爷爷,平静的活着是多么难。 我有点疲倦,靠在墓碑上,它冰冷、坚硬。 清晨我离开沁里,到了同城后立即转乘开往同山县的火车,在火车站吃了午饭,我没有再乘车,一个人慢慢走到公墓。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 我把身体转了转,阳光照在背上,我看见地上有一团影子。我觉得暖洋洋的,闭上眼睛,想打个瞌睡。 没过多久,我睁开眼睛,他正朝这边走来,已经走进墓地的入口。我坐直身体,看着他,我觉得好像泄露了隐私。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 “刚到一会儿。” “手机怎么关了?” “正在写小说。” 他点了点头。 “爸爸,”我说:“你怎么会来?” 他笑了:“我每天在这儿锻炼,”他指了指公墓中间又长又陡的台阶:“每天爬一个来回。” “是吗?”我也笑了,站起身,看着那些台阶:“你可真行。” 他说:“我刚才看见你,还以为眼花了呢。” 我转过头,看着墓碑:“小说写完了,想来看看。” “打算回家吗?” “是的,”我说:“想歇一会儿就走,去看看你和妈。” “嗯。” 我把背包打开,里面有在公墓入口处买的纸钱,我问爸爸:“有打火机吗?” “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 我把包拿到旁边,点燃纸钱,放在墓前的空地上。他站得稍远一些,给我让出地方。 我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里,开始纸钱不是很多,烧起来很快,多了以后叠在一起,压住了火苗,父亲找来一根小棍子,在火里拔着。火焰有些灼热,黑色的纸屑飘起来,父亲又拔了拔。 “行了。”他说。 我看着墓碑,把包背好,父亲问:“走吗?” “走吧。”我说。 我们顺着墓碑走出去,走到中间的台阶,我朝上看了看,台阶一直通到山顶,我问父亲:“爬一个来回要多长时间?” “四十分钟。”他说。 “公墓的人让进吗?” “让,”他说:“早晨锻炼的人更多。” “哦,”我笑着说:“这可真什么!” “什么?” “嗯,”我想了想:“难以想象。” 父亲回过头笑了。 太阳快落山了,我朝西边看了看,还是有些刺眼。我跟着父亲下山,台阶宽阔,每一级与一级之间跨度很大,父亲走得又稳又快。 我们一口气走下山,站在公墓的入口处,那儿有一座灰色的牌楼,我靠着牌楼的柱子,喘着气。 “走不动了?”父亲笑着问。 “有点儿。”我说。 “要加强锻炼。” “嗯。” 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妈妈还好吧?”我问。 “挺好。” 他想了想,问:“手机带了吗?” “带了。” “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回来了。” “不用,”我说:“直接回去吧。” “打吧,”父亲说:“让她加两个菜。”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它。父亲看着我,我一边拔号一边问:“你们买菜方便吗?” “方便,几分钟。” 电话没有人接,父亲说母亲可能出去了,我又把手机关上。 “最近常常关机?”他问。 “也没有。”我说。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走吧,”他说:“反正冰箱里还有菜。” 我跟着他,走出十几米,然后并排往前走。 山下的马路更加宽阔整洁,一些菜地离马路不远,在菜地的那边,是大片的稻田。我走出了汗,风吹在身上,感觉非常舒服。父亲一边走一边看着我笑。 “笑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说,过了一会儿补充道:“气色不错。” 我冲他笑了笑,看着稻田那边的一片房屋,最东边的那幢小楼就是我家。 “对了,”父亲说:“你有个朋友来过。”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他叫方骆。”父亲说。 …… “他来找你。” …… 父亲停下来,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我抽支烟再走吧。” 我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着路边的植物。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 “哦,”他点点头:“再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不用。” “没准已经回来了。” “不用!” 父亲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压低了声音调整情绪:“不用打了,反正快到了。” “那就不打。”父亲说,他静静地吸着烟,开始沉默。 我看着他,那天早晨他站在小街上的样子和现在如出一辙。一只山雀从树上飞下来,落在田里,它大摇大摆地,啄地上的东西吃。 我们一起看着山雀。 “这鸟儿不错。”他吸了一口烟说。 “嗯。” “是喜鹊吗?” “不知道。” “挺像喜鹊的。” “是吧。” “英伦,”他看着我:“要记住……” “记住什么?”我盯住他:“记住什么?前面的路是黑的?”我感觉眼泪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所以我们不会幸福?” 父亲拿着香烟,看着我,这是我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的表情。 他咬了一下嘴唇,像是很费力,我突然很内疚,他一直在为我担心。 “英伦,”他看看田里的那只鸟儿,又去看更远处的楼房,停了一会儿他说:“既然前面的路是黑的,所以怎么选择都没有错。” 他转过头来接着说:“怎么都行啊。” 我看着他,他的背后是树干和马路,在震惊中我的眼泪停了,他给了我答案。山雀飞起来,它并不害怕我们,继续落在树上。 父亲微笑着,温和地说:“还是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她早就说要做鱼给你吃。” 方骆从同山县回来,在同城火车站下了车。他拿出手机,拔着她的号码,他已经习惯了,每隔一会儿,他就打一次,每次都一样,每次都关机。 同城山就在不远处,太阳已经落在山顶。他走出出站口,看着太阳。一个和十个?他冷笑了一声,或者是一个和一百个,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找到她,爱她、哄她、照顾她,然后爱她、哄她、照顾她。他每天都在心里对她说:我爱你、只爱你。他想他一定要告诉她,还有另外三个字——只要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