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不好惹》 公主难嫁 燕晗帝都这几日初雪乍停。 商妍仔仔细细清理了永乐宫中杜少泽痕迹,把和他相关所有物件整理出了一个硕大包裹,用他送云锦衣裳包了,命侍卫送到侍郎府去,连同一份厚礼一起恭贺他婚大喜。 天气严寒,雪倒是好看。她抱着暖炉缩貂绒软椅上,看着窗外两个侍卫艰难地把那厚重包裹抬了起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印记,心中愤懑倒是随着那些归还旧物一起消散了。 只可惜,有一样东西是她收下了却送还不了。那便是他杜少泽戴到她脑袋上帽儿。 绿色。 东窗事发其实也是偶然。 初雪那日皇帝心情大好带着几个女眷与臣子去西郊别院踏雪煮酒,她素来碰不得酒,就提了封赏两坛青梅酒去了侍郎府,接引小厮不巧半途腹痛难耐,她便一个人摸着路去找杜少泽。谁曾想一不小心后园之中见着了一对郎情妾意璧人。 那对璧人男才女貌,一片皑皑白雪腊梅争艳中相互依偎。 她孤零零撑着伞呆院门外看着这如画景致久久回不过神,就连两坛佳酿系绳勒进了手指都没觉察出来,直到小厮匆匆而来,凌乱脚步声惊起一对鸳鸯,她才恍然抽回思绪,朝着院中回过头探望两人咧了咧嘴。 杜少泽脸上神情堪称精彩,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身旁那女子脸上红晕如云霞,轻轻推了推他柔声娇嗔:“少泽哥哥,怎么今日有客人来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商妍被这一声柔得像浮云少泽哥哥唤得悬崖勒马,挤出一抹笑道:“陛下念杜侍郎往日为国为民操劳伤神,特地命我送了两坛青梅酒来赏予侍郎。” 女子喜上眉梢道:“多谢这位姐姐。少泽哥哥,我们可以赏雪煮青梅了。” 赏雪煮青梅,确美得很。 她小心翼翼踩着雪摇摇晃晃把那两坛酒提到他面前,可惜那位少泽哥哥却面色阴沉杵当下一动不动,像是一座石雕,既没看女子,也没伸出手接酒。 一步之遥,谁也没有开口。 三月情谊烟消云散,就此别过。 * “公主真要把先帝凤凰于飞送给了杜侍郎?” 菱花镜前,宫娥小常细细眼圈通红,似乎是刚刚哭过样子,一边梳理一边嘀咕:“凤凰于飞是先帝赠予公主,那杜侍郎明明那么不识相……” 原来是为了杜少泽事情。 商妍摸了摸身上柔顺细腻狐裘嬉笑:“小常,你不是一直嫌弃杜侍郎位卑官小吗?” “可是……”小常眨了眨眼,眼泪又要泛滥,“公主才貌双全,温雅娴淑,一定会遇上配得上公主有缘人,那些庸脂俗粉是没福分!” 庸脂俗粉。商妍一愣,低头闷笑——她教了小常三年成语,这庸脂俗粉四个字,虽然不合规矩,却也莫明……贴合。 “公主,您真不奏请陛下降罪杜侍郎吗?他……他胆敢玩弄公主……陛下知道了,一定……” 降罪?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俏皮地落到梳妆台上,浅浅温热融融。商妍舒适地缩了缩脖颈,对镜中自己满意得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美人情长,英雄气短,何罪之有? 没了一个杜少泽,大不了……大不了再寻一个男人嫁。 *** 说到底,帝王家女儿总是不愁嫁。 黄昏时分,承德宫随侍安公公带着几个水灵灵小太监上了门,细声细气地宣了一道旨:宫中梅开正好,恰元宵佳节,天降瑞雪,宫中久未逢喜事,朕借瑞雪之势摆宴御花园,邀妍乐公主赴会…… 大约是因为燕晗公主至今未嫁,所以宫中经常会有这样“久未逢喜事”而来宴会,满朝年轻公卿将相和王侯公子齐聚御花园,歌姬舞姬觥筹交错,为不过是为妍乐公主创造机遇,甄选驸马。 一次两次尚可,月月如是,民间早就传闻妍乐公主貌丑如修罗,性子比猛兽还要乖张,虽贵为堂堂公主却全朝上下没有一个公卿子弟敢娶…… 她月月都去丢上一次脸面早已习以为常,笑眯眯道:“安公公你这消息来得可真。” 她前脚才找人清理了杜少泽旧物,这边就赶着约好了宫宴,倒真是雷厉风行。 安公公笑得眯起了眼睛:“这宴上可有许多公卿世子,您相中哪个,告诉陛下,陛下自会替公主张罗……” 商妍接旨手略微僵了僵:“如此多谢公公费心了。” 安公公翘了兰花指轻道:“皇帝女儿不愁嫁,公主若是早早肯让陛下为你赐婚,也就没有周状元、李尚书、杜侍郎他们一干人等什么事了。” “……劳烦安公公一个个记着……本宫若是顺利出嫁,安公公功不可没。” 安公公眉毛一挑:“时候尚早,公主可以好好装扮装扮,公主貌美,必定艳惊当场。” 商妍恬不知耻干笑:“多谢公公美誉。” 若是普普通通打扮漂亮了就能嫁出去,她又怎么双十之年还待这永乐宫? 皇帝女儿确不愁嫁,只可惜她并不是。当今皇帝姓商名徵字景毓,是她父皇小兄弟,她父皇早十年前就一场谋反中不幸窦了,太祖皇帝子嗣虽多,到她父皇执政之时却只剩下小兄弟尚人间。商徵入主,合情合理。她和他明明年纪相差不过五岁,却也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说到底,她终究是个前朝公主,她虽然被商徵封了个妍乐公主,享荣华富贵无数,娶了却未必是福事。终日步步为营朝中大臣们岂会算不出来其中得失?也就单纯如小常才会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难嫁本就无关样貌,她又何必精装细化来成全一个笑话。 不过是那人想看她满朝文武面前丢点脸面,他既然想看,她也只能配合。 * 日暮时候,商妍收拾完毕,甩了宫娥抱着暖炉独自去赴会。永乐宫到御花园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瑞雪难得,她弃了步辇改为步行,走到花园门口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御花园内行人不少,想必都是去赴会。商妍被一声声“公主安好”刺激得老脸发烫,踟蹰片刻拐进了一条小径,却不想天公不作美,她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两个身影,而且是……冤家路窄。 花园内花花枝枝间已经带了些暗沉,一座小亭上隐约站着一男一女相互依偎两个身影。女罗裙翩翩笑意妍妍,男青衫落拓,他们倚栏相依,面朝着一片雪景,俨然是雪色连天中一对璧人。 而且是一对眼熟无比璧人。 商妍步履有些僵硬,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呆呆伫立几步开外,眼巴巴瞧着那对璧人旁若无人地细语: “少泽哥哥,公主真不会再追究你我了么?” “应该是不会了。” “可是少泽哥哥……解儿早有听闻,公主骄纵蛮横,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下偷得这些时日,我真怕……她会让陛下指婚……” 商妍听得目瞪口呆,手里暖炉倏地掉落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声响。早就听闻容将军家有个自小捧手心女儿,不仅通情达理,而且温良贤淑,与当今侍郎杜少泽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可如今一见,这人,真不是编戏本儿么? “谁!”杜少泽惊觉。 商妍来不及躲藏,一不小心和他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少泽神态变化堪称神奇——他原本眼色温柔,听到声响目光凌厉,神情好似利刃一般,对上她脸后却一瞬间呆滞起来,俊秀文雅脸上陡然浮现一抹十分不协调木然,后尴尬地低下了头。揽着容解儿手缓缓地垂下,肩膀是僵硬如同木梁。 商妍心中尴尬,匆匆捡起了暖炉捂手里,努力冲着他们露了一抹微笑。 谁知那温雅贤淑容大小姐忽然抖得像筛子,噗通一声跪了亭中,边颤抖边道:“公主……解儿罪该万死……请、请放过我们吧……” 杜少泽依旧僵硬,既没去搀扶容解儿,也没有开口。他如同一座雕塑一般伫立着,低头沉默不语。 天色已晚,花园小径边寂静如死地,冷风刺骨。 容解儿忽然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语气哽咽:“公主……一切都是我错,你要我性命也可,只是,只是……” 商妍一愣,几次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看这架势,俨然已经成了生死鸳鸯,而她就是那棒打鸳鸯恶霸。她愣愣看了片刻,末了干咳:“起来吧,地上凉。” 容解儿怯怯抬头,通红眼眶里,盈盈泪珠衬着雪色,分外娇美可怜。 要说这红袖添香美人怀,恐怕也只有这般姿色和神态才是真正能让英雄气短红颜柔情吧……商妍心中默默哀悼了片刻,挤出一抹笑道:“起来吧,染了风寒可不好。”稍后又补上一句,“婚期延后可不吉利。” 果然,容解儿颤了颤,缓缓站起了身。 两两相望。 少顷,她啜泣着问:“公主真……肯成全我们?” 商妍顿时无语凝咽。天地良心,她商妍虽是年近双十至今待字闺中难嫁公主,可真要说欺男霸女事情真从没做过……三月之前,是杜少泽杜侍郎曾经折来一支梅花,城南香山亭中布了一桌小酒,拉着她手轻声喃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朝朝暮暮”。花前月下,他面如冠玉,眼色如深潭,眼底潺潺流过情愫比月色还要朦胧了几分。她被月色晃了眼,一时不慎接了他递上来那杯酒。 至此,公主和杜侍郎故事传遍了朝野。 杜少泽性子温和,家境贫寒,却总能想着法儿弄来些有趣小玩意儿送到永乐宫。她把那些物件一样样摆宫里,正好是第九十九件时候,宫外传闻,说姿色平平公主瞧上了年轻俊秀少年郎,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霸了人家貌比潘安杜侍郎,害得人家心上人一丈白绫险些香消玉殒…… 商妍听得笑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曾料想三个月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坐实了棒打鸳鸯名头。 人生本就如戏,只是她商妍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闹剧。 她明明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刻容解儿跪地上梨花带雨模样,恐怕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是公主欺男霸女了…… 思来想去,她轻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 容解儿眼眶微红,轻轻依偎进了杜少泽胸前。 可被倚靠那位却一动不动,漆黑眼里似乎有微光,多却是黑夜一样深沉。 商妍有些冷,他冰凉目光下轻颤了下,这才察觉手里暖炉早已失了温度,就连天色也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不远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居然耽搁了那么久么? 可叹那一对貌似苦命小鸳鸯却依旧是一副劳苦愁深模样。 她摇头叹息,郑重道:“杜侍郎本宫今日不要了便是不要了,绝不会出尔反尔,棒打鸳鸯。” “真吗?”容解儿总算停下啜泣。 “真……” “公主大恩大德,民女该如何报答……” “不需要……” “公主……” “告辞!” 冷风掠过树梢,月影摇曳。商妍裹紧了身上狐裘小袄埋头就走,慌慌张张路过木头桩子一样杜少泽顿了顿,逃了。 即使并没看他,她依旧可以感受到投射到她身上那凉飕飕目光,直到几十步开外依旧甩脱不了。那目光,就像是她杀了他满门欠了他十辈子似。 公主当到这份上,她也是个旷古绝今奇才。 宫宴 小径多是非,大道却多嘲讽。一路颠簸,这宫宴到底还是赴上了。 宴场一片热闹,宫灯,腊梅,白雪,妃嫔们个个穿着彩锦衣裳面若桃花,丝竹管弦轻奏着悠扬曲儿。商妍本想不着痕迹地溜进去,可无奈她今日穿了件雪白狐裘小袄,整个人裹得像个绒球儿,才迈入一步,便引得无数人侧目—— “公主殿下到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了腔。顿时,整个宴场所有目光都落了她身上,有恭敬讨好,有戏谑揶揄,有深恶痛疾,多是饶有趣味……看这模样,该是倾朝上下都知道了杜少泽那厮事无疑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妍乐公主人前是条龙,当朝皇帝自家皇叔面前却是条虫儿,还是无骨那种。 如果是别地方,她早就不痛不痒回瞪过去,只是今时今日她却连多看勇气都没有,她灼灼目光下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容朝着高座之上那个唯一没有看她人俯首行礼:“叩见陛下,妍乐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宫灯下,高座上人其实只留下了模模糊糊一抹剪影。他微微一动,整个宴场舞姬乐姬便鱼贯而出,顷刻间宴上静谧一片,只留下些许虫鸣远远近近,不绝于耳。 四周鼓乐已罢,大臣们呼吸也轻微异常。 这阵势,摆明着是秋后算账。 商妍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悄悄抬头瞄了一眼藏暗影里帝王,片刻没有等到一句“免礼”,便认命地徐徐跪了下去。 昏黄宫灯下,她看到雪地上倒映着自己影子:她原本就穿得毛茸茸,跪雪地里模样是像极了一颗球儿,一颗曝露所有人目光下笨拙、温顺球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座之上商徵才缓缓动了动。白玉杯盏纤白如凝脂手上被徐徐转了一圈,随之响起还有一个清凉声音: “知错了么?” “……知错了。” “什么错?” 什么错?商妍浑身僵硬,一时间心慌意乱找不到措辞,只好眼巴巴跪地上缩了缩身体,沉默不语。 “坐到孤身边。” 极轻一句话,被他辗转温和地吐出来,仿佛带着无缱绻,像是黑夜沙漠中静静流淌而过河流。 商妍一不小心跌进了进去,结果,从手心到脊背都凉了个透彻,身体却本能地服从他指令,缓缓地、一步一步踏上石阶,站到了商徵身前,笨拙而又乖顺地坐到了他身旁,轻飘飘俯视全场。 宫灯闪烁中,御花园里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是萤火辉煌,恰若这燕晗万里江山。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那此时此刻这天下主人应该是她。可惜父皇早死,没有留下半个皇子,所以,这天下成了他商徵。商徵有心不让她嫁,她就不可能嫁出去;商徵有心折辱,她就只能乖顺地入瓮。 满朝文武皆是聪明人,商徵待她如何,恐怕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众人皆知,谁娶了这皇帝有心折辱公主,谁就从此断了前程。好不容易有个杜少泽成了她那根离开皇宫救命稻草,终终,还是成为了民间话本儿上一出好戏。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场失败逃亡。 而现,她恐怕要为这一次反抗付出代价。 商徵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双眼是漆黑透亮。半晌,他淡道:“妍儿才貌双全,自然要寻一个人中龙凤。你且看看今日公卿世子之中,可有瞧得上眼?” 一语毕,满堂静默。 脸面这东西,很久以前便已经和商妍形同陌路,她凉飕飕四顾,倒真发现了不少面相不错。只不过他们十有□面色惨白,目光躲闪,有几个不巧与她目光相撞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汗,而其中定力不佳,俨然已经抖成了筛子。 一群狼藉目光之中,罕有一抹幽深胆大,居然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宴场杜少泽。 饶是久经沙场如商妍,也止不住悲从心来,小小地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狐裘:这天,真有些冷了。 杜少泽似乎是愣了愣,陡然站起身来,却被他身旁年长官员狠狠按下—— “妍儿想什么?”商徵堪称柔和声音响起。 商妍强压下心慌眯眼喝了口茶,却被那浓郁苦味刺激得垮了脸。 谁知商徵却敛眉笑了,招来侍从道:“上蜜饯。” 商妍盯着那抹笑悄悄发了愣,久久没有回过神。也许是女娲捏泥巴人偶时候也有私心,有那么一小撮人,从眉毛到眼睛,从手指到发丝,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他们要是真心笑一笑,好像能他人灵魂深处绽开一片桃花,烂漫到天边海边天涯海角,连指尖都能感受到温暖和煦风。 可偏偏这一撮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眼,七窍玲珑,非要绕来绕去绕成个禽兽模样。 蜜饯自然是甜,带着淡淡沁香。 商妍只来得及塞了一小瓣,就被一个尖锐声音吓得滑落了杯子。杯子还未落地,另一个仓皇无措声音就宴场上轰然乍响: “啊——容、容小姐!” 顷刻之间,灯火凌乱。商妍坐高位之上遥遥望去,只见着远处百官家眷那片中,一抹鹅黄轻纱长裙直挺挺地扑了地上,抽搐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昏暗宫灯下,她瞧不清那人容貌,唯有空气中淡淡血腥带来无凉意,丝丝入骨。 “宣御医。”商徵道。 她却盯着那一袭似曾相识鹅黄浑身僵硬——容解儿,那人是容解儿! “别去。”身边有个低沉声音响起。 冰凉触感手腕上蔓延开来,她茫然低头,只看见一袭绣金袖摆,袖摆下是一双骨节分明手,再往上,是一双沉寂眼。 商徵。 她顿时冷静不少,沉默地低下了头。 少顷,御医上前回道:“回陛下,容将军家千金……已经……已经回天无术。” 回天无术……手腕上束缚终于松了,商妍便踉踉跄跄跑了过去。即使心里早有建树,可真正看到容解儿此时此刻模样她还是手脚泛软:她眼睛并未闭合,似乎是见到什么恐怖至极东西一般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半个时辰前,那还是一双盈盈落泪明眸,可是现万般鲜活都已经凝固成一个恐怖模样,永远地消失了。 是谁……是谁敢天子眼下行凶? * 容解儿尸体终盖了白绫从偏门抬了出去。宫中,死人并非什么稀罕事,可这样场合暴毙却并不多见。文武百官们各个神态有些怪异,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只字片语,到后,熙熙攘攘宫宴以寂静无比方式一场宫宴作罢。 商妍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雪衬得夜色太亮,也许是容解儿死之前眼睛太过狰狞,她辗转半夜,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睡去。思绪浮尘间,耳畔隐隐约约有笛声回绕,幽幽入夜,带来半夜梦魇。 梦里是一片金戈铁马,铁骑银枪踏破沉重宫门,无数惊慌失措喊声像是缠满了荆棘鞭子一半撕破宫闱之中靡靡祥和。刀剑声伴随着鲜血丝丝渗入青石缝隙里,花草被累累尸体碾压得寸寸折—— 小小她闭着眼睛藏母后身下,一点一点,母后身体渐渐变得和草地一样冰冷,她不敢动弹,不敢动弹,只侧耳听着园子里宫娥们尖叫声,还有尖刀划破身体裂帛声…… 腥而甜气味让人想逃。 小小她悄悄揪紧了母后乌发,不能动,一定、一定不能动…… 活下去…… 噩梦头,有个温柔而熟悉声音轻笑出声:妍儿,你还活着呢。 是,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活着?那声音忽然尖锐得刺耳——为什么你要活着?你父皇战死,母后自缢,为什么你偏偏要留这人间受辱?为什么?! 为什么? 冰凉顷刻间深入骨髓。商妍满身大汗床上醒来,重重地吸了几口气,良久才轻轻舒了口气,静静地凝视床头菱花镜里气喘吁吁神情慌乱自己。良久,她才摸了摸胸口,感受着手指下跳跃得纷乱无比心跳,扬了扬嘴角,艰难地笑了。 活着,心还跳,身体还是暖,还可以晒到太阳,还可以看见燕晗如锦江山,多好。 前朝公主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受辱又如何,她都想活下去,好好活着。 * “公主,您醒了?”忽然,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小常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房,“公主,要洗漱吗?” “不要。” 商妍身上战栗未消,瞧了一眼窗外明媚阳光,又缩回了被窝塞紧被褥。 小常神色一僵,端着洗漱用具进了屋,站床边干笑:“嘿嘿,嘿嘿嘿……公主……” “不饿。”商妍蒙上脑袋。 小常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泪眼汪汪:“公主,您还是起来洗漱吧,一会儿恐怕咱永乐宫门槛会被人踏破啊——” 商妍沉默。 小常酝酿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开口:“公主,昨天容将军家千金昨夜暴毙,陛下已经下了旨让杜侍郎彻查此事……本来也是她活该哼,死了正好……可是,可是外头风声却……公主,您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吧?” 小常说得磕磕绊绊,语意却并不含糊。商妍埋头被窝里静静地呼吸,忽然有些烦躁。 整个朝野都知道她与杜少泽那三个月含糊日子,又知道是三日前杜少泽跪永乐宫门口求她成全事情,容解儿又偏偏这时候暴毙,她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嫌疑,外头传闻如何可想而知。可是归根到底,她倒是不信商徵真为了让群臣看她笑话,让杜少泽一个侍郎到宫主殿来“查案”。这样事情,丢可不止是她脸面。 “宫主……” “我困……” “可是宫主,风声传闻,说来会是君相……” 君相。 商妍原本困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原本是冷得战栗,这会儿倒是不冷了,浑身上下,从脑袋到脊背是酸痛。无语言表知觉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竟然会是……君怀璧。杜少泽区区一个侍郎,自然是不够资格提审公主。商徵若要查,自然须得另派一位官阶能永乐宫说得上话人才可。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公主……” “小常,”半晌,商妍掀开被褥一角,小声问,“你说上次晋王妃送那支凤钗好看,还是珍珠步摇好看?” 青梅 君怀璧是午时入永乐宫。 商妍不知道自己神态是否僵硬,她呆呆瞧着那一抹藏青自远而近,良久回过神来,朝他露出个大大微笑,却他靠近后小心地低下头掩去了脸上神彩。 时值隆冬腊月,院中积雪甚厚。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他一袭藏青色衣衫出现其中,好似荒芜沙漠中一抹鲜活绿荫,竟比千丈冰雪还要剔透素净。 “公主万安。” 商妍心狠狠晃了晃,尴尬地回过神来,道:“君相怎么有空到永乐宫来?” 君怀璧不答,只是微微敛起了眉,似乎是思量措辞。 商妍顿时觉得万千口舌功夫都数化为了虚无,有多少种虚与委蛇法子全无一种派得上用场,到末了,她只能咧嘴干笑了几声,把无赖功夫光明正大地搬了出来:“君相来目本宫能猜到一二,不过时候尚早,本宫昨夜一夜未眠,这脑袋还有些模糊不清。” 君怀璧墨色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商妍把心一横,正色道:“今年年初桃花盛开时候,本宫吩咐宫人摘了桃花酿了酒。本宫原本想酿了献给皇叔做生辰礼。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叹息,“昨日小常去开了酒窖,发现两坛桃花酿缺了个口儿,也不知是天冷冻裂,还是当初就没存放得当。” “公主意思是……” 商妍努力使自己笑得正派自然一些,清声道:“本宫听闻君相对酒颇有研究,不如君相随本宫移步后园,帮本宫鉴一下那几坛桃花酿是否登得了台面做得了皇叔贺礼如何?本宫也努力想想与容小姐……咳咳,过节。” 君怀璧一愣,片刻之后微皱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清俊脸上徐徐绽放开一个微笑。 “好。”他轻道。 一个好字,轻得像棉絮。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想抱了锦被再去床上翻几个滚儿,好一解那骨子里绽放明媚欢悦。 他说好。他答应了! *** 永乐宫后园紫藤花藤下青石桌上早已备下一坛酒,几样点心。年方双十妍乐公主拐了当朝年轻俊俏当朝丞相坐青石桌旁,笑眯眯地替他斟了一杯酒。桃花酿。上月南华郡刚刚进贡。 君怀璧斯斯文文引樽饮下一口,闭眼沉吟。 年方双十妍乐公主托腮细细看,眼睛都眯成了月牙,暖融融知觉从眼里暖到了心里。 世人都只道当朝公主佳婿难寻,几乎一月一度宫宴上朝或是有意从仕年轻官家子弟莫不人人自危,人云亦云,妍乐公主喜色贪杯花名早已是人皆知,也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宫闱二十载,褪去迂回虚伪后,心上那个极淡影子有着一双温和细腻眼。 君怀璧一杯饮罢,原本温文雅致眼覆上了几分水润,眉宇间戒备消散不少。他道:“醇香甘冽,绵滑清雅,这酒陛下定然欢喜。公主好技艺。” “真?”商妍心一抖,干咳几声掩去尴尬,笑眯眯又斟一杯,“君相既然爱喝,干脆娶了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神色一滞,淡道:“酒已喝过,公主可否把您与容小姐过往告知君某?” 商妍恬不知耻笑:“告知后君相能娶本宫吗?” 君怀璧沉默。眉眼间是疏离。与过去这几年每一次见面结果别无二致。 商妍原本明媚心顿时笼上了一层阴霾,手里酒壶举到杯边,又轻轻地着了桌面。 说来,话长。 桃花酿馥郁芳香淡淡地弥漫,苍白阳光映衬着皑皑白雪,一点一点地把心中轻抽离殆。她皱眉思量,稍稍整理了下措辞,低声地把与容解儿恩怨细细地讲明了,包括和杜少泽相识,然后被戴了顶绿油油帽儿,后后,御花园里后一面…… 她小心地观察他表情,见他对她与杜少泽往事毫无知觉倒是对容解儿御花园内逗留时辰颇为意,悄悄心底叹了一声声。即使君怀璧有心或是无心他都不她计划内,可是许多事情,明知道归明知道,亲眼见到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如是。 君怀璧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安静得堪称乖巧柔顺,倒像是有了几分醉意。 末了,她叹息:“容小姐中毒,确实与我无关。君相若是想查,还是换个法子吧。本宫……本宫虽然尚未择婿,可也不会为了杜少泽去害一条性命。” “下官也愿意相信公主,只是……”他沉道,“只是容小姐所中之毒,却是公主做药引,公主若是想置身事外,恐怕并不容易。” “药引?” 君怀璧神色沉静无比,温和眼眸中终于露出一丝凌厉,他冷道:“桃花酿虽然芬芳,却遮盖不了公主身上药引香味。公主还要与下官装糊涂么?” 商妍只糊涂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心上苦涩渐渐攀爬蔓延开去。眼前之人儒雅俊秀,眼里却是实实防备凌厉,他分明是有备而来,刚才温顺和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原本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本宫不明白君相意思,”她苦笑,“君相真要指证本宫杀人大可以试试,若是有真凭实据,恐怕君相便不会特地上永乐宫来试探了吧?” 君怀璧沉默。戒备目光刀子一样锋利。 商妍低眉斟酒,酒还未满樽,心头火气便横生滋长,她咬咬牙,拽了酒壶朝地上狠狠砸去—— “小常,送客!” 桃花酿浓郁芳香后园飘荡开来。君怀璧不等小常赶人便起身告辞,临到门口却又回了头,道:“下官还望公主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 好一个当朝丞相! 商妍目送那一袭藏青离开视线,忽然觉得眼圈有些酸痛,稍稍一眨,视野便模糊得分不清是雪还是日光。一片混沌中,小常跌跌撞撞而来,却久久不敢开口。 半晌,她才懦懦道:“公主,别难过了……君相只是被坏人蒙蔽……” “小常,你闻闻看,我身上除了桃花酿酒香,还有没有其他气味?” 小常愣了片刻,凑上脑袋细细嗅了嗅,犹豫道:“好像有一股甜甜香味儿。” 狐裘袄上气味么。她低头闻了闻,果然发现有一丝甜香从那雪白毛绒中丝丝透出来,那味道极淡,她整日穿身上,着实不易觉察。 这衣裳是宫中制衣司所制,未免有人不喜,照理不会额外添上香料。 这么说,这芬芳之气是送到永乐宫后被人添上? *** 事出三日,君怀璧并没有再登门,可君相受命探访永乐宫事却传了开去一时间,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人人都小声议论着容解儿之死,妍乐公主因妒成恨,狠下杀手残害苦命鸳鸯事却宫闱之内以春风野草生姿态飞一般地蔓延开来,俨然已经是一副倾国知架势。人人都传,燕晗公主生来不详,十岁那年是从前朝皇后尸身下爬出来,当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娶她,她便用毒杀人家配偶…… 一时间,毒妇比妍乐二字加被人知晓。 流言滋长得疯狂时候,永乐宫里宫人都不太愿意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等到大雪化,商妍把自个儿宫中宫娥宫人们都聚到了一处,永乐宫中摆了场小宴,正好凑了两桌,男男女女佳肴美酒,把这几日阴霾冲淡不少。 酒到半旬,有宫人醉了,含含糊糊抱怨:“公主为何不找陛下解释呢,陛下向来疼爱公主,肯定不会让公主受、受这样委屈!” 商妍抱着暖炉摇摇头,但笑不语。 “公主是个好人!可外边、外边人都、都污蔑公主……公主怎么会杀人呢?” “公主,你……你去和陛下解释吧……让陛下、把那些毒舌之人统……统统掌嘴!” “对啊公主,公主……” 商妍支着下巴,瞧着平日里畏畏缩缩一干人等喝了酒便变了一副模样忍俊不禁,胆小宫娥大笑,胆大宫人已经开始扯喜欢宫娥衣摆,每个人都面红耳赤,不少人结结巴巴开始为她抱不平……所谓酒后吐真言,大概就如是。 不知道把君怀璧灌醉了,会是怎样景致? 啪。重重一记声响。一坛酒被重重砸了桌面上。喝酒宫人满脸通红,目光却炯炯有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公主,你不知道,外边……外边说……” “说什么?” “说公主是因为有隐疾才才没……嗝……” “还有呢?” “还、还有,大家说、说公主奇丑无比,丑、丑人多作怪……说公主恐怕一世都得老死闺中……” 丑人多作怪,倒是个好概述。商妍想笑,面对着院落里一群义愤填膺眼圈通红醉鬼生生地把到喉边笑又憋了回去。她宫中身份尴尬,商徵入主后并没有为永乐宫派宫人,刚开始半年,她连一日三餐都须得自己去御膳房取……如今这群宫人多半是当年父皇和母后旧仆,瞧见她当年落魄模样舍了前程自愿调到永乐宫来。 对他们,她始终是心怀感激。 近日他们外边估计是受了不少侮辱,一场小宴,安抚几颗忠诚心,自然是值得。可是这一群醉了便胡言乱语人——她低头笑出声来,还好永乐宫门早已有人把守,不然依着他们今日言论,就算通通长了几个脑袋也不够人摘啊…… 酒饱饭足,永乐宫宫人们横倒一片。黄昏晚霞下,还算清醒小常扯了她袖摆不说话,好久好久,才委屈地瘪瘪嘴,轻声道:“公主明明可以很美。” 商妍摸了摸她脑袋,轻声道:“可是,没用呀。” “可是外面……” “听说太祖位时候有个妩妃,貌似天仙,歌声如黄鹂,一曲能把整个隆冬腊月雪都化了。太祖对她极其喜爱,昭告天下找来好司乐为她谱曲,找当朝状元为她写词。宫闱上下无人不知妩妃一声咳嗽,恐怕东风也会缓上几分。” 小常一脸雾水,疑惑道:“后来呢?” “珠玉前,我美不过人家就不打扮了。反正,”商妍轻笑,“反正也没有悦己者。” 奇丑无比妍乐公主无人敢娶老死宫中,只要关上宫门,谁又知道永乐宫春秋?如果真可以安安分分永乐宫安享剩下时日,她又何必寻嫁,只可惜——坏事也多磨。 “公主!”一个慌慌张张声音由远而近,“陛下、陛下来了!” 商徵? 皇恩 商徵到来让永乐宫上下所有人吓破了胆儿。自从十年之前商妍从公主成为了公主,入主永乐宫后,人人都知晓她这前朝公主不仅不受皇宠儿,是遭了皇嫌弃,故而这永乐宫就成了宫闱上下清净所,妃嫔不登门,祸事自然也少则又少,近几年,商徵爱上了看她择婿取辱戏法,隔三差五便到永乐宫来转上一转。 永乐宫里皆是群散漫惯了宫人,突然来了一尊大佛,每次都被吓得面上血色全无。直到近这一两年,才稍稍有所缓解,可这一次毫无征兆地来访,还是让一干人等白了脸色: “陛陛……陛下参、参见陛下……” 商妍也有些惊讶,脸上散漫笑还来不及收敛,便瞧见商徵墨色衣袂划入了眼帘,结果,一不小心,她满脸嘲讽揶揄便结结实实对上了商徵波澜不惊眼。 一时间,掩盖已经来不及。 初那一瞬间,许多种可能性脑海里一一闪过,到后却凝固成了很短暂愣神。 “皇叔。”她低头,悄悄缩了缩身体,行礼。 商徵不答,冷清脸上却划过些许意味莫名神色。他面前,刚才还笑容满面人已经缩成了一团小小绒球,乖顺地跪他面前,刚才欢脱跳跃也好像是错觉一般。 十年前,他再见到她第一眼,她也是这样柔软一团跪他跟前,全然没有堂堂公主威仪。那时他浑身浴血,她跪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他,水盈盈眼乖巧而胆怯,与其说是她是一个怯懦公主,不如说是一只温暖胆小兔子。 她本该死。一个前朝公主,会是多少朝廷动荡隐患。 可是她怯懦无用救了她。 一不小心,匆匆十年过去。她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商徵沉默,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商妍悲哀地发现,面对商徵,她连呼吸都不太敢多花几分力气。只是被他这样静静看着,她身体已经像被人使了定身之法,即使心中惶恐已经蔓延成了海,她依旧只能小心地开口:“皇叔今日来永乐宫,可是为了……容小姐事?” 商徵面无表情,淡道:“不,孤来讨一坛酒。” “酒?” 商徵低眉,轻缓道:“桃花酿。“ *** 后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被开了封。 内殿之上,商妍僵着身子瞧着商徵俊朗眉眼,前所未有心慌意乱--这个人,她这十年来一直静静看着他杀伐决断,他是天生帝王,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手段,他今日来永乐宫,绝不会只为一坛酒。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细细品味着芬芳桃花佳酿。 商妍却如坐针毡。 她害怕,这样沉默,比法场上等待死亡还要煎熬许多倍。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咬咬牙豁了出去,问他:“皇叔,那个容解儿,当真是被人毒死了?那……是什么毒?我看她那日七窍流血,一夜没睡……” “嗯。”商徵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商妍身体陡然僵滞,干笑:“皇叔,您知道,妍儿碰不得酒……” 她自小便沾不得酒,想当初商徵寿宴上,不过是普普通通一杯青梅酒,她就头晕目眩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这三日浮浮沉沉,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醒来时候,小常脸色惨白趴床头,见了她哭得稀里哗啦,说差点以为公主醒不来了……自那以后,每逢喝酒,小常都会跟随她左右,第一时间把昏睡不醒她带回永乐宫…… 所以,这酒对她而言,还真是洪水猛兽,能避则避。 可这一次,商徵却显然不准备放过她。他本就是帝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浑身上下冰凉透骨,他轻轻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嘴角微微扬了扬,很淡,却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躲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仰头,闭眼,一倾而下-- 顿时,浓烈辛辣滋味儿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呛得她眼泪都决堤,等她稍稍镇定下情绪,却陡然发现,眼下又有一个酒樽摆她面前--那是商徵自己那杯。 一瞬间,商妍真正有一点想哭,他到底是来讨酒,还是来灌酒? 商徵神色不变,静静地等待着。 商妍已然有些晕眩,眼前酒杯边界已经模糊,眼前帝王面上冷漠也像是水墨着了纸一般晕染淡化。她浑浑噩噩换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看看对面帝王,死心地又灌了一口。 三杯下肚,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一个清淡声音响了起来:“花期。“ “花……期?” “中毒不发,只待药引,如同花种发芽,春风不来,花期不至。花期是容家女儿所中之毒名字。“商徵低沉嗓音寂静内殿里飘荡开来,“妍乐公主与君相后园把酒言欢时候,君相不曾告诉你么,嗯?” 皇叔…… 商妍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所有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絮似模糊不清,唯有“把酒言欢“四个字却好像是冰凌穿过白雪一样入了耳。她听不懂其中意味,却觉得那四字被商徵如此低缓地念出来揶揄嘲讽得很,急急起身辩解,却两腿一软,满世界纷扰成一片斑驳绚烂。 而商徵却稍稍变了脸色,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托住了她将倒身体-- 片刻静默。 “皇叔……”商妍浑浑噩噩露出个呲牙咧嘴笑来,忽拦腰抱住了眼前,他滑溜溜锦衣上蹭了蹭,两手一箍,结结实实抱紧了。 商徵双眼晦涩不明,静待片刻,终于收敛了眼里寒霜,心安理得地伸手拥住了只到他胸口娇小身子。 过了会儿,他伸出手摸了摸她脑袋。柔滑发丝。 “皇叔皇叔皇叔小皇叔呀……”神志不清醉鬼抬起头憨笑,一双眼睛亮晶晶。 刀刻般冰冷脸终于渐渐融化,商徵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把刚刚分开些距离脑袋又按到了怀里,低声问:“和君相说了什么?” 亮晶晶商妍顿时委屈得垮下脸,泪流控诉:“他不肯娶本宫!” “嗯?” “本宫要嫁出去!嫁出去!嫁出去!” 商徵沉默。 年方双十大龄公主可怜兮兮重复:“嫁出去……” “以后不许喝酒。”沉默片刻,商徵盯着怀里湿漉漉眼睛冷道,“特别是和君相。” 酒鬼听罢,愤愤挣脱商徵束缚,晃晃悠悠走动几步,渐渐地缩成了一小团坐到了冷冰冰大理石阶上,抬头仰望窗户外头那小小一方蓝天,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商徵静默须臾,踱步到了她身旁,就着同一级石阶席地而坐,轻轻一揽,本就摇摇晃晃酒鬼就彻底倒了他膝盖上。 一室沉逸。 *** 良久之后,殿堂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安公公轻手轻脚步入殿内,见着是一副和乐融融景象:当朝帝王席地坐石阶上,一张面无表情脸上带着鲜有柔和神情。他膝盖上静静睡着前朝公主,她手尚且揪着帝王衣摆,脸埋他腰间,恬静得像是一只猫儿。 “陛下,夜深了,地上凉,您要注意身体。” 年轻帝王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安公公摇头:“陛下,您身体壮实,可公主却是姑娘家,受了凉还得小心落下病根……” 商徵终于有了动静,他稍稍弯下腰把枕膝上身体小心地换了个姿势,环抱着站起身来—— 安公公抿着唇笑:“公主平日里见着陛下像兔子见了老鹰老鼠见了猫儿,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谁曾想喝了酒却会腻着陛下抱着不撒手,有朝一日她自己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怎样一幅神情……” “她不会知道。”商徵终于开了口,嗓音略哑。 “是,老奴遵命。” 夜确已深,殿上丝丝凉气直钻人肺腑。商徵稍稍裹紧了些怀抱,抱着商妍一步一步走向永乐宫寝殿。 安公公亦步亦趋跟商徵身后,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神态,忍不住叹息:“陛下,公主恐怕是那个时候留下心魔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瞧得还算通透,您若是真打算留她身旁,就该想个法子破了她心上那业障,否则她日日拿您当吃人猛兽看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商徵不疾不徐地走着,良久,才盯着怀中人睡颜轻道:“孤不急。” 不急。 她心上深业障是因他而起,十年不够消她魔障,那二十年,三十年又何妨? 他不急。 疑云 商妍再一次睁开眼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明媚阳光投射床前,晒得她手暖融融。她摸了摸胀痛脑袋撑起身体,努力地尝试了几次回想闭眼前记忆,却发现脑袋像是被塞了许多棉花,思绪深处混沌模糊全是纷乱影子。果然,还是和以前几次误饮酒酿一模一样,完全想不起来…… 从第一口桃花酿入喉开始,所有记忆仿佛被抽空一般。永乐宫小宴时候商徵突然来到,来讨桃花酿,然后,她也喝了酒,然后呢…… 思来想去还是一团浆糊,她呆呆看了窗外片刻,揉了揉千金重脑袋,披上衣服下了床。 窗外院中,永乐宫中几个宫娥宫人聚一起围作一团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神情专注,连商妍已经站不远处都没有察觉。 商妍走近了几步,正想出声,却听见其中一个宫娥突然提声抱怨:“现外头到处再传是咱永乐宫下了毒,可是公主都已经和杜侍郎没有牵扯了,他长睡不醒,关咱永乐宫什么事!” “就是,御医都瞧不出来毛病,凭什么说是毒?宫里就是该拔舌根人多!” “哼,恐怕是报应吧!” “我还听说,”一个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听说他昏睡这几日,还把公主名讳喊了几千次呢。特地去探望容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儿一剑刺下去,哼,依我看,这是遭天谴了,活该!” 杜侍郎,杜少泽?长睡不醒? 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这该不会又是和这件衣裳有关系吧? “啊——公主!您醒来——哎呀——” “啊——”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家默默听墙角主子,顿时乱作一团,倒倒倚倚,一片狼藉后,一个颤颤巍巍声音哆嗦着响起:“公公公……公主,您怎么起来了,这次才一天一夜……你往常……” 宫娥接话:“都是三天啊!” 提起这个往常,商妍心中一凉,悲从中来。她这沾不了酒毛病是打小就落下,还是拜了商徵所赐。八岁那年,她瞧着十三岁少年商徵与父皇举杯同乐,喝过一旬,眼看着那冷冰冰木头脸小皇叔脸上也带了几分红晕,阴测测眼神笼上几分柔和迷蒙,第一次变得可亲起来——喝酒会变漂亮。那时候,小小她趁父皇暂离,眼巴巴瞅着小皇叔问:皇叔,能不能让妍儿也喝点? 那是她第一次敢和一脸阴暗小皇叔商徵讲话。 商徵给了她一坛酒。 不是一壶,是一坛。 她兴高采烈捧着酒喝了个底朝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清醒过,半个月后某天清晨,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从此便落下了沾酒就昏睡毛病。 “公主……” 惨兮兮声音把商妍思绪拽了回来,她道:“你们刚刚说杜侍郎怎么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领头管事宫人讪讪解释:“奴婢听说,他宫宴后一日晚入睡后便没有醒来过,御医瞧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瞧出什么毛病来,只说是睡着了……现外面都传,是咱永乐宫怕他查到身上来,所以、所以……” 一睡不醒? 商妍面色僵了片刻,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是这件狐裘关系,还是别? 不料宫人会错了意,哀叹道:“公主您该不会嫌他害您不够惨,想去探望吧?” “是啊。”商妍将错就错,笑眯眯道,“你去准备替本宫准备,我们看看杜侍郎去。” * 侍郎府位于帝都南郊,商妍出门之时时候尚早,可当软轿轻飘飘抵达侍郎府已然是午后。大雪刚刚化,侍郎府万木凋零,门庭冷清,一个老态龙钟仆从问明她来意后惊惶地跪了地上,沟壑纵横脸上湿漉漉,居然是泪。 他说:“多谢公主还记着大人,公主有心了……” 商妍站门口冷得直哆嗦,不知怎生出几分悲凉来,默默跟着老者穿过有些陈旧画廊到了一扇门前。 脚步刚停,房门却倏地被打开了,两个侍女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见到老者面色惨白,低声道:“刘管家,大人他……” “他怎么了?” “大人服了药,可是又把药呕了出来……奴婢斗胆,摸了摸大人心跳,好像、好像越来越慢了……” 老者沉默片刻,良久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推开房门朝商妍抱拳道:“公主请吧。” 商妍不知如何安慰,思来想去,还是沉默地踏进了房门——房间里有些暗黑,阴冷气息瞬间笼盖了她五脏六腑。她阳光下行走了许久,陡然进了房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慌乱中扶了桌角才不至于跌倒。片刻后,晕眩褪去,她终于看见了躺床上杜少泽。 见到杜少泽之前,商妍想过许多种再见可能性。也许会是他喜结良缘春风得意,或者是他一身囚衣落魄入牢,亦或是他舍了功名利禄两袖清风,再折一支花笑着与她两两不相欠,可那千万种可能性中都没有现这这幅模样——他静静躺床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血色,整个人身上没有一丁点生人之气,她甚至有种错觉,他这幅模样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睡死了…… 房间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 还有一丝极淡莲花香。 带着一丝似曾相识之感。 她等房外人影散去,才轻手轻脚地房间里翻看起来——她虽不了解毒性,不过能让人身体健康却昏睡不醒药草,恐怕只有那些民间志怪本儿里才有罢?越是厉害毒,越是见血封喉,如果只是让人昏睡,哪里会有只下毒一次就让人一睡不醒? 除非,是不断补充。 能让人一睡不醒毒她倒是真见过。十几年前父皇有个后妃为了争宠送了当时宠妃一盒熏香,那宠妃只是把它搁了脂粉盒里,便一睡不醒。御医们也是束手无策,后是母后借故把那熏香要了去,埋了后园,半日后,那宠妃便转醒了…… 可是杜少泽房里干净素朗,几个可以藏东西角落空空如也,越是寻找,之前一进门就嗅着气味似乎越发淡薄起来。商妍一无所获,泄气无比,挪步到杜少泽床前,看着他睡颜轻轻叹了口气。 他向来一丝不苟,就算是那日被她撞破了他与容解儿私情,他只是阴沉着脸跪地上不卑不亢地道一句“求公主成全”,没有一丝狼狈神情。这样杜少泽现却是这般模样,哪还有当年考上状元时候,帝都孩童口中儿歌“翩翩杜家郎”风采? 这个世上让人无力,也许就是亲眼看着美好东西碎裂。 而她商妍,是造成这一切开始那个契机。 说不内疚,是骗人。 “杜少泽……”她轻轻唤了一句,却不知道他能否听见,只是轻喃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子。”她轻道,“这朝中敢娶我人实太少了,我只是……只是想离开宫闱,想好好活几年。” “我知道,你也并非无所求,其实我们本可以好好商榷……” 商妍原本微微走了神,话未毕却忽然瞪大了眼:杜少泽身体虽然死气沉沉躺床上,面上却出了一层细汗。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明明温热濡湿,不像是发了烧出冷汗模样,是什么让他热汗连连? 只可惜,之后半个时辰,她虽全神贯注看着他,却再没发现一丝其他异样。到后他连汗都消散了,躺那儿只剩下浅浅呼吸。终终,她替他整了整被褥起了身,临走又回头,犹豫道:“杜少泽,你可别就这么死了。” 回应她是只有杜少泽静静呼吸声。 一场探视终还是无功而返。 回去路上,小常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他真是得到报应了,公主刚才应该大笑三声!” 商妍僵硬道:“为什么?” 小常瘪嘴:“他背着公主红杏出墙。” 这……商妍掀开了轿帘看着街上熙熙攘攘人群叹息:“其实,也算不上红杏出墙。” 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合作各取所需,他和她本来就没有到过一个院落,何来出墙之说? 她揉揉刚清醒脑袋回房,刚走几步又忽然回了头,道:“我喝醉后,没发生什么吧?” 宫人们面面相觑,集体摇头——虽然,有几个红了脸。 红了脸? * 商妍回到永乐宫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元宵刚过,外头天寒地冻,她手脚冰凉麻木,却顾不得进屋去暖和下身子便急急去了后园。后园紫藤花架只剩下光秃秃枝蔓缠绕,她折了一根壮实树枝,顺着模糊记忆翻开枯黄草丛,试探性地掘开少许泥土——待到冰冷战栗脊背已经冒出些许濡湿潮热,她终于找到了想找东西。 一个梨花木做胭脂盒。十年时间,它已经不太看得出原本颜色,可那股清香却寂静后园中徐徐蔓延了开来。 莲花香。 果然是莲花香…… 竟然真是莲花香! 拿着枯树枝手遏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商妍几乎是吓得跌坐了地上。片刻后,她恢复少许神色,慢慢地把松动泥土盖回原地,又扯了些杂草盖住那处翻泥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思索。 良久,她才站起身来,缓缓举起那根结实树枝碾成两段,选了尖锐那一段对准了自己手心,深吸一口气,狠狠刺下—— 殷红血几乎是一瞬间从手心汹涌而出。 君府 殷红血几乎是一瞬间从手心汹涌而出。 她缓缓踱步出后园,还没走几步,就有宫娥惊叫:“公主!您手——” 已经回暖手上传来一阵阵剧痛,血淋淋湿漉漉伤口看着有些狰狞。她眼不见为净,皱眉道:“去找……孙御医。就说本宫大意伤到了手。” “是……是!” 宫娥慌乱地跑开了。 约莫一盏茶时间,孙御医带着药箱到了永乐宫。细细查看了伤口后道:“公主这伤倒只是外伤,不过伤手心,不免牵扯到难以结痂,还请公主这几日莫要接触生腥。” 商妍颔首,心思却不手上。她静静看着孙御医收拾了药箱要离开,踟蹰几分终于开口:“孙御医自前朝开始就是御医吧,可还记得前朝宓妃长眠一月事?” 孙御医一愣,目光微闪,抱拳道:“老臣大致记得。” “我记得那时候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查出是什么问题,对不对?” “老臣惭愧。” “杜侍郎也是长眠不醒,孙御医可瞧出一二来?”商妍细细盯着他脸,停顿片刻又轻道,“孙御医只需要回答本宫一个问题,偌大一个太医院都瞧不出来毛病,后来却不药而愈了,是那毒太厉害吗?” “这……老臣愚钝,确实解不了杜侍郎之症。” “孙御医今年贵庚?” “回公主,六十有五。” “六十五了啊。”商妍轻叹,“我记得先帝时本宫被奸妃所害误食毒花,孙御医是先帝为信任御医,先帝派了孙御医替本宫疗养,多亏了孙御医,商妍才身体康健到今日。” “老朽惭愧。” “可是我记得孙御医当年对先帝可是发过誓,不论宫闱变故如何,认商妍为主,”她话锋一转,眼色陡然凌厉,“是不是年月久远,孙御医忘了,还是觉得本宫当日不过是个孩童,根本不会记得?” 孙御医脸色霎时惨白。 商妍盯着他眼,一字一句冷道:“孙御医,本宫这十年都未曾与你挑明,是因为先帝信你,本宫也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孙御医目光越发躲闪,似乎是挣扎,沟壑纵横脸上一双精光眼睛深陷其中,良久,才微微眨了眨,道:“医毒自古不分家,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毒,便可解。老臣……无能。” 商妍了然,轻轻舒了一口气:“多谢孙御医。” 孙御医辞别,脚步还有些虚浮。商妍瞧着他瘦削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蹒跚,心中有些愧疚,匆匆补了一句:“孙御医,妍乐自小受你照顾,承蒙这份恩情,绝不拖累你。” 孙御医脚步一滞,徐徐地回过身来,朝她屈膝行了个大跪礼。 这是一个老者臣服姿势。 长久无言。 商妍静静地目送那位蹒跚老人离开,瞥了一眼他留下药粉,取了一把,轻轻地洒自己手心,笑了。 脊背上却是冷汗。还好,这一次兵行险招,她赌赢了。 竟然真是醉卧红尘。 那个整个太医院都会默契地装作不存长眠之药。 这宫里御医中,孙御医为年迈,想来也是深谙宫闱法则,有些事情不可打诳语,却也不可说得太过直白。孙御医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杜侍郎长眠与宓妃是同宗同源。宓妃当年可是倾了整个太医院都没法把她从沉睡之中唤醒,后却被她不懂医理母后一个小小举动破了局。 这深宫之中,有许多秘密。有秘密可以让活人变成死人,有秘密能让黑变成白。太医院人才济济,可如果那个人不该醒,便永远不会醒。所有御医都甘愿顶着个“无能”骂名,替那高高上几人斩断荆棘。这是皇家高层默契。 而能让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人,现只可能是商徵。 命杜少泽查案是他,让杜少泽长眠不醒,也是他。竟然是他。 为什么? 难道他不希望真相大白吗? * 这一夜,商妍彻夜未合眼,一半是惶恐,一半是负疚。 她虽不知道容解儿是否是商徵所为,可既然现下已经肯定杜少泽长眠不醒是商徵所致,那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于帝王术她并没有多少涉猎,却可以肯定杜少泽长眠绝不是那个高座之上人目,很可能,他只是一个药引。即使这朝政稳固确需要累累白骨堆积而成,可是明知与亲眼见着却完全不一样。 她做不到不闻不顾,眼睁睁看着一个本该风波之外人因她而命丧黄泉。 好不容易待到第二天天明,大雨吗,商妍悄悄收拾了形状,一个人轻装简行出了宫门,直奔丞相府。丞相府大门徐徐打开,一个侍卫眼神如炬,抱拳道:“请问来者何人?” “我……”商妍原地踟蹰,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这样偷偷溜出宫体验,顿时傻了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侍卫眼神越发犀利:“无关人等,请速离开!” 刀剑出鞘,寒光毕现。 “我……”商妍急急退了几步,心中恼怒倏地郁结成了火苗,冷道,“放肆!本宫造访,难道还见不得君怀璧?” 侍卫一愣,静静地打量面前脸色有些苍白商妍,许是从衣着和她称呼听出了些许不一样地方,虽然脸上寒气未收,神态倒渐渐收敛了些,沉默片刻后他道:“可有凭证?” 凭证? 商妍沉寂片刻,终于解下了腰间玉佩递到侍卫手中。冰冷雨水有几滴落了手上,她抖了抖,微微地缩紧了身体。大雨瓢泼中,她撑着一方小小伞站丞相府门外,紧紧盯着那一扇朱红色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丞相府紧掩大门忽然吱嘎一声敞开。 一抹藏青色衣摆出现门口。 商妍心为这一丝熟悉色彩急急跃动了两下。手却并不听话,片刻之后,才缓缓地抬高了油纸伞,渐渐地露出了那人腰间玉佩,宽大儒雅袖摆,暗色秀竹衣襟,墨色发丝,还有那一双温和如玉眼。 君怀璧。 她呆呆看着他,周遭一切冰冷好像潮水一般褪去。 他却看着她伞,还有她身后空荡荡道路。倏地,干净得过分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像是雨天莲池绽放出一朵静雅花。 坏了。 商妍脑海里空荡荡只剩下一片雾气,满心满腹充斥不知所谓不知从哪儿来嘈杂,纷纷攘攘地弥漫充斥着她身体每一寸发肤,抵达御书房这一路想多少计谋多少应对策略,统统被瓢泼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真坏了。 一片风声雨声嘈杂中,君怀璧声音响起,他说:“公主屈尊造访,所谓何事?” 彬彬有礼言语间充斥着是疏离。也许是雨水太过冰凉,又或者是寒风刺骨,从昨夜开始就乱作一团心刹那间清明透彻。商妍倏地清醒了过来,沉默片刻,厚着脸皮躲到了君怀璧伞下,抬起头朝他眯眼笑:“本宫听说君相为杜侍郎事情想破了脑袋,特来指点。” 君怀璧沉默以对。 商妍对他眼底冷淡视而不见,笑嘻嘻道:“君相不请本宫喝杯茶吗?本宫……咳,有点儿冷。” 沉寂。 少顷,才是君怀璧柔和声音,他道:“请。” 冷漠终究有抵不过君臣之别,和君相打交道,要是能扯下脸皮来,基本上还是百战不殆。这一点,商妍经过十五年探索与实践早就彻彻底底悟了,如果能熬得过心上钝痛,这几乎是个完美法子。 半个时辰后,她心满意足地抱着茶杯坐到了丞相府书房,瞧着那一屋子风筝有些惊奇。进到君怀璧书房之前,她曾经猜想过被所有人形容为君子怀璧君相书房里应该会挂满了诗文字画,也许有几张古琴,一方古砚,数支狼毫,也许房间里会弥漫着淡淡书墨香味,书柜上整齐地横陈列国史记名家词典……没想到,堂堂君相书房居然挂满了风筝。这些风筝大小不同颜色各异,花鸟虫鱼无所不有,有工笔细描而成,亦有泼墨桃花般,一片烂漫。 商妍手痒,摸了摸手边案台上一只未完工春燕风筝笑眯眯道:“看不出君相还有一双巧手,他日告老还乡可以去开个风筝坊,做个君老板也可发家致富。” 君怀璧不置可否,不远不近站窗边,藏青衣衫背投着一只墨色猎鹰风筝,眉宇间温雅疏离,竞得风流。 商妍面色不改,明媚道:“不过君相这样子其实还可以去卖笑,笑一下十两金,想必公卿小姐们可以替君相盖个金屋。” 君怀璧终于微微皱了皱眉,淡道:“公主此行,所谓何事?” “君相,这只春燕送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眼里掠过一丝诧异,许久,才轻道:“它尚未完成。公主如果喜欢,请另寻一只。” “本宫就喜欢它。它丑,不过别致。”商妍悄悄瞥了一眼案上未完工春燕,轻车熟路地耍无赖,“择日不如撞日,君相不如把它做完赠与本宫如何?” 这几乎是无理取闹了。 君怀璧默不作声,眼底疏离却越发浓重。商妍瞧见了,却习以为常,惹他反感,看他伤神,如果还能看到他一丝丝异样表情,她都当成是他对她与众不同。胸口虽然照理是酸溜溜刺痛,心上却有一股凌虐自己天真感。 他沉默。于是她轻笑,轻轻地把手里春燕放回案上,抬头看窗棂上滴滴答答雨滴。 少泽 大雨稍减,些许春泥芬芳飘进屋内。商妍支着下巴看看似乎不打算再开口当朝丞相,灰溜溜开口: “本宫前几日去了趟侍郎府探望杜侍郎,我看杜侍郎身体康健,不像是晕厥,反倒想是沉睡。本宫记得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长眠不醒时候,一睡半月,后来母后找人找了能人异士用清水洗净,换了间祥瑞屋子,三日后本宫就转醒了,相士说是染了晦气。” “晦气?”君怀璧轻念。 “嗯。”商妍狡黠点头,“既然御医都束手无策,为何不试试旁门左道呢?” 君怀璧低眉沉思,面上却波澜不惊。 商妍挤出一抹假惺惺悲愤:“君相不相信本宫?” “莫非君相也以为本宫是因为戴了绿帽儿,所以想杀了这对苦命鸳鸯雪耻?” “横竖都是沉睡不醒,君相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真是晦气上身,或者是容家小姐上身……” 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是真一半假一半五颜六色掺成一抹艳色,这皇族秘密本来就七万八绕迷雾重重,如果能够用别方法解释从而达到目也未尝不可。 * 丞相府中茶不知是什么品种,香气宜人,甘甜可口。商妍无脸无皮,喝了一壶不够,眼巴巴瞧着君怀璧又讨了第二壶,丞相府风筝也比外头……有特色,她一边看雨,一边赏风筝,把书房里挂得满满当当风筝都看过一遍已是一个时辰后。 然后,终于还是……再也找不到磨蹭不走理由了。 丞相本人却似乎是个不会悲喜木偶,顶着一张恬淡温和脸静静作陪,到后,厚颜无耻人反倒坐不住了。话已带到。茶也已经凉透。大雨停歇,雨后苍白阳光从云层里稍稍露出少许,淡淡地无力地洒地上。 商妍低头咬牙,瞧了一眼春燕,终于下定决心站起了身,临走不忘叮嘱:“君相何时去试试?” 君怀璧微微锁了眉,淡道:“神鬼之事,不可信。” “你……”原来,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商妍心中郁结,却不知如何宣泄,到末了气得几乎砸了手边茶壶,“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要等到现才说?!” “尊卑有别。” 商妍冷笑,眼圈却气得泛红:“尊卑?君怀璧,你难道真忘记了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与你从十一年前就已经不是君臣!” 君怀璧面上表情几乎淡得看不清,他道:“公主自重。” 四个字,比所有冷淡都要锋利。就好像是冰做刀,骨雕刺。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有些腿软,想笑却笑不出来——好个公主自重。他要她自重,她倒是想轻佻给他看! “君怀璧,你难道真想我择日出阁,让我们……我们婚约就此了结?” “是。”君怀璧道。 “你宁可抗旨也不肯娶我?” “是。” “你是因为不想与我有干系,才不信鬼神?” 君怀璧神色一滞,道:“是。” 这是温润如玉君相给清晰直接答案。是。 这是早就知道答案。 商妍闭上了眼,强行压抑下方才失态之相,笑了。 “可惜,本宫还没玩腻。”她收敛一身刺,又缩回了软绵绵壳子里,轻声细语,“所以君怀璧,即使你很憎恶,也请再忍耐下。” *** 告别丞相府,商妍熙熙攘攘街上迷了路,兜兜转转总算雇得一顶轿子,却说目地时候犯了难。踟蹰良久,终于还是去了侍郎府。开门是上次见过那位老者,她几乎是畅行无阻地进到了杜少泽房间内。一步踏入,淡淡莲花香就扑鼻而来,似乎比上次要加浓烈些。 杜少泽依旧静静躺床上,与上次不同是,他脸颊明显瘦削了不少,整个身体像是要凹陷进床铺中一般。 她看着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居然是冷。这让她越发内疚,替他将被褥塞得齐整些,心却越来越凌乱,许许多多种可能性几乎要脑海里炸裂开来。末了,她晃了晃混乱脑袋,他床边呢喃:“杜少泽,我不知道醒来对你来说是祸是福,可是我小时候见过一睡不醒,睡越久,身体越差,等到时间久了就真回天无术……” “我猜想,你如果突然醒来,应该有两个结果,一是彻底被抹杀,二是那个人放过你……可你继续睡下去必死无疑……” “我想,你还是醒来好。” “活着,毕竟是活着。” “……可是,我害怕。”她停顿片刻,咬咬牙轻道,“君怀璧不肯出手,我……我有些害怕。” 商妍从不是什么果敢之辈,宫中十年,活了十年,怕了十年,想了十年,算了十年,顶着一个尴尬身份活宫闱之内,求不过是第二天能看到太阳,还能活着,去等待或许可知未来。 走得远了,总会怕。 这种害怕像是春草般她心中滋长,到后,就成了夜深人静时分一个梦魇。而如今,这个梦魇爪牙分明已经撕破和现实隔膜,掐住了她脖颈。杜少泽不醒,她便是杀害容解儿凶手,商徵今日能压下,不代表明日不会一道旨意降下夺去她所有;杜少泽入宫醒了,那便是未知。 醉卧红尘本她原本不该知道,杜少泽如果醒了,就是打破了那人所有算计。生与死再也不是可以计算东西。 她害怕,毛骨悚然,却抵抗不了脱离束缚致命诱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 这房里醉卧红尘并不浓重,杜少泽却日益深眠,很有可能是放他床榻之中,或者是身体上。 被褥此等常换东西要藏东西有些困难,长眠身体自有婢女每日擦洗,这床上可以藏东西地方实是太少。商妍仔细打量一圈,轻轻地捧起了他脑袋,抽去他颈下方枕,用取了一把匕首割开它——方枕下锦布是缠绕编制竹丝,竹丝里面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可那莲花香味却是真真切切,越靠近床边越发清晰可辨。 商妍困惑地试图掀开被单看看,却忽然发现杜少泽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额边微乱发丝都已经贴了额上。她不可置信地触了触他额头,滚烫。明明不久前他还是冰凉干燥,为什么? ——上次似乎也是这样,她进房间一会儿,他就热汗连连…… 迟疑中,她俯下身靠近他,听着他沉重呼吸犹豫开口:“杜少泽,你……难道听得见我声音?” 一室沉寂。 商妍犹豫地伸手探他鼻息,轻道:“杜少泽,如果你能听见,就试着屏息片刻……好不好?”假如神智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那呼吸是不是可能可以控制? 她话音刚落,指尖忽然感觉不到气息——他竟然……真停下了呼吸?! 商妍觉得自己呼吸也有些困难,停顿片刻,才道:“那东西……你房间摆设中?” 杜少泽呼吸缓缓地恢复了。 “床上?” 呼吸平稳如故。 “身上?” 呼吸骤停! 是身上……商妍掀开了被褥,却见到他亵衣一瞬间踟蹰起来,忍不住有些脸红——这……好像也太逾矩了点? 忽然,一点红入了眼。那是一根红色绳子,系杜少泽脖颈上,似乎是什么挂坠系绳。 商妍瞧着眼熟,轻轻扯了出来,莲花香瞬间浓重到了极致。她急急捂住了口鼻,却真正看清那挂坠时候呆如木鸡——是凤凰于飞,那个她亲自派人送给他婚贺礼……商徵,居然把醉卧红尘装了她送贺礼里面! 房间里莲花香渐渐浓郁起来,她来不及多思考,匆匆解下凤凰于飞,用力朝窗外一掷——噗通一声,似乎是入了水。开门,开窗,她量迅速地把所有能通风地方都敞开了,又端了他房里凉茶狠狠灌了一通,才险险压下意识中已经开始昏沉。 时间渐渐地流淌,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莲花香味几乎已经消失殆。可杜少泽却依旧没有转醒迹象。 她坐他床边,困意渐渐袭来,不由警觉。 “杜少泽,我……我先回宫,如果你醒来,就去永乐宫找我。” 商妍有些愧疚地瞧了一眼四分五裂方枕,正惭愧地试图把它塞回原位,忽然,肩膀被人箍了起来! 她一时不备,撞上他胸膛,正欲挣扎,耳边却传来一个嘶哑声音:“我后悔了……” 那个声音说:“我……受命于……与你合作……只是幌子……我是要……挑起容将军与……陛下纷争……对容解儿……并无……” ……是杜少泽?他醒了?! 商妍不再动弹,静静地趴他胸口,听他断断续续倾诉。 “我后悔……很久之前就……后悔,可是……来不及……你……等我好起来……我……娶你……带你离开……” “妍……妍儿……” 他身体似乎是压抑着什么痛楚,一阵阵战栗。商妍用了些力道挣脱束缚,终于看见了杜少泽脸:苍白面色,通红眼,还有带着执狂眼色眼神。 “你说你……受命于谁?” 回应她是杜少泽陡然闭上眼。 他又陷入了沉睡。眼角还留有一丝晶莹,竟像是哭过模样。 商妍静静等待片刻,忽然想起来当年宓妃花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她无法想象,他片刻就醒究竟是花了多大意志? 皇叔 天色暗沉时分,商妍还是回了宫。步入宫门好久,她才忽然记起来原本送去当作进门身份物证玉佩留了丞相府,顿时有些心疼——那玉佩是先帝所赐,是当年东廷贡品,跟她已经十数年,原本是一对,可是定情信物呢。君怀璧心思缜密,想来是压根不打算把这信物还给她才不提起,可是,为什么不是他那块还给她? 天色已晚,永乐宫灯火通明。 商妍揣着一丝暴躁入宫,才踏入一步,就被小常一声哭天抢地嚎叫吓得心跳连连: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急疯了!” “陛下也等着您足足两个时辰了!” “!公主些去换身衣服,陛下还厅堂等您!” 商徵? 商妍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换了衣裳奔向厅堂——商徵素来不太到永乐宫,政务繁忙之时甚至半年都难得来上一趟,怎么近日却连连造访? 一盏茶后,商妍收拾停当,照旧披上惯常皮囊,推开门朝端坐屋内商徵行礼,懦懦叫了声:“皇叔。” 商徵依旧冷着一张无暇脸,明亮烛光把他身影剪成了一弯漂亮弧线。 他不答,商妍越发局促,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皇叔夜坊有何事?” 商徵依旧沉默,眼角却已然有了一丝冷意。 商妍顿时了然,规规矩矩地跪了地上,缩紧了身体悄悄心底叹息:这一跪,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妍乐知错。”思来想去,她低声服软,“不该私自出宫,不该……不该不避嫌,去探望杜侍郎,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还皇叔忧心,是妍乐过错……妍乐只是挂念杜侍郎病情,以后不敢了,还望皇叔谅解。” 真真假假各参一半,她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商徵脸色,却发现事情似乎与她预料不太一致:商徵这一次有些反常,他瞧着她乖顺怯懦模样,眼底冷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竟像是被点燃冰。 怎么回事? “跪足半个时辰。”商徵终于开口,低沉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他道,“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追究。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说罢,便干干脆脆起身离去,留下商妍跪原地发了好久愣——商徵并不是好糊弄人,可他是当朝皇帝。当皇帝就该日理万机,杀伐果决,跑来永乐宫喝上两个时辰茶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她偶尔心痒手痒,想看看君相有苦不能言脸时才会做事情吗? *** 莫名其妙地蒙混过关,这似乎是天上掉下馅饼。商妍这一夜睡得香甜,不仅香甜,还不经意梦回往昔,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一些小事。 商徵还只是一个冷冰冰小皇叔岁月,她其实也是有过一段并不惧怕他时候。一场醉酒,她躺床上半月,刚醒来时候,一闻着酒味儿就会头晕目眩。可惜宫闱之中,不管是各种宫宴还是家宴,小事如赏花,大事如祭天,不缺就是佳肴美酒,她又是皇长女,有那么小半年时间,她练就了任何有酒出现场合倒头就睡绝活。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十三岁少年,正经差事都还不会落到他头上,先帝就派了他盯着随时会睡着皇长女。 她心思活跃,闲不下手脚,他却冷冰冰只会负手皱眉;她怕他,他烦她;她爬假山,他山下皱眉等;她捞荷花,他湖边皱眉等;她掉下湖,他皱着眉头往下跳;她一不小心又醉了,睁开眼时瞧见一定是他皱着眉头冰山木头脸…… 她渐渐卸下对他冰山脸惧怕,闲来无事也会卯足了勇气去扯他袖子缠他,一声声迭声叫小皇叔。 “皇叔。”他每次都皱着眉纠正。 “小皇叔。”她抱着他胳膊不放。 “皇叔。” “商徵小皇叔!” “皇叔。” “商徵商徵商徵小皇叔!” …… 九岁那年,邻国西昭摄政王来访,还带了个十来岁郡主。那郡主嚣张跋扈,一根鞭子看谁不便抽,就连她这皇长女也险些遭了她毒手…… 后来呢? 日出时分,商妍迷蒙中睁开眼,瞧着被褥上那一寸阳光发起了呆。 毕竟是那么早之前事情,所有回忆都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印记,隐隐约约,她只记得那小郡主鞭子没抽到她身上,再往后记忆便如同一团浆糊再也抽离不了完整脉络。 “公主醒了?”小常推门而入,笑眯眯地端上洗漱器具。 商妍尚混沌中,好不容易清醒彻底,好奇问:“你为什每次都那么及时?”每次她一醒来小常就可以知道,这么巧? 小常吐舌头:“这是做奴婢责任嘛。” 商妍狐疑地洗漱完毕,坐到梳妆镜前,才发现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支步摇。这是一支漂亮珍珠步摇,也不知是废了多大工匠人力才收集齐如此细小圆润珍珠细细串成一弯叶模样,精美无比。 “这是陛下早上赐,”小常站她身后轻笑,“奴婢听说公主和陛下打小就亲密无间。虽然外头流言蜚语,可小常觉得陛下还是很疼爱公主呢。” 商妍凉飕飕道:“昨夜你没瞧见本宫被罚跪?” 小常一愣,撅嘴嘟囔:“那也是您自己悄悄溜出宫……” 商妍沉默地把步摇收进盒中,冷道:“小常,这月月俸请大伙儿喝酒罢。” “公主……” *** 午后,商徵旨意由安公公带到,宣商妍御花园见驾。 商妍无奈,又回房翻出了那支赐珠玉步摇,磨磨蹭蹭跟着安公公去往御花园——这宫里,商妍想不通透有两件事,一样是已经位及丞相君怀璧为什么抵死不从不肯娶她这当朝公主,一样是商徵贵为一国之主为何喜欢看她一次次颜面扫地。他似乎很喜欢先将她打得跪地,再冷飕飕补上一颗糖果,如此轮回,冷眼看她浮沉。 这人,不止冷心冷肺,还恶劣残忍。 御花园里一路芳草已经抽芽,商妍跟着安公公去到御花园景致好草地上,原本以为会见着商徵一人冷着脸喝酒,却不想第一眼见着居然是一片缤纷云袖。□个司舞身着云裳轻歌曼舞,不远处赏花亭中才是眉头微锁商徵。 安公公早已告退,商妍傻了眼,迟迟不敢迈步上前:商徵并不是个耽于音色之人,宫中乐坊除了宫宴或是缝上朝中大事才会派上用场,这次他居然认真地看舞? 只是……看舞都能看得冷眼皱眉,恐怕也只有商徵一人吧……亏那群司舞还满脸笑意跳得下去…… “妍儿。”商徵终于发现了呆呆站司舞对面商妍。 商妍听见了,小心地绕过司舞进到亭中,对着他行了个礼。 商徵目光落她发间,紧皱眉头稍稍松懈几分,道:“你可知杜少泽今晨转醒?” 商妍心中一跳,摇头。她只知道杜少泽会马上转醒,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却并不知晓。商徵知道昨日她去过侍郎府,莫非这次是要……秋后算账? 商徵盯着她眼睛沉吟,良久,才稍稍挪动下位置,把皇座腾出些空隙。 商妍悄悄松了一口气,温顺地坐到了他身旁。 淡淡酒味弥漫亭周。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虽然现她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闻闻就醉,不过能少吸入一点酒气还是少一点儿为好。 司舞们不知道是得了什么令,一曲舞罢便没有接下一曲,而是行了礼鱼贯而去。偌大一个御花园寂静得只剩下鸟鸣虫叫。商徵似乎是喝了不少酒,桌边俨然已经放了好几个空了酒壶,远处,还有一个酒坛。 这……商妍犹豫开口:“皇叔,您……”醉了? 商徵有个了不得特性,平日里是一张寒冬腊月脸,喝醉了便是万古冰山脸。有些人喝酒越醉越是逾矩闹腾,商徵一醉却是越发冷静自持,她早就听说几个皇叔都尚人间之时企图拐他出去灌醉了瞧他会不会变脸,结果所有人都倒下了,后是小商徵派了人送他们各自回府。从此,燕晗皇室再无人有兴趣与他拼酒。 “皇叔若是醉了,妍乐叫……” “你玉佩呢?” “啊?” 商徵目光如冰,落她腰间:“玉佩。” 玉佩……商妍摸了摸空荡荡腰间脊背濡湿,心跳忽然停滞了几分——玉佩……她能不能告诉他玉佩被君怀璧借走不还了? “妍乐不小心把它落永乐宫了。” “去取。” “……掉了。” “禁足三月。”末了,商徵冷道。 “……是。” 一次逾矩,杜少泽一条性命换来禁足三个月,算不得什么赔本买卖。商妍柔声应了,站起身来行礼告辞。不料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声响,她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就被一股巨大力道拽住了手腕——只一瞬,她就重重摔了皇座之上,手肘撞上梨花木扶手,顷刻间传来酸痛让她眼前一片漆黑—— 商徵就站两步开外,冷淡眼里依稀酝酿着一场肆虐风沙。 他醉了。商妍不太确定这一点,也不敢多动弹,她稍稍动了动疼得颤抖手,扶着皇座缓缓跪地—— “站起来。”商徵冷道。 商妍迟疑片刻,缓缓起身。还未站稳,衣襟便被商徵拽了过去——她被迫极近地对上他寒潮肆虐眼,额上依稀还能感受到他呼吸。他实太高,她脚尖不能着地,整个身体凌空蜷缩得发颤。有一瞬,她几乎想一拳打过去…… 可是不行,她不能。 “为什么不反抗?”商徵冰冷声音响起,他说,“我常想,是不是十年前你与人换了身份。” “不过,你有胆量去救治杜少泽,倒让我看清了,你真是商妍。” “为什么,你我面前如此胆小如鼠?” 禁闭 为什么如此胆小如鼠? 商妍紧紧闭着眼,不去看他眉眼。她是胆小如鼠,对他惧怕几乎是与生俱来,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敢扯着他袖摆撒娇,可是那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怕他,十年前她藏母后身下,隔着母后浓密乌发看到他踏着尸身而来,银白长枪刺穿叛党胸口,红缨上滴落殷红血。他差人搬开母后身体,把她拽出血堆,淡漠问身边君怀璧: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她原本惊惶委屈地想搂住他脖颈哭嚎一句小皇叔,可是他却只是拽着她衣襟把她提到了半空,问一个谋士杀还是留。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听了十年公主千岁不过是一句空话,公主哪有千岁,公主生死只是一个字。 而已。 她怕,恐惧入骨髓,他目光是刀,秋风是刀,鸟鸣是刀,一切一切风吹草动都是刀,一刀一刀剜肉蚀骨。 她没能被提起来问是杀是留一瞬间尖叫出声,然后,再也叫不出声了,所有刁钻蛮横几乎是一瞬间消磨殆,空留下无穷无恐惧,从此便是一片荒芜。 而如今,他竟然问她为什么他面前胆小如鼠?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身体终于落了地。她却不敢睁眼,手脚依旧战栗,良久才稍稍睁开眼,惊惶地看着商徵,看他紧皱眉头,硬生生从喉咙底挤出一句:“皇叔……” 商徵神色已经沉寂下来,他冷笑:“我倒不知,妍乐公主竟然有如此医术,救治得了倾太医院都救治不了病人。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你铤而走险救治之人可是害你背了杀人泄恨名头真凶?” 商徵实靠得太近,商妍用力地喘息才能压下心头惶恐,粗粗思索他话语——杜少泽昨日透露事虽然断断续续,她却也已经猜到大半,原本合作是为了挑起容将军与商徵不和算计,那这容家小姐容解儿不过是一颗被牺牲棋子,挺商徵话中意思,难道这棋子竟是杜少泽自己亲手去除? “商妍,你好大胆。” 商徵居高临下,冰冷言语却像是从地底传来。 原来,昨夜不过是个引子。 商妍咬牙撑起身体,匆匆看了一眼商徵近咫尺眉眼,轻道:“商妍……知错。” 商徵却冷笑,他道:“你知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 “皇叔……” “回宫禁闭。” “……是。” * 天终于放晴。商妍是踏着一路阳光回永乐宫,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压惊茶,安公公就带着商徵旨意上了门。 禁足三月。 宫中常见惩罚中,禁足恐怕是轻一种,她一不是商徵妃嫔不必害怕失宠,二不是日日争上游朝臣怕阻了官运,禁足对她来说实是个可有可无罪惩。至少这三月再不会有什么让她出丑宫宴,倒称得上可喜可贺。 “公主,您就暂时委屈三个月吧。”安公公扯着尖细嗓音安抚,“您昨日悄悄溜出宫去,陛下可是一本折子都没看,昨夜回寝宫还喝了一坛子酒,那脸黑得呀,禁足三月,还真是轻了呢。” 商妍听得稀里糊涂,问:“昨夜他离开永乐宫还好好呀。”昨夜罚也罚了,吓也吓了,永乐宫茶他也喝了好几壶,竟原来是憋着气回去? 安公公笑了:“那老奴就不知了,陛下心思我等凡人哪能参详?” 还不是阴晴不定恣意宣泄。商妍悄悄心底叹了一口气,带着圣旨慢悠悠往内殿走,却听见身后安公公不轻不重地投来一句:“公主,老奴侍奉陛下十年,深知陛下仁厚,虽天子龙威不可触怒,不过公主若是熬不过这三个月,倒可以试试服软几句,与陛下说上几句贴心话儿,依陛下对公主宠爱,兴许这责罚就可以免了。” 商妍闻言脚步微滞,脑海间忽行云流水般掠过些迷蒙记忆,一时间脚下仿佛踏了云彩似浮软——很多年前夏日,先帝带着宫中妃嫔北上避暑,她避暑山庄大院中那棵枝叶繁茂梧桐树杈上搭着个鸟窝,一时心起,趁着大伙儿午睡躲着宫人悄悄爬上了树,谁知上去容易下来却难,她抱着树枝哭嚎着找人来救,可宫人们找来梯子却一个比一个短…… 那时候,那个冰脸商徵照例皱着眉头站树下,微微抬头仰望着哭得抽噎她,目光冷淡得好似看一场笑话。 她委屈地迭声叫小皇叔,却换来他加不高兴脸。 她趴树上泪汪汪看他,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朝他吼:小皇叔,你再走近点—— 小皇叔,你接住我好不好—— 小皇叔,再近点,再近一点—— 慌乱宫人,嘈杂院落,炙热阳光照耀着冷冰冰商徵。 那个时候,距离宫变还有半年。一切一切,明明曾经是完满过。 * 自从被禁足那日,商妍便安安分分心安理得地关上了永乐宫宫门,差了两个宫人守门外,只探听三样事情。 一是杜少泽杜侍郎是否已经转醒,他是否差人来探望;二是容解儿之死谜团是否已经水落石出;三是君相是否差人来送还她落相府玉佩。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与永乐宫无关。 禁足期间,商妍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待到第五日,她按捺不住差了小常外出探听杜少泽消息。黄昏时分,小常一脸一样地回到了永乐宫,见着她一派欲言又止模样。 “杜少泽醒了么?” “醒是醒了……”小常支支吾吾,“可是……可是奴婢听说,杜侍郎四天之前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开口便语无伦次疯疯癫癫,可能……可能是得了失心之症……” “失心?” “是呀,听说君相隔日就曾上门去问查过容家小姐事,只是始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外面都传……” 商妍微微锁了眉:“传什么?” 小常眼色越发躲闪,半天才嘟囔着挤出一句含糊话来:“外头那些烂舌根人传,杜侍郎醒来前一日公主去了侍郎府,还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杜侍郎之所以得了失心疯,是、是……是公主……杀人……灭口……” 商妍底下眉头,沉默不语。 “公主……” 小常声音透着忧心忡忡,商妍却没有精力解释。她眯着眼瞧了一眼宫墙外夜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凭心中骇浪渐渐平息:瓜田李下,原本就惹人非议,她去往侍郎府那日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成就今天这样局面。明明那日她离开之前杜少泽是清醒,怎么会突然得了失心疯? 宓妃长眠一月醒来也不过身体大损,难不成,杜少泽房里还有其他东西?又或者,是那个杜少泽没能说出口指使之人做? 只是不管有多大怀疑,如今她禁足这永乐宫,不论有多少心有不甘皆是空谈罢了。即使如今一闭眼便是分别那日杜少泽执狂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眼眸,她也身不由己,爱莫能助。 直到如今,她也不过只能看着窗外月色低念一句: “你会活着吧。” 活着,终究比死了好太多。 * 又三日,宫外忽有消息传来,说是得了失心之症杜少泽杜侍郎一个夜晚被刺客掳去后生死不明,城中禁卫遍寻一整夜毫无线索空手而归。 隔日,侍郎府走水,城中一夜灯火如昼,无数人涌去灭火,却依旧不能阻挠仿佛染了邪性一般大火,所有一切都熊熊烈火中烧成了一片焦炭。第二日天明,广厦倾,侍女小厮们灰烬前跪了一片,哀嚎声惊动了半个帝都。 容家小姐离奇死亡先,杜少泽沉睡数日,醒来便疯了,不日被掳,宅府大火化为乌有。一夕间悠悠众口如洪崩,俨然所有矛头都已经指向了永乐宫。 翌日,商徵忽然下令禁了宫中悠悠众口,从此宫中谁要是再提容解儿之死或是杜侍郎莫名被掳,轻则杖责三十,重则赐白绫一根。一夜之间,所有流言蜚语就像是日出后露珠一般消失殆不留一丝一毫印记,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彼时商妍正坐院中折了一根抽芽柳枝逗弄雪白绒球。 绒球是一直浑身雪白猫,长得毛茸茸圆滚滚好似一个球,也不知是哪个妃嫔宫里走丢,前几日突然翻墙进了永乐宫,被打扫宫娥发现了,送到了她面前。 这肥硕白猫儿脾气奇大无比,一双眼碧绿像翡翠,任凭是谁,只要稍稍过了界限它便毫不留情一爪子挠下——永乐宫中几个宫人宫娥一人刻了三道血印,小常气得想用麻袋套了它把它丢出宫去,却不想它一见到商妍顿时柔顺了一身逆毛,喵喵叫着游走到她脚下,歪着脑袋蹭了蹭。 顷刻间,所有人呆滞。 商妍小常惊叫声中蹲下身小心地探了手,尚且犹豫要不要触碰之时,那只高傲白色绒球很自觉地伸长脖颈,送上了柔滑无比脑袋—— 喵。 小常傻眼看了许久,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势利眼!” 宫人宫娥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也不知这宫闱之中究竟是哪位妃嫔有如此神技,养出这样一只识时务猫儿。 帝陵 不论势力与否,有了绒球陪伴,这禁闭日子似乎变得顺畅起来。如是,逗猫儿听曲儿,一月如白驹过隙般过去。 禁闭也有禁闭好处,即使外头风雨满城,永乐宫依旧是天朗气清,任凭全天下都猜测妍乐公主先杀容解儿后掳杜少泽,巧取豪夺杀人灭口十恶不赦,只要她自个儿不去探听,就不会听到任何有损心情谣言。 一个月风平浪静,杜少泽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商妍几乎要把容解儿事抛却到了脑后,直到孙御医上门来验查月前她伤手上伤口,才带来了一点外头鲜事儿。 容解儿尸身竟然尚未下葬。 这是件毛骨悚然事儿。 她听得差点儿忘记了扯裂了伤口,疼得眼圈通红才小声问孙御医:“如今都将近四月,一个半月不下葬,这尸身……” 孙御医上药手势轻柔,面上却也僵硬得很,他说:“老臣听闻容裴容许下誓言,真凶一日不归案,容小姐便一日不下葬。这一月来,容老将军日日跪御书房门口祈求陛下做主,陛下念他戎马一生将军老矣对他无礼之举不予追究,却也未尝真正接见过他……” “他……一直跪着?” “是,这一月容老将军晕厥过去数次,还是老臣去诊脉。” 孙御医面带愁容,一副颇为同情模样。商妍静静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浮躁。容老将军确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容解儿也是无辜惨死可悲可叹,只是这一切与她没有半分干系,为何事态步步发展会变成现这幅境地? 商徵越是禁言,越加坐实了她杀人凶手地位。 宫中禁言,却禁不了人心。 等她三月禁闭期满那日,恐怕全天下都已经不再需要口口相传,只需一个名字就能了然落实其中结局时候,她所谓清白恐怕就算是沉冤得雪也未必有人愿意相信吧。 “孙御医,你也觉得本宫是凶手么?” 孙御医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却并未躲闪,他道:“老臣愚钝,却也知晓杜侍郎为何长眠,公主若要杀杜侍郎,只消不闻不问便可。” 言下之意,便是相信她并非是凶手。 商妍抱着绒球幽幽叹息:“可人家不相信啊。” 孙御医却笑了,道:“公主睿智聪颖,有何吩咐可以开口。老臣受恩与先帝,自当为公主效命。” 商妍了然,笑得咧开了嘴,挠了一把绒球雪白毛,眯眼道:“孙御医,你说凡人如果日日待一处会不会心情郁结,食欲不佳,小病小灾滚成大病大灾,久而久之性命堪忧?” 孙御医一愣,了然道:“自然。老臣定当禀报陛下,公主身体堪忧,日久恐伤及肺腑。” 商妍听了连连点头,恭恭敬敬送走孙御医。 谁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第二日安公公就带着商徵旨意摇摇晃晃入了永乐宫,阴阳怪气地宣旨:“孤念及妍乐公主久居永乐宫,身体堪忧,特赐升平宫小住,养精蓄锐,调养身体——” 商妍呆呆听完,一时间竟无语凝咽。 升平宫是什么地方她当然清楚。当年宓妃得宠鼎盛之时,先帝差了五百巧匠皇宫背面山坡上修葺了一座华美堂皇行宫,取名升平。这升平宫依山而建,宫中有池,绵延数十顷,绿荫葱葱,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比御花园还要精致上三分。 商徵这个“特赐”等于是替她换了一只大一点儿鸟笼…… “公主为何不高兴?”安公公笑道,“那升平宫可是好地方,空了十年都未曾有人入住,前阵子德妃缠了陛下好些日子陛下都没有应允呢。” 好个殊荣。商妍干笑:“小常,替本宫恭送安公公。” “不急。”安公公道,“老奴这儿还有一道圣旨,请公主接旨——” 商徵第二道旨意是命商妍准备准备,三日后随驾去往帝都西郊祭陵。 每年春季是燕晗祭祖时日,家家户户都要杀猪羊请神明祭奠先祖,燕晗皇室是会召齐文武百官齐聚帝都西郊皇陵,共同祭祀历代帝皇天之灵。 商妍听得一身僵硬,脖颈边似乎依旧残留着商徵冰冷手指余温,站宫内看着安公公留下水墨广袖裙,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害怕,即使隔了十年,恐惧依旧无法消散。 对商徵恐惧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深入骨髓,即使他这十年间并未做过什么残暴事来,可是记忆中,梦里,商徵始终是染了血。 越是曾经深深依赖,越见不得幻想破灭。就算是桃花幻境也会变成阴曹地府。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认知,无药可医。 * 祭陵那日清晨,商妍第一次换上商徵赠予水墨云罗裙。 收拾完妆容,房里宫娥们面面相觑,都瞪大了眼睛: 宫中制衣局做出衣裳多为轻纱云锦,色彩斑斓,无数艳丽锦缎拼接成华美富贵锦衣,再坠以珠玉玛瑙等宝石,以金线纹绣,纹兰勾凤,精妙无双。而这件水墨云罗却是素白无比,只袖口和裙摆处才染上泼墨一般地纹式,一眼望去像是皑皑白云,三千青丝倾泄其间,宛如河边柳,水上花。 镜子里女子明明没有半分妆容半点珠玉饰物,却清雅得有些陌生。 梳头宫娥犹犹豫豫,道:“公主,不如今日就……不用其他饰物了?” “好。” 商妍也有些愣神,她平日不爱打扮却也并不是喜欢扮丑,乍然见着自己如此模样,第一个念头竟是见见君怀璧,然后问他——我其实也可以挺好看,你娶是不娶? 半个时辰后,商妍穿着商徵特赐水墨云罗裙出了永乐宫,坐上云辇,到宫门口又换上了马车,一路颠簸。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徐徐停滞。她坐车内掀开帘子四顾,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朝臣抵达,却独独不见那个藏青衣衫翩翩君子,顿时有些泄气,恶狠狠抓了一把裙摆下了车。 忽瞥见一个与君怀璧交好朝臣,她三两步挡了人家去路,问:“君相呢?” 那朝臣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君、君相身体抱恙……不知公主找他何事?” “他……” 商妍正想搬个窃玉罪名上台面,忽发现一抹幽深目光,顿时脊背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不远处,商徵隔着来来往往人群遥遥看着她,目光晦涩,像是苍鹰盯着白兔一般。 有些人,只要一个目光就能让人胆颤心惊。 如果可以,商妍绝对会原地铲出一个洞来钻进去,等那风雨过了再探出头来喘口气。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越是原地僵持恨不得埋头进地底下,商徵目光越是低沉。 过来。 那是无声一句口型,带着商徵惯有皱眉神情。也许他发声了,可明显声音不足以穿越他和她距离。 可她偏偏就是看懂了。 ——看懂了,也不敢真迈开步子。那日衣襟被他拽手里喘不过气记忆实还太过鲜明,她不敢再靠近他。 妍儿。 他又轻道,依旧只是无声口型,神情已然由低沉变成了一种阴霾。 商妍几乎能想象出他出声语调。这十年来他唤了无数次妍儿,带着一丝丝冰冷却温柔缱绻尾调,像是冬日里寒冰被火焰点燃了末梢,明明是三月春花般呢喃,骨子里却是清凉无比。也许这是帝王才有君临天下之气,可放她身上却变成了一种让人变体生寒执拗。 商徵身为帝王,自然有无数人簇拥着,高轿软椅伺候着。可他隔着许许多多人群朝她一字一句道: 妍儿,过来。 即使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商妍却再也扛不住心中惧意,扯着裙子慢慢挪到他面前,小心地抬头看了看他,轻喃:“皇、皇叔……” 商徵既没答应也没让她免礼,他目光落她脸上,渐渐下移到她袖摆和裙摆,末了,定格她耳后发丝上。片刻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耳畔发丝,皱着眉头稍稍缓上了几分。 商妍全身僵硬,努力控制才压抑住身体让它不至于发抖。 “知错了么?”终于,商徵低沉声音响了起来。 “知、知错了……” “你不知错。”商徵淡轻抚手落到了她脸颊,却只是轻轻触了触。 冰凉触感稍纵即逝,商妍发现她已经找不到话语去回答他这句重复上好多遍“知错了么”,只好瞪着眼睛惊惶等着,等着他再降个罪名关上一年半载。却不想等来等去等不到他有所反应。 僵持终,她狼狈地缩起身子,自暴自弃般开了口:“不管什么错,皇叔饶了妍乐这次,好不好?” 如果僵持终还是换来一次责罚,那她索性豁了出去。要杀要剐要囚要罚,悉听尊便。 不料商徵却忽然舒展了眉目,像是被拨开了阴霾苍穹,眉宇间居然露出几分怡人蔚蓝来。眼底竟然烂漫开了花。 他说:“好。” 商妍呆呆看着,茫然无措:难不成帝王心真是海底针,他到底开心些什么? 变故 商妍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木偶。小常曾经笑话过,说妍乐公主他人面前骄傲得像条蛟龙,可到了商徵面前却成了软趴趴虫儿。如今她这只比往常还要软上些许虫儿被商徵忽然一笑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几乎是笨拙得跟他身后穿越重重开路朝臣,渐渐深入帝陵。 昨日下过雨,道路有些湿滑。她笨拙地跟商徵身后,好几次差点踉跄得栽倒。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她第二次踉跄之后,一直没回头商徵似乎是放缓了脚步…… 雨后帝陵山风徐徐,一路青柏头,朝臣们已经整齐地站入口两侧。 商妍跟着商徵缓缓步入帝陵,心中忐忑渐渐归为一片寂静荒芜。 这帝陵之中,长眠着她父皇和母后,十年之前她没能瞧见父皇是如何驾崩,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母后身体她身上渐渐冰冷。一座墓碑隔绝生与死,长眠之人不知是否还有神识,而苟且偷生之人却安逸存活于世—— 打乱她思绪是商徵一声极轻声音:“妍儿。” “……是。” “妍儿。” “皇、皇叔?” 商妍终于从自己世界回过神来,商徵却不再看她,他徐徐跪碑文之前,以一种谦卑姿态俯首。 满朝臣子匍匐跪倒皇陵之前,隔着那一道厚重碑膜拜开创下这一片锦绣河山开国帝王。 神官吟诵起繁琐礼文,无数白衣神侍跪地上俯首咏颂起繁复经文。 隔世风吹过青柏沙沙作响,祭祀礼乐奏响空旷皇陵。 商妍静静跪陵前听着满山寒风呼啸,直到一阵小小喧闹从俯首臣子中传来,紧随其后是数个惊诧声音: “容将军!” “容将军,莫要冲动——” 神官咏颂神愕然而止。 商妍迟疑回头,陡然发现俯首臣子之中有一个身披银色铠甲身影。他突兀地站跪身匍匐人群中,满头华发被寒风吹得凌乱无比,苍老面容上是狰狞。 是容裴。 商妍屏气看着,一时间猜不透他想做什么。虽然朝中早有传言容裴容将军厮杀一生功勋无数膝下却无子无女,四十几才终于得了个千金,从此便视作掌上明珠,哪怕是塞北雪狐或是东海明珠,只要容家小姐开了一句口,这铁血将军上天下地毫无怨言,容将军爱女成痴名头早就人皆知。可是即便如此,他如今这样仗势打断祭祀,难不成真敢做出什么事来? 扰乱皇陵祭祀,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事。 容裴脚步有些蹒跚,每一步走得都不是很稳当,可有些时候气氛往往会让所有人都静观着非常缓慢事情。他从站起身到迈到皇陵之前花了不少时间,可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口。 铮——侍卫刀刃终于出鞘,石阶之前险险地隔断了他靠近皇陵脚步。 这个步履微顿老人抬了抬浑浊眼,忽然噗通一声跪倒陵前,俯身将头重重地磕了石阶之上。 一声闷响。 等他再抬头,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泛红印记。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又重重磕下头去,一记,两记——三记过后,殷红顺着鼻梁流淌下来。他缓缓站起身,踏上一个台阶,又跪倒重重磕头—— 三跪九叩。血花四溅。 守备侍卫眼睁睁地看着满头华发白发老人近乎惨烈地完成着不合时宜礼节,一时间都略微乱了方寸,迟疑地回头向商徵投去探寻目光。 商徵沉默以对。 而容裴仍然三跪九叩不断接近着,他抵达后一级之时,忽然狠狠瞪了商妍一眼,怆然开口:“臣有冤屈,望陛下做主……” 商妍被他这狰狞一眼吓了一跳,却听见商徵冷淡声音。 他道:“容将军扰乱祭陵,可想好罪责了?” “陛下!事到如今,您还是旨意偏袒吗?”容裴瞪着浑浊眼,声音沙哑如干沙,“妍乐公主杀小女先,毒害杜侍郎后,明明早已罪证确凿,您却一直置若罔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上,老臣只求一个公道!陛下真要让老臣死不瞑目吗?” 商徵不语。 容裴用力擦了擦已经渗入眼睛鲜血,忽然哽咽得笑出声来:“太祖先帝上,老臣三朝元老,为商家天下厮杀战场戎马一生,蒙上天垂帘近天命之年才得一女,如今老来丧子,竟没有一人可以还老臣惨死女儿一个公道!敢问天理何!” 商徵依旧是沉默,良久,他才冷淡道:“容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他冷漠换来容裴几近疯狂神色。他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商妍狰狞道:“老臣相信陛下并不是昏庸之辈,求陛下为老臣主持公道,陛下只需把公主交由老臣,今日冲撞皇陵之罪老臣甘愿受罚万死不辞!” 朝臣之中没有人敢出声,可所有人几乎都专注地看着容裴,听他嘶声泣血呐喊,有不少人眼里已经露出几许同情之色,自然地,看向商妍目光中多了几分怪异和探究。 商妍站商徵旁边如坐针毡,她小心地抬眼瞧了商徵一眼,忽然有些好奇,这样局面他会不会把她交出去,就如同当年他抓着他衣襟问君怀璧“杀还是留”一样,他会不会问朝臣“交,还是留”? 商徵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却是少有温和。 他道:“孤敬重容将军开国有功,只是我燕晗公主是否有罪责,尚且轮不到将军来插手。” “你……”容裴气得发抖,忽然仰天长啸,站起身来迎着侍卫尖刀直冲上皇陵!“既然陛下为人迷惑无法明辨是否,老臣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太祖为燕晗匡扶伦常!” 侍卫们显然是拿捏不准拿这三朝元老开国将军如何,见他冲上前来,他们齐齐退了几步,忽然,皇陵上空寂静忽然被冰凉金属声划破—— 那是无数刀剑出鞘声音! “有刺客!” “来人,保护陛下——”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肃穆帝陵乱作一团。为了避免冲撞先帝亡魂,所有祭陵皆不得带禁卫军,而如今帝陵周围忽然涌现出黑压压一片人影,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埋伏那儿,似乎就等祭祀后一声礼乐落幕,一声令下,齐齐向帝陵围拢。 他是有备而来! 一时间,商妍脑海间这一个念头。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商徵,发现他神色凛然,目光中俨然有了肃杀之气,却并无意外。反倒是容裴,不知是那群人出现得不是时候还是其他,他脸上神情凝固震惊上,浑浊眼里满是惊讶。 几十个护卫把商妍和商徵团团围中央——帝陵之外那隐隐攒动人头踏着整齐合一步法,铠甲声摩擦出震慑人心频率:嗒、嗒、嗒——徐徐地,以排山倒海之势逼近帝陵! 没有人敢开口讲话,因为所有人都已经见到了那群藏青柏后面不知有多少人马弓箭箭头上闪着寒光。 此时此刻,帝陵城墙内所有人都仿佛是瓮中之鳖。 谁若先轻举妄动,势必死于箭下! * 除了那几十个围商徵身周贴身护卫,场没有一人敢迈动哪怕半步,当死亡箭已经对准心脏,忠君,爱国,平日里满口仁义报复数不清刺客面前都成了一纸空谈。 不,不是刺客。 普通刺客没有这样严整纪律,普通禁卫没有这样浓重血腥杀戮之气。他们就像孤寒之地狼,即使隔着数十丈距离也依旧能让帝陵之内人感受到他们狰狞獠牙。 商妍静静看着那群按兵不动人马,压住心底战栗稍稍挪动几步到商徵身后,轻声道:“皇叔,你小心……他们是……是西北驻守军队……” 除了常年镇守西北边关,笑谈渴饮敌人鲜血西北三军,没有一支军队会有这样气魄? 三军谋反! 商徵眼色沉寂,听到她羸弱声音后却微微融化开了一丝难能可贵笑意,仿佛是冻结冬日绽放开一丝春芽,眼眸深处点点光亮几乎要烂漫成一池桃花。 “嗯。”他微笑轻道,“你也小心,莫叫鲜血污了衣裳。” 这……商妍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口这莫名其妙关怀,正踟蹰,忽闻数十丈外三军军鼓如雷,无数银色驽钝置于地上,一瞬间整个帝陵天摇地动—— 一个领头小将从中缓缓步出,冲着容裴跪地行礼道:“将军!末将来迟,请将军恕罪!” “你们……”容裴一时愕然,手和脚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们这是……” 商妍静静看着他,她并不惊讶容裴能够绕开兵符调动兵马,恐怕也只有一声戎马容裴才能让他们鞠躬瘁死而后已。可是看他现神情却没有手握兵权嚣张,而是强撑出来诚惶诚恐。他似乎是不知情,这些兵士难不成真自愿集结? 胁迫天子,这是要反? 如果真是这样,那商徵手上不过区区几十禁卫,没了天子威仪,他怎么办?若是容裴这些手下真打算来个黄袍加身,商徵必败啊…… 忧心渐渐遮盖住惶恐,她小心地观望商徵脸色,却发现他似乎……笑。 他居然笑。 虽然那抹笑几乎淡得看不清,可是他确确实实笑。 容裴显然是逐渐镇定下来,他目光却如炬,道:“老臣并无胁迫陛下之心,这些将士也并非老臣指使,老臣今日只打算据理力争,祈求陛下为老臣主持公道,也祈求陛下为燕晗江山社稷考虑,莫要一错再错,辜负先祖!” 商徵淡道:“带兵擅闯帝陵,容裴,我便是还你一个公道,你今日所为也唯有一死。” 容裴道:“陛下,老臣也是迫于无奈,陛下倘若真心怀公道,还请将妍乐公主交予老臣,老臣虽死无悔!” 商徵冷道:“孤若不交,又如何?” 镇压 商徵冷道:“孤若不交,又如何?” 容裴忽然怆然笑出声来,染了血眼睛红得吓人。他所有理智似乎被商徵这轻描淡写一句话消耗殆,绝望气息渐渐笼盖住这位白发老者。他道:“燕晗先帝以公义治天下,陛下倘若不辨是非执意维护妍乐公主,乃是对天下不公。老臣……老臣愿为清君侧,虽死……无憾。” 商徵冷笑:“孤要保妍乐,也要这江山,容老将军又能耐孤何?” “你……” * 孤要保妍乐,也要这江山。 商妍站他身后看不见他脸,无法猜测他执意保她目,也无法想象他是带着怎样神情四面被围困死地说出这样话语。而他身前,荣老将军气得眼眶通红眼珠几近瞪裂,苍老手发颤地举起长枪对准商徵所方向。只要他一声令下,围皇陵外三千将士便会一拥而上,直捣黄龙。 场面似乎陷入了僵持。文武百官蜷缩一起,不少人瑟瑟发抖。 商徵身影如山,巍然不动。以一个保护者姿态挡了商妍面前。 商妍躲他身后,对局面焦虑第一次盖过了对他恐惧。 “不是我做!”她终于按捺不住,朝着容裴扬声喊,“容将军,你说是本宫杀了你家女儿,请拿出证据来!” “你私调三军,置燕晗西北边关于不顾,这就是你所谓忠君爱国开国将军好事?” “如果没有证据,你这番举动就是叛变谋反,株连九族!” “你自诩开国大将,为了一个没有确凿罪证怀疑,置三军性命于何处?!置燕晗边关安危于何处?!” 寒风凛冽,商妍有些喑哑嗓音山岗之中回荡。站商徵身侧,却不敢去看他神情。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商徵面前这样大声地吼过话语,也许是他兵临城下入主帝位后,也许早前,她肩膀和指尖遏制不住地颤抖,却不是因为容裴,而是因为心中几乎是隐疾一般恐惧。 须臾,商徵手轻轻落了她肩头,稍稍用了几分力,把她揽到了自己胸侧。 微凉触感自脸颊传来,商妍顿时浑身僵滞,连抬头都不敢。 “别怕。”商徵轻道,明显是会错了意,误解了她僵硬原因。 忽然,容裴爆发出一声冷笑:“陛下这是决定袒护到底了?” “是。”商徵沉默片刻,道,“容将军这是打算反了?”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想帮助陛下明辨是非,这三千将士都是我燕晗镇守边关热血男儿,老臣愿用性命担保他们绝无谋反或是伤及陛下之意!” 商妍稍稍挣脱些束缚环视四周,忽然有些同情容裴嚣张与天真——带着血气三千将士,说是绝无伤人之意,谁信?即便大家都信,商徵不信,那他这三千将士即使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果然,片刻后,商徵冷眼看着几十丈开外兵士,冷道:“来人,杀。” 几十个侍卫齐齐亮刀直冲而上,裂帛声几乎是一瞬间响起! “陛下!”容裴慌了神,急急张开手挡侍卫之前,“陛下,这三千人是国之栋梁啊……他们、他们只是为老臣……” “一个不留。”商徵冷道。 一个不留。商妍躲他怀中听着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心中乍寒:几十人侍卫对三千西北军,怎么可能?唯一答案,是商徵早就知晓今天有这一出戏。 一个企图捉拿公主三朝元老杀不得,可一个意图谋反三朝元老却必死无疑。 他这是逼容裴反。 容裴惊惶得几乎老泪纵横,一步步攀爬着想靠近商徵,边爬边道:“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他们是您将士啊!是为您守护边关抛头颅洒热血将士啊!” 西北军训练有素,将军不下令,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几十护卫冲入其中,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片刻间,三千人马乱作了一团,血腥味已经皇陵。 商徵却视如罔闻,他道:“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容裴忘记了哭嚷,一片哀嚎声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后,他忽然大笑出声,眼里终于彻底丧失了理智。他仿佛像是地底归来罗刹,高举将帅令旗,苍老而浑浊眼里闪动着疯狂目光,沙哑开口:“将士听令——今日君不君,我等就臣不臣!捉拿妍乐,清君侧!” 将军令下,刹那间,锣鼓喧天。 黑压压人群越过低矮青柏,嘹亮军号响彻天际——皇陵之内人们惊惶逃窜——他们早已不是三千边关将士,而是三千亡命之徒! “皇叔……”商妍忍无可忍抬头看商徵:几十侍卫,如何顶得住三千人马?如果早有准备,为何现还不出现? 商徵却轻道:“别怕。” “我不是……” “别怕。” 他话音未落,忽然皇陵内外忽然涌现无数佩刀禁卫,刀枪相抵兵刃相接,片刻间皇陵上下哀嚎遍野,血色弥漫。 厮杀染红了天边云霞。 这并不是商妍第一次直面那么多鲜血,却是第一次直面因她而起杀戮。她和商徵被守卫紧紧包围着,其实对包围圈外场面看得并不真切,可那浓郁血腥却实实让人作呕—— 就像,十年前一样。 哀嚎,厮杀,尖叫,哭泣,山风带来一阵阵阴气,山岗上隆隆作响不知是杀戮之气还是地面震荡。 她缩紧着身体努力不去听不去想,却仍然逃脱不了—— 末了,是商徵落她耳上和眼睛上冰冷手。 不知过了多久,胜负终于见分晓。 容裴几乎要将眼睛瞪裂,他不可置信地扫视皇陵:“为什么——” 商徵冷眼看着远处一片狼藉,盯着容裴道:“容将军戎马一生,唤得动西北三五千将士,可容将军似乎忘了,西北三军是二十万。” 他日日跪御书房前,换他一时掉以轻心,却不知西北二十万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为是边境安宁家人平安,不是为了他容裴这一夕意气之争。 即便是开国将领,他也已经年近六十,古稀之年,贸然弑君之后谁来入主这天下? 皇族凋零,只他商徵一人堪当帝王! * 容裴静静地听罢茫然四顾,终于将目光定了被年轻地方揽胸前女子身上,他瞪着她,昏黄泛白眼珠像是要瞪出血来——这是一个苍老父亲面对杀女仇人眼神。 商妍鼓起勇气挣脱商徵束缚,一步步走向他道:“容将军,令爱真不是我杀,我也没有毒害掳走杜侍郎。” “你胡说,那毒分明是你那件衣裳!你探望过后杜侍郎他长眠醒来疯狂,侍郎府大火,这些事每一妆都指向你!” “容将军,宫中宫娥如此之多,如果是我,为什么要自己身上放药引?” “那必定是你不敢惊动他人!” 商妍冷笑:“容将军,你今日事败了,本宫原本不需要与你多解释,只是念你爱女心切,本宫才与你多费口舌。你听得进也好,听不进去也罢,本宫只说一遍。” 容裴气得发抖:“你休想强言狡辩,颠倒黑白!” “容将军不奇怪么,令爱惨死,杜侍郎长眠,醒来疯狂,被掳,侍郎府大火,每一样事情都都干干净净指向本宫,未免也太过顺理成章?” “令爱可是从未出现宫宴上,本宫如何未卜先知,穿上有药引衣裳专程去害她?” “本宫确实去探望过杜侍郎,可不止是一次,倘若真有心下毒,为何不一次性了结了他?要先让他长眠,后让他疯癫,后还要强掳?何况,杜侍郎被掳之时,本宫尚禁足。” “容将军,诸多疑点,你可曾细想?” 容裴浑浊眼沉寂下来,他终究是个忠臣,并不是什么枭雄。举兵要挟终究是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如今,当狂乱思绪彻底冷静下来,他看着周遭一片狼藉,缓缓瘫软地上。 局面似乎已经明了,三千西北军死伤过半,余下被收缴了兵器聚集一处。整个帝陵沉溺一片血腥味中,连过岗山风都带来丝丝腥甜。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 帝陵尸横遍野。商妍看着心寒,本想闭上眼眼不见为净,忽然,一阵憨笑声自帝陵深处传来—— 一阵凌乱脚步声后,几个侍卫押解着一个人穿过层层人群,慢慢步入了禁卫守卫圈。人群渐渐熙熙攘攘起来,有眼尖已经开始轻声叫嚷:"看,是杜侍郎!" "杜侍郎不是被人掳了么?怎么会禁卫手里……" 竟然是……杜少泽。 他竟然是被商徵掳走? 这是商妍这一个半月来第一次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他原本被戏称为"翩翩侍郎",可如今却发丝凌乱,衣衫破损,几乎要瘦成骨架脸上一双眼睛突兀地圆瞪着,脸色惨白,嘴边却挂着一丝奇异笑意,每一走一步就踉跄哆嗦几下,手上却还执拗地抓着一根狗尾巴草,一面走一面朝周围人群甩动几下…… 押解他将士朗声道:“末将寻得杜侍郎来迟,请陛下责罚!” 商妍傻傻看着他渐渐被带到近处,停容裴附近,然后,以一种奇特非常人所有目光打量着四周。 他疯了。真疯了。 她艰难开口:"杜少泽……你还认识我吗?" 这个世上残忍不过美好事物沦丧。而此时此刻,杜少泽眼里早已经看不见半点理智,涣散目光和歪斜嘴角成就了一副奇特表情。 可怕而又荒唐。 被他那样不经意地看着人加心慌。 商妍被他盯得退了几步,一不小心撞上身后一抹温凉:“皇、皇叔……” “杜侍郎陵前失态,收押入监,择日候审。” “皇叔! 商妍急得心慌意乱,忽然,一只微凉手落了她发顶。耳畔是商徵几乎称得上轻柔声音。 他说:“妍儿无须自责。” “可是皇叔,这事与杜侍郎无……” 商徵却笑了,他轻道:“辱及皇亲,公主以为孤能留他性命?” 回宫 商徵却笑了,他轻道:“辱及皇亲,公主以为孤能留他性命?” “可他本来就神志不清,陵前失态是逼不得已……” 商徵不言,眼里却噙着一抹光亮。 一瞬间,商妍忽然明白了他所谓辱及皇亲是什么意思。他追究根本就不是陵前失态,他根本就是清算杜少泽和容解儿事——杜少泽戴到商氏皇族顶上绿帽儿他不是不计较,只是等秋后算账。 商徵贵为皇帝,却从来不是什么大度君子,他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小人。 杜少泽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隔着无数侍卫,他笑呲牙咧嘴,目光涣散,口中发出一丝"咔咔咔"怪异声响,忽然朝她走近了几步--只是几步,就被他身后禁卫钳制住了身体。 真是无须自责么? 商妍悄悄别开头掩去泛红眼角,不着痕迹地咬牙把眼角湿润憋了回去。 容解儿并非死她手上,容裴这次是冤枉了她,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到底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回宫路上,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丝隐蔽惶恐。三朝元老一朝入狱,恐怕是祸延九族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十年戎马征战,战功无数,获先帝特许骑马带枪入宫门容裴容将军到头来也不过是这样结局,皇家事,终究是提着脑袋走悬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今日是容裴,明日又是谁?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商妍有些冷,即使马车内铺是幼狐皮毛,却怎么止不住她战栗。良久,她才发现战栗并不是因为绵绵春雨寒意,而是来源于粘到她那件水墨云罗上气味儿。 那是浓重,挥之不去血腥味。 即使马车已经驶出很远很远距离,可是那味道却跟着她一路驶向锁了她二十年囚牢。 她抓着衣裳心烦意乱,忍无可忍,终于咬咬牙脱下了它。 一路颠簸,她不知道是何时到宫中,也许是路上又犯了嗜睡毛病,又或许是真疲惫了,等她一觉醒来,竟是好几天后。 *** 杜少泽回宫路上不见了踪影。 一场浩劫换来是商妍当夜一场高烧,风声呼啸雨声弹窗,她昏昏沉沉中浮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床榻上。偶尔有几个宫娥端来苦得掉渣药,她有心想喝,却终究抵不住那苦涩到粘稠味道,数吐了出来。药不入口,烧自然不退,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出日落,身下仿佛是枕了轻软浮云,整张床像是要飘起来一般…… 商妍眯着眼瞧着窗外太阳,连思绪都变得软绵绵。 这感觉其实还是挺舒服。 轻轻,软软,温暖得像是父皇前几日送丝绒布偶。只是不知道小皇叔啥时候才会入宫来玩? “回陛下,公主恐怕是前几日皇陵受了惊吓,加上着了些春雨,故而风寒入体,高烧不退。” “开药。” “这……陛下,退烧虽容易,照几日前方子便可,可药草苦涩公主难以下咽……” “苦?” “是,微臣也让宫娥配了些蜜饯,可公主她……” 温暖房间里人声算不上嘈杂,却也烦人得很。商妍裹紧了被褥蒙起脑袋,可是再厚被褥来隔绝不了房间里谈话声,她怒火上心头,忍无可忍从被窝里探出了头,朝着房间里说话人吼:“荷田,是谁吵,赶出去!” 好大胆,公主房里也是聊天说话唧唧歪歪地方么? 房间里瞬间寂静无比。 良久,一个轻微声音响了起来:“公主……宫里没有叫荷田人呀……” 商妍气得抱被子打滚儿:“把荷田找来!她又偷跑去母后那儿告状了吗?叫她回来!” “公主……” “把荷田抓回来,她要是再去母后面前说本宫一句坏话,本宫罚她不许吃饭!哭也没用!”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啊……” “你们先退下吧。”终于,一个冷飕飕声音响起。 床铺是暖,房间是暖,空气中淡淡沁香是暖,可这声音却冰冰凉凉,像是从井底舀上来水。不过对捂被窝里燥热口干商妍来说却也并不是难以忍受。毛躁心情因为这声音出乎意料地被平复了下来,她懒洋洋掀开被窝眯眼晒太阳,那个站逆光里身影一不小心就入了眼。 那是个颀长高大身影,他站一片光晕中五官都有些模糊,粗粗看去有些眼熟? “荷田出去了。”那个凉飕飕声音犹豫道,“你还要睡多久?” “你好大胆,哪个宫?本宫要睡多久轮得到你……小皇叔?” 眉目如画,万年皱眉,明明长得一副俊秀少年郎模样却永远好像被欠着整个国库银两神情,这人不是冷冰冰商徵小皇叔是谁?凶巴巴小皇叔亲自出马,这下,再大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壮着胆儿和他对峙,只片刻就败下阵来来,可怜兮兮地穿衣裳,边穿边小心地打量他:虽然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上面,可是商徵小皇叔却好像有些变化。容貌有些变化不算,他为啥一副见了鬼神态? 等她委委屈屈穿戴晚辈,他依旧一副没有回过神模样。 她咧嘴笑笑,小心道:“小皇叔,我穿好了。你是不是来接我去放风筝?” 商徵静静地打量着床上那个言行举止似曾相识商妍,犹豫几分端起了药碗,却并不走近床榻。他不敢。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丝毫不带恐惧眉眼了。十年前那场变故后,她仿佛是一瞬间收起了所有骄纵蛮横,仿佛生来就是就是一只柔软卑微兔子,而此时此刻,她面色虽然苍白,神态却是跳脱欢畅。他居然……不太敢靠近。 也许他一靠近,她就会又惨白了脸色;也许他一开口,她又会惶惶然缩起身子说“妍儿知错”。记忆中许多年前喝醉酒抱着比她身子还大酒坛摇摇晃晃嬉皮笑脸跌进他怀中女童,就像是藏地底一谈佳酿,三月芳菲时节埋下,秋去冬来渐渐沉淀成成一个美梦,一梦十年。 而如今,也许是高烧缘故,她眼里不复往日疏离恐惧,他其实……是该高兴。可是有时候凡人之所以为凡人,就是因为有太多地方明知无谓而有所谓。 “小皇叔……”床上商妍疑惑地眨眨眼,片刻后皱起眉头打量他手,“小皇叔你带风筝了吗?” 商徵沉默。 片刻之后,他终于靠近床榻坐了下来,轻轻地把手里药碗递到她面前,道:“喝药。” “……苦。” “你病了。” “病着也比苦晕好……” “听话。” “小皇叔……” “喝。” 一个字,已经带了一丝凉意。 商妍小心抬头瞧了瞧自家小皇叔有些诡异眉眼,又看看他要拧成山眉毛,终终泄气地端起了药碗——这宫闱之内人人都知晓,嚣张跋扈妍乐公主有两个克星。一个是温雅文弱晋状元君怀璧,另一个是冷冰冰宣王商徵。前者只要轻轻一句公主就乐得遵从,后者冷冰冰一句,公主便委委屈屈应下…… 她惨烈地低下头,僵硬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接过了药碗端到唇边,闭眼抿了一口——一碗药,终于眼泪要横飞之前见了底。 可逼她喝药那人却显然并没有满意,他坐床边,眉眼间噙着一抹冰冰凉凉神色。 她顿时有些委屈,伸手拽他衣摆:“小皇叔,喝完了……” 商徵面色稍缓,低眉轻声问:“苦不苦?” 那是堪称温柔声音。 他坐床头,本该落床榻上阳光把他发梢染成了一片金,恬静而内敛。商妍还没有从那苦涩药味儿中回过神来,只迷迷糊糊看着他。他总是这样矛盾,就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候,他明明只有十几岁,眉宇间尚且还有稚气未脱去,可是却像个□十岁入定老头儿一样摆着一盘棋,端坐父皇对面,纤白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徐徐滑过棋盘,仿佛这世上每一粒尘埃落到他身上都是罪无可赦。 她原本是暴躁地冲去瞧瞧那个让父皇反悔也要作陪小王爷,可是真到了御花园却傻乎乎站了半天——后来呢? 苦涩药草渐渐喉咙间弥漫,可是脑袋却越见纷乱。 “小皇叔,带我去找……”商妍昏昏沉沉想去抱他脖颈,指尖刚刚触及冰凉锦衣,脑海间陡然炸开了无数烟花——身体和心灵一瞬间僵硬,如堕冰窖。 荷田死了。 十年之前,她就死了。 那场浩劫中,她被叛乱匪军一剑刺穿了胸膛,成了无数具宫婢尸体中一个。 “妍儿……” 商徵眼眸带了一丝疑惑,目光落她陡然缩回手上,那一丝困惑便渐渐凝固成了沉寂。良久,才是他沉静声音。 他说:“既然无碍,择日就去升平宫吧。” 商妍闻言一怔,微颤手缩了缩,终究他目光下藏到了衣袖里。原来,之前变故和真相揭露并不意味着他给她惩罚结束,他只是延缓了责罚,而她竟然都忘记这回事情了…… 两两沉默。 焦灼弥漫房间每一个角落,脊背上潮意为着僵持平添了几分不耐,她却仍旧不敢反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商徵却放柔了口气,低道:“你想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商妍咬着唇僵持片刻,终从喉咙底挤出一个轻飘飘浮软字眼。 “是。” 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脸色稍沉,却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暖宫 商妍这一场病蔓延了好几日,直到冬日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隐蔽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宫婢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传说一般。 即使是三朝元老,也是经不起妇孺宫人口口相传,几日下来,容裴俨然已经成了包藏祸心乱臣贼子,为了要一个揭竿而起理由不惜杀害亲女逼宫皇陵反贼。而她妍乐公主自然毫无悬念成了无辜被利用棋子,险些被这企图祸国殃民反臣断送了性命…… “那个容将军太坏了!”小常愤愤不平到终了,只挤出一句话,“这样人,迟早是要被五马分尸!” 彼时商妍正抱着那不请自来白猫球儿晒太阳,听了小常气氛话语忽然有些凉意,抱紧了球儿。 球儿却不合作,它正眯眼瞧着院落树梢几只麻雀,似乎是犹豫是不是要屈尊去捉一捉树上叽叽喳喳鸟儿,接连她膝盖上接连转了好几个圈后还是乖顺地躺了下来围成了个绒球。 这宫里,乖巧东西总是比较长久。就算他容裴是提着脑袋征战沙场打下这江山三朝元老又如何?物也好,人也罢,会变东西实是太多了。 午后眼光温暖和煦,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常犹豫不决声音响了起来。她说:“公主……我们是不是该去升平宫了?” “有人来催过了?” “没有。可是陛下说……” “他说是择日。”商妍小声道,却不知道是安抚小常还是安抚自己。 软禁期限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谁能猜想又会变几重天?也许升平宫是一个囚笼是一个不错避风港,可是那之前,她还不能进去。至少……至少见到杜少泽之前,她不能。 第十一章狩猎 四月春来。 容裴行刑那日恰好是宫中梨花开遍日子。也正是那一日,商妍永乐宫里点了一把火,把那件狐裘小袄烧了个干干净净,用一个小小布包包了,撒入御花园池子里。 午时已过,容裴现恐怕早已魂归。三朝元老,一代战将,幸运话能留个全尸,不幸运话恐怕是个死无全尸下场。 天依旧有些凉,她呆坐池中小亭里静默了许久,把那小布包也丢进了池子里。 “公主,您别难过了。”小常似乎是揣摩了许久,才道,“容将军皇陵要您性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咱把这些不干净东西都丢了就好了。” “不干净?” “是啊,容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容将军又是个乱臣贼子,和他们扯上关系东西可都晦气得很!” 晦气么? 商妍盯着池中早已散开灰烬轻轻舒了口气,沉默片刻还是笑了。 四月,万物复苏,御花园里早已是花团锦簇繁华靡靡。惨白阳光下,穿越大半个皇城凉风带走了无数尚且算不上凋零花瓣,也不知有多少去了刑场。 容裴死了,她若说是难过,就当真虚伪了。其实小常说话还是有几分道理,容裴必死,这这几乎是钉铁板上钉子。三朝武将不得善终本身就是件倒霉至极事情,何况还是这么个近乎亲缘断绝惨绝人寰下场,确是够晦气。不过她今天撒了这把灰并不是为了祛除晦气,只是逼自己不去追究这背后真相。 这宫闱之内,很多事情并不会有结果,即使有,也只有死人才知道。 她不想知道。只想逃。安全地离开。 只可惜,公主离开宫闱只有两个方式,要么是嫁出去,要么是……去皇陵。 “公主!你看,是君相!”忽然,小常惊诧声音传来。 君怀璧? 商妍诧异地起身环顾,果然很远地方见到了绿影丛丛中那一抹青灰身影。隔着一个荷花池,他站杨柳堤旁,宽而长儒袖衬得柳叶都要柔软上三分。 天上白鹭,地下折柳,一池梨花。也许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是从水墨画里出来,整个人便是淡淡一笔墨,不论身处何方何种境地,都堪称清雅。比如这当朝丞相,君怀璧。 “公主,过去吗?”小常犹豫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没能忍住涌上眼睫笑意,虽然对岸那人瞧不见,她冲他咧咧嘴,道:“去,当然。” *** 日子似乎渐渐回到正轨。宫中依旧月月笙歌,暖风吹得杨柳,把棉衫荡成了轻纱。升平宫中时日像是静止一般,被所有人遗忘了。 这遗忘不仅体现无客上门,体现吃穿用度上。小常愤懑之余找内务司理论,结果却被一句“上头自有安排”打发了回来,气得她手抄剪子把院子里藤蔓修得只剩下光杆儿。 刀光剑影,刷刷刷。 商妍看着心惊胆战,认真规劝:“本宫觉得衣食尚可……” “那群见风使舵奴才!” “真尚可……” “公主!” 啪——那饱受折磨紫藤终于经不住折磨,拦腰断了,一场磨难总算暂时告罄。商妍心有余悸,抱着毛球儿缩了缩身子,微微舒气。 其实这两月内务阁给衣食较往日而言确偏少了些许,倒也算不上苛刻。商徵脾气古怪,虽然时常以羞辱她为乐,却从未衣食上亏待过她。但凡商徵宫里有,永乐宫也不会落下。除了日日担心哪天丢了小命,其实他十年来永乐宫日子堪称奢华。 其实,如果往后日子真如现这样也挺好。 只可惜,不可能。 两月软禁已经到头,如此安逸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要想日日安生,还是必须趁早嫁出去。 可是嫁出去……她捏了捏毛球脸:谈何容易呢? “公主,盈袖回来了!”忽然,小常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闻声抬头,果然瞧见一个纤弱身影远处闪了闪,不消片刻,那身影便跪了她面前,轻声道:“公主,奴婢回来了。” “可有消息?” 盈袖摇摇头,面有难色:“奴婢无能,虽假托家中急事宫外两月,却始终没有探听到杜侍郎半分消息。奴婢也曾找替犯人送饭食工人探听,宫中监牢并未收容过神智不清年轻男子。” 找不到……商妍心里有些沉闷,良久才道:“他一个神志不清之人,可能去哪儿?” “奴婢不知。” 她轻道:“你猜……他还活着吗?” 盈袖把头埋得深:“奴婢不知。” 不知啊。商妍低头不语,任由心中那一点点愧疚心尖上烙了个浅浅印记,酸痛感觉闪电般地顺着肩膀滑向了指尖。杜少泽,终究是被她拖累了。 小常道:“公主不必自责……” 自责么? “没有。”她轻声道,眯起眼学着毛球伸了个拦腰,微微笑了。 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愧疚,却并不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她再一次雪地里遇见那个有野心有抱负翩翩君子向她递来一双手,她依旧会抓住这可能希望,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愿意去尝试。只要……只要可以离商徵远一点,再远一点儿,好一辈子不见,让君臣国家恩怨情仇通通化作地底腐朽枯木,等到来年春来彻底消散成为连记忆都不复存烟灰,这世上就再没了这张脸,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干净。 这样多好。 “公主……”盈袖似乎有些犹豫,终还是开了口,“公主,奴婢回宫之时听闻,镇守西疆镇西少将回朝了,陛下似乎有意……有意把公主……” “镇西少将?” 商妍怔住,片刻后才恍然回神,看着盈袖满脸羞红难堪模样失笑:原来两月软禁真要过去,前朝妍乐公主似乎又要去做一次百官笑柄了。这次是个镇西少将? “奴婢听闻此人……” 她笑问:“此人怎样?奇丑无比还是目不识丁?” 盈袖欲言又止,到末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检点……” 不检点?商妍一愣,低头笑了。这倒有意思。 * 商妍这一场病蔓延了好几日,直到冬日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隐蔽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宫婢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传说一般。 风筝 三日后,商徵旨连同着衣裳一道儿送上了门。承德宫安公公肥硕身子圆溜溜地裹顺滑锦布下,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宣旨完毕后笑得满脸褶子都挤成了山。 他说:“老奴路上偷偷瞧了陛下赏衣裳,光袖上几粒珍珠就比宫中几位妃嫔成日戴脖颈上好上好几个成色,陛下对公主真可谓是善美了。” 商妍干笑:“安公公就不怕本宫告状?” 安公公翘起兰花指笑:“公主若是真去陛下面前告老奴一状,老奴倒指不定会得个封赏。” 商妍一愣:“为什么?” 安公公细长眼里噙着一抹狡黠,慢条斯理道:“公主猜猜?”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说。商妍怀抱着毛球抬头看了眼安公公脸上油腻腻笑容,有些恶劣地松了手——说时迟那时,一团白色绒球儿刚刚落地便犹如闪电一般直直奔向他,电光火石间,安公公手上已然多了三道伤口—— “啊——” “喵——!” 滚圆身子落了地,狼狈地栽倒地上,安公公声音颤抖着响起:“公公公主,你这只小宠……属狗吗……” “喵。”回应他是毛球轻蔑声音。 毛球,永乐宫宫宠,猫咪皮囊下从来都有一颗看家护院忠犬心,就连小常她们见了它都得退避三尺,何况安公公不过是个陌生人?一爪子,那是客气。 商妍虚伪地把毛球抱了起来拍了一记脑袋,柔声道:“咦,毛球素来温驯。” 安公公颤抖手指朝毛球一戳:“公主管这叫温驯?不……不知公主从何得来这……护院……好宠……” 商妍顺着他指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颗炸了毛眼睛发绿白色球儿。嗯……尚算温驯。 她眯眼:“安公公猜猜?” “哈哈……”不料安公公整理了片刻衣衫后忽然笑出声来,尖细嗓音像是秋风中落叶一般升平宫中回荡,好久之后,他才掸掸灰尘站起身来,眼里居然没有半点阴霾,倒是有一派师长慈穆。 他这幅模样,不仅毛球没了兴趣,就连始作俑者也禁不住有些丧气,灰溜溜把灰溜溜毛球揽回了怀里。算起来,安公公差不多是和容裴一个年纪,那个还是传说年月入宫,容裴主外他主内,而如今容裴已经身首异处,他却肥成了个圈儿。 安公公刚刚止了笑,把商徵那道旨交到了随侍小常手里,朝商妍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往外走。临出门却又回了头,朝着还发愣她长叹一口气,那样子,居然有些唏嘘。 他道:“公主本性纯真,本就不是工于算计性子,刁钻也好跋扈也好,却为何陛下面前强撑出那一点精明来?公主对待陛下若带几分真性情,也不至于软禁这三月。” 商妍沉默。 安公公笑着摇头:“罢了,皇帝不急,老奴急甚?” …… * 商徵一道圣旨讲了两件事,一是三月禁足已毕,她终于可以搬回永乐宫居住;二是镇西少将西疆大捷,赐宴宫中,她这前朝尴尬公主也应邀入席,还需盛装。 不管名头是啥,这架势她倒是熟得很。商徵他想看,她从不敢有异议。即便那是难堪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宫宴,见一见那个常胜少将,再群臣议论声中熬上几盏茶功夫罢了。 打从她及笄开始,这戏码少说一年也要上演个十二三回,几年下来,她早已精通此道,懒得搭理。比起这月月扫兴宫宴,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 “小常,做一只风筝要多久?” “啊?”小常一愣,答,“一个时辰吧。” “慢要多久呢?” “啊?”小常愣当场。 商妍笑嘻嘻道:“就是那种会飞,竹片儿做骨,水墨画风筝。假如扎风筝人见了它就腻烦,拿起笔就想起憎恶人,却仍然要不得不每天扎一点儿画一笔,会花多久呢?” 小常神情越发呆滞:“应、应该需要个把月吧……可是哪有人明明腻烦却还是要扎它?” 哪有人明明厌烦却还要扎它? 商妍揉了揉毛球脸,低笑着叹息:“有啊。” 就有那么一个人,明明讨厌得要死,却还是不得不做一只不被期待风筝送给不被期待人,真可怜。 * 软禁令解除第三日,商妍兴致勃勃请了道出宫令牌简装出了宫,厚着脸皮敲响丞相府大门去探望那真可怜之人。丞相府白发苍苍老管家显然已经认得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往院中引。 君怀璧素来勤俭,丞相府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是小桥流水,雅致非常。她跟着老管家院中蜿蜒前行片刻抵达书房,却只见着满墙风筝,独独不见君怀璧身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君相哪儿?” 老管家道:“君相昨夜未归,临行前叮嘱老奴,若是公主前来,只需将公主引到书房,让公主取了约定之物便可。” “他何时回府?” “老奴不知。” “他去办何事?” “老奴不知。” 即使是意料之中答案,商妍却依旧忍不住有些焦灼,干笑问:“管家知道什么?” 老管家不卑不亢道:“丞相临行有言,约定之物案上,算不上精美,还望公主见谅。丞相还说,执念生事,强求易碎,万法皆是随缘为好。” 随缘为好。 商妍静静听完,任由一句随缘把心头焦躁火苗掐灭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书房案台上果然静静地躺着一只斑斓精致风筝。那是一只凤凰模样,艳红翎羽,漆黑眼,朱砂染就羽翅像是随时要挣脱宣纸一般。 很难想象君怀璧这样水墨画似人物会画出这样艳丽高昂画,可是当那只风筝真正出现他案台上时候,所有一切却仿佛理所当然。 “公主,这风筝……” “很漂亮。”她瞄了一眼那刺眼色彩,微笑道。 朝野上下都知道君相温文,上到帝王将相,下至宫女小厮,他都极少拒人,样样事情都上心。许多年来,唯一没上过他心恐怕只有她商妍一个人。 他到底是用他行动拒绝了她,心爱之物绝不赠厌恶之人。 只是不管如何,那都是出自他手。他愿意送,她就敢收。 那之后几个时辰,君怀璧身影都没有出现。他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今日会造访一样,一直到她提着风筝迈出丞相府门槛他都没有回府。 迟暮晚风舒爽清凉,商妍坐轿中懒洋洋探头,不期然地,瞧见了路上一片空阔青草地。 犹豫片刻,她提了风筝掀开轿帘:“停轿。” 引轿侍卫面有难色:“公主,天色已晚,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就一小会儿。”她轻道。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离开相府之后即可回宫,不得耽搁。” “我只是想试试风筝。” “公主,陛下有令,御花园中尚有空地,公主若是取得风筝回宫可以前往御花园。” “你……” “公主请回,切莫让属下为难!” 带枪侍卫齐刷刷跪成一片,银枪竖地上发出齐整撞击声。明明是一种匍匐姿势,可是却是用另一种气焰逼得周遭空气都冷了好几分,又分明是胁迫姿势。 此情此景,终于点燃了商妍挤压已久暴戾。她冷道:“让开。” “公主请回轿。” 好一个回轿。 好一个妍乐公主! 商妍冷眼瞧着马车前方跪得整整齐齐侍卫,咬咬牙,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 *** 商妍跑了。 累赘而繁琐裙摆从一开始就是阻挠她前行阻力,可是也不知是从哪儿来力量,她提着一只笨重风筝,居然硬生生抢了侍卫好几步,一头扎进了草地头山林! “公主——请等一下——” 那是一个初夏黄昏,夕阳还天边挂着一抹余晖,金色光芒挂每一叶嫩草尖尖上。身后不断传来侍卫呐喊,她脚步却没有半分犹豫。 没有缘由,只是想跑。 虽然明知道跑不掉,可是身囚笼那么久,再不喘气,恐怕只会闷死宫闱那充斥着灵魂尸臭乱葬岗中。 所以,她跑了。带着一只风筝,以一种可笑姿势前行着,喘息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当酸痛已然蔓延到脚尖,身后终于没有了侍卫叫喊。 一片寂静。 冷风吹过,早已经被汗濡湿衣衫带来瑟瑟寒意。被风刮跑了理智终于回到了它该地方。 商妍呆呆看着手上被荆棘撕裂了好几条袖摆还有那只保存完好风筝,忽然有些想笑,只是唇齿边才咧开一丝弧度,眼眶却莫名其妙地酸痛起来——刚刚涌出一丝湿润被她用脏兮兮袖摆狠狠擦了擦,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还是挺好看。”她摸了摸风筝,轻声告慰自己。 “见不到,也好。” “挺好,君怀璧。” 山中 凡人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见得少了,厌恶就会少一点点。下次见面时候,彼此交恶也许会单薄成一种完满。 山野之中夜色终于渐渐深沉下来,商妍已经不知道自己这陌生而寂静山林中步行了多久,好不容易遇上一条小溪,她蹲下身舀了一口水,溪边找了棵避风大树蜷缩起身子。 夜里山林并不安静,不知名虫鸣鸟叫空幽山谷之中静静响着,树叶风中沙沙作响,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传来一两声遥远野兽哀嚎。 她缩巨大树干怀抱中,努力地把涌上心头战栗强压下去——不发抖,就可以装作不怕。只要不怕,其实周遭一切都不过是小小聒噪而已…… 如是安抚着,不一会儿,竟然也隐约有些困意。混沌中,有那么几次昏昏沉沉,竟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月光下暗影如同鬼魅似摇曳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早就模糊夏夜风。 商妍之于君怀璧,恰若累赘之于信仰。 月光不可触碰,起码,他们还有一只风筝。 * 清晨,商妍是被一阵聒噪鸟叫吵醒。宫里清晨鲜少有鸟叫声,一般都是早上宫女端着洗漱用具日上三竿之际轻轻扣响房门,而后才是她慢慢转醒时候,今日鸟叫实有些烦恼,她摸着身下硬邦邦床板烦躁地翻了个身,殊不知这一翻身却磕到一块硬邦邦东西—— 水声哗哗。 商妍疼得两眼泛花,硬生生把脱口而出喷嚏给憋了回去,强撑着睡眼惺忪眼睛呆呆望着潺潺流过小溪,才终于彻彻底底地记了起来发生了什么。这算是……逃跑了吧?虽然一开始一时冲动,可是真跑出来了,其实好像……也还好? 对整个宫闱而言,不过是丢了个身份尴尬前朝公主,如果商徵真肯施舍个“病殁”名头,如果…… “咕咕——”惨烈而陌生声音幽幽响起。 商妍一愣,良久才醒悟过来,捂着肚子欲哭无泪。这荒山野地莫名其妙地方,假如不找点儿吃暂时解决下恐怕都等不到商徵赏个病殁名头,她就得“饿殁”深山老林了。 当务之急,吃是第一位。 她趴溪上草草喝了几口水,沿着小溪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观望,一边观望一边安抚着有些焦灼心: 跳下马车本来就是几个巧合集结一起意外之举,她身上自然什么都没带。这溪水清澈见底,想来也是不会有鱼;山上放眼望去只有郁郁葱葱树木,戏里面唱那些酸甜野果是一个都没有,不用说山中农家。难不成,真啃树叶? 约莫一个时辰悄悄溜走,太阳已经爬到半空,骄阳似火烧烤着大地。走得要晕厥之前,商妍视野头看见了一个人。 活。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他静坐溪边一块巨大青石上,手执一根细长鱼竿,白色衣裳烈日下几乎带了一圈刺眼光华。那光华之上,过长乌发松松散散地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留了一大截搁青石上。 商妍隔着数十步距离遥遥看着那个垂钓男子,犹豫着要不要向前:虽然这荒山野岭遇到个凡人不容易,可是那个人却不知道从哪里透着一丝怪异感觉。他看起来像是个书生,穿着却不修边幅,纯白衣原本西昭就是不详装扮,何况他还……头顶扣了一大片可笑叶子。 没错,圆滚滚、绿油油荷叶。 像一顶帽子。 “咕咕——”肚子越叫越惨烈。 她咬咬牙朝着那头顶荷叶男子走了过去。横竖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且不论是好人坏人,总之他是个有鱼人! “请问……”她朝着那怪男子干巴巴开口,“请问这位……公子,你……” 话音未落,只见一抹青色忽然从水面一跃而出,直直地朝她脑袋坠落!噗通——沉默声响乍响。商妍慌张地退了好几步,才发现那扑腾青色是什么: ……一条鱼。 “想吃吗?”一个清脆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商妍神识还停留那条不断扑腾鱼上,浑浑噩噩抬头看去,映入眼帘是逆光中那个白衣男子几乎带了光晕身影。她看不清他面容,却能模模糊糊瞧见那双弯成了月牙眼睛,还有同样弯翘唇角。 “我这儿有胡椒和盐,”那个声音低低,却透着一丝笑意,像是再循循善诱孩童一般。他说,“穿上树枝,生个火,用刀鱼身上划出纹路,等鱼三分熟之时撒上盐,八分熟之时撒上香粉,再用小火烤至皮焦……气味芬芳,齿颊留香。” 这几乎已经算是诱拐势头了。商妍有些警惕退后了几步,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进一步举动。他只是取了个火折子点燃柴堆,然后从身旁竹篓里掏了一条鱼,拿出匕首上头细细割了几刀,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鱼肉芬芳渐渐地弥漫开来。 商妍眼睁睁瞧着,心底厚重防备心似乎也要被正午热浪蒸熟了似,映衬着肚子咕咕叫声,似乎只有四个字可以比拟:惨绝人寰。那鱼还脚下跳动,势头却已经明显不如刚才,恐怕再过上一小会儿,那鱼就会彻彻底底死去。——死了鱼,不好吃。她拧着眉头瞧着,按捺着,终于对头香味已经浓郁得不像话时候咬咬牙,把地上那鱼捧了起来。 这是一场尊严和防备心与身体本能较量。妍乐公主明显是惨败了,她笨拙地抱着活蹦乱跳鱼靠近那头顶荷叶男子,灰溜溜他身边耷拉下脑袋:与其做个饿死鬼,不如赌一把。 那人抬头,眼睛都眯成了缝隙:“想吃吗?” 商妍抱着鱼沉默。 那人笑得越发戏谑,他朝她勾勾手指,等她靠近后递上手里树枝:“拿着。” 鱼。 商妍犹豫片刻,终于咬咬牙把树枝接到了手上,却不想眼前忽然白影一闪,脑袋上就被按了一抹冰冰凉凉东西——“你……大胆!” “姑娘家晒黑了可不妥。”那个诡异男子轻飘飘声音她耳边响起,“你看啊,挺好看。” 商妍手执着树枝茫然无措,良久,才赫然发现视野中多了一抹青绿,仔细闻来似乎还有一阵极淡清香浅浅地笼罩着。那是—— 荷叶? ……愚蠢荷叶。 * 一条鱼交情能有多深呢? 酒足饭饱之际,商妍顶着那片愚蠢荷叶,看着兴致勃勃摘了片大愚蠢荷叶男子沉默不语,也无法给与确切答案。那条鱼真很香,比宫中御膳房做出美味了许多倍,也不知是因为饿过了头又或者是那怪人手艺高超缘故。当然,如果这烤鱼主人此时此刻却不是正顶着荷叶笑眯眯地看着她话。 “你是谁?” 眼对眼沉默半响,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吃饱了,脑袋自然会跟着顺畅起来。这荒郊野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一个烤鱼路人呢?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萍水相逢。 男子慢条斯理戳鱼:“好心人。” 商妍沉默。 男腆腆地靠近笑嘻嘻道:“昨夜我溪边瞧见了你,想着清晨起来你大约会饿,就这溪水下游架了鱼竿守株待兔。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救了你,来如或许可以捡一条性命回家抱得如花美眷三妻四妾安详天年。” “……那如果我没沿着溪朝下游走呢?” 男子眯眼叹息:“生死自有天定。” “……” “我叫晋闻。”他躺树下拿荷叶遮住了脸,含糊道,“我家家中家徒四壁无以为生,他日若是有缘再见,记得十倍还债。” “……” “风好香。”荷叶下声音懒洋洋传来。 风?商妍迟疑着悄悄吸了一口气,却只闻见了阳光炙烤泥土气味儿,还有一丝极淡近处溪边青草味,再仔细闻,还有空气中残留着鱼腥——哪里有香味? 这个世上总有许多人是以正常言语沟通,比如眼前这个叫晋闻绿帽儿。只是不管他葫芦里究竟是卖什么药,他终究是她这荒山野岭里碰到唯一救命稻草,他若上路,她自然只能跟着他走。 可是,他现……商妍翻了翻手里荷叶叹息,他睡着了。 商妍是被一阵窒息闷醒。她原本身陷一片舒适浮软中,像是踩云端,忽然一阵剧烈摇晃硬生生让她梦魇中踩了空,急速地下坠——“啊——”脱口而出惊叫只持续了一瞬,马上,她口鼻就被人捂住了,连同整个身子一起被拽向后方! “唔……”她慌乱地挣扎,脑袋上却挨了不轻不重地一记拍打,一个压低声音耳畔沙哑地响起:“嘘——别出声!” 晋……闻? 纷乱意识渐渐聚拢脑海间,她瞪大了眼睛喘息,却陡然间看到目光所及之处有许多星星点点灯笼由远而近,蔓延了半个山谷!——那是什么? “乖。”晋闻压低声音她耳边响起,“别出声,不然少爷我身家性命就得交代你手上了!” “……” “乖哈。” 疑团 商妍终于不再挣扎,纷乱心跳渐渐趋于平稳。她身体被晋闻拖进了路边一处低洼,虽然隔着厚重灌木依旧可以看到越靠越近火把汇聚成长龙。她数不清究竟是有多少个闪亮星火,可是却依稀可以听见他们渐渐靠近脚步声,那是沉重、齐整却很跑步声,夜晚寂静山林中分外明显。与之相对是没有一丝一毫人声喧哗。 晋闻呼吸就耳边。 商妍沉默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轻道:“你是朝廷钦犯?” 晋闻幽幽声音响起:“小生与御史家千金情投意合,无奈御史嫌小生家贫,棒打鸳鸯。小生只好带他家千金远走天涯。” 商妍冷道:“你未免也太高看了御史府中侍卫。”深夜行军速度迅猛却无一杂声,这样人马区区御史哪里养得起?江湖草莽是不可能。放眼天下,有这样人马地方只有两个地方有,一个是塞外守疆将士,一个是宫闱禁军。如果这个叫晋闻男人是躲避这两者追捕,那他不仅是个朝廷钦犯,还绝非普通钦犯。 一个戴罪之人山林深处遇到她,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他到底是谁? 晋闻不答,原本固定肩膀牵制着她手却稍稍松开了些力道滑落她手腕边,拽住了她手腕,整个身体贴近了她——他说:“跟我来。” 商妍他贴近瞬间绷紧了身体,杂乱思维一时间拧成了一团,她呆呆任由他牵着朝前走,片刻之后才发现他居然是朝着那队人马所方向前进。溪水哗哗作响,是这深夜除了脚步声和不知名虫鸣声外唯一声响。商妍一直默不作声配合着晋闻,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她走向那些光亮,越来越近,后几乎只差了几十丈。 对于朝廷人马,她自然是不怕。草草逃走不过是一时气愤,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奢望过可以这样逃离那困了她二十载囚牢,可是晋闻此举却着实怪异:他这是要……自投罗网? 忽然,晋闻停下了脚步。 商妍紧张得手足无措,却被晋闻扯着登上了一处高地—— “你……” “嘘。” 一瞬间,万籁俱静。连虫鸣鸟叫都几乎震耳欲聋。商妍被晋闻按住了脑袋压成了匍匐姿势趴高地上,甚至嗅到了泥土气息,还有一丝淡淡香味。这简直是侮辱,只是她还来不及火上心头,就被已然逼近火光吓得屏住了呼吸:他们已经非常近了,近到她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铠甲摩擦声音。 她不安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是一片高地,而且只有稀稀疏疏几簇灌木。高地延展不到十步地方就是上山道路,再往后是哗哗作响小溪。月光洒高地上,每一丛灌木几乎曝露了光晕下,如果那队人马经过那条小路,只要稍稍一抬头,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他们…… 可显然,她不安并没有感染到静静匍匐着晋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特地选了个颇为舒适延展姿势。 这…… 终于,第一个拿火把人出现了高地下面小路上他和他们只隔着不到十步距离,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们——忽然,他停下了脚步,铮亮刀月光下反来一片雪亮光—— 被发现了吗? 商妍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脱口而出惊呼被她死死压抑喉咙底,整个时间风都停滞了,只剩下如雷心跳…… 肩头是晋闻手,他用了一点点力拍了拍,像是安慰模样。 她茫然扭头,对上是黑暗中他有些模糊面容,和那一双与之成反比过于清亮眼。 忽然间,混乱心神莫名地被安抚了。 而那停下脚步将士也恰如晋闻期望那样,正好漏看了很明显高地。他扬起火把朝下坡浓密灌木丛照了照又瞧了瞧路边小溪,忽而回头对他身后人道:“列队听令!我们此行有关国本,将军有令,今夜务必寻得目标!大家都仔细探寻,绝不放过一处!天亮之前必须勘察完毕,否则军法处置!” “得令!” 整齐而嘹亮声音响彻寂静山谷,仿佛连地面都震动。 商妍静静趴地上,心思乱成了一团。如果说之前对于这队人马论断还只是猜测,那么此时此刻所有猜测都已经得到了验证——他们果然是军队将士,是朝廷人!而晋闻十有□是军机要犯。一个于国家民族有害人,她陪他躲这里,真是对吗? 十步开外就是成群列队将士,一旦被发现,不管晋闻有何等身手,恐怕都劫难逃。只要……只要她动上一动…… 只可惜,她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晋闻眼,她甚至还来不及抬起手,脖颈上就被一抹冰凉抵上了——那是一把刀,即使她看不到它,却依旧可以感觉到它锋利刀刃。 而刀主人甚至没有换过姿势,连眼神都如方才如出一辙。 她本以为那是无知,可现看来却不然。 她和他黑暗中僵持,到后却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那整齐列队休整片刻,仔仔细细地搜索前行,终远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很早以前就深谙此道。 “为什么?”到末了,她问。 晋闻早就收了刀刃,笑嘻嘻反问:“你确定不是问你是谁?” 商妍皱眉:“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发现?” 晋闻闻言一愣,继而低低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问是我为什么会被追捕。” “你会如实回答吗?” “会啊。”晋闻轻笑,“我之所以选这高地,是因为这路延展之处是山崖,山崖上自然没法藏人,他们那小道上行走了几个时辰,早就习惯了朝低地看。再加上路边有小溪,溪水声会引去大部分目光。纵然有清醒,也必然紧盯着浓密溪边灌木。” “可是这里根本没有遮蔽。”不管这地理有多得天独厚,却绝对不存什么万全吧? “你看那里。” 晋闻伸手指向是高高地,商妍顺着他目光望去,顷刻间愣住:那是块和他们脚下相差无几时候,大部分叶子竟然是发光?! ——是月光。 她倏然醒悟,却仍有不服,冷道:“算对了天象而已,侥幸。” 晋闻闻言并不恼怒,他轻笑:“我算是人心。” 我算是人心。 商妍静静听完,忽然后悔了。早今日,哪怕当时那条鱼再香她也不该去招惹他。晋闻,他是个非常不好惹人。 *** 这一夜,商妍再无睡眠。任谁放了个随时会拿匕首搁他人脖子上人身边,想必都是睡不着,何况还是个来路不明要犯。她恐怕从接过那条鱼那一刻就成了他备用人质,只可惜那个人贩却显然没有自知之明。整整一个清晨,他都溪边……钓鱼。他今日身上是一件碧绿衣裳,衣绿肤白,照样下带着一丝剔透光晕。 商妍站岸边冷眼瞧着他一派安宁,跑与不跑之间徘徊。如果不是脖子上依旧还残留着疼痛话,她也几乎以为昨夜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溪水中倒影却做不了假,她脖颈上确有红红一道细痕,那是刚刚见血就没有刺下伤口。 他分明是个危险人物,可却是她此时此刻能触碰到唯一活人。 跑,还是不跑? 就她犹豫空档,罪魁祸首麻利地点燃柴火,照着昨日法子穿了几条鱼烤了起来。他眯眼笑着朝她招手:“过来呀。” 商妍站原地踟蹰了良久,终于还是咬咬牙,朝他方向迈开了脚步。既然他无意取她性命,那暂时借他庇佑维持温饱,倒也无妨。 “今日鱼比昨日肥美哦。” “拿着呀,鱼有点重,少爷手酸。” “哎,昨夜匆忙,忘带了调料,只能吃淡鱼了,呸呸呸,真难吃!” 晋闻聒噪,商妍早就不是第一日领教,她对他抱怨熟视无睹地,小心地翻转着手上鱼串。等鱼已经被烤得翻出嫩白肉来,她踟蹰片刻,扯了一块放入口中——顿时,腥热唇齿减弥漫——果然……不好吃。 “忍忍吧。”晋闻叹息,“你我亡命天涯之辈,本就是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小命得以保全已是万幸啊,哪还有时间取酱料……” “可你……”明明有时间带上换洗衣裳…… 商妍忍了忍,终于还是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看了一眼晋闻,沉默着一口咬下手里淡而无味鱼。 晋闻似乎没有听见,他正专心致志地烤着手上鱼。阳光洒他略显苍白脸上,他眼睫下投射下一抹淡淡阴影,看起来文质彬彬模样,甚至称得上是文弱体虚。 只是,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他绝不是什么瘦弱少年。如果昨夜真如他所说那样紧张万分,他又怎会连换洗衣裳都记得带了?如果真想不被发现,怎会不干脆走得远远? 这样选择,恐怕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真早有打算自投罗网,或者……他根本就不怕被发现。 而她现恐怕已经没有退路了。 误入山林第三日,商妍开始有些后悔。那夜路过人马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从来不知道就帝都郊外居然有这样广袤森林,仿佛没有边际一样,她跟着晋闻里面兜兜转转,数不清翻了多少座山却没有见到一丝人烟。当不加盐鱼也成为鲜见佳肴时候,她抱着酸涩难以下咽野果忍不住设想,假如一开始她不曾想到来求那一只不被待见风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切?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可能有那么多假如。 往前已经没有退路,往后是无边森林。晋闻选山路明显是越来越崎岖,起初还是沿着溪水灌木朝前走,到后树影越来越少,□岩石却越来越多,陡峭山路上不断有石头滑落,到后她每踩一步心都会跟着颤栗,如果一脚踩空,恐怕就真死得不明不白了…… 怀疑 第三夜,出现商妍眼前赫然是一片陡峭悬崖。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崖上,却凶险万分,她终于按捺不住,加脚步拦住了晋闻。 “你究竟有什么目?” 晋闻配合得停下脚步,脸上神情却是一派似笑非笑。他道:“我以为你会到目地再问,倒是高看你了。” “你知道我是谁。” 良久,商妍才轻喃,却不是疑问。她早该想到,这个莫名其妙出现人从来没有好奇过她是如何进山林,不好奇她为什么有疑问却不问出口,甚至,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名字。他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她是谁,这个答案实太过歹势,她一直不愿意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事实已经摆眼前,容不得她又半分置喙。 “被军队追捕,你是细作?”她皱眉,却很摇头否定了自己论断,“不,你不是。” 如果是细作,应该万事处处小心为上,绝不可能做这样莽撞和没有意义举止。何况她虽是公主,却不过是个有名无实亡国公主而已,细作绑她根本没有意义。可是除此之外,还有谁会仔细算计着她每一次举止动作呢? 半晌,她沉道:“……你,和容裴有关系?”“莫非……你是借刀杀容解儿和容裴那个人?” 晋闻静静听罢没有否认,忽而轻笑出声。山风吹得他发丝飞扬,月色下竟有几分鬼魅意味。 如果杀气也有形状和气味,那么一定是他此时此刻散发肃杀。商妍隔着数步和他遥遥相对,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却不想脚下一滑,身体陡然间失去了平衡! 哗—— 无数碎石从山涧滚落,巨大声响撕裂了夜晚宁静。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就直直地向山涧栽倒—— 商妍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这儿是荒郊野外,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尸身腐朽成为裸石堆上一堆白骨都可能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身周响彻是震耳欲聋碎石声响,可是很所有声音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世界寂静得只剩下剧烈跃动心跳和几乎不可闻呼吸——慌乱中,她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可伸出去手却只砸到一片坚硬岩石…… 会死这里吗? 漫长下坠过程中,她脑海里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很地,就连这唯一念头也支离破碎。手上传来疼痛连着脊背砸上重物剧痛仿佛轰然炸开烟花一样,一下子把她所有意识拽进了一片惨白之中,喉咙中有血腥翻涌上来,随着沉闷一记声响,所有意识都归为虚无…… 不……不想死…… 脊背落地一刹那,无数意识像是被剪断了线球,凌乱地冲刺撞击着向要撑裂整个身体。朦胧视野中,依稀有个影子闪了闪。像极了夜空中迅猛鹰。 “救我……” “……我、不想死……” 她朝着那影子艰难仰头,只能拼着后力气睁大眼睛看着那一道暗影,却再也吐不出第二个字眼。反反复复归根到底,不过是三个字,想活着。 后后,她见到是那模糊身影主人略微诧异眼睛。 * 商妍入了梦。 梦中她藏出宫采购宫人轿中混出了宫就直奔徵王府。一路上不知栽了多少个跟头,等到敲响徵王府大门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商徵来迎,她委屈得红了眼眶抱着他腰放声大哭,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才抽噎着告诉他:父皇筹划把本宫丢出宫去,不要本宫了! 那时候,商徵不过是个少年,不爱开口也不爱笑,听罢这言论却抿起了唇角,摸了摸她脑袋。 她拽过他袖摆狠狠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咬牙切齿道:是真!本宫偷听到父皇母后商议要把我送到西边蛮夷之国去!小皇叔救命啊! 商徵终于微微变了神色,抚她发顶手轻轻抬高了些,终垂落到了柔滑衣摆上,却依旧没有开口。 梦魇浮沉了许久,终于渐渐变得稀薄。商妍梦中疼得呲牙咧嘴哀嚎不止,那似乎是她从小到大疼一次了。虽然多余记忆已经淡薄得像是晨雾,独独那剧痛感觉沉淀了记忆里。 后来呢? “你醒了?”一个清亮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还迷蒙中沉浮,唇边却忽然贴上了一抹冰凉,紧接着一股沁凉水丝丝入了口,活生生把她从浑浑噩噩世界里拽了出来。 “你再睡下去,你那闷葫芦皇叔估计就要把这儿树砍光了。” “吃鱼吗?” “喂……”清亮声音压低了些许,温热气息靠近,“衣服破了。” …… 沁凉水入了喉,商妍思维也渐渐活跃起来。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聒噪得像一只麻雀,那个只可能是晋闻。唯一能够避免他继续聒噪下去唯一方法是醒过来。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她艰难地睁开了眼,果不其然对上一袭碧绿身影。 再往上,是一片断崖。 昨夜记忆纷至沓来。她身体僵硬无比,急急起身,腰腹间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抽痛,她还没能坐起身来就重重栽倒了地上,耳鸣声震耳欲聋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重聚拢。商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了一棵大树树荫下,身侧几步处是倚着树干闭眼倚着树杆晋闻:阳光穿过树叶投射他脸上,斑驳得游走,远处依稀有鸟鸣和风声,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泥土芬芳,此情此景居然宁静得让人觉得舒适——如果他不是个来路不明想害她性命歹徒话。 他这是睡着了? 商妍收敛着呼吸稍稍挪动了几分,咬着牙顺着树杆站起身来,冷眼看着看起来毫无防备晋闻。她受了伤,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逃脱,即使她现可以轻手轻脚离开,可是又能跑多远?唯一一劳永逸方法,只有让他永远都没有办法追上她。 树荫以外是一堆昨夜篝火残留树枝,树枝周围有些尚未入火似乎是用匕首削过。尖锐得就像一把剑。这把剑也许不能刺穿质地良好布匹,可是凡人脖颈上经脉要比布匹薄很多。 薄到似乎不能经得起一根尖锐树枝。 商妍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紧张过,她屏住了呼吸,身体每一个部位都紧绷到了极限。一步,第二步,细微触感仿佛可以感知到足下每一个草尖弯折声响……树枝窝手里时候,酸痛身体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脚下动作屏住呼吸接近双眸紧闭晋闻,等到足够近后深深吸了口气,高高地用颤抖着手举起树枝—— 抱歉了。 她轻轻心底念。用力咬紧牙关狠狠刺下! 变故发生一瞬间。它发生得实是太,到她只看到了一抹银光一闪而过,手上就传来一阵剧烈疼痛,树枝几乎是以看不见速度飞了出去直插入土——她所有意识都是涣散,到末了只对上一双浅褐色、带着一丝嘲讽眼眸。 那是完全清醒眼眸。绝不属于一个沉睡之人眼眸。 ……跑。 叫喧着整个身体本能充斥碰撞,商妍几乎是立刻转身顺应了身体本能,可是她当机立断并没有支撑多远,不过十数步,身后就传来一丝细微声响,火石电光间,几枚石子自她眼前飞过,生生阻止了她忙于奔命脚步。 “妍乐公主这是要逃走么,恩将仇报未遂之后?” 终于,晋闻声音自她身后响起。这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透着浓浓睡意,慵懒得像是此刻午后阳光。 商妍却僵直了身体,连回头都迟疑。晋闻他果然知道她是谁,可她却对他一无所知。他究竟要什么?是她性命还是借她身份去做什么?可这一路上他明明有那么多次下手机会,为什么一直引着她往深山走?他到底……是谁? “公主觉得一个人走得出这猎场?” “……猎场?”她喃喃,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无比。 “公主竟然不知道么?”晋闻轻笑出声,“西昭先祖马背上得来江山,故而重齐射,帝都郊外方圆百里皆是皇家猎场。公主从崖上摔落,莫非还有力气走出去?” 皇家猎场…… 商妍不知道这四个字划入耳际时候心头闪过异样感觉是什么,只是听他这样说,她忽然发现好不容易积攒力气一瞬间被抽干殆了……原来,她以为自己可以有片刻时间逃出生天,竟然是一场笑话。她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离开宫闱! 这算什么? 逃走已经是没有必要,就如同晋闻所说,既然这是皇家猎场,那么它应该方圆百里,单单靠她这没有剩下几分力气根本走不出去。幸运地碰上搜索人马机会能有几成? 晋闻没有再开口。她也没有再迈动脚步。沉静片刻,她缓缓转过了身,远离他树荫下找了处还算干净地方艰涩地坐了下去。 两两沉默。 * 时间一分分溜走,就她几乎要沉睡过去时候,身边传来枯叶窸窸窣窣声响,紧接着是“噗”一声衣物磨上树干声响。不一会儿,晋闻轻浅声音耳畔响了起来。 “我不想要你性命,也不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其实你如果信任我到底,我们早就出了猎场。那座悬崖后面有一条小径,直通帝都皇城门口。” “如果你早些怀疑我,你顺着自己方向也可早早出猎场,而不是被我引着走了艰难一条路。” 晋闻低笑响起:“……诶,是不是你们商家,都是这样喜欢自以为沉着冷静睿智多谋地将计就计,却怎么也遮不住骨子里透着傻气?” “帝王家女子啊……”他低叹,“真是一点都不惹人怜爱。” …… 拥抱 “帝王家女子啊……”他低叹,“真是一点都不惹人怜爱。” …… 局面似乎已经失去控制。商妍已经不想去探究这个叫晋闻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她只想这跋山涉水勾心斗角噩梦些过去。这一次,老天爷终于听到了她祈求。 当第四日午后,商妍终于晋闻搀扶下登上了那一座陡峭悬崖。现实果然真如他所说那样,那看似绝境悬崖峭壁后面真有一条和缓小径通往山下,不过步行了一个时辰,便已经可以隐隐看到山下稀稀疏疏建筑,再往远眺望,是熙熙攘攘街市。这感觉很奇特,就像忽然从蛮荒之地降落到了人间,明明临近山下了,她竟然裹足不敢向前。 她不走,晋闻脚步也缓了下来,忽而吹了一声口哨。没过多久,一只白色鸽子变戏法似从山崖彼岸飞到了他上空,盘旋一阵后伫停了他肩头——他袖中摸索出了一根红绳,从地上捡了一颗细小石子系红绳上,把石子连同红绳一起绑了鸽子腿上,放飞—— 见她踟蹰,他笑道:“你皇叔放火烧山前报个平安。” “……” 半晌,他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咧嘴喘息:“还好忍住了没有吃了它。” “……” 黄昏来临时候,商妍目光所及之处见到了一片黑压压人群。那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把懒洋洋漫步晋闻甩了身后。小径头,数不清人马整齐地列队,一人位于马上,见了她后忽然扬鞭,直直地朝她策马而来—— 那是……商徵。 原来晋闻那只信鸽居然是通知商徵。 原来他从来不是什么细作,也不是什么叛军将匪,不是被军队搜查人。 原来,他根本就是奉命进山搜寻她人! 商妍脚步微微停滞,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复杂酸涩。即使他还只是一个模糊不清小黑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是谁。只要看到一摆一枚,一个掠影,一丝丝气息,那铭刻灵魂深处颤栗就涌动着颤抖。这样感知类似于恐惧却远远不止恐惧,像是……天敌克星。 她脚步再也迈不开去,停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小黑点渐渐变得清晰,马蹄声渐渐靠近…… “我一直很好奇,”忽然,晋闻声音身后响起,他说,“从我见到你时候,你就一直背着一只风筝。即使摔下悬崖,它碎成了两截,你也没有丢了它。为什么?” 为什么? 商妍低头摸了摸怀中风筝,缓缓摇头。君怀璧送凤凰风筝早第一次夜间逃亡时候就已经碎了一根风筝骨,她小心地把它背身后,谁知后来失足坠了崖,华美异常凤凰也成了粉身碎骨凤凰。她便索性把风筝骨抽了出来,把那筝纸小心叠了放到怀中,带着走了一路。 “很久之前我就听说过你,”晋闻口气嬉笑,“你似乎一直换着法儿逃出宫,几次下嫁不成,所以才破罐子破摔?” “……” “听说之前倒是有个英俊少年郎差点儿成了?” “……” “然后,人家疯了?” “……” “不详啊。”晋闻笑得眼睫弯弯,“这次又失败了,回去打算如何?不过公主可得斟酌着点儿,不然朝中人才亏空,边疆可容易动荡。” 这个人,简直是称得上无礼了。商妍有些恼怒,可是一句“放肆”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咬牙:“本宫是不详,碍你何事!” 谁知晋闻却笑得乱颤,好好一个贵公子模样活生生抖成了筛子。 商妍冷冷看着,沉默。 晋闻一个人笑得无趣,终于收敛了无聊举动,轻道:“一个不够聪明人却执念太深,只会给予真正亲近人以灾祸。” 商妍沉默。 很久之后,是晋闻轻笑声,他说:“你够聪明吗?” 够吗? 不够。她按着怀里风筝轻声叹息,不够又怎样?追求心中干净东西,并不是聪明人专利,不是么? 哪怕,这是一直艳丽、旖旎得近乎嘲讽凤凰。 那又如何? 商徵到达之前,她认真告诉晋闻:“我想出去,想了太久,久到我都忘记为什么想出去了,还是想出去。至于灾祸……”她想了想,轻道,“我会努力地避免,但不会为此裹足不前。” “我是不聪明,可是像你这样因为太聪明而随意揣测外人心思,也未必是一种聪明。” “你够聪明吗,晋公子?” 她到底还是有些气闷,所以声音也带了一丝瓮声瓮气,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一番话因为虚软口吻而少了大半气势。而晋闻却笑眯眯听完了。 商妍越发胸闷,他这样子,像是一拳打了水中。 * 夕阳把□石头染成金黄色时候,商徵铁骑终于踏碎了山道上宁静。商妍眯着眼睛眼睁睁看着后一丝太阳余晖终于隐没层层叠叠山峦背后,缓缓地舒了口气,任由恐惧和憎恶将自己眼眸覆盖。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结果,可起码她当初并不是想上演这样一场笑话,一个近乎是笑料闹剧。 输了。 她轻声心底念了一句,再抬头时早就收敛了眼底阴霾,只剩下一片浑浊迟钝。就她距离她几步开外地方,一身绿衣晋闻把这一切收眼底,带笑脸上浮现了一丝耐人寻味神情。只是这一切她都没有精力去思索了,她所有心神都聚集了那哒哒马蹄声上,等那壮硕汗血宝马一声长鸣她面前骤然止步,她才徐徐地抬起头,望见了商徵眉眼。 手脚还是有些凉意,就像是昨夜过岗山风又吹了回来。 商徵脸上没有神情,只是目光却像是利刃一样锁她身上。这样目光她并不陌生,过去十年,她经常可以遇到这样目光,既算不上看待仇人阴沉冷漠也绝非是对幼辈和睦慈爱,这是一种审视目光。她早就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完全猜不透。越是猜不透,就越惶恐;越是惶恐就越压抑。 马上与马下,不过数步距离。僵持。 终于,商妍他静默目光下吃力仰起了头,咬咬牙,缓缓地弯曲了双腿。 山风吹得枯叶打起了卷儿,急速地向前飘荡着,终撞山崖上粉身碎骨。就像十年前秋日一样。那时候,她踏着被烤焦了叶子笑得傻乎乎,一脚一片,也是这样仰头看他,百无聊赖时候没有目地喊:小皇叔。小皇叔呀小皇叔。小皇叔喂—— “起来。”终于,商徵低沉声音响起。 商妍动作微微一滞,却并不抬头。惩罚还没有降下,她此刻如果真站起身来,恐怕迎接她会是滔天盛怒。殊不知,她不配合,换来是气氛加僵持。 “四天三夜,妍乐公主倒是好魄力。”半晌,他冷淡道。 商妍不敢动,她正专心数着自己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能带来腰腹间一次抽痛。这抽痛虽然难忍,至少它可以让她不至于他注视下虚软得成为一团棉花。 “不愧是商氏帝王嫡传血脉,四日不见,朝中已有元老上书要求倾皇城之兵找寻你下落。”他声音渐渐轻柔下来,却透着阴森,他说,“动摇国本,你知道罪该如何?” 动摇国本。这四个字分量没有人可以承担得起。即使是她。静默要撕裂黄昏之前,商妍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低头轻轻吐了一个字:“死。” 抗旨不从,死罪。 拒捕逃窜,死罪。 动摇国本,死罪。 “是,死罪,凌迟。”商徵忽而冷笑,目光却微微颤动起来,捏着缰绳手每一处关节都被握得泛了白,原本低沉声音像是忽然断裂琴弦,骤然提响,“你存本身就是隐患,这十年来,你可知你犯了多少死罪?你可知孤动过几次杀你心?” 你可知孤动过几次杀你心? 寂静黄昏,商妍陡然抬头,却发现商徵居然呼吸急促,连眼圈都透着异样狰狞红。这是陌生,完全不同商徵,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他。只能茫然地跪地上愣愣看着,却不想他进一步跳下了马,三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衣襟! 他……失态了。 商妍脑海纷乱一片,只觉得身子一轻,暗沉檀香忽然逼近着笼盖——商徵墨色眼里是寒潮,声音也仿佛是从冰窖里传来。 他说:“你猜猜看,孤等山下时候,希望见到是你还是你尸身?” “皇……” 身体几乎已经被提得离了地,腰腹间痛铺天盖地而来。商妍疼得冷汗直冒,一句完整话也吐露不出。可是显然商徵并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他甚至逼近了她,她耳边冷笑: “你猜猜看,孤这次……会不会杀你!” “皇叔……” “你猜猜看,这十年来有几次孤想杀你以绝后患巩固朝纲?” “痛……” 不知过了多久,商徵终于发现了异样,稍稍松了手。急促呼吸也稍稍缓下来几分。抓着她衣襟手终移到了她肩头,另一只手则滑到了她腰脊上。 他似乎是犹豫。紧皱眉头,苍白唇。明明已经泛白了指关节,落她脏兮兮衣裳上力道却轻柔得像是个笑话。 商妍却早已感觉不到他异样,她几乎连颤抖力气都没有了,剧痛已经滔天,浑身上下像是洗了一次冷水澡似湿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死去一次,可偏偏就是不能晕死过去。可就这样疼痛中,身体渐渐被一抹温凉笼盖,她睁不开眼,只能靠着那唯一支撑点喘息,良久之后才勉强睁开一丝丝眼缝—— 商徵神色是犹豫,他正维持着一个诡异姿势,一只手握着她肩,一只手持着她腰,墨色眼眸中跳跃闪动着是莫名光芒。 她不懂。 所以,她咬咬牙稍稍退后了半步,却不想他神色一变,眼中忽然有些什么东西崩裂了—— 檀香味骤然加重,因为那怪异扶持姿势终于变成了……一个拥抱。紧紧、完全贴合、可以听见他激烈跃动心跳拥抱。 “一次都没有。” 好久,是他比柳絮还要轻声音。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即使是能动摇国本不安定因素,即使屡屡触犯死罪,即使她一直企图逃跑,即使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他从来没有想过动她分毫。一次都没有。所以,她不能死。 轻得几乎不能辨别声音终淡了风里,消散了。 这是商妍后听见声响,一场夏初黄昏梦。 焦灼 夏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商妍醒来时候已经是永乐宫自家床上,午后阳光炙烤得窗外光亮都带了氤氲,她身上却盖着厚厚一床棉被,着实诡异。不过这房间里却并没有那么炎热,反而有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她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赫然发现屋子中央香炉旁放了一只青铜鼎,鼎中一块绿荧荧冰块徐徐散发着寒气,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薄荷清香。 这一抹薄荷香把她脑海里残留着一丝模糊彻底地冲刷了个剔透。她咬牙坐起身来,一不小心碰到了腹部淤青,不期然,昏迷之前记忆犹如千军万马一般狂涌而来—— 莫名其妙晋闻,怎么也走不到头山路,陡峭悬崖,商徵失态震怒,还有……那一个有些怪异拥抱。太多疑惑不断地积压滚成团,压得她有几分烦躁。可是…… ……风筝呢? 电光火石间,她陡然清醒,慌乱地摸了摸自己胸口,果不其然发现身上衣裳都已经换过了。昏迷之前她藏胸口衣襟内凤凰风筝纸早就不见了踪影——它会哪里?床上?是替她洗漱宫婢收起来了?还是半路就被商徵扣下了?或是…… “你找什么?”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浑身僵硬,警惕地循声望去。却见着房间外碧纱帘不知何时被掀了开来:商徵远远地伫立帘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沉静目光有点像房里那薄荷味冰块,凉而剔透。 “御医已替你诊治过,你伤了腰腹间筋骨。”他略略停顿,口气缓下来些,“之前事,孤不与你追究,只是……” 他忽然皱了眉头,“只是”后面话语似乎他喉咙间绕了无数个弯,却终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出来。 久久沉默。 阳光投射珠帘上,地上是斑斑驳驳影子。商徵整个人都靠窗边阴暗处,只有一片云锦衣袖没有躲过金色阳光照射,一面是暗沉青,一面却是艳丽金,竟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分割成了两半一样。 那一刻,商妍不知道心上忽然潺潺流过凉意是沁凉还是霜冻。也许是因为他罕见地脱下了那件让人畏惧帝王黄袍,又或许是他口吻中竟然带着一丝少见浮软,这样商徵,意外地有几分温和。就像她记忆之中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几乎稀薄得成了透明色沉默少年亲王。 “我找一只风筝。”她想了想开口,却不敢直视他眼。 沉静片刻后,商徵轻道:“那日你身上有血,孤……取了下来,你想要,孤……我午后差人送来。” “嗯。” “孤,带了些糕点前来……” “……多谢皇叔。” “胸口……还痛吗?” “不疼了。” 商徵微微沉默,少顷又轻道:“当真?” 商妍一愣,选择了沉默。却不想沉默换来是加怪异氛围——这感觉真是太怪了,他远远站阴影里,连神色都被低垂弧度遮盖了暗影中,每一句问话都诡异得不像话,像是实找不到有什么可以说,却活生生从原本就不丰富言辞中硬挤出话来一样,生硬而又刻意。 商徵……不该是这样。 这样怪异氛围,比他惯有一句“跪下”加让人煎熬,如同明明头顶悬着一把刀刃,可整个世界却和风细雨,巨大落差之下是无比诡异。 可偏偏商徵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诡异氛围。他终于有了举动,徐徐地从阴暗缓步而出,却只向前了几步。他说:“孤……” 又是沉默。 黏着焦灼。 除了阳光晕染区域稍微大了些,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简直是一场兵不见血酷刑。 商妍只觉得身上出了汗,从额头到手心都是潮湿热晕。久久等不到他下文,她终于按捺不住,装着胆儿咬牙问:“皇叔……您……到底想说什么?” 沉默。 商徵忽而闭了眼睛。片刻,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恢复了些许往日神色。 “好好休息。”终他淡道,掀开了珠帘。不消片刻,他身影就消失门口。 就这么……走了?商妍晃了晃胀痛脑袋,想躺会床榻上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没有责罚,没有恐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之后几日,商徵都没有再出现,永乐宫倒是难得有了一段休养生息时日。 商妍这伤来得并不光彩,半路偷跑还外面奔走了几天几夜,即使她是八百年待嫁八百年失败公主,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扬事儿。故而朝中上下虽然都知晓,却并没有人傻乎乎前来探望。几日修养中,常上门人是孙御医。每日靠近午时时候,孙御医都会上门,除了张罗药石事,还会带来些宫闱上下风言风语,言行举止倒是和小常越来越相似。亏他还长了一把白胡子。 开完后一副药,孙御医沉道:“公主这伤若是再拖上几日,恐怕就难以根治了。听闻这几日陛下心情似乎好得很,看来是不会追究。公主何不把坠崖原由与陛下说明,追究那人责任?” “追究?” 孙御医道:“护主不力之罪。” 商妍愣了愣,忽而有些想笑,对着孙御医摇了摇头:那个叫晋闻诡异人何时把他当做“主”过?他既非奸细也非叛将,因着骨子里恶劣带着她猎场里兜兜转转几日几夜看笑话,几次动了刀子,眼睁睁看她摔下崖,这些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而且恐怕他早就和商徵报备过那几日事,她现才马后告状,并非上策。既然安全保住性命回了宫,要想好好回敬一番也并非什么难事。 只要,只要再见他就可以了。 “公主是个宽容念旧之人。”半晌,孙御医微笑。 商妍抓着毛球儿爪子引着它按住自己耳朵,捂紧了。 毛球儿抬了抬高贵眼,抬了抬爪子,见是商妍,又犹豫着放下了…… …… 几日下来,她身上伤经过调养已经大致痊愈,几日前还着实有些恐怖淤青已经变成了淡淡褐色,想来再过几天就会彻底地消失不见,连同对晋闻憎恶也淡了。也许人往往是这样,伤疤好了,疼就忘了。这世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让她长长久久记恨过,哪怕是容裴也一样。 只是……除了商徵。 诊治完毕,孙御医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悠然离去,反而是默默站房中沉吟了许久,浑浊眼里有一丝迟疑,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公主,老臣月前出宫省亲,遇见了一个旧人。想着公主心善念旧,故而收容了他。” “旧人?” “是。”孙御医悄悄四顾,确信周遭再没第三个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此人身染心疾,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公主若是想见,老臣自是拼死也一试。” 身染心疾,神智虚浮……商妍一愣,良久才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笑了。 杜少泽,他还活着。真好。 “公主可有话语需要老臣代为转达?” 商妍想了想,道:“告诉他,好好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午后,安公公上了门。那时商妍已经下了床,抱着永乐宫识相白猫毛球儿玩耍。安公公拖着肥硕笨重身子她几步开外站定了,行了礼却不急着开口,直勾勾盯着她一派欲言又止模样。他这眼神似乎把毛球儿看得暴躁了,忍无可忍舔了舔爪子冷眼伸腿迈开了第一步—— “别别别——”安公公连连摇手,边笑边退,“公主,奴婢这身子可经不起摔砸了……” 商妍心情不错,把毛球儿爪子握住了塞回怀里,抬头问:“安公公是来宣旨吗?” 谁知安公公听了神色越发诡异,倏地低下了头,他动作极,可是耸动肩膀却出卖了他。少顷,闷声闷气笑声终于再也遮掩不住,低低地回荡永乐宫院中。 商妍看得糊涂,却不知从哪里问起——他是专门来笑吗? “没有旨意。”安公公深深吸了口气,眼圈明显被憋得有些红晕。他凑近了悄声说,“原本是有,可是陛下把写废了十数份丝帛,后连砚台都砸了,于是没有了。” “……” “老奴好奇得很,陛下是从公主这儿得了多大怨气,才如此失态。不像是君王天怒,倒像是孩童闹了别扭,噗……” “……” “方才几个面圣大臣看不了眼色,每一个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 “公主啊。”安公公喘过气来收敛了笑声,叹息道,“老奴侍奉了三代帝王,说这番话虽然放肆了些,不过公主需知,自古为君者一人治全天下之事,心思未免比常人迂回,心思约迂回,表露起来越是愚笨。有些东西藏深了,就挖不出来了。” 有些东西藏深了,就挖不出来了。 接风 有些东西藏深了,就挖不出来了。 商妍听着这番话有些吃力,却不得不赞同。皇家育才从来是一种惨绝人寰过程,公主还好,若是皇子,皇族从小便默许他们弱肉强食,哪怕是个再愚笨孩童,今年死皇兄,明年皇弟重病迁出宫闱,如此往复,恐怕也难以维持原本纯真童星。而商徵……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亏,从她有记忆开始,他从未受过先帝半句职责,从未做过一件让朝廷非议败事,直到——他一举登帝,从此没有人敢再议一句是非。 民间戏本儿里皇子总是要运筹帷幄九死一生才得以登帝位,可是商徵却不是。所有一切顺畅得像是理所当然。 这需要多深心思? 安公公摇头叹息,朝身后随侍招了招手道:“这是陛下命老奴送还给公主一只风筝,还有一些安神药物,孙御医一会儿会带到。” 商妍抬头,果然瞧见随侍手中托盘上那一抹眼熟斑斓,轻轻舒了口气道:“劳烦了。” 安公公又是一声叹息:“劳烦称不上,只是老奴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安公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奴知道公主手上有块暖玉,色泽碧青,冬暖夏凉,公主似乎已经腻了,可否……” 暖玉?商妍凝神想了想,依稀记起来还真有那么个东西。那是大约十几年前她生辰时候有个朝臣送。当时真是隆冬腊月,那玉居然触体升温,她十分喜欢,就把它穿了绳儿挂脖子上,似乎过了挺久,到后来自然是腻了,也不知道是收了哪儿…… “找到了我差人送给公公。” 安公公大喜:“多谢公主。” 商妍点点头,并不意。谁也不曾想到这小小一块暖玉,很久以后会成为一个不小麻烦。 暖玉果然还是,那日下午,小常从永乐宫几乎要结蜘蛛网旧房间里把它翻了出来。当天黄昏商妍就差人给安公公送了过去,到晚上,安公公笑眯眯上了门道谢。临走神神秘秘笑,他说:“公主这几日可要多与陛下走动走动。” “为什么?” 安公公道:“因为选妃之日近了。每年陛下这几日都颇为烦躁,希望今年不复往常。” 选妃? 商妍越听越糊涂,却很久之后才明白安公公“不复往常”意思。 *** 相较于商徵选妃,其实有个几乎被淡忘事情要远比它之前横亘宫闱内总管议程上:镇西将军接风宴。宴会之前,永乐宫中小道消息之神小常早就把那个年少将军打听了个遍,兴致勃勃地梳妆时候灌输各种捕风捉影消息。 商妍耐着头痛听完,总算大概知道了这个镇西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父亲是与容裴一起出神入死战将,一个驻守南疆,一个握兵西土,不过老将军过世得早,留下了个骁勇善战独子,几次大捷后封了少将,容裴死后是成了将军。 边关有传闻,此人用兵以诡诈闻名,敌营担着“卑鄙无耻”之名,却意外地受自家将士爱戴。有传闻说这镇西将军颇好女色,即使荒漠战场上亦是香车软轿红颜相伴…… “不靠谱。”小常如是总结。 商妍却不以为然,这样宫宴是什么目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又并非真要这样地方招个相守之人,本来就只是找个一拍即合合作人,好女色与不好女色有什么区别呢?而且镇西将军牵扯国本,并不是个好合作对象。 “既然公主无意,为什么还要去?” 为什么要去?商妍细细地描上后一抹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宫闱之中好奇心太厉害绝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事关国运,她不得不慎重。这天下是先辈打下,她既然知晓这其中有古怪,就不能放之任之。与公与私,她都必须再见杜少泽一面。 宫宴并不设宫内,而是宫外一处私邸。杜少泽自然是不可能再入宫,她近期内也是不可能被允许出宫,这场接风宴会是唯一可以蒙混过关机会。到时候鱼龙混杂,想必她稍稍消失一会儿应该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三日后,接风宴帝都城外一座别院举行。商妍抵达时候已经稍稍晚了一些,院中丝竹管弦都已经齐鸣,舞姬们轻软着腰肢遮去了大部分人视野,就连通禀那声“妍乐公主驾到”都夹丝竹声中微不可闻,直到她迈步到了商徵面前,文武百官才恍然惊觉行礼。 商妍站商徵身边,本来是不抱希望地往下望去,却不想见到了一抹熟悉身影,不由一愣——君怀璧,他竟然会出现这里? 君怀璧目光并没有她身上,他极自然地低着头,如同任何一个谦卑臣子一样,对着当朝公主摆出一派臣服姿态。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商妍却觉得心底有一丝丝酸涩,这样凌虐,让指尖都有些疼了,他越是不抬头,她就越想逼他抬头看上一看…… “妍儿。”一声低沉声音响起,生生把她就要迈开脚步阻拦了回来。 商妍恍然惊觉,匆匆收回目光,向商徵行礼:“皇叔。” 商徵神色并无一样,他淡道:“既然到了,还不见过镇西将军?” 镇西将军?商妍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这场接风宴真正主角,悻悻地顺着商徵目光望去:他另一侧,果然有个身穿战甲将士。相较于他周遭几个孔武有力守卫,这个将军显得有些太过瘦弱,身形比其他人小了许多,他还维持着低头抱拳行礼姿势,一张脸被厚重头盔遮去了大半。也许正因为身材纤瘦,明明是个战功赫赫大将,身上却并无什么肃杀之气,这和容裴完全不一样。 “妍儿。”商徵皱了眉,显然是不满她呆滞。 商妍悻悻收回目光,犹豫片刻道:“妍乐见过……镇西将军。” 没想到那将军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弯弯眼里噙着一抹光彩:“微臣姓晋,见过妍乐公主。” ……晋闻?! * 许是见她震惊,那镇西将军笑得加含蓄:“公主近来可安好?” “你……” 他竟然就是镇西将军?那他从一开始就是奉命进猎场,他那一夜带着她连夜绕开是自己部署! 晋闻叹息:“城郊一别,微臣尤为挂念公主伤势,每每思之辗转难眠,衣带渐宽,内疚难安。不知公主伤势可又好转?” 晋闻……商妍惊得说不出任何言语,只能干瞪着眼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让她恨得牙痒难耐衣冠禽兽面上露出一丝类似于自责神情。如果那几天记忆不是梦,如果不是他害她摔下悬崖淤青还没有完全消散,她几乎都要相信她脸上内疚和无奈了!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梦,这个衣冠禽兽明明阻止了她找正确路,引诱她绕了猎场好几圈,躲开搜救军队,几次差点害她丢了性命!而如今,他居然一副悲怆自责模样? “公主可以原谅微臣吗?”他忽然话锋一转,诚挚地俯下了身。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到了商妍身上。她觉察到了氛围焦灼,僵持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晋闻顿时松了一口气,抱拳道:“公主宽厚。” 商徵道:“晋爱卿不必自责,妍儿得以安然回宫,还是仰仗爱卿保护。” 晋闻声音低沉无比:“陛下,若不是微臣没有取信于公主,公主也不会走错路误伤。说到底,是微臣保护不周,理该受罚。” “爱卿不必苛责。” 商妍站边上目瞪口呆。一个人可以厚颜无耻成什么样?她宫中二十载,见惯了虚与委蛇,却没见过能睁眼说瞎话成这样。可偏偏她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他所言其实说不上是谎言,只是……只是会让听者完全把当时状况理解歪曲,而她根本无从反驳。 这算什么? 晋闻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恬淡笑,猎场之中那个带着荷叶斯文败类似乎已经被丢了森林里。他以一种温驯姿态匍匐她面前,许久才抬头朝底下文武百官望了一眼,极浅挂上了一丝笑容,手执一杯酒,朝着底下微微一扬,一饮而。 他没有半分武将模样,不论是从外貌还是言谈都是十成十文官模样。商妍只想到这样一个字眼可以去概括这个所谓常胜将军。 八面玲珑。 一个八面玲珑将军?与容裴分守两疆,却是从来没有回过帝都将军? * 商妍并没有宴会上停留多少时辰就称病去了别院厢房休息。等所有侍奉宫婢都已经退了开去,她又穿上衣裳,小心地打开了门——门外一个人都没有,透着微微诡异,只是她心中焦急,根本没有空去想这诡异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没人,她正好可以省去了再找托词心思,轻手轻脚出了门。 孙御医说,杜少泽暂时被安置他宫外师侄居所,今日他师兄会冒险带他靠近别院,假如她可以甩脱身边人,见上一面应该不是难事…… 可是,这一路未免也太过顺利了些。 从厢房到庭院后门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这不合常理。皇帝亲临,向来是里三层外三层防备,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大漏洞? 庭院头果然有一闪小门,门上布满了青苔,似乎很久没有被人触碰过模样,就连青铜制锁上斑斑驳驳。可是就是这样锁,却被人打开了,并没有真正地锁上。这一路,所有事情都好像是有人早就预知这一切而早早替她扫平了所有障碍,可是今日之事只有孙御医知晓,怎么可能还有第三人? 出去,还是不出去? 如果是陷阱…… 商妍站门边踟蹰,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咬咬牙推开了门——如果这是个陷阱,她现也早就没有退路了,何不放手一搏? 再见 咣当——陈旧挂锁掉落下来,砸地上激起一阵细碎尘土。她把腐朽门推开了一丝缝隙,轻轻地蜷身挤了出去——门外是一片荒芜杂草,一条蜿蜒小径远远地延伸开去,不远处一条小溪潺潺而过,溪旁有一间破旧小屋。这情景,倒是和孙御医描述是一模一样。 商妍悄悄舒了口气,掩上后门,朝那小屋迈进。 小屋已经近咫尺,她却站门口踟蹰起来:如果不出现意外,杜少泽此时此刻就应该那间小屋内等待。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自从上次皇陵匆匆一别已经数月,如今要再见,竟然也有一丝紧张。 “谁外面?”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稍稍停顿,轻道:“请问,您是孙御医师兄吗?” 房中声音一顿,紧接着响起了徐徐脚步声,然后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站门里面果然是个白发苍苍老头儿,他盯着商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拱手道:“你们慢聊,老朽半个时辰后回来。他如有身体不适,可以给他饮些桌上壶中药。”说罢便离开了小屋。 商妍却不急于进去,她小心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心中怪异感觉越发浓重。可终归……什么都没发现。 那件破旧屋子内格局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所有器具表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灰尘,却奇异地透着一丝整洁感觉。商妍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时候,只看到桌边做着一个瘦削身影,像是一个老人。可是等她走近,才发现那并不是——那只是一个瘦骨嶙峋、背部已经躬驼年轻人。 她呆呆看着那一抹背影,酝酿好几天问话一句都吐露不出来。良久,她才找回自己声音,艰涩开口:“杜……少泽?” 那身影并没有转身。 商妍原地静静停留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绕过了那横亘她和那个人中间桌子,走到了那个人正面。 结果,她看到是一张暗黄如土,瘦削如柴脸,还有一双浑浊,毫不见光彩眼睛。 果然是杜少泽,却也不是杜少泽。 那日皇陵匆匆一面,除了眼睛因为癫狂而浑浊得诡异之外,他似乎还没有瘦成这样。而且那个时候他还挂着奇异笑,虽然举止疯癫却不至于让人觉得孱弱,现杜少泽,就像是一盏残灯,眼底那一滴滴疯癫狂躁似乎成了生命唯一象征…… 良久,商妍还是犹豫着伸手触碰到了他肩膀:“杜少泽,你……是清醒吗?” 杜少泽身体几乎是一瞬间抽搐起来! 原本木偶一样蜷缩着身体像是忽然被扯了线似骤然动了起来,凌乱不堪发丝耷拉冻成青褐色脸颊上,剧烈起伏胸腔带来为急促呼吸。瞪大眼睛里血丝蔓布,眸光却是跳跃激跃,如同受了惊吓惶然回神兽类,目光落她身上,闪动着意味不明光芒。 如果死亡有颜色,那一定是此时此刻他眸色。这眼神和那日皇陵有略微不同,却同样是没有理智疯狂。 惊惶瞬间席卷。商妍踉跄好几步险险站定,半天才终于勉强开口:你……你怎么了?” 回答她是一声怆然笑声。 除此之外,再没别声音。安静小屋里连一声呼吸都轻微地不可听闻。 除了寂静,就只剩下死气。 商妍看不懂杜少泽此时此刻脸上神情,可至少她可以看到他剧烈颤抖肩膀,那一刻,她实难以辨别涌上心头酸涩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杜少泽终究不过是个普普通通读书人,因着一个算不得过分野心,被她下了个套儿拽进这互利局中来,可终却没有得到他想要权势利益,反而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对不起三个字太轻,所以,她说不出口。 可是除了这三字,她似乎又没有什么可以偿还。到终了只能傻傻站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艰难喘息——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没有了意识成了一个灵魂被碾压得支离破碎疯子。 杜少泽似乎是渐渐地放松了身体,游离目光聚集到了她脸上,莫名光芒终于逐渐熄灭。可是,他依旧没有动,脸上神情仍然可以用呆滞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才听到自己有些虚软声音:“杜少泽……你是清醒,对不对?” 杜少泽沉默不语,像是根本无从知晓。 就她要死心时候——忽然,他眨了眨呆滞眼。一下,又一下,原本死灰一般眼眸里竟然逐渐攀爬上一丝光亮。 “我……”沙哑而低沉声音突兀地空旷牢房里响起,他艰涩地开口,“我……杀了容解儿……” “你说什么!” 他闭上了眼。 “可你身上药引……不是我下……我不知道……是谁……” “后来,侍郎府着了火……是……是皇帝人掳走我……严刑……逼供……” “他救了我……又把我丢野外……” “公……我……” 杜少泽声音沙哑无比,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却仿佛耗了他所有力气,他似乎是想站起来,却缓缓倚倒桌边。 商妍震惊于他说事实,一时间忘记了动作,好久才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他。竟然是杜少则杀了容解儿!怎么会?!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吗?连婚期都定了,他怎么可能?可是……她清楚地记得,他长眠后第一次清醒时候,也曾经说过受命于人之类话。那时候她有心想查,可是他却忽然失踪,再见时已经是皇陵那样情况。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幕后黑手,那会是谁? “命令你,和把你从朝廷手里劫走人是同一个?” 杜少泽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是谁?”商妍只觉得遍体生凉,手脚都有些颤抖。 这一次,杜少泽选择了沉默。苍白嘴唇被他咬破了,有一丝殷红血从其中缓缓留下,竟然成了他身上唯一亮色。 不能说吗?还是不敢说? 事情到这地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深入意义,他恐怕是怎么都不肯说出那个人是谁了。商妍艰难地把他扶到了床上,又房里转了圈儿,找到了那老者说药壶,倒了一杯药汁端到床边,吃力地把他搀扶了起来。 杜少泽显然还没有昏睡过去,他只是气息奄奄,没有半分反抗地任由她拖拽着支起了半个身子,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药碗,温驯地低下了头。 商妍有些心虚,笨拙地侧过碗,一不小心使多了几分力气,药汁就顺着他脖颈流到了衣衫上—— “对不起!”她慌忙去去擦,结果却越发手忙脚乱,一碗药有一半倒了他身上。 这……商妍尴尬地移开了碗,抱着他脑袋把他放回床榻之上。这些事情她是从来没有做过,看着容易,没想到真做起来却麻烦得很。这药,还是等大夫来喂得了…… “你打算……怎么办?”半晌,杜少泽沙哑声音响起。 “不知道。”商妍轻道。 半年之前,她满盘算盘打得很是顺畅,先嫁杜少泽,换得出宫机会,再问他讨要一封休书便是从此海阔天空。可是这一切似乎真要实施起来却是步履维艰,她还没有真正地嫁出去,就已经遭遇了许多。可是假如不是用这种方式……公主出宫,只有死或者嫁两条路可选。 “对不起,假如不是我利用容小姐……” “没有假如。”商妍轻道,“你不必自责,真要清算起来还是我欠你比较多。” “可是……” “好啦,我们时间不多。我知道你有不得说苦衷,我只再问你一句。”她停顿片刻,轻道,“容裴事已了,不会再有人查,你虽是逃出来,却也可以说成被劫。我想知道,你,是想回朝为官,还是……” “我还能回去吗?” “能。” 商妍颔首,微微一笑:容家小姐事情虽然惊动了全朝,可说到底后是以容裴逆反结果落幕。史书之上早有记载,哪怕此时疑点颇多普通官员也是不敢轻易触碰。杜少泽被救时神色疯癫,硬要说成被劫也并非难事。宫闱之事就是这样神奇,哪怕人人都知道有疑点,可是为了面上宁静,没有人胆敢去触碰那个禁区。因为一碰就是九族之祸。 杜少泽皱了眉头,他似乎是纠结,良久才迟疑道:“如果我回去,还能帮你吗?” 帮? 杜少泽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神色,虽是暗黄脸上似乎红了些许。 商妍发现自己脑袋有时候确有些迟钝,杜少泽说帮除了她一开始就想着事儿还能是哪件呢?他满脸不自然让她原本焦灼心刹那间被一股凉风吹得清凉无比,脸上再也压不住笑意: “当然可以。”她眉开眼笑,把公主端庄甩到了爪哇国。杜少泽若是还肯再帮忙,那便是太好了。 谁知杜少泽脸色越发不自然,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想喝药……” “……好。” 所谓喂药……总能学会。不是么? 执念 半个时辰裹得飞,老者归来带走了杜少泽。商妍目送他们离去缓缓踏上回院落那条小路,心中忐忑触碰到那扇破旧门上青苔一瞬间被冲淡不少。院子里一切都没有变动,没有守卫,没有宫婢,通往厢房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真是运气? 商妍有些狐疑,这狐疑马上就得到了验证。因为本该空无一人厢房桌边赫然坐着一个人。 “谁!” “故人。”那人声音轻软无比,笑眯眯转头道,“来喝酒呀。” ……竟然是晋闻。 商妍顿时浑身戒备,警惕地打量四周,冷笑:“我倒不知道镇西将军有如此胆色,入本宫房间入得如此理所当然。” 她对武将并没有偏见,可是对于晋闻这种比文官还多了几个心眼武将却骨子里地排斥,何况这个人是敌是友还尚不可知。 僵持。 半晌,商妍冷道:“晋将军来访,所为何事?” 晋闻低眉斟酒,听了她话语倒也不见恼怒神色,只是将手里酒杯把玩了几圈,轻轻抿了一口。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斯文败类模样,显然是丝毫没有把她这公主放眼里。酒过三旬,他脸色虽然不见一丝红晕,却似乎有了几分嘴瘾,乌黑眼眸收敛了往日精明露出一丝迷蒙,竟有少许无辜模样。 一阵沉默后,他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扇起了风。 这是一副诡异情形:他明明长得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却穿着正气凛然银盔铁甲;明明穿着银盔铁甲,却拿着把金边折扇。扇风一吹,几缕细碎发丝轻飘飘划过脸颊,比房里云罗轻纱还要轻软上几分。 ……这模样其实有点儿可笑,就像她第一次山中见到他时候那片愚蠢荷叶。可是她却不敢真正地靠近呵斥,不仅是因为晋闻其人诡计多端,因为他如今手掌着举国大部分兵马大权,是个实打实重兵之臣。她门口踟蹰片刻,毫不迟疑地转身——既然轰不走,她走。 “公主就这样报答恩公?”忽然,晋闻声音从身后传来。 “将军倒是好记性,本宫还没和你清算你山中所作所为,你倒讨起恩情来了?” “微臣岂敢?”身后传来轻笑声,“微臣想向公主讨要是今日之恩。” “今日?” 商妍迟疑片刻,转过了身,却见到晋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正抱着酒坛笑眯眯看向后园方向。他身子吊儿郎当倚门上,似乎是见她回头才懒洋洋伸手一指: “公主莫不是真以为皇帝设宴,这园子会没有守备吧?” “你……” 晋闻低笑:“末将与妍乐公主好歹也是过命交情,公主有难,末将自然抵死也要帮。山中一别如雨,末将是时时刻刻记挂着公主伤势,每每思之涕零,悲怆难己……” “够了,晋闻!你到底想要什么?” 商妍恶狠狠打断了他。他这幅模样,撒谎都没有几分诚意,调笑脸上分明满满写着是敲诈勒索。可偏偏她却被他不偏不倚踩中了痛脚,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她计谋,不然怎么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可是她不过是个当摆设公主,与他又没有旧仇,她身上究竟是有什么值得这位常胜将军如此大费周章索要? 晋闻却笑嘻嘻递上一杯酒。 商妍顿时防备。对于酒她向来是畏惧。不管这其中有没有毒药,酒对她来说剧毒无比东西。不能喝。她咬了咬嘴唇,不着痕迹地退后。 晋闻叹息:“公主还是不肯原谅,末将委实……心伤。” 商妍沉默。 晋闻倒也不再逼迫,只是抱着酒坛倒她身旁,轻飘飘路过了她,数步之隔后才丢下加轻软一句:“末将素来嗜酒如命,听闻公主手上有一坛好酒,闻一闻醉三日,喝上一口醉一月,若是喝上一整坛,便可尝一尝神仙一般滋味。不知公主可愿割爱?” “这世上哪有这样酒?” “十日后微臣再来见公主,想必那时候公主已经有了答复。” “晋……” 晋闻已经提着酒渐行渐远,商妍迟疑地追了一步,却陡然间明白了他说是什么。 这个世上哪来闻一闻醉十日喝上一口醉一月酒? 他要是让杜少泽长眠剧毒之药,皇家内部高机密…… 他要是醉卧红尘! 可是……为什么? *** 商妍佯装睡醒,特地稍稍改了下发饰才回到宴场上,却发现其实这一切根本是多此一举,宫宴场依旧是觥筹交错丝竹齐响,就像她离开时一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去而复返。而商徵不知道去了哪儿,熙熙攘攘宴场因为皇帝离去而显得有些过分自…… 她悄悄心底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走。既然商徵不,她又何必来这弥漫着酒味地方装石狮子?还不如真正地回到厢房睡上一觉,好好思索下晋闻事情比较好——然而,这一切打算都见到那一抹眼熟青灰色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怀璧。 商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尖,却并没有多少迟疑就朝他迈开了步伐。风吹过时候,她听到自己思绪飘走触感,想叹息却只剩下微笑——也许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追逐和被追逐关系,又或许她真是着了魔,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卑微追逐呢?明知道会给他添堵,明知道即使是出声也会让他皱眉,可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君相。”她听到自己声音,还没有完全到达他身边之前就匆忙地响起。 果然,君怀璧错愕回身,几乎是对上她目光一瞬间皱了眉,却不急不缓地低眉抱拳,恭顺道:“公主安好。” 商妍把这一切收眼底,习以为常地忽略这一切让人不东西,笑眯眯地凑近他。君怀璧之所以是君怀璧,大概就是因为他涵养。明明不悦写脸上,他举止却永远是优雅得当。这是冷漠距离,亦是一丝丝剜肉蚀骨伤,所以所以即使很痛也并不会让人想大声疾呼,因为他是君怀璧。 “本宫匆匆回宫,还未谢过君相送风筝,很漂亮。” 君怀璧低眸抱拳:“公主谬赞。” “可是本宫还是喜欢燕子,君相能不能再送一只?” 君怀璧道:“微臣近日颇有不便,请公主恕罪。” 好个不便。商妍无知无畏笑:“本宫也挺喜欢那只斑斓凤凰,不过可惜本宫爱杀了它,现只剩下一张筝纸。君相若是有空能帮本宫修修不?” 君怀璧皱眉,迟疑片刻道:“若是得空……” “何时有空呢?” “公主……” “何时?何地?本宫是不是要带上修补画笔呢?” “请公主……”君怀璧咬牙,“自重。” 如果刚才君怀璧脸上还是隐隐不悦,那此时此刻简直是堪称脆弱。商妍几乎想笑了,她这算是仗着身份行欺男霸女之实了吧?一个要熬成妖怪公主瞧上翩翩书生郎,人家不乐意便抬出公主头衔来,威逼利诱仗势欺人,好再有一位温柔可人红袖添香,便越发衬得她面目可憎。民间话本儿里,她这样是肯定要被忠义之士一箭穿心。 可是,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只是再不甘心又能何如? 她盯着他衣襟上纹饰细细看,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他显而易见憎恶,也不知是因为晋闻捣乱还是别原因,今日竟有一些灰心。 追逐久了,原来是会累。这样累是一种抽丝剥茧般疲累。它要比和晋闻对峙,比商徵面前撒谎还要累许多。 “我记得小时候我爱地上爬,嬷嬷嫌我难看,爬一次便说一次请公主站起来莫要失仪,说得多了,我也就记住了。”她轻道,“我从五岁就认识你,从十岁那年开始到现下已有十年,你说公主自重都比之前叫妍乐次数多了。你说,是不是说多了我也会真自重起来?”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是淡淡古筝声。竟是一曲终了。 君怀璧一直低着头,没有露出半分神色给他人探知可能性。 商妍习以为常,第一次有一种闭眼冲动。她也这么做了,距离他一步之遥地方,熙攘宴场上,静静地闭着眼过了片刻,把原本雀跃心渐渐平稳到了安静。 “自重之前,我还是想再失礼一阵子。” “你……莫要嫌弃。” “不会烦你太久。” 君怀璧于她,其实早就成了一种信仰。割除信仰……需要时间。起码不是现。 话已至此,似乎再没纠缠下去必要。商妍悄悄吸了一口气想要离开着尴尬境地,却忽然觉察背后不知为什么有些焦灼,迟疑转身,却对上了一身银白铠甲—— 十步开外,晋闻举杯,眉眼都是笑。 他身侧站着是若有所思商徵,也不知道他到底静观了多久。 商妍面无表情往回走,临到门口却忍不住朝后园破门方向望了一眼。夕阳西下,万千金线披洒别院白墙灰瓦上,瓦上日落,瓦下青苔,绿萝绕墙,芳草萋萋。一时间,丝竹之声也远得听不见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许多人许多事早已沉淀为记忆中灰烬,此情此景依旧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刻骨上印记。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人,心也,那竟是所有人完满时候。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差了一分一毫就是天与地鸿沟。 潜入 晋闻接风宴一过,商妍便悄悄把杜少泽回朝事情搬上了日程。其实不管是官府还是流言,对于杜少泽都还是同情居多,容裴一死,似乎人人都把这个不幸侍郎放了受害人位置。他若是恰当时候出现,再回朝为官应该并非是难事……何为恰当场合?这其中大部分自然是要趁着商徵心情愉悦,防备心低时候。 可是近日来,商徵委实怪异。简直可以说是诡异。 往日商妍躲着他,像是老鼠见了猫儿,如今鼓起勇气想去刻意接近为杜少泽换来一个机会,却连连好几次扑了个空。他明明书房内,安公公却笑容可掬道一句“陛下安歇了,公主请回,静待召见”把她打发了回来。接连几次,每每如此,她倒有些像他那些被放后宫当摆设妃嫔…… 后一次,她眼睁睁瞅着书房内虚掩门,忍无可忍咬牙问:“安公公,本宫是不是有地方得罪了皇叔?” 安公公摇头。 “那他为什么避而不见?” 谁知安公公笑得像是展开肥花儿,兰花指拍着胸口颤:“公主莫急,陛下想见公主时自然会见。” 结果,商妍还是灰溜溜回了永乐宫。距离晋闻给十日之限已经越来越近,可是接连三日商徵日日不见她,她纵然再焦急又能怎么样?似乎自从她从山上回宫,商徵就一直很奇怪,她脱逃他不责罚,晋闻接风宴上没有例常刁难,回宫后是藏得连影儿都不见,不知不觉,十日期限就要到来。商妍反而静下了心思。假如晋闻真是会把她私见杜少泽事情告诉商徵,于他是并没有半分好处。 商徵终究是没有再出现,倒是安公公几次带着丰厚礼物来到永乐宫,却不带半分旨意。后一次,他送上是一块质地实有些粗糙汉白玉挂坠,笑得脸上褶子不知又多了几道。 商妍盯着那挂坠愣了好久,实想不透商徵究竟是什么意思。与日常宫中环佩珠钗琳琅美玉相比,这坠子实是有些丑了,料子虽然是极好,刀工却比不上一个比不上民间街头雕石学徒……宫中居然有这么拙劣工匠? 可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那做工拙劣白玉挂坠自然也没有佩戴起来。 便宜了毛球儿。 * 不知不觉,第十日终于到来。宫中上下所有宫婢宫人都忙碌了起来,人人脸色各异,微妙气氛笼罩着整个后宫。十日后,竟是宫中选妃之日。 原来商徵这些时日避而不见,竟然是因为这个。 镇西将军接风宴一过,这宫中头号大事就落到了选妃上。每年春末夏初是公卿世家把自家待嫁女儿送入宫中选取秀女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宫中燕肥环瘦风姿各异,商妍容貌算不上清秀,自然懒得去争这春光。可是往年即使是选妃,商徵也不至于对她避而不见啊。 商徵平时似乎不耽于女色,虽然每年公卿子弟家适龄女儿都会被送入宫中候选,但是他似乎从来都只会象征性地册封一两个,余下都打发她们回去,有幸被选中也似乎只是个摆设,年年如此,久了,朝野之中自然有传闻,说当今皇弟不好女色。于是某一年,终究有个喝墨水不多武将按捺不住,把自己庶出漂亮儿子送到了商徵面前…… 武将下场,略让人惋惜。 “传闻这次秀女中有个封小姐长得倾国倾城。”永乐宫小道消息之神小常一个晚风和煦黄昏细语,“听说画师都看傻了眼,直愣愣看了半天都下不了笔。真有人美成那样吗?” 商妍想了想,答:“人上有人。” 小常瘪嘴:“陛下可不是沉溺女色皇帝,往年那么多美貌如花妃嫔不是照样……” 商妍用力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她们不够美。” 诱惑这东西,本身就只是一个度量概念。就像自由之于她一般,即使那是惨了毒蜜饯,她依旧甘之如饴。 小常颇为受挫,嘟囔着嘴叫嚷:“听说陛下见了那人一面就钦定了她,晚上封妃典还兴师动众惊动了神庙祭祀……好想见一见那个封小姐亲眼看一看啊……” 这么隆重?商妍一愣,心中原本拽着一丝好奇被另一种说不清情绪替代。商徵十五岁登帝那年便年年选妃,可是世人皆知当今帝王不*色,如是十年,还从未有一个妃嫔获如此殊荣……也许是那个封小姐太美了吧? 说到底,商徵……竟然也是个普通人。 夜间封妃典热闹非凡,却独独没有一个旨意落到永乐宫来,显然是商徵并不打算让她参加。商妍宫中辗转,终究耐不住心中那一丝怪异出了门。月已上柳梢,宫中一片喜乐。举行封妃典偏宫自然是热闹非凡,路上无数人端着各色物件向那儿靠近,商妍一路走便听了一路“公主安好”,耳朵要起茧子前,终于可以稍稍得一会喘息机会。 却不想肩膀上传来一丝凉风,一股莫名力道牵制住了她脖颈,窒息忽然降临! “谁——” 口鼻一瞬间被捂住。夜幕下,巨大力道牵引着她一路跌撞,后重重撞了阴暗拐角处——一时间,疼痛传遍全身,她头晕目眩双脚发软,鼻腔里满是土屑气味—— “嘘——”身后那人声音她挣扎开始之前传来,“别出声,不然公主清誉泡汤,只能嫁末将了……” 商妍一愣,咬牙喘息。这声音耳熟得很,她就算化成灰也记得。晋闻! 见她不再挣扎,晋闻钳制她力道松了些,声音也开始软绵绵。他说:“十日之约,公主忘了么?” “你……好大胆!” 商妍用力挣扎,总算挣得一丝自由,却也明白这其中要害,压低了声音咬牙。她当然记得十日之约已经期满,也想过晋闻会用什么样借口出现她面前,可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压根没有假借任何借口。即使今夜是封妃典,可是收邀百官却不是后宫,哪怕他是功勋卓著战将也不可能有这样特权——私闯后宫,这是何等罪名,他怎么敢! 晋闻终于松开了束缚。商妍气急败坏转身想呵斥,却见到他一瞬间哑口无言,连眼珠子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月光暗影下,站着一个……有些高大却身段……玲珑宫婢。 远处宫灯投来一片光亮,照亮是一张含笑妍妍脸。眼睫弯得像月牙脸。 她傻傻看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喘气还是先揉眼睛。那宫婢显然是故意留了时间等她反应过来,然后扬起了一个大大笑脸,拉长了声音轻声细语:“公主安好。” ……晋闻…… 商妍不确定自个儿下巴是否还原位,可以确定是眼睛一定已经翻了白:宫婢衣裳本是鹅黄,月色下却成了素白。晋闻其人本就比寻常人还要纤瘦上几分,偏小女装把他身形勾勒得玲珑纤纤,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梳了个男女莫辨发髻,月色下肤白如雪比她还多了几分柔婉……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宫婢晋闻叹息:“我前殿等了公主许久,被逼无奈,只得出此下策……” “……” “公主……” 商妍咬牙:“晋将军说酒,本宫从没听说过。” 晋闻却微笑起来,他说:“公主还没记起来也无妨,微臣只想要公主帮个忙……” *** 月色。 商妍活了二十载,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后宫被人挟持,而且还是打扮成宫婢模样当朝将军。这个时候其实宫中走动人并不多,夜色已沉,晋闻提了一盏宫灯幽幽走她身旁完全不会引起多少怪异目光,越是靠近目地人就越少,到后寂静月夜就只剩下两个人脚步声。 晋闻想要去杏德宫如今已经是冷宫,可能除了孤魂野鬼就再也不会有其他东西。听说很久以前这杏德宫也曾经是个门庭若市地方,只是可惜住这宫里妃嫔英年早逝,后几年又陆陆续续闹出些鬼怪传闻,换了几拨人皆是死于非命,时间久了就没有人愿意住这儿,就连宫婢们也少有靠近,好好一座精美院邸成了冷宫。 不管是否真有鬼神,这夜色下空无一人旧宅阴气还是颇重。宫灯光芒实是微弱,商妍站陈旧杏德宫门口踟蹰片刻,裹紧了身上衣裳。 “公主可相信鬼神之说?”晋闻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调笑意味。 商妍沉默片刻,冷道:“路已带到,将军可以放本宫回去歇息了吧?” “公主这是害怕了?” “是。”商妍犹豫片刻干巴巴答,“本宫听说这儿曾经死了许多妃嫔,死得时候都面目可憎,怕下一个就是本宫,很害怕,还望将军成全。” 晋闻神情明显愣了愣,忽然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轻笑声寂静夜里响起。 “公主不适合说谎。” “……我确想回去。” “公主就不好奇微臣想这里找什么?” “不好奇。” 晋闻顿时垮下脸来:“这位公主殿下……” 醉卧 终终,商妍还是跟着晋闻进了杏德宫。并不是被他言语打动,而是拜了那没品没德将军手上匕首所赐。能让人把匕首架脖子上第二次还没有想过小命,恐怕也只有她这个有名无实妍乐公主。相较于晋闻,她害怕是商徵,自然不会有告状心。 杏德宫中灰尘已经厚得看不见它本来面貌,区区一盏宫灯陪着苍白月光根本看不清院中景象。商妍跟晋闻身旁,看着他提着宫灯对院中每一处都细细地照上一遍,神情之专注,仿佛是个寻找蛛丝马迹捕头——说不好奇,是不可能。只是好奇太多,并不是好事。 这宫中永远不缺秘密,照着这杏德宫路数,若是民间话本儿里面恐怕会有一段惨烈过去,可是不论如何都不至于与晋闻有关。他自小就跟着父亲边疆,这杏德宫却已经荒废了起码二十年了。他能这里找什么? 一个驻守边疆将军,凭什么知道醉卧红尘? 他又怎么会和杏德宫扯上关系? 忽然,一抹光芒骤然靠近,商妍惊得踉跄了一步,才发现是晋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宫灯提到了她脸侧,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公主本来并不是有许多心思人,为何要把自己拧成千回百转?想了一路,想出微臣目没有?” “本宫没想。” 晋闻低眉笑了:“有没有人和公主说过,公主有个习惯非常不好。” 他这样,是典型下套了。商妍明白此时此刻好答法是“本宫不想知道”,可是一想到他腰间匕首……她叹息着答:“什么习惯?” 晋闻脸上顿时写满“孺子可教”,笑眯眯地扯过她袖摆拽她进了屋。再没回答。 * 屋子里……黑。 晋闻小心翼翼提着唯一光亮细细打量,从早已经看不清是什么质地桌布到墙上已经泛黑笔画,他一寸寸细细查看,间或还用手抹一下灰尘,吹上一口气,或者墙上轻扣几下。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查案,倒像是民间话本儿看多了,以为宫里每个房间总有几个密室暗阁…… 商妍木然看着,深深为自己今夜出永乐宫这一愚蠢行为进行了反省。晋闻绝非什么忠臣良将,至少不是单纯忠臣良将。今日之事…… “就像这样。”晋闻忽然出了声,他声音寂静冷宫中分外清明,他说,“不适合千回百转人总是动小心思时候没有多余心神去关注自己身体,以前可曾发现过?您用力思索分析时候,会忍不住睁眼?” 商妍猛然惊醒:“什么意思?” 晋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有拽袖子,咬嘴唇,皱眉头,就差抱着头蹲下来算上一卦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商妍惊觉,迟疑着松开了拽着袖子握成拳手。 晋闻低笑:“真正会撒谎人,是像你皇叔那样人。” 商妍沉默。 晋闻不置可否,又轻飘飘道:“又比如那个做风筝二流,放风筝一流君怀璧。” 这倒是稀奇,商妍有片刻忘了防备,好奇问:“你见过君相放风筝?” 君怀璧喜爱风筝满朝皆知,可是却鲜少有人见他放过。而且他素来以清高耿直,不喜阿谀奉承不擅交际著称,若不是他身居高位,恐怕早就被看不惯他独善其身朝臣陷害得丢了官位。这样人会是擅长撒谎吗?他明明……连曲意迎合下她这当朝公主都不愿意。 晋闻不答,只是低头笑。等到笑够了又继续提着宫灯找,似乎把放风筝这个话题也给忽略了过去。商妍心却已经不能回到之前平复。晋闻说她不信,他本身就是她见过人里面会撒谎人,而且阴晴不定、行踪莫名、动机不明。可是……他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几乎不用任何验证就能得出结论。 砰——剧烈声响,来自里屋! 商妍这才惊觉晋闻已经不她视线之内,她匆匆摸索跟随奔跑向光源,可是眼前一切却让她无法呼吸—— 尸体。 不,确切说,是尸骸加合适。因为那堆已经不能叫做“体”,说是残骸加适合。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故人,那堆尸骸已经干枯成了尸骨,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碎成了许多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气味。 “你没有尖叫,让微臣有些失望。”良久,是晋闻淡淡声音。 商妍确没有尖叫*,因为她已经有些头晕。房间里气味她根本不想去计较是什么,可是刚才那很重声音…… “那是他摔下来声音。”晋闻淡淡声音响起,他伸手一指,“他本来那儿。” 晋闻指方向……是房梁。 一具藏房梁上尸体。 “这……是谁?”好久之后,商妍才听到自己迟钝声音。 “宓妃。” “宓妃?”商妍皱眉思索,犹豫良久才道,“她不是因病过世么……” 宓妃名头,曾经响彻了整个帝国。西昭天下是太祖一手打下,太祖晚年耽于美色,曾经古稀之年迎娶了一个美艳绝伦舞姬。那个人便是宓妃。可惜宓妃盛宠并没有维持几年,太祖毕竟年岁偏大,没过几年就窦了,而宓妃也忧思成疾,死了杏德宫床榻上。那之后没过几日,宫中便起了闹鬼传言…… “微臣想向公主探听一点事。”晋闻声音忽然放轻了,他说,“中了醉卧红尘,身上是不是会有香味?比如……莲花?” 商妍浑身僵硬,强忍着不咬牙,硬逼着自己松开了抓住衣袖手。犹豫却只是一瞬间,马上她就后悔了,她还是暴露了。原来,这才是晋闻挟持她原因。普通问话恐怕她早有防备,他刚才所有铺垫都不过是为了这一问。 晋闻显然已经不需要她再回答便已经有了答案。他遥遥看着那房梁,轻声道:“当时太祖已经过世,这世上想必没人会去计较棺木中是否真有人。所谓闹鬼,大概是她被绑房梁上沉睡时候呼吸声。” 商妍震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忽然浑身泛冷。 晋闻却自顾自地叹息,他说:“等她彻底转醒,这屋子早就因为闹鬼而没人靠近。就算再呼救……恐怕也只能活活饿死。” “饿死……” 晋闻忽而冷冷笑起来:“恨之入骨杀法,你猜,她孩子如果还活着,会不会报复?” *** 商妍回到永乐宫时候已经是半夜,永乐宫里早已翻了天,所有人宫婢宫人都已经外出找寻,偌大一个永乐宫灯火通明,却只有一个人静坐殿中。还有桌上一壶茶,茶边是浑身僵硬身体哆嗦成了筛子宫婢小常。见她归来,小常匆匆行了个礼就退出了殿堂,顺便还掩上了门。 她望向饮茶人时候心上还是忍不住忐忑,可是他目光却是跃动。他本该前殿陪文武百官用膳,或者后宫陪那个美貌如花娇娘,可是这会儿他却莫名出现了永乐宫。这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往常,她估计会直接一言不发地跪下去,可是今夜发生事情实是太多,就想晋闻所说,她脑袋有些不够用了……所以,她什么都没有想,很直接地朝他走了过去。 别慌,别心虚,别多想,就当……就当是十年前。 商妍悄悄心底念了几遍,再抬头时眼里惧意已经少了很多。其实对商徵,只要把心头那根深蒂固恐惧心暂时压一压,她其实可以做到怕得不是那么明显…… 显然,她不设防取悦了商徵。他目光中寒潮几乎是一瞬间退了大半,等她走近时候,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笑神情。 “皇叔。”她轻轻喊了一声。 商徵似乎有些愣神,眉宇间升起一丝迷惘,却很地反应过来,紧抿嘴角扬起一丝不熟练弧度。 “妍儿。”他声音几乎堪称温柔,他朝她伸出手。 商妍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自己手放到了他手心。他手微微透着一丝凉,她本以为这不过是像往常般引她坐到到身旁一扶,可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他并没有腾出位置,而是站了起来,就着牵手姿势徐徐地靠近了她——这太近了,近得让她有些不适。可显然,商徵并没有发现这尴尬距离。 他另一只手落了她颊边发丝上,稍稍使上了一分力气,她额头就触上了他肩。 “皇叔——”商妍不适地动了动,想抬头,却忽然发现眼前有一抹荧绿晃了晃。那是—— 僵持。 这是一个略微有些怪异拥抱。商妍额头还不够到他肩,整个人算不上被束缚,可是这样贴近却透着一丝异样感觉,这让她想起了出猎场那天那个同样怪异拥抱——商徵,十年前宫中叛乱之前他见死不救,她从母后尸身下爬出之时他想杀她斩草除根,十年来种种刁难阴晴不定,可是…… 久久。是商徵略哑声音。 表白 “只是封妃。”良久,他轻柔声音她头顶响起,透着一丝异样口吻,他喃喃,“别无其他,不过……孤……我很高兴。” 很高兴。空旷殿内只空留蜡烛燃烧声音。商妍不知道这一句“很高兴”被他呢喃了几遍,也不知道商徵这是唱哪一出,晋闻说他是天生会撒谎那一种人,可是其实他好像并不善言辞。十年前如果他肯骗上她一骗,而不是简简单单一句“爱莫能助”,或许…… “皇叔能不能……”她艰涩开口,有些困难地抬了抬头,“放开些?”这样怪异姿势下,她脑袋实有些不够用。 沉默。 片刻之后,商徵松开了手,眉眼上柔和尚未退去。 这状态,怕是多少年都难得见上一回。商妍低头想了想,壮起胆儿狗腿地裂开一抹笑:“皇叔,有件事……” “嗯?”商徵甚是愉悦。 “皇叔可还记得杜少泽?” 一句话出,殿上连蜡烛燃烧声音都消失了。商徵脸一瞬间阴沉下来。 商妍骑虎难下,横竖豁了出去:“皇叔,杜少泽是受制于人,也是被我害得。他如果没死……如果,皇叔能不能网开一面?” 商徵沉默。许久才冷笑:“孤倒不知杜侍郎好大脸面。” 商妍沉默片刻,选了另一条路:“可是皇叔,杜少泽身后有人指使……妍儿怀疑,皇叔与容将军之事是被人挑拨得。皇叔如果让他先回朝然后彻查……” “容裴已死。” “可是皇叔……”商妍急得咬牙,却不想商徵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冷得要凝结成霜。这下,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开口了,本就是强憋出来一口胆气,商徵一冷眼,她就再难维持那份底气,颤颤巍巍缩回了自家龟壳。 又是寂静。 良久,是商徵冷笑:“你就如此想出宫?为此不惜屈尊去迎合一个侍郎?” 商妍咬牙,沉默着退后了几步,徐徐地跪了地上。方才和乐氛围像是做梦一样,这才是现实,真实商徵和真实她。一个公主居然有着身体上和心灵上都烙印着奴性,如果先帝天之灵瞧见了,估计会一剑斩了她脑袋吧。她不敢反抗,只敢小小地计划着有朝一日出宫。可是它那么难,自由那么远。 “这是为了杜少泽?” 商妍沉默。 商徵冰冷手落了她发顶,他说:“这十年,孤对你不好?” 商妍缩了缩身子,头低得下。 “不好到你千方百计想要出宫,不惜以姻缘做赌注?” 商妍咬牙。 静谧殿上再没有其他声音。很久以后,才是一阵冰冷声音:“站起来。” 商妍依旧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触了商徵哪根底线,他心思她好像从来没有猜对过。显然这一次她也是走了下等路数。站起来,或者不站起来其实结果都是一样。可是,这一次却又好像不一样,她龟缩并没有换来他甩袖而去。他似乎是等,而她不知道他等什么。 久久僵持。 这样僵持十年来发生了许多次。她跪地上只能看见他绣着金线衣摆,烛光下闪着刺眼光芒。那是皇权。是让杏德宫里那个人活活饿死房梁上皇权……也许是杜少泽,也许是那堆尸骨,也许是别,前所未有疲惫席卷了她。她并没有站起身来,可是却徐徐地抬起了头,带着一丝惘然看高高上商徵。一句藏匿了十年话轻轻地划过了喉咙。 “皇叔……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如果是防,十年前杀了便是。 如果是宠,何不早早了却她心意。 如果是恨,家国天下都已经给了他,他恨她什么? “我不曾想过害你反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要了江山……还不够吗?” 问出这一句话前,商妍脑海里一片空白,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再也不掩饰眼里恐惧和狰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却一瞬间被钳制住了手脚,狠狠拽向了他—— “——皇叔!” 脊背上陡然间传来剧烈疼痛,源头是她身下红木椅。可她来不及呼痛,因为钳制着她腰此刻贴近她男人是商徵,她不是没有接近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模样。铺天盖地而来气势不是来自一个帝王,而是来自一个男人。她只看到了他一双眼,漆黑犹如夜色一样眼睛。 灼热气息瞬间靠近,她手腕重重磕了椅背上,一瞬间酸痛几乎钻到了心口—— 痛并不是大折磨。因为下一刻唇上传来微凉让她连震惊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透着绝望、连灵魂都会跟着辗转吻。 夜色,黑眸,眸中只有一盏宫灯幽幽闪着光,仿佛随时会熄灭。 灵魂酒芬芳中踩了空,下坠下深渊。 商徵气息近咫尺,唇上濡湿粘连着一丝酒味,让她头一瞬间抽痛起来,意识也开始迷蒙。 商徵。 皇叔。 * 不知过了多久,商徵总算退开一些。她呆呆看着他眼里跃动光芒,忘记了如何出声。 “孤怀着就是这样心思。” 他黯哑声音只有一点点,轻,却仿佛穿得透灵魂。 他说:“十年前是,十年间是,今日也是。” 他手不知何时游离到了她颊侧,逼得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他说:“你说,孤怀是什么心思?”语毕,他眼里竟然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狼狈。 你说,孤怀着是什么心思? 她终于抽回深思试图挣扎,才扬起手却被他一把拽了手里狠狠掰到了身后—— 才解脱没多久唇又落入了他口中,这一次却并不是如刚才那样浅尝辄止。浓郁酒味伴随着他身上淡淡檀木香丝丝入鼻,她死死睁着眼挣扎,口中酒味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腥甜,却依旧换不来他半分松懈…… 如果刚才是迷惘,此时此刻便是绝望。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绝望。 衣衫上第一个扣子被扯裂刹那,她停下了所有挣扎,包括呼吸。 商徵终于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缓缓地替她把有些凌乱衣衫整理整齐,再睁眼时,他她唇间留下了一个带着叹息吻。 烛光下,商徵眉眼中藏着太多情绪难以分辨。商妍呆呆看着,没有看懂他眼睛,却他脖颈上找到了一抹眼熟绿,那绿方才动作中摇摇欲坠,倏地掉落了地上——那是她几日前送给安公公暖玉,竟然到了他脖颈上。 又或者……安公公讨要那块玉,本身就是为了他。 商徵松开对她束缚,商妍记得不是非常真切。今夜变故实是太多,多得她已经没有思考力气。只是商徵背影就要消失视野中之前低头看了一眼那暖玉,喃喃出了一声没有意义轻唤。 皇叔。 商徵二字,于她从来不是简单名字。她惧他敬他恨他信他,却从未向今天这样连灵魂都被碾压破碎—— 血肉至亲,他……怎么会? *** 第二日如何到来,商妍已经并不关心,她黎明前终于沉沉睡去,直到黄昏才初醒。醒来时,宫中已经翻了天。小常守床边,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家胸口哀叹:“公主,你可算是醒了。” 商妍犹豫片刻,问:“怎么了?” 小常左顾右盼,良久才贴到她耳边轻声耳语:“陛下不知道着了什么妖邪,把整个宫闱都翻了个遍,要找一块玉。奴婢见了那画像,看模样有些像我们宫里那块……” 暖玉?商妍微微皱了眉,不再言语,趁着小常心事重重地去准备洗漱用具,她才轻轻张开被褥下一直紧握手心。那儿一直藏着,就是她口中所谓“翻遍了整个宫”东西。可是,那并不是他。 这找玉事件终究无疾而终。商徵找玉时候,永乐宫也上下搜索,不过找并不是暖玉,而是毛球儿。毛球儿向来懒,几乎足不出户,可是昨夜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竟然一夜未归。 午时,安公公上了门,带了商徵旨意来。一道圣旨只提了一件事:三日后狩猎场,邀妍乐公主同往。 “我身子不适。”商妍皱眉。 安公公却笑了,他说:“陛下还有道口谕,让老奴问一句,公主不是有贤才需要引荐么?” 商妍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心上烧火却日渐猛烈。贤能……杜少泽。商徵竟然松了口……是因为昨夜事? 安公公道:“陛下说了,若是公主不答,便再问一句,公主身体三日后可以转好吗?” “……能。”终终,商妍咬牙答。 “如此便是好。”安公公行了个礼笑眯眯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匆匆回头道,“对了,公主那只猛兽,陛下那儿。” “猛兽?” 安公公憋笑:“那小畜生昨夜尾随陛下,陛下又心神不宁未及时发现,就留了它一晚。” “……” “昨夜老奴观陛下神色异样,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安公公正色,“公主莫要嫌弃老奴多嘴,猫儿尚且知道感恩,陛下待公主十几年如一日,公主莫要生福中不知福为好。” 原来,这才是他想说话。商妍听了只是冷笑:“安公公近来倒是做起师长来,他日倒是可以做太傅了。” 谁知安公公却摇头叹息:“公主,皇恩如斯,莫要不知恩。若不是陛下护得周全,公主这时日……” “退下。”商妍冷道。 安公公神色一变,一时无语。 商妍狠狠砸了桌上杯盏,冷笑:“亡朝不救、举兵入城登帝,不除叛将先杀皇裔,本宫该谢他刀下留命,还是谢他罔顾伦常心怀不轨?!” “公主不可胡说!”安公公彻底慌了神,匆匆四顾,却一瞬间面如死灰。 商妍顺着他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一袭金锦伫立门口,年轻面上没有半点神情。是商徵。他怀里还依稀有一团包色绒球儿,正是昨夜随他一块儿消失毛球儿。 节操 商妍顺着他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一袭金锦伫立门口,年轻面上没有半点神情。是商徵。他怀里还依稀有一团包色绒球儿,正是昨夜随他一块儿消失毛球儿。 一瞬间,本能惶恐还是席卷了她,可是马上,这些情绪就消散不见,只留下一个空壳。她听见自己游离灵魂外声音,没有惧意,没有情绪,只是静静地诉说: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恨我父皇母后入骨,才十年如一日变着法儿轻贱我?你可以不折手段要这皇位,自然不会顾得上伦常,是不是?” “公主不得无礼!”安公公尖锐声音响了起来,连带着房里宫婢也瞬间跪倒了一片。 商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许是压抑了十年情绪终于被昨夜后一根稻草压得崩溃,也许是撞了邪,她巍巍站起身来,隔着远远距离看商徵,看着他脸上震惊之色居然心中爽得很。 她几乎是笑着问他:“商徵,我这条命,你留着可好玩?” 这下,安公公也已经不敢开口。屋内屋外所有宫婢宫人都跪得几乎是匍匐地上瑟瑟发抖。 而商徵怒意却没有到来,他只是冷冷望了屋中宫人们一眼,放下了手里毛球儿。屋里人抖得加厉害,甚至有几个宫婢已经开始哭了起来,就连安公公也哆嗦地磕头连呼“陛下饶命,奴才绝不多嘴”。 商妍嘲讽地看着,第一次发现原来与他正视是多么意。 “十日后,猎场。”终,商徵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淡道。 第十四章:亡命 几日后,宫中晋封美人晋升为妃,成为了西昭三朝以来晋升妃嫔。这些日子商徵罢朝,夜夜笙歌,红袖添香。又说几个两朝老臣殿外跪了足足一夜,却依旧不能见上商徵一面。一夕之间,美色误国之说不胫而走。 商妍却这微妙关头发生了一点意外,她嗜睡毛病似乎严重了些。起初只是染了一些风寒,可是却接连几日高烧不见退,等到烧退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记不住琐事,明明记得初阳才投射到窗户上,稍稍愣神,天却黑了;明明往来御医前一刻还愁眉苦展,一眨眼,眼前却成了端着药宫婢。她时光就想是一本书,时不时就被翻了几页,而她竟然浑然不觉…… 又一个午后时分,她从梦中苏醒,见着是自己手上细长针,还有床边凝神不语孙御医。她迟疑着看着他浑浊眼,终还是开了口:“孙御医,本宫是中毒了吗?” 孙御医眼神颤了颤,终却叹息着摇头。他说:“公主聪慧,老臣……” “能治好吗?” 孙御医神色加为难,却仍然咬牙道:“……能,可是……” 看他这副神色,想必要治是难上加难。商妍看眼里,挣扎着从床上挪起了半个身子,轻声道:“是商徵。对不对?” 孙御医不答,只是哆嗦着手收拾着针包。一切似乎已经无需再说什么。 商妍静静看着他躬驼而又苍老身躯,终却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走吧,告老还乡。” 孙御医手颤得加厉害,听了她话却忽然跪了床边,朝着她磕了重重三个头—— 他说:“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她却有些恍惚,手臂上那细细针也跟着模糊起来。这是孙御医唯一活路,可是谁来给她一条活路呢? 商妍再一次醒来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房间里弥漫着重重药味儿。小常耷拉着脑袋站床边,见她醒来瞬间红了眼圈,跌跌撞撞跑去桌边端了药碗递上前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把药推了开去。 这一次大概是睡得够久,脑海竟是有几分清明。她顾不得小常阻止,咬牙下了床,才走几步就是一阵头晕—— “打水。”她思绪浮沉中咬牙道,“准备洗浴,去别房间。” “公主!” 一盏茶后,永乐宫厢房内支起了浴盆,商妍坐其中,终于睁开了眼。小常原本想往里面加一些安神养生药,都被她拦下了。她温热水中浸泡了许久,浑浊脑袋终于不再和方才一样昏昏欲睡,她也终于有精力去思考这诡异现状: 听小常讲,这一觉又是三日,孙御医忽然告病出了宫告老还乡,公主病重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宫闱,可商徵半步都不曾踏步入永乐宫,他甚至抽调了不少宫人宫婢去到封妃宫中。如今永乐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能让孙御医吓得跪地求饶命抛下宫中几十年基业逃窜回乡,只可能是商徵。 而能让人渐渐神衰东西并不多,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这样子却有几分像是……醉卧红尘。 只是她仍不能肯定商徵是否真要她性命。这样彷徨中,狩猎日子终于到来。 *** 帝都,荒郊。商妍站了那个她曾经觉得是噩梦山林入口,却没有半分之前排斥。她坐马上看着无穷无山林,她身边几步之遥就是商徵。此情此景,称得上是和睦。她想笑,却没有出声,当商徵略微复杂目光一而再再而三落她身上时候,她终于彻彻底底地发现,这个世界疯了。包括她。 “你还好么?”终于,商徵先开了口。 商妍抬头看了他,淡道:“皇叔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商徵神色一怔,似乎欲言又止,终却只是低道:“回宫后,让御医瞧一瞧。那日孤……喝了酒,往后……不再逼你,你……莫怕。” 商妍失笑:“皇叔这是当我吓傻了么?” 也许当恐惧到达极致,反而是另一种解脱。 商徵不答,眉头却锁得紧。他原地静待了阵子,终于策马而去。商妍目送他离开,等到再也瞧不见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没有汗。往常她多看他几眼,多说上几句话,手心就会吓出汗来,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自从那一夜,她似乎就处于一种奇怪状态,和谁说话都像隔着一层棉花,只是对上商徵才清醒过来,锋芒相对。也许……真是病了。 马蹄声渐近,一个惹人烦声音响了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公主这是喝了鹿血?” 商妍低头叹息,头也不回答:“托将军福。” “微臣福分向来厚,分公主一点儿。” 晋闻吊儿郎当摇起和他一身银甲完全不搭金边扇,晃晃悠悠勒着缰绳到她身旁。商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那晚上他一身俏丽宫婢装,再想想此人西昭大将军身份,忍了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了口: “晋将军节操……落了沙场之上?” 晋闻一愣,掩着扇子笑出了声。 * 商妍并不是第一次进这森林,策马进入时候却依旧还有些余悸。哒哒马蹄声中,商徵不远不近地她身侧,越是深入森林,他目光越发复杂。森林深处,杜少泽早已等候: 相比十几天前,他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枯黄脸上虽然依旧消瘦无比,满脸死气却已经去了一大半。他穿着一件医者青灰衣衫,低头俯身跪道旁,像是一尊温驯雕像。等她和商徵靠近了,他才匆匆抬头,重重一记叩首:“罪臣杜少则,叩见陛下,妍乐公主安康。” 啪。不重一记声响。等他再抬头时,脑门上已经多了一抹红色印记。 “罪臣受人蛊惑,险些酿下大错,请陛下责罚。” 又是一叩首,他额头已然有了些血迹。 商妍听见了自己心跳,比零星马蹄声还要纷乱上几分。啪。又是一记声响,可是马上那个人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静静看着地上匍匐臣子,看他鲜血混着泥泞染得地上青草成了褐色。 第三记,第四记……三十,四十……九十。 商徵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庙宇大殿上金镶像,从眼神冰冷到了每一缕发丝。也许这便是帝王,他面前天下苍生皆为蝼蚁,再鲜红血都不能换回他半分怜悯。可怜了杜少泽,鲜红血顺着他脸颊滑下。恐怕再磕上片刻,他这半条捡回来性命也会白白搭了进去。 “罪臣,罪臣……” 杜少泽已经不知道磕了多少头,他眼神已经满是茫然。 商妍静静看着,忽然发现自己是替杜少泽做了一个愚蠢而又自私决定,而这个决定,很可能会让他把所有尊严都赔进去,却仍然没有一个好结果,而且这一切根源只是因为商徵!她咬牙看着,终于忍不住跳下马,粗鲁地截住了他叩首下俯肩膀—— “公主……”杜少泽沙哑声音透着迷茫,那一抹血却鲜亮无比。 商妍扶着他肩膀回头看商徵。僵持。 良久,寂静山里中终于响起商徵极轻冷笑声。 他说:“看不下去?” 诛心 淡淡血腥味已然飘散寂静山林中。商妍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鲜血,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何方,脑海中有无数钟鼓齐鸣,现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杜少泽似乎是想挣脱她再磕头,却被她死死拽着衣襟而动弹不得…… “他会死。”她盯着他眼,一字一句道。 商徵却只是淡道:“勾结乱党,死不足惜。” 勾结乱党。好一个勾结乱党。商妍拽着他肩,感受到了手下微微颤动。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天真,她真是太愚蠢,愚蠢到反应迟钝,真以为借着这小小微妙关系可以保杜少泽官复原位……她以为商徵要是朝野安宁,可是,事实却不然。他要东西是连伦常都唾弃。而杜少泽…… 她木然道:“你从来没打算给过他活路。” 商徵是什么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明君却绝非贤君,他是个统筹天下疯子。而这个疯子现要是杜少泽性命,是她亲手送上! 野风骤然加剧,周遭忽然想起了无数脚步声。浓密树影丛中响起窸窸窣窣动静,点点银亮划破绿影。 不妙! 商妍听见了浑身血液冻结声响,几乎是下一瞬间,她用力扯起杜少泽身体,张开双手把他挡了身后。商徵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留一丝一毫生机。他想要杜少泽性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分毫不差地,那树影中点点银亮露出了原本面目,那赫然是无数带弓箭禁卫,不知何时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商徵高坐于马上默然看着她狼狈举止,良久,他目光落她染血袖口,皱了皱眉。 半晌,他轻道:“值得?” 商妍想笑,却没成功。周遭是数不清弓箭,银光刺得人胆战心惊。她不能动,也不敢动,她身后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却被她愚蠢再次拖下水朋友,她这世上二十载唯一交付过性命朋友。她如果动摇,他必死无疑。值得不值得?谁会去想值不值得? 如是,僵持。 忽然,她手被身后那人重重拽了手里,几乎是同时,一抹冰凉抵上了她脖颈!杜少泽?! “公主——!” 这是谁也想不到变故,一直重伤匍匐之人竟然突然发难。 脖颈上传来冰凉触感,杜少泽急促呼吸就她耳边。她被他钳制着步步后退,一步一步,越来越远离禁卫包围—— “杜、杜少泽……” 她艰难开口,却换来他越发急促呼吸,他她耳畔诉说:“别怕,我不会伤你……”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告诉我,活着比死了好……” “我后悔了,不该受那个人蛊惑,我想活着,想放下阴谋诡计真正地和你一起踏春赏花……我想帮你实现愿望,离开皇宫……” “你别动,好不好,妍儿……” 他声音惊慌失措,却手却没有颤抖。商妍屏息听着他凌乱诉说,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楚地告诉他,那么多禁卫场,他孤身一人戴罪之身,只有一把小小匕首挟持了当朝公主,怎么可能逃得掉? 无数禁卫弓箭都已经瞄准了杜少泽。 商妍站他身前看着那些箭头上冰寒光每一个都像是对准了她一样,忍不住手脚冰凉。而商徵,他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只是睁着一双幽深眼静静望着,不知道是看她还是看杜少泽。 杜少泽慢慢地往后退着,商妍就跟着他往后退——这样距离,没有人有十成十把握射杀杜少泽前提下保住她性命。所以没有商徵命令,即使所有人弓箭都已经满弦也不会有一支箭敢射出。 商妍忽然想知道,假如杜少泽真挟持了她,商徵会不会不管她生死下令……放箭? 天然恐惧带着后天凌虐,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商徵每一丝神情,却什么都没看到。他仿佛是没有意识一般,既没下令放箭,也没有开口。 “杜少泽……”她轻唤身后呼吸急促男人,“你往后走,后面有条小径,地势险要,难以追击……跑。” “你……怎么办?” “商徵……不会杀我。”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人……”杜少泽语气带了一丝欣喜,“我……” 他只来得及吐露了一个字。 商妍便陡然间觉得肩膀忽然被他抓手里剧痛无比,紧随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杜少泽忽然与她交换了一个位置——紧随其后是一道尖锐裂帛声! 杜少泽身体猛烈地顿了一顿,瘦削脸上那大得突兀眼猛然瞪大了,目光一瞬间涣散,然后,缓缓地聚焦到了商妍脸上。 商妍呆站原地,她他胸口找到了一个箭头,穿胸而过,血红箭头。 “杜少泽!” 杜少泽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无边无际森林,又看了一眼慌乱地伸手堵他潺潺流血伤口商妍,终露出一副要哭了神情。缓缓地,他把额头搁了她肩头。 “你……” 血腥味浓重得已经让人作呕,商妍呆滞地拥住他将倒身体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气息奄奄微弱地响彻她耳畔。 他说:“小心……晋……闻……” 话未完,人却无力地倒了地。 那样瘦削身体,倒地上并没有多大声响,只是凌乱翻开衣襟下,赫然有个精美玉雕挂坠悬挂脖颈上,竟是凤凰于飞,那个早就被她丢到了侍郎府湖泊深处玉坠。他竟然又去捡了回来吗? 商妍眼睁睁看着,不知为何恍了神记起了不久之前某个月夜,他带着她去往帝都高钟楼,夜很黑,烛火也暗,她扯着他衣袖跟他身后,听着他迈上阶梯脚步声,像极了此时此刻他倾倒地上声响。 也是那个月夜,她站钟楼上问他:我想出宫,你想步步高升,我们合作好不好?等来日我们便和离,男婚女嫁,互不干涉怎样? 她还记得,那夜他钟楼上静默了良久,终笑开了眼道:一言为定。 她曾经忐忑他静默会不会有苦衷,而如今,阴谋也好,真情也罢,他用他生命为它做了诠释。 虽然,他再也不能亲口言明这一切。 “保护陛下!” 杜少泽倒地同事,禁卫分成了两队,一队把商妍围了起来,另一队跑出去追寻那一支冷箭源头。 商妍站原地静静看着躺地上杜少泽,甚至商徵到她面前都没有察觉。等她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一股温凉触感包裹,她诧然仰头,却只看到商徵白皙脖颈—— 一个结结实实像要揉进骨血里般拥抱,罪恶得像是盛开罂粟。 来自商徵,当朝帝王,她皇叔。杀人凶手。 商徵没有任何言语。加诸她身上力道却陡然多了几分。他目光没有落尸体上,而是落了她滴血手上,冰冷目光像是万丈深渊下湖水。 她盯着杜少泽尸体,狠狠推开了他—— “杜少泽勾结叛党。”他道,“悬尸三日,腰斩。” 被推开并没有再坚持,他静默地看着她呆立原地,终策马离开,随之一起退后还有禁卫。连同杜少泽被拖拽而去尸身。鲜血草地上留下浓重一抹颜色,刺得人眼眶裂开来一样痛。 不知多久,商妍终于无力地瘫软了地上,朝着血迹消失地方喃喃:可他已经死了。 中毒、昏睡、火焚、绑架、疯癫,残破得灵魂都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杜少泽……他终于死了。 *** 杜少泽尸身被悬挂帝都城墙上三日,后拖到城南法场之上已然面目全非,城中百姓指点中被一刀两断。 那时候,商妍正昏睡自己寝宫里,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三日,行刑日子。她静静看着记忆中杜侍郎成了万劫不复模样,想哭却根本挤不出半滴眼泪。等到人群散去,清理法场人用草席裹起他残缺身体之时,她才恍恍惚惚想跟随着去,却被身边侍卫锃亮刀锋拦下。 侍卫道:“陛下有命,只许公主看到这儿。” 商妍呆呆地看着刀锋上银光,久久,才迟钝地目送杜少泽离去。 终于,还是没有哭。 人死,万事休。 也许人心是一座石砌大厦,有人日日累积忠诚一座山,而她却从一开始就已经歪了基。而如今,它已经塌方。 人群开始散去,侍卫举刀抱拳:“时辰已到,还请公主随属下回宫。” 商妍麻木地任由侍卫牵引着离开,却不想后关头对上了一抹熟悉身影。那人一柄金边折扇,从眼眸到发梢都是带笑。他轻飘飘踱步到她身前,执着纸扇抱拳行了个礼,柔道:“公主安康。” 商妍止步,沉默片刻才木然道:“晋将军想要什么?” 杜少泽弥留之际说字眼虽然模糊不清,可她却听清了。晋闻,他是杜少泽身后那个人。从容解儿死那一刻开始,他就是背后一直运筹帷幄之人。不,确切说,是从杜少泽与她相识开始…… 晋闻不以为然,眼色像是秋日气爽时天空。他说:“微臣知道公主怀疑,只是公主需知一叶尚可障目。公主若是好奇,微臣定然知无不言。” “本宫不想知道。”商妍轻道,转身离开。 这宫中有多少阴谋,她已经不想知道。 就她耳畔,晋闻轻笑声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嘲讽。他说:“公主既然知道杜少泽了是为我所用却不追究,想必是想透彻了,为何偏偏装聋作哑起来?” 商妍心微微颤了颤,却依旧没有回头。 后后,是晋闻远得几乎要淡进风里声音。他说:“包括他十年前做么?” 情意 商妍彷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嗜睡毛病越来越重。从法场回宫到醒来这中间记忆又仿佛是被抽了空,等她醒来,宫中已经没有了关于杜少泽种种窃窃私语。 宫中再也没有各种名头下宫宴,有些东西一旦撕破了后那层遮挡就再也没有存必要。倒是有许多御医开始出入永乐宫,一个一个提着药箱沉着脸色匆匆而到,永乐宫里一待便是半天,然后眉头紧缩着离开。后一个来是孙御医,他坐房中隔着轻纱盯了商妍半晌,终却没有再诊脉,只是轻叹一口气,提着药箱朝着房中阴沉着脸帝王摇了摇头。 “病因。”微凉声音,来自商徵。 孙御医收了药箱匍匐地上,苍老嗓音颤悠悠响起。他说:“如果陛下说是公主为何脾气大改……微臣以为,公主没病。” 一室沉寂。 少顷,孙御医告退,所有宫婢宫人鱼贯而出,原本就没有声响房间顷刻间静得听得见呼吸。商徵久久地沉默。末了,他掀了珠帘进到她床前,眼里翻滚着是浓重寒潮。不知过了多久,是他透着凉意声音: “没病?” “是,请皇叔不要再安排御医。”商妍淡道,嘲讽地看着珠帘那端帝王。 若是平时,商妍恐怕早就抖成了筛子。可是如今身体却好像迟钝了许多,竟也可以不带任何心思地直面他震怒。她当然没有病,也许这十年来她才是病了,如今才是真正康健。只可惜当她连靠近都会颤栗时候他千方百计逼她放开胆,而当她如今真放下了,他却觉得她疯了。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他和她只隔着半步距离,他似乎是犹豫,片刻之后才缓缓抬手,如同之前许多年许多次一样抚向她耳际。冰冷目光这一刻不着痕迹地融化,连带着他脸上僵硬线条也跟着柔和下几分来。只可惜,他手还没有落到她身上就被她狠狠一挥手挡开了。她冷眼抬头,撞见是他带着几分意外目光。 清脆声响划破室内一场静默,紧随其后是死寂。 十年,第一次反抗。换来是让人窒息僵持。 良久,商徵终于冷道:“一个杜少泽,让你如此憎恶孤?” 商妍也想笑上一笑,可惜手上传来火辣辣疼,就像十年前被母后压身下时候露外头胳膊。那时候,她缩母后身下等着商徵来到,而如今她却冷眼看着他如何罔顾伦常。 “是。” 商徵忽而冷笑出声:“乱臣贼子,孤倒不知妍乐公主何时许了芳心,置商氏皇族名誉于何地?” 商妍闻言一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眶痛得像要龟裂开来一般。这是一个笑话,任谁听了这样一个笑话恐怕都会笑得喘不过气来,商氏名誉,十年前换朝没有,十年屈辱没有,而如今,他居然有脸面提商氏名誉? “我是不知廉耻。”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我起码还知伦常。” 商徵脸色陡然惨败一片。他死死盯着她眼浑身僵硬,却终什么都没有说,缓步离开。那脚步,竟然是有些迟钝。 商妍静静看着,久久才躺回床上,呆滞地瞧向窗外蔚蓝天。 恨不恨,其实她并不知道。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恨即爱。商徵之于她从来都无关爱恨。 她本想再坚持一会儿,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而且,越来越沉。 *** 夏日渐渐流逝,宫中日渐有了传闻。晋嫔妃封月美貌如花,终于打动了冷心冷面君王,从此君王不早朝,夜夜笙歌美人相伴。对于这封美人,商妍并不好奇,莫说是她是晋,就连宫中已有妃嫔她都没有见全。只是老天爷似乎颇爱与她开玩笑,越是没有兴趣相见人,往往别有几分奇异缘分。几日之后,她还真遇到了那个传闻之中倾国倾城封小姐。 那时候,她已经不是什么封小姐,而是正儿八经封妃。商妍见到她时候,她正抱着一张琴被漫步荷花池边,比常人要长出许多青丝几乎倾泻到脚踝,极瘦身子藏一身青绿轻薄纱衣中,没有过多装饰,却飘逸得像是从画卷上翩然飘下一样。 商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画师会踟蹰良久不敢下笔。这样神韵,确不是任何色彩可以描摹。原来这尘世上,真有人可以称得上“如水”。而如水美人身边,是神色淡然商徵。远远看去,倒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一对。 小常呆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喃喃:“封妃真美。” 商妍站树荫下看着,本打算回避,却不想还没动身就与商徵目光撞了个正着——一瞬间,商徵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微皱眉头下目光竟有几分嘲讽。 那封美人弱柳扶风站他身旁,似乎是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抬手捂着轻轻拽了商徵衣袖,片刻后,倚进了他怀中,娇小身影依附静立商徵身旁,远远看去美得像是画卷。 “是啊,郎才女貌。”她低眉轻喃,心中却温凉平静。 “公主,君相也来了。”小常忽而惊道。 商妍这才发现就商徵身后还跟着一抹墨色身影,竟是许久不见君怀璧。他显然也看见了她却不想被她发现,故而借着商徵遮掩让自己身形隐没了层层守卫之中,只可惜,他目光过于清亮,到底还是没能藏住,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 “公主,要不要……过去?” 过去?商妍远远看着,看着那个她追逐了很久却只愿意送她一只斑斓凤凰君怀璧。若是往常,她早就笑嘻嘻恬不知耻地朝他奔去,即使贴上他冷冰冰脸和噙着显而易见疏离目光眼,她也一次一次没心没肺地原地起立。可是今日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是忽然……累了。 他借着侍卫遮挡站层层人群中,她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终把他带着略微诧异目光甩了身后。 这是第一次。也许她真是疯了。疯得要压抑不住身体内偏执思绪疯狂叫嚣,疯得……想去找晋闻,想把后那一层细纱彻彻底底地撕裂。 即使很多事情只剩下一线之牵,可是,她还是不能碰。 至少,绝路之前,绝对不能。 不曾想过,这竟是她后一次出永乐宫门。回到永乐宫,她已经疲乏至极,还未用过晚膳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候,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行走了。昏昏沉沉几日,终又是晕厥。这几日里,她换了卧房换了被褥,几乎把身上可以换东西都换了个遍,却终还是无果。 也许,这不是醉卧红尘? *** 商妍再一次醒来已经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昏黄夕阳下,空荡荡房间里一片死气。她静静躺床上感受着浑身疲软无力,第一次发现静候死神时候除了绝望居然还有鲜有冷静。时间如何流走已经无法计算,可是身体衰竭却是显而易见。 床边依稀有个身影静坐夕阳下,漆黑衣裳仿佛是生来带着寒气。 她浑身乏力,连眼睛也只能睁开一条细细缝隙,却足够辨识床边那人身份。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身影能让她一眼就认得出来。一个是她追逐了十余年君怀璧,另一个是商徵。 他想做什么? 商妍悄然控制着呼吸,可是静候了许久都不见他有一丝动作。静谧房间里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她听见了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无意识地数着,等到数到近百时候,坐床边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他俯下身,指尖她额间轻轻划过,带来一丝奇异香味。 商妍他迎面靠近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可是脖颈间依旧可以感受到他发丝柔顺触感。他有些凌乱呼吸近咫尺,过分亲昵距离已然越了雷池,可是这并不是可怕——可怕是他划过她额头指尖带着一丝潮湿触感,冰凉滋味像是有了自己知觉一样正缓慢地渗入她身体—— 那是……什么? “妍儿。”商徵极轻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莫名颤抖,他说,“如果天理伦常对你真是如此重要……” “你……忍一忍。” 那几乎是喃喃话语,带着温热气息喷洒她耳畔。淡淡酒味。 商妍忍不住颤了颤,久违恐惧像是火后荒原上野草般滋长——而这一切没有逃过商徵眼,他只是略微怔神,原本撑床沿上手就落了她手腕上,紧随其后是一声低哑叹息。 他说:“醒了?”言语间竟是一丝淡淡关心。 商妍他注视下缓缓睁开了虚掩眼,努力撑起一丝笑吃力开口:“……失望?” 商徵一愣,良久才扬起一抹苦涩笑:“妍儿,孤以为你已经懂得孤心意。” 心意么?商妍沉默,额间不知何时泛起一丝疼痛,淡薄晕眩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感觉。 一室静谧。 良久,是商徵淡淡地叹息。却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他温凉气息便犹如过耳风一般拂面而来,把她残存意识包裹得严严实实—— “皇……” 告别 商妍只来得及吐了一个字,唇齿便被他噙了口中。乏力手脚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她只能瞪着眼睛看着他紧闭眼睑,还有他垂挂她脖颈上柔滑发丝——如果这个世上真有背德者地狱,她一定是身其中。罪恶腐朽种子每一寸骨血上开出腐朽斑斓花,转瞬就被刻骨铭心绝望疯狂撕裂。 温热,濡湿辗转。那是来自地狱罪恶。 “如果……孤与你没有血缘。”商徵身体几乎是俯她身上,急促呼吸之于,是他他耳边低喃,“十年,你是否从未……” “孤想知道,假如没有没有血缘,你是不是可以稍微……近一些?” “商妍……” 这是第一次,他叫她全名。就连他自己似乎也为这称呼小小怔神了片刻。 商妍他停滞一刹那卯足了积攒力气,拽紧了记忆中早就预备被褥中匕首,朝着身上那人肩膀狠狠刺下!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 商徵眼睛睁得几乎要瞪裂。他神情凝结不可置信上,好久,才缓缓地迟疑地低头看了一眼血染肩口。 商妍趁着他愣神片刻咬牙用力推开了他! 僵持。 她从来没有见过商徵那样神色,从小到大,他似乎一直是冷静而冷然,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是满脸茫然,僵坐很久之后才把目光从匕首上移到了她脸上,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自然,她也是茫然,她手里握着是拔出匕首。只是这茫然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有所反应之前,她就拼着剩余不多力气缩到了床尾,死死盯着他,连喘息都不敢—— “你知道你做什么么?”终于,商徵开了口,连呼吸都带着颤动。 商妍僵硬着身体看着绽放被褥上殷红花,心中慌乱竟然一寸寸地平息了下去。也许她是真正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把性命置之度外疯子。她看不懂商徵眼里肆虐情绪,也不想去探究那是什么,隔着短短数丈距离,用一柄匕首把十年曲意迎合彻彻底底地撕裂。 “为什么?”良久,他道,眉宇间阴霾像是雷霆前密云。 商妍缩床尾盯着匕首刀刃上一滴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我那件衣裳身上药引,是你命人放?” 这问题显然超出了商徵预计,他稍稍一愣,眸色阴沉。大抵算是默认。 “杜少泽生死,从头到尾都是你操控……不管他是否做了什么,他根本没有过活路……是不是?” 商徵沉默。 “所以……皇陵……容裴根本没有说谎,忽然出现西北军根本不是他策反,策反他们是……你?” 商徵沉默。 商徵跟着他沉默,不知怎想起了皇陵中他淡定眉眼,还有嘴角那一丝笑,好久才轻声喃喃:“可是,你屠杀了他们。” 这一次,商徵终于不再沉默。他脸上一片淡然,脸神色都是淡淡。 他道:“成帝业,必屈良将。” 商妍听到自己心颤了颤,麻木心因为这简单答复有了一丝隐隐痛。他是个生性就适合当皇帝人,满刻他骨上是帝王血性,迂回暴戾。螳螂捕蝉,黄雀后,这本来是无可厚非。只是商徵那一局却根本是自导自演,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用三千将士性命坐实了一个开国元勋三朝老将谋逆之罪。他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容裴,逼他反,然后诛之。 这样商徵实太可怕。 “你……想杀了我?”容裴死了,这世上能够威胁到他不安定因素就只剩下她。 淡淡血腥中,是商徵回答。他说:“孤杀是妍乐。” 她握紧了匕首,缓缓地对准了他,终于问出了无数次噩梦中都没敢问出口问题。 “十年前,那场叛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商徵脸色一变,复杂神色似乎是默认,良久,他道:“那日箭射杜少泽并非孤旨意,信与不信,随你。” 商妍忽然有种如释重负感觉,不像是如愿以偿,也不像是万念俱灰,而是单纯地疲惫到了极致。不断席卷上身体昏沉像是催命符咒,她晕眩中看着刀尖血滴,想再努力撑上一会儿,却终还是无力地栽回了床上。如果这是一场必死争斗,她已经没有能力去争取一线生机。因为对手是商徵。毫无反击能力时候,死亡也许是后解脱。 昏沉视野中,商徵眉目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她半睁着眼,看着他捂着肩膀上伤口俯下身,后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也许那是告别。 *** 商妍是深夜清醒,会再醒来绝对是意外。 她呆呆床上坐了片刻,终于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迟疑着踏出了房门——永乐宫已经没有多少人剩下,如豆烛火下只有一个小常满脸泪痕趴桌子上,而她身下,那个染血床单已经换成了一床,之前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境一样,可是身上甚疲乏却把她拽回了现实。身体依旧是浮软,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可这非常有可能是她后一次活着机会。 夜晚宫闱只剩下风,淡薄衣裳并不能遮挡多少寒意,却意外地让本来昏沉神智清醒了一些。可是越清醒才愈明了,偌大一个皇宫已经根本没有一处容得下她地方。 忽然,远处嘈杂声音依稀响了起来,无数脚步声由远而近,宫灯光芒把夜晚天空染成了一片红。其中似乎有一两声“公主”呼喊,却马上被淹没纷乱脚步声中。 商妍裹紧了衣裳眺望,本来已经麻木心竟然仍然有一丝类似绝望情绪浸染渗透。 其实早十年前,这宫里就没有她容身之地了。十年挣扎,她不过想好好活着,哪怕蝼蚁偷生也行。可是……她终究是失败了。一败涂地。 商妍跌入了梦魇,如同这十年间很多个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梦境中景象要比她记忆久远很多。梦中她拖着笨拙裙子趴殿堂门槛上往里头瞧,依稀瞧见了一个锦衣男孩儿跪殿上。他好小,小小肩膀耷拉着,几乎缩成了一颗沉默球。她趴门槛上瞧得兴致勃勃,这宫里就她一个小孩儿,如今终于又多了一个了……只可惜门槛太高,比她膝盖还要高,她使了吃奶力气才爬过那门槛,还来不及出声就瞧见里头还有一个人狠狠挥了鞭子——啪,皮开肉绽。 “这一鞭,抽是你不知身份!” 一个细长声音响了起来,像是被掐住了喉咙鸟儿。 啪——又一鞭落下,紧接着是第三鞭,第四鞭…… 这下,小小她再也不敢靠近了。她藏门边,扒着门探脑袋,却不想对上了那小孩儿眼——倔强,漆黑眼。 * 梦回时分,身上还留有淡淡慌张。商妍脑袋是抽空,眼前依稀还残留着梦中那小孩儿皮开肉绽身上殷红血色,良久,她才终于渐渐地恢复了神识。虽然脑袋依旧是空,记忆似乎是断了层。 还……活着? 初醒昏沉渐渐退去,她吃力地支起身子,原本茫然彻底成了迷惘。身下是床,可是却不是永乐宫。连同这房间也不是永乐宫——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迷茫间,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十三四小姑娘推门而入,见了醒了活地奔到了床边,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她欢畅道:“严小姐可算醒了!我家公子都等得把院子里花掐光了!” 严姑娘?商妍迟疑地捏了自己一把,却发现是疼。这并不是梦。可是……怎么可能呢?虽然关于后晕厥前记忆她并不是很清晰,可是她逃得出永乐宫,却绝不可能逃出皇宫,这局面未免太诡异了些。 “你……是谁?这是哪里?” 小姑娘圆滚滚眼睛眨了眨,笑道:“奴婢叫叶珊,半月前被公子买来伺候小姐,那时候姑娘已经病了。可是……这里难道不是严姑娘家宅吗?”她犹豫片刻,小心问,“姑娘可是……失忆了?” 失忆?商妍一愣,缓缓摇了摇头。她确实有些记忆非常模糊,不过却绝不是这个叫叶珊小姑娘口中失忆。假如这一切不是一个荒诞梦境,那也太诡异了…… “小姐……小姐?” 叫叶珊小姑娘焦急声音把商妍拉回了现实,她揉了揉眼,迟疑问:“怎么?” 叶珊小心翼翼端上一个碗:“小姐,先把药喝了再想吧。” 一碗药,散发着浓郁药味儿。商妍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接到了手上,微微抿了一口。里面是不知名药材,也许是苦口良药,也说不定是什么剧毒药材。不过她已经没有什么输不起了,无谓而不惧。 一碗药让疲乏身体居然恢复了一些,那之后昏睡时间也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因为远离了那让人昏睡药物关系,还是那药真有用,等到第三日,她已经可以保持三四个小时清醒。 干杯 这三日也让她对这奇怪境地有了大致了解。叶珊是半月前被人买到严府,对府中情况所知还不多,只知道这是帝都隔壁郡县上一户姓严人家,月前当家家主和夫人不幸遭了劫匪劫杀,只剩下一个多病小姐守着万贯家财。而她,就是这严小姐。 ……这简直是个笑话。可偏偏毫无破绽。从管家到家仆,甚至前来探望各路亲戚都一律没能认出她来,一个个亲切地叫“佩儿”,甚至她身上还有一块家传玉佩与一个婶娘如出一辙。假如之前宫中一切不是梦境,只能说安排这一切人做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做到?会是谁做? 半月时间过去,真相却好似被掩埋了。她托人迂回探听宫中封号妍乐公主近况,却被带回一个消息,说是永乐宫走了水,公主受伤一直卧病……宫中竟然还有一个商妍。 而她,成了一个叫严佩商家女? * 几日后,商妍总算是迂回着弄明白了为何府中上下皆不认识自家小姐。这严小姐自小得了不能见风病,平日里只有随侍丫鬟见过她真正模样,数月前府中据传来了个神医开了个方子,这严小姐病才开始渐渐有起色,也难怪她这冒牌小姐可以堂而皇之取而代之。只是终究是换了个人,这严小姐终究还是留了一丝痕迹。 她壁橱深处发现了一张画像。这画像被叠了无数层藏得极深,画中女子眉清目秀纤弱得很,不知是谁画,只是她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熟悉感觉,似乎是哪里见过? 如果这是正牌严家小姐,那真正严小姐去了哪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妍好奇心一天天地膨胀,与之相反是严佩日子充实而奇。府中绣娘刺得一手好秀,虽不比宫中,可真正看着一针一线秀出花团锦簇,商妍还是惊讶得兴匆匆拜了师;管家儿子擅掏各种鸟窝,送了她一窝刚破壳小雀,每日每只喂上五粒米便能耗上个把时辰;账房书生喜欢风雅,天天换着花样画梅兰竹菊,可惜一张画都没卖出去,后挨个儿房间挂,连厨房都挂了一张雪松迎春……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可是梦境总有醒来一天。 商妍向绣娘学了几样基本功,本想绣一只猫儿,可惜那只奇形怪状猫儿还差后一截尾巴没成功,严府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一日,她被叶珊拉着手到了前厅,本以为会见到又一个认不出她来严佩亲戚或者是故交,却没想到见到了一个故人。那人一身青绿锦衣,手执一柄金边扇儿,一袭青丝懒散地披身后,眉眼间都是透亮。见了她,他扬起一抹笑来,金边扇儿摇得欢。 他说:“好久不见,商妍。” 商妍拉着叶珊手巍巍站着,许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还是忍不住连连退了好几步。这几步,是梦境和现实距离。只可惜不论她退多少步也逃不出噩梦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道:“好久不见,晋将军。” 一梦一月,终于到了醒时候。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局,她其实早该猜到了,虽然之前记忆并不真切,可是当时她如果还剩下点滴思绪,唯一能够一试地方是杏德宫。而那儿,她唯一有可能遇上人是晋闻。 后园中一壶茶见了底,几叶落叶跌石桌上。 晋闻轻软声音娓娓道着她已经不记得事情。他说:“那日我遇到你时候你已经晕了过去,我带着你离开,正巧知晓严府有个常年卧病足不出户不能见风小姐,只要换了她几个贴身侍女,其实府中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于是便私下替你做了决定。”他微微露出笑来,盯着她眼道,“这一月常人生活,你可喜欢?” 商妍静静听完,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静默。 这一月生活她怎会不喜欢呢,十年来日日夜夜谋划着想出宫,不过是为了求这样一个现世安稳。不需要时时刻刻跪地请罪,不需要胆战心惊算计着高位之上那人脾气,不需要整日淡妆浓抹去赴一场又一场羞辱……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天家高傲。 晋闻仍旧笑眯眯地等待着。 商妍忍了忍,终于还是开了口,问他:“你想要什么?” 这是一场盼望了那么久那么久梦。如果付出什么可以得到它,只要她有,她就舍得。 晋闻举杯轻抿了一口茶,轻飘飘道:“微臣要是醉卧红尘。” 醉卧红尘,皇家高约定俗成机密。如果是两个月前,就算是晋闻把刀架她脖颈上,她也不会吐露半句,何况是交出来。可是如今她已经回不去了。她这条性命本就是偷生蝼蚁,不过是因为守着一个秘密才得以保全。醉卧红尘……其实与她并没有多少关系了。 “你想要做什么?” 晋闻不知何时放下了金边扇,吊儿郎当脸上难得收敛了戏谑露出积分正经神色。他道:“你怕什么?” “我……” “你还是放不下么,妍乐公主?” “我只想知道你想把它用谁身上。” “放下吧。”他轻叹,“既然里面已经没有你活路,那就放下。” 放下。商妍听着这两字有些晕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夏日阳光太过灿烂。远处阳光下,管家儿子背着一柄网兜鬼头鬼脑地顺着道旁树挨个儿套知了,套着一只就丢到身后竹筐里,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目光,他兴奋地扬了扬竹筐直招手…… “永乐宫后园,地底。”知了声中,她终轻道。 晋闻听罢,徐徐笑开了。 他道:严佩。 很多年后,商妍把严府从上到下修葺一,却独独留下了这院落。不管是庆幸居多还是悔恨居多,这儿都是严佩这个身份开始地方。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事情。 *** 商妍生活刻意隔绝了宫中消息,原本严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她占着人家位置,理所应当地享用着严家小姐权利和义务。这其中自然难免包括严家生意。 严家是做画扇生意。家中有几代基业,原本是严父严母打理,他们遇险之后便由衷心管家扶持着。近来她这“严佩小姐”因为名医之故病情“好转”,管家便渐渐地让她接触起家族生意来。这对商妍来说委实有些奇,即使明知不适,她也经不住管家几次提起,小心地跟着他上了街,去往城中大画扇铺…… 严家小姐理论上是不识字,自然许多事情她都不能插手,不过只跟管家身后看着他与那些工匠交谈已经是够有趣了。街上熙熙嚷嚷,铺面里雅致得很,她端着一杯茶坐阁楼上,瞧着墙上精致绝伦扇面,还是有一种做梦一样感觉。完全不一样人生啊,只是跟着小心地挨着边缘,就会忍不住露出笑来。 “小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管家皱着脸叹息,“送往寥城府尹处画扇明明已经是精巧得很,却都被退了回来。这可是品扇居第一次官家生意,砸了可就是砸招牌啊……” 商妍愣愣看着伙计们垂头丧气地把一箱子扇子拖进店铺,犹豫着上前取了一把展开了——扇面是锦布铺,光滑细腻,上面画着错落牡丹,富贵堂皇。又拆一把,上头画是修竹,稀稀疏疏几支清雅别致……其实,扇子确很精美了。为什么会被退? “那府尹说扇儿俗气,入不得皇亲国戚眼。” “这批扇子是拿去做贡品?” “是啊。”管家叹息,“原本以为是天大机遇,却不想那么艰难。” 贡品……商妍心中有些微妙,又展开几面扇子看了看,果然,除了牡丹桃花修竹夏荷就只剩下诗词歌赋,这些扇子若是放集市上本该属上上品,只是放宫里……只能说,宫中不乏大家之作,这些扇子论画工不过是出自工匠之手,取意也是平平,确……俗了。 她沉吟许久,犹豫问:“这生意,我们能不做了吗?” “定金收了契约签了,小姐这是打算赔得倾家荡产?” “……” * 商妍犯了难,坐阁楼上呆了一下午。契约签了,那便是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好中间还有个寥城府尹,严家即便真做出了可以进到宫里扇子,想必也应该不会扯上多大关系,何况她这严家小姐只是顶着个名儿。 管家急得焦头烂额时候,她带着商铺几个画师把几个古籍翻了出来,关上铺门,浩浩荡荡地排开了阵势。 其实皇亲国戚癖好并不难摸,世人都以为他们会喜欢富贵如牡丹,或者清雅如修竹,其实都不然,牡丹太艳,修竹太冷,星星月亮美酒太简陋,他们都是顶着一副“吾非常人”心去挑,不论是雅了还是俗了,只要还能辨别出个雅俗来,他们便统统当做是俗。对付这等端着一个装字人群,只要给些他们不能判断东西,便是高明,倘若还能带些典故,他们便趋之若鹜了…… “小姐,这……能行吗?”画师犹豫道,“画典故多为先圣故事,我们这……谁也没见过山海经中奇花异兽,贸然画了……不如学生挑几个麒麟凤凰这等?” “画常人没画就好。”商妍咧嘴笑,“想不出来就随便画几笔,看不懂了便是成了。” “这……” 三天时间,一百柄画扇大功告成。画师忐忑地把纸扇装了箱送往寥城府尹府邸,商妍便坐扇庄阁楼上瞧着马车远去,轻轻心底舒了一口气。如是,就再别和宫中扯上关系了。 两日后,消息传来,那批扇子寥城府尹满意得很,不仅结清了账目,还原来数字上多加了两成赏钱,说是要预定下一批扇子。这一次消息传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老管家坐屋内喝完了一坛陈年佳酿,终于摇了摇头,回绝了。 他道:“官家饭,少吃为妙。” 那时商妍坐阁楼上看着楼下纷扰街道,也要了杯酒小心地闻了一闻,笑着泼了下去。 干杯,生。 真相(上) 严家扇庄本就是寥城数一数二,这一次把扇子卖成了贡品是为扇庄开拓了不少生意。画师们不能理解奇形怪状扇子吸引了一堆文人雅客,扇庄日日宾客临门,奇形怪状扇子倒是得了不少追捧。扇庄生意原本就做得不错,经此一役是门庭若市。古板老画师看得直摇头,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举一反三,山海经画完了换上了本不知名志怪,寥寥几笔勾勒出或动人或猎奇故事,说是俗,却也雅。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平淡而真实。 数月如白驹过隙,飞地流逝。 商妍身体也仿佛是被平淡日子洗涤了一遍,嗜睡毛病发作得越来越少,到后来她已经能够坐扇庄阁楼上盯着街市保持一整天神志清醒……日子久了,一声严小姐也仿佛渐渐生了根。除了偶尔噩梦会回到那阴暗潮湿地方,她几乎就要真正地成为严佩了。也许再过上一年半载,五年十年,宫闱中盛宴终究会变成一个久远得不能再久远梦。 如果,她没有那一日黄昏见到城中那一则告示话。 那是一个非常平淡黄昏。寥城是个算不上繁华小城镇,城中一般日落之前就会休市,不过那一日她路过街市却发现人头汹涌,数不清人涌城门之前窃窃私语,对着城楼上一张公告指指点点。她好奇地穿过层层人群挤到了前面,却看完布告后呆呆愣了原地。 商徵……病重? 布告写得十分隐晦,只说皇帝偶然怪疾,宫廷御医皆束手无策,无奈只得广征民间良医而诊……可是什么样病才能让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他真……病重到如此地步吗?还是又一场瓮中捉鳖之局? 商妍站原地踟蹰了片刻,终究还是僵着身子回了头,却不想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一抹藏青色身影。她匆匆抬头勾了一抹歉意笑,却看清那个人面容一瞬间脊背都僵直了—— 他比她要高出许多,静静站熙攘人群中,仿佛所有人流都成了过湾水,整个世界声音都被抽空一样宁静。这世上,如果一个人容貌举止可以堪称修竹之姿,那个人只可能是君怀璧。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儒将君相。 “微臣见过妍乐公主。”商妍怔神时候,君怀璧已经略略俯首,做了个请姿势。 她低头道:“我姓严。” 君怀璧似乎早有预料,他目光掠过人群落到远处布告上,轻声道:“公主是否仔细看过那告示?” 商妍沉默。 也许这尴尬沉默像是默认。他沉道:“陛下生死,公主当真薄幸至此毫不乎?” 薄幸。商妍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分量,想从他眼里找到半点探究或者别什么哪怕是愤怒,却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极淡厌恶。 “微臣以为公主是个重情之人。” 商妍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埋下浑浊头,松开了捏成拳手,稍稍侧了侧身与他擦肩而过。后记忆中,君怀璧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除了疏离之外疑惑,她却不想再去深究。 眼前这个人她追逐了许多年,她曾经以为假如这狼狈一生假如还能穿透几缕阳光,她就会一直踩着他影子追逐。可是,生死一线之后,疲乏终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舍弃二字,原来并不如病来如山倒之势轰轰烈烈,而是无声无息如病去抽丝,身未怠,心却渐渐地苍老着。 也许这世上每一场美梦都有破碎一天,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迷惘。 * 虽然君怀璧并没有跟随,商妍还是城中兜兜转转无数次,终于月夜半央时候回到了严府。严府上下早已灯火通明上下乱作一团,她一入府门便被管家揪了过去灌了实打实三碗汤药。 商妍理亏,抱着膝盖坐院落中发呆。苦涩中药入喉,也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思绪纷乱,久违晕眩感顿时涌了上来,明明夜风凉爽得很,却无端地烦躁。管家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扇庄生意,低沉声音好似隔着一层棉花一样不真切。 “小姐,你可听?” “啊?” 管家重重叹了口气,道:“如今陛下病重,他膝下无子,局势动荡,扇庄这一月来生意尚不足往年五成。若是陛下不幸……这天下,可要大乱了……” 商徵……商妍心上微颤,那日沾上血手烫得惊人。商徵病重,是因为醉卧红尘么? 他是一国之君,本就是醉卧红尘主人,就算晋闻胆大包天又怎么敢?这世上,不可能中醉卧红尘之毒就是他了。可是…… “小姐,小姐——”管家无奈声音忽然提亮,“小姐有心事?” 心事……么?商妍烦躁地抱着脑袋摇头,却不想对上管家一张担忧脸。犹豫片刻,她轻道:“管家,当今皇弟他是个好皇帝吗?” “登帝十年风调雨顺,不失为贤君明主。” “可是他杀了很多人。”她咬牙,“假如他是个不折手段,手下冤魂无数帝王,还是好皇帝?” 管家却笑了,他道:“帝登帝后,四海太平,国土不失半寸,苛捐少杂税减了三成,严政则民安。小姐还想如何?” 不想如何。商妍闭了眼睛,任由熟悉冰凉渐渐地笼盖。其实早白天城门前她就已经看清了,那张告示周围每个人都是一脸沉重,女人合着手祈祷帝王平安,书生围作一团叹息帝王多虑而体弱,医者三三两两交换猜想……每个人都不想要商徵死。因为商徵是个明君。 没有人知道他冷眼看着十年前宫闱血流成河,他设计杀老蒋,他一举歼三千西北军,他甚至还要她命去铸江山,这一切,终究都成了杀佛前蒲团。他存似乎是天理所照,衬得她狰狞而郁结。 他是明君。 那她呢?合该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 商徵病重消息如同一场燎原大火,很地焚烧了寥城宁静,连同严家扇庄几日来生意也如同管家所预料那样日渐清冷。 严府上下愁眉苦脸好几日,却不想今日后喜从天降,竟有一笔巨大生意上了门,一位来自帝都豪爽客人订了三百把水墨画扇,且点名只需山水花鸟,不需猎奇。这消息让管家乐得买了几坛好酒,画舫船上订了一桌宴席,生生拉了她去“礼尚往来”。结果礼不曾送出去,她倒是画船上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熟人,竟是理论上应该帝都晋闻。 这个堂堂国之将领早船上摆了美酒佳肴,身旁两侧伴着几个云罗青衫女子,有人手执酒壶巧笑嫣然,有人握着杯盏款款相迎,远处一女怀抱琵琶零零碎碎拨着三两弦,不大画船上弥漫着脂粉沁香。他倚床边含笑妍妍,哪里还有半点将军姿态? 他见了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弯月牙。他道:“严小姐这一月日子可还舒爽?” 商妍站船甲上迟疑片刻并没有回答,终还是掀了帘入了船舱,坐了他对面。对于晋闻,她始终还是防备居多,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人,与其说是吊儿郎当,不如说是深不可测。如今商徵病重,他身为商徵左膀右臂又手握天下兵权,不帝都好好待着却到寥城来做什么? “严小姐这眼神可让晋某好心伤。”那笑吟吟人皱起眉头做出副西子捧心模样,轻声轻气道,“即使几番交托性命,晋某依旧换不来严小姐半点信任?” 商妍犹豫不决,却他眼底看见了一抹清亮。就是这一抹清亮让她早早有了防备,没有真正地靠近他。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似乎从不徇礼法所有行为举止都可笑无比,可是很多时候,看笑话反而会成为笑话。 她道:“救命之恩……多谢。” 晋闻眯眼一笑,金边扇儿啪一声合上了:“不够。” “晋将军想要什么?” 晋闻收敛笑意戚戚然低沉道:“莫非严小姐心目中晋某是这样重利轻情人?” “难道不是?” “确是。” 晋闻叹息,扇儿摇了摇,脸上重展露笑称得上恬不知耻四字。这世上,要论脸皮厚度,晋某认第一恐怕罕少有人敢认第二。晋闻之无耻,贵理直气壮,他桌上明明摆着好几个杯盏,却偏偏伸长了手取了商妍面前那只抿了一口里面芬芳佳酿。“你用不到东西。”他指了指酒,纤白指尖点了点唇,“还我。” “你想要什么?” 商妍一头雾水,警惕地看着他。谁知晋闻却再不开口,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往腹中灌。之前那些舞姬歌姬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酒过半巡,他本来有些苍白脸开始泛红,虽有了点血色,可是咳嗽声却一声比一声急促,与之相反是脸上神色加暖和。 他缓缓放下了酒杯,眯眼眺望船外。他道:“我腻了沙场,想换换口味尝一尝坐朝堂上滋味。” 这是一种诡异状态,看得人有几分毛骨悚然。商妍忽然有种落跑感觉,这种感觉他曾经商徵身上经常体会到,却不太别人身上有过这样感知。晋闻与商徵,明明是两个不一样人…… 她匆忙站起身来疾步往外走,却不想船舱不知何时被人从外向内上了锁,纵然使出浑身力气却不能懂它分毫,顿时慌了神,回眸却对上晋闻似笑非笑眉眼和深埋眼底一丝阴狠。它是藏得那么深,深得让人措手不及。 一时间万籁俱静,岸边种种喧闹都已经消失不见。寂寥世界只剩下仓皇心跳。 真相(下) 这是一个局。一个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算计局。她是有多愚蠢,才会被这个叫做严佩局蛊惑得迷失了心智,当真以为晋闻是区区醉卧红尘可以摆得平?他想要……他想要是江山! 所以他才会忽敌忽友,所以他才会帮助她逃离宫闱,所以他才要醉卧红尘,因为他想要是从来都是这西昭江山! 而她,竟然成了……帮凶? “我很好奇你想法,”晋闻慢条斯理声音响起,他说,“一个残暴昏庸皇帝留不属于他位置上,注定是个错误。”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厚颜无耻,偏偏出自晋闻口中竟有几分说不出意味。 “你也未必适合。” 晋闻闻言一笑,目光堪称戏谑。他道:“商徵如此待你,你竟然没有恨意么?” 商妍一愣,咬牙道:“不管怎样,你都没有资格!” “资格?”晋闻低眉笑出声来,眉宇间嘲讽甚,他说,“如果你是指天子血脉,你以为你那皇叔就有么?” “你……什么意思?” 晋闻却不再言语,只是忽然手一翻,把酒壶中剩下酒数倒了外头湖面上。 商妍心却已经不能用惊涛骇浪来形容。她早就把此时此刻境地丢一边,慌乱上前想去求证,却不想还未靠近就被一股力量钳制住了手脚,随之而来是一阵窒息—— “你……” “商字实不是他该配有,公主可知道他本家应该姓严?” “你胡说!” “严徵。这才是他该有姓名。” 那是加轻柔声音,亦是商妍那画船上听到后声音。 * 之后朦胧其实算不上晕厥,只是意识昏沉,记忆随同着现状一起浮沉,到后后仅剩一丝神识也被窒息逼迫得像是飘摇风筝。晋闻到底想做什么她已经无力去猜测,只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卷入了一场筹划已久阴谋,所有人都精于算计运筹帷幄,她那小小伎俩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就如同晋闻所说,她本来就不是个聪明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积聚起一些力气,才终于可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打量陌生房间。这儿自然已经不是画舫,而是一个没有窗户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依稀躺着个身影。 对于床上那人,她是怀着几分惶恐。就几个时辰前,晋闻把昏昏沉沉她推进了这个房间,摆明了是想要她看清床上那人。可是……她原地犹豫,却终究扛不住好奇心,揉着酸痛肩靠近那张床。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容貌出尘女子。她长相有些奇特,透着一丝让她说不出……熟悉感。良久,她才恍然惊觉,那竟是房间里画像脸! 她是严佩! 而她长相……商妍惊恐地朝后退了几步,却不想撞上一抹冰凉而浑然不觉。她长相和商徵有八分相像! 严佩……严徵? “她已经沉睡十几年。”忽然,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力衰而死。” 是晋闻。商妍悄然看了一眼床上安静女子,身体内有许多种复杂情绪却无一宣泄得出来,就想躺着是她一样。虽然没有根据,可是她却隐约可以猜测晋闻逼她交醉卧红尘,是为了她。 “每个能被议储皇子都有替身,你皇叔商徵早很久前就不了。” “你和严徵并无血缘,他害你皇叔性命,夺你商氏江山,公主应该要肃清天子血脉,是不是?” 晋闻声音低沉无比,像是房间里明明灭灭蜡烛一样,闪烁中带有几分蛊惑。烛光把他身形裁剪地纤细而锋利,明明是一抹广袖却身影中成了尖锐刀剑。 他说:“他铁打江山是何以奠基,想必公主这十数年都见过。公主真一点都不怨恨么?” “我……” “公主可曾想过,假如那一日我不曾潜入宫中,现公主会身何处?” 身……何处? “公主,”晋闻声音轻柔下来,透着一丝叹息,“晋某并非想逼迫你,只是凡人总有许多放不下事物,有时候杀戮是为了好地守护。” 杀戮是为了好守护。 商妍悄悄瞥了一眼床榻之上那个沉睡女子,心上酸涩之感略微浓重了些。不得不说,晋闻是个能说会道人,他总有蛊惑人心力量,让人明知其未必可信却仍然放下心头防备。 “是她吗?”沉默良久,她终于还是指着床上那身影问出了口。 晋闻却不答,久久,他忽然伸出手触了触她额前乱作一团发丝,眯起眼“呼~”地吹了口气。 “……你做什么!” 始作俑者笑眯眯:“哎呀,没忍住。” * 不管晋闻要什么,商妍没有再反抗,算是默许了晋闻所作所为。 晋闻似乎并不意外她决定,却仍然防备着她,至少之后打半个月,她都只能和那个长眠不醒严佩待一个地方,不能出房门半步。这半月来,她几乎要把她每一寸眉目都熟记心里了,只可惜,她始终是个毫无知觉昏睡之人,那张和商徵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闲来无事时,她会小心地替严佩擦拭有事会微微出汗额头,而后看着那张熟悉脸久久地愣神。 也许她死了。 晋闻终究是不太了解醉卧红尘,如果单单只是醉卧红尘,岂能长眠残喘到今日? 任凭他再聪明决断,他终究是不够了解商徵。 * 半月后,商妍终于得以出房间,只是她还来不及探究她被晋闻带到了帝都城郊一个村落。 这村子虽然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仔细看来便会发现村中老人少儿不多,大部分是壮硕青年,每一个人眼里都噙着一丝奇异光彩,像是不常见到外人一样。看他们走路姿态不像是耕田种地,倒像是训练有素兵士。 晋闻一入村庄就进了村长家中,只留下一人看守着她。她安静地坐村中树下小心打量过往行人,越看越是骇然:假如这村庄是被埋藏天子脚下反贼窟,这儿会有多少人?这样村庄有多少? 晋闻显然已经不屑再伪装,他随时可能举兵攻入皇城。况且这群人身姿健硕,比皇城禁军多了几分野气,假如他们攻城,禁军只能抵挡么? “公主后悔了?” 商妍呼吸为这突如其来声音一滞,许久才缓缓垂下了眼摇头。严徵二字实是太过陌生,陌生到让她从骨子里排斥这变化。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 晋闻若有所思笑容蝉鸣中轻得如同被阳光炙烤得打了卷儿落叶。 他说:“没有后悔便是犹豫了。” “没有。” “没有犹豫便是真决绝,我倒瞧不上你了。” “……啊?” 晋闻一愣,倏地笑出声来。这一笑让方才笼盖他身周阴霾顷刻间一扫而空,像是阴云忽而被狂风吹散露出了碧蓝天和金色阳光。 “很久以前我见过你一面,那日我家老头儿带我回帝都,我半路落跑,草丛见你拖着个酒坛。”他眯眼道,“你胖得像个球儿,只比酒坛少圆一点点。” “……” “我本来以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偷老头儿酒喝,结果你只掀开闻了闻,就抱着坛儿睡着了,搁酒坛上脸像包子。” “……” “那时候我便想,有朝一日要是有个大铁笼,倒是可以装着养一只。” “……” “结果,你却是妍乐。” “你什么意思?” 晋闻却不再开口,他微微眯着眼侧身她身边坐了下来,抬起头任由午后风抚乱一头发丝。 商妍静静看着他白皙额头,实按捺不住心头荒谬感觉。风很舒畅,地上斑驳树影摇曳得安宁,如果不是身后那看守人雪亮刀光,她几乎要以为此时此刻笼罩着寂静名曰安逸祥和。 可是,这偏偏是暴风雨前宁静。 * 就那夜之后,晋闻又一次失踪了。她只能从村民言谈中知晓外头情况:今日连夜电闪雷鸣,城中严府被一道闪电劈中后大火,烧出一份严家老父早年遗书。遗书用金线勾成遇火不化,细细记载了十几年前严家当家人以一子问先帝换得黄金万两之忏悔…… 一时间谣言渐起,人人都猜想这一子如今是谁,是皇族宗亲中哪一位达官贵人,或是将军少帅? 又几日,有人带着严家从不出世小姐现身城中,遍寻天下名医,甚至大费周章请得宫中御医出宫一诊,听说那御医见了严家小姐面吓得哆嗦成了筛子,连看家药箱也不要便狼狈奔走…… 谣言终究朝着某个早就注定方向发展。不需要多余验证,甚至不需要过分推波助澜,整个帝都甚至整个西昭都传遍了一个不能说流言:当今帝王并非皇族血脉。他本姓严。 这应该是晋闻行动开始,民心先乱,起病自然有名目。谣言像野草一般疯长着,商妍数不清村中踟蹰日子已经过去多少天,只是酷热天气已然渐渐转凉,晋闻对她防范也日渐放松。直到,东窗事发。 那一日入夜,村中像是有什么大事,家家户户灯都没有再亮起来,看守那人喝了酒,昏昏沉沉对着屋中烛火打起了瞌睡——今夜情况实怪异。商妍身上早已没有什么锁链,眼看着看守人终于陷入了沉睡,她犹豫着推开了大门,却不想才刚刚迈出村庄大门就被震耳欲聋呼喊声震慑——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血脉 “留得帝裔,保天子血脉——” 月光下,无边无际丛丛人影发出震耳欲聋呼嚎,震得天地都为之一振——商妍几乎是立刻调转了方向朝身后跑,却陡然间被一杆银枪挡住了去路。 黑夜,晋闻。 战甲随着手臂发出一丝清脆细微声音,陪着低沉话语一同响起。他说:“微臣……邀公主澈清皇族血脉,保我西昭江山。” “你……” 冰冷枪头抵胸上带来丝丝凉意,商妍抬头遥遥望了一眼那一片数不清银枪铁卫,忽然心生了一丝畏怯。而就她身后,数不铁骑银枪。 “不管他是否是个明君,坏事做多了,总要遭报应。”他俯身凑近,“你难道不想看看么,你那皇叔从神坛上着地样子。” 商妍沉默。 晋闻却轻笑起来,他说:“妍乐,晋某不求你全心协作,只求一试。” 夜风。 商妍静默许久,终于闭了眼。 *** 从帝都之外到兵临城下花了区区十日时间。十日实是太短,根本不足以让塞外援军赶到支援。禁军与某乱精兵僵持不过七日,便因粮草断绝而溃不成军。 那一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三万精兵仿佛是从旱地之中忽然拔起一般闪现,以万夫不敌气焰兵临城下,城中禁卫只有六千,杀戮来得太过迅猛突兀,所有人都尚惶惶然时候,刀光血光已然已经交织成了一场噩梦,无数尖叫被隔绝了小小一个笼子里。只隔了半个时辰,宫中禁卫不足三千死伤过半,余下守了议事殿外。 晋闻终究是统帅天下兵马将军,偌大一个皇城几乎没任何喘息机会就顷刻间被拽入炼狱。血光把议事殿围得一丝不漏,局面几乎是一面倾倒—— 殿中老臣不再跪地,他们红了眼神色狰狞,像是卯足了八辈子气力般死死站殿下高声疾呼:“国本不可动摇!老臣纵然拼着一条老命,亦要匡扶我西昭大统!” 那时候商妍正站重兵包围之中,茫然地、迟钝地听着议事殿中一片嘈杂喧闹。她想踮起脚尖越过层层人群看到一丝丝熟悉身影,可是除了冰冷铠甲却只剩下鲜红血。 “报仇不好么?”晋闻声音幽幽响起。 她迟迟抬头看了一眼头戴战盔将军,终究选择了沉默。 晋闻却笑了,眉宇间隐隐闪烁着几分委屈,他道:“你对上严徵总是像老鼠见了猫儿,如今我替你把这猫儿逼到笼子里,你为何还要摆我脸色看?晋某一腔情谊,委实心伤。” “拿刀要挟情谊?” 他一愣,低眉笑得甚:“你不动,刀就不会伤到你呀。” 好个不动便不伤。 商妍无言以对,只能僵硬着身体静静观察着议事殿中情形。就她身后站着两个侍卫,远观只是极其普通随身护卫,可是却嫌少有人看到就她脊背之后,一截冰凉刀刃以时分隐秘方式贴着肤里,只要她稍稍有所异动,便是入体三寸,绝无生还机会。 议事殿终于渐渐安稳下来,可是人心却已经彻底乱了,连同这天下也被搁到了刀刃之上,没有人敢动弹上一分。自古成为王,败为寇。人人皆知帝都城外兵临城下,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是有人师出有名地逼宫。 殿上死一样寂静。 忽然,一声嘶哑声音划破这一片死寂。 “皇室血脉岂容混淆,非天子血脉而登天子位形同亡国!” “陛下如若真乃天子血脉,请给老臣一个明白!” “求陛下验明正身!” 议事殿外,散乱禁卫军终于被全部制衡,包围着议事殿兵士渐渐让出一条通道来。喧哗议事殿终于以一种惨淡姿态曝露了日光之下——商妍屏住了呼吸,可真正看到议事殿内情况一瞬间,原本低沉心跳仍然不可抑制地狠狠跃动起来: 殿上几乎乱作了一团,有人跪地,有人颤抖,有人缩了正殿角落,而商徵……她看不清他神色,外头阳光实太过刺眼,他坐高座之上,静得像是一座死寂神像,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一样。 他纹丝不动,殿上没有人敢贸然有所动作。久久,才是晋闻轻笑声。 他说:“陛下今日不作个解释,恐怕难以服众。” 商徵终于抬了头,目光却是冷硬无比。 他道:“晋闻,不论今日事如何了,孤,绝不饶你性命。” 晋闻眼里露出些莫名神色,悠悠殿上踱了几步,朝着文武百官微笑道:“各位臣工,我家老儿临终前曾交我一份书柬,乃是先帝留下,上头可清清楚楚写了陛下您……不,严公子您生平,各位臣工月前应该已经收到过一份,想必不用晋某铺陈一遍,只是不知严公子是否想要听听?” 殿上一片寂静。 良久,是商徵声音。他道:“书柬亦可伪造。” 晋闻原本就长得阴柔,此时此刻越发显得凛冽。他只是轻轻一抬手,便有数个银甲武士自殿外一跃而入,以风驰电掣之势袭向高殿,一左一右倏地把商徵挟持!这本是惊天地大动作,可是朝堂上却没有一人敢动弹半分,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当朝天子被手握三军兵权将军手下挟持着,近乎是狼狈地只身一人面对这倾塌局面。 “大胆!天家血脉岂容你置辩!”半晌,商徵身边宫人颤抖着发声。 晋闻却笑了,他道:“那又如何?” 商妍静静站殿上,忽然才惊觉,这才是晋闻真正模样。大胆如何,书柬伪造又如何?这朝堂,这天下,从来不需要遵从一个理字。他今日兵围皇城,逼得禁军溃不成军,逼得百官齐聚朝堂弹劾商徵,他根本不需要证据! 而她,不过是他用来使谋朝篡位名正言顺一个工具。 “既然如此,我们来试一试,究竟严公子是否是真正天家血脉,”晋闻放缓了声音,朝着殿外道,“你说对么,公主?” 顷刻间,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了殿外。商妍原本是屏息盯着商徵,晋闻话音一落,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陡然睁大双眼,几乎是一瞬间,她对上了他眼。凝重、迟疑、带着颤动光芒眼。 她脚下每一步都是艰涩,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如身陷泥泽。明明此时此刻脸上面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她却一点也不想摘下它。 “……妍儿?” 良久,才是商徵低哑声音。 商妍眼眶都有些疼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刻,她竟然看到了他眼底失望。 不是惊惶,不是憎恨,而是……失望——那是即使是她拿刀刺伤了他,他也不曾露出神情。而如今,他殿上,她殿下,他们之间隔着重重兵刃,那么远。 * 商徵已经全然没有抵抗之力,晋闻三万精兵已经将皇城禁军围剿得滴水不漏,就连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有半数执了疑惑态度,静观着事态发展。就这样僵持中,半个时辰后,一碗清水被端到了议事殿上。端着碗宫人手止不住颤抖,殿上每个人眼里光芒也跟着颤抖。 滴血验亲,这是古已有之方法。 可是当那一碗清澈水被端到所有人面前时候,每个人眼里都或多或少有些怀疑光。就这样目光汇聚中,晋闻从怀中掏了一把匕首,俯身恭顺地递到了商徵面前。 他嘲讽道:“陛下,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商妍握紧了拳头低头不去看商徵目光,片刻之后,带着血碗被递到了她面前,随之递上还有那把匕首——商徵他……同意了?怎么会? “公主请。” 匕首上有血,殷红,艳丽得刺眼鲜血。她有些晕眩,握着匕首手止不住颤抖,好久之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商徵—— 几步开外,商徵静静地伫立,像是一座石雕。他目光只落她身上,就仿佛这朝堂之上风起云涌都与他毫无干系,一如很早很早以前一样,他目光所及永远是她。而她一直不想发现。 虽然此时此刻,他眼里噙着是灰色绝望和失落。 皇叔。 她心底悄悄念了一遍,终于还是咬咬牙,执起匕首对着手心用力划下—— 一滴血溅落,跌入碗中。 商妍只觉得一直头晕,视野之中商徵目光复杂,晋闻却和其他人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碗里两滴血发生着变化。 伤痕 商妍只觉得一直头晕,视野之中商徵目光复杂,晋闻却和其他人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碗里两滴血发生着变化。 两抹嫣红终没有像许多人预料那样分道扬镳,而是渐渐地、徐徐地汇成了一抹红,昭示着商徵和商妍两个人拥有着同样高贵天家血脉—— “融了……融了!” “两血相融,乃是至亲啊!” 顷刻间朝堂上轰然炸响了许许多多议论声,场面似乎朝着意料之外方向发展……殿上只有两个人目光是惊诧无比。一个是尚未收敛震惊之色商徵,另一个是神色嘲讽晋闻。 他说:“我倒不知,商氏一族有如此轻贱血脉,夺朝不恨,亡国不恨,强辱不恨,公主让微臣好生开眼界。” 轻贱?商妍抱了浑浊脑袋狠狠晃了晃,强压下心头胆怯冷道:“真正轻贱是被一个乱臣贼子牵着鼻孔走。你既非商闻,本宫家事就轮不到你来过问。” 晋闻一愣,良久才冷笑起来:“你从一开始与我妥协,就是为了这一日相助严徵,哪怕你已经见过严佩而且明知道真相?” 商妍不言,许久缓缓垂下眼捏紧了早早抹有明矾手心。所有人注视下一步步迈步向商徵,终站到了他身旁,对上商徵带着颤意目光微微移开视线。 商徵很高,她个头只是勉强够到他胸口,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也努力地挺直了身体,与他并肩。 严徵二字实是太过陌生,陌生到让她从骨子里排斥这变化。那个人……那个人是皇叔,从她记事开始,害她喝酒是他,带她爬树是他,铁骑银枪引兵入皇城是他,十年来她日日算计着惧怕着是他,不久前心寒透彻想此生此世再也不见也是他。 她亲近着,恐惧着,憎恶着,绝望着都是他,很多事情还没有真相,他绝对不可以死。 “本宫……本宫不明白晋将军说什么。” “哦?”晋闻一愣,倏地笑出声来,他说,“不和你玩了。” 不和你玩了。 商妍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他话,却只听到殿堂上忽而响亮鸣哨声,殿外无数兵刃骤然间发出尖锐碰撞声—— “杀。”晋闻只说了一个字。 却顷刻间让整个宫闱堕入了地狱—— * 商妍恐惧至极,却不敢表现。她虽然身逢数次大难,可是真正见血却并不多,也从未见过真正沙场归来鬼将是什么样子。晋闻像是个从地底归来恶魔,他冷眼看着殿外剩余不多禁军被屠戮,从骨子里散发着阴寒让殿上所有人不敢动弹—— 她知道自己发抖,身体已经止不住地瘫软,像十年前一样无法呼吸,眼前画面和记忆中重叠交织层层剥离,她几乎想尖声叫出来,可是所有情绪涌到喉咙底却被困顿压抑成剜肉刺骨锥心之痛,怎么都无法发出声来…… “妍儿……”迷蒙中,一个熟悉声音救命稻草般地她耳畔响起。 皇……皇叔……救救我…… “妍儿,你说什么?”商徵似乎是发现了她怪异,他声音也带了一丝慌张。 可是她却已经无法顾及他,她已经完全跌入了自己世界,那儿有血腥,有厮杀,还有数不尸体。父皇是被一柄长枪贯穿胸口,母后肩膀上有个血窟窿,她藏她身下,那么暖和,可是也渐渐冰冷…… 拨开母后身体后,第一眼看着是有骑高头大马上少年商徵。第一个听到声音是——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妍儿!你醒醒!” 商徵声音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她僵硬地看着数不屠杀血腥,终于崩溃边缘抓住了身旁唯一可以信得过人,即使那个人是商徵,她也颤抖着把所有恐惧都加之了拽着他衣摆手中。几次三番压抑不住恐惧,无数次压抑住眼泪忽夺眶而出。 “皇叔……” “我!”商徵声音终于慌乱了起来。 “皇叔……救救我……” “妍儿,醒醒!” “皇叔……不要杀我……” 周遭一切都混乱如同炼狱,商徵原本是俯着身,可是听清她话语一瞬间却僵直了整个儿身体。朝堂之上局面几乎已经陷入一个死局,可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如何,竟然没有一抹刀光得以靠近他们。 她却已经没有半分神识去观察周遭变化,她跌入了自己梦魇,梦魇中是商徵冷漠眉眼,可是耳边不断响彻却是商徵极其靠近声息——他说:你信我,对你,我从未动过杀心,从来没有,半次都没有…… 可是,她听不见。即使耳朵听见了,心也没有听见。 噪杂声混杂着血腥气味刺入耳鼻。 商妍惊惧至极,许多年来原本被压制胸腔中小小一粒恐惧种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鲜血催化,以燎原之势滋长生息,一瞬间覆盖了她世界——崩塌,不过是一瞬间事情。 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近喉咙口尖叫,几乎是同一刻,殿外刀光终于涌入殿内,有人飞身向前,刀刃直指向商徵! 忽然,原本近身挟持着商徵几个兵士一个转身,一剑刺进突袭人胸膛—— 混乱。 商妍抱紧自己颤抖身躯缩一片残骸中茫然看着殿上一切。就她混沌视野中,一直阴沉着脸晋闻忽而抽出了随身佩剑,以雷霆之势一剑刺向……她? “妍儿!”慌乱声音来自商徵。 商妍只依稀听到了一声细碎裂帛声,倏然,那个一直比她高那么多人徐徐地跪倒了殿上。她恍然伸手摸了摸他腰腹,潺潺不止血沾染到手上,黏糊成一片刺眼红,温热。就像母后。 可是……那是谁? 宫闱之中,还有谁? 这个世上,还能是谁? “……别怕……” 那个人却还不忘安抚,他吃力地拽住她手腕,忽而拼力气朝殿外嘶吼:“君怀璧,还不动手!” 君……怀璧? 忽然议事殿外响起通天彻地军号,原本就乱作一团嘈杂无比议事殿陡然被一阵巨大声响覆盖,刀枪剑戟光芒之中,无数臂系红绳人仿佛是从天而降,进入厮杀圈—— 前那临阵异变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撕下手臂上一圈衣裳,果然露出和殿外人一样红,几个转身挡了商徵面前。 顷刻之间,攻守异形! * 之后记忆,商妍都是模糊。等到一场厮杀到终了,几近晕厥商徵被御医扶进内殿,她才恍惚着看了一眼手上血:这一次,没有人说是杀还是留。 一场动乱终究只剩下依稀弥漫紧张氛围,反臣看押入牢,罪臣凌迟,受了惊吓臣子颤颤巍巍走出宫门钻进一顶顶轿子……黄昏时分,整个宫闱渐渐亮起了宫灯,君怀璧站日落议事殿前,苍白而瘦削脸上是深邃入骨担忧。 那时,商妍还愣愣坐殿上一角,一点一点地呼吸着殿上残留杀戮。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之中多了一袭墨色衣摆。她缓缓抬头,对上是君怀璧微皱眉头。 他说:“公主……可有苦衷?” 他明明讲话,可是她听不懂。这是少有君怀璧主动攀谈与关怀机会,她却心神不宁,到后只是茫然摇头,君怀璧探究目光中缓缓地闭上了眼。 沉默对峙许久,他终于缓步离开。 她迟钝地抬眼,就着他离开身影看向远地方。西方天际日落,千万缕金丝洒沉寂而庄严宫闱院落上,明明是极盛景致却活生生露出一丝破败来。可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喜欢,不喜欢,都一次次带给它灾难。 好不容易等他走开十数步,她终于心寒无以复加,埋下头哭出了声。 记忆 血洗后宫闱很就消散了血腥味,即使人人都心有余悸,那些事也都随着晋闻入狱而过去了。没有人质疑为什么卧病不起妍乐公主会同反贼一道出现议事殿,即使所有人都明白这其中并非那么简单。 再后来,晋闻越狱消息传来。这消息让所有人都为之惶恐不已,却没有人有分神之力去商讨追捕事宜。 商徵昏迷不醒,西昭唯一皇裔就只有商妍,她坐高位上看着群臣与君相愁眉争论,意识怎么都无法汇拢。混乱脑海中只有商徵那带血一剑莫名地和杜少泽身影交织了一起,缠绕反复,疼得很。 离她第一次鼓足勇气去商徵寝宫已经有好几日,可是商徵依旧没有转醒迹象,他如同整个宫闱一样安静。倒是毛球儿不知从哪儿摸到了商徵寝宫,霸着商徵床尾死活不肯走,安公公有心想驱赶,却被它抓花了脸,后皱着脸皮气鼓鼓站床头,朝那厮狠狠瞪了个眼。 毛球儿卷着尾巴坐床尾,嗲着嗓子道了一声喵。 这种僵持这几日来已经上演无数次。商妍疑惑这毛球儿地位居然如此之高居然让所有人无可奈何,安公公却笑了。 他说:“这猫儿是陛下狩猎之时偶然捡得,自小那是锦衣玉食当公主养着。” 商妍惊诧:“这猫……” 安公公笑着叹息:“数月前公主软禁,陛下怕公主心思阴郁,命人悄悄放入永乐宫。头次他从永乐宫出来还还阴沉得像阎罗王,没几个时辰却悄悄送猫,这事,公主应该不知晓。” 他说:“陛下心思总是藏得太深,只是……公主,老奴希望您迷惘之时,可以稍稍靠近他一些。他……会很开心。” 商妍愣了片刻,目光落商徵苍白脸上,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安公公近乎可以算作是直白目光下坐到了他床尾。毛球儿似乎颇为不喜,不过看了看是她,便高傲地伸了个爪子碰了碰,不一会儿就把脑袋搁到了她腿上。 一人一猫,也许各有各心思,却同样安静。 安公公傻傻看了会儿,终于笑着离开。 这房间里除了毛球儿咕噜声,终于再没其他声音。 床上商徵安静而苍白,岁月似乎并没有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褪去了一身帝王服,他眉眼分明还是当年那个树下皱眉借着她小皇叔。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怀着那样诡异情感,而且差点杀了她。 她……其实并不是没有动过和晋闻合作心。 从醒来后假意迎合到后临时变卦,都不过是因为很多事情还没有答案,他还不能死。至少他不该是这宫闱厮杀中白骨,他应该有加明白死法。 * 商徵昏迷不醒,整个朝堂只得唯君怀璧马首是瞻,却不想又是一番动荡。没有人想到,平时温雅君怀璧也有这样凌厉时候,那日殿上协助晋闻谋逆几个老臣一个不留,连同之后查出与晋闻有过来往也一并革职看押入了牢。有功者赏,有罪者杀,有过者罚,他手段之利落震惊了朝野。人人都只道君相文章风流,却鲜少有人记得,十年之前引商徵入宫助他登帝正是这一介文臣君怀璧。 商徵不醒,好,朝中还有君怀璧。 商徵昏迷第七日,朝野已经平静,她这只惊弓之鸟也总算有了一丝机会喘息,如果不是君怀璧,她还会这安逸夹缝里再龟缩久一些。 “公主有心事?”君怀璧温和声音书房响起。 商妍恍然回神,缓缓摇头。这是君怀璧第一次踏足永乐宫书房,实有些怪异。她自小便不是什么爱读书人,所谓书房也不过是个摆设,里面虽有藏书却多半是神话志怪,有琴却很早前就断了弦,有书画却都是平日里画惨不忍睹那些,连同墙上那只斑斓凤凰,也皱巴巴丑得无与伦比。君怀璧往书房里一坐,自然而然地成了里头温雅东西,着实怪异得很。 君怀璧似乎也打量这不怎么有品书房,他似乎是饶有兴趣地观望了一圈,目光落那只凤凰上,顿时一愣,眼里浮上几分复杂。 商妍跟着他目光扫了一眼,忍不住有些难堪。那风筝早就残破不已,本来破烂,是后来她花了好大力气一点点拼凑起来,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无暇估计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挂到墙上去。 难言沉默。 久久僵持后,商妍终于耐不住尴尬问:“君相找本宫有何事?” 君怀璧却不答。他起身走到风筝旁,轻轻抬手抚了抚它羽翼之上那些已经被压平皱痕,目光中渐渐带了丝晦涩。 商妍干笑:“君相不要介意,这风筝本宫不是故意弄破,只是之前莽撞,它跟着我一路颠簸……” 话未落,君怀璧神情加令人费解。 商妍越发窘迫,却不知如何是好,到末了只好灰溜溜跟他身后,瞧着那只狼狈凤凰默默心底叹息。 不想君怀璧却忽然转了身,朝她躬身行礼道:“微臣告辞。”就如同他来时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一日过后,君怀璧便成了永乐宫常客。他有时是来说些朝中琐事,有时不过是喝着小常泡茶,静看永乐宫中花开花落,有时候还会提上一两壶佳酿上门,笑吟吟道一句“公主安好”。 这样君相,简直像是被人夺了舍。商妍疲于应对,心中疑惑也日益滚成硕大球。 “君相来,公主不高兴吗?” 商妍瞌睡未醒,迷迷糊糊听到小常一句疑惑,良久才反应过来,看着镜中鲜出炉花哨装扮沉默。君怀璧常来,小常倒是欢喜得很,天天准备精致茶点,翻出好看衣裳,就差把她脑袋插成了花瓶儿,还日日不带重样。这等精力,着实让人佩服。 只可惜,她再也提不起往日兴致。这一天到来之前,她一直追逐着他脚步,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却又好像没有真正界限。 也许凡人追求某件东西太久,久了就成了信仰。 而信仰,是会崩塌。 * 国不可一日无君,刚刚安静朝堂很又有了稍许流言,却很被湮没。 商徵昏迷时候,房中伺候只有安公公。商妍闲暇时候会去他寝宫,把他寝宫之中茶一杯杯灌进肚子里,再和毛球儿大眼瞪会儿小眼,到后却只能静静看着床榻上那个死气沉沉人发呆。待久了,之前那种深入骨髓惧意倒是渐渐平息,剩下是微微苦涩。 又是数天过去,商徵依旧没有转醒迹象,这期间唯一变化是商徵房间里多了个佳人陪伴,听说这封妃是自请前来伺候左右,日日衣带不解守床前,倒是成了一段佳话。 再后来,毛球儿就被赶出了商徵寝殿。说来也好笑,不过是一条香喷喷烤鱼,这宫中一霸居然就真傻乎乎被引出了房门,被早早守候门外侍卫铁笼罩了个严严实实,打了包送到了永乐宫。 那时商妍正坐永乐宫后园中看一池锦鲤,眼看着几个侍卫抬着一只硕大笼子迈步上前,橙黄锦布一掀,露出一只暴躁得红了眼白色绒球。 她看着忍不住想笑,不料才刚一伸手,就被早就六亲不认毛球儿狠狠一爪子拍下—— 血珠瞬间顺着指尖留下。一滴,两滴,滴落齐整青石砖上。 商妍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分不清是疼还是别什么。 午后时分,她穿戴齐整去往承德宫,却不料撞上安公公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等她进到内堂,才终于发现安公公那副神情为是什么:商徵床榻之前坐着个水绿衣衫飘然若仙美人,正是前些日子封妃封月。 封月发丝要比寻常人长出许多,坐床边,有一半发丝是垂挂商徵榻上。她静静作伴,商徵苍白安逸,乍一看像是一副缱绻画。 一时间,说不出静默。 少顷,封月率先反应过来,朝着呆滞门口她盈盈躬身行礼:“公主安好。” 商妍挤出一抹笑来,笑道:“啊呀,看呆了。” 封月脸上潮红,微微低了头。 商妍朝她咧了嘴:“听闻封妃娘娘衣带不解,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是真。” “这原是做臣妾本分。”封月柔声道,“烦公主探望,陛下他必定不日便会醒来。” 商妍一时无语,只是弯了眉眼笑,直到封月道别出了房门也没有找到什么客套话可以接她话。 一个烦字,合情合理,却透着说不出疏离。 良久,她才缓步到他榻前,迟疑着站榻前——他闭着眼,苍白脸透着几分陌生。其实这模样和严佩几乎是一模一样,即使没有滴血验亲她也知晓,他和严佩才是血脉之亲。他与严佩是血肉至亲,与封月是举案齐眉,他和她,却什么也不是。 如果他就这样沉睡,也许是好结局。 思绪纷乱间,床榻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模糊声响—— 商徵? 她摸了摸胸口藏匿着刀刃,小心上前,却对上了一双尚有几分涣散眼。 “你……”她僵硬道,“你……醒了?” 可床榻之上商徵却皱了眉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目光。半晌,他道:“你是何人?” “我……” 这一出,商妍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曾预想到,她呆呆看着商徵紧锁眉头,充斥着整个身体感觉名为荒谬。 小趣 这世界乱了套。 商妍承德宫呆坐了半个时辰,眼睁睁看着宫中好御医挨个儿商徵床前颤抖着手诊断,然后一个个无奈摇头,她不得不相信,老天爷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玩笑——他居然……失忆了。这本是民间话本儿里才有段子,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一个不可能和话本儿有关系人身上,除了荒谬就只剩下荒诞。 可偏偏,这荒谬事件主角自己丝毫没有自觉。那个自称本王商徵原本就神色阴郁拒绝合作,等到一个个御医一一把了脉才露出一丝困惑神色,直到后他被带到了镜子前,他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脸。 镜子里商徵目光中泛滥着遮盖不了震惊,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商妍静静站他身后,良久,才轻轻开了口:“皇叔,你真记不得了吗?” 商徵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肩膀忽然颤了颤,连同脸上神情也带了压抑不住稚嫩软弱。 商妍心中海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被眼前匪夷所思景象惊得忘记了呼吸。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再见面可能性,他旧事重提,或者降下罪罚,甚至她身上还带是带着刀刃,可是却从来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局面——是,是稚嫩,甚至是心虚软弱。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商徵身上东西,此时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现了他身上。 稚嫩之外,是疏离和谨慎。 那是从未有过距离。 “皇叔。”她轻唤。 “你……是妍乐?”忽然,商徵踟蹰道。他神色虽然仍有异样,却终还是冷下了脸,凌厉目光几乎要把她额头戳出一个洞来。 商妍呼吸一滞,慌乱得拽紧了自己裙摆。他是记得了,还是…… “是我,皇叔。” 沉默。 忽然,商徵骤然捂住了自己耳朵,再抬眼时候已经是满眼戾气—— “你滚。”他说。 “皇叔……” “滚出去!” 这一次,是暴躁嘶吼。 商妍心中一惊,咬牙退出了房间。不可否认,即使是这样商徵,依旧有能让她退却东西。她心有余悸退到外间,才发现安公公和一干御医一个都没有离开,连同随侍宫人宫婢也一并站殿上神色莫名。 “公主,陛下他……”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沉道:“皇叔伤重,今后如有人要探视,就说……皇叔得了须得避风之病。” 安公公神色闪了闪,终却匍匐了地上。殿上其他人跟着神色一凛,缓缓跪了地上。 商妍环视四周,良久才轻道:“今日之事,如有泄露,杀无赦。” * 商徵变故成了这宫闱之内高秘密,没有人胆敢泄露半句,因为一旦这秘密被戳破,一定会是一场浩劫。 黄昏时分,安公公随同几个共诊御医一齐来到永乐宫,随之带来还有数个时辰诊治结果——虽然导致这一切原因不明,可是事实已经胜于雄辩,商徵他只剩下了十数年之前记忆,不论心智还是记忆都回到了十数年前。 “他还会好吗?”灯下,商妍问御医。 几个御医面面相觑,终却都叹息着摇头。 商妍皱着眉头思索,却发现这局面真难以收拾:商徵十岁封王,十五登帝,他自称本王,那必定是十年前那场叛乱之前,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心智初开少年,如何压得住现这混乱朝纲? 入夜,御医离开了永乐宫,安公公却并没有随行离开,他像是压抑了许多难言之隐一样殿上兜兜转转了无数个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公公有话想说?” “公主……” 安公公汗如雨下,皱巴巴脸都拧成了一个球儿。他兜转无数次,终却咬咬牙行礼道:“老奴告辞。”说罢便往外走,踉跄脚步一路跌撞,终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倒下了,他没有再爬起来,躺地上直喘气。 夜风甚凉。 良久,他才缓缓坐起身来,豁出去似回到殿内,噗通一声跪倒了她面前,重重三记响头磕头下。 他抬头,颤声道:“公主,老奴可要把性命交给你了……” “安公公你……” “公主几次探望怀里都揣着匕首,老奴并不是不知道,可老奴也相信公主既然晋贼谋逆那日对陛下所为是真心,绝不会莫名杀害陛下……故而、故而没有阻挠……” “老奴曾经对天起誓,这事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可是眼下……公主,三月前陛下就已经设计擒晋贼,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公主月前身体衰竭确是陛下所为,陛下为是顺水推舟,将大好势头让与晋贼……” “公主,陛下对公主,从未有过杀心。那日公主入夜出逃,陛下早就派了侍卫跟随……” “陛下本想逼他反了,能当庭斩杀这斩,斩不了也可以借着他谋逆之罪去其军权,合西北晋裴二人之军为朝廷亲统。可如今、如今这变故……” 是夜。 安公公声音苍老而沁凉,絮絮叨叨诉说着一个陌生世界。 如果这才是所谓真相,如果…… 商妍听得有几分晕眩,明明夜色微凉气候宜人,可是她却觉到了一丝闷热,像极了三伏午后被知了所饶夏眠,焦躁混同灼热纠缠,连思绪都黏湿得让人作呕。久了,安公公声音都有几分听不清。 “公主,陛下苦心,不过是为了国泰民安。” “陛下他……是个睿智明君,愚笨君子。他取舍苦衷希望公主明白。如今陛下没有了记忆,晋贼不见踪影,老奴恳求公主救陛下这一回……” “公主……公主?”安公公声音带了焦虑。 商妍仿佛是从云端初回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消失呼吸,一点一点,小心地喘了一口气。 “他取舍,是用我性命去赌吗?” “公主!” “如果是为了西昭江山,他可以和我讲。” “陛下只是怕公主多虑……”不知过了多久,是安公公不辨哭笑声音。他说:“公主,唯今之计只有您能相救,您真想要陛下命丧黄泉吗?” “万一,”商妍没有思考力气,只能茫然盯着安公公焦躁脸,好久,才小声问,“万一,失败了呢?” 回答她是安公公迟疑过后重重地一记叩头。空旷而又苍凉。 就像承德宫大殿一样。 真想要他命丧黄泉吗? 唯今之计,恐怕……还是得从根源上着手。宫中与晋闻相关,只有杏德宫。 * 商徵罢朝,所有国事都交由君怀璧全权处理。朝野之中,终于再没有起什么风波,衷心为国者不得见商徵之面,而心怀不轨者也因为无法明辨局势而按兵不动,许多人多次探望都被拦下,到后都小心翼翼问一句:陛下伤势如何? 那时候,商妍正坐承德宫书房内。安公公泡了一壶好茶,她坐房中客椅上把那一壶茶喝得见了底,依旧没有换来案台前皱眉握笔那人一个眼神。她并不恼怒,只是眼睁睁看着茶壶见了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挺不是个善于谋略之人,商徵还没有彻底清醒之前,她只能极力追查杏德宫之事与严佩行踪,别,她是真心有余而力不足。 商徵还是商徵,却已经不是她所熟悉商徵。他坐书房内脸色阴沉,身上是浓浓疏离和怀疑,可偏偏僵持数个时辰硬是一句话也没有挤出来—— 这样状况,商妍有些困惑。她打小就认识商徵,像个尾巴一般黏了他好几年,从未与他有过矛盾。如果他真是心智回到十数年前,这敌意……从何而来呢? 天色渐渐暗沉,一日即将过去。 案台前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哗”一声站起身来,紧随其后是恶狠狠目光:“你还不走?” “走?” “你这儿盯了本……孤整整三个时辰。” “所以?” “所以,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后一句话俨然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殿下格外刺耳。商妍呆呆望着商徵冷硬皮囊下拼命掩饰着却怎么都遮盖不下生嫩,忽然有些想笑——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一整日阴霾被这忽如其来笑冲淡了不少。 只可惜商徵却绿了脸。 “皇叔,”她眯眼笑道,“如今你我都是宫里,我无处可回。” “你——” 她有些疲乏,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便轻声交代:“皇叔,现时局难测,晋闻又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先前这后半局打算怎么走,不过你恢复记忆之前,就算你再讨厌我,也只能与我一人打交道。” 商徵骤然沉默,目光却晦涩不明起来。 商妍安静地看着他极力遮掩神态,忽而真心笑出声来。寂静书房内,这笑声有些许突兀,可是笑声过后却是加压抑相对无言。也许年少商徵还来不及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亦不会弄虚作假。他憎恶都□裸地写眉眼间,每一个眼色都会溢满流泻出来许多,衬着那张成熟脸倒是讽刺至极。 她房间里静坐片刻,终究等不到商徵反应,眼看着外头天色已晚终于还是起身告退。 亏得她性子够缓,临出门前还为他点了一盏灯。却不想才出门没有几步就听到了书房里一阵巨响——似乎,是案台被掀了声音。 不急。她夜色中遥遥看着骤然黑暗书房,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慢慢来。 微醉 承德宫外,小常挑着灯笼门外守候,见了她重重舒了口气道:“公主,君相来过了。” 君怀璧? “公主您承德宫,没有任何人可以禀报,奴婢只好留了君相喝了一壶茶。” “他来是……” “他送了一只风筝过来。” “风筝?” 小常抓耳挠腮:“说是早就答应公主。” 早就……答应? 一盏茶功夫,商妍永乐宫书房里见到了那只风筝。夜晚烛光不日日光明亮,却丝毫遮挡不了那只风筝之精致,那是一只小巧细致春燕,并不如凤凰那样精妙到每一片羽翼都勾勒细腻,它只有寥寥几笔,筝面上几笔丹青描摹乌黑洒脱恣意,与那只凤凰全然不一样。 要是送到集市上去买,这春燕恐怕是卖不出去。 偏偏用心与否却是那么地明显,如果没有对比,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缠着磨着君怀璧要来凤凰会是这样可笑一个笑话。 这算是……示好? * 接连数日,商妍日日去往承德宫中与一派年少气息商徵大眼瞪小眼,却始终没有瞪出个所以然来。他虽然皱着眉头强撑出一副思虑周详盛气凌人模样,可眉宇间却透着稚气。自然,这样商徵也不可能记得失忆之前自己究竟布了个什么样棋局。眼下晋闻从宫中消失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寝食难安。 可偏偏那个运筹帷幄人却只会冷冰冰地盯着人瞧。 横竖早就习惯了商徵无视,他不开口,她便不计较。又一日僵持到日落,她趁着日落余晖伸伸懒腰正打算离开,却不想身后传来“啪”一声声响。她兀然回头,见着商徵脸色有些异样地站案台前,目光晦涩不明。 “皇叔有话想说?” 商徵沉默。 商妍一愣,看他这副“速来哄孤”脸,不由有些想笑。如果是当年商徵……他不再开口,便是要等着她去扯他衣摆哄一声“小皇叔你怎么了”。只是今非昔比,她站门边踟蹰,虽然没有离开却也并没有接下文。 久久沉默。那被阴云笼盖着人缓缓坐下了。 “皇叔既然没有别交代,那妍乐就先告辞了。” 她欠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轻轻揽过书房门阖上。就后一丝缝隙就要隔绝门内门外之际,忽然听到一道瓮声瓮气声音:“妍乐!” 商妍低眉笑了笑,又推开门:“皇叔?” 书房内,商妍表情是狼狈不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起来,眉宇间矛盾重重,只是目光却不再躲闪。 他道:“听说安德说,你追查一户姓严人家。” 商妍心颤了颤,片刻之后才恢复镇定。她道:“是。” “为什么?” 商妍略略思索,答:“数月之前,我曾经被晋闻蒙蔽严府生活过一段时间,晋闻谋逆,严府必定与之关系紧密。所以我想想要找到晋闻,应当从严府入手。” 商徵神色莫名,额上却起了汗。 这是……心虚慌张? 她踟蹰片刻,轻声道:“听闻严家有个小姐明教严佩,长眠已久,一直未醒。” 商徵骤然移开了视线—— 商妍定定看了会儿,心中忽而掀起惊涛骇浪——十余岁商徵究竟是为什么对她报有这样大敌意?她想过许多原因,却把重要是可能性忽视了……商徵,他竟然从少年时起就知道自己身份,他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商徵,而是严徵! “此事,孤会处理,你不必插手。” “……皇叔,对严家有兴趣?” “你不必过问!” “听说那严家小姐十数年来足不出户,长年卧病……就连待严家十数年老仆都鲜有见过她面目。” “你见过?”商徵声音冷厉下来。 “……不,没有。” 商妍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眼前商徵毕竟不是完整,他有太多情绪还不懂得藏匿,所有慌乱都写眼底。而她并不想去戳破。她有些冷,因为这让人惊骇发现。十数年前,商徵不过十一二,不可能有那样深沉心机。假如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份,那背后是谁操纵这一切?商徵不过是商户之子,怎么入得了皇室? 十数年之前,会是谁主导这一切? 她沉默让书房里气氛加焦灼。许久,是商徵一声算不得友好冷哼。 商妍原本想回一个冷笑嘲讽回去,不料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阵眩晕之感,还未及反应,脑袋就重重磕了书房门上—— “妍儿!” 后后,是商徵慌乱声音。居然是她许久不曾听到称谓。 * 商妍醒来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日落西山。目光所及之处是好些匆匆忙忙人影,她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谁知力气正使到一半就栽回了床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半盏茶后,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睁着眼睛有些恍惚地打量着头顶轻纱床帏:这疲软感觉她非常地熟悉,是当初商徵下施加她身上。自她上一次出宫后就没有再犯过,难道……其实并没有痊愈? “御医说你症状十分奇怪,束手无策。”忽然,一个低哑声音响了起来,“你究竟怎么了?” 商徵?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稍稍调整了下姿势,才终于满意地看到了商徵略显烦躁眉眼,吃力笑了笑道:“你猜?” 话毕,商徵黑了脸。他似乎颇为暴躁,房间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忽然道:“你以为孤查不到?” 他这幅模样,倒真有了几分担忧模样。 刺眼得很。 “你确查不到。”她冷笑,“皇叔手笔,寻常御医哪能瞧出端倪来?” “你……”商徵神色陡然间僵硬,他骤然上前,目光闪烁,“你说你身上……是我下毒?” 商妍冷笑:“皇叔不信?” 僵持。 商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笨拙地下了床,拖着还有些疲软身体缓缓朝门外走。那怪病发作过后身体都木讷得诡异,她必须使上十成十力气才能让手脚不那么怪异,踉跄了好几步步才勉强到门边,踏着夕阳一步踏出房门—— 就她身后,是静默不语商徵。 “如果你真是妍乐,我……绝不可能有杀心。”忽然,黯哑声音响了起来,他说,“你说,孤不信。” “可你确实下了,数月之前我日日神识渐衰,差点就命丧了黄泉。” “孤不信。” 她越发嘲讽,轻道:“你肩上应该还有旧伤,是我挣扎之时刺,流了好多血。” 商徵神色陡然僵滞,久久,才从胸腔里挤出三个字:“孤不信!” 黄昏,夕阳。 商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看不清昏暗房间里商徵究竟是什么样神情,一如她分辨不出此时此刻弥漫上心头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感觉,其实是有点儿心慌。 *** 日子一日日过,商徵伤重承德宫中养伤消息终于被朝野上下所接受,不过半月,朝中大小适宜就都陆续落到了君怀璧手上。所有事情都暂缓之时,君相登了门。 他并没有穿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袭宽松素雅墨青色长衫,满头青丝只简单系着发带,一个酒坛被绣着墨竹广袖遮去一半,剩下那一半沐浴朝阳光晕中,原本规整得似乎连一丝乱发都不会徒增君怀璧此时此刻却透着一丝闲散之气。 商妍永乐宫门口呆呆站立,却不知从何开口。没有人知晓他永乐宫宫墙外站立了多久,若不是早起开门小常撞见了他后匆匆禀报,也许他会站久,直到阳光把他身影拉长成摇曳枝桠。 很多年以后,商妍已经不太记得君怀璧年轻时眉眼究竟是何等如画,也不记得那一日之前她与他羁绊曾经如何难耐,只是这一日清晨所见到场景却无疑成为她昂长生命中为数不多为瑰丽光景。 只是当时惘然,难以看清,只剩下了呆望本能,久久,才狼狈地拽了裙摆:“君相?” “喝酒吗?” “……” 他低眉,笑了,晃了晃手里坛儿:“桃花酿。” 商妍站门口对着他闲散笑好一会儿愣神,对着这不知是被什么人夺了舍当朝丞相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分不清他究竟是君怀璧,还是晋闻。君怀璧太静雅,晋闻太邪佞,可是笑起来居然有几分相似。 “偶得佳酿,不知公主能否同饮?” “……” 他却笑了:“很久之前我就想,有朝一日我提着酒来见你,不知道会是怎样时候。” “君相……” “可是不论我作何种猜想,都只能想出自己提酒等候模样,搜空心思也想不出你开门相见时会是什么样。”他轻笑,“是惊异,还是喜悦,是憎恶,又或者是视而不见。”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酒气,带来一声轻轻叹息。 可他眉眼却明明是带笑。 这绝不是正常情况下君怀璧,至少,绝不是清醒君怀璧。君怀璧声音原本就是清和润泽,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带了 几分醉意一样,氤氲如同隔着雾气。他……喝醉了? 怎么会? 商妍愣愣看着,良久才终于生涩开口:“……你,怎么了?” 君怀璧一怔,温温道:“听闻公主查杏德宫之事,微臣,略知一二。” 杏德宫? 佳酿(已经更新了哦) 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入了君相肚,杏德宫事情却只字也不曾被提到。永乐宫后园有个小小花亭,商妍亭中愣愣看着春风和煦君怀璧一杯接着一杯把桃花酿咽下肚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抓过了他杯盏——他醉了。虽然酒品好得让人瞠目结舌,可是眼底噙着那一抹浑浊光却显而易见。 被抢了杯盏君怀璧微微晃了晃脑袋,瞪了瞪略显无辜眼。 这……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君相可有心事?” 有风过,吹来几片枯黄树叶,有一片落他发际。他顿时阴沉下脸来,暴躁地扯了唯一一个简单束发。顿时三千青丝飞泄--他皱着眉头四顾,片刻之后才抬起眼道: “杯子?” “……吃掉了。” “……哦。”君怀璧轻轻地应了一声,乖巧得很。 商妍悄悄把杯子藏到桌子底下,抬头却发现君怀璧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园中石桌上。氤氲酒气之中,阳光穿透树影斑驳印他白皙侧颜上,浓密眼睫眼下投射一抹淡淡阴影,三千青丝大半成了枕。 呼吸轻浅。 文质无双君子怀璧,居然也有这样时候? 僵坐了半盏茶时间,她才终于收回了险些跌落下巴,晃晃晕乎乎脑袋,稍稍走远了几步坐另一处花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睡颜瞧——不知道怎样打击才能让君怀璧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过显而易见地,他醒过来时候恐怕会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个儿给埋了。 时间一刻刻流走,日上晌午。 君怀璧却没有转醒迹象。 商妍捂了捂有点儿不争气肚腹,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先去解决下肚腹之难,却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极轻窸窸窣窣声响——那是枯叶被踩碎声音。 少顷,君怀璧轻和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十年前我引陛下入主之后曾有幸入过史库参阅,偶然见过杏德宫史料。太祖戎马一生,老来十子余七,等到先帝登位之时,却只剩下三皇子与年方七岁十皇子,其他皇子皆不幸夭折。” “太祖晚年曾有一宠妃名宓,华盖后宫三千,引无数嫉恨……皇后难平心魔,以魅惑君主为名妄图除之,为太祖所阻止。太祖因其坏德而生废后之心,然皇后忽然自缢而亡,故而……作罢。” “宓妃专宠多年无子嗣,直到太祖病危床榻之时,却忽然由宫外接入一子,乃是宓妃早年瞒天过海产下之子。滴血验亲后,太祖大喜,却未尝来得及取一个封号,便驾鹤西去。” 君怀璧声音非常轻浅,如同桃花酿酒香一样。 商妍静静听罢回了头,对上是一双犹有几分迷醉眼。她忍不住催促:“……后来呢?” 不料君怀璧却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先帝驾鹤西去之前,宓妃就染了怪疾昏迷不醒,后来先帝登基,数年之后宓妃也病逝,再之后,公主应该知晓了。” “那那个……十一皇子呢?”商妍急道,“他去了哪里?” 君怀璧迟缓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低头找着了方才喝罢停歇桃花酿,提起酒坛摇晃几步上前行了个礼,扬起一个剔透笑。 他道:“公主,史库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能坦言。今日……要谢这酒。” “君相……” “微臣……告辞。” 他摇摇晃晃朝前走,片刻之后便消失她视野中。 商妍静静看着那一抹青色远得再也看不见,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声。多谢。 *** 当夜,商妍终于下了决心去往杏德宫。 宫中从来没有什么十一皇子,可是君怀璧所说之事却也必定是空穴来风。宓妃死得有多凄惨,她比史书加清楚。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依稀还能听到杏德宫中房梁上骨架落地声音——绑房梁之上活活饿死,到后和这冰冷宫闱腐烂成一体……如果这个十一皇子还活着,想必把这宫闱血洗上几次都难消这血海深仇。 是,如果这十一皇子还活着呢?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会十年之后莫名查探杏德宫? 这个世上,有谁会去找一具理论上早已皇陵尸身? 这一切答案,其实只要再去探一探杏德宫便可知晓。如果晋闻身为人子,是绝不会让母亲遗骸曝露地上。只是和什么人,以什么身份去却让人难以抉择。她思来想去,直到月上柳梢,却仍然犹豫未决。到后干脆披上件衣裳挑灯一个人去…… 不怕。 ……是不可能。 冷风,闹鬼冷宫,冰冷尸骨。哪一样都能够随时击垮她原本就并不健壮心脏。可是倘若杏德宫中有尸骨未寒事被搬上台面来,恐怕朝野之中又会多有风波,可是如果晋闻真和杏德宫有关,那将成为往后对决中至关重要一张王牌……为今之计,只有她一人前往一探究竟。可是还未走到杏德宫附近,却忽见不远处有淡淡光亮—— 夜深,宫灯光芒渐渐被那怪异光亮覆盖。 她遥遥站着,忽而被一阵狂风席卷,手里宫灯陡然间昏暗,随之响起是数不清嘈杂之声和匆忙脚步声——“走水了!”“来人!杏德宫走水了——”“!找人救火啊——” 杏德宫走水? 商妍原地呆愣了片刻,忽丢了宫灯朝前疾步奔跑! 她才着手想一探杏德宫,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 * 大火终于借着风势染红了半边天。商妍气喘吁吁跑到杏德宫门口时候,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宫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水桶器皿行色匆匆。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却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问到。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烟杏德宫是如何起得火,没有人见到什么可疑人,好好一座孤寂冷清弃宫就这么起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宓妃尸骸!她会不会还里面?! 商妍急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宫门大开,里头火势似乎小了一些,便咬咬牙直接往里跑,却后关头被方才宫人拼死拽住了袖子—— “喂!你这小丫头还要不要性命!” “里头……里头你可曾看到什么东西?” 那宫人汗如雨下,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一双手死死拽着她:“里头火大,你这一进去还想不想出来?!里头都是些旧桌子旧椅子,没有宝贝!” “那……那内殿呢?”内殿、房梁下,是否…… “火就是内殿起,那儿早就塌了,什么都没了!” 塌……了? 火光中,商妍迟疑着看着火苗把宫门内树叶都炙烤得噼里啪啦作响,头脑间一片空白。由内而外恐惧似乎要通过每一个毛孔抒发出来,融入这火热炙烤之中。 “轰——” 一声巨响,整个儿杏德宫陡然间倾塌! 商妍连退好几步,心中茫然却甚。这宫里,有个人知道她一言一行,甚至知道她刚刚今日得知了杏德宫过往而抢先一步把这一切付之一炬……商徵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机深沉君王,那还会是谁?谁能有这样能耐?谁能? 大火,终究屠戮了一切证据。 到末了,每个宫人都疲惫不已地瘫坐地上,却没有人露出悲戚神情。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座早已废弃冷宫。里面既没有宝贝也没有活人,甚者,这不过是一座闹鬼冷宫。大火烧也没什么可惜,不出几月这儿就能再起楼,把这一切焦黑都数抹去。 没有人知道,这儿有一具无人认领尸骸,也许被深埋下面,也许去了别地方,谁知道呢? 商妍杏德宫混乱还未平息时候就悄然离开。宫殿已经塌方,就算其中有尸骸也不可能被发现。她缓步回到永乐宫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出门前她早已交代不需寻找,可此时永乐宫中却灯火通明,隔着很远就能听见嘈杂之声。 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迟疑几步,不料却看到一个原本不该这时候出现永乐宫人宫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安公公? “……公主?公主!”安公公也见了她,惊异过后忽然疾步上前,一双颤抖手拽住了她衣摆。 “怎么了?” 安公公像是受了惊是紧张四望,片刻后才缓缓探头到她耳边,沙哑道:“公主,陛下方才遇刺!” 商徵?! 商妍满身彻凉,仓皇回望杏德宫方向——这场火,竟然是一石二鸟之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