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劫》 第一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隋大业九年,长安城南大兴城里一座府邸张灯结彩,今日乃是卫尉少卿唐国公李渊之二子李世民大喜之日,娶是前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女儿。 正堂内,众宾客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郎妇,没人注意主梁上缠了一团黑烟,烟中隐隐有一女子乌发金眸,素手执了一壶酒,她身边坐了一个七八岁孩子。 人进了门,她耷拉着眼皮喝了一口酒; 人拜祖宗,她又喝了一口; 人拜父母,她仍是喝了一口。 秋空明月悬,一众宾客闹过了洞房,都带着醉意而去。院中一时寂静,只留夏蝉还隐草丛中喋喋不休。 房外井台边,倚着早些时候那名少女,她容貌看上去不过十□岁年纪,眉宇间却好似凝了千年万载愁绪。她一身白衣,衣摆处渐渐变成水绿色,四周喜庆颜色中略显突兀。 她却全不意,只对月举了举手中酒壶,喃喃道:“嫦娥啊嫦娥,你可悔否?”说罢侧耳听了一会,才不满道:“谁给你胆子,竟不答本宫。”之后又凑着壶嘴喝了一口,手一翻,那酒壶就被丢出了院墙,半晌连个落地响声都没传来。 一直她身边黑烟慢慢化出个人形,乃是一个扎着双髻亦男亦女小童,小童身后跟了另一个黄衣小童,正是之前坐梁上那个孩子。 那双髻小童忧心道:“娘娘,您醉了。” 女子又一翻手,手上便又是一壶酒,她仰头灌了一口,站起身来绕着水井走了一圈,念到:“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念到后一个字时,特意拉了个长音,然后脚下一个趔趄,扑倒井台上。 那双髻小童忙欲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摆手挥开,她撑起身来井台上坐了,低头默了半晌,才道:“烟罗,你跟了本宫多久?” 那小童略一思索,恭敬道:“回娘娘,烟罗跟了娘娘五百二十二年。烟罗四百七十八岁时承娘娘不杀之恩,今年整一千岁了。” 女子仰头,掐了个指,又摇摇头,“我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复又神秘兮兮地朝烟罗招了招手,“我告诉你啊,本宫活了几百万年,今日是。。。是。。。第一次饮酒。”说罢站起身来,身形摇了一摇,豪迈道:“走,咱们闹洞房去!” 烟罗惶恐地跟上,急急道:“娘娘,您醉了。咱们还是回去罢。屋里只是卫尉少卿家二少爷!他不是糜老爷,也不是尾公子,他二人现只怕。。。只怕连白骨都不剩下了。。。” “放肆!”女子听了这话,一挥袖,便将那烟罗掀飞出几丈,她醉眼迷离地看了看安静坐石凳上黄衣小童,那孩子适才一直忙着磕松子,对他二人对话理都没理。她扶了扶额,对烟罗道:“你不来算了,我自己去。你此处看着阿决。”说罢施施然向房走去。 走到门口台阶上她绊了一跤,于是本来打算推门而入就变成了破门而入。 屋内红烛正燃,鸳鸯锦被上缠了一对儿半裸交颈鸳鸯,此时都定定看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告了个罪,拣了近一张椅子坐下,把桌上两个空了合衾酒杯往里挪了挪,给自己手里酒壶腾了点地方,才口齿不清道:“你们继、继续,我这儿坐一会儿,不、不出声,只、只喝酒。。。” 那男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见她一副醉态,面上露出些不满,将身下女子用锦被裹了,又一伸手给自己拿了件外袍披上,才下了床,立桌前道:“阁下何人?” 女子仰头将壶里酒一饮而,又一甩手将壶丢出了窗外,手劲之大,砸断几根窗棂。 李世民见此,眉头不由一皱,面上厌恶之情盛。 “风里希。”那女子揉了揉手腕,又揉了揉额,“小女子风里希。” 李世民适才只是那么一问,其实她姓甚名谁他也不甚意,此刻只得道:“天色已晚,今日乃世民与长孙小姐成亲之日,不管阁下是哪家小姐,都走错了地方。还请阁下速速出去。”说罢将房门一拉,做了个“请”姿势。 风里希见他这样,忽然双手抱膝,将自己蜷了椅上,哀求道:“子仲,你莫要生气。我真只是来看看,绝不会惹事。。。你。。你不要赶我走。。。” 李世民一时不知她说这个“子仲”是何人,眼光瞟了瞟此刻缩床里婚妻子,又看了看风里希,面上已然寒了。 他自觉平日里饱读诗书,舞文弄墨自然不话下,脾气虽不算好,却也不是莽撞之人,只今日不知怎,自见了这女子后就觉得心中烦躁,后又见她如此撒泼耍赖,不觉厌恶之情重。 他扶门冷冷道:“滚!” 风里希垂头不语。 他上前一步,反手抽出墙上长剑,指着风里希,沉声道:“滚。” 风里希忽然抬起头来,伸手将桌上酒杯烛台全扫地上,一时室内暗了许多,闹过之后她似是又后悔了,不觉将自己蜷得小了点,仰头望着对面持剑男子,小声道:“子仲,我错了,我真错了。”说完低头自顾自掰了会手指,“四百年了,你还没消气么?你原来不是这么小气人。。。” 李世民一时只觉心中除了厌恶便是无可奈何,好端端一个婚之夜,怎么就跑来这么个疯妇。他张口喊道:“来人!” 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声响,蜷椅上风里希却“嘿嘿”笑了起来,“你瞧你,都忘了我是谁了,这时候你侍卫仆从都睡得香呢。”说罢一改适才做低伏小,直了直脊背,对上他冷然眸子,恶狠狠道:“你要娶妻,我偏不让!”指着床上蜷着人影,“你要么就我面前将事儿办了,要么咱们就耗着。。。” 她这个“着”字还未出口,只听床上娘子“啊”一声惊叫。风里希低头看了看,一只长剑穿胸而过,素白衣襟上瞬间开出了一朵血红花。 李世民手中长剑又向前一挺,剑尖便从她背后探了出来,床上娘这次连叫都没来得及,直接吓昏了过去。 待看她神色委顿下去,李世民才一抽剑,剑身带出血溅了他二人一身。 风里希摊椅上,胸口处有鲜血汨汨流出,染红了她一身白衣。此刻她好像才是那是身穿喜服娘,娇羞地看着自己夫君,她咳出一口血来,问道:“这下子你可以消气了么?”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剑身上血迹,第三次道:“滚。” 风里希脸色灰白,却还是撑着摇摇头。 李世民适才一剑故意刺偏,虽刺了她个重伤,一时半刻却还死不了。他估量此人若想活命,必然要速速医治。不想这疯妇今日竟赖定他了。 他去床榻前查看了一下一动不动婚妻子,见她呼吸平稳,只是吓昏过去,才放下心来。而后从架上抽下一册书来,也不看一身血污风里希,只榻上看起书来。 看了一会,却听风里希喃喃道:“周易。。。你第一次念书给我听,念便是这一本周易。。。” 李世民又看了几页,将书放桌上,从墙上再次抽出剑来。一剑将她染血衣服挑开,露出下面白玉般肌肤,借着月光,混着斑斑血迹,好似一幅壮烈山河图。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虽不知子仲是何人,却能理解他几分。对你这等无耻、愚蠢、自以为是贱妇,避而远之才是上策。”一手捏起她下巴:“不管你是谁派来、有什么招数,好都使出来。” 说罢忽然抬起她双腿,没有任何预兆地欺身而入,“你不是要观赏本公子洞房花烛夜吗?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他看着她眼睛,身下不停,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双眼竟是金银之色。她真如他所说大张着眼睛,只眼中并无水泽,只余死气,她轻启樱唇,“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狄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风里希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一张竹席。她撑起身来,只觉入手处滑腻,低头一看,自己正撑一张狰狞人脸上,那脸已经腐烂了半张,看上去很是可怖。她举目四望,满眼死人,十分壮观,原来她睡了城郊乱葬岗上。 她有些头疼,低头看看自己,衣衫不整,胸前好大一个血窟窿。她皱了皱眉,那血窟窿便慢慢合拢,她又施了个术换了身衣裙,才用适才按死人脸上手扶了扶额,头疼道:“烟罗。。。” 黑烟卷过,双髻小童背着那叫阿决孩子立一颗头颅上,面色沉重地唤了声“娘娘”。 风里希无奈道:“昨夜发生什么了?难道我醉酒后与人斗殴?而且还打输了?” 烟罗沉重地摇了摇头。 风里希心中一惊,“那是我发着酒疯去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被人家抓住了?” 烟罗仍旧沉重地摇了摇头。 风里希大惊,“难不成。。。我竟酒后调戏良家男子,然后。。。被人家妻室捅了一剑?” 烟罗这次挣扎了一会儿才摇头。 风里希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说罢飘下尸山,往前走去,边走边对身侧跟上烟罗道:“你别总惯着阿决,放他下来自己走。你忘了他当年说什么来着?‘如国家无孤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啧啧,多神气。现呢?就是一只好吃懒做拖油瓶。” 烟罗有些为难,小心提醒道:“娘娘,那都是四百年前了。眼下阿决只是个七岁孩子。。。再说,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风里希“哼”了一声,“才四百年就不记得了?他骗你咧。这小子身上藏了那白面具一魂一魄,没那么健忘。”说罢问一直不屑于加入她二人对话孩子,“阿决,你前一世怎么死?” 叫阿决孩子面上不动,又吃了几颗松子,才简洁地答道:“被张衡那贼子毒死。” 这话别人听着心惊,当事三人却都当作闲话家常,风里希露出一副“我就知道”表情对烟罗道:“你看吧,这小子精着呢。他虽心智还是孩童,四百多年记忆可没扔。”说罢又心虚地对阿决解释道:“这事可不是我不职责啊。我们当年说好,我只保你魂魄不受鬼神所害,可没说帮你延阳寿啊。” 阿决依旧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 初春大兴城花草树木生机勃勃,街上行人脸上却愁云惨淡。 街边置了个算命摊子,摊子后坐了一个青衣算命先生,他身侧各坐了一个小童。那先生看着年纪不大,算命摊子上一无罗盘二无八卦图,连几枚卜六爻铜钱都没有,光秃秃让人看着很不放心。 也许是因为摊子布置得太不专业,化了男身风里希无奈坐了半日,才等来一个要算卦。乃是附近住一个铁匠,来问姻缘。 风里希抬头看了眼对面人,见他年约五十,黑面小眼,一张大口咧开,露出里面黑乎乎一排牙齿。 风里希摇了摇手中折扇,道:“阁下尚未娶亲。” 那铁匠一听,面上顿时露出崇敬神情,惊讶道:“先生真是神算!” 风里希摇摇头道:“下并非是算出来,乃是看阁下之面相看出来。”心道:长成这样子,想不光棍都难。 那铁匠没听出风里希话中之意,迫不及待道:“先生帮俺算算,看俺啥时候能娶上老婆!” 风里希这次眼皮都没抬,“年底就能。” 那铁匠听了,先是一喜,又是一惑,“先生,俺都光了五十年了。真年底就行?您再好好给俺看看,别看差了。” 风里希一伸手道:“你姻缘今日就来。假如不准,明日我退你钱。先把卦钱付了,三文钱没商量。” 那铁匠没辙,从腰上缠口袋里摸出三枚黑油油铜钱付了。 一整日只做了这一笔生意,不想第二日摊子刚支起来,就有生意上门。 风里希定睛一看,来还是昨日黑脸铁匠,后面跟了一个六十多岁妇人和一个三十多岁汉子。那铁匠脸上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吊黑乎乎钱就往桌上放,边放边说,“先生真是神算,俺李大柱服了!先生昨日上午才说俺有姻缘,下午俺就遇见几个痞子欺负一个姑娘,俺上去把那几个混蛋揍了。姑娘觉得俺李大柱是真男人,要嫁俺哪!”说完把妇人和那年轻一点汉子引到摊前道:“先生,您也给俺弟弟看看呗。” 风里希抬眼看了那汉子一眼,问道:“问什么?” 那妇人见状,赶忙按着那年轻汉子头让风里希看个仔细,才道:“老妇人只得了两个儿子,这大儿子婚事才有着落,二儿子那边又不安生。皇上开凿运河,下令征调百万青壮民夫。我这二儿子年纪正好,老身听说那征调去,十有四五都回不来。听大柱说先生神算,老身求先生给二柱算算,今年可会被选中?” 风里希又扫了一眼那二柱,道:“会。” 她这话一说,老妇和大柱都如遭雷击,半晌那老妇才哭出声来:“我可怜二柱啊,你命怎么这么苦。。。你从小就老实,没少被别家娃欺负,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媳妇还没娶上,就要去送命啊!” 大柱脸上也着急,一边拉着二柱,一边给风里希行礼,“俺弟弟太傻,不会说话,先生是神人,肯定有法子改命格。先生救救二柱吧!“ 风里希从阿决手里抢了点瓜子,一边磕瓜子一边道:“这命格其实改也不难,就看他挨不挨得住疼了。” 那老妇本来哭得呼天抢地,一只耳朵听见风里希说还能改命格,一步冲上前去:“能!能!只要先生帮二柱逃了这徭役之苦,二柱就是捡回一条命啊!什么疼不能受!”说罢狠狠掐了掐二柱,二柱忙跟着点头。 风里希照旧伸出一只手来,道:“先把三文钱卦金付了,免得一会翻脸了不给钱。” 那妇人忙从怀里掏出四文钱来,恭恭敬敬奉上。 风里希取了三枚铜钱,还了她一枚,对二柱说:“你伸出手来。” 大柱和妇人赶忙把二柱右手推过去,风里希看了看,说:“还是左手吧。” 等二柱左手刚伸过来,风里希对烟罗招了招手,烟罗便捧来一块大石,风里希一手接过大石,直接朝二柱左手砸去。 于是李二柱还没反应过来时候,就已经废了一只手。 等大柱和妇人看着摊上那一摊血肉模糊,上去就要和风里希拼命,刚迈了一步就被叫烟罗小童推出去老远。风里希看着他们,诚恳地说:“这可是你们非要我给他改命格。皇上征壮年男子开凿运河,这里面不包括残废吧?” 那妇人听了,愣了一阵,才抹了抹泪,对大柱道:“罢了罢了,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说罢对风里希道了谢,领着两个儿子去了。 ---------------------------------------------------------------------------------------------------------------------------------------------------------- 大兴城近有个算命摊子特别红火,摊前队伍排了老长。听说来算卦都是壮年男子,求神算先生给自己看看有没有修运河命。先生说不会被抽中,那必然是欢天喜地;要是先生说会被抽中,就再多付几个大子儿,先生还帮你残手残脚,手法之,技术之高,连老医师都比不上。 这其中自然也有几个不信,结果第一波名单下来,先生说都准了,先生说会被征调却没有残手残脚,都被押着去修运河了。 从此以后这个算命先生名声盛,百姓都称为此而残手脚作“福手”、“福脚”。 这一日风里希照样街边上演大石碎人手节目,摊边却来了几个衣着光鲜贵公子。她眼皮不抬,用下巴点了点排得望不见头队,道:“卜徭役卦去那边排队,今日天色已晚,可能排不上了。各位还是让家人带些吃食铺盖过来罢。” 那为首公子轻笑一声,“先生误会了,下并几个兄弟今日并非为此而来。” 风里希“哦?”了一下,手脚麻利地处理了手边“福手”。抬头只见说话之人二十四五,长得很是不错,说话也很客气,他身后站着两个年纪比他小上不少公子,其中一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穿得不错,相貌却令人不敢恭维。另外一个嘛,她适才就闻到了他气泽,正是年方十七俊秀公子李世民。 “下李建成,这两位是下胞弟世民与元吉。我等听闻先生看相十看十准,想来求先生问个前程。” 旁边排队百姓被李建成和李世民面貌气度震得自惭形秽,自觉地低了低头。 风里希适才就觉得有两道目光一直落自己身上,看得她都浑身发冷。她抬头再看,却见三人都面色如常,她摆了摆手手道:“不管问什么,都先去那边排队。今日收摊了,你们先排着,明儿许能排上。” ------------------------------------------------------------------------------------------------------------------------------------------------------------ 傍晚,风里希带着烟罗和阿决走进巷子,趁四下无人把桌子收进袖中。又走了几步,忽然颈上多了一柄长剑。 李世民一张还没长开祸水脸紧绷着,目光男身风里希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后冷声道:“你竟没死?” 第三章 快意恩仇谈笑间 这世上可怕是什么?不是你杀了一个人,她化作厉鬼向你寻仇;而是你杀了一个人,几天后她又好端端地站你面前。 风里希被李世民问得一头雾水,她看看自己,又看看李世民,不解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李世民看着眼前之人,虽是男身,但容貌表情,还有那一双金色眸子,可不就是出现他大婚之夜疯妇? 可她不是被自己杀了么?他亲眼看着她他身下没了气息,又是他亲手将她丢乱葬岗。 他觉得这事有点匪夷所思,面前这人给他感觉,与那夜死自己身下疯妇一般无二,他疑惑道:“莫非你是她兄长?” 风里希之前还是一头雾水,被他这么一说已经变成了一头汗水,这一世尾生,他怎么脑子还有点不好用。她试探地问道:“公子说,莫非下是谁兄长?” 李世民倒是被她问住,她这反应叫他也有点拿不准。 这时一阵风非常适时地吹起来,李世民嗅到风中一阵白梅香,他握着剑手不禁一颤,恼怒道:“不,你就是她!这个香味。。。”说罢将剑锋一偏,一只手上前抓了风里希衣襟,侧头她颈上一嗅。 烟罗一旁看得着急,却不得接近,只能一旁干着急。 风里希被他一拉一扯,俨然都抱怀里了,现下他脸都凑到自己脖颈上,她只觉得耳后一股热气,好像有虫爬。 她抬手就要将李世民掀飞出去,手还没抬,却见李世民痛苦地将她放开,一手捂着裆下。 他身侧,黄衣小童阿决淡定地将手里凶器石块放下,顺手将地上一包瓜子捡起来。 风里希暗暗对阿决比了个佩服手势。阿决,汝乃真英雄也。 李世民自小生官宦之家,虽说家里兄弟姐妹颇多,但他和大哥建成、四弟元吉乃是李渊正室窦氏所生,他自小又文武双全,长这么大只有别人拍他马屁,还没有人敢拍他小弟。 他疼了一阵子才缓过劲来,看着面前着黄衣罪魁祸首还悠闲地磕着瓜子,不禁生了一丝怒气,剑尖一挑就朝阿决去了。 不想剑才去了一半,就被风里希捏住了,她捏得太过轻巧,轻巧得李世民一丝怒气化为了一腔怒气。他本也没想真和个孩子一般见识,这一剑不过是吓他一吓,但看她一双眼睛冷冷看着自己,不禁很是恼怒。 风里希轻轻一动手指,那剑身便被断成两截。她不悦道:“公子有断袖之癖,这事下不与公子计较;但阿决不过是一个孩子,公子以大欺小,真是能耐得紧。” 李世民见她轻易将自己一把佩剑变成了两把佩剑,心中不禁后怕,若是那夜她没有醉酒,自己绝不是她对手,不要说有机会杀她。他此时稳了稳心神,观察起风里希来。她虽男身打扮,但身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白梅香却与那夜一般无二,只是不知她此时为何好似不认得自己一般。 他觉得此人武艺高超,兼性格喜怒无常,若是以后想起自己曾给了她一剑,还将她。。。定会找自己报复。为今之计,只能先稳住她,徐徐图之,找机会再杀一次。 他既有了打算,便道:“适才是我鲁莽了,一时将先生认作他人。” 他说了这些就欲告辞,却见对面风里希忽然面色一肃,却见巷口涌来一阵浓雾,自雾中走出一个黑衣蒙面之人,只一双凤眼露外,目光他身上一停,不满道:“怎么又是你?” 李世民觉得这话问得很不着边际,不禁问:“阁下认得我?” 那黑衣人却不答他,只从他身侧走过,直直行至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笑笑,一把拎起还吃瓜子阿决,朝李世民一丢,道:“烦公子替我照顾下侄子,就算刚才之事赔礼了。” 李世民本不愿帮她,但一想风里希虽能耐,却好像很宝贝这孩子,他如今拿了个人质手,杀她一事上也算多了几分胜算,于是抬手接了。 风里希见阿决被接住,才松了一口气,一挥手她和黑衣人周身下了结界,顿时两人就被一层白雾笼住了。 --------------------------------------------------------------------------------------------------------------------------------------------- 做完这些,她才抬首打了个招呼:“贝尔非,好久不见,温泉泡得可好?” 那被叫做贝尔非黑衣人细细打量她,才不咸不淡地答道:“爷汤谷水里泡了四百一十八年,现听到这两个字都觉得反胃。” 风里希做同情状:“那还真是可怜。” 贝尔非道:“还不都是拜小美人你所赐。爷听闻你这几百年过得也不怎么样。” 风里希客气道:“还好还好,比起少侠您来已经算是很好了。”复又做出疑惑状:“不知少侠今日来访,可是来和小女子谈天?” 贝尔非摇摇头道:“非也。”说罢忽然身形一闪,就消失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见此也不急躁,只闭了眼睛探寻他气泽。她从来嗅觉便灵敏,人神妖三界,只要有生命,几丈内她便能辨出其气泽。 她这一嗅,忽然大叫不好,却是已经晚了。 贝尔非从她身后走出,伸手扶了她一把:“爷知道你这小妞手段多,四百年前你神力失,都能差点废了爷一身修为,这几百年间你又吸天地之气补了些神力,爷想和你单打独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完扶她一旁坐了,望了望结界外李世民,“你五百多年前他魂魄上下了往生障,三界内无论都近不得他身。现你把那孩子藏他往生障内,爷确实无处下手。但爷好歹欠了丞相一个人情,爷来前,他给爷一瓶魔族神殿里瘴气,这瘴气虽一时要不了你性命,却会每个月圆之夜都令你元神外泄。以你现情况,不出十五年,便会元神泄,到时就是盘古大帝复活,也救不回你。” 风里希稳了稳神,问道:“他想怎样?” 贝尔非反问道:“小美人你觉得呢?他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让你自己去找他,主动把他一魂一魄奉上。” 风里希嗤笑一声:“他想得倒好。” 贝尔非手腕一转,手上便多了一朵黑不溜秋花,他将花插风里希发上,道:“爷劝你还是不要逞强,他现虽未集齐魂魄,却附了突厥王族身上,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能搅得天下大乱。” 风里希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道:“那还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贝尔非站起身来道:“爷走了。花了四百多年总算还了他这个人情。”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对了,爷前些日子听说,帝江从昆仑镜里出来了。他若出来定第一个找你。你自己小心。” 说罢也没打个招呼,便消失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忽然想起自己还是男身 ,忙伸手将发上花拿下,嘟囔着:“一个男人给另一个男人戴花,当真是世风日下啊。” 她心神还纠结于贝尔非适才说几件事上,却听烟罗一边唤她,她不耐烦地一抬头,却见李世民和阿决早已不见人影。 一时间她觉得真是坏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她揪着烟罗道:“让你看着,人呢?” 烟罗一指李府方向,可怜巴巴道:“被。。。被李公子带回府了。” 风里希提步就走。 ------------------------------------------------------------------------------------------------------------------------------------------------------- 待风里希心急火燎地追到李府时,李世民正坐桌前和阿决面对面磕瓜子。看到风里希进来,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府里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竟让你这样就进来了。” 风里希拉过阿决,对李世民行了一礼道:“适才多谢公子相助,下感激不。先告辞,后会无期。”说罢提步就要走,就被李世民唤住了。 他问:“刚巷中那黑衣人对我说‘怎么又是你’,可本少爷却从未见过此人,不知先生可能给个解释?” 风里希觉得今日头疼事已经很多了,这厢又多了一件。她也没耐心给李世民编故事,只不耐烦道:“难道没有人和公子说过?公子长了一张大众脸。” 李世民一愣,不相信道:“可大兴城内都说我李世民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美男子。。。” 风里希摆摆手:“这公子就不懂了,大兴百姓心善啊。若是你文章写得好,他们定要传你是百年难得一见才子;若是你谋略好,他们就要传你是百年难得一见智者;若是你武艺好,他们则要传你是百年难得一见勇士。。。若是你哪样都不占,那他们。。。就只能传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美男子了。” 李世民被她说得脸黑了又黑,“你。。。”一把将她拉近道:“总有一天,你会听到这天下百姓都称赞,我李世民文采、谋略、武艺、相貌,都是百年难得一见。” 风里希嘿嘿一笑,不意道:“还可以加上一条,心狠手辣也是百年难得一见。”说罢拂开他抓着自己衣襟手,“我刚刚才想明白,前几日我胸口捅了一剑,可就是你?不然你心虚什么。” 第四章 失言一字迷归途 风里希嘿嘿一笑,不意道:“还可以加上一条,心狠手辣也是百年难得一见。”说罢拂开他抓着自己衣襟手,“我刚刚才想明白,前几日我胸口捅了一剑,可就是你?不然你心虚什么?” 李世民本以为她一时还想不起来,没想到她自己先反应过来了,不禁面上一凛,伸手就往腰间佩剑摸去,摸到一半才想到他前一把佩剑已经被风里希掐成两段,这一把并不比之前那一把好,于是他索性将手一叉,强作镇定:“是又如何?” 风里希看他一副捅人一剑还觉得对方应该流着眼泪感谢他表情,不禁心中有点嘀咕,她略一思索,试探着问道:“我杀你父母亲人了?” 李世民本以为她要动手,心中正思量打起来自己有几分胜算,却没想到她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想也没想便答道:“没有。” “我对你拔刀相向了?” “没有。” “我偷窃你府上财物了?” “没有。” “我非礼你或你妻妾了?” 李世民无可奈何道:“没有!” 风里希问完了,松了一口气,道:“那你为什么捅我?” “你。。。”他这个“你”字梗喉咙里,怎么说?说她他婚之夜闯入他房要看自己行房事?自己一怒之下对她先杀后奸? 十七年骄傲让他说不出口,后只好硬着脖子道:“不为什么,本公子愿意捅就捅了,你想拿我怎样?我刺你一剑,你若要报仇也没什么好说,要杀要剐随你。” 风里希叹了口气,用一种“子不教不成器”眼神上下看了看他,“本先生不杀你也不剐你,只是要好好教导教导你,如何尊老爱幼。”说罢领了阿决就走。 这几日李世民过得都不是很舒坦,应该说是很不舒坦。自那日风里希放下狠话,她便再没出现。直觉告诉,他此人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李世民便是再英雄,他此刻也不过是个十七岁少年,是故这几日他睡觉都抱着剑,稍有一点风吹响动就会惊醒。 熬了几夜,连风里希一片衣角都没瞧见,只听闻她近日没再给人看相卜卦了。 --------------------------------------------------------------------------------------------------------------------------------------------------------- 这一日,石夫子正堂上讲课,堂下坐着李世民同母大哥李建成,三弟李元霸,四弟李元吉,姐姐李秀和异母弟弟李智云、李元景、李元昌等人,因着这石夫子颇有些名望,来听课还有另外几个宗室弟子,稀稀拉拉一共二十几人,加上各自书童,也坐了满满登登一屋子。 李元吉才十三岁,还是爱玩年纪,今日上课带了只漂亮鸟儿来,怕被石夫子发现,便趁课前将鸟偷偷藏到了墙洞里,又用一块砖头挡了。石夫子讲课时候走得近了些,李元吉怕鸟儿被夫子发现,将砖头向里推了推,结果一不小心把鸟挤死了。 石夫子其实老早便看到这些,他板着脸给李元吉出了个对子:“细羽家禽砖后死。” 李元吉此时正心疼得不行,哪里还对得出对子,别学生平日里也很畏惧这位德高望重却古板严苛夫子,是故一时无人说话。就石夫子要抽戒尺时候,却见有两人进了学堂,为首那人笑道:“石先生这对子,下倒是想对上一对,先生说‘细羽家禽’,下就对个‘粗毛野兽’;先生说‘砖’,下就对个‘石’;先生说‘后’,下对个‘先’;先生说‘死’,下就对个‘生’,所以嘛,下对就是。。。” “粗毛野兽石先生!”还未等那人说完,堂下李世民十九岁姐姐李秀便人语地帮他说了。 众学生一齐看去,见适才说话那人一身青衣,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年纪,长得颇是俊秀,尤其一双眼睛泛着金色,着实好看。他身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半学堂学生父亲,现任卫尉少卿李渊。 众人见这人一出场就让平日里谁见了都怕石夫子吃了亏,心中不禁暗暗喝彩,只除了一个---此刻脸比碳黑李世民。 李世民并不孤独,堂上还有一个人脸比李世民还黑,那便是刚被骂作粗毛野兽石夫子。 石夫子见风里希年纪不大,说话却不客气,不禁怒道:“阁下何人,学堂之上出言不逊,难道没有听过‘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返于身’ 么?” 风里希不慌不忙道:“略有耳闻,此句出于《礼记祭义》,然《论语》八佾篇第三三道 ,‘人而不仁,如礼何’。先生见这孩子失了心爱之物,不但不加以安慰,还出言相讥,可为仁?” 石先生平时也以博学机智闻名,虽被风里希噎了一下,却也马上有了对策,他道:“阁下此言差矣,所谓‘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课上携带飞禽便是不对,作为师长若不给予教导,此人日后难以成器。” 风里希笑笑:“此句出自《礼记檀弓上》。先生教导是对,然方法下却不十分赞同。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先生适才那番‘忠告’显然不算善道,何苦毋自辱焉。另,《论语颜渊篇》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子自己对下对对子都不甚欢喜,如何期望一个心智未长成孩童欣然接受?” 石夫子听他将自己每句话出处都随手拈来,不觉有些心惊。然而他成名已久,被人尊敬惯了,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不禁怒道:“你一个后生晚辈,竟然不知轻重,以下犯上!” 风里希这下才好似遇到了点难题,歪头想了想道:“先生适才这句出处,下还真不好说,倒是许多亡国之君都说过。” 此话一出,底下不禁一阵哄笑。 石夫子本来心中就怒,此刻说不过风里希,只得指了喜笑颜开学生道:“尔等不成器东西,底下嗤笑师长,所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你们不学些君子之德行,反而跟着小人学拉帮结伙!” 他这么一说,倒有不少学生住了口。那厢风里希却不以为然,道:“这一句出自《论语为政第二》。《论语学而》道,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论语子路篇》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罕》道,后生可畏,焉知来之者不如今也。先生作为夫子,一不以温和谦让为准,欲以戒尺惩罚学生;二不先正自身,只怨学生不尊;三不能广纳谏言,却倚老卖老。不知这是李府传统,还是先生教授之道?” 石先生被风里希这一连串引经据典堵得几欲吐血,好他修养还,强压了压道:“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像你这等只会鼓舌如簧、不辨是非庸人,老夫还不屑于与之辩论。” 风里希见他骂自己不配和他说话,也不生气,只道:“《论语述儿》言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下不过是按着格式对了先生一个对子,先生何苦忙着长戚戚,觉得下骂您呢?” 底下众学生听这个年轻书生只一句话就把石夫子打成了“长戚戚”小人,不禁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夫子欲再说什么,却见风里希忽然一改态度,对石夫子一揖到底:“下风里,乃是李渊李大人聘来西席先生。李大人日前已将石先生引荐给当今圣上,想必近日就会有消息。下此前听闻先生盛名,仰慕已久,今日堂上口出狂言,实有苦衷,多亏先生大量,不与下计较。风里适才引论语几则,实只及先生皮毛,不登大雅之堂。今另有对其他典籍见解一二,不知先生可不吝指教?” 石夫子本来刚打好了一肚子腹稿,正欲也引经据典地骂回去,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风里希又捧上了天,只好讪讪道:“你且说来听听。” 一个时辰后。。。 石先生握着风里希手,面上就差老泪纵横了, “风先生博古通今,真乃奇人也,竟连失传百年《水经》都有涉猎!老夫此生有幸与先生论道,实是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说罢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学堂。 石夫子才走,便见适才一直坐堂下看热闹李渊走上前来,对风里希道:“石夫子京师名声甚盛,连太子太傅都对其礼遇有加。此人一向眼高于顶,不想今日却对先生如此佩服,可见先生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李某这几个不成器儿子并众李姓弟子,今日起还要请先生多多照拂了。” 风里希笑道:“好说好说,下一定好好‘照拂’诸位公子。”说着眼光有意无意李世民身上飘过,直看得李世民又是一阵恶寒。 此刻众人见了风里希适才如何将谁都看不上眼石夫子治得服服帖帖,现下又听到连李渊都对这位来风先生十分礼遇,纵是他年龄看上去比李建成还要小几岁,也都不敢轻视。 --------------------------------------------------------------------------------------------------------------------------------------------------- 散学后,风里希两只脚搭夫子讲桌上,用一本《淮南子》遮着脸假寐。有人立离讲桌不远处,沉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风里希动也没动,隔着书道:“我想做什么自然是教导你们了。回去好好看书,明天课上有测验。” 第五章 君君臣臣如何解 第二日破天荒地没人迟到,当风里希慢悠悠地踱进学堂时候,底下已经规规矩矩坐好了一片。她扫环视室内,目光停讲桌后椅子上,眉梢跳了跳;又扫了一眼堂下坐着学生,轻描淡写道:“李元霸,你过来。” 李元霸乃是李建成和李世民一母同胞弟弟,今年刚满十五,颇有一身蛮力,平素喜欢参与些打打杀杀活动,对读书这事早就不耐烦了。平素石夫子管得严,他不敢造次。今日来了夫子,他见这风先生年轻,并没像李建成等因他学识和李渊对他态度而不敢轻视,只是生了捉弄心。不想这夫子第一日上课,连底下学生名字都没问过,就点名叫自己,让他本来蠢蠢欲动一肚子坏水不禁荡漾了一下。 他装作唯唯诺诺地走上前去,恭敬问道:“先生找元霸何事?” 风里希看也没看他:“没事,你人长得高,还坐前排,挡住后面同学了。”说罢伸手指着夫子讲桌后椅子道,“你坐那里去罢。” 李元霸心里一惊,忙推辞道:“先生,这。。。这不合规矩!那是给先生您坐!”说罢架了风里希胳膊就往那讲桌后推,一副要将他按椅子上架势。 前面也说过,李元霸颇有蛮力,他也对自己一身力气很是骄傲,不想拽了拽,没拽动,又使了使劲,却淬不及防被风里希一拉一甩,整个人就飞过桌子一屁股落了后面椅子上。 他还没缓过神来,就觉得屁股上一凉,心中大叫,完了。 这时风里希拍了拍袖子,走到被吓傻众学生面前,说到:“先生我听说你们个个书背得都不错,今天谁来给大家讲讲《论语颜渊》中齐景公和孔夫子对话。” 众学生平日里就被石夫子要求着背了不少书,今日一听这位风里先生上来就要找人背书,不禁心中叹息,本以为这次夫子年轻有为、能言善辩,能与迂腐石先生不同,不想还是逃不过背书这一关。 过了一会,有个看上去年纪比李建成只大不小壮硕青年站了起来,背道,“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 刚背了个开头,就被风里希用手势打断了,她问堂下众学生:“你们觉得先生我背书背得可好?” 众人都见了她昨日将石夫子每句话出处都随口报来场面,自然没人觉得不好,有那口李秀立即答道:“风里先生背书背得自然好!连石夫子都比不上,还要记录先生背整篇《水经》呐!” 风里希对她笑笑,李秀脸上顿时红了,却听风里希道:“我昨日背书,不过是为了挫挫石夫子锐气。我教你们,是要教你们怎么为人处世,不是教你们怎么把几百年前死人话一字不差地记住。” 她说到这,底下都学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位风里先生还真是敢说,被人尊崇了几百甚至几千年圣贤到了她嘴里就变成了死人,这话若是被石夫子听到,怕是要气得吐血。 只李建成一袭白衣,面带玩味地看着堂上青衣书生,纤长手指桌上点了点;他左手边坐着李世民,仍旧脸色阴沉。 风里希继续道:“从今往后,你们中谁再给我背书,就去把千字文给我抄一百遍。”说罢才转头对还立堂下青年道:“你重讲,这次把故事从头到尾给大家讲一遍。” 那青年略想了想,开口道:“ 齐国景公时候,陈桓子施惠于民,越来越壮大,景公没有办法。鲁昭公二十五年,圣人去齐国,景公求教怎么办,圣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风里希点点头,问道:“说得很好,你倒有些墨水,你叫什么?” 那青年不卑不亢答道:“学生柴绍,年幼时曾作了几年太子伴读,跟着太子太傅学了些皮毛。” 风里希疑惑:“你不姓李?看你年纪不小,学识也不差,如何跑到这李家学堂来了?” 她这一问本是无心,不想柴绍竟被她问得脸上一红,许久才支吾道:“学生出身将门,祖父是冠军县公,父亲是钜鹿郡公,世代与李家交好。家父早年又听闻石夫子盛名,是故托了卫尉少卿大人,学堂里给学生讨了个位子。” 风里希刚点点头,就听身后李元霸吹着口哨道:“他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来看我三姐。” 这话一出,李秀就怒了,冲着李元霸道:“你胡说!信不信我把你那点丑事都抖出来?!” 风里希笑道:“李小姐聪明伶俐,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这么一说,李秀那张白净小脸竟也红了。 ---------------------------------------------------------------------------------------------------------------------------------------------------- 风里希揭过这一段,问道:“孔夫子对景公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谁来解释一下这句话如何理解?” 李秀刚才正被说得尴尬,此刻绝对是“抓住一切机会解除尴尬”状态下,忙抢答道:“圣人是说,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这些都是上天注定,谁也改变不了,所以也不要想着改变。” 风里希听了,微微点头,问道:“还有没有别人想解释一下?” 过了一会,坐前排李建成不慌不忙道:“下觉得圣人是为了告诉景公,君为臣纲,就如同父为子纲。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风里希听了,也点了点头,又问:“还有没有别解释?”说着目光每个人脸上走过。 堂下一时安静,李秀解释已经很合正统,李建民又深入了一层,此刻也没什么好加,便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与风里希目光接触,深怕成为那个倒霉。 默了半晌,风里希道:“李世民,你来讲讲你对这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什么看法?” 李世民那厢已经想了半堂课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风里希弄死,忽然被她点名,随口就答道:“回先生,世民没看法。” 风里希一挑眉:“哦?我听说李府二公子饱读诗书,颇有见地,不知是我听错了,还是李二公子你对这句感悟太多,怕堂上世间短,耽误了别同窗?难为你如此为他人着想,这样吧,你明日给我交一份千字感想。” 李世民心道,公子我这几日忙着计划怎么除掉你,哪有功夫写什么千字感想,不情愿道:“先生言重了,世民又想了想,觉得见解也不算太多,只得一句‘其位而谋其职’。我想圣人意思是,做君主就要有君主样子,做臣子要有臣子样子,做人父母要有父母样子,做人子女也要有子女样子。言外之意怕是说,景公自身有所失职,所以才有了陈桓子壮大一事。” 风里希听了,问堂下:“你们有什么要问我没有?”半晌没有人说话,她才说道:“好一句‘其位而谋其职’,李元霸,你可听清楚了?”说完转身行至适才一直屁股不离椅子李元霸身后,轻轻一提,就将他提将起来,又手指一转,将他转了个身,众人见他裤子后两坨屎黄色,才明白是什么回事。 此时李元霸恨不得把头塞进昨日李元吉藏鸟墙洞去,风里希道:“所谓其位而谋其职,我不追究你我椅子上刷和椅子同色颜料,但是这件事你做了,就要做好,至少寻个机会把手洗一洗,不能让我这么容易就抓着你。你可记住了?” 李元霸木讷地点了点头。 风里希说完也不为难他,放他回去坐着,只堂下走了一圈,边走边说道:“所谓读书,并非是要你们死记硬背前人道理,而是要从前人道理上琢磨出自己道理来。你们今日答得都很好,但是却没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从那么多故事中,挑了这么一段来讲。所以罚每人回去写一篇对这句话感悟,明早交上来。”又停李元霸桌前,道:“李元霸企图戏弄夫子,罚多写一篇,题目可自定。”之后又行至脸上阴云密布李世民桌前,“李世民课上神游天外、对夫子问题企图敷衍了事,也罚多写一篇,听闻你对兵法颇感兴趣,就写一篇谈谈《阴谋志》中‘夜半行窃,僻巷杀人,愚俗之行,非谋士之所为也’这句吧。”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句话说得乃是施行密谋之时,不必刻意背人而为。趁夜行窃,僻巷杀人,皆是愚蠢、鄙俗之人所为,真正阴谋家是不屑于这么干。 只是这句话李世民行为有什么关系? -------------------------------------------------------------------------------------------------------------------------------------------------------------- 夜里,风里希正倚桌前为《孙子兵法》写注,烟罗一旁帮阿决磕瓜子,边磕边道:“娘娘,烟罗不懂,娘娘为何要担这个麻烦?他李府虽然财大气粗,但实不配娘娘屈尊去教导些个牙还没长全凡人。。。再说。。。那李世民对娘娘一直心怀恶意,还。。。娘娘何苦还往他面前去。。。“ 风里希笔上顿了一会,道:“你觉得我是为了一个李世民才揽了这事?” 烟罗不解,风里希道:“贝尔非与我说,那人如今附身突厥王族身上。” 烟罗大惊:“莫非他想。。。?!” 风里希点点头,笔尖洇出一团墨渍来:“他我身上下了瘴气,却还不放心,欲用*逼我去求他。如今隋朝气数已,若他想用突厥铁骑搅个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她说到这里,忽然身上一疼,眼前烟罗和阿决变得模糊起来,这是元神不稳征兆,她握着笔手簌簌发抖,无奈问烟罗:“今日可是月圆?” 话音刚落,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人拿了一沓染黄纸丢她面前,冷冰冰道:“夜半行窃,僻巷杀人,这些够了么?” 第六章 月下有浚广庭前 风里希略扫了一眼那几页纸,道:“论得不错,就是太激进了些。你这样做,只怕要杀人没杀成,自己先被人记恨了。” 李世民见她仍是一副男身,此刻面对他泰然自若,倒真把自己当成了她学生,心里不知为何烧了一把火。他俯下身,盯着她烛火下显金色眼眸道:“你究竟是谁?是男是女?谁派你来?为何要混入我李府?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风里希正要答话,却忽然两眼一黑,她心道不好,约莫自己是瘴气上脑了,想唤烟罗,却想起烟罗乃是妖魔,早就被李世民身上往生障弹开了。想唤阿决,又不知道阿决此刻能帮上什么。 她稳住心神,量不让李世民看出异常,“有学生如你这般好学,实是本夫子荣幸。不过现不是上课时间,你还是把这些问题留着明日课上再问吧。” 李世民强忍住掐死她冲动,伸手去揪她脸:“你这不男不女妖人,就不怕我摘了你面具?”他认定风里希脸上必然有易容,扯了一会却没有扯下来,这时才感觉对面人神色不对,他伸手她颈上探了探,只觉得脉象紊乱异常,不由道:“你。。。你怎么了?” 风里希此刻眼前漆黑一片,实没有力气打开揪着自己面皮手,只得道:“天色已晚,本先生要休息了。你有什么问题留着明日再问,若是来夜半行窃、僻巷杀人,就动手。” 李世民被她说得一愣,他也感觉到她今夜虚弱,心里猜想她怕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又一转念自己这些日子战战兢兢,眼下确实是除了她好机会。 他一手摸上腰间佩剑,一手将风里希拉近了自己,他手上感觉到她气息微弱,可她却还强撑着不倒下。他此时眼前浮现起自己大婚那晚,她蜷椅上奄奄一息模样。 他觉得手上一烫,猛地将她往后一推,退了两步便夺门而出。 --------------------------------------------------------------------------------------------------------------------------------------------------------- 等李世民走了,烟罗才急急跑出来,见风里希已经恢复了女身,浑身被汗湿透,倚墙边,四周书册散了一地。 烟罗忙去扶她,气愤道:“娘娘,您还是解了他身上往生障罢。他如今这么对您,烟罗却近不得他身,只怕哪一日要眼睁睁看着他再伤娘娘一次。” 风里希摸索着爬将起来,对烟罗道:“你莫担心,李世民还伤不得我。你先别管我,去看着阿决。那白面具知道我今夜会元神不稳,定然要有所行动,我床榻上设了血阵,你二人一定不能踏出一步。我去水里泡泡,不会出事。”说罢将烟罗往内室一推,自己摸索着往院里走去。 风里希双眼被瘴气所蒙,只能靠着记忆朝水井摸去。 她是女子,女子为阴,水中利于她稳定元神。谁想刚爬上井沿,就被人一把拉下来了。 那人约莫是以为她要投井自,一边用双臂牢牢钳着她,一边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随意舍弃!”说到这儿才拨开她长发,似是盯着她脸看了许久,才不确定道:“风。。。风里先生?” 风里希只觉得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忍住一拳将面前之人身体发肤揍成他父母都认不出冲动,凭着声音判断道:“建成,你先将我松一松。。。你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李建成前几日便听说过这位风里先生,听闻他断人手脚还断出了名,心中很是好奇,当日还去他算命摊前探过一次;昨日见他面对成名已久石夫子不卑不亢,还石夫子为擅长引经据典上令其挫败,心中不禁又生出些敬佩;今日又听他一番言论听着离经叛道,细一想却不无道理,再见他将李元霸都整治得服服帖帖,是觉得此人很是不凡。 今夜他左思右想,本是提了壶美酒来找风里先生对饮,好顺道再能谈谈天下事,探探他口风,看是否能为他李家所用。不想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到一青衣女子欲投井,世人编了太多英雄救美故事,导致李建成这个英俊公子哥想也没想就英雄了一把。 这世上有些事着实靠是运气,就比如说眼下,如果李建成救下姑娘是个年轻漂亮美人,那便是一见钟情;如果不小心救下一个满面脓疮丑女,也可以上演见义勇为;如果不小心救了别□室,又要分为两种,如果是美人,就是梁山伯祝英台双双化蝶,如果是丑女,就是君子不夺人所爱。 李建成往怀里一望,救下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美得惨绝人寰美人---只可惜这美人她。。。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英雄救美后却发现救下美是本应是男人、而且还本应是自己夫子还要尴尬? 风里希此刻是□焚身---这个欲是想要跳进井里欲,她也顾不上与李建成多解释,只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生我并非要投井自,你若真想帮我,麻烦将我放进井里。先生我水性很好,死不了。过个把个时辰我自己会上来。” 李建成活了二十几年,哪里听说过有人井里泡个把个时辰还能自己上来,只得道:“先生说什么胡话,还是让建成扶你进屋里歇着吧。”说罢就要把风里希往屋内搀。 风里希觉得再与他耗下去,自己就算不被瘴气逼得元神出窍也要被他气得元神出窍。只得趁着他不注意,手肘往他肋下一敲,挣开他搀扶自己手,几步就翻进井里。 ----------------------------------------------------------------------------------------------------------------------------------------------------------- 再说李世民早些时候从风里希屋里逃出来,回到自己院里,绕着山山石石转了好几个来回,被夜风一吹,才清醒了一点。 他开始有些后悔没有趁着风里希走火入魔将她杀了了事,后又安慰自己君子不趁人之危,全然忘了他当初也是趁着风里希酒醉,不但捅了她一剑,还毁了人家清白。 他自恃平日里也算进退得体,不知为何自见了那个疯女人后就有些失控。先是内心抑制不住地想要她从自己眼前消失;后又抑制不住地想要她;看到她变成男身完全忘了那夜事,又抑制不住地觉得愤怒;她知道自己捅了她一剑后没有如他所想一般迫不及待地找他报仇,他又抑制不住地觉得失望;今夜本应趁着大好机会除了她,可看到她一张苍白脸,感到手下身子微微颤抖,他又抑制不住地觉得揪心。 他心烦意乱地将大半个李府都走了一遍,才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他今日写好功课还她桌上,万一她收了自己文章又抵赖,明日可就麻烦了。 一拿定主意,李世民顿时行走如风,只一刻钟就走回了府内为西席先生设院子。他刚行至院门,正好看见风里希偷袭李建成跳进井里一幕。 可惜他并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从他看来事情是,李建成欲非礼风里希,风里希抵死不从投井自。 于是李世民再一次没有抑制住,冲上去一拳就将大哥李建成打翻地。 ---------------------------------------------------------------------------------------------------------------------------------------------------- 所以人倒霉起来,什么都不喝都会塞牙。李建成今夜本是怀着一番君子月下对酌心;结果碰见自己想对酌对象轻生;好不容易把人救下来了,又被被救人莫名打了一肘拳;刚欲上去将人拉回来,又被自己亲弟弟一拳打倒地。 他平日里武艺也不赖,适才被偷袭两次,现下已经反应过来,一翻身从地上起来,擦了擦嘴角血迹,才看清对方是自己弟弟,不禁是恼怒,严厉道:“世民,你做什么?!” 李世民打完一拳,自己也有点傻眼。大哥长了他十岁,他从来对大哥都是极敬重,不要说拳脚相向,就是平时说话都很尊敬。今日竟想都不想就给了大哥他一拳,而且还打脸上,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看着李建成嘴角一丝血迹,支支吾吾道:“大哥。。。我。。。” 李建成正欲再训斥他,却忽然想起风里先生还井里,一时也顾不上追问,只步走到井边,边走边道:“救人,风里先生还井里。” 他这一句话将李世民也点醒了,李世民再一次抑制不住,三步并做两步也跳了进去。 风里希经过重重波折,好不容易把自己泡水里,不想才泡了没一会,就有一物从天而降,若不是她躲得,李世民下去时又运了些轻功,只怕这时脖子都被砸断了。 井底黑暗,好这口井不宽,李世民摸了一会,就摸到一个被井水浸透身子,入手冰凉,他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收臂就将她往怀里拉。 顶上传来李建成略带焦急喊声:“风里先生可还好?” 李世民摸了摸她冰凉额头,又贴着她听了一会心跳,实不知道她这个情况算是好还是不好,只得笼统地答道:“还活着。” 上头李建成似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一些往日平和:“你等着,我去叫人拿绳索来。”之后便传来离去脚步声。 井内一时静谧,李世民看着怀里人面色苍白,几缕湿发搭额头上,遮住了她平日里飞扬眉眼,此时她不再是大闹房疯妇,不是算命摊前断人手脚神棍,不是窄巷里一捏就捏断自己宝剑绝世高手,也不是学堂里人人敬畏夫子。 他将手臂收得紧了点,怀里人因此嘤咛了一声,他觉得浑身都被烧起来了,看着她苍白唇,想也不想就吻了下去。 第七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李世民脸刚低下,就被一只冰凉手指点额上,风里希眼睛仍旧阖着,凉凉道:“回去再加写一篇千字文章,谈一谈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这句。” 李世民一个十七岁少年,此刻作贼被抓,有些恼怒,有些尴尬,还有些不甘。他伸手将风里希一推,干涩道:“你又没睁眼,怎知我要亲你!” 风里希贴井壁上,身子渐渐往下沉,她双眼仍不睁:“我又没说你要做什么,你急什么” 李世民今日因为她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虽然说他自见她就没有哪次不窝火,但是今晚还特别加了一个拳打兄长节目。他心中愤恨,杀人灭口心思又升了起来,一升起来就又有点抑制不住,伸手就往她颈上掐去。 可手还没触到她,风里希却自己沉了下去,连个气泡都没冒出来。 李世民伸出手水面上寂寞地荡了荡,后默默由掐变捞,将水下不知死活风里希捞了上来。 他不情不愿地将她托水面上,训斥道:“你平日里也算机敏,我刺你一剑仇你还没报,怎么学起那些个深闺女人投井自。”末了试探道:“可是我大哥他。。。他逼迫于你。。。?” 风里希被他念叨得头疼,她张开双眼,只觉得眼前一片雾气,她瞧见对面之人英挺面容上沾着湿漉漉怒气,道:“你大哥不曾逼迫于我。他只是也和你一般,以为你先生我要轻生。你若真想我死,就把我送出井去,不然就不要管我。” 她说得轻松,李世民看着她却只觉得心惊,只因她双眼张开后,眼中不见白底金瞳,竟是漆黑一片,看着倒好像是眼珠被人挖出去了一般。他腾出一只手来抚过她双眼:“你眼睛。。。” 风里希不意道:“泡一泡就好。” 这时头顶传来人声,约莫是李建成带了人来。李世民略一犹豫,缓缓放开风里希,让她靠着井壁,叮嘱道:“小心别再沉下去了。”说罢手井壁上施力,足尖几个踩踏便跃出井去。 --------------------------------------------------------------------------------------------------------------------------------------------------------- 过了一会,风里希听见上方传来说话声,隐隐听见李世民说 “风里先生轻功了得,已经先我一步出来了”,什么“先生看似很是疲惫,恐怕已经歇下了。” 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听不太清,过了好一阵子,才听李建成道:“起来吧,你也是一时糊涂,只怪我不该深夜造访。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就四下归于平静,风里希以为终于可以安心睡上一觉时候,又有一重物自头顶落下。她这次很有经验地一避,结果却被拉近一个温热胸膛。 去而复返李世民初春冰凉井水中将她贴近自己,双手从她腋下穿过,让她不至沉下去。他靠着生满青苔井壁,自言自语道:“你要泡就泡吧。但是本公子功课还你那里,你这女人狡猾得很,如果我走了你将我文章毁了,可不是要让我明日出丑。” ----------------------------------------------------------------------------------------------------------------------------------------------------------- 结果第二日李世民没有机会交功课,也没有出丑。 当风里希走入学堂时候,李建成仍旧一身白衣坐堂下,见她又变回男身也没有过于惊讶,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 风里希见他身边位子空着,问道:“李世民呢?” 旁边李元霸忙殷勤地回答:“我二哥病了!” 风里希愣了愣,没说什么,继续上课。 李世民这场病来势汹涌,等他风寒终于痊愈时,已经是十几日以后了。听闻这段时间里,风里先生多了不少崇拜者。不少王公公子听闻李府出了一位文武都顶尖夫子,也都慕名而来,一时间学堂里位子都不够用。 李元霸版本是这样: 那日咱们上是武课。课上到一半,风里先生进了校场,说父亲让他作任武夫子。当时拳脚、剑术、骑射三位师傅都,听了这话谁也不同意。教拳脚周师傅道:“看你小子身上没二两肉,像个小娘们似,老子怎么放心把这帮大小伙子给你教。”其他两位师傅也是这个意思。 风里先生听了,不但不生气,还夸赞几个师傅负责。结果刚夸完,就一招把周师傅掀翻了。咱们几个兄弟谁都没看清他怎么出手。剑术吴师傅一看周师傅被打了,马上提了剑就使出他祖传四十八式,结果风里先生顺手从元吉手里抢了根木棍,闪过了前面四十招,到第四十一招时,木棍一点,吴师傅剑就飞了出去。骑射诸葛师傅刚要拿弓箭,帽子就被人射掉了。大伙再一看,风里先生手上拿着弓,正朝诸葛师傅笑。诸葛师傅被唬了一下,大喊:“不过是十步□中了老夫帽子,有什么好得意!”结果话还没说完,他面前木桩上就被钉了一箭,原来是刚才风里先生射出那箭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咱们上去一看,乖乖,那箭上不光钉了诸葛师傅帽子,还钉了一片柳叶。大伙后来去找,发现百步外才有一棵柳树! 李元霸说时候面上满是对这位风里先生崇拜,好似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人家,端茶倒水也行。 大病初愈李世民闻此只是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 结果他当日就为这声嗤笑付出了惨痛代价。 拳脚课上,风里希以李世民太过急进为由,罚他日头下扎了一个时辰马步练基本功;剑术课上,又以他招式太过花哨为由,他剑身上穿了一张草纸,罚他挥二百次却不得令纸掉下来。 李世民心中只道风里希公报私仇,带着恨意挥完了二百剑,众学生羡慕目光中去上骑射课。 李元霸扒着李世民肩头,小眼睛晶亮,“二哥,你怎么让风里先生对你特别照顾?咱们兄弟几个昨晚去求先生私下多教我们几招,先生说我们年纪太小,身子骨还没长好,给咱们撵回来了。二哥你也大不了俺元霸几岁,怎么先生就这么照顾你呢?二哥,你可不能瞒着我,你是不是私下给风里先生送礼了?” 李世民嘴角直抽,无奈答道:“是,你二哥我老早就送了,送了好大一个礼啊,只怕你们送不起。” 李世民自小就以骑射见长,心道这骑射上风里希总挑不出毛病罚他了,结果他连中靶心十次以后,风里希以他不爱护弓箭为由罚他擦校场内所有器材。 日落西山,校场上木桩投出一个个长影,远看好似一道道沟壑。风里希抱胸倚场边一棵杨树干上,看着李世民□着上身挥汗如雨地擦着箭靶。夕阳余晖将他背镀上了一层金色,如她眼眸。 一人白衣如雪,踏着黄沙出现她身后,随她立着看了一会校场,道:“建成听闻先生对世民很是照拂,今日还让他多练了一个时辰剑。”李建成年纪长李世民八岁,和柴邵一样,已经封了官职,所以平日并不是常来上课。 风里希没转头,只看着校场上忙碌身影,“是块好材料,只是身上戾气太重,现打磨都已经有些晚了。” 李建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道:“建成近日又翻阅了几遍《木兰诗》,对其中一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很有感触,不知先生对这句话怎么看?” 风里希知他是终于忍不住对那夜事发问了,笑笑道:“是雌是雄又如何?雌兔未必跑得慢。” 李建成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先生说是,学生受教。” ---------------------------------------------------------------------------------------------------------------------------------------------------------- 一晃一年过去,这一日是大业十年六月初九,风里希刚从学堂回来,一个黑衣人挟持了阿决站她门口,见风里希进来,清了清喉咙,故意压低声音道:“你侄子我带走了,想要他活命就跟我来!”说完就施展轻功,朝院外掠去。 风里希见了,过了一会才追了上去。 追了几里,两人就一前一后立城外运河中一座画舫上。风里希站着看了下四周,也不管黑衣人,自顾自往船舱里走。 那黑衣人急了,后面追问:“你不管你侄子性命了!” 风里希头都没回,“反正也不是亲侄子,你要杀就杀,杀完正好丢进河里。” 那黑衣人听他这么说,不禁愣当地,还是阿决淡淡道:“我就说你们骗不过阿风,李元霸,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第八章 游船且莫催归楫 风里希掀起纱帘进了船舱,舱内坐了李秀、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李智云、李元景、柴绍等人。众人见她直接就进来了,脸上不觉都有些尴尬。 后还是李秀支支吾吾道:“先生怎么。。。怎么知道是我们。。。?” 风里希心道就李元霸那嗓子,她不用嗅气泽都知道是谁,还有阿决,哪有人被挟持,嘴里还含着几粒松子慢慢嚼。她笑道:“你们下次还是派建成和烟罗去罢,或许你先生我就信了。” 说话间李元霸也耷拉着脑袋领着阿决进来了,不解道:“先生怎么知道是我李元霸?” 风里希李秀让出位子上坐下,道:“你前阵子病了月余,嗓子里还带着病音,一听就听出来了。” 李元霸咳嗽了几声,揪着身上黑衣泄气道:“亏我还求二嫂做了这身衣裳,看来是白做了。” 风里希听他提起二嫂,才想起说得正是李世民夫人长孙氏,不由得朝李世民看去,见他有些不自地避过了她目光,转头看向画舫外。 风里希只当不见,问刘秀道:“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她这一问,刘秀忙道:“今日是先生生辰,我和几个兄弟好友商量租了这画舫给先生庆生。本想。。。本想给先生个惊喜,没想到三弟那么没用!”说完朝李元霸瞪了一眼,瞪得李元霸羞愧地低了头。 风里希这才想起几月前李秀红着脸问她生辰八字,她哪里知道,就随口胡诌了一个,不想还被她当了真,只得干笑几声:“还真是有劳你们挂心了。。。其实生辰这个事。。。” 还不等她说完,却被李秀急急打断了说话:“先生你先闭上眼睛!” 风里希无奈,只得闭了眼,只听得船舱里一时窸窸窣窣,偶尔有风吹打纱帘,拂她脸上有点痒。 过了好一会,才听李秀道:“先生睁眼吧!” 风里希睁开眼,却见船舱里漆黑一片,想是他们将厚重帘子都放下了。这时只听刘秀道:“咱们给先生礼物都放桌上了,先生博古通今,今天就用摸猜一猜这桌上都是什么,是谁送吧!” 风里希心中暗笑,其实她开了天眼,便是一丝光也没有也看得清,只是今日难得他们费心,她也索性收了神力,伸手摸了起来。 “这一盒琉璃弹珠,是元吉送。” “这把羊角匕首,是元景送,就数他喜收集这个。” “这幅画约莫有至少五百年了,也只有建成才寻得到。” “这支碧玉狼毫笔,定是柴绍送。” “这件有些难度,玉石腰。。。腰带?难道是李三小姐你送?” 那边李秀不高兴道:“我才不会送先生这么女气东西,那是智云送!” 风里希轻笑一声:“多谢智云了。”说罢又摸起下一件,才碰了一下就大笑道:“元霸,还真让你寻来了!这就是袖箭么?”元霸箭术不好,一直很是着急,风里希见他不是学箭料,便对他说这世上有一种箭筒长六寸,可靠拉动机括发出,藏袖中攻人出其不备,很适合他。 李元霸黑暗中骄傲地“嘿”了一声。 风里希又摸了一摸,见袖箭已经是后一件了,这时听李秀道:“我礼物先生还没摸呢。”风里希听她这么说,又桌上摸了一阵,忽然手里被塞进了一个软绵绵滑嫩嫩之物,她仔细一摸才发现竟是一只手,还没反应过来,面颊上就被亲了一下。 风里希笑道:“这三月之桃、九秋之菊,才是三小姐送罢?”所谓“俏丽如三月之桃,素丽如九秋之菊”,她这样一说,刘秀不禁嗔道:“先生!” 风里希说道:“都收下了,你们都费心了,先生很欢喜。”说罢一挥衣袖,一阵掌风带过,船帷上帘子都被掀起,舱内又亮了起来。 李元霸看向风里希眼神崇拜了。 李秀脸不知何时红了,对风里希道:“二弟说他礼太大,船上装不下,所以晚点再给先生送去。” 听到这里李元吉和李智云都好奇地看向李世民,李元吉道:“哥哥准备了什么给先生?让元吉也看看嘛。” 李世民不理他们,只含笑看着风里希。 风里希低头扫过桌面,目光忽然落那副卷轴上,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她展开卷轴,众人都凑过来看,见是一副美人图,图上画着月下万千灯火前,一银发美人坐于轮椅之上,金眸熠熠。工笔很是仔细,看得出画得很用心。落款处没有写作画者姓名或字号,只留了个时间:壬辰年七月。 元景瞅了瞅,喃喃道:“这画上美人倒和先生有□分像。。。” 李秀忙训斥他:“乱说什么,先生是堂堂七尺伟丈夫,怎么好被你拿来和女人比。”她虽这么说,可心里也觉得这画里人和风里先生着实有点太像了。 众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却见风里希呆呆盯着那落款,半晌才问:“建成,这画怎么到了你手上?” 李建成也是几月前听大兴大古董铺子涂记近得了一副几朝前极品美人图,便约了几个好友一同去看。老板听说他们是来看美人图,有点不情愿,后还是几个公子哥搬出各自爹名号,才逼得老板从内室取了出来。这图一展开,另外几个公子哥都被画中美人美貌吸引,他却被画中美人容貌所震惊---如果将银发染黑,这个美人便活脱脱是风里先生女身样子。 可看这画材质墨色,已经有年头了,据老板说这是五百多年前传下来。 他觉得不可思议,便花重金买了下来,今日当做生辰贺礼送给风里先生,也是想看看她反应。 果然风里先生是认得这画。 李建成装作惊讶道:“先生见过这画?” 风里希不回答见过,也不回答没见过,只喃喃道:“我没记错话,这幅画作于五百二十二年前。” -------------------------------------------------------------------------------------------------------------------------------------------------------------- 画舫内一时有些尴尬,李秀提议大家饮酒作诗,众人谁敢说不好。 月上柳梢头,大家都有些醉。风里希本就不善饮酒,所以被罚了几杯以后就有些站立不稳。此刻她坐船头,吹着风,手里握着那副美人图,吟道:“年难留,时易损。。。” 身后有脚步声,白衣公子将她歪倒身形扶了扶,手中执了一杯酒,坐她身侧。 “先生看着比建成还要小几岁,怎么也感叹起时光来了?” 风里希伸出食指,对着他摇了摇,“错错错,为师是怎么教你们,不能以貌取人。你怎知我就比你小?” 李建成道:“先生告知了三妹您生辰八字。” 风里希又摇了摇手指:“那是我编。”说罢将胳膊往李建成身上一搭,哥俩好道:“为师和你说啊,其实为师啊。。。” “大哥,”李世民不知何时出现她二人身后,风里希眯着眼看了看,见他面上有些红,可能也喝了不少。只听他道:“元霸和元吉打起来了,三姐叫我来唤你过去。” 李建成又扶了扶风里希,勉强将她身子扶正了,才站起来对李世民道:“你看着风里先生,不要让他落水了。”说罢看了一眼已经又歪向一边风里希,才往船舱内走。 李建成走了,风里希又拿着画唧唧歪歪念起了酸诗,她一会把画展开,一会又卷起来,之后又展开,又卷起来,又展开。。。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画一吹,画就从她手里落了下去。她心里一急,伸手就去抓,结果身子不稳,就往河里掉。眼看着人和画都要大珠小珠落玉盘了,有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同时另一只手将画一捞。 李世民站一旁看了她许久,乃是严格遵照着李建成“不要让他落水了”指示办。他此刻有些怒气地把画往风里希手上一塞,又将她拖得里船沿远了些,才蹲下身道:“你不能喝酒就不要喝,省我还要去河里捞你。” 风里希不高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你先生我酒量好着呢。” 李世民嗤笑一声:“你酒量好?好得被人当胸一剑都不知道,好得被。。。都不知道。”说到后面声音小了很多。 风里希面上起了一层薄汗,她挥舞着手上画轴问:“你说我被捅了一剑,还被怎么了都不知道?” 李世民面上一僵,很没有说服力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风里希虽然醉了,但还不是傻了,她不依不挠道:“我还被怎么了?” 李世民有点口干舌燥,他见风里希此时离船沿比较远了,也不想管她,站起来就要走,结果衣袖却被拉住了。 风里希借着酒劲,从手中衣袖上借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她身高上没有李世民优势,只得将酒气喷他脖颈上, 不依不挠道:“你说啊,你还把我怎么了?” 李世民低头问她:“你不记得了?” 风里希听他这么问,不高兴道:“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记性好着呢。几百年前事我都记得。”说罢把手里画展开,指着上面“壬辰年七月”,思绪回到了五百二十二年前。 第九章 前世缘 来生劫(一) 风里希倚李世民身上,低头看着手中画,忽然想起了五百二十二年前那个六月。 这个故事它,还有点长。 夜晚好像一块巨大黑布,将英山盖了下面。 悬崖边,尾生抱臂倚一棵杻橿上,杻橿又叫青檀树,是武人可遇而不可求制弓良材,市面上一截半人高杻橿木就可叫到百金。 尾生没有执火把,借着月光,从身后木笼中掏出一样东西,却不是用来砍树斧头,而是一个制作精巧捕兽器。 尾生四下一看,掐指一算,后将捕兽器安置树下一块看着顺眼地方,又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小臂外侧划了一条三指长口子,血顺着刀刃流到了捕兽器上。 若是一般猎户下了捕兽器,定要冥思苦想将其装扮一番才算圆满。可尾生连片树叶都懒得捡,就转身麻利地攀上树。 今夜月黑风高,树顶找了个舒服位置,尾生将身后箱笼绑上首一根枝杈上,自己则两手枕脑后,就着四周山林中连绵起伏野兽声,赏起了不怎么看得见月亮。 尾生是个书生,这本是一件挺有面子事,可惜尾生爹去早,还没来得及感觉到这个面子,家里就只剩了尾生和一个生了癞病老母,于是尾生作为读书人荣誉感全靠能看懂大夫药方上字而来。再说这癞病本也不是什么重症,只尾生母亲这病又有点尴尬,请得起大夫治不了,治得了大夫请不起。本来金银这物,凭尾生几分才智,上靠入仕经商,下靠坑蒙拐骗,也不是说挣不来。只叹尾生没享过几分读书好处,偏偏生了七八分读书人傲骨,上面说他一样都都不屑做。后也就是给镇上大户管管帐,做个两袖清风账房先生。 尾生借着过去几年职务之便,翻阅了镇上老爷们收藏各类古籍,从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看上一眼书中寻到了这么一个寻找杻橿法子。 杻橿本就多生悬崖峭壁,寻到一棵已是不易,他把这树砍下一截来也够换了金银给老娘治病。可惜尾生是个书生,还是一个颇有原则书生,作为一个有原则书生尾生觉得砍树卖钱这事做起来着实给读书人丢脸。于是他剑走偏锋,按着古书上法子,做了个捉肥遗陷阱。 尾生翻看其中一本古籍上是这样说: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可以杀虫。 这上面说疠病便是癞病,鹑便是鹌鹑,肥遗则是一种红嘴黄毛鹌鹑状鸟。 傲骨铮铮尾生觉得这法子不错,既可以医了老娘癞症,又不会沦为为砍柴换钱俗夫。 尾生对着月亮,心中吟了几首诗,坐了一个时辰零一刻。 就尾生吟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时,忽然听得几声凄厉鸟儿叫,接着树下传来一连串机簧发动声音,尾生影子即刻就零乱了。 因为怕暴露自己,他适才并未生火。现下几下翻下树来,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先开了个火折子,模糊照出眼前一团黑影地上不停滚动,好像被捕兽夹夹得不轻。尾生望着那黑影大小,自己也打了个激灵,心道古人真有见识,书上只说这肥遗和鹌鹑长得差不多,他当也就是鹌鹑大小,怎和个人差不多大,这书上没说肥遗如何吃法,若是要整只吃了才有效,可要把老娘撑死。 尾生想归想,还是执着火折子走近了,刚一看清地上那黑影,不觉一个趔趄,吓得连退三四步,不停作揖,道:小生该死,不知小姐此游玩,唐突了小姐,。。。 他自己说完了,看看四下黑蒙蒙一片,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觉得这荒郊野岭,哪里来女人,定是自己这满是瘴气山林中呆久了,出了幻觉。 这么一想,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便有了主意,不慌不忙点了个火把,慢慢走近了那团仍不停滚动黑影。 当火光映出眼前场景,纵是尾生早已有了准备,也不禁将刚刚吐出那一口气又倒吸了回去。 只见捕兽夹上夹着一条一人长蛇尾,那蛇尾并不是常见墨绿或灰白,而是泛着银光。银色上裂开一条手掌长口子,还汨汨有血流出来,显然是刚为捕兽夹所伤。蛇尾上往上连着却不是吐着信子蛇头,而是一个女子腰部,再往上便整个是人身子。 尾生适才借着火折子,因为心中惊慌,并未看仔细。如今用火把一照,才发现人身部分竟是如玉如琢,乃平生从未见之美好。一头与蛇尾同色长发遮住了大半□身子,三千发丝一路铺到地面,一眼望去好似山野中盛开了一朵银色花儿。发丝下露出一双眸子,似金非金似银非银,此刻正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按照戏本子上写,这段应该是翩翩公子山林中偶遇蛇精化作美人,美人感激其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后成就一段佳话。 按照戏本子上写,尾生这个时候应该上前一步,扶起被自己所伤姑娘,柔声抚慰,后将姑娘带回家中安置妥当,终成一段佳话。 读过不少书尾生自然也是这样做,只见他上前一步,扶起地上姑娘,做这些时候还不忘将火把插地上,从靴子里抽出适才取血小刀,将小刀搁姑娘咽喉上,柔声道:“你可是肥遗?” 其实尾生适才脑子里千回百转,想就是王员外书上写肥遗是鹌鹑样,李员外书上写着肥遗却是蛇。他以人血杻橿下设夹法子应是没错,这么一想,他捉来很有可能就是李员外书上写那种肥遗。 认定了自己捉到是给老娘药,尾生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哪怕手上抓着半个□姑娘,哪怕这姑娘是他尾生生平所见连画像都算上长得好,哪怕这个长得好姑娘她还受着伤。 尾生刚才这么一问,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不过是自问自答一句,没想到美人听他问起肥遗,还真歪头思索了一会,显然有些顾虑,却还是诚实地回答道:“肥遗?那可算是本宫曾曾曾孙子辈了。。。” 尾生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加肯定自己猜不错,小肥遗祖宗不就是老肥遗么?这炖汤还是老母鸡补,老肥遗没准比小肥遗药效好。 这么想着,尾生也不含糊,拿出竹笼里绳子,先将美人结结实实绑了,绑时候倒是也守着礼数,没有趁机动手动脚。因着以为肥遗是只鸟儿,出来时只带了竹笼,眼下这只老肥遗显然是装不进了,便将竹笼搁下,将绑成粽子样女子抗肩上。 尾生本就熬了半夜,身体很是疲惫,加上刚才一惊一吓,现抗起一个人来着实有些吃力,连着还带了条滑不溜叽蛇尾,一时只觉得有些站立不稳。 待尾生抬头看清眼前树林中一双双绿幽幽眼睛,刚才站立不稳一下子就变成了站立不能。 不说尾生只是一个身手还比较灵活书生,就是一个孔武有力男人带着十八种武器独自一人伸手不见五指山林中遇上狼群,那也是要抖上几抖。 尾生好歹到死也没落了面子,虽说他心里,自己已经匍匐地了,身体却还硬撑着站着,就连扛身上肥遗也没给丢下。 尾生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肩上肥遗,一边滴着冷汗盯着眼前狼群,一边低声道:“你莫怕,只要我活着,定不会让你被这些畜生吃了去。” 其实尾生下半句是,我活着定是要留着你给我老娘炖汤吃。 肩上肥遗听了,好似又歪头想了一会,但却并未说什么。 尾生本只是说说话给自己壮胆,听不到肥遗回答,他就只好自说自话起来:“我一本书上读过,若是山林中遇了狼,万不能慌张,也不要想着逃跑,因为人速度是永远比不过狼。”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吐沫,直视着丛林中点点幽光,接着说道, “这时候你要盯着它们眼睛,绝对不能气势上输了。” 月上中空,英山上仍旧漆黑一片,时不时传来野兽长啸和树林被扯动声中,尾生手上火把渐渐熄灭,只听得黑暗中尾生干涩地说: “你要盯着它眼睛,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这样会死得比较有尊严。” 第十章 前世缘 来生劫(二) 尾生醒来时候不知外面是什么时候,窗外白蒙蒙一片,显然是起了浓雾。他躺床上盯着房梁看了半晌,直看得梁上几片灰尘掉下来落他脸上,才想起昨晚背着母亲入山捉肥遗,捉到肥遗虽模样与书上有些出入,却也极可能入药。只是。。。他记得返程时遇上了狼群,自己虽也准备了些毒粉武器,但以一人之力对付群狼这件事,别说尾生平日里想都不敢想,单说当时肩上还扛了一人重肥遗。。。想到这儿,尾生忽觉背后发凉,他环视四周,但见屋子还是自家,窗前桌椅笔墨没什么变化,身下床躺上去也是原来感觉。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也是昨日入山前穿。。。只是。。。 只是自己双手枕脑后,那他胸前横着一只手臂是怎么回事? 尾生顺着手臂看去,却见身侧有女不着寸缕,满头银丝作被,睡得正香,一只手臂还搭尾生胸前,呈一种暧昧搂抱之姿。 若是放平时,一山野村夫醒来见到绝世美女侧,那定是要被世人羡慕死,而那人也要当即沐浴焚香,三叩九拜,谢老天厚待。 可惜尾生先看到不是美人儿倾国倾城脸,而是搭自己腿上一截蛇尾。结果便是尾生身手敏捷地一脚将美人儿踹下床去,又顺手抄起床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挣脱麻绳。 就尾生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捆绑美人儿时候,屋外却有妇人唤 “阿生”。尾生手上一顿,忙四下张望,却见屋里只桌椅床铺,便连床下都一览无余。无奈下只好将麻绳一丢,一把将刚被摔醒肥遗提起来丢进床里,用被子胡乱盖住了她□上半身和缩成一团蛇尾,又取了条汗巾将她一头银发兜了。 所以说偷情这事也只富人才做得来,家徒四壁时候便是要藏个人都不太容易。 做完这些后他才整了整衣衫,迎出门去。 门外走来是一个看不出年纪妇人,人虽不胖却显得臃肿,走近了才看出她面上和四肢竟长满了肉瘤,说不出恐怖。 尾生恭敬地叫了一声“娘”。 尾生娘手里托着早点就要进屋,却见尾生横门口颇有点不欢迎架势,不觉有些纳闷。 尾生低头见妇人手上端着两碗粥还冒着热气,显然刚出锅不久,他就这么赤手端着,丝毫不觉得烫,不禁心里一痛。这癞症到了后面,病人四肢无感,便是火烧针刺也不觉得疼。 尾生不想他娘知道自己上山捉肥遗事,便一个劲儿把她往院子里推,口中直说屋里闷热,不如他娘俩院里用早饭。 尾生娘被他推着转身工夫,一眼瞥见屋内床榻上隐约有人,这一瞥惊得她也不顾手上端着热粥,三步并作两步就挤进了门。 待看清床上躺着一个如花似玉姑娘,尾生娘端着粥手便开始不停地颤抖。尾生心道不好,一大早床上睡了个姑娘,自己适才还百般阻止老娘进屋。这真是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也说不清了。 床上肥遗本来老老实实地躺着,似是感觉到几道目光盯着自己看,竟歪过头来好奇地盯着尾生娘打量。 她这一看,却把尾生娘看得又是一抖。她三步并作两步将手里各洒了半碗粥放桌上。就尾生作好了受他娘几耳光准备时,却见他娘紧张地背过身去,将袖子向下狠拽了拽,遮住了满手肉瘤,又扯过搭身上抹布遮了脸,才转身对尾生使了个眼色,故意放柔了声音道:“咳。。。阿生啊,这位姑娘是。。。?” 尾生怀疑他娘忽然鬼上身。可是见她不停地朝自己眨眼做暗示,又不得不回答:“母亲,这位是肥。。。非仪姑娘。她身体不适,故而。。。” 话还没说完,却见老娘一脸狂喜,对着他狠狠点了点头,向内走了几步,却床前猛地停住,又整了整脸上抹布,十分讨好地说:“姑娘,我。。。我是尾生叔叔闺女姑妈堂姐堂弟媳妇,和尾生那是八竿子打不着亲戚。我们尾生是个好孩子,你能看上尾生,那是你福气啊!大婶和你说,你别看家里眼下光景不好,但我们尾生是个有出息孩子,当年京城里大官儿看了尾生文章,那可是派了好气派一辆马车来接他,我们尾生若是当日不闹别扭,现也有个县守做了。。。” 尾生娘话匣子一开,正经说了小半个时辰,把尾生从小到大光辉事迹都讲了个遍,就连小时候去张大户家偷玉米,被发现后一群小伙伴中跑得这件事都说了三遍。说得尾生恨不得即刻就将肥遗杀了灭口。 尾生娘把偷玉米这件事又说了一遍以后,才发现从她进屋起非仪便一言不发,这才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尾生,尾生忙解释道:“非仪姑娘她。。。得了哑症。。。” 尾生娘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哑巴,要说说话这事,就好像卖菜,你若知道对方口袋里有钱,便是人家看上去不想买也要好好招呼一下,可若是对方压根没带钱出门,那就会让人连说话*也没有。于是尾生娘道:“姑娘,想必你也累了,大婶今天就不多说了,你身体不适便好生歇着,晚些我叫尾生送吃食来。”说完暧昧一笑,还不等尾生反应过来,就将他拽出了屋外,还不忘轻手轻脚关了门。 刚一出屋,尾生就被他娘拉到墙角。 “好小子!你倒是哪里骗来了这么标致个姑娘。你娘我瞧这姑娘不错,虽然是个哑巴,但是是哑巴不耽误生娃娃,而且哑巴好啊,不唠叨,不嚼舌根。只是。。。”她说完看看四周,低声道:“你可千万不能让人家知道你有个长瘤子老娘,如果她将来问起,便说你爹娘早逝。。。” 尾生听了心中一动,心道他母亲为了儿子娶个媳妇竟不惜咒自己死,又想到自己今年也二十有二,却一事无成,连母亲病都无钱医治。不觉心中大恸,面上却还是一派轻松道:“娘,我适才一直琢磨,这叔叔女儿姑妈堂姐堂弟媳妇,不还是您么?” 晚上尾生娘煮了几个鸡蛋,又特意加了两个肉菜送到尾生屋里。尾生坚持一起吃,他娘却不停地使眼色,连说自己吃过了,然后脚底抹油跑了,临走自然还不忘关上房门。 屋内一灯如豆,昏昏晃晃映着桌上两荤两素,盘子边还并排放了四个鸡蛋。尾生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后都沉淀成了对自己失望。 他正自我检讨着,却听见唼喋声,才发现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捧银丝,服帖地别脑后,肥遗左手执筷吃得正香。 尾生心中没来由一火,低声咒骂了句:“畜生就是畜生。”低头却看到别起银丝下露出上好一片肌肤,不知怎脸上一热,忙伸手从箱内取了一件袍子给她穿上。 尾生一人那里折腾,全然没有影响肥遗吃饭心情。尾生给她穿左边袖子时候,她便将筷子换到右手继续夹菜,穿右边时又换回到左手,换时候还不忘往嘴巴里塞了一片蒸肉。 尾生袍子穿她身上有些大,看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来,配上她这样一张脸,着实有点要命。 看着肥遗不紧不慢地将桌上菜吃了个精光,尾生才想起自己还未动筷。看着她意犹未地舔了舔唇上油脂,不禁又气又好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昨夜你我夜遇狼群袭击,我记得当时状况甚是凶险,可一早起来,人却躺屋里。你可记得。。。我二人是如何回到这里?” 尾生这话问得比较客气,他今日一天都琢磨这事。刚醒来时他还有些明白,觉得昨晚入英山不过是一场梦,但很又看到身侧活生生肥遗,尾生就不明白了。若说是肥遗赶跑了狼群,她没道理不丢下自己跑了,还把自己送回来;就算她真想,她又怎么知道自己家住何处?这还不算,书上并未说肥遗是凶兽,若是她有应付群狼能力,为何又会被他一个稍有缚鸡之力书生捉了来? 这条路想不通,尾生又觉得也许是遇上侠士将他一人一兽救了,可是这又回到了原来问题,那侠士如何得知尾生住何处?还能不声不响地将他送回房?难道这位侠士注意自己已久? 想到这儿,尾生身上不禁深深打了一个寒颤。他越想越糊涂,后索性拉下面子来问肥遗。 他问了一句,却见那厢肥遗一点回答意思都没有,本着圣贤书教导,只好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尾生觉得这事做得确实没有面子,且不说肥遗也算自己猎物,就说她虽长着半个人身,但尾生眼里也不过是一味治病药物,现他却要放下身段去向一个药材询问,着实是无奈。 这肥遗倒好,人道吃人嘴软,她吃完了一桌菜嘴道真是软,软得张都张不开。尾生又换了三四种方式问了,后也只换来她不耐烦一句“谁说它们要袭击你了”。 尾生想自己低三下四地问了半天,不但什么没问出来,反倒被个畜生噎了一下。索性将灯一吹,往床上一躺,将被子一蒙就要去会周公。 他自己被子里生了一会气,忽然觉得忘了些什么,将被子拉下来一看,却见肥遗还坐桌前,月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好似她身后生出莹白圣光一般。再见她脸上无悲无喜,只静静地望着自己,一时间只觉得这野兽竟比仙女还要圣洁。 这么一想,尾生便心里骂自己被迷了心智,竟对个畜生生出敬畏来了。于是翻身下床,从角落捡回麻绳将她捆了个结实,捆完后往墙角一推,还不忘做出点悲悯表情来,自己才回去睡了。 躺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只好又坐起身来,目光不由自自主就向角落里望去,却见她缩地上,半阖着眼睛,身上绑结结实实,显然很不舒服。 尾生坐床上看了半晌,后还是再一次翻身下床,走过去将绳子解了,一把将她推到床上,又用被子盖好,自己从箱子里取了一件稍厚点袍子,床下打了个地铺,然后肥遗迷惑眼神注视下,凶巴巴命令道:“睡觉!”说罢自己就躺下了,边躺下还边自言自语念叨着:“我昨晚未死,今夜如何会死。。。” “风里希。” “什么?” 尾生还自我催眠,忽然听床上肥遗说了这么一句,一时不知道她所指为何。 半晌,头顶幽幽传来一声:“我名字。” -------------------------------------------------------------------------------------------------------------------------------------------------------------- 睡到半夜,尾生被淅淅沥沥雨声惊醒。因着尾生娘夜里易犯病,所以这些年他常半夜醒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眼前五道银光,看仔细了才发现是一只人手,却又不是一只普通人手,手上指甲足有半只匕首长,泛着寒光。 尾生吓出一身冷汗,好他睡地上,反应又,伸手就从旁边靴子里抽出匕首,一刀□那手掌正中,顺势用力,直接将匕首插了地上。 做完这些,尾生才抬起头来,果然见风里希半个身子都被从床上扯落,一头银丝散了一地,一只右手被血淋淋地钉地上。 尾生摇摇头,喃喃道:“我竟差点相信了一只畜生,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说完再不看银丝下眼睛,只用绳子将风里希又绑了,这次比前几次都牢了点,隐隐勒出了红痕。然后揪着她头发一路拖到了柴房。 待尾生将柴房落了锁,风里希没有看仍滴血右手,而是伸出一直握着左手。 只见一道青黑色烟雾从她手中升起,落地上慢慢变成一个人形,那人形虽隐烟里,却好似不停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念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第十一章 前世缘 来生劫(三)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柴房里黑黝黝一片,只一团烟雾对着一条人首蛇身银发女子不停地磕头。 风里希有些不耐烦地弹了弹右手上一颗血珠,登时柴房内亮如白昼。那不停磕头烟雾好似受了什么酷刑,忽然一边不停地扭动打滚,一边发出“嗤嗤嗤”哀嚎。 风里希道:“本宫与兄长归隐还不到万年,就连一只灶台上生出小小烟罗都能本宫眼皮底下害人了。” 那被称作烟罗听了,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它虽生于灶间篝火,却也有几百年修行,起初见对面女子形容便已心生怀疑,再见她只一颗血珠就将己身修为废了七八,现下又听了这话,心中隐隐已猜到对方身份。 烟罗一时被自己猜测吓得忘了打滚,想今夜怕是不能善了,索性孤注一掷,用了后几成修为化出人形,扑通一声跪了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看着面前烟罗化作小童对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微微点了点头,一室红光变淡了几分。烟罗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磕过头后不敢起身,小心道:“烟罗有眼无珠,今夜冒犯了娘娘,五百年修行毁于一旦,乃是咎由自取。”他说到这里,悄悄看了看风里希脸色,才话锋一转,道, “只是烟罗本乃灶间生出低等妖魔,自问没有害人胆量,今夜出手实乃被逼无奈,望娘娘明察!”说完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风里希被他磕头磕得有点烦,摆了摆手,又一颗血珠射出,直没入烟罗眉心,烟罗浑身一热,心中一喜,差点流下泪来。只听那厢风里希道:“本宫今夜将五百年修为还于你,另赠千年修为,你且回去与你主子说,叫他明日此时来见本宫。若是他不来,你便想办法让他来。若是你二人都不来。。。” 烟罗听得又连连磕头,迫不及待地表明心迹道:“这世上谁不知,娘娘慈悲圣德,对万物皆怀悲悯之心。可,要是娘娘想谁死,那这天下便再无此人容身之处。” 风里希听这烟罗又是阿谀奉承又是小心翼翼,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下去。 烟罗离开后风里希探了许久,确定四周再无妖魔鬼怪气泽,才颓然靠墙上,“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随着她一口血吐出来,银色蛇尾上密密麻麻出现了血纹,只是如果细看,那纹路却并不完整,总是每隔一段就有一处不连续。 风里希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小妖总是好骗,本宫如今。。。还真是不能拿你们如何。” 再说尾生将柴房落锁之后,先去看了娘亲,平日里每到这个时候,尾生娘总是会手脚抽搐内府疼痛。今夜不知怎,竟睡得异常安稳,若不是她气息绵长可闻,尾生真要以为他娘就这么抛下他去了。 替娘掖了掖背角,尾生提步院内走了一会,不知不觉就停到了柴房前,他侧耳听了一会里面动静,却一点声响都没听到。又门外伫了良久,直到雨水将他淋透了,才掏出钥匙开了锁。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尾生提着油灯立门口。他环顾四周,见脚边立着一把柴刀,不觉心中一动,喃喃道:“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我既已做了,便不能忘了捉你来是为什么。”说着将油灯放地上,伸手提起柴刀,向着窗边行去。 月光掺着灯光,也才勉强照出她轮廓,尾生隐隐看见那一团蛇尾上血迹斑斑,再一看原是女子手上伤还未结痂。他没有看她脸,只是背着月亮缓缓举起了柴刀。 就刀落下一瞬间,他看到地上稀落落散着一地银丝,是他提着她发拖行时掉落。 尾生呆呆望着那一地落发,后终是低声道:“妖吃人便是残忍,人吃鸡又何尝就是本分。佛说众生平等,我如何就自以为可以主宰你生死。” 说着手起刀落,却是割断了风里希身上麻绳。 “书上说每月十五才是将入药好日子,捉你来本就是我欠你,到下月十五前,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她抬头看他,几万年间,三界中无人敢对她举刀,今日一个凡人却差点要了她命。她适才心中不是不怕,只是活了几万年,早已将生死看得淡了,便是心中怕,也并不怕得厉害。 她由着他将自己抱回屋里,看着他取出些干净布将她受伤右手细细包了,末了又取出件袍子给她换上。许是怕他娘看见衣服上血渍,他将她安置好后,默默提着袍子向井边走去。待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道:“我总是觉得,你若是真想加害于我,我早已死了。” ------------------------------------------------------------------------------------------------------------------------------------------------------- 尾生娘这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因着心里惦记着尾生媳妇,早早就起来蒸了馒头,还取了几罐一直藏着腌菜。刚端了起来,就听到院门口一阵大呼小叫,忙放下吃食迎出去,却见来不是别人,正是县守家公子和小姐。 司徒俊和司徒雅两兄妹一大早就来了,两人门外等了有一阵子,听见院里有响动才扯了嗓子喊起来。二人见了尾生娘,也顾不得惊吓,一个劲儿地嚷着要见尾生。 要说尾生和司徒家兄妹本就是童年玩伴,只后来二人父亲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便捐了个官,这两兄妹摇身一变,成了县守家公子小姐。两人虽身价倍增,却也没有嫌弃了尾生去,开始仍隔三差五跑来找尾生玩耍,偏生尾生当时与圣贤书打得火热,看不上这种买官风气,所以对司徒家兄妹能避则避,慢慢淡了往来。 司徒雅虽是妹妹,性子却比哥哥强硬,一进了院子就大声嚷嚷着:“尾生哥哥!尾生哥哥!你出来!我和哥哥可要活不成了!” 尾生昨夜本就只睡了前半夜,自井边回来后便一直睡不着,可看着榻上风里希睡得香甜,又不敢弄出响声,就这么枯躺到天明。这时听到司徒雅一叫,倒好像见了救星,穿戴整齐就迎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就被司徒俊司徒雅拉了过去,两人像对待祖宗一样,小心将尾生拉坐下,一个捶腿一个捏背,弄得尾生一头雾水。 尾生素知他二人秉性,如今无事献殷勤,定是有事相求。于是也不开口,闭着眼舒舒服服享受起来。 果然揉捏了一会,司徒雅沉不住气了,将手里活一放,往尾生对面一坐,道:“不捏了!不捏了!小命都没了,伺候不了尾生大爷您了!” 尾生一听,猜果然没错,也不接话,只含笑看着她。 司徒雅见尾生这样子,心里气得七窍流血,面上却还要做七窍玲珑:“尾生哥哥,你可知下月二十,陛下大寿?” 皇帝寿辰又不是什么秘辛,尾生自然知道。他点了点头,就听司徒雅继续说:“哥哥你也知自我爹捐了个县守,这些年真是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得罪了上面,小命就没了。” 尾生颔首,这话倒不假,不过这种提心吊胆却是一种男人逛青楼提心吊胆,着实无法博得人同情。 却听司徒俊接过说:“圣上大寿,各地藩王也都备了厚礼贺寿。三日前中山王一行带了九百九十九坛美酒进京贺寿,途经蓝县,家父代表全县宴请王爷一行。本想着能借机结缘,不想却差点结了仇。” 尾生示意他继续说,司徒俊也不卖关子,接着解释道,“宴席上各位大人推杯换盏,也很兴。只是这锁仓库里寿礼,却被人动了手脚。” 司徒雅听司徒俊说得又慢又详细,就差把那九百多种酒名字都报上一报,急得不行,忙接了话说:“那老王爷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人买通了一个看守侍卫,偷偷进仓库往酒坛里下了药。出来时候心虚,被一只舀酒勺子绊倒了,才被发现。可是这人一问三不知,我爹派人严刑拷打,也只得知他是收了他人金银。那人给他一包药粉,他本害怕被抓,可那人说这药只对人有效,且需要十日才发病,就是被抓了,也查不出证据来。他心里害怕,偷偷下牢里一个死囚饭食里,果然第十日时那人就死了。”司徒雅好歹是个姑娘家,说起来还有点后怕:“可亏了老天有眼,让他逃走时发出了声响。不然这寿礼献给圣上。。。” 尾生听到这,心里大概有了个眉目,却装作不懂道:“如今人也抓到了,你们还怕什么?” 司徒雅一脸“你不懂”,继续说道:“人是抓到了,可他只记得下了药一坛酒里,却记不清究竟下哪一坛里。老王爷已经把寿礼单子报上去了,这九百九十九坛酒是王爷全国收集了三年收集来。不能因为一坛被下了毒就将所有酒都倒了。可离圣上大寿只一个月了,这毒药又需要十日才发作。我爹是想着用我们县衙牢里死刑犯试毒。。。但。。。” 司徒俊接过话茬继续道:“但蓝县小小一个县城,又治安颇严。因此牢里除了前阵子被毒死一个,也只得死囚十人,就是现用他们试毒,一月之内,也只能试三十坛酒。” 尾生想了一下,确实是这个理,除非那毒刚好下前三十坛酒里,不然中山王这寿礼怕是送不成了。 司徒雅见他低头不语,不禁急了,半撒娇半责怪地摇着尾生胳膊道:“尾生哥哥,上次东海明珠那件事就多亏你想出了法子,这次你也一定要救救我们啊!要是老王爷寿礼送不成,我爹爹这个官做不成还是好,可能我们全家几十条小命都没了啊。。。呜呜呜。。。” 尾生被她摇得发晕,只好摇摇头说:“我可没说不帮,还好中山王还不算太铺张,只准备了九百九十九坛美酒,若是他再多准备个一百坛,我可就帮不了你们了。” 司徒兄妹听他这么一说,适才手足无措差点变成了手舞足蹈,都盯着尾生瞧,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下文。 尾生回身取了纸笔,纸上画了十个小人作为死囚,又他们身下各标了从壹至拾。才抬头说:“我想县守大人原本是想,每个酒坛各对应一个死囚,十日后若无人猝死,再试另外十坛。”司徒兄妹连连点头,尾生又说“这个法子可靠,但是就是日子长。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一坛酒,可以喂给多个囚犯。”说着写壹、3、拾小人下各画了一个叉,又玖、拾小人下各画了一个圈。“倘若我有两坛酒,取甲坛三勺各给壹、3、拾囚犯饮了,乙坛两勺给玖、拾囚犯饮了。十日后只有玖、拾两人死了。你可知道这两坛酒哪一坛是有毒?” 司徒雅忙捡了这个机会展示她聪明才智,“自然是乙坛!” 尾生不置可否,继续道:“每一坛酒,都可以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坛喂法。假若现只有两个死囚,就有四种喂法,若有三个死囚,就是八种。十个死囚,除去‘谁也不喂’这种,还有一千又二十三种喂法,便是再多上二十坛酒,县尉大人也查得出来了。” 司徒雅还掰着手指算十个死囚有多少种喂酒法子,司徒俊已经想明白了其中曲折,不禁脸上一喜,连连作揖:“尾兄真是又救我全家一次。弟早说过,凭尾兄聪明才智,若愿为官,早晚会有一番大作为。。。” 尾生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再劝,只笑道:“倒是你们灌酒时候少灌点,倒霉可是要被喂几百种酒。” 司徒俊见他仍旧坚持不入仕,也不多劝,看了看身侧还掰着手指司徒雅,又想起另一桩心事,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开口:“尾兄,实不相瞒,你我和小雅三人一起长大,我兄妹俩素知尾兄人品秉性才智皆是万里挑一。虽叹惜尾兄不愿为官,但人各有志,弟也不多劝阻。只是小雅对尾兄心思,想必你我皆知,尾兄如今虽无官职,却多次救我兄妹乃至全家于危急时。弟琢磨,此次尾兄妙计若是能保全我一家,他日尾兄上门提亲,父亲大人想必也不会反对。。。” 司徒俊说是心里话,司徒雅与尾生从小一起长大,心里对他确倾慕已久,只是一个女孩子家不好开口,如今被兄长点破心事,不禁又羞又喜,一时从掰手指变成了绞手指。 尾生本以为司徒俊会再劝他入仕,早已作好了顽强抵抗准备,不想这捅过来不是刀枪棍棒,却是只绣花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司徒雅从小跟着他,他心里不是不喜欢,只是自从司徒雅变成了县守家大小姐,他便断了这个念想。现司徒俊将这事放了面上,尾生琢磨了一下,又琢磨了一下,没有琢磨出结果。 尾生娘一边本没搭话,听见司徒俊这么说,忙上前道:“小雅这孩子我也喜欢,只是。。。只是我们尾生有媳妇了!” 她这么一说,不光司徒兄妹惊了,连尾生都惊了,想难道自己近日太过操劳,什么时候成了亲都忘了。 半晌才想起来他娘说得是谁。 司徒俊还好,司徒雅听了这话,只觉得晴天里劈了一道雷,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直冒油光,呆了好一阵子才一把抓住尾生胳膊道:“尾生哥哥,大娘说可是真?你娶了谁?”指甲掐得尾生生疼。 司徒俊好歹是哥哥,他怕自家妹子情急之下作出什么杀人放火事来,忙将司徒雅拉到一边,又客气地对尾生说:“我俩近日忙着家事,竟不知尾兄大喜,实失礼,可请嫂子出来相见?” 尾生脑袋里本来还计较如何回复司徒俊要他提亲这事,现只觉得和眼前事相比,那事真不是事儿。他去哪里变个娘子出来,怎么办?装受伤?说她身体不适?回了娘家? 尾生这厢天人争斗,却没注意尾生娘已经一步跨了出去,双手扶门上,笑呵呵道:“不失礼,不失礼,大娘这就喊尾生媳妇出来。”说着伸手就要推门。 还不等尾生阻止,那门竟从里面开了。 第十二章 前世缘 来生劫 (四) 尾生娘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搭门上,却见门内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众人还未看清那人样子,便先看到一头及地黑发,日光下泛着缎子般光泽;接着一只如玉裸足踏了出来,晃得尾生等人只觉得这足本应是踩黄金砖上;她身上穿还是尾生昨夜给她换上袍子,虽然是件浆洗得发白旧袍子,可她往那里一站,众人又觉得这袍子也是千金难求。 尾生本已作好了将风里希连人带尾巴一起推回屋里准备,此刻看到她不慌不忙“走”了出来,伸出手就僵了半空,倒好像要将人抱入怀中。 院子里四个人,除了尾生娘第一眼又惊艳了一会,其他三个都变成了木桩子。后还是司徒雅“哇”一声哭了出来,抓着司徒俊袖子嚎道:“哥哥,怎么办,怎么办,尾生哥哥有了漂亮媳妇,一定不要我了,我嫁不出去了啊!要不。。。要不我给尾生哥哥做小吧。。。” 她摇了许久,司徒俊才回过神来,有些狼狈地说:“尾兄真是好福气。小雅,你这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又抬头对尾生道:“尾兄,家父还等着我俩消息,我们今日先别过,来日再登门给尾兄贺喜。”说完拖着不停抹泪司徒雅匆匆走了。 尾生送了司徒兄妹出门,回头见院子里他娘正拉着风里希左右打量,话匣子隐隐又有要打开架势,忙和他娘告了个罪,牵起风里希就往屋里拖。直看得他娘脸上都一红,笑得合不拢嘴。 ----------------------------------------------------------------------------------------------------------------------------------------------------------- 再说尾生匆匆将屋门关了,再一回身,看风里希又变回了银发蛇尾样子。他盯着她眼睛,心中疑惑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后只冷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妖物?”问完似乎觉得这样问少了点其实,又重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妖物?” 他觉得自己这个“你”字后面停顿加得真是鬼斧神工。 风里希听她这么一问,倒是没有继续装哑巴,只简明扼要地问他:“我不是你捉来炖汤肥遗么?” 她将“炖汤”说得太轻松,轻松得尾生心里竟是一虚,心想这世道真是太过太平了,太平得妖怪野兽都争相往锅里跳。 他有故作高深道:“知道还不逃。”说完又后悔自己问太过直白,只得又重调整了一下问法,“知道?还不逃。” 她又歪头想了一会,好似真思考这个问题,后不意地说:“你不会。” 尾生疑惑:“古人割股救母,你怎知我就不会?” 她摇摇头:“割肉,你会;杀人,你不。。。”话未说完,只觉得颈上一凉,却见尾生握着那把贴身匕首,恶狠狠道:“尔不过是只妖物,别太把自己当人。” 她见他一言不和又动刀子,不禁嗅了嗅,道:“你靴子该换了。。。” ------------------------------------------------------------------------------------------------------------------------------------------------------------ 尾生又是睡到夜里醒来,今夜仍旧如前夜一样打了地铺,这时觉得头有些晕,脖子上有些痒,回了一会儿神,才惊觉是有东西附自己脖子上,随着那物动作,脖子不禁有些疼痛。 他本能地伸手去推,入手处却甚是柔软。他心中难得地转过味来,猛地缩了手,一时满脸通红,内心很是矛盾:不推是傻蛋,推了是混蛋,他究竟是推还是不推? 好屋里没点灯,尾生深深吸了几口气,量将声音放平静道:“你这妖物果真有所图。”复又故作轻松道:“不过我要取你一条命,你喝我点血,还是你亏了。” 风里希跪伏他身侧,两颗尖牙轻轻扎他脖颈上,她感觉他自醒来身子就绷得甚紧,不禁轻笑一声,停止了吸食,又用舌尖舔了舔他颈上伤口,那两处伤口便慢慢愈合了。 尾生见她面庞慢慢离开了自己,才松了一口气道:“你倒不贪心,只是到时可别后悔,夜里又爬起来吃宵夜,扰人清梦。” 风里希也不回他,只看着他笑,一边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 这一舔,把尾生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火又舔了起来,便是没有烛火也看得出。他心道这等妖物还是速速炖了好,免得留世上祸害世人。 尾生不敢再看她,只慌乱爬起来,有些狼狈地将袍子胡乱整理好,匆匆往外走,边走边道:“这屋子里睡两个人太过闷热了些,今夜月色正美,我出去走走。。。” 风里希坐床沿,等他“砰”地将门关上,又伸头看了看窗外半死不活挂天上下弦月,才伸手一弹,屋内下了结界。 此时她盘坐床上,呼吸间蛇尾上血纹又一点点由尾稍慢慢延伸到腰部,仔细看上去,可见到那血纹中断裂处正慢慢修复。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候,风里希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又一弹指,将结界打开一个缺口,平静地说:“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屋内便渐渐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小那个正是去而复返烟罗,大那个也是一头银发,皮肤白几乎透明,五官单看都是极好极精致,偏偏拼凑一起给人一种望而生畏之感。此人腰部以下也不是人身,与风里希蛇尾不同,是一条龙尾。单是外形上乍一看却与人首蛇身风里希有那么几分相似。 烟罗见了风里希端坐榻上,怕这位传说中脾气古怪娘娘一不高兴再把自己办了,先急急跪了;另一人却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慢慢屈了身子,语调说不上恭敬道:“猰貐见过娘娘。” 风里希此刻草榻上只是随意一坐,偏生坐出了三十二重天上气势,只让人觉得不可亵渎。猰貐这礼行得本不太情愿,可面对扑面而来压迫感,又不得不将身子又压低了一些,只听风里希道: “本宫听闻,天神猰貐几千年前为‘危’所杀,不知这可是误传?” 烟罗听了这话,才知猰貐本竟是天神,一时又惊又喜又疑。却听猰貐答道:“回娘娘,天神猰貐早两千多年前就死了,今日您面前只是妖兽猰貐。” 风里希听了,面上倒没有惊讶之色,并未看跪下首一兽一魔,只歪头想了想,才点了点头:“你这声‘妖兽’倒还有些自知之明,只是你如今不做天神,反而本事大了。本宫听闻,猰貐近一千年来做起了食人勾当,本宫还未去找你,你却找上本宫来了。”说到这里才转眼看向猰貐,放慢了道:“今日可是爱卿是吃人吃得腻了,想拿本宫进补了?” 猰貐听了心中一动,他今日受命而来,本是刺探之意,本想将心思先水下藏一藏,不想却被风里希一把捞到了水面上。他自死过一次后自觉对世事有了深认识,面子诚可贵,生命价钱高。听了风里希一说,心中不禁一凛,忙向后退去,却果然被风里希结界挡住。他喉咙中发出一声尖啸,转眼功夫,就听到屋外传来响动,似乎有许多东西想突破结界闯进来。 风里希手中又是一颗血珠弹出去,猰貐险险避过,那血珠却没入他身后结界,登时结界红光大盛,似是又加固了一层。 风里希道:“你我二人说话,还要找这许多看客作甚?本宫瞧瞧,祸斗、九头、毕方。。。连肥遗蛇都来了。”说到这里喃喃自语道:“倒是该叫那呆子看看真正肥遗长个什么样子,也不知十几年书都读了些什么,能将这么个如花似玉美人当做个蛇妖。” 猰貐本是绷紧了一根弦蓄势待发,却忽见风里希将众妖魔丢一边,自说自话起来,不禁觉得有些尴尬,后决定右手空握放唇边,十分做作地咳了几声。 风里希那厢还思索是否要将真正肥遗留下来,却听见猰貐一阵咳嗽,不耐烦地朝他摆了摆手,又自顾自研究去了。 猰貐被困结界中,见自己出又出不去,外面手下进又进不来,屋内一个吓傻了烟罗和一个视自己如无物风里希,顿觉心中憋了一口气,真恨不得将这一向高高上远古天神吞吃入腹。 过了一会儿,风里希才一挥手撤了结界,对猰貐道:“本宫今夜还有事,叫他们下次再来帮你收尸。烟罗我留下,免得你想不开寻死还要拉着他垫背。” 猰貐面上一沉,回首见原本结界外各路妖兽都屋外蓄势待发,只等他一个信号,不禁双拳握紧。他今日虽为刺探,也是有备而来。临来时丞相告知他三十二重天上女娲娘娘前几日受了重伤,若是准备妥当,再见机行事,可图之。丞相与他不仅有救命之恩,简直是他猰貐再生亲爹,他是不会怀疑丞相话,只是。。。他又看了看榻上人影,只是即便自己是天神时,自问十个自己也不是她对手,便是今日己方人多势众,可众妖兽心中对远古神祗还是有本能恐惧,就连他猰貐堕入魔道后见了她,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惧怕情绪。 他正思索,却见风里希背对着他,道:“你若想吹夜风,带着你手下去镇南蓝桥上吹,那里风大;你若执意求死,我也不好让他们白跑一趟。你速决定,本宫还要睡觉。”说罢竟真背对着猰貐躺下了。 猰貐见她如此,终是敌不过心中那一丝恐惧,告了个罪便带了众妖兽跑了。 ---------------------------------------------------------------------------------------------------------------------------------------------------------- 他们走了大约有一炷香功夫,风里希才低声道:“烟罗,你且去给蓝县全县设下结界,自己外面守着,无论妖魔鬼怪想要进来,都立即报于我。” 烟罗本以吓得躲了桌子底下,此刻得了命令,生怕风里希迁怒,忙不迭地领命去了。 他走之后,风里希才撑起身子,见枕头上都是血迹。她又静坐调息了半柱香功夫,才轻手轻脚下了榻,出得门去。只见一个黑影伏井边,似是睡熟了。她招了几只萤火虫,蹲井边细细看他。他脸色有些失血后苍白,配上本就长得不错五官,竟有些飘飘欲仙感觉。 风里希伸出一只手指,沿着尾生脖颈上脉络一路描上,叹了一句:“你倒睡得好,却不知我们今夜差点一起成了妖怪点心。”说罢指尖他眉心一点。 尾生悠悠醒转,见自己卧井边,面前十几只萤火虫静飘空中,萤光下一张本不应出现这世间面庞映着一地银丝,一双半金半银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尾生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紧,喉咙有些干,脑子有点慢,忙别开眼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犹豫了一下,才递给她。 风里希本是撑着一口气来唤醒他,若不是怕尾生夜深露重井边睡病了,自己早已榻上昏过去几个来回。现下想着哄他进屋去,自己正好井水里泡一夜,却没想到他还有东西给自己,又怕是自己会错意,一时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好。 尾生见她一副呆样,脸上不知怎么竟又热起来。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他将纸包往她怀里一塞,装作不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不过赏月时发现我娘藏桂花糕,想着正好盖住你口中血腥气,免得被人以为我尾生拮据到要半夜偷偷屋里做屠户勾当。” 风里希又是一愣,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吸了血以后口中不好受,才黑灯瞎火地给她寻了几块糕来,糕还没送到,自己却因为失血晕了过去。人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人却是夜半送糕点,昏倒井台边。 她捏了一块糕放嘴巴里,面上笑呵呵地说:“你不知道么,我们妖怪喜欢血腥气了。你吃我还要炖熟了,这就太见外了。我吃你时候,一定连皮带骨头生吞下去,保证你到了我肚子里还能把自己装回去。” 尾生听她说得可怕,却又拿不准她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一时接不上话,只老老实实低头坐井边听着风里希将桂花糕一块又一块地往嘴巴里塞。他心中不禁骂自己无能,原本只拿她当一只入药野兽,却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对着一只野兽脸红起来,真是丢了读书人脸。。。 尾生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四周出奇地静,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只适才还扬言要把他生吞下去妖怪倒地上,手里抓着半块未吃完桂花糕。 第十三章 前世缘 来生劫 (五) 风里希只觉得自己茫茫黑暗中穿行,不知穿行了多久,周围一下子变成了皑皑白雪。她雪地上走出很远很远,回头望去却发现身后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白雪中又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忽变成了烈火炎炎修罗地狱,身侧三恶道上无数十恶业者与她一样茫然地前行。又行了一个轮回,忽听得身后有人喊她,她猛然回头,却见往生路上无数身影向着她爬来,每张脸上都是模糊一团,其中一人边爬边吼道:“风里希,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 她听得这声音甚是耳熟,正想寒暄一句吃了没,张口却说不出那个早已舌尖上名字,眼看着那一群恶鬼一样身影慢慢爬近了自己,双脚却不得动弹。为首那个恶鬼一把抓住她脚踝,另一只爪子做出攀爬动作,好似要将她当做一棵树。她见着那团模糊不清脸一点点靠近自己,想将他震开,低头却见自己左手尾指不知被谁斩断,伤口处汨汨流出血来,一身神力也从伤口中不断流出。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只干枯黝黑爪子已经向自己双眼抓来。。。 就这时,四周温度忽然降了下来,一股血泉毫无预兆地从路中间喷涌而出,血珠溅到那些恶鬼身上,恶鬼纷纷哀嚎,就连她身上这只也被忽然出现血珠灼得跳开了去。 她任血水打自己身上,觉得说不出舒坦,就连丢掉一截小指血水冲洗下也慢慢长了回来,一时间可以感觉到神力正源源不断地流回体内。 风里希睁开双眼,见到尾生一脸面无人色地跪床边,一只手臂伸她唇边,手腕上正汨汨流出鲜血来。 风里希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满口血腥味,一滴血滴唇上,她内心很挣扎,舔还是不舔。 尾生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醒来,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伸出手还搭她唇上,半晌他才讪讪道:“你醒了。” 见风里希只张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却不说话,又将手腕往前凑了凑道:“你觉得怎样,要不要再喝点?”说时候一脸舍身取义表情。 风里希终是被他逗笑了,帮他舔了舔伤口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怎就心灰意冷要遁入空门?还如此想不开地学起佛祖以身饲虎了?唉。。。不知天下多少姑娘要伤心落泪。。。”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抹泪动作。 尾生被她这么一说,脸上露出些怒意,猛地将胳膊一收,道:“早知你们这些妖物都是不识好歹,就该让你一睡不醒。”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走,才走到门边就撑不住了,手扶着门框看了好半天风景,才又提步出去。 ----------------------------------------------------------------------------------------------------------------------------------------------------------- 尾生才出去,尾生娘就进来了,看到榻上躺着风里希一头银发,倒没惊讶,只是又抹了抹泪。走到床边,想伸手,碍于自己满手瘤子,终又收了回去,哽咽着道:“我这可怜孩子,命怎就这么苦,嫁到我们家,福是没享到,却得了这么凶猛病,一头好好头发就这么毁了。大婶也没什么,只一对家传玉镯子,大婶没儿子,尾生就像我亲儿子一样,这镯子应该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想塞进风里希手里,想了想还是放了床沿。“孩子你放心,大婶别打不了保票,但尾生这孩子定不会负了你去。你好好安心养病,大婶给你端鸡汤去。” 风里希心道:“这呆子倒是越来越会扯谎,现倒好,连头发都懒得替我遮掩了。”忽然听见室内有异动,忙沉声道:“烟罗,外面出了何事?” 一团烟雾出现门口,只听那烟雾急急道:“娘娘可算醒了,娘娘闭关这几日,果真有大批妖怪涌向蓝县地界。烟罗多亏娘娘赠了修为,才勉强守住结界,只是有几拨特别厉害,烟罗实。。。实。。。请娘娘责罚!” 风里希心中早有打算,听他一说,也未惊讶,只摆摆手道:“你已力,本宫只叫你有任何异动报于我,并未命你挡住他们。这些天难为你了。”说到这里又问:“我睡了几日了?” 烟罗本以为风里希是闭关修炼什么去了,倒没想到居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几日,只得小心道:“娘娘睡了。。睡了三日。。。”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明白尾生为何不太高兴。 ----------------------------------------------------------------------------------------------------------------------------------------------------------- 尾生白日里出去上工,虽是文职,却也要费些脑子。晚上又要直挺挺地躺着任妖怪吸血,这几日面色是一日比一日惨白,尾生娘以为风里希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才把儿子忧思成这样。恨不得每日将家里藏好东西都拿出来,一天一个花样地给风里希炖汤。吃得这几日,连风里希这样厚脸皮神都觉得愧疚了,这一愧疚,每日就又多喝了一碗。 这日夜里,尾生照例睡到半夜,照例感觉到颈上麻痒,照例做混蛋和傻蛋之间天人争斗了一番。只听风里希一边吸血一边道:“我想出去走走。” 尾生觉得头越来越晕,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迷迷糊糊答道:“好,你给我三日。。。”说完又昏睡过去。 风里希见他睡过去,蹑手蹑脚从他身侧起来,轻轻开了门去,又悄悄溜进尾生娘房里,见床榻上老妇双眼紧闭,全身抽搐,却紧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 她走到榻前,伸手老妇眉心一点,老妇渐渐停止了抽搐,呼吸慢慢变得绵长起来。 风里希见尾生娘睡熟,才又蹑手蹑脚钻了出去,刚一出门,却被人一把捉住。清冷月光下,尾生着一件单衣,静静盯着他。 风里希心中咯噔一声,凭自己神力修为,竟没发现他悄悄跟了来,此时见他盯着自己,想也不想便解释道:“我不是。。。” 尾生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了扶她发顶,将她话堵了回去,他道,“我知道。” 风里希还纠结于他脸上落寞表情,却听尾生继续说:“我虽不算机灵,却也不愚笨。你来之后,我娘。。。我想也瞒不过你,我娘她怕你嫌弃我有个生癞病母亲,才与你说她只是远亲,我每夜查看,我娘竟都能安稳入睡。反而是你昏迷这几天,她又像以往一样到了夜里发病。我夜里站窗外,却毫无办法。” 风里希道:“我办法也不比你多,我可以缓解你娘疼痛,却不能改她阳寿。”其实这话也是半真半假,若是她真想帮人续命,也不是真做不到,但改凡人阳寿这事,却是必然要惊动阎王。如今三界怕是都找她,她实不想去阎王那里喝个茶聊聊家长里短。 尾生被夜风吹得有点冷,原本就无人色脸加惨白,却继续道:“我知。有一件事你却是说对了,杀了你,我确做不到。”说到这里,他有些挫败地扶了扶额,“开始我只是对自己说,你不过是只入药妖兽,我应该把你看做一只鹌鹑。。。” 风里希听到这不禁敬佩起眼前男人来,这几万年来,敢把她当做只鸟儿—还是鸟族里不济鹌鹑看,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你倒下,我本应庆幸,若你就那么死了,我可以顺势将你入药,不用受良心责问。可是。。。当你倒那里,生死不明时,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心中充满了惧怕。你睡了三日,我查遍了古书,却找不到救你法子。只好用自己血喂你,我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若你能醒来,便是要将我血吸干,也没什么。” 风里希认真道:“真到了要吸干你血一天,你可不要忘了今日说话。” 尾生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 又过了三日,见尾生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到了第三日晚上,尾生一回来就招呼她出去。 风里希那日听得他答应带她出去,却也只当他迷糊中随意应了自己一句。没想到今日他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套女子衣裙来,让她先房中换了,好似真要带她出去逛逛。 风里希换好衣裙,见长长裙摆勉强遮住蛇尾,实有点欲盖弥彰。本欲变作人身出去,却看见尾生推了一张轮椅来。轮椅做得很简单,一看就是赶制出来,但难得将边角都打磨了,上面又铺了软垫。 尾生做了个请手势,待她上面坐稳了,又她腿上加了一条毯子,才道:“书上说妖怪变作人形时也是颇耗精气。反正现街坊邻里都知道我尾生娶娘子身子弱,生一场病以后连头发都白了,别说下地行走。” 风里希笑道:“你读书听着都像神棍写。我看你做木匠倒是比读书有前途。” 尾生避过她调侃,只回答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则其善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真是神棍写,读读也没什么不好。” 今日正是乞巧节,又称女儿节,由于女子命运只能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因此不少女子都相信牛郎织女传说,并希望以织女为榜样。所以每逢七姐诞,她们都会向七姐献祭,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获得美满姻缘。 风里希对拜织女没有兴趣,若按辈分来,织女差了她不知多少辈;若按刺绣手艺来,她差了织女不知道多少辈。她懒洋洋地坐轮椅上,由尾生推着她,穿过周围熙熙攘攘人群。她一边路过每一个小摊,就好奇地向尾生问这问那,一边悄悄刺破指尖,将自己血滴地上。 街上许多人都认得尾生,大家没见过风里希,对尾生娶了媳妇这个事很有兴趣,见了风里希以后就对尾生娶了漂亮媳妇这个事有兴趣。有几个妇人邀她一起去结彩楼,尾生推着她,任她和妇人们用黄铜制七孔针和五色细线迎风穿了一会儿针,直到风里希第十五次错过针眼才憋笑着推她离开。路上又街边小摊吃了两碗馄饨,怕风里希没吃饱,又买了几个糖人给她做零嘴,才推着她慢慢往回走。 -------------------------------------------------------------------------------------------------------------------------------------------------------------- 两人远离了人群,尾生推着风里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镇上蓝桥下。蓝镇之所以叫蓝镇,正是因为蓝桥而得名。今年大旱,河道中并没有水,风里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叫尾生莫再向前。 她看着远处树影重重,“若是今夜我不能与你一同回去,你莫要来寻我。” 她又道:“我们妖怪确实都是不识好歹,你并未将我入药,我却差点将你入了药。” 尾生想张口,却觉得眼皮沉重,身子不听使唤地软下来。他心知今日一别,按她脾气怕就是永别,忙一口将舌尖咬破,勉强撑住一丝精神。 风里希本只准备了两句台词,见他竟以己身之力与自己神力抗争,不得已又加了一句道:“你若不忘了我,十年后,我这蓝桥下等你。” 尾生听了这句,终于敌不过神力驱使,双眼一闭就昏睡过去,灵台后一点清明,听到她有些惋惜地叹道:“上次见你画几个小人颇好看,一直想着若有机会也向你要一幅来着。。。” 她将他扶到轮椅上,用毯子盖好。见他眉头紧皱着,似乎睡得很不情愿,伸手帮他抚了抚。一抚间已他周身设下了结界。 风里希安置好尾生,再转身时,面上已恢复了上位者漠然。 她冷冷道:“都滚出来。” 第十四章 前世缘 来生劫 (六) 她话音刚落,从层层树影后腾起一团团黑雾,黑雾后杀气腾腾,显然是藏了不少妖兵妖将。早先隐了气息混人群和树林中,实是委屈了他们。此时撤了禁制,一时间蓝县被腾腾妖气掩盖下,就连远处阑珊灯火都被黑暗吞噬了。 风里希一手扶着桥墩,手指轻轻敲着,似乎等人。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过了一会,果然见黑雾中徐徐走出一人来,身量不高,梢显臃肿,可怖脸上长满了肉瘤,正是尾生那生了癞症母亲。 风里希见了来人,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只目光她身上过了一遭。 只听尾生娘道:“娘娘早知是我?” 风里希抬头看看天,漫不经心地说:“你把尾生一家情况调查得不错,扮起他母亲来也确实让人难辨真假。只是你终只看到这一世,却不知尾生祖上曾因私藏皇室玉器获罪,险些灭族,因此尾氏祖先有明训,后代不得收藏或佩带玉器。” 尾生娘听了,脸上露出点了然表情,“下本想赠对镯子示好,不想却被抓住了把柄。”而后又道:“确实是下疏忽了,只知三生石上可望见前世今生祖先过往,却忘了这三生石本就是娘娘炼出来。原来娘娘一早就知道,看来这几日汤算是白炖了。” 风里希摇摇头:“美味当前,如何能拒绝,九穗禾、车马芝、五芝、不死草、反魂树,本宫若是凡人,这几日早被你补得飞升成仙了。” 尾生娘听她如此说,脸上褶皱不禁堆作一堆,“都说女娲娘娘是继盘古大帝仙逝后资历高天神,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娘娘。只那几样东西对凡人是大补,对神仙却是毒药,娘娘竟也喝得下。” 风里希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桥墩:“你若是来找本宫叙话,便按女娲宫规矩来,先去宫门口领了拜帖。” 尾生娘听了这话,嘴里发出“咔咔”笑声,她盘腿地上坐下,一副“我就这不走了”架势,随着她坐下,周围黑压压妖气便向他二人聚来,一时间风里希四周都是盘旋黑影,连十几步外尾生娘身影都看不清楚。 风里希开了天目,听到尾生娘妖雾中“咔咔”笑个不停,身上肉瘤慢慢干瘪,露出光滑皮肤;身量也拔高了,变得挺拔修长;随着身体变化,面容变得尖削,尤其一双耳朵,昭示着他妖族血统。 不一会,从妖雾中慢慢走出一个男子,一袭黑衣,眉目似剑,身如寻木1挺拔,虽是个美男子,却给人一种过于凌厉感觉。他边众妖嘶吼中向风里希行来,边嘲讽道:“娘娘宫门下可不敢去,听闻三界众神都三十二重天上跪请娘娘,下心里怕得很,可不想给自己寻晦气。” 风里希抬头看看他,不意道:“饕餮,本宫上一次见你,你还只有一只头,没想到不过万来年不见,都让你修炼出身子来了。” 饕餮听了并不生气,又“咔咔”笑了几声道:“看来娘娘对下身子颇感兴趣,不若下行个方便,让娘娘仔细看个清楚?”说罢伸手就向自己衣襟探去。 风里希一挥手,一道天雷劈饕餮脚边,饕餮才讪讪收了手,风里希道:“你怀里藏着什么,藏你怀里就好,不必急着掏出来。”说罢又一挥手,顿时又是几道天雷落下,一时间妖怪哀号声大盛,从黑雾中掉出好些人头兽身或兽头兽身妖魔来。 饕餮见了也不着急,只掸了掸衣襟上灰,“这些小妖自然入不得娘娘眼,但让他们吃些蓝县生魂却还绰绰有余。娘娘日理万机,怕是顾不得小小一个蓝县了。”说罢一只手举过肩头,微微摇了摇食指,登时几团烟雾就好像得了命令一般兴奋地朝着灯火繁盛处飞去。 风里希一弹指,一道红光追了过去,追到半截却停了下来,转头飞向饕餮。 却见饕餮手里托着一个巴掌大小壶,壶身非石非玉,只一团青紫色光晕,夜里显得格外诡异。饕餮轻轻将壶盖掀开一条缝,那道红光就没入壶中再无声息,只壶身光晕盛了些。饕餮又将壶盖开大了点,只见地上躺着适才被天雷击中妖兽便一股脑也被吸进了壶里。 风里希心中一惊,她虽神力不济,这些天来一直靠日日吸食尾生鲜血强撑着一口气,却并未将饕餮放眼里。只是饕餮手中之物却让她不得轻视,只因那壶并非一般妖器,而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炼妖壶。炼妖壶虽得了这个名,却不单只炼化妖怪,乃是有吸食天地之力。 ---------------------------------------------------------------------------------------------------------------------------------------------------------- 只是按理说上古十大神器威力虽大,却十分认主,只有本就为数不多上古神祗可以开启,如今上古神祗虽十分凋零,算上她自己两只手也数得过来,却不至惨烈到让十大神器都因此自降身份,成了饕餮一个血统纯正妖怪手上玩物。 风里希这么一想,心中不禁又一惊,看来这饕餮是得了上古神祗相助。 是谁?盘古大帝早已仙逝;剩下几位□神中据比和竖亥随着盘古大帝一同化身于万物,天吴,毕方和烛阴都曾立誓效忠盘古大帝,万万做不出残害苍生事来;四方天帝中炎帝、俊帝和颛顼已逝,只自己兄长青帝伏羲仍,却也多年不问世事;四方天帝臣子中,水神共工两万年前因以头撞不周山导致天倾而被众神所杀,现只余火神祝融与冬神玄冥,难道是他二人之一? 风里希只觉得脑海中闪过一张张脸,却见众妖已经扑向欢庆人群,因着炼妖壶,风里希自知自己如今身体虽恢复了一些,却仍未恢复原本一成神力,炼妖壶虽不致主动伤害上古神祗,自己眼下想与它抗衡,却着实是吃饱了想不开。 她这么一想,也不多费心思,明知来者不善,这一出多半是计,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一手五指张开,深深插入地下,顿时一头银丝无风自舞,她眉心一点血印渐渐浮现,随着血印加深,蓝镇境内十里地面忽然红光大盛,那些本欲大朵颐妖魔一触到红光便哀嚎一声灰飞烟灭。余下妖魔似乎也感受到红光威力,一时间哀鸿遍野,无数妖魔四处逃窜。 饕餮见妖魔只见了红光便乱作一团,将壶盖一开,那些如困兽般乱蹿妖魔就一股脑被吸进了壶内。他低声咒骂“一群废物”,全然忘了自己本也是妖族,虽不至于和其他妖魔一般逃窜,却也不可控制地心生畏惧,若不是他手中炼妖壶帮他吸收伤害,他怕也是早已站立不住。 他道:“原来娘娘早已布下上古血阵,可怜下这些族亲们,本以为今夜可以饱餐一顿,结果却连个生魂边儿都没沾着就把自己性命都送了。”说完还真叹息了一声。 风里希早知今日必不会轻松,故尾生推她逛街时便以自己血滴成了上古血阵,以防不测。只是这上古血阵虽然威力无穷,却是以血做引,发动起来颇费自身精力,她本以为就算走投无路也不过与来人拼个鱼死网破,却没想到对方竟请动了上古神器。 风里希自知自己驱动阵法后便已油灯枯,却仍咬了牙盯着饕餮,道:“你莫急,你们很就能团聚。饕餮今日纠集妖魔妄图残害万千生灵,就算本宫饶你一命,天上三位天帝却万不能饶你。” 饕餮听她这么说,面上却无一丝惧意。他走近风里希,慢慢蹲下身去与她平时,又倾身她耳边说:“娘娘忘了,娘娘为了隐藏行踪,早已蓝镇外设下往生障,今夜这点罪行,还多亏娘娘帮下遮掩。” 风里希知他故意激自己,听了此话却还是喉头一口血涌出,身上一松,便沉入无黑暗中。 ------------------------------------------------------------------------------------------------------------------------------------------------------- 四周红光渐渐黯淡下去,一只手稳住了她身形,使她不至于跌落满地泥浆中。 饕餮单手扶着风里希,另一只手上炼妖壶光芒一明一暗。他低头,见细细雨丝中,他头上黑发与她银丝交织,微潮发丝贴着她面庞,月光借着长长睫毛,她脸上打下一片阴影。 他静静地低头看她,满身狂妄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有些卑微姿态。只有他知道,他用了上万年时间,才修得了一个可以这样接近她机缘。 饕餮手上一倾,炼妖壶中光芒竟好像液体一般,顺着他手臂流了下来,他以自己为媒,把光芒一点点导入风里希体内,才保住了她肉身。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远处灯火暗了不少。蓝县百姓庆祝了一晚后各自回家睡觉,没有人知道自己曾面对过怎样危险。 饕餮用披风将风里希裹好,忽然看见被风里希藏桥下尾生,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他对尾生伸出手去,却又放下,只转身抱了风里希,一个纵身便消失茫茫黑夜中。 寻木:249 时代:上古神木,长千里 《山海经》42 饕餮:羊身,眼睛腋下,虎齿人爪,有一个大头和一张大嘴。十分贪吃,见到什么就吃什么,由于吃得太多,后被撑死。后来形容贪婪之人叫:“饕餮”。 第十五章 前世缘 来生劫(七) 风里希一直知道,越是强大神,越是逃不过灰飞烟灭命运。再强大力量也斗不过责任,反而力量越大,责任越重。无所不能盘古大帝,终化作山川河流泽被万物;炎帝神农氏曾统御一方天下,后为了苍生以身试百草而亡。风里希她活了不知多久,当一个人活得长到自己都记不清时,就慢慢无所谓生死。 只是,她觉得自己死得实是有些没面子,活了这许多许多年,后被一只拿着炼妖壶妖怪打得个灰飞烟灭。 风里希心中不忿,可茫茫黑暗中她便是不忿,也不能做些什么。于是她就开始用神识回忆过往,从她刚刚意识到自己是自己时开始。 那时天地初见雏形,她虽有一个同胞哥哥,却并不是一处降生。她醒来时只见四周空旷苍茫,只有自己一人。那时水中没有鱼虾,林中没有鸟兽,陆地上便是连只虫蚁都没有。 风里希一开始不会说话,也不用说话,可时间久了,她觉得真是很孤单。那时她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名字,只觉得看到花开了,心里开心,想找个什么分享一下;看到花落了,心里难过,也想找个什么分享一下。可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这样“什么”可以回应自己心情。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年,也许几万年,也许亿万年,她慢慢学会了和花草说话,和树木说话,和河水说话,和自己说话。可是除了自己,没有东西回应她。 凡人都以为神仙总是高高上古板无趣,却不知那只是守世神,□神中多半是天真烂漫,就比如说风里希。 没有一颗活跃心,又如何造得出这万紫千红大千世界。 于是天真烂漫风里希为了不孤单,就着河边泥,开始捏起了泥人。 她捏了人,又捏了鸟兽虫鱼。 她只是埋头捏,等到自己发觉时,人类已经遍布苍茫大地。 她以为自己终于不再孤单,可是当人类将她称作“女娲娘娘”高高供奉起来时候,她却觉得孤单了。 从前,她不开心,没有人分享,她觉得孤单;现,她看着别人开心和不开心,却没有人愿意和她分享,才知道这种孤单才孤单。 后来,她发现这世上还有和自己一样神,她想找他们说话,想和他们分享自己苦恼,却发现他们都忙着各司其职,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渐渐,她变成了无情无爱女娲娘娘,三界一个传说。 风里希就这样黑暗中回忆往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前方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光。她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灰飞烟灭了,只努力朝着那丝光亮游过去,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她游啊游啊; 游啊游啊; 游啊游啊; 游啊游啊; 游啊游啊; 游啊游啊; 游啊游啊; ------------------------------------------------------------------------------------------------------------------------------------------------------------- 又不知游了多久,她觉得眼前一亮,好似刚降生时样子。 她用手遮了遮眼,这儿真是太亮了。 身侧又女人惊叫声,行走声,东西被碰撞而跌落声音,她听耳朵里,不禁想,这地方真不错。 慢慢拿开手,她才看清自己躺一个华丽得有些晃眼大帐子中,不算帘子上坠下来,光帐顶就嵌了九十九颗鲛珠,这九十九却不是一个虚数,是她自己一个一个数出来。 等到她数完一遍,怕数错了,又数了一遍,一偏头,才看见榻前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侍女,个个生得妖艳美丽,一看就是妖族。 也不知自己身处房间有多大,她一眼望去,竟一时数不出面前究竟跪了多少侍女,不觉有些挫败。 两排侍女中间,有一人一兽并肩而来,风里希仔细瞧瞧,用了好一会,才想起两个都是熟人,银发龙尾猰貐和黑衣黑发饕餮。 他二人行至床前十步左右便再不向前,似是小心打量风里希。 风里希想伸手招呼他们近前,可刚一伸手,却见眼前众人都如临大敌,那猰貐是连龙鳞都竖起来了。 半晌,风里希讪讪道:“本宫只是想问问你们,这里可有吃食?” 这句话一出,她看到猰貐竖起龙鳞风中可怜地抖了抖。 饕餮对身侧跪着一个侍女使了使眼色,那侍女诚惶诚恐地下去了。很又诚惶诚恐地回了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侍女,每人都诚惶诚恐地都捧了一个银色托盘。 食物味道引得风里希差点一个纵身从床上跳起来。身为神她很少会感到饥饿,就算进食也大多是觉得无聊,不想如今一醒来竟觉得腹中太空,空得世间事都不太重要,唯此一件才是眼前头等大事。 后她还是没忍住,一个纵身,然后,脸朝下磕了床前脚踏上。 有人步走来,犹豫了半晌,才招呼身侧侍女将她扶起来。 风里希这一飞跃,才发现自己不单腹中空旷,连身体也空旷许多,她用神识游走,竟一丝神力也没发现。 侍女轻手轻脚将她扶回床上安置好,才接了托盘过来服侍风里希进食,走到一半被饕餮一个眼神吓得驻足不前。 饕餮从容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先舀了一勺慧仁米粥,送到风里希面前,风里希张口吃了;他又舀了拣了半块栗子糕,风里希张口吃了;饕餮将托盘往边上一送,就有侍女恭敬接过,又换了另外一个托盘给他,他夹了一块甜酸乳瓜,刚夹起来,风里希已经等那了,又一口吃了。。。 一餐饭吃了两餐饭时候,众侍女及猰貐渐渐石化目光下,饕餮将十几个托盘上几十种菜肴每样喂了她一口。 ----------------------------------------------------------------------------------------------------------------------------------------------------------- 风里希用了半餐饭时候慢慢接受了自己神力失与凡人无异事实,又用了半餐饭时候琢磨自己当初怎么没发现吃饭是件如此满足事。 酒足饭饱,她才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本宫睡了多久?” 猰貐适才一只没机会说话,这会见风里希发问,像是怕她没看到自己似,抢先回答道:“娘娘睡到今天,刚好是三十二年整。” 风里希心想自己睡就睡了,竟还不小心睡出了个整。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件事,忙问:这三十二年里本宫都睡这里?这座宫殿近年可是修葺过了? 其实她心里想说是,她昏睡前本还有一半天劫没有受完,既然肉身未死,天劫必然是躲不过,三十二年间天劫有是机会招呼她身上,自己竟还能好好地躺这,敢情老天也和自己一起打瞌睡了么。 猰貐听她这么问,面上一愣,有点踌躇,却听饕餮道:“丞相适才宣你过去。” 猰貐心中清楚他是支走自己,心中不满,可他生性胆小谨慎,这些年一直对饕餮手段有些惧怕,只得做出领命样子退了出去。 --------------------------------------------------------------------------------------------------------------------------------------------------------- 猰貐一走,饕餮挥一挥手,那跪着两排侍女便得了特赦一般鱼贯而出,出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吱呀”一声殿门关闭声音。 风里希心道不好,看来这饕餮是要杀人灭口了,可怜自己如今身无神力,如凡人一个,如何是他这只口吃四方大妖怪对手。 她正思虑脱身之计,却见饕餮丢了一物给自己,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见入手是一幅画卷。 她一时忘了自己还暴露大妖怪饕餮尖牙利齿下,只慢慢展开画卷,却见画上有美一人,发如银丝眸如日月,正坐轮椅上笑呵呵地捏着一个糖人。背后三千繁华喧嚣,只汇作少女脸上一个浅浅酒窝。 落款处写着壬辰年七月,正是三十二年前。 风里希一时不解,抬头看向饕餮,却见他又丢给她一卷竹简,她加疑惑地展开,却见这竹简是史官记录一个部分。 她不明所以地一列列文字看下去,目光终停其中一段上 风里希盯着那端文字看了许久,才喃喃道:“抱柱而死?他真做得出来,亏本宫还他身上下了往生障,以为可保他一世平安。” 饕餮立于床前,身姿笔直得好似随时可以断裂竹节,他平静地说:“他桥下等了娘娘三日,娘娘未到,洪水却到了,洪水过后,兵士发现他尸身仍紧抱桥柱,怀里有一只油布包,里面便是你手上这幅画。” 风里希没有再去摸那幅画,只问:“他娘好么?” 饕餮道:“二十一年前死了,比他还多活了一年。” 风里希将竹简也放一旁,摇摇头道:“凡人这些事,本宫不太理解。但是治水那些个神仙,却实需要敲打敲打了。” 昏暗内殿,锦被上横着一卷半开竹简,字迹略显黯淡。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1” 半月相处,一世痴情,终以史官笔下二十三字作结。 ---------------------------------------------------------------------------------------------------------------------------------------------------------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 ——《史记苏秦列传》 第十六章 一朝生死两相隔 李世民站画舫上,感觉身边风里希安静了一会儿,他不知那一会儿里,她心中已经过了一遍百年前往事。他习惯了她锋芒毕露样子,此刻她安静了,他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扶了扶她肩头,阻了她慢慢从他身上滑落趋势,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道:“你想起什么了?” 被他这么一问,风里希回忆“抱柱而死”那段戛然而止。她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桂花糕了。” 李世民有些惊讶道:“你喜欢吃那个?” 风里希莫名其妙:“不行么?桂花糕怎么了?” 李世民讪讪:“没什么。” 一时无语,两人船头倚了一会,李秀过来告知他二人元霸和元吉打起来后双双落水,元霸本来病就还没好利索,这一落水又烧起来了,看样子是要早些回去了。 ------------------------------------------------------------------------------------------------------------------------------------------------------- 烟罗迎出来时,李世民架着风里希回了她小院,阿决跟后面颇有一副冷宫怨妇样子。 李世民将风里希交给烟罗,也没多作停留,便往元霸住处去了。 等他走了,风里希才撑着从床上直起身来,问道:“烟罗,我之前一次醉酒,究竟做了什么?” 烟罗低头不语,俨然一副宁死不屈模样。 风里希看他一会,又躺回去道:“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两个都瞒着我。” 躺了一会,却见烟罗奔到她床前,脸上神色好像听说了玉帝娶了太上老君一般。他边奔边喊道:“娘娘!娘娘!不好了,不是。。。也不是不好了,就是。。。娘娘您出去看看啊!” 风里希觉得前几次月圆夜白面具派猰貐等来偷袭时也没见他惊慌成这样,不禁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刚一出去,她还以为自己小院又被人包围了,仔细一嗅却嗅不出气泽。这时她才看清,自己院里树下、花旁、墙边或立或坐都是一个个假人,每个假人身上都穿了一套绿色衣裙。她略一数,发现院里站了大概有二十个假人,每个假人手里都提了一盏灯,照出二十多套样式不同衣裙。 众多竹篾美人中坐了一个活生生真人,正是那扬言说他寿礼太大船上放不下李二公子。 风里希扶了扶要滚出来眼珠子,偏头问李世民:“元霸这病传染?” 李世民强压下将风里希打掉两颗门牙冲动,不断心中告诫自己:今日是她生辰,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罢。脸上做出比较和气表情道:“生辰礼物。” 风里希扶额:“这位公子您走错门了吧?下是个如假包换男人!你一个大男人送另一个大男人女人裙子,这是要下和你携手断袖么?” 李世民一步一步走到廊下,站台阶下仰头,好看眉眼戏谑地上下打量她,嘴角勾起一个诱人弧度:“你是男人?” 风里希沉重地点点头:“我是男人。” 李世民向前迈了一步,上了一级台阶,笑意甚:“你是男人?” 风里希不耐烦道:“我是男人!” 李世民又上了一阶,眼里笑意都流了出来:“你是男人?!” 风里希无可奈何道:“我、是、男、人!” 李世民再上一阶,与她只一阶之隔,第四次问:“你是男人??” 风里希机械地张口欲答,却发现他一步迈过后一级台阶,将自己双手钳身后,低头狠狠地吻了上来。 唇齿之间,只听他带着深深笑意道:“现还说你是男人么?” 风里希脑子里轰一声,记忆中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那声音也是带着笑意,却量装得平静,问她:“你说什么?” 于是风里希一掌,将李世民打出了院门。 她站廊下,屋内灯光从她背后打出长长影子,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说道:“夫子我平日里是太纵容你了。让你变得这般无法无天。今日并不是我生辰,所以你还是收了这些女人东西,回去哄你长孙夫人吧。” 李世民看着她一步步走来,抹了抹嘴角,笑了:“你这是吃醋么?” 风里希一弹指,一枚松子弹了出去,先是打李世民身后树干上,之后反弹回他后膝,只一下就让刚站起来李二公子跪了回去。 风里希不等他再站起来,一脚踩他大腿上:“我说,带着你东西,滚。” ---------------------------------------------------------------------------------------------------------------------------------------------------------- 他抬头看她,她面庞离他极近,他想从她眼底看出些什么来,却只看到金眸中一潭死水,就好像那一夜。 他眼中燃着火苗渐渐熄灭,他笑道:“好。”恭敬地将她踩自己身上脚移开,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风里希道:“把这些搬走,我没有生辰,也从不庆生。” 他背对着她,淡淡道:“你选一套吧,明早我派人来把其他搬走。”说罢低声加了一句,“反正我本就欠你一套衣裙。” 风里希问道:“你说什么?” 他道:“没什么。” -------------------------------------------------------------------------------------------------------------------------------------------------------- 以后几日风里希心情都很不好,倒是李世民照样每日上课问安,看不出一点异常。 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件事打断了。 这件事是,李元霸死了。 李元霸是一个脾气很急躁孩子,所以他去得也很急躁。那日落水后一直高烧不退,没几日就药石罔顾,纵是李渊请了好大夫来,也回天乏术。 临去前,他几个兄弟姐妹围他床前,李元吉带着哭音道:“三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动手,如果你没掉到湖里,也不会病。。。” 李元霸一张本来总是黝黑通红小脸有些苍白,他嘿嘿笑了几声,带出一连串咳嗽:“不赖你,三哥不该说你长得丑。其实俺也。。。也不比你长得好看。” 他这么一说,李元吉“哇”一声就哭出来了:“三哥,我就是丑!母亲也说我丑,我生下来时候因为太丑才被母亲扔了!可我还总是不承认!三哥,你以后说我丑,我再也不生气了。真,三哥,你以后天天说。早上说、晚上说。。。” 旁边一直低头不语李建成拍了拍李元吉,他看着床上已经是回光返照李元霸,问道:“元霸,你还有什么心愿么?大哥会力帮你完成。” 李元霸听了这,眼里才有点光彩,他目光众人面上慢慢过了一遭,才转头看向被众学生拉来风里希,“先生,你说。。。人还有下辈子吗?” 风里希肯定地说:“有。” 李元霸听了,显得十分高兴,“那就好!那就好!先生说总没错。俺大心愿,就是下辈子能像先生一样,一下把周师傅撂倒。。。”这个“倒”字还没说出来,就咽了气。 风里希走至屋外时候,屋里李秀等几个女孩并几个年纪小男孩哭得正凶。她从院中立着李世民身旁走过,眼角余光见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双肩却不停地颤抖。 ----------------------------------------------------------------------------------------------------------------------------------------------------- 过了几日,风里希正屋里批改学生作业,老远嗅到李建成和李世民气泽。她放下笔来,迎了出去。 李建成面上有些疲惫,他对风里希道:“元霸明日出殡。他生前崇敬风里先生,希望先生明日能来。” 风里希坐回桌前,继续执起笔来,头也不抬道:“不去。” 李建成没有想到风里希会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只得劝道:“先生与元霸好歹师生一场,想必元霸也希望后能见一见先生。” 风里希摇摇头:“他魂魄早就入了轮回道了,我去与不去他都见不到。” 李建成还想说什么,却被风里希拦住了,她道:“无需再劝。” 这话刚说完,手中笔就被人夺了去。李世民适才没有说话,现直接便动手了,他将笔往窗外一扔。 他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你可知元霸月前为什么病了?就是因为他冒雨和人打架。他为什么冒雨和人打架?因为有人抢了他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桌上袖箭,是他拼死抢回来。你可知道他为了给你庆生花了多少心思?他那日和元吉打起来,也是因为元吉随口说了一句‘先生喝了酒以后有点像女人’,他才骂元吉丑。他不骂这一句,他们也不会打起来,元霸也不会落水,也不会。。。” 风里希安静地听他说完,不解道:“所以呢?” 李世民盯着她,有些恳求道:“所以,我希望你明日能去送送他。” 风里希丝毫没有被打动意思:“我说了,不去。你无需多言。” 李世民眼里顷刻间结了冰,他望着她丝毫没有情绪眼眸,忽然又笑了。 他说,好,算我李世民看错你了。 说罢转身走出了院子。 李建成深深地看了风里希一眼,想说什么,后还是没有再开口。他向风里希行了一礼,也告辞了。 风里希一伸手,院内适才被李世民丢出去笔便飞回了她手中。她埋头改了一会学生文章,才闷闷说道:“烟罗,其实我早就知道元霸会早逝。从我第一日见他起就知道。” 烟罗此时并不屋里,她等了一会,好似听到烟罗回答了一样,继续说道:“他有今日,也是我按着他命格走。其实我早就可以救他,可我却不想因此惊动阎王。” 她又说:“袖箭、醉酒,其实都是有意为之。是我把他往死路上领。” 她忽然摊椅子上,用手遮了眼:“我活了太久,忘记了人间生离死别是什么样。” 过了一会,她又修正道:“不,是我从来就不知道。烟罗,四百年前他我眼前死去时候,我对自己说,他还会再次转世投胎,没什么是不一样。” 第十七章 银汉无声转玉盘 李建成和李世民走后没多久,李秀就来了。她眼睛肿得厉害,显然这几日哭得很职责。 她门上倚了一会,才小声道:“先生。。。我听说您不想去送送元霸。。。” 风里希收了笔,看着她还带了一丝希望双眼 :“是,我不会去。” 她愣了一下,有点不相信道:“先生,你说什么?” 风里希将桌上纸卷起来,又说了一遍:“元霸葬礼,我不会去。” 李秀呆了好久,才流出泪来,她忽然拔高音儿说:“为什么!为什么!今日大哥与我说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大哥叫我不要来问您,我却不相信。元霸那么崇敬您,您为什么就不想去送送他?!” 风里希幽幽道:“这世上有些事,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她将书册放回架上,“先生还有些事做,你先回去罢。” 望着李秀步离去身影,风里希无奈地摇摇头。 ------------------------------------------------------------------------------------------------------------------------------------------------------------ 又是一年过去,大业十一年秋。李建成二十七,李秀二十,李世民十九,李元霸去世一年,李元吉十五。 风里希年龄未知。 这夜正是中秋月圆,风里希与李建成坐湖中亭子里。自去年风里希拒绝参加元霸葬礼以来,众学生待她便不再如以往亲热,连从前每日课后都要留下问东问西李秀也很少私下再找她,李世民是一整年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 倒是李建成还和往常一样,时不时便自带一壶酒来找风里先生畅谈天下之事。与其说风里希酒量不好,不如说她压根就没有酒量,所以每次大多是李建成喝酒,她喝茶。李建成一壶酒喝完便告辞,也不多作停留。 面前白衣公子优雅地举了举杯,道:“去年圣上一意孤行,不顾危亡即,第三次征讨高丽。当今天下处处起义,中原,有以翟让、李密为首瓦岗军; 鲁、翼,有以窦建德为首义军; 江淮还有以杜伏威。”他说着从桌上拿了三个茶盅,又茶盅周围撒了一些下酒花生,“这三股势力之外,各地豪族和官员相继起兵。眼下天下有些势力,怕是都想分一杯羹。” 风里希吹了吹茶叶沫子,没有说话,却听李建成继续道:“年初父亲被调任为河东抚慰使,得皇命率兵攻击龙门以毋端儿为首义军,所谓‘射七十发皆中,贼败去’。后又攻击绛州以柴保昌为首义军,降其众数万人。” 风里希摇了摇杯子,还是没有接话。 李建成也不介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圣上前几日亲自巡视北部边塞, 东突厥始毕可汗闻讯后欲率数十万骑偷袭天子车队。圣上得知突厥可汗意图,急忙驰入雁门郡城。突厥骑兵到达雁门城下,将雁门城层层包围起来。心里雁门郡共辖有四十一座城池,突厥军队已经攻占了其中三十九座,唯有雁门与崞县二城尚我军手中,形势危急万分。雁门城内军民有十五万之多,然而粮食仅够二十天食用。” 风里希抬头看看头顶一轮圆月孤寂高远,听着从正园隐约传来戏曲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恨不得掀桌子桌子走人。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放,不意道:“建成口口声声说形势如何危急,可先生我看你这酒可是喝得不慌不忙。” 李建成支着额,银线绣袖边遮住了半张俊脸,有点美人半遮面味道。他一弹指,空酒杯桌上打了个转,“知我者,先生也!他杨广死活与我李家何干?” 风里希见他这么说话,心里有了点底儿,这位公子醉酒一向醉得很有特点,人家醉酒是循序渐进,他醉酒是深夜走山路,前一步可能还好好,后一步许就扑倒了。适才听他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这一晃神功夫怎么就跌坑里了。 约莫这位李大公子是真醉了。 风里希见李建成趴了,站起身来就要走,手腕却被人抓住了。李建成伏桌上,青丝与广袖散了一张桌面,他醉眼朦胧地看着风里希:“先生莫走!建成与先生相识两载,知先生胸中沟壑。如今炀帝无道,国库充盈却民不聊生。各地豪强揭竿而起,我李家。。。” 话未说完被风里希一酒壶敲晕过去了。 -------------------------------------------------------------------------------------------------------------------------------------------------------- 风里希眼前又有点虚,这两年来每月瘴气上脑,一次比一次严重。今日这月还未至中空,她元神就开始有点不稳了。 她心里着急阿决,不自觉就抄了小路。刚行至南园,就嗅到两股熟悉气泽。 她颇有教养地躲树后,却见月光下,一对俊男美女搂得正紧。 女身姿窈窕,一身桃红衣裙,外披一件金丝罩衫,明眸小嘴,尖尖下颌男子肩上压出了几丝褶皱;男一张脸长得颇祸水,偏偏身姿挺拔如苍松翠竹,此刻正一动不动,任女子将他搂得紧了点。 只见那女子将脸埋男子脖颈间,哽咽道:“唯郎,我好想你。。。” 那男子听了,默了半晌,抬起手又放下,约莫内心是挣扎,后涩涩道:“万姨娘,世民出来许久,该回席上了。” 风里希不禁一个趔趄,本来以为自己就是撞见对野鸳鸯夜半私会,还真没想到演还是成年嫡子和庶母禁忌之恋。 她这个趔趄摔得有点重,两只鸳鸯齐齐看了过来。 她觉得头疼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土,朝着男子打了个招呼,“呵,好巧,好巧。”又转向此刻正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女子,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称呼,后只能笑了笑。 李世民脸好像被浆糊涂过,白得反光,再看万姨娘,那张脸竟比他白,简直是白得惨绝人寰。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风里希,好像风里希是诈尸活过来。 李世民见此,咳了一声,介绍道:“姨娘,这位是我们李府西席风里先生。”说罢又对风里希道:“这位是我父亲二夫人万姨娘,智云母亲。” 风里希不好意思道:“万姨娘好,下路过此处,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说完提步就想溜,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尖利一叫,“你!!!是你!!!” 风里希觉得再这样下去,想害她人已经可以不用瘴气了,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出现些让她头疼不已人物。 她无奈转身,“姨娘说下是谁?” 那万姨娘本来就吓得花容失色,此刻见明朗月光下她一双金眸熠熠生辉,是吓得一屁股就跌地上。约莫是觉得身边情郎还,不好直说,后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是你,是你,你又来杀我了!” 这时从幽曲小径上步行来一个嫩黄打扮少女,眉眼间与万姨娘有几分相似,容貌比万姨娘却还要胜一筹。她先矮下身去扶起坐地上手舞足蹈红衣美人儿,一抬头见风里希站几步远处,眼中震惊一闪而过。她转向李世民,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公子,这位是。。。” 李世民适才立一旁,任他情人地上大呼小叫。他用探究眼神看着风里希,头也没转地回答那黄衣少女:“这位是府里西席,风里先生。” 那黄衣少女眼中又闪过一丝疑惑,随机避过风里希视线,只扶了万姨娘,对风里希道:“适才姐姐席上多吃了些桂花酒,怕是有些醉了。夜里黑暗,许是将先生认作了别人,请先生莫要介意。”说罢又转向李世民,“二公子,锦缎先扶姐姐回去歇息。”说罢将自她来便住了口万姨娘半拖半扶地带下去了。 风里希抬头望望头顶一轮圆月照大地,不禁小声道:“夜里黑暗?” --------------------------------------------------------------------------------------------------------------------------------------------------------- 她这一说话,忽然觉得元神又开始不稳了。忙看了一眼还立原地李世民,也没多说,转身就往自己院子里走。 她眼前又黑了起来,没想到今夜瘴气上得这么,她凭着记忆摸到院门,只想一头扎进井里。此刻却要无奈地转身,对适才一直鬼魅一样跟自己身后影子道:“二公子不去席上吃酒,却跟了下一路,风里这里可没有好酒好菜招待公子。” 李世民从阴影中走出,他唇抿得极紧,眼神有些闪烁,风里希眼前模模糊糊,觉得怎么看怎么像元吉每次抄元景功课被发现时表情。 默了半晌,他低声道:“我与万姨娘。。。不是你想那样。。。” 风里希此刻头疼欲裂,只想赶打发了这位别扭二公子,她莫名其妙说道:“我想是什么样?为师只教你安邦治国,至于你私下里和谁厮混一起,那是你事。我不是石夫子,不会管你这许多。”说罢也不管他,转身就往院里走。 刚走了几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打横抱起来。风里希伸手就要推开他,却听他沉着脸道:“你要是还有力气,管挣扎。” 风里希恨得牙痒痒,换个时间,她只怕已经将他打得趴地上三天起不来。可今夜月圆,她自己都趴地上起不来了,还怎么把别人打得趴地上起不来。 她恨恨道:“为师真是教了个好学生,将趁人之危这四个字融会贯通。” 李世民不为所动,只运了轻功疾行,过了约莫有一炷香世间,风里希觉得元神已经被他颠碎了,才感觉他停了下来。四周有很重硫磺味,但是这不重要,重要是李世民这个混蛋,居然开始脱她衣服。 第十八章 温泉启蛰气氛氲 风里希本想劈手打得丫断子绝孙,忽又想起自己此刻是男身,着实没有什么便宜给他占,索性死鱼一样任李世民上下其手,不一会就被剥得只剩件纯白里衣。 她伸手一撑,却触到他□胸膛,心中不禁腹谤,原来只知道这个死孩子脑子转,不想他脱起衣服来。 还没等她再多想,只听扑通一声,身上一热,四周雾气腾腾,她灵台却渐渐清明起来。眼中瘴气褪去,见自己身处一潭辽阔温泉中,温泉一面靠着石壁,潭边密密长了好些花草,虽已入秋,却仍未显败象。花草外是层层水杉,天然屏障将此处隔绝成一个世外桃源。 有人双手撑石壁上,将她禁锢双臂之间。水汽打湿了他鬓发,朦朦胧胧雾气遮住了他眉眼间锋利,只余一双勾人凤眼仍深深地看她。 所谓雾里看花总是美,可惜风里希刚有了点精神,第一件事就是伸手给了面前半裸美男子一记响亮耳光。 李世民双手圈着她,避无可避,顷刻间脸上就多了一道张牙舞爪五指印。伴随着五指印是他脸上怒气:“你这不知好歹女人!亏本公子还怜你无依无靠,又把自己搞得男不男女不女、月月要井里过一遍。要不是看你一个女人家家身子本来就不好,身边又没个伺候,谁会管你!” 风里希听了一愣,原来他早知道了,不禁不高兴:“你既然知道,就让我回去,这几月来那人派来妖魔越来越多。我虽设了结界,却也不知能撑多久。” 李世民听了,嗤笑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掐了掐她腰眼,下巴朝她不知何时被瘴气激回胸脯努了努,“你现自顾不暇,回去了又能如何?” 风里希见他一副无所谓样子,心中不,也不与他多费口舌,一掌推开他,飞身就要离去。 李世民见她不打招呼就要走,忙将她拉了回来,扶着她肩哄道:“罢了罢了,算是怕了你了。你莫急,你那宝贝侄子身边有玄奘守着,那些妖魔奈何不得他。” 他见风里希一脸不信,沉声道:“不然你以为凭你身边那个两千年修为矮子,尔等能撑两年?” 风里希心中又一惊,她起先还奇怪,为何自己每次泡井中都不见烟罗来求救,出了井又见他二人都好好。这事她两年间也问过数次,烟罗只道是猰貐带来妖魔都嫩得很,她也就没再多问。现想来,原是老早就被李世民这偷窥狂买通了。 她被李世民搂得有些不自,尤其是发现自己恢复了女身后,觉得他面目猥琐,不禁往身后岩石上靠了靠,问道:“玄奘又是何人?” 李世民见她躲开,脸色有些阴沉,哗啦啦水声响起,他将她逼至退无可退:“此人现整个中原可都颇有些名气,你竟不知?前年洛阳度僧时,理郑善果,见师年纪虽小,然对答出众,贤其器宇,破格以沙弥身分录入僧籍。两年间听景法师讲《涅槃》,从严法师学《摄论》,升座复述,分析详。他今年虽只十五,修行上却已有小成,些个妖魔鬼还不是他玄奘对手。” 风里希越听越觉得不可信,“照你这么说,他一个出家之人,怎么会变成你狗腿子?可不要和我说你李二公子高尚情操令他折服。” 李世民被她说得一愣,继而不无骄傲道:“你说得对,他一个出家人确实心高气傲,年前显郡王以高官厚禄诱之,玄奘亦不为所动。只是,”他邪魅一笑,一看就接下来要说就不是好话:“然先生您曾教导我们,对小人要以利诱之,对君子要以义诱之,若是两者都不可行,就只能捉其要害。” 他趁着风里希晃神功夫,她额上啄了一下,才继续道:“玄奘软硬不吃,却对经书颇为着迷。听闻他整理了《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一百九十九卷。然《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相传共有二百卷,这缺失终卷可是让这位高僧吃不好睡不香啊。” 风里希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不要和我说这后一卷刚好你李二公子手上。” 李世民嘉奖地点了点头:“先生真乃神人也。” 风里希难得地温泉池里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无奈道:“其实《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本就只有一百九十九卷,后一卷不过是后人加上去。我看这玄奘和尚是白为你卖命了。” 李世民一副“这你也知道”表情,复又板了一张脸道:“你与我一起,想着我就是了,作甚总想着别男人。” 风里希被他说得差点沉进水底,她眼前忽然出现三界人神妖手里都拿着一本“女娲娘娘与得道高僧不可不说二三事”,扉页上作者名字就是眼前这个搅浆糊一流李世民。 李世民见她不说话,笑了笑,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你此处好好泡着,莫要担心,我你院外还安置了不少死士,无论来是人是妖,都别指望活着离开。” 风里希见他说得胸有成竹,一想这两年来也确实没出过什么大事,心里一松,无疲惫又袭来,她不知不觉就闭了眼睛。 半晌,却听头顶有人惨然道:“你就真。。。丝毫不意我和别女人一起?” 风里希不知道这位少爷又抽了什么风,别人偷个情都是藏着掖着,怎么他偷个情还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她靠他肩头,迷迷糊糊道:“我又不是你夫人,又不是你爹,乎你和谁一起做什么?” 半睡半醒间,听到好似有人长长叹息,“我倒是想。可自那夜与你。。。便再不想碰旁女人。。。”有吻细细密密一路落她额头、眼睛、鼻子、唇上,“你这妖女可是会下盅”复又想起什么似,将她搂得紧了点:“元霸事,我知道你有你苦衷,这一年来,只是气你不与我解释。” ------------------------------------------------------------------------------------------------------------------------------------------------------------- 不知睡了多久,风里希被打斗声唤醒。一睁眼发现天边已经泛白,她仍泡温泉池中,想是怕她溺水,身上被用布条固定潭边。李世民早已不见人影。 温泉硫磺味太重,她抽了抽鼻子,只隐约嗅到林中有很多人和妖气泽混一起。幸好此时已是清晨,她也来不及变作男身,提了神力便寻着打斗声飞去。 只见一片遮天蔽日白桦林中,两方人马打得正欢。一方都是长着尾巴兽妖,另一方是手持利剑着白衣且白布蒙面死士。白茫茫一群中有两个不太合群,其中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模样,手执一根锡杖,着一件婆娑树皮色僧袍,袖口用青、泥、茜三色点净,生得很是白净,面容却有些过于板正;另一人身上还湿漉漉,却不掩其风流,正是早些时候还陪她泡温泉李二公子。 风里希观察了一下战场,见妖兽虽多,却因着往生障近不得李世民身,李世民这边似乎也发现了这点,隐约以他为阵眼布了一个六丁六甲阵,众妖兽一时也无法可破;然人力毕竟与千年修行妖力无法比,不时有死士被妖风卷过去。 风里希觉得这些妖兽今日也算为自己而来,她下界怕便是改人阳寿,若是他们今日为妖兽所杀,少不得要惊动阎王。她这么一想,一甩手就要加入战圈,没想到刚迈了一步,就被飞来一物盖脸上。 她扯下来一看,却见是一件还有些潮外袍,那厢李世民着一件中衣,一边指挥着死士进攻,一边趁机转头对她喊道:“你醒啦?把衣服穿上,别给人占了便宜。” 风里希低头看了看因潮湿而贴自己身上里衣,默默将有些长袍子披身上。。。 刚披好,又迎面飞来一包东西,她伸手一抄,见是一个纸包,里面沉甸甸不知道塞了什么,却听李世民那小子一边不慌不忙地砍了一个虎妖,一边喊道:“男人打架女人站远点。饿了就先垫垫,我一会就来。” 风里希又抬眼看了一下战圈,默默一边找棵老树根坐了,看了一会,觉得无甚意思,便打开纸包,见里面果真整整齐齐码了十几块还干爽桂花糕,也不知道他之前藏哪了。 她捡了一块,边吃边看了一会。见那小和尚果然同一般人不同,想必不出几十年便能修得正果。玄奘似是感到她目光,也往这边看了过来,眼中并无震惊或不屑,只双手合十算是对她行了一礼。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极为浓烈妖气,甚至将场上数十妖兽妖气都盖住了。她将视线从战场上收回,却见一人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旁,此人紫袍墨发,五官如刀切斧劈般深刻,额上一颗紫晶石阳光下熠熠发光。此刻这个紫衣美男正豪不羞愧地伸出两根手指从她手里纸包中拈桂花糕出来。 风里希将手一躲,叫道:“帝江,你还要不要脸?!堂堂妖王怎这么不入流,做这等抢人吃食事!” 那叫帝江男子听了,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神情:“抢人吃食?老子这十几万年不靠这个早就饿死了。再说,老子被你关昆仑镜里五百年,吃你这贱人一块糕,你还有脸唧唧歪歪?“ 风里希伸手就要招呼他脸上,却被帝江轻易抓住手腕,“风里希,你省省吧,你当老子还会再着你道么?” 风里希一只胳膊被他钳着,想了想,只得将本藏身后桂花糕拿了出来,不情愿道:“今天打不过你,你想吃就吃吧。” 帝江似是对她示弱很是满意,另一只空闲手从纸包里拈了一块糕,刚拈起来,却见一包桂花糕扑面而来,他手里抓了一块,一时没腾出手来,直接被糊了一脸。 帝江心里一怒道:“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撒起泼了!”左手使力,眼看风里希一只手腕就要废了,横空却劈来一把长剑,正劈他左臂上。帝江几万年妖王也不是白做,当即一道妖光射去,却不想来者丝毫未避,那妖光好似弹什么屏障上,又被弹了开去,后弹一棵千年老树上,只听轰一声,那树便化灰了。 李世民刀尖一挑,挑上帝江脖颈,满目烟尘中,他脸色极沉,“放开她。” 第十九章 秋阴时晴渐向暝 李世民锋利剑尖儿压帝江白皙脖颈上,精钢剑身他面上投射出一道光斑。帝江一愣,瞥了一眼背光而立李世民,将风里希手腕捏得狠了点,饶有兴趣道:“小子,你很有胆子,几十万年里敢用剑这么指老子,你是头一个。” 李世民并未如往常一样因为遭到表扬而沾沾自喜,他面容隐阴影里,剑锋又向前送了送, “我再说一遍,放开她。” 帝江见他如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全然不顾脖子上横着一把削铁如泥宝剑,他边笑边转向风里希:“贱人,你听见这小子说什么了么?他、他、他命令老子?还要老子放开你?哈哈哈哈。。。是老子听错了么?这三界之内还有人要救你风里希?”笑罢又转向沉默李世民:“小子,你知道她是谁么?老子劝你,想学人家英雄救美,还是去找个百岁以下嫩雏儿玩玩。这女人?啧啧,你再等几百辈子都救不起。” 风里希觉得帝江一定是这几百年昆仑镜里被憋出毛病来了,怎么一代妖王被憋成菜市场絮絮叨叨大妈了。不过他说得倒也没错,李世民身上虽有往生障,妖魔伤他不得,但是他想从妖王帝江手里救人,着实是有些太过乐观了。 她怕伤害到李世民少年人自尊,斟酌半晌,才商量道:“世民。。。先生这里无碍,你先去看看他们。。。” 话未说完,却被李世民打断了,他墨玉般凤眼死死盯着帝江,对风里希冷冷说:“你闭嘴。” 风里希讪讪住口,那厢帝江却颇玩味地看着她,“哎呀哎呀,今儿可让老子看了一出好戏。”说罢目光两人脸上来回走了几遭,后凑近风里希,小声道:“你怕他?这可真是亘古未见。你居然也有怕人?风里希啊风里希,几百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济了。当年三界内你把谁放眼里过?现居然连一个凡人小子都能对你呼来喝去了。” 风里希刚想说什么,却见李世民手上青筋乍现,他一用力,然后。。。那刀身便裂了。 帝江伸了伸毫发无伤脖子,眼睛眯了起来,他咳了一声,忽然脚下土地裂开了,幸好李世民躲得,不然早已掉进了万丈深渊。他才跳开,身后却有一棵粗壮白桦树向他砸下,紧接着林中树都好像被一只只无形手折断了,前仆后继地往李世民身上招呼。 帝江拽着风里希手腕站一棵高苍松顶端,看着底下原本打斗众死士被砸得非死即残,一时间鲜血飞溅,直到白桦林成了一个天然坟冢。他才昂声道:“别以为我夸了你几句,你就是个人物了。说来说去,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躲女人背后、靠女人护着才能苟延残喘活着废物。” 他口中一声长啸,几十道红光飞至他身旁树枝上,众妖单膝跪下,叫了一声“大王”。 帝江一反适才卖菜大妈形象,低声道:“一个不留。” 说罢一抓看热闹风里希,两人就消失众妖面前。 ---------------------------------------------------------------------------------------------------------------------------------------------------------- 风里希坐潭边,听着不远处众死士惨叫声,一张脸贴近了她,“这些人都为你而死,你倒还真无动于衷啊。” 风里希不认同道:“谁说他们为我而死?适才我看过了,他们阳寿本就到今日,就是没有我,他们也难逃一死。所谓生死有命是也。” 帝江又恢复了市场大妈风范,自顾自啧啧啧了半天,“你这贱人大能耐,就是干了亏心事儿还能讲一堆道理出来。三界都说我们妖族残忍好杀,谁知道其实冷血就是你们神族。尤其是你这种老不死远古上神,血里都是冰碴子。” 风里希听他贱人贱人叫得欢,也不生气,只站起身来摘了一片树叶,放唇边吹了起来。乃是一首《弹歌》。曲子很短,帝江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断竹,续竹; 飞土,逐宍。 这首歌谣一共就只有八个字,讲是上古时狩猎生活。一曲吹完,风里希踱至帝江面前,伸手指了指他脸上隐隐泛起红纹:“疼么?” 帝江女子一般细嫩皮肤抽出起来,脸上红纹扩大,渐渐爬了满身,不一会功夫,他身上皮肤就好像一锅被煮开粥,不停翻着气泡。 风里希将手中树叶往他脸上一丢,拍了拍裙摆道:“我血是不是冷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你们这种低贱妖族,沾不得就是我这上古神祗血。” 说完掉头就走。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桂花糕来丢他身上:“劝你一句,别人手里吃食未必就是好。这一次不过是个警告,下一次就不是三味真火中炼三日那么容易了。”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帝江爬了起来,“呸”地吐了一口,声音带着颤抖道:“风里希,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生来就是神。如果没有了这个身体,没有了天生神力,你还能干什么?” 他骂完这几句好像又摔回去了。 ----------------------------------------------------------------------------------------------------------------------------------------------- 白桦林此刻已经成了棺材铺,风里希赶回去时候,一只野猪精正抱着一个年轻头颅啃着,一口咬掉了头颅上蒙面白巾,风里希认出这孩子曾是李世民一个书童,还被李世民派来给阿决送过一些小玩意。当时阿决正忙着吃松子,对摆眼前弹弓等物不屑一顾,又见他立桌前一脸羡慕,直接大方地把东西都转送了他。 不远处几只狼妖正从层层断木中刨死人出来。她掂量了一下,这几十只兽妖每只都至少有三千年修为,凭自己这五百年来吸取天地精华恢复神力以一敌数十,实是没有什么胜算。 用血倒是可以,只是太过消耗。 她索性清了清嗓子道:“你们怎么还这里?你们家大王被一个白面具袭击了!” 那几只翻找尸体狼妖瞧了瞧她,其中一个不相信道:“这不是是我们大王俘虏么?大王说你是个骗子,你这女人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风里希心中又骂了几句帝江,强忍住回去揍他一顿冲动,柔声说:“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俘虏,你们家大王那么威武勇猛、那么无所不能、那么天上地下无人可及,要是他不想,怎么会放我一个女人跑来跑去呢?还不是因为这次敌人实是太强大了、太狡猾了!” 那几十只兽妖一听,倒真有几分信了,略一商量,就各自叼了块自认为好肉,奔过去救驾了。 -------------------------------------------------------------------------------------------------------------------------------------------------------------- 风里希一人立无数曾经参天树木搭出坟冢前,林间血腥气吹起她身上披着宽大袍子。她略嗅了嗅,用神力勉强推开几棵白桦木,露出一个光秃秃脑袋来。 玄奘手里仍抓着锡杖,婆娑罗僧袍上沾了些泥。风里希见他腿上受了伤,伸手欲拉他出来,却见他自己爬了起来,之后对风里希行了一礼,就退至一旁自行疗伤。 风里希也不管他,又移开几棵树,挪开几具残缺不全尸体,才见到一双墨染凤眼,黑暗中一眨不眨。她忙几步过去跪他身前,却见他胸腹都被压巨木下,身上盖了一个被砸得稀烂尸体。他还穿着那件湿漉漉中衣,只是早些时候那上面湿漉漉都是泉水,现湿漉漉都是血水。 风里希一挥手巨木斜飞出去,刚要将尸体也挥飞出去,李世民却伸出一只被砸得有些变形手拉住了她:“那树倒下之时,是子虎扑到我身上。如果不是他,现被砸得稀烂就是我。他因救我而死,我不想他死后都没个全尸。” 风里希看了看那尸体被砸得难以辨认模样,心道这样子和没全尸也没什么区别,但还是听他话,挥一挥手,那尸体便轻轻落了不远处。 她见李世民胸腹都受了极重内伤,倾过身去想将他架起来,却见他也和玄奘一样,自己撑着站了起来。刚站起来,喉咙里就一阵空洞响声,接着就吐出一口血来。 风里希不禁心中腹谤,你就逞强吧,你就装帅吧,等一会还不是要跪下求先生我背你回去。 她抱着守株待兔心态等了一会,没见到李世民过来求自己,却见到他走过去查看了一下玄奘小和尚伤势。两人肩并肩坐石头上调整了一会内息。之后完全无视他自己伤得比这小和尚重不下十倍,将玄奘一只手臂架肩上,两人相携着而去。 风里希心中不禁十万分敬佩:都砸成这样了还能走,她回头许是应该把之前用秃了毛那支笔再拿回来用用。 李世民走到看傻了风里希身边停住,几片落叶飘飘摇摇粘他沾满了黏糊糊血迹发上,他难得地看起来有点落魄。 他看了看风里希,淡淡说:“你回来得还真。他说得对,你本就不是我能碰。之前是我痴心妄想了,自以为是地要保护你。”他喉咙哑了哑,咽下一口血,“也许你从来就没有真遇到过危险,这一切对你来说不过只是消遣。” ------------------------------------------------------------------------------------------------------------------------------------------------- 大业十一年秋,炀帝被突厥困于雁门城,危急之中,采纳樊子盖征调四方军队勤王建议,同时一方面慰劳、赏赐守城将士,一面将炀帝诏书系木棍上,“投汾水而下,募兵赴援”。 隋炀帝被围于雁门千钧一发之际,卫尉少卿李渊二子李世民见到天子求援诏书之后毅然应召前往,隶属于将军云定兴麾下。李世民分析当时形势,认为敌众我寡,于是大胆地提出了多设旗鼓以为疑兵策略,使敌人不击而走,解救危难。 他为此向云定兴建议说:“虏敢围吾天子者,以为无援故也。今宜先后吾军为数十里,使其昼见旌旗,夜闻钲鼓,以为大至,则不击而走之。不然,知我虚实,则胜败未可知也。” 云定兴采纳了李世民建议,将军队向崞县移动。突厥骑兵侦察兵见隋军往来不绝,果然向始毕可汗急驰报告说:“救兵大至矣!”于是,可汗下令解雁门之围,率兵离去,隋炀帝因此得以脱难。 雁门一役后,十九岁李世民俨然成了大业十一年炙手可热一颗星,就李府张灯结彩欢迎二公子得胜归来时,李府大公子李建成却脱下了绣工精细外袍,着一件粗布白衣,站曾经西席先生小院前。 小院略显破败,随着腊月寒风而咯吱咯吱扇动木门昭示着主人离去。 那一日,鲜红爆竹花溅了被众人簇拥进大门李世民一脸;漫天鹅毛雪落了赤手拎着酒壶李建成一身。 第二十章 风雨欲来风满楼 大业十三年三月。 初春晋阳,正是城春草木深。卖石头饼魏征刚将筐子放下,就有一骑自面前绝尘而去,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马上人,筐子就被马蹄踢起石子打翻了。登时一筐石头饼骨碌碌滚了满街。 魏征深吸了口气,拢了拢满是补丁袖子,闹市纵马本应治罪,但这兵荒马乱年月,各地势力忙着起兵,朝廷忙着镇压,哪里还有人管老百姓死活。今日只撞翻了筐已经算他走运,若是不巧被马蹄踩死,也一样没处说理去。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拖了有些扁筐子弯腰捡了起来。 好歹捡回大半筐,他瞧见有张滚得远了些,就提了筐挪到街对面,刚弯下腰去,鼻尖却嗅见一阵白梅香,只见一只素白手将地上饼拾了起来。 魏征一抬头,正望进一双如金如银眸子。面前一人水绿长裙,长发微卷,面如水墨晕染、银刀雕刻,此刻那一双白玉般手心上正躺着他那张滚得很有志向灰扑扑石头饼。 魏征呆了半晌,才生生吞了几口口水,自言自语道:“今日莫不是遇见了神仙姐姐?”说罢将筐一丢,俯身将拜。 这时从前头走来一个圆脸紫衣美人,见了这场面,眉头立马就蹙了起来,先掐了先前那女子胳膊使劲一拧,才瞥见正要跪倒魏征,又扫了扫四周抻着脖子看热闹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对绿裙女子训道:“你这要命贱蹄子,小姐带你出来是看得起你,你倒好,连路边野男人都勾!”说罢叉腰对四周吼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没听过么?你们男人就喜欢蛮夷狐媚子!” 魏征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再仔细看看面前绿衣女子,却见她确实不似中原人士,可若说是蛮夷,却又实没听说过有金瞳外邦女人。 烟凝一路将风里希拖至一队侍女前头,一把甩为首一个轻纱蒙面女子面前,告状道:“小姐,这贱人果然不是个省心货,咱们才到了晋阳,她就开始使狐媚子勾搭男人了。” 风里希低头看了看手里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石头饼,感慨于烟凝对“男人”定义。 那蒙面女子听了这话,缓步行至风里希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风里希下颌,她耳边道:“雪残啊雪残,小姐我当日捡你回来,确实是看你这小模样能勾男人。可惜下贱坯子就是下贱坯子,你生了这么张脸,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作为,结果也就能勾些贩夫走卒。枉我如晦哥哥还对你另眼相待。” 说罢对烟凝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吧。”话音刚落,一阵风掀起她面纱一角,露出底下凹凸不平皮肤,吓倒了一众看热闹路人。 要说这位杜小姐,乃是昌州长史杜咤千金,这几日来晋阳走亲戚。杜小姐有个好闺名-——如花,约莫是这名字起得太好了,连老天都嫉妒,才安排如花小姐生了一张人见人哭鬼窥鬼泣麻子脸,是以杜如花今年都二十有三,还是没寻到可心夫婿,一时间成了昌州有名麻面老姑娘。这次来晋阳,明着说是走亲戚,其实也是杜夫人想让她来晋阳结识结识权贵子弟,看有没有什么好姻缘。 杜如花小姐人长得丑,心思上自然要比旁人多几条弯弯道儿。要说别家小姐都恨不得夫君眼里只得自己一个,这位小姐却是卯了劲儿地搜集美貌侍女。许是她觉得以自己相貌,就算嫁了个好人家,也争不过底下貌美如花小妾们。与其后被人抢了男人,还不如先备着美貌,也免得男人成天往别院子里跑。而且带着这么一班美貌陪嫁丫鬟,那些公子哥儿们就算看不上她杜如花,说不还能看上她身边哪个丫鬟,这样一来自己嫁个可心夫婿可能又多了几分。 美女多画眉,丑女多读书。杜如花小姐自负有个才高八斗哥哥,她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所以就连丫鬟名字也都是又出处。比如说大丫鬟喜穿紫衣,是故她便从“烟光凝而暮山紫”中取了两个字予她。雪残是年前官道旁捡来,因着当时正是冬末,她又着一身绿裙,自认为颇有诗词造诣杜小姐又吟了一句“岸草雪残迎马绿”。 她赐名时候雪残嘴角抽了抽,看了她半晌才商量道:“小姐,奴婢觉得还是马绿好些。。。” ----------------------------------------------------------------------------------------------------------------------------------------------------------- 烟凝一贯看不上雪残整日吊儿郎当样儿,又见她生比自己还要美,不知为何得了杜公子赏识,心中早就给她盖上了狐媚惑主章儿。今日得了杜小姐话,迫不及待地招来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将雪残架了,伸手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杜小姐整了整面纱,道:“咱们好歹是客,当街处罚奴仆总是要给人落下话柄。” 烟凝被这么一说,一腔报仇雪恨热血就被生生浇灭,碍着杜如花面子,不好硬打,只得落下手来,手落到一半,又觉得有些不解气,便朝风里希胸口一推,边推便骂道:“算你这贱蹄子走运,小姐是体面人,等回了舅老爷府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烟凝做大丫鬟也做了好几年,这一推看着就是轻轻一推,却不知她手底下有多少小侍女都被她推出了心痛病。 风里希被她这么一推,果然退后好几步,两个侍女拉她不住,眼见几匹高头大马踏着烟尘疾驰而来,她就像适才地上那几张石头饼一般,迎着马蹄就过去了。 众人都倒吸一口气,魏征丢了筐子便要去拉她,却哪里来得及。 眼见一位绝世红颜就要沦为马蹄下一摊乱世红泥,却见当先一人千钧一发之时抽出匕首刺入一侧马眼,那马忽然吃痛且视物不清,往道旁一偏,堪堪避过风里希。后面众骑也被他身下马所阻,一时乱作一团。 那适才刺瞎马眼人待身后众骑停下,直接用匕首一插身下马脖颈,还不待那马儿反应,匕首便从左手换至右手,轻轻巧巧马脖子上划了一圈。马身轰然倒地之前,他已稳稳落地上,对风里希一抱拳道:“下刘文起,姑娘可好?” 风里希拍了拍身上灰,看向刘文起身后,道:“妾身无事,只是那位小哥怕是不太好。” 刘文起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一人坐马尸前,被马血喷了一脸,他看着马身下被压得稀烂一只竹筐,面目狰狞道:“我、、饼!” 等刘文起再一转头,却见风里希已经随着烟凝等人走远,他情急之下拉了队末一个侍女问道:“前头是哪家小姐?” 那侍女听他问小姐,顺口答道:“我们家小姐是昌州杜长史千金,这几日来晋阳探望舅老爷。” --------------------------------------------------------------------------------------------------------------------------------------------------- 两个月后,风里希和烟凝陪杜如花花轿旁,身后跟着长长送亲队伍,她从荷包里偷偷捡了几粒松子扔进嘴里。 这刘文起杀马利落,求亲利落。当日一别后第三日,他大哥晋阳令刘文静便亲自往杜如花舅公府上提亲。她舅公觉得这是件大事,须得杜如花父母首肯;杜如花也觉得这是件大事,实没有时间等人回昌州告知杜老爷杜夫人,于是拿出一封家书,乃是杜夫人亲笔,上曰倘若小女晋阳觅得好姻缘,不必先知会他们 ,一切由如花做主。 杜如花也知道其中定然有些误会,然她独守空闺这么多年,绝对是不怕有误会,就怕连误会都没有。反正三书六聘,等对方发现也晚了,到时来日方长,慢慢解释罢。 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很多年后,烟凝还记得,那一日她跟花轿旁,见姑爷着喜袍,骑高头大马上,被众人簇拥着丰神俊朗而来,却看到花轿旁立着雪残那一刻,生生勒断了手中缰绳,马口中滴下血染红了一地茶叶白米。 郎官成亲当日勒死□骏马,这是件大事,可不知为何,烟凝总觉得相比于姑爷绝望目光,那一众宾客中,另有两人眼神看着让人心中发寒。 白衣公子温文尔雅,手中一柄洒金折扇开了半扇便生生停住;黑衣公子一张面庞美得近乎妖冶,只一双剑眉为他平添几分霸气,身姿挺拔如松,此刻却紧抿薄唇,满面阴霾。 可惜烟凝还未来得及打听如此神仙般人物是谁家公子,就被突如其来官兵押进了大牢。 ---------------------------------------------------------------------------------------------------------------------------------------------------------- 五月初九,晋阳令刘文静因与瓦岗军叛军首领李密结亲而被下狱,同时下狱还有其家人,包括其弟刘文起那倒霉连拜堂都没来得及婚妻子杜氏。 风里希被和一众女眷关牢里,身边烟凝怨毒地看着她,“都是这个贱人给咱们招来祸,勾搭什么不好,勾搭上个身上不干净。到时候要是砍他们刘家人脑袋,把咱们也拉上凑数。。。” 她这一说,她身边小丫鬟们都吓得不轻,有几个还嘤嘤哭起来。 却只听“啪“一声,烟凝面上就挨了一掌,一身喜服杜如花那张麻子脸隠阴影中,她厉声道:“你小姐我我既已嫁了他,便是刘家人。这种话,我不想再听第二次。” 烟凝委屈地摸了摸脸,半晌忽然笑了:“你也少拿你小姐架子,如今咱们都是阶下囚,谁又比谁高贵了?”说罢又啧啧两声道:“不过你长成这个样子,若不是靠了那小贱人一张狐媚子脸,怎么会有人乐意娶你?要我是你,我也认了。现这般好歹留个面子,总比姑爷大婚当夜被你一脸芝麻拌糖吓昏过去好。” 杜如花伸手摸了摸烟凝红肿脸,耐心道:“你错了,我不比你高贵,但是我还有父兄。你有一张美丽脸蛋,可看看这张脸能不能救你一命。” 她这话一说,烟凝一张脸登时煞白。 就此时,牢门却开了,因着这次牵连人等实太多,晋阳府没有那么多地方,只得将众人男男女女关一处,男女间隔了面牢墙。这时只听狱卒声音从头传来:“刘大人,看看谁来看您了!” 众女停止了争吵和哭泣,只听见靴底踏牢阶上声音,一声声打人心上。幽暗烛火映出一人苍松翠竹般身姿,只一个侧面便令牢中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来人正是唐国公李渊二子,李世民。 第二十一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牢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借着昏黄火光,风里希看见李世民行至牢门前五步站定。早有狱卒殷勤搬来一张竹椅。他并未坐下,只退了一步立墙下,右手扶腰间佩剑上,静静看着狱卒哆哆嗦嗦打开牢门。 只不过不到两年未见,他眉宇间气度已大有不同,如果说两年前他还是一柄锋利匕首,虽轻巧好用却威力有限,那么两年后,二十一岁李世民便成长成了一把即将出鞘宝剑,再不屑于一刀一刀小打小闹。 她缩角落里,和一众落魄红粉挤成一堆。此刻这一群莺莺燕燕都盯着李世民瞧,他眼光却并未看将过来。过了一会,狱卒从隔壁牢中请出一位年约五旬长须男子,虽然戴着手铐脚镣,却从容镇定,正是刘文起大哥刘文静。 狱卒恭敬地将二人请入大牢内一小隔间,自己站门口守着。众人都恨不得将耳朵也丢进小间里听听。风里希觉得偷听一事上,不论男女都是十分热衷,别说是关系到自己生死之时。 不过他二人好似并不想满足一下大众对于牢狱夜谈好奇心,纵是风里希耳力好,也只听得刘文静似是道“天下之乱,非有商汤、周武、高帝、光武之才不能定也”。之后李世民不知说了什么,刘文静十分激动地说了一大长串,后被李世民简短地总结成:“君言正合我意”。 风里希觉得他能大半夜将一个皇上亲自下狱重犯老头弄得好像明天就要娶媳妇似。李二公子真是个人才。 李世民前脚刚走,她身边一众女人就迫不及待地热烈讨论起来,就连干草堆里忽然蹿过几只肥大老鼠也再不能激起一轮番此起彼伏惊叫。可见男人这个话题,女人看来,永远比生死来得重要。 一众女犯里有几个刘文静家眷,是认得李世民,顷刻间这几个婆娘就成了众女犯中炙手可热人物。 风里希跟着听了半夜,惊讶于刘文静几个妾室并婢女文学修养之高,辞藻之华丽,竟然用了一百零二个不重样词来形容这位李二公子。撇掉这些词,她才知道这几年他李世民战事上和吃了□似,不光雁门一役献计从十万突厥手中救出差点下遗诏皇帝,之后又助其父平叛甄翟儿所率十余万叛军,西河郡雀鼠谷中以五千人马破了两万余敌人包围。 就刘文静第七房小妾正讲到“听说李二公子那乱军之中,以轻骑突围而进,射之,所向皆披靡”时,牢门再次开了,几个侍卫模样人站一群讲得热火朝天女人面前,后为首那人指着风里希道:“你,出来。” 风里希觉得这事没道理,她今夜一不是讲得激动,二不是听得认真,便是要点名也应该点到刘文静那几个小妾,怎么就轮到她了?难道说这几个也是李世民仰慕者,觉得自己听得不够认真,面上表情不若其他女犯一般陶醉,他们要开小灶私下里教育自己了? 她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却被杜如花抓住手腕,只听杜如花冷声说:“不知几位官爷要带妾身侍女去何处?雪残虽不过是个下人,却也是家兄人。”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子来,“几位官爷若是长夜寂寞,不若去倚春楼歇歇,这点银钱全做如花送与几位酒钱。”见几个侍卫并未接银子,不禁加了一句:“家父乃是昌州长史,朝中也认得些贵人,如花今日得几位官爷赏个面子,来日出了大牢必有重谢。” 那几个侍卫还没来得急细想她话,倒是先被杜如花脸吓了一吓,过了一会为首那个侍卫才讪笑道:“小姐误会了,今日我们哥几个却是奉了郡承王大人命令,来寻一个金瞳女犯过府问话。” 杜如花脸上露出不解:“郡承大人要找我一个侍女问话?”那厢凝烟接道:“保不准是这小蹄子什么时候勾上了王大人,大人这是来救他相好出去呢。” 所以说话多女人多半不美丽,凝烟这话刚说完,另外一侧脸颊就被其中一个侍卫皮鞭抽出了道血痕,与另一半脸上五指痕凑成了一对儿。 这一鞭子连眼泪都抽出来了,她捂着脸恨恨道:“你!” 那侍卫收了鞭子,为首侍卫道:“口无遮拦贱妇,竟敢诋毁大人,也不看看你有几个脑袋。”说罢对着风里希一让,“姑娘,请。” -------------------------------------------------------------------------------------------------------------------------------------------------------------- 风里希坐桌边,揪着黄金盘里葡萄吃。她觉得这位郡承大人这官当得真是不容易,大半夜还要审讯凡人。望了望身后红木床上垂下金丝纱帐,连卧房都要捐出来作办公之用。 一盘葡萄下肚,门才开了,一个着同色金丝外袍略显富态男人踱了进来,身后门被侍卫从外面关上。 这位王大人目光风里希脸上停了一停,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行至桌前,抬手挑起她下巴,叹道:“好一位倾城佳人,怪不得他要花这许多功夫。” 风里希被他这么一抬下颌,一颗葡萄就卡嗓子眼里。她艰难道:“大人说话好生简洁,谁要花许多功夫做什么?” 她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咽那颗葡萄,王威看来却是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这么一想他便将风里希看轻了几分,也不与她相瞒,“可不是那李家大公子,满天下寻一个金瞳之人,他来了太原地片儿第一件事,就是让老夫暗地里去寻,如今赏金已开到白银万两。” 风里希总算将那葡萄咽下,艰涩道:“他还真有钱。。。” 王威听她这么说,不禁语气中带轻蔑:“你这妇人,见识恁短。你可知他李氏父子如今有多少人马?区区万两白银算个什么,就是万两黄金他李建成也拿出来。” 说罢也不给风里希接话机会,将她一放,负手室内走了一圈,恨恨道:“我与武牙郎将高君雅同为他太原郡守李渊副手,这一年里他李家面上装得对朝廷如何忠贞,私底下还不是干着那招兵买马勾当,只当我与高大人都是瞎子么?” 风里希打了个哈欠:“招兵买马这种事还能私底下做?你们太原人实是太实诚了。” 王威听她这么问,就好像一个寡居老妪看到另一个老妪,恨不得坐下来好好聊上半日:“不是我们太实诚,而是他李氏父子太奸诈。年前他们偷偷拉拢了晋阳令刘文静,又令刘文静这老贼诈称接到皇帝诏书,‘发太原、西河、雁门、马邑男子二十至五十悉为兵,期岁集涿郡以伐辽’。消息传出,为躲避服征辽东兵役,壮年男子纷纷投到他李渊部下当兵。” 王威说得咬牙切齿,风里希却听得连连点头:“这却是一条妙计。可是这事与妾身有何关系?” 王威却不答她,只回身一抓,便将风里希丢床榻之上。风里希暗叹这人看着肥胖,丢起人来还挺利落。却见他忽然欺身上来,将她逼至床角,道:“那李世民是卑鄙,他自己急于及早起兵,但又不敢贸然向李渊进言,见到晋阳宫副监裴寂很受李渊器重, 便投其所好,私下出钱数百万,使令龙山令高斌廉与裴寂赌博,故意输钱给裴寂。裴寂赢钱既多,十分高兴,每日与他李世民游乐。” 风里希连连点头:“他从前计谋上学得就好,眼下看来,终是融会贯通了。” 这位王大人虽完全没听懂风里希说什么,却也看出风里希不是一个好听客,不说要抹着眼泪帮他骂几句李氏父子,起码要做出点对其深恶痛绝样子来,怎么还一副欣慰样,倒好像是听她儿子如何如何出息一样。 床帏中,他见面前那人一笑,忽然心中怒气就消了,取而代之是下腹一股□,只恨不得即刻便将眼前美人儿收用了。 风里希挡开他一只肥爪,好意提醒道:“大人不要那万两白银了?” 王威不屑道:“万两白银算什么?我与高大人密折今日已送出去。我已有计策,斩杀他李渊父子就这几日。他李建成要人,我王威怎么就要不得了?”说罢手又上来,急切道:“心肝儿,你今日给了爷,等过些日子圣旨下来,你跟着李家只是个死,跟着爷,等爷做了太原郡守,你还就是郡守夫人。” 凭他王威几十年官场经验,无论对男人女人,以地位钱财诱之,总无失手。不想风里希见了他画这么大一张饼,却只是摇摇头,叹气道:“大人心意妾身领了,可惜妾身是个世俗之人,一个郡守夫人实是。。。要是大人想做皇帝,妾身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王威听她狮子大开口,不禁一愣,伸手就向她抓去,“你——”不想刚说了一个“你”字,却觉得后心一凉,低头一看,一只刀尖正从自己胸口长出来。 他转头,看见一位白衣公子飘然若仙地站他身后,手中一柄长剑正将自己扎了个透心凉。 于是他不得不再一次重复了适才对风里希说那个字:“你——” 李建成松开手中长剑,任王威肥胖身躯缓缓滑落,掏出一方白丝帕擦了擦手,对身后众士兵道:“威、君雅引突厥入寇,事败伏诛。”众人听罢皆单膝跪地,高呼郡守英明、公子勇猛。 李建成一挥手,众士兵便拖了王威尸体出去。 待到房中无人,李建成才掏出另一方没沾血丝帕,轻轻为风里希拭去额上汗,他动作轻柔,又变回了那个白衣儒雅公子,仿佛适才一剑捅死朝廷命官是另外一个人。 他将帕子收进怀中,轻声问道:“你。。。这些年。。。可好?” 第二十二章 又是一年女儿节 两年前,风里希刺破手指将血融进桂花糕中制住了帝江;第二日李世民离府前往雁门城助炀帝退敌。 风里希寄住李府原因有二,其中之一便是借李世民身上往生障抵御白面具,也就是猰貐等人口中“丞相”。当日李世民一走,风里希自知凭自己七拼八凑几百年神力和烟罗不足两千年修为,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过下月月圆。而帝江解毒后必然也不会罢休,索性书信一封,叫烟罗带了阿决去青丘投奔狐王苏瓠。自己则自废神力,隐出府去。 苏瓠四百年前那件事上与帝江结下了梁子,这几百年来狐族趁帝江被困昆仑镜中,不遗余力地蚕食妖族领地,如今帝江出来,必然忙着筹备与狐族开战,不说妖界,就是人间两国开个战少说也要打个二三年,阿决苏瓠那里至少百年内不会有事。 风里希百万年来独来独往惯了,这一走并未和谁打招呼,只学生们第二日上课,才发现风里先生不知所踪。 这几年她过得可好?这个问题风里希着实不知如何回答。她从前是凌驾于众神之上□神,三界无人敢忤逆;四五百年前虽失了神力落难,却也得饕餮、烟罗等相助,加上自己又吸天地精华补了些神力,虽说也是东躲西藏,但生活上总是无忧。 妖魔鼻子灵,这一次为了隐藏行踪,她不得已自废神力,变得和一般凡人无二。烟罗身上魔气掩不住,她只得令其青丘照看阿决。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风里希没有神力身,再变不得男身,她生得那模样,想学人家来个女扮男装都是奢望。一个从前连吃饭这件事都不常做上古神族,兵荒马乱年月被迫像普通人一样挣扎了两年,她才晓得什么是人情世故。 ----------------------------------------------------------------------------------------------------------------------------------------------------------- 此刻,她被简单一句话问得一时语塞,只得转移话题道:“你这洁癖之症越发重了。” 李建成听闻,立原地瞧她半晌,才一掀衣摆坐下道:“你过得不好。” 风里希觉得这要是个问句,她还可以稍微敷衍一下,可他明明就是自说自话,她只得嘿嘿干笑几声。 之后便是相对无语,等到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才见李建成复又立榻前,对他伸出一只指甲修剪整齐手来,月光下他如一座九天玉石碑,看向她目光有几分熟悉。 他声音放得很轻,好似怕惊醒梦中人,“你。。。可愿与我回去?” 风里希忽然扑哧一笑,“你今日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来。” 李建成“哦”了一声,却见她又摇摇头:“也是怪了,你们容貌气质简直是差了汤谷到虞渊那么远,我竟把你们想作一处。” 李建成手还伸半空,见她全然没有起身意思,还说起了别,眼中不禁一黯,他从来懂得凡事不可强求,此刻只是收了手,道了一句“保重”。 刚转身,却听背后风里希不好意思道:“建成,你。。。来扶我一下。我这半边身子摔麻了,过不去。。。”这王威,必然是大力士出身。 白衣公子骤然站定,转身间眼中乌云散,只留繁星满天,他轻勾薄唇,已然是风化绝代,“建成这便过去。” ------------------------------------------------------------------------------------------------------------------------------------------------------------- 出乎风里希意料,李建成并未将她带回李府,而是城中一处外宅安置了,使女婆子倒是安排了不少,却嘱咐她近日万不可出门。 风里希本就是个懒散性子,倒也没计较这些,只每每问起元吉等人近况,他便顾左右而言它,如此几次,连风里希也看出了不对。 这一日,风里希正倾身小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蓦然转头,只见一树白碧桃下,白衣公子负手而立,白花似被蛊惑,争相恐后钻入他衣襟之中,他也只立着不动,好似画中人一般。 风里希笑道:“你来了?站那么远做甚?可是怕你先生我吃人。” 李建成这才拂落一身白碧桃花,“如今世道不平,灾民激增,世民遥见先生布施粥米,恐惊得百姓四散,故而不敢近前。” 风里希听他称自己为“先生”,便知道这位公子爷今天又不想空手而归了,开门见山道:“听闻前几日唐国公于晋阳起兵,你不忙着帮你爹打天下,倒跑来窥我‘施粥’。” 李建成叹了一口气,有侍女上前替他将树下石凳拂净,他飘然而坐,“前几日我与世民各杀了王威、高君雅二人,托不过是个勾结突厥虚罪,不想第二日突厥竟真来犯,只因不知城中虚实而未有攻城。然北方刘武周与原马邑太守王仁恭侍儿私通,后又杀了王仁恭,自立为太守。刘以美女重金贿赂突厥可汗,突厥立刘武周为定杨可汗,武周僭称皇帝,以妻沮氏为皇后,建元为‘天兴’。” 风里希拍了拍手上鱼食,往他身边草地一坐,接过李建成递来帕子擦了擦手道:“我赌你爹自起兵起夜夜都梦见突厥南下,从背后抄了你李家军队。” 李建成面上一肃:“虽不至于,亦不远矣。父亲大人今日派刘文静刘公前往突厥。刘公心中很是忐忑,私下与我商量此事,刘武周靠金银美女得了始毕可汗支持,我李家不是不可效仿,然如今乃用钱之际,且。。。” 风里希将帕子递还与他,“且不知那始毕可汗会不会安分到你等入主京师,只怕他收了钱财而后反悔。” 李建成接过帕子,仍是叠好收入怀中,点头道:“然也。” 风里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泥土,“刘文静弟媳曾施与我一个人情,既然你们已经将他一家救出来了,想必这婚事还没吹了。突厥这事实不难办,只是我这几日被关宅子里久了,脑子不太灵光,你带我出去走走,我许就想出办法来了。” 李建成听罢,微微一笑,风里希恍惚觉得这个表情是院子里花猫小花将抓鼠崽爪子间摆弄表情。却见李建成使了个眼色,侍女便呈上一顶纱帽一件披风。 他将纱帽戴她头上,道:“早知你呆不住了,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七月初七虽分别为上巳、端阳、乞巧之节,其实却也是三个女儿节。今日正是五月初五,你一个姑娘家,也该是和别女孩儿一般过过节。” 几百万岁风里希听到“女儿节”和“姑娘家”时候,不觉抖了抖。她风帽底下嘟囔道:“人家女儿节都戴花,我却不知自己原来长得如此丑,只能戴纱了。” 本是一句玩笑话,李建成面上却非常不合时宜不合道理地露出了一丝愧疚。 ---------------------------------------------------------------------------------------------------------------------------------------------------------- 五月女儿节,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自五月初一至初五日,饰小闺女,态极研。出嫁女亦各归宁。因呼为女儿节。 风里希从前久居三十二重天,这几百年来都忙着与白面具斗志斗勇斗谁活得久,近两年虽没了这层负担,却变成忙着为生计奔波,哪里有人陪她过节,现想来,她这一生至此,也不过才过了两次节---一次是五百年前被尾生推出去过了个乞巧节,结果被饕餮废了一身神力,还有一次就是眼下了。说来也巧,这两次竟都是女儿节。 李建成与她并肩走街上,一时间美男效应引得姑娘们都将头上簪花取下向他们掷来,不一会她就从他身上扒拉下来一袋子簪花。风里希宝贝地收好,道:“我看刘文静也不用愁怎么对付突厥了,只把你往闹市摆几日,收来首饰都够贿赂他大突厥可汗。” 李建成笑着替她整了整面纱,道:“你可知若论招姑娘妇人喜欢,我二弟比我可要技高几筹。照这么说,若是把世民放闹市,全天下饥民都有救了。” 走了一会,却见一座红绿绸带装饰楼前摆了一座擂台,台正中挂了一个十分精巧百索长命缕,两个赤膊壮硕男子正台上扭打。底下聚了不少看热闹,不一会其中一个红脸大汉将另一个丢下了擂台,顿时传来一阵叫好声。 这时台下上来一个颇为妖娆红衣女子,对台下众人道:“今日你们男人过端阳,咱们姑娘家过女儿节。这百索长命缕是七名顶尖儿巧绣娘花了七七四十九日编制而成,又有叶法善道长亲自下驱邪符,不知哪位壮士今日有这个福气,能为心上人将它赢了去。” 风里希本来对长命缕没什么兴趣,听到叶法善这个名字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向擂台。 李建成见她凝视长命缕,不禁问道:“你喜欢?” 风里希只忙着想叶法善事,也没注意李建成问了什么,只胡乱“恩”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李建成已经大步向擂台走去。 台上那红脸大汉这功夫已经又扔下台去好几个上来挑战,此刻正蹲擂台边上边扣脚边孤独求败,却见李建成摇着洒金折扇飘飘忽忽就上去了,不禁眯了眯眼睛道:“小子,你打扮成这样老子怎么揍你?” 台下男人都哄笑起来,女人大多面露不忍。 风里希知李家几个兄弟中,建成擅剑,世民善射,元吉喜欢鼓捣些机关巧器,若说拳脚功夫,还是故去元霸为擅长。她试着脑中想像了一下翩翩洁癖公子李建成打着赤膊和红脸汉子抱成一团台上滚来滚去场面。。。她失败了。 第二十三章 酒蒲角黍榴花辰 众人哄笑声中,李建成将手中折扇“啪”地一收,随手朝台下一丢,风里希忙伸手接住。却见李大公子不知今日被灌了什么*汤,竟俯身将银线勾边下摆别腰间,之后伸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对红脸大汉勾了勾。勾得台下姑娘并那妖娆主事人骨头都酥了酥。 抠脚大汉却被他勾炸了,他双手一撑台面,庞大身躯就翻到了擂台正中,抖着胸上两块硬肉,骂道:“哪里来小娘儿们,跑到爷爷跟前撒野?等会子爷爷打得你屁股开花,看你还敢不敢跟爷爷耍兰花指。” 底下又是笑,好些姑娘被他说红了脸。李建成只当不闻,脚尖台面上画了个圈,道:“我若出了这圈,就算你赢了。” 大汉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小子。”便冲将上来,冲到李建成身前,左手一个虚晃,右拳却朝他下盘打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才发现那右拳才是虚招,左手虚晃之后已经顺势勾到右侧,以手背为刀向李建成颈上砍去。 底下众人看得直吸气,风里希神力虽没了,但招式上还是看得明白,眼看千钧一发之时李建成洁癖地避过红脸大汉挥来拳头,脚下几个起落,连踢对方膝窝。那大汉也不是吃素,地上一滚,滚至台柱边上,双脚一蹬,就反滚回来。。。 风里希看得正起劲,却听身侧有人道:“这几招脚上功夫,你看着可眼熟?” 她猛地侧头,却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衣劲装男子。她这几年每月瘴气气上脑,元神愈加不稳,加上废了神力,嗅觉上迟钝了不少,今日竟一点也未发现他何时近了身。 李世民长直黑发用一顶黑玉冠发顶束了,几丝散发垂下,遮住他长睫下目光,使他侧脸看上去难得地柔和。他抬首望着擂台之上,一阵晚风过,那几缕发丝便被吹向风里希面上,却被垂下面纱挡了,后只得无奈地落回他颈边。 风里希也转首看回台上,半晌却答道:“是我教。” 这时李建成已经将红脸大汉踢下台来,台下爆发出一阵接一阵叫好声。李建成整了整衣衫,对台下大汉一抱拳道:“承让。” 大汉爬将起来,吐出一口血水道:“这小爷真厉害,秦琼服了。” 风里希听他这样讲,不禁赞叹:“这秦琼倒是块好料子,难得力气、反应与气量都占了上乘。若有名师指点,不出一年,拳脚功夫上,你们都不会是他对手。” 李世民仍目视前方,半嘲讽道:“风里先生又要收徒了么?”复又沉声说:“你不应该回来。” 风里希心道这晋阳都是你李家么,我又没住到你府里去。正腹谤着,见李建成等了一会见无人敢上来挑战,便伸手去拿悬着长命缕,手刚伸出,却见一人飞身上了擂台,指尖一支飞镖射出,就将那长命缕射下钉二楼一根窗棂上。 待风里希看清来人相貌,不禁暗自咂舌:这刚下去一个红脸,立马来了一个黑脸,今日这擂台都打出唱戏架势了。 却见那大汉对李建成一抱拳,道:“下尉迟恭,可否与英雄讨教几招。” -------------------------------------------------------------------------------------------------------------------------------------------------------- 要说打架这事,莫过于要、狠、准,再加一条不要脸。所谓、很、准,不光是动作上,是心思上,比如说你明明出拳如闪电,但是却用了半天来想是应该出左拳还是出右拳,这就够不上;又比如说你明明可以打得人一口牙都碎下来,后却舍不得自己拳头,只打了半口牙下来,这就够不上狠;再比如说你明明要打他左脸,可拳头落下确实打了左脸。。。边,人家脸动了,这就够不上准。风里希当年没事坐三十二重天上往下看,见武者者有之,狠者有之,准者有之,但这三样都具备,却实是寥寥无几。 眼下台上这两个,都是难得三条都占了,但李建成却不如这个黑面尉迟恭不要脸,所以渐渐就落了下乘。 风里希叹了口气道:“建成架子端得太大,是打不过尉迟恭。” 话音刚落,却觉得身边一空,竟是李世民飞身上台,落二人中间,缓声道:“家兄适才已打了一场,尉迟兄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不若让下替家兄与尉迟兄过几招。” 尉迟恭面露疑惑,却听李建成道:“世民无需替为兄遮掩,这位尉迟兄弟功夫我之上,建成认输。” 台下不禁一阵唏嘘,适才众人都见识了李建成收拾秦琼那几招,却没想到他与这黑面汉子才过了不到三十招就主动认输。此时众人眼中,那黑面汉子已经成了深不可测人物。 那尉迟恭竟也算半个老实人,对李建成一抱拳道:“这位兄弟连打两场,确实是恭胜之不武。”说罢又看向李世民:“恭平生敬佩英雄,今日见这二位公子都是人物,心中雀跃,不知可否与这位小兄弟也讨教几招?” 风里希算是明白了,男人打架不需要理由:看你不顺眼可以是个借口,看你太顺眼了也可以是个借口,总之老子就是想和你打。 李世民与尉迟恭打斗大大满足了晋阳人民对武力崇拜,等风里希反应过来时候,半个晋阳城人都挤到了这条街上,一时间街边酒楼楼板都被踩塌了,街角还有许多抻着脖子也只能远远看见台子,只能听着隔十步出现一个传信员解说擂台上战况。 风里希甚至还看见几个画师这么拥挤人群中搭起了简易桌椅,忙不迭地用颜料记录这盛况。 李建成默默退下擂台,朝着风里希走来,行止间仍是一派潇洒从容,丝毫没有失败后哀怨。风里希看了看此刻萎靡一角红脸大汉秦琼,不禁对李建成多了几分敬佩。 他站到风里希身旁,随着她目光抬头看向擂台上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请罪道:“建成让先生失望了。” 风里希摇头:“打架这事,本就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如今上去,定然还不如你。” 李建成见识过风里希功夫,此刻只当她谦虚,“我们兄弟几个功夫都是先生教,今日若是先生上去,只怕是百个尉迟恭也不够。” 风里希心道当日本宫用神力揍你们,当然打得过,现她就是心中想出手,这个身体却也还要慢上一招不止,只怕拳还没出已经被人打下台了。 她也不解释,只是道:“尉迟恭这名字,听着倒耳熟。” 李建成微微点头:“尉迟恭字敬德,乃是刘武周手下一员猛将。” 风里希“啊”了一声:“还真是说曹操,曹操手下就到。”复又奇道:“他胆子也真大,跟了刘武周,还敢跑到你们晋阳来挑事。“ 李建成道:“此人虽纯朴忠厚,却自视甚高,况且此行定是有备而来,怕是他武周派来刺探晋阳虚实。“ 他语气本是轻松,说话间却瞥见风里希纱帽上别了一物,不禁一时语滞,只愣愣盯着她纱帽看。 ------------------------------------------------------------------------------------------------------------------------------------------------------------ 风里希看擂台看得正入神,只当李建成思量怎么对付刘武周,过了半晌才发现他目光胶自己头顶,伸手一摸,却从纱帽上摸下一朵红纱绸纺石榴花。 五月初五女儿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给自己家女孩戴石榴花。 风里希“哎?”了一声,不解道:“这花是什么时候戴上?我竟顶着这么红艳艳一朵花看了许久热闹。” 李建民不答,只目光深沉地看向台上,许久不语。 -------------------------------------------------------------------------------------------------------------------------------------------------------------事实证明,风里希命中与女儿节犯冲,上一次被毁了一身神力囚禁妖界,这一次身上没有神力可毁,就直接被唐国公李渊派来官兵抓进了李府。 此时风里希被几人按跪堂上,自她双膝着地起外面便雷雨大作,亏着郡守府造得还算结实,不然早就被得千树万树梨花开了。 李渊坐上首,他身旁立着双眼红肿万姨娘,便是当日与李世民月下私会那个。 堂下一溜还站着李建成、李元吉、李元景等兄弟,只不见了李智云。另一侧坐了几稍年长,其中一个便是前几日还关大牢里刘文静。 女人哭有三种,有声有泪是为哭,有泪无声是为泣,有声无泪是为号。万姨娘眼下就是号,号得风里希都元神出窍了,才听李渊沉声道:“风里先生?或是风里姑娘?” 风里希抬头道:“妾身风里希,当日扮作男身化名风里,实有苦衷,望国公大人谅解。” 她这话一出,堂上众人除了李渊与李建民,都是一惊,李元景年纪小,结结巴巴道:“先生竟真。。。真是个女!” 李渊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李府里藏了一位文武皆顶尖儿能人。多少权贵子弟以能入我李家学堂习文练武为荣。不想这般人物,竟是女儿身。” 风里希心道您老人家难道大半夜将我抓来就是为了感叹我不男不女?这也太兴师动众了。不想李渊刚感叹完,忽然将茶盏重重掼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风里希,厉道:“我李渊自认待你不薄,你如何要害我儿子!” 说罢忽然拿起茶盏砸向李建成,只听离得近李元吉一声惊叫,李建成额上就流下血来,只听李渊指着李建成道:“还有你这逆子,给我跪下!你亲弟弟被妖多少年掳了,你不但不想着为你弟弟报仇,竟还瞒着我将这妖女藏匿起来!你当为父是瞎么?” 李建成闻言双膝跪倒,头一次没有掏出帕子擦血迹,而是重重给李渊磕了三个头,才朗声道:“父亲听孩儿一句,孩儿愿用性命担保,风里先生决不是害死智云凶手。” 第二十四章 欲以变数换定数 当年李家学堂众多学生中,沉稳内敛要数大公子李建成,胆小怕事要数排李元吉之下老五李智云。而如今风里希被押跪堂上,看着李建成磕头磕出一脸血来,听闻智云被人掳走害死,只能感叹世事无常。 李渊见从来行止从容大儿子竟然为了风里希众兄弟家臣面前作低伏小,不禁心中怒,他一甩袖子,训道:“无知竖子,这妖人众目睽睽之下掳走智云,几百双眼睛看着,你拿什么和为父保证?” 李建成直了身子,“这几年来学堂,风里先生才智本事我等有目共睹,想必父亲大人也有所耳闻。假若先生真想掳走智云,如何需要数百兵士众目睽睽下行事。建成以为,此事其中定有蹊跷,恐有奸人扮作先生嫁祸。” 李渊还没说话,他身边万姨娘却怒了:“她那一双金眼睛,全天下都找不见第二双。按大公子说,脸能易容,难道眼睛也能作假不成?” 风里希听了这许久,总算明白李建成为何不让自己出院子了,只怕那万两白银本就是李渊缉拿自己赏金。她想了一会问道:“适才国公说妾身害死了智云,不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万姨娘“哼”了一声,道:“你不要装傻,可不是你和那阴世师勾结,将我儿掳到长安加以杀害。” 风里希被她说得头疼,只怪今晚戏台上人太多,这哪里又冒出个阴世师来。她不禁反问:“智云不过一个十四岁孩子,我为何要加害于他?那阴世师又为何要害他?你们一口一个智云死了,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可亲眼见到智云尸体了?” 她这么说,堂上众人脸上也有些愣怔,那万姨娘听闻又号了起来,边号边骂道:“智云,我可怜儿,连死都不得个全尸!还有你那狠心先生,枉你平日里对她十二万分尊敬。。。” 后还是堂上年纪小元景答道:“京里传来消息。。。我五哥他。。。被阴世师那老贼活活烧死了。” 风里希听了这话,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抬头看看掩面哭泣万姨娘,心道这可真是一箭双雕之计,眼下死无对证,这黑锅她算是背定了。 李渊咳了一声,行至风里希面前,居高临下道:“老夫也敬佩风里先生一身学识,然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先生既然不能给老夫一个解释,也休怪老夫不讲情面。”说罢唤道:“来人—” 风里希知道他这是要下杀手了,然她根本就没做这件事,自己都和自己解释不清,又怎么给李渊解释。再说今日这本就是有人下了个套给自己,她再解释也没用,只得道:“公国要妾身解释?如果妾身说智云根本就没有死,国公可信?” 她这话一说,众人都愣了一下,后李渊道:“智云何处?” 风里希心道她如何知道智云何处,只得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李渊本还有一丝希望,如今被她这样一说,只当风里希拿他开心,不禁怒,一挥手招了几个健壮侍卫,“杀。” 侍卫上来便要拖风里希,却被李建成拦下,他白衣沾了红血灰土,看上去有些狼狈,可一个眼神却仍杀得那几个侍卫不敢近前。他挡住侍卫抓向风里希手,高声道:“先生我李府两载有余,心力,对我兄弟是爱护有加,父亲莫要听信小人谗言,错杀忠良!” 他这话说完,一旁站着李元吉忽然哭了出来,他抽抽嗒嗒道:“先生对我们是极好,元吉也不相信先生会害死智云。” 他一哭,元景也跟着跪下了:“父亲不要杀先生!先生看着虽冷情,元霸事我们还怨过先生。可后来我看见,先生她。。。日日都戴着元霸送给她袖箭、我送匕首,就连智云送那个丑不拉矶玉石腰带,先生也常戴身上。。。” 他们这么一闹,李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对几个儿子道:“风里之才,为父也很是不舍。然智云这件事,老夫已经给了她机会解释。如若她不是心中有鬼,为何要两年前不告而别。”说罢转向几个侍卫,厉声道:“还等什么,给我拿下!” 李建成见李渊心意已决,再多说也无用,只得强救。没想到他刚起发难,门外就进来二人,为首黑衣墨发,一双凤眼扫过堂上众人,李建成边上站定,先对李渊行了一礼,才李建成耳边轻声道:“大哥莫急,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女人可没那么容易死。” 这话不巧也被风里希听见了,什么叫祸害遗千年?!!她强忍住揍他一拳冲动,转向另一侧昏昏欲睡刘文静道:“皇帝废冢嫡,传位后主,致斯祸乱。唐公国之懿戚,不忍坐观成败,故起义军,欲黜不当立者。愿与可汗兵马同入京师,人众土地入唐公,财帛金宝入突厥。” 众人都是一愣,这情形就好像一头待宰猪,屠夫一刀下去之前,那猪忽然开口说:“现天下大乱,你和王二说,你要去打劫,让他给你放风,许诺他事成之后,劫下来人是你,钱是他。”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还好堂上几个都不是省油,很除了不知所以然万姨娘、元吉和元景并几个家仆,其他人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神色。刘文静是激动地站起来对风里希一揖道:“先生果真好计谋!肇仁此去突厥,若能成事,靠必是先生这几句金玉良言!” 风里希赶忙客气客气:“妾身不过纸上谈兵,若真要成就大事,还是要倚仗刘大人之辩才。” 她说完忽然觉得有点累了,看向此刻正作高深莫测状李渊,“国公大人,你既认定智云已死,那妾身害死智云这事便是一个定数;然今天下割据,后花落谁家却是个变数。妾身今日可以因为这个定数成为国公府内一缕冤魂风里希,也可以因为这个变数做回京城名士风里。” 她话掷地有声,一时间堂上众人面上都极其复杂,尤其是原本绷着脸唐国公李渊。 过了许久,才听李渊低声道:“押下去,关入地牢。” --------------------------------------------------------------------------------------------------------------------------------------------------------- 风里希觉得自己定是和晋阳犯冲,这才几日,便蹲了两次牢房。上一次至少还有人一起说说话,眼下。。。她看着四周密不透风石墙,又望了望头顶数丈处天窗,心中很是忧伤:这要是忽然下起雨来,可如何是好?就算不下雨,哪个夜里出来解手,不巧对着她小窗撒上泡尿。。。 事实证明她担心完全是多余,地牢四周戒备森严,别说人尿,就是兔子尿都落不到她头上。 草堆了坐了一会,她觉得有些冷,便扒拉了点干草将自己盖了盖,靠着墙角思忖了一会,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人定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地牢。 琢磨生死这事太费脑子,刚想得有些困,却见石墙上矮小铁门开了,火光从门外泄了进来,李建成撩着下摆低头从门外进了牢房,之后元吉和元景也跟了进来。 他们三人见风里希粽子一般藏干草里,默了半晌,后李建成哑道:“先生。。。受苦了。”随后击掌几下,有侍从从门外鱼贯而入,手中捧着锦被玉枕等物。 风里希扶了扶掉下来下巴:“难不成他们要关我一辈子?” 李元吉跑上来,从袖子里掏出几本闲书,塞风里希怀里:“父亲派大哥二哥去西河郡讨伐髙德儒。大哥怕他不时,先生牢中受苦,特意关照我与元景照看一二。” 风里希心道,西河郡与晋阳不远,但攻打一郡这种事,少则一月半月,多则一年半载都是可能。约莫等李建成回来了,用她骨灰栽花可能都谢了。看来这幕后之人不光想让她死,还想让她速死。 想是这么想,她总不好吓唬小孩子,只得安慰道:“元吉莫怕,国公大人今日不杀我,明日便也不会杀我。先生牢中住不久,不需要这么多东西。” 元吉抹了几把泪,小眼睛眨巴眨巴,道:“真?!” 风里希很认真地说瞎话:“自然是真,你们先生何时说过假话?” 元吉和元景又对着风里希关照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李建成落后面,临走时从袖中掏出一串白玉菩提手串套风里希腕上,抿了抿唇,后只得了两个字:“等我。” 风里希心中默默接道:我会等你回来替我收尸。嘴上却说:“你安心领兵,先生我觉得这牢里其实还不错,冬暖夏凉,可贵是安静。” 待牢门复又关上,风里希才恹恹瞥了一眼堆满一囚室锦被衣衫,过去扯了一件厚实将自己裹了裹。 月光如水,泄她泄了满地青丝上,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朵红纱绸石榴花,捧手心里看了一会,微微勾了勾嘴角,笨拙地将花儿簪发上。 又想起元吉塞给她书,想着长夜漫漫,自己一时也睡不着。 谁想刚掏出第一本,就黑了脸。却见封面上两个交缠人,侧书五个大字:春宫十八式。 第二十五章 昔年师恩怎敢忘 风里希捧着书手有点颤,只因这封皮上画,是两个男人。。。 元吉啊元吉,你就是给先生塞一本春宫,先生我也认了,但至少也要是一男一女好么。。。 她拿着书思忖良久,终还是没有勇气打开,正欲放下,却从里面掉出一页来。借着月光,看清上面几个墨迹还字。 十日即归。 这四个字写得笔走龙蛇,很是熟悉。 当年李氏学堂中,要说被罚得多,不是成天调皮捣蛋李元霸,而是总黑着一张脸李世民。几乎每隔一日,风里希桌上就会放上一篇李世民龙飞凤舞洋洋洒洒文章,所以这几个字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十日即归?这又是什么意思?西河郡虽说与晋阳不远,但来回也要几日,加上拉着大队人马,就算西河郡守脑子被驴踢了,大开城门热烈欢迎唐国公军队,也需要个几日安置一切。 怎么说,除了他行军至半路自己偷跑回来,这个十日即归都十分不靠谱。 ------------------------------------------------------------------------------------- 一转眼过了八日,她已经将元吉塞给她另一本游记翻了五遍。开始两天元吉和元景还来过几次。这几日守卫似是严了,连每日送饭食人都换了。 到了第九日,风里希自入夜便有些心神不宁,等到月上中空,才听清那是自牢外传来一阵琴音,乃是一曲现下时兴良宵引。 良宵引本是一首恬静曲子,此时听来却令人莫名心慌。风里希仰头听了一会,只觉得心中泛起一种难言感受,就好像亿万年来独守寒宫孤寂都这一刻涌出,一时间只觉得那孤寂好像一条被困游龙,左冲右撞只为破茧而出。 过了一盏茶时候,头顶小窗忽然嘎吱一声开了,一张惨白女人脸出现窗口,遮住了大半月光。 那脸盯着风里希瞧了一会,才一点点从窗口伸了进来,接着脖子、肩、手也好似无骨般跟着挤了进来,连带着手中还抚了一张琴,随着白面女人倒挂通气口上。 她手指抚琴弦上,每拨一下,便传来几声“啵咚”回音,仔细看去,才见那琴弦都是绷紧长虫。那女人尖尖指甲哪条虫身上拨一下,那条虫子便痛苦地扭动身体。 那女人一边拨弄着虫身,一边唱道: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后那一句何枝可依真是唱出一腔心酸,风里希只觉胸腹中积郁了无疼痛,后不自觉地接道: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后一个“心”字刚落,只听得噗噗几声,那张琴竟爆裂开来,瞬间虫身爆出汁水就落了她满头满脸,她却只目光空洞地反复吟唱那句天下归心。 一人穿墙而入,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穿着鸦青衣袍,头顶束了小金冠,长着一双李家人特有桃花凤眼。 少年负手行至风里希面前,神色平静道:“风里先生可还记得智云?” 风里希木然低头,又机械地点了点头,眼中一片了然。 牢门外转出一个衣着华丽贵妇人,她抚了抚少年头,宠溺道:“我儿,你近不是吵着要喝人血么?母亲给你找了好。” 少年听闻,猛地望向风里希。随着瞳孔骤然收缩,他双耳变得尖利,唇边长出坚硬胡须,指甲从指尖一路穿出,身后一条毛茸茸尾巴不断抽打着狭窄石壁。 风里希稳了稳心神,从墙角摸了一块尖利些石块,量找些话题拖延时间:“绫罗,不,现应该称你为万姨娘,你身为猫妖,却能生下李渊儿子,可见你上万年修为已经散了。当日我还奇怪,为何几百年不见,你身上妖气几不可闻,连往生障都不拦你,原是这样。” 万姨娘不屑道:“他李渊算什么东西?也配我给他生儿子?能有个与心爱之人血脉相连孩子,绫罗身上万年修为又算什么?再说我儿智云生来便天赋禀异,就算绫罗没了修为,我儿也照样能为我报仇。贱人,你现应该后悔当年没有杀了我。” 风里希趁她讲话,偷偷用石头锋利一侧划破手指。不想刚刺破,却觉得全身一僵,四肢都重如千斤,即刻便动不了了。 她一颗心沉入谷地,如今她能依仗只有自己身上这点血,可智云并非纯正妖族,风里希血对妖族是剧毒,对人却是大补仙药。本想用血挟持绫罗,可如今自己却着了那白面鹈鹕妖道。她觉得有些挫败,此刻却不是挫败时候,她只得量保持平静对万姨娘道:“我记得你本是帝江姬妾,却仰慕饕餮,如今饕餮下落不明,你又心甘情愿为个凡人生子。要我说什么好呢。。。” 绫罗脸上一怒,正要发作,却忽然想起什么似,高兴起来,“没想到如你这等无情无欲人,也会有心伤之事。锦缎百足琴音本身对人并无伤害,只会放大听者心中悲伤情绪,直至四肢百骸都为其所控。”她说罢提步上前,死死盯着风里希道:“你如今心中这般苦,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风里希甩甩头,想将眼前不断浮现一幕幕甩掉,却如何也逃不过心中一遍遍回响着“只求来生再不相见”。 一时间她仿佛穿过四百年时光,看见榻上躺着那人,形容枯槁,白发丛生,他费力支起身子,蠕动着干裂嘴唇,眼中无悲无喜,无怨无恨,只余那一句。 只求来生再不相见。 ------------------------------------------------------------------------------------- 万姨娘似乎有些累,她又抚了抚少年,“说了这么多话,我智云饿了吧?吃了她,我儿就再不用东躲西藏了。” 少年眼中升起一团火,他一张口,露出左右两颗利齿,嘴角流出腥臭液体。 一只老鼠似乎为他突然暴出妖气所惊吓,企图沿着墙角溜出牢室,却被李智云一把抓过,丢进嘴里大嚼起来。 他嘴上还粘着几根鼠毛,口中腥气喷风里希脸上,头顶白面鹈鹕妖锦缎忽然尖利地笑起来,“阿爸阿妈,你们大仇终于得报!獒犬哥哥,那个害得你灰飞烟灭女人今日要死了!锦缎替你看着她死!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窄小囚室中久久回荡,使得妖变智云加焦躁不安,他一只爪子抓上风里希,却好似被烫到一般“嗷”地缩回了手,风里希低头一看,却见腕上那只李建成留下白玉菩提手串正盈盈发亮。 “这是——!!!不!不可能!它为什么会你身上!”万姨娘反应倒好像是风里希腕上挂了一串眼珠子似,“智云!!替为娘杀了这个贱人!小心,别碰坏了手串!” 与万姨娘和锦缎疯狂相反,李智云却触到那白光后安静了下来。他低头喃喃道:“从前学堂时候,我胆子小,经常被哥哥们忽略,连几个弟弟也喜欢和元吉元景一起。。。后来。。。我就很怕去学堂,经常偷偷躲学堂外老槐树下边自己和自己下棋,边听先生讲课。有一次日头太大,我中了暑,昏倒墙外,是先生把我抱进屋里,还给我喝绿豆汤。从那以后先生准我带着棋盘去上课,而且还一边上课一边和我下棋。。。三哥去世那天我很难过,搬了个板凳偷偷翻墙出去游荡了一天,到夜里才回。我从老地方翻进去时候,以为自己踩着板凳,结果发现板凳一旁,我踩是先生背!”他说话中,瞳孔已经渐渐恢复人色,他有些羞愧地低着头,一如当年学堂中,“原来先生早就发现我偷跑出府,墙下等了我一日。我当时很怕,以为先生要训斥我,可是先生他。。。他只是对我说,天冷了,回去加件衣服。。。” 京城深深宅院中,曾经有这么一个少年,因为知道自己身上流着妖族血而自卑。他不敢和兄弟姐妹多接近,怕他们看出自己日渐妖化眼瞳;他也不敢和母亲哭诉,因为他母亲心中只有仇恨。他喜欢下棋,却没有人愿意陪他;他喜欢射箭,却不敢和哥哥们一起站校场上比试。 只有那个看上去年纪轻轻西席先生,那个连大哥和三哥都佩服人,愿意陪自己这个既不是嫡子也不很出色老五下棋、课后对缩校场角落他招手、手把手教他射箭。 随着年龄渐长,他发现自己身上妖族特征日益明显,对活物和鲜血渴望也逾加强烈。他母亲设计了他假死,他从小听话,便应了。却不知母亲竟利用了这一场假死陷害了他一直尊敬和感激人。 李智云不住后退,风里希臂上被他抓出血痕灼伤了他眼,他不迭道:“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智云不是故意。。。智云不想伤害先生。。。”退到万姨娘身旁时,被她一把抓住,她眼中有深深失望和疯狂,她指甲陷进智云肩头:“你做什么?!!你可知道这个人杀了我们妖族多少同胞?你可知道你本应是血统纯正妖族,就是这个人害得你成了半人半妖怪物?你可知道你母亲我万年修为是因为谁而废?你这个蠢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说罢扭过他身子,强迫他正视风里希,“乖智云,去,吸干她血,吃光她肉,就好像你吃城外破庙里那些叫花子一般。。。” 智云眼神闪烁地风里希和万姨娘面上转换,忽然“嗷——”地长啸一声,化作一道光撞破牢顶而去。 室内一时静谧,万姨娘和锦缎对视一眼,锦缎会意,手中骤然出现五把利刃,直击风里希心口。 鹈鹕嘴利,她是修了八千年鹈鹕妖,自三千岁起,她每隔千年便将自己喙生生从脸上扯下来,冻极北冰川中千年,取回时喙上便会结厚厚一层冰碴,纵使对手有再强修为也化解不得。 此时风里希动弹不得,眼看着利刃挟着寒冰之气朝自己射来,竟只觉得她这一生太长,就这么死了也罢。 闭上眼,不知为何,却浮现起一张张略显稚气小脸,或欢喜或羞怯或淡然地唤着“先生”。 ------------------------------------------------------------------------------------------------------------------------------------------ 绫罗单手放胸前,感谢众妖族兄弟姐妹天之灵保佑她大仇得报,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听锦缎痛呼一声。她慌忙看去,只见一条巨大金色蛇尾一甩之间便将锦缎拍得昏死过去。那蛇尾刚扫过锦缎,便雷霆般卷向自己。 绫罗连叫都未来得及叫上一声,就被蛇尾卷其中。 面前一人银发金眸,正是绫罗夜夜恶梦中模样。她声音清冷飘渺,与之前判若两人,她眼中无欲亦无恨,只高高上望着绫罗,“尔等妖畜,贪心太过。” 正绫罗绝望之时,忽听得一阵抽气之声,却见李渊站地牢门前,身后立着侍卫与李建成、李世民等人。 第二十六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第二十六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却说李建成和李世民此次征讨河西,竟只用了九日。 史记: “执德儒至军门,世民数之曰:‘汝指野鸟为鸾,以欺人主,取高官,吾兴义兵,正为诛佞人耳!’遂斩之。自余不戮一人,秋毫无犯,各尉抚使复业,远近闻之大悦。” 李渊晋阳城门下迎了两个儿子凯旋而归,远远望去但见军容整齐,又听闻二人与士兵同甘共苦,“遇敌则以身先之。近道菜果, 非买不食; 军士有窃之者,辄求其主偿之,亦不诘窃者。”不禁赞道:“以此行兵,虽横行天下可也。” 是夜,唐国公设酒席犒赏军士。酒未至三巡,却有侍女借斟酒之际欲行刺李渊,被他身旁李建成险险挡下。那侍女见一击不中,也不恋战,施展轻功就往树木繁茂处逃去。 ------------------------------------------------------------------------------------ 郡守府地牢外一派寂静,黑甲兵士对远处歌舞升平仿若不见,眼观鼻,鼻观心。远远见一个黑影几个纵跃而来,后面跟着大批郡守府侍卫,带领众人正是唐国公父子三人。 李渊行至牢门前,对身后侍从道:“搜!” 话音刚落,却听得下面一声巨响,他遣人去看,派去人回报说地牢塌了。李渊沉吟半晌,却听得李建成道:“父亲,此刺客出手不凡,背后定有贼人作祟,决不可放过。儿子愿领侍卫十人下去捉拿。” 一旁李世民不语,李渊一挥袖道:“区区一个刺客,我还怕了他不成为父随尔等一同下去。” 三人带了人刚进了地牢,就听见有女人哀号之声,随后就见到风里希用蛇尾缠住万姨娘这一幕。 万姨娘艰难地扭头,看见门口站立李渊等人,一张被吓得扭曲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她痛苦地叫道:“救。。。救我。。。”只是那目光却好似并未落李渊身上。 跟着下来侍卫虽都是万里挑一汉子,此刻见了牢中这般形容也不觉冷汗流了一脊背。 就这时里希头一抬,目光冷冷从众人面上掠过,李渊心底一惊,他七岁世袭唐国公之号,活了这五十年来,什么阵式没有见过,便是当年狐妖作乱他也能妥善处理,如今面对一只身陷牢狱蛇精,竟然自心底生出敬畏来,若不是身子动弹不得,只怕此时自己已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风里希蛇尾一甩,万姨娘就被甩至囚室一隅,哇吐出一口血来。她歪了歪头,看着被她一个眼神定地上众人,好像欣赏一件件摆地上陶俑。那一张张或惊或怕或呆滞或憎恨脸,倒还真是神态各异。 正僵持着,却听见上头传来多人声,想是留守牢外侍卫见李渊等人久无消息下来查看。 李渊好歹也是一方枭雄,这情况下还能说出话来,他清了清嗓子道:“风里先生,看你前两年对我李府也算心力份上,只要你此刻束手就擒,老夫就承诺放你一条生路。不然。。。休怪我无情。” 风里希疑惑:“束手就擒” 李渊稳了稳心神,使出他杀手锏:“叶法善道长,不巧正我府上。”这个名字一出,场众人都松了口气,要知叶法善这个名号当下,比神仙仙号还好用。 风里希果真犹疑了一下,后漠然道:“哦。” 这个“哦”音还没落,蛇尾就朝李渊头顶而去。李渊从前祭出叶法善名号,无论何种妖魔都总是要有所顾忌。谁知这蛇精就不冷不热地“哦”一下,他眼见梁柱粗蛇尾就这么朝着自己天灵盖砸了下来,全身却动弹不得,不禁心中暗道,此命休矣。 按照戏本子上写,每到这种性命危急关键时刻,都会出现点转折。今日这一场好歹依旧俗套,就蛇尾要将唐国公及身后众人砸成烂泥瞬间,一柄长剑挡住了它去势。 李世民穿着玄青袍子,袖口处露出一截修长笔直手腕,此刻那看似瘦削手腕正顶住了蛇尾扫下千钧之力。 他手指骨节泛白,声音偏冷,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商量:“今日站你面前,是我父兄。” 风里希转向他:“父兄?你可知,你其实无父无兄。” 这句话说得太过突兀,就好像两大高手对决,打到一半,其中一个忽然说“你可知,你脸上没长鼻子也没长眼睛。”。 这句话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完全没有缓和当下紧绷气氛。蛇尾再次高高抬起,又重重甩下。李世民见风里希丝毫没有留活口意思,不得已拔剑出鞘,一剑刺入蛇尾。 风里希身形晃了晃,金色蛇尾被刺穿,鲜血顺着剑尖流至地上,吓得适才还躺地上装死绫罗和锦缎两只妖尖叫着后退。 她觉得有些奇怪,抬首看去,才发现李世民双手握于剑身,他血从手掌划破处流满长剑。 风里希忽然闭目嘲讽一笑,随着这笑,她满头银发渐如墨染,一条蛇尾也慢慢缩小,后变回裙底一双流血脚踝。 再睁眼时,她眼底一片茫然,看了看面前僵直站立众人,看了看众人面前仗剑而立李世民,又看了看自己被洞穿脚踝,后隔着通气孔看了看头顶一轮满月。 不知是因为元神不稳,还是之前百足琴音作祟,又或是脚筋被斩断太过疼痛。她忍了一忍,后还是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她单手撑地,明明是圣洁美丽面庞,此刻却显出一种非常违和颓败和妖冶。她抹了抹唇边血,抬首惨然道:“你可知,。。。罢了,如你所愿。” 说罢捡起地上掉落一支鹈鹕喙,直插入胸口:“也好。。。你我恩怨两清罢。” 这一切来得太,众人竟没有发现什么时候手脚可以动了。李渊不愧掌了这许多年权,刚一能动,便立即抽剑出来,却被李建成拦下了。 李建成适才离风里希近,所以被她目光影响也大,连口舌都不能动。眼下终于可以开口,急忙道:“且慢!”说着往众人身后一指。 众人转过身去,才见之前宴席上行刺侍女倒李渊一步之内,口吐鲜血趴地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李建成来不及多说,只简略道:“若不是风里先生,父亲此时已血溅五步。” 他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是李世民长剑脱手。 他手上伤口被剑身拉得大,血滴地上,淅淅沥沥与她血融作一处。 是了,原来如此。 原来总是误会。 那一夜,她醉酒,她当她是刺客; 那一日,她成了他先生,他当她是为了折辱他; 那几百个日夜,她兢兢业业地打磨他文韬武略,他当她是与自己过不去; 那无数月圆之时,她面色惨白地泡冰冷井水里,他后当她只是无聊消遣; 就刚刚,她不过是为了攻击偷袭父亲刺客,他心中却认定了她是要伤害他家人。 ------------------------------------------------------------------------------------- 李渊也是明白人,见了这场面,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他看了看一言不发李世民和若有所思李建成,唤人抬了万姨娘和锦缎出去,又吩咐侍卫拖走了女刺客,便带着人离去。临走时踱到李世民身边,手他肩上一拍:“今日这事,算为父欠她个人情。但她总归是妖魔,就算今日不死,早晚也不得善终。改日为父会向叶法善道长提一提这个事,看能否为她超度一番,也算是她造化了。” 待李渊等人离去,李建成大步上前,扶住风里希肩头,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疾点她胸前几处大穴。又掏出几粒赤色药丸塞入她口中,怎奈她气息已绝,无法下咽。就李建成折腾时候,却听见背后有人轻声唤“大哥”。 他一回身,却见一人面无血色跪他一步之外,他嘴唇蠕动,恳求道:“大哥,可否让我看看她。。。” 李建成被他面色所骇,印象中这个弟弟年纪虽小他近十岁,性子却从来要强,他从未见他如此形容。 他心中本是一腔不知缘何而来怒火,此时被李世民眼中滔天自责和绝望所骇,半晌才叹了口气,起身让至一旁。 李世民试了几次才站起来,后半走半爬地,总算挪到风里希面前。 他厉声道:“你不要再装了,我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当初一剑穿胸都没杀了你这妖怪,你以为人人都如三岁幼童一般好骗?风里希,你起来,有什么恩怨我们慢慢算。” 他盯着她阖着长睫毛瞧了好一阵子,才手忙脚乱地替她擦去面上血污,却依然没有等到她回答。 他不依不挠,将声音放沉了点,附她耳边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大婚那夜将你如何了么?你再不起来,这件事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又等了好一会,却仍不见她回答,这时李建成终于受不了他自言自语,走过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已经被你逼死了。” 这句话好像一把剪刀,剪碎了李世民自己给自己糊起来那层窗户纸。他低头看她,好似研究一幅字,他哑着嗓子坚定道:“大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无情无义人。这种人怎么会被逼死?”他发上血黏黏答答,“你不知道,大哥,当年她可以眼看着几十条性命她眼前被屠,都不愿顺手一救。她这种人,决不会那么容易自。” 李建成听他虽这么说,可目光所至,见到是李世民面上两行清泪却不自知。他叹了口气,走远了些。 李世民又跪风里希面前盯着她四年间一丝都未变面容看了许久,才俯身轻轻将她圈双臂中。他脸埋她沾满灰尘肩窝。 自此,再没有人会滥用职权地罚他写文章,然后再花一晚时间仔细评注;再没有人能将诸子百家讲得这般通透却不枯燥,连一向坐不住元吉都从未旷课;再没有人站校场边边吃瓜子边看他射箭,不时用瓜子皮打他手肘上纠正力度,等他回首时又将手背身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于他,再没有人能如她一般,亦师,亦友,亦敌。 他将她揉进怀里,闷声道: “我知你觉得我身上戾气太重。这次是我不是,你起来,要打要骂要罚都随你。“ 他声音如注了水银:“风里希,你真是一个凡事都要做绝人。” 后,他用手指梳进她发中,将她头压向自己胸口:“人道风里先生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前知千年、后晓百载,有一件事,你却一定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竟抿着唇笑了笑,低头道,“下,仰慕小姐已久。” 第二十七章 一只黄鹂帐中立 风里希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一条竖直管道中不停下坠,管道两侧好似层层叠叠镜面一般映着过往各种影像。不知坠了多久,却从头顶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一声声地,虽想不起是谁,可那声音听着太压抑,竟连她心都跟着揪起来。她觉得再听下去定要少活许多年,张口欲喊回去,却听见有人她耳边轻声道:“喜、怒、哀、乐、爱、恶、欲,不是断, 而是破,不贪着其欲乐,证悟其空性。没想到你不忍杀他,竟伤了自己。”风里希一惊,转头去看,却见身侧仍是虚空,哪里还有人影。她茫然问道:“你是谁?如何这般见不得人。”那声音叹了一口气,对她附耳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把我关了五百余年。。。这些年没有我,你该是累了吧。也是时候换你歇歇了。。。” 风里希还想问个清楚,却觉得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一时间往事如退潮之水,渐渐抽离她记忆,就她觉得自己真要睡过去时,却听得耳畔那声音淡淡道:“看来今日还不行,有人偏不让你歇。罢了罢了。” 说罢便消失不见,只留风里希一人黑暗中不断下坠。 坠了不知道多久,才听到头顶有一个幼童声音惊叹道:“你们也真本事,竟能将这一位逼成这样。” 随后另外一个略显熟悉声音恭敬道:“道长认得风里先生?建成恳请道长救救先生,只要能保得先生一条性命,建成今后任凭道长差遣,便是要下这条性命。。。” 那稚嫩童音夹着不耐道:“我要你性命作甚。这一位贫道是必然要救,却不是看你们李家面上。但贫道道行不够,如今就算耗全力,也只能吊她一条命,至于今后如何,还要看这一位自己了。” “道长四代修道,皆以阴功密行及劾召之术救物济人,如今放眼天下,道行上无人能出道长之右。连道长都无能为力,风里先生她究竟是。。。” 那厢童音忽然紧张起来:“你不要问贫道。这一位身份贫道不敢说,一说立死。要救这一位,别说贫道了,就是天上三清帝合力,也不能比贫道做得好。你可不要害我。” 风里希听得糊里糊涂,建成是谁?风里又是谁?那自称贫道声音明明如幼童,说起话来为何如此老气横秋,啧啧啧,现孩子啊。。。 ------------------------------------------------------------------------------ 她再有意识时,是被一阵不太悦耳鸟叫惊醒。她睁开眼,见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白毛鸟脸,正兴奋地盯着她瞧,嘴上不停叫道:“小黄,小黄,你可醒了!” 风里希迷糊地看看它,觉得这鸟真大。小黄?是自己名字么?她四下张望,见她处一个巨大鸟笼中,而鸟笼被挂一个巨大帐篷中,她面前是巨大桌椅笔墨。 她又低头看看,却见到一身黄毛和两只纤细爪子。 原来她是一只鸟!还是一只小黄鸟,怪不得这只白鸟叫自己小黄! 风里希,哦不,小黄,为自己聪明才智感到骄傲。 正骄傲着,却见眼前掠过一个白影,再抬眼时,桌前就坐了一个白衣人。 小黄用翅膀抹了抹自己鸟嘴上流下来口水,这个人他长得可真好看。。。 许是一双小绿豆眼流露出来目光太过如狼似虎,桌前人影好似感知到什么似转过头来。她慌忙将翅膀上口水往身旁小白鸟身上一擦,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她觉得自己这一连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不想那一侧却传来桌椅移动、脚步凌乱之声。 一只手扶上鸟笼,小黄觉得自己被鸟笼带着都微微颤抖。小白气愤地扑腾了几下,被白衣之人轻飘飘一瞥,即刻偃旗息鼓。 小黄看过去,却见鸟笼外一张放大俊颜,挺秀鼻尖就要贴到鸟笼上了。她被惊得也扑腾了几下,面前人忙扶了扶鸟笼,关切道:“你。。。醒了?你可好?” 小黄无奈道:“我本来很好,再多被你这么吓一吓可能就不太好了。”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简洁明了,可李建成听来就是她哀怨地唧唧喳喳叫了几声,不禁眼中一黯:“先生,真是你吗?叶法善道长说你本体本就受了伤,近些年胸口又添了伤,后又被一剑伤经脉上,实不能再用。他只能取你一滴血重造一个身体。可他法力不足,只能做一具小。。。” 小黄总算明白了,原来自己本来不是一只鸟,但是原本那个身体好像仇人还挺多,没事就被人桶上一刀划上一剑。 她这么一想,不禁冒了一头冷汗,心道还是做鸟儿吧,起码只听说过有人和鸟人有仇,还没听说过有人和只鸟有大恨。 见她这次连叽叽喳喳都没有了,李建成有些落寞,扶着笼子立了半晌,才叹出一口气道:“是我贪心了。你如今能活着就很好。” ------------------------------------------------------------------------------------- 以后几日,小黄每日想就是怎么将一大一小两只小白毒哑了。每日清晨她立横木上睡得正香,鸟小白就会唱起欢乐“小黄之歌”:小黄小黄你起来啊,哥哥带你骑大马啊~~大马大马真大啊,哥哥我上去就下不来啊~~ 小黄翻着白眼想:真是一个有梦想少年鸟。 鸟小白唱完了,就该人小白出场了。这个人小白好似很忙,每日都是夜半时分才回来,有时候是白袍,有时候是银甲。他每日回来都累得恨不得趴羊皮毯上一睡不醒,却还是强撑着抱着笼子和他们讲上至少一个时辰话。 “那日后不久,父亲建置大将军府,自封为大将军。大将军府下辖三军: 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率左三军; 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率右三军; 元吉为太原郡守,留守晋阳宫。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军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温大雅及其弟温大有共掌机密。。。” 小黄听他报这些人名听得昏昏欲睡,估计等他把军中上下都交代了,她耐心也交代了。 “父亲还效法李密开仓济民,因而应募从军人很多, 二旬之间,得众数万。七月癸丑日,父亲亲自率三万大军誓师出征,遥尊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帝,西进长安,沿汾河东岸南下,直取潼关。” 小黄一翅膀扇开鸟小白蹭过来毛茸茸鸟头,睡眼朦胧地听人小白继续说: “霍邑是大军途中要过第一关。消息传至长安,留守京师代王杨侑立即命虎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两万屯驻霍邑,同时派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驻守河东阻截我军西进。如今我们大军行至霍邑西北五十里雀鼠谷至贾胡堡,眼下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得不扎营于此。秋雨久降不停,父亲不得不派出一部士兵返回太原增运一个月军粮。霍邑地形险要,有险可据。守将宋老生有河东屈突通遥相呼应,对我方很是不利。” 他说完这许多,被小黄总结为:这个人小白爹很能折腾。 ------------------------------------------------------------------------------------- 这一日小黄又赶向与周公私会路上,却听见铁甲之声,鸟儿虽不长耳朵,听力却还不差,她一听就听出今晚来不止人小白一个。 果然,不一会一队将领模样人就簇拥着一银一黑两甲胄身之人入了帐篷。 其中一个年约五旬美髯公道: “宋老生、屈突通联兵据险,未易猝下。李密虽云连和,奸谋难测。突厥贪而无信,唯利是图。武周,事胡者也。太原一方都会,且义兵家属焉,不如还救根本,图后举。” 小黄歪头思考了一会,研究明白两件事:第一,这位仁兄是个文官,还是个地位颇不低文官。 第二,这个文官觉得现情况很不妙,大家不能再往前走了,还是打包回家吧。 不过要是情况真如他说一般,确实是应该回家了。 他正想着,却感觉一道目光直射到她身上,她先是怀疑地看了看身侧鸟小白,却见它倒挂横木上睡得正香。她向前看去,才见到那黑甲之人正向鸟笼看过来,凤目中有一些说不清东西,直看得她浑身毛都跃跃欲试地竖起来了。 小黄有一条信仰,她觉得做人也好做鸟也罢,气势上都不能落了下乘。此刻这个年轻黑甲将军看过来,她也瞪着自己小绿豆眼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她看人小白也不过是流口水,不想这黑甲将军长得竟比小白还好。她只一眼,两只嵌脸上鼻孔就汨汨流出鼻血来。 小黄泄气地抹了一把鼻血,照样蹭倒挂鸟小白身上。刚想再大战几个回合,却发现那年轻将军目光已经收了回去。 她觉得很郁闷,这就好像两个人打架,正打到紧要关头,对手忽然说:打架没意思,我娘喊我回家吃饭了。 不过这次对手精神境界还是很高,从他没有回家吃饭就看得出。他收了目光后,走向挂一侧舆图,负手立图前默了一阵,昂声道: “武周位极而自满,突厥少信而贪利,虽相附,内实相猜。突厥必欲远利太原,宁肯近忘马邑!武周悉其此势,未必同谋。 又朝廷既闻唐国举兵,忧虞不暇,京都留守,特畏义旗。所以骁将精兵,鳞次近,今若却还,诸军不知其故,相恐动, 必有变生,营之内外,皆为京力敌,于是突厥、武周不谋而至,老生、屈突追奔竞来。进阙面南,退穷自北,还无所入,往无所之,畏溺先沉,近于斯矣。” 他这段话说得一气呵成,账内将领都被震了震。好几人沉思片刻,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小黄打着哈欠心中为他这段话总结了一下:突厥和刘武周关系不咋地,现退军后果很严重,搞不好孩子和孩子他娘都没了,谁退谁傻蛋。 她觉得自己这个版本有说服力,于是得意中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才发现一帐将领都退了出去。适才一段话震死一群人黑甲将军仍负手立舆图前,帐内烛火忽明忽暗地跳跃他略显瘦削却无美好侧脸上。 终于,他冷冷开口:“大哥,我给你后一次机会,你将她葬何处?” 第二十八章 霍邑城下露锋芒 人小白本靠一张兽皮椅上,把玩着一只玉扳指,听了黑甲将军一句话,手上动作一滞。 半晌他将玉扳指往桌上一扔,伸了伸长腿道:“当日打昏你是为兄不是。但你认为。。。她若有知,会想见你么?人已经不了,你还执著什么?” 这几句话小黄听来是一头雾水,可那黑甲将军听来却好像是一盆凉水。他一反适才指点江山成竹胸,转身勾了一抹嘲讽:“我执著。。。大哥就好到哪里去了?” 人小白面上一冷,可小黄看来,他这个神色却和鸟小白半夜偷偷吃被发现时还要尴尬。他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世民,为兄自知奈何你不得。但这件事上,你就是抽剑杀了为兄,为兄也不能让你如愿。” 真是不畏强权不畏恐吓典范!就小黄心中暗自为人小白喝彩一声时候,却听黑甲将军冷冷道:“我不会对大哥拔剑,但是大哥手底下那些人。。。还是早早准备身后事好。” 说罢又瞥了一眼鸟笼,便掀了帘子大步离去,徒留一腔冷风吹进帐中。 等帘子终于又合上,人小白才有些疲惫地走到鸟笼前,望着装睡小黄和真睡鸟小白发了好半天愣,幽幽道:“我早看出他心思,当时只当他少年心性,却不知他竟陷得这般深。他从前只是面上冷清,如今,却是连父亲都掌控不了了。” 小黄心道:这只怪你们连个死人尸首都霸着。话说回来,这是多大深仇大恨,人死了都不够,还要拖出来鞭尸? ------------------------------------------------------------------------------------- 这几日过得很不太平,用鸟小白话说就是:黑布,搬家,黑布,搬家,黑布,搬家。。。 小黄心中约莫人小白这只军队一定是做什么见不得人事,害得她和鸟小白每日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很多时候笼子还没来得及挂起来,就被蒙了黑布又运走了。 用人小白话说,就是那个黑甲将军疯了,竟说服大将军,也就是他们爹,把已经回撤老巢左军,也就是人小白手下,都追回来了。那做大将军爹估计也被灌了*汤,不光不觉得让军队来回绕圈这事很麻烦,还称赞那黑甲将军道:“吾之成败皆尔,知复何言,惟尔所为。” 八月己卯日,连月阴雨天气终于放晴。 人小白这几日都格外忙。到了第三日,已经见不到他人影了。所谓山中无老虎,小鸟称大王。鸟小白一早起就喋喋不休地秀着他那一把销金断玉好嗓子,直烦得小黄这只作鸟都想从笼子里跳下摔死算了。 她还真跳了。 然后她发现,她竟然从笼子里出来了。还本能地扑腾着黄不拉几两只小膀子看着笼内鸟小白。 鸟小白一时惊得停了才艺表演,结结巴巴用鸟语道:“妹子,你咋出去了?教教哥哥!” 小黄心道,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为了天下太平,也绝不能告诉你。 这时远处传来锣鼓与喊杀之声,小黄心中一动,振翅循着声音而去。 昨日才放晴,今日就起了大雾。飞了约莫五六里, 便见到黑压压一片,小黄开始以为是蚂蚁搬家,飞低了才看清其实那是军队攻城。她略一数。。。实没有数清底下有多少人,只觉得漫天遍野大雾中人影重重,旌旗招展。此时本应各不相同几万张脸都隐相同铠甲下,唯一不同是各自手中武器与身下坐骑。 小黄心中知道这阵势应该是惊人,别说对她这只小黄鸟来说了。可眼下不知为何,她却好像见怪不怪一般,并不觉得太过震惊。 她觉得自己真是好见识。 浓雾中举着纯白上书“唐”字旗帜士兵一波又一波地冲向城墙,又一波又一波地死墙下。没过多一会,高高城墙下就堆了一圈残肢断臂。 这情形连小黄都看明白了:攻城这方虽然勇猛,但再勇猛血肉也拼不过砖石。就是把几万人尸首都堆墙下。。。估计也攻不进去。 就小黄立墙头 叹气时候,攻城一方却鸣金收兵。 过了一会,忽见步兵退下,一队骑兵英姿飒爽而来,奔至城下骤然收蹄。列队严整后,众骑忽然分至两旁,让出中间一队亮甲将领。亮甲将领站定后也分至两侧,迎来当中金银黑三骑。 当先一人金甲铮亮,年愈五旬,却丝毫不显老态,风神俊朗面上一双明目如鹰。他一伸手,一旁身材魁梧将领便递上一把长刀。 他刀尖朝天一挑,身后银黑二骑便带了十几骑疾驰出阵,朝着城门而去。 停城墙上看热闹小黄不禁心中叫了一声好,期待地看这亮澄澄十几人气势汹汹地去送死。 不想还没冲到城下,那黑甲之人却生生勒了马,一抬手,身后众骑便开始。。。骂。 从爹骂到祖上二十几代,又峰回路转从儿子骂到后世几百代。 小黄被这华丽丽开场和彪悍过程震得一个不稳,摔下墙头。 摔马蹄前时她才记起自己好歹是个飞禽,万军阵前摔死这事实丢人。她扑腾几下,拣了近马头立了上去。 刚站稳,就听身后有人道:“老生勇而无谋,以轻骑挑之,理无不出; 脱其固守,则诬以2于我。彼恐为左右所奏, 安敢不出!” 小黄心中一惊,不禁扭了扭她黄毛小脑袋,却见自己正立黑甲将军坐骑上,此刻她正威风凛凛地。。。瑟瑟发抖。 她歪头看了看他冷峻眉眼,不知为何,只觉得他本就应该是这样子,却又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时那冷峻眉眼也看见她了,她惊得扑腾了翅膀就想跑,却被一把抓住--从前小黄总觉得人道 “和捏小鸡一样容易”很难理解,现她可算是明白了--这真是太容易了,而她现连只小鸡都不如。 她感觉自己被塞进一个温暖地方,折腾了几下终于露出一颗脑袋来,却见到马脖子上一道鬃毛雾里若隐若现,原来她被塞进了这个脾气不怎么好黑甲青年胸甲里。 小黄心中暗暗叫苦,她只知道两军对阵抓个俘虏,还没听说有抓只鸟。看来这个右将军他不但脾气不好,喜好还有点古怪。 她正同情着,却见眼前城门缓缓开了,远处也传来马蹄声,一时间万马奔腾,万人奔走,小黄觉得身下大地都跟着得儿得儿得儿起来。 银甲人小白勒马转过来,笑道:“宋老生果然按耐不住!竟将东门、南门都开了。”脸上笑对上小黄那双无奈小绿豆眼以后不禁一僵。 小黄心想世间黄鹂差不多都长一个样子,他应该不是认出自己来了。那只能说。。。他也发现他弟弟这个怪癖。 真是一个负责任好哥哥,小黄有些嫉妒地想。 这时却听得身后一阵震动,那低沉声音直接从他胸口传到她身上,连带着她身体都颤抖起来。 她哆嗦了半天,才听清这身囚着她黑甲主人说是:宋老生今日蠢道将城门开了,就再别想活着回去。 说完一招手道:“退!” ------------------------------------------------------------------------------------- 那城门前十几骑早就作好了准备,他这一声令下,众骑士即刻策马回撤。他们十几人一动,身后严阵以待大军也跟着回撤。一时间城下尘土飞扬,呛得小黄缩进了胸甲后。 这个可怜被从人才辈出唐军中千挑万选选出几个好手骂得忍无可忍宋老生,约莫以为那父子三人畏惧而后退, 便引兵前进,距城下一里处布阵。 这时人小白爹步兵也相继赶到,列阵与隋军对峙。此时已是正午,大家折腾了一早上连摆造型带骂街也饿了,于是那金光闪闪大将军便想要下令让军士先食而后战。 果然这时脾气不太好还喜欢自虐小黑说:“时不可失。” 于是,小白跟着他爹布阵于城东,小黄被迫披挂上阵,被夹胸甲里布阵于城南。交战后,小白和他爹军队向后稍退,喜欢自虐小黑与一个满脸大胡子军头段志玄自南原引兵驰下,直冲宋老生军阵,出其背后。 等真打起来,小黄才明白为什么人小白要说他弟弟疯了。 用后世史官记录话: 世民手杀数十人,两刀皆缺,流血满袖。 用小黄亲眼所见形容: 这个喜欢自虐和虐人青年砍起人来架势让她想起了鸟小白啄米情形。 总结起来就是:叨叨叨叨叨叨叨叨。。。 当小黄数到一百零三颗脑袋她面前飞出去时,自虐青年忽然又一抬手。身旁军士立刻高声传呼: “已获老生矣!” 小黄莫名其妙地到处寻找那可怜宋老生,可哪里有他影子。 她难得地聪明了一回:看来这个青年不光暴戾怪异自虐,还是个骗子! 不过显然宋老生兵士不如她一只小黄鸟聪明,闻听后顿时大乱,争相奔向城门。 此时,人小白和自虐青年已分别把守住东门、南门。宋老生见城门紧闭,退至城脚。此刻,城上守军放下一条大绳索,老生想要攀绳入城。。。 当然,按照话本子上写,他是不会成功,后被义军斩死于城下,僵尸数里。 ------------------------------------------------------------------------------------ 一场大捷,夜晚霍邑灯火通明,偌大空地上没死兵士推杯换盏,勾肩搭背地唱着没调歌。战死士兵。。。很就会被招募来人补上。 主位上唐王李渊正襟危坐,这几日皱着眉头总算舒展开来。他下手是换了一身冰丝白袍李建成,这次手中把玩了一把玉骨扇。他目光斜斜看过去,但见恣意靠兽皮座上李世民一袭素纹黑袍,黑发随意披散开来。此刻他换去身上一身血气,从一个骇人自虐青年变成了一个撩人自闭青年。 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两个左右统军正拼酒,此刻两人都有些醉意,执了酒碗走到李建成和李世民面前,但见两个年轻将军一黑一白,相得益彰,相似眉眼却一个温润如玉,一个锋利如刀。此刻难得地两人手中都把玩了物件:白衣公子手里一把玉骨扇晶莹剔透,黑衣公子手中一只小黄鸟。。。羞愤欲死。 第二十九章 丁丁漏水夜何长 小黄一直觉得,自己本体会是一个威风凛凛大将军,不然也不会招那么多人嫉妒;就算不是大将军,起码也应该是只威风凛凛大老虎;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就是一只鸟,也应该是一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鸟。 她望了望面前两个将领掉出来眼珠子,眼下。。。这叫什么事啊! 她无奈地又被揉了两下,向一旁人小白投去一个求助眼神。可惜自己这一双小眼睛能表达情感实有限,也不知人小白认出自己来了没有。 她就不明白了,约莫眼前这两个魁梧将领也不明白,一个刚刚砍了一百来人用计夺了一邑凶神恶煞将军,此刻为什么会如若无骨地靠坐席上翘着兰花指揉捏一只没他手掌大小鸟? 所谓物极必反,他这反得也太强烈了点。 两人中年纪略轻身材略小反应过来,举了酒杯道:“今日大捷,多亏世民与建成妙计,才能胜了宋老生三万人马,破了霍邑。弘基与长孙兄特来敬二位一杯!” 那另外一个略微有点秃头忙跟着点头,一只大手往自闭瘦弱黑衣青年肩上拍,笑呵呵道:“俺长孙顺德侄孙女真是挑了个好夫婿。二公子今日这一战下来,俺都觉得脸上跟着沾光!”说罢也不废话,先干为敬。 小黄心道,太好了,你喝酒吧,多喝点,双手捧着碗喝吧!! 不想那自闭青年不着痕迹地避过长孙顺德爪子,腾出一只手来提了席边一坛酒,仰头一饮而。 而另一只手,还牢牢捏着此刻泪流满面小黄。 他这种把酒当酸梅汤灌行为招来了席上不少目光,众将领一时都喝起彩来。自闭少年将酒坛往桌上一放,骨节分明纤长手指一弹,那酒坛便直飞出去,打一个正欲向大将军敬酒年轻将领腕上,那将领手一歪,只见一把匕首从他袖中掉落出来。 场大半都是武人,一见那匕首样式,想都不用想就就冲上去,很这个敬酒年轻人就被七八个大汉按地上。 小白爹眼神犀利地瞧了瞧地上那个一副宁死不屈模样人,摆摆手道:“今夜众将与本王共饮,不要被区区一个刺客扫了兴。押下去明日再审。”末了又交代一句:“别叫他死了。” 一时间席上有些僵,却见白衣玉冠小白左手击右掌,不一会场上就扭进来一队多数大场面上不能缺少角色:舞姬。 人小白举了举杯,对众人道:“宋老生刀剑功夫不敌我们刘右统军,却难得懂得怜香惜玉,府里养了这许多环肥燕瘦。今日大捷,父王欲将美女金银与众将共享。” 此刻众人都喝了不少,加上舞姬们穿得又少,这舞还没跳完,就有喝多了冲进场中对舞姬动手动脚。小黄正瞪着小绿豆眼瞄着美貌舞姬胸脯瞧,觉得这胸脯怎么越瞧越大。 然后她发现,不是美人胸大了,而是美人走近了。 那两个美人也算是整场里出挑,一个娇俏,一个冷艳,对着自闭撩人青年齐齐福了一福,却见黑衣将军无甚反应,不让起身也不让走,两人矮地上半晌,后小心翼翼地靠上去。 小黄心道,美人前,左拥右抱,你要是手里还能抓只鸟,我小黄就不姓黄! 然而,她小看了自闭青年,也忘了她确实就不姓黄。 黑衣青年瞥了一眼坐上首兄长,嘴角勾出嘲讽一笑,站起身来大步离去。 ------------------------------------------------------------------------------------- 此刻,小黄正委屈地被自闭青年抓手上,而自闭青年坐城守府一间卧室中,他没有点灯。 屋子刚换了主人,显得有些冷清。他靠墙坐一张椅子上,盯着面前地上月光投下窗影瞧。 酒气喷小黄脸上,她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妖怪,白天不停给别人放血,晚上又不停给自己灌酒。就他适才站起来时她顺道一瞧,那地上就整整齐齐码了十几个坛子,还不算他丢出去那一坛。 她被酒气熏得有些晕,不满地他手中挣扎了一下,他却鼻音重重道:“别动。让我静一会。” 小黄心中那个委屈啊,你想静就别抓着我啊!你放我走你自己想怎么静怎么静! 她不满地叫了几声,却听头顶那人落寞道:“今夜又是月圆。。。” 小黄心道月圆好啊,你自己不去和你舞姬们大团圆,跑这儿来折磨一只手无缚鸡之力小黄鸟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作为一只黄鹂,她还真没有生擒一只鸡信心。 自闭青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听他悉悉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来,放另一只手掌心细细观看,小黄偷瞧了一眼,见是一个做得很精细百索长命缕,看着还有点眼熟。 小黄又心道,这人怎么忽然拿出一个女人东西来?是了!原来这个人是个断袖,亲手绣了定情物给心上人,却还没有送出去!这么一想,小黄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切谜题都解开了:他为什么喜欢毛茸茸小鸟,为什么不喜欢被人接近、为什么对舞姬没兴趣—自然因为他有一颗娇羞女儿心! 她还沉浸自己想象中,又听得那断袖青年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想,大哥他。。。他将她藏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每日可以见到她?”他声音太落寞,落寞得小黄一心将那个“她”当做“他”,只道是人小白发现了自己弟弟秘密,为了不使他和家族出丑而把他男人藏起来了。 他将那长命缕贴脸上,莹白月光衬得他此刻苍白无助,锋利得妖孽容颜显出一种颓败,“她是一个多么狠心女人,竟连让我将这个给她机会都不给我。” 又听他道:“我想我是疯了。。。竟为了这样一个狠心女人,和从小敬佩大哥反目,竟到了月圆还担心她可还会发病,竟因为一只鸟歪头样子有些像她。。。” “她虽少年成名,文采武艺当世都无人能出其右,大事决断是连父亲与裴公都连连称赞,却偏偏总小事上犯迷糊,还有个一想事情便歪头习惯。白日里你落我马头,于千军万马中歪头看我,那一瞬间我竟以为是她回来了。。。” 默了半晌,他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艰难地放开手,哑声道:“你走吧。” 小黄僵立他手心,半晌不动。上头传来一声轻笑:“你这鸟儿倒有意思,我不让你走时你挣扎得欢,让你走你又舍不得了。” 小黄心中将他骂了十七八遍,你翅膀被个不知轻重人抓个把个时辰才放开,让你飞你飞得起来么? 她正骂着,却听咯吱一声,两道窈窕影子投地上,门外传来女子声音:“奴婢们来服侍将军。” 自闭青年听后,靠椅子上干笑两声,道:“我大哥还真不死心。好,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幺蛾子。”说罢一挥手,将小黄鸟往空中一扔,对着门外冷声道:“进来。” ----------------------------------------------------------------------------------- 小黄被迫扑腾了两下,立窗棂上。李世民也不看她,却也没看跪地上两朵娇花。那两名舞姬本是乐坊出身,自小便被□成勾引男人利器。今夜得了大公子命令,她二人早就听说这位李二公子威名,席上一见本人又是这般卓尔不群,心中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要是今夜能将这位李二公子拿下,以后她们那就是烟花界一个传奇。 可惜传奇要是那么好成就,它就不是传奇了。两人还没近李世民身,就被他身上散发一阵冷意吓得驻足不前,原来计划好什么敬酒啊脱衣服啊坐大腿啊都忘了。后来又听说这一位白日里刚砍了一百来个脑袋,刚酒席上还一根手指弄残废了一个刺客。。。她们就已经不指望做传奇了,只希望能活着回去。 可惜这还有个笑面虎庞西公李建成呢。不去?可以,作军妓吧。 她们来之前本来已经抱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美人儿一去兮不复返”决心。地上跪了一会,却不见李世民出声,便偷眼看他。见他虽低头不语,身上杀气却比刚才淡了许多。她二人心一横,相视一看,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扭着腰往李世民身上靠。 “将军,夜深了,让奴婢们服侍您歇息吧。。。” 等李世民稍微醒了一点,却见自己被丰乳翘臀包围了,女人身上特有香气充盈他鼻尖。毕竟行军打仗时每日见都是些男人,这几日精神又绷得极紧,此刻温香软玉怀,便是断袖也能给缝回去了。 他任两双柔荑自己身上游走了一会,忽然懒懒道:“你们二人既然是大哥派来服侍我,我也不好推辞。然本公子对齐人之福没兴趣,对太柔弱女人也没兴趣。” 说罢从靴子里抽出两把匕首,往地上一扔道:“你二人就这里打一场罢。活下来留下服侍我,死了那个我会厚葬。” ------------------------------------------------------------------------------------- 丁丁漏水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 自闭青年坐窗下独饮,他厌恶地看了看地上落了满地绫罗绸缎,还有两把被冷落匕首,想起那两个女人吓得夺门而逃情景,忽然用一只手遮了眼,闷声道:“到了这个地步,我竟还怕若是她回来知道这些。。。该怎么解释。。。” 不知道喝了多少,直到白日里战神一般黑甲将军此刻成了桌前一滩烂泥,才有一双素白手轻轻抚上他脸。 李世民一把打开扶脸上手,冷声道:“滚!别以为有我大哥背后撑腰我就不敢杀你们。。。” 抬首那一瞬间,他好似被人掐了脖子,任酒顺着嘴角流下。 有人一头银发,金眸对上他幽深凤目。她低头轻轻吻去他嘴角边酒液。 她任他紧紧抓着她手,轻叹一声,我觉得,自己好像惦念了你几百年。 第三十章 花有清香月有阴 小黄觉得很头疼。 她本来是要飞走,却鬼使神差地蹲窗棂上看了会热闹;等自闭青年吓跑了两个舞姬,她又鬼使神差地蹲近了点看他;等他醉了,她竟鬼使神差地滚到地上。。。 结果就滚成了现这个样子。 她骂自己没骨气。 小黄觉得眼下这种行为叫做送死,还是买一送一那种送,看适才那两个夺门而逃舞姬就知道;可见了他一脸漠然一杯又一杯地灌酒,她心中又有点慌、有点烦、有点闷,然后居然。。。鬼使神差地挪过去了。 她无法控制地抚上他落寞眉眼,无法控制地吻去他唇边酒液,又无法控制地说了那句肉麻得要死话。 小黄觉得这世道太不太平了,作只鸟都能被鬼附身。 她说完这句话,面前人也愣了。他抬了抬眼皮,又自顾自地喝起来。 小黄觉得很挫败,这么肉麻表白都被无视?这人断袖断得也太彻底了! 她惨兮兮地赔笑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你慢慢喝。再、再见!” 刚一转身,却被从后面拦腰抱住。 小黄第一反应是:她居然有腰了! 自闭青年仍坐椅上,他脸贴她背上,她觉得背上有些凉,凉意渗进她心里。 “再一会儿。。。”他口齿不清地说,像小狗一样用额头蹭着她不知道哪变出来衣裙:“你从来都不屑入我梦,今日总算来了,就连一点时间都吝惜么?” 小黄一颗硬邦邦鸟心被他说得软了软,约莫他是将她当作他那个失踪情郎了。 女人也好,母鸟也罢,这种无谓同情心一生出来,很难再灭下去。她觉得既然他醉了,便是让他圆一圆心愿也是好。 想到这里,她便潇洒地转了身,用打发小狗手法摸了摸他头,量将声音弄得低沉些:“谁说本公子要走了?本公子这不是特意来陪你。。。”想了一下,没想出自己是来干什么,只好笼统道,“呃,陪你共度漫漫长夜。” 她话刚出口,就觉得眼前一晃,自己被他一把抱起,朝床帏走去。。。 不对!小黄心中叫道,这个戏路太不对了!这时候不应该是两个人郎有情男有意月下对酌么?怎么变成二龙戏珠了? 别说她对两个男人床上能做出什么来没有经验,便是一男一女床上,她也只知道个大概,并无经验。。。 她望着双手撑榻上将自己禁锢他身下男子,看着帷幔纱帐被风吹起拂过他尖削下颌,看着他微微上挑眼尾泛着几滴可疑晶莹。。。小黄哭出来了。 她好歹是一只贞烈鸟,就连和鸟小白每日笼子里耳鬓厮磨都把持住了,今日。。。今日。。。 今日她为何有点把持不住? 他笔直顺滑黑发掉落她面上,又被他轻轻拂开。他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几十年未见故人。 小黄心里忽然就袭过一丝热意,开始还是星星之火,很却变成了一波一波火舌,好似被关了万年一般,不断地冲撞着她心房。 她觉得很难过,却又很满足。 “三味真火。”她喃喃道,又惊觉这四个字放一起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脑子里似乎有另外一个人替她思考。 黑发如瀑黑衣半敞自闭青年“嗯?”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声音痛苦却又欢乐道:“三味真火,好像。。。烧我心。。。” 下一刻已被搂紧,他苍白手臂从广袖中露出一截,那一日内结束了百余人性命右手绕过她背后,轻轻拍着她肩。 他贴着她微微泛红脸颊,闷闷道:“小希。。。从前都是我不是。。。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是难受。。。就打我骂我,罚我写文章、扎马步、给阿决剥瓜子,只是。。。只是。。。不要不见我。。。” 小黄不知道他说这个“小希”是谁,她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又很熟悉,好像是院外一棵桃树,你叫不出它名字,却知道它总是那里。 她觉得心里适才还火烧,现却是如同发洪水一般,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那大浪下立了一个白衣绿裙女人,女人背对着她,一字一字道:“这四百年来,你其实从未忘了他。你以为自己是神就可以不意?喜、怒、哀、乐、爱、恶、欲,这七情一旦放出来,你以为还收得回去么?” 随着女人后一个字落下,一个大浪将她卷得无影无踪。 小黄闭眼,又睁开,脸颊有了水渍。 她茫然地伸手沾了沾,放舌尖尝了尝,原来是这般味道。 往日一幕幕眼前回潮,后定格他满手是血地执剑立她眼前,此刻她才终于记忆中看清他面上神情:那是无可挽回滔天自责和绝望。 风里希轻笑一声,伸手回抱住恨不得将自己埋她身上男人,她叹了口气:“你没有对不起我,从来。。从来都只是我对不起你。” 埋她颈边头动了动,他一如当年井中想偷偷亲她却被发现那般尴尬,干着嗓子道:“我曾刺过你一剑,还。。。还。。。还。。。” 适才战场上面对三万人马面不改色将军,此刻正趴她身上作结巴。 风里希隔着袍子掐了掐他背上皮肉:“还怎么了?总不会先杀后奸了吧?” 她本是开玩笑,不想身上人一下子僵成了一只冻死青虫。。。 半晌,她不可置信道:“你不会真。。。” 话还未说完,就觉得身上一轻,却见他脚步踉跄地翻身下床,捡起地上一把匕首,单膝跪榻前。 他捧着匕首,头和声音都低得很:“这样你我心里都好过些。” 风里希起身坐榻上,看着他长睫毛下单薄唇抿成一线,忽然一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又一回手,将他手中匕首打飞出去。 她赤脚下榻,揪起他衣襟,恶狠狠道:“适才那一巴掌是报我一剑之仇,至于这另外一桩,就没那么好了结了。” 他面上露出释然,静静看她:“要杀要剐,但凭小姐喜欢。” 风里希又凶巴巴地“哦”了一声,忽然双手“撕拉”将他外袍扯落肩膀,露出优雅锁骨和坚实胸膛,她伸手抚过他面上渐渐浮起红印:“你占了我便宜,唯今之计,我也只能占回去了。” ------------------------------------------------------------------------------------ 他坐榻上,双臂松松环着她肩。她身上本就不知哪里来衣裙滑落肩头。 窗外后一簇桅子花香气夹着青草味道闯进这一方天地,随着微凉秋风拂她身上。他被烈酒烧得滚烫身体贴着她,用黑发与银发为她织出一方天地。 他托着她腰身让她慢慢平躺榻上,吻从额头一路向下,后她心口处辗转。 她全身都跟着战栗起来,却听他她胸口低低道:“我爱你。” 我爱你。 天知道这一句,她等了有多久。 这一刻,风里希忽然觉得这几百年委屈都涌上来了,她一手遮着眼,含糊不清道:“可是你曾说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想见我。。。你还娶了别女人。。。还和万姨娘。。。你。。。” 百万年来只这一刻,她不是女神,而是一个女孩。 李世民没听懂她前半句说什么,注意力只放了后半句上,不禁弯了弯嘴角。与席上那种动一下嘴角都能吓死个人冷然不同,他此刻嘴角虽也只是勾了一勾,眼中却满是笑意。他低头附风里希耳边道:“你可是。。。醋了?” 风里希撑起身就要走,却被他顺势揽怀里。 他借着亲吻工夫让自己慢慢与她契合,那种久违感觉令他乐地低吼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动着,生怕又激怒了这位今夜脾气特别大小姑娘。 *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他细细吻着她有些涣散金瞳,释放一瞬间将五指插入她长发,把她按向自己胸口,“这世上我碰过女人,只有你一个。” ------------------------------------------------------------------------------------- 风里希睁眼时,窗外刚刚露出点亮。面前是一张放大俊颜,她盯着他熟睡脸看了许久,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 她孤独地活了这么久,今日才明白,原来她要是这般少。 他们已错过了四百年,她等得起,可他呢? 他熟睡中嘟囔了一句什么,原本妖冶锋利五官晨光中显得有些笨拙。 她凑过去,就碰到他唇前一刻发现。。。 眼前是一张鸟嘴! 她又变回了那只小!黄!鸟! 天杀叶法善,他绝对是故意! ------------------------------------------------------------------------------------- 风里希正心里痛骂她救命恩人,却被一只手“啪”扫到一边。 她险险立桌上,只见榻边坐了一个衣着繁琐华丽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容貌很是倾国倾城,此刻小姑娘正低头轻唤“表哥”。 风里希打算冲上去啄她个哭爹喊娘,刚扑腾了翅膀,却见李世民悠悠醒来。 他闭着从锦被里伸出一只□手臂,好似要将身旁之人拥入怀中。摸了几下却抓到小姑娘一只手,他缓缓睁眼,见到榻上之人一瞬间僵当场。 他将手中手甩出去,冷声道:“如意,怎么是你?” 那小姑娘身上带了股傲气,被他甩开,已然不,后却还是压下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表哥以为这里应该是谁?” 李世民被她问得一滞,半晌冷冷道:“你先出去。这件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风里希一边看得着急,她从前只知道他有时候有些倔,却不知道还这么蠢! 她想告诉他,昨夜人并不是他表妹,却只发出叽叽喳喳几声。 第三十一章 一见狐狸误终身 风里希立桌上,发出叽叽喳喳几声。李世民却只披了件袍子坐床沿,并未看她。 他双手撑着膝,将脸埋手掌中。一副宿醉未醒形容。 一人一鸟就这么空落落房中沉静了半晌,却听李世民嗤笑一声,慢慢将脸抬起来。 风里希战战兢兢地看过去,见他面上已恢复了平日里惯用表情—没有表情。 他起身行至桌前,从一片狼藉中捡起酒壶,高高举起,后却又扔回桌上。那酒壶也战战兢兢起来,一离他手便迫不及待地往角落滚了滚。 他就如石像一般立了能有一炷香时候。 后,他穿戴整齐,开门出去,风里希飞到屋檐下,只见郎才女貌二人站蒙蒙秋雨中,他道:“如意,你身为隋朝公主,不该来此。” 如意抓紧他衣袖,头上金钗随着摇晃,迷了风里希一双小眼:“表哥,如意虽然久居宫中,却也知这些年来父皇很是。。。荒唐。我大隋气数已,与其让那些目不识丁悍民山匪得了去,还不如留给自家人。” 她本就生得清纯,此刻这一番话说来简直是情真意切,使人潸然泪下。。。当然,石头一样僵硬李世民和连人都算不得风里希除外。 李世民不着痕迹抽开了袖子,如意公主却并不意,只继续说道:“如意只求表哥有朝一日入主长安,能善待父皇及一众宫人。。。” 李世民高了她半个头,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沉声说:“昨夜事,我不会委屈了你。但家国之事,你还是不要插手。” 如意公主听他这般说,一时有些愣怔,不知道自己这表哥为何总提昨夜。昨夜她还歇驿馆里,怎么就要表哥给她交代了。但是她一时着急,也没想那么多,只又锲而不舍地拉了她表哥袖子,半央求半撒娇道:“表哥。。。” 李世民这次没有抽手,只是僵立了半晌,后平静道:“等大军入长安,我会去请一道赐婚圣旨。” 如意面上有一瞬间愣神,一瞬间恼怒,后红着脸低了头。 檐上小黄鸟眨巴眨巴她绿豆眼,又眨巴眨巴她绿豆眼,后毅然决然地振翅飞走。 表哥表妹这档事,戏文里都不屑写了。 ------------------------------------------------------------------------------------------------------------------------------------------ 要说大雁南飞这事,其实是很值得称颂。像风里希现这般飞法,只怕飞上一辈子也飞不到南边去。作为一只鸟,她只是本能地挥动翅膀,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 李世民那里是回不去了,就算他本对自己有几分情,怕是面对她一身黄毛也提不起来了;李建成那里把她当只鸟关着,只怕被关久了就真相信她本就是只鸟了;妖界去不得,自四百年前那事后,约莫大半个妖界都想将她分筋拆骨,别说帝江本就恨她;三十二重天回不去,九重天也不能去。。。 天下之大,四海许都是女娲娘娘,但却没有她小黄容身之处。 她飞得有些累,随意落一处石块上歇了歇,想了想昨晚这件事,又想了想当日地牢里那件事,后顺道把这几百年间事都想了想。 她觉得有些泄气,她本是无情无欲远古上神,这几百年间心中却偏偏藏了一份情。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不说天不知地不觉,也要算神不知鬼不觉。 便是这样,她还是算漏了两次,第一次醉酒怕是做了什么,结果被人家捅了一剑,她没什么好说;第二次也就是昨夜,她以为终于得了仙逝盘古大帝垂怜,几百年来压抑感情能得个回应,却不知春风一度,天还没亮透心就凉透了。 她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便宜也占了,就当是扯平了吧。 她正那计较究竟谁占了谁便宜,却听见身下有个气若游丝声音弱弱道:“殿下,饶过属下吧。。。属下再也不敢了。。。” 风里希神游天外八千里思绪被这声哭腔唤回来,第一反应是难不成自己这身体又变成哪个殿下了。一抬头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白狐裘病弱公子,身后呼啦啦跟了一大批侍从侍女。打扇、递汗巾、捧香炉、洒花瓣。 风里希觉着这架势着实有些眼熟。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考究一下,却发现脚下立着岩石动了动,她扑腾一下飞起来,才看清自己适才难得心事重重一下,竟不知不觉落了一个人身上。 这是个女人; 这是个没穿衣服女人; 这是个没穿衣服还满身爬满蜈蚣女人; 这是个没穿衣服还满身爬满蜈蚣她昨夜还见过女人; 这个女人和另外一个舞姬,昨夜被李世民丢地上两把匕首吓得夺门而去。 这些年随着瘴气发作,她嗅觉本就一日不如一日,变作小黄以后是不济,昨夜竟连她身上妖气都没闻出来。 她看着女人姣好容颜因为疼痛而扭曲,又看了看她身上蜈蚣正从耳鼻口中钻进钻出。。。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饿了。 再怎么说。。。不管怎么说。。。她风里希现是只鸟,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些蜈蚣怎么看怎么诱人。。。 她有些犹豫地飞近了点,又近了点。。。那赤、裸舞姬绝望地越过她,还气若游丝地求饶,每张一次口便要吐出几条蜈蚣。 这个场景着实有些恶心,但是再恶心画面此刻也打败不了风里希腹中饥饿。她捡了一条看起来比较活泼肥大,刚要下口,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接着自己就被举到那个还未入冬就迫不及待穿上狐裘败家公子面前,一个清脆女声道:“殿下您看,这鸟儿真有意思,竟然不怕石叽天虫。” 风里希心道:如今世道真是不行了,连这种程度毒物也能被叫做天虫。真不知上古那些毒虫听了要如何自处。 被称作殿下男子听罢,微微转了转头,苍白脸上嵌了两颗灰色眼珠,原来是个盲。 风里希心中疑惑:既然他看不见,这少女举着她给谁看呢。 过了一会儿,那盲眼公子才“哦”了一声,然后由身后侍女伺候着喝茶擦汗。 叫石叽少女有些受伤,她又将风里希向前推了推,献宝一般道:“殿下您摸摸,这只小黄鸟真不一般,您看,她竟不怕石叽。” 风里希忍不住再次腹谤:你有什么可怕。。。 又过了好一会,那病弱盲眼公子忽然做了一件她绝对没有想到事:他靠感觉精准地摸了摸她胖乎乎鸟脖子,唇边绽开一个上至八旬老妇下至八岁女童通杀坏笑:“美人儿~来给公子笑一个~” 风里希好不容易酝酿出来一腔同情顿时化为强烈同情:原来是个傻,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石叽姑娘被他说得有点愣,不禁问道:“殿下,石叽抓着是一只普通黄鸟,殿下为什么说是美人?” 盲眼公子又慢腾腾喝了一盏茶,才轻飘飘问:“你刚才说什么?” 石叽无奈又重复了一遍。 脑壳坏掉了公子“哦”了一下,不慌不忙道:“你来亲我一下,我也许就记起是为什么了。” 少女无奈,他面上啄了一下,他回味半晌,才解释道:“你殿下我原身还是只狐狸呢。你们还小,这些不懂,等以后就明白了。” 说罢毫不客气地将饿肚子风里希收入袖中。 风里希闷他袖子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少女不解问道:“殿下说以后我们就会明白些什么?” 隔着袖子见那公子丝毫不需要人搀扶,连个拐杖都不用,慢腾腾地走了好几步,才故作高深道:“就明白啊。。。其实啊。。。鸟儿有鸟儿好~” 风里希心中佩服,作为一个瞎子,你已经达到了所有盲眼人达不到高度。 ------------------------------------------------------------------------------------------------------------------------------------------ 大批人马跟着这个盲眼病弱败家公子走了一阵子,花瓣洒了一路,才听石叽忽然惊叫:“殿下!我们把端木瑶姐姐落下啦!石叽天虫也没收。” 风里希心中愈加佩服:这么多人居然连那么一个满身是虫大活人都能落下,他们究竟是怎么修炼成妖? 她这边都想了半天了,才听见那公子“啊”了一声,然后颇有计划地对石叽说:“是呢,可是我们都走出这么远了,下次路过时再接她吧。” 风里希再次回忆了一下那舞姬满脸扭曲痛苦状,又从袖子缝里偷偷看了看不过百步距离,默默地往袖子里缩了缩。 --------------------------------------------------------------------------------------------------------------------------------------- 一行人,不,一行妖傍晚驿馆歇下。风里希被直接丢桌上,既没有被笼子锁起来,也没有被手攥着。她自由得有点茫然,觉得这个情况不想着逃走有点不像话,但是这只狐狸一眼就能看出她原身,修为只怕不低于帝江,约莫她逃也逃不远。 果然,待这位狐狸公子遣退了各个负责净手净面漱口熏香侍女,才懒洋洋道:“美人儿,过来。” 风里希四下瞅瞅,才确定这句话是对她说,然后她。。。果断装作没听见。 又过了好一会,才见他用白狐皮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榻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慢条斯理道:“我小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你知道。。。恩。。。没有眼睛什么都玩不成。。。恩。。。那时候我喜欢拔鸟毛了,又安全又霸气。。。后来越拔越,一只天鹅有两万五千根羽毛,我也就花了一个时辰。像你这种个头,约莫一盏茶功夫就够了。。。” 话还没说完,风里希就拍着翅膀滚过去了。 大白球从狐皮里伸出一只瘦弱纤细手腕来,她头顶一点,就将她生生提出人形。 他打了个哈欠:“捶捶腿吧。” 风里希:“啊?” 狐狸:“那天鹅被拔光毛以后,变成光秃秃一坨肉。。。” 风里希:“哪条?!” ------------------------------------------------------------------------------------------------------------------------------------------ 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夜晚,高贵冷艳女娲娘娘,跪脚踏上,生平第一次给人捶腿,对象是一只瞎眼狐狸。 狐狸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才依依不舍道:“公子我要睡了,你不用捶了。” 还沉浸被拔光毛想象中风里希赶忙停手,却见大白球往里滚了滚,很自然道:“你上来陪我睡吧。” 第三十二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世上正常人大多都正常得差不离,怪人却可以怪得毫不重样。 神圣不可侵犯女娲娘娘,脑中破天荒地有一瞬间空白。她自知这只狐狸看着虽风一吹就倒,可修为上。。。他吹口气,怕是方圆百里人兽都要倒一倒。 他若只是对她下杀手,她倒还有办法搏一搏,可他一个盲眼狐狸叫她陪睡,她该怎么应对?挥拳揍他一顿?逼她一个远古上神欺负一只瞎狐狸?转身就走?她走得出去么?再说这只狐狸行事手法上绝不能以寻常人度量,若是真将他惹怒了,他确实有可能把自己鸟身拔秃了。 她心思一时间千回百转,等到再抬起头来,才发现榻上白球已经睡过去了,苍白面容白狐裘中显精致,与他一身与生俱来贵气相得益彰—如果忽略他此刻嘴角边挂着亮晶晶口水。。。 ------------------------------------------------------------------------------------- 不知何时她靠脚踏上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已经又恢复了小黄模样。她立窗下看着狐狸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已经门外等了一早上侍女伺候着梳洗衣。 石叽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对着正往千年寒玉盆里吐漱口水狐狸行了行礼,“殿下,您等人一早就来了,前厅坐两个时辰了!” 狐狸慢条斯理地任侍女给他换了一身比昨日还华贵金蚕丝紫玉袍,披了件只领口一圈黑毛白狐裘,又顺道摸索着衣侍女腰上臀上捏了几下,才“哦”了一声道:“你殿下我可没有等他。先给他弄点乐子耍耍,我一会就好。” 他这个“一会”果然又一会了大半个时辰。风里希看得脖子都酸了,觉得照这只狐狸性子,就算天塌下来,他也顶多就是多“哦”一声,根本连眼皮都不会抬。 终于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他又去用饭。这时候风里希才感觉到他确实是盲,只见他手执镶金象牙筷,头抬得很高,每一筷下得都格外慢,却夹得很准。一餐饭吃了一个时辰,席面上竟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掉。 风里希见他身后侍女立了一个时辰连动都没动,自己那两条鸟腿都跟着抽了一抽。 等他落了筷,忽然对着风里希方向招了招手,灰眼珠没动,道:“你饿了吧?我剩饭给你吃。” 风里希一个跟头栽下来。她虽然此刻不是人身,但也不是家养猫猫狗狗,怎么就沦落到了被喂剩饭地步?主要是这只瞎狐狸他,把这句话说得太自然,好像风里希就是吃剩饭长大一样。 她觉得士可杀不可辱,虽然她确实饿鸟胸贴鸟背,虽然那桌上剩饭剩得是那么可口。。。 ------------------------------------------------------------------------------------- 一炷香后。。。 风里希打着饱嗝趴桌子上,一只苍白细长手摸索着抚上她毛茸茸鸟头,身后传来一句让她差点吐出来话:“我口水味道如何?” 待侍女又收拾了一番,已是下午,狐狸让风里希停他肩上,对石叽道:“叫前厅那个进来吧。” 当来人踏入厅内时,狐狸和风里希正摆着一种违和“左牵黄右擎苍”架势。风里希抬眼看了看面前有一阵子没见猰貐,心里有些微惊讶。 猰貐一如既往地苍白,可此刻和狐狸一比,风里希又觉得他面色红润,肤色健康。。。 猰貐对狐狸拜了拜,约莫是欺负狐狸看不到,面上露出嘲讽道:“殿下好兴致,让下好等。” 狐狸又慢半拍地琢磨了了一下这句话,才招牌性地“哦”了一声,很诚恳地谦虚道:“过奖。” 猰貐一拳打棉花上,不禁有些恼怒,但很就想起正事,向前一步,低声道:“以殿下修为,想必也感知到了,失落已久十大神器后一件女娲石现世。。。” 风里希心里咯噔一下,却听狐狸慢悠悠道:“啊。。。你说得对。。。我是知道了,也是为了这事儿来。” 猰貐听后心中有了点底儿,立刻切入正题道:“殿下想必也知,上古十大神器乃是轩辕剑、东皇钟、盘古斧、炼妖壶、昊天塔、伏羲琴、神农鼎、崆峒印、昆仑镜、女娲石。十大神器本为上古众神所有,有毁天灭地之力。后上古神祗多半仙逝,为防止有心存不轨之人利用神器作乱,女娲娘娘便领尚存世上古神祗将十大神器封印。这几万年间妖王帝江解了十大神器之八封印,四百年前又机缘巧合开了昆仑镜,也害得他自己被困镜中四百二十二年。。。殿下?” 狐狸一边点头,一边困意重重地睁开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哈欠连连道:“你说,你说。” 风里希其实对猰貐印象不深,虽说他过去几百年里一直坚持不懈地遵照白面具命令用各种方式明着暗着袭击她,她却对这个自甘从天神堕落为妖兽猰貐提不起战斗激情。此时看他面色尴尬地立厅中,却不禁有些同情。 和狐狸谈正事?自求多福罢。 猰貐强忍住怒气,继续说:“帝江不满于只统领妖界,本以为解开神器封印便可挥兵直上九天,取三清帝而代之,却不知当年女娲娘娘和众神神器上下了两道封印。他解开只是第一道,至于第二道,却需要后一件神器女娲石来解。” 风里希点头,当年做这件事时,只有几个上古神祗场,上古神祗又不似后世那些神仙,没事喜欢串门嚼舌根,这么看来,猰貐知道得实不算少。 这时听狐狸也不急不忙道:“你知道得不少嘛。” 猰貐又被他噎了一口,忍了忍才继续道:“女娲石乃是女娲娘娘补天时所余后一颗五彩石,上面倾注了娘娘一半神力。谁知道三界中无人不想得到女娲石,却被藏一个凡人魂魄里。近几日不知何因,守着那魂魄神力大弱,神、妖二界便都感知到神器所。但神器现世,眼下无论是仙人还是妖魔都蠢蠢欲动,加之那凡人魂魄身上被下了往生障,若想得之,着实不易。丞相这次派我来,便是有意与殿下联手,共取女娲石。” 狐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风里希小黄头,“联手?拿到了算你还是算我?” 猰貐早有准备,听他语气松动,不禁又上前一步道:“十神器本是一体,丞相承诺得到女娲石后,会相助殿下解封九大神器,让青丘狐族成为整个妖魔界之尊。丞相情况想必殿下也知道,我等是断不会有争夺天下想法。只要殿下事成之后将女娲石借丞相一用。。。” 狐狸苍白脸慢慢转向猰貐,无神眼珠正好对着他,“没兴趣。” 猰貐听后,面上一紧,仍不死心道:“可殿下适才也说,殿下此行正是为此事而来。” 狐狸慢条斯理一笑道:“我苏糜确实是为女娲石现世一事而来,却并非为了女娲石。” 猰貐还想说什么,却见狐狸已经闭上眼睛假寐去了。 ------------------------------------------------------------------------------------- 到了晚饭,苏糜照样每道菜留了一半给她,让她一度怀疑这只狐狸其实是装瞎。 她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实有点有*份,但是转念一想她现身份就是一只宠物鸟,真是没什么身份。 幸亏宿驿馆,不然这位公子定然又要花上几个时辰浴室。就这样,侍女还是送来了浸了十二味药材纯金浴桶和一溜二十四种香料,几个漂亮狐族美人正要帮她们瞎眼殿下褪去衣物,却听殿下懒懒道:“你们下去吧。” 风里希本以为侍女们怎么说也要惊愕一下,坚持一下,却没想几人连一句话都没问就下去了。看起来这个苏糜看上去懒散,管起手下倒是不含糊。 侍女走了,他才笨手笨脚地开始解衣服,解了半晌却没有任何进展。风里希心道谁让你平日里穿得这么花里胡哨一层又一层。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好像不是看热闹时候,自己应该回避一下。 刚扑腾了两下翅膀,就发现自己四肢并用趴桌上,身后传来苏糜淡定招呼:“离离,过来帮我。” 风里希一头雾水,却不敢转头。首先,这个离离是谁?然后,这只狐狸刚才用了“”这个字? 她尴尬地半跪桌上,过了一会听见狐狸想起什么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试试,像鸟这种东西,不吃饭不喝水可以活多久。。。” 话未说完,就觉得衣襟上搭了一只手,手忙脚乱地胡乱扯着他衣服。 风里希闭着眼,凭着感觉帮狐狸宽衣,心中将青丘一族都骂了个遍,顺道连九尾狐亲戚狼妖一族也骂了一遍。 两个都看不见,这衣服脱了能有小半柱香功夫。等到觉得差不多了,又凭着感觉一伸手,将他推进身后浴桶。好黄金浴桶够重,不然约莫苏糜现已经连人带桶扣地上了。 待传来水声,风里希就迫不及待地摸索着往外间走,却被人叫住。 苏糜泡热水里,嗓音淡淡,“还没擦背呢。” 就因为这句话,风里希心中,他已经被风干成一块狐狸干了。她带着摸索凶器架势摸到了澡巾,又摸索着挪到浴桶边,随便擦起来。 过了一阵子,忽然觉得手感有些不对,才听狐狸声音闷闷道:“离离,你擦是我脸。” 她讪讪缩手,却听他低低道:“你为何闭着眼?你可知,能看见,是多么可贵一件事。” 风里希心道:能看见东西固然好,但是看见一只没穿衣服狐狸就不是那么好了。想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她闭着眼? 她讪讪睁眼瞄去,却见苏糜身子大半浸水里,水面被药材遮住,只露出他没有血色肩和脖颈。颜色偏淡发丝被水气打湿,几缕贴他苍白得病态脸上。 她有些尴尬地转过脸,没话找话道:“离离是谁?” 狐狸那厢却没回答,只抓过她一只手,凑鼻尖嗅了嗅,这动作让她想起从前李秀养一只叫大白小狗。 半晌,听苏糜轻描淡写道:“我父亲是狐王苏瓠。他一生都花振兴青丘上。” 又过了半柱香时候。 他奇怪道:“你怎么不惊讶?” 风里希心道我不但知道你父亲是狐王苏瓠,还知道你妹妹是祸水苏妲己。 可是碍于寄人屋檐下,她还是量做出惊讶状道:“啊!我。。。 太过震惊,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苏糜低低笑了一声,忽然一把将她拖进浴桶,风里希正要挣扎,却听他箍着她道:“我并非生来就是盲。。。是我父亲亲手将我眼睛灼瞎。。。但我不恨他,因为若不是他,我只怕已经被九重天上仙人杀死了。” 他将她贴向他□胸膛,浴桶中水因为忽然多了一个人而汨汨溢出,就着水声,他轻声她耳边道:“因为我天生一双金瞳,听说与三十二重天上那一位一样。” 此刻画面如此旖旎,□贵公子和衣衫浸湿美人相拥黄金浴桶中,四周散落着药材熏香澡巾,夜风吹起纱帘,那贵公子声音中终于带了点恨意:“我瞎了这许多年,正是因为人神妖三界,容不下第二双金眼睛。” 第三十三章 万水千山迷远近 风里希一时诧异,连眼下这尴尬姿势都顾不上。确然,放眼三界,眼瞳颜色纷乱繁杂,但金瞳却是属于她特有。她这几十万年来极少下界,所以人、妖二界知道她一双金眼睛着实不多。她自己对这事其实并不甚意,却不知原来底下还有这么一层。想来是仙界那些个仙人这些年活得太过无趣,便将她眼睛也当成了一种象征,结果有一日发现这双眼睛不是仙界独有,这对于九重天上那些自视甚高仙人来说,不得不说一种耻辱。 风里希自认为从未见过苏糜,他父亲狐王苏瓠她倒是有些交情。但声音气泽不像容貌,可以形容得准确,眼下这小狐狸再本事,也无法靠嗅觉和听觉认出一个从未见过人。又幸好她如今真身受损,只能日落后化为人形,苏糜身边侍女侍从只见过她小黄鸟样子,而苏瓠又看不见。 自己是谁,他应是不知。但是这件事,她从前虽不知情,说到头来还是因她而起。风里希平素淡薄,但人也好神也罢,越是淡薄,其实越怕与别人有情分上纠缠。她当年欠了饕餮一个人情,这四百多年饕餮好似从三界消失了一般,她就一直揣着这块心病。如今知道自己竟又害一只本应活泼健康小狐狸瞎了几万年,心中就又加了一层愧疚。 愧疚归愧疚,眼下她受制于人,着实不是愧疚时候。她虽有九成把握苏糜并不知道自己日日面对小黄鸟就是害他瞎了眼罪魁祸首,却对苏糜今夜行为存了疑惑。如果他真不知情,这么迫不及待地将原委告知,又是为何? 她正想着如何应对,却觉得肩头一重。 原来这只狐狸恶狠狠地讲完他血泪史以后,靠着风里希浴桶里睡着了。。。 风里希无语默了一会,诸如愧疚之类,果然是多余。 ------------------------------------------------------------------------------------- 没有神力,还不能唤侍女,又不忍心看着一只瞎狐狸浴桶里泡一晚变得又病又瞎。 风里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闭着眼睛将赤条条苏糜拖到床上去。又胡乱拿了几张狐皮裹了裹,才坐一旁安心想事情。 照他这么说,苏瓠当年为了救苏糜一命,亲手将亲生儿子眼睛灼瞎。这些年来,他会不会心中怀恨?那白面具派猰貐寻苏糜联手不成,又会不会直接去找苏瓠?那么她将阿决和烟罗托给苏瓠这事,应该重考量了。 她正想着,却觉得指尖一阵酥麻,低头看去,发现身后狐狸正捉了她一只手指吮吸,似仍梦中,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神情。不知为何,风里希那无谓同情心又悄悄泛起了一点。 亿万年来,经她手魂飞魄散妖也好,神也好,何止千万。然她出手总是有些因缘,苏糜这件事,却确确是仙界不是。 她叹了口气,轻轻抽出被狐狸弄得黏黏答答手指,报复性地将上面口水他一向要用十二种药材洗面上擦了擦,才咬破指尖,用自己血他额头飞画了几笔。 她上神之血对妖族是至毒,但九尾狐一族本就非妖非仙,加上她使出上古秘术,只要这样每夜几滴血画上百日,他眼睛应该就会好了。 画完之后有点累,她血中存着本就是亿万年来积攒下天地之精气,并非取之不竭,这几百年已经用了不少,如今失了这几滴她都觉得有些撑不住,却见苏糜包着粽子榻上睡得正香,不禁气上心来,房内寻了些朱砂,他两边脸颊各画了一只胖狐狸。 ------------------------------------------------------------------------------------- 于是第二日侍女们一进内室看到,便是她们那永远惨白着一张脸殿下,两腮通红地靠坐榻上,看到她们进来,有点恹恹道:“冷~~~” 随着他嘴巴张合,左右脸颊上两只狐狸也跟着挤眉弄眼起来。 事实证明苏糜小身子骨确实难堪重任,不过是水里泡了一会,风里希虽把他捞出来了,却没给他擦干。这就害得苏大小姐卧床不起,一倒就是两个月。 因为苏糜这病,他们一行驿馆里滞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风里希白日里是顺风顺水,夜里是惨绝人寰。每到掌灯时分,苏糜就会善心地放众侍女侍从下去休息,然后使唤着被迫化出人形风里希干这干那。一会腰酸一会腿疼,一会口渴一会头晕,生生把风里希这个从前三界中谁都没胆子多看一眼女神逼成了连起夜都要管老妈子。 风里希也反抗过,她用装聋、装病、装死等各种方式来表达她不满,但是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病弱狐狸就会软成一滩泥倒榻上,看不见眼睛里眼泪巴巴道:“反正他们都要我死,你也不要管我,让我就这么死了算了~~~到时候用竹帘将我卷卷,丢荒郊野地喂野兽吧。。。” 风里希心中腹谤,照你那个修为,就算被丢荒郊野地一万年都不一定有野兽敢吃。可心里却还是软了,结果就是该倒水倒水该喂药喂药。 这两个月里苏糜倒也没闲着,每日都有文官模样九尾狐族他榻前汇报天下之事。风里希作为一只无所事事宠物鸟,自然也听了不少。 苏糜一副病秧子样,管得倒不少,从妖界之战到人间哪个寡妇有了个相好,他都兴致盎然地听。可风里希注意却不过几件。 第一件是青丘苏瓠和妖王帝江大军灵釜台一战,双方各损一半将士,帝江断了苏瓠一臂,苏瓠折了帝江五万年修为。 第二件是李渊所领义军这两个月内势如破竹,进入关中后,李渊关中地区亲属纷纷起兵响应,其中有建成、世民妹妹李秀,李渊从弟李神通, 二人均雩县山中聚众数千人。李渊女婿段纶,也蓝田县聚众万余人。大军一路攻占泾阳、云阳、武功、盩。泾阳时,光李世民手下军队已有九万人,李秀又率精兵万余人与她弟弟会师于渭水北岸,与夫君柴绍各置幕府,号称“娘子军”。 九月甲子日义军攻占长春宫,十月辛巳日已至长安城外,各路人马聚集,已达二十万人。 而这其中有十九万,都为李世民所统率。 昔日别扭略显浮躁少年,已一次次分别中悄然成长为令天地变色战神。 前几日苏糜听了文官来报,像往常一样慢半拍地抱着狐裘床上发了会呆,才摸索着捏了一块杏仁酥放入口中道:“那刘文静倒还有几分本事,竟能靠嘴皮子说动突厥王,带了突厥大将康鞘利所带领五百兵士以及两千战马至龙门。” 说罢有意无意“看”了眼立椅背上梳理羽毛小黄鸟,又摸了摸手中满是洞几页纸,“汾阳人薛大鼎向李渊进言:勿攻河东郡,大军自龙门西渡黄河,占据永丰仓。向远近发出招抚公文,关中地区便可以坐而取之。”捏了块糕,问风里希,“你怎么看? ” 风里希不怕死地白了他一眼,反正他也瞧不见。她怎么看?她晚上是你青丘殿下老妈子,白日里还要卖艺不卖身吗?她是一只小黄鸟,她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不知道是谁薛大鼎这条建议,确实不怎么样。 苏糜空洞眼睛竟对她飞了一个哀怨眼神,才继续慢慢悠悠道:“人老了啊。。。就容易犯糊涂。李渊竟然想听从薛大鼎建议,但众将领主张先攻取河东郡。于是那老糊涂命孙华回到黄河以西,令右统军王长谐、刘弘基及左领军长史陈演寿率步骑兵六千自梁山西渡黄河,驻兵于河西,以形成对河东夹击形势, 断绝河东守将屈突通西归之路。” 风里希无精打采抬了抬眼,表明这事做得还算不那么糊涂。 “河东一时难以攻下,老糊涂又想起薛大鼎建议,想引兵直取长安,犹豫未决, 便召集将领商议对策。裴寂进言道,屈突通拥大众,凭坚城,吾舍之而去,若进攻长安不克,退为河东所踵,腹背受敌,此危道也。不若先克河东,然后西上。长安恃通为援,通败,长安必破矣。“ 风里希虽然不想听,心里却不免也有些评断,裴寂之言,虽有些道理,却多是畏敌而不敢进取。眼下如若弃河东而西进,势必使这八方招募来义军人心不稳,还给了隋军及其他势力机会反扑。 这时却听苏糜道:“兵贵神速,吾席累胜之威,抚归顺之众,鼓行而西,长安之人望风震骇,智不及谋,勇不及断,取之若振槁叶耳。若淹留自弊于坚城之下, 彼得成谋修备以待我,坐费日月,众心离沮,则大势去矣。且关中蜂起之将,未有所属,不可不早招怀也。 屈突通自守虏耳,不足为虑。” 风里希一愣,这种论述方式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却见苏糜将目光从密报上提起来,玩味地看着她,半晌轻描淡写道:“李渊能几日前攻入长安城,还要多亏了你好学生、好情郎,当日众将面前谏了这么一笔。” 她好学生、好情郎。。。此刻定然正忙着累下赫赫战功,忙着迎娶他那如花似玉公主表妹。 不过,眼下她没空扶着心口悲痛,而是想着那夜那两个舞姬中如果至少有一个是妖,她为何能接近李世民身上往生障。看来苏糜手下并非只有妖族,所以才能连她那一夜事都知晓。 当年九重天那几万神仙为什么没有杀了苏糜这个小妖孽,给他机会当着她面嚼舌根。 ------------------------------------------------------------------------------------- 这一夜她趁苏糜睡下,又他额头作画,却听得几声犬吠。 她还未来得及画完后一笔,就见本睡死过去狐狸忽地张了眼,面上竟如临大敌,手中一顿摸索。 风里希第一反应是看看天是不是又塌了,转念一想天塌这事对这只慢悠悠地狐狸来说实不算什么大事。按理说,这世上能让他青丘苏糜殿下着急事,连话本子里都没写出来呢。 过了一会,却见一只威风凛凛大黑狗从窗口跃了进来,好似巡查一般左闻闻右嗅嗅。 风里希心想这狗倒有意思,一点都不见外,她腰上忽然一紧,却是苏糜如同将要溺死狐狸一般,紧紧地抱住了风里希这根浮木。 风里希诧异地瞧了瞧自顾自东闻西嗅压根连瞅都没瞅向这边大黑狗一眼,又看了看此刻成缩成一团躲她身后青丘殿下,忽然绽开一个了然笑:“你、怕、狗?!” 苏糜此刻身体僵硬,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不、不、要、让、它、过、来。。。” 风里希心中长叹一声,她怎么就忘了,黄鼠狼改不了偷鸡,狐狸改不了畏狗。早记起这点,自己可以少受他多少奴役!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吐了几句古语,那黑狗听了,对她恭敬地一拜,转身跑了。 ------------------------------------------------------------------------------------- 世间事太无常,这一次惊吓,将狐狸殿下吓出一身汗,病竟也跟着好了。 十一月,风里希一行入长安城。她听闻李渊自长乐宫入长安后并未急着称帝,而是尊了个十三岁傀儡皇帝杨侑为帝,自封为唐王,总揽一切大权。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每日于虔化门视事。还封了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李世民为京兆尹、秦公,李元吉为齐公。 本以为苏糜怎么也要去探探女娲石,不想夜里苏狐狸忽然提议要去京城大夜市,说是听闻这几日唐王入京后人心渐安,东西便宜。 风里希觉得他这个借口太过虚伪,青丘什么宝贝没有,还值得他九尾狐世子殿下大老远跑到长安来淘便宜货。 太阳落山,苏糜应她要求施术将她一头银发幻黑,就带着一众洒水打扇侍女雄赳赳地出发了。 事实证明苏瓠这只狐狸永远无法以常理度之,长安一片繁华糜败中,风里希蹲街边看着一身白裘贵公子,站摊子前为了将一支五两银子银钗还成四两和卖货老妇磨了一个时辰嘴皮子后,才相信他真是为了捡便宜来。 其实她觉得苏瓠约莫连那钗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等得有些困,就站起身来附近逛了逛,当她正拿起一个糖人时,忽然感觉有几道灼热目光刺她身上。 她如苏糜般有些慢半拍地转头,却见七彩宫灯下,一人黑袍玉带,风姿卓绝地立不远处,瘦削妖冶面上一双幽黑凤目正锁她身上。身旁一个百褶裙小姑娘,正怯怯抓着他衣摆。 就这时,有人从后面摸上她腰,身材高大一身华贵瞎眼苏糜,另一只手将银钗准确地插入她发中。 第三十四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夜晚长安就好似一位尊贵公主,便是中原连年战火肆虐也没有夺去她一丝一毫风采。 就像此时站风里希不远处杨如意,便是此时她只是穿了寻常百褶裙,便是她发上只插了一支简单玉簪,便是她此刻正怯怯拉着身旁英姿挺拔男子衣角。 她身上那高傲冷然气质仍是掩不去,就连她明明清澈看向风里希眼神,也是略带了一丝高高上意味。 风里希手里拿着竹签子颤了颤,只听“啪嗒”一声,那糖人就从签子上掉下去,摔成了几片。 苏糜要死不死地半搂着她,低头她耳边低声道:“这簪子你可喜欢?公子我可是给还到三两银子了。” 风里希觉得很无奈,不是说送礼都会量把礼物往贵了说么?怎么还有人送个簪子还不忘吹嘘簪子多便宜。 她微微扬了扬头道:“你应该再让她搭对耳坠。” 苏糜听了若有所思,后很严肃道:“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一定改正。” 风里希还欲说什么,忽然想起现不是说话时候,她一抬头,果然差点被那两道目光灼成和苏狐狸一样。 李世民站不远处,面上依然沉静。可目光射风里希身上,却令她打了个寒颤。 一旁苏糜感到她身上颤了颤 。他觉得这事很鲜,因着看不见眼前这般剑拔弩张架势,只是凑近了她一点,难得关心道:“离离,你怎么抖得这般厉害?要不要爷给你暖暖身子。” 风里希心道,别了,你那小身子板天天裹成个狐狸球都是冷,咱俩还不一定谁给谁暖呢。 想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对,一抬头却见李世民大步向他二人走来,那架势绝对是要她和苏糜血溅当场。 风里希脑子有点懵,她觉得这种情况,别说她本就不想见他,就是她想见,以他现这个愤怒姿态。。。她这里站下去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种情况,若是遇了一般姑娘,估计立刻就拉着苏糜跑了。可是风里希是谁呢?她是三界里尊贵娘娘,她认知里,“跑”这个字是不存。 于是她就僵直着站糖人摊前,看着那熟悉眉眼越来越近。 她这种挺尸状态,连苏糜都觉察出不对了,扶她腰上手紧了紧。 李世民大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淡,却看得她心里一惊。 他声音很疏离:“烦二位让一让。” 说罢不等风里希反应,绕过她和苏糜,到糖人摊前给一直追着他跑杨如意买了个糖人。然后带着人走了。 苏糜陪着呆立风里希糖人摊前立了一会,才慢悠悠道:“离离,你刚抖那几抖,倒像是见到老情人了。” 他这句话平时对风里希说,绝对和“你打我呀我皮痒啊”意思等同。可此刻却只等到她默了半晌,直言不讳道:“是。” 苏狐狸觉得有些无趣。 ------------------------------------------------------------------------------------------------------------------------------------------ 又逛了一会,苏糜身后侍女手上就已经捧了各种小玩意。风里希看了眼虽瘦弱却高大挺拔苏狐狸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啵咚啵咚”玩得起劲,不禁深深怀疑他爹当年是不是下手太狠,连孩子脑子都烧了。 刚走进苏糜长安府邸那条巷子,却听见几声衣料摩擦响动,片刻间他们就一群蒙面人包围了。 风里希和众侍女不由得停了脚步,只苏狐狸还好似不觉地往前走了几步,才慢半拍地摸索着转身道:“咦?人呢?” 他虽然是瞎,但是风里希绝对不相信以他修为,会不知道这条巷子前后左右都围了人。而且都是身手还不错。 她刚想提醒苏狐狸一句,却听得为首黑衣人客气对她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风里希心想这不是话本子里节奏吗,怎么还真摊到她身上了。刚想问一句他们家公子是哪根葱,却听苏狐狸几步外平静道:“你们要抓离离走?”说罢倒好似真抉择了一番,摇摇头道:“不行,那谁来给公子我捶腿倒水?不行不行。” 话音刚落,就见几名没捧东西侍女迅速跃出,攻向黑衣人。 苏糜侍女虽然个个长得杨柳细腰,但怎么说也是九尾狐族,打起架来非凡人能比。只是这次黑衣人显然也是高手,而且似乎是有备而来,人人身上都带了法器,这个架一打起来,一时间竟是难解难分。 风里希看得有些不明所以,眼下两边都是高手,她一只只有夜里才能化成人形小黄鸟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掏出点瓜子坐一旁吃起来。 苏糜听见打斗之声,略一运妖力便知对方虽有准备,但也不需他出手。他慢慢踱了几步,狐狸耳朵动了动,伸手摸到了风里希手腕,“我们先进去。” 不料刚一伸手,却浑身都被定住。有人速他手背上画了几笔,又他额上点了几下。 苏糜这个时候果然又慢了半拍,等反应过来,风里希气泽已经不见了。 ------------------------------------------------------------------------------------------------------------------------------------------ 这一夜长安注定不太平,先是城中一家苏姓大户被莫名黑衣人袭击,缠斗半夜才止。之后很多睡得不那么熟百姓都听到了街上传来大批人马走动之声。有些胆大从窗缝里看出去,便看到几拨黑衣白衣蒙面人飞檐走壁,还有几队官兵好似追着这群人而去。 丑时三刻,扰了全城百姓好梦罪魁祸首,此刻正立城南渭河分支旁白石桥上。 风里希紧了紧衣襟,脚底渭河水略显浮躁。她今日答应苏糜外出,其实是因为下苏糜身上秘术刚好第一百日了。她这一双眼睛,就算不被侍女看见,过了今夜苏糜眼睛好了,他自己早晚也会看见。到时若是要找她寻仇,她自觉没有机会全身而退。所以本是打算回去后趁着侍女还没机会和苏糜提起这茬,自己先溜。没想到黑衣人出现倒帮了她。 腊月将近,冷风将她衣裙吹起,她心里有点不舒服。 早些时候那小公主抓着李世民衣衫模样又她眼前出现,她忽然明白,那是自己从来不曾有也不会有模样:单纯、娇弱、乖巧、让人想要去保护。 她又仔细想了想苏糜身边石叽、学堂里被外姓弟子众星捧月李秀,后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原来男人都喜欢这个调调。 她看了看渐渐泛白月亮,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可以恢复鸟身,有了翅膀好办事,到时候天下之大,谁也找不到她。 适才苏糜身上下血禁不重,但是手臂上血禁与他额上秘术是连一起。以苏糜身份阅历,不会不知道这点。除非他真想做一辈子瞎子,让之前九十九夜前功弃,不然天亮前他是不敢动,连说话也不要想。 风里希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得真好,既还了欠人情,还能安然脱身。 正沾沾自喜,忽然觉得手腕一疼,然后眼前天旋地转,她就被挂石桥柱上,脚下是奔腾河水。 苏糜依旧一身白裘,银线绣靴子踩空中,病弱面容停她面前。 他灰色眼珠依然无神,嘴角却噙了一丝笑。 风里希全身重量都挂手腕上,此刻只觉得疼,她没想到苏糜竟然舍得冲破血禁,同时也破了他眼睛上秘术,不禁生气道:“公子,你做瞎子难不成还做上瘾了?下次劳烦提前和我说一声,白白浪费我这许多血。” 苏糜摸索着她发顶抚了抚,半晌才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我自然是不想做瞎子,但坏就坏我们九尾狐族是恩怨分明。我瞎了几万年,好不容易有一个报仇机会,怎么能只为了一双眼睛就放你走呢。何况。。。就算你治好了我眼睛,改日天上那些老不死看到了,又要杀我,可怎么办啊。”末了他忽然抓着风里希脖子,轻轻将她抛向脚下河水,缓缓道:“你说是不是呢,娘娘?” 风里希此刻没有时间惊讶他对自己称呼改变,她被苏糜妖力按水里,一时耳鼻口都不停地进水,此刻她没有神力,就好像夜市里那糖人一般,随便摔一下,可能就要碎成几块。 刚要昏过去,河水里却天杀地漂过来一截浮木,正好撞她额角,她只觉得脑子嗡嗡几声,就昏不过去了。 等到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要交代河里了,苏糜又把她提了出来,用妖力将她缚桥柱上,踏半空一步步向她走近,初冬冷风刮起他雪白狐裘,露出截惨白手臂。他此刻就好像复仇天神一般。 风里希咳出一口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早知我是谁?我血禁虽下得不重,但没有准备下这么就冲破,就算是三清帝和帝江也做不到。”说完了她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没有意义,只得改口道:“我们之前。。。见过?” 苏糜沉默半晌,终于开始将故事了,“我小时候,曾跟我父王去过一次三十二重天。” 风里希暗道她完全没有印象,又不好直说,只得随着他沉默。 又听他继续说:“三十二重天是什么地方?就连我父王想要进你宫门,都举步维艰。那时我才三百岁,身上修为根本抗不住你神力,也不够格踏进你宫殿。于是父王留我宫门口等他。” 风里希这才有点印象,几万年前苏瓠确实为了些事跑到女娲宫求见过她,偏巧当时黄河水灾,她招了几位龙王去治水,并不宫中。等回去时,苏瓠已经宫里等了她三个月。 她有点傻,不禁道:“难道。。。你。。。” 苏糜平静地继续说:“是,我父王进了你宫里,不见到你不敢离去。于是就将我丢宫门口三个月,三个月。。。我竟没饿死。” 风里希这才想起,那日回宫确实宫门口见到一团毛茸茸小东西,她欲走近些,那小白球却好似承受不住她神力,不停抖动起来。她也没放心上,只回宫见苏瓠去了。 风里希觉得额头被浮木撞破地方一跳一跳地疼,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一个问题:“你父王等了我三个月,必然会派人传话给你,你就不会先回去吗?” 苏糜终于愣了一愣,没说话,似乎也不打算和她继续聊了,只从袖中抽出一把小金刀。 他一手摸索着扶上风里希脸,抚过她唇、她鼻,后停眼睛上。另一手两指捏着刀身,慢慢凑近了她眼珠。 苏糜叹了口气,“你当年既然下了那样命令,就不应该心软留我一命。我也不为难你,挖你一双眼睛,咱们两清。” 风里希看着他那张狐狸脸,心里不禁腹谤:第一,她什么时候那么闲,连只小狐狸生死都要下命令去管。第二,她当时连他苏糜存都不知道,怎么谈得上“心软”。第三,这都要挖她眼睛了,还叫不为难。。。 但是这些话想归想,她总不好和他争辩。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触到自己眼珠上刀尖,心道苏糜你手可别抖。 刚想到这,却听苏糜忽然咳嗽一声,连带着握刀手都抖了抖。她心想这下完了,下意识闭了眼。 半晌不觉得疼,偷偷睁眼看去,却见刀尖仍停自己面前,却是拿得远了点,狐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抱怨问:“你怎么不解释啊?你怎么不求饶啊?你怎么不反抗啊?” 风里希愣住,这是个什么世道,怎么有点骨气还是她不是了。。。 风里希无奈道:“你要我解释什么?这事本就是我欠你,本想还你一双眼睛,看来你不需要。那要挖就挖,磨磨蹭蹭是不是男人?!” 苏糜被她说得一呛,这回慢了一拍半才反应过来:“好好好,看来是你等不及了。”说罢那刀尖就向前推了推。 风里希这次没敢闭眼,却见刀尖即将触上她时忽然换了方向,直直射向左侧一个黑影。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黑影,就见那把今日出场很多小金刀又好似被什么弹回来一般,直直射向她双眼之间。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疾飞而来,险险撞偏了金刀,同时苏糜伸手堪堪夹住刀尖。 风里希看着再一次停自己双眼前不到一寸金刀,已经不知道今日究竟是苏糜要寻仇,还是这把刀它一定要自己一双眼睛。 还没来得及多想,却见那黑影趁着苏糜夹刀时已经轻巧一翻,就翻到了她身后。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发现她身体四肢已经脱离了苏糜妖力束缚。 那黑衣人抱着她连退几步,也不管苏糜正一步步从半空踏上桥来,只目光深沉地低头将她上下看个仔细。后停她流血额头上,沉声道:“他伤了你?” 风里希想解释一下这个伤口它确实不算是苏糜弄出来,结果一开口说却是:“李世民你个混蛋,你再晚点来,我就要成瞎子了!” 第三十五章 落雪时节又逢君 风里希说完这话,自己都傻眼了。她不是不想见他么?她不是觉得跟人家表妹抢表哥是一件十分有*份事么?她面对苏糜时不是胸有成竹么? 那眼下这委屈语气、哀怨眼神是怎么回事? 风里希真想伸手给自己一耳光。 她想开口解释一下,结果刚张口,却见李世民抱着她又退了几步,同时有几人挡了他们身前。 其中一个婆娑树皮色僧袍背影看着很是眼熟,正是那日帝江手底下生还玄奘。几人里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二、三岁小童,此刻转过头来,嫩白小脸上堆了两个酒坑,见了风里希,笨拙地弯了弯小身子,奶声奶气道:“殿下。” 风里希心道你把本宫变成鸟这件事本宫还没和你算,你倒迫不及待地来拆穿我身份。 然后她索性一脸迷茫装不认识。 叶法善有些委屈地转了回去。 苏糜一步步自桥上走下来,厚重华贵白狐裘随着他步子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指间把玩着之前那把薄如蝉翼黄金匕首,灰色眼珠苍白面上好似可以吸食人魂魄深渊。 他已不是当年蜷缩女娲宫门那只幼狐。 苏糜看不见,鼻子却灵,他略嗅了嗅,声音冷峻,略带着嘲讽,与平日里榻上冲着风里希撒泼打滚时判若两人,“传说西方佛祖座下生了朵莲花,千年生一瓣,百年前修成千瓣。”他顿了顿,语气一转道,“苏某今日有幸,得见这朵千瓣佛莲成了一介凡人走狗。” 玄奘一手执杖,单手竖于身前,淡淡回道:“阿弥陀佛。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苏糜不理他,又接着说:“叶法善,你本乃伏羲大帝麾下一员猛将,伏羲大帝归隐不过万年,你不光性子变了,看来。。。连主子都变了。” 叶法善肉乎乎小手比了个鬼脸,道:“小狐狸,爷爷我跟着羲皇打后一场仗时候,你还躲你娘怀里吃奶咧,怎么知道爷爷从前性子啥样?” 他这几声“爷爷”自称得太自然,话未说完,就听身后风里希扑哧一笑。 叶法善这才发现自己苏糜面前倚老卖老没关系,但是身后还有一位仙龄只盘古大帝和伏羲大帝可一比娲皇娘娘,不禁有些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这下子班门弄斧了。 他偷偷转头,对风里希委屈道:“殿下。。。” 风里希自觉失态,赶忙缩回去继续装不认识。 这工夫几人却打了起来。 仙人和狐族打架自然不能如凡人一般跳上跳下滚来滚去。是故此时几个人都站着不动,四周却都飞沙走石。 苏糜褐发白裘随风乱舞,脚下渭河之水一时波浪滔天,凶猛浪头一波一波盖过石桥,苏糜立桥上身形都被掩浪头下。 玄奘法杖一抖,万字咒众人身前结成一道盾牌。同时叶法善指尖轻点,一只猛虎便自空中跃下。 风里希看着眼前战场,心中有了计较。苏糜是血统纯正九尾狐王族,这几万年来看样子修炼得也很说得过去,虽说玄奘和叶法善仙龄上都要压他一头,单打独斗却并非是他对手。然玄奘善守,叶法善善攻,两人联手,加上苏糜早些时候强冲了血禁。。。 仙人间比试,总是要长一点,有时打上个千八百年也是寻常,风里希略一眯眼,心中有了算计。 苏糜修为虽高,身子骨却弱,强冲血禁引发体内妖气乱窜,没几个时辰恢复不来,所以这场架苏糜会赢,所不会赢得那么。她再有一炷香时间就会恢复鸟身,到时候叶法善等人都忙着对付苏糜,自己从李世民手上逃脱几率很大—-只要他不放箭。 虽被李世民用披风裹着,适才湿透衣裙仍然湿哒哒贴身上。她心里算计着如何去一趟青丘,面上却打了个喷嚏。 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却被人打横一抱就往桥下走。等她终于反应过来,不禁抓了李世民衣襟,“你做什么?“ 李世民薄唇抿得很紧,他身上冷冽气息包围着她,“带你回去换套衣服。” 风里希觉得这人真很不厚道,这就好像一群混混拿着斧子去打群架,两方势均力敌,战况空前激烈。。。然后这时候一方头头忽然不打招呼就回家睡觉了。 风里希揪了揪他垂胸前一缕散发,无奈道:“你人为你打架,你不说帮帮他们,好歹也不要临阵脱逃。。。” 李世民脚上不停,早有一辆马车停路边,壮硕赶车人恭敬地为他打了帘子,他抱着风里希已经熏暖车厢中坐下,才不甚关心道:“为我打架?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为我打架了?” 风里希被他狼心狗肺一句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将她头靠他肩上,与适才平静无波语气不同,他手指略带颤抖,慢慢摸上她冻得冰凉手,认真道:“他们是为你出手。” 风里希狐疑地看向他,却感觉他手骤然收紧,好似恨不得将她捏成残废一般。 半晌,他松了手,将脸埋双掌之中,宛如三月前那个清晨。 风里希听见他声音从指缝中挤出来。他说,我作了一个梦。 ------------------------------------------------------------------------------------- 风里希此刻没有时间关心自闭青年梦境,她忙着想另外一件事:天亮了,而她还是个人! 她没有变成小黄! 这个时候要怎么跑? 跳车?这么开阔一段路,她就算跳了,也是被抓回来,也许多跳几次他们就懒得抓了。。。可能么? 挟持李世民?她眼中忽然浮现出几个月前他霍邑城下砍人脑袋兴奋状态。。。 借口方便?以李世民从前暴戾和厚脸皮程度来看,他绝对不会介意欣赏她蹲树下英姿。。。 无计可施之下,她只得捂着肚子直挺挺倒下,还配合着□了两声。 果然身旁人注意过来,她赶忙把这几年练就演技一股脑都用上,气若游丝地哼哼两声,又作出一副压抑着量不发出声音样子。 李世民开始还不意,看她这样,也紧张进来。他将她放平躺下,大手扶上她湿漉漉面颊,“你怎么了?” 风里希抓住机会,赶忙作出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后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来:“苏糜给我下毒了。”说完又觉得可能不够分量,现场发挥地解释了几句:苏瓠就是刚才那个穿白衣服。如果不日落之前拿到解药,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一时车内寂静,风里希等得有些焦灼,抬头偷看了半跪她身旁一脸阴霾男人一眼,有点忐忑地小声建议道:“不然。。。你还是将我送回去罢。。。” 话没说完,却见李世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他?休想!” 风里希心中大叫不好,怎么就忘了这人本就狠厉,也怪自己太急进了,应该再耗上一耗再提。 正检讨,却被他蜻蜓点水般吻额上,他再一次握紧了她手,冷冽气息中难得地包了一丝温暖,“不要担心,万事有我。” 不要担心,万事有他。 风里希差一点就被这句话感动得潸然泪下。 对,万事有他,五百年前因为他,她失了神力被囚妖界;四百年前因为他,她差点被绫罗损了脱了一层皮;四年前因为他,她被当胸一剑;几个月前因为他,她不得已自毁身体,变得神不神人不人鸟不鸟。。。 甚至从开始,如果不是因为有他,这一千多年来她完全不必东躲西藏。 一切有他。 风里希忽然不想争辩,索性闭了眼装睡,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睡了过去。 ------------------------------------------------------------------------------------- 沉浮中她感觉有人小心托着她,她听见下人跪伏声音,听见大门咯吱打开又关上声音,听见苍老声音诚惶诚恐道:姑娘这脉象老夫实诊不出。 当一切归于平静,她才渐渐有些清醒,却感觉有个火热身子靠了过来,片刻之后她就被从背后拥住,那人身上略带酒气,风里希有些嫌恶地往外挪了挪,却又觉得冷。 那人将她往怀里又拉了拉,温暖手掌贴上她小腹,喃喃道:“你这女人,身子总是这么凉。”随后有有些自豪道:“我适才喝了些酒,又热水里泡了泡,这个温度你用着可还舒服?” 风里希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你给我个铜捂子应该舒服点。 可她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这时却听李世民声音好似从很远地方传来,刚刚好好钻进她耳中。 他说:“我不相信你死了。”不等风里希回答,又自言自语起来,“我从前厌恶你是妖。而到了那一夜,我却庆幸要清醒你是妖,只有那样,你才有可能活下来。” “我知道是大哥将你藏起来了,可是我人跟了他几个月,他几个月里竟连个女人都没见。” “我以为你真就这么去了。那时候我又恨你为何不是人,人死了我还可以去阎王殿上要你,你若死了,天下之大。。。我去哪里寻你。” “那夜大哥塞给我两个女人,我看着她们,想却是,如果我就这么和她们睡了,你是不是会稍微吃醋一点?是不是就会出现?” “我后还是没有做到。可你却还是出现了。你说你很惦记我。我们。。。我觉得自己好像做梦。。。” 说到这里他忽然换上了一层嘲讽。 “结果我真只是做梦。” 他跳过了醒来见到杨如意那段。后只是伸臂扳过她身子,清冷气息混着淡淡酒气将她包裹。 她被迫靠他胸口,听着他坚实心跳,她忽然不可抑制地伸指贴着他胸口做了一个抓动作。 他修长手指轻轻包裹住她停他胸前手,坚定而又略带恳求,“从今往后,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取;你想要做什么,我去替你做。别再。。。消失了。。。” 风里希僵了一僵。 这许多年来,她终于正视这个问题。 她要什么?她要他魂魄里女娲石;她要做什么?她要他魂飞魄散、再不得入轮回。 她仔细寻思了一下这个取舍,觉得就算李世民这个青年他再自虐,相比于魂飞魄散,他还应该倾向于让她消失。。。 头本就被撞得有些晕,她摸了摸被包得严严实实额头,后还是温暖面前低头,窝他怀里睡过去了。 ------------------------------------------------------------------------------------ 再醒来时已近日落,风里希盯着头顶华丽床帐发呆。她适才醒来探了探体内,才发现之前叶法善封她身体里神力被另一股非神非妖力量所压制,两股力量虽然缠斗不休,却都慢慢修复她之前受损心肺,是故她已经不需要也无法变成小黄。 这股力忽然之间出现,她丝毫没有发觉,只能说是苏糜这几月来一点一点埋她体内。 那只狐狸究竟要做什么?之前虽说要挖她眼睛,但只挖眼睛却不杀她这事无疑等于自杀。就算风里希不介意,天界那么多神仙,难道能查不出来是谁做?查出来以后,难道能放任她被挖了眼睛而不找青丘问罪? 再说青丘和帝江开战,听说连苏瓠都丢了一只手臂,苏糜这个做儿子,却仍旧不慌不忙地游山玩水。 又想到他宁可废了眼睛上秘术也要冲破血禁跑来挖她眼睛,忽然就想到一个词。 同归于。 对了,苏糜这行为,太有同归于味道了。就算不如此,也要是个两败俱伤。 风里希觉得如果说女人心是海底针,那狐狸心简直就是八荒*中藏一颗老鼠屎,就算你找着了,都不敢去捡。 ------------------------------------------------------------------------------------ 风里希想了一会,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唤了门外一个侍女问道:“李世民呢?” 那侍女似是对风里希直呼秦公名讳很是不满,又好似说与不说间踌躇,后才小声道:“回姑娘,大人他出去了。” 风里希忽然有种不好预感,一个原本宁静傍晚、一个暴戾青年。。。 她拉住侍女袖子,“他出去做什么了?” 那侍女被她抓得有点无措,“奴。。。奴婢也不清楚。。。大人好像提起是去取解。。。解药。。。” 风里希一个趔趄,她怎么把这事忘了。她之前编故事,按李世民那个脾气,定然会直接找苏狐狸要解药。他身上虽有往生障,但这几个月却弱了很多,加上苏糜这只狐狸肯定会借此做文章,到时候如果提出什么交换条件。。。比如说。。。让李世民自己提了女娲石出来。。。 她想到这里,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刚出了门,就看见院里侍女乱成一团,她一把拉住一个,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侍女本来就慌乱,忽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女人拉着她,配上那一双金眼睛,简直就像地狱里爬上来恶鬼,忽然就哇一声,被吓哭了。 风里希没心思安抚侍女那受伤精神和心灵,往前两步又抓了一个。这个比之前一个好一些,没哭,但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她一连抓了六七个,后才有一个勉强说道:“大人。。。大人他。。。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了。。。” 风里希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她心里一时翻江倒海,连原本身体里争斗那两股力量都缩至一边瑟瑟发抖。 然后,她世界安静了。 眼前一切消失,她只记得就不久前,还有人和她说,一切有他。 那带着淡淡酒气呼吸,那温热怀抱。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她曾经以为对这段感情,她终于可以拿得起放得下。 而事实是,她这许多年来,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只有筷子。 第三十六章 真真假假假亦真 天上簌簌飘下雪来,风里希赤脚立院中,茫然地望着四周侍女忙忙碌碌。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脚就往回走。 一旁侍女见状有些不明所以,就好像你看着一个人要发疯,她也确实发疯了,然后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又不疯了。 那侍女约莫觉得还是疯点好,不禁小声劝道:“姑娘,要不要去看看大人。。。” 风里希往椅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捏着杯子不慌不忙道:“按你们说,他伤这么重,我又不会医术,去了也是添乱。”说罢抿了口茶,“还是等你们大人养好身子我再去‘探望’吧。” 那侍女脸色一变,对门口守着几个使了个眼色,嘴上敷衍道:“是。” ------------------------------------------------------------------------------------- 李世民进来时候,风里希正靠椅背上磕瓜子。 他刚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放桌上道:“解药。” 风里希从一堆瓜子皮中抬起头来,果然见李世民好好地坐她面前,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实看不出受伤模样。 她适才关心则乱,门外立了一会才转过弯来,女娲石一离体,他也会跟着魂飞魄散。李世民若真去找了苏糜,哪还有机会“满身是血”,早连渣都不剩了。难不成苏糜得了这么大好机会不去要女娲石,还闲没事叫李世民自己捅上自己几刀? 她扫了眼桌上“解药”,轻松道:“不用了,我记错了,我没中毒。” 她话刚说完,却见李世民骤地变了脸色,他声音有些压抑道:“你这又是闹什么别扭?” 风里希放下手里瓜子,“我适才听说你被满身是血地抬回来。”说罢上下打量了面前人,“这恢复得还真。” 李世民嘴唇又抿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他生气前兆,却还是继续说道:“这一院子人还都挺入戏,你也是,连解药都准备好了。” 他面上一肃,冷道:“你什么意思?” 风里希伸手将药瓶往他那边一推,不耐烦道:“不要告诉我你去找苏糜了。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若真去找他了,只怕没机会坐这里给我摆脸色。”说罢拍了拍手上瓜子皮,站起身来,一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李世民,很多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人若拿这种事欺骗与我,我不说十倍奉还,也会凑个双。” 这些年骗过她人不多,屈指算来也只饕餮与帝江。结果就是帝江被囚昆仑镜四百年,饕餮至今生死不明。 李世民忽然就对上她目光,以他性子,居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平静地问:“你没有中毒?” 风里希心道你不是早知道了么,不然怎么会演了这么一出戏来,却听他轻笑两声,“那就好。” 之后一晃几个月,风里希都没有再见到他。 ------------------------------------------------------------------------------------- 三月,隋炀帝为宇文化及所杀。 四月,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二人率十余万大军抵东都洛阳,以“救东都”为名讨伐李密手下几十万瓦岗军,交战未果。他二人也不恋战,带了军队便向关中撤军。传闻撤军前,李世民说:“城中见吾退, 必来追蹑。”便三王陵设下三支埋伏。李密果然派段达率万余人追击,遭遇埋伏而兵败。李世民乘胜追击,又抵达东都城下,斩首四千余级,设置安、宜阳二郡,委任将领镇守。 四月戊戌日,李建成、李世民率大军回到长安。 风里希那一日正街上闲逛,身后跟了李世民府上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一众侍卫。正从茶馆里出来,忽然发现路两侧不知何时挤了黑压压一片人,她拍了拍一个踮着脚姑娘,问道:“可是皇帝出巡了?” 那姑娘想必也是个爽朗性子,附风里希耳边低声道:“这年月皇帝年年换,有甚好看。今日是唐王两位公子得胜还朝。大家都说,这两位公子啊。。。”擦了擦口水,“那可是两位神仙一般美男子,而且带起兵来恁地厉害,尤其是李二公子,传闻他领兵打仗从未败过,这不刚东都砍了四千颗脑袋。” 风里希“哦”了一声,诚恳地赞美道:“以后没钱了倒还可以改行杀猪。” 那姑娘不屑地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那叫英雄!咱长安已经几百年没出过又年轻又英俊又英雄人物了,这一下还出了俩。哎哎哎,和你说了也不懂,你一会注意看着,肯定不会白来。” 正说着,就听见人群忽然肃静了起来,风里希举目望去,但见兵士军甲整齐,步伐有序,远远望去如一条黑蛟跃入城中。为首两匹高头大马上一银一黑两位将军身姿如天神,正是全长安城少女寡妇狂热追捧李家两位公子。 风里希回头望望身后,此刻这种人挤人人踩人状况,跟着他侍卫也无法贴身保护,可不正是逃走好机会。 她想至此,刚要伸手,却被人从身后一推,就扑棱棱又滚到路中间去了。 风里希觉得自己近几年总是好事成双,比如说牢狱之灾,比如说滚到马蹄下。 一时间万人都屏息凝视,只听适才那姑娘小声嘟囔:“刚看她一副漠不关心清淡样,原来比翠花我还迫不及待。” 此刻围观百姓用或鄙夷或同情或佩服眼神看向她,马上两人也愣了一愣。 这种死一般寂静持续了一会儿,却见清俊唐王世子跃下马来,还未上前,风里希迅速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她走了几步,身后忽然爆发出震天欢呼声,原是皇驾亲迎。 ------------------------------------------------------------------------------------ 傍晚,风里希正蹲院子里削一块木料,忽然听见院里侍女又咋咋呼呼起来。 她拉了一个一问,原来是李世民回来了,而且又是吐血又是重伤。 过了一会,有一个十三四岁黑衣少年被侍女引了过来,站院里看了几眼,问道:“你就是风里希?” 风里希吹了吹手上木削,客气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那少年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我是李道玄,难道我堂兄没有和你提起过我?” 风里希略想一想,李世民还真没和她提起过谁,因为他自第一日以后就没和她说过话。不过这个李道玄她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李世民这个堂弟对他是仰慕得不得了,连衣着举止都照着学。未及弱冠就整日吵着要和堂兄上战场。民间连他二人断袖*版本故事都写了好几个。 风里希看着眼前少年期待眼神,十分诚实道:“哦!没提过。” 李道玄明显有些受伤,但李世民傲气他还真学了一些,他敛了敛眼神,“我堂兄很不好,他想见你。” 风里希笑笑:“上一次我听说他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才过了一刻钟就恢复得可以自己走到我院里来甩脸色。不是我不想去,就怕咱们这还没走到他那儿,他伤就全好了。” 李道玄眼里一怒:“你!”说罢指着身侧家丁道:“绑她过去!” 家丁侍女明显愣了一愣,李道玄不依不挠道:“堂兄怪罪下来,有我担着!” ------------------------------------------------------------------------------------- 风里希被“请”到李世民房里时候,扑面而来是一室药香。 她心中奇怪,只听说这次战东都他砍不少人脑袋,没听说谁伤了他。早些时候看着还悠哉骑马上,怎么半日不到就躺了,他这唱又是哪一出。 难道他李世民其实有一颗多愁善感慈悲之心?白日里砍人晚上砍自己谢罪? 见她举步不前,李道玄一旁低声道:“堂兄此次出征前身上就有伤,他却一直隐忍不报,追击段达时候,几次险些从马上跌下。。。堂兄都咬牙撑住了。” 风里希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她侧头问李道玄:“你适才说什么他出征前身上就有伤?” 这次轮到李道玄惊讶了:“你是他女人,你竟不知道?” 风里希被他这句话说得很不舒服,不禁回道:“确然,我没有‘他男人’知道得多。” 李道玄脸瞬间就黑了,却听风里希问身旁端药侍女:“怎么回事?” 李道玄心里一凛:这女人看着柔柔弱弱,说起话来声音也不大,为何适才那几句却问得叫人无法忤逆。 那侍女果然扑腾一下跪了,委屈道:“回姑娘,其实年前姑娘才来那日,大人确实满身是血地回来。大伙儿都很惊慌,但大人却不顾伤口换了身衣服去给姑娘送解药。从姑娘那回来以后,大人脸色很不好,还吐了很多血。。。他吩咐奴婢们谁也不许将这事告诉姑娘。。。” 她说得有些急,还没说完,却见风里希结接过她手中药碗道:“李道玄,我现要和我男人说话,劳你们出去。” ------------------------------------------------------------------------------------- 榻上人紧闭双眼,面无血色,与白日里高坐马上黑甲将军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风里希将药碗搁一边,伸手去扯他衣服。 扯到一半,被人抓住。李世民有一瞬间愣神,很便恢复一脸漠然,只沉声问:“你来做什么?” 风里希无奈:“你好堂弟偏说他堂兄要见我,硬是将我绑了来。看来他说不是这一个堂兄。”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转过头去:“他误会了。你走吧。” 风里希“哦”一句,抽了手,转身就走。 ------------------------------------------------------------------------------------- 夜里,风里希坐廊下继续削木头,却见一身黑衣缩小号李世民又溜达过来了。 李道玄负手她面前站定,盯着她手里木头瞅了一会,才出声问道:“你雕什么?” 风里希反问道:“小公子看我像是进行艺术创作么?” 李道玄又被噎了一句,却听她继续道:“我做杀人利器。” “杀人利器”这几个字对自小就崇拜英雄并且想做一回英雄李道玄实是太有杀伤力了,他终于低下了那骄傲头,装作不意地问道:“那是何物” 风里希直言相告:“擀面杖。” 李道玄脸绿了绿,终是没和她计较。只迈着步子院子里巡视了一圈,点评道:“我堂兄对你还真不错,竟把位置好一处院子给了你。眼下我堂嫂和如意都怀了身孕,他也没说给她们腾一腾。” 风里希低头削木头,顺嘴接道:“这你就不懂了,好院子就一处,两个都怀了身孕,给谁都不好。。。” 李道玄正装模作样地观赏一株秃了海棠,却听她说到后来忽然没声了,不觉转头看去,却见一堆木削中,女子仰脸呆那里。 他那颗少年心没来由跳了一拍。 一阵风吹过,吹落一树寂寥落寞,漫天落叶中,风里希终于咬了咬唇。 李世民啊李世民,我真没白教你一场,御人之术又用回到你先生我身上了。 ------------------------------------------------------------------------------------- 五月戊午日,隋恭帝禅位于唐王,逊居于代邸。 五月甲子日,唐王李渊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国号“唐”,是为唐高祖。派刑部尚书萧造告天于南郊,大赦天下,改纪元为“武德”,推五行之运为土德,色尚黄。罢郡置州,以太守为刺史。 六月,甲戌朔,以李世民为尚书令,李瑗为刑部侍郎,裴寂为右仆射、知政事,刘文静为纳言,窦威为内史令,李纲为礼部尚书,殷开山为吏部侍郎,赵慈景为兵部侍郎,窦王进为户部尚书,屈突通为兵部尚书。 己卯日,追尊皇高祖曰宣简公; 皇曾祖曰懿王; 皇祖曰景皇帝,庙号太祖; 祖妣曰景烈皇后; 皇考曰元皇帝,庙号世祖; 妣独孤氏曰元贞皇后; 追谥妃窦氏曰穆皇后。 庚辰日,立世子建成为皇太子,世民为秦王,齐公元吉为齐王。 从李渊父子晋阳起兵到唐王朝正式建立,经过了一整年。 李渊攻取长安后,四出招抚,间或用兵,虽然初步关中站稳了脚跟,但形势仍然十分严峻: 薛举父子占有陇西称帝,不时向关中用兵; 李轨武威称王,亦虎视关中; 刘武周以马邑为中心,勾结突厥,一再南下威胁晋阳; 梁师都占有夏州朔方, 北连突厥,亦是唐北面一大威胁。 七月,年仅二十一岁秦王李世民,受命领兵征讨陇西薛举。 薛举是河东汾阴人,他父亲薛汪徙居金城郡。此人“容貌氂伟,凶悍善射,骁武绝伦,家产钜万,交结豪猾,雄于边朔”,是当地一大富豪,曾任隋金城府校尉。隋炀帝大业末年,陇西地区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金城郝瑗招募数千士兵,派薛举前往讨伐。去年,讨伐前宴会上,薛举与儿子仁杲及同谋十三人当场劫持郝瑗,诈称搜捕反叛朝廷人, 发兵拘捕郡县官吏,开粮仓赈济贫民,自称西秦霸王,建元为“秦兴”, 封儿子仁杲为齐公,少子仁越为晋公。是时,宗罗目侯率众来附, 被封为义兴公。于是,薛举任命百官,招兵买马,“兵锋甚锐”,攻无不克。 同年七月,薛举称“秦帝”于兰州,以妻鞠氏为皇后,母为皇太后,立祖庙于城南,四出用兵。待到仁杲攻克秦州,薛举迁都于此。仁杲乘唐弼不备,袭破唐弼,唐弼仅以数百骑遁逃,兼并其十万部众,薛举兵势益张,“军号三十万,将图京师。” 风里希坐营房内,扫过手中简报,“这薛举打仗一般,运气却不错。去年隋军将领皇甫绾木包罕有驻军一万,选精兵两千袭击薛举,两军相遇于赤举,双方布阵未战。忽然, 暴风雨骤至,起初是薛举逆风, 而皇甫绾未予出击。一会儿, 风向逆转,天色昏暗,隋军阵中扰乱。薛举趁机策马出击,隋军大败。” 她“风向逆转”那一段上停了停,看向负手立于她身前李世民,“秦王殿下,您此次带我来, 不是想要我战场上也替你改改风向吧?” 李世民还未开口,已封淮阳王李道玄却实忍受不了偶像被轻视,他上前一步,颇自豪道:“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堂兄去年就大败薛举,斩首数千级,追至陇坻而还吗?” 风里希细一思索,总结道:“看来是他追得不够远,再多追个一日,薛举恐就降了,也省了这一趟。” 李道玄不屑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所谓穷寇莫追。。。” 话未说完,却被李世民低声打断,“你当年年纪尚小,不够入学堂,却也央求过众兄弟以后为你引荐风里先生。” 他说到这里,不顾李道玄不可置信眼神,一双幽深黑眸看向风里希,“这一位就是曾名满京城风里先生。” 第三十七章 两个堂兄鸣翠柳 李道玄一双眼珠子眼眶里晃了晃,好歹是没掉出来。他尴尬了半晌,才咳了几声,强作不意道:看来传闻不可信。 风里希实诚地点点头,赞同道:“淮阳王说得对,前阵子有传言说陛下欲使殿下随秦王出征,也算历练一番。今日见殿下这番打扮,看来传言果然当不得真。” 李道玄脸黑了黑,此番出征李渊确实没给他什么职务,他这还真是没名没分一路追着他堂兄来。 李道玄“哼”了一声,将头一偏道:女人,呈口舌之利罢了。 风里希觉得有些困,便站起身来轻飘飘道:“殿下职务身,风里希就不叨扰了。你们慢聊。” 李道玄听到她那句“职务身”,脸又黑了黑,这时房内一位年近六旬老者开口道:“先生留步!下秦王府记室房乔房玄龄,这一位是杜如晦贤弟,字克明。我二人皆为秦王殿下之谋士,早几年便听得先生名号,却不知众口相传风里先生,竟是位年轻女子。” 风里希听到“年轻女子”这句时眼皮跳了跳:她年轻。。。把这屋里所有人年纪加起来再翻个万倍。。。 房玄龄又道:“先生既然与殿下有师生情分,眼下便不必急着走。今次丰州总管张长逊进击宗罗目侯,薛举率大军来援,纵兵虏掠于豳州、岐州,乃至生灵涂炭,白骨成山,秦王殿下奉命驻扎高土庶城,敌强我弱,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风里希对房玄龄一拱手,道:“幸会。” 又对其身侧留了一字胡男人道:“杜大人,别来无恙?” 杜如晦从容回了一礼,才平静道:“先生屈身我杜府一载有余,杜某有眼无珠,竟不识先生。” 风里希笑了,认真安慰他:“别说杜大人,任谁见了下给如花小姐倒茶那手法,也是无法和外面那些个虚名联系起来。”顿了顿又道:“妾身本名风里希,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行兵打仗上莫说是秦王殿下,就是与二位相比也是云泥之别。就不这里徒增笑料了。告辞。” 刚转身,便听房玄龄沉声道:“先生可是看不起我等?才不愿同室而论?” 风里希眼皮又跳了跳,硬着头皮道:“世人皆云‘房谋杜断’,先生善谋,杜大人能断。风里希着实自认无法与二位比肩。若是先生一定要我说上一句,我也只能给诸位出八个字。” 室内一时静谧,连李道玄面上都露出些许期待,却见风里希提步上前,伸手沾了点茶水,桌上写了八个字: 深沟坚壁,拒不出战。 ------------------------------------------------------------------------------------- 风里希午睡醒来,阖着眼假寐,觉得脸上有些痒,一睁眼,却见有人靠坐榻上读军报,一只手有意无意摆弄她发丝。 她果断往床内一滚,离得稍远点道:“若是陛下得知殿下看军报看得如此认真,认真得走错房间,定然欣慰非常。” 李世民放下手中军报,无奈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风里希:“殿下手下能人辈出,一个西楚霸王薛举,着实还入不得殿下眼。下便是想为殿下两肋插刀,也实没有机会。” 李世民一讪:“你每次若是不想与人周旋,定会拿出一本正经语气。我倒是有些想念那日尖着嗓子喊‘李世民你个混蛋’姑娘,不知她如今何处?” 风里希一时有些沮丧。那一日情急之下,她竟出口埋怨他来得晚了。这一件事,她至今没有想通。 她独来独往惯了,从来不曾觉得危急时应该被谁搭救,谈不上因为这种事而怨谁。可那一日险险从苏糜刀尖下保住一双眼珠,她心里竟怨起李世民来。 这件事她想了很久,后总结为:她怨其实是李世民身上女娲石。 李世民见她许久不说话,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睡得有些乱发丝:“我就是再不济,也不会靠着自己女人建军功。房玄龄他们只是听闻你名号已久,今日一见有些激动。你那八个字已然令他二人信服。我已交代下去,今后任何人不得逼你谈战事。” 风里希松了口气,倒没注意他那句“自己女人”,只挥开那只以手作梳爪子,“那殿下此次把我绑出来,可是因为军中米粮太多,殿下不想浪费了去?” 李世民微微一挑眉,“你说得对,薛举此次来犯粮草带得不多,是故才纵兵虏掠,我就是要给他看看,我军粮草充足,多余还可以养上几只吃白食米虫。” 风里希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怎?秦王殿下还要妾身每日拿上只土碗站城头吃给敌军看么?”说罢小声争辩道:“我怎么吃白食了,我也有帮着擦擦桌子扫扫地。。。” 李世民终于没忍住,伸手把才理顺发丝又揉成原状,“一会少吃些乱七八糟。为了以示嘉奖,本王决定亲自打兔子给全军劳苦功高风里先生加餐。” 风里希望着他精神抖擞迈向残害兔子大道背影,将脸埋被褥之间。 ------------------------------------------------------------------------------------- 一晃过了十几天,唐军果然整日都埋头挖战壕,风里希一度怀疑他们其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挖运河。有时候她踢着鞋子沿着城墙走,经常会见到沟里一堆裸着上身兵士堆里有个捂得严严实实身影,正是那老爹是皇帝哥哥是太子秦王殿下。 这十几天看下来,风里希不得不承认李世民这人虽然身上毛病多了些,性格孤僻了些,嘴巴坏了些,带起兵来却确让人挑不出理来。就单是与兵士同吃同睡同劳动这条,就着实值得以后少被她腹谤几句。 秦王殿下依旧每日纵马出城“为她打兔子”,只是每次打着打着就打到敌军周围去了,而且每天都能打出好几锅兔肉来。风里希望着那油汪汪大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只得挥泪将兔肉分给当日挖战壕挖得兵士。 那一日她干完了一碗烤兔肉,抹了抹嘴道:你还真是探查敌情和训练将士两不误。 李世民凤眼弯了弯,替她擦了擦油亮亮爪子:你太小看本王了,本王明明是探查敌情、训练将士和哄美人三马齐驱。 风里希僵硬地看了看他,默默走过去又盛了碗肉。 ------------------------------------------------------------------------------------- 那一夜才睡下,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作为军中少数有自己卧房人,风里希心中一直很不安:倒不是因为连主帅都和兵士同住而不安,而是觉得这样被人往房里一放,再派两个人看着门口,自己想逃都逃不走。 待看清来人,她赶忙一个翻身面朝里开始装睡。 过了半晌,不见动静,那人好似立她榻边凝视良久,待觉得她真睡了才轻手轻脚蹭上榻来,又轻手轻脚从背后将她抱住。 她心中不停念道:“我睡着了我睡着了我睡着了。。。”却听背后李世民做贼似轻声说:“我想你了,偷溜出来抱抱你。一会儿就走。” 风里希被他这开天辟地以来魔怔话刺激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后来想想这床单还要她自己洗才又慢慢咽回去了。她试着脑中幻象了一下黑甲将军一边面无表情地挥着长剑带领手下咔嚓咔嚓砍人脑袋一边柔声说“抱抱你”画面。。。 她果然又失败了。 李世民倒还诚实,真就一动不动抱着她躺了一会,风里希睡着时候才感觉他蹑手蹑脚起身,坐床沿上没走,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知你心中不信我,但我确实没有碰过别女人。。。长孙和如意腹中孩子。。。罢了,下次再说。” 风里希困得迷迷糊糊还不忘腹谤:难不成你要说两个孩子都不是你?你大老婆小老婆一起给你戴绿帽?你秦王大人还打掉了牙合着上面菜叶往肚里吞?哈。。。哈。。。哈。。。 李世民才走不久,门却又开了。风里希刚要会见周公,以为是李世民那臆想症青年又回来了,却不想来是个素未谋面将士。 风里希心中一惊,李世民以保护之名每晚都她房外安插了不知道多少兵士,这人是怎么进来? 她还没想好对策,却见那人自怀中掏出一串白玉菩提手串来。 那人恭恭敬敬将手串双手奉上,压低声音道:“小人刘牧,是骑兵营里一员副尉。我家主子城外三里桃林等着先生。” 风里希一眼认出手串,她看了看刘牧,暂时还无法从只言片语中评断此人可不可信,但转念一想,只要能逃出李世民魔爪,自己要面对谁其实没什么所谓。是故收了手串,起身披了件衣服道:“劳烦刘兄了。” 夜深人静鸟不语,那刘牧也本事,或者说他主子这军中安插了不少人,两人一路顺利出了城,策马不到三里,果然见一驾马车半隠林中,马蹄声响过,车里下来一位偏偏白衣公子。 风里希下马,打量了下李建清减了几分面颊和依旧温润如玉眉眼,笑道:“建成,你又帮了先生一次。” 李建成清清淡淡一笑,“见到先生安好,建成便无甚可抱怨。” 风里希想起之前他和小黄说话种种,又想起自己飞出笼子之事,不禁有些愧疚,“当日不辞而别,是先生不是。” 风里希近几百年经常道歉,却很少不含讽刺地道歉,她觉得她很有诚意了。 李建成听了,面上只是一黯,略垂了眼,没说什么。 风里希想起什么,拉起他未执扇手,将腕上菩提手串放于他掌心道:“你这手串倒还救了我一命。现物归原主。” 李建成却反手握了她手腕,头一次没有给风里希留选择余地。他将菩提手串套回她腕上,有些落寞道:“建成幼时随母亲去寺中,听得这么一句畿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当时不甚懂,回去翻阅了典籍才知,这首畿乃是前朝一个目不识丁火头僧所做,对是禅宗第五祖弘忍大师大弟子神秀大师夜半写院墙上一句‘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皎月下有万丈桃林,桃林前白衣公子垂眸凝视她皓腕,“神秀大师告诫自己要时刻以心为镜抵御尘世诱惑,建成以为是入世;而那火头僧却道万物皆空,心亦如此,是故万事从心而过,不留痕迹,建成以为是出世。” 李建成不然纤尘衣袖拂落她肩上一瓣桃花,“先生此来,是入世焉?是出世焉?” 话音刚落,却听桃林中一阵击掌之声。 层层树影中,李世民踏着一地落花而来,人未到,寒气却扑了她二人一头一脸。 他目光二人相执手上一扫,开口道:“夜深露重,皇兄可是有圣谕要传达?”又侧头问身后影子一样跟着李道玄,“淮阳王,你可曾听闻圣上近日醉心佛学,有意遣了太子殿下前来与本王女人探讨佛理?” 李道玄冷声答道:“不曾。” 风里希这才听清李世民那句他女人,刚想骂回去,却听李建成道:“世民,风里先生乃是你我兄弟恩师,你莫要辱了先生名节。” 李世民抿唇勾了勾嘴角,“皇兄夜半执手赠镯,还真是遵了师生之礼。”说罢看向风里希,眼中冰火交融,后只沉淀成一汪深潭。 他沉声道:“风里希,你过来。” 风里希腿一软,真差点就滚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叫做什么,如果非要起一个名字,也许可以叫做丧心病狂。 这时车帘子却掀了起来,只听一声清脆“表哥”,一个有些圆身影就她之前滚过去了。 正是小腹微隆前朝公主杨如意。 李建成用扇子骨敲了敲手掌,慢慢道:“秦王侧妃思夫心切,孤感其诚,特连夜带来给皇弟一解相思之苦。” 风里希心中不禁一定:李建成看着温吞,其实难欺负。他果然有后手。不但带来了杨如意,而且这话说,都称孤道寡了,太子架子收发自如啊。 李世民侧身避过杨如意飞奔过去身形,直接让给身后李道玄处理,目光仍锁风里希身上,“风里希,过来。” 就这时,地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啸,接着她脚下大地便龟裂开来,风里希还没来得急躲,整个人就掉了进去。 她掉下那一瞬,看见李世民甩开一旁杨如意,朝她飞奔过来。然后她觉得袖子上一紧,是李建成和刘牧同时伸手拉住了她。 她望了望脚下深渊,讪讪道:“看来我还真不该站这儿,又给你们添麻烦了。。。”话未说完,却被脚上一股大力一拖,只听帛裂之声,她就掉了下去。 坑上李建成握了半截衣袖,愣了一愣,抬眼却见李世民站起来就要跳下去,千钧一发之际被李道玄拉住了。 淮阳王今日有些倒霉,晚饭便见他堂兄神色不定,入夜又见他偷偷进了风里希房内,还以为他堂兄是想和那女人亲热亲热。没想到不一会李世民就出来了,门外立了半晌,就打马出城。 他跟出来,等了一会,就见了大堂兄和那女人亲亲热热一起叙话。 他总结为:此女水性杨花,是个祸害,应及早除之。 他刚想到这,那女人就掉下去了。 淮阳王看看自己双手:难道他李道玄其实是仙人转世? 李世民哪知道李道玄心里想什么,他回身一肘打可怜淮阳王肋下,就要再跳。 这时候那裂缝里却忽然飞出来一个红衣黑发女人,手里还挟着风里希。 ------------------------------------------------------------------------------------- 这女人长得也美,可惜她身前抓了个风里希,本可倾国倾城容貌就打了个折扣。她掐着风里希落地面,看了看眼前几个人,扭了扭脖子问道:“你们会唱戏么?” 这个问题一出,李道玄差点摔进坑里。他稳了稳心神,高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抓我堂兄女人? 红衣女子不耐烦道:本座是地母雮尘,哪个是你堂兄? 李道玄一看,完了,忘了还不止一个堂兄,只得指了指李建成,又指了指李世民,小声道:“两个都是。。。” 雮尘一愣,随即摇摇头,“一女侍二夫,还是亲兄弟,这套路故事本座看过几本了。有没有鲜点?” 回答他是李世民寒光闪闪一把剑,他薄唇紧抿,冷道:“放开她。” 雮尘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称赞:“长得不错,是块唱戏好料子。本座地底下闷了太久,将凡间话本子都看了个遍,连司命星君手上命簿都翻了几个来回。你们要是真想要本座放她,就给本座唱一出戏。本座高兴了,自然就放人了。” 说罢指甲风里希手腕一划,不清不重,那血便一滴滴顺着她手腕滴入脚下泥土中,顿时众人身后桃林疯长。 雮尘变出张藤椅,拖着风里希坐下,对几个人道:“本座近痴迷苦情戏,但不想瞧那些老套戏路。你们好唱一出市面上没有。对了。。。”她指了指躲一旁杨如意:“本座不要看孕妇做主角。”又点了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个,“就你们俩主演吧,长得还不错。啊,还有,本座也不喜看断袖。” 说罢又变出壶茶,边喝边道:“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商量,如果她血够流那么久话。” 第三十八章 一场游戏一场梦 地母雮尘手一挥,一道结界便隔断了对面几人目光。她放风里希身上手骤然收回,火红身形跪伏地,以额触地道:“臣逾越,请娘娘责罚。” 风里希将手腕架椅背上,垂目:“无妨。本宫素不喜欠人恩情,今日借你之力,给你几滴血也没什么。” 说罢却并不让雮尘起身,语调一转,已然挟了三分气魄,“不过,你确实逾越了。本宫只让你打发他几人回去,你却自作主张给本宫唱了这么一出。看来爱卿日子确实悠闲,不若择日来我宫中品茗赏云。” 看似轻飘飘几句话,却说得雮尘身子一僵,头上冷汗淋淋。她不敢抬头,声音中带着些微慌乱道:“当今天下四方割据,战火烧得大地贫瘠。雮尘身为地母,看眼里,痛心上,是故冒死求娘娘赐上古天神之血数滴,滋润大地。至于娘娘之邀,雮尘久居地下,实是经不起三十二重天之瑞气。只怕还未至娘娘殿门,便化得个灰飞烟灭。雮尘适才自作主张,着实是事出有因,还望娘娘听臣奏禀。” 雮尘这一番话说得心中打鼓。她是大地之母,平素地下那些个土地地仙,对她唯命是从。她已经忘了居于人下是个什么滋味。今日底下看话本子,忽然感到上头有异,出来一看,却是见了这位了不得人物。 她上一次见风里希,还是几万年前受封地母之时,不过几万年不见,这一位却大有不同,不但身上看不出一点神力,连神情语态都有所不同。然她早听闻女娲娘娘虽避世已久,杀伐决断,却从不手软。自开天辟地以来,她手底下魂飞魄散仙人又哪里比妖魔少了,是故不敢多问。 过了一阵,才听顶上那一位道:“说。” 雮尘额头又触了触地面,才小心措辞:“臣这几万年来阅遍人间戏本,又向司命星君讨了命簿一观。今日见了适才那几个凡人,却想起从前命簿上看过只言片语,与今日所见有些出入。” 风里希手指点椅背上:“司命与你倒是好交情。”说罢也不看她,自椅上坐了。 雮尘对天上规矩不甚懂,以为她要责罚,心中大叫不好,半晌偷眼看去,却只见风里希端坐椅上,似是等着她下文。 她咬了咬牙,抬首道:“不是臣自夸,臣生来便有个过目不忘本事。是故从前翻那命簿,也将凡人各世之前因后果记了个大概。就好比说那李世民,按命簿上写,他四百余年前为情所伤,之后七世心存执念,到了这一世才放下。臣所读到是,他这一世自小便应是暴戾狠绝,到了十八岁那一年为高人所点化,于父兄起兵前遁入空门。不应有封王拜相一说。” 雮尘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风里希反应,见她没有阻止意思,才继续说:“而杨如意,按命簿上写,这一世父丧兄死,姐妹分离,是不能有孕。可臣适才却见她腹中确实怀了孩子,并未作假。还有李建成。。。” 却见风里希以手扶额,对她摆了摆手手:“算了,大千世界亿万万生灵,牵一发而动全身。后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你今日出此题刁难,又是何故?” 雮尘此刻才略放松了些,抬首对风里希嫣然一笑:“臣阅遍古今多少悲欢离合,到近几百年才悟出一个理来。所谓世间百态,千般变化,万种结局。臣却以为,纵然命簿上亿万故事,后却也逃不过两个字,娘娘可知是哪两个字?” 风里希漠不关心道:“司命星君擅授命簿与他人,泄露天机,触犯天条。。。” 雮尘忙道:“是取舍。” 她一手挥开结界,恭敬道:“众生苦,不过苦取舍。娘娘且看一台戏里,他几人又如何取舍。” ------------------------------------------------------------------------------------- 因着雮尘施了障眼法,结界外人看着她二人,仍是雮尘挟持着手腕流血风里希坐椅上。雮尘一挥手,桃林外土地一震,便隆起一座戏台。 结界内风里希收了早已止血手腕,雮尘仍跪地上偷眼看这一位传闻中阶位高上神,却见她面容圣洁端正,望向戏台眼神却意味难明。 就雮尘心思忐忑地揣测上意时候,风里希心里想却是:两个男人唱主角儿,还不能唱断袖。这可怎么演?她心思一转,觉得按他兄弟二人性子,雮尘想看场戏,却未必能如愿。 不想戏台刚出现,那台上便出现一位白衣公子,他手中折扇一开,半唱半念道:“吾乃黔中一巨富,仆从食客上万户,今日出得府门去,车过山前萋萋路。” 风里希心道:李建成平日里便一派潇洒公子样,唱个富商倒还贴切。就是这富商戏词唱得有些没调。。。 刚想到这,却见台上又上来一个人,风里希打眼一看,若不是此刻有臣下侧,她约莫已经翻下椅子去。 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 自风里希认识李世民以来,他她面前不可不说是应了四个字:喜怒无常。 可自她认识他以来,他人前却永远是应了另外四个字:不苟言笑。 而眼下这个平日里对着别人勾勾嘴角都能勾出一脸寒意人,此刻正穿着杨如意罩衫,用水袖半遮着面,做娇羞状立于台上,轻唱道:“妾乃天庭一仙女,下凡来燃君屋宇,感念君之搭载恩,望君速将财物捋。” 李世民声音本就深沉,此刻穿了女装,又唱出这种郎情妾意调子,只把风里希心肝肺都吓得颤了颤。 难不成这些年看错他了,其实他李世民有一颗娇羞女儿心? 台上唱了一会,他二人似是赶时间,每句词儿都唱得极,不一会就演了一段:富家公子惹怒天神,天神派手下天女来烧他屋子,天女感念富家公子搭载之恩,事先知会之,等那公子将家当都搬回来以后才引天火烧屋。结果富家公子看上了天女,施了些手段将她留身边。天女因违背了天条,不能回到天上去,就虚与蛇委住了下来。结果却被猫妖抓了去。 而戏台上这个挺着肚子甩着鞭子抽打被拷起来“天女”猫妖,正是此刻还有点下不去手杨如意。 约莫是李道玄和刘牧两人都没那胆子演坏人对堂堂秦王大人下毒手,后只能摊到秦王侧妃头上了。 杨如意抽了几鞭,也唱起来:“贱妇。。。”唱到这里声音明显卡了卡,却见李世民给了她一个鼓励眼神,她才继续唱起来:“贱妇累我失情郎,吾以汝血祭苍茫。。。” 后面就是猫妖对天女狠狠折磨,这时候富家公子赶到,救下天女,终于感动其心,喜结连理。二人花前月下,一起斟茶煮酒、挑灯夜读、簪花画眉。。。 风里希看着台上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卿卿我我模样,忽然开口对身侧道:“命簿一事,谅尔等初犯,下不为例。” 雮尘心中一松,却不知自己何时又博了这一位开心,一时心中又忐忑起来。 这时候李道玄上场,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件金闪闪袍子,披身上反倒把他小身板衬得格外弱不禁风,约莫唱戏这事对自小以做一个李世民一样冷面将军为己任李道玄来说实是太不可接受了,他上场来只是干了一件事:强抢天女。 要说这强抢还真不算强抢,因为那天女是自己跟着他走。 之后台上剩下李建成一个人,却见他神情寂寥对月独饮,后一摔杯子将自己亿万家资都散了。 这个时候刘牧扮作天君出现了,他对富家公子循循善诱道,天女本就不能与凡人结亲,而富家公子那位天女其实早已堕入魔道,是为了取得公子精魄而来。此刻有了强大男人精魄,才抛下富家公子,跟着那枭雄跑了。 刘牧果然不愧是做奸细出身,把天君演得十分入木,对富家公子简直可以说是苦口婆心地劝导。 后却见李建成敛了目光:“一日夫妻百日恩,姻缘谱上应有根,若吾今日听汝言,卿卿归来何相认?” 后面就很了:天君离去,富家公子一生未娶,等到油灯枯,两鬓斑白,才死去前见了那天女一面,他颤抖着唇道:吾一生盼汝归,时至此刻,却只愿来生再不相见。 故事演到这,也算是有个结局,可风里希觉得这故事虽凄,却着实不怎么美,而且也不一定能够上阅遍世间话本雮尘要求。 就风里希和雮尘都有些疑惑时,却见榻上死李建成忽然坐了起来,死死掐住天女脖子,忽然邪魅一笑:吾等汝久矣,汝不食吾精魄,吾却要食汝血肉。 雮尘看到这里才看出味来,正目不转睛等着下文,却听“哗”一声。 她循声过去,却见结界中落了一地茶壶碎片,那一位却仍托着腮,目光投台面上道:“叫他们不用演了。”复又道:“本宫记得曾将一件鸟工衣放你处。” 雮尘才有点感觉,却被风里希生生打断,心里别提多憋屈。可这一位她惹不起,只得一挥手,借着幻象对台上道:“你们几个唱得还算卖力,可惜这套路本座已经看过了。人我先带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风里希和雮尘两人其实没动,但李建成等人看来,她们却是连人带结界消失不见。风里希坐椅上,见几人中除了杨如意都面色阴沉地立了半晌,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打破这平静,是杨如意一声尖叫,而尖叫原因,是还有些滑稽地穿着女装李世民吐了一口血出来。 风里希这时才看清,他身上罩衫上星星点点,都是从衣服里渗出血迹。适才他每次出场都用袖子掩着,她还当那是衣服上刺绣。 杨如意叫着“表哥”冲过去,李道玄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给李世民服下。李建成若有所思地执扇立一旁,后叹了口气:你这伤瞒了大半年,究竟是瞒着父皇,还是瞒着先生。 风里希这才明白,秦王殿下为何三伏天里还捂得严严实实。 雮尘双手捧着用百鸟之羽制成鸟工衣,见风里希目光仍落戏台之上,不禁带着点期待道:“娘娘可是还想着适才那出戏?可要臣出面叫他们继续演下去。。。” 说到这里却被风里希轻飘飘一侧头噎了一噎。 风里希冷笑一声:“人都这样了,你还叫他演?还是你想上去替他演?本宫倒是不介意和三清提一提,让地母换个人做。” 雮尘吓得又跪了,心中却叫苦连连,她几万年前见到女娲娘娘时,虽然也是一样压迫感,但那时娘娘眼中其实并无她雮尘,所以也不用万分小心。而今日,她却是真真切切感到诚惶诚恐。 这感觉就好像,平静无波湖面忽然浮起一片龙鳞,摸上去才发现,那是逆鳞。 ------------------------------------------------------------------------------------- 风里希到达青丘时候,狐王苏瓠正前厅议事。接待小侍婢自然不认得风里希,又见她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也没放心上,将她丢偏厅连壶茶都没上。 风里希坐了半日,连个人影都没见,那小侍婢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她有些无奈,只得起身立于窗前,凝神提气,大喊一声:大胆妖族奸细!竟敢行刺狐王! 果然很,就来了不少人“招呼”她。风里希望着面前如临大敌狐狸们,手指尖一个一个点过去,后点才进门苏瓠身上。 苏瓠面上一惊,冷声下令:都下去。 待殿内只他二人,才一掀衣摆,跪道:娘娘圣安。 风里希泰然受了,看了看他光秃秃一只袖管,开口道:“本宫今日来本来有两件事,但现多了一件。” 苏瓠恭敬道:“娘娘请讲。” 风里希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件,先给本宫弄壶茶,刚才那一嗓子喊得太急了。第二,我今日要带走阿决。第三。。。” 她喝了口几乎是马上被呈上茶水,“贵公子苏糜,命不久矣。” 第三十九章 笙簧曲 诉寂寥(一) 苏瓠抬头,望向风里希,面上却并无过多惊讶之色。 风里希见他如此反应,心中便有些了然,晃了晃手中茶汤,闲话家常:“贵公子四百年前妖界大乱之时,可是有过异状?” 苏瓠沉吟半晌,单刀直入:“娘娘可是见过小儿了?” 风里希心道不光见过,还给你儿子捶过两个月腿,倒过几次尿壶。。。 但是这事不好说,她轻咳两声,略一点头,“妖界凶使之首饕餮四百年前失踪一事,爱卿可有耳闻?” 苏瓠称是。 风里希也不绕弯子:“本宫几月前贵公子身上,闻到了饕餮妖气。” 要说嗅气泽这本事,自风里希神体受损变成小黄以后,就渐渐不济。但那道苏糜留她体内妖力却很是熟悉。她心中怀疑饕餮失踪了这么久,倒是极有肯能附苏糜身上。又或者说,他已取苏糜而代之。 但是这个事有几分把握,她也不知道。 她与饕餮仅有几次交集,发生四百九十年之前,尾生抱柱而死后二十二年,当时她从三十二年沉睡中醒来,饕餮丢给她那卷关于尾生抱柱而死竹简,她评价了几句治水神仙失职。 ------------------------------------------------------------------------------------------------------------------------------------------ 饕餮手里把玩着一只黑晶镯,听风里希如是说,漫不经心道:“下以为,相比于惩治几个治水神仙,娘娘眼下应担心自己处境。” 风里希进了食才慢慢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她掀开锦被下床,发觉自己竟双脚着地,再一低头看到及地黑发,想是神力失倒让自己保持了人身。 她试着走了几步,却听见一阵清脆铃铛声,低头一看,见自己左脚踝上拴着一个小巧银铃。天下神器法器虽多,却也鲜有自天地初始时就存风里希不认得,她只一眼就认出那是传音铃,上一次见还是几万年前,挂西王母膝上月影乌瞳金丝虎脖子上。 风里希看看自己脚踝上铃铛,心知这铃铛只有给自己戴上之人才取得下来。也不多计较,只赤足黑玉地上走了一圈,才慢慢踱到饕餮面前。 她道:“本宫处境?本宫处境便和那月影乌瞳金丝虎一般,吃喝不愁,想睡就睡。” 要说月影乌瞳金丝虎名字听着虽威武霸气,其实不过是一只黑猫。因着通体滚炭绸缎般乌黑,星月清光下可见一道金丝藏两眼至尾尖而得名。西王母怕猫儿走丢,才挂了这么个传音铃其颈上,人神妖三界,无论它走到何处都都可徇铃声找到。 饕餮本就身姿挺拔,身量高上风里希许多,现两人都站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了一丝讥诮,“娘娘倒是豁达,下还奇怪娘娘醒来后如何对害得娘娘睡了这三十二年下一丝怨恨都无,原是娘娘压根从不将过往放心上。”他将“从不”这个词咬得很重,风里希心中不禁琢磨是不是过去得罪过这只大妖怪。 她还琢磨着,忽然感到腕上一凉,低头却见手腕上多了一只黑晶石镯子,正是饕餮适才手中一直把玩那只。 她将手臂伸出去,道:“这是妖力化东西,本宫不需要。” 饕餮听了这话,也不出声,只伸出一根手指,风里希身前一点,顷刻一道妖风就将她包裹起来。风里希下意识地想驱动神力与之抗衡,却想起自己已神力失,一时间身上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 饕餮见她面色发白,撤了妖力,道:“娘娘如今神力不,下劝娘娘还是不要学人斗狠逞强好,免得出了什么事,下无法和丞相交代。”他这话说得用词谦卑,语气却不善,只是他对风里希一直便是这种说恭敬又不十分恭敬,说不恭敬却总是让人挑不出理态度,风里希也有些习惯了。 风里希不再执着于镯子,倒是想起一件不相关事来,她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尾生娘?” 饕餮不解,还是答道:“自娘娘见了猰貐那日。” 风里希想想,自己见了猰貐后昏睡了三日,也确实给他留了机会。她道:“你倒是个好心,没有直接将她吃了了事。” 饕餮听她这么说,略一思索才知道她是嘲讽自己,面上却不动,只道:“下虽以嘴大能食闻名,却也不至饥不择食。”说完又加了一句,“比如夜半去偷食人血这事,下实做不出。” 风里希本想噎他一噎,不想却被他一个无形馒头塞回嘴里。还想说点什么,却听殿门又年久失修地“吱呀”一声开了,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手中都没空着,打扇、熏香、执汗巾,洒水开路。。。甚至还有两名手舞足蹈跳大神。。。 风里希一时忘了和饕餮斗嘴,只看着侍女簇拥下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美人走了进来。妖族本就多美人,且多妖媚,这一批侍女想必又是层层筛选出来,真是美得各有千秋。可这一群顶级美人环绕中间那美人四周,不但没有将她埋没了去,反而衬得这个美人妖冶出众。 风里希这厢虽看美人看得开心,美人见了她却不十分开心。她甩开身后婢女,步行至风里希面前,毫不客气地打量她,然后不屑道:“听说饕餮自己宫里藏了只狐狸精,就是你么?” 风里希看来者装束,再看她这排场,一嗅她气泽,已有□分肯定她是九尾狐族,于是也不答她,只瞧着她身后道:“一、二、三、四。。。” “本公主问你话。。。你数什么?” 风里希慢悠悠道:“数殿下尾巴啊,看是不是比小女子多几条。” 妲己本是听说凡间都管勾引男人下贱女人叫狐狸精,倒也没往自己身上想,被风里希这么一点破,才想起她自己本就是九尾狐族,这下可骂到自己头上去了,顿时心中一股火盛,瞪着风里希道:“你叫什么名字?真是好大胆子!说话前也不问问本公主是谁。” 风里希见她这样,只觉得有趣,依旧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回公主殿下,小女子风里希,不知殿下是。。。?”她虽心中早知道对方是谁,却还是忍不住逗她一逗。 她这么一问,美人儿脸上果然掩不住骄傲道:“本公主乃是九尾狐族妲己公主,九尾狐王是我爹爹。风里希这名字我没听说过,你爹是谁?” 风里希心道,这公主还真直接,一上来就要拼爹,不过想想自己,还确实和人家比不了。不得说:“殿下不知道我爹是谁?”说完脸上还作出一副惊讶样子。 妲己本没将风里希放心上,但又记起听侍女说连饕餮和猰貐都称她一声娘娘,不禁心里有些疑惑,迫不及待地问:“你爹是谁?” 风里希正色道:“我爹就是。。。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村东边做豆腐王二麻子啊!” 妲己这才听出自己被摆了一道,因着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指着风里希道:“你。。。!你说谎,什么麻花县肉饼镇馒头村。。。她们说饕餮和猰貐都叫你‘娘娘’!” 风里希一脸‘你不知道么’样子道:“对啊,‘娘娘’是我乳名啊,我爹娘都这么喊我” 妲己气得转身吐了两口血才道:“满口胡言!你爹姓王,你怎么姓风?” 风里希无奈道:“我娘后来带着我改嫁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拦不住啊。” 妲己:“。。。” 饕餮:“。。。” 妲己侍女服侍下喝了好几壶茶才缓过来,休息过后,她又生龙活虎地站了风里希面前。 妲己脾气虽火爆,却也不至于太笨,想必是从上一轮惨败中吸取了教训,她这一次换了战术。 “既然你爹是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村东边做豆腐王二麻子,你为什么不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做豆腐,却跑来缠着饕餮!” 风里希虽对男女之事无甚经验,这些年却也不可避免地听了一些,心中大致猜到这妲己怕是对饕餮有那么点意思,听说他带了自己回来,才有点坐不住了。 她想明白这些,不禁又起了玩心,知饕餮一直站自己身后没出声,觉得这事因他而起,不能只他一人置身事外地看戏,于是身子柔弱无骨地往后一靠,看似正好靠身后饕餮怀里。她心中默求饕餮可别让她摔得太难看。 好靠上去时,背后人只是身体一紧,倒没真把她推出去。 她装作靠得很舒服地说道:“公主这个问题就问得太叫人害臊了,小女子不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做豆腐,却跑来缠着饕餮,自然是因为仰慕他啊~” 她这话一出,不光妲己愣了,满殿侍女愣了,连饕餮都愣了。 半晌,妲己终于回过神来,将上前搀扶侍女推开,第三次走到风里希面前,道:“好,本公主活了三千年,见过不要脸,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 就众人都以为她要破口大骂时候,却听妲己继续道:“但是你不要脸得很得本公主意。本公主敬佩你是条有真性情汉子,前面事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是我们妖族规矩,配偶是不能随便让。除非。。。” 风里希忙配合道:“除非什么?” 妲己一口气没调顺,从侍女呈上来茶碗里喝了一口,才道:“除非你能证明你比本公主强!” 风里希听着妲己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词儿,长着那么一张妖艳脸,说起话来却像个五大三粗汉子,又想到自己到了她嘴里也成了“一条有真性情汉子”,不禁觉得十分有趣,忙问:“怎么证明?” 妲己等就是她问:“我要与你公平比试。” 风里希问:“比试什么?” 妲己上下打量她道:“看你出身贫寒一定没学过什么才艺,本公主也不欺负人,厨艺,舞技,剑术,你选一个吧。” 风里希歪头想了一会,有些为难道:“小女子平生不擅长做选择。。”而后无可奈何道:“还是都比吧。” 妲己看风里希一介凡人,又出身不好,本也没将她放眼里。她妲己自认无论比什么,风里希都连给她生火、提鞋、擦剑鞘都不配,所以故意让她选,没想到她竟想都没想就把三样都选了,不禁暗暗吃惊。 吃惊归吃惊,妲己道:“好,三日后,本公主东皇台上等你!”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风里希。。。身后饕餮,招呼着一群侍女呼啦啦走了。 当大殿门又“吱呀”一声合上后,风里希才身体僵硬地从饕餮身前移开,颇同情道:“看来你没少欠风流债,这妲己公主可不是个善茬。” 饕餮觉得怀里一空,他望着禁闭宫门,若有所思道:“从前觉得是麻烦,如今看也不然。” 风里希没有仔细听他话中意思,只道他对妲己又旧情复燃,随着他目光望去宫门方向,诚恳地建议道:“你这大门,该请人修修了。” ---------------------------------------------------------------------------------------- 风里希无处可去,便真饕餮狍鸮宫里住下了。她自从醒来后就经常每日心里长吁短叹做人不易,若是饕餮回来了,她就屏退侍女拉着饕餮发牢骚,什么每日到了时辰就腹中饥饿啊,什么一过了正午就犯困啊,就连一日几次要方便这种话也拿来和作为男妖饕餮说,弄得纵是饕餮脸皮不薄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他万年前就见过风里希,那时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小妖,只得了一个头,连个身子都没修炼出来。当时他只想长大,而长大好办法就是多吃多睡少运动,所以饕餮日日夜夜只知吞食。所谓人管不住嘴没朋友,妖管不住嘴没妖友。别说神了,稍微有点修为妖族不屑与他为伍,毕竟吃喝这件事三界里哪一界都算不得高贵冷艳;弱小妖族见他什么都吞,又很是惧怕。就这样从出生到一千岁,他都只是一只装食物袋子。 那一日,他照例大朵颐,忽然发现山中众妖都异常兴奋地奔去山顶,他咬住了一只跑得慢野猪精,才知道是三十二重天上女娲娘娘去西方拜访佛祖,途经自己所这座山头,要这里歇上一夜。他因为从出生除了吃便和外界没什么交流,对外面人事并不知道很多,只疑惑于这个“女娲娘娘”是什么样精怪,竟引得山里威风白虎精都要去看上一看。那野猪精见他一副茫然地样子,不觉很是不屑道:“你就知道吃,还知道什么 女娲娘娘啊,那是上古神祗!除了化成这座山头那条河还有你能看到所有山和河盘古大帝,三界里资历老神仙就要数娘娘啊。你别这么看我,你吃那些人啊兽啊祖宗,都是女娲娘娘造出来了,就连我们老祖宗,也是娘娘捏出来!多少神仙修一辈子都见不到娘娘一面。哎呀,你别咬着我,我得赶着去占地方了,再晚就没有好位置了。和你说了别咬着我,错过今天老子就要等到下下下下下下辈子才有机会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放弃了嘴边食物,带着自己圆圆大头一路滚向山顶。远远就看到山顶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知多少野怪山精,连平时威风白虎精和妖龄长松树精都老老实实地跪地上,一声不敢出。 他被这阵势所骇,山顶外围转悠了大半夜,才偷偷从众妖脚边缝隙里滚了进去。等滚到里圈时候,悄悄躲一棵槐树精身后偷看。 入眼是无数光点,满山寂静中,那许多萤光都围着一个身影飞舞,她白裙曳地丈余,从腰部以下渐渐变绿,到了裙尾就变成了浓浓墨绿。腰上缀着许多漂亮珠子,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都是天上地下可遇而不可求定风珠。她一头银丝落裙摆墨绿中,好似山涧一道河流,流进他用了千年都没有开化心里。 她只是随意地倚一棵未成精扶桑树上,身上无一件首饰,只手中把玩着一只莹白圆润镯子,不时有微风吹过,勾起她银丝一两缕,她伸手拂开,面庞是从未见过恬静美丽,好像从高山上解冻雪水,奔腾而来却化作汨汨河流滋润大地。 只一眼,他就呆了,那是他一千年生命中所没有,第一次因为没有身体不能下跪而感到恐惧,第一次为自己自惭形秽。他想将自己大头再向后藏一藏,却因为太过激动而一路滚近了那似真似幻身影。 一瞬间,满山妖怪都倒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她目光从高处落下来,好似端详自己,他第一次觉得难堪,第一次想要自己立刻从这世上消失。他闭着眼睛,努力啃着地上泥土,想她厌恶地把他大头一脚踢开之前把自己埋起来。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低头,静静看着他地上啃出了一个浅坑,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他啃,她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直到他啃得牙齿掉了下来,才听她喃喃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连一只妖都懂事,许多人却不懂,你倒是个有福。”说罢转身便走,众山精野怪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此心智开,不用千年就修炼出了人形。 那之后他总是偷偷搜罗关于她信息,可是她总是站得太高太远了,纵是他如何刻苦修炼,一万年间也得机会再远远地看上她一眼。那时她大批神仙簇拥下,入了九重天上蟠桃宴,王母特意将她席位排比自己还高,就连她案上桃子也比别人大水灵。而他只是站末席一个地仙身后小童,还是他重金贿赂了那地仙座下真正童子才得机会。 这一万个日日夜夜里,他不只一次地脑海中描绘她样子,但无数张脸重合起来,总是庄重而清冷,就好像极北皑皑白雪,美丽得孤寂。曾几何时,他竟有了机会,看她自己面前唠叨着琐事,皑皑白雪万里冰川面上也有了各种色彩,而自己,竟如此近地看到这些色彩绽放,再不用角落里偷偷去捕捉她一个影子。 他觉得她说得对,他真是个有福。 ----------------------------------------------------------------------------------------------------------------------------------------- 风里希唠叨了三日,看着饕餮虽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她,还每次都坚持到听她结束后一句牢骚才四肢和表情都僵硬着出去,渐渐觉得做人也不是那么艰难了。 三日之期很便吃吃喝喝中到了,就风里希还躲饕餮狍鸮宫里抱着被子蒙头大睡时候,一队侍女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恭敬又不容反抗地将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拖到铜镜前梳洗打扮。 等风里希终于清醒点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架上了东皇台。此刻台下妖山妖海,看热闹都差点挤出了妖界大一块看台。她伸手抓了一个侍女一打听,才知道可能是妖界平静了太久,三日前突然传出消息,妖界地位颇高四大凶使之首饕餮大人金屋藏娇对象居然要挑战妖界三王之一九尾狐王爱女妲己公主,妲己公主爱慕饕餮大人这事是全妖界共同秘密,二女争一男话本实是令众妖妖血沸腾了一把,于是从三日前开始就有不少妖怪陆陆续续搬着板凳来占位。 风里希举目一望,见看台下独设了一个高台,台上坐了混沌、穷奇、檮杌、饕餮四大凶兽。。。凶使。看样子是被妲己请来做评判。饕餮身侧又坐了一个银发龙身男子,正是来看热闹猰貐。 四凶兽里混沌和檮杌是不说话冷凶,穷奇是话多噎死你热凶,只饕餮一个算是比较正常凶,但给人感觉比另外三只还要凶一点。 猰貐觉得气氛有些僵,于是没话找话道:“你们看那一位今日有几分胜算?” 四使都知风里希身份,明白猰貐说“那一位”便是指这位说不得名字娘娘。混沌没话说,只是冷哼了一声;檮杌没说话,但是默默拿出一枚铜钱压风里希名下;穷奇身材魁梧,长得象虎又像牛,还生了一双颇威风翅膀,偏偏平生喜八卦,他掏出一吊钱来压妲己名下,道:“要说比别,老夫不敢说,但是比个烧菜做饭、唱歌跳舞,老夫肯定得压妲己丫头。”说完又看看四周,小声说:“你们也不想想,不说你们几个小子,就是老夫还是个娃娃时候,那一位就被天上马屁拍得乱响神仙供起来了。别说烧菜做饭,唱歌跳舞,就连灶台长什么样那位怕是都没见过。再说比剑,三界史录上提过那位参加大小战事,都是用‘神力’打出来,一次都没提过那位使过兵器,我看哪。。。怕是怎么拿剑都不知道。” 他这一套说得有理有据有头有尾,听得猰貐也不禁点头,跟着穷奇押了一吊钱妲己名下。 他刚押好,却见饕餮掏出一枚金叶子,压风里希名下,面无表情道:“这是替丞相压。”说完又掏出一块玉佩来,放金叶子边上,道:“这是下。” 他们这厢讨论完了,场下看客们也差不多押完了,和高台上不一样,台下却大多押妲己,只因为妲己虽然泼辣难缠,但是不管厨艺、歌舞还是剑术妖界都是有口碑,也算不辱没了九尾狐族面子,反观这位才杀出来风里希,实是信息太少,大家只知道她是个做豆腐人家出来凡人,实与多才多艺妲己公主不可同日而语。 待大家押完了,妲己才众侍女和爱慕者簇拥下姗姗来迟,妖界民风开放,不比人界神界爱慕个人还要包着藏着。光说妲己妖界敢站出来爱慕者,就可以组成一个军队侵占了东瀛岛国去。 第一轮比试厨艺,为了表示公平,妲己请来了妖界厨神椿树精出题。这椿树精是几万年前灶王殿外一棵椿树,因着受了万来年烟火熏燎,修成了人形,之后因为偷了灶王供殿上着食神食谱,被流放到了妖界,算得上是妖界资历老几个老人之一。 妲己伸手挥别了自己崇拜者们,和风里希各自站到了东皇台上临时搭出两座灶台前。椿树精一伸手,两个竹篮便飞到了二人面前。 妲己低头一看,差点吐了出来。却见竹篮里白白嫩嫩爬着,不是别,正是一条条肥胖禾虫。 椿树精没有看她二人反应,只道:“如诸位所见,今日厨艺试题便是烹制禾虫。二位和随意选用配料及烹饪器皿,一炷香后开始品尝。” ------------------------------------------------------------------------------------------------------------------------------------------ 要说对食物接受能力,三界中当数妖界为首。今日来观战众妖怪里,十只有□都吃过比禾虫恶心。可当妖怪修炼出人形,就渐渐不屑于这种生吞活剥行为。而九尾狐一族,因生来就是非妖非仙体质,是不需要像别妖怪一样从草木野兽开始修炼,自然也没有机会做出吞食虫蚁这种事。 妲己从小是九尾狐王捧掌心上宝贝独女,便说下厨用也是厨娘准备好精细食材,何曾见过这么活生生蠕动食物,只望了一眼便觉得全身血液都跟着蠕动起来。 椿树精见她和一篮禾虫你瞧我我瞧你地发呆,不禁冷哼一声,不认同道:“厨艺好坏不应食材精细时判断,能做到就地取材、无论山郊野外还是皇宫御厨都能烧制出合食客口味佳肴,才算得上庖中上品。” 妲己听他丝毫不顾忌自己身份地斥责,不禁心中不服,可当她手指碰到那些肥胖充满汁液身体时,还是忍不住恶心,尖叫着收回了手。 妲己这样来回几次,一柱香时间就到了,却见另一座灶台边风里希手托着一盘金黄色菜肴,递给一旁侍者,侍者又将盘中物分成几个小碟,呈至高台上四位评委面前。 混沌等人都是几万年来从低等妖怪修炼出来凶兽,禾虫这东西可能别人看着恶心,他们看着也就是点心,只见碟中铺着几张金黄蛋饼,饼中隐隐透出红红绿绿之色,这时只听风里希解释道: “小女子去过南边蛮荒之地一个小寨,寨子偏僻,故而食物贫乏,就连禾虫每年也只有三月、四月和八月初一、十五大潮时才出来。禾虫出造时,密密麻麻地浮游河涌水面,寨民守侯河涌出口处,抓紧时机捕捞。禾虫制成佳肴,清香鲜美,嫩滑甘香,还有滋阴壮阳、健脾、暖身、祛湿等药膳功效。我今日为各位大人做便是寨子里常见禾虫煎蛋,其实烹制禾虫方法很多,只要加上姜、葱、油、盐,蒸、炒、煲、炖都可以制成味美可口佳肴,也可以腌成咸禾虫或晒禾虫干,还可以捣烂制成禾虫酱。。。” 风里希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她真与南边蛮荒之地寨民生活过一般,其实她因着身份,并没有机会经常下界,这些都是她独自坐三十二重天上开了天眼看。 众妖听了她一番话,不禁都想到自己曾经也为了一口食物和别妖怪野兽大打出手,那时根本无所谓吃是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不觉都忙着去感伤往事。 本来风里希这一番话说出口,加上妲己并未规定时间内烹制出菜肴,第一场便是胜负已定。 可世事总是难测。。。 当四位评委各夹起一块禾虫炒蛋放入口中后。。。 高台上一时寂静。。。 然后。。。 穷奇大叫一声: “水!” 另外三位脸色也是十分难看,一口菜噎嘴里不知该吐该咽。 混沌喝了两壶茶,才憋出一句:“咸。。。” 檮杌边喝水边道:“苦。。。” 穷奇已经一头扎进水盆里,心中早已要骂娘,又碍于那一位身份,只得量客气道:“老子活了三万九千年,还没吃过这么辣蛋。。。” 只饕餮还面无表情地将禾虫煎蛋咽了下去,之后竟又夹了一块吃了下去,大家看着他默默将面前碟子里都吃完了,心道传言果然不虚,这个横空杀出来人族女人果然很得饕餮天王喜爱,就他们扼腕痛惜天王竟看上一个人类时候,却见饕餮默默端起面前茶杯,刚提到一半,竟没端住,茶水洒了一席面。有眼尖妖怪看到天王手腕仍不断颤抖。 椿树精活了十几万年,第一次见到能有一道菜让不同食客吃出不同评价,不由得从大碟子里剩下煎蛋中夹了一块,刚放入口中就“呸”一口吐了出来,然后又夹了一块,又吐出来。 就这样夹了十几块,纵然十几万年里他品过不入流菜肴何止千万也不禁破口大骂:“这盘菜是推了盐山、铲了陈皮堆、舀干了辣子河做出来吧?这样也就算了,你难道不能将调料洒洒匀么?”说罢用筷子戳着他吐出来蛋饼,“这块都是盐、这块都是糖、那块全是辣椒籽。” 结果,第一场厨艺比试,妲己因为什么都没有做而胜出,让众妖明白了什么叫无为胜有为。 饕餮坐台上,见风里希不服气地蘸了点盘子里油舔了舔,又灌了一大壶水才泄气地耷拉了脑袋,不禁勾了勾嘴角。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比赛,没人注意他这里,只他身侧猰貐刚好瞧见,不由得眼神一冷。 第二场比试舞技,请来是妖界歌舞好懒蛇娘。懒蛇娘名字里虽带了个“懒”字,其人却并不懒,因其舞姿给人一种慵懒却妩媚之感而得名。 懒蛇娘扭着水蛇小腰走上台来,先向着台下众妖鞠了一躬,起身时又顺道抛了媚眼无数,引得众男妖一阵口哨,这才掏出一面巴掌大小鼓放台上。 第四十章 笙簧曲 诉寂寥(二) 随着丝竹声起,只见她足尖轻点,一个飞身落到了鼓面上,一改适才轻浮妖媚表情,面容庄严,竟是鼓面上舞了一曲飞天舞。 懒蛇娘不愧为妖界第一舞娘,一曲终了,众妖不禁欢呼叫好,还有几个男妖欲冲上台来。 懒蛇娘又鞠了一躬,才道:“今日舞技试题,便是请两位将小女子适才那一支飞天舞这鼓面上跳出来。” 她这要求听着没什么,但东皇台本就是上古留下神坛,其上无论是神力还是妖力都不得施展,要不靠妖力情况下这巴掌大小鼓上站着却不踩破已是不易,若还要再跳上一段舞,那就不是几百年苦练可以做到。 众妖都为台上二人捏一把汗,因为有了上一场妲己胜出经验,都认为妲己只要让风里希先舞,等着看她出丑就好。不想妲己虽刁蛮,却也是个要面子,上一场她胜之不武,心中本就憋了一口气,现哪里还能忍住缩头不出,立刻就站到了鼓前。 丝竹声又起,只见她一个旋身上了鼓面,身姿平稳,身形丝毫不乱。九尾狐族本就生得好,加上擅长媚术,便是东皇台上不得施展法术,那一举手一投足间却处处透着风情。随着乐曲,她每一个动作,倒真如九天上仙女,佛祖座下飞天,美丽而圣洁。 丝竹声停,台下还是寂静一片,过了好半晌,才发出惊天动地欢呼声,这次是几群男妖欲冲上台来。 妲己优雅下场,经过风里希时不禁挑衅得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对自己赞赏地一笑,然后转头与懒蛇娘说了些什么,懒蛇娘面上一惊,转头下去了。 此刻台下众妖还沉浸对妲己舞姿留恋中,高台上众凶兽也没闲着,猰貐望了望台下沸腾妖群,有些担忧道:“这位公主倒是会选时候,不说同一支舞,已经跳了两遍,再跳第三遍已经很难激起众人热情 。就说台上那面鼓,前面被两人踩过次,难保已经要撑破。这一局那一位想不靠神力胜出,着实有些难。” 众评委听了也不禁颔首,只饕餮依旧坐得笔挺,双眼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 众妖等了一会,却不听丝竹声起,只道是风里希自知技不如人,不敢上台,不禁一阵唏嘘声,大嚷扫兴。 就众妖坐不住时,却见台上一人蒙面而出,手上抱着一件以竹制成乐器,乃是笙簧。 台下众妖还好,高台上知道风里希身份众评委却是吃惊不小,从她出场起便面面相觑,后穷奇尴尬地问了一句:“你们这些小子可听说那一位使过乐器?” 众凶兽皆露出迷茫之情,过了一会,才听饕餮道:“下倒是听到过这么一条传闻,不知真假,说是,上古时,伏羲大帝造了琴---” 众凶兽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惊天秘密,穷奇不禁道:“这个老夫也听说过。” 饕餮没有理他,只继续说道:“这是传闻前一半,后一半是,伏羲大帝妹妹女娲大帝,造了笙簧。” 话音刚落,忽听东皇台上乐声响起,却不是乐师演奏。只见风里希吹奏着笙簧,轻松踏鼓上,一人一笙立鼓面,丝毫不见吃力。她面上无悲无喜,可她吹奏出曲子却满是荒凉寂寥,众妖听得心中不禁一时出现无边荒凉沙漠,自己是那烈阳炙烤下旅人;一时又好似对月举杯,天地浩大却无人同饮;一时眼前又出现万里云海,置身其上却漂浮不定,听得心中大恸,每人都觉得自己似已踽踽独行了亿万年之久,又望向台上舞动身影,只觉懒蛇娘舞是妩媚,妲己是如九天玄女美丽庄重,而这一位却是比真正飞天天女还要高贵而不可亵渎。 一曲终了,场上寂静一片,等众人缓过神来,相顾看去,才发现周围妖都满面泪痕,再一摸自己脸,也是潮湿一片。 第二场舞技比试,风里希胜。 等到第三场开始,都没有人出声打破这寂静,只评委席上个个面色凝重。负责剑术比试干将才站到台上,却见饕餮走上台去,拉了风里希就走。 风里希一早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比了两场,除了第一场沾了点禾虫煎蛋油,又因此喝了一壶茶水,一直得不上空进食,此刻见了饕餮,忙像见了亲人般,道:“你来得正好,身上可有吃食?” 饕餮面上一愣,才低声道:“娘娘玩够了么?下一场比剑术,所谓刀剑无眼,到了东皇台上便是下妖力也保不了您。到时娘娘有个三长两短,下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不觉有些不悦,甩开他拉着自己袖子手道:“你怎知本宫就赢不了?本宫只问你要些吃食,你若没有就回去坐着好好看着。” 饕餮见她执意要比,不禁讥诮道:“娘娘好气魄,好胸襟,倒和只三千岁母狐狸斗上气了。”说罢转身离去。 干将本被饕餮晾一边,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饕餮却拂袖而去,不禁一时不知这比试是否继续,好风里希低声唤他开始。 第三场比剑术,规则倒也简单,两人各自选剑,一方认输为准。比试点到为止。 干将与其妻莫邪本是冶匠,百年前为铸干将莫邪两把宝剑以身炼剑,身死后魂魄却未灭,寄生剑上成了剑灵,是故入了妖族。 干将本为铸剑高手,所以今日出带来剑都是人间千金难求宝物。男人多爱宝剑,男妖也不例外,一时间众妖众都看直了眼,气氛这才又稍微热络了些。 九尾狐王两千年前就请了师傅教习妲己练习剑术,故而妲己挑剑眼光也算毒辣,前后走了一圈就有了计较。 却见她双手合握之中是一截剑柄,只有剑柄不见长剑剑身,但是,东皇台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剑影。 干将大笑一声赞到:“公主好眼光,此乃上古名剑承影。天色愈暗,长剑愈归于无形。眼下虽是正午,想看清剑身却仍是不易。” 妲己不置可否,只高傲地看向对面,却见风里希左看右看,后却从武器架上抽下一把镶满宝石看似华丽实则笨重长剑,不禁低声道:“果真是没见过面凡人。” 众妖看风里希拖着一把比己身都长剑,步履蹒跚地走上台,不禁心中扼腕叹息,不明白自己适才怎么就觉得这样一个只靠剑鞘挑剑世俗之人会比飞天仙女还要高贵。评委台上几个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又唱哪一出,但因着有了上一场铺垫,心中也隐隐有些期待。 一声锣鼓声后,台上台下都是剑拔弩张气势,妲己自小习剑,自知打斗中两件事要占了先机:出招和逃跑,是故也没使出什么花哨剑法,只趁着风里希还费力提剑,一个纵跃跳至风里希面前,提剑劈头而下。一套动作一气呵成,纵是台下众妖修行不低,也有没看清她怎么近了风里希身。 就众人皆捏一把汗时,却见风里希吓得连剑都不要了,只将手里笨重宝剑连着剑鞘朝妲己一扔,转头就跑。 妲己见她如此慌乱,心中不禁冷笑,提剑就追,却发现手腕沉重,如何也提不起来,低头一看,却见风里希扔下那把金光闪闪宝剑剑鞘吸自己手中承影上。 她还没来得及吃惊,只觉颈上一凉,却是风里希手执一把薄薄匕首压自己咽喉上,颇耐心地解释道:“承影剑虽好,却只排上古宝剑谱上第十位,你可知为何?” 妲己想摇头,却怕这一摇脖子就被割断,只得没好气地问:“为何?” 风里希道:“因为当初为了将剑身做得无形,铸剑师其中加入了青磁。这青磁虽可隐形,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吸金。适才我用那一把乃是子母剑,所谓一鞘藏两剑,我丢出去不过是子剑罢了,这一把才是削金断玉母剑。” 听了这话,不光妲己,连台下众妖都恍然大悟,只干将看着风里希,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风里希还想说什么,一转身却看到不知何时站了自己身后、黑着脸看她饕餮。 她心中大叫不好,自己将匕首抵妲己脖子上也就罢了,还抵着说了这么久话,这妲己好歹也是人家相好,这么做真是把两人面子都拂了。 风里希这么一想,忙讪讪将匕首往地上一扔,装作不意道:“那个。。。本宫头有些晕,先。。先回去了,你陪妲己公主说说话。”说完提起裙子就跑。 才迈出一步,就被饕餮拎了回来,于是众目睽睽下,曾经不可一世风里希被一路拎着回了狍鸮宫。 饕餮将她往榻上一丢,也不说话,只黑着一张脸吩咐侍女准备吃食。风里希早先听闻饕餮以能吃出名,这殿里住了几日,未有一次见着他进食,自己倒是被喂胖了一圈。她虽腹中饥饿,却也不忘拣着侍女准备膳食工夫和他好言解释:“你瞧,本宫这不也是饿昏头了么,怎么就敢拿着刀剑真往公主身上比划呢。等本宫吃饱了就去和人家赔不是。。。” 她说到一半,看饕餮脸色不对,不禁纳闷,难道赔不是还不对,还要下跪认错么?这就太难为她了。忽然又想起一事,忙伸出手腕道:“这镯子你也收回去吧,妖力离体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今日也看到了,本宫虽神力失,但脑子还勉强可用,应是用不上这个。”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说,饕餮本就黑着一张脸又暗了几分,他伸手挥退了端着吃食侍女,阴测测道:“娘娘真是好打算啊,您当这妖界每一个都是妲己么?娘娘当今日靠着点小聪明和运气,勉强赢了一只三千年九尾狐就可以驰骋妖界了?娘娘以为下意是您拿着刀谁身上比划?这镯子娘娘若实看着心烦,就自己想法子摘了。” 风里希本是诚心向她认错,却不想被他呛了一通,她本就高傲,如今能道歉已是极致,听了饕餮这话,被养了几万年脾气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好!你们妖界都是能人异兽。可你别忘了,你们老祖宗向本宫称臣时候,你还连个影子都没有。从天地初始至今,本宫不想做,还没人能勉强。你以为这镯子没有你本宫就拿不下来么?妖力结成法器,无外乎两种拿法,杀了你,或者砍了本宫这只手。如今本宫杀不了你,砍了这只手还是做得到。”她本来一口气说出这些,觉得很有气势,说完看饕餮好像无甚反应,不得又加了一句:“反正本宫如今只是废人一个,多只手少只手也无所谓。”说罢站起身来抽出墙上悬挂长剑,一只手按桌上就要砍下去。 砍到一半长剑便被夺了去,饕餮脸上平静,只一伸五指,那黑晶石镯子连着宝剑便一起飞了出去。他又一收手,两样器物便都化成粉末。 他“咔咔”笑了两声,道:“看来娘娘还有力气折腾,倒是下多虑了。”说罢大步离开,临出门时,冷声吩咐守门边宫女:“看好她。” 风里希听着殿门再次“吱呀”一声关闭,没有力气再追究它为什么还没被修好。只道饕餮这是不知怎么变得如此喜怒无常。 风里希殿内坐了一会,上了榻又饿睡不着,只得招呼了侍女去沐浴。 她泡整块黑玉砌成浴池里,浴池边十二兽头口中各汨汨流出一种温泉水。这浴室几十万年前还没有,风里希心中盘算,光挖十二眼温泉引水这事,就够工匠折腾个几百年了,也真只有饕餮这种奢侈到浪费风格才做得出来。身旁侍女见她盯着兽头看,不禁笑道:“这浴室是天王为了小姐特意请人造,从小姐进来那一日起开始,整整修了三十年呢。天王怕修造声音影响小姐休息,叫工匠工具和石料上都包了棉布,还有好几个工匠因为手脚不够轻被罚了呢。”她拿起池边二十种香料中浸过皂角为风里希轻轻洗着头发,羡慕地说:“天王对小姐是真疼到心里去了。” 风里希心道,她杀了饕餮那么多手下,只怕饕餮都疼到肉里去了。 风里希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风里希会问她名字,惶恐道:“奴婢石矶。” 风里希道:“多谢你陪我说话。” 石矶加惶恐:“石矶自小话多,若是被天王知道石矶小姐面前多嘴,定饶不了石矶。” 风里希道:“你们天王听着真可怕。” 泡了一会,风里希觉得有些困乏,却见另一侍女托着一个托盘进了浴室,将托盘放黑玉池边,躬身道:“天王说小姐一日没有进食,怕小姐浴室中久了乏力,特意让奴婢送点心来。” 风里希看着托盘上几样精致软儒小点,都是易克化,刚刚被抛至脑后饥饿感立刻又钻回了四肢百骸,她伸手捏起一块绿豆糕道:“你们天王确实可怕。” ---------------------------------------------------------------------------------- 风里希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她刚坐起身来,却见石叽急匆匆地掀了帘子进来,见风里希靠榻上看她,忙招呼侍女进来为她梳洗打扮。 “小姐可算醒了,奴婢们都要急死了。” 风里希心道怎么每日睁眼都要面对一群侍女急急忙忙地为她梳妆,边由着侍女为她梳头边问:“今儿该唱哪一出了?” “小姐,您不知道,一大早妲己公主就来了。现还坐外殿等着见您呢。” 风里希心道这妲己昨日输了,估计心中有气,今天来找找她麻烦也是正常,倒是难得她好脾气,为了找麻烦还能耐心等上这半天。 石叽见她仍旧不慌不忙,忙道:“公主她。。。不是自己来。。。是和狐王陛下一同来!” 风里希一听,才思量出来,昨日与妲己比试,看热闹都是妖族,自然没人认得她。但妖王、九尾狐王与魔王乃是妖界三王,这些她是认得。想是狐王得知了妲己与自己比试一事,心中起疑,今日特意来查探了。 石叽等见风里希听了狐王名号仍是不紧不慢样子,不禁很是诧异。心中都约莫是风里希出身人凡间,没有见识。 “小姐,狐王陛下可是妖界三王之一,连妖王陛下都要敬他几分。。。”石叽好心提醒道。 风里希摆摆手,让她不必担心。 她行至外殿,果然见十几个侍女正战战兢兢地伺候着殿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子正是昨日才见妲己,男看着比妲己大不了多少,面容与妲己有九分相似,却多出一分冷峻,正是妲己爹爹九尾狐王苏瓠。 九尾狐王见风里希出来,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很就恢复自然。 风里希素知狐王狡黠,也不担心他点破,只悄悄摆了摆手,苏瓠便会意,向她弯了弯腰,道:“苏某听闻小女前日不懂事,唐突了小姐,今日特带不肖女来给小姐认错。”说完转身看了妲己一眼。 妲己妖界虽然已经有不满足于横着走架势,对狐王还是有几分敬畏。只见她扭扭捏捏从狐王身后蹭出来,一副心不甘情不愿样子,风里希不禁道:“昨日比试不过是我二人开个玩笑,如何能说是唐突。其实公主与我甚是投缘,小女子这妖界初来乍到,很是寂寞,还望公主能多来与我叙话。” 狐王听我这样说,松了一口气,妲己却不屑道:“谁要你做烂好人,赔礼便赔礼,我还怕了你不成。。。” 话到一半被狐王瞪了回去。 风里希转了话题道:“听闻青丘之国,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小女子心中一直很是向往。” 狐王立即道:“小女妲己正好多次与苏某提起小姐,想请小姐来青丘小住几日,又恐招待不周。今日既然小姐有兴致,倒是一桩好事。苏某明日便派车驾来迎接小姐。” 妲己本来以为爹爹要来给自己出气,没想到连平日里威风八面父王见了风里希都有些唯唯诺诺,不禁气道:“我什么时候。。。”说到这里不得已变成了,“我什么时候自然都欢迎她。” ------------------------------------------------------------------------------------ 饕餮回来时候,风里希正将几件衣服打成一包,饕餮抱胸一旁看了许久,才不冷不热道:“下今日听闻娘娘与狐王相谈甚欢,狐王甚至借了妲己名头邀娘娘去青丘小住。下听着本觉荒唐,还想着处罚几个乱嚼舌根侍婢,可见了娘娘这恨不得插翅飞走模样,还真不由得下不信了。” 风里希听他如此,不禁有些怒意:“本宫不过去青丘小住几日,你何必说得如此难听。你若不高兴,自己去找苏瓠说。” 饕餮转身就走。 ------------------------------------------------------------------------------------ 第二日醒来,青丘车队已经等殿外。风里希心中奇怪,自己去小住几日怎么竟来了这么多辆车。刚拿着自己小包袱上了车,却见身后石叽等侍女正指挥着青丘来侍从往后面车上搬箱子。 狐族善长经商,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妖界特产,那便是妖族多奇兽,魔域多秘密,青丘多金银。风里希一路车驾平稳,到了九尾狐王狐王殿,远远就看见狐王已携众狐候殿前。 只青丘住下,每日寻妲己带自己四处游玩。妲己开始虽不心甘情愿,却苦于狐王命令。这样玩了半个月,只剩下了不心甘,只仍是不给风里希好脸色。 到了第十六日,一大早便有侍女来传话,说狐王有请。 风里希等便是苏瓠主动来找自己。她深知与一般妖族不同,九尾狐族素来低调,狐王苏瓠虽狡黠,治理青丘却是用着稳扎稳打法子,青丘能如此富庶,不得不说是他这几万年来功劳。像苏瓠这么兢兢业业一个人,没事是不会跑到妖族去给自己找客人。 风里希拿定苏瓠一定有话要说。 侍女引着她至了正门,却见苏瓠一身白底暗纹袍子,发顶用小银冠梳了一个髻,俨然一个平常商人打扮。 苏瓠年岁比风里希小了许多,见了她后,虽未行君臣之理,却行了个对长辈礼。约莫是苏瓠他自己任着狐王太久,有阵子没遇上什么人需要他去给对方行礼,这个礼着实行得很生疏。 苏瓠道:“苏某近日听说了凡间出了一件稀奇事,不知娘娘可有兴趣与苏某一同去看看。” 风里希道:“好。” ----------------------------------------------------------------------------------- 天马一路飞驰,马车中,苏瓠解释道:“不瞒娘娘,苏某凡间也算有几个名字喊得响商号,近日其中一个商号承办了重铸白马寺中三世佛像一事。” 风里希笑道:“青丘还真是什么生意都做,连西方梵境那几位钱也赚得了。” 苏瓠也笑:“娘娘言重,娘娘自然知道拜佛像不过是一种形式。与佛,人拜白马寺中佛像与拜自家厅内悬挂佛像并无区别。这桩生意不过是有人愿意出钱买个心安罢了。” 顿了一下继续道:“这像是造好了 ,因着旧佛像破损太多,只得熔了,可这熔出废铜一时堆殿内无法处理。要说卖嘛,白马寺远离市镇,不值得运上这一趟;要说扔嘛,又略有可惜。” 风里希歪靠一侧,“听闻九尾狐族善算,果然不虚,你们还真是锱铢必较。” 苏瓠苦笑摇头,接着说:“就一筹莫展之时,有位公子找上门,欲出百两白银买下旧铜像熔下废料,并且不需送货,事后他还负责清理。只需我们商号将他买了旧铜像熔下废铜这件事散布出去便成。几个管事一商量,觉得就算将废铜运至别处丢弃,还要花费些人力,如今不但不用清理,还能得百两白银,乃是一件大好事,于是很就点了头。” 风里希听着不禁奇怪:“这人倒也有些意思。只不知他买这许多废铜要做什么?”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山门,苏瓠下车为风里希撩了帘子道:“几个管事也有此问,因此派人盯了他,派去人回来说,此人十日内将那些废铜卖出了万两白银。” 风里希人未下车,便扑面而来一股烟火香气。她下了车,抬头望去,顺石阶而上是三洞弧券门,单檐歇山顶,正面镶嵌“白马寺”匾,寺门外有两匹相对而立青石马,形态温顺,相传为驮经之马。 此时时候尚早,山路上仍隐隐有些晨雾,与寺中香火气缠一处,便连雾气也染上了点烟火味。山道上已有不少善男信女往山顶走去,还有几个老妪十步一拜,不知求些什么,倒是将石阶跪得挺干净。 风里希见了这般,无奈道: “真不知那几位如何消受,若换做本宫,定早早将她们所求都应了,只要她们能不这般拜我。” 苏瓠道:“人心*无限,就算娘娘今日满足了他们,他们明日也只是索求多。” 风里希点点头:“你倒看得明白,若青丘呆不下去了,本宫定要举荐你去西方佛祖座下。” 正说着,忽听见山门处有人争执,争执声与寺中传来钟声揉一起,听不出内容。 二人提步上前,却见山门前有一临时搭起摊位,摊前挤满了人,不知争执些什么。 苏瓠使了个眼色,身旁车夫便挤进人群,过了一会回来道:“老爷,众人争乃是后一尊佛像,听说已经叫到了五十两白银。” 苏瓠见风里希不解,道:“娘娘,听管事报,这位买下废铜公子当日便山下搭起了炼房,用旧铜像废铜炼了九百九十九尊小佛像,叫价十两银子一尊。” 风里希问:“十两银子?这也真有人买” 苏瓠道:“钱财这物,这世间不多,却也不少;可这白马寺旧佛像,已存世百年,用它铸出佛像却是卖一个少一个,十两银子已经算是便宜了。” 风里希听了,提步便往人群内挤,吓得苏瓠与车夫忙上前帮她开道,挤了好一会,才挤到摊前,却见一个白衣公子立于中间,眉眼是曾经模样,气质却是未见过,正应了那几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他萧萧肃肃地立那里,手中一尊三世佛像,身侧挤满了竞价人,有些人一大早赶来只为了买一尊像,见到只剩后一尊,不禁很是失望,因此他身旁竞价声与抱怨声此起彼伏,而他却好像神游天外,倒比他掌上托着像一尊像。 半晌,他低头环视四周,周身才好似一下子染上了烟火味,摇摇头道,“佛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诸位今日以高价竟购,可见心中有佛。我若真将后一尊像卖出,即是玷污了诸位心中佛,佛祖也是不会高兴只怕会失望。” 说罢吩咐伙计收拾摊子。 众人叫价正叫得斗志昂扬,听他这么一说,不禁从叫价变成了叫苦,可叫归叫,却不好争辩,过了一会也就散了。 等人群散了,风里希才走上前,隔着摊子问道:“店家,你这后一尊佛像怎么卖?” 那男子从一卷卷五颜六色金箔纸中抬起头来,见了问话人,稍微愣了愣,问道:“我与小姐可曾何时何处见过?” 风里希说:“不曾。” 男子道:“小生唐突了,只瞧着小姐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风里希笑道:“也许公子上辈子见过小女子也说不准。”说罢又问:“公子这佛像究竟卖是不卖?” 男子将佛像往袖中一收,客气道:“不卖。” 风里希道:“好一个一切唯心造。若真是如此,那前面九百九十八尊佛像又算什么?” 男子竖了一根手指唇上, “佛曰:不可说。” 风里希:“。。。” 苏瓠一旁道:“娘娘,您若真想要这三世佛像。。。” 风里希摆摆手,默默离开。 她边走边想,尾生转世倒,只是佛道由因世界,虚妄轮回,怎他就从一个傲骨铮铮书生转世成了满口道理奸商。 风里希坐车内,一时没有说话。等到了青丘,才问道:“苏瓠,你折腾了这一趟,就是请本宫去礼佛么?” 苏瓠为风里希满了一杯温茶,做了个“请”手势,才问:“娘娘觉得,那人卖佛像,与白马寺中原本三世佛像,可有不同?” 风里希端起茶杯,略一思考,答道:“若按佛理来。。。一切皆为虚幻,是否相同自人心;可你问本宫,本宫心中不惦记着西天梵境那几位,只看到同一堆废铜。” 苏瓠又满上一杯,才说:“苏某今日请娘娘来,想说也是这一句,一切皆为虚幻,望娘娘守住本心。” 风里希听他话中有话,正待问个清楚,却见苏瓠忽然面色一僵,身体瘫软下去,过了半晌,嘴角忽然溢出血来。 第四十一章 笙簧曲 诉寂寥(三) 风里希大惊,抓过他手腕一探,竟已没了脉搏,自己也感觉不到他气泽。忙他合谷穴上一点,先封了他魂魄。 风里希一边叫车夫马加鞭赶往近医馆,一边思索今天这事。近自己身上煞气似乎很重,连坐个马车都能坐死个人。苏瓠虽钻于经商,可修为三界内也算顶尖,究竟是什么人,可以隔空取苏瓠性命,连当时坐对面自己也没有发现。 风里希正想着,却忽然听对面苏瓠咳了一声,一抬头,见适才死得又又彻底苏瓠正悠悠醒转过来,一伸手摸到自己满脸是血,不禁有些诧异地问:“我。。。我这是怎么了?” 风里希也问:“你不知自己怎么了?” 苏瓠茫然地抹了抹脸上血。 风里希无奈,叹了口气:“好吧,本宫刚打了你一拳,打得重了些,你被揍昏过去了。” 车夫又被命改道,车驾近了狐王殿,风里希掀开帘子,远远看见一个黑衣黑发身影修竹般立殿门口。 今日青丘风轻云净,他身边围着妲己等好几个狐族美貌女子,正是妲己和她几个堂表姐们。 风里希由着苏瓠众人诧异注视下将自己搀扶下车,对着一众美貌狐女道:“饕餮凶使私下与我说过,他人虽看上去冷清,其实内里喜欢热情主动性子,别说姑娘,就是男人,如果能用火一般内心去融化他,他也心甘情愿为之断袖。”说完看看众女掉了一地眼珠子,疑惑道: “各位姐妹还等什么?” ------------------------------------------------------------------------------------------------------------------------------- 一路上氛围格外沉重,风里希见过饕餮生气,但是脸能黑成这样却也算黑出了一门学问。 她转念一想适才他被众狐女差点强行拉入房中情形,又不禁觉得这个脸还可以再黑一点。 回了狍鸮宫,饕餮果然把她往殿里一丢,自己转身就走了。 风里希听着殿门再次“吱呀”一声关闭,稍稍忍住了追究它为什么还没被修好冲动。 她殿内坐了一会,这空旷却奢侈宫殿不觉让她想起了上万年被自己意志囚禁女娲宫日子。她觉得很烦躁,于是站起身来,殿内绕起了圈子,走着走着,不觉停一副由夜明珠拼成巨大麒麟前。 她抬头端详了那麒麟半晌,才移过一张八角桌,脱了鞋爬上去,用力将麒麟角上一颗夜明珠一拉。 只听几声机关拉动声音,麒麟前方墙壁上便出现了一道暗门。 众侍女只知这狍鸮宫是妖王赐给饕餮,却不知这座宫殿妖王出现前就已经了,而那时住里面,便是眼前这位手脚并用从八角桌上爬下风里希娘娘。 风里希曾这狍鸮宫中住过几百年,那时狍鸮宫还叫上泽宫,是早几个大妖怪修建来供奉她。虽然中间隔了十几万年,但走暗道这事就和睡觉一样,实是很难出错,风里希一路就走到了离狍鸮宫三四里地柢山脚下。 风里希举目望去,却出了疑问。她虽神力不,但兄长伏羲乃是阵法卜卦始祖,如今凡间许多招摇撞骗神棍打还是他老人家旗号,是故她也曾耳濡目染了一些,这一瞧便知柢山有异,怕是有高人此设了十分凶险阵法。 世上阵法十有□创于伏羲,风里希又算上伏羲半个徒弟,一眼看出这是十绝阵,乃是取绝天绝地,绝神绝仙,绝命绝运,绝生绝死,惨绝人寰,绝无幸理之意。十绝阵妙不需要任何法器便可布阵,麻烦却需要十位力量强大高手共同布阵。风里希歪头一想,觉得别说妖族,便是三界中有此能力也数不过百人,不禁心中纳闷,不知柢山上藏了什么宝贝,竟需要请来十位高手布下十绝阵这种杀阵。 风里希一时忘了脚上还拴着传音铃,只按着记忆中破阵法子小心往阵中行去。越接近阵眼,心中不禁越加怀疑,等到了离阵眼十丈处,她心中怀疑就变成了恐惧,只因这扑面而来神泽太过熟悉,纵是千万年不见,仍叫她心中敬畏。 自天地使创,世上也只有一位神能让女娲娘娘心生敬畏,那便是开天辟地盘古大帝。 -------------------------------------------------------------------------------------------------------------------------------------- 风里希提步往阵眼处行去,却见阵眼竟地下数丈处,她望着脚下漆黑洞穴,不禁想到如今自己身无神力护体,阵眼处若是有什么危险,只怕这具肉身也要灰飞烟灭此了。 风里希洞口踌躇了一会,还是抵不住盘古大帝神泽召唤,一步步小心翼翼地下了洞穴。 洞中漆黑一片,饕餮狍鸮宫也黑,却是那种幽暗黑,与如今这种伸手不见手黑比起来,实是很亮堂。风里希心知越是接近阵眼便越是凶险,是故不敢大意,索性闭了眼睛,心中默算着步数,时不时听到机关暗器身侧启动声音。 待她过了这几丈,早已出了一身汗,她小心用袖子擦着汗,免得汗水滴到地上,却见眼前出现一丝绿光,她轻轻走近,只见一人匍匐绿光前,额头贴地面喃喃说着什么。 风里希不敢近前,只寻了一块巨石避了,同时小心着不触发阵眼机关。 只见那匍匐地人戴着一张白面具,要说这是一张“白”面具,便真是一张白面具,其上并无五官。那人磕了一会头,忽然将脸贴地上,无限虔诚道:“臣奏禀浑敦初天皇,十大神器已开启其八,只得昆仑镜与女娲石仍不得开启法门,臣叩请浑敦初天皇赐法。”说罢又磕起头来。 他磕了能有几百个,风里希觉得他若再磕下去,不是他先将自己磕死就是她藏此处饿死。忽然听见绿光中隐隐传来沙哑声音,好似唱着什么歌谣一般。 那歌谣只有六个字,声音模糊不清,好似从十八层修罗地狱底下传来,可这模糊不清几个字却似六把利刃刺穿了风里希心,让她一时间竟站立不稳。她一个趔趄,触发了身侧机关,数十道毒晶擦着她头顶过去,也多亏她站立不稳,只擦掉了几缕发丝。 那边白面具也听到了响动,一伸手,竟从他袖子里钻出数十只犼来。这犼生得不大,长得像兔子,却连狮子都畏惧它。若是风里希还有神力,自然不怕,可如今她如凡人一般,别说十几只,只半只就可以将她啃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她顾不得再躲,转身就向阵外跑去。 风里希仗着对阵法熟悉,一路挑些机关复杂路线走,可仍是甩不掉身后如跗骨之蛆犼群。加上她心中不停回荡着适才听到六字歌谣,只觉胸口好似被谁横劈了一刀,劈过之后又用线缝了,一时间死也不是活也不是,只是疼。 那绿光唱便是: “天有道,人无道。” 天皇便是盘古大帝,而人皇就是她女娲娘娘。若是别人说出这话,她还可以嗤之以鼻,可她不会看错,那是实实盘古大帝神泽。 难道,这几十上百万年坚持,都是错?难道,她风里希按着自己创作出来人,都是无道之徒?难道,真正无道是她自己? 那她忍受这好似漫长得无止境孤寂,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 她步履踉跄,忽然觉得脚上一痛,低头却见一只犼已经咬上了她脚踝。她痛呼一声,想甩掉它,却被咬下一块皮肉来。她眼看着后面犼追了上来,一张张带着尖牙血盆大口比它们身子还大,慢慢闭上了眼睛。 既然自己做一切,连盘古大帝都不赞同,那还活着做什么?这三界,让他们去折腾吧。 她双眼紧闭,肩上却被人一抓,睁眼时却见自己适才已跑到了阵法边缘,只一步便可走出阵去,她却自己都没有发现,只一心求死。 她抬头看,却见几个兽头人身妖怪正盯着他,为首一个便是刚将他拉出十绝阵虎头妖。 他们问道:“小姐可是月前赢了九尾狐公主风里希?” 风里希适才萌生死志,此刻还沉浸那六字中,听得他们问,也只微微点了点头。 虎头妖道:“小姐怎么这,您不知,现大半个妖界都找您呢。四凶使都派出了人,您和我们来。” 风里希好像掉了魂一样,只呆呆地跟着他们走,走了好一阵子,才渐渐看见了宫殿样子。 又过了好一阵,等风里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立两道宫墙夹缝中,身侧传来一些不太和善味道,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是一条运送恭桶通道。 她看着面前几个妖怪道:“怎么,饕餮气成这样,要我提着恭桶与他认错么?” 那些妖怪听她这么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为首那个□着搓了搓手道:“天王说了,你不用提着恭桶向他老人家认错,你让大爷们舒服舒服,就算向天王认错了。” 说完便上来撕她衣服,动作手法十分熟练。 风里希见他如此,才后悔自己适才心神恍惚,竟着了他们道。可眼下四周无人,她又没有神力傍身,只得张口呼救。却没想到自己刚长开口,就被一马面妖捏住了下巴,那妖怪兴致盎然道:“这小贱人出身卑贱,性子倒烈,可惜了一副好皮相。” 另一个忙着扯她裙子,不意道:“这你就不知了,就要性子烈玩起来才痛。你看她现这样儿,老子一会就叫她老子身下求老子要她。”说完刺啦一声,风里希觉得腿上一凉,裙子就被撕掉了半截。 她看着几个妖怪迫不及待地撕扯自己衣服,这是她从未受过耻辱,她不怕死,但是这种耻辱却比要她命甚。她想着自己半月前还殿中理直气壮地与饕餮争论自己不需要神力妖力也可以生存,只离了半日工夫,就变得这样。风里希啊风里希,你这亿万个日日夜夜,都白活了。 她心中已是绝望,却仍不想死几个半兽妖□下,挣扎中忽然触到手边一个还没来得及倒恭桶,提了后一丝力气,将一恭桶秽物毫不犹豫地都倒了自己身上。 几个妖男本兴头上,却忽然闻到一股异味,低头一看,才发现风里希竟倒了自己一身屎尿。他们被这气味熏得没了兴致,便都停了手上动作,厌恶地离了风里希身子。 其中一个道:“大哥,她看了我们脸,要是这小娘们回去对天王告状,天王一定不会饶了我们哥几个。” 那为首一个听了点了点头,道:“杀了以后拖到后山埋了吧,大家动作点,四大凶使正带人搜呢。”说着掏出一把刀子就往风里希心窝扎去。 谁知他刀子刚掏出来,却被一股劲风吸到了身后,几个妖怪慌忙转身,入目是他们见过可怕修罗场景。 几个妖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就消失了。 ------------------------------------------------------------------------------------------------------------------------------------------ 妖界众妖已经有几千年没有见过饕餮天王露出真身了,适才见他一口吞掉了五个妖力不弱兽妖,也只用了一眨眼工夫,都吓得目瞪口呆,心下又暗暗道传闻饕餮口吞八方,果然不虚。 众妖侍正冷汗淋淋,却听饕餮低声道:“你们都退下,守五十步外,任何人等不得放进来。” 众妖侍光听这声音,便知天王今日是真怒,于是个个逃也似领命而去。 饕餮立那里,看着巷子中缩成小小一团那个身影。她曾是点化他心智女神,是他万年来日日夜夜不敢忘神祗。 他记忆中,无论如何处境,她总是高高上泰然自若,就算她重伤被围,就算她神力失,就算她为人所囚,气度上都没有落了真正远古天神那一份高傲。 他修了万年,换来她自己面前,换来她看着自己眼睛说话,而不是望着天下苍生时包括了自己那个小角落。 万年来,他知道自己畏惧她、敬佩她、尊敬她、仰慕她。。。 直到那日听了她一曲笙簧,听出了她其中满溢出来亿万年孤寂,心中不禁为她悲伤,却又掩不住一点点期待。 她坚持与妲己比剑,他看到妲己一剑下去差点要了她命,脑子里只得空白一片。 她向自己道歉、说软话,他心中觉得狂喜,却量用讥讽话来回答她。 是了,他别人面前狂傲是因为不意;她面前狂傲却是为了掩饰内心自卑,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是那么卑微地恋慕着她,就好像一片尘埃恋慕着九重天上白云。 她应该是天上圣洁那一朵云,他愿为此仰望一生。 可是,如今她坐满地秽物中,缩成那么小一团,不是别人错,一切都是他错。 他看到那几个妖怪对她掏出刀子时,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可是,他知道,自己才是该被千刀万剐那个。 饕餮站了好久好久,十几步距离,迟迟不敢迈出。 后,他听见风里希幽幽道:“你站那里,看是哪一出戏?” 他一抬头,却见风里希面上,竟有两行清泪。 随着她眼泪流下一瞬,只听“轰”一声,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一片片地掉下来。远处传来众妖兽奔走声与惊叫声。几个妖侍跑到饕餮面前,正要说些什么,还未近身却化作几缕青烟。 饕餮见此,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他步行至风里希面前,脱下披风裹住她被撕烂衣衫,轻声道:“这些日子与娘娘同殿相处,饕餮早已死而无憾。” 话刚说完,便也化作一缕烟。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整个世界又只剩她一人,风里希才缓缓站起身来,饕餮留下披风滑落她肩头,还未落地便也化作一缕青烟。 适才泪水好似只一个虚影,从未她面上存过,她无趣道, “昆仑神镜,也不过如此。” ----------------------------------------------------------------------------------------------------------------------------------------- 风里希睁开眼时,长殿两侧燃着长明烛,她觉得身下有些硬,双手一撑,手滑了一下,没撑住,又一撑,还是没撑住。 她没办法,只得慢慢蹭到一边,蹭着蹭着,却蹭进了一人怀里。 她一抬头,见一面几人长、半人厚铜镜横躺地,自己适才就是躺它上面,怪不得入手处那般光滑。此刻她已经蹭到了铜镜边缘,再蹭上一蹭免不得要滚下去。 有人站风里希身后,一只手松松将她扶了,颔首她耳边道:“娘娘好身手,只当心莫将自己摔了。” 风里希认出这声音正是不久前才化做一缕青烟消失饕餮。耳畔似乎还回荡着他镜中世界崩塌前说后一句话。索性往他怀里靠了靠,扯过他一缕黑发把玩起来,“尔等还真费心,大费周章地将本宫囚进了昆仑镜里。本宫若没记错话,镜中那个你曾对本宫说‘这些日子与娘娘同殿相处,饕餮早已死而无憾。’,不知这话现可还作数?” 饕餮听了,身上一僵,手上也一僵,有些干涩道:“娘娘也知那不过是昆仑镜造出幻象,自然当不得真。但娘娘若真想下如此,下也不得不如此。” “昆仑镜内虽自成一世界,里面一草一木却无不按着现实而造。镜中那个虽不是你,所思所想可都于你无异。” 风里希侧头看去,却见两人一前一后而来,为首男子身形高大,五官深刻,额上坠了一颗紫晶石,适才说话正是此人。 风里希倚着饕餮,只瞥了来人一眼,“帝江,别来无恙否?” 帝江朝风里希一笑,道,“前些日子还有块心病,托娘娘福,今日倒是治好了。”说罢一让,露出了身后之人,正是昆仑镜幻象中十绝阵内放犼白面具。只见白面具一挥手,风里希身下铜镜便发出青紫色光,与当年炼妖壶上一般无二。 那帝江见此,不由得喜上眉梢,连面上和气也顾不得了,“风里希啊风里希,你这贱人当年受老子大礼时候,想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变成老子阶下囚?可怜老子将你关进昆仑镜三十二年,就为了得你这贱人几滴眼泪,谁叫那鬼东西封印一定要你眼泪解。不过你也该感谢它,多亏它,你这贱人还多活了三十二年。“ 风里希听他一口一个“贱人”叫得欢,不觉心中惋惜,帝江曾经是多么和善有礼一个少年,只不过做了这几万年妖王,便被折磨成了一个心理阴暗扭曲青年。 她问道:“苏瓠呢?” 帝江似是骂得正过瘾,却得不到被骂者正面反击,不觉有些失望。要知道骂人这事就好像谈情一样,你来我往才有意思。帝江自己热乎了半天,觉得无甚乐趣,偏巧风里希提起苏瓠,立刻发现了可以骂对象,“苏瓠那老匹夫,不青丘好好种他那一亩三分地,跑来参合老子大事,还用神识进入昆仑镜里妄想给你这小贱人报信。亏得被丞相发现,老子一掌打得他魂飞魄散。。。呃。。。差点,现躲青丘龟缩不出,只等老子解了十大神器封印,第一个轰了他青丘。” 风里希听他如此说,才确定了昆仑幻境中与自己说“一切皆虚妄”怕就是真实苏瓠暗示自她当时所见不过是昆仑镜造出虚像,因着怕镜外观看帝江等人发现异常,才用了这么个迂回法子,只可惜后还是被白面具发现了,这才有了马车中苏瓠死而复生一段。 风里希觉得这事帝江做得着实有点孤注一掷,等了三十二年只等自己一滴眼泪,也亏他运气好,赶上她早先不得已将神性和九成神力抽离体外,不然别说等上百万年也等不来这滴救命眼泪,就是将自己锁进昆仑镜这事都不太容易。 人有七情六欲,神其实也有七情六欲,只是这之上,还有一条神性。风里希之所以可以千万年如一日地无欲无求中度过,正是因为神性压制了她体内情与欲。当日她虽为牵制神力将神性抽离体外,体内七情六欲却因沉睡了太久而尚未苏醒。之后她重伤昏迷了三十二年,又失了神力被囚昆仑境内,人性上已有觉醒,直到后来因十绝阵内所闻震了心神,随后又被几个妖怪逼入绝境,七情六欲才全部苏醒。 风里希觉得以帝江性子,着实干不出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事,又看看他身后白面具,心里才有点了然。 帝江见她不说话,顿时觉得特别索然无味,只心情舒畅地殿里走了一圈,看着风里希还斜倚饕餮身上,不禁嘿嘿一笑,伸手几个击掌,登时从门外进来十几个美貌侍女,他朝饕餮猥琐地笑笑,道:“本王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当初答应了凶使,今天昆仑镜解了,正好兑现当初对凶使承诺。*苦短,凶使可别浪费了。” 风里希听帝江自娱自乐得正兴头上,她却是一头雾水,下意识地抬头问:“他答应你什么了。。。” 话没说完,却感觉有个温热东西贴了自己唇上,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不禁觉得脑子里“轰”一声,当年见到共工撞倒不周山导致天塌地倾时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 此刻这个情形,实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与许多巧合。 若她风里希还有神力傍身,早一掌将对面人推到东海之边去了; 就算她没有神力傍身,倘若还有神性,则不会将这事当做一回事,不过是被人亲了一下,只有想不开凡人才对这种事念念不忘; 再不济,她两者都没有,还有两只手可以用来扇扇对方耳光什么,可是她现人悬昆仑镜边缘,一只手撑着不让自己掉下去,一只手被对方抓着。。。 这种天时地利人和还有巧合都不站自己一边情况下,风里希只得动用了目前唯一可以活动部位:头。 许是饕餮亲得太专心,竟没注意她一头撞过去,直撞得两人脑子都嗡嗡响,风里希觉得脑门上一凉,伸手一摸,果然撞出血了。 她心道这事太不值得,为何同样一撞,自己一头血,对方却只是身形歪了歪。 那厢传来帝江看好戏得逞笑声,“凶使平日里威风都哪去了?竟被一个神力失贱人抢了风头。本王和凶使好歹也是兄弟,只要凶使说一声,本王当然当仁不让第一个搭把手。”说罢就朝风里希抓去。 还不等风里希反应过来,已经被饕餮毫不客气地揽回怀里,只听他冷声说:“不过性子倔了点,下自己□就好,不劳大王费心。倒是大王和丞相身边姬妾伺候得不好么?竟逼得二位站这里看他人闺房之乐?”说罢竟真吩咐侍女搬椅子给帝江坐。 帝江看饕餮如此,只道他是拉不下面子自己面前与风里希亲热,他虽很想留下享受看那贱人 被从高高上宝座上拉至他人身下畅感,却不好真就坐这里看一晚,只得讪讪道:“凶使既然有信心,本王也不想做这等费力不讨好事。”说罢对殿内跪着舞女道:“尔等伺候好凶使。” 风里希看着他二人出了殿门,才感觉耳上一热,竟是饕餮唇又凑了过来,她正欲腾出手来一巴掌扇得他桃花开,却听他边咬着自己耳垂边轻声道:“娘娘再忍一忍,他二人还门外。” 风里希听他这么一说,才惊觉果然帝江气泽还,细一思索饕餮适才表现,确像是做戏。如此一想,伸出手也就扇不下去了,但总觉得这么呆坐给人轻薄不是个事,只好回忆了自己所见凡人处理这种情况法子,后选了一个做起来比较简单。 她凭着记忆学着被调戏女子娇嗔道:“啊~~~你这死相~~~啊~~~你今日这般对奴家~~~啊~~~奴家今后如何做人~~~~啊啊啊~~~~奴家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啊啊啊啊~~啊~~~” 风里希这人有个不大不小毛病,就是她做事时特别专心,不然当初也不会一口气捏出那么多泥人来。她这一专心就全然忘了自己处境,只一门心思把记忆中女子反应学了个十成十。 可怜她这么一叫,明显感觉门外气息一滞,顿觉大受鼓舞,正欲再多叫喊几声,却听耳边饕餮呼吸粗重起来,声音很是压抑,“娘娘别演了,只怕娘娘再演,我二人真要给这一殿人上演春宫大戏了。” 风里希吓得忙住了口。 过了半晌,殿外气泽才渐渐淡了。 饕餮离了风里希,他呼吸有点急,却不忘一挥手,一道妖光闪过,登时跪了一殿舞姬变成躺了一殿尸体。 风里希急道:“你何必下杀手?” 饕餮无奈道:“下要么出手,要么不出手;下出手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 风里希道:“你当年对本宫出手,本宫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活着?” 饕餮听她如此说,忽然伸手好似想去抚摸她脸颊,终却只是抚了抚她发顶,他苦笑道:“下从未对娘娘出过手,也不会对娘娘出手。” 风里希想想,他确实从未对她出手,他做只是逼得自己对自己出手。 饕餮一掌拍一根两人合抱粗柱上,柱子顷刻便塌了。他递给风里希一棵换颜草道:“宫殿坍塌一定会引来众人,娘娘到时变作侍女,混人群里离开。” 风里希生平怕欠别人人情,就说得知自己欠了苏瓠一个大人情以后,她便有些坐立不安,如今再加上饕餮一个,只怕要变成寝食难安了。 她不赞同道:“本宫如今虽神力失形同废人,也不需你可怜。你修为虽高,却也不是帝江对手,你若真想救本宫,便与本宫一同走,不然本宫绝不会留你送死。”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非常有条理,又非常有骨气。 不想饕餮只不耐烦道:“下投入妖界后与妖王饮过同一碗风声木汁,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帝江寻到。娘娘放心,下虽杀不死帝江,却也不一定会被帝江杀死。娘娘此反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说罢听着殿外渐渐喧嚣起来人声,一掌将风里希推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百年过 骨未枯(一) 苏瓠见坐上首风里希滞了一会,并不知这一会儿里她脑中过了一段四百余年前昆仑镜中往事。 半晌,风里希盖了茶盏,正色道:“当年昆仑之境中,本宫欠了爱卿一个人情,今日这事,本宫也不相瞒。四百九十年前,本宫将帝江囚入昆仑镜中,但是不是真确有其事,本宫也记不得了。” 苏瓠今夜面上太过平静,至此才终于露出些讶异来。 至于风里希为何这么说,这件事还牵扯到一个人,猫妖绫罗。 ------------------------------------------------------------------------------- 遇见糜竺这件事,风里希记忆里,应该发生饕餮当日一掌将她推出妖王殿后不久。 风里希很纠结,作为一个还比较有神格神仙,她不应该做出这种丢下饕餮自己逃走事;但是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神仙,她知道帝江已经开启了十大神器之九,唯女娲石不得开启之法。帝江也许做不到,但他边上那个白面具一定做得到。就凭着他能自己身上耗上三十二年造一个昆仑幻境逼她流泪,她就相信此人能再她身上磨三百二十年或者三千二百年。 十大神器之所以被封印,绝不是上古神祗吃饱了没事做。眼下每件神器单独来用已经威力无穷,若是将它们凑一起,只怕要毁天灭地。这帝江想必是不安于只做个妖族王,迫不及待欲取人类而代之,却不知到时神器一开,这天下怕是什么也不会剩下。 她相信帝江这个脑子不太灵光青年一定是被白面具骗了,但是这事她现没机会告诉他,只怕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要被脑子不太灵光青年关到哪里去了。就算她有机会开口,脑子不太灵光青年约莫也不会信。 风里希觉得自己是真纠结,纠结着就走到了一处荒野,她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了,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她托着腮石头上坐了一会,一偏头,发现身边多了两个影子,也学着她撑着腮石头上坐着。 她仔细一看,才发现身边坐了两只人面兔身小讹兽,一公一母,正学着她姿势抬头看着天上一弯月牙。 像是感觉到她目光,两只小讹兽叽叽喳喳起来,“今晚月亮真圆!”“瞧这个姐姐长得真丑。”“你看她脸上一副高兴表情,一定是有好事。” 风里希知道讹兽一般不会吐真话,只由得两只小兔子自说自话,过了良久,她忽然问道:“倘若现有只大灰狼抓住了你们其中一只,另一只如果不跑去报信,大灰狼就会去你们兔子洞抓你们亲戚;可是如果另一只不留下来,大灰狼就会立即吃了被抓住一只,你们会怎么办?” 两只小讹兽听了,吓得瑟瑟发抖,叽叽咕咕研究了好半天,才小声回答道:“我们没被抓到一只,一定会留下救另一只。” 风里希听着,不禁发笑,她知道讹兽言多不真,可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不知它们说得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了。她正思索着,却听两只小讹兽道:“这个姐姐太可怕了,我们还是回家吧,妈妈说明日东海糜竺家里不会失火。我们还是不要去看热闹了。”说罢蹦蹦跳跳跑了。 风里希见它们跑远了,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彭城走去。 一早徐州有点微寒,街上卖包子张大郎搓了搓手,又包子笼边上温了温。此时街上人不多,他也懒得叫唤,只偷眼看着对面卖豆腐脑王寡妇,见她抬头也看了自己一眼,顿觉精神振奋,一股力量从丹田就升了起来。 张大郎正看王寡妇看得陶醉,却听边上有人问道:“这位小哥,请问糜竺府上怎么走?” 大郎想也没想伸手指了个方向,又觉得前面这人有点挡着他王寡妇,不由得伸手将那人拨了拨。这一拨,本来只是普通一拨,却被张大郎拨出了四两拨千斤效果,直把来人拨倒地。 这下子摔得还真不轻,街上人都侧目,连王寡妇也光明正大地看了张大郎一眼。张大郎赶忙绕到摊子前面,却见一个长发女子一手撑地上,显然有点起不来。 他忙伸手去扶,又怕王寡妇看到自己和一个女子私相授受,所以斟酌了好一阵子如何可以向王寡妇传达自己扶得很不情愿这一信息。 他正踌躇着,那厢倒地人却自己慢悠悠爬起来了。 张大郎一转头,看到那人脸,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她身后王寡妇,心中纳闷怎么王寡妇看起来忽然好像老了三十岁,一张脸看着和她身前装豆腐脑桶也差不了多少。 张大郎半晌才缓过来,却见刚才那女子已经走远了,忙从笼里捡了两个大包子,追了上去。 风里希不知道自己如何莫名其妙得了两个包子,但是她自失了神力以后,就觉得世上什么事吃饭面前都是可以往后推推。是故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继续询问街边小贩糜竺家住何处,不知是徐州人太过热情还是今日街上买吃喝人太少,等她到了糜竺府外,怀里抱了一个半包子三个油饼一只烧鸡,手里还端了一碗馄饨,臂弯里夹了一只糖葫芦。 她看着糜府黑漆大门还紧闭着,找了个墙角吃起了馄饨。 吃完了一碗馄饨,将空碗放一边,拿起刚吃了一半包子,正要咬下去,却听见糜府大门开了,一行人扶着一个七十多岁老头上了马车。她忙将怀里吃食放一边,对着车内说道:“车里可是糜竺糜老爷?小女子有要事相告。” 众人本是簇拥着糜府管家回乡探亲,却不想一大早就有个女子拦门口,还把年纪能作老爷祖父管家当做了老爷,不禁有些不明所以。 好管家糜岚是个明理,听了风里希话,只车内道:“姑娘折煞老夫,老夫不过是府里管家,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说与老爷,老夫可代为转达。” 风里希觉得管家也好老爷也好,只要能说了算就好,于是对着车内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你这宅子今日要走水。” 众人一听,连带着车里管家都愣了。起火这事按理来说和刮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说走,怎还有“今日要走水”这种说法。 到底还是管家老练,沉思了片刻后便道:“老夫听姑娘声音中肯,不像是胡言乱语之人,只是姑娘如何得知府上今日会有火事?” 风里希见他不信,只得编起来:“我天使也,当往烧东海麋竺家,感君之德,故以相语。” 众人一听,敢情这位是天上仙子,要来烧糜府,却因为自己老爷有德行,才事先告知。 这话谁信?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 风里希见他们不信,也不强求,只坐回了墙根继续吃她包子。 还是管家见过些世面,觉得此女形容高贵,言谈举止都非常人,就连。。。就连坐墙角吃包子都吃得与众不同。是故遣了一个小厮将此事报于糜竺。 过了一会,那小厮出来了,传话道:“老爷问此女形容。” 管家一听老爷这么问,知道其中有戏,忙把风里希外貌形容了一番,还不忘加上“此女瞳色金中带银”。 很那小厮便出来了,“老爷说,即刻将府里财物悉数迁出府去。” -------------------------------- 彭城里这日出了几件大事,先是有一貌美女子走过城西大道,引得四周小贩争相以吃食相送,连平时抠门二麻子都送了一碗馄饨。 然后传闻这个美貌女子跑到徐州首富别驾从事麋竺府上,指着人家老管家鼻子说,你们府上要走水。 之后就是糜府上下真半日内将府中物什搬了个精光。 就此美貌女子将烧饼李送烧饼也吃完时,忽然天降天火,没几个时辰就把糜府烧成了灰。 一时间徐州内关于这个美貌女子传言纷纷扬扬,有说她是火神下凡却看上糜竺,还有说她是火神下凡看上七十多岁管家糜岚,还有人说她不过是个懂得点观天象之术掐指算出来。 而此时,这个传说中美貌女子正趴地上擦糜府后院石阶。 风里希打算本是这样:她以天上派来使者身份拯救糜府一府人与财物,得到糜老爷万般感谢,后被奉为上宾,过着衣食无忧生活。 而现实它有点残酷:糜老爷面她都没见着,老管家糜岚给了她几锭银子作为谢礼,就转身忙着迁财物去城东府邸。后还是她编出一个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哥哥残疾妹妹被卖到青楼悲惨身世,才被勉强留下作了一个小婢。 秦岚似乎因为返乡探亲被天火搅了这事很不愉,他一不愉就导致整府上下仆人都不敢愉,于是大家干活格外卖力,生怕被心情不太愉管家老爷弄得再也愉不起来。 结果风里希这石阶一擦就擦了三个月,等她反应过来时候,她已经从一个美貌女子变成了一个煤貌女子。 这日她照例打了一盆水跪院子里,看着水中映出来被日头灼得黑了几层一张脸,不禁有些忧伤:顶着这张脸出去,可要少带好几个包子回来。 她正忧伤着,却见糜岚慢悠悠从回廊里踱过来,见她望着水盆发呆,道:“你今日起不用院里打扫了,晚上去服侍老爷浴足。” 浴足?风里希反应过来,这是要自己伺候糜老爷洗脚。 掌灯时分,风里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洗脚水,众侍婢嫉妒目光下,迈着骄傲步子走向老爷卧房。 她一面做出胜利者姿态,一面心中暗暗腹谤:敢情那糜老爷脚是黄金做,洗了还能刮下一层金粉来,怎自己去给他洗个脚还能引来这许多嫉妒。 她门外站定,见着烛火窗格竹篾纸上投出一个好看侧影,嗅了嗅有些熟悉气泽,轻声道:“老爷,奴婢来伺候您浴足。” 屋里静了一会,半晌一个低沉声音道:“候着吧。” 后来风里希才发现,“候着吧”这句话着实是一个很高层次折磨人起始姿势。倘若对方说“候一柱香吧”、“候一个时辰吧”乃至“候一晚吧”,这好歹有个盼头,可是糜老爷说“候着吧”,她不光要候着,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等着召唤,这就是一件太过惨绝人寰事。 站了半柱香时候,风里希觉得托着银盆双手已然开始发颤,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老爷,水凉了,奴婢去换一盆来?” 又不见回音,半晌里面才道:“不用,你门外候着吧。” 风里希无法,只得继续“候着”。 第二日清晨,风里希被院子里鸟叫声唤醒,见自己靠墙上,原本端着银盆早已掉落地,衣裙半干不湿,想必银盆掉落时溅了自己一身,可叹她睡得熟,这样都没被惊醒。 风里希穿着湿衣裳院里站了一夜,此刻觉得头有点晕,鼻子有点痒,刚想打个喷嚏,却听房门吱一声开了,她这个喷嚏就憋了嘴里。 糜竺似是才起,他才一开门,就有府里侍婢从风里希看不到角落里冒了出来,捧着毛巾面盆等物进去为他梳洗衣。 风里希门外有些发愣,顾不得婢女们幸灾乐祸和鄙夷目光,只觉得脑子里有点乱,恩,可能还不是一点乱。 她记得昆仑镜中,尾生转世白马寺前卖铜像,那时他看着不过二十岁出头,正符合饕餮告知她尾生二十二年前抱柱而死信息。昨夜她门外嗅到他气泽,虽然心中有震惊,但想着约莫这个尾生便是自己白马寺前看到尾生转世。可适才他一开门,别说年龄上大了自己心中所想尾生近十岁,就连举手投足间气度也不一样了。 她记得猰貐说自己昏睡了三十二年,帝江也说自己昏睡了三十二年,昆仑镜不会无端造出一个与外界没有联系幻影,那自己一月内见到两个尾生又怎么解释? 她越想头越晕,一时间都没有注意糜竺是何时出门。 她门外立到日上三竿,才被糜岚派来小厮告知可以下去休息,晚上再去伺候。 风里希吹了一夜冷风,头昏昏沉沉,只抓了小厮问道:“这位小兄弟,今年是什么年号?” 那小厮看了她一眼,奇怪道:“姐姐你没事吧?今年是兴平元年啊。” 风里希掐指一算,此时距自己初见尾生,哪里是过了三十二年,明明已经过了一百零二年。 她越想越乱,也没来得及吃饭,扶着墙走回自己下人住处。同屋几个侍婢正房里磕牙,她隐隐听见几句 “长个狐媚样子就想往老爷床上爬,后还不是门外站了一宿”,心道不知哪个倒霉也和自己一样门外站了一晚,一时顾不得深想,倒床铺上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果然到了掌灯时分又被人唤起,此时早已过了饭点,风里希端着银盆重复了一遍前一晚问话,得到回答果然也还是那句杀千刀“候着吧”。 于是她就又院里站着睡了一夜。 ------------------------------- 到了第三夜,风里希走起路来已经有些飘飘欲仙了,她端着银盆走回廊上,两侧挂着灯笼忽然一明一暗,昏暗中一个蒙面人从屋檐跃下,一把将风里希搂住:“我小心肝啊,让爷亲一个”。 风里希抽着鼻子一嗅,就嗅出来者非人非妖,可她此刻脑子里还忙着煮粥,实没有多余力气应付来人,只得无奈道:“不知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若是劫财,小女子从未有过;若是劫色,小女子从前还有些,现下也没了。倒是爷您若是身上带了什么点心吃食,可否先赏小女子点垫垫肚子?等小女子吃饱了才好想想有什么可以给大爷您劫。” 她这一席话说得从未有过痛顺畅,只说得黑衣人一愣,半晌还真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来。 风里希接过先吃了,才意犹未地看看来人:“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小女子今日受了少侠大恩,来日定当衔草结环以报。” 那黑衣人颇有兴趣地看她一副很是正经样子,黑布上一双凤眼眯了一眯道:“你这小丫头倒有意思。别说,你贝尔非大爷1还真就看上你色了,但是大爷我怜香惜玉,你今日身子不适,大爷也不强你,这个色先留着,等你好些了大爷再来劫。”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个肉饼递给风里希,才朝她抛了个媚眼走了。 风里希看着对方消失夜幕中,咬了一口肉饼,感叹道:“世风日下啊,连采花贼都成了救苦救难活菩萨了。”说完叼着肉饼抱着银盆继续去糜竺门外例行公事。 又是站到半夜,风里希迷迷糊糊正要睡,忽然觉得胃里绞痛,接着就是一阵恶心。她心道不好,约莫是自己两日未进食,一下子吃了贝尔非一个馒头加一张肉饼,连口水都没喝,今夜又特别冷,站了半宿,此刻胃里火辣辣疼。 她努力压制住自己要呕吐冲动,四下张望,想寻个不起眼角落再吐。就这时,木雕房门却开了。 前面两个半晚上,风里希一心盼着这房门能开,结果它却不该开时候开了。若不是风里希一张口就会吐出来,真已经要骂人了。 岁左右模样,比之前两世相见时多了几分沉稳。他着一件中衣,她向来知道他生得好,而这一世再见,他身上气质竟盖过皮相带给人冲击,若说白马寺前他可得一个“萧萧肃肃”,那么如今就可当一句“雍容风议”2。 他立门前望着她,中间隔了一盆冰冷洗脚水和一百零二年时光。他眼底波澜不惊,只借着月光将她细细打量,终沉声问道:“你我可曾见过?” 风里希张口欲答,刚一开口,胃里恶心便如开闸洪水,顷刻间她就吐了一盆。。。 一阵秋风扫过,院里梧桐树瑟瑟落下几片叶子。 风里希望着自己手里适才还银光闪闪可以照人现却异味阵阵可以杀人银盆,低头退了一步道“奴婢再去换一盆来。” 这一句尾音刚落地,还未来得及弹上一弹,就听见咣当一声,手里银盆连着一盆秽物已经落了一地。她手腕上一疼,就被人拉进了房中,再一个不注意,就被甩了榻上。 他翻身上榻,动作如百年前一般干净利落。他将她禁锢身下,眼底仍是一汪静潭,只垂下发丝微微有些簌簌,他死死追着她有些涣散目光,再一次问道:“我可曾见过你?” 风里希被他一拉一甩一压,脑子里本还细火慢炖粥早已溢了一灶台。这种感觉是陌生,她从前有神力傍身,没人能伤得了她;百年前机缘巧合失了九成神力,重伤后也不过就是睡了一觉。此刻身上却是从未有过燥热,喉咙好似被糊了一层灰,胃里是一阵强过一阵恶心。 她看着眼前糜竺脸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多架势变下去,不觉伸手想扶住那张不断晃动面孔,伸了几次却没碰到,她有点泄气,索性张了双臂圈住他脖子,将那张脸拉近了自己,然后。。。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中,她似乎听到有谁,深深夜里长长叹息。 --------------------------------- 风里希这场伤寒来势凶猛,去势却不容乐观,好像一个娇羞姑娘帘后偷看情郎,说看呢又不看个痛,说走呢又舍不得离开。 她觉得饿时候有人往她嘴巴里灌东西,有时是汤药,有时是米粥;夜里烧得厉害,有人把她抱怀里轻轻拍着。 她有点受宠若惊,一般若是别人态度倨傲,她会比对方高傲;若是别人对她和善,她也会放下架子;若是别人对她不好,她一般不会将对方放心上。 可是若有人对她好,她便有些不知所措,后这种不知所措就变成了手足无措。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有人小心地摸摸她头,又用浸湿巾帕轻轻擦拭她汗湿额头,她觉得很受用,又不知如何表达,后只讨好地往那人怀里蹭了蹭。 亿万年来,从未有人这样对她,她有点甘之若饴,心里悄悄希望这场病不要好。 --------------------------- 风里希醒来那日是个晴天,她望着头顶鲛纱帐出了一会神,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究竟是昏睡了三十二年还是一百零二年。若是三十二年,那么她没有记忆七十年去了哪里?若是一百零二年,帝江又为何要时间上骗她? 前面也说过,风里希有个不大不小毛病,便是做事太过专心,她这么一想,便连有人将她扶坐起来,又喂了她几口粥都没有注意。 等她一晃神,才见到一张英挺脸离自己极近,糜竺此刻正背光坐床前,低头慢慢用勺子搅着碗里粥,他高挺鼻尖上有一丝细汗,约莫刚外面忙了些什么才进来。 风里希这一眼看得连口中粥都忘了咽下,只尴尬道: “老。。。老爷。。。” “子仲。”他仍低着头,却不忘纠正道。 风里希觉得这一世尾生他,有点怪。她确信他应该是不记得自己,既然不记得,为何又故意让她院内站了这三夜?难道这是糜府规矩,来下人都要老爷院里站一站?可她打听来消息说,糜竺不光是徐州首富,中原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光府里仆从食客就上万人,若是每来一个都要院里站上一站,一天一个也要站上十年去,他糜老爷每天一起来看到门口一根根木桩,不头疼么? 就算他真有此癖好,那现又算什么?人老爷院里站上一站还要去老爷榻上躺一躺? 她这么一想,看向糜竺目光就不由得有些怪异,她觉得这一世尾生他一定是有些不可告人隐疾,一时间看他目光多了许多同情。 糜竺本低头搅粥,感觉到风里希目光,不觉抬头,见她一脸“我懂”表情看着他,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 风里希:“老。。子。。。子仲,你这些年一定很苦吧?” 糜竺:“。。。?” 风里希:“我。。。奴婢知你。。。您。。。要面子,但是面子这东西总不能当药吃,你要了面子却苦了自己,这是多划不来一件事啊。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对外说,您可以对我。。。对奴婢说说。。。奴婢保证守口如瓶,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会与外人道。” 他听了这话,伸手熟练地探了探风里希额头,叹了口气道:“夫人所言不虚,子仲确有难言之隐。。。” 风里希听他承认,一时竟没注意他对自己称呼,只着急地追问道:“那就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心开心。”说罢才发觉有些不妥,忙改口道:“我是说,让我也分担分担。” 糜竺听了这话,眉眼间不可察觉地带了一丝笑意,却一本正经道:“子仲出身商贾,祖上世代经商,家境殷实,是故钱银无忧;近年又得徐州牧陶公抬爱,封了个别驾从事,是故仕途无忧;几月前家中本欲大火,却有仙子为子仲品行所感,登门告知,一时间百姓皆道糜子仲正直耿介,上感天庭,是故名声亦无忧。只是。。。” 风里希听他前面自吹自擂了好长一段,等就是这个“只是”,却听他说至此没了下文,不禁催他说。糜竺却不慌不忙道: “夫人先将这半碗燕窝粥喝了。” 风里希恨这种到关键时刻卖关子行为,却不得不接过粥来几口喝了,好糜竺适才已经将粥搅凉,不然一定已经烫伤了口舌。 风里希豪迈地将空碗往边上一放,眼睛晶亮道:“只是什么?” 糜竺见她将粥喝完,才慢悠悠解释:“只是子仲纵有家资上亿,到了而立之年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一无贤妻侧,二无子嗣承膝。前几日好不容易讨了位如夫人,才进门就染了风寒,卧床半月,醒来便有些痴傻,子仲心中甚忧,却又不能与外人道!悲哉!悲哉!” 风里希听了这话,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木讷地指了指糜竺,又木讷指了指自己,带着点哭音, “你。。。我。。。如夫人。。。?” 糜竺见她这样,站起身将她搂了搂,这个过程还不忘理了一下衣摆,宠溺地抚了抚她发道:“夫人怎生忘了,现全徐州都知道,我糜子仲德行感动掌火仙子,仙子不但下凡将糜府将起火一事相告,是以身相许,如今正是我府上如夫人。” 风里希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平静了,她四下张望,好似寻找些什么。 糜竺问道:“夫人寻何物?” 风里希:“奴婢找。。。找盆。。。老爷还是让奴婢端着盆去门外候着吧。” -------------------------------------------------- 风里希这个如夫人当得实有些太过容易,她觉得凡事都要有个契机,而这件事契机便是自己深半夜站门外吐了一盆秽物。于是她认真地反思了一下,决定以后决不再夜里呕吐。 对于如夫人这个角色,风里希还无法很入戏,她当日用天火一事进了糜府,不过是为了找棵大树栖身。所谓大隐隐于市,加上她自恃还没有独自一人荒山野地生活本事,便想找个富庶人家躲上几十年,不想这个人家虽找得不错,东家却是老相识,见了糜竺第一夜,她便生了些许退意,可惜还没来得及计划周全,她自己先倒下了。等醒来时就成了糜竺如夫人。 这几天徐州出了几件大事,是故糜竺自那日哄她吃了碗燕窝粥便不见了人影。她病好了后便没闲着,每日都换着法子逃走,到这个时候,传言中糜府“仆从上万”便得到了印证———无论她走到哪里,只要稍有要离府迹象,便会从不知何处天降无数侍从侍婢,客客气气地将她“劝”回房去。 这戏码上演了几日,风里希便得了一个忠实看客———糜竺小妹糜贞。 风里希起先并未注意这个人存,只因她实太过安静,安静得若不是她身边侍女说了几句话,风里希绝不会知道有个十六七岁小姑娘每次都隔着些距离看着自己被糜府众仆从包围。 风里希印象中,这个小姑娘长得清淡,穿着清淡,性子也清淡 ---单从可以连续几日准时到场看她上演同一戏码就可以看出。 风里希逃跑大计很便被一件事耽搁了。 这一晚糜竺破天荒地回了府,神色间有些疲惫,却不掩他风雅气度。其时风里希已经洗漱好准备歇下了,她这几日忙着研究怎么从糜府逃出去,每日到了晚上都甚是疲惫。不想刚吹了灯却感觉呼啦啦一群人气进了院子,门外几丈处才停住。过了一会才听房门轻轻被推开,清冷秋风刚外间打了个转就被关了门外。有人炉边暖了暖手,才掀了帐子她额头探了一探。 风里希果断决定装睡。 那只手也没为难她,只帮她掖了掖被角,才低声道: “陶公今日薨了。”过了一会又道:“今天下割据,徐州坚守至今已是不易,年前有曹孟德强攻,现又失了青州盟军。今陶公去了,彭城怕是危矣。。。” 半晌见风里希没有反应,不觉又抚了抚她额头,低声道:“你不爱听便算了,妇道人家,这些不懂也好。” 第二日,风里希一大早便被换上素服塞进马车,与糜竺一同去吊唁前一日归西徐州牧陶谦。 陶谦随左将军皇甫嵩出征三辅,被任命为扬武校尉。后任徐州刺史。董卓被杀后,各路军阀陷入混战,陶谦加入了袁术、公孙瓒阵营,对抗袁绍、曹操。尔后遣使进京朝贡,获朝廷封赏拜安东将军、徐州牧,封溧阳侯。后因战事上为曹操大败,徐州大半几乎遭兵祸所害,以致过度忧劳而逝。 风里希对凡间这些打打杀杀事实不是很上心,她并不是一个凡事都要插一手神仙,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多意是天塌地陷这类天灾,而不是谁作皇帝这样*。 是故当糜竺身边小厮糜海为自己讲解陶公生平时,她连那几个人名都没记清。 糜竺见她如此,伸手打住了糜海苦口婆心教导,他自小家教便好,此时便是四下无人,车内也是端坐,与困成一滩泥风里希实无法交相辉映。糜海看看自家老爷,又看看这位进门除了长得还不错其他一无是处如夫人,不禁抽了抽嘴角。 安东将军府外来吊唁马车一直排到了巷子外。糜竺车驾却一路畅通无阻行至陶府正门。风里希下了车,见四下望去皆是惨白一片,摇了摇头道:“不过生老病死,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她此话一出,身边几个来吊唁徐州将领皆是面色一变,糜竺伸手将她揽至一边,低声道:“我知你看不上这些,今日却是给我一个面子。凡事你跟着我做便是,不必开口。” 风里希觉得人屋檐下,这个头还是低一低吧,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糜竺见她应了,又嘉奖地拍了拍她,耳语道:“今日若是顺利,回去后为夫定当重谢夫人。” 风里希先是被他这句“为夫”震得一抖,又心道不用重谢,回去能放自己出府就行。 说话间二人身边已围了些徐州将领,见过礼后眼珠都往风里希身上转了一转,众人似是对糜竺很是忌惮,一副副欲言又止小媳妇样,后还是一个身材矮小形容有些猥琐武将开口问道:“大人,这位可就是咱徐州百姓口口相传嫂夫人?” 糜竺未答他,身边已有一名上了些年纪将领斥责道:“曹豹,灵堂之上,休得无礼!”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哗啦一声,接着便是重物坠地碎裂声音。众人抬目望去,却见一美貌妇人立于檐下,身侧是翻倒地小供桌与滚落一地瓜果,她身边一个看不清面容男子正不慌不忙地与众宾客赔礼。 那妇人一双本应十分勾人媚眼此刻正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风里希,眼底是滔天恐惧与不可置信。 糜竺见此,俯下身风里希耳边轻声道:“那一位是驻守小沛刘备刘玄德与其正室夫人。” 风里希对那男子姓甚名谁毫不意,她只知道这个碰翻了供桌女人她,是妖非人。 第四十三章 百年过 骨未枯(二) 那妇人瞪着风里希眼神实太过惊悚,前来吊唁众人不觉都愣了愣,一时堂上无人说话,落针可闻。风里希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先不说这猫妖气泽她不熟,便说天底下与她有深仇大恨,从天神到人到妖魔,她实是想不出哪个还活着。 难不成自己近日熟睡中偷偷出去砍杀了人家亲爹娘?可这猫妖亲爹娘要么早已不,要么也是猫妖,自己神力失,怎么打得过人家? 她想了一会,觉得近想不明白事着实太多,索性将这件先放一放,回去从头再好好想想。 那厢糜竺见她不说话,看向那刘夫人眼神就有些阴霾。他向刘备行去。众将本与这位客居小沛刘玄德不太熟,只年前曹操借口报仇二次攻打徐州时,刘备以本部千余人从田楷来救之,结果正赶上张邈、陈宫叛迎吕布,导致曹操不得不撤兵回救,这才留了徐州一个暂时太平。 徐州太平了,刘备虽未有用武之地,陶公一高兴,还是表刘备为豫州刺史,使屯于小沛。 所以说刘备徐州众将眼中,还是个外人,此时地位与势力徐州盘根错节糜竺,实不可同日而语,便是刘夫人身为正室,这么不管不顾地仇视糜竺小妾,也是非常需要胆量。 只是有胆量刘夫人还没有得到一句“女中豪杰”称赞,却先给自己夫君招来了不小敌视。 刘夫人身侧男子见糜竺等人向他行来,众人面上都有些不善,他却丝毫不乱,只规规矩矩朝众人行了一礼,才对着那较年老将领恭敬道:“北海公。”又对着糜竺行了一拱手:“子仲贤弟。”之后才与剩下将领一一行礼,好似适才事完全没有发生过。 风里希见此人面容端正,行止得体,便是身侧伴了一个随时用目光向四周射仇恨之眼刀女人也丝毫不见尴尬。 她瞧了一会,才听糜竺道:“玄德兄似有家事身,尔等便不打扰了。”说罢带着众人便走,留刘备原地“处理家事”。 便是风里希这种人情世故上不太灵光,也隐隐觉得糜竺这是孤立此人。 却听那厢刘备道:“贱内素来敬佩陶公,常与备道‘尔当效陶公’。昨日听得陶公薨了,一时心中悲恸,夜不能寝,今晨醒来便有些神思恍惚,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听了这话,又瞧了瞧刘夫人,也确实挺神思恍惚,面上才缓和了些。 ---------------- 风里希随着糜竺与徐州大小各官员都叙了一会话,才被“恩准”下去歇着。她被引至一间偏房,才坐下便觉得又有些困,刚要合眼,就感到一阵阴冷寒气升了起来,一时间房内笼了一层厚厚死气。 风里希看着死气中渐渐出现人影,觉得这个午觉怕是又没指望了。 一个年约六旬老者跪地上,恭敬却不矢气度地唤了声“娘娘”。 风里希揉揉额头,不知这徐州怎么人人喜欢叙话,随便往房中一坐都有鬼魂来找自己叙话。 却听那老者先自报家门道:“吾生前乃是徐州州牧陶谦。今日本该速入冥界与阎王报道,魂魄弥留之际竟见得娘娘堂,故用六世入畜生道与黑白二使换得半日时候,才有机会与娘娘一见。” 风里希觉得这陶谦着实不是个做生意料,为了和自己说个话竟然甘愿做六世畜生,若是投了个猫狗也好,成了苍蝇跳蚤可如何是好。 却听那厢陶谦魂魄有点着急道:“吾一生杀戮无数,自知罪孽深重,甘受来世轮回之苦,此次一去,只放不下徐州百万百姓。前些年曹贼来攻,吾已害得徐州万千百姓被屠。如今吾撒手西去,膝下两个犬子无一可堪重任。此次前来,只求娘娘怜悯徐州百姓,保他们免造屠戮。”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头。 风里希叹了口气:“这六世畜生道,只怕你是白去了。*自有人来平,我今日若是应了你保住一个徐州,其他各州守将只怕要争着来寻我了。”说罢从案上执了一杯茶来,对着地面一浇,对着地上茶迹道:“人生一世,便如清水,落地有印,走时无形。你若偏把自己当作茶水,只会污了地面。” 那陶谦魂魄听了,低头思索良久,道了个谢,身形便慢慢淡去了。 风里希渐渐消散死气中直起身来,幽幽叹道:“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偏世人多执念,神仙才善变。。。” 风里希小憩片刻,前面有人来传话,说是礼毕,糜大人正前堂等她。 她跟侍者身后,穿过庭院时,感到一股强烈妖气。才一抬头,便见刘夫人果然阴魂不散地站假山上看她。 风里希很是无奈,心道一般这个时候不都是站假山后瞧人么?像她这样大刺刺站假山上,真是令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她觉得今日找她人着实有点多,只得让侍者先行,告知糜竺,自己随后就到。 侍者走后,她有点无奈地对假山上道:“麻烦这位夫人下来说话,您立那里身姿实太过伟岸,妾身只觉望着这样您自惭形秽,说不出话来。” 那刘夫人听了,姣好面容上露出一丝不解,只一个纵身便从假山上跃下,转眼便立了风里希面前。 她盯着风里希看了能有半柱香时候,才开口道:“果真是你。你这贱人竟还活着。” 风里希觉得这位刘夫人开场着实太过彪悍,自己只怕接不上话来,只得问道:“妾身果真是谁?夫人可是认错人了?” 那刘夫人听此,忽然一撩长发,露出脸侧一道狰狞伤疤,看上去有些时日了,她恨恨道:“你休要装疯卖傻,这七十年来,我绫罗时时刻刻想,便是找到你这贱人。。。”说罢话头一转,问道:“天王被你藏到了何处?你今日为何成了糜竺如夫人?” 风里希听她问起“天王”,才想起她问是饕餮,不禁道:“饕餮如今何处?这问题我也想问。。。” 话说了一半却被刘夫人一把抓住肩头,她一张如花脸此时有些扭曲,失控地吼道:“你不记得我倒罢了,你竟不知天王如今何处?我本是妖王座下宠姬,七十年前。。。” “刘夫人若有话对下如夫人说,不如改日与刘刺史来我糜府一叙。”风里希正被刘夫人猫爪子抓得生疼,此刻被糜竺不动声色解救于魔爪下,心中不禁赞了一句真英雄。只是这刘夫人故事正讲到关键时刻,却被他横空掐断,她又不禁埋怨了一句真扫兴。 刘夫人望了眼糜竺身后浩浩荡荡家丁侍卫,又特意用目光“关照”了一下风里希,才忿忿离去。 糜竺双手扶风里希肩头,轻轻帮她揉着被刘夫人抓过地方,低头说:“这几日徐州必乱,你且消停几日,不要出府,不要见她。” 风里希觉得不要出府这件事着实不是她说了算,至于不要见刘夫人这件事---倘连糜府都出不去,难道还等着糜竺亲自将刘夫人送到她面前么? 她看了看窗外梧桐叶落日余晖中垂死挣扎,叹了口气,如今只能盼望那猫妖还有些手段,自己进来了。 傍晚,风里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台下默默看她唱戏连看了好几日糜府大小姐糜贞。 作为一个不怎么说话姑娘,糜贞见了她第一句话就充分肯定了风里希对她评价。 她是这样说:“嫂嫂。。。你那日翻墙翻得真好看。。。” 风里希只觉她这话前半句她不能认同,后半句无法认同。但还是笑着道:“是么?改日嫂嫂带你一起爬。”说到“嫂嫂”时脸上不禁抽了一抽。 糜贞:“嫂嫂,你怎么了,嘴角一抖一抖,不舒服么?” 风里希:“没、没,你嫂嫂我很舒服,这是舒服笑。。。” 糜贞:“嫂嫂没有不舒服就好。。。嫂嫂什么时候教糜贞翻墙?” 风里希不晓得凡间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整日想着翻墙是不是一件正常事,却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不由得将糜贞拉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问道:“小妹,那个豫州刺史,姓刘名备,你知不知道?” 糜贞听她这样问,忙道:“嫂嫂问这个人做什么?这个刘备糜贞没见过,但是我哥哥们似乎都不喜他。” 这倒有点意外,风里希心道按着糜家徐州势力,若是不喜一个人,这人早该消失了,怎么还能好端端地跑去吊唁陶谦。不禁问道:“你哥哥们为什么不喜此人?” 糜贞这次仔细想了想,似是没想出什么结果来,“糜贞只听说那个豫州刺史似是做了什么,害我们糜家丢了不少钱银,所以我二哥每次提起他都没好脾气。” 风里希确实听闻糜竺有个弟弟叫糜芳,只是至今还没有机会见到,她听到这里忙又问:“那你大哥呢?以你们家。。。我是说。。。以咱们家势力,要是谁让。。。咱们。。。丢了钱,你大哥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糜贞这时才有点了糜家大小姐骄傲,仰着脸道:“大哥说,不过几百万两银子,还不值得他计较。” 风里希正欲打探关于刘夫人事,却听院里一阵人声,接着便是“保护夫人”、“保护小姐”喊声。风里希一听,不禁心中一喜,她现不怕府里闯进了人,她只怕府里没闯进人。 -------------------------------------- 风里希觉得这件事她办得有些鲁莽。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再多后悔一会,下巴就被一只尖利爪子捏住了。 刘夫人此时有些气急败坏,所以实顾不得怜香惜玉,风里希只感到被她捏处传来骨骼咯吱咯吱声,却不太清楚这声音究竟是从刘夫人手上还是自己下颌骨传来。 她四下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石室,石室不大,对面角落里堆了一些人骨,也有一部分动物骨头,估计是刘夫人这只猫妖用来打牙祭。石室显然有些日子没有打扫了,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味道。 刘夫人仍是一身寻常穿着,身边跟了几个小婢,闻气泽是几只修为尚浅小猫妖,此刻石室里这几只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而她双手双脚都被固定石壁上,看着确实有点像会成为墙角那一堆骨头中一部分。 风里希仔细想了想这其中因果,后归结于自己过于机智。 前日她正坐房中尝试从糜贞口中打探一些刘夫人消息,忽然听得府中进了刺客,不觉兴奋得推门而出,对着满院乱跑侍卫侍女大叫一声:“刺客进了我房里,要挟持小姐!”说完便贴心地让一边,看大批侍卫涌入房中“保护小姐”,自己则捡了个漏溜至一座人烟稀少假山旁,坐等刺客来劫。 刘夫人果真没让她失望,没过一会就假山旁发现了她,一提衣领就拎出府去。 然后她就直接被拎进了这间石室。 此刻刘夫人瞧自己眼神仍是充满恨意,那几个小猫妖却是口水连连。 风里希觉得这样不好,再被她们多看上一会,连她都不忍心了。她实是怕自己作出什么以身饲猫行为,和善地对刘夫人建议道:“夫人之前要问妾身什么,妾身现倒是想起来点。只是妾身这人胆小,被这许多妹妹盯着,就算想起什么来怕也要忘了。” 刘夫人听她这么说,舔了舔爪子,对那几个小婢道:“你们先下去。” 几个小婢心中虽有千万不舍,后还是乖乖下去了。 等人走干净,刘夫人才寻了张石凳坐了,昏暗中一双绿瞳反着幽光,一眨不眨盯着风里希。 风里希无奈道:“妾身不知夫人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这事从头讲起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夫人还是将自己知道部分告知妾身,妾身好自行填上。” 刘夫人听她这么说,眼中精光一闪道:“你这贱人莫要骗我,只管把你知道都说出来。” 风里希无奈,只好道:“十万八千一百零二年前,妾身泗水边第一次见到帝江,他什么都没说,妾身也什么都没说。六万五千二百年前,妾身昆仑山第二次见帝江,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妾身也什么都没说。。。” 刘夫人被她说得昏昏欲睡,终于坚持不住,一拍石桌道:“够了!你就从七十年前开始说!” 风里希好似真认真想了很久,才道:“妾身活得太久,很多事情实记不那么清楚,夫人说七十年前,可妾身着实不能一下想起七十年前出了什么事,还是容妾身一件一件来吧。刚才说到哪了来着?对了,十万八千一百零二年前。。。” 刘夫人实是忍无可忍,不好再忍,只得道,“七十年前,绫罗还是妖王殿上得宠姬妾。那一夜殿下夜里很晚才回来,看着很高兴,绫罗就陪着殿下多喝了几杯。”说到这里,好像陷入了回忆道:“我借着酒劲,问殿下有什么高兴事。殿下也有些醉了,捏着绫罗手道‘今日有两件喜事:第一是老子解了十大神器之九封印。第二是老子终于让那个不可一世女人知道老子比她强。’。说完又喝了几杯,却听见外面渐渐吵了起来,不一会就有侍女匆匆跑来,说主殿出了大事。” 她说到这里,似乎仍很是害怕,下意识地用爪子石桌上抓出“撕拉撕拉”声响,“殿下当时就冲了出去,绫罗随后也跟了出去,却发现主殿塌了大半,殿下和天王已经坍塌宫殿上打了起来。”说到这里忽然脸红了起来,有些少女思春模样:“我和姐妹们几千年来一直听说天王威名,却没有机会见到天王出手。殿下固然厉害,可天王也未落了下风。那夜天王身姿宛如天神,凭着只一万年修为与几十万年修为妖王打了个平手。绫罗心中既害怕又兴奋,一边怕天王受伤,一边又希望他们能多打上一会,让我们以后万八千年也有个好回忆。” 风里希听到这里,实觉得论起啰嗦来,自己和刘夫人真是云泥之别,提醒道:“夫人既是妖王姬妾,心中不帮着妖王,怎么还帮起天王来了?” 刘夫人听她这么说,才自觉自己失言,咳了咳继续道:“总之他们打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天王好似旧伤复发,渐渐落了下风,就我们姐妹心中都为天王捏一把汗时候,却见围观妖群中有一个相貌普通侍女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向打斗两人走去。她身侧有个好心犬妖怕她被打斗波及,想拉她一把,却不想。。。”刘夫人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身来,步走到风里希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她恨恨地说:“却不想他手还未碰到那侍女衣角,就化成了一缕烟!一缕烟!”说罢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那犬妖是我结拜大哥,绫罗还是一直小猫妖时候就对绫罗百般照拂。他从来都心善,因为不忍心吃其他妖怪,整整比别兽妖晚了三千年年才修出人形,那么好一个妖。。。就被你这个贱人。。。被你这个贱人害灰飞烟灭。。。” 风里希听她这么说,觉得头有些疼,妖王宫主殿坍塌这事她记得,可是她后面说,却好像是刘夫人凭空编造出来一般,她只记得饕餮一掌将自己打出了主殿,之后自己用换颜草变作侍女趁着混乱混出了妖界,竟不知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她想至此处,不禁问道:“夫人可确认那侍女便是妾身?天色太暗夫人看错了也说不准。” 风里希话虽这么说,心中却也有七八分确定那侍女便是自己。果然刘夫人听了这话,上前一步捏着风里希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道:“怎么会认错?你这双眼睛,绫罗怎么会认错?天上地下,人神妖三界,哪里还能找到另外一双这样眼睛?虽然你容貌不太一样了,但这双眼睛,绝对不会错。” 她平复了好一会心绪,才继续道:“众妖见此,都吃了一惊,有几个和大哥交好冲上去欲与她拼命,却也都和大哥一样,连衣角都没碰到就化成烟了。我们很害怕,再也没有谁敢上前,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说‘尔等妖族若想活命,速速散去。’她声音明明不大,可是我们听了都觉得她说是真。”刘夫人说到这里,又有些支持不住,不停地不大室内走来走去,边走边继续说道,“就我们四散逃命时候,忽然感觉身后有一股灼热之气四散开来,跑得慢一碰到那热气,便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净化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就是。。。小时候外婆讲故事中。。。可怕。。。神力量。。。” 风里希越听越糊涂,首先自己当时神力失,根本不可能跑去众妖面前耀武扬威;其次自己便是再不济,这么大件事她也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刘夫人没有察觉她异样,还继续说:“我和几个姐妹忙着逃命,但心中还惦记着天王,是故跑一会便要回头看看,过了一会却感觉热气淡了,只见主殿上升起了一面巨大铜镜,那女人正隔空将妖王殿下往铜镜里推,妖王殿下破口大骂道‘想不到你早知老子用昆仑镜困住了你这贱人,竟将计就计用一滴上古无根水破了昆仑镜束缚,害老子还以为破了昆仑镜封印!’那女人听了这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将妖王殿下整个推了进去,又不知念了什么咒语,那铜镜就忽然缩小,我们跑得太远,看不清楚,只觉得那女人好像背对着我们,把铜镜收进了袖中。” 风里希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个咯噔,她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再一转念头,便又什么都想不起了。她只机械地问:“那饕餮呢?” 刘夫人说得激动,全然忘了故事主角就被锁眼前,此刻她只当风里希是自己一个听众,恨不得把心中藏了七十年事一股脑倒给她听:“等妖王殿下被囚进镜中,我们才看清天王一直半跪她身侧,显然受了重伤。我们妖族本就天生怕神,小时候外婆吓唬我们都说‘再不听话天上神要来抓你们了’。天王和妖王殿下斗了许久,又离她那么近,当日能坚持如此久不被净化已经是奇迹,就我们几个姐妹商量着回去营救天王时候。。。那个贱人她。。。” 风里希感觉刘夫人又有过来扇自己耳光趋势,不觉主动伸了另外一边脸给她,却见她对自己高高举起手来,久久没有落下,风里希看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她咬牙切齿道:“七十年前,你毁我家园,杀我族人,囚我妖王,掳我情郎。” --------------------------------- 风里希觉得虽说自己不记得了,但按着刘夫人所说,前三条她无从辩解,这后一条。。。 她有些无奈道:“夫人,据妾身所知。。。只有两情相悦时,才好称对方为‘情郎’。。。” 刘夫人这举起手不知为何后没招呼风里希脸上,她不意道:“那不过是凡人自己给自己下套子,我们妖族,只要你心中有他,他就是你情郎。”说罢话锋一转,“自妖王被囚后,妖界大乱,我们这些侥幸逃出来,又有许多因为吃了几个人就被天庭派来天将杀了。这七十年来,我忍辱偷生,时时刻刻想就是有朝一日,能问一问你这贱人,你究竟是谁,与我族有什么仇恨,要如此赶杀绝,还有。。。天王如今是生是死?” 风里希摇摇头:“前两个问题,你还不配知道,这后一个,便是我想回答你,也不知怎么回答。”话未说完,只觉得臂上一烫,却是刘夫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金刚乌鞭,此刻有血顺着鞭梢滴滴答答而下,适才那一鞭子正抽自己左臂上,鞭节上倒刺勾下了不少血肉。 这一鞭子抽太,她过了一会才感到疼痛如热油一般涌上来,差点两眼一黑便晕过去,她咬了咬唇道:“夫人下手悠着点,若是不小心将妾身抽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你情郎了 。还有那鞭子上血,您也小心着点别沾上了。” 刘夫人听了这话,反手一鞭抽风里希右臂上,她道:“你放心,我绫罗使了一千年鞭子,绝对不会让你死。。。”说完又是一鞭抽她右膝上,慢慢补充道:“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风里希觉得今日有些失策,她当初只道刘夫人误以为她抓了饕餮,所以笃定她问出饕餮下落前不会杀了自己。适才一听,才发现这其中居然还有许多她所不知私人恩怨,私人到足以让刘夫人将自己双手双脚都废了。 刘夫人抽了几鞭,见风里希四肢都已皮开肉绽,却不听她求饶,觉得有些无趣,唤了几个小婢搬了一桶辣油来,将鞭子里面浸了,才继续抽。 那辣油果然十分管用,风里希本已被抽得都没了知觉四肢,此刻好像被辣油唤醒了,她似乎可以听到还*油钻入皮肉里“嘶嘶”声。 就她终于要昏过去时,却隐约听见一只小猫妖跑了进来,刘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刘夫人面上一变,随即露出不解之色,但手上动作却还是停了下来。 她收了鞭子,走到风里希面前,用妖力迫使她保持清醒,恨恨道:“你这贱人还真有些手段,也不知那糜竺发了什么疯,竟携了徐州众将,来请玄德入主徐州。” 风里希被她抽得有些晕,不明白这事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虽说原本徐州牧死了,但是陶谦一不缺儿子,二不缺属下,怎么说也轮不到带着几千人借住小沛刘备入主徐州—但是这事着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刘夫人见她一脸茫然,不禁怒从心头起,又带了些嫉妒,“你还装什么傻?”一甩本已收起鞭子,鞭梢石室墙上擦出,一连串火星来,“真是自古贱人多好命。糜子仲这是用徐州换你。” 石室里一时归于寂静,过了半晌,才见风里希抬起头来,一双金瞳直望进刘夫人幽碧眼底,她轻声道:“你说什么?” ------ 风里希再次觉得有知觉时候,发现自己手脚仍被铐住,刘夫人面朝下倒石室地上,看位置似是想从石室出去。她身侧倒着几个猫妖变化小婢,也都是与刘夫人同样姿势。 她又用目光石室内走了一遭,发现另有一只猫妖背靠着强,一手搭人骨堆上,双眼大睁,面露惊恐,一动不动。 风里希见这倒了一地猫妖不辨生死,而自己仍被拷墙上,稍一动四肢百骸又苏醒过来,只觉得双臂双腿都被针刺一般,疼痛从八方汇集至头顶。她试着嗅一嗅众猫妖气泽,可刘夫人下手着实不留情面了点,她只一试就觉得鼻尖满是自己血腥气,实是辨不出一石室内猫妖生死。 就这时,室内本就昏暗火光跳了一下,眼前便归于黑暗,想是油灯燃了。 黑暗中石室静得出奇,只偶尔听到“滴答”一声,是她血滴地面。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刘夫人提到糜竺请刘备入主徐州,然后。。。然后她就昏过去了,再醒来就看到众猫妖齐齐整整躺了一地。 她刚想到这,只觉得身上疼了,适才有火光还好,现四下黑暗,一片寂静,所有感觉便都分给了疼痛。她觉着可能应该昏上一昏,可一想若是刘夫人和众猫妖已死,这石室存只怕再无人知晓,她如今凡人一般,不出三天,不是被饿死也必然被疼死。自己现只要一昏,怕就会和这一群猫妖一同葬身于此。 她觉得虽然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但好些事却还没有弄清楚。这么一想,她就开始思索起刘夫人话来。 瞧着刘夫人说话时神态语气,着实不像是扯谎,她也想不出刘夫人为什么要对自己扯这样一个谎。可她既然说她风里希七十年前差点把妖界捣了,自己怎么说也不能全无记忆。她虽神力不,但这个身体还是上古带来,就连冥界忘川河里喝一口前尘忘忘川水对她都无甚作用,那是谁如此能耐,能消了她七十年记忆? 再说自己是如何将帝江锁进昆仑镜?刘夫人回忆中帝江说自己昆仑镜中用一滴上古无根水骗了他,这件事,她也不记得。便是真,要是仅靠一滴无根水就能锁住他帝江,那他这个妖王做得也委实太没用了。 再说饕餮,她虽不满饕餮趁人之危用炼妖壶逼她催发了血阵,这才导致她神力失,却也承了他一份情,如果饕餮真如刘夫人所说为她与帝江为敌,她应是不会为难他,这样想他现必然还活着,可是既然活着,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感觉,好像有一只爪子轻轻挠着自己心,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 她觉得有点无措,这种感觉来得太过莫名其妙,可还没等她抓住,便消失无踪。 石室中不辨日夜,她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黑暗中每一瞬都被拉成了无限长,这一会便好似过了千万年那么久。 当糜竺和刘备领着十几名侍卫打开石门时候,看到便是这样一番景象:火把下,室内躺了一地婢女,一个妇人俯卧地,看衣饰是刘夫人。面对门墙上,风里希歪着头,四肢都被铁链固定,手脚皮肉翻开来,显然是受了重刑。 她一双眸子借着微微火光反着金光,好似正盯着进来每一个人,所有人见了这目光,心中不禁都漫起一阵寒意,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糜竺黑暗中僵立半晌,才步上前,抚上她被汗水浸湿长发,伸出一根手指想探探她鼻息,不知为何,手却迟迟不敢抬起。 他是家中长子,年纪轻轻便接管上万人衣食住行,又不过几年,就被当时徐州牧辟为别驾从事,所谓别驾,乃是因地位较高,出巡时不与刺史同车,别乘一车而得名。这些年来,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他糜子仲一向从容不迫。便是当年徐州被曹操征讨,百姓死伤大半,他也保得糜府无恙。 他看着眼前苍白无血色一张面庞,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处裂开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等了百年,却将要从指缝中流走。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大步走开,好像要逃离什么一样,走到门口,对呆立一旁侍卫道:“都出去,将彭城所有大夫都给我找来。” --------------------------------------------------- 刘备昨日吊唁陶谦回来,心中不禁暗自打算,陶谦早年从军,将领中颇有威望,不得不说徐州能曹操三番两次攻打下幸存下来,一靠天时,二靠人和。如今陶公去了,徐州军需选出一个镇得住人物。陶谦虽有二子,却都不足以堪此重任。他不是没有想过徐州这块肉,可自己出身贫寒,这些年一直各方势力间游走,如今手上能得这几千散勇,已是不易。若想徐州占有一席之地,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却也不那么容易。若是不成,还是要趁早带着手下去他处谋个出路。 他这么一想,不禁关起门来细细打算起来,不想才打算了一日,就有人来传,说糜竺携徐州众将领到了小沛,请他刘备入主徐州。 这个馅饼有点大,砸得他刘玄德有点晕,自己这厢还盘算如何徐州立脚,那厢却发现他刘备成了徐州牧。 他还思量这事真实性,便有侍卫来报,说别驾从事糜竺遣人来给豫州刺史带几句话,要与刺史私下说。 刘备忙请人上来,传话也没啰嗦,只道糜大人说“糜某如夫人昨日被刺史夫人邀至府上小坐,尚未归。” 刘备被这句话说得一头雾水,他本以为糜竺派人给他暗地里递些消息,却不想是这么一句完全和局势搭不上边话。但是箭弦上,他忙派人去请夫人来,却不想侍者来报夫人不房中,就连她身边侍女也都不知夫人何处。 刘备何等人物,一联系起昨日夫人见到糜竺如夫人失态,心中便有了猜测。他如此一想,不禁骇然,自己这个徐州牧,怕是没那么容易做。 他一面出去与众将领周旋,假意推脱,一面派人暗中搜寻。 第四十四章 百年过 骨未枯(三) 此时他站石室门前,看着侍卫身影一一消失,糜竺一人立室内,他思量再三,走上前去,并没有先查看倒地刘夫人,而是站了糜竺身后,低声道:“子仲,此事为兄定给你一个交代。” 半晌没有听到糜竺接话,他不禁又道:“州牧一事,还请贤弟收回,备已愧不敢当。” 糜竺还是没有反应,过了一会,才转身大步出了石室,看都没看刘备一眼。 ---- 风里希觉得这世间可怖事,一是饥饿,二是明明疼得身体已经不能动,精神却还是清醒。 就比如说眼下,她看着糜竺和刘备带着众人进了石室,看着糜竺走近自己,她很想说 “你来了,太好了”;她看他伸手想探自己鼻息,很想说“我还活着”;看着他后大步离开石室,很想喊他回来。 可是身体却僵硬得动不了,连开口都成了难事,只能焦急地看着,看着石室里刘备静默了一会,将倒地刘夫人扶起。 又过了一会,才有医女成群结队地被侍卫赶了进来,看到她这个样子都吓得不轻,瑟缩着不敢上前,后有个年纪稍大上来探了下她脉搏,探了数次才踉跄着行至一直站得很远糜竺身前。 糜竺原本立人群后一动不动,待听清了那医女话,才好似一下子活了过了,伸手拨开僵立一室医师,走到风里希面前。 风里希以为他怎么也会先将自己放下来,不想他只是小心地扶了扶自己有点僵脸,轻声说:“我这儿。” 风里希心中呐喊:我知道你这儿,一屋子人能不能有哪个先放我下来?! 等裹成粽子样风里希被抬回糜府时候,天色已暗。因着怕牵动她受伤皮肉,糜竺令医女石室内就地治疗。她四肢实伤得太重,众医女折腾了半日才将她上药包扎成现模样。好刘夫人并未真想取她性命,只是今后四肢和脸上难免要留疤。 风里希此刻躺糜竺榻上,觉得自己定是被这张床榻诅咒了,自从沾了它,这身上就没齐整过;转念一想又为糜竺掬一把同情泪,自从沾了自己,他糜竺屋里药味就没断过。 她看着糜竺接过侍女手中药碗,背对着她不知桌前捣弄些什么,心中难得地浮起一丝愧疚,试着扯了扯嘴角,小声说:“对不起,有劳费心。。。” 她这话说得十分真诚,自己本想他府里蹭个吃喝,却不想惹来这么多麻烦。此刻倚床榻上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 那厢糜竺听她说话,停止了手上动作,转身端了药碗她唇边,压低了声音道:“喝了。” 风里希手脚都不能动弹,只得乖乖凑碗边,如小狗一般将一整碗黑乎乎药汁舔了。 事后她才知道,拿起药碗一饮而什么着实太不英雄了,真英雄就要像她一般,让每滴药汤都舌头上过一遭。 喝了药,糜竺将碗递给一旁侍女,仍旧冷冷问:“苦么?” 她思忖了一下,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 刚点了一下,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块桂花糕,慢慢将舌上苦味都吸了进去。 糜竺遣退了侍女,坐榻边,以手为梳帮她梳理被汗水和血水粘一起长发,命令道:“含着。” 她听话地点点头,任他用打湿巾帕为自己擦着头发,却想起了百年前小院冰冷井台边,他从怀里掏出一包压得有些扁桂花糕。 她心不知为何,忽然软了下来。这亿万年来,敬她,怕她,恨她都有之,可是从未有人这样对她。 也许是疼痛软弱了她意志,也许是丢失记忆迷乱了她情绪,这一刻,她倚他身边,忽然什么都不想想了。 多少年来,她一言一行就好像日月轨迹,不可出一丝差错。也许她心底里,其实一直是想要打破这些,所以才故意惹出这些麻烦。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馒头一样胳膊,往糜竺身上靠了靠,扯着嗓子道:“疼。。。” 糜竺听她这样,忙检查了下纱布,见没有血渗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仍旧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哪里疼?” 风里希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卖力地表演,半真半假道:“哪里都疼。。。手。。。脚。。。脸上。。。”说着还很逼真地作了一个痛苦而纠结表情。 糜竺本是心里有气,是故故意作些凶狠状与她,此刻见她这样,又想起白日里所见一幕,再装不下去,只轻轻将她搂怀里,避过伤处,拍着她背柔声道:“你忍一忍,我叫府里医师再多加几味止疼药。”说罢即刻唤了侍女进来,吩咐下去。 他让风里希靠自己肩上,轻轻帮她揉着肩头道:“你累了便歇一歇,我这里。” 风里希早就想睡,偏生刘夫人不知自己身上下了多大功夫,她身体明明疲惫得不行,却仍旧睡不着。 她叹了口气道:“我睡不着。” 糜竺想了想,起身从架上抽了一本书来,坐回榻上道:“二弟糜芳少时不喜读书,偏生那时夫子性子极认真,每每捉了糜芳便将他缚于椅上,自己坐对面念给他听。日子久了糜芳腹中虽未多了多少墨水,随时随地入睡功夫却练得不错。众多书目中,尤数这本周易为有效,至今夫子还没有机会将第一卷念完。”说罢便念了起来。 “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他念了一会,觉得身边风里希没了响动,心道这周易莫说是她,便是对那些个整日研究古籍学究来说,也是十分深奥晦涩。正合了书卷,一侧头,却见风里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十分有精神道:“怎么不念了?” 糜竺疑惑道:“你对周易有兴趣?” 风里希摇摇头道:“兴趣倒说不上,只是刚那一段虽说大体写得不错,有几处却还需要改改。”说完把几处不妥指了出来。 糜竺本是想哄她睡觉,却没想到她不但不觉得周易难懂,还指出了其中不足。要知道这周易相传乃是伏羲大帝所创,周文王所撰,一千多年来世人光是研习它其中涵义就花了不少功夫,哪里有人有底气去修改它。 他起先也没意,听风里希解释了几句,面色却严肃起来,起身去案上取了笔墨,按风里希所说书册上一段一段加了批注。 等到窗外天色渐明,糜竺才从啾啾鸟鸣声中抬起头来,发现他二人不知不觉中已将周易六十四卦都做了批注。 他侧头看着身旁女子,清晨第一束光打她侧脸上,褪去了那一层层神秘与不安分,她剩下便是倾国倾城,风姿卓越,博古通今。 这样看着,他不觉勾起了嘴角。风里希似是终于感受到他目光,转过头来有点不安地问道:“你。。。笑什么?” 糜竺笑道:“我笑若是让我府中食客见了这本周易批注,不知院外排着只为与你说上句话队会有多长?” 风里希本就愧疚,如今见他高兴,忙献殷勤道:“你若喜欢,我得了空把你这架子上书册都拿下来瞧瞧。” 糜竺听了,笑而不语,只站起身来,倾身为她揉了揉靠了一夜有些酸痛双肩,他双手轻轻捏着她肩头,有点强硬,又有点恳求道:“没有下一次。” 风里希本还想着那一架子书,听他这么说,有点懵,却听糜竺叹了口气:“你若真要走。。。我拦不住你,但不要是这种走法。” 风里希看着他幽深眼眸,一缕晨光将他下颚弧线修得太好,心又没来由地跳慢了一拍,而后又跳了一拍,窗棂影子后她面上汇成一湾浅笑,她道:“好。” 两人坐了一夜都有些疲惫,风里希是想睡睡不着,糜竺是撑了一夜没敢睡。风里希觉得有点饿,却又不好意思提,糜竺见她如此,不觉笑笑,开了门吩咐侍女送早点来,先将风里希喂饱了,自己才进了点。 这时有亲随门外候着,糜竺起身至门口,风里希靠榻上,听到那亲随门外低声汇报什么,之后听到糜竺似是说了一个“杀”字。 她忙挪下榻去,一步一步挪到糜竺身后,问:“刘夫人如何了?” 糜竺本与亲随说话,一转头见风里希包成馒头一样还能从床上滚下来,赶忙将她扶回去,低声答她:“人还。”顿了一会才道,“但不会活很久。” 风里希见他如此说话,忙拉了他衣襟道:“这事也不全是她错。望你能留她一命。” 糜竺脸上露出些许不解,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暂且留她一命,若她还不知收敛,你就不要再求这个情。” 糜竺陪了他一晚,因徐州牧接替这事还僵持,彭城民心很是不安,他一早便领了人出去。风里希百无聊赖地靠床榻上,望着侍女眼前忙碌,时不时挥一挥她两只馒头手。 过了一会,忽然嗅到一阵浓烈魔物气泽,抬眼一看,屋里伺候侍女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一地。再一眨眼,发现一个蒙面男子正站榻前纠结地看着她,“我心肝小宝贝,爷一月不见你,怎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了?” 风里希觉得此人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无奈道:“这位少侠,您下次来能提前打个招呼么?小女子胆子小,可经不起您这么吓。” 那男子听了此话,伸手就往风里希胸口摸,一边伸还一边道:“是么?来,让爷摸摸你这小心肝,看是不是还颤呢。” 风里希一馒头手架开他魔爪,不紧不慢道:“不劳少侠费心,少侠还是先摸摸自己心肝还颤不颤吧。” 她话音刚落,那贝尔非忽然身形一矮,瘫倒地,他一抬手,院中一棵百年梧桐树就被他吸了进去,他脸色有点苍白道:“你这小妞好生不知好歹,爷听说你受了伤,好心来看你,你竟给爷下毒。” 风里希用馒头手顺了顺头发,不慌不忙道:“少侠怎么能这么说呢,少侠何等人物,小女子怎么会少侠面前做出下毒这等蠢事?不过是看少侠近肝火太旺,给少侠下了点消火。”说罢又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少侠是来看我啊,小女子还以为少侠是来杀我们老爷,真是误会,误会啊。”说完又用她百搭馒头手作捶胸状。 贝尔非一双凤眼跟着她馒头手走了好几个来回,才泄气道:“罢了罢了,算爷技不如人,小美人,你要怎么才肯给爷解了伏魔咒?”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才收了适才一副嬉皮笑脸,正色道:“三件事需要你做。第一,去妖界给我打探一下现是谁做主;第二,去你们魔界将烟罗给我找来;第三,去冥界帮我问陶谦魂魄一句话。” ---------------- 今日糜府出了一件怪事,糜老爷房外一棵百年梧桐凭空消失,当时院中伺候侍女竟无一人知晓。为此老管家糜岚特意从城南别苑调了百余名侍卫。 傍晚糜竺从外面回来,先去榻前看了风里希伤势,见她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眼角瞥见他进来便立即窝回榻上作痛苦状,不禁莞尔。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问道:“身上还疼么?” 风里希近日演技见长,忙一手搭额上,拧了眉道:“你这么一问,又觉得疼了。。。” 糜竺笑笑,压低了声音:“是被我问得疼了,还是砍树砍得疼了?”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她稳了稳心神,正色道:“其实也不是那么疼,适才那一阵过了,现好多了。。。” 糜竺伸手揽了她,她腰上轻轻掐了一下,道:“你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院里那棵树怎么就没了,这些我不问,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 风里希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问他:“你连我是谁,从何处来,要做什么,院里那棵树怎么就没了都不知道,还敢留我?” 糜竺收了收手臂:“其中原因,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莫要胡思乱想了。” 用过晚饭,风里希仍是睡不着,糜竺叫人将书房里书都搬了来,两人又读了一夜兵法,到了天明时分,书上又密密麻麻多了许多批注。糜竺翻看着墨迹未干书页,叹息道:“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此刻天下纷争,必有你一席之地。” 风里希不以为意,“你是男子,怎么不去分一杯羹?” 糜竺合上书卷,摇摇头道:“志不此。” 风里希也学他摇摇头,叹气道:“好巧,我也志不此。” 她见糜竺陪了自己两日,又想起侍女说她被掳走那晚老爷就一夜未眠,想着自己有刘夫人妖力撑着,糜竺却终归是个凡人,三日不睡已是极限,于是推他道:“你去歇一会,我自己看会书。” 糜竺纵是铁打,此刻也有点撑不住,他半坐床榻上,头靠着墙道:“你看吧,我这眯一会,过会还要去州府。”说罢不等风里希回答,自己先睡过去了。 风里希用馒头手夹了一卷书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她注视了一会身旁人,喃喃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以后十日,糜竺每日傍晚归来,夜里便给风里希读书,风里希照样说出自己见解,指出书中不足。到了天明时分糜竺便靠榻上打个盹。 到了第十一日,糜竺却没来,只派了身边小厮传话,说他今日生意上有些应酬,便不来了,又叫小厮多搬了些书册给她。 风里希看了半夜书,觉得很是无趣,因着这几日拆了绷带,她便披了件衣服去院中走走,刚走了没几步,又感到一股熟悉魔气,索性石凳上坐下,静等贝尔非。 果然她刚坐下,身边就多了一个看上去很是委屈人影,他往风里希对面石凳上一坐,擦着不存汗道:“小美人,小姑奶奶,你吩咐爷办事,爷可算给你办妥了。这几日爷上天入地,为了你入妖界下地府,你可要好好犒劳犒劳爷啊。。。”说完伸手就要抱上去。 风里希一掌架开,道:“几日不见,少侠肝火似是胜以往,看来小女子日前下药还不够,少侠莫怕,我这里还有一剂。” 贝尔非听她这么说,忙收了手,摸了摸鼻子道:“正事,正事!第一件,爷去了妖界,妖界现是从前四大凶使之一穷齐治理,帝江和饕餮皆下落不明。” 风里希忙问:“可有见到丞相?就是一个整日戴着白面具人?” 贝尔非不解道:“丞相?没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不过听闻近几十年青丘很是活跃,蚕食了妖王治下好几个部族。” 风里希歪头沉思,却听贝尔非继续说:“第二件比较好办,这些年烟罗似也寻你,爷告诉他你下落,他还给爷磕了几个头。爷估摸他现正往彭城来,迟明日就到了。” 风里希点头,向贝尔非道了个谢。贝尔非有点不好意思道:“你我之间还道什么谢,一会话说完了,让爷多亲几下就是了。” 风里希无奈,只得问道:“那第三件呢?” 贝尔非听她问起,不觉脸上有些骄傲道:“要说那冥界是什么地方,一般人去了定是有去无回,亏着你是求了爷,爷一路过关斩将,从奈何桥上将那陶谦魂魄拦了下来,当时那威风。。。” 风里希扶额,“陶谦怎么说?” 贝尔非被迫停了吹嘘,答道:“他说阳寿前,确实托付了糜子仲去小沛迎刘备入徐州。” -------- 第二日傍晚,糜竺仍是派小厮传话,说昨日生意未谈妥,今日仍不用等他。 风里希吃了晚饭,破天荒地出去散了个步,散步时又破天荒地走到了糜贞院里,才行至院前,就听到里面有隐隐哭声。 风里希遣侍女通报,过了好一会糜贞才迎了出来,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她见了风里希,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嫂嫂”,便不再说话。 风里希见她这样子,心中是疑惑,也没多客气,只问:“你可知你大哥如今何处?” 糜贞听了这话,面上一僵,低头不语。 倒是她身旁侍女看不下去了,一旁小声道:“如夫人可算想起老爷了,可怜老爷为了夫人祠堂跪了两日。。。” 糜贞忙去捂她嘴,风里希冷声道:“他是糜府老爷,有谁能让他下跪?” 糜贞见藏不住,只得小心答她:“是。。。是父亲大人回来了。。。” 风里希吃了一惊,她听众人唤糜竺老爷,还以为他父亲已经不,却不想这位糜老太爷像下雨一样,说来就来。 她不知怎,只觉心里着急,也顾不上与糜贞多说几句,带了侍女就往祠堂去。 祠堂门口站了一溜家仆,风里希老远便被挡了下来,看架势她这个闲人是进不去。风里希皱了皱眉,家仆头顶就盘旋了一道烟气,风里希忙低声道:“烟罗,退下。”之后恭敬地对一名家仆道:“烦这位小哥通报一声,就说老爷过门如夫人有要事相告,求见老太爷。” 那家仆略一犹豫,转身行至门前,过了一会,回来引风里希进了祠堂。 大门身后缓缓关上,风里希一眼看到祠堂正中跪了一个人,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她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堂上有人喝道:“跪下!” 风里希抬头一看,见一排牌位旁坐了一个五十上下老者,看衣着气度约莫就是糜老太爷,他身后站了一个身材矮小青年,两人此时看她目光都有些不善。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听地上跪着糜竺沉声道:“父亲,此事与她无关。莫叫人家笑话我们糜家欺辱一个妇人。” 糜老太爷还没说话,那身材矮小男子却抢道:“大哥好一句与她无关,我们糜家百年基业、徐州百万百姓就因为这个女人葬送了。大哥竟然说与她无关父亲,您看这女人一副祸水模样,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狐媚手段,把大哥迷得连家业都不顾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糜竺喝住,糜竺道:“糜芳,父亲这,还抡不到你说话。” 糜芳讪讪闭嘴,那厢糜老太爷却道:“糜芳虽口不择言,说得倒也没错。糜竺,为父念你为人沉稳,行事果断,才早早将这偌大家业交与你手上。不想你竟糊涂至此,为了一个女人,将徐州交到外人手上。你如此行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徐州百姓,如何对得起提携你陶公?” 他说到这里,眼角瞥见风里希还站堂上,不禁严厉道:“先祖灵位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跪下!” 风里希觉得这事委实没道理,这牌位是他糜家,怎么轮到她来跪。可看看已经此处跪了两日糜竺,索性也跪了下去。 双膝还未着地,却听远处天边轰隆一声,接着她眼前地面就裂开了,裂痕一直延伸至摆放牌位供桌下,那供桌站立不稳,哗啦一声就连带着其上牌位倒了下来。顷刻间金银器和牌位散了一地。 烟罗梁上看着,适才他本欲下去阻止,却不想老天比自己。这位娘娘是谁?所有凡人老祖宗。如今眼下几个乳臭未干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要老祖宗跪几个凡人牌位,没被天雷劈死已经是万幸。 堂上几人见此,都吓了一跳,糜老太爷回过神来,指着糜竺道:“好你个糜竺,你看看你娶了个什么妖女回来!亏为父前几年见你不肯娶亲,还道你是对男女之事无意,原是给妖魔迷了心窍。” 糜竺不紧不慢道:“父亲大人怎么忘了,几月前我糜府将遭大火,多亏一位天女下凡相告,这才令我糜府上下将财物移出。那天女正是儿子如夫人。” 糜芳不屑道:“大哥这话说,妖魔都不傻,我若是妖魔,也会说自己是神仙。” 风里希听他几人争执不下,不觉有些头疼,她拣了个空插道:“无论妾身是仙女妖女,老太爷可容妾身也说上一句?妾身月前被刘夫人所擒,乃是子仲之计。” ------------------------------------- 纵是糜老太爷正气头上,听了这话,也不禁示意风里希继续说下去。 风里希见他终于肯听自己说话,忙小心措词道:“月前陶公辞世时,妾身听闻夫君提起,陶公临终前曾与夫君叹道‘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 可叹当时徐州危急,豫州刺史又只是客将,陶公便是有心想让徐州,只怕刺史也会心中生疑,恐不会接。”说完有些心虚道:“妾身也不懂这些,都是夫君偶尔提点几句。” 糜老太爷听风里希说得有条有理,不禁抚了抚胡须道:“你继续说。” 风里希不慌不忙道:“那日夫君陶公灵前见刘夫人对妾身颇有些误会,故出了此计,让妾身假意为刘夫人所擒,夫君再以徐州交换。如此一来不但消了刺史疑虑,让刺史从此承了糜家一个情。”说罢又怕糜老太爷不信,补了几句:“夫君曾与妾身道,如今徐州被曹贼盯上,此刻乃是一个烫手山芋。而刺史素有贤名,乃是实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听闻刘平派去刺客都被其仁德所折服。夫君说至此,叹道‘可叹徐州无人,众将领中可还有第二人可堪此重任?’” 她说得绘声绘色,糜老太爷略一思索,实找不出破绽,看着儿子跪了两日心里也早有些心疼。转头看向跪着糜竺,声音软了几分:“她所言可属实?“ 风里希站糜竺身后,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只觉得他脊背绷得紧了些。 糜老太爷见他不答话,只当他是默认,叹了口气道:“你自小什么都好,就是凡事都喜欢闷心里。你早些将这其中曲折与为父说了,也免遭了这几日罪。”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糜芳忙跟上。 糜老太爷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对糜竺道:“此计虽好,却也要防着他刘备以后心存芥蒂,反咬一口。”说罢又对一旁风里希道:“你将这祠堂收拾了,便扶他回去歇着,叫府里大夫给他看看腿,别落下病。” ------------------------------------------------------------------- 待糜老太爷和糜芳离去,风里希见糜竺还跪地上,上前想扶他起身。不想手才伸出,就被他偏身避过。 他脖颈僵直,目光落那一地牌位上,冷冷问:“你适才所说,可正是你心中所想?” 风里希一时语塞,只听他继续说:“你觉得我故意令你被擒,好卖刘备一个人情?” 风里希何时见到糜竺如此声色俱厉地与她说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踌躇了良久才挤出一句来:“难道不是么。。。” 糜竺侧头盯着她,目光她面上三道血痕上掠过,慢慢吐出两个字:“愚昧。” 风里希近有点食不知味,食不知味这事对没有神力她来说有点可怕。那日祠堂一事后,糜竺虽仍派人好吃好喝养着她,却没再与她讲一句话。其实别说讲话,这一月下来,风里希连他老人家天颜都没见上一次。开始她还心中暗喜,亏了糜府财大气粗,给她用都是千金难求药材,这才没有留疤。可随着身上伤渐渐好了,她心里却越发不自起来。 这一个月内,她身边静得出奇,外面却不平静。先是豫州刺史刘备推三阻四后终于接了徐州牧一职,入主彭城;之后传来消息因天火烧城,益州牧刘焉将益州治所由绵竹徙至成都,刚徙没多久,刘焉便病故,其子刘璋被举为益州牧。同时据烟罗回报,糜竺这一个月来也是早出晚归,好似暗地里将糜家产业外迁。 这一日彭城难得地下了一夜小雪,风里希坐一棵白梅树下煮茶,一道烟雾从府外飞进来,烟罗栖一枝白梅枝上对风里希道:“娘娘,糜老爷今日尚未出府,烟罗城南别院查探了一番,见有医者往来,估计糜老爷他是。。。病了。” 风里希听了此话,手中壶歪了一歪。她端起刚满上茶盅,感觉到那一杯热茶迅速冷了下去。她抬眼望了望漫天白雪,忽然将茶杯一放,执起炉上茶壶就走。 她身边伺候婢女们吓了一跳,这位如夫人虽然近一个月十分不得宠,可好歹是府里唯一一位夫人。再说老爷虽说眼下不待见她,却还让她占着自己院子,而老爷则命人收拾了东西搬去城南别院。是故风里希这一站起来,糜府下人谁都不敢怠慢,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一长串。 于是,兴平元年腊月,风里希披着狐裘,手执一壶热茶,身后跟了数十侍女家仆,踏雪徒步穿了半座彭城,来到了糜府城南别院。 守门仆从并不认得风里希,但见了她狐裘下一张脸映着白雪美得倾国倾城,再看她身后一长串仆从皆是糜府下人打扮,心中已经猜了大半,是故也不敢拦,只看着她拎着壶一路进了院门。 风里希寻了个小厮带路,一路入了主宅,老远便闻到一股浓重药味,不禁皱了皱眉。她命侍从院外候着,自己轻手轻脚沿回廊行至主屋前。 正要叩门,门却开了,糜海刚从屋里出来,见风里希直直立门外,不禁吓了个趔趄。回过神来忙将房门关好,将风里希引至廊下问道:“夫人怎来了?” 风里希本想偷偷进去,却不想先被糜海抓个正着,此刻强压了掉头就跑冲动,晃了晃手中已经冷了壶道:“今日得了一壶好茶,特意过来请子仲尝尝。” 糜海听她这么说,不禁沉下了脸,“小人不知那日夫人与老爷祠堂中说了什么,糜海跟了老爷二十年,从未见老爷如此动气。这几月来老爷对夫人如何,夫人也许不知,糜海却件件看眼里。自老爷十四岁起,上门说亲媒婆就踏破了糜府门槛,却都被当时还是少爷老爷打发了。因此老太爷差点绑了老爷与郡守家二小姐拜堂,老爷却腊月里着一件单衣跑了出来。府外站了一夜才令老太爷退了婚。” 风里希听到这里心道,这糜竺倔强脾气倒是与百年前尾生如出一辙,不禁弯了弯嘴角。 糜海正说得动情,却见这位如夫人不但不被打动,还有心情笑,心里不禁不待见风里希,语气上也冷了几分:“陶公西去后,老爷虽得了遗命,但他深知以刘备为人,定不会与徐州共生死,一旦曹贼再次来攻,他刘玄德说不准就会弃城而逃,是故心中很是矛盾。结果正赶上夫人故意为刘夫人所擒,老爷一夜没睡,第二日便领了众将,面上说是去小沛迎刘备,其实是为了寻夫人。”说到这里,他面上不觉带了怒气,“接了夫人回来,老爷白日里要收拾陶公留下摊子,又要为夫人寻药,夜里陪夫人读书,一日睡不上一个时辰,有几次老爷车里与糜海说话,说着说着便睡着了。老爷这一月住别院,面上不说,其实内里日日都等夫人来,没想到夫人心真是石头做,这一个月下来,非但不闻不问,还每日府里煮酒吃茶,好不活。” 风里希觉得糜海再说下去,自己必然要以死谢罪才好收场,忙又晃了晃手里茶壶,“我懂,我懂!我这不是前阵子脑子被门挤了么。这几日才好了,你说我都明白,我这就进去负荆请罪!”说完风一般跑了,空留糜海一人半张着口立廊下,满腹牢骚再无人道。 第四十五章 百年过 骨未枯(四) 风里希也未敲门,只轻手轻脚进了屋里。室内没有点灯,几束日光透过窗格射了进来,打出榻上一个孤零零背影。 那背影似是感觉有人进来,哑着嗓子道;“糜海,我不是让你下去么。” 风里希关了门,小心坐榻上,将凉透了茶壶放膝上,“糜海是下去了,可老爷您没叫我也下去。” 听了她声音,床上人一僵,半晌才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风里希敲了敲膝上壶,“得了一壶好茶,来请你尝尝。” 糜竺没理她,她只得自说自话道:“这茶我梅树下过了三沸,可一路走来都凉透了。”说完话锋一转,“那日刘夫人来劫我,你如何算得到。就算你真是个神算子,其实这事究竟真相如何,我并不意。我心中倒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你一计,也好过让我知道是我害了你。” 她说完一抬头,却见糜竺正定定看着她。一时两人都无话说,房中尴尬地安静着。 风里希有点不安,糜竺却撑着坐了起来,自嘲道:“你不意,你自然是什么都不意。你可知我这二十几年,一直作同一个梦,梦里我被绑桥下,河水从口鼻灌进来。我水中张口唤你,你背影却越来越模糊。这个梦作了几百次,每一次你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直到那日我见你站府外与糜岚说话,心中忽然好似开了窍,有一个声音一直说,‘就是她’。” 风里希听他这么说,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倒霉地擦了三个月石阶又门外站了两个半晚上。这么一想心里不禁又一松,不自觉道:“原来是这样,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怪癖。” 糜竺她面前揭这些旧事已是觉得很难堪,现才知道她竟一直以为自己得了怪癖。不禁心中气,一时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室内又静谧了好一阵子,才听风里希小声道:“我很意。” 见糜竺依旧没有理她,她咬了咬牙,扳过他脸,让他看着自己,恶狠狠地说:“这些日子,你不来,我很想你;今日听说你病了,我再坐不住。。。” 糜竺面无表情:“你说什么?” 风里希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只得带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气势道:“我说,我很意你。” 她话音刚落,只觉得扑面而来一阵药香,还没反应过来,唇上便是一凉,他瘦削面庞近咫尺,纤长手指捏着她下巴。 他吻得生疏,却很虔诚,一手固定住她下巴,一手轻轻梳过她长发。风里希觉得心中一时喜悦,一时悲哀,好像有什么正要破茧而出。 这种感觉还没有持续很久,便被一阵熟悉气泽所扰,风里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把推开糜竺,对着梁上吼道:“贝尔非,我今日不废了你一身修为,我就不是风里希!” ------------------------------ 风里希纵是再看得开,此刻也不过如一个情窦初开少女,房内与心爱之人说话。偏有那不知好歹,拣了这个时候来杀人。 黑雾卷起,一个黑衣蒙面人自其中走出,眼光风里希身上勾了一勾。 自他出现,糜竺便将风里希拉至身后。贝尔非见他这般,不屑地哼了一哼。 风里希轻轻捏了捏他手,示意无须担心,抬首对贝尔非道:“四十二次,你四十二次企图杀我夫君,是也不是?” 贝尔非往窗边矮凳上一坐,不赞同道:“夫君?” 风里希不置可否,只伸手从塌边勾起茶壶,慢悠悠往地上倾倒,顷刻间茶水便如同蛇一般,蜿蜒至贝尔非脚下。 她正色道:“我敬佩你这种不屈不挠精神,但不赞同你这愚蠢法子。” 贝尔非“哦?” 了一声。 风里希将壶放回榻边,“你背后是谁,我也能猜个大概,烦你回去转告你主子,今日就算是他亲自来了,也伤不得我夫君半分。”她话音刚落,只见那茶水沾上了贝尔非鞋底,登时一阵青烟腾起,贝尔非抬脚一甩,那鞋子便化作一道黑影向糜竺飞去,还未飞至他面前,便被一道青烟拦了下来。 风里希低声道:“烟罗,多谢。” 贝尔非似是黑布下笑笑,“小美人真是好狠心,竟煮了一壶掌中芥对付爷。若不是爷早防备着你,只怕一入了这院子就着了你道。” 风里希无奈道:“你们魔族本就不受凡物约束。我不想出点好法子,怎么能入得了少侠眼?” 贝尔非显然不是很愉,“你这不好伺候小妞,亏得爷前些日子还上天入地地为你跑腿。真真是恩将仇报!” 风里希却愉地一笑:“少侠不提这事还好,你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另一事来,少侠当日直言不认得那白面具,小女子心中便一直奇怪,少侠怎如此健忘,竟连自己主子都不认得了?” 贝尔非纠正道:“他不是我主子。” 风里希面露敬佩:“那少侠还真是仗义,为了一个不相干人夜夜入我糜府行刺。” 贝尔非正欲开口解释,却忽然身影一晃,面色一沉,“你。。。!” 风里希从榻上站起,行至他面前,“我答应解了你身上伏魔咒,却没说不给你下血咒。这血咒加上掌中芥。。。唉。。。少侠你若再不去寻些汤谷水泡个几百年,只怕这一身修为真要废了。”说罢忽然想起什么,“少侠沐浴时若有机会见到与少侠关系说不清道不楚白面具,不妨帮我带句话,让他我面前不用遮遮掩掩,大家好歹还是旧识。” 贝尔非身形不稳,屋内渐渐弥漫起黑雾,他身形风里希面前一点点消失,“你与他是旧识?你究竟是谁?!” 风里希驻足微笑,并不直接答他,用仅她二人可闻声量说:“我夫君身上往生障是我百年前下。往生往生,便是他轮回往生,你们也动不得他。你说我是谁?” ----------------------------------------------------------------------------------------------------------------------------------------- 兴平二年年初,曹操败吕布于定陶。 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攻陷长安,共执朝政后,互相猜忌,矛盾渐起。樊稠将出关东,请求李傕增兵。李傕素忌樊稠勇武而得众心,暗伏武士于座中刺杀樊稠。于是诸将相疑忌,李傕、郭汜起兵相攻。 七月,献帝东归洛阳,郭汜、杨奉等随驾护送。 八月,进至丰,郭汜欲胁迫献帝还郿。因谋泄,弃军逃走,还依李傕。杨奉、董承等护驾东行。 十月,曹操领兖州牧。孙策攻江东大败刘繇。 冬,献帝东归,李傕等追赶之下,至于河东。谋士沮授力劝袁绍迎献帝于邺,以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谋士郭图和大将淳于琼认为,如果将皇帝接至身边,动辄须向皇帝请示,行动反受牵制,不同意迎接献帝。袁绍认为郭图之说有理,竟未迎纳献帝。 同年初,徐州大贾糜竺以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扶才纳了三个月如夫人风氏为正妻。 这日,风里希执笔坐于桌前,为《水经》收尾1。 她觉得自己虽顶了个正夫人头衔,可总是糜府白吃白喝仍是十分不安,得知糜家产业主要以垦殖为主,便自告奋勇要写一部涵盖各处水道水经补做嫁妆。 糜竺见她如此,只是笑笑,抱她坐膝上,“自古男人赡养妻儿便是天道,夫人还是好好琢磨一下,如何才能让为夫不至绝后吧。” 风里希听了,心道这老实人老实久了也能老实出花样来,看他平时一副遵德守礼样子,近嘴巴上却总是要占她些便宜。 风里希从他怀里跳下,重坐回桌前道:“妾身听闻,徐州靡子仲虽非武将,骑射功夫却极是精湛。妾身闻后甚是向往,只是不知可有这个眼福。” 糜竺听了这话,站到她身后,俯下身来贴着她耳括道:“年前吕布被曹操败于定陶,任徐州牧纳了其屯于小沛。这吕布并不是个好相与。徐州只怕不会安稳。”顿了一会,才道:“如今乱世,擅个骑马射箭又能如何?我糜家百年基业,不是靠武艺挣来。我今唯愿能保糜家、保你,一世平安。” 次年,献帝改国号为建安。 建安元年七月,献帝杨奉等人护送下回长安。 九月,曹操始兴屯田,将献帝劫持到许,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封宜城亭侯。袁术率大军进攻徐州,刘备迎击,两军盱眙、淮阴相持。这时,下邳守将曹豹反,间迎吕布。刘备回军,中途军队溃散,乃收余军东取广陵,为袁术所败,转军海西,困顿至极,得从事东海糜竺以家财助军。于是向吕布求和,吕布让刘备驻军小沛。其后袁术派纪灵领步骑三万攻小沛,吕布也知道唇亡齿寒道理,用“辕门射戟”使两家罢兵。 不久,刘备再度召募了万余人军队,吕布恶之,于是率军进攻小沛。刘备战败,前往许都投奔曹操。曹操表奏刘备为豫州牧,又益其兵,并给与粮草,让刘备屯沛地。 建安二年,风里希坐茶馆里,听着茶馆里一个说书先生绘声绘色道:“要说那刘豫州也真是命好,前被吕布偷袭了下邳,后被袁术大军所败,那时真是人到末路,英雄气短。要是换做常人,怕早就一蹶不振,一命呜呼了。可他刘备不过几个月,竟能卷土重来!你们可知为什么?” 茶馆里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却还是有好事附和道:“为什么?先生块道来。” 那说书先生喝了口茶,道:“乃是因为他刘备有贵人相助。东海寿糜你们可曾听过?” 他边上几个茶客接口道:“先生说可是徐州富商糜竺糜子仲?下听闻其‘僮客万人、赀产钜亿’,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说书先生打了打扇,故作高深道:“刘备徐州丢了妻子损了兵士,麋竺不但进献其妹为刘备夫人,还献上僮仆二千及金银百万以助军资,这才让刘备他重振旗鼓。” 先头插话几个人不禁咂舌,先叹糜子仲好大手笔,后又叹自己怎么没刘备好命。 那说书先生容几人叹了一会,才神秘道:“这些想必众位也略有耳闻。下接下来要说,才是真正一个大秘密。诸位可知刘备投了曹公以后,曹公表其为豫州牧,又表了糜竺为嬴郡太守,其弟为彭城相,他糜竺糜芳二人却拒不接受,这是为何?” 几人中也有人听过一些,不禁道:“可不是那糜家兄弟忠于刘备,不肯受曹公之恩惠?” 说书先生听他们如此说,不禁抚须而笑,话题一转道:“诸位可知眼下中原第一美人是哪一位?” 一谈起美人儿,茶馆里喝茶都来了兴致,就连适才不说话也参合了进来。 有人道:“那自然是貂蝉,所谓‘年方二八,色艺俱佳’,小小年纪就惹得天下改朝换代,要说美女,非她其谁。” 另有人道:“错错错,貂蝉不过借了吕布名头,要说美女,桂阳守将赵范之嫂才是一个。” 又有人否定道:“听闻张济之妻邹氏才是真正一个美人,下有个远房亲戚张济府里当差,听闻那邹氏生真个见之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说书先生等众人将高见都说完了,才摇了摇折扇道:“诸位说这些个虽都是万里挑一美人,却也不过都是地上。下说这个,却是天上。” 众人听了这话,耳朵都竖到了头顶,恨不得把舌头借给那说书人,好让他些说。 说书先生慢悠悠道:“诸位可知这糜府两年前曾遭天火,可他糜竺却只损了个宅子,宅中财物细软早早就搬了出去。他靠便是一位天女所助。” 他讲到这,众人已经顾不上催他,只瞪了一双双或圆或扁眼睛,这气势压迫下,那说书先生不好再卖关子,只得一口气说完:“传闻这位天女,才是真冰肌玉骨,花容月貌,乃是真真一位倾国倾城美人儿。那糜竺去年娶正室夫人,便是这一位。”复又叹道:“可怜那糜子仲人到三十才娶妻,本念着等了这许多年,娶了个天仙般人物也值了,不想成婚才不过一年,那夫人就和人跑了。” 众人听了前头,心中对那又有钱又有美人糜竺已经嫉妒得不行,现下听闻他夫人和人跑了,不禁又是惋惜又是幸灾乐祸,心道哪一个如此能耐,不禁异口同声追问:“和谁跑了?” 说书先生忽然以扇遮口,小心翼翼道:“这话下今日说了,诸位出了这茶馆可就忘了。小老儿可不想丢了性命。”说罢招呼众人上前,小声道:“听说糜竺那天仙夫人,正是跟了如今连皇上也要敬上三分曹操曹司空跑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哗然,不禁感叹能和糜子仲抢女人,果然还是要曹公这样人物。回头一想,怪不得他兄弟二人拒不受官职,原来中间横着夺妻之恨。 众人议论纷纷,没有注意角落里一男一女,女子戴了顶帷帽,看不出面貌,却可看出其身姿窈窕。男子身型不高,却还算魁梧,一双丹凤眼戏谑地看着女子,打趣道:“那糜子仲为你趁乱除了刘备原配老婆,又怕刘备报复,只得把自己亲妹妹赔进去,还搭了两千仆从,金银无数。结果你却转头就和我跑了,不知糜子仲此刻作何感想?” 风里希扔了几个铜子儿桌上,起身就向外走去。曹操见了,起身追上去。 街上,两人一前一后,风里希不屑道:“你有胆子嚼那个舌头,怎么没胆子离我远些?五丈之外,我保你一命呜呼。” ------------------------------------------------------------------------------ 风里希回忆此处戛然而止,她捏着杯子手有些麻。抬首见苏瓠一言不发地立堂下。 戏与事实,竟是如此相似。 她还记得那日刘备携属下投奔曹操,风里希坐车里,远远便闻到熟悉魂魄之气,那是远古上神气泽。 水神共工,十万年前与火神祝融大战,以头撞不周山,导致天倾地陷,女娲忍无可忍,召众神讨伐之。 共工死后,她又炼五彩石补天,这才使人间免过一场浩劫。 经此事,她忧心若是今后自己灰飞烟灭,这世上将再无人可与天地之力抗衡,才取了后一颗五彩石,封了一半神力进去,便是此刻封李世民魂魄中女娲石。 十万年前共工被杀,她并未将他魂魄化灭,只是将三魂七魄散于九州大地。 不想才过了短短十万年,他竟聚齐了二魂六魄,这后一魂一魄现世,她定不能再错。只是化灭上神魂魄这事,并不是随便点个火烧烧了事。 这件事,需要女娲石。 魂魄现世,那白面具自然也有感应。于是这几百年来,她时刻守着那一魂一魄轮回转世,从曹操到阿决。 她离去第二月,糜竺遣人冒死传了封信给她,信中并未斥责或问她原因,只说天凉了不要贪食冰盏子。他储了些青梅等她回去同煮。 几十个字她读了许多遍,未有回信。 第三月仍有信来,内容与上一封差不离,说是近几日天阴恐有雨,叫她夜里燃个熏炉驱驱寒气。他养了只小雪貂,等她回去取名字。 她仍是未回。 每月一封,都是些零碎琐事,后也总是留点什么等她一起去做。 之后她听说他将糜贞嫁了刘备,没过几年当初那一直用羡慕眼神看她翻墙小姑娘就死于刘备逃亡之时。 他信中有自责,却并未提起他如何设计杀了刘备原配刘夫人。 一晃二十年,二百余封信,叠起来也不过三指高。 后一月,她没有收到信。等了三日,她才等到一个消息,糜芳叛蜀,安汉将军糜竺一病不起。 弥留之际,她出现他床侧。 他枯瘦手臂半撑着身体,浑浊目光终带了一丝清明。 二十年岁月将不过五旬他变成一个鬓发斑白枯槁老人,却并未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他眼中有一丝释然,“你来了。”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垂目不语。 他微微一笑,宛如当年揽她于怀时宠溺:“这几日梅子熟了,莫要贪吃。” 她点了点头。 又榻前立了半晌,才对他说:“我走了,你好好养病。” 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转头,却见他仍半撑着枯叶般身子看着她,好似知道她会回头一般。 他嘴唇轻蠕,并未发出声音。 她随着那口型念出声来。 今生无悔,只愿来世再不相见。 五日后传来消息,安汉将军薨了。 当时她正坐一旁看曹操习字,正好写到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1] 三国时期有人写了《水经》,但是内容简略,全书只有八千二百多字。郦道元系统地对《水经》进行注释,就是《水经注》全书共4卷,全面而系统地介绍了水道所流经地区自然地理和经济地理等诸方面内容。《水经》已失佚,今本郦道元所注《水经》当是另外一部,是无名氏所为,其成书年代,诸家说法不一,全祖望认为是东汉初,戴震认为是三国时作品,今人钟凤年又认为是莽时所作,诸说尚难确认,不过大体应为汉魏之作不成问题。 第四十六章 女娲娘娘做个妾 风里希指尖桌上一圈圈绕着,苏瓠立下首,目不斜视。 等到风里希画完了第三百八十三个圈,才起身离座。她行至殿门,苏瓠低声道:“娘娘,留步。” 风里希手贴殿门上,却听苏瓠道:“臣斗胆,十大神器关乎天地存亡。娘娘那凡人身上往生障只能保他十世,如今已是第十一世,他能活到今日已是造化。近几月神器之气愈加强烈,开始也只有臣和帝江这等修为才能察觉,这几日却连臣手下几位将军都有感知。娘娘身为万灵之母,如何不知杀一人救百人道理。” 风里希看着眼前雕着百兽大门,若有所思,“你是怪本宫手软?” 苏瓠双膝着地,狐裘骤然落光可鉴人金石地砖上,“臣不敢。” 风里希道:“你可知帝江明知女娲石何处,却迟迟不去取,是何原因?” 苏瓠沉思半晌,“难道。。。” 风里希笑笑,点了点头:“因为就算他得了女娲石,也解不开其上封印。”说罢看向苏瓠:“我知你心里想什么,本宫既欠你一个人情,苏糜之事你便不必操心。就算没有你我二人插手,你那小狐狸儿子也不一定就能让饕餮占了便宜去。一时三刻,他还死不了。” 苏瓠心中一定 “臣这些年自觉亏欠这孩子,平日里也过于放纵了。若他今后冒犯了娘娘,看青丘一族面上,求娘娘留他一命。” 风里希心想苏瓠这事上真是多虑了,其实不用等他今后冒犯她,人家之前都要挖她眼睛了,不还活得好好么。 她走出去,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立门外,相貌并不出挑,只眉眼间天生带了几分端倪之色。她笑道:“阿决,你这几年瓜子还真没白吃,两年多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阿决挑了挑眉,算是打了个招呼,却听风里希直接了当道:“我这次要带你走,万不得已之时,也许会灭你三魂七魄。你可还愿和我走?” 阿决淡定地吐出一颗瓜子皮:“你围着我转了几百年,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风里希叹了口气:“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出发。” ------------------------------------------------------------------------------------------------------- 苏瓠本是想召了青丘一些有头有脸狐狸来参拜,她一想起苏糜和苏妲己出行时那阵势,忙摆手说免了。 她散了一干她面前头都不敢抬侍女,信步狐王殿后天狐园里走了会,寻了块还算干净矮树杈爬了上去。 青丘四季如春,今日天气略有些阴,她半睁着眼望着头顶树影斑驳,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叠略有些泛黄信笺。 随手拈来一张,其上短短几十字,字是险峻疏朗,内容却略有些无奈,还有些期待。 “近日与威儿一同研读夫人批注之韩非子,颇有心得。下月威儿十岁生辰,那日瞧见他记了一册子问题,想来是留着问你。” 靡威是他养子,与他一般善骑射,官至虎贲中郎将,当时蜀汉也算权倾一时。至死也没见上她一面。 她举着信笺看了半晌,手一松,那纸便落她脸上,淡淡纸墨霉味穿过近五百年时光,萦绕鼻尖。 耳边略有鸟鸣,风吹过树影婆娑,过了一会她觉得手上一凉,原是下起了小雨。 她急急去收脸上信笺,收到一半忽然停住,任雨点打湿本就不甚清晰字迹。 信笺这东西,本就是两个人间事。如今另一个已不,天地之大,往事或轰轰烈烈或平淡如水,也只她一人记得。 她手一松,那信笺飘飘摇摇落下树去,落泥水里,模糊得再辨不出内容,就如同他面容。 风里希挂树杈上看了一会底下水潭,再一翻身,双眼就对上了一片金灿灿刀刃。 苏糜那病弱苍白尖下颌抵她胸口,手中换了一把成色纯黄金匕首。 他另一只手摸索上她一眨不眨眼睛,“又抓住你了。” 风里希愣了一愣,青丘全族都和妖界决战时候他苏糜长安夜市和人讨价还价,怎么今日他竟青丘? 她叹了口气,“公子,看不见爬这么高是很危险。” 苏糜刀尖往前一探,“无妨,一会还有离离你来陪公子。” 风里希身上一僵,她本料想苏糜再执着也不敢苏瓠眼皮子地下挖她眼睛。现才想起来这位公子他。。。 不可用常理度之。 苏糜感到她一时紧张,忽然戏谑一笑,“啊。。。可算等到你害怕了。” 说罢收了匕首,摸索着她身旁躺下。 躺了一会,一人一狐谁也没说话,这时树底下来了个侍女,鼻尖还缀了几颗汗珠。那侍女见了苏糜,急急道:“世子殿下,奴婢可找着您了。夫人还有殿下姑妈表姨婶婶都到了。大家就等您呢!” 过了半晌才见她家世子从树影中抬起头来,慢悠悠理了理大裘披肩,然后白影一闪,就不见踪影,手里好似还抓了个人。 --------------------------------------------------------------------------------------------- 风里希原来只知道九尾狐族重血统,是故青丘亲戚间走动不少。 但眼前这阵势,这哪里是不少,简直就是八代前能攀上亲戚都来了。 望着这一殿千姿百态美人,竟都是苏糜七大姑八大姨。此刻见了苏糜,有如恶狼见了兔子,一个个眼睛发光,想必苏糜此刻就算不瞎,也能被这七八十道目光盯盲了去。 场面很沸腾。 上首一个雍容华贵美人,正是苏瓠夫人,青丘王后苏夫人。 苏夫人见了苏糜,眼中露出毫不掩饰溺爱,出声让他坐自己下首,风里希被他拖拽着立于身后。 苏糜刚坐下,苏夫人就开口道:“靡儿,你前几日回家,你婶母姑姨们就吵着要来看你。结果你成天没个影。今日可算抓着了,还不让婶婶姑姑姨姨们稀罕稀罕。” 说罢苏糜一众长辈眼里都露出迫不及待。 风里希从前听说青丘这一代有些阴盛阳衰,没向到竟然阴盛阳衰到这个地步,连苏糜这种顽劣纨绔子弟都会被众星捧月成这样。 转念一想,估摸那烂性格是被这么捧出来。 一群母狐狸叽叽喳喳起来,大多是埋怨苏糜离家这么久也不想她们这些作长辈,还有一个桃花眼美人一扣茶盏道:“所以我就说了,世子就是个小没良心,他小时候眼睛刚瞎那会儿天天哭,还是小姨我捉鸟给他玩来着。想必也都忘了。” 她这话一出,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苏夫人瞪了她一眼,那桃花眼美人才意识到失言,忙掩了口。 这时苏夫人又发话了,还颇有些郑重其事意思:“靡儿,你也老大不小了。。。“ 苏糜没什么反应,站他身后风里希却听出个味来,一般由长辈说出“老大不小”这句话时。。。下面要接十有八、九是。。。 苏夫人果然没有砸了她场子,“你今年都都三万五千岁了,总这么不着家也不是个事。你父王这些年和帝江那贼子打仗,身子也不好。娘想着要是有你帮衬着你父王。。。到时候再从我们九尾狐族小姐里挑个品貌才学都顶尖成家,娘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连风里希都动容了:有娘疼就是好啊。 她还没来得及感动完,却见苏夫人一个眼色,殿外登时进来二十几个美人,个个白裘身,容貌气质皆上乘。 九尾狐以白为尊,能穿白色,自然都是贵族家狐狸小姐。 为首一个见了苏糜,脚下还没站稳,就飞奔至他怀里,他衣上蹭了蹭,清脆地叫了声“哥哥”。 这便是昆仑镜中狐族公主本尊,苏妲己。 苏妲己蹭了半天,才被苏糜摸索着捏了捏脸蛋,“妲己啊,你又重了。” 苏妲己还没从见到哥哥喜悦中缓过劲来,就沉入了对她体重深深担忧中。不过还好苏妲生性开朗,低落了一会就又是一条好狐狸。她冲苏夫人眨了眨眼,转头对苏糜道:“哥哥,我们堂姐堂妹表姐表妹们听说你回来了,都特意跟我过来看你。” 说罢她跳下苏糜膝头,扯了一个媚眼如丝高挑美人过来,往苏糜跟前一推,又拉着苏糜手放那美人嫩白小手上,道:“哥哥,这个是苏绮堂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们一起带我捣过狼窝。” 风里希立没人注意角落,心中对苏妲己充满了敬佩:假若有一日天上姻缘星君不干了,她顶推举苏妲己。 苏糜爪子苏绮手上摸了个痛,才天真而又媚惑地一笑:苏绮儿姐姐好。 那苏绮脸上立刻就飞了两朵红云。可惜这云还没飘一飘,就被后面苏霓堂妹换下场了。 苏霓上场时候她母亲有些激动,不住一旁念叨:“我家霓霓从小就和堂哥亲,小时候还偷偷给世子绣过荷包呢。后来被老夫人捉着,本来要挨一顿训斥,结果老夫人看了荷包,非但没训她,还夸她绣好。” 她这话意思很明显,这时她边上一个略年长点接口道:“我怎么听说,老夫人没责怪霓儿,是因为看那荷包上鸳鸯绣得太像鸭子,一时没忍心开口呢。” “你!” --------------------------------------------------------------------------------------------- 座各姑姨唇枪舌剑和殿内各堂表姐妹或娇羞或*辣目光下,苏糜慢条斯理地把美人小手都摸了个遍。每摸一个就用腻得要死嗓音说一句“xx姐姐/妹妹好。” 等摸完了,听苏夫人道:“你这些姐妹,都是血统纯正、相貌好、性子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修为和身家也配得上你,今日来都是家中长女,懂得疼人照顾人。她们都是你一起长大姐妹,今儿这么多姑姑姨姨婶婶,你心里要是有哪个,就和娘说。” 这话是□裸地叫苏糜选啊,一时间场面十分紧张,风里希几乎可以见到那一只只竖起狐狸耳朵。 苏糜没骨头般靠宽大椅背上,细长苍白手指磨娑着扶手上狐狸头,“我看众位姐姐妹妹都不错。。。若是要选一个喜欢。。。”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来。 满殿狐狸身子都向前倾了倾,目光跟着那手指而去。 风里希觉得有哪里不对,这才想起,他一个瞎子伸手能指到什么?不是要胡乱点一个吧?! 想到这里,果然见那手指殿上转了一圈,然后。。。 点向了他身后。 --------------------------------------------------------------- 众母狐狸目光一时间全体投射过来,后还是苏夫人打了个圆场:“糜儿,你眼睛不方便,还是不要乱指了。你喜欢哪个姐妹,说出来就是。” 众狐女也忙点头称是。 却听苏糜那天杀死孩子认真道:“母亲要我说选个喜欢,我就喜欢这个。” 一瞬间无数目光化为刀子捅风里希身上。她此刻忽然觉得,苏糜报仇一事上,绝对有非凡造诣。早知如此,应该让苏糜挖了她眼睛才对。 正尴尬时,却听殿外传来一声:“太夫人到!” ------------------------------------------------ 要说青丘这位太夫人,狐王苏瓠奶奶,乃是上古一只九尾狐女娇,今年已有四十万岁高龄,是全青丘一尊会走路佛。太夫人近几万年来年纪大了,很少露面。 此时太夫人到,众狐女都连忙起身离座,列于两旁,就见一片狐裘汪洋中,一个面容看上去还很年轻,鬓角却有几丝银发狐女着素白衣裳,广袖曳地丈余,缓缓穿过大殿,苏夫人让出主位上坐下,平平淡淡开口道:“都坐下吧。” 众狐女道了个诺,才各自重入座。只听太夫人道:“老身听说你们今日给糜儿说亲,也过来看看。不知他可有看上姑娘?”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满殿皆噤声,后苏霓母亲没忍住,告状道:“奶奶您来得正好,糜儿又和咱们这些老东西闹别扭呢。您可说说他。” 女娇“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她“哦”得非常耳熟,风里希这才明白苏糜那慢腾腾性子是从哪继承来。 过了一会,才听苏夫人干咳两声,有些尴尬道:“糜儿看是看中了一个。。。却。。。却。。。” 还是苏糜那小姨嘴,接着她姐姐答道:“却看中了一个来路不明丫头。” 女娇又升了个调“哦”了一声,才颇有兴致道:“是吗?是哪个丫头,叫她上前来。” 于是一把把眼刀飞射中,风里希被扭着立了殿中央。她瞥了眼坐一边看戏苏糜,分明看到他嘴角挂了一丝坏笑。 苏狐狸,算你狠。。。 女娇打量了一下眼前人:黑丝坠地,眼瞳赤金。长得确实比殿上那些要好上一点。。。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因着她上古时并未有机会见过风里希,而苏糜双眼被灼瞎原因又只苏瓠知道,所以她一时也没联系到那上面去。 旁边苏夫人提醒道:“奶奶,咱们之前说好,给糜儿选人,哪方面都不能差了去,尤其家里要配上咱们糜儿。。。” 女娇点点头,转向风里希,量慈爱了点道:“你叫什么名字?” 风里希开口欲答,忽然想起自己本名糊弄凡人行,九尾狐族这边却糊弄不了,只得编道:“离离。” 苏糜动了动。 女娇听了,继续问道:“可有姓氏?”一般妖界就那么几个大姓,若是别姓氏,约莫也是个小族小户。 “姓风。” 殿上都一阵思索,风姓嘛。。。好像只有南边一个小豹族用这个姓氏。 苏夫人不禁皱了皱眉头。只听女娇又问:“离离,你家里可有什么人?” 风里希实话实话:“父母。。。都不了,只有一个哥哥。” 这话一出殿上又是一阵交头接耳,首先父母不,就落了一大截,然后又不是家中长女,又不满足苏夫人条件。 这时候苏夫人眉头都已经堆成小土堆了。 女娇也有点不满意,但想着没有父母,也许兄长有实权,只得再问:“你兄长可有官职?” 风里希想了想,她哥哥伏羲之前倒是被称作伏羲大帝,但是已经隐居多年,而且“帝”又不能算一个官职,只得道:“没有官职。” 这下殿上已经不需要交头接耳了,大家都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苏夫人眉间小土堆变成了小土丘。 女娇也觉得这次苏糜选人选得是走眼了,但她对这个一支独苗向孙子想来惯着,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你家中可有产业?” 风里希想了想,产业。。。搜肠刮肚只想起来三十二重天女娲宫,只好答道:“有个宅子。。。” 还不等女娇说话,顶着小土丘苏夫人已经接过来了:“哦?那宅子位置可好?交通可便利?府上仆从多少?” 风里希眼前浮现出女娲宫那苍凉样子。。。只得有些低落道:“位置。。。可能有些偏僻,交通。。。道路还没修好,仆从。。。没有。。。” 苏夫人一口气没上来,连喝三杯茶。 苏糜实没有憋住笑,忙用手挡住脸,别人看来却是他为这个风离离感到惭愧。 现大家都明白了,苏糜看上了一个住偏远山头茅草屋村妇。 女娇见苏夫人如此,又怕伤了苏糜心,想着也许这丫头身上修为不错,能入得了苏糜眼,于是问道:“我们青丘虽然重商,却也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文弱之流。糜儿又是我青丘几十万年来出一个奇才,身上修为本就深厚,四百余年前又机缘巧合再进一步,如今就算是他得父王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我们给糜儿找妻子,也不想找个时时要他保护。你身上修为如何?” 风里希被踩到痛处,"原本。。。还。。。不错,这几年病了一场,修为失。。。" 温婉贤惠苏夫人要骂人了。 倒是她几个姐妹姑嫂若有所思:难道世子喜欢这种弱不禁风娇弱类型?回去要好好和女儿谈谈。 女娇觉得没什么好问了,现再问琴棋书画也是白问。她给苏夫人使了一个颜色,苏夫人才缓过来,起身对着阶下风里希道:“姑娘,我们青丘是上古九尾狐族,我糜儿是血统纯正九尾白狐,又是青丘未来王。他看上你了,我这个做母亲不能逼他。但青丘今后王后,绝不能是那些个小门小户里出来丫头。他要是真喜欢你,我们可以勉为其难给他置个外宅,让你做个妾。但你要保证永不踏入王殿一步,大祭祀场合也不要露面。。。” 风里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过是树杈上躺了一会,怎么青丘王后就要给她流放到外宅了。。。 正这时,有个侍女进来,看着这架势吓了一吓,却还是稳了心神见了礼,之后转向苏夫人道:“夫人,狐王殿下传您过去,说是有贵客来,今晚要开宴百席。” 苏夫人这厢心结还没解开,怎么能过去,不耐烦道:“没眼色东西,没看见太夫人么。什么贵客能比太夫人还金贵?” 那侍女被吓得扑通就跪了,哆哆嗦嗦道:“回夫人,这一位。。。倒真是比太夫人还要。。。乃是。。。是。。。是三十二重天上那一位娘娘!” 她这么一说,别说苏夫人,全殿人都惊了。这一位娘娘从来只传说中出现,连太夫人她面前都要算个小辈,今儿怎么竟赏了青丘这么大面子。 一时间满殿狐狸心激昂,连给苏糜挑媳妇这事都忘了:媳妇以后可以慢慢挑,见女娲娘娘机会可是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有一次。 相比于那些小狐狸,女娇还算比较淡定,但心里也难掩一丝激动。自她还是一只幼狐时就常听这位娘娘名号,活了四十万年都没见过一次,今日要是能见上一见圣颜,也算死而无憾了。 想到这里她便起身道:“都还坐着干什么,还不回去梳洗打扮,迎接娘娘。” 于是呼啦啦一群狐狸就往殿外走,把风里希落后面,刚要出殿门,却见那适才进来小侍女又跪下了,这次哆嗦得比以往厉害,她一边磕头一边对着风里希道:“娘娘恕罪!奴婢适才没有看见娘娘!奴婢该死!” 第四十七章 一跪两跪三四跪 那侍女这几句声音着实不大,却足以令已经堵殿门众小姐贵妇都停住了脚步。 世界寂静了,连那不停磕头求饶侍女都感到不对,一抬头,她看到是一张张平日里或趾高气扬或冷淡疏离脸上露出了同样情绪:不解、震惊、恐惧。 她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却不敢直视风里希,只得看向一旁仍摊座上苏糜,却见他面上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才听苏夫人怒道:“琉璃,你发什么疯?!”其他夫人也跟着斥责。只苏太夫人被搀扶着转身,也是一脸相同若有所思。 叫琉璃侍女太冤枉了,她就算发疯,也不敢这个当口拿这一位娘娘发疯。她憋得脸红,张口道:“奴婢没有发疯。。。” 话没说完,却见适才一直没说话风里希抬了抬手,琉璃剩下话就憋回肚子里。 风里希没转身,仍是背对着众人,一改殿上回话时模样,平静地缓缓吐字:“女娇,你父还时,向本宫提过,他女儿聪明伶俐,希望能得个机缘入我宫中学习。” 死寂,死寂,苏夫人斥责话卡喉咙里,苏糜姑姨姐妹们面面相觑,不明白适才还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村妇怎么忽然发出这种骇人气势。 她们还未来得及震惊个够,就见青丘一直高高上太夫人忽然舍了拐杖,颤颤巍巍跪下,以额触地,颤声道:“青丘女娇,参见娘娘!娘娘日月同辉,圣德永昌。” 她这一跪,身后呼啦啦全跪了,以苏夫人为首,满头冷汗跟着道:“娘娘日月同辉,圣德永昌。” 众贵女额头贴着地砖,半晌却不听风里希出声,苏夫人偷偷将额头从地面上移开一条缝,却见那位娘娘正坐殿侧一张椅子上,而自己那要命儿子竟还懒洋洋坐对面。 她心里着急,这位娘娘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容他一个小小青丘世子同起同坐。她怕儿子这条命不保,也顾不得冒犯,出声斥责道:“糜儿,娘娘此,还不跪下!” 苏糜闻言,慢腾腾起身,慢腾腾扶着椅子矮下身去,却见风里希将身侧空茶盏盖子一掀。 琉璃好歹是侍女出身,一见这动作便明白了,膝行过去就要拿茶壶给风里希添茶,爬到一半却听风里希道:“苏世子。” 苏糜跪到一半,有一瞬间愣神,才摸索着过去给风里希添茶。 风里希拿着茶盅也不说话,殿上九尾狐贵女们膝盖都有些发麻,还不敢这一位面前运功舒缓。风里希不让起来,谁也不敢动,一时间偌大殿上白菜般跪着全青丘尊贵女人们。 每只跪着狐狸都有些浑浑噩噩:她们今天做了什么?好像干了一件了不得大事。是什么事来着。。。?好像先是笑话三十二重天上女娲娘娘身家不好,又笑话娘娘兄长伏羲大地没有官职,然后还把她们一辈子都踏不上去女娲宫当成茅草屋笑话,完了又笑话娘娘修为不行。。。 苏夫人汗流得多:以上那些之上,她还提议让娘娘给自己儿子做妾,终生不得踏入狐王殿,祭祀场合也不要出现。。。 苏夫人觉得自己一定是做梦。 过了能有一柱香时候,女娇心疼小辈,踌躇半晌,心一横道:“臣妾等有眼无珠,冒犯娘娘,合该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然娘娘屈尊降贵来我青丘,若派使者知会我等,臣妾便可负弩前驱、扫榻相迎。。。” 这话说得既婉转又直接,直接地承认了错误,委婉地把责任分给风里希一半:她们没认出来这位娘娘是因为风里希自己隐瞒身份。 这话说出去,女娇就是带了不成佛便成魔心态,身后贵女们也跟着捏一把汗,不知娘娘会如何应答:不过无论是恼羞成怒还是大方原谅,都比一直这么跪死好。 不想这位娘娘她,没有应答。只是又让苏糜添了杯茶。 等众狐女跪得都晕了,才听风里希如天籁般一句:“都起来罢。” 女娇边上侍女忙去搀她,风里希又道:“别人起来,女娇,你,再多跪一会。” 苏太夫人就这么愣当场。刚离地膝盖又压下去了。她身后苏夫人等见太夫人都跪着,怎么敢起来,结果刚直起来一点身形又压下去了。 苏糜给风里希添茶功夫,偷偷掐了她一下,意思是凡事不要做太绝。 他自恃还算了解她性子,如若不是被侍女认出,她是绝不会自己摆出架子来。现这么一出,倒有点出乎他意料了。 他还不太习惯她这样。 但他不是很意。 结果苏糜还真小看了风里希。 ------------------------------------------------------------ 风里希见此,才终于侧头看了看女娇,右手两指并拢弯了弯。 女娇大惊失色,忙道:“都跪着干什么?!娘娘叫你们起来,都没听见吗?!” 众女不知太夫人怎么忽然这么激动,但是听她语气也觉出不妥,忙相挟着起来。 只有女娇冷汗淋淋:她父亲曾娘娘手底下打过仗,上古灰飞烟灭娘娘手底下不知几多,而刚才这个姿势,就是传说中女娲娘娘动手起手姿势。 她活了一把年纪,生死早已看淡,但娘娘一怒天地崩,她不敢拿整个青丘赌这个意气。 风里希搁了茶碗,起身行至女娇面前,身后刚站起贵女们都下意识地往后让了让。 就大家都为太夫人捏一把汗时候,却听风里希道:“本宫倒是不知道,如今青丘,连天上规矩都不用遵了。” 这话说得众人一呆,却见女娇面上一惊,再次伏地:“臣妾有罪。天规道:以下犯上,妄议上神者死。臣妾一时昏了脑子,竟敢指责娘娘。”说至此已是存了死念,“臣妾死不足惜,只求娘娘看家父也为娘娘过忠份上,能从轻发落青丘一众小辈。”说罢又磕了三个头。 身后苏夫人脸都白了,扑通一下又跪下去了。 苏霓母亲直接晕了。 风里希被她们闹得有些烦,道:“本宫说规矩,是待客要煮茶规矩。”说罢对着一脸愕然女娇伸出手道:“起来罢。” 女娇看着眼前手,觉得自己一柱香时间内从灰飞烟灭边缘走了一圈又回来了。她颤颤巍巍起身,却见风里希转身行至主位,和善道:“尔等继续。” ------------------------------------------------- 千百年之后,青丘许多贵族女子还对这一场相亲会记忆犹。明明是青丘占了天大面子,连女娲娘娘都对世子苏糜婚事有几分看重。可相亲会当日却是从苏太夫人到一殿贵女都战战兢兢,连一向无法无天妲己公主都轻声慢语小心翼翼。苏糜那一众本来桃花满面不胜娇羞堂姐妹都愁云满面不胜惶恐,谁也不敢上前。 自然,这个亲是没相成。 事后众女大难不死回了府,也觉得奇怪,要说娘娘动怒了,她偏偏一句重话都没说,就是殿上坐了坐。可偏偏连一向看破世事太夫人都磕肿了额头,她们姐妹是觉得自己九条狐狸尾巴都要不保。 ---------------------------------------------- 娘娘是怎么想,谁也琢磨不透。倒是当夜她老人家并未歇狐王殿,竟要住青丘之北禁地风銮殿。 风銮殿之所以是禁地,是因为其上古时曾经作为屠戮妖魔刑场,后因怨气太重,当时狐王才其上建了一座宫殿,内奉盘古大帝金像,才勉强压住了魔气。 娘娘要住风銮殿,自然谁都不敢阻拦。苏夫人讨好地要派一批修为较高能勉强风銮殿里站上一晚侍女侍卫去给娘娘守夜,娘娘只是轻描淡写道:“本宫记得日间夫人提起,世子修为甚高。” 苏夫人想说什么,却被女娇一眼瞪了回去,青丘太夫人发话:“能给娘娘守夜,是糜儿造化。” 于是享受了风里希两个月老妈子般侍奉苏糜,终于一年后深深理解了风水轮流转这句话。 ------------------------------------------- 风銮殿很大,夜里妖风自廊柱间穿梭,声如鬼泣。立殿内守夜狐狸们都有些心惊胆战。 苏糜立主殿外,站了一会,觉得有些冷。索性化了个假狐狸门外立着,自己摸索着推了殿门。 一路循着气味摸到榻前,刚要纵身一跃跳上榻去滚狐狸肉丸子,却听身后冷淡一句:“世子不殿外守夜,深夜跑到本宫榻上,可也是青丘规矩?” 苏糜索性就躺下了,耍赖道:“外面那个风啊,好冷。本公子立了一会,就觉得头重足轻,怕是要旧疾复发了~”说完不忘逼真地咳了几声,又把自己冰凉狐狸爪子往风里希怀里送,“你瞧瞧,都冰成这样了。” 风里希打开他一双不管何时都是这个温度爪子,却一个不稳被他拉至榻上。 苏糜精致狐狸脸直往她胸口钻:“就知道离离疼爷了,白日里都没和我家老太太告发了爷。要是她知道我早知道你是谁,还不扒了爷皮。”说完又撒娇埋怨道,“不过离离今日是比平时凶了,你吓吓我那些姑婶也就罢了,怎么对老太太还下那么狠手,还有我娘,回去找我父王哭了两场了。” 风里希拿他没辙,心道她不过是帮九重天端了端架子,后只得叹气道:“若是早几万年,她们就不只是跪一跪了。” 忽然想起什么,伸手狐狸丸子脉上一探,果见他内息比去年加紊乱,倒还真不算装病。 她摇了摇狐狸,“先别睡,你身体里盛了饕餮万年修为,可知他魂魄去了哪里?” 风里希起先猜测饕餮魂魄也栖宿苏糜体内,现看来却好似不是如此。但就算只是妖力,这么折腾下去,也能要了苏糜命。 苏肉丸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嘟囔道:“他魂魄不是你带走了吗。。。” 风里希一愣,“我带走了?!” 苏糜用手支了狐狸脑袋,莫名其妙:“离离,你失忆了?” 风里希沉思了一会,沉痛道:“我可能真失忆了。” -------------------------------------------------------------------------------- 苏糜:“失忆嘛,不是什么大事,早点睡吧。”说完又倒下了。 风里希无语望了望帐顶,后伸出手。。。掐住了狐狸耳朵。 适才还柔柔弱弱风不吹自己倒苏世子,“嗷”一声尖叫直上九霄,引得殿外守着侍卫都聚过来了。 “娘娘可好?” 苏世子:娘娘怎么会不好?有个妖怪太棘手,需要魔音功收,好已经被本世子捉住了。你们回去守着,不要被别妖物趁虚而入。 风里希:“说,四百年前怎么回事?不说揪掉你耳朵。” 苏糜空洞眼睛弄得眼泪巴巴:“明明就是离离你嫌既带着魂魄又带着妖力麻烦,才随手将那凶兽妖力塞给路过我。。。” 风里希大惊:四百九十年前? 苏糜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四百九十年前。 风里希颓然:“我竟真失忆了。”说完又想起来这妖力留苏糜体内与他本来修为缠斗不休,“这四百多年你都没想着将饕餮妖力导出去?” 苏糜委屈地她肩窝蹭蹭:“不是离离你让我一定要看好它么?现又来怪人家。。。” 风里希无奈:“风銮殿本就是妖族坟场,适合分离妖力。明早我会帮你将它提出。” 苏糜裹着狐裘滚到一侧:“不要!人家怕疼~” 风里希又差点被他气出一口血来:“还有,你眼睛。。。明日我再放一碗血,借着风銮殿妖气将你之前毁了秘术修补了。” 这厮又睡着了。 风里希被他闹得没了脾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明日先把这两件事解决了。想着想着也倚榻边睡着了。 等她均匀呼吸声传来,榻上另一侧那一坨狐狸毛动了动,苏糜一双灰眼珠映着月光,颜色略淡直发散枕上。 他伸手将风里希往床内拉了拉,又摸到薄被将她盖了。 做完这些,苏狐狸嘴角勾出一个坏笑:你这么急着将欠我都还了,我就偏不让你如意。 有亲说我刷点击 关于上一章下面话我也就是顺道吐个槽,结果今天看到有大大说我刷点击编辑不给签才找了个大众借口。 我一口老血就这么吐屏幕上了。我记得点击这个事我之前已经吐过一次槽了,当时以为晋江抽了就没继续接这个话题。 我这口老血吐得有几个原因: 第一点击原来可以刷阿?我原来以为刷点击=找土豪点,查了一下还可以用高科技刷。 第二这是要多么报复社会报复自己能刷出这么丧心病狂点击?我开始看第九章四万多点击有一瞬间恍惚,以为我不小心把银行账号密码写进去了。 言归正传,这个奇葩点击数帮了点积分,但是也没帮那么多,第九章崩了那天积分也没说一下子翻倍,多了四分之一都没到好像。再说我本来选积分系统时候就不太会弄,没有选晋江首发,所以那个基数本来就不高。 我要是刷点击冲积分怎么也不能这么干阿。 要是大大们非说我刷点击,我能交代也只有刚贴文时候和国内朋友说”没事帮我点点留个言啥”。 再说这种奇葩点击,也让好多亲连文都没看就觉得作者不厚道就走了。我这是自虐么我? 看了几位亲评论我都想找编辑理论了,你就算觉得我刷点击至少也和我交流下阿。你看到这么奇葩点击分布心中没有任何疑问么?就一句作者刷点击了?就算您不想和丧心病狂我说话起码也看看文再找个好理由啊,我这个文学修养真心写不出文艺范啊。 总之就是,你可以攻击我,但文章无罪。 咆哮完了继续回去上班了。其实我有很认真地写文。这样就被泼了一身飘着腿毛洗脚水有点憋屈。 谢谢赶作业、九夜、土豪、bedbed 、明明、fina 、爱睡觉猪、绯钰、歌月、牙月、木头、岚girl、小茶杯、雯雯宝贝、sai、我了个擦、六水、我勒个去、陵风、无忧、bee、歌月徘徊、桃z 、玻璃球、小豆子、卡奇卡奇、111等大人这些天留言,每天回你们留言真是一件乐事。作者写文不就图个这个么。 也谢谢呵呵和好*君提醒,下次我会和编辑说一下这个事。 明天有个考试,我先占个坑、回来补。 这个坑我不会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