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林黛玉》 139.三十三 黄昏,圣钟敲响, 附近村庄的信众, 风尘仆仆地来到教堂, 坐在木凳上, 时不时和邻人探头讲话搭讪, 等待着聆听布道。 大胡子的执事喷着酒气站在了台阶上,在神像下笔划了一记圣礼, 洪亮的嗓音响起, 嘈杂的教堂里登时安静下来:“布道开始!” 掏了一会, 执事乔治从怀里掏出来一本皱巴巴的本子,清了清嗓子: “这一年, 有两个一起长大的兄弟成年了。他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位父亲,母亲不是同一位母亲, 但他们的心,总是挨在一块......” 这年头,许多教士在乡下给大字不识的信众们布道时,拿着同一本神典, 甚至讲的是同一段, 内容都能天差地别。 尤其是总喝得醉醺醺的乔治,他布道的内容, 人们特别爱听, 因为他嘴里讲的总是关于一些神奇的锄强扶弱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总是穷人, 神总是静悄悄的, 欺压好人的坏人总是要被聪明的穷人用自己的手段惩罚的。 因此信众们面带诧异, 交头接耳:“这个经好像和以前讲的不一样啊。”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听了下来。 “山姆流着汗,一年到头和土地打交道; 威廉总是背着个褡裢行走四方。” 亲切的身份,让许多信众不由自主侧过身子倾听。 山姆和威廉是一对在乡下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山姆是个农民,威廉则出身行脚商家庭。 故事一开始,山姆相依为命的妻子就因为过度操劳而病倒了,而她所需要的药材在当地的价格极为昂贵。 疾病,一个许多故事里穷人不幸生活的开端。 信众们一听到这里,就知道山姆将面临不幸的命运。 果然,山姆卖掉了自己大部分的财产,个性老实的他,将自己辛苦种田攒下的粮食通通出售,希冀能挽回妻子的性命。 但是他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却都被来收购的商人压得极低。 “多一个铜子,多一个铜子我就卖!”他挑着沉沉的粮食,向来收购的商人苦苦哀求。 只要一斤多一个铜子,总价就能多好些,可以给妻多买一些药了。 最终,一直到收购的商人都离开了,山姆的粮食仍然没有卖出去——他们连一个铜子都不愿意多出。 “唉,是这样的啊。”信众里常年劳作的农民叹了起来,“这些黑心的商人。” “屁!谁说我们黑心?”信众里衣着显得齐整一些的行脚商、商人不大满意。 乔治伸出手往下压。 他素日的威严,让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绝望的山姆委托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见多识广,聪明过人的威廉,收购了粮食,带到这种药的原产地——一座大城市去卖,刨去成本与必要的利润,剩下的就由威廉代为买药。 毕竟,原产地,总是要更便宜的。 威廉十分同情自己这位兄弟,因此一口答应下来。 他带着山姆的粮食迢迢赶去大城市的路上,遇到了重重关卡,贪婪的教士、贵族,一路上找尽借口收税,还有伪装成强盗的骑士拦路打劫,真强盗更是早就盘踞道路了。 乔治讲得口渴,观众却听得眼睛也不眨。见他找水喝,忙不迭地送上水,催促他讲下去。 他口才极佳,将威廉与这些人斗智斗勇的过程讲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传奇般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信众。 讲到最精彩的一段——威廉与真假两股“强盗”势力周旋,巧妙地利用双方的自大,在真强盗与骑士所扮的假强盗挑起矛盾,骗到双方血拼。他则施施然拖着粮食离开。 信众们险些忘了这是在教堂,这是在听布道。 他们的喝彩声高得掀开了屋顶,其中商人的喝彩声最大。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尽管多次成功地用自己的智慧摆脱了困境,但威廉为了脱身,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付出了金钱。 中途,威廉屡次心里打鼓,想打道回府,但是善良的他想到苦命的兄弟山姆,决定咬牙支撑。 等到了城市,一进城门,行会就找上门来,要收保护费。 威廉此时已经快钱财耗尽,为了能收回成本,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翻粮食的价格。 等到城市里时,粮食的价格已经翻了足足几十倍。 昂贵的粮价导致没有人去购买,附近的居民都认为他是黑心商人。 威廉一天天地试图将粮食出售出去,在第三天的时候,他打开粮食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完了:粮食经过一路长途跋涉,被路上层层的关卡耽误之后,已经开始发霉,彻底卖不出去了。 只能贱卖。但贱卖,连买药的钱都凑不够。 因为一次义举,威廉破产了。绝望至极的威廉解开腰带,吊死了。 故事到这里,教堂里寂寂无声。 聪明勇敢过人的威廉,没有被教士打败,骗过了贵族,斗过了真假强盗,却彻底地倒在了这里。 人们都以为会是寻常故事里“聪明善良的穷人战胜为富不仁的恶人,过上幸福生活”,却不料到故事竟如此急转而下。 而与此同时,故事山姆却在家乡苦苦等候着威廉归来。 他妻子病得越来越重,直到病死。 “这个女人陪伴他渡过春天,陪伴他渡过秋天,她曾经那么的健壮,现在,却不比一只猫重多少。 她在最饥饿的时候,也会把自己的糊糊分一半给他。 现在,她爬不起来了,屋子里却早已卖得空了。连给她盖的破毡子都找不出半条。 一天,山姆回到家,连她也找不到了。人们在河里发现了她的踪影。她步履蹒跚,不忍拖累山姆,决定回去见神了。” 二天, 听到这里,教堂的台阶下,一个浑身肮脏的小女孩忽然大哭了起来:“妈妈!妈妈!” 她瘦弱木讷的父亲牵着她的手,也只能黯然地抹眼泪。 她没有妈妈,他没有妻子。 随着这一声大哭,整个教堂变作了泪海。 乔治心下黯然。 整个教堂里,没有一户完整的家庭。 家家户户都是残缺的。没有父母的姊弟,没有妻子的鳏夫,没有子女的老人,没有丈夫的寡妇。 疾病、饥饿、被鞭打。属于穷人。 完整而丰足的家庭,不属于穷人。 半晌,才有人问乔治:“牧师,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乔治摇摇头,只能叹息着,将故事讲了下去。 只等着威廉带回钱来好买药,又从别人嘴里得知威廉早就到了那座城市。却久等不到希望,直到妻子活活病死的山姆,不由万分怨恨。 仇恨裹住了这个农民,他千里迢迢,风餐露宿,上大城市去找威廉要复仇决斗。 等他千辛万苦,根据家乡人的线索,找到威廉的时候,却知道威廉早已自尽了,只留下家徒四壁,两面清风。 山姆在威廉坟前,茫然质问:他该向谁去决斗。 这一场决斗无疾而终。 而这座城市当地的能治山姆妻子的药,其实卖得极便宜。 就连最开始的山姆都买得起。 但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威廉也死了。 老实巴交的农民最后也只能在威廉的坟前,自杀了。 故事结尾的时候,教堂里寂静异常。只能听到风呜呜地穿过窗户,乔治读书的声音: “他问飞在教堂尖上,看得最远的乌鸦:我该去找谁决斗呢?乌鸦不回答。 他问流淌过富裕与贫穷,见多识广的小溪:我该去谁决斗呢?小溪不回答。 他问俯视人间一切的太阳:我该去找谁决斗呢?太阳也不回答。 于是,他知道,这个世上,其实没有敌人。 这个世上,到处都是敌人。 乌鸦呀,你吃掉了我的朋友。 小溪呀,你吃掉了我的妻子。 太阳呀,你的阳光之下,到处都是我的坟场。” * “太阳呀,你的阳光之下,到处都是我的坟场。” 皇帝将手里的《决斗》合上。叹息着敲了敲扶手,向海瑟薇道:“可惜了这等人才,却难为我所用。” “陛下,东方的使臣还在等着。” 皇帝沉吟片刻:“罢了,请他们多等几个月罢。” * 六月,夏日。 皇帝下令取消国内关卡税收制度。 封地贵族造反者众。 艾伦一世出兵。 卢士特狮子旗内战,开始。 140.三十四 这一年的夏天, 在兵荒马乱里开始了。 热辣辣的阳光下,打着铁钉的无数马蹄,碾过滚烫的土地。 尘埃涌起, 遮天蔽日。 尘土里,惊叫声、哭泣声、铿锵的刀剑相击声,响成一片;热浪里, 硝烟味、焦味、血腥味,混成战场上的腐臭味。 八人一组的炮兵动作整齐,不断填装着大炮。轰隆隆如惊雷似的爆炸声一时掀起巨浪,坚固的城堡上终于悬挂起了一面白旗。 排成一列列的士兵放下了手里的火/枪,向后退去。 两翼的骑兵伏在马上,在堡垒大门被放下的一刹那, 扬鞭冲了进去。 “你们为什么抓我?叫你们的主官过来!”披头散发,身着金线长袍, 留着胡子, 戴着假发的中年男人被粗鲁地拖了出来,不断挣扎着,惶惶大叫。 押着他的军官踢了他一脚:“闭嘴!叛国者!” 中年男人一路被拖到了长官跟前。 骑在银鞍马上,戴绣着狮子的红绒军帽的年轻长官,一幅病态苍白的面容, 轻轻咳嗽着。 被副官提醒头号俘虏到了,便低头看了这位俘虏一眼:“把这位先生‘扶’起来。” 中年人的假发早已落在了尘埃里, 他被拖得身上的长袍破损, 身上多处是伤。此刻被拽起来, 以为要挨打,瑟瑟发抖地抱头尖叫。 长官嘴角弯了弯,细细、笔直的眉毛八风不动,居高临下,一个傲慢的假笑:“您好,子爵。听说您想见我?” 子爵听到他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职位,又位于阵中诸人簇拥,料定这是皇帝亲派的主官,挣扎着大喊起来:“我是贵族!我是贵族!我应当受到礼遇!你们没有资格抓我!” 而此时,不远处,城堡里,被骑兵驱出的还有女眷,蓬蓬的大裙子,窄窄的腰,簌簌掉下的粉,闻到血腥味,便颐指气使,尖叫着叫下等人滚开,面孔惨白的贵族女眷。 “副官。” “在。” 长官过度苍白的面容上,玫瑰一样红润的嘴唇轻启:“宰了。全部。” 副官和子爵都愣住了。 “副官。” “在...在!” “第二遍了。”长官伸出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比了一个“二”。 副官刹那脖子一麻,再也顾不得震惊,并腿,行礼,一溜烟地跑去执行命令了。 金灿灿的阳光下,石头的城堡前,硝烟混着尘埃中,所有士兵、军官亲眼看着娇嫩的贵族夫人、小姐被押到阵前,轻巧巧,如花似玉的头颅被大刀劈落,滚在尘土里,鲜血“澎”地喷了一团血雾。 子爵也看到了。他一下子晕过去了。倒在长官的马边。士兵把他拖到那些头颅旁,很快,子爵的脑袋和他妻子儿女的摆在一块了。 士兵都是雇佣来的雇佣兵,在别国打仗惯了,顺手割下耳朵——换军功拿财宝的保证之一,并讨好地要献一袋给上级。 长官厉声喝止他:“别拿过来!” 他指点着士兵手里一袋血淋淋的耳朵,蹙着眉,病恹恹地叫副官:“太野蛮了。叫他们拿远点。” 不是您下令灭了子爵满门吗?副官和周边的士兵都摸不着头脑。 长官却已经文雅地驾着马,从这一排排的人头旁踱开了。 同时,城堡里涌出了最后一批人——被骑兵、步兵从城堡深深的地牢里放出来的,大量农奴。衣衫褴褛,瘸腿或残手,有只剩了半边身子,苟延残喘。 他们先是缩瑟在一边,望见领主一家的头颅,眼睛猛地瞪做了铜铃,有人眼睛瞪着瞪着,眼睛里忽然流下了血泪。匍匐在地,狂喜地大哭起来,嘴里含混,似乎是诅咒,又像是感激。 几个站在一边的士兵,面露不忍之色。 长官的马却丝毫没有停歇地经过了喜不自禁的农奴们,绿眼睛既没有为子爵一家的死去而流露半分动容,也不曾为自己下令放出的农奴显露半丝怜悯。 * 【我杀他们,是从理性出发做出的决定。他们家族是死硬派,坚决抗拒取消关税的命令,又在当地民愤最深。死绝,以换取当地农民的信任,分封土地的顺利,是对陛下的统治最有效的一个办法。】 “呼。”艾伦一世将这封信扫完,轻轻呼出一口气,笑着喃喃骂了句:“尤金这个小王八蛋。尽给我惹麻烦。” 皇后从门后进来,眨了眨眼:“尤金又做什么了?他一向是个礼貌善良的好孩子,只是从小身体差了些,行为性情难免有些乖僻。陛下您既要他的学识,派他去做事,可不能因为他的脾气,就怪罪于他。” 皇帝无奈地摇摇手:“朕哪里敢?你的两位表弟,尤金和克雷梦特,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后面露好奇,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艾伦一世却不欲将尤金的作为告诉他的表姐,以免吓到了她,便向后递了一个眼色。 跟在皇后身后一道进来的海瑟薇从罗帐后迈出来,含笑打断了她:“陛下,臣妹有要事禀告。” 皇后一听这话,便忙收起小女儿情态,温顺地向丈夫告退了。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了皇帝,女大公,以及侍立一旁的仆从。 “海瑟薇,主考的怎么样了?” 女大公兼实际上的帝国女宰相答道:“已经筛过两轮笔试了。只待下一场的面试。” 面试的地点就在皇宫的大花园里。雕塑被清理到一旁,一群从没有资格进入皇宫的年轻考生惶惶又激动,不停地掖着衣角,擦着手心的汗,跟着引路的侍从,鱼贯而入,僵硬地站在御花园里,等着面试的考官来到。 从落地窗看下去,这些考生黑压压的脑袋,像一群群拥挤的蚂蚁。 花园虽大,挤了这么多人,已经显得局促了。 皇帝高高在上,向下扫视着他们,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那些年轻而青涩的面孔: 这么多人,挤在皇家花园里,是局促的。 但分散到整个卢士特去,就好像滴在海里的几滴水罢了。 还是不够多啊。 他忽然发问:“那些辅助你组织考试的东方文人怎么样。” “......”海瑟薇沉默了片刻,答道,“对于组织考试,知无不言。使唤起来,却不大合用。” 皇帝登时嗤笑:“真是委婉。不如直说罢:臭毛病多,使唤不动?” 这些从海路重金聘请来的东方文人,学识不怎么样,脾气倒是一个比一个大,又酸腐。动辄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一会子嫌弃考生里的工商之人,一会子嫌弃蛮夷女子的不知廉耻。 连带着对她这个女儿身的主考官都没个好脸。 杀,又不能轻易杀了。 “他们恐怕和以前的神教中人相当合衬。”海瑟薇终只能,略带讽刺地答道。 皇帝叹道:“辛苦你了。实在忍受不了这些人的时候,就拿着授勋的文书去找安娜罢。告诉她,东方的皇帝,早已向我国发了叛党林黛玉的肖像和缉拿文书,而东方的使臣,也早已到了波拿。问问她,是要在我国做一位女男爵,充当皇室顾问;还是要回国当阶下囚。想来,安娜的才华,应该是足以帮助你的。” 说着,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再忍忍罢。再忍忍罢......等各地的叛乱清缴完毕......等这这一批,下一批的考生,都长成,等我们的初等学校、文法学校再多建几座......” * “东方使团?”林黛玉放下了手里的笔。 “是啊!听说是东方皇帝亲派的,派来的都是些老爷少爷,有钱有势。还带了一大批的东方特产来呢。也不知道啥时候静悄悄地就来了。等他们从皇宫搬出来,住进别馆的时候,我们波拿人才知道咧!可轰动,大家都争先恐后去看他们咧!小姐,会不会有您的老乡啊?”侍女眉飞色舞。 林黛玉微微吸了口凉气,站起来,来回踱步,眉宇之间,却没有侍女想的开怀之色,反而双眉紧蹙,神色颇为冷峻。 过了一会,才停下脚步,语速颇快:“我要出去一趟。立刻备马车。” “是。” 侍女应声去准备了,却听到楼下的门铃响了。 开门的时候,林黛玉听见一声久已不闻的中原官话,带着些金陵的软糯:“林姐姐是住在这吗?” 141.第 141 章 贾府岁月, 宛如前生。 “我年少时,听宝钗提起过你。” 坐在鎏金椅子上,美艳纯真, 宛如雪中红梅的少女托着腮,打量着她, 神色好奇地笑道:“林姐姐那时候才多大?这点小事也记在心里。怨不得姐姐她呀,过了这么些年, 还总是惦记着你呢。每每私底下对着兄弟姊妹,少不了叹一回我们生得蠢笨, 都不如颦儿聪明灵巧。” “倒难为宝钗一个七窍玲珑心, 晶莹剔透人, 还能不顾禁令,将我个提起便脏嘴的‘文贼’记得。”林黛玉淡淡道。 少女一噎,连忙笑道:“林姐姐言过了,那都是朝廷面上的事, 我们私底下哪里提这个,都是亲戚。” 她话音才落, 林黛玉冷冷道:“姑苏林氏,活着的只我一个。哪里来的亲戚?如果薛小姐今日是来探亲的, 那么, 便走错门了。要是来检举我的,倒是直奔东方使臣住处去罢。” 说罢, 便要起身送客。 薛宝琴忙拉住她:“林姐姐, 战场上各为其主, 我们每家都有伤亡,难免有损亲戚情分。这是因着朝廷和义军争皇帝的位置,我们底下人没法子而已。但管他谁做皇帝,我们几家都同气连枝,私底下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老太太当初为你和林二爷的事,背着人,哭得没个人样了,做梦都喊着作孽,何苦。她一把年纪了,日夜祈福。听说我要来泰西,躺在病榻上,还求我来寻你,好得知你的安危。” “病榻!”林黛玉一时失声止步:“外祖母......怎么了?” “老人家不好了,也......也就这几年了。”薛宝琴咬着唇,低声道,“她老人家嘴上说恩断义绝,实际上,每每病得昏了,因我长得有几分像你,就拉着我的手,流着泪直叫‘玉儿’。” 她说的字字真切,都是外祖母情态。外人绝说不出这些话来。 林黛玉怔怔地跌在椅子上。 薛宝琴一见她情态,心道贾家的宝二哥说的竟然不错,林姐姐自来心软多情,最是念旧。人千变万变,那点本真哪里变得了? 便想趁热打铁,再说几句亲戚的话,打动她心肠。 熟料她在椅子上出神,只望着东方,竟再不发一言。 薛宝琴看她神色,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陪坐。 屋子里的时钟滴答滴答才晃了几圈,对面的女子已收了那等失态,垂着眼,冷声:“亲戚的旧话不必再提。请君据实以告来意。” 一时之间,薛宝琴见她神态,不由转过一个念头:贾家的宝二哥,倒确实是同林姐姐分别了太多年了。 跟前坐的,并不是她从宝二哥嘴里听悲的那个娇弱多情敏感的“颦儿”,而更接近她昔年听说的,名扬海内的潇湘君子。 意识到了这一点,少女便收了那些小心思小把戏,坦言道:“林姐姐你只管放心,我们的船队虽是随着使节团的那位王爷来的,我出现在此,却只以我个人的名义,是托了另外的渠道打听来的。” 语罢,摊开手,露出了掌心的信物。 林黛玉一眼瞧见,颇为吃惊:“你?” 薛宝琴狡黠地笑了笑:“我。” 林黛玉露出自她进门以来,第一个笑:“你倒叫我想起一位也出身商家的故人。” 薛宝琴收了信物,笑道:“姐姐可是放心了一些?无论是出于亲戚情分,亦或......一些别的,我都不至于戕害姐姐的。我当真是仰慕林姐姐,才来拜访。” 因去了一桩心事,林黛玉这才与她攀谈起来。 薛宝琴自小随父母周游四海,见多识广,才气又颇高,堪称品貌双全,一时,两人竟颇谈得来。 她向林黛玉很是讲了一些中原的境况。 林黛玉虽则不愿意谈论亲戚。但四大家族中,曾经与她同住大观园的众多女儿家,又何辜?才知昔年姊妹,俱已风流云散。 湘云出家,三春出嫁。宝钗入宫。元春登凤座。 宝玉在家里一头扎进了庵堂,任凭家中娶妻,自己却只埋头诵念经文,倒似一心从佛了的留发居士。 “只可叹,宝二哥哥,人人都说他现在倒真跟石头似的,任世道如何,只不听不看不语,好似死心一般。唯独听了林姐姐你的名,才有几丝活气。现在老太太病了,他随侍床前,一听老太太喊姐姐你,便陪着老太太掉眼泪。” 薛宝琴叹道:“姐姐休道我之前是用亲戚情分拿捏你,我是真有几分不忍心。无论如何,姐姐你如果有朝一日能重返中原......他两个,怕是世上唯二真心念着你的了。” 林黛玉不语。 直到薛宝琴提起女士帽告辞的时候,送她出门,忽然深深地一拜。 薛宝琴手忙脚乱扶她:“林姐姐折煞我了!这是做什么?” 才听她道:“我亲戚缘浅,父母无份。世上少有真心待我的人。” 薛宝琴感到握住的纤瘦手臂微微颤抖,林黛玉道:“只是......造化弄人,往事俱已。现在,只望你托一句话。” “你告诉她和他:‘玉儿好了’。” 薛宝琴道:“只此一句吗?” “只此一句。” 薛宝琴一直到走出门很远,回头时,还看见林黛玉遥遥地倚门相送。她才领悟,那一拜,竟不是对着自己的,而是对着老太太和宝二哥的。 她在舌尖滚了几遍“玉儿好了”,却一怔,想起同她差不大,却冷心冷性,常年念珠不离手的惜春。惜春曾听见宝玉年少时作别黛玉,也颇为唏嘘地向她提起过。 至此,薛宝琴才明了这四个字的其中真意,她作为一切故事的后来者,不由再一叹: 当年他对她说,从此,宝玉死了。 多年后,她却还他们一句,玉儿好了。 小楼旧梦已飞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薛宝琴的身影在西洋的风尘里渐渐渺远不可见了。 林黛玉却久久地驻足,最终,轻轻地带上了门,回身道:“不知大公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142.三十六 听罢大公的来意。林黛玉道:“既然君子看得起我一介书生, 我便为您略尽绵薄之力。” 女大公笑道:“君愿投效, 陛下心胸宽大,启用贤才无论男女贵贱。自然不会亏待了才人。” 她取出授勋的旨意,推到了林黛玉的跟前。 林黛玉却将授勋的旨意轻轻地推了回去。 女大公提醒:“安娜, 陛下早已知晓你的身世。使臣团就住在皇宫边上。” 林黛玉平静道:“陛下与阁下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世, 便该知道,我背井离乡, 孤身西来, 只为自己心意圆满、念头通达, 而非求富贵显达。我今日愿意襄助陛下,只为陛下兴科举, 废关税, 确实有益民生。” 毕竟,科举,比起察举, 确实更有利于选贤任能。艾伦一世选拔分派执政官, 为废除关税作准备, 如果关税真能废除, 民众就能更加自由, 日子更好过。 “但, 就事论事,为此事略尽绵薄之力, 不代表我从此投效于陛下。” 海瑟薇盯住她, 半晌笑了:“难怪皇兄说......罢了。这道授勋的旨意我会禀明皇兄留着, 随时欢迎你改变主意。” 窗外天光半明,海瑟薇身姿摇曳地出门了。 林黛玉尽了礼数,送她出去了,回来怔怔地,一时想着薛宝琴送来的东方的音讯,一时想着女大公传下的旨意,心乱如麻,不由长叹。 这一场内战的进度推得极快。 从教会收割了大量财富的艾伦一世,整军备,招募雇佣兵,取得了大部分贵族和农民的支持,相对他的支持者,叛乱的贵族竟然可算是少数了。 因此,只用了半年时间,艾伦一世便差不多镇压了抗拒皇室派遣执政官的少数贵族。 皇党以一种相当酷烈的手段,灭了好几家风评颇差的领主满门,原来小动作颇多的贵族,一下子安静下来。放弃了武力反叛的贵族们服输似的——至少表面上服输似的,对于置换土地、分封,更加热衷,一时之间,竟然对着皇室,争相表起忠心。 同年,关卡税收制度,正式废除。 卢士特的大部分封地,都迎来了皇室指派的执政官,而这些执政官是带着自己的班子去的。这些班子,多半是早在波拿,就经考试选出的。 皇室执政一到当地,就宣布辞退了领主聘请的大量事务官,取而代之以他们自己的班子。 治理卢士特所需要的文官数目,不是一个小数字。各地却也频现人手空缺。 为了满足大量的执行政务者的需求,艾伦一世正式宣布建立文官制度,学习东方的模式,在各地以考试选拔文官,择优录取,将选中者经皇室批准,各地执政官申请,分往各地。 以考试,而不以出身论,不靠关系,一时轰动了整个卢士特,大量的识文断字的年轻人、甚至是中年人涌入试场。 还有一些家境稍可的,都开始鼓励、供应起后辈读书。 艾伦一世明令天下,只以成绩论英雄,别无其他。 此事激起了轩然大波,而各地的教会学校,在顺服于艾伦一世,由他亲自指派的神官来到之后,悄然减少了神学内容,增加了科学内容,与资产阶级兴建的初等学校一起,为艾伦一世的文官制度添砖加瓦。 林黛玉的《决斗》在这场内战里扮演了一个催化剂的角色。 《决斗》的篇幅很短,但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匕首一样的力量。它飞快地在波拿蔓延——宛如瘟疫——上流社会与底层社会一起蔓延着名为《决斗》的“瘟疫”。 在底层社会,这个故事,这篇小说,最开始是从农民、小商人、工匠、磨坊主等人中间流传,然后迅速地为整个第三等级所喜爱。 先是《社会修道院》,然后是《决斗》,在这些低贱的人们心中,这位女作家的地位一下子比原来还拔高了许多。 而上流社会里,人们悄悄地都在说:这位作家小姐,给女大公做了副手,无名无份,却位卑权高,海瑟薇颇为尊重她的意见,堪称副相。 一个女子,乃至于一个异族的女子,受这样的器重,本不像话。奈何女大公早已是实至名归的帝国宰相大臣,手下下辖无数事务官。 有此珠玉在前,连带着许多贵族女子都任性了许多,更不讲究晚宴逆流前的礼仪了。 因文官考试不曾限制男女,甚至有一些女子也参与了考试。颇出了几位女事务官。 艾伦一世对此不发一言,做默认的态度,皇室又现在正是强势的时候,人们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林黛玉所受到的诘难便一下子少了许多。 原来责难她的报纸一夕之间变作了哑巴,东谈风,西论月,唯独忘记了自己曾经如何诘难过这位女作家。 东方使团语言不大通,又被皇室派人严密看着,兼之使团中,颇有些王贾薛史几家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团名义上的首领王爷,每日参加上流社会的宴席,却从未碰见这位女作家,更竟不知道安娜.林便是王朝通缉的要犯之一。 “物价降了。”林黛玉浏览了一遍最近的花费,颇为欣慰,随即精神一松,便揉了揉眉心,解了外衣,吩咐侍女取毯子来。 侍女将毯子取过来的时候,她却已经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眉目疲倦。 这一小睡,醒来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昏了。 她是被紧促的风声、急促的说话声吵醒的。 窗外,天色晦暗,狂风大作。侍从领命而来:“安娜小姐,海瑟薇大公请您过去!” 白练蹿过黑沉沉的天际,刹那照亮天际,狂风作响,闷闷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诸国的军队,宣言朕暴虐无度,早已陈兵边界。国门洞开,朕,却今日才知道消息。” 宫廷里,皇帝背着手,脸色跟天色一样压抑:“诸卿有什么意见?” 宫廷里,众多皇帝的心腹大臣站在台阶下,面面相觑。海瑟薇立在皇帝下右侧,林黛玉也被叫来,站在海瑟薇背后的屏风后,听到这里,也不免吃惊。 内患未平,卢士特国内一些地方还在持续的内战,贵族们表面臣服,私底下小动作却多的很;关税虽降,沿途的“盗匪”却起,个个装备着骑士武力。有些领地上执政官几乎是刚派过去,就“意外”死亡了,消耗得特别快。 如此情况,外患又起,只怕不妙。 “陛下,必然是边境贵族勾结外国,趁着内战,引狼入室!请陛下立刻出兵回击!”军事大臣出道。 经济大臣则急忙反对:“不可!光是内战,陛下雇佣军队,购买军火,训练士兵,源源不断的粮草运往国内各地。就已耗了大半从教会搜来的浮财。哪里还有钱对外打仗?要臣说,大家各家都是亲戚。陛下逼得太狠,只恐怕要逼得大家更生反意,现在国库实在拿不出钱了。既然他们打的是陛下暴虐的旗号,那不如陛下在国内退一步,大家和和气气;对外,就让他们打一笔秋风。等退了外敌,我们再休养生息,有钱了,再收拾国内,也不迟啊?” 军事大臣冷笑道:“割地求和?忍气吞声?你说的倒轻巧!外敌如虎狼,哪里管什么亲戚情分?说是亲戚,也不见当年往年战争中,他们把吞了卢士特的土地再吐出来!泰西各国的贵族都沾亲带故,都是亲戚。他们拍拍屁股一跑,到哪国不是做封君贵族呢?我国的平民却遭殃了,而陛下一统卢士特之志向,更是从此变作泡影了!” 大臣们便分成了两派,吵翻了天。 被他们吵得头疼,皇帝又看向女大公:“海瑟薇,你的意见?” 海瑟薇沉吟不语,半晌道:“陛下又何必问臣。今日到了这个时辰,才召集群臣,陛下心内,想必早有决断。” 皇帝反复踱步。大臣们吵得越发脸红脖子粗。 半晌,砰,皇帝低吼道:“够了,都住嘴!” 大臣们吓得齐齐噤声。室内安静得只听得见窗外的暴雨。 事出紧急,顾不得点起室内所有的灯,宫廷虽大,却光线晦暗。 晦暗的室内,艾伦一世的面容半隐在黑暗里:“朕已做了决定。去传令前线,派人接替尤金的位置。告诉尤金,干的不错。叫他换个地方,继续打。” 军事大臣大喜过望,连忙领命而去。 经济大臣叫道:“陛下!” 艾伦一世却道:“朕意已决,卿家们不必多言。往常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一次,我若不打这一仗,退了这一步,不但国外以为卢士特软弱可欺,要占朕的便宜;国内,也前功尽弃了。” 海瑟薇道:“那皇兄,军费何所出?” 皇帝道:“传令下去,加税。” 海瑟薇迟疑。 皇帝道:“不必犹豫。只要撑到打赢了这一仗,腾出手来收拾国内,即可。”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 同年,内战的硝烟尚未完全平息,各国联军,已经陈兵卢士特边境。 国内,皇帝下令召开三级会议。 卢士特的三级议会,是三个等级少有的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交谈的会议,通常是在卢士特遇到重大的政治、经济困难时召开,皇室在做下重大决策之前向民众询问求援。但,三级会议,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召开过了,形同虚设。 艾伦一世便下令,卢士特各区,都要选出各自的三级会议代表,代表该区的教会、贵族、平民前来波拿。 一时之间,全国瞩目。 143.三十七 九月, 艾伦一世召开三级会议。 彩色的窗户上天使拉弓, 高大的白石柱上光斑点点。 穹顶壁画,红木包金椅,正红的地毯铺满了地面。 会议室分为上下两层, 都围绕着一个弧形的特殊扩音壁所在的宝座。 第一等级、第二等级在上层, 第三等级在下层。 待到各区的各级议员都按各自的等级落座了,皇帝落座, 敲响与会钟。 这次的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加税。 而今皇帝大权在握, 大部分命令完全可以直接绕过三级会议。 这一次特意召开三级会议, 三个等级的议员都心知肚明:无非是要他们自己掏出钱来而已。 第一等级的教士僧侣,早已附骥皇帝;便如一片沉默的白袍乌鸦。 第二等级的位置上却空缺了大半, 只有零星几个小贵族到场。 一部分大贵族还在和皇帝内战, 而第二等级中剩下的贵族,和这些反叛的大贵族俱藕断丝连,彼此有血缘关系, 明面上做鹌鹑, 私下是否支援过叛乱贵族, 就不好说了。 这次卢士特的险恶局面中, 皇帝如果取得了内外战争的胜利, 将会极大地损害第二等级里大、中贵族的利益。更不要指望他们答应掏钱。 故而当三级会议的与会钟敲响, 第二等级的贵族议员们纷纷称病,雪花一样的请病书飞到了皇帝跟前, 第二等级的出席率甚至不足三成。剩下伶仃几个小贵族, 大多和第三等级是一条心的。 第三等级平民议员则交头接耳, 面露愤怒。他们人数虽然众多,但加税,对他们来说,无疑会使内战之中本就生计艰难的平民雪上加霜――僧侣、贵族是不必缴纳赋税的。 卢士特有句俗话,叫做僧侣以祷告为皇帝服务,贵族以宝剑为皇帝服务,第三等级以财产为皇帝服务。 僧侣与贵族从来不用缴纳皇室的赋税,此前贵族也只为神教教廷而苦恼过。 过去教廷的十一税,主要落在第三等级头上。现在要加税,主要会落到谁头上? 好不容易废了十一税、关税等旧的盘剥,难道头顶上要再增加几重负担? 因此,即使皇帝陈说如果外战失败,国内关卡林立的现状将会复现,绝大部分的第三等级的议员,仍旧不同意出钱。 第二等级憎恶敌视皇帝剥夺他们的领地治理权的举动,暗中支持内战,放外敌入关,并拒绝出席三级会议;第三等级则坚决不同意皇帝加税的决定。 三票有两票废了,这次的三级会议不欢而散。 艾伦一世震怒之下,痛斥庸人不识大体,直接下令解散三级会议,从此永不召开。 他绕过三级会议,通过自己手下的军事、官僚体系,开始横征暴敛。 一方面,继续向贵族们收检地税、置换土地的级差税,一方面,皇帝开始向个人和公司出售生产和贩卖某种商品的专利权。 没有专利权,胆敢擅自出售商品者,面临的将是皇帝的警察队伍。 原先不同意出钱的贵族、第三等级商人,见此,争先恐后地向皇帝购买专利权。 花大价钱购买了专利权后,则肆意抬价,以弥补自己购买专利权的损失。 被出售的专利权,一开始,只是奢侈品。珠宝、锦衣、瓷器、高级奶油。 但随着前线战况的焦灼,艾伦一世先是开始下令,地产收入年六十金以上者,必须接受骑士称号,缴纳骑士捐。 随后,从绸缎到麻衣,从高级奶油到普通黑面包,从奢侈品到生活必需品的专利权,都一样一样,被公开拍卖了。 十月,波拿的物价开始全线飙升。 街头的面黄肌瘦者成倍增加,各地的流浪汉、乞儿成群结队。抢劫、偷盗食物的案件已经非常普遍。 灰蒙蒙的天,黯淡的街道,栅栏上停着的乌鸦,被忽然起来的响动惊飞了。 “小姐,行行好,行行好。” 小花园外,被栅栏隔着,照例围了一圈的乞儿。他们把苍白浮肿的脸挤在栏杆之间的缝隙,向花园内伸出脏手,无数双麻杆一样的细胳膊使劲地够向园内,伸着碗。 林黛玉坐在二楼,这些哀求声不断地往耳内涌来,看不下去跟前的书了,合上笛卡尔的《要更好地推理和寻求科学真理的方法论》,再次吩咐侍女去分粥。 侍女隔着栅栏开始舀粥。 她从二楼望去,看到了远处,一位在街上和仆人一起分发黑面包的老绅士,被骨瘦如柴的城市流浪者包围了。他们衣衫褴褛,神情麻木,如闻到味的野狗,成群结队地慢慢围住了老人。 幸而这幢房子附近是有名的富人区。街道上的警察如最忠心耿耿的鹰犬,挥舞着警棍杀到,驱走了流浪汉。 侍女很快回来了:“小姐,这次的粥也发完了。”她露出手中被乞儿舔得一干二净的锅底。 可是栅栏外那些苍白的脸仍旧浮着,围着这些房子,像扒住岸的水鬼。 “再去煮一些吧。” “小姐,今天发了三次粥米,最后的存粮已经没有了。” “那么,支取我的稿费,再去买一些吧。” “您忘了?您这几个月的稿费已经花完了。” 林黛玉怔了怔。可是街道上涌来的饥饿者依旧源源不绝。一人之力,杯水车薪,可救急,却如何救难? “准备马车与访贴,”她说,“我要去拜访大公阁下。” 马车驶过街道,街景萧条,开着门的商店,只有几个寂寞的店家看着门店,没有顾客。而一条街上,大多商店都是关着门的。 海瑟薇的府邸里,金碧辉煌的舞池里,光影绮丽,地面光可鉴人,依旧衣香鬓影,钗环叮当,绅士淑女在音乐里不断地起舞。 海瑟薇结束了书房的工作,收拾了仪容,问:“舞会参与者,都答应捐珠宝劳军了?” 她的心腹,侍女长雪莉答道:“都捐了。”犹豫了片刻,复又道:“安娜小姐求见您。” “不见。就如实说我有公务,入宫去了。”海瑟薇整理好裙子道:“安娜虽有才干,却有太多多余的诗人、作家的气质。转告她,这里的舞会随时欢迎她加入,或者来帮我处理最近税收的公务。除此外,不必再说那些文学家的天真之语了。” 林黛玉在海瑟薇的府上等了一会,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面带崇拜,争相来请她加入舞池。而女大公又闭门不见,没奈何,她只得起身告辞。 门口,她回身一望,身前,水晶灯闪烁,有钱有势的绅士淑女,绮靡的音乐,飞舞的裙摆。流水的宴席上是吃不完的佳肴,一会子侍女就撤下一盘冷了的,红酒的香甜弥漫,带来满场的醺醺然。 奢靡的厅内,已经有演员,在唱小姐公子们最爱听的戏剧,咿咿呀呀: “哎呀,君王呀,银河深深诉情语: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身后,却是飞过沉闷天空的乌鸦,是萧条凄凉的街道,她看见一位瘦弱而面黄的母亲,牵着她喊着“妈妈我饿”而大哭起来的儿子,垂头走过。 林黛玉叹了一声,吩咐车夫:“去缪斯咖啡馆吧。” 室内,演员尖利的声音唱到了这一幕的最后一句,余音消散在空中:“......今朝至尊夫妻,来年白头眷侣。年年七月殿前会。” 喝好声一片。 她便想: 我从来也不曾满意过这里人对于《牡丹夫人》的文评,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人,是不曾读过杜甫《石壕吏》的罢。 * 冷清了好几个月的缪斯咖啡馆,早已再次坐满了议论纷纷的青年们。 林黛玉到的时候,地下室的门被人堵住了,不许她进去: “皇帝的女臣,专.制的鹰犬,这里不欢迎你!” 面对那一张张积满了愤怒的脸, 林黛玉止住了步子:“我从未向皇室投诚。更从未倾向专.制。” 一位出身小贵族,倾向共和的青年驳道:“你当我们都不知道?你做了女大公的幕臣,皇帝一度要给你封爵!现在街上的惨象,就有你的一份功劳!” 林黛玉蹙眉:“我只是在考试选官、废除关税上,提出了一些建议,帮了一些忙。这些改革,是有利于民众更自由的。其他的,没有参与。” 其他人却仍堵着门,不许她进去。 “都堵在这做什么?”气氛一度僵化之时,门后,一个苍老醇厚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巴德挥挥手,让几个堵门的走开。 “可是,首席,她......” “自从艾伦一世解散三级会议之后,我便再没有入宫过了。”林黛玉道。 “孩子,我相信你。”巴德说,“你和海瑟薇不欢而散后,施了很久的粥。我们都知道。请进吧。”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迷惘。” * 帐篷扎好的时候,新的大炮、机械、弹药、粮草也运到了。 尤金擦着锃亮的靴子,细细地抹去靴子上的每一道褶皱。 一车车的粮草被工人卸下,尤金将手绢叠了收起,副官已经清点一遍,报告数量无误。 他勾起一个笑:“皇帝姊夫倒是不错。舍得钱,能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又问:“选来的良家子训练情况如何?” “报告长官:有个别的不肯再继续接受训练。” “偷懒者,惩罚加倍。” 副官犹豫了片刻:“可是,罚了一圈,那几个士兵嘴唇发青,似乎确实是不行了......” “真训死了,再给他们家人寄钱。副官。不要怕使坏鞭子。只有适应更多的训练,战场上,这群散漫惯了的下等人,才不至于吓得手抖、尿裤子逃跑,而连累了所有人。”尤金漫不经心地问:“我从军校招募的军官都到位了吗?有多少人?” 副官报了一个数字。 他才点了点头:“带路。我要看看招来的都是什么人。” 营地里,一群军校毕业的年轻人正热切地等着长官来巡视,议论着这位年纪轻轻,却领兵一方的前辈,议论着这场使陷于内战的卢士特雪上加霜的外国侵略。 在他们殷切的期盼中,上官翩然而至。 年轻的长官黑发蓝眸,肌肤白皙,五官秾艳,是再典型不过的南方上流社会子弟模样。奈何肌肤苍白得病态,嘴唇却红润得过头,虽更显容色,却带了热病似的,自进来营地,就一直轻轻咳嗽着。 不少年轻人面露惊艳,心下想道:不愧是皇后的表弟之一,这等美貌,胜过多少妇人。 “同学们,”美貌的长官对着他们微微笑,“我期待着一群能为国分忧的优秀军人很久了。”眉目流转,“就像,你们这样的。” 副官看得咂舌,盯着温温柔柔和这群年轻军官交谈的尤金阁下,打了个哆嗦。 果然,不用多久,离开营地的时候,一群刚刚被送来的愣头青就被调动起了热血,竟然集体开始吼起“保卫卢士特”的歌曲。 尤金仍保持着温柔和气的笑容,略带厌恶,擦了擦之前被一个激动的军官握过的手:“立刻安排他们去训练。勿必分到每一队。” 他转头望着波拿的方向:“回一封信给皇帝姊夫,请他再多撑一段时间。下一次,我会带着礼物回去见他。” 144.三十八 无边乌云, 其间雷蛇乱窜, 翻滚起伏,沉沉地压下来。天与地,似乎霎时极近。近得人立其中, 渺小一粒微尘。 皇后莉莲站在寝宫的门旁, 听着轰隆隆的雷声,打了一个寒噤。也许是在修道院渡过的童年时代、少女时代, 留下的一个毛病, 她怕打雷。 她小声问自己的宫廷女侍:“陛下呢?” “陛下说, 请您今晚也不用等他了。” 皇后问:“陛下他,最近为什么这么忙?是因为战争的事务?”她裹紧身上的披肩, 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对于她来说,连提到“战争”这个词,都教她会回忆起晚宴逆流, 禁不住地畏惧。 女侍劝她:“殿下, 您请进门去罢。不必挂心这些事。寝宫里, 陛下新命著名的裁缝制作了一批新衣服, 从海外运来的最时新的布料制作的。您可以试穿解闷。陛下还叫人买了最新出版的各类小说, 您可以看看。宫外奉献了一批精美的珠宝首饰, 调制了新的香水,您可以梳妆打扮。” “可是, 我宁可不要这些东西。我只想要他。”柔顺的皇后闷闷不乐, 竟然难得鼓起勇气, 说了一句自己的真心话。 女侍道:“殿下,女子不该有过度贪恋丈夫,以至于妨碍他的事业的心。您进殿去罢。” 皇后却早已想的出了神,倚着门自言自语:“海瑟薇一定跟在陛下身边,与他分说政务。多好!女子做大臣,她常可以见陛下......安妮也好,她可以随意地出入,向人表露爱慕......” “殿下!”女侍的声音骤然尖利,一道雷霆闪过。 皇后便被惊住了似的,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更加发起抖来。 “殿下,您是天下女子仪范,岂可羡慕那等离经叛道,到处抛头露面的?她们在背后,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陛下待您这般好,您更要做一位合适的好皇后。” 一个是揽权干涉朝政的弑夫毒妇,一个是四面结交王亲贵族的浪荡寡妇。说了都要脏嘴。 女侍是皇后家族派来教导她的,是最正统的那等贵族女子,有些话不可说出口,便隐去了自己的鄙夷,只劝她:“您进殿去吧。” “好,好,”皇后喃喃地,因不知不觉说了这样羡慕似的话,便像是赎罪似的,低下头,慌慌乱乱地进门去了。 但在奢华的寝宫中,面对甜美华丽的裙装,装在水晶瓶子的精致香水,珠宝盒里的定制首饰,她从来喜欢的这些奢侈品,却一霎时都索然无味。 不知道是胸衣勒得喘不过气,还是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她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和艾伦相识于少年时候的样子,想起了他们的婚礼。 “明明,我只要他的呀。”皇后喃喃自语。 为什么,到了现在,她一切都那样地循规蹈矩,名义上她是他最亲密的人,却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暴雨终于打下。夜渐渐地昏了,黑漆漆的窗外,只有一片稀里哗啦的雨声。 林黛玉正就着灯,喝了一杯侍女送来的咖啡,伏案写一篇新的稿子。 她已经开始构思一篇新的小说了,有关于战争。 “小姐,”侍女玛丽却没有走开,而是怯怯地叫了她一声。 她一向对她照顾得周道,自从皇城惊变那一夜后,玛丽更是带了几分崇拜,将体弱的林黛玉照顾得无微不至。 林黛玉见她,便时常想到紫鹃雪雁,因此待她也十足的温和,便放下笔,温声问:“怎么了?” “小姐,你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内战和外战都结束的时候,陛下会不会降税?” 林黛玉道:“这个由不得我们决定。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吗?” 玛丽张了几次嘴,才低下头,搓了搓围裙,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讷:“我妈妈生病了,做不了工了。主人为了省钱,免过病气,把她打发回家了。我的钱不够养家。弟弟饿病了。” 林黛玉微微一怔,不由打量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面色红润身材丰满的玛丽,竟然脸颊深深凹下去了一圈,脸色发黄,衣服显得宽大起来了,。 “你父亲呢?”在卢士特,养家一般也是男主人的主要责任。 “我父亲,他是残疾。” 玛丽自从被海瑟薇派过来,一直忠心耿耿地照顾她,手脚利落,为人机敏,她遣她去施粥,她都执行得一丝不苟,从不说半句废话。房子里的费用安排,她都是全权托给玛丽的。 但,即使玛丽家里这样困难,房子里的账,却从没有一次是对不上的。 她却竟没有注意过玛丽是怎样逐渐消瘦的。 林黛玉一时心里十分内疚,轻声道:“抱歉......”便开了柜子,摸索出一张支票:“这里面还有些稿费,你先拿去用......” “您是好人,您为我们穷人说话,同情我们,我知道的。”玛丽连连摆手,退了一步:“但我不能白拿小姐的钱。” “那么,你需要什么帮助?”林黛玉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会答应。” 玛丽不大好意思:“我、我是想问问您,能不能雇佣我弟弟和我父亲。我弟弟虽然饿病了,却也干得动一些小活,我父亲虽然年老残疾,但是还有一条胳膊一条腿,能拄着拐杖干一些打扫的活。不需要工钱,您、您只要赊一些粥让他们能一天吃一顿,就是前几天给那些小孩子那样的粥就够了。再、再有,多给一碗粥,让我带回去给妈妈......” 她越说越小声,似乎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实在是过于贪婪。 林黛玉却道:“你的父亲和弟弟,可以来干活,但一天两碗粥,我不能答应你。” 玛丽的脸一白。 林黛玉道:“小孩子正长身体,而你父亲残疾体弱,一天一碗粥,是撑不住的。以后我这里一日三餐,你们和我一起吃就行了。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工钱另结。只是,我口味清淡,偏于东方,你也是知道的,切莫嫌弃便是。” 玛丽的大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泪花。林黛玉以为她下一刻会哭出来,她却使劲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明天就让他们来给小姐干活!” “等等,”林黛玉叫住了正要退下的她,“我话还没说完。你把你母亲也接过来吧。生病了,需要亲人照顾的。” 这一回,玛丽却什么也没有说了,只是点点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带着感激退下去了。 她退下去后,林黛玉再次提起笔,写了几笔,又放下。放下,又提笔。最后,低叹一声,推了纸笔,负手起身,来回在书桌前踱步。 她想起今天在集会之地,众多有志青年,共聚一堂。 他们责备皇帝,指责专.制。 “人民饥饿、贫穷、堕落!而源源不断的奢侈品却被运进宫去,供应他那个妖艳的妻子!”一位小商人家庭的大学生愤愤不平。 “他他出售专卖,导致物价飙升,重重加税,船税都收到内地去了!”船商的儿子咬牙切齿。 “土地收入六十金以上,就要受封骑士爵,缴纳骑士捐,他怎么不去抢?六十金的土地年金,都不够我们买衣服吃饭,竟还要交税!”破落贵族子弟这么说。 “他征兆人民的子弟去为他挑起的内战外战付出生命。”乡居贵族这么说。 人们最后都说:“这就是君主制下,君王肆无忌惮的后果。他加重了人民的负担。” 内战连着外战,军火,弹药大炮,枪支,粮食,都要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士兵的日常开支更不可小觑。这些烧钱如流水,国内负担日重。 波拿人本来就相对比较有钱,而从前在贵族人家做女仆的玛丽母女的家庭,往日,即使是有残疾的男主人拖累,都可算是波拿的一般人家里不差的了。却都到了这地步。 更一般的人家,可想而知。 人们的怨言也越来越多,异议声几乎要遮不住了。 他们愤愤不平,但是,她忧心的却和他们不大一样。 他们只道艾伦一世横征暴敛,她却知道皇帝的真正的心思。 她对君主制,没有太大的意见。不管上面坐的是君王,还是一群共和党人。只要下面的民众得以自由,便是最好。 以她中原之人的眼光来看,艾伦一世整治宗教,将神教的势力逼退到了王权之下;废除关税,掳夺贵族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的权力,只以实际的影响来看,都是有益于自由的。 但问题是,艾伦一世并不是真正为了人民的自由,才做下这些决定。 就像,秦朝一统,书同文,车同轨,废分封,举郡县,过去六国的民众不用再为六国的关卡所苦,可以自由地来往于南北东西。 这是放了百姓自由,但,始皇帝放百姓的自由,最终却是为了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孙,能万代千秋地压在百姓头上。 而皇帝们为了万代的压在百姓头上,一言九鼎,高踞王座,便必要人们习惯于服从,必要立下三纲五常,君臣如父子如夫妻,一层层地治下去,故而必要启用儒教的等级名分。为了安稳,将人们的一举一动钉死在各自的位置上,便如中原王朝的士农工商一般。 内战外战之后,皇帝将会怎么做? 泰西之地,包括卢士特,是没有真正经历过四海归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主专.制的。 他们经历的是宗教专.制。 卢士特没有儒教可用,神教若愿意稍作改动,却可取代儒教的地位,成为君王三纲五常的工具。 而她前段时间帮助海瑟薇主持卢士特的文官选拔考试,考试科目里,却是必要考神学的。而白袍主教们,现在恢复了常年寄居宫廷的现状,如皇帝的鹰犬一般甘受指使。 她曾经亲眼目睹过义军摧毁南方的三纲五常,为罗刹女、寿玉楼都做过传,也曾居在商盟首府广州,感受君臣父子的逝去。 一想到她千里迢迢来寻觅自由的泰西,将要变作王朝的旧模样,再想到中原千年来,都陷在这君臣父子里。林黛玉便深深地叹了一气: 她既希望皇帝赢得内战,击退外敌,保住现下废除关税,收回贵族封地治理权的现状,却也感叹现在万家苦税的惨状,更忧心忡忡,担忧皇帝真的大获全胜的将来。 暑气渐消时,又是潺潺不绝的雨。 战争还在胶着,随着飞遍的非议,报纸上谈论政治、攻讦皇帝的言论越来越多。 一些有关于“平等”、“自由”、“虚君”、“共和”的小册子开始广为流传。 一些作家,如奥科特,写了讽刺税收的小说《船税》。 十月的月底,皇帝下令,取缔市面上的大部分报纸,建立审查制度,一旦搜查出未经审查非法出版的小册子、小说,该作者、编辑,以及出版人,将被当场逮捕。 写《船税》的大主编、大作家奥科特因此被捕,花了大价钱才保释出来。 此令一出,波拿的氛围登时紧张起来,市面上顷刻只剩下了几种花边小报,专谈女人的服饰和低俗新闻。 波拿市民将之讽刺为“擦屁股的纸帕”。 但是,报纸上的议论被禁止了,市民们开始聚集在一些公共场合,谈论高昂的物价,飞涨的各种税收,散播对君主制的不满。 没多久,皇帝的警察部队,冲进了一家咖啡馆,逮捕了咖啡馆内的大学生。 随后,皇帝再次下令,禁止非法集会。波拿的大部分文艺沙龙、茶话会被迫取消。 事态越来越紧张之际,一本小开本的,没有经过审查的小说,开始悄悄地在坊间流传。 据说是安娜女士的新作,《母亲的黑面包》,讽刺了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因为过不去审查制度,而只能私下刊印。 但传来传去,不知怎地,竟然传到了皇室的耳朵里。 “安娜,你这也太冒风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声。现在是时局最紧绷的时候,大家都把你看做皇室的被庇佑者,宫廷作家,是个众目睽睽下的人物。你贸然站出来,会遭遇危险的几率,远远大于别的作家。”欧内斯特、克雷梦特闻讯,第一时间立刻赶来,嗔怪朋友的鲁莽。 “不是我。”林黛玉道。 克雷梦特说:“安娜,我也是写过小说的。我认得出来,那确实是你的笔法。” “我是说,”林黛玉蹙眉,“我没有把这一篇稿子寄出去过。” 她发现自己的手稿被偷走,并在坊间被私印流传开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欧内斯特道:“你查过了是谁干的吗?” 林黛玉摇头:“现在追究也来不及了。”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咯吱一声,门开了。打破了沉默。 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一个十岁左右、瘦巴巴的小男孩,穿着一套可笑的大人衣服,手腕裤脚这里全扎了起来,防止滑落,活像是套了一个大麻袋。 “小姐,少爷,喝茶。”小男孩吃力地拿了一套茶具过来,颤巍巍的。 欧内斯特见林黛玉眉目郁结,便找借口转移话题:“你这又新招仆人了?怎么不找几个健全的。看这老的老,小的小,手脚都没有的,茶具都拿不稳的,能干的了什么活?” 他们进门时,就被被拄着拐杖开门,只有一条胳膊一条腿的老人吓了一跳。 小男孩一听他的话,便吓得脸一白,好像林黛玉下一刻就要解雇他们似的,紧张起来:“小姐,我很能干活的,我和姐姐一样能干活......” 林黛玉便拍拍这孩子的手:“不碍事的。你先下去吧。以后这种活,你让玛丽来。” 等小男孩阿诺惶恐地下去了,林黛玉才道:“我原招他们也不是为了服侍我。” 克雷梦特以一种很柔和的眼神看着她,似是赞许。 欧内斯特却道:“我倒没别的意见,只是你一人之力,能救几家?你施粥施得远近闻名,你的稿费和之前剧院演出的分成,还有多少?又出了最近这一出事,想来也不会有出版社和剧院再敢来找你约稿子。私下刊印的人,想来也不会送上门来给你赔钱。” 林黛玉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能帮一个是一个罢了。” 克雷梦特便带着谴责的语气,轻轻地叫了他的简称一声:“欧斯特。” 欧内斯特连忙举手:“喂喂喂,别整的我是什么铁石心肠的坏人一样。我是说,追根要溯源。” 他原先坐得七歪八扭的,说到这里,坐直了一些,阳光俊朗的脸上那种不正经的神色也收起来了:“我说真的,安娜,你加入我们吧。反正你聚会也参加了,现在名也担了,估计审查队和警察不日就要找上门来。你再住在这里,也不安全。你干脆加入我们。我们在南方正有几处房产,不说别人,我家就有一幢隐蔽的乡下别墅,一直空置。你搬到那去住,还可以把这一屋子老弱病残都带上,不比住在皇帝和女大公眼皮底子下舒坦?” 克雷梦特笑道:“这倒说的是人话。” 林黛玉沉吟不语。 欧内斯特故作不快,夸张地笑道:“喂,你不会至今还对皇帝留有幻想吧?还是说你在跟我客气?嗨,大不了你以后再变个笔名,写几个小说,赚了钱再给我,就当房租了呗。” 克雷梦特读大学的时候,研读过东方文学,对东方的风俗习惯颇有一些了解,便体贴道:“如果你觉得男女有别,我过世的母亲名下,也有几幢房子,都是没人住的。” 林黛玉叹道:“多谢众朋友,只是,我忧虑的不是这些。” “小姐,您的信。”这时,玛丽却从楼下上来了,拿来了一封信,“送信的说,您必须得现在立刻拆开看。” 那是一封中原闺阁里最流行的香笺,林黛玉一见,便心有猜测,也不避着两人,直接打开,果然是薛宝琴的手笔。只是信很短,毫无格式可言,疏阔秀美的字迹更有些潦草,似乎写得很是匆忙,还溅了几滴墨汁在上面: “见信如晤。 林姐姐,立刻离开这里! 有人向王爷告密了!使团正召集人手准备逮捕你!” 145.三十九 这样的情况, 这幢房子势必不能再呆下去了。 王朝如今与卢士特贸易往来频繁, 东方使团代表的是一国的外交,而她,她虽然曾为艾伦一世、海瑟薇出过力, 却并不是不可取代的——本来皇室就招揽了不少的东方文人。 林黛玉又一向坚持只做事, 不投诚。皇室是捏了她的把柄的,清楚她的来历, 更说不上信任她。 虽则一时庇佑她, 但是如果东方使臣坚持要拿她, 皇帝恐怕也不会过多坚持。 她便当机立断,叫玛丽简单收拾了一下她的行李, 救人救人救到底, 又询问了玛丽一家人,愿不愿意彻底与海瑟薇断了联系,跟着她一起离开。 玛丽没想到她在这样的世道里, 危机时刻, 还想着带着自己一家老弱病残的累赘, 不由热泪盈眶, 连声答应, 立刻便叫了弟弟, 拉着大病初愈的妈妈,扶着老父亲, 跟着林黛玉上了另一辆马车。 他们一行人刚刚离开这幢房子不久, 王朝的使节已经赶到, 只见人去楼空,不由气火攻心,带着使臣团去向艾伦一世讨要他包庇别国要犯的说法。 马车上,欧内斯特和克雷梦特才知道,安娜.林,竟然就是东方使团通缉的要犯林黛玉,参与过东方的革命,是东方出了名的文贼。 欧内斯特试着念了几遍“黛玉”,怎么也捋不直舌头,老是发成呆鱼儿的音。 克雷梦特道:“怪不得你言行举止,与别的女子大为迥异。” 林黛玉笑道:“什么迥异?” 克雷梦特便打量她几眼,含笑不语。 马车离开了波拿城区,空气一下子新鲜起来,空气中的恶臭消散许多。 出城的时候,三人还见到城墙处的驴车,皇室雇佣的清洁短工,正从城里一车车地拉淤泥、粪便、垃圾出去填埋焚烧。这是艾伦一世的政府最近的新举措。 林黛玉叹道:“皇帝......他或许真有心做个好皇帝。” 欧内斯特道:“再有心,他想做的也是皇帝。” 林黛玉微微地垂下眼,不再说话。 他们离开之后不多时,皇室果然命令警察配合东方使团,通缉东方政治犯安娜.林。 此后,黛玉便隐姓埋名,避居在波拿郊野的一栋欧内斯特等人提供的别墅里。 窗外澄蓝的天,绿茵茵的草地,再远处是一片白杨林。与经常大道上尘土飞扬,街旁随处堆着垃圾,除了七月之外总是飘着臭味的波拿截然不同。 她避居住在此,因有文艺审查制度在,即使更名换姓,也难以通过报纸、出版社发表文章,竟闲了下来。受欧内斯特等人便委托她,帮他们写一些讽刺性较强,带着小故事的小册子,宣传自由、平等。 她文笔清丽又颇有严峻之气,笔下讽喻的小故事也能动人。这些枯燥的宣传小册子竟然极受欢迎,即使是不关心政治者,也愿意从分发者手里捡一些,或者听分发者读讲,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食。 无事时,她便读书。 林黛玉从小受的是私人教师的教育,学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学得极杂,虽是女儿身,却因爹妈爱护,当作男儿一样教养读书。 后来幼年丧母,童年丧父,不得不寄居舅家。 在贾家,虽则有祖母疼爱,但贾家风气,便不甚重视女子读书,老师教的也有限,更缺少约束,她便靠自己读书,由着性子,博收广读。因灵心慧性,过目不忘,又以读书为乐,年幼之时,便能对着字书,一点点自学泰西文字,极富耐心地通读《神曲》、《伊索寓言》等文。 直到离开贾家,后来随叔叔林若山远游,在叔叔指导下,梳理了一遍自己所学,从头学作文,学习中原的文史,更完整地学习泰西文字语言,阅读了大量叔叔删选挑拣的泰西著作。 可惜,后来中原烽烟四起,叔叔忙着大事业,对她读书学习的教导,只能居于其次,再往后,划长江南北分治,她也被卷入狼烟烽火,一时不得脱身,只能忙里偷闲地看几卷书,更无从向学。 算到而今,竟再没有大段的时间专门读书学习了。这对她来讲,是一件颇为遗憾之事。 而此时外面世道纷乱,战争频繁,因被通缉而避居乡野的缘故,她竟然倒得以过了一段素来向往的幽居冶学的日子。便更是埋头苦读。 欧内斯特等人有自己的渠道,弄得来大量在卢士特禁止出版的书籍。她便请朋友们为她带来大量的各国图书拓印,将早百年的一直到近些年的,泰西各国翻译成卢文的文章,到外国的原文,都一一通读下来。 从《君主论》到《论绅士风度和自由教育》、《培根随笔》,再横跨《天体运行论》,从《心血运动论》、《人体的结构》到《自然史》等。她甚至颇为耐心地研读了一些欧内斯特从他大学里拿来的数学教材,了解泰西的数学。 欧内斯特、克雷梦特见此,邀请她参加他们地下集会的科学讨论。 这个地下集会,叫做太阳会。据说最开始是为了纪念被神教烧死的一位坚持日心说的学者。 太阳会集会的时候,讨论的内容从文学、绘画、音乐,至于物理、数学、生物、天文等等,无所不包。经常地,也会议论时事。 受邀参加太阳会的,大部分是立场站在君主制对立面的大学教授,文法学校、公学等中等学校的老师学生,受过至少阿加米德中等教育者的青年商人、工匠等人。 参加了这样的聚会之后,与会者便能有了渠道较多较完整地学习一些泰西之地当下最新鲜的知识,还能交换一些珍贵的书籍。 林黛玉欣然应邀。 欧内斯特向她介绍: 太阳会的发起者,主持者,一般坐在中央的那个圆桌。因此被叫做主席。主席通常有三到五人。 加入者,需得递交一篇文章,任选日常谈论话题中的一项。倘若与会者看了文章,都认可了该申请者至少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主席再拍板决定对方加入。 林黛玉听说了这规矩,便整理了自己品论三一律的文章,仔细删改修订之后托欧内斯特递了去。 原本,太阳会的成员都对这篇文章以及文章中体现的作者独立之思想,质疑权威之自由,赞不绝口。 熟料,一位主席,是看过报纸上新古典主义剧作家与安娜.林关于三一律的论战的,一下子就说出了这位新的申请者竟然是个女人。 太阳会内霎时争论不休。 原来,太阳会是不允许女子参加的。 当下大多数卢士特的开明绅士,认定女子殊无行政之头脑,又不能参与大部分的公共事务,只适合学习读写算术,与典雅的音乐文学艺术,学能够管家与风花雪月即可,从此在家里生儿育女,以自己的学识教养启蒙儿女。 只待听说新加入者,是被皇室通缉的著名作家安娜.林女士,欧内斯特与克雷梦特、休伯特等人又举荐力保,据理力争,太阳会目前的三位主席商量之后,出于与皇室作对的念头,才捏着鼻子松了口气,允许这位女士作为预备成员旁听。 休伯特,是一位律师以及公证人,从文法学校毕业后,又到大学里进修了法律,他虽生得高大健壮,眉眼犀利,像是一位武士,却性情最是温和不过,自小父母早亡,被家里终身不嫁的姊妹们拉扯着长大,对待女性尤其尊重。 他平日里是老好人,此时却少有的抱怨不休:“要我说,连艾伦一世在这方面,都比有些人开明。” 林黛玉却道:“不碍事,只要能学到一些知识,这些只当做耳旁风了。” 中原的那些文人学士,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呢?就连商盟里如李白泉先生那样的,虽说把女子当人了,却也只当是次了几等的人,如果不是罗刹女那等强人,他是万万不会对着寻常女子低头的。 当然,再怎么样,商盟里,总是至少把女子当人的。 哪怕是次了几等的人。 只是,平心而论,谁愿意无论才无论学,只因天生,便低人几等? 但,少有的几个例外,如她叔叔,如寿先生,却也都已不在世了。 她自来卢士特之后,便知晓了,卢士特的女子,虽则比中原王朝三纲五常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生死死由不得自己的女子多了几分表面的自由,却仍旧是卑微的。卢士特爆发晚宴革命之后,枷锁才松动许多。 欧内斯特却后悔不迭:“安娜,你别去受那些鸟气!都是我的错,邀请你来这种鸟地方。如果你需要知识,我为你把那些讨论中有价值的部分记录成册,你别去受那些鸟气!” 见他们比她还愤愤不平的,林黛玉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因笑道:“你们这是看不起我么?” 三人摇头。 “他们难道会直接赶我出去么?” 克雷梦特道:“那不至于。通过了的事就得遵守。” “是我做过甚么亏心事吗?” 欧内斯特道:“安娜你从来坦坦荡荡,行事作风,比那大多数人都要磊落。” 林黛玉略带傲气,笑道:“既然如此,不过几副风刀霜剑刮来的眼光,我何必在意?何必心虚?我未曾负人,是人以偏见负我。他们允许我列席,我大方而去,方显女儿本色。” 果然,席上万众瞩目,林黛玉只坦然落座,面不改色地听完了全场讨论,偶尔还能一针见血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一次集会结束,太阳会里刺她的眼光便少了许多。 此后,太阳会的每次集会,她也都不曾落下。 城市里的气氛日益紧张,战争的阴云笼罩不去。 乡间别墅庄园的生活却幽静而节奏缓慢,地下的太阳会时不时聚拢,激进的青年人们时不时相聚,谈论地面上显得过于激进的科学知识。 她在这样的环境里,将上一世纪出名的书籍大体读完的时候,太阳会里来了一位贵客。 青年黑发蓝眼,秾艳的眉眼,白到病态的肌肤,红润过头的唇,像一朵病恹恹的玫瑰。但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衣领最上方的纽扣严严实实扣着。 他扫了一圈房子里的会员,惊奇地“咦”了一声:“啊呀,什么时候会里改规矩,招收女子了?” 林黛玉抬头看他,他看清了她的容貌,面上怔了瞬间,便笑道:“噢,东方的美女子,这位是传说中的安娜.林小姐?” “你怎么回来了?”站起来的却是一向温柔腼腆,比起言语,更愿意微笑的克雷梦特。 林黛玉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眼见到这陌生青年,会觉得他眼熟——这青年容貌和克雷梦特颇有几分像。 两人同是黑发,只是克雷梦特的绿眼睛像湖泊一样,来者却生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眉目上更有相似之处,只是一个澄澈静美,显得温柔纯净,如同健康的百合花儿;一个五官秾艳,气质高傲,像一朵骄人却有点病恹恹的玫瑰。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青年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太阳会的创始人之一呀,表哥。” 146.四十 郊外农田里麦浪金黄的时候, 铠甲破旧的骑兵驾着马, 从田边的土道间奔过,腾起阵阵飞尘,农夫从地里直起腰杆, 向他们摘下帽子致敬。 战争的阴云被飒爽的秋风吹走了。 三国联军撤出卢士特边境的消息, 被快马加鞭送到了王城波拿。又从波拿,通过驿站, 送往卢士特各地。 但波拿的街道仍然萧条, 流浪汉仍旧成群。 人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愤怒。 所有人都在等。 * 一座宅邸里, 圆桌子围坐了一圈人。 “等不得了!”右边,一位大贵族坐在椅子上, 一字一句:“等他收回手来, 专心对内,到时候他就稳妥了!” 他向对面的一列座位上坐着的人道:“各位,难道你们希望过没有自由的日子吗?” 巴德坐在他对面, 圆桌的左边, 吸了一口烟草, 吐出来, 瞥他们一眼:“你们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领地上的农民, 过的什么好日子。” 大贵族冷笑:“等以后皇帝坐稳妥了, 他把我们的权利夺了一干二净,从此高踞王座, 效仿东方, 难道谁的日子就会好过?别看他废除了关税, 但是就如这些日子来,他想解散三级会议就解散,想加税就加税,想出售专卖就出售专卖,尽肥他那些出入宫廷的心腹。到时候,对于诸位的财富,艾伦想掳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就是可恶的君主专制!” 巴德右翼,一位出身贵族的青年望了巴德一眼,语带希冀:“首座......” 另一位贵族则道:“我们和死硬的王党不一样。如果我们通力合作,权归议会,而非皇室,那到时候,我们愿意拟定条款,维持现在废除关税的现状。而权归议会,诸位与我等共治,到时候,就算诸位不信任我们,我们也轻易废不得条款。” 在众人的视线里,巴德将烟放下:“看来,目前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诸位也懂得自由的魅力。其魅力正在克制与分散,而非大权独握。” 圆桌右侧的贵族们登时一喜。双方便都站起来握手。 大贵族道:“我们可以出钱出力,但是,能不用暴力,还是不用暴力最好。陛下是开明人士,我们可以先与陛下商量。暴力一起,如晚宴逆......晚宴革命那样,容易误伤无辜。” “可以。” 等出了会场的时候,巴德才问他身边的一位青年:“尤金回来了吗?” “他回来了。他毕竟忠实于我们的事业,首座。” * “等不得了。” 皇宫议事厅里,大臣们跪了一地,艾伦一世沉声道:“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他叫军事大臣:“立刻秘密出京,调动驻扎在波拿附近的军队。支持皇室的贵族的兵力,也暂且借来一用,随时准备出动。” 又嘱咐治安局的官员:“这些人最擅长煽动人心,随时注意街头的异动,如有不对,可以直接逮捕,不用等我批复。” 等一一安排完毕,他最后看向海瑟薇:“尤金呢?他回来了吗?” 海瑟薇答道:“尤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提前秘密返回了。” 艾伦点点头:“派人告诉他,先按兵不动。” “我愿意,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 * 十一月,第三等级的六百名代表与第二等级的三百名代表,联名上了陈情书,请求皇帝再次召开三级会议:人民想对他倾诉自己的愿望。 艾伦一世同意了。 第二次三级会议,就此召开。 147.四十一 大厅, 一列列的椅子, 没有一张空着。 戴着黑色礼帽,修着得体短发,脖子上系领巾, 胸前金链子系着大小怀表的绅士们, 拄着手杖,取下帽子, 相互见礼落座。 羽毛帽子、帽子下卷曲浓密的假发半露, 这片土地上千年的“中心”们, 则穿着缎带、褶皱、蝴蝶结数不胜数裙裤,踩着高跟鞋, 昂着头, 优雅地坐下。 两拨人罕见地互相打了招呼,将场地坐满了。 远处的黑衣白袍的神官们依旧默默无言地接连入座。 他们的眼睛,全都望向层层台阶最高处, 王座上端坐着的青年人。 他戴着精美的皇冠, 容貌英俊挺拔, 身材高大, 顾盼之间, 像一只雄狮, 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精光外露。 有些年长者, 不免在心里将他和他的父亲, 老皇帝奥德里奇一世作比较。 比起头发花白, 老得昏庸的奥德里奇一世,显然,这位皇帝更年轻,也更......不好对付。 钟声敲响的时候,将在座者各异的表情看在眼里,年轻的皇帝勾了一下嘴角:“第二次在会上与诸位共议国事,朕深感荣幸。” “那么,现在,会议开始。” 第二次三级会议在著名的明珠议政厅召开。 这座议政厅在城市中央,柱子锈迹斑斑,残留着几个世纪前古朴简洁的风格,没有半点浮华的装饰。 同样的,它的建筑样式也是好几个世纪前的,除了靠近天花板的墙上四面开了小窗,就只有前门与后门两个出口。意喻为“不走回头路”。 门口,一队戴着高高绒帽的皇家士兵正挺着胸脯,聚精会神地值守在正对着大街的后门口。 砰。 砰砰。 枪声骤起。 值守的皇家士兵看到远处有两三位同僚狼狈地奔来,边跑高喊:“敌袭!警戒!” 他们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一队皇家士兵的队长正要上前询问详情,忽然随着那几人越奔越近,“砰”。枪声再次响起。 近在咫尺。 队长的眼神凝固了。 更远处,从街边的民居里,散出了无数衣着各异、手持枪械等武器的“民众”。 随着队长中枪倒下,血溅一地,,一声真正尖利的“敌袭!”,啸声长起。 * 陈情书被推开了。 “诸位的要求,朕不能答应。” 艾伦一世神态温和,语言平顺:“这是卢士特保持国家安全的重要关头,每一个卢士特人,每一个,无论是神像前的,是住在别墅中的,是行商的,还是扛着锄头的,都必须协调一致,为了我们的卢士特,而咬牙忍受一些暂时的苦难。” 一位冲动的第三等级绅士代表站了起来:“可是,陛下!这些‘暂时的苦难’,却让人民受了一些永远的损失,譬如生命,譬如财产!” 而一位身任侯爵的贵族议员则道:“陛下,倘使要保持国家的安全,零碎办法是无济于事的,必须将整个根基改造才可使之免于倾毁。加税已不可能,老借债只是毁灭,单注目于经济改革是不够的。唯一可取的途径,唯一真能使国家财政上轨道的方法,就是清除国家组织中的一切有害的东西,始可使国家有生气。” “那么,什么是有害的东西呢?”艾伦一世笑了起来,他英俊挺拔,顾盼雄飞得近乎威猛,这一笑却带着天真之气似的:“朕么?” 此时,场外一阵尖利的啸声。 “敌袭!保护陛下!” 喊杀声透过墙壁,在开阔的大厅里,经由回音壁扩散开来。 场内过半的议员,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拳头紧握。 那位侯爵沉声道:“请陛下仔细考虑我们的请求!” 艾伦一世也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又立在台阶高处,俯视一般,竟微微一笑:“什么请求?废除近来的税收、审查等的条款的请求?” 他向台阶下走了一步,阴影更加盖住了那个个子不高的侯爵:“还是请我拱手让出卢士特,从此后像邻国皇室那样,做个玩偶的请求?” 侯爵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立身不稳,却被一位绅士疾步上前,轻轻伸手托住了后背,才免于摔倒的命运。 这位助人为乐的绅士,自这一场会议伊始,他便一直垂头坐在第三等级议员代表的后面几排,叫人挡住了视线。 此时,他一上前,那强壮而矫健的身手令人侧目。 他人过中年,头发已经花白了小半,甚至跛了一条腿,身体却依然强壮,如一块岩石那样沉默而稳重。 眼角的皱纹,嘴角的法令纹,显示他常年劳心劳力,以至于耗费了太多精力。但他的眼睛里却仍然是清明锐利的,像头脑最好的年轻人。 无姓者,巴德。 他老了很多了。 <br/>艾伦一世认出他的时候,这样想。 当年,骑在马上飞驰进来的骑士,还没有跛脚,也没有这么沧桑,高声在混乱的场面中,拎着一颗白发散乱的滴血头颅,高声喊:“奥德里奇一世已被处斩!” 而同样还没有长得这么高,也还没有被尊称为一世的艾伦,被侍从簇拥着逃走,只来得及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惶惶然地看着王冠砸在地上,被马蹄毫不在乎地践踏。<br/>威严的父皇,变作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被高高地挂在叛军的旗帜之上。 血淋淋的回忆只是闪了一下。 孱弱苍白,孤僻而妇人之仁的少年艾伦,早已淹没在从雨夜开始的、多年的逃亡生涯里。 重返卢士特的,是艾伦一世。 盯着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皇帝缓缓地笑了:“巴德先生――或者说,老师,多年不见了。我找了您这么些年,竟在这座明珠议政厅里再相见了。” “是多年不见了。”绅士――巴德点点头。 “回来继续清除我这个‘有害的东西’的么?” 但巴德说完那一句,便不再言语,更不接话,只不为所动地扶着那位侯爵往后站定。 侯爵站稳,强作镇定地劝道:“陛下,您不必计较前仇。毕竟,当年,老陛下确实是不太慈仁,一心迷恋神国而抛弃了他的人间领土。您当年,不也曾苦苦劝谏而不得么?您和奥德里奇一世总是不一样的。” <br/>艾伦一世似乎也为侯爵的这一番话所打动,放松了一些,竟坐回他的王座,敲了敲椅子:“......不一样?真是难得,第二、第三等级一起发难,是想让朕这个第二等级的领头人怎么不一样?” 巴德这时候,才说:“陛下,您从小就是聪明人。” “不错。”艾伦点点头,“我从小就是聪明人。是您最喜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我那时候,就读着您关于卢士特四分五裂的痛心疾首的论文,听着您的朋友,从东方送来的书籍,而目眩神迷。” <br/>巴德沉默了片刻,张嘴欲言,但这对过去的师生,闲聊似的对话,在紧张的气氛里大约显得不合时宜,因此侯爵匆匆地打断了他们盯着彼此的目光:“陛下!请您相信我们,我们并无恶意。只要您愿意......” “可是,”艾伦一世说:“朕不愿意。” 他的声音通过弧形的扩音壁散开,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外面的喧嚣、喊杀声,已经平缓了下来。 艾伦一世重新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老师你们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愿意吗?” 门口,一身是血,病恹恹而容色骄人的青年,随手将一面折断的旗帜掷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抱怨:“抱歉,姐夫,我来迟了啊。” 这时候,原先成竹在握的在场众议员,才惊恐地发现,折断后,被青年像脏东西一样掷在地上的,并不是代表皇室的狮子旗。 148.四十二 一柄染血的旗帜, 隔开了门前门后。 门前,街道阳光灿烂, 硝烟弥漫 拉起了大炮,衣服打卷, 灰头土脸的士兵。 门后, 议政厅光线昏暗,奢靡精致。 顺滑的面料, 繁复的装饰, 白皙的肌肤, 丰满而得体的面容。 站在旗帜前的青年,脸颊上溅着几滴血, 在近乎苍白的脸上, 显得更加诡秘妖艳。他舔了舔唇角,笑道:“想必我没有来迟。幸不辱命。” “叛徒!”门后的议员们里,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横眉竖目,“尤金!, 你背叛了理想!” 尤金没有答话,皇帝冷笑道:“什么叫叛徒?比起勾连外国、结识叛徒, 威胁皇室的各位, 这个惹麻烦的小子,才是真正的卢士特守卫者。” 士兵一拥而上。 无姓者巴德被士兵押住往外走, 经过皇帝身边的时候, 他顿了脚, 士兵拧他不动。却听他道:“艾伦,我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认为,你是我教过的,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巴德的眼里映出了高大的皇帝。 他望着皇帝,仍如当年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那样,慈蔼地笑了一笑: * 巴德一行人被押出去之后,尤金返回来,皇帝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如果有常年混迹商海的人,一定能认得出,皇帝身边围着的,除了老人,是仅次于皇家施□□茨德家之外,大多是卢士特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以及富有的新贵。 包括大银行家们,富有的大工厂主们。其中,就有将银行开遍泰西,家族掌握着数座金矿,和老牌大贵族们沾亲带故,甚至和皇室也论得上亲戚的斯托克家族。 尤金走过去,先向皇帝姊夫见了礼,才低下头,向离皇帝最近的老人打招呼:“外祖父。”顿了顿,接着叫了另一个中年人一声“二叔”。 其中,离皇帝最近的老人,须发皆白,但白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右脸颊上一颗痣,穿着一身老式的礼服,别了一排的勋爵勋章,年约六十多岁。 艾伦一世在这位老人跟前,就像一位普通的晚辈一样,虚扶着他:“阁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人笑呵呵:“年轻人气盛,我放心不下。” 另一位站在皇帝身边的中年人,被尤金叫二叔的,年约四十多岁,一头乌发,一身黑衣,只胸前挂了一只最廉价的银表,眉目温和俊美,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向皇帝解释道:“岳父他老人家是担心小辈办事不利,才叫上我们一起来了。” 皇帝便笑道:“姨父也来了。二姨的身体还好么?” 中年美男子道:“内子都好,只十分挂念陛下和皇后。” 家常话没过几句,见士兵粗鲁地将最后一个跟着巴德一起来的青年议员一起押出去了。 他蹙了蹙眉:“陛下,巴德罪该万死,但您也知道,他最会迷惑人心......” 另外几位围着皇帝的,大腹便便,珠光宝气的,也连忙道:“小辈们无知,望陛下恕罪。” 跟巴德站在一起的,颇有些这些家族的晚辈。 尤金打过招呼,便一直垂着头,沉默着站在一边,此时,却略带恶意地含笑道:“小辈无知?难道他们拿钱财资助无姓者,不都是各位默认过了的么?” “尤金.斯托克!”中年美男子斥责了一声。 尤金便嘴角带笑的,住口不语了。 皇帝沉默片刻,笑道:“这有什么,小孩子们不懂事,也值得各位担忧。不过,关上几天,小惩大诫是要有的。” 议政厅冷落,皇帝话音刚落,匆匆赶来的一行人松了一口气的细微声音,都听在耳里。 皇后的祖父,施□□茨德大公在眉眼官司之间,只顾老神在在。 此时,才对二女婿说:“我也是老糊涂了。陛下年富力强,一向最为清明,我们还用担心什么?走罢。” 皇帝目送施□□茨德大公领着一行人离去。 窗外,夕阳西下,红光穿入厅堂,将皇帝的影子拖得很长。 他喃喃自语:“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嗤。” * 这一夜,艾伦一世睡下的时候,梦到了他重新踏上这片领土时,那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 雪花飞得特别大。 一片又一片,用洁白,掩去了发黑的血痕。 落魄的王子,骑着马,重返琼宫。 经过城墙时,他勒住马,冰凉的雪,落满了头发与睫毛。 为了防止腐败,而被腌制风干的老王的头颅,悬在城墙上。 千人去,万人往,雨打风吹,变作了一颗高悬的腊肉。 王子在众人的目光里,受惊似的将目光从那颗头颅上移开,唯唯诺诺挤出笑脸:“我们走罢。” 迎接新皇帝,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们流露了满意的笑容。 身后,被他牺牲给了从臣的堂妹,纵马经过他的身边,低声:“废物。” 语调低沉,但是转眼,又笑得花枝乱颤,与她低俗龌龊的丈夫调笑去了。 风雪里,那颗人头渐渐湮没了。慢慢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呼......呼!” 夜半,满额头是汗,伸手一摸,冰凉的。 身旁垂下柔顺的发丝,带着馨香的呼吸,温暖地吐在他的脸颊:“怎么啦?做噩梦了?” 艾伦揽住妻子,望着帐顶绘着的卢士特海疆图,忽然低声一叹:“我又梦到了回京的那一天。卢士特下了很少见很少见的一场大雪。” 莉莲睡眼迷蒙,却霎那清醒了:“啊,你是说我和你重逢的那一天吗?” 整个波拿都变作了一座雪城,莽莽的白掩住了城池饱经离乱后的衰微之色。 他打马楼下过,她推窗倚门望。 他落魄,素衣旧甲,眉目上沾着雪花,身上快被落成个雪人。惶惶恐恐,唯唯诺诺,英气的眉低垂,对着身边人都是笑脸,唯有背脊是直的。 她娇贵,珠带华衣,眉目却是刚刚从修道院出来的惶恐,正对人世间一无所知之时,就被迫投入一场又一场纸醉金迷,被装点起来,供豪富的新贵们品头论足。 目光在雪中,轻轻交错。 她合窗,他低头。 莉莲回忆道:“你哪里都好,只是,你骑的那匹马的颜色,真不好看,黑糊糊的,还瘦得掉毛。” 艾伦笑了:“你记性真好。那你还记得,我们在结婚前,我对你的誓言吗?” 美艳的皇后唔了一声:“一生一世,头发白的时候,共同葬在一座棺材?” 艾伦抚了抚她的头发:“不对。是前一句。” “我一无所有。但是我是卢士特之主,将来,我以我的帝国赠你。” 莉莲想起来了。 这是他的婚词。 在尚且留着昔日血迹的殿前成婚时,两旁趾高气扬的亲族,高高在上的神官,他们看她和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对血统勉强称得上高贵,所以拉来配种的马匹。 少年夫妻两个凑近了,她低声说:“算啦,我不要什么帝国。没什么好看的。只要你我好好的当长命夫妻,一辈子,也就够啦。” 他深望她,便也低声回道,却说:“我知道,这个帝国不好看。你一向最要好看。” 那时,刚刚取得了贵人们辅佐登基保证的皇子,呼出一口寒气,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涂掉它破败的旧容,以最崭新,最漂亮的模样赠你。” * 窗外,黎明渐晓,天畔微光。波拿,如一道道黑色的剪影,被画家一点点涂上了颜色。 至尊夫妻早已醒来了,相依在一起。 莉莲凝视着丈夫,痴痴地、轻柔地笑问:“它现在还不够漂亮吗?” “不够。”艾伦却没看她,他看着窗外被一点点绘出真容的城市,说,“不过,很快,它就配得上你的美貌了。” 149.四十三 清晨的霜花, 凝在湖畔的枯草上。 天是灰蓝的, 没有雁影,树都光秃秃的,难看的很了。 巴德被捕的消息传来,欧内斯特、克雷梦特、休伯特等人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太阳会的召开也停止了。 访客再次造访别墅的时候, 来的只有满面忧色的克雷梦特。 “自巴德先生被捕之后, 皇权增强了,大家都去外省避难了。” “只剩欧内斯特、法兰克他们坚持在波拿地下活动, 几次组织袭击关押政治犯的塔楼,试图劫狱营救巴德先生。” “......我试图劝阻他们......没有成功。法兰克他们还是制作了□□,袭击了骑兵队.....” “本来,艾伦一世, 已经在祖父他们的劝说下, 打算私底下放我们一码。” “现在,父亲和外祖父,让我也去外省偏远乡下的产业躲避风头,不要再在波拿活动。” 克雷梦特身份显贵,即使处于风口浪尖,依旧消息灵通: “直属皇室的骑兵队已经满城贴满了欧内斯特、法兰克他们的画像。他们被列为了一等通缉要犯。皇帝要严查所有和他们接触过的人。连本来只是地下学术交流的太阳会,都被列为了非法组织, 所有参与者, 都被牵连, 受到严密关注。” 克雷梦特叹道:“至于安娜你, 陛下, 直接请了东方的使者团。如果捉到你,将把你交给对方处置。” “对不起,安娜,我们连累了你。” 林黛玉道:“说不上连累,我本就是被通缉的。” 克雷梦特道:“法兰克他们现在隐姓埋名,在几位热心人的帮助下,尚且藏在波拿中。光亮’、休伯特,带着一些人,准备接应他们。” “我虽然不赞同欧内斯特、法兰克的冲动,但是,我放心不下他们,我打算协助光亮和休伯特。” 林黛玉面露关切:“你们的行动有把握吗?” 百合花一样温柔的青年将其中的危险轻轻掠过:“有几分把握。至少,有表姐在,陛下不至于对我怎么样。我倒是更担心你,安娜。” “欧内斯特的这幢别墅处在波拿郊外,艾伦的势力大大增长了,波拿郊外也早已不够安全。他们查欧内斯特相关的人、事,迟早会查到这里来。你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几个老弱病残,却要怎么办?” 他说的有道理,林黛玉不禁沉吟,低头思索。 她低头的时候,绿眼睛的青年望着她那一截雪一样的脖颈,翠海生波,几次蠕动双唇,想说些什么,却最后,一如既往,轻轻地,如春风一样拂过:“......我在外省乡下的产业是足够安全的,如果你不介意简陋,可以在那里等我们回来。” 她抬头望向他。 他却只是同往常一样,抿着淡色的唇,舒着长长的燕子式的眉,眼波飘着清晨湖畔的雾气,带着关怀,又略带腼腆地望着她微笑。 她最终说:“好,我等着你们平安回来。” * 别墅的大门落了锁。 离开波拿的路上,车程漫长辛苦,马车颠簸。 马车离开波拿的郊野,在崎岖的岔路上驶出,一路上,两边的景色越来越荒芜。 城市高高低低的屋顶不可见。小镇矮矮的楼房逐渐远去,沿途的一切,都变得低矮破败起来。 森林、野地,偶尔有几座尖尖、爬满了藤蔓的城堡。 零星的茅草屋在荒田间散落。 荒田间耕作着嶙峋萎缩的农民,杂草间飞掠去警惕的瘦雀。 一只漆黑的乌鸦停在马车顶上,嘶哑地叫着。 似乎文明的世界的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了在了阴森森的林子、荒废的田野,惨叫的乌鸦里。 又一次休息之后,马车停在一个小山包上。 克雷梦特委派的管家说:“林小姐,快要到了。” 掀开车帘,林黛玉往外看去。 山脚下,是一座庄园。 主体建筑是华丽的巴洛克建筑,二层的房子宽阔而端庄地坐落中间。房子外面修着高高的围墙,圈了一大片的花园土地,高高看去,围墙内有玫瑰花丛,还错落有致的坐落着一些天使雕塑,稍远处,还有专供跑马的草坪。 <br/>比起沿途所见的长满藤蔓的古堡、荒田、森林,这座别墅明显被打理得相当不错。 如果不看周边的村子,只看这建筑,大概林黛玉会以为自己还在波拿,即将拜访某位贵族。 管家介绍说:“这是夫人的嫁妆,是用来度假用的一处庄园,后来夫人常年卧病之后,老爷夫人就很少来这里了。这处庄园也被转赠给了少爷。虽然少爷一直没有来过,但都有派人打理,小姐您来之前,少爷就先快马加鞭,叫人重新又清理了一遍了。小姐您可以放心入住,里面包括仆人都是现成的。” 林黛玉叹道:“他真是有心了。” 管家连忙在前面引路:“小姐,您跟我来。” 马车往山下,庄园禁闭的大门驶去。 林黛玉却注意到,这座庄园周边散落着几个村子。 这几个村子,<br/>远远地就能看见,稀烂的茅屋、倒塌的石头屋子,村子中最堂皇气派的建筑,是一座低矮的砖房――该村子布道的地方,归属神教。 她望了一眼,眼前已经快到庄园的大门口了,便收回了视线。 * 这座塔伫立在波拿的右侧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br/> 从中世纪开始,它就是王室关押一些特殊犯人的监狱。 每个犯人只能进这里一次。 而巴德是这么多年以来进了两次的唯一一位。 他靠在潮湿窄小的床上,任由老鼠爬过脚面,闭目养神。 钥匙串响的声音。房间最上门的一小扇铁窗被打开了。 “送饭来了。”粗鲁的声音。 吊着饭菜的篮子被缓缓放下。 巴德睁开眼。 他的伙食很差,差到碗里居然能吃到一根咬不动的钥匙。 “你们太冒险了。”巴德说,“救我是无意义的事情。我被捕,不是个别叛徒所为,是公意。” <br/>“我听说,你们被通缉了。你们应该做的是保存力量,而不是冒险。” 那个粗鲁的声音变作了一个素日活泼开朗,此刻却满是沉郁的少年的声音<br/>:“可是,巴德先生,他们马上就要处死你了!” “死了我一个,并不紧要。当年没有我,晚宴革命也会爆发。他们阻止不了任何事情。” 少年沉郁里带着不解与愤怒的声音,又被月下流淌的清泉一样清冷平静的男声替换了:“够了。欧内斯特,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得走了。” 少年愤怒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声音却渐渐远去。 铁窗内外,只剩下了巴德,与那月下清泉一样的男声。 巴德带了点父亲一样的慈爱,说:“再见。” 那清冷的男声平静地,轻轻地说:“再见。” * <br/>有人潜入波赫塔,再次试图营救巴德的消息,被迅速地上报给了皇帝。 “陛下,这群人简直是胆大包天!一而再,再而三!朝中必定有其内应!否则,他们怎么可能来去自如!” 皇帝正在修剪一株要送给妻子的玫瑰花。 左右打量的,似乎在想要从哪里下手修剪。 似乎混不在意官员的上报。 咔擦,他将手里修剪玫瑰的剪刀一丢,笑着向汇报的官员问:“你看,朕的玫瑰花修的怎么样?” 不等官员回答,皇帝就自顾自地说:“你看,把那些多余的枝叶剪掉,抑制其生长,花就可多得供养,漂亮多了。” <br/>“来人。” “是,陛下。” “把这盆玫瑰花,送去皇后那。” 皇帝说:“顺便看看,尤金是不是在皇后那陪她说话。” “叫他来一趟,朕有要事相商。” 150.四十四 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 女仆拨了一下炉里的炭火,竖起耳朵听主人们的闲话。 她的几位女主人, 当家的夫人, 还有两三位未成年的小姐,正围坐在一起,脸带红晕, 激动地谈论着这几日, 轰动整个巴伦特郡的新闻: 那座占地广阔, 简直好像是国王行宫一样的贵族庄园, 终于住进去了新的主人――而且是一位女主人。 女主人――必定是新的女主人。 她们在自家的房子二楼,照常越过围墙, 望着庄园的大草坪, 幻想自己嫁过去之后召开茶话会的场景:阳光, 草坪, 训练有素的仆人,镀金的桌椅,精致的点心, 跑马的英俊丈夫, 依在膝下的可爱的孩子, 欢声笑语的闺伴。 但在此时, 却看见她们垂涎已久的草坪上,真的出现了一柄大遮阳伞, 伞下搬了镀金的桌椅, 一旁侍立着训练有素的仆人。 女士们一下子攒紧了手中的针线活, 紧紧地, 老鹰的眼睛也不及她们犀利地,盯着那位坐到伞下的小姐。 那是她们的位置。 是她们的妹妹、女儿、孙女的位置。巴伦特郡的女士们纷纷揣测。 151.四十五 移步下楼。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她在楼梯上顿足, 看着他。 他径自低头, 只顾着低头为受伤者处理伤口。灿若阳光的金发束在颈后,轻轻垂下。 受伤者不是她平日所熟识的, 而是一个五官柔美, 却神色阴沉的红发少年。 少年意态昏昏, 左臂血淋淋的, 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由他处理伤口。 管家一边急得满头汗, 瞧见了她, 才想起介绍:“林小姐, 这两位是......额,是少爷的朋友。他说您也曾见过的。” 此时,那柔美阴沉的少年男子闷哼了一声,似乎是伤口被烈酒痛的狠了。 “忍住。” 金发的他抬头:“医师还未请到?” “须快。有一片碎片较深,需要专业的工具。” 管家擦着汗:“家里的下人已经全派出去了,但是这外省地方, 本来就偏僻, 十里八乡的,不一定有一个医师,我们只能派人去更远的地方问。” “我听说, ”林黛玉道。 他微偏过头, 金发滑过脸畔, 终于看见了她。 她道:“距此西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户人家,姓亨特的。世代务农,但是小儿子在学校里自学了医科,有志做一位医生,听说成绩上佳。今天应该回来了。可以去试试。” “小姐您是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而且......”管家有些为难,“人都去得差不多了,再走,就没人能帮忙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了。” 林黛玉道:“我也,略懂医术,可以帮忙。” 儒医通常不分家,中原的读书人,大多也会通读一些医书。 她同样通读医书,更兼久病成良医,便托了海瑟薇的渠道,购进了一批中原的药品,以作不时之需。 管家还是踌躇:“可是......” 见那少年脸泛潮红,她蹙眉道:“生死关头,岂论男女?” 管家想起,当初少爷嘱咐,勿必要尊重这位小姐的决定,如尊重他的决定。咬咬牙:“麻烦小姐了,我亲自去,我这就去!”火急火燎,叫上剩下的年轻力壮的男女佣人,就去请人了。 剩下三人,彼此都不熟悉,更不是什么热络的性格,替那受伤的少年简略处理完伤口后,那少年一直昏昏沉沉,室内登时静默下来。 * “碰”、“碰”、“碰”。 风雨大作的夜里,大门被用力地近乎砸地敲着。 “亨特先生!”门外好几个声音混在一起,高叫。 亨特全家人都被惊醒了。 老女仆披着破旧的外套,嘟嘟囔囔,提着灯开门。 亨特先生和亨特夫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几个女儿躲在楼上往下看。 “天呐!”几个女孩子捂着嘴,险些惊叫起来。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隔壁庄园,那位经常高高在上的管家。 他挂着得体而略带急迫的笑容:“请问,小亨特先生在家吗?我们需要一位医生。” 亨特夫人亲自喊起来:“在的!布尼尔,快来!” “我不是医生。”布尼尔赤着脚,冷漠地答道,“我甚至没有毕业。” “胡说八道!”亨特先生急得额头也冒汗了,“你不是说你的医科老师很赏识你吗?还带了一个装满了古怪器械的箱子回来!” 他推了小儿子一把:“快去!” 布尼尔只得穿鞋披衣,拎着自己的大箱子,默默不语地跟上了隔壁的管家。 * 在少年的神色恢复平静,沉沉睡去后,已经是天边将明。 管家送走了布尼尔.亨特。 她满面倦容,低声问:“克雷梦特他们如何?” 金发的青年观察了一会少年的脸色,替少年掖上被子,才简洁答道:“无事。” 她轻轻地松了口气。 忽地听他道:“我听欧斯特提起过你。” “举手之劳,称不上救命,不必放在心上。” 他,原来是记得她的? 大概是因为她面上带出的诧异,也大概是因为她疲惫却还强撑着的倦容, 他竟微微笑了:“我没有名姓。你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叫我卢斯恩。” 林黛玉才想起,卢斯恩,是卢士特语言里“光明,光亮”的意思。 这时候,管家回来了,“林小姐,卢斯恩先生,您们也快去休息吧。”管家眼下也带着两个大大的青痕。庄园里所有人都疲倦不堪。 卢斯恩向她微微颔首,便离去了。 林黛玉回到屋里,玛丽给她了热水来洗漱。 “小姐、小姐?” 林黛玉回过神。 “小姐,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摇头不语。 他笑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白玉做的圣子雕塑,竟是活人。 他应该多笑笑。 152.四十六 自从布尼尔去过一次庄园之后,这个回家以来便沉默寡言的小儿子, 霎时成了全家的宠儿。 女眷们经常围着他, 恳请他讲述庄园内部的细节。 壁炉是怎样的, 大厅是怎样的, 房间里又是如何金碧辉煌。 是不是四柱的大床, 真的垂着天鹅绒的床幔? 是不是椅子都是东方的汉白玉雕琢的? 是不是女仆如云, 吃一顿饭, 各种美食如流水一般被送上来? 那位住在庄园的小姐,是什么身份,是否足够美貌高贵? 布尼尔只能一次次答道:“我只顾着病人, 没有观察这些。” 后来, 发展到三姑六婆, 周边只要家里有女眷的,沾亲带故的,都要来打探一番。 连带他的姊妹们,也成日里被一群人围着打听。 他的母亲、大姊和小妹,倒是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生活,布尼尔却厌烦得恨不能躲起来。 “我治好了一个贵人!那天晚上, 我做梦了。梦到自己在波拿, 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医生。”他对双生的二姊说,“但她们只关心一个椅子上的花纹。” 在亨特先生和他的大儿子,一起叫布尼尔去巡视田产的时候, 很惊讶地看到, 自从回家后, 就一直无精打采,消极厌世的小儿子,竟然一见他们,便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爸爸,大哥,哦,你们是来接我吗?太好了,我们快走吧!” 巡视田产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可能一去就是两三天。 亨特家的男子们照例要一一向女子们告别。 布尼尔抱了抱贝琪,听见母亲正对父亲说:“噢,你们走后,我得主持家务,还得负责筹备全家的舞会行当,真是叫人受不了。” 布尼尔以逃离的姿态,轻松写意地,对双胞胎姐姐说:“太好了,一个舞会!我这一下田去,就逃过了两件讨厌的事情,划算。” 他对那些整天谈论衣服、首饰、打猎、婚丧嫁娶的舞会,对那些脑子里只有稻草的男子女子,也都厌烦已甚。 “想的美,”贝琪在他耳边低声:“爸爸也答应了。你指望逃的过去?妈妈说,咱们一家男女老少,哪个都少不了。等你们下田回来,就是一身的土腥气,也得准时准点地去参加。” “怎么说?”布尼尔问道。 贝琪语带讽刺:“隔壁的阔少爷回来了。听说是因为你治好了他的朋友,所以广邀请帖,邀请咱们附近的士绅人家去做客。特意指名道姓,邀请咱们家务必列席。怎么,你不曾知道么?这是妈妈日夜不停,念叨了几天,脸上生光的‘头等大事’。” “那就几天后再说吧。说不定这位波拿来的少爷,不像其他的贵族那样,叫人厌烦。也不像外省的庸俗子弟一样浅薄。” “那姐姐,你可就得了佳婿了。” “黑发的小滑头,你住嘴吧。” “干嘛叫我住嘴?姐姐,我在外求学这么多年,女子里,无论出身,你是第一等的好人儿。要是这位阔少爷真能在咱们这种地方看上个女子,眼睛又不瞎的话,那舍你其谁?” 挨了双胞胎姐姐的一记打,他才不再玩笑似的说话,去与母亲规规矩矩地告辞。 母亲揪着他不放:“我得准备舞会的行头,布尼尔,快点儿在上马车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别再跟这段时间似的,对着太太小姐们拿乔了。” “妈妈,饶过我,我确实是一无所知。”布尼尔好一阵子才得以脱身。 马车上,灌满了一耳朵母亲絮叨的布尼尔想: 他那天确实没怎么注意庄园内部。毕竟,有贵人,愿意请他做一个医生的工作,这使得心灰意冷的他,燃起了一点热情。全幅心神都在这点热情上。 他唯一能稍微留神的,便是那座庄园里,那位阔少爷的三位朋友,包括受伤的那位,都是卓尔不群者,尤其是其中的金发男子与异族外貌的女子。 只是,他深知,不少贵人秉性古怪,时下,这些高贵者又有相当的特权。别看请人治病时客客气气,一旦惹恼了他们,便翻脸不认。 因而,他一点儿不敢多瞄。 更不敢向母亲姊妹多嘴,生怕他久居乡下,不知深浅,喜好炫耀的母亲和姊妹宣扬了出去,平白得罪了贵人。 车夫吆喝着鞭打瘦马,马车渐渐驶向高低深浅不一的烂泥小路。 他们进入了村庄的范围。 亨特先生把账本丢给小儿子,嘱咐大儿子:“好好教教弟弟,怎么算账。” 布尼尔说:“我在学校学过数学,爸爸。” “什么‘数学’,和算账能是一回事?你懂个屁。” 杰夫给弟弟讲解接下来收账的过程,布尼尔却开始出神。 沿路进入村庄,村庄一如他当年离开家上学前的一样破烂,这么多年了,丝毫变化都没有。 烂泥路,多了几间茅草屋。 沟渠里到处是污物,刚下过雨,泥水坑一堆又一堆,苍蝇虫豸围着水坑嗡嗡地飞。 马一蹄子下去,皮毛上就溅了泥点。 “嚯!”马车夫住了鞭子,马蹄奋起,马车巅了一下。 “老爷,少爷,到了。” 这时候,杰夫也说:“就是这些了。” 布尼尔回过神,耳朵里到底也听进去了一些:“哥哥,怎么我家的土地多了这么多?” 杰夫指着村庄旁边,唯一一座正儿八经的小城堡,说:“从那家手里买的。” “贵族的地?” “当然。他们没有钱,我们有钱,他们当然得卖给我们。” 亨特先生下了马车,听到这里,补充了一句:“可是,这些王八蛋,卖给了我们,就应该是我们的。他们还摆着过去领主的样子拿乔,又向我们要定期租金,又行使狗屁的领主权,免税!” 亨特一家,本来是出身于这片村庄上的平民,受这位领主的统领。 从亨特先生的父亲,也就是布尼尔的祖父老亨特开始,世事开始动荡不安,老亨特趁机离开了村庄,靠货郎行当,攒下了一点家资。 随后,老亨特的儿子,亨特先生抓住了晚宴革命前后,贵族纷纷逃离领地的大好时机,返回祖籍,谋得了一批土地。 亨特先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话剪短有力而粗暴,虽然从青年时期便家庭发迹了,却仍颇有外省乡下农民的那种火爆劲头,之前愣是把布尼尔从学校退了学是如此,现在破口大骂也是如此。 他指着那座小城堡,冷哼一声:“过去,他们是老爷。他们领着职务,开设法庭,处理我们领地上平民的纠纷,治理领地。可是,现在,他们被艾伦陛下免去了治理领地的职务了,不为领地做半点贡献了。却偏偏还享受着各种补贴,高高在上,免税,免服役,还要勒索我们定期租金,连开个舞会都一副瞧不上人的嘴脸,这些吸血虫!” 布尼尔有些好奇地问:“贵族及其附庸,被艾伦陛下免去了治理领地的职务,那现在是谁在管理村庄?” 他在学校埋头读书,只听过一些关于波拿的大消息,乡下的具体情况,不甚了解。 亨特先生答道:“布尼尔,你自己不会看吗?前面走来的那个红鼻子是谁?” 布尼尔看到村口有一座像样的房子,有一个红鼻子,穿一身皱巴巴绅士服装的中年男子正从房子里走出来。 杰夫告诉弟弟:“这就是现在村庄的管理者,叫做村务官。他是由市政官派下来的。” “村务官是个什么职位?是贵族么?” “我不知道。”杰夫说,“他们不是贵族老爷,和我们一样,是必须交税的平民出身。但是,他们在自己管辖的地方,有有着过去贵族治理领地的部分权力。” “市政官,也是一样么?” “对,不过管的更大一点,可以管一个市。上面还有省总督。都是皇帝派下来的。总之,都是这类人,怪里怪气的,说是贵族,也不是。” 布尼尔望着那个抽着烟斗的红鼻子,目光里渐渐有了神采:“那么,他们是怎么得到这样的职位的?” “额......”这个问题顿时难住了杰夫。他还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亨特先生已经骂足了一周的气愤,又平静下来:“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东西。总之现在的这些也是老爷,只是这些官老爷,比过去的贵族老爷没权,也比贵族老爷好伺候。我们有钱,我们能交税,他们就不为难我们。” “布尼尔,不要发呆。” “噢。”布尼尔眼里的神光渐渐暗淡,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自在的村务官,他正在和自己的副手交谈,颐指气使,十分神气。 * “安娜,我们回来了。” 欧内斯特和休伯特从马车上下来了,克雷梦特随后也下来了。 林黛玉见了朋友们,彻底放下了心,眉目含笑:“你们回来了。一切都好么?” 一向活泼的欧内斯特却一言不发,只低着头。 从来温柔的克雷梦特则神态忧伤。 她蹙眉:“出了什么事?” 休伯特叹了口气:“巴德先生......被处死了。” “我们明里暗里,包括收买,什么手段都试过了。但是,艾伦一世仍然处死了巴德先生。” 林黛玉怔住了。 巴德先生是她叔叔的旧识,也是她举目无亲地在泰西之时,主动找到她提供帮助的长辈。 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她,多有教导。 半晌,她才问:“巴德叔叔弟弟尸身呢?” “被艾伦一世,掉在城头示众。”欧内斯特眼圈发红:“我们没有办法在重重守卫下抢回他的遗体,还差点被尤金布下的陷阱抓住。” “尤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克雷梦特道:“我只来得把受伤的法兰克和卢斯恩先到这里来。安娜,他们俩个你见到了吗?” 受伤的法兰克和卢斯恩? 林黛玉想起金发的青年,那天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衬衣。 她正要答话,忽然从房间里响起一阵的打砸声,那个胳膊上绑着纱布的红发少年,苍白着脸冲了出来:“送我去波拿!” “我要杀了狗皇帝!” 他没冲几步,就被人利落地擒住了,押回了房间。 少年在门后喊:“我要报仇!放我出去!你们这些懦弱的家伙!” 金发的青年道:“莽夫,不配谈勇。” 他回头看了欧内斯特他们一眼:“进来。” 金发青年今天穿的仍是一件黑衣。黑衣映得他金色发丝特别显眼,也衬得他雨后天空似的蓝眼睛更加冷冽。 他这句话似乎是对少年说的,但欧内斯特看到他的眼神之后,就羞愧地低下了头,跟在休伯特和克雷梦特身后进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