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火烈烈空自华》
楔子 原点
楔子原点
连默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
连默住在上世纪末建的老式公寓里,整层楼有三户人家,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隔着薄薄的一层墙壁,鸡犬相闻,偏偏老死不相往来。
争吵声自左邻传来,清晰得如在耳边。
连默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七点十一分。
隔壁的争吵愈形激烈,频频传出碗盏被砸碎的脆响。
连默揉一揉额角,昨天晚上忽然被老板叫回去加班,一直到凌晨四点多,回来只浅浅盹了片刻,便被吵醒。看来是没法继续睡下去了,连默便顺势起床,走进浴室去。
浴室里的顶灯有些坏了,许是开关接触不好,亦或灯管上电子镇流器出了故障,青白的灯光明灭闪烁,映得镜子里的连默脸色半明半暗。
连默拧开水龙头,就着冷水洗了把脸,用毛巾擦干脸上水分以后,从浴室镜子下的架子上取下一瓶甘油来,启开盖子,往手心里挤了两滴,合掌将之捂得微微热了,均匀涂在脸上,就算是保养过。
从浴室出来,连默转进厨房,用小汤锅筹了水坐在煤气炉上烧开。等水烧开,连默往开水里放了一汤匙红糖,拉开冰箱门,取出一只鸡蛋,磕进沸腾的红糖水里。
蛋清遇热,迅凝结,在咕嘟咕嘟沸腾的水里,漂起丝丝缕缕的蛋白。
连默关了煤气,盖上小汤锅的盖子,任鸡蛋在其中焖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早餐面包,掰开来,用泛着金属冷光的餐刀,轻轻剜起装在瓶子里的鲜红色树莓果酱,娴熟地抹在面包上。
连默的手很稳,不疾不徐,餐刀执在她手里,有中冷冷的美。
等她抹完果酱,鸡蛋也已经焖熟。
连默坐在厨房里的餐桌边吃早饭。
隔邻的争吵已接近尾声,女人尖叫诅咒:“……你这个没有用的男人……除了会打老婆,再没有别的能耐!嫁给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回应她的是巨大的摔门声,以及下楼梯时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
连默一边将涂着丰厚树莓果酱的面包送进嘴里,一边轻轻蹙眉。她不懂,当初相爱相知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怎么会有朝一日,演变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只是连默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耽搁太久,电话铃声就打断了她。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接听。
“连默,有案子,地址我稍后到你手机上。”听筒中传来主任浑厚的男中音。
连默“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主任在她挂电话前叫住她:“辛苦你了。”
连默笑一笑,说“再见”,然后按下结束通话键。
没过多久,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
连默将所剩无几的早点吃完,小汤锅与碗碟餐具统统浸在水斗里,便换了衣服出门。
出门时,右邻传来清晰的碰门声。
连默看了一眼右邻家的门。
连默同左邻右舍不熟,只隐隐记得右邻家有位看上去严肃死板的太太同正在青春期满脸痘痘的害羞儿子。每每在走廊相遇,右邻太太总以一种充满警惕戒备的眼神注视她。
连默自然不晓得邻居太太曾看见她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出门倒垃圾,暗暗嘀咕,隔壁这家到底是做什么行当的?这样日夜颠倒,不修边幅,莫非是不三不四的行业?随即警告自家读中学的儿子:“看到七零二的女人,绝对不许搭理她。”
连默下了楼,驱车赶往主任给她的地址。
路上正是周一交通最拥挤繁忙的时候,连默的车陷在车阵当中,久久才往前挪动数米,然后又是长时间的等待。好在主任给连默的地址离她住的公寓不远,半小时以后,连默抵达目的地。
连默在停车场停好车,拎着工具箱,走向不远处的商务酒店,门口的玻璃转门正缓缓旋转,最后停了下来。
连默推动转门,走进酒店大堂。
大堂里除了两个好奇心旺盛又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去打探消息的前台接待,空无一人。一部客用电梯正在上行,一部停在底楼。
连默走向电梯,按住上行键,停在底楼的电梯门左右滑开,连默走进电梯,在门合上的刹那,看见前台的一个女接待员,拿起了电话。
上了八楼,电梯门一开,守在门口身穿制服的两名警.察便拦住连默。
连默出示自己的证件,两名警.察这才放她通过,并为她指明了方向。
连默走在酒店幽长的楼道里,脚下铺设的地毯将足音吸收,更显得静悄悄毫无声息。她循着警.察所指的方向,找到短信上提到的八一八房间。
房间的门洞开着,门口扯着一道警戒线,有刑.警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拍照。
连默伸手略略提高警戒线,从下头钻过,进入房间,一手自玄关处的壁柜上取过鞋套为自己套上。
房间里一个正在从地毯上取证的刑.警将一小片玻璃碎片装进塑料密封袋里,小心翼翼地封好,编号,存放起来。看见连默,他迎了上来,“连医生。”
“费队。”连默朝他颌。
费永年扯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塞到一旁的回收篮里,“现场取证已经结束,尸体就交给你了,连医生。”
连默点点头,拎着法医工具箱,小心地避开脚下一处散着红酒气味的渍迹,从连接会客室的门,进入卧室。
连默眼角余光瞥见会客室的沙上,一个年轻男子半垂着头,双手抱住头顶,仅仅穿着一条浅色牛仔裤,赤脚坐在那里。
“就是他现的死者。”费永年跟在连默身后,淡声说道。
“他的脚受伤了,找人给他包扎一下罢。”连默说完,跨过另一滩液体留下的痕迹,接近套间卧室的双人床。
双人床上是一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
一具赤.裸女尸正面朝上,躺在被褥之间,白色床单上渲染着大片颜色深暗如同血渍的痕迹。
连默眼神微微一闇。
死者是个妙龄女郎,头染成时髦的亚麻色,双手僵硬地摊在身体两侧,指甲上美丽而闪烁的水晶贴饰,泛着冷冷的晶光,愈显得那原本曼.妙柔软的胴.体,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连默轻轻接近尸体,取出肝温计,在尸体表面做一个小小的侧切口,插.入肝温表,停留几秒,读取数字。
“推测死亡时间在四到八小时之间。”连默又凑近尸体,伸出手指微微用力按压尸体锁骨位置的暗紫色尸斑,注视它在她手指下褪色,当她移开手指后,又恢复成原来的暗色斑痕。
费永年站在连默身后,注视着她的一系列动作。
“体表没有明显伤口,死者生前有过性.行.为,目前还不能推断死因,需要进一步的尸检。”连默直起身来,对她身后的费永年说,“可以移动尸体,送回法医实验室了。”
这是一具外表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尸体。然而年轻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本身,足以让人充满怀疑。
费永年一边伸手叫两个年轻警.察过来,将尸体装进裹尸袋中,运回法医实验室去,一边拜托连默,“请尽快给我尸检报告,上面……”
他指一指头顶,“很重视。”
连默抿一抿嘴唇,剥下自己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拎着工具箱,返身走出卧室,来到外间。
那坐在沙上的男子已经由人处理过受伤的脚掌,并包扎妥当,穿上衬衫,正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怔忪地望着室内来来回回走动的警.察。
费永年顺着连默的视线望去,看到坐在沙上,失魂落魄的男子,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信先生,请随我们回警.察局,协助调查。”
连默收回视线,掀起门口的警戒线,走过漫长幽静的走廊,来到电梯跟前,打算下楼驱车到实验室去。
电梯恰在此时上行到八楼,出清脆的“叮铃”声,门向左右缓缓滑开,一个身穿烟灰色西装,微微秃顶的中年男人,陪着一名穿卡其色风衣的年轻男子从电梯里走出来。
连默与年轻男子擦肩而过,走进电梯里。
两人被电梯口的警.察拦住,微微秃顶的中年男人好脾气地自我介绍:
“我是信以诺信先生的律师,这位是信先生的兄长……”
年轻男人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中,若有所思地望向站在电梯中的连默。
连默似有所觉,缓缓扬起半垂的眼睫,隔着缓缓合拢的电梯门,与他四目相对……
第一章 dark ange(1)
dark ang1e i
信以谌接到弟弟以诺的电话时,刚刚吃过早饭,正打算出门。
电话里以诺的声音惊慌失措。
他不得不出言安抚以诺:“慢慢说,说清楚。”
“我……”以诺深吸一口气,“我身边,有具尸体……”
以谌闻言,沉默一秒,忍不住伸手捏一捏鼻梁,“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有片刻细微的声响,然后以诺的声音重又响起,“我……在滨江路七百号……八一八房间。”
以谌迅在脑海里寻找合适人选,然后交代弟弟以诺:“我们结束通话后,你立刻报警,这是其一。其二,不要再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其三,在我和黄律师到场前,不要与任何人交谈。听明白了吗?!”
等听到以诺惶然的承诺,他立刻挂断电话,致电为信家服务已逾二十年的黄伟荣黄律师。
黄律师接起电话,笑呵呵地问以谌,“这么早打电话给我这老头子,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以谌闻言,忍不住苦笑。
最近他携蜚声国际的新晋康城影后出席过几次商务活动,不过是礼貌的搀扶护持,便被媒体捕风捉影,渲染得满城风雨,连夜宿香闺这等标题都登了出来。有好事者已经在预测他们的婚期以及婚后打算生几个孩子。
可惜目前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他烦恼。
“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将公文包放回门口的壁龛,挽起风衣,一边出门,一边对着手机说,“以诺说他身边现在有具尸体,我已叫他即刻报警。”
那边厢黄律师“啊”一声,立刻收了笑,“他在哪里?我这就过去!你交代他,在我到之前,保持沉默。”
“以诺目前人在滨江路七百号八一八房间,我正要赶过去。”以谌出门。
“那我们在那里见。”黄律师并不赘言,率先挂断电话。
以谌将手机放进上衣口袋中,乘电梯至地库,取了座驾,驱车赶往滨江路七百号。
待他赶到商务酒店门前,黄律师也恰好赶到,两人默默对望一眼,并肩往酒店内走去。
酒店大堂里有客人,一边等前台结算房款,一边好奇地打听:“酒店里出了什么事?一早扰攘不已。”
声音不小,在空洞高挑的大堂里,激起回声。
以谌微不可觉地蹙眉,加大步伐,走向电梯。黄律师个头没有以谌高,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跟上他。
“你别着急,事情未必不可收拾。”黄律师安抚以谌。
“今次事罢,设法送他去梅黛奥拉,在里面关上一年半载。”以谌望着电梯下行的数字,淡淡说。
梅黛奥拉是希腊著名的宗教圣地,建有许多座悬在空中的修道院,经年累月地与世隔绝。即使社会达的如今,大梅黛奥拉修道院也没有供人自由出入的阶梯,修士与修道院中所需要的物品,仍必须通过滑车,以网兜运送至山上。
修道院里的修士,如同千百年来在此修行的修士们一样,过着缺少物质享受的清贫生活。他们的全副身心,就是祈祷和赞美上帝。
也许只有与世隔绝,才能迫使以诺改掉身上的坏习惯,以谌想。
黄律师微笑,“哪怕送到庙里,以诺也是一个花和尚。”
电梯这时下到一楼,门一开,里头两名警.察,一前一后,将装有尸体的裹尸袋放在推车上,自里头推出。
以谌同黄律师让到一侧,为警.察让路。
以谌望了一眼没有起伏的黑色裹尸袋,心情更加沉重。
以诺是母亲在三十五岁高龄为父亲生的孩子,因是次子,又来得艰难,自出生以后,倍受家人宠溺。父母并不要求以诺出类拔萃,只是希望他能拥有他们所没能享受到的幸福童年。他们给他买最好的衣服,最贵的玩具,买一切他想得到的礼物,带他去洛杉矶、巴黎,去东京和香港,只为以诺信口一句:想玩遍所有迪斯尼乐园。
这造就了以诺成年后一意享乐的性格。
现在看来,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分校醉酒闹事,最后被学校开除的事,并没有令他接受教训,依旧我行我素,最终惹来巨大麻烦。
以谌和黄律师上楼,同一个年轻女郎擦肩而过。
当他与黄律师被警.察拦下,盘问身份时,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站在电梯里的女子。
那是个有些呆的女孩子,有一头浓密张扬的黑,皮肤略显苍白,眉目清秀,看起来带着点昏昏欲睡的模样。然则当她轻轻抬起眼帘,与他四目相对时,那清澈冷静的目光,简直似一把有形的利刃,仿佛能切割开他外在的皮肉,直指内心。
以谌一愣。
电梯门缓缓隔绝了他的视线。
以谌未及多想,已看见弟弟以诺由一名身材魁梧的刑.警陪伴,从酒店幽长的走廊深处,走了过来。
看见以谌与黄律师,以诺的眼里升起希望的明光。
“以谌!黄伯伯!”他从无一日似此时此刻,欣喜于见到冷静自持的哥哥以谌和行动迟缓永远一副笑呵呵模样的黄律师。
黄律师压一压手掌,示意以诺别出声,随后上前,伸出手来,对魁梧的警.官道:“你好,我是信以诺信先生的律师……”
费永年与黄律师握手,“我是负责调查的费警.官。”又看一眼和以诺眉目相似的以谌,“目前只是请信先生前往警.察.局协助调查,请不必紧张。”
“是,信先生本人及家属一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黄律师保持微笑,走到以诺身边,“费警.官有什么疑问,我们一定如实回答。”
一行人来到警.察局,费永年寻了一间清静的办公室,请信氏兄弟与黄律师落座,为每人倒了一杯水,这才开始做笔录。
黄律师向以诺点头,示意他陈述事情经过。
以诺慢慢回想他遇见安琦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昨天他同往常一样,睡到午后起床。
家里只得一个常年为信家看管别墅的阿姨在,哥哥以谌为方便上下班,几年前已搬到金融区的酒店式公寓居住,父母则出国旅行,顺便考察市场去了。
以诺记得自己洗漱完毕,摸进厨房去,从冰箱里寻了一块阿姨私藏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享受自己的“早餐”。
阿姨自外头进来,看见他已经将一块巧克力布朗尼消灭大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以诺!”
他把最后一点布朗尼扫进嘴里,摸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凑到阿姨跟前,嬉皮塌脸地搂住阿姨肩膀,“奇怪,蓉姨藏着的蛋糕,格外好吃!”
阿姨使出一指禅将他推得老远,“拍马屁也没用!”
以诺嘿嘿笑,也不管阿姨如何反应,在她脸上用力一吻,“晚上我约了朋友,你叫厨房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说罢跑出厨房,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取了外套车钥匙,自楼下车库里将崭新的碳纤维特式法拉利四五八开出来。
以诺小时候喜欢match box的汽车模型玩具,父母为此特地到全球各地搜寻match box生产的汽车模型给他,甚至不惜重金向个人收藏者购买绝版汽车模型。成年以后,对金属汽车模型的热爱,变成对手工定制汽车的极致追求。
这辆银灰色,以碳纤维改装车顶,引擎盖,前后下扰流,侧裙,引擎出风口,进气与通风格栅的法拉利跑车,是父母送给他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日前才完成所有改装,从德国运抵本埠。昨天刚刚办理好所有手续,自海.关开回来。
他的几个汽车烧友朋友得知消息,约他傍晚试车。
以诺自然一口答应。
下午五点一行人在城内一级方程式赛车专业赛场集合,试驾这辆经过安德森改装公司改装,彻底脱胎换骨的法拉利四五八。
当引擎流畅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以诺觉得自己的血液都为之沸腾,而在直道上以过三百公里的时飞奔,风驰电掣的感觉更使身体中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刺激不已。
等跑车停回起跑线,所有人都忍不住赞叹,“真是尤.物中的尤.物!”
一行人自赛车场出来,又一起去城中一间新开的酒吧庆祝。
酒酣耳热之际,其中一个叫小黑的怂恿以诺,同他一起开汽车改装店,“我出场地和六成资金,你出四成和技术,如何?”
以诺闻言哈哈笑,大力拍一拍小黑肩膀。“若要我出技术,改装店我要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他虽然在大学闹事被学校开除,可到底还是学了些东西的。
小黑摸摸鼻尖,讪笑。
以诺也不介意,转头同其他烧友聊起在车展上看到的一辆玛莎拉蒂芬迪敞篷跑车来。
“……车身材料及面漆悉数量身定制,只此一辆,绝无仅有,在光线下反射出奇特的深灰色带珠光的金色,如同……”
“一道深灰色烈焰。”一管略略沙哑的女声,在以诺身侧说。
以诺回头,望进一双充满野性的美丽大眼里去。
“你也懂车?”以诺转身面对女郎。
女郎向他微笑,抬手撩动散落在肩膀上的头,轻轻甩到背后去,“一点点。”
酒吧靡丽的灯光下,她浅浅亚麻色的头,如同水色的丝绸,柔顺飘逸,黑色抹胸紧身裙,将她窈窕美好的身型勾勒得更加诱人,如同一株从暗夜中走来的带刺的野玫瑰,赏心悦目的同时,又隐隐带着一丝危险诱惑。
以诺倏忽觉得整间酒吧都淡出他的感知世界,只有这美丽女郎,笑盈盈在他眼前。
他从吧台前的高脚椅上跳下来,向女郎自我介绍,“嗨,你好,我是信以诺,朋友都叫我以诺。”
女郎笑吟吟地,大方回应:“嗨,你好,我是安琦。”
以诺的几个车友挤眉弄眼地在他身后起哄,安琦也落落大方,不以为忤。
以诺自口袋里摸出带有标志的车匙,“有没有兴趣去体验一下?”
安琦明眸熠熠,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好啊!”
以诺伸手抹一把脸,“然后我就和她从酒吧出来,开车在滨江路上兜风……”
夜晚的滨江路褪去金融区白日里的高贵矜持,露出霓虹闪烁的万种风情,教人迷醉。
车内不大的空间里,以诺闻见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如同新鲜青草同柑橘混合的香味,再细细一嗅,又无迹可寻,撩拨得他心动不已。
“……后来我们去了酒店……”以诺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在套房吧台喝了点酒,然后……”
“然后怎样?”费永年停下笔,抬头问。
以诺有些不知所措,“那之后我就想不起来了,醒过来——就现安琦已经……”
从那样鲜活美丽的女郎,变成一具余温尚在,却生息全无的尸体。
费永年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自己做的笔录,以圆珠笔轻轻敲了敲笔录本,“你以前不认识死者?”
以诺摇头,“不认识。”
费永年合上笔录本,“死者的具体死亡原因还在调查当中,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显示这是一起犯罪事件,所以暂时就先问到这里。随时还会请信先生前来协助调查,所以请勿离开本埠。”
黄律师当即表示一定配合警.方调查,随即与费永年握手,同信氏兄弟一起离开警.察.局。
第二章 dark ange(2)
dark ang1e(2)
费永年到楼下法医实验室的时候,里头正忙得脚不点地。
早前市郊一个在建工地生火灾,大火导致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不同程度烧伤,火灾现场的所有遇难者尸体以及物证都送到法医实验室来,上级下达命令,务必在第一时间验明遇难者身份,查清起火原因,给遇难者家属一个交代。
从昨天夜间开始,尸体6续送抵实验室,法医们便开始连续不间断地进行尸检,从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骨上竭尽全力地提取基因序列,进行脱氧核糖核酸比对,查清遇难者身份。
房间里弥漫着烧烤时常能闻到的焦香,然而对知情者来说,散出这种味道的,绝不是什么引人垂涎的美食,而是一具具在火灾中被烧焦的尸体。
微微福的主任看见费永年,戴着手套的手向里头挥一挥,便又埋头继续尸检。费永年会意地往实验室里头走去。
市警.察.局的法医实验室,三年前刚由上级划拨经费,购置最先进、最精密仪器,全盘升级重建,从原先的偏居一隅的小太平间兼验尸房,一跃成为占据警.察.局地下一层整层楼面,拥有本埠乃至周边数省最先进的法医检验技术的实验室。
升级扩建完成的同时,也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了一批法医助理。
法医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专业,同样学足五年,医学专业毕业可以成为受人尊重的医生,救死扶伤,待遇颇丰,而法医学专业的毕业生,收入不高,却要同各色式样的千奇百怪的尸骸打交道,往往难有理想人选前来应聘。
连默就是那时候前来应考,被招聘进法医实验室的三名法医助理中的一人。其中两人如今已经挂冠求去,只得连默,坚持下来,正式升任法医一职。
费永年推开验尸房的门,恰好看见连默戴着一次性树脂片护目镜,正从死者被打开的腹腔中捧出肝脏,放在电子磅秤上称重,一旁有个自医学院来的实习生,在一侧记录数据,然后拍照存证。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法国人视为顶级美食的肥鹅肝……”连默头检视磅秤上的肝脏,“价格昂贵,生产过程十分残忍。被饲养的鹅自出生开始,就关在狭小、逼仄的笼子里,终其一生不见天日。日复一日,被人从喉咙处插.入喂食的铁管,几乎直通嗉囊,被迫吃下远过自己体重的饲料……最终它们的肝脏将病态地肥大,成为餐桌上的美食。但恐怕没有人愿意正视,他们吃下去的是肿大的脂肪肝的事实……”
费永年听得啼笑皆非,好在他已经习以为常,倒是难为那实习生仍能面不改色,奋笔疾书。
他轻咳一声,打断连默。
听见响动,连默抬起头来,朝进门来的费永年看了一眼,复又走回尸检台,低下头去,伸手自腹腔里取出子.宫,称重拍照,随后做了病理组织切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固定液中,密封后进行编号,稍后将同其他病理组织切片一起进行病理检验。
“有什么现?”费永年在离解剖台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问。
连默扯下手套,走到另一侧x光片灯箱前,打开电源,用手指在耻骨位置虚划一下,“死者是成年亚洲女性,联合面嵴变钝,几近消失,背侧缘已经形成,推断年龄在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喉头水肿,肺部有淤血,但是并未检出勒颈的痕迹。目前死因尚不明确,需要等到病理和毒理报告出来……”
“还有其他线索吗?”
从酒店房间里收集的证据里,没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证件,酒店前台入住登记也只有信以诺的身份证信息。
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对这起死亡事件的调查,无疑是不小的阻碍。
连默返回尸检台,戴上手套,轻轻用双手托起尸体的头部,微微向一侧转动:“看——”
费永年弯下腰,从尸检台与尸体之间望过去,看见死者背部肩胛骨位置,有一处青色的翅膀纹身。
“另一侧也有。”连默示意费永年跟她到电脑前,调出电脑里的照片。
屏幕上,布满尸斑的皮肤表面,一对青黑色翅膀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展翅而去,而现实中,这对翅膀的主人,却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连默将照片打印出来,“希望对你有帮助。”
费永年接过照片,临走前仍不忘催促连默,尽快把尸检报告交给他。
信氏是本埠最大建材供应商,因信誉良好,实力雄厚,城中许多重大建设项目,都由信氏参与建造。坊间传言,信氏高层同本埠各级领导私交甚笃,这也是为什么在建工地火灾事故如此焦头烂额之际,上头仍如此重视此事的原因罢?
信以谌在阿姨前来开门后,向她微微颌,“蓉姨,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姨还不晓得出了事,但是转眼看见在一旁噤若寒蝉的以诺,心道不知以诺又惹了什么麻烦?到了要以谌出面的地步。
以谌率先进门,大步走向楼下书房。
以诺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进门,黄律师同情地拍拍他肩膀。
阿姨识趣,送上茶水后便安静地退出书房,将门轻轻地关上,把空间留给三人。
以谌待阿姨退出书房,才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送到嘴边,顿了顿,仿佛打算开口,又不知想起什么,最后只默默喝茶。
以诺在书桌对面的椅子里动了动,望着被茶水氤氲的热气笼得面目朦胧的哥哥,忐忑不安。
老好人黄律师也端起茶杯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品茶。
书房里一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
以诺终于忍受不住,“以谌……”
以谌并不理睬他,只轻轻放下茶盏,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来。
以诺一见那黑色笔记本,立时觉得背脊一凉。
他比哥哥以谌小五岁,当他略微懂事的时候,以谌已经上小学。放学回来,父母还未下班,家里只有保姆和还在上幼儿园的他。
保姆对他,一贯纵容,只消他不哭,所有他的要求都会满足。但是哥哥以谌并不。
以诺想吃点心?可以!把丢在地上的玩具捡起来再吃。
以诺想看电视?也可以!把饭统统吃光就可以去看电视。
保姆如想为他说话,十岁大的以谌会轻轻微笑,“我会告诉爸爸妈妈,你给以诺吃垃圾食品。”
保姆立刻败下阵来。
当时有关于婴幼儿吃果冻被噎,窒息死亡的新闻报道,父母为此特意关照保姆,不可以给他吃果冻。彼时他恰恰正迷恋果冻,如有果冻吃,什么都好商量。保姆为此悄悄买给他吃,只为让他能安静片刻。
偏偏有一天被以谌撞见,从此翻身不能。
以诺哀怨地想,哥哥从那时起,已经知道如何拿捏自己。
以谌从未大声呵斥他,只把他犯的大小过错,统统记在黑皮抄里。
“你改了,就划去一条。若不改,便一直留着,将来可以拷贝一份数份赠送亲朋好友以及我未来的侄子侄女……”以诺记得以谌第一次给他看黑皮抄时,他十二岁,正是少年最调皮顽劣的年纪。
直到他后来去洛杉矶读大学,才暂时与这本黑皮抄告别。
想不到今时今日,又见黑皮抄。
“……我知道错了!一定改正!”以诺抵不住沉重的压力,败下阵来,向以谌求饶,“……我以后一定改!”
他举手誓。
以谌将黑皮笔记本合在掌心里,并不问他哪里错了,“以后改?既然要改,就从现在开始。”
以诺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从现在开始改!”
“先从昼伏夜出的习惯改起来罢。”以谌向黄律师方向望了一眼,“我记得黄伯伯的律师事务所,在招聘助理,以诺虽然对法律一窍不通,但端茶倒水,送信送报,应该难不倒他。”
黄律师适时地放下茶杯,朝以诺微笑,“是啊,我们事务所正在找助理。”
以诺在肚子里叫苦不迭,面上强笑,“以谌……能不能换一个?”
“换一个?”以谌微笑,“那你想做什么?”
以诺见哥哥一副“可以商量”的样子,眼睛一亮,一反颓态:“我想自己开一间汽车改装厂,从原厂进口汽配零件,打造独一无二的定制改装汽车!”
以谌将黑皮抄放在书桌上,敲一敲封面,“今天的事,目前还未被媒体获悉,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早或晚,都会捅出来。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还是低调些,先去黄伯伯那里工作吧。”
“可是我——”
以谌摆摆手,“等此事尘埃落定,你要是还想开改装厂,我不会拦着你。”
以诺还想为自己辩解,黄律师忍不住轻咳一声,暗示他此时不宜与以谌叫板唱对台戏。
以诺顿时泄气,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以谌只当没有看见弟弟在黄律师跟前坐无坐相的样子,低声同黄律师商量。
“麻烦黄伯伯找个可靠,口风又紧的调查员,去查一查。”
弟弟以诺的酒量,他还是晓得的,没道理能清醒地驱车至酒店,进了房间以后却忽然人事不知,记忆全无。
黄律师点点头,又与以谌寒暄两句,便拎着公文包,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不忘拍一拍以诺肩膀:“明天见,以诺。”
以诺有气无力地和他告别。“明天见,黄伯伯。”
等黄律师离开书房,以谌把黑皮封面笔记本锁回书桌抽屉里,“事情没有定论以前,你先体验体验上班族两点一线的生活,其他地方,暂时都不要去了。”
说完起身往外走,手按在门把上,又踅回来,“把你的驾照和车匙都交出来。”
以诺终于跳脚:“没有驾照,我怎么上班?!”
“会有司机接送你上下班,爸妈送你的生日礼物,我让司机稍后替你开回来。”
以诺瞪向以谌,两兄弟眼光在空中相.交,滋啦啦似有火花迸射。
以谌面上是一点点淡淡笑容,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因出了人命,以诺气短,终究无法理直气壮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只能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一扬手扔向以谌:“驾照在车上。”
以谌伸手接住钥匙,“我上班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离开别墅,以谌回望一眼身后渐渐合拢的铁门,暗暗希望这件事在父母回国前能妥善解决。
第三章 dark ange(3)
费永年捏着手里的照片,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
照片是从酒吧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截取的画面,像素低,画质粗糙,但勉强能清楚看到死者的正面。
“费队,我已经就信以诺提供的信息,去酒吧查证,他当晚的确是在酒吧内结识死者,两人一同离开,酒店前台接待也证实两人进入酒店时看起来都很清醒。酒店保安经理拷贝了大堂的监控录像……”刑.侦大队的小刘警员瞥见他脸上的疲惫颜色,自动将递过来的监控录像光盘收回,“我这就去看看录像里有什么线索。”
费永年抹一把脸。这几天媒体都在争相报导在建工地失火,致使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严重,生命垂危,尚未脱离危险的新闻。高层人士交代在尚未明确死因,案件定性前,尽量不要惊动媒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尸检报告还没有递交上来,他只能从查清死者身份入手。
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不多,除了知道死者年龄在二十二到二十四岁之间,名叫“安琦”,背后有翅膀纹身以外,再没有任何与死者身份有关的线索。警.方失踪人口档案和指纹档案中也没有能与之匹配的结果。
“吴瑕,把这张照片多复印几份,分到各个酒吧、酒店,请他们协助警方调查,看看有没有人能认出照片上的人。”他叫住从旁经过的警员。
“是,费队。”
费永年起身,叫上新分来的大学毕业生,“跟我走。”
那年轻人受宠若惊,赶紧追上他的脚步,“费队,我们现在去哪里?案现场?还是法医实验室?”
费永年瞥了年轻人一眼,“我们去调查一下嫌疑人。”
年轻人高涨的热情并不受影响,“费队,可以让我开车吗?”
费永年在走进电梯的同时,将警.车的钥匙抛给他:“开稳点。”
两人驱车到信以诺经常出入的车友俱乐部聚会地点——本埠的一间豪华轿车改装厂。
夏日午后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地面,远远望去,空气因蒸腾的热浪而扭曲,路上鲜有人来人往,仿佛所有人都逃离这酷热,躲进室内,只余整座空城。
即使车内开足空调,年轻的卫青空仍然被车窗外斜斜射进车内的阳光烤出一身的汗来。
他刚刚从警.官大学刑.侦专业毕业,父母一心想安排他回都工作,离家近些,方便他们照顾。
他却有自己的打算。
“给我五年,倘使五年仍未达成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听凭你们安排。”他坐下来同父母谈判,为自己争取时间与实现梦想的机会。
“三年。”卫父瞥一眼满脸不舍的妻子,让步。
“五年。”卫青空坚持。
“五年就五年罢。可是节假日必须回来,不能借故不归。”卫父因知道把儿子逼得急了,恐怕适得其反。
卫青空如愿以偿,留在本城。他深知若听父母安排,回都在基层干两年,只要不出意外,他就会获得提拔,从此以后,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然而从今往后,难免要背上个太子党的名声,无论做出什么成绩来,总难逃背景雄厚,有捷径可走的议论。
他想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
只不过被分到市刑.警大队刑.侦二队至今,他一直没机会出外勤,始终被队长留在办公室里,翻阅案件卷宗,打印报告,协.查通知……
今天终于获得出外勤的机会,哪怕不是去现场,都让他兴奋。
费永年微微闭着双眼,为自己争取片刻休息时间。
他能感受到一旁开车的卫青空的兴奋情绪。当年他第一次和师傅外出办案时,内心也如同这一刻的卫青空,激动得难以抑制。然而等他到达现场,看到死者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永远停留在被杀害刹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再激动的心情,也会沉重无比。
卫青空将警.车驶进停车场,白色雪佛兰幻想同满眼望去的豪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卫青空有点挪不开视线。哪个男人不喜欢代表度与激.情的豪华跑车呢?身为小警.察的他也不能免俗。
费永年视若无睹地从一排排豪车中间穿过,大步走向汽车改装厂的正门。卫青空只好在心里说一声“宝贝回头我再来看你们啊”,然后加快脚步,跟上他。
改装厂的自动感应门在两人接近时左右滑开,一股清凉冷气扑面而来,有笑容可掬的接待小姐迎上前:“请问有什么能为两位服务的吗?”
费永年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警.官证,向接待小姐出示:“我们是警.察,你们老板在不在?”
接待小姐保持职业微笑,“两位请稍等。”
说完转身拨内线电话,低声询问:“老板在不在?”随后放下电话,“两位这边请。”
她在前头引路,带领费永年和卫青空穿过舒适宜人的接待区,经过一扇厚重的门,进入到忙碌的改装车间。
车间里即便开足冷气,仍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浪。两旁靠墙的架子上,堆满各种不同规格的轮胎。车间中央停放着两辆汽车,一辆被银灰色防尘罩覆盖,不见庐山真面目,另一辆则被千斤顶架空,有人在下头进行改装。
车间里各种工具的声音时有时无,混杂着人声,十分忙碌的样子。
一个穿卡其色工作服,剪短短寸头,留着胡髭的高大男子从车间另一头走过来,“两位警.官好,我是此间的老板,鄙姓陈。不知有什么能为两位警.官效劳?”
“请问郑健斌是你的员工吗?”费永年问陈老板。
高大的陈老板点点头,“他犯了什么事?”
费永年微笑,“我们只是想向请他协助调查。”
陈老板十分配合,扬声叫:“小黑,来一下!”
车间里回荡的电钻声片刻之后停下来,有人从正在改装的汽车底下滑出来,站起身,向他们走来。“老板,什么事?”
“这两位警.官找你协助调查。”陈老板说完,就退开几步,到一旁检视汽车去了。
费永年打量郑健斌,见他果然如同绰号那样,皮肤黝黑,整个人结实健硕,带着一种少见的粗犷性.感,仿佛杂志上的模特。
“你就是郑健斌?”费永年核实他的身份。
小黑点点头,伸出手:“你好……”
旋即瞥见手上的机油,赧颜一笑,收回手,在工作服的后袋来掏出块手巾来,来回擦了擦手。
费永年示意他不用紧张,“昨晚八时到十时,你人在哪里?”
“在滨江大道新开的酒吧。”
“当时还有谁在场?”
小黑回忆了几个名字,“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信以诺是几点离开,和谁一起离开的吗?”费永年注视小黑的双眼。
小黑的视线微微转向右上方,“大约十点左右,具体时间我没注意。他和一个在酒吧里认识的女人一起离开的。”
说完,顿一顿,小黑忍不住问:“以诺没出事吧?”
“你怎么知道信以诺出了事?”费永年不错过小黑脸上的细微变化。
“不然警.察怎么会来问他的事?”小黑耸肩。
费永年点点头,“你对信以诺了解多少?”
小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板,略略压低声音,“以诺是车友俱乐部的会员,把车送到我们这里来改装,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为人爽朗大方,对车子十分内行,圈子里比较有名。我们就是和他一起去试新车,然后到酒吧庆祝。”
“他离开酒吧的时候,状态怎么样?”
“他喝酒很节制,只喝了一瓶啤酒。”小黑生怕费永年不相信,“有一次车友聚会的时候他说起过,因为在美国喝酒闹事,导致非常不愉快的结果,所以他开车的时候很少喝酒……”
一直站在费永年身后奋笔疾书的卫青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小黑。
小黑浑然不觉,那头陈老板却轻轻咳嗽一声。小黑拿手巾掸一掸手心,“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我得回去干活了。”
费永年留给他一张刑侦队联系电话卡片,“如果对昨晚的事还有任何能回想起来的,请打这个电话。”
“两位警.官这边请。”陈老板等小黑接过联系卡片,这才延手请费永年和卫青空原路返回接待大厅。
费永年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陈老板,“陈先生和客户的关系都很好?”
陈老板微笑,摸一摸寸头,“来我店里的客人,我自然希望他们能享受到宾至如归的热忱服务,从此成为最忠实的客户。”
“不知道陈先生对信以诺有多少了解?”
陈老板刮一刮鼻尖,看来这位警.官不从他这里问出些有用的信息是不肯罢休的了,索性坦陈:“我认识信二少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一年罢。他是次子,肩上没有家业的重担,父母长辈又偏疼他,难免有些富家子的骄纵任性。但他脾气却不坏,并不苛刻,为人颇豪爽。小黑说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据说他为此失去即将到手的硕士学位,回国后痛定思痛,在饮酒的问题上比较谨慎。”
费永年在接待大厅站定,同陈老板握手,“谢谢陈先生配合协助警.方调查。”
“这是我身为公.民应尽的义务。”陈老板客气地说。
等从凉爽宜人的汽车改装厂接待厅,走到阳光火.辣辣的室外,卫青空不解地问费永年:“费队,那个陈老板一看就是个老狐狸,讲话虚虚实实,干扰我们做调查,为什么不深入调查下去?”
费永年觑了他一眼,戴上墨镜,“做他们这行,接触的人非富即贵,十分忌讳口风不严谨,动辄将客人的*透露出去。不过他口径和郑健斌一致,言外之意是信以诺不会醉酒肇事。”
“这并不能排除信以诺的嫌疑。”
“所以我们要先回刑.侦队核实这条线索,然后请他来再次协助调查。”费永年拍一拍他的肩膀。
第四章 dark ange(4)
连默走出实验室,脱下身上的白色罩衣,挂在外间的衣架上,取过自己的外套和背包,准备下班。
主任恰好一脸倦色地从解剖室里出来,看见她,招了招手。
连默走过去,足音轻缓。
“第一次自己出外勤,感觉怎么样?”主任问。
“还好。”连默轻轻微笑,“让我想起了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的画作土耳其宫女与女.奴……”
年轻而赤.裸的身体圆润柔软,如同有一层柔和的光笼罩其上,充满诱.人情.调,同她面对的无名女尸,形成强烈反差。
主任忍不住拍一拍她肩膀,“早点回家休息,这一天大家都累坏了。”
法医这个职业,每天要面对太多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场面,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差些,就会无法从案件中抽离,甚至产生负罪感。这样的事例他见过不少,好几个他认为有潜质,值得培养的年轻人最后都放弃了法医职业。
不过他观察了连默整整两年,现这姑娘散性思维十分强大,懂得苦中作乐,又耐得住寂寞,是个有前途的。只是这不分场合的文艺腔,有时候实在使人啼笑皆非。
“我先下班了。”连默不同主任客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往电梯走去。
在办公楼大厅里,连默碰见卫青空。
青空三步并做两步,赶上连默,替她推开门,跟在她身后走出大楼。
“连法医,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连默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之间冷场数秒,她才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费队把案子交给你办了啊?”
青空嘿嘿一笑,“这是我第一个案子,还要跟费队多多学习。”
连默点点头,“费队人很和气,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青空与连默并肩往停车场方向走,“我想问问你有什么线索,晚上回家可以研究一下。”
连默在自己的小车前站定脚步,“毒理报告还没有出来,只有初步病理组织报告,显示是由于肺部淤血和喉头肿胀导致窒息死亡,不过没有明显扼杀痕迹。等实验室的毒理报告出来,就能知道确切的死因了。”
“还有没有其他线索?”青空不死心地追问。
“有倒是有。”连默掏车钥匙的手停在口袋里,“我已经悉数告诉费队,相信他已经着手调查了。”
“连法医,连默,拜托!”青空双手合十,使出死缠烂打撒娇大.法。
连默感觉有人已经在注意他们,遂打开车门上车,随后降下车窗,豁眼神给青空,示意他上车。
青空喜出望外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一气呵成地坐进去,顺手拉上门。
连默动引擎,小车慢慢驶出公.安.局停车场。
“你去过新源街没有?”连默在开出一个红绿灯后,问。
青空摇头,表示没有去过,“听起来十分耳熟,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连默将车开得四平八稳,“新源街分老街同新街,是颇有人气一条步行商业街,一步一摊,三步一店。从老街到新街,一圈细细逛下来,很需要些体力。”
青空不由得转头去看连默。
连默乌黑的头仿佛一捧青云,披散在肩膀上,额头光洁饱满,挺直鼻梁,从侧面看上去,秀丽从容。她开车时双眼直视前方,微微抿着嘴唇,十分专注,有种不自觉的认真。
青空想起在市局办公大楼里广为流传的段子来。
传说当时连默刚作为法医助理被招聘进市局,还处在三个月试用期中。局里颇有几个未婚青年对面容清秀,又低调和气的连默抱有好感,辗转托人求法医实验室主任从中牵线,借口和新同事联络感情、拉近距离,请连默吃饭。
主任也希望能促成一桩美事,遂一口答应。趁中午吃饭时候,对连默说,同事们想约她聚一聚,联络联络彼此之间的感情。连默点头答应。主任得了准信后,打电话给楼上聚餐的起人,市局信通处的副主管。
副主管一听,喜滋滋乐颠颠在本埠最豪华气派的滨江六号订了一间包房,可以从落地玻璃窗俯瞰江景夜色,外头露台还安排了四人弦乐队进行表演,然后逐人通知时间地点。为了不使连默觉得尴尬,他还特地又叫上两个信通处办公室的女.警.官。
等到下午下班时候,主任拎着公文包到一楼停车场,与众人集合,独不见连默身影。信通处的小伙子自告奋勇,替主任到地下一层的法医实验室去找连默。
有两个小伙子见他捷足先登,很是扼腕。不料足足过去十分钟,那下去找人的小青年才回到停车场。“我找遍办公室,也没找到她。”
信通处的副主管问主任:“小连会不会已经先过去了?”
主任一想,也有可能。
哪曾想,等大家到了滨江六号,进入包房,也没有看见连默的踪影。信通处副主管虽然面上仍笑呵呵地,连连招呼几个年轻人都别拘束,心里却难免埋怨。
主任也觉得面上无光。
曲终人散,连默也没有出现。
次日主任在法医实验室碰见连默,问:“连默啊,昨天聚餐,你怎么没去啊?”
连默“啊……”一声,“对不起,主任!对不起!我忘记了!”
“小赵下班的时候到楼下来找你,你们没碰到?”主任狐疑。
连默想了想,“……我那时候还在档案室……”
这下轮到主任“啊……”一声。
新法医实验室建成使用后,过去的法医档案,都从暂时存放地搬回新实验室的档案室。搬运过程中难免有错放、误放的可能,但大体都还保持原有的存放顺序。连默初来乍到,他为考验她的耐心,便先叫她对过往卷宗进行查阅整理。
“小赵理应敲过门的。”
“我……大约恰好戴着耳机……”连默十分无辜地说。
主任挥一挥手,示意连默没事了,然后站在走廊上,抹了把脸,望着她的背影。这姑娘看着清清秀秀,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个呆的。
后来这事不知恁地在局里传扬开来,渐渐有意约连默出去的人便少了,倒是那天在滨江六号一同聚餐的几个年轻人,最后竟促成了一对,信通处副主管还吃了一对新人送的谢媒蹄髈。当然这是后话了。
连默久久不见回应,侧脸看了卫青空一眼,“卫!”
青空回过神来,“新源街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新源街上有许多间纹身店,坊间传闻最好的纹身师就在那里……”
青空一点即通,“你是说能通过纹身师追查到女死者的身份?!”
连默耸肩。
“不如我们这就过去看看罢……”青空眼冒晶光,双手合在胸口。
“你的车……”还在局里,连默在心里说。她本打算绕一圈,把他送回市局门口的。
“不要紧,停在局里很安全。”青空笑眯眯,“回程的时候你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好。”
连默呆一呆,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最终只得闷声不响,埋头开车。
车行大约四十分钟后,连默驶进新源街停车场。也许不是周末的缘故,停车场里空荡荡的,顶上的照明灯半数熄着。推开车门,一股地下车库特有的浊气扑面而来。
连默碰上车门,按下遥控锁,冷不防被青空一把拉住手腕,“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连默转两下手腕,挣脱未果,无奈被他拉着一路出了车库。
一出车库,青空便放开连默的手腕,走在她外侧,一手绕在她背后,虚护着她不被步行街上的行人撞到。
两人在路边一间生意火爆,需排队良久的快餐店,一人买一只夹着丰富馅料,浇着厚厚一层黄芥末酱的热狗,人手一杯热巧克力,坐在一旁的露天餐桌边上,大快朵颐,全然无视淋淋漓漓的芥末酱,在唇角留下一圈印子。
连默有些少意外。关于卫青空的传闻,她曾不经意中听到过几句:京城来的少爷,家中有权有势,愿意留在本城从基层做起,无非是为今后升迁攒些政.治资本……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少爷们都开豪车,出入高档会所,挥金如土,身边有各式各样女郎为其争风吃醋。
但卫青空稍微扭转了她对少爷这一特殊群体的偏见。
卫少爷旁若无人地将沾在手指上的芥末酱舔.吮干净,用包热狗的餐巾纸擦干净手,然后将纸巾揉成一团,起手远投,空心命中垃圾桶。
“yes!”青空捏一捏拳头。
连默将自己手里的一点点热狗吃光,学他样子,将纸巾团成一团,远投。
纸巾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在离垃圾桶好远处,落在地上。
连默一额黑线,正打算起身,卫青空却已先她一步走过去,将纸团捡起来,轻轻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返回来,“走罢。”
随后仍一路护着连默,去寻坐落在新源街上的纹身店。新源老街同新街之间隔着一条横马路,也将两条街的分隔得泾渭分明。老街上是一个个一开间的小铺子,服装鞋袜饰品箱包店俱全,价格经济实惠。有些店家将一隅出租给纹身师或者美甲师,分担部分租金。新街则是精致奢华的高端时尚,精品门店林立,光影交错,靡丽新潮。
连默同青空由老街一路步行,遇见有纹身摊店,便上前去,出示。多数纹身师在看到图案后,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作品。最后有个浑身上下累累缀缀戴着鼻环眉钉和叮当作响的金属挂件、修长的颈项上有大片樱花纹身的年轻女郎,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嗤”一声,“这不是真正的纹身,不过是用印度墨画上去的而已,过阵子就会褪掉。是给那些想追求时髦又怕痛的女孩子玩玩的罢了。”
连默和青空不由得对视一眼,青空向朋克女郎微笑,“我朋友就是怕疼,又喜欢这花样,能不能指点我们,去哪里画这样的纹身?”
朋克女郎上下睃了连默两眼,大抵觉得她并不像是喜欢追求时髦的类型,末了扬一扬下巴,“喏,过了横马路,新街上有间叫刺青的店,你们可以去问问。”
两人谢过朋克女郎,并肩走出纹身店,穿过傍晚行人熙熙攘攘的老街。行至街角,看见有半百老师傅支了个摊子,下方是一桶熬得透明而粘稠的麦芽糖,上头搁一块光滑的塑料板,左手边竖着一个麦秸扎的圆垛,上头插着用麦芽糖浇出来的飞禽走兽,龙凤麒麟。
浇糖画的生意不冷不淡,老师傅意态从容,舀一勺琥珀色麦芽糖,如同笔走龙蛇,娴熟地在塑料板上作画。
青空拉住连默的手腕,“走!去试试手气!”
到小摊前站定,青空问老师傅:“老伯伯,你这糖画怎么卖?”
老师傅忙中偷闲,用下巴指一指麦秸垛下面的转盘:“喏,一块钱转一次,转到什么是什么。”
青空笑嘻嘻地摸出两枚硬币,放进一边的铁皮盒里,“转两次。”随后对连默微笑,“你先来。”
连默摇头,“我从小便没有中奖的运气。额角最高一次,也只中了一根珍宝珠棒棒糖。”
青空也不客气,摊开两手,凑到嘴边,吹一口气在手心里,定一定神,便伸手去拨转盘上的指针。
指针下头的轴十分润滑,轻轻一拨,就飞快旋转起来,渐渐慢下来,指向龙,却并没有停,继续慢悠悠地旋转,又指向凤,仍未停下来,最后停在金鱼上。
青空“哈”一声,“还不错。连默,轮到你了。”
连默在心里默念了声“千万别太难看”,这才拨动指针。
当指针停在麒麟上时,连默自己都忍不住“啊”一声。
老师傅笑眯眯地从麦秸垛上抽.出麒麟和金鱼,分别交到两人手里。
两人执着麦芽糖画继续往前走,青空毫不客气地咬了手里的金鱼一口,“不尝试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
连默点点头,也轻轻咬下一截糖麒麟的角,含在嘴里。
第五章 dark ange(5)
两人并肩穿过马路,来在新街上。与旧街相比,新街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有在街口推车卖花的妇女看见青空与连默,扬声对青空道:“帅哥,买一束玫瑰送给女朋友罢!”
青空瞥见连默一口白牙猛地咬下一角麦芽糖来,嚼得咯嘣作响,忙收了笑容,目不转睛地偕连默从卖花的推车前走过,免得惹恼了她。
两人在新街上找到挂着古朴的木质牌匾,门口装饰着图腾雕塑的纹身店,推门而入。
店内光线柔和明亮,墙壁上贴满了拍立得照片,以各种笔迹留下各式各样的涂鸦。一侧贴墙竖立着摆满图书杂志的巨大书柜,下头则安置了一圈看起来就让人想蜷在上头捧一本书闲闲度过半日时光的柔软沙。空气中有一把沙哑的女声,在慵懒地唱着“you kno that im no good……”。
有女郎半裸着趴在皮椅上,任由一名光头壮汉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背处,用纹身枪一针针地描绘图案。
光头壮汉听见响动,头也不抬,只遥遥朝沙方向扬了扬下巴,“请坐,稍等。”
青空与连默在店内的沙上落座,青空从后头书架上取了两本杂志下来,自己和连默人手一本,打等待的时光。
过了大约半小时,光头壮汉终于完成手上工作,仔细交代女郎纹身后的注意事项,又自柜架上取了纹身专用药膏给她,钱货两讫,送走女郎。这才转身,一边脱去手上一次性手套,一边迎向连默和青空。
“两位打算纹身?”壮汉声音浑厚有力,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青空连默自沙上起身,将稍早在老街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听说老板你这里能做这样纹身。”
壮汉看了一眼连默手机里的图片,又抬眸看看沉静的连默,“这个纹身确实出自我手。”
青空眼里掠过明亮的神采,“请问老板还能不能想起这位前来纹身的客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她的个人信息?”
连默静静站在青空身侧,并不插嘴。
光头壮汉闻言,细细打量二人,最终摇摇头,“来我的刺青要求用印度墨绘纹身的客人不多,也就是大约半个月前曾经为一位客人做过这样的纹身。当时因为有人陪她一起来,所以我并没有和她进行过多交流。”
“不过,”壮汉在两人失望前,语音一转,“我记得客人纹身后,与同来的朋友合拍了张拍立得,贴在那面墙上。照片应该还在,两位请自便。”
说罢壮汉一指那面照片墙,随后径自走开处理其他事务,并不在一旁探头探脑。
连默与卫青空站在密密麻麻贴满照片的墙前,彼此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各从一侧开始仔细找起。
连默微微仰头,望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多数是年轻稚嫩的面容,有人笑逐颜开,有人沉默冷肃,有人双手握拳,将纹满了图案的手指直面镜头,亦有人只将一个冷艳的背影留给相机。
连默不晓得他们经历痛楚,将图案文字纹在皮肤上,是出于什么目的,会否有朝一日,皮肤上的刺青清晰依旧,当时的心情却早已不复记忆?
“连默!”那边青空低声唤她。
连默从游走的思绪中脱身,走向青空。
青空抬手指一指墙上众多拍立得中间的一张,“你看。”
连默顺着青空所指,微微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见一张照片里,一头乌黑浓密长披散在光裸肩膀上的美丽女郎,半侧着身将下巴压在男伴的肩膀上,微微咬着丰润的嘴唇面向镜头,眼里有笑。照片拍摄的角度能看见她背部栩栩如生的羽翼纹身,而与她同来的男伴却只能觑见一角压在棒球帽下的冷冷侧脸,阴影重重,看不清面目。
连默对青空点点头,“是她。”
色、妆容、服饰都能改变,可是一个人的面部骨骼结构特征轻易不会改变,所以连默一眼便认出照片里的黑美丽女郎,正是躺在她法医实验室冰冷的解剖台上的死者。
卫青空转而扬声对半靠在柜台里低头摆弄手机的壮汉道:“老板,借一步说话。”
壮汉收起手机,与青空到店内一角交谈。
“这是我的证件。”青空向壮汉出示自己的警官证。
壮汉扫了一眼证件上的常服免冠照,双手慢悠悠□裤袋里,“小店是合法经营……”
隔着半臂远的距离,青空能感觉得出光头壮汉衣服下面肌肉贲张的力度,不由微微一笑,“老板请别误会,我们只是想借你店中的拍立得一用。”
壮汉一愣,随后咧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来,“尽管拿去!这些人拍照留念以后,多数都忘得一干二净。”
青空浅笑,“若可以,事后一定归还。”
得到老板的许可,青空返回连默身边,朝她竖起双手大拇指。
连默见状立刻将斜挎在身前的墨绿□生包的前盖打开,从边袋里抽出一副手套,熟练地戴上,又取出一只中号塑料物证袋。待青空用手机拍照存证后,连默撑开袋口,小心翼翼地取下以双面胶固定在墙面上的拍立得,慢慢放进物证袋中,仔细地按上袋口的密封胶条。
“有备而来?”青空忍不住挑眉。他身上就没带着这些取证用的装备。
连默抿一抿嘴唇,把物证袋放进医生包里,“习惯使然,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
“这是个好习惯,我要偷师偷起来!”两人走出纹身店,青空玩笑着对尽量和他保持安全距离的连默说。
“嗯,我也是和师傅学的。”连默不解风情地说道。
青空默默转过头去,在连默看不见的角度暗暗一叹:唉,这姑娘真心能憋死人!换个伶俐点的女孩子,这会儿大概都会把话茬接过去,或俏皮或爽快地回应他,偷师可不能白偷哦!要请我吃饭啊!
这时候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正好趁机和同事打好关系。
奈何偏偏遇上连默这个闷噶子,简直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这边青空郁闷连默木笃笃不接翎子,那边费永年则在头疼眼前的人太会打蛇随棍上。
来人与费永年年纪相仿,身高相差无几,刀条脸,浓眉深目直鼻,上唇微薄,下唇丰厚,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穿一件卡其布军装风格外套,里头一件白色低圆领汗衫,露出一截古铜色胸膛。下头穿一条洗得白的窄腿牛仔裤,衬得两条腿笔直修长,脚踩一双咖啡色运动人字拖,倚在一辆风骚的亮黄色路虎揽胜极光概念敞篷跑车旁,一手插在裤袋内,一手向费永年挥了挥,“老费,这里!”
“陈哥来找费队啊?”
“小陈有空多过来坐。”
“师兄又换新车了?!”
来来往往的警队成员纷纷与来人打招呼,他也一一微笑颌回应。
费永年捏了捏眉心,“陈况,找我有事?”
陈况拉开车门,做了个请他上车的手势,“老费,我们路上说。打个电话给嫂子,叫她别烧饭了,我绕到嫂子单位接她下班,我们一起吃个饭。”
费永年不为所动,“有什么事,就这里说罢。”
陈况也不觉尴尬,推上车门,双手插在裤兜中,趿着人字拖慢悠悠走到费永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你想必应该已经猜到我所为何来。”
费永年扬睫瞥了陈况一眼。
他与陈况是当年政法大学刑.侦专业的同学,还是室友,因他比陈况大半年,所以陈况一直喊他老费。毕业时他们都因品学兼优而被分配进本埠刑侦科。当时他与陈况真的是满腔热血,即使是前辈交付下来的小任务也完成得一丝不苟,务求完美。
因为两人表现出色,没过多久,就双双被选入刑侦队,成为当时刑侦队最年轻的刑警。他为人比较沉稳老成,陈况则比较活泼热情,两人搭档,虽然不能自夸无往而不利,却也是屡破大案要案,一时风光无两。
直到四年前。
那时他刚刚结婚,正是新婚燕尔,陈况也有了一个感情稳定,打算结婚的女朋友。一切都顺遂得仿佛一场梦般,叫人不愿醒来。恰恰彼时市里出了一桩连环碎尸案,先后在市郊城乡结合部的水塘里打捞出三包碎尸,死者皆为从事娱乐行业年的轻女性,影响极其恶劣。市领导向市局施加压力,要求尽快破案。
市局以他和陈况为,成立了专案组,限期破案。经整个专案组的认真取证调查排摸,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位高官在本城读大学的独子。正当他们打算申请批捕嫌疑人的时候,他妻子在单位被人检举挪用公款,面临牢狱之灾;陈况的女友在晚归途中险遭强.奸,虽说是虚惊一场,但那女孩子最后还是和陈况分手。他和陈况因而各自焦头烂额,很难不影响办案进度与质量。
这件碎尸案最终以一个有精神病史的刑满释放无业人员强.奸并杀害妓.女,随后残忍地碎尸抛尸的定论而结案。
至于高官的儿子,早在结案前便已飞赴国外留学,全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更不消说接受法.律制.裁了。
而他,妻子丢了稳定的工作;陈况,失去相恋两年的女友。
美好的世界轰然崩塌。
专案组解散后,陈况沉寂了一段时间,最终向局里辞职,转而投身私人调查领域。他虽然坚持留了下来,但满腔热血,到底淡了很多。
这些年两人也偶尔见面,却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旧事。
费永年知道,他们很难做到忘怀,只好将之尘封在记忆深处,直至未来的某一天,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将往事唤醒。
“你是知道规矩的,陈况。”费永年淡淡对陈况说。
“老费,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罢。”陈况坚持。
费永年略加考虑,点点头,“街角有间咖啡馆。”
说罢,两人步调出奇一致地向外走去。
第六章 dark ange(6)
“案件还在调查阶段,你知道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有关的信息。”费永年抿了一口特浓咖啡,缓声对陈况说。
这些年他与陈况也颇见过几面,好几次都是陈况为辩方做调查时两人碰个正着。
陈况微笑,从卡其外套的内插兜里抽出一个对折在一起的文件袋,推到费永年跟前。
费永年挑眉:这是什么?
陈况勾唇:打开来看看。
费永年取过文件袋,解开绕在袋口的棉绳,微微撑开文件袋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是三五张传真纸。
在陈况笑眯眯地注视下,费永年拿出传真纸,迅浏览了一下,随即抬头,以锐利眼光望向坐在他对面的老友。
陈况摊一摊手,并不卖关子,“出事后第一时间,信氏的律师便联系我调查取证。这是信以诺这一年来定期血液检查报告。”
信二少爷虽然有酒后闹事的前科,但信大对他的管教还是很严格的,当即送信二戒酒,又要求弟弟定期验血验尿,若检查出酒精与其他违禁成分,便停掉信二的生活费。从血液检查报告看,信二少颇老实安分了一段时间。
“此案疑点重重,先所有证人都能证明事当晚信二神智清醒,与死者相偕,驱车离开酒吧。酒店前台与服务员也明确表示信二入住酒店时并无异常。在两人进入酒店房间到事的数个小时里,左右住客也未听见争执与响动。”陈况呷一大口咖啡,“信二与死者初识,没理由行凶杀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自陈只喝了两杯红酒就失去意识,全然不记得后来生的事。你不觉得很蹊跷么,老费?”
费永年不接他话茬,“此案还在调查取证阶段,并未进入诉讼程序,警方会大力调查,还原事件真相。”
陈况一摸鼻尖,微微一哂,“老费你也学会打官腔了。”
“无论你的调查取得了什么进展,都应第一时间与警.方联系,不要擅自行动。”费永年苦口婆心地叮嘱陈况。只是一句“你要相信警.方”他知道陈况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听的。
陈况不理会费永年,摸出钞票放在桌上,扔下一句“我还与人有约”,就迈着大步,先行离开。
费永年望着咖啡桌对面,只喝了两口的咖啡,无奈一笑。
回到家,妻子秦青已经下班,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见他进门的响动,在厨房里扬声说,“永年你洗个手,饭菜马上就好!”
“不着急,我还不饿,你慢慢来。”费永年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挂在门背后的衣挂上,自去卫生间洗手,然后躲在北阳台抽了根烟,这才回到饭厅里。
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两荤一素一个汤,一人一碗杂粮米饭。
妻子的厨艺不算出色,可是费永年吃得却很香。做他这一行,看多了悲欢离合,有时难免要让自己在工作中变得铁石心肠。只有回到家里,才是真正能让他放松的地方,他格外珍惜给他这个家的人,珍惜这个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人。
吃完饭,费永年主动收拾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干净,然后两夫妻坐在沙上吃水果看新闻联播。
当新闻播出五一四特大火灾调查的新闻时,秦青不由得握住了丈夫的手,“最近你们局里为了这件事,一定很忙罢?”
何止是忙?简直脚不点地,焦头烂额。费永年心里想着,面上便露出淡淡的倦色来。
秦青紧一紧手上的力道,“你也注意自己的身体,到底不年轻了……”
费永年点点头,“我会的,你别担心。”
“上次我们公司年会组织去的生态农庄环境不错,要不我们周末去那儿玩一天罢?把你队里的小吴小赵他们都叫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放松放松。”秦青缓缓地以拇指摩挲丈夫的手背。
隔了良久,她也没听到丈夫的回应,微微转头一看,费永年已经靠在沙上,仰面朝天,睡着了。
即便如此,也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如雷贯耳的鼾声。
秦青试图收回手,却现自己的手被丈夫抓得紧紧的,嘴角不由浮上一缕微笑。
次日上班,费永年与卫青空在办公室碰头,将取得的信息与对方做了交流。
卫青空把从纹身店获得拍立得照片用吸铁石贴在线索板上,拿马克笔在女死者旁的男子下面打了个问号。
“根据纹身店老板的描述,与死者同来的男子应是她的男朋友。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过三十六小时,但她的手机却始终无人拨打进来,这是个疑点。”青空指了指照片上看不清容貌的男子,“身为男友,这一点有些说不通。”
一旁有警.官将法医实验室早晨送上来的尸检报告递到费永年手中。
费永年翻开仔细看了一遍,随后交给卫青空,“你也看看。”
卫青空一看那份尸检报告,随后露出深思的表情来。
子.宫内膜增厚,腺体、血管有增生现象,血液中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浓度大于一百,可见十毫米乘六毫米胚囊……检测出伽玛-羟基丁酸成份……
卫青空紧了紧手指,“费队,我下去一趟!”
费永年颌,“一起去罢。”
上头对于五一四特大火灾的侦办进展很重视,法医实验室这两天几乎是连轴转地在对火灾现场提取的证据进行分析,他也正要下去了解进度如何。
待两人下楼来到实验室,卫青空只来得及瞥见两位法医助理将一具被大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焦炭一般的尸.骸,小心翼翼地装进黑色尸袋里,轻轻拉上拉链,放在不锈钢陈尸台上,等待稍后送往停尸房,背上就挨了费永年一掌。
“什么呆,快去连法医办公室罢。”
卫青空听见自己后背胸腔传来的声响,强忍着才没有呲牙咧嘴,随后沿着走廊朝里走去。
他不知道费队是否看出了什么,但恰在刚才,他有刹那失神。十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在大火中被吞没,烧成焦黑的尸.体,听新闻和直面骸骨所带来的冲击,全然不同。
卫青空回头看一眼走进感应门内,费永年高大宽厚的背影,不由暗暗一喟,费队是怕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冲击么?
不待他多想,已经走到感应门前,门无声无息地向左右两测滑开,门内连默正与实习生将无名女尸装进尸袋中。
连默最后看了一眼女郎的容颜,随后边将塑胶尸袋的拉链缓缓拉拢,边对实习生说道:
“中国人自先秦时便已有在身体上刺字的记载,当时是一种惩戒犯人的刑罚。”
“黥刑。”实习生将露在尸袋外头,死者淡淡的亚麻色头塞回袋子里去。
连默赞许地点了点头,“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土著和少数民族特有的习俗,《淮南子》中曾有记载,‘闽越之地6事寡而水事众,人们遂断文身,以象鳞虫,为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伤也。’出江入海的人通过纹在身上的鳞纹,以期模仿鱼龙之态,从而避免为鱼龙所伤。”
“原始的仿生?”实习生也不惊讶。
“通过在身体上纹刺猛兽,祥纹,佛偈,人们祈求获得神佛庇佑,以使鬼怪回避,这是一种美好的心愿。”当拉链最终将光明阻隔在尸袋外头,一边是尘世,一边是死亡时,连默轻声叹息,“可惜她背后的天使之翼,终究没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在信以诺的血液样本中也检出伽玛-羟基丁酸了吗?”青空在连默身后问。
实习生见机将尸体推往停尸房,而连默则摘下一次性.手套,扔在回收篮内,招呼青空,“你来得正好,嫌疑人的血液报告也已经出来了,我正想给你送上去。”
说完从工作台上取了报告交给青空,“他的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不高,但伽玛-羟基丁酸含量高得足以使一个成年男性昏迷并产生暂时性失忆的症状。死者体内的伽玛-羟基丁酸含量比他还要高,由此导致过敏性休克,最终死亡。在有嫌疑人指纹的酒杯中,以及地毯上的酒渍中也检出相同成分。”
“所以这是一桩约会强.奸药过量导致的意外?”青空皱眉。
连默摇摇头,“嫌疑人体内的酒精与伽玛-羟基丁酸含量掌握得恰到好处,像是经过计算,能令他昏睡不醒又不至于伤害他。而死者怀孕已过四周,应有明显生理反应,不可能不被注意到。从她体内的酒精含量非常低就知道,她已经有意识避免摄入酒精成分。”
“假设信以诺打算用药强.奸死者,那他自己没道理也摄入约会强.奸药;反之,假设死者本打算用药放倒信以诺,她自己更不可能喝下如此高剂量的伽玛-羟基丁酸……”青空压一压手腕,忽然灵光一现,“她不是独自前来!照片里的男朋友一定也在案现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死者打算令信以诺昏睡不醒,才方便行事,事后信二少爷还不会记得当时的情形。而要制造出使人信服的假象,单凭瘦弱的死者可处理不了昏迷的信以诺。所以当时一定还有第三个人在现场。
“谢谢你,连默!”青空拿着一叠报告在连默肩头一拍,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回楼上办公室去了。
连默微微耸了耸肩,回头继续做自己事。
第七章 dark ange(7)
青空将血样的检测报告,同自己的推理悉数对费永年说了,“我打算将案先后的酒店监控录像再看一遍,也许有什么疏漏的细节。”
费永年朝他竖了竖拇指,“加油!”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头,信以谌结束与远在欧洲的父母的视频通话,头疼地揉一揉额角。
这件事,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二老终是要知道的。但在事情得以解决后让他们知道,总比一切都还毫无着落时告知他们要好些。
自书房出来,恰好碰见捧着早餐托盘的阿姨从楼上下来。
“蓉姨。”信以谌对阿姨点点头,“以诺又赖在房间里吃的早饭?”
阿姨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二少爷心情不好。”
信以谌淡淡哼了一声,“中午他要是心情还不好,就让他饿一顿。”
阿姨摇头浅笑,只管捧了餐盘转进厨房去了。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她可不搀和。
以谌稍加思索,便缓步上楼,在以诺门前伫足,敲门。里头没有应门,他也不客气,自行推门而入。
两兄弟的房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以谌的房间干净整洁,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教人一望即知主人是行事沉稳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以诺则恰恰相反,房间里随处丢放着个人物品,脱下来的袜子也会丢得东一只西一只,手机以一种极其悲壮的姿态沉在半满的水杯中,死不瞑目。
以谌叹息,循着隐约的声响穿过杂乱无章的起居室,推开娱乐间的门。
只见弟弟以诺坐在模拟驾驶室里,双收紧握方向盘,通过屏幕,在虚拟世界里感受在银石赛道上飞驰的刺激快.感。
以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以诺险象环生地通过两处连续的卡弯,接着继续在赛道上狂奔,直至屏幕上跳出成绩,他才咳嗽一声,提醒以诺自己的到来。
以诺有些悻悻然地退出游戏,从模拟驾驶室里钻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在兄长面前。
以谌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随后负了双手,压下一声叹息,对仍穿着居家服的弟弟说,“换好衣服,我送你去黄伯伯的律师行。”
信二少一句“不去!”噎在喉口,如何也没办法掷地有声地掼出来,只得憋憋屈屈地去衣帽间,找齐一套休闲装备换上,跟在信大身后,下楼坐上中规中矩的雪弗兰副驾驶座,前往黄伟荣律师事务所报到。
两人到达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已经将近正午,办公室里人不多,想是都去吃午饭了。事务所位于寸土寸金的贸易区内,办公室租在低调的商务楼里,与金融区隔江相望。从黄律师的办公室看出去,是开阔的江景与金融区高低错落的摩天楼相映成趣。
以诺与黄律师打过招呼,便往沙上一坐,取了一旁矮柜上的杂志,信手翻阅,对外头碧水蓝天的景致视若无睹。以谌见状,与黄律师握手致歉,“黄伯伯,实在失礼,要将劣弟安排在您眼皮底下做事。”
老好人黄律师微笑,“哪里哪里,他不嫌闷就好。”
此时秘书打内线电话通知黄律师,陈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黄律师对信氏兄弟道,“正好你们也在,来见见我最好的调查员,想必已有最新进展。”
不多时,陈况敲门进来。
信以诺原本百无聊赖坐在沙里,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这会儿正撑着腮看兄长与黄律师寒暄,忽然间见一个颀长健美的青年,穿卡其色衬衫,洗得白的牛仔裤,脚踩一双柔软舒适的人字拖鞋,随意中透出一股落拓不羁来。
信二少的眼睛倏忽一亮,大放明光。
黄律师居中为三人作介绍,“以谌,以诺,这是事务所的席调查员,陈况。陈况,这两位是委托人,信以谌,信以诺。”
未等以谌与陈况握手,以诺已从沙上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蹿到陈况跟前,格开以谌的手,就想去拉陈况。
陈况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从沙方向扑过来,耳朵里虽然听见黄律师的介绍,可是身体却早他一步,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右手一张,卡住了来人的手腕,手臂一绕一带,就将来人的膀子反拧在了背后。
以诺疼得“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陈况卸去手上的力道,将信二少推开。
以谌豁给弟弟一个“你活该”的眼神,与陈况握手,“陈先生,你好。”
“你好。”陈况言简意赅,并不多话。
黄律师延二人落座,询问调查进展。
“信先生血液样本中检出ghb伽玛-羟基丁酸,俗称约会强.奸药的成分。”陈况将信以诺身上采集的血液样本送去自己信得过的单位做了检测,果然不出所料,回想不起事当晚情形的信二少,确是摄入了致幻剂。
信二少正揉着手腕期期艾艾地凑近,闻言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大哥我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你要相信我啊!”
在座的三人都没有理会他。
“信先生很幸运,摄入的剂量只是使他昏睡,醒来以后丧失当晚的记忆罢了,”陈况梳理事经过,“女死者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设法证明信先生并没有提供ghb,相反也是此事的受害者之一,他当时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其他的,就交由警.方处理。”
“让我也参与调查罢!”以诺兴致勃勃地毛遂自荐。
仍没人搭理他。
“我的线人提供消息说有人认出女死者,但是不愿意到公.安.局录口供,我已经请线人居中安排,稍后见面。”陈况看一看手表,“还有四个小时。”
“黄伯伯,大哥!”以诺放软了身段哀求,“让我一道去罢。”
陈况睇了信二一眼,他虽是不耐烦软趴趴的公子哥儿,然则此事显然不是他做下的,遂并没有出言反对。
以谌与黄律师对视一眼,随即点点头。也该让以诺认识一下真实的社会和人性了。
中午在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大厦内一间餐厅内用过便饭,黄律师有事,先行离开。以谌到一旁致电秘书,遥控处理一应事物。
以诺就坐在陈况对面,笑眯眯地追问陈况,调查员的工作辛苦不辛苦,是否充满惊险刺激,可有意想不到的奇遇?
陈况虽然不耐烦他,到底也忍不住多瞥了他一眼。案至今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信二少爷已经无事人般,通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烦恼迹象。这时候难道不应该竭力回忆,努力寻找证据,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么?
以诺并未领会陈况这一眼里的含义,自顾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最向往狂放不羁的生活。
“弗如我与黄伯伯打声招呼,到你手下做事罢。”信二少蓦地异想天开。
那头交代完公事,收了电话踅回来的以谌闻言,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一拍,“这件事解决以前,你如果不想足不出户,就老老实实在黄伯伯这边朝九晚五。”
陈况见状微笑。信大少爷倒是个明白人。他当年自公.安系统辞职,前途一片渺茫,多得黄律师给他机会,参与案件的调查取证工作,这才慢慢在私人调查一行做出名头来。假使黄律师开口,他还真不好直言拒绝。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吧。”陈况率先起身。
三人乘电梯往地库取车的短短时间,电梯乘客进进出出,不少女客忍不住要往他们身上多看几眼。三人身高相当,年岁相仿,气质却迥然不同。一个阳刚健美,一个温煦文雅,一个风.流倜.傥,站在一处,煞是赏心悦目。
可惜,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
连默与卫青空坐在私人俱乐部的包房之中,一人面前一杯价值五十块的苏打水。苏打水盛在透明水晶玻璃杯中,轻轻地冒着气泡,隐隐仿佛能听见气泡破灭时出的哔啵声。
青空将手边圆几上的糖果罐递给连默,自己从中挑了一颗松露巧克力扔进嘴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费队在食堂里叫住他,对他说有线人晓得一些情况,但不愿意公开露面做笔录,所以让他下班前到这间俱乐部来。
“带个伴去,不要令对方有压力。”这是费队的原话。
青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找了连默一起来。
连默话不多,甚至有点点呆,很不擅交际的样子,但——他喜欢她并不咄咄逼人的感觉。
刑侦队里有不少女同事,年轻,模样也周正,英姿飒爽。只是过于硬朗了,难免就带着些巾帼不让须眉的霸道,野心勃勃,毫不掩饰。
青空倒更愿意与连默相处。
“顺便请你吃饭,谢谢你昨天陪我去调查。”他连借口都找好了。
连默一想不用自己回家开伙仓,就答应了。
两人驱车来到城中出名的私人会馆,青空按照费队交代,报上陈况大名,领班便将他们引进包房中,送上两杯苏打水,随后离开。
青空看了一眼平板电脑里的酒水价目,暗道此间老板真是赚钱有方。
没过多久,隔壁包房传来交谈声,虽不响亮,却清晰得足以教他们听见。
连默在沙里坐正身体,青空则一手食指竖在唇前,一手拉了她,靠近墙壁,侧耳倾听。
那一厢,陈况与信氏兄弟,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线人。
伊染着火红色头,穿亮片裹身裙,踩一双红底高跟鞋,臂弯上挽一只大红色鸵鸟皮铂金包推门而入。见三人分坐在沙上,各有各的英俊,不由得一笑,朝明显更粗犷的陈况抛了个媚眼,“况哥是罢。”
陈况点头,示意她随意。
她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拖过烟灰缸,捧在手里,转身走到吧台边,在高脚椅上坐下,将烟灰缸不轻不重地掷在吧台上,自顾自从包中取香烟与打火机出来,点燃后深吸一口,缓缓喷吐在空气里。
“小江说我只要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说了,况哥就有好处给我?”
陈况取出个将近一寸厚的牛皮信封来,搁在茶几上,另将从监控录像上截取的图像出示给她看。
她先瞄了两眼信氏兄弟,见两人显是对她没有兴趣,终是歇了调笑的打算,吸了口烟,凉薄地吐了个烟圈。
“……你们要查的人,我认识。”她还年轻,只是长期作息颠倒的夜生活,已将她的健康损害,深浓的妆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才能掩饰眼角的细细皱纹,声音也因烟酒而变得嘶哑,在房间中显得格外冷漠。“她叫沈安绮,我们是在少.管.所里认识的。她中学时在学校里和人抢男朋友,将对放打成重伤……对方父母有点权势,如何也不肯和解,她父母忙着做生意,见钱不能解决此事,又管不了她,只好任由她被关进去……”
“说重点。”陈况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她微微一笑,“看,谁还耐烦听故事?”
不等陈况的眼风豁过来,她已经把玩着打火机,接着道:“等她放出来,她爸妈早就移民生第二胎去了,谁还会管她是学好还是学坏?我和她是同一批释放的,见她孤苦伶仃无处可去,就和她一起结伴,混混日子。”
房间内的三个男人都没有追问她们是如何混日子的。
“后来她认识了个男人,对那男人死心塌地的,说是攒够了钱,就洗手不干了。”她自嘲地一笑,掐灭了烟,信手扔在烟灰缸里,“我当时就觉得会出事,可是又不想为了个臭男人,坏了和她的姐妹感情……”
所以没有阻止她,因为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她和那男的联手下套做仙人跳,先从高档酒吧舞厅会馆,结识有钱人,诱他们至酒店开房,设法拍下对方裸.照,然后要挟对方若不拿钱出来,就将照片给他们在乎的人,或者媒体。她每次拿的钱也不多,不过几万十几万,那些有钱人也不差这几个钱。而且她一向只在一个人那里拿一次钱,绝不纠缠。那些人求个破财消灾,这两年倒也让她混过来了。没想到……”
她瞥了浑身散“我是阔少,快来宰我”气息的信以诺一眼,没想到最终还是栽了跟头。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这是陈况最关心的。
她伸手将垂在胸.前的一缕红撩到背后,灿然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得去问安绮了。”
“安绮已经遇害。”陈况沉声说出冰冷事实。
包房中有片刻死一般的寂然。
良久,她抖着手,重新燃起一支香烟,猛吸了两口,这才哑声轻笑,“这个笨蛋!”
三个男人被她笑得心下一片恻然。
她却仿佛下定决心,不吐不快似的,“安绮说,她体质敏感,虽然也抽烟喝酒,可是药啊粉啊,她是一点也不沾的。有一次去酒吧,遇见个贱.人在她饮料里下了药,多亏那个男人出言提醒,她才没有喝进去,否则一条命恐怕要交代了。一来二去,她就和那男人同居了。不过那男的有正经工作,我也只远远看见过一眼,并没接触过。安绮……想保护这段感情罢,不想他曝光,事后连累他……她最后的住处是在乐苑金庭,据我所知。”
说完,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走近茶几,弯腰取过信封,再不看三人,就此扬长而去。
待她的脚步声自走廊上去得远了,陈况长身而立,走到一侧挂有液晶电视的墙壁前,往墙上一按,墙壁缓缓左右滑开,露出另一头屏气凝神听壁脚的连默与青空。
连默本来被青空拉着听壁脚,这会儿墙壁突然左右裂开,不由得微微一怔。
青空却早晓得隔着墙能将另一边听得清清楚楚,想必这两间包房原本是可以连成一间大包房的,平时无事,就用能移动的板壁分隔开来。见此情景,便若无其事地拉着连默起身,颌微笑,“师兄。”
陈况是认识卫青空的,和连默,却是第一次见面。
他早知道连默此人,然而几次去队里办事,总是与连默缘悭一面,因故错过。
“连默,这是陈况陈师兄。师兄,这是连默连医生。”
连默扬睫,视线与陈况相触。
陈况颀长健硕,身影将连默整个笼罩,带着不经意的压迫。
连默仿似不觉,伸出纤净的手,“陈师兄。”
陈况与她握手。
他的手因长期在户外工作,被晒成深麦色,与她长年在室内工作缺少日晒的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手宽大有力,她的手纤细稳定,轻轻一握,便放开彼此。
仅凭这短暂的一眼一握,陈况却对这个初见的女孩子有了认知。她的眼神非常干净,出奇得冷利,看人的时候简直像有形的刀刃,能剖开皮肉,直刺内心。与她的眼神相反,她的手却不可思议的柔软温暖。
是个矛盾的女孩子。
信以谌见状,提议由自己做东,请在场诸人用顿便餐,以示感谢。
青空出言婉拒,“案件还在调查阶段,虽然可以初步排除信先生的嫌疑,但也不宜有私人接触。”
陈况点头表示同意,“线人说的,你们想必也已经听见了,我这边只负责提供线索,洗清信以诺先生的嫌疑,剩下的就交给警方处理。”
五人就此道别,各自离去。
以诺在回家的路上,犹不忘磨着以谌,答应他去给陈况做助理,而不是在黄律师身边收文件。
以谌的心思,却早已飘得老远。
第八章 dark ange(8)
连默躺在农庄鱼塘边的钓椅上,将钓竿插.在扶手侧边的鱼竿插座内,脸上覆着还散着麦秸特有的清香味道的大草帽,膝上搭了一条灰色的薄毯,静静地一动不动。
秋日舒爽的风从鱼塘上拂过,随风一道,还有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传来。池塘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时不时有池鱼浮上来又沉下去,留下一圈圈涟漪。
连默的身后,烤架已经准备好了,费永年带着几个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同事,正从农庄提供的电瓶车上,将烧烤所需的果蔬肉串,鸡腿鸡翅,牛排羊排从车上卸下来,又招呼老板再多送几箱果汁饮料来。
远远的,农庄里的小土狗在欢快地吠叫着,鸡鸭咯咯嘎嘎地吵成一片。
连默心里出奇的安宁。
无名女酒店离奇死亡案件,在从线人处获得重要信息后,便豁然开朗。费队先申请调阅了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档案,和线人提供的信息一致,女死者正是年仅二十一岁的沈安绮。
在确认死者的身份信息后,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慢慢浮出水面。
沈安绮在圈子里,是很有名的。
一则因为她够美,在寻找一.夜.情的战场上几乎无往而不利;二则她对一.夜.情对象的要求乎寻常的高,颇有几个喜欢夜夜笙歌的阔少成了她的猎物。
阔少们即使上了她的当,吃了仙人跳的亏,为了脸面,也没有人站出来声张。不过阔少圈里渐渐也都晓得,本埠有这样一位人物,所以她在将目标定在刚回国不久的信以诺身上。
青空和小刘警官拿了沈安绮档案里的清晰照片,走访乐苑金庭,调查取证。乐苑金庭属于城中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业主多是年轻貌美女郎,出入都开着各款被人戏称为二.奶.车的座驾。小区的保安措施十分严密,进出需要刷卡,来访车辆需要登记,电梯直接入户,对应的门卡只能去对应的楼层。
保安在看过沈安绮的照片后,回忆片刻,才肯定她确实住在小区里。
“这不是安琪嘛!她平常进进.出出都化着妆,其实这样素颜不是也挺好看?好像有几天没看见她了。你们问有没有人和她同住?有倒是有,只不过也不是经常过来。什么样的人啊?蛮年轻的,也就比安琪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人长得比较黑,来的时候总爱戴一顶棒球帽,还戴着墨镜。有一次很晚了,他来找安琪,都没摘下墨镜。这样藏头露尾,一看就不是什么有担当的。”
保安的八卦之血熊熊燃烧,“他们都说其实他才是那个被养着的那个,房子的月租都是安琪在付。”
这就和刺青店里得到的线索对上了。拍立得照片中的另一个人也是戴着棒球帽,肤色偏黑。
青空和小刘又走访了沈安绮楼上楼下的邻居。
两家邻居都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穿衣打扮的风格出奇地一致,都是柔软轻薄曲线毕露的短裙,外罩一件真丝晨褛,光脚缩在沙里。听闻两人问起安绮,表情都是轻轻地那么一撇嘴。
“安琪心高气傲,看不起我们呢。”其中一人捧着热气氤氲的花草茶,小啜一口,“她还打算赚够了钱洗手从良,嫁人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呢。呵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料子!过惯了如今这样的生活,再回头去朝九晚五?!嘁!”
又笑眯眯地向青空小刘努嘴,“这是我自己做的芝士蛋糕,两位警官尝尝看。”
见两人都表示不吃,也不在意,懒洋洋地招呼趴在客厅角落里的金毛犬过来,“宝贝,来,妈妈做了蛋糕哦!”
青空小刘无语地对视一眼,继续询问她是否认识沈安绮的男朋友。
她见两人问起,眼睛一亮,微微坐正了身体,“上一回小区七夕搞活动,好多人的先生都来了,我总以为安琪也会带她男朋友一起参加活动,谁知道她男朋友根本没来。晚上我老公回来,嫌宝贝在房间里影响他休息,我就把宝贝带到阳台上,还好生地安抚了宝贝受伤的心灵……总之,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见她和她男朋友在楼下阳台,对着星星说什么深情不改,星月为证的傻话。我还听见她问那男的,小黑还是黑皮什么的,反正听名字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什么时候带她去见父母……”
“小黑?你肯定是叫这个名字吗?”青空抬头问。
女郎被打断,有些不快地搂住了过来吃蛋糕的金毛寻回犬的狗头,一边搔着它的下巴,一边瞪圆了眼睛,“就是类似的名字,隔了满久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宝贝可以为妈妈作证,是不是?”
金毛寻回犬配合地哼唧了一声。
“谢谢你配合我们调查。”青空与小刘告辞出来。
小刘长出一口气,虽然在那金屋中坐了不久,他都替里头的女郎觉得压抑。
两人得到重要线索,立刻回刑.侦.队向费队汇报。
费永年一听,立刻批准将绰号小黑的郑建斌带回协助调查。
当警.方赶至汽车改装厂时,陈老板不在,前台正低头玩手机,见警.车停在门口,警.察亮出证件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小黑在哪里时,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小黑今天没进厂,陈总派他去海关接零件了……”
海关方面很快证实确实有一批汽车零件通关,但前来接件的人一直没有现身将零件取走。
警.方随即出协查通知,请航空铁路公路运输部门与宾馆网吧等场所严密监视此人行踪,一旦现,立刻与警.方联系。
晚些时候,改装厂的陈老板匆忙赶来,一俟见到费永年和卫青空就迭声抱歉,一边从口袋里取了香烟出来递过去,“不好意思,早上正好有事没在厂里,耽误警.方办案了。”
两人都摆手表示不抽烟,陈老板这才将烟盒收回去,“我一定全力配合调查,知无不言。”
青空瞥了一眼一脑门子汗的陈老板,只问:“陈先生了解郑建斌么?”
陈生掏出亚麻灰色手绢,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小黑是我一个球友同村同族的亲戚,他从汽修学校毕业,来城里打工,我这位球友就把他介绍给我。小黑人勤快,除了喜欢车,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极老实的一个孩子……”
陈生也没想到就是看上去如此老实的人,会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引得警.察要上门调查。也不等青空追问,就将小黑的电话住址和盘托出,“不瞒两位,我这间汽车改装厂,门面不小,能经营到如今的局面也很是不易,客人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还请警方不要把鄙店牵扯进去。”
待青空按地址前去小黑的住处,不出所料,早已人去楼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套房莫名付之一炬。青空到的时候,消防队刚刚才将大火扑灭,满处烟迹水痕,一片狼藉。房东正捶胸嚎啕才装修一年的房子就这么烧了。
倒是小刘在陈生的球友处取得些进展。球友说郑建斌为人颇孝顺,每个月都给老家的父母弟妹寄回去几千元生活费,供父母日常开销,弟妹上学。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只等他赚够了钱就回老家盖新房摆酒结婚。
众人一致推断小黑郑建斌一定是想潜逃回老家,再俟打算。
两天以后,警.方在高公路收费口对过往车辆进行检查时,从一辆满载的货运卡车上,现了躲在成箱货物之间的小黑。
他一开始还强做镇定,辩称自己只是舍不得花钱,所以搭车回乡,然而在警.察取出协.查通知,与其上的照片做对比时,终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地。
小黑在被押解回来以后,费永年与青空连夜突.击审.讯,最初在面对商务酒店大堂案时间段监控录像截图里自己的身影,他尚能自圆其说,可是当青空要采集他的脱氧核糖核酸样本,与沈安绮腹中的胚囊做基因序列比对的时候,这个皮肤黝黑,看起来十分老实可靠的青年忽然再也无法狡辩下去。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他用戴着冰冷手.铐的双手捂住脸,崩溃道。
他认识沈安绮,正如陈况的线人所说,是在一间人声鼎沸嘈杂的酒吧里。安绮美丽无匹,吸引众多异性目光。因不是那间酒吧地盘上的人,惹来两个常驻酒吧女郎的妒恨,其中一个,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饮料里投了药,随后躲在一边,等着看她出丑。
他看不过去,悄悄提醒安绮。
在冷漠的都市森林里,两个单身男女,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相识,开始了交往。
安绮愤世嫉俗,只在乎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全然不在乎他仅仅是个从农村小镇上出来的打工仔,连一处像样的栖身之所都没有。
他每天看着那些有钱人开着豪车到改装厂来,仅仅为了换一组汽车内饰,或者是装上更好的避震器与马力更强劲的引擎。而他辛辛苦苦地工作,却只能换来勉强维持生计的菲薄收入,还要勒紧裤腰带寄钱回去赡养父母,供弟弟妹妹读书。
他向安绮透露这样的愤懑不平,安绮并没有看不起他。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他至今都还记得安绮说这话时,脸上那种恶狠狠的表情。
他就向往地对她说,等他有钱了,就开一间自己的汽车改装厂,把父母弟妹都从老家接过来。而安绮则说,她只要一座大房子,生两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她都会很爱很爱他们,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后来,我们看了好几部劫富济贫的电影,安绮和我觉得有钱人的钱都是不义之财,劫他们的富,济我们的贫,没有什么不可以。就模仿电影里的手段,由我物色对象,她在酒吧等场所引诱对方,至酒店开房。如果去的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酒店,我就会在事先开好的房间里,等安绮给我内线电话。一旦她得手,将对方用药迷倒,我就走楼梯去她的房间,帮安绮把昏睡不醒的人搬到床上,脱.光衣服,拍下两人的裸.照。次日,对方苏醒过来以后,用裸.照向对方索要钱财……”
郑建斌交代到这里,青空不由得费解,“既然你们是情侣,又一起配合作案,你为什么要杀害沈安绮?”
郑建斌将双手食指紧紧地抠住头皮,“……我还没攒够钱,可是安绮却不想再干下去了,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催我带她去见我父母。她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以后我的父母就是她的亲人,她会……好好地孝敬他们……”
青空与费永年对视,这难道就是导致他行凶的根本原因?
果然只听郑建斌接着道:“我在老家是有未婚妻的,只等着回去摆酒了,我怎么能带安绮去见父母?再说,安绮早就不是处.女了,我讨她做老婆,那不是要一生一世戴绿帽,被人看不起?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可万一不是我的呢?我不能让老家的慧慧失望,让父母弟妹被戳脊梁。所以我一时头脑热,给安绮下了药,因为憋了一股火,就趁她昏过去的时候和她做了。我听老一辈人说过,刚怀孕的时候最要小心,要是没注意行.了房,孩子就可能会掉了。我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带安绮回老家,我没想过要她死……”
没想过?!连默送基因序列比对结果上去给青空时,听见他和费永年讨论审.讯结果,不由得嗤之以鼻。郑建斌怀疑安绮的孩子不是他的,可两组序列的比对结果显示他和安绮所怀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亲缘关系。
“那么大剂量的伽玛-羟基丁酸,别说是成年女性,即使是大象也受不了。何况一个孕妇,在药物性过敏休克后,他竟然还想通过性.行.为致其流.产,正是他的这个行为,导致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最后因过敏休克伴随窒息死亡。他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实施急救措施,而是冷静地回到楼下以化名开的房间,等到早晨信以诺现尸体报警后,才趁乱退房离开。完全是冷血无情的谋杀!”
酒店大堂提供的监控录像证实,在警.方到达酒店后,他才前去退房。前台接待员甚至还记得他在结账的时候打听酒店出了什么事,一大早的扰攘不已。
他也许是临时起意,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一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和一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齐齐被他扼杀。
不可谓不残忍。
案件告破,终于可以令死.者安息。
沈安绮的遗体,最后由那个不肯至警局做笔录的女郎领走。
她说姐妹一场,总要送安绮最后一程。
令得所有人唏嘘不已。
连默透过草帽的孔洞,凝视头顶的天空。
案件告破,小黑郑建斌被移送检察院后,信氏兄弟亲自到刑侦大队向费队和青空等参与破案的警.员表示感谢,不但奉上大红锦旗,还备下了酒席。
不过费队只收下锦旗,婉拒了信氏的宴请。
然后,就趁着周末,案件告破的间隙,叫上刑侦队的队员们,到农家乐来舒展身心。
连默惫懒,躲在一边晒太阳。
那头,农庄唯一的水泥路上,陈况的黄色路虎揽胜越驶越近,一辆低调的雪佛兰商务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不多时就来在鱼塘边上。
原本两个队里的女.警.员正在将腌好的牛排羊排从保温箱里取出来,往户外烧烤架上放,见陈况来了,不由得齐齐停下手中工作,脆声喊:“陈师兄!”
陈况笑着下车,朝在阳光下晒出一额汗的费永年吹了声口哨,“老费,我来蹭饭,可欢迎?”
后头的商务车停在陈况边上,司机下车,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整箱葡萄酒,从水泥路基铺设的台阶上走下来。“费队长,这是黄伟荣律师事务所送来的葡萄酒,产自法国普罗旺斯圣玛德琳修道院,并不对外销售,请费队和大家笑纳。”
连默闻言在心里头“哗”一声。
圣玛德琳修道院的修士们酿的葡萄酒,不知道费队会否留下一瓶,让大家尝尝源自中世纪至今的,古老酿酒传统技艺酿造出来的美酒?
倏忽头顶传来青空的声音,“连默,来吃烤肉串!”
“青空厚此薄彼,怎么不叫我们?”小刘大声抗议。
“来来来,都来试试你们费队的手艺,老费的烤肉可是一绝,轻易不肯施展!你们有福了!”
空气中满是笑闹声,连默闭上眼睛,享受这宁静安闲。
第九章 星陨(1)
第二章星陨
邻居家有好几天没吵架了,连默有些不适应,即使那剧烈争吵没有响起,隔着墙壁,她也总有摔家生掼碗盘的幻听。
大嗓门的邻居太太最近很沉默,仿佛忽然失去了斗志,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另一家则换了租客,原来的一对小夫妻许是买了房,亦或寻到环境更好的,价格更合理的房源,在连默某天下班回来时,已经人去楼空。
新搬来的租客是两个有年轻女孩儿,看样貌,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在楼道里见了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东西都安置妥当了,还捧着藤篮,装了酒心巧克力,挨家挨户地送糖。
最近很沉默的三室根本没人应门,连默正好在家,听见两个女孩子敲门,便去应了门。两个女孩儿笑着双手奉上巧克力,又说大家以后就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守望相助,彼此也有个照应。
连默接过巧克力,礼貌道谢。
两个女孩儿十分识趣,见她一副居家打扮,又是刚睡醒不久的样子,寒暄几句就又捧着藤篮往楼上去敦亲睦邻了。
连默等她们转上楼梯,这才关上门返回客厅,拆开透明的玻璃纸,取出里头樱桃红包装的巧克力,剥除包装纸,将巧克力扔进嘴里。外头薄薄的一层黑巧克力微微苦涩,在口腔的温度作用下很快融化,整颗新鲜樱桃与特酿的甜酒霎时丰盈了味蕾,轻轻一咬,甜脆的樱桃便在舌尖迸出甜美的果汁,与甜酒融在一处,醉人的甜蜜简直不可思议。
连默微微闭上眼睛,体味巧克力带来的美好感受。
连默叹息,活着真好。
待隔日上班,那美好的感受仍未散去,连主任都百忙中分心问她,“连默有什么好事要和我们分享?一整天都看你笑嘻嘻。”
连默歪了歪头,“最近都没有大案要案,工作压力锐减,算不算好事?”
主任听了哈哈笑,“算,怎么不算?”
不知是否因为夏季的来临,天气燠热难当,连死神都仿佛放了假,法医实验室里最近接手的,无非是死因鉴定这样的工作。
夏季来临的同时,最值得所有人松一口气的是,五一四特大火灾案终于告破。
因对工地工头训斥不遵守安全生产规则,没有戴安全帽、系保险带,致使当月薪水被扣而心怀不满,一名刚从老家出来,到工地打工的工人,晚上在工头住的工棚外淋了一桶油漆工常用的香蕉水,随后点了一把火。
他的本意也许只是吓唬吓唬工头,让他吃点苦头,哪曾考虑过整个建筑工地原本就堆满了易.燃易.爆的建筑施工材料,而连成一片的工棚里则住了百多名熟睡中的工友。当日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大火在助燃剂的威力下,猛地蹿烧起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下子就燎着了工人们晾在外头的衣物,点燃了本就简陋的临时工棚。以彩钢板搭建的工棚迅受热,如同巨大的烤箱,很快便烧成了一片。工人们在浓烟中四下逃散,惊慌失措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他看到这地狱般的情景,这才感到害怕,慌忙趁乱逃离现场,连夜潜逃回老家。
由于火灾中的十一名死者多是独自到城里打工,无法第一时间进行基因比对,所以只好等工地方面联系到在火灾后没有签到的工人家属,并安排他们到埠采集基因样本,进行比对,以便核实死者身份后,领回遗体。
最终确认了十一人的身份,与工地方面的名单一核对,还有三人失踪。
又一一同在大火中幸存的生还者进行面谈调查,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失踪的油漆工身上。
锁定目标以后,重重疑点迎刃而解,很快五一四特大火灾案水落石出。
十一名火灾中的死者得以安息,其他受伤的伤员在将近两个月的治疗后,伤情较轻的已经先后出院,几位重伤员则转入康复质料阶段,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展。
只是也有不满处理结果的家属,挑了白色横.幅在工地外头,要求赔偿。本埠的新闻节目做了追踪报道,采访了施工方与家属。死者家属觉得是在工地上被火烧死的,工地应该承担责任;施工方则认为是罪犯纵火,导致这场惨祸,工地方面也是受害人。已经出于道义,给予死难者家属一定经济补偿,没道理要他们承担责任。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费永年也看了新闻,摆摆手,“你们看着好了,这事且有得闹。”
众人默然。农村里生了儿子,养大后进城打工,老家的亲友都指望着他能在城里赚钱风风光光地回去孝敬父老,如今活生生的人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一个家顿时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如同顶梁柱倒了般教人绝望。在建工地的投资方除了十一位死者的抚恤金,还有几十个轻重烧伤患者的医疗费用要支付,前期的急救与后期的康复治疗,林林总总加在一处,不是一笔小数目。
然而这已经不在他们刑侦大队的职责和关心范围内了。
案件告破,专.案.组就地解散,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都回到原单位原部门。费永年的回归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费队这次立了功,要请我们吃饭啊!”
“嫂子烧的红烧肉最好吃,要不费队请吃红烧肉也行。”
又有人打趣青空,“卫青空这下可没那么自由自在了,费队回来了,有师傅压阵,没时间偷懒喽。”
青空笑起来,“师傅回来了,我是心不慌了,气不喘了,胆也壮了,有主心骨了!”
费永年听了抬手就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都回去工作!”
众人一哄而散。
费用年从档案室里搬出一个箱子来,放在卫青空的办公桌上。
“最近外头风平浪静,正好可以给你找点事做。”
青空打开箱子,看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全都是陈年悬案的案卷。
“你好好看看,也许换个视角,这些案子就破了。”费永年沉声说。
这些悬案,有些是他前任队长留下来的,有些是他手上的。这个箱子里的案件,有些过段时间,获得了新的线索,也许就侦破了,而有的,则可能最终都找不凶手,成为永远的悬案。
年轻的时候,满腔热血,费永年对自己说一定要还每个受害者以公道,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得不承认,正义女神并不眷顾每一个人。
青空看了一上午卷宗,现场采集的物证照片,证人陈述,受害者背景调查,只觉得生死无常。前一刻还是前途充满光明的优等生,下一刻却被现倒在黝黑无人的死巷的血泊中。十年过去,凶手仍未找到。
青空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吃午饭的时候,端着餐盘坐到连默对面,拿筷子将一条红烧鸡腿戳得满是洞眼,食不下咽。
闷噶子如连默,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犹豫良久,才轻声问:“有心事?”
青空终于等到连默问,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回问:“法医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尸体,难道不会觉得压抑,了无希望?”
连默愕然片刻,随后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不会。”
青空哑然。
有刹那工夫,青空有双手握住连默肩膀前后摇撼,咆哮“你怎么能不理解我的心情”的冲动。
不过很快青空就压下了这种很幼稚的冲动,虚心向连默求教,“怎样才能做到不被案件左右情绪?”
连默想一想,缓缓摇头,“不可能全然不受影响。只有不断地调解自己,学会释放负面情绪,让自己能继续面对生活,面对工作。”
顿一顿,连默补充,“我喜欢吃些甜食,可以用来提振情绪。”
青空一手支颐,觉得这样的连默很可爱。
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令他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低落。
青空的心情倏忽就好了起来。
坐在餐厅另一头的法医实验室主任遥遥看着两人,老怀大慰地一笑。他手下,连默是一员得力干将,惟有不好交际这点令得年轻女孩错失人生许多风景。单位里的男同事平日里工作高度紧张,闲暇时候总喜欢年轻活泼充满朝气的异性。似连默这样有点呆,不太浪漫的女孩子,难免有些吃亏。幸而新来的卫青空是个阳光开朗的年轻人,正好与低调内敛的连默互补。
主任想着想着就仿佛看见了美好的远景。
只是这温馨美好的远景很快被放下餐盘,大步走到青空连默身边的费永年所打破。
“卫青空,吃完饭了没有?正好连医生也在,那就一起罢。有案子了。”
第十章 星陨(2)
星陨(2)
信以谌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自酒店贵宾专用电梯出来,踏足行政楼贵宾专用休息室,忽然升起一股滑稽可笑的剥离感。
信氏大抵是流年不利,亦或犯了太岁?开年以来竟仿佛从无一日太平。先是参与投资的项目在建工地失火,随即弟弟以诺清晨醒来现身边有一具裸.体女尸,成为凶嫌,这次换他自己做了回第一个到达案现场的目击证人。
“信先生,又见面了。”费永年淡淡地说。
连默今日第二次同情地望向一个英俊男子。
“信先生,请说说案经过罢。”费永年引了以谌往贵宾休息室的一角走去,示意青空和连默进现场取证。
连默遂带了助理,套上一次性鞋套,拎着法医取证箱进入休息间内的更衣室。
酒店的贵宾休息室布置得十分体贴舒适,除了沙以外,在休息间内还设有一张贵妃榻,可供休憩小睡。一旁的矮脚圆几上搁着一杯偶尔还丝丝缕缕气泡泛起的液体。
青空先将之拍照存证,然后戴着手套,轻轻执起高脚郁金香型酒杯,略略凑近鼻端,用另一只手微微扇动酒杯上方空气,仔细闻了闻,“是香槟酒。”
然后接过连默递来的取证容器,将里头的香槟酒倒出来封存,这才将香槟杯装进塑料物证袋中,密封标号,由连默装进物证箱里。
两人绕过贵妃榻,在更衣室半敞半阖的百叶门缝隙间,看见琳琅满目却又凌乱狼藉的华服美饰,以及穿着白色真丝长袍,双眼暴突,眼底充血,面孔肿胀可怖的女受害人。
青空先行拍照,接着蹲下.身来,撩开散落在尸.体肩颈上的头,露出缠绕在死者颈部的祖母绿项链。
连默“咦”一声,弯腰靠近青空,细细观察那串颗颗宝石都有拇指大小的项链。
“人类早在古埃及时代就已经视祖母绿为珍贵的宝石,是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的最爱,有绿宝石之王的美称。元末明初的藏书家陶宗仪在他所编撰整理的辍耕录中曾经将之音译成‘助木刺’……”
青空听得十分有兴味,倒是连默身后的实习生轻咳一声,提醒连默所为何来。
连默嘿嘿一笑,开始测肝温估算死亡时间。
一边犹不忘对初步采集完现场证据的青空说,“用昂贵的祖母绿项链做凶器,并且将这么多珠宝饰都留在现场,没有带走,可见不是为财起意。”
青空点头同意连默的观点。
休息间里并没有大面积挣扎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死者显然认识凶手。凶手很可能是一时冲动,顺手用祖母绿项链勒死了受害人。
连默小心翼翼地解下缠绕在死者颈部的项链,装进物证袋中,又取了死者指甲下的样本,这才示意可以将受害者的尸体装进尸袋中,运回法医实验室做进一步的尸检。
外头信以谌细细地向费永年回忆了案的经过。
由于早前的五一四大火,以及弟弟以诺卷入命案的双重影响,他深深觉得有必要提振信氏的形象,所以请与自己传出过绯闻的新晋康城影后肇莹莹出任信氏最新代理的进口实木地板的品牌形象代言人。
肇莹莹原本已是内地花旦里身价最高的演员,如今获封康城影后,身价更是直逼内地一线大腕,对商业代言的挑选也是慎而又慎,务必要凸显其国际影后的身份。
早前的那一阵绯闻,信以谌也不追究到底是谁在后头推波助澜,毕竟肇莹莹在公开场合从没有说过两人是男女朋友关系,每次都娇滴滴地向媒体记者表明:我和信以谌信先生只是朋友,请大家不要过多猜测。
后来媒体又拍到肇莹莹与俊俏的武打小生同进同出,遂将注意力都转到武打小生身上,信以谌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一次信氏请肇莹莹出任代言人,她大约觉得前段时间信以谌冷淡了两人关系,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叫信氏去与她的经纪人商洽,又提出若干条件。信以谌看过合同,觉得这些琐碎的条款无伤大雅,因此也就同意了。
今日在本埠唯一的白金五星级酒店召开品牌代言布会,请各大媒体到场采访,就是其中的一条。
连天价代言费都付得起的信氏,自然也不在乎这些,遂叫公关部门租借了酒店最大最豪华的会务厅,将场地布置得豪华气派又不失精致典雅,务必要突出肇莹莹国际影后的排场。
代言布会定在下午,肇莹莹提前一天已经住进酒店天桥景观套房,享受总统套房的待遇,洗桑拿,全身按摩,米其林一星厨师的私人定制晚餐……
公关经理忍不住向信以谌嘀咕:“比真正的奥斯卡影帝影后还难伺候。”
他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
有些人顶喜欢有风驶尽哩,可是总青云直落的时候,到时当初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终是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中午原本他在酒店的餐厅定了位子,请肇莹莹赏光一起吃午饭,可是她的助理回复说,莹莹姐喜欢昨天那为米其林大厨的手艺,决定留在套房里,继续享受私人定制午餐。
信以谌晓得这是肇莹莹搭架子,希望他去哄她。只是他真心不耐烦花了天价还要亲自去哄女艺人,遂打公关送了一大束刚从荷兰空运来的绝代佳丽郁金香去,祝她午餐胃口好。自己则与公关一道,享用了美味的t骨牛排。
饭吃到一半,肇莹莹的助理气喘吁吁地跑到餐厅来,说莹莹姐忽然想吃土耳其冰淇淋,她不知道哪里能买到。
信氏的公关经理叹一口气,抛下餐巾,随那小助理去找在本埠根本买不到的土耳其冰淇淋去了。
信以谌觉得肇莹莹做得略微有些过分了,遂慢条斯理地用完自己那份午餐,对料理午餐的厨师表示感谢后,这才从餐厅出来,打算去天桥景观套房和肇莹莹沟通一下。要求不是不可以提,然则像土耳其冰淇淋这种只在世界博览会上展览,却并未出口过来的甜品,折腾助理和公关满城去找,实在没有必要。
等到了天桥景观套房,他却现肇莹莹并不在套房内,只有经纪人满头是汗地前来应门。
“信先生,您随意,我还有事!”肇莹莹的经纪人是她的姐姐,据说两人感情很好,从肇莹莹出道,经纪事务就一直由她打理。听说她还为此辞去了小学音乐教师的工作。
“需不需要帮忙?”信以谌见她满头大汗,忍不住问。
她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我在找莹莹的手机,是她代言的手机品牌的最新型号,厂商前几天才送来。她吃完午饭到楼下贵宾休息室去做准备,准备差不多了想玩会儿手机,结果怎么都找不到……”
经纪人搓了搓手,“大约她为了睡觉不被吵醒,调成静音模式,睡醒以后没调回来,所以我打了好久也没听见声音。楼下没找到,房间里也没有。找不到手机,莹莹要脾气的……”
信以谌不忍见这个比肇莹莹年长几岁,面容与肇莹莹相仿,却明显老很多的女人如此焦急,遂和她一起,在偌大的天桥景观套房内寻找起来。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经纪人翻开沙垫摸了一圈,又将沙垫放回去。
“你最后一次看见她用手机是在什么时候?”信以谌引导她回忆。
经纪人停下手,捏着眉心拼命回忆,然后“啊”的一声,“我记得是在吃午餐的时候,她还拿着手机拍照,说要和粉丝分享……”
两人一起到餐桌旁分头寻找。
餐桌上的餐具还未收走,说是喜欢,可肇莹莹吃得并不多,一整块香煎龙利鱼只吃了一角,倒是蔬菜沙拉吃了大半。
“莹莹要保持身材。”经纪人有些赧然,垂头弯腰到餐桌下去找手机。
信以谌微微眯了眼,睃视长桌,蓦地大步上前,将插.在玻璃花瓶中的大把绝代佳人郁金香统统抽了出来,扔在一旁的垃圾捅里,随后拉高西装袖管,解开袖口,挽高袖子,伸手从花瓶中捞出肇莹莹“不见”了的手机。
经济人从餐桌底下爬出来,抬头看见他手里*的手机,十分尴尬。
“你稍微休息下,我替你把手机带给肇小姐。”信以谌不是不生气的。
就因为他没有亲自上来哄她开心,她就这样折腾经济人和助理泄愤么?
所以他是带着怒气来到楼下贵宾休息室的,敲门见无人应声,以为肇莹莹还是耍大明星脾气,故而也没当一回事,自行推门而入。
“然后我就现肇小姐倒在更衣室里。”信以谌叹一口气。
代言人布会的主角,离奇身亡,外头还有一大堆现成的记者守着,他简直可以想象会有多热闹,多轰动。
第十一章 星陨(3)
星陨(3)
连默戴着透明树脂护目镜,微微踮脚,上半身悬在不锈钢解剖台上方,仔细观察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
肇莹莹生前,是公认的美人。一张脸真的只得巴掌大,尖下颌,丰润的嘴唇,加上一双水汪汪又充满野心的眼睛,叫人明知她的危险,却忍不住想要探究与挖掘。不过与银幕上的形象相比,现实中的肇莹莹,皮肤偏黑,鼻梁两侧还有成片的雀斑,并不是个白皙如玉的女子。
“我看过你演的电影。”连默对着冰冷苍白的尸体说。
“我也看过。”实习生举手。
连默直起身,颇有兴致地问:“哪一部?”
实习生不料她会有兴趣,顿一下才道,“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她演一个煞气腾腾的女杀手,倒是演得入木三分。”
连默点点头,她看的也是这部。肇莹莹在电影里扮演一个心狠手辣的女杀手,伊穿一套紧身皮质衣裤,身手矫若游龙,举手投足间有种舞蹈般的美感,很是张扬。不算是伊演得最好的角色,但却成功地令观众记住了她。
连默拉过聚光灯,探照尸体的颈部,招呼实习生过来一同观察。
“能看出什么来?”
实习生略略紧张,在脑海里飞翻找,“环绕死者颈部的勒沟位于甲状软骨部位……”觑了连默一眼,见她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继续描述自己的观察结论,“勒沟的深度比较一致,没有中空和提断,嗯……能看到勒绳打结的结痕。”
连默听后笑一笑,“说起来,绞刑也世界上最古老的刑罚之一,早在公元前,就有犯人被除以绞刑的记载。当时的绞刑和现在伊朗,约旦等阿拉伯国家所施用的绞刑又有所不同,是拿绳索套在犯人颈上,绳索的左右两头各穿过一根绞棒,执在两个行刑者的手中。行刑者站在犯人身体两侧,双手握了绞棒,朝反方向旋转,将绳索越绞越紧,犯人就在恐惧中感受自己被一点点绞死……”
“真残酷。”实习生倒是头一次听说。
连默耸肩,所以当今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已经废除了绞刑。
费永年带着卫青空进解剖室的时候,连默刚刚将死者的胸腔打开,取出肺部称重,“有明显的肺部淤血与肺气肿……”
实习生在一旁拍照并记录。
“死因确定了?”费用年面不改色。
“机械性窒息死亡。”连默瞥了一眼磅秤上的读数,报给实习生。
“有什么进展?”
“这里。”连默放下肿大的肺部,引两人至解剖台旁边,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小指比划了一下,“看见了吗?”
“勒沟。”费永年凑近仔细观察,随即摸一摸下巴,“好像不止一条?”
“是,不止一条。”连默肯定。
实习生“啊”了一声。
“死者颈部有两条勒沟,一条较深较清晰,另一条则略浅,没有那么明显的勒沟。较深的那条掩盖较浅的那条,两者最明显的区别是,勒结的用力方向相反。较浅的勒沟勒结向左用力,而较深的则向右用力。”
“你是说有犯人可能是两个人?”
连默摇头,“人的惯用手是固定的,习惯用右手的人,右手就更灵活有力些,习惯用左手的人则反之。一般情况不会改变用手习惯。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左右手一样灵活有力的情况。”
费永年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在死者的指甲下面提取到了人体组织,已经送去实验室检验,一有结果就送上去。”
两人遂返回楼上办公室,站在线索板前,分析案情。
根据助理、经纪人、信以谌三方的陈述,基本已经确定肇莹莹的死亡时间在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三十分之间。她吃过午餐,下楼至贵宾休息室准备代言人布会,忽然想吃冰淇淋,遂打助理去买,随后又现手机不见了,便支使经纪人回房间替她寻找,到信以谌用餐厅用餐结束,至天桥景观套房,帮经纪人找到手机,下楼去现肇莹莹的尸体,这中间不过是短短的三十分钟。
“酒店行政楼的负责人表示由于入住行政楼的名人政要比较注重*,所以行政楼只在大堂以及底楼电梯入口设有监控摄像头,其他区域并没有监控探头,所以,我们只能大致知道案时有什么人出入过行政楼,却不能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只要是当时在行政楼内的人,都有可能。”青空这时候不免对酒店保护贵宾*的制度产生一丝抱怨。
“包括信以谌在内。虽然有餐厅经理能证明他是在十二点十分左右吃完饭的,但从餐厅到天桥景观套房之前,他完全有时间先下到贵宾休息室作案,然后再去天桥套房,佯装才刚吃完饭。”费永年点一点线索板上信以谌的名字,“只是,动机呢?信氏接二连三地出事,若真如他所说,想要提振公司形象,这时候就绝对不会容许再出现一点点不利公司的消息。他花了天价请肇莹莹出任品牌形象代言人,更离谱的条款都接受了,没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动了杀机。”
这一点青空完全赞同。
杀人是需要动机的。
这时小刘放下电话,举手,“费队,青空,根据酒店总机提供的信息,死者在中午十二点零五分时,通过贵宾休息室的座机,拨打过一个本地手机号码。我核对了移动运营商提供的该号码所有者的信息,是伪造的身份。”
费永年轻轻在肇莹莹的照片下方敲了敲。
肇莹莹就像是一条美丽的变色龙,在电影里是美丽泼辣飒爽的形象,在媒体眼中是八面玲珑野心勃勃的形象,在粉丝心目中是高贵冷艳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而在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心里,则是不折不扣难伺候麻烦多脾气坏的代名词。
“继续追查手机号码这条线索。”费永年交代小刘,又对青空道,“我去酒店调查当时酒店行政楼内的客人名单,你去死者的工作室,了解一下肇莹莹有没有什么麻烦。”
青空领命,先下楼去找连默,“一起去?”
“我做一下收尾工作。”连默无视实习生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表情,慢条斯理。
“好,我在停车场等你。”青空笑一笑。
连默看起来仿佛有点点呆,不擅交际的样子,但对工作却足够投入,只消以工作为借口,伊总归会乖乖跟他走。想一想都忍不住要偷偷得意。
青空在车上等了大约十分钟工夫,连默便从大厦里走出来。脱去白色一次性防尘服的连默穿一件白色浅圆领纯棉套衫,牛仔长裤,脚踩一双白球鞋,浓密的黑扎成一束马尾辫,很轻松随意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她的职业法医身份。
待连默上了车,青空叮嘱她系好安全带,这才驱车驶往肇莹莹位于市中心的工作室。
肇莹莹原本将经纪约签给国内著名的演艺经纪公司,但那五年她一直都展平平,演来演去无非都是写丫鬟侍女的配角。肇莹莹不堪忍受比自己晚出道的女星都已经上位成名,遂与演艺经纪公司撕破脸皮,对簿公堂,带着一班工作团队从公司出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不得不说,伊有野心,更有手腕。先是凭借一口流利英语,在某次国际品牌赞助的商业活动上,结识了该品牌的亚洲区总裁,两人进而打得火热,出双入对,如胶似漆。演艺圈惯会见风使舵,见她忽然有富豪为伴,寻她演戏做代言的也就猛然增加。
肇莹莹有了挑选的余地,先演了两个风尘侠女,随后又出演狠辣女杀手,终于红凭借此片了起来。人红,自然是非也多。一忽儿传她与总裁分道扬镳,一忽儿传阔少夜宿香闺,总之时刻站在风口浪尖,占据娱乐新闻头版头条。
肇莹莹工作室外头已经围满了记者。原本约定好的品牌代言人布会突然取消,记者们就纷纷叫嚷开了,说等了那么久也不见布会开始,说取消就取消,连个合理的解释也没有。记者们肯来采访,也是给肇莹莹面子,她要是这样耍大牌,以后大家就联合起来,抵制她的采访。
由于肇莹莹的经纪人和助理以及信以谌都被带回刑.侦.队协助调查,留在酒店的信氏公关经理看到失控的场面,几乎都要哭出声来。只是过不多久,就有记者从行政楼内部获得消息,今天布会的主角肇莹莹,离奇死亡。
记者们顿时炸了锅。
女明星的离奇死亡,这是多好的卖点?!他们在现场的人务必要获得第一手资料!一部分人继续死守酒店行政楼,另一部分记者则直奔肇莹莹工作室,试图在第一时间采访到与她关系密切的工作人员。
连默和青空到达工作室时,门口的记者们正处于哪怕工作室窗后有人影晃过,都会举着长焦镜头一阵狂拍的状态。
连默看到这混乱的场面,微微缩了缩肩膀。
这时忽然有人敲一敲车窗。
青空望出去,只见陈况站在车旁,做出“跟我来”的手势。
第十二章 星陨(4)
星陨(4)
饶是陈况这样见惯各种奇突状况的人,也对信氏兄弟接二连三地被卷入命案感动头疼。信二少的事,总算黄律师危机处理得当,未让媒体有机可乘将信二围个正着,大肆报道。然而信大的事,显然捂是捂不住了的。
原本信以谌就同肇莹莹传过一段绯闻,只不过肇莹莹从来不是坐等机会上门,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性格。见信以谌对她并不热络,她在公开场合笑称两人是好朋友,他不反驳也不认同,一副云淡风轻清者自清的样子,就晓得信大不是轻易就能被她拿捏在手心里的人物,即刻转投武打小生的怀抱。
武打小生绝非寻常武术班子出来的小龙套武打替身这么简单。陈况虽然不混娱乐圈,但他们私人调查的圈子里,有那么几个人,专接艺人的委托,所以陈况约略知道武打小生是国际功夫巨星的私生子。功夫巨星与原配结婚三十年没有孩子,这个私生子将是他偌大家业的继承人。
陈况接到黄律师的电话,先推了一个已经约好的饭局,随后驱车赶到肇莹莹的工作室。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卫青空载着连默驶进停车场。
趁着记者们的注意力悉数放在工作室方面,陈况领着青空连默穿过停车场,转到工作室后面的一幢商务楼内,步入底楼一间餐厅,通过水淋淋气味不佳的后厨,直接进到肇莹莹工作室的后巷。
巷子前后都停着宽大的面包车,将整条巷子堵得严严实实的,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肇莹莹工作室在巷子里留了个隐蔽的后门。
三人走过挂满巨大照片与海报的狭长走廊,来到工作室内。
工作室正里乱成一团,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有年轻女孩子无措地缩在角落里抹眼泪,更多的人则在应对不断涌进来的电话。
经纪人肇玲玲红肿着双眼,一手紧握着手机,一手揪着尾,在室内来回踱步,看见陈况带头的一行三人,她仅仅是嗫嚅了下嘴唇,便如同视而不见般,继续心事重重地踅来踅去。
青空上前与肇玲玲打招呼,“肇小姐,我们来做些调查。”
肇玲玲点点头,以带着浓重鼻音的哑嗓,道:“三位……请到会客室……”
她领着三人在会客室落座,又亲自为三人倒了热茶,“……我们一定配合警.方……”
倏忽便说不下去,哽咽着撇过头去。
两个男人扎着手不便安慰,连默轻轻起身,过去握住了肇玲玲的手,牵着她坐进沙里,又取了纸巾出来,递给肇玲玲,“请节哀。”
陈况向青空使了个眼色,随后对细声安慰肇玲玲的连默道:“我去外面抽根烟。”
青空起身,“我也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客室。
连默敛一敛眼睫,轻轻拍抚肇玲玲的肩背。
肇玲玲展开纸巾,胡乱擤了擤鼻涕,“莹莹从小就能歌善舞,爸妈把我俩一道送进少年宫,莹莹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性子慢,领悟力差,最后只学会了弹琴……莹莹的成绩是能上清华北大的,可是她偏偏喜欢表演,执意报考戏剧学院。爸妈拗不过她,到底还是让她考了。后来莹莹渐渐红了,爸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工作生活,我就过来陪着她……这些年……莹莹挺艰难的,外人只看见女明星光鲜亮丽的一面,谁知道这后头的辛酸艰苦?好不容易熬过来,总算是红了,谁能料到……我怎么向爸妈交代?”
肇玲玲再也说不下去,扑在连默肩膀上嚎啕痛哭起来。
外头陈况与青空穿过杂乱的工作室办公区,来到挂有吸烟室牌子的门前,敲了敲门。
里头一把香烟嗓应,“门开着。”
两人推门而入,里头窗台上坐着个女人,短,皮肤晒得黑,精瘦,正在吞云吐雾。见两人进来,只是示意快把门关上,“否则肇小姐要脾气。”
“最近日子都会很难罢?”陈况取出香烟,递给青空。
“难?”女人“嗤”地笑出来,“不会比以前更难,无非是再找份工作罢了。”
“肇小姐很难相处?”青空状似好奇地问。
女人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按灭了香烟,打量陈况与青空两眼,耸肩,“大肇小姐就是个面团,随人搓扁揉圆,再好相处不过。至于小肇小姐,呵呵!”
“怎么说?”陈况递上细长的香烟。
女人接过香烟,待陈况掏出打火机,燃上深吸一口,这才朝着办公区方向扬了扬下巴,“虽然人死如灯灭,一切已成灰,外面那群人估计都会装模做样说‘莹莹姐对工作人员如何如何好’,可惜这也无法改变肇莹莹是个贱.人的事实。”
“听说她使手段踢走原本导演定下的女主角,接演角色,这才一举获得康城影后?”陈况成功扮演八卦男。
女人大约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听陈况如此一问,嗤笑不已。
“她无非就是那两手罢了,坐导演大腿,陪导演吃饭喝酒,嘴对嘴喂制片人吃樱桃……在男人那里受的气,转过背来就朝我们工作人员泄。画好了烟熏妆,转眼就说不喜欢,要画裸装;搭配好的黑色晚礼服与别人撞衫,被媒体批评不好看,当场就甩脸子不肯上台……”
吸烟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向内推开,肇莹莹的助理涨红一张圆脸,努力压低声音,“这么乱的时候,汪姐你能不能不要乱说话?!”
汪姐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我是不是乱说话,叫他们到外头私底下问一圈,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小田你也别在这里装好人,肇莹莹半夜支使你去买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吃的时候,你是怎么咒她的?如今都还在工作室没走,不过是等着大肇小姐遣散工资罢了。”
助理小田一噎,气势去了大半,顿了顿才委婉了语气商量,“玲玲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没法说,外头记者不停打电话进来,莹莹姐手上还有好几个代言合同,有厂家邮件过来求证……汪姐现在这里属你资格最老,你拿个主意,该怎么办啊?”
汪姐睇陈况和青空一眼,熄灭手中香烟,“你就统一回复,还在接受警.方调查,暂时无可奉告。”
青空见她打算去外间了,遂追问:“汪小姐可知道,肇小姐与什么人结怨?”
汪姐敛去脸上的冷笑,“肇莹莹得罪的人,简直数不胜数,只是我们这间工作室里的人,总归要靠她吃饭,她为人虽然刻薄,但在金钱方面却一向很大方,年终的红包从来都比别的艺人给得多。如今谁还会跟钱过不去?你们要查,该去查那些和她有感情纠葛的。”
说罢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出吸烟室,主持大局去了。
三人按原路从肇莹莹工作室出来,回到停车场。
陈况挠了挠头,觉得有些棘手。
查有感情纠葛的,信以谌无疑会被提起。
“连默有什么现?”他转头问看起来很沉静的连默。
连默想一想。
“肇小姐情绪很激动,我拉她的手时,按了按她的脉搏,她的脉搏很快,交谈时总是避免和我有正面的目光接触,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
陈况与青空同意连默的观点。
肇玲玲只是脾气好,又肯全心全意地照顾妹妹肇莹莹的感受,但她并不具有八面玲珑为人圆融的处事能力。这一点在刚才工作室内乱成一团,她却躲在一边痛哭时,就能看出来。
“肇莹莹的工作人员透露的信息,比她自己以为的要多。”陈况欣赏连默这种不疾不徐,不动声色间已然探察到所需要的信息的本事。看起来温暾暾绵羊般无害的女孩子,却有着利刃般犀利的洞察力。这令得他很愿意停下来多说两句。“先,肇莹莹为人刻薄,做事比较过分;其次,肇玲玲空有经纪人头衔,实际一切都掌握在肇莹莹自己手里;最后,肇莹莹对待钱财比较大方,身边人看在钱的份上,愿意忍受她的坏脾气。”
连默沉吟,肇莹莹颈上的勒痕,第一次比较轻浅,看力度,足以造成窒息,但不能确定是否构成死亡。但覆盖在上头的第次勒沟,则又深又重,足见是用尽浑身力气,狠命地勒杀。假使第一次没有致其死亡,那么这第二次也确保了肇莹莹必死无疑。
连默脑海里挣扎,究竟是两人协同作案,还是一个人,反复勒颈两次。
却听陈况道:“时间不早了,我再去找线人调查下。我相信酒店行政楼一定有人看见或者听见过什么,只是一时也未必会放在心上。酒店员工有时候会害怕因向警.方泄露客人*而遭酒店辞退,所以我准备明天设法在行政楼订一间客房,以客人的身份进去调查。连默方不方便一起,为我做个掩护?”
原本半垂着头考虑问题的连默抬起头来,直望进陈况眼里。
陈况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需要经得主任同意……”
“没问题,我帮你问。就这么说定了。”陈况一拍肩膀,随后朝青空摆摆手,扬长而去。
第十三章 星陨(5)
星陨(5)
陈况的线人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理着板寸头,穿黑色t-恤,松垮垮繁花万朵的沙滩裤,趿一双夹脚拖鞋,脖子、手腕上都戴着粗重的金链子,手指上还有两只翡翠嵌宝方金戒子。有狰狞的猛虎纹身自领口边沿透了出来,通身散出一股子绝非善男信女的气息,教人一望就心生畏惧,保持距离。
两人约在茶楼的包房中见面,他姗姗来迟,陈况已喝了两杯茶下肚。
他进得门来,看见坐在榻上喝茶的陈况,便“哈哈”一笑,拱一拱手,“况老弟,经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陈况放下茶杯,起身迎上去,“孙兄,这一身莫非就是土豪标配?”
两人随即笑着拥抱拍打彼此肩膀。
待两人落座,茶博士送上茶水,退出包房后,孙生一边替陈况斟茶,一边问:“不知况老弟约我出来,所为何事?”
陈况早见惯孙生这等半文半白的做派,遂只是微笑,“有事向孙兄打听。”
“只要是况老弟相问,孙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孙生将胸膛拍得山响。
他与陈况,结缘于四年前的那桩碎.尸.案。当时他是夜.总.会老板,手下有一班年轻貌美的女郎,生意正红火,忽然间出了碎.尸.案,他场子里有两个女孩成为受害人。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警.方在调查时迫于上头限期破案的压力巨大,又有势力阻挠警.方查找真相,他一度成为嫌疑人之一。当时惟有陈况和费永年两人坚持己见,认为凶手另有其人。他后来花了大把钞票周旋,从此事当中脱身,却一直都记着陈况和费永年的好。
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总想着能报答陈费二人。然而费永年已经贵为刑侦大队队长,他不好轻易接触,免得坏了费永年的前程。倒是陈况,两人还时有接触。
陈况闻言一笑,“想麻烦孙兄打听一个人。”
“行,包在我身上!”孙生一口答应。
如今夜.总.会不过是他生意的一角,他手下很有一批包打听,触角涉及政.商演艺等各行各业。在咨询网络如此达的时代,这些人所掌握的信息,庞大得教人瞠目结舌。
陈况报上肇莹莹的名字,“我要知道她生前的一切秘密,是否有金钱与感情纠葛,是否受到过威胁恐吓。”
“没问题!”孙生笑着朝陈况举一举茶杯,“难得况老弟有事请我相帮,孙某一定不负所托。”
“有劳孙兄了。”
两人在茶楼对饮清谈至华灯初上,孙生的手机响起一阵豪放的“我不做大哥好多年”,这才结束。
孙生接了电话,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看起来粗豪的孙生略犹豫几秒,“况老弟,你别嫌孙某交浅言深,事情到底也过去四年了,难道你还内疚一辈子不成?人要向前看才对,你说是不是?”
说完也不理陈况的反应,“嗵嗵嗵”如同一座矮山般阔步走了。
陈况望着孙身宽阔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也谈不是内疚一辈子,只是,四年那个与他相爱的女孩子,一天不获得幸福,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展开一段新感情?
险遭强.奸,被人猥.亵,被迫拍下裸.照,将她原本鲜亮幸福的人生,瞬间打落泥沼。他亲眼看见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建筑工地上,永远甜美微笑的双眼泛着冰凉的死灰,**虽然还活着,内心却已死去的模样。
她有多痛苦绝望,他就有多愤怒痛恨。
他们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出了这样的事,她彻底崩溃,除了父母,不肯让任何人近身,否则就凄厉地尖叫嚎哭不止。他想坚持两人的婚约,可是她的父母坚决反对。
“理智上,我们知道宁宁的事不能怪你,可是感情上我们接受不了。陈况,你走罢,别再来看宁宁了。”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随父母离开本埠,去了国外,从此音讯全无。
这几年间,他不是没有遇见过美好的女孩子,只不过每每心底泛起的闷钝疼痛,都会将新生的情感,生生压下去。
陈况想,工作是最好的情.人。
主任接到陈况的电话,听他说要外借连默一天,协助他做点调查,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这是有事,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啊,小陈。”
“主任您人忙事多,我怎能轻易打扰您。”陈况笑言。
“我能有多忙?”主任不承认,“连默外借你一天没问题,你可得全须全尾地把她还回来,还得请我这老头吃饭。”
陈况思及主任爱做媒人的嗜好,一阵头疼,可到底还是答应了,“一定。”
“那好,你早晨过来接人罢。”主任把电话一撂,只觉得浑身都舒爽了。
当年的事,他如何不知道?只是他当时是副主任,人微言轻,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陈况辞职而去,费永年从热血青年变成如今沉稳沉默的样子。总要让陈况也像费永年似的,能家庭幸福美满就好了。
次日陈况果然在警.察.局门口接到连默。
连默素着一张脸,一双眼睛黝黑清澈,仿佛能倒映出整个世界似的。
陈况看着她木着脸,在路过的同事注目下,坐上他的路虎揽胜极光,忍住了笑才没去捏她的脸。
她看起来就像是想去做某件很重要的事,又不希望被家长老师同学现进而对她评头论足的中学生,充满了以为别人注意不到的小戒备,有点固执,又有点可爱。
“系上安全带。”陈况提醒一句,便动引擎绝尘而去。
留下大楼前一众师兄弟姐妹暗暗揣测,这是干什么去了?
陈况以土豪度蜜月为由,在酒店行政楼定了一间套房,和连默登记入住后,陈况就开始打电话给前台,一歇歇要鲜花,一歇歇要香槟,务必要叫服务员送到房间来。
服务员送进来后,陈况总不忘给为数不少的小费。
连默简直可以想象服务员出了套房,一边默默数钱,一边在心里说“人傻钱多来”的情景。
果然隔了片刻,陈况又打电话要冰淇淋与玫瑰香薰蜡烛后,按铃推车进来送火焰冰淇淋和香薰蜡烛的,是两个服务员。
连默看着服务员将装有火焰冰淇淋的托盘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淋上产自古巴的朗姆酒,瞬间空气中就充满了朗姆酒独有的教人愉悦的浓郁酒香。随后,服务员将之点燃,幽蓝的火焰在空气中摇曳燃烧,有种奇异的美丽。
另一个服务员则将装在篮子里的香薰蜡烛展示给陈况,“这是您要的蜡烛。”
陈况点点头,表示满意,从砖头厚薄的男式羊皮手包里取出一叠钞票来,分成两份,伸手递给两名服务员,却在她们堪堪要触到手时,一收腕。
“我和太太出来度蜜月,就是希望太太开心的。我太太听说影后昨天死在你们酒店里了,好奇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
连默才打算去挖冰淇淋的手一顿。
两名服务员面面相觑,有点犹豫,陈况也不催促,只摇了摇手里的小费。
其中一个点点头,“是有这件事。”
另一个接着道:“听说死得很惨呢。今天还有很多记者守在酒店内外,就想能找机会拍一张现场的照片。”
“本来有两个会要在行政楼的会议厅召开的,现在都改场地了。想一想是满晦气的,大家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聚会,谁晓得住地出了命案,人人要留下联系方式接受调查……”
“是两个什么会?”连默抿了一口好吃的冰淇淋,顺口问。
“一个是医学年度研讨会,一个是时装周筹备会。与会人员都挺不高兴的,因为这事,都走不了呢。”
“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因为昨天没当班。其实昨天那班知道的才多,都是第一手资料。”
陈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打听了昨天是哪几个人当班,如何联系,这才将小费给两人。
连默已经吃掉大半火焰冰淇淋。
陈况垂睫掩住眼里的微笑,看着自己手里的电话号码和姓名,问连默:“你怎么看?”
医学年度研讨会啊……连默微微皱眉,会议厅离贵宾休息室都不远,会议中间以上洗手间为由溜出来三五分钟再返回,没有人会注意到。从肇莹莹陈尸的现场看,她显然是认识凶手的,因为门没有遭破坏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过多的防卫伤。她对凶手没有太大的防备,这点可以肯定。
问题是,究竟是谁?动机是什么?
“要不要再来一份?”陈况朝冰淇淋扬了扬下巴。
连默摆手。这份冰淇淋吃得代价太大了。
陈况见状失笑,伸手一弹记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那走罢,我们叫上老费,去听听这几个人怎么说。”
第十四章 星陨(6)
星陨(6)
连默现陈况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他一旦做了决定,就决不拖泥带水,务必一气呵成。
不像有些男人,哪怕答应的事,也拖拖拉拉,腻腻歪歪,务必教人等得失去耐心,不报希望的时候,才去施行。
陈况恰恰相反。他先致电费永年,将酒店在案当日有两个会务的事与费永年通气。
“这点和小刘核实的,酒店当日客人名单一致。”费永年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遥远。“当医生的毕竟斯文些,即使不满警.方调查,也尽量配合。那批筹备时装周的,就简直叫人肚肠根都痒。”
十句话里有九句要带上英语,开口闭口动辄“亲爱的”,人人对肇莹莹嗤之以鼻,统统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又都有不在场证明。
人缘似肇莹莹这样不好的,也实属罕见。连默在心来纳罕。有道是:逝者已矣。人都已经去了,就不说死者的坏话了。然而关乎肇莹莹的负面评论,简直层出不穷,除了肇玲玲还念着妹妹的艰难,人人眼里她都是一副刻薄嘴脸。
“有些人得势便猖狂,趁风驶进哩,不会做人罢了。”陈况收了电话,对连默说。他不愿意看见她脸上,对人性失望的表情。
连默颌。
“你怎么会选择法医为职业呢?”陈况挑话头,引连默说话,免得她限在负面情绪里头。
怎么会选择法医为职业啊……连默回想了一下,在跑车不算宽敞的,仿佛与世隔绝的车厢内,轻轻说:“也许是因为,害怕看见患者家属失望的脸罢。”
得知亲人患上绝症哀恸不已的脸,收到家人不治消息时绝望的脸,不得不做出生存还是死亡抉择的痛苦的脸……以及疯狂的狰狞的充满杀气的脸。
“读书的时候,教我们临床的教授,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为人极风趣,我们都特别喜欢他。”连默回忆起往事,“我们那天跟着教授查房,教授还告诫我们,医生是救死扶伤的职业,至要紧是对患者负责,不能草率得出结论。后来经过一间病房,里头的老太太得的是老年性肺气肿,合并自性气胸、呼吸衰竭和心衰。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当时在场,决定放弃治疗。老太太当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小儿子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赶过来已经晚了。当场就了狂……”
陈况一愣,不由伸手摸了摸副驾驶座上连默的头顶。
这件医患纠纷十分轰动,在场的医生护士两死三伤,造成极恶劣的影响,引起一片哗然。
凶手因为故意杀人罪,最后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然而这终究不能挽救两位杰出的医务工作者的生命。
连默看一眼陈况的手,露出一点点仿佛释然,又仿佛沉重的笑来,“我在老教授的追悼仪式上,才真的意识到,救死扶伤,未必会得到相同的回报。老太太小儿子的妻女还到追悼会现场来哭闹……她们根本不知道,教授甚至不是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只是查房经过而已……”
一瞬间,心就冷了。
“我们那么多学医的学生在现场,也没能救回教授。”连默转头望着车窗外头,飞倒退的街景,淡淡说。
“不是你的错。”陈况浑厚的声音,同样淡然。
连默将脸颊靠在微凉的车窗上。
是啊,不是她的错。
青空感到自己就像是幼儿园里被人抢走了刚开始熟稔,一起吃饭游戏的小伙伴的孩子,心有不甘,想冲过去推对方一把问:你为什么不和玩了?又深深觉得自己幼稚,师出无名。
午后连默被送回刑.侦.队的消息很快传回办公室,青空忍一忍才没有立刻下楼去法医实验室找连默,而是和费队在楼上分析案情。
“……肇莹莹的人缘之差,简直闻所未闻。”小刘将在圈内与肇莹莹传过不和消息的艺人列了个名单,长长一串大牌小牌的名字教人瞠目,又掸了掸那个从贵宾休息室座机拨打过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在案后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但早前有过短暂的开机,足够通过卫星定位找到所在位置,就在酒店行政楼内。现在又关机了。”
费永年当机立断,“小刘去申请搜查证,青空我们去酒店!”
一行人在取得搜查证后前往酒店行政楼,行政楼主管再不愿意警察打扰客人,也不能阻碍警方办案,只好配合警方,将卫星定位手机最后开机的区域清空,任警方搜查。
最终在行政楼的垃圾回收站里找到已经被彻底清洗处理过的手机。
那是一部低调的灰色手机,不是什么名牌,从盛满脏毛巾的垃圾桶里找到时,还在嘀嗒嘀嗒汪下滴水,并且散出一股漂白剂味儿。
连默接过青空递过来的,装在物证袋里的手机时,忍不住皱眉。
机主显然通晓些法医鉴证的知识,知道漂白剂会破坏基因与细胞有机物,所以将手机整个儿浸没在漂白剂中,这样不但手机的存储卡会遭到破坏,残留的生物证据也会被破坏殆尽。
“我尽力。”连默没法保证一定能有所现。
“我相信你。”青空没有立刻回楼上去,跟在连默身后,“上午和陈师兄出去,有什么收获?”
连默戴上手套取出手机,垫上快吸水的纸垫,放在白炽灯下,促使水分快蒸。
“陈师兄……完全是土豪……”连默想了想,下结论。
青空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陈师兄确实是土豪!”
凭他们做警察的收入,是开不起路虎揽胜极光概念跑车的,要在五星级酒店行政楼开房查案需要写申请打报告,还未必能获得批准。陈况则是游走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有时他调查的手段比他们更快有效,而他们身为警.察往往不得不受法律的约束。
“陈师兄从昨天当班的服务员处得知,她去给贵宾休息室送水果的时候曾经听到里面传来过短暂的争吵声。但是众所周知肇莹莹脾气不好,她不想在那个时候进去触霉头,所以就到走廊尽头的杂物间去坐了一会儿,大约坐了有十分钟时间。等她从杂物间出来,信以谌和肇莹莹的经纪人已经现她遇害。她由于害怕楼面经理察觉她偷懒,所以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肇莹莹由生到死。
“她有没有听清楚争吵的内容?”
连默摊手,“她说没听清楚,只注意到肇莹莹的声音比较高。”
“我家里有探索频道出版的推理探案和医学探案全集,你休息天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看?”青空转而问。
连默的眼睛先是一亮,璀璨如星斗,随即略带憾色,“陈师兄有周末两场法医鉴定专家李博士来华的专场演讲门票,他说一个人去听没意思,请我陪他一起去……”
青空扼腕。不晓得此时亮出自己其实也是土豪的身份,告诉连默他也能搞到李博士演讲的门票,是否能扳回一城?可惜连默已然埋头到新取得的证据当中,没工夫理睬他了。
肇莹莹被杀一案,给媒体提供了大好素材,凡是她出演过的作品,合作过的导演纸片演员,一一被罗列出来,又有好事者将伊出道以来的绯闻男友拿来一一评论,甲的身家最厚,乙的年龄最轻,丙的皮相最好。信以谌不幸中枪,被评为皮相最好。
仍被拘在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做收小弟的信以诺取了本大红封面记事本,将此事一笔一划记录下来。写罢停笔,拿白色六角形标志的钢笔“笃笃笃”敲一敲记事本封面,“大哥你看,以后我也有典故可以说给侄子侄女听。”
信以谌懒得与弟弟抬杠,只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看报表。
这两天记者盯得紧,他只好先在家里办公。
“听黄伯伯说,陈况已经查到线索?大哥你不便出门,不如让我去罢。”以诺想趁机多与陈况接触。
“你喜欢陈况的工作?”信以谌被以诺扰得放下手中报表。
以诺认真点头,“落拓不羁,简直不能更合我胃口。”
“自有他辛苦之处,你能受得了?”信以谌认真打量弟弟。他不再是虎头虎脑的幼儿,一只棒棒糖,一粒果冻已能哄得他眉开眼笑。
通过这为数不多的接触,信以谌能体会到陈况是个沉稳冷静又雷厉风行的人,做事有条不紊的同时,仍能保持敏锐的洞察力。如果以诺能多向陈况学学,未尝不是件好事。
“等此间事了,假使陈况不反对你跟着他,你就跟着罢。丑话说在前头,我和黄伯伯不会去替你关说,能不能成功,全看你自己的。”
以诺欢呼一声,“大哥,谢谢!”
随后跳起来,“我要回房间去做些功课!”
信以谌望着弟弟的背影,摇摇头,他这算是从上次的事件当中,彻底回复了罢?
第十五章 星陨(7)
就在案件胶着,毫无进展的时候,法医实验室里,连默从烘干的手机上取得了重大线索。
手机的存储卡在被漂白剂浸泡过程中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基本已经无法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然而当连默在取下手机电池后,在放电池的凹槽上,现一枚清晰的指纹。
费永年一拿到指纹,立刻开始就当日酒店行政楼内接受过问询协助调查的客人以及服务人员的指纹进行比对。
很快手机上提取的指纹就与酒店内一位参加医学年度研讨会的医生的指纹匹配上了。
医生姓吴,很快就被青空和小刘从酒店请至警.察.局,接受拘传调查。
吴医生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白净斯文,戴一副无框眼镜,穿天蓝色短袖衬衫,米色西裤,看起来十分镇定自若。看到青空摆在他面前的物证袋里的手机,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我的手机怎么会在警.官手里?昨天我为个人用品消毒时不小心掉进漂白剂里,反正也是快要淘汰的旧型号了,我也懒得再送去烘干修理,就直接扔掉了。”吴医生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不犯法罢?”
青空微笑,“我们正在侦.办的案件中,死者生前曾经拨打过您的这部手机,不久之后就被杀害了。所以我们想请吴先生协助警.方,厘清事情生的经过。请问死者肇莹莹与你是什么关系?当日为什么致电给你?”
吴医生不晓得是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亦或是演技过人,竟不慌不忙地取下眼镜,自随身携带的扁眼镜盒内拿出眼镜布,仔细地将镜片擦干净了,重又戴上,这才往后靠在问讯室的椅背上,耸一耸肩。“虽然在国内行医,也有医患协议的约束,不过向来都是有等于无的。如今肇小姐斯人已逝,我也不用担心肇小姐怪我破坏保密协议。不错,我认识肇小姐,她是我的老客户了,一直在我这里做微整形手术……”
青空与小刘对视一眼。
吴医生挑一挑眉,“微整形手术在演艺明星中间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不予拆穿罢了。箍牙,亮白牙齿,开眼角抽眼袋,注射肉.毒.杆.菌……这些小手术都是司空见惯的,普通人也可以做。两位警.官若是有需要,我可以给两位优惠价。”
小刘几乎要拍桌子了。
青空按住小刘的手臂,“吴医生还没有说死者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我也不知道。”吴医生一问三不知。“我当时正在开会,会议期间所有与会者都需要关机。我索性就将手机留在房间里了。年会组织方能证明,我一直在会议厅内没有离开过。”
见两人并不相信的样子,吴医生又补充,“肇小姐以前一直都是在脸上小打小闹,做做光子脱毛这样的项目。不过她的身材比较干瘪,不够丰满,如果想打入国际市场,过于干瘪恐怕会影响角色的选择,所以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做隆.胸手术。也许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青空与小刘从问讯室出来,小刘把手指压得咔吧咔吧响,“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
费永年轻拍小刘肩膀,“越是碰到这样的问讯对象,越要冷静沉着,不要被他影响情绪和思路。”
又交代青空,“按规定,拘传他十二小时,同时申请对他的房间和个人物品的搜查。”
然而还没等他们取得搜查证,就有人前。
的,正是被拘传中的吴医生的太太。
吴太太三十七岁,在她这个年龄段中,属于保养得相当好的,有着长及肩背的大波浪卷,皮肤白皙,一张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高挺鼻梁,丰润嘴唇,丰.胸蜂腰,是个符合传统审美的美人。
她直直走进警察局,要求自:“是我杀了肇莹莹。”
楼下负责接待的警员一听,立刻做了初步笔录并将她带到楼上刑侦队,移交给办案的警.官。
吴太太坐在问讯室内,也保持身姿的优美挺拔,见到青空和小刘的第一句话就是:是我杀了肇莹莹,与吴国良无关。
“是否有关,由警.方判断。既然你自承杀害了肇莹莹,还请详细讲述作案手段和经过。”青空客客气气地对吴太太说。
小刘对吴医生印象不佳,直觉凶手一定是吴医生,吴太太不过是出来替老公顶罪罢了。
吴太太半垂着眼帘,伸出右手把玩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钻石镯子手表,一颗颗拨动上头镶嵌的钻石,“我和吴国良结婚十二年,虽然早已夫妻情淡,可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当初也曾经甜蜜过……前天他去开会,让我自己去逛街购物,可是我没兴趣一个人出去,就留在酒店的房间里,打算看电视打时间。中午大约十二点刚过的样子,国良留在房间里的手机响了,我从来都不是很关心他工作上的事,毕竟他就是做这一行的,每天接触的女人形形□,我哪里有工夫管?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鬼使神差地接了那个电话。”
吴太太露出茫然的神色,她不是一向不在乎的吗?为什么仿佛受了魔鬼的驱使,接了那个电话呢?
“……电话里的声音娇滴滴的,嗲声嗲气地问:吴医生,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啊?我当时就懵了,反问她,你是谁?她在电话里顿了一秒,随即呵呵笑起来,说,吴太太么?我是肇莹莹,能不能麻烦吴医生听下电话?我忽然就拗上了,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我会转告国良。她的语气很轻蔑……”吴太太模仿肇莹莹的声音语气,竟然惟妙惟肖,“这是我和吴医生之间的事,不方便对第三者说。她说我是第三者,第三者!什么样的人,会对别人的妻子说出‘第三者’这样的话来?!”
吴太太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娇美的容颜这一刻如何也掩饰不住狰狞。
小刘看得一愣,忽然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
吴太太攥紧了手腕上的钻石手表。“我知道她就在酒店里,两个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的时候,还在走廊上说她名气不大,脾气不小,比两个国际影视明星都难伺候,一会儿要香槟,一会儿要水果。说谁都不愿意去楼下休息室当班,谁去谁倒霉。我就想去当面告诉她,我不是什么第三者,她才是不要脸的那个!”
所以她直接下了楼,来到贵宾休息室,敲了门。
“就她一个人在,没有其他人。我说我是吴国良太太,她就嗤嗤笑,说原来你就是吴太太啊?难怪吴医生情愿待在医院里和病人护士一起,也不愿意回家了。换成是我,我也不喜欢死板无趣的木头美人。”吴太太眨一眨眼睛,“我忍不住要质问她,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她就抚摸着颈上的项链,转过身去,一边照镜子,一边嘲笑我,说那样的宝石戴在她身上,显得她更青春娇美艳丽动人,假使戴在我身上,不过是凸显了日趋老去的容颜。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没有例外。”
“所以你一怒之下,杀了肇莹莹?”小刘不相信就是为了这么点小事。
吴太太却点点头。
“我请她不要这么刻薄,她说她有刻薄的资本,男人都是贱骨头,就爱看她或嗔或怒的俏颜。而我,摆出再贤惠温良的样子,男人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忽然就被她激怒到失去理智,冲上去抓住她脖子上的项链,死死地勒住了她……我就是想让她住嘴……她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胡乱拿她的真丝长袍在项链上擦了几下就跑回楼上房间去了。”
“你一共勒了死者几次?”青空问。
“就一次。我看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就逃走了。”
青空将吴太太的供述笔录给她过目,然后递给她签字。
当吴医生从问讯室出来,得知太太前,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震惊得难以自持。
“我不相信!蕙娴最温柔和气不过,我们结婚十多年,她从来没同我红过脸,连教育孩子都是细声细气的人!我绝不相信是蕙娴!一定是你们警.方刑.讯逼.供,她承受不了,才会胡乱认罪!”
费永年淡淡解释,“不是令夫人前承认是杀人凶手,警.方就会认定她是凶手的。还需要有无可辩驳的有力证据。我们会根据嫌疑人的供述,和掌握的证据做比对……”
“我要请律师!”吴医生终于抛开慢条斯理的伪装,“我要见我太太!”
楼下连默在细细观看吴太太的拘传录像,指出微小细节。
“她的右手是惯用手,签字时用的也是右手。已经将她的生物样本拿去实验室,和在死者指甲下面采集到的样本做比对,过两天会有结果。”
“我相信她只勒了肇莹莹一次的说辞。她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阔太太,平时做的最重体力劳动估计就是挽着手臂上的名包。她一时冲动勒了死者以后,慌乱逃回房间是合情合理的。所以这第二条深重的勒沟,才是整个案件最大的疑点。”青空指了指尸检照片上,又深又重的第二条勒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