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典妻(种田)》 第1章 【三冬寒】 正月尾巴,寒风飒飒,西边的日头斜挂着眼瞅扑了地,节庆里热闹了整月的临平镇也终于舍得缓口气,随着夜色冷落下来。 将将快到酉时,夜帘幕铺天盖地笼压下来,蒲苇巷由东往西渐次掌了灯,除了间门隔户嘎吱嘎吱的织机,再闻不得半点动静。 襄桐头顶着满天寒星,独个儿行在青石板巷道里,终于赶在酉时前站定身。 落脚处,正是蒲苇巷把西山头的那户。 隔着门板,不待叫门,就听着里头一声高一声低的喝骂,在万籁俱寂中尤显得真亮儿。 左邻右舍平日里见惯了这家的作兴,倒是没人冒寒出来瞧热闹。 襄桐紧了紧身上夹袄,在榆木门板上叩了三响,里面这才没了响动。 来开门的,是个穿靛青棉袍的小娘子,十六七的年纪,眉目清秀,眼下正红了眼伫在门内,声音里分明带了委屈:“桐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早起出门时,不是说好了只去半日,怎地恁晚才家来?害我又被我娘数落。” 襄桐是梁家买来的女使,而说话的,正是这家里的女儿梁芸,因她晚间造饭糊了锅,被她娘梁柳氏狠斥了几句,这会儿难免抱怨。 “芸姐儿勿恼,都是我的不是,这半日累了你了。”襄桐一边进门紧好门栓一边又解释:“临出门时恰赶上我堂姐归宁,一年多没见多叙了几句,这才耽搁了,娘子她没有作难吧?” 梁芸扁扁嘴,小声嘱咐:“我娘她还在气头上,待会儿你进屋回话小心着些。” 梁芸虽是做主人家的,但她娘梁柳氏还有个心肝肉一般宝贝的儿子,对她这个头生闺女也就勉强只比下人强些,梁芸偶尔被梁柳氏呵斥,多半还是襄桐替她解围。时日久了,倒让梁芸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分来。 襄桐在梁家讨生活三年多,对梁柳氏的为人再清楚不过,所谓惩治至多罚没些月钱,再不济,挨上几下子,且死不了人。 “我省得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梁芸瞧她不当意,又劝了两句:“我方才造饭糊了锅底,娘嫌我浪费了米粮,这事定要算到你头上……” 襄桐看了看梁芸通红的眼,心里感激:“你这是又替我讲情了吧?下次万万顺着娘子说话,别夹在中间两头难、且跟着我吃挂落儿……左右我是个皮肉糙厚的。” 说着又把从家带回来的冻秋梨强塞给梁芸。 两人这一消磨,就耽误了些工夫,南边主屋里候着的正主梁柳氏终于等的不耐烦,提了个家什亲自到院里来捉人。 “好你个臊脸皮的,老娘好吃好喝养着你,又把给你银钱帮衬家里人,你不思量着填还,如今反倒敢拿起乔来了?从大早起出门,天黑才归,五六个时辰在外头厮混作耍,倒让做主子的替你烧火笼炊,你好大的体面。” 她一边骂,一边操起手里柳藤编的鸡毛掸子就往襄桐的胳膊上招呼。“今天要是不让你吃点苦头,你还真当自己是天官府里娇养的女郎君呢。” 梁芸眼看襄桐挨打,心里着急却不敢上前,生怕她娘一怒之下打得更凶。她灵机一动,转身往东屋去搬救兵。 襄桐这个时候自不会顶撞。 其实隔着棉夹袄并没多疼,她又侧了身把大半个后背留给梁柳氏,那处的棉花絮的密实,也更顶揍。 梁柳氏养尊处优了近十年,这会儿不歇气儿连打带骂发落了十几抽,不见襄桐如何,她自己先累得吁吁喘,只能罢了手。 她心下恨恨,却也不能往死里打。 满院子的粗重活计就指着这一个出力,真打坏了哪个来替? 何况,这丫头当初签的是活契,她父母虽都不在了却还有个大伯,真打死了打残了也不好收场。 襄桐见梁柳氏住了手,脸上没有丝毫怨愤。 “娘子先勿恼,这般晚归原是我的不是,反带累了您和芸姐儿跟着操劳。好在我多盘桓这半日也不算空耗,竟得来个好消息。” 梁柳氏本来把掸子都重新攥起来了,闻言眯着眼问:“什么消息?” 末了觉得有可能是襄桐的缓兵之计,又沉下脸威胁:“你老老实实答话别耍花招,着紧你的皮肉。” 襄桐见惯了她色厉内荏的样子,对付起来有些章法。 “外头天寒,我先扶娘子屋去说。” 梁柳氏出来的急,身上也没披件斗篷,在外头立久了果然觉得寒气逼人,遂如了襄桐的愿。 倒要看看这死丫头有什么话说。 梁柳氏自守寡后历来俭省,主屋里也不掌灯,乌漆麻黑的也省得看她横眉立目。 “有什么屁,还不快放。” 襄桐不在意她言辞粗鄙,语气愈发和缓。 “我今日归家时逢见我堂姐归宁了。” “是你大伯家的大姐儿?我记得她仿佛嫁的是城里郑家米铺的一个伙计?”梁柳氏不十分确定。 “正是呢,娘子好记性。” 襄桐赞了一句又继续:“听我堂姐说,就在几日前,郑家米铺隔壁新开了一家医馆,叫做芝龄堂的,坐堂郎中是位年逾花甲的老神仙,说是打东京府退下来的御医,如今归来造福乡里呢。” 梁柳氏前两年继丧夫后,唯一的儿子梁茂也在一场大病之后烧聋了耳朵,如今只勉强能听声,近来更是连话都说的不囫囵起来。梁柳氏十里八村的郎中游医问寻了个遍,始终无果,她本已经不抱希望,此番襄桐带来喜讯,她将信将疑,又忍不住期望是真的。 “你接着说。”梁柳氏假作镇定,身子却不自觉往前探去。 “这位郎中姓顾,悬壶济世几十载,除了寻常病症,听说于五感之疾最是精钻,据传当初在汴京时,当朝太傅石相公嫡孙的失聪之症便是他给医好的,前后所耗光景不过十数日……” 梁柳氏不待话落地,激动得从凳子上一蹦老高,也不顾自矜身份,一把抓住襄桐的手臂。 “你说的可当真?” “我堂姐确是这么说的,且这事在杭州城里已然都传开了。娘子,那顾郎中既做得御医,定是有真本事的,咱们不若尽早带着茂哥儿登门求医吧,若迟了,恐被哪个大户人家先截了他做家医去。” “是,你说的很是,过两日,不,明日咱们就进城。” 襄桐见事情议定,也挂上笑容:“那我去知会芸姐儿和茂哥儿一声,明日要出门子,可得赶早。” “娘,咱们明个儿要哪去儿?”适逢梁芸带着梁茂进门,只听了个话尾巴。 “去杭州芝龄堂,找顾神医给咱们茂哥儿医耳疾。” 梁柳氏前一刻还在兀自欢喜,后一刻才感觉哪里不对,立了眼质问:“你带茂哥儿过来作甚?” 梁芸本来是带人来解围的,这会儿见襄桐好端端的和她娘说话,吞吞吐吐不知所措:“我,我……” 襄桐赶忙岔开话题。 “娘子,我堂姐说顾郎中这些天开门义诊,诊金分文不取,药资也有酌减,但每日只给看十例,咱们最好寅时前就出门,不然怕是被旁人占了先。” 梁柳氏瞪了低头装鹌鹑的亲闺女一眼,又看了看茫然不知所措的乖儿子,知道眼下茂哥儿医病的事顶顶要紧。至于那惯会拉拢人的臭丫头,回头再收拾不迟。 “行了,都别杵在这儿了,都给我屋去。” 说完,又特特交代一句:“桐丫头,你明天须得起早准备干粮,让芸姐儿给你搭手,今晚就宿西屋去吧。” 第2章 【杭府求医】 01 西屋把冷山,又没有个邻居遮挡,比东屋要冷上不少。不过比起襄桐先头住的土坯杂间,已经是上房。 梁柳氏去年是让襄桐和梁芸同住西屋的,但这个冬天,她以梁茂夜里咳嗽需人照顾为由,命襄桐彻夜住在梁茂的脚踏上,一晃已经三个多月。 梁芸心思单纯,信以为真,她心疼襄桐也担心弟弟,还曾主动提过和襄桐轮流给茂哥儿上夜。 梁柳氏自是毫不犹豫拒了,还暗骂梁芸吃里扒外没眼色。 襄桐心里明镜儿一样,只是碍于面皮没说破。 梁柳氏历过多次求医无果,已觉得梁茂失聪难愈,担心他将来不好说亲,想趁着两人少不经事,拴了襄桐给梁茂做个便宜娘子。 到时候哪怕十年身契到期,两人有了实情也拆解不开,若有了一儿半女,更连彩定摆酒都省了,大可稀里糊涂含混过去。 梁柳氏如意算盘打得响,万幸梁茂还小,今年不过十二,比襄桐还小着三岁。没开窍的小童只把襄桐当家姐,襄桐待他也就如弟,只是难免有些后悔当初选了这家应工。 襄桐当初弃了两处官户人家,反倒自卖到梁家为仆,图的就是梁家人口简单,无甚根基,往后不用担心折在深宅大院给人搓磨逼迫,连每个月六十文的月钱都忍下了。 梁柳氏如今这般做派,襄桐十分不耻,只是她也知道,若梁家无赖用起强来,她坏了名声说不定还会沦为妾氏之流,想想只能暗中使力。 果然,方才听见梁茂的耳疾有救了,梁柳氏就迫不及待把他们拆隔开,是打着主意等梁茂痊愈后能另寻了高枝儿,再瞧不上一个双亲俱亡的下仆。 于此事上,襄桐将梁柳氏的心思摸的分毫不差,也就越发齿冷。 为了省油,西屋同样没掌灯,襄桐洗漱干净摸到内室床沿,先轻唤了声:“芸姐儿。” 梁芸“嗯”了一声顺势往床里挪了挪。 襄桐见她没有谈兴,还当她困了,只顾自铺了床,又褪了外袄躺进去。 将要入睡,梁芸却突地开口。 “桐丫头,你说茂哥儿的耳疾,真还有救吗?” 此前梁柳氏寻过的郎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诊金似堆山填海地白扔出去,眼见梁家多年积蓄的家底要被掏空,梁芸很难不疑。 “总要看过才知道。我觉得这位顾郎中该不是浪得虚名,就冲他敢开馆义诊,且这些天没被人砸了招牌,就可窥得一二……”襄桐语气淡淡,却有种安抚人心的笃定。 梁芸又“嗯”一声,隔了半晌叹了口气。 “再有四个多月,我就出孝了。” 梁芸十六,出了孝,就该议亲了。 襄桐明白梁芸的忧心。 “你放心,若茂哥儿的病真大好了,娘子定要让他继续苦读的,咱们茂哥儿聪慧,高中是早晚的事。” 梁芸没领会襄桐的意思,“嗯?”了一声。 “官老爷的家姐,哪里会被屈就?” 梁芸眼睛亮了起来。是了,要是茂哥儿想在仕途走的长远,名声顶顶要紧,梁柳氏为着儿子也不会贪图财帛卖女为荣。 襄桐也在心里祈愿。 若梁茂好了,梁柳氏也再不会打她的主意。 02 次日早起,梁家人披星戴月出得门,搭上了一辆往杭府贩菜的驴车,车把式要了八文钱做路资,天不亮就到了杭州城北的艮山门。 梁家先时也曾在这繁华富庶之地过活了几年,当初赁的小院离着郑家米铺所在的石板巷只隔了条街。 侯了一会儿,城门大开,梁柳氏仗着地头熟便,带着几个小的直奔石板巷。 天刚见亮,雾气里夹道而建的民居和铺户鳞次栉比,依稀可辨,早市上的朝食冒着腾腾热气,老远就飘着香,引人垂涎。 只是眼下,梁家人没有半点游街的心思。 等一行人来到了地方,梁柳氏一侧头果见郑家米铺隔壁是家叫做芝龄堂的门面,匾额檩木下挂着的清漆药葫芦昭示着这是家医馆无疑。 此时郑家米铺和芝龄堂俱都上着门板,米铺门前空空荡荡门可罗雀,可芝龄堂门口已经排了好长的队,甚至还有席地而坐自煮了汤锅的,也不知候了多久。 “怎么恁多人?” 梁柳氏大致数过去,前头少说已有十七八人之多,想到义诊的十例之限,她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兼又难免触景生情:若是梁宏那死鬼还在,一家子仍住在临安城中,只需遣了下人来候着,何须起早喝风,心中更加忿然。 襄桐赶在梁柳氏迁怒前先开了口:“娘子勿恼,我去前头问问,或有陪诊的人夹杂在前头也未定。” 梁柳氏这才稍微展颜。 “去吧,顺道再问问那位顾神医几时开诊。这鬼天气,没病也冻出三分。” 抱怨完又替怀里搂着的梁茂拢了拢衣襟,换了副慈爱脸孔:“待会儿娘带你寻个脚店喝热汤去,可别冻坏了我儿。” 梁芸眼巴巴看她娘疼爱弟弟,只能搓搓手顺势拉高衣领,再看向钻进人群中的桐丫头,又顿觉得自己好歹有家有娘,不用被人呼来喝去,稍稍好受。 襄桐很快回还。 “顾神医每日辰时三刻初诊,一般截至午时即休,午后多是复诊。而咱们前头总共排了十三家人,除去其中两个专来取药的,咱们实则排了第十二位……” 果然没进前十,梁柳氏却不死心。 “那顾神医不是每日只看十人吗?为甚那第十一的还排着不走?” “因昨日头午顾神医问诊顺利,额外多给看了两人,所以有人存了侥幸等着……” 梁柳氏权衡了片刻,很容易就有了决断。 “桐丫头,你在这里守着,我带茂哥儿他们往东寻个遮风的地方,待会儿开诊再回来。” 襄桐是仆,没有立场叫苦,顺应梁柳氏的意思排在了队尾。 随后又有新的病患来,听说排到了十名开外也没走,同样准备碰碰运气。 辰时三刻,芝龄堂准时开了门。 顾郎中一派仙风道骨,稳坐在自家医堂案牍后,他虽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似壮年,腰间一个不大的油皮葫芦尤其惹眼。 另有个十一二岁的伶俐小童侍奉在侧,眼下正按了次序给排队的诸人发木牌。 自是没有襄桐的份。 头一个进屋问诊的是对母子,似乎是看小儿发热夜咳的,算是寻常病症。 望闻问切一个过场走完,顾郎中果然很快落笔开了方,那药童此时已经抽空答对走了独来取药的两人,便按方从半壁药匣里配药称量打包,手脚利索的很,末了用揩台布把药末划拉进脚边簸箕,让诸人放心残药不会混回药匣去以次充好。 再看那妇人接了药,留下四十几个钱在柜上,又细细问了煎食方法,这才千恩万谢的离开。 算算时辰,头一号母子从进门到离去,前后大约一刻钟光景,若都按这个速度,午时前应是都能诊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用明日再请早。 襄桐呵了呵气,又跺跺脚,一抬头恰瞧见她堂姐夫李炳从隔壁郑家米铺出来。 李炳倒是没惊讶在这遇上襄桐,梁家四处求医的事,他没少听他娘子念叨。 “姨妹来了?”打完招呼又皱眉:“天气这么冷,他们就留你一个在这儿挨冻?” 终归是亲戚,里外分的清楚,梁家有个刻薄主母的事在樊家从来不是秘密,李炳心里存了同情也有内疚。 这丫头当初卖身到梁家前,樊家人曾上门借过钱,李炳当时手头紧拿不出,所以每次见面总觉得是自己当初没接济岳家间接害了襄桐。 襄桐吸吸鼻子:“是有点冷呢,正想向姐婿讨杯热汤。” “好嘞,你等着。” 李炳最终拎了一铜壶热水并几只瓷碗出来,让前后排着的人也跟着沾了光。 水还没凉透,巷子口却突地来了一行人,由远及近踉踉跄跄奔来,边走还边叫嚷:“顾神医何在,救命啊。” 第3章 【沈二郎】(捉虫) 七八个壮汉抬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奔向芝龄堂,原本堵在门口排队的众人几乎是不经思考就齐刷刷让出了一条道儿。等反应过来这是被人明目张胆地加了塞儿,均一脸不快,却又实在提不起脾气阻拦。 那后生伤的太重,须得急救保命。 他大腿上豁开的棉裤内有道近五寸长的外翻伤口,肚腹处还插着一只匕首。 匕首有多长暂时看不出,但此刻仍深深且牢固嵌在身体里,而他棉衣上的血迹已经冻成了冰粒,糊了大半衣襟,也就让人看不分明他身上是不是还有旁的伤在…… 总之,按着经验,这样的伤者极有可能躺着进去,也躺着出来。 而送他来的人,果然也失去冷静。 “顾神医,顾神医,求您破例给沈家二郎先看看吧,他被双驼岭的悍匪捅了三刀,流了不知多少血,迟了恐就来不及了。” 领头儿的中年汉子满头汗湿,恨不能跪下给顾郎中磕头。 顾郎中虽不至于被这样兵荒马乱的景象镇住,但见来者如此惨烈也是唬了一跳。 毕竟青天白日,杭州城内又一片太平繁盛,别说是被匪贼袭击,就是市井内斗殴滋事的都少,更别说有动刀兵伤人的。 顾郎中当机立断从条案后绕出来,一边吩咐他那药童“速去烧滚水多备纱布来”,一边伸手翻看了昏迷着的沈二郎的眼皮,随后才迅速从腰间葫芦里倒出两粒黑色的救急丸药,掰开他紧闭的牙关硬生生把药塞了进去。 人不清醒的时候,显见无法顺利咽下。 “拿水来!” 也不知顾郎中这一声是朝着身后哪个招呼,反正药童被支使到后院烧水备纱布,屋里只余下几个送病人前来的壮汉和被晾在一旁求诊的人。 襄桐本是在门口随众人一同观望着,听到顾郎中叫水,而屋里人似没头苍蝇般愣着或乱着,她顾不得许多,拎着半铜壶温水跨过门槛,倒了半碗水递将过去。 “水来了。” 顾郎中闻声转身接了水,又费了好大力气把药彻底送服进去、虚擦了把汗又道:“把人抬进内室医榻放平,再把他身上衣物除了,切记别碰到伤口,等我取了药来。” 随即他到半墙药匣子跟前翻找起来,而那一行人又抬着沈二郎鱼贯往后面内堂去了。 门口还在排着的众人面面相觑。 以那沈家二郎的情形,顾神医今日头午怕是腾不开手再替旁人诊病了吧? 原本排至十名开外的人随即摇摇头,自认倒霉先离去了。 而排在十名之内的,还报着一线希望,均凑到门口、抻长了脖子等着,期间难免议论纷纷。 毕竟这样的大事不常有,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八卦起双驼岭的匪患是何等危险的存在,而这沈家二郎又是为甚交了如此厄运。 襄桐没有急着退出堂屋,只暂避到外堂屏风处,她想着,若能给顾郎中帮上些许小忙,说不准下午能得他破例给茂哥儿义诊。 这想法确也不算托大。 襄桐的大伯樊大吉在八里铺最大的药行做工三十载,这些年时常在家归拢药材,襄桐少时耳濡目染,虽不能完全掌握熟识药理,但辨别起来不成问题。 顾郎中到内堂后,总有一炷香的功夫,突地打门里面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之后是顾郎中大喊:“刀取出来了,你们快按住他的手脚,别松劲。” 又过了片刻,有个人高马大的黑脸堂大汗从里面出来,一边朝药柜行去,一边念念有词:“人参、三七、蒲黄……人参、三七、蒲黄……” 重复了几遍,终于哭丧了脸:“老子也不识字啊,这怎么找?” 襄桐在那壮汉身后咳了一声:“请问是顾神医让您取了人参、三七和蒲黄三味药进去吗?” 那汉子乍被问话,下意识地答了“是”,回头见是个俏生生没梳髻的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自以为是认定襄桐也不识字。“我还是去寻了药童来吧。” 襄桐也没拦着那人,只在他走后按了药匣的标记找药,又把三味药各取了口服或外敷两剂的量分别包好往内室去。 进了屋她也不敢乱瞧,但冷眼还是瞥见那个沈二郎仰面平躺在医榻上,光了半身,拦腰还盖着个薄毯子,似睡着了一样。 “顾神医,药取来了。”襄桐目不斜视把药递上前去。 顾郎中这会儿已经稳住了沈二郎的心脉,正在小心翼翼用药草包住他肚腹处缝合的伤口,见进来送药的不是方才的黑脸汉子,而是换成了个女娃子,难免奇怪。 不过他想起方才递水的也是她,还当襄桐也是和伤者同来的伙伴,于是也没多盘问,只顺手接过药材,先把人参取了一片出来让沈二郎放在嘴里含着吊命,又把三七和蒲黄倒进手旁研钵里捣碎。 “伤者血暂是止住了,但接下来还需要静心休养,眼下不好挪动,人就先留在我这里安置一两日,你们留一个在屋里随我照顾,旁人都回去等着吧。” 领头的汉子闻言似有些不放心,他看着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的沈二郎小心问道:“顾神医,我这兄弟是不是已经没有大碍了?他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方才他错手杀了两个盗匪,恐还要向衙门口报案厘清……” 顾郎中立时黑了脸:“你们真当我是神仙转世呢?他伤得这般重,进城路上又耽搁了许久,现在还能喘气儿就已经是他攀了大造化。莫说让他去衙门口过堂,就是想下地都得往一个月后看,那还得看他这十来日能不能顺利闯过鬼门关,老天爷开不开眼。” 那汉子立刻被训斥得没了脾气,赶紧揖首告罪:“您老切勿动怒,是我急糊涂了。我这就带人出去。” 随后又吩咐一个面相略年轻的小郎:“二牛,你留下照顾沈家兄弟,我去衙门口一趟,再派人去霍山村给沈大娘送个信儿。” 临出去前,那汉子又从腰间摸出个三两的银锭出来。 “顾神医,这是些微诊金和药资,若是不够我晚些回来再添补,万万请您保住我兄弟的命……” 顾神医不想听他聒噪,摆摆手不再理人,等人都退出去才斥上一句:“留个没弱冠的小子当武院、挡刀子,这不是成心让他断送吗?这会儿充起好人来了。” 被留下的二牛听见自己亲大哥被骂,不甘地辩道:“我家兄嫌他小原本是不肯收的,只是见沈二郎为了供他家大兄赴考,求了又求告了又告万般诚心,这才心软破了例,连工钱都提前垫上支了去,您可别冤枉了好人。” 顾郎中回身瞪眼准备呛回去,却看方才递水送药的襄桐还在。 腹诽说不是说了只留一个人吗? 因看那二牛不爽,直接撵他:“你去灶下烧水,把我的童儿换进来。” 襄桐知道顾郎中多半是误会了什么,有些无措,刚想出言解释,就见他随即也起身。 “止血生肌的药粉快不够用了,我须得赶紧再配些出来。你在这儿先守着,若人醒了就把他些水喝。若是伤口裂了,就大声唤我。” 襄桐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这个时候真不好裹乱。 “是,我记下了,您自忙去,这里有我。” 第4章 【闹了乌龙】 01 时下男女大妨不严,田间地垄里光身务农的男丁也不是没瞧过,但襄桐头遭和个陌生小郎共处一室,任她平时性子淡定,此刻也难免有些不自在,只庆幸那人此刻是昏着的。 药童很快端了热水进屋,倒没见着先头的黑脸汉子跟着,一问是随着旁人去官府了。 药童见襄桐独个儿在屋守着沈二郎,认出她是先头在外面排队求医的,虽然奇怪她为什么能登堂入室,但也没有多问,只麻利从铜盆里拧了两条热巾子出来,又把其中一条顺手递给襄桐。 “你来擦上头,我来擦腿,只管除血污,千万小心别碰了我师傅缝好的伤口。”免费的劳力不使白不使。 他边说边顺手掀了覆在沈二郎身上的绒毯子。 襄桐方才见人裸了半身已经面皮发紧,遑论给人擦身,张口就要拒了。可药童出手太快,她都来不及反应,就见赤条条一个男体横陈在眼前,瞬时觉得轰的一声似被天雷劈中了一般。 她面皮再厚也不能继续待下去,转身就往屋外走。 药童摸摸鼻子,他也没想到沈二郎被剥的如此干净,连个遮羞布都没给留…… 他已经意识到不妥,有些讪讪,就没再喊襄桐回来搭手,专心给沈二郎擦洗起来。 又过了片刻,药童从屋里出来,见襄桐还在门口,先开口说了句“对不住”。 襄桐脸上僵硬着说了句不碍,又打听起今日顾神医的安排。 “师傅说沈二郎今日最是凶险,实在分不开神再义诊,已经将今日求医的人都打发回去,挪至明日后日晌午过后再诊了。” 襄桐出来就发现人群散了,确定所想哦了一声,心下有些失望,也不好再提破例求医的话头,只借着堂屋避风等梁家人来寻。 药童却得寸进尺:“我得去后院再换盆水,还要取纱布,你进去替我再守一会儿吧。” 襄桐想避嫌,又不想得罪药童,折中应他:“我替你换水去吧。” “那可不成,你又不知道纱布怎么煮,消杀不干净秽物会让伤口化脓,那可就害了人命。” 他似知道襄桐在顾虑什么,又小声补上一句:“我都给他盖严实了,你进屋只管看着别让他翻到地上。” 襄桐还是不愿意。 那小童负气小声嘟囔:“看都看过了,这会儿害臊有什么用,回头我就和沈二郎说,他被你看光了,让他娶你做娘子……” 襄桐咬牙切齿:“你敢?” 02 襄桐不会被个小童的威胁震慑住,但最终还是答应暂替他照看昏睡中的沈二郎。 她方才没防备,在屋里瞧了不该瞧的,才一时失了分寸。 现在细想想,躺着那人已然一脚踩在鬼门关里,她和个濒死的伤患计较什么?又顾虑些什么? 她的身契签了整十年,在此期间婚嫁的事儿可要听凭主家梁柳氏首肯,说不定一拖就拖到她二十几岁期满才能成亲,搁在正常男方人家,断不会接受,因此也就不必担忧沈二郎醒来以后夹缠不清。 所以再次进屋,襄桐已经可以十分从容。 药童也没有继续促狭捉弄,达到目的果然端了一盆暗红污水往后院去了。 襄桐心下不再乱了,倒提起兴致仔细打量起躺着的沈二郎。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体魄魁伟,平仰着几乎占了大半个医榻。他露在绒毯外头的躯干满是精壮紧实肌肉,一看就是经年习武或卖力气讨生活的人,只是他棱角分明的精致五官搭在一处显得有些面嫩,推算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而他麦色粗糙肌理还有些浅浅的旧伤痕。 这样一个不及弱冠小郎,竟然能让两个悍匪毙命,说起来也算英雄出少年了,不过要是寻常人家听了这般事迹,恐怕只有畏惧他的。 这年头别说杀人,就是杀猪宰羊的屠户都令人发怵。 沈二郎就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 他生就了一副好眸子,黑漆漆亮晶晶,像是幽深的古井沁透人心,又凛冽又低沉。 四目相对后,襄桐眼皮突地一跳,方才丈着人是昏着的才肆无忌惮,现在有种被人抓了现形的难堪。 她地手上一抖,巾子落在榻上,却还勉力撑场面。 “你醒了。” 沈二郎在城外历了一场生死,方才拔刀时又疼晕过去,这会儿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气力计较为什么和个陌生小丫头独处一室,只凭了本能微张了干涩嘴唇,嘶哑央求她:“水……” 襄桐记得顾郎中说过要给他喂水的事,赶紧倒了半碗温水端到他跟前。 又不敢随意挪动他,又怕直接往下灌呛了他,襄桐为难下只得取来个分药的瓷勺,一口一口地舀了水喂给他,却发现躺着的家伙竟慢慢涨红了脸,原来他终于发现自己被人脱了个精光,只余条毯子遮身。 襄桐这回倒似没瞧见一样,也不戳破,只凭着无比耐心,总算在他灼热鼻息下送服下去大半碗温水。 再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喊顾郎中来瞧,那沈二郎却似力竭,一歪头又阖上眼,脸上依旧潮红不退。 襄桐探了探他鼻息,喘的微弱却绵长,想来是又晕了过去。 也好,倒省些口舌和尴尬。 药童很快取了纱布回屋,襄桐知道他势必要给沈二郎包扎,自觉功成身退,直接去了外间避嫌,恰赶上顾郎中制好了止血药回来。 “沈二郎如何了,醒来没有?” 襄桐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了一遭,我给他喂了半碗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不知是不是发了热症,还请您给细瞧瞧。” 她方才怕把人再弄醒也没敢上手试温,只根据常理推测。 顾郎中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跨步继续往屋里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问她:“你怎么不在里面看着些?”语气里稍稍带出些责备。 襄桐趁着顾郎中询问赶忙澄清:“我原本是今早随主家来向您求医的,方才见屋里忙乱才自作主张递水送药给您,实在是事急从权,请您别见怪。现下有您的童儿在里屋照看着,我继续留下就不大便宜,毕竟和里面的小哥素不相识的……” 顾郎中虽是个医痴,但这会儿也总算闹明白了,敢情这丫头和里面躺着的沈二郎,没有半点关系……而他居然就自以为是地把人家小丫头留下伺候个陌生男子了! 关键那沈二郎还被脱了个干干净净……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虽然其中一方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但往严重了说,这也是逾矩的。 当然,这是按汴京府朱门大户人家的规矩论。 “呃……”顾郎中懵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合适措辞,实在拉不下老脸认错,也怕对方不自在,只得支吾一句:“小娘子高义,老朽代沈二郎谢过了。”说着就要作揖,值当抵上方才的失礼。 襄桐不敢受他的礼,赶紧避开身岔开话题。“不敢当您的谢,只是不知您明日头午的义诊是否照旧,我家小主人失聪多日,今日从城外慕名而来,却恰逢沈家小哥的事,您看?” 顾郎中闹了次乌龙,本来负疚,见襄桐心有所求,反而踏实了些。 “既如此,待我给沈二郎再诊治诊治,若他头午无大碍,今日午后老朽就替你那小主人扶脉吧。” 襄桐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提及一嘴,没想到顾郎中一口应下了,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您真是妙手仁心,菩萨转世,我这就去寻我主家人去。” 第5章 【避凶煞】 01 梁柳氏眼下正坐在个卖热饮子的脚店里。 说是店,只三面起了棚,一面做空,棚内摆了七八张粗旧方桌并长凳。 今日天寒,来此间避风的人不少,而梁柳氏对面也坐了个身穿长褂、手持签筒的暮年相士。 相士是个瞎子,他的卦幡上龙飞凤舞绣了“鉴三命”的字眼,正摆在梁芸梁茂面前的方桌上。 签筒被摇了三摇,终于掉出了一只红头木签。 梁柳氏隐约见那签头印着个“中吉”,还不待细看,那瞎子就用手摩挲起上头的纹理刻痕。 片刻后悠悠开了口。 “这位娘子方才说,问的是令郎身体康泰?” 梁柳氏先是忙不迭的点头,反应过来对面的人看不见,赶紧答他:“正是,问我儿求医的结果,不知这签何解?” 今日没能排进芝龄堂义诊的前十列,梁柳氏心焦的很,恰赶上与个相士拼桌,病急乱投医,盼着找些慰藉,很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来。 “这一签名为吉,实藏凶,是个祸福相倚的意头。” 梁柳氏不解:“此话怎讲?” 瞎子捻了捻花白胡须,砸吧下嘴:“若从这卦相看,令郎的病,很快就可痊愈,生机嘛,就在这杭州城中,且就应在今日。” 梁柳氏眉心一挑,心说这不正应了今日上门求诊的事?定是那顾神医能医好了茂哥儿的耳疾。 她赶紧向西合十双手:“阿弥陀佛,苍天有眼,我儿有救了……” “不过,我方才也讲明了,这吉中,也带着煞。” 梁柳氏听到他话风这一转,心也提溜起来:“老神仙直说无妨,纵是花耗些黄白之物,您也要想法子帮我儿破上一破。” 瞎子摆摆手:“你勿以为我是为了诓骗你钱财才如是说的?实则,这煞气我并无法破了。” 梁柳氏听了更急了:“老神仙,你快些说个明白吧,可急煞我了。” “令郎今年应是本命之年吧,所谓流年不利,便如是了。”说着用手掐算演练了一番又问:“先头尊宅中有处墙梁是不是榻了?” 梁柳氏仔细回想了一番,不太确定答他:“主屋都好好的,唯有放杂物的那间入冬被风掀了顶棚,还不曾修补……” “那屋里可还住着人?” “屋破前住了我家里的女使,现下人已挪去了旁的屋里。”她在外没好意思说襄桐住梁茂的脚踏。 那瞎子点点头:“这就是了,那女使替令郎挡了一灾呢。” 梁柳氏错愕非常,这是说襄桐是茂哥儿的福星吗?难不成,往后还真要儿子配了她才得安生?顿觉惶惑。 幸而打卦的又转了话锋:“只是这煞气被那女使挡了一回,下一次就不管用喽,且早晚要反噬回去。” “老神仙教我。” “别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归根结底避着些就是了。平日里,尽量再别让那女使再靠近令郎,或许可解。” “这是何故?”梁柳氏彻底被闹糊涂了,怎么又说那死丫头能挡煞,又说不让她近身? “那女使挡去的煞气原该应在令郎头上,如今生生被旁人接下,一时还没有恢复真气,待过些时日,它遇了机会,定要寻了原主再催发作乱的,所以权宜之下,将那女使远远地置在别处,勿让大凶之气寻根溯源,待过了今岁,逢年过节烧香念佛消磨掉灾祟自然万事大吉。” 梁柳氏这回听懂了,那丫头如今替茂哥儿背着煞气,不能让煞气再找到茂哥儿头上。 “多谢老神仙活命,我回去就将那女使放的远远的……”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些铜钱,从桌上推了过去。 那瞎子也没嫌钱少,收了签筒,擎着卦幡施施然走了。 梁柳氏见他不图财,信了七八成。 梁芸坐在一旁撇撇嘴。暗忖这瞎子胡言乱语,定是个骗子。 梁茂听不真切,只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九连环。 梁柳凝神静思,有些为难,不知该把襄桐安置去哪处。她的身契还有将近七年,若是白白发还了她,未免太亏。 还没定下章程,远远地就见个熟悉身影朝着这处走来。 不正是襄桐丫头吗? 想着方才打卦的那番话,梁柳氏赶忙起身朝梁芸吩咐。 “你带着茂哥儿先去棚子后头避避,我唤你再出来。” 然后起身迎上去阻隔。 襄桐不知道方才的插曲,脸上还带着喜意。 “娘子,顾神医肯给茂哥儿看诊了,让咱们过了晌午就去。” 襄桐说完,向梁柳氏身边寻人,不免纳罕:“怎么没见芸姐儿和茂哥儿?” 梁柳氏听闻顾神医今日肯为梁茂瞧病,对方才卜问的结果更加笃信,这会儿别说让襄桐和茂哥儿碰面,就是提都不想让她提起。 “桐丫头,我突地想起,出门前我屋里的炭盆似是没熄,你赶紧替我回去看看,可别走了水。”“今夜就宿在家里,也不用再出门了。” 02 襄桐按着梁柳氏的吩咐踏上了归途,心下隐隐不安。 出门前,梁柳氏屋里的炭盆是襄桐她亲手熄的,又用泥灰封个严实,连个火星子都兴不起,断不会出现走水的情形。 梁柳氏当众扯谎,就是想故意支开她了。 可是为什么呢?这很没道理。 梁家如今没有成年男丁,以往出门均要襄桐鞍前马后地忙碌,伺候周应着梁柳氏并她一双儿女的吃喝拉撒,出门在外期间,襄桐的作用几乎不可或缺。 更何况,今日去芝龄堂求顾郎中义诊的事也是襄桐从中斡旋谈成的,茂哥儿眼下还没见着郎中,怎么就突然把她撵回梁家了呢? 本想等着晚间梁家人回来再想办法问个清楚,或是旁敲侧击询问梁芸。 可惜梁家人,当晚并没归家。 襄桐不确定梁柳氏背着她搞了什么名堂,当晚和衣宿在西屋,且睡得十分警觉,很怕夜里有什么不测。 可次日一早,她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越发理不出头绪。 直至近午时,终于有人登门,也掀开了梁家人彻夜未归缘由的冰山一角。 襄桐先是听见叫门声,随后到门前隔着门缝悄悄打量,发现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昨日在芝龄堂被留下照顾沈家二郎的青年,似乎唤做二牛的…… “樊大姐儿在家吗?我是替你家梁娘子来传话的。”襄桐是姓樊没错,按说也只有梁家人知道。 襄桐不十分放心,回了句:“就来。”反手却从门边操起把劈柴用的斧头执在手里。 门外的人似也没有什么耐心,只隔着门说话:“你勿须开门了,我传过话便走。” 二牛言简意赅:“你家娘子托我告诉你,天黑前去杭州城的芝龄堂寻她,要是去晚了没见着她人,就留在芝龄堂照顾沈娘子娘俩儿。” 襄桐一头雾水:“请问,沈娘子是哪个?你又如何识得我家娘子的?” 二牛似极不耐烦:“你去了芝龄堂一问就知,话带到了,我还得回霍山村接人,不同你多讲了。” 说完,果然转身朝着巷口去。 襄桐放下斧头,思量起来。 既然如此,就去芝龄堂瞧瞧吧。管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当然,襄桐还不知道,所谓沈娘子,就是沈家二郎他娘。 而她现在,已经被梁柳氏典卖给沈家人了。 第6章 【巧言令色】 01 两个多时辰前,杭州城石板巷。 梁柳氏带着一双儿女从昨夜投宿的邸店里出来,三口人匆匆在街边的食摊用了份澄沙圆子做朝食,随后就直奔三间铺面之隔的芝龄堂。 顾郎中昨日午后亲自给茂哥儿诊了脉,又细细问过既往服用过的药方,当场确准这病症不是什么难解之题。 因有个沈姓小郎伤重留在医馆救治,顾郎中实在分不开神,这才把茂哥儿的诊疗推后,且答应往后每日辰时,趁着医馆开门前替茂哥儿施针通脉。 早间人的精气神最盛,看诊定是事半功倍,梁柳氏得了如此便宜无有不应的。 她自得知茂哥儿复原有望,高兴得半宿没睡,这一早就登门相候。 来开门的是顾郎中的药童,唤作当归,因起早就被人折腾拆卸门板,脸色不是太好看,梁柳氏为人虽小气,但在外也会使钱周旋,把了串铜钱递过去,不成想当归小童拒而不收,倒让人高看一眼。 梁家人来的早,顾郎中还在吃朝食,当归就把人领到了供病患细诊的内堂。 进屋时,内堂里还有旁人在:一个脸色惨白面容俊秀的小郎阖眼躺平在医榻上;一个身形瘦弱面黄肌瘦的中年妇人束着手立在榻前;还有一个,穿了身杭绸文生长袍的壮年文士提了包袱站了妇人对面。 文士背着门,正和那妇人推让着什么。 “沈娘子毋须客气,这三十两银虽不值什么,却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全做令郎受伤诊治的抚恤,还请您收下。” “使不得,使不得,我儿的诊金有人付过了,不敢再要……” 妇人一身村妇打扮,局促不安地摆手。 “沈娘子收着吧,在这杭州城里,求医问药贵着呢,您就算不为了自己打算,总要想想令郎……况且,二郎的伤本就是为了护主才受的,这银子也是受之无愧,您不必有顾虑。” “咳咳。” 当归看着两边拉锯似的忒不像话,故意咳嗽两声示意有旁人在。 那文士见状,索性把银子置于医榻上,拱手作别:“楚某还有些旁的差事,不便久留,待过些时日再来探望二郎。沈娘子保重。”说完竟抬腿走了。 沈赵氏一向是个没主意的,等反应过来,再拿上银子追去,那人已没了行迹。 “唉。”沈赵氏叹了口气,恰看见梁柳氏带着一双儿女在内堂另一头落座,而当归已经回后院伺候顾郎中居作去了。 沈赵氏本就木讷寡言,梁柳氏又自持身份,两边人只默契地点点头示好,都没再多言。 沈赵氏忍者腰疼,开始给昏睡着的二郎喂药,可惜喂进去的少,淌出来的多。想着顾郎中说,这伤重的很,能不能保住他性命,只能听天由命,沈赵氏只觉眼窝发热,但碍着外人在,也不敢大哭。 又过了片刻,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掀帘进了屋。 “赵婶子,楚先生他回去了?” “嗯,回了。”沈赵氏看看手边的包袱,心里十分不安,忍不住向二牛求告:“二牛侄儿,那位楚先生,是什么人啊?他留下三十两银,我心里怪没底。” “大娘别怕,那是咱们主家给的恤银,给你家二郎医伤用的,不会有岔头的。” 二牛怕她继续想东想西,又转了话题。“我瞧您这腰似不大好,要不要紧?” “劳你挂念,都是我昨日来时着急跌了一下,敷过些药草,已好多了。只是家里三郎还病着,大郎又不在家,我离家一日,把仨儿托给隔壁他崔大娘照顾,也不知好了没有,心里真有些放不下。” “那,要不我回村替您看一眼?”二牛家也在霍山村,和沈家一个村头一个村尾住着。如今沈家人来了,按理说他也该复工了。 沈赵氏犹豫了一下:“已耽搁了你大半日,要不你先去外头替我寻个帮闲来吧,银子我来把。二郎三郎都离不得人,我一个也拆不成两个使。” 沈家家贫,又有个读书的长子颇耗费银钱,搁在方才,沈赵氏定舍不得花钱雇人,但此刻有了楚先生送来的银子,加上她又碰巧扭伤了腰,也就有些意动。 “成,那我这就去寻个牙子来,到时由了您挑人。” 02 梁柳氏起初并不愿和个无知的乡下村妇寒暄。 她自己虽也是农户出身,但自小没吃过苦,当初嫁的也好,哪怕死了官人,尚且有他生前攒下的八十亩良田活命。而儿子茂哥儿未病前也有读书的天分,是以梁柳氏早就把自己当做上户娘子,不然也不会还养着个女使在家驱使。 只是方才,她听见那沈家娘子有意雇人,心思活泛起来。 她昨日听了相士的话,正愁不知往哪里安排桐丫头的去处,碰到沈家人的境遇,可不是巧了? “听这位娘子口音,仿佛是琼州人氏吧?”梁柳氏在二牛出去后率先向沈娘子搭讪。 沈赵氏见说话的妇人笑意盈盈,自己也强挂上笑:“正是呢,莫不是您也是琼州人?” 梁柳氏起身走近了些。“我亲姨母当初嫁到了琼州万安村,我幼时时常去她家拜望,所以方才听您说话亲切的很呢。” “这可是巧了,我娘家兄弟如今还住在万安村呢,就住在村东头,问一句里正赵家,没有不知的。” 梁柳氏没想到套瓷这般顺利,笑意更盛了几分:“原来是赵家姐姐,我娘家姓柳,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柳妹妹也十分使得。” 沈赵氏见对方和气,虽穿了素但装扮的细致,哪里敢得罪,只客客气气喊了人。 梁柳氏便乘胜继续套她的话:“我这人,惯常多事,想着既碰上了便是缘分,容我多问上一句,你家哥儿这是怎么了?看着怪煞人的。” 沈赵氏哪经得住人问,眼眶里好不容易憋着的水光瞬间泄了洪:“都怪我狠心,当初为了给我家大郎凑赴考的盘缠,竟糊涂地许了二郎去给人做武院。昨日二郎护送他主家娘子归宁去冀州,不想在双驼岭遇了山匪,直被人给伤了半条命去。可怜二郎他自小吃苦,连十七岁的寿岁还没过,就遭了这般大罪,还不知能不能闯过去……” 梁柳氏半是假意半是唏嘘:“天可怜见的,这般好的孩子,怎么就被歹人给害了呢。您别伤心,老天长眼,自不会收了好人去,待顾神医几服药下去,令郎他不日定然会痊愈的。” 这话是好话,沈赵氏却没有感觉好受些:“我家二郎这伤,不好养呢,顾神医说,这七八日都是要紧关头,万不能离了人照顾,可是我家三郎他也病着,如今还在邻居家炕上躺着,我这心似在水火里煎熬一样。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头儿都撇不下。” 梁柳氏眼珠子转了转:“依我看,赵姐姐应尽早寻个得力的帮手,不然熬垮了自个儿,一家子都要塌了。” “我何尝不知呢,这不,求了二牛侄儿出门替我寻牙子雇人去了。” 梁柳氏摇摇头:“这杭州城里的帮闲哪靠得住,还不都是些好吃懒做需索无度的,回头做了半日工跑了,你还要再付过中人钱,这事儿我见得多了。” “这,不至于吧?” 梁柳氏见话垫的差不离,不再深说,也恰赶上当归进门来唤人:“梁家娘子,我师傅让茂哥儿去后院用针。” 梁柳氏赶紧辞了沈赵氏,拉着梁茂起身,一家三口急匆匆往后头去了。 第7章 【各取所需】(捉虫) 01 “鄙姓张,旁人多称我一声张婆子,敢问是这位娘子想雇人?”一身灰扑扑打扮的老妪站在二牛身侧堆笑问道。 沈赵氏虽然没见过世面,倒还不至于人理不通,十分客套称上一声张妈妈。 “我家二郎受了重伤,三郎在乡间也需人照顾,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这才想要雇个稳妥人来帮手,不知您可有合适的人选介绍?” 那婆子瞥了眼还在医榻上躺着的沈二郎,见他出气多进气少,心下有数,故意先端了端:“我经年做这行当,地面人头自是熟路,不过荐人前,先要看您想用个什么样的?再有,是打算用工多久,每日管不管食宿,配不配衣裳、给不给打赏,是要签了死契还是活契?” 沈赵氏哪经历过这些。 “这……” 二牛见她被牙婆震住不敢答话,只得越俎代庖:“我婶子她是想找个短工,人选不拘男女,最好伺候过伤患。吃的住的穿的暂是管不得,至于打赏,要看我这兄弟被照料恢复的如何另说。” “正是这个理呢,若我儿康复的好,定有重谢。”沈赵氏赶忙保证。 那牙婆听是短工,主人家貌似也不阔绰,不像有赚头,已有些阑珊:“这样人可不好寻。正月里出来做工的本就少,你家用人时日短又不管嚼用,成日里伺候病患汤药还要带着药腥气家去,犯忌讳的很。照我看,这活计每日不把上三五百的铜钱,难有人愿来。” 沈赵氏被这数字惊了一跳:“一日三五百文钱?竟要这么多。” 再一细算,若是二郎他卧床十日,只工钱一项就要花费三五两银。 想她一家四口,统共指靠着二十亩旱田过活,一年出息不过几十石米,缴了税,再去了口粮和种粮,卖得钱每岁余下不过十几两银上下,再去了大郎的束脩,更是所剩无几。所以三五两银,正值上全家人一季的花销…… 沈赵氏早知道杭州城里柴米贵如金,却想不到是这般程度。 可若是不雇人的话,她也属实吃不消,要是她也累倒了,两个儿子就更没人顾了。 横竖就这十天半月,沈赵氏咬了咬牙。 “就照张妈妈您说的价儿来,烦劳您快着些,我是急用。” 张牙婆不甚上心,敷衍着应她:“那我就帮娘子寻么着,回头若有了可意的人选,到哪处给您相看?又在哪处上工?” 沈赵氏再次语塞,顾郎中这里,是给病患细诊急救的地方,最迟明日,她就得带二郎把地方腾出来。 “我不是城里人,眼下还未寻着落脚的地方,要不,妈妈先帮我寻摸着……” 张牙婆耐心终于耗尽:“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主家,连个下塌处都没,让人顶着天踩着地做工吗?我看你就是戏耍人顽呢?今日算我倒霉,值当白磨破了鞋底。”说完气哼哼甩袖出去。 二牛跟着也臊了臊:“要不,我再帮您寻了旁的牙子来?” 沈赵氏知道很麻烦二牛,可也没有旁的办法:“那就有劳二牛侄儿了,待二郎醒了定要好好谢你。” 又一刻钟后,二牛带回来个男牙郎,年纪三十许,比方才那张牙婆看上去干练稳重许多。 “这位娘子有礼,某姓郭,在这杭州城做牙郎多年,不知您想雇个什么样人?” 这次沈赵氏有了前头经历,已经稍稍能应对得上:“榻上躺着的,是我家二郎,因受了重伤,急寻个人照料。我此间地头不熟,也供不得食宿,还请郭牙郎帮我想想办法,寻个可意人来。” 郭牙郎打量了沈二郎一眼,又不动声色瞧了瞧沈赵氏衣着,已经对其家境有了判断:“请恕某之言,娘子眼下,应先寻个落脚处,等安顿下伤者,再到义庄寻个帮闲或可行。只是义庄人杂乱,偷儿乞儿居多,细细寻摸,或有勉强可用之人……” “城内再寻不着人吗?”二牛代沈赵氏问了出来。 “或许会有,但春忙在即,你家这活计也不长远牢靠,就算有人应工,只怕也要狮子大开口,且难保尽心力。” 沈赵氏见一个两个都如是说,心下黯然。 02 梁柳氏从后院出来,隔着帘子就听见内堂里有人哭。她眼珠子一转,就猜得□□分,索性让梁芸带着茂哥儿先回邸店,自个儿反去寻沈赵氏说话。 “赵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赵氏发觉有人来,赶忙用衣襟抹了把脸。 “被风迷了眼了……柳家妹子这是诊好了?” “是呢,刚刚顾神医才给我家茂哥儿施了针,说是再有三回,定能初见成效。” “那便恭喜了。” 沈赵氏兴致缺缺,勉强客套,梁柳氏试探地问她:“走之前听赵姐姐说要请人,可得着了?” “唉,找了两个牙子,都说人不好寻,看来,只得我这把老骨头,硬挣命罢。” 梁柳氏心下大喜,面上却伪做关切。 “这如何使得?你若有个闪失,不是让孩子们跟着诛心吗?” “可是也没有旁的法子了,眼瞅进了春月,管是村里还是坊间,家家户户都要忙乱起来,哪个能顾我的死活?” 梁柳氏拉起她的手假意劝道:“赵姐姐是有儿孙福的,千万别想左了,你若不嫌弃,我倒是能帮得上一二。” “柳妹妹若能救了急,我结草衔环报你大恩。” 梁柳氏抿嘴一笑:“赵姐姐言重了。说来也是我的为难事,恰赶上了。” “柳妹妹这话说的是?” “赵姐姐应是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孤拐苦命人,我那短命的官人撒手去了已有两年多,而我可怜的茂哥儿又害了病,这一年来我四处奔走求医,屡屡失财碰壁……就好比这次,我儿得顾神医诊治,虽饶了诊金,但药资却也不菲,我就想着,度日如此艰难,只得忍痛把家中女使裁了,也省些用度……” 沈赵氏本就是个寡妇,独自拉扯三个孩子,吃过的苦楚多似水里的蜉蝣,顿觉感同身受:“竟看不出,柳妹妹也如此不易,还万万要保重自己啊。” “唉,都是儿女债,我若不要强些,他们又怎么活……”梁柳氏见沈赵氏面上动容,知道铺排的差不离,赶紧进入正题:“赵姐姐你更是如此,万事以自己的身体为紧要,不能一味逞强。方才在里院的时候,我就琢磨,既然赵姐姐要雇人,我要遣人,何不两急凑成一好,但又怕初回见面,冒失提了太过唐突……” “柳妹妹是说,愿意让了家中的女使给我?不知道你家里这女使工钱如何把?”沈赵氏听说有人可用,也顾不上客套。 “我这女使,自乾明九年和我家立契,自卖为仆十年,到今日,不过三岁有余,每月月例也只六十文,每季再管一套衣裳便得。” 沈赵氏听说是签了长契的,有些为难:“还有恁长契期,可我只想雇个十天半月……” “赵姐姐,恕我直言,令郎这伤,日后即使脱了险,也须好好将养些时日,你若按了短工寻人,只怕工钱不菲,且也换不来人家实心实意照拂。有了长契在身,人也好拿捏不是……” “那这契银……” “我与赵姐姐有缘,定不会坐地起价,就按着每年一两银便可。” 沈赵氏一算,总共要小七两银子,且还没算月钱和吃穿,渐生退意。“我,我再想想。” 梁柳氏看她面色,知道她多半是舍不得银钱,又让了一步:“或还有一法,我这女使,只典给你些时日,也按着年一两银,两年起租,赵姐姐意下如何?” “容我再想想……”沈赵氏却没咬钩儿。 梁柳氏心下着急,多说再有七八日,茂哥儿的耳疾就要好了,到时候要怎么防了那丫头搅灾。 “赵姐姐,我说句不当说的,你家哥儿看着可不大好,他还未成家吧?咱们大颂可有律令,未婚配之人不得立嗣,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捧摔的人都无,到了底下也没法寄生。你这做娘的,就不想趁着正当时,给他讨个房院?或还能冲一冲……” 第8章 【新东家】 再次站到芝龄堂的门口,天色已近黄昏。 襄桐隔着门板就看见仍在堂内给人问诊的顾郎中,以及,在柜前给人付药的小童。 “请问小哥儿,这两日来贵地看耳疾的梁家人可还在?” 当归拿眼觑了觑:“原来是你啊。”说着朝东边努努嘴:“出门往左七丈远,有处叫潘家邸店的,你去那寻吧。” 襄桐道了谢,走出几步后想起来什么又返身回来。“再劳烦问一句,这处有位沈大娘子吗?” 当归朝内堂比了比:“你说的是,那日托你看顾的沈二郎她娘吧?她们娘俩儿暂在内堂住着呢。” 襄桐若有所思,却不再多问,又道了回谢,先往邸店去寻人。 梁柳氏似是早料到襄桐会来,见店里伙计把人领来,在门口立定,也不让她进屋,直接当着院子说上了话。 “怎磨蹭到这个时辰才来?”颐指气使久了,梁柳氏态度惯无收敛。 “没遇上往杭州贩货的车马,我是徒步走来的,劳娘子等久了。”襄桐也始终客客气气。 梁柳氏怕惊动屋里人,也懒得再立威,索性把话往开了说。 “既来了,就往芝龄堂寻沈大娘子去吧,她典了你二年,往后好好伺候。” ! 襄桐想了一路,其实隐约有了猜测,但这会儿坐实 ,反有些不能相信:“娘子是说,已将我转卖了别家?” “不是卖,是典。” 梁柳氏何尝不想一次卖个彻底,奈何沈家舍不得银子,只能典出去两年。 “典了我去沈家,也是做女使?” 襄桐目放寒光质问,梁柳氏不由得心虚,却不想被压住气势。“怎的?你卖了我家十年,我难道发落不得你?” “沈家典我去,也是做女使?”襄桐鲜有咄咄的再次追问。 梁柳氏恶向胆边生:“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既卖了自己,哪来的脸和主家争执?实话告诉你,沈家大娘子护子心切,欲聘了你给她家二郎冲喜,你有这时间和我急头白脸,还不如早些寻了你新主家扯红布去。” 襄桐听完,心里的疑问有了答案,反而冷静许多。 “我也不问娘子因何典卖了我,只问沈家买我,银钱花了几多。” “一年一两银,两年计二两,我可没赚昧心钱。” 襄桐顿觉好笑。“二两银,娘子便卖了我?我竟不知梁家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也罢了,既如此,待我回镇上去取了细软就去沈家。” “我想这就不必了,你樊家还欠着我一两银子没还干净,总抵得上你那两身旧衣了。” 襄桐见梁柳氏如此做绝,心里愈加明白,梁柳氏摆明是要剪除了自己,丝毫不给余地。 要知道,梁家再不济,也不缺二两银子的典身钱,真到了那地步,也不会只卖这些,瓦舍勾栏里给的价儿还得翻番儿去。这么一想,连争辩都懒得说了。 “娘子既想好了,我也不会赖在梁家不走。想来你也不愿意我再屋去搅扰芸姐儿和茂哥儿,那便请娘子领了我认人去吧。” 梁柳氏见她答应的痛快,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算你识相。” 02 沈赵氏劳碌了大半辈子,除了男人刚死那会儿,没经过什么大事,她手里这三十两银,更是过手的最大数目。 这钱是她二小子沈庭拿命换来的,她舍不得挥霍,眼下正为着头午花耗了二两银子给庭哥儿典妻的事煎熬。 彼时听梁柳氏把她家那位女使夸得千般万般好,仿佛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她头脑一热应了,还当场付清了典身钱,后又立了文契。这会儿静下来,心里越发打鼓。 她一会儿担心儿子短命消受不来花钱典来冲喜的娘子,一会儿又疑心梁柳氏红口白牙说瞎话,荐来个坏心肠的凹糟货添乱,再加上沈庭至今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她愈加心慌,不觉也发起了热症。 当归小童替她煎了副草药来,又暗示她医馆的内堂不能久居。沈赵氏愁的不知何解时,梁柳氏领着人进了门。 “让赵姐姐久侯了,我把家里女使领来了,今儿个就交割给你使唤,也好及早替你多分担。” “这位是沈大娘子,往后就是你主家,还不叫人?” 襄桐得了授意,也没驳梁柳氏的面子,果然规规矩矩问好:“沈娘子安好,我家里姓樊,名叫襄桐,您唤我桐丫头樊丫头都可。” 沈赵氏原本忧心梁柳氏的人品,待细眼一瞧眼前的女使,把心搁回了肚里。眼前这孩子长得十分水灵儿,眉眼儿精致又不会显得妖气,一看就是个忠厚良善的,再看了她的手和脚,手上满是细茧子,没有缠足,是惯做家事的贫户孩子。 “好,好。真好。” 沈赵氏口拙,从前也没使过下人,除了这一个好字,也不知怎么赞。 梁柳氏看她那村相,在心里嗤了一声,又看看外头天色,不想再浪费时间。 “赵姐姐瞧我这女使可用得?” “果然如柳妹妹说的,是个千好万好的,得亏听了你的话……我家庭哥儿是交了大运了。” 沈庭要是没受伤,说门这样的亲或许有些屈就,但眼下不能按常理论,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人,有人肯嫁就不易了。 梁柳氏见事情没有反复,掩唇笑了:“赵姐姐既觉得人还满意,那我也不多耽搁您教导她了,我家里孩子还在邸舍等着,那就改日再叙了。” “好好,你忙你的,不用理会我们。” 梁柳氏见沈赵氏把襄桐当个宝似的,又犯了别扭,临走不忘朝着襄桐敲打两句:“赵大娘子虽只典了你两年,那也是你正经主子,你若敢欺了她心善,别说两年后归了我梁家门,我给你好看。” 襄桐知她是正话反说,提醒她只是借出去的玩意儿,心里一阵腻歪,却不当着沈赵氏露出半分:“梁娘子说的是,自今日起,我自然要尽心侍奉我家娘子,请您把心放了肚里去。” 见襄桐改口这么快,原本得意的梁柳氏顿觉一噎,不过马上重整了笑又辞了沈赵氏,这次真走了。 “娘子,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我,往常在梁家,劈柴造饭提水浆洗我一个人都拿得起来。” 沈赵氏越听越觉得满意,直拉了襄桐的手:“好孩子,我是个乡下婆子,没什么见识,今日讨了你来,也是委屈了你。我沈家虽贫,但也是为善的人家,往后成了一家人,都是互相照拂,万不会将你做下人看。” 襄桐摇摇头:“娘子这话太抬举我了,我自三年前卖到梁家,做的就是女使,不敢忘了本分。” 沈赵氏听她话头不对,把眉头一皱:“柳家妹妹没同你讲明来我家是做甚的吗?” 襄桐咬了咬唇:“我知道娘子是为了你家二郎才典了我来,我既来了沈家,这两年一定会尽心照顾侍奉您和家里人,只是典同租借,终归不是人伦常理,这事儿不如等二郎醒了,再细细商量,也免得日后二郎大安,因这权宜之计埋没了他人才。” 沈赵氏本就不经劝,听襄桐说的又很在理,一想到二郎醒后,多半要埋怨她自作主张,立时有些动摇。 “那这些日子,你便先替我照顾二郎吧,后面的事等他醒转再说。” 襄桐虽是头回见沈赵氏,已看出她是个多优柔,少决断的性子,再看病榻上的沈庭,比前一日看起来更萎靡颓败了许多,摸着良心多管起了闲事。 “娘子,我看这医馆不是久居之地,不若我们先寻个落脚的地方吧。” 第9章 【扶不起】 01 杭州城里百姓云集、居大不易,就拿梁家人投宿的潘家邸店来说,只一间逼仄朝北的普通下房,每日就要一百二十文的房钱,且还要另算热水和嚼头。 沈赵氏一辈子俭省,光是听个数目就直咂舌,而且,即使她舍得花钱,寻常店家也大都不愿收个濒死的伤患入住,怕人没在门里,添了晦气反耽误生意。 如此一来,想要寻个踏实住处,就只剩下赁屋一途。 沈赵氏一贯是听她家大郎二郎的话度日,如今大郎去赴考,二郎又昏着没醒,她冷不防失了主心骨,半分也担不起来。 襄桐新来沈家,本不想强出头,但见当家的主妇万事拎不起,万般无奈下,只得省去伏低做小那一套,为了往后的日子熬心力。 襄桐在杭州城只待过一年,地面算不得熟,这会儿不敢托大,直接去隔壁米铺寻了她堂姐夫李炳,央他荐个稳妥的房店经纪来,恰赶上李炳他没出五服的族兄李烊就是做的这行当。 襄桐为防樊家人跟她操心,也没同她姐夫细说被典卖到沈家的细情,只说是梁家手头紧,才用她换了钱,李炳性子直,竟也信了。 “沈娘子、樊大姐儿。”李烊四十上下,就住在左近,没吃完晡食就被李炳拉来了。 “李家大哥有礼,这么晚还劳烦您跑一趟,实是对不住。”按岁数,襄桐足小了两轮,但从李炳那头论,就是平辈人。 “不碍的,听说你们想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且希望明日就搬?” “正是呢,我家娘子从霍山村来,家里二郎受了伤不好往返折腾,为着复诊方便,想就近找个住处,还请您多费心。” 沈赵氏见襄桐说话妥当,且来的是她远亲,索性只在一旁陪着笑,很怕说多错多跟着添乱。 李烊见榻上躺着的沈庭,估摸着沈家也不会是什么殷实人家,先探她口风:“附近的空房院倒是有,却不知沈娘子想要赁个什么样的?” 沈赵氏看问到她头上,只直说:“不怕您笑话,我这小门小户,又是头遭进城住,只想租个便宜些的,小一些也无妨。” “那是要带了院子独门独户的,还是分了门的楼间儿?” 沈赵氏看向襄桐,襄桐知她是不懂其中差别,代她作答。“家里有病患,这些时日难免要熬些药汤,最好是能生火笼炊的地方。” 李烊想了想答道:“那就得是带院子的了,那些楼间儿多是十几户共用一个灶眼儿,寻常住户都是叫了外头吃喝,与你家不大适宜。” 沈赵氏一听这话,有些担心:“带院子的住处,应是也贵一些吧?” “这个自然,不过沈娘子也不必过虑,咱们杭州城中有官营的公房专用于救助有了难处的百姓,有的屋舍不过几百文就能住上一整月,逢了灾年还有减免。当然,这样的屋舍大都修缮的有限,难免鄙陋。” “屋舍破旧一些不打紧,有片瓦遮身就成。”沈赵氏赶紧表态。 “既如此,我明日去替你们问问,若有合适的,当日应就能住进去。” “那就多谢李家大哥了。”襄桐赶忙致谢。 沈赵氏见他说得轻松,心里反而有些顾虑:“劳您费心,却不知道,这屋子若能租得,如何谢您?”原来是担心中人钱太高被狠宰一笔。 李烊摆摆手:“都是亲戚间帮忙,就休提谢不谢了。再说,这房子能不能租成,要看楼店务那里有没有空房,我只不过帮你们问一嘴罢了。” 沈赵氏这才放心:“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您了。” 02 送走了李炳李烊,天已经大黑。 当归听说沈家人终于打算挪窝儿,态度都好了许多,连捧来的药都是滤好的。 “有劳小哥了。”襄桐主动接过药,端到医榻前递给榻边坐着的沈赵氏。 沈庭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牙关也难撬开。 药汤顺着他下巴就往下流,沈赵氏皱着眉擦了擦,又继续蛮喂。 门口恰这时又有人来了。 “赵大娘,我把你家三郎接来了,就在门口马车里,不知该往哪处安置?” 沈赵氏听了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碗,嘱咐襄桐一句:“二牛帮我把家里生病的三郎接来了,我去看看,你在屋里替我守一会儿。” 说完急急往外头去迎。 襄桐见人一溜烟出去了,索性端起案头的药碗,继续给沈庭喂起来。 襄桐的娘当初是病死的,那时她也是这么守着伺候汤药,看着眼前人的样子,难免有恻隐之心。 稍稍垫高沈庭的后脑勺,省得一会儿呛了他,又轻捏了他鼻翼,让他微张了嘴,趁着空档,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往下顺,总算比先头强了许多。 等沈赵氏回来,药已经送进去大半。 “还是你有法子,我今日喂他喝药,撒出去的倒比咽下去的还多。”沈赵氏也不知是夸是臊,顺手递来个纸包:“这是二牛在路上买的,澄沙馅的馒首,有些凉了,你留着吃。” 襄桐来的急,确是大半天水米没沾牙,却没忘记本份。 “娘子吃了不曾?” “我还有呢,你吃你的。” “唉,那我把药喂完就吃。”说完又关心一句:“二郎他可能吃得些什么?” “先头当归小哥施了碗白粥给我,好歹喂下去多半。” 襄桐点点头:“那就好。” 能吃下东西,伤才能养好。 沈赵氏见襄桐照顾人似有一套,掂量了一番,终于开口:“那个,我那三小子庆哥儿,眼下被安置在邸店里,我想着,今夜咱俩个得有一人去邸店,另一人守着庭哥儿……” 搁在以前,襄桐多半会答:听凭娘子安排。 但这个沈赵氏,是个心里没成算的,襄桐不得不凡事多思量思量。 “不知道三郎他是什么症候?眼下好些了没?” “前几日有些发热,眼下倒是没有大碍了,就是夜里有些咳嗽,从家里带了现成的草药来。” 襄桐听着似不是大病,主动请命:“那我便留下照顾二郎吧,您辛苦一些,在邸店照看三郎,您看可好?” “此间夜里冷,你一个姑娘家别熬坏了身子,还是我留在这儿吧,你去邸店。” 襄桐坚持:“方才见娘子走路扶着腰,定是损伤着了,今夜有我在,您就先好好将养着些,等明日寻房舍,还须您相看拿主意的。” 沈赵氏说不过襄桐,心里领情,嘱咐她几句,这才往邸店去。 襄桐守着沈庭,也没个倒头,索性也不睡了,时不时替他擦了虚汗,或是喂他些水,不觉就到了第二日。 早间给沈庭擦身喂食送药时,还逢上梁柳氏带了茂哥儿芸姐儿来,两头都似不认识一般,半句话没有。 只芸姐儿欲言又止,茂哥儿满眼不可置信,悉数都被梁柳氏一个眼色瞪了回去。 日上三竿,沈赵氏才过来,还领着个十来岁的小童。 “昨晚睡的太实,醒来已过了辰时,二郎他这一夜还好吧?”沈赵氏赧然道。 “娘子放心,二郎还好,夜里也不曾醒来,倒是您,怎地有些盗汗?” 沈赵氏其实有些不爽利,为了两个儿子强咬牙挺着:“我没事,年纪大了身子就发虚。” 其实她不过四十出头,还不至虚成那样。 襄桐看着沈赵氏身侧蔫巴巴的小童又问:“这是三郎吧,可好些了?” “热症好的差不离了,就是没什么精神。我想着今日就寻了新住处,索性把客房退了,今日一家子一同搬了去。” 沈庆虽在病中,但人小鬼大,见他哥身边守着的是个年轻女人,拉着她娘问道:“娘,这个大姐儿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她长的比二姨家的表姐还好看。” 沈赵氏张了口,有些语塞,按文契说,襄桐是沈庭典来的娘子,沈庆该叫她一声二嫂的,但眼下事情又没定,真有些为难。 襄桐却先抢了口:“这是庆哥儿吧,我姓樊,你叫我樊大姐吧。” 第10章 【赁屋】 01 李烊巳时到芝龄堂,果真带来了好消息。 “方才去楼店务处替你们问过了,附近有两处带院子的民居可赁,若是急用,今日立了契缴过钱就能住。” “这可真是天爷长眼,万幸万幸。”沈赵氏打从心里往外开心。 襄桐也忙道:“多谢李家大哥了,不知这两处房舍都是个什么情形,还劳您给细说说。若是合适,我们想先上门瞧瞧,也好知道需要提前准备添置些什么。” “这个好说,两处院子离的都不远,你们若得空,马上就可以相看。” 襄桐和沈赵氏对视一眼,沈赵氏立刻表态:“襄桐你代我看过就成,二郎三郎离不得我呢。” 襄桐知她是怕露怯出丑,不愿抛头露面,索性也没推辞:“那我就先替娘子打个前站,回来和您细说再由您定夺。” 沈赵氏信她是一回事,但这掏钱立契的事还得主家亲自出面。 李烊于是带着襄桐先去看房,楼店务似是和李烊极熟,他本人并不出面跟着,只从钥匙板上卸下两把交给李烊全权代劳,又嘱咐几句尽快把钥匙给送还了云云。 想也知道,杭州城内官营的房舍有近千间,而楼店场只有九处,要是每处都需人亲往督办,腿儿得跑断。 头一处供相看的院子就在石板巷内,院子里的屋子五间,虽有些旧,但胜在离医馆近,且院子里有口井,不必出门就有水吃。 “这一处上一家租户是外乡来做小本买卖的一家四口人,年前回乡就退了租,楼店务听说你主家的二郎是被匪患所伤,根据上头官文能减免了一半租钱,这一折算下来,整租一个月只需把上四百文钱,不过若是你们提前退租,这钱也得按了整月算。” 襄桐边听边打量了一圈,此处有三间正房外加一个灶房一个库房,应该是好几年前修缮过,瓦片看不出有缺漏,就是屋内一应家什皆无,连个坐具都没有,要是住进来,连根针都得现买,于是向李烊道:“房舍很敞亮,也有灶房,就是要添置的东西多些,我待看了下一处,再让我家娘子拿主意。” 李烊也不嫌她麻烦,又往东南穿过了条弄巷停下,“这处我前几日带人看过,比方才那间院子逼仄破败些,不过价钱也更低,每月只要二百文就得。” 襄桐也没急着表态,先进门考量了一番,确如李烊所言,统共三间屋,其中还包括个棚搭的灶间,院子也极小,进门还隐约有股咸腥味。比方才那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再往屋里去,却有惊喜。 里头除了寻常家具,连被褥锅铲都在,且还是九成新,打开个灶间柜子,还存了好些油盐盛在陶罐子里。 襄桐不免纳罕:“这处院子之前住的是什么人?”要是正常搬走的,不会留下这些过日子的东西。 “你也瞧出来不对了?不瞒你说,这院子三月前被一对萍乡来的兄弟买下来住,不想他们竟偷偷贩卖私盐,要不是前几日天气回暖,院子里的盐腥气招来了户长后又报了官,这会儿还不会事发。五日前这对兄弟被下了大狱,没个十年八载,是出不来了,就连这房子也被罚没,充做公产。我此前带人来看房,多是嫌它住过案犯,怕沾染晦气,不然也不会是这个价钱……” 襄桐明白李烊的暗示,但按着沈赵氏的脾性,多半不会在意。 果然,等襄桐回芝龄堂把两处院子的细情禀了,沈赵氏毫不犹豫择了后来那处。 “也没远几步,家什也不用另买,我们住不了几日,将就将就很能过得了。”说到底,还是心疼钱。 襄桐也没有异议:“都依娘子的。” 李烊见没白折腾一场,也替她们高兴,又带着沈赵氏去楼店务那儿把书凭办好,银契两清。 接近晌午,沈家三口外加一个襄桐总算在当归和李炳李烊的襄助下从芝龄堂挪到了伏虎巷的小院。 02 “襄桐,多亏了你在,不然我一个乡下妇人遇上这些事早就慌了手脚。” “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往后吃的是沈家饭,不为你们出力又替哪个?” 沈赵氏眼眶发热,不知夸什么才好:“你对沈家好,沈家也忘不了你的恩,等二郎好了,我让他千倍百倍的报偿。” 襄桐本就不在意这些,只笑着哄她:“那我日后可厚着脸皮受了……娘子,咱们新搬进来,还有些琐碎活计,我先去归拢归拢,您先受累顾着些二郎三郎。” 搬过来之前,襄桐只收拾出来一间主屋安置沈庭沈庆两个,这会儿送走了外人,才能腾开手彻底整理。 毕竟这房舍从前住的是两个糙汉子,院子里又堆放过私盐,襄桐整洁惯了,还真有些受不了,也顾不得天气凉,直接用窗沿下大水缸里的清水把地面洒扫了一遍,反正水还有不少,足够十几天的用头。 沈赵氏则趁着这工夫关起屋门,算起小账来。 沈家有个读书的大郎沈庚,向来存不住钱。 沈庭做武院第三天就提前向主家支了十贯钱,在年后全拿给沈庚做了盘缠,因此沈赵氏这趟出门,把家里全部的“过河钱”都带了来,尚不足八百文。 到杭州后,沈庭受伤得了楚先生送来的三十两恤银,算是意外之财。 随后典来襄桐花费了整二两银,赁屋用了两百文,其他又有租车、住邸店、日常餐食的钱,林林种种总共花耗了三贯又十五个钱。 这还没算沈庭看诊的钱和吃药的钱是胡大牛垫付了,就连这两日跟着帮忙的胡二牛、李家兄弟还不及答谢…… 算计到这难免又想到一桩:襄桐的月钱,按说也该在月头就付,也没有两天了…… 沈赵氏瞬间就觉得,剩下这二十七两多,也没有想象中的顶用了。 恰赶上折腾了大半日的沈庆躺着蔫蔫地吵她:“娘,我饿。” 沈赵氏这才想起来,她和沈庆连朝食都还没用呢。 沈赵氏找了个瓦罐把钱收好藏在床底下,看了看依旧昏睡中的沈庭,又看看另一边软塌上歪着的沈庆,状似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就知道吃。随后她还是开了门去院子里寻人:“襄桐,旁的活计不急,先放放,你去寻些果腹的东西,先造饭来,三郎喊饿呢。” 襄桐闻声打灶房里出来,看看天色,把手里舀子放回窗下水缸里。“都怪我忙晕了头,这就去厨下造晌午饭。” 其实无论梁家还是沈家每日都是用两餐饭,按了时辰,晡时还早,襄桐自然不会说穿。 沈赵氏根本不可能有责怪她的意思,只为了三郎着紧:“厨下有什么现成食材吗?” “我在灶房门后找到了半瓮粳米,还有点红豆和腌菜,还够吃上几日,就是新鲜的菜蔬全无,要现买些来。” 沈赵氏想了想从腰带里摸出一把钱,大约二十几文,本要数数的,但又怕襄桐多心,直接都给了她:“咱们出门在外度日不易,你看着张罗,吃的素淡些就好。” 襄桐本想着生病的人需要进补,但听沈赵氏这么说,倒不好当面驳她,只接了钱提了个竹篮子出门去。 沈赵氏看两个儿子暂时都消停,用不着不错眼地盯着,索性抽空到灶间转转,发现襄桐把灶台上下都擦洗收拾利落了,不用她操心什么,想了想,把院里南墙下的干柴枝拣了一把出来,就等着襄桐回来好生火。 闲下半刻,她不禁感叹,这样勤快妥帖的孩子,若真给二郎做了正头娘子,其实也使得。 第11章 【造餐饭】 01 沈赵氏从前在霍山村过活,吃的是自家的存粮和地里的菜蔬,若短了什么也多是用米粮去换,对杭州城内的物价没有半点谱儿。 这次拿了二十几个大钱出来,已觉得不少了,还当和在家时一般。 襄桐也不为难,出了门后把手里的铜子儿点清了数目,先奔了北边的菜市桥去。 从前梁家住的寿安坊就在桥北,是她为数不多熟悉的地方。 这个时辰是菜市将要下行的当口,运气好或能捡了漏儿。 菜市由东向西整占了一条巷,襄桐掠过东边整齐林立的铺户,只偶尔问个价儿,随后直奔西头临近水门的地方。 东头铺面里的时蔬虽全,但即使过了正点儿也不会贱卖,反倒是来城内贩菜的小摊主们急着回去,肯让价更实惠些,且桥头有贩水产的渔船,都是活卖的,七八月份把上三十文钱就能得上一篓子活鱼。 路边的摊主多着急归家,见有人走过,也不吝惜嗓子高声唱卖:“菠棱,菠棱嘞,今晨新摘的菠棱,八文钱一大篮筐。” “小娘子停停脚,看看我的白菘,一颗只要三文钱,管你一家能吃上三顿。” “白菘有什么好吃,不如尝尝我家的冬笋,天不亮新上山拔的,又鲜又脆,佐上风鸡、腊肉又是个年……” 左边卖蒲芦、芥菜、茭白的也不甘示弱,竞相叫卖。右边卖莼菜、藕条、水茄的更忙不迭唱喝。 都想着能倒卖空了再走,到了这个时辰,只能贱价抛售。 襄桐手里银钱有限,只能精打细算,她先拣了一大棵翠绿多汁的白菘装进篮,又买了三文钱的菠棱。 其他时蔬虽也不贵,但不如这两样实惠。花上六文钱,四口人两日的鲜菜就不用另买了。 想想又觉得吃的有些单一,遂花了三文钱买了一只鲜嫩冬笋,管是熬汤炖菜都使得,最主要是存得住,吃不完拿盐渍上就行。 顾虑到沈庭沈庆都在病中,且沈赵氏看着也一身疲态,襄桐打算用省下的钱买点荤食。 白肉贱,红肉贵,西子湖虽还没到二月开禁,但有私塘自养的渔户每日都来,收市时一条草鱼不过卖七八文,比起五十文一斤的猪肉和九十文一斤的羊肉,真是寒门小户的首选。 只是今日不巧,水门处一条贩鱼的乌篷船也无,竟是早就售空了。 襄桐无法,只得花两文钱买了块豆腐,摊主急着收摊,又饶了她半张豆腐衣。 旁边卖粮食的赶趁推销:“剩下这半袋子粟米只要五文钱,连袋子也送您了。” 襄桐拿眼看过,米不是新米,但总有四五斤,正好掺着粳米煮粥,也痛快应了。 这时再看手里的钱,只余下八文,割肉也得不了许多,掂量着实在不行就买上几个鸡子儿,结果满市面也没瞧见一家。 想来想去,襄桐拐进了北边的巷子去碰运气,把东头住着家姚姓的屠户,每日少说要宰杀三五头活猪,一两只肥羊。 肉吃不起,买上些猪骨熬汤也是好的。 “这不是梁家的桐丫头吗?有些日子没见你家来买肉了。” 襄桐倒没想到时隔两年姚娘子还记得她。 “姚大娘子日安,给您拜个晚年了。梁家早就搬走了,我今日是替新主家来买猪骨的。” 姚娘子一听,敢情这是襄桐换了东家,怕撞了晦气也不好细问。 “还没出正月,吃什么猪骨,我这还有新鲜的里脊才分割完……” 从前梁家没在吃食上节省过,买肉也是净挑好的拿,姚娘子哪知今时不同往日。 襄桐谢了她好意:“家里还有别的嚼头,今日只想熬些骨汤……” 姚娘子听了不是大生意,也没有摆脸子,反倒热情荐她:“熬骨汤啊,你赶了巧了,我铺子里今日得了头牛犊子,肉虽卖光了,骨头还余下不少,原本打算给我娘家送去的。” 襄桐听了喜出望外,牛骨比猪骨可滋补多了,且不常得,但又怕肉不是好来历,多问了一句:“眼看春耕了,官中怎会同意农户杀牛?”且还是牛犊。 “嗐,哪个丧天良的敢无故杀牛,又不短牢饭吃,还不是这牛犊子自己倒霉,被闯下山的野猪给拱了,叉到气道当场断了气,今早它主家拉它到城里请官中人佐证时,我那当家的去衙门口送肉恰好撞见了,不然可没有的卖。” 襄桐这才放心:“既有这好事,我也跟着沾了光,劳您给称量上两块。只是我方才买菜把钱花得差不离了,只剩下八文钱,您看着给就是。” 姚娘子是个爽利人,从前也常被梁家照顾生意,这会儿也不计较:“这骨头本就是做了搭头卖的,你今日给我拜了年,我也没有果子蜜饯招待你,就多饶你几块罢。” 襄桐又忙不迭地谢了,姚娘子用油纸包起来七八块脊骨,又挑了两截腿骨,也不过秤,一看足有五六斤重。 襄桐此时两手都占着,左头米右边菜,腾不开。 “实在拿不下了,先在娘子这儿存片刻,我送一趟再回来取。” 姚娘子索性好人做到底,朝着门内喊人:“良哥儿,良哥儿,出来帮客人跑个腿儿。” 02 姚良直把襄桐送到门口才走,沈赵氏听到门口动静,开门就见襄桐满载而归。 “娘子等急了吧,我买了白菘菠棱冬笋和豆腐,又买了些粟米,这几日口粮应是尽够了。” 沈赵氏忙接过她手里的篮子,看地上米袋上还有个油纸包,不禁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买粟、买菜剩了些钱,路过屠户家,顺手买了些牛骨熬汤。” 沈赵氏是乡户人,一听是牛骨,赶紧往左右看看:“这城里还有敢吃牛的?杀牛可犯法的。” “您放心,我都问过了,这牛经了官路,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人拿了东西进门,沈赵氏有心问问那二十几个钱还有没有的剩,但看着这些东西,又觉得不赊账就不错了,毕竟光那些牛骨,在乡下地方也得花十几个钱。 …… 灶间有两个灶眼,两口锅,沈赵氏要留下给襄桐打个下手,被她拦了回去:“二郎三郎要是渴了要人给端水呢。” 沈赵氏很识劝,果然乖乖回了屋。 襄桐一边淘米一边想,虽沈家比梁家活得艰辛,但她却觉得此刻比往日顺意些。 抛去杂念,襄桐开始专心生火造饭。 因家里多是病人,沈庭更是昏睡中,主食只能煮粥。她把粳米和粟米各取了一半,想想又抓了把红豆撒进去。 沈庭食不得冷硬,只能变了法儿给他生血、滋补。 另一口大锅用来造菜。 襄桐先拣了两块脊骨,又敲碎了腿骨露出脊髓,加了水焖在锅里熬煮,不大会儿就飘出肉香味。 趁这工夫洗净了菜蔬,撇除汤锅里的白沫,顺手从陶罐里取了些盐粒撒进去。 竹笋和豆腐衣这次先没放,白菘用了少半颗、豆腐切小块,最后入锅,菠棱则取了一小把捣碎了掺些在粥里。 碗碟已是洗净的,直接盛出锅就得。 沈赵氏一辈子净伺候人了,头回能踏踏实实在屋里等着吃饭,心里隐隐还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欢喜。 等一盆菜四碗粥外加一碟酱萝卜被端过来摆上桌,热乎的粥菜香气扑鼻,她就差拉着襄桐泪流满面了。 庆哥儿已经饿得不行,一边吸溜着粥、裹着菜,一边还大着舌头直夸好吃。 能不好吃吗?那脊骨上还带着肉,虽然不多,可沈家人上次吃肉还是年初五。 看着庆哥儿吃的高兴,沈赵氏把劝说襄桐省着吃食的话硬咽了下去,只独挑了白菘腌萝卜往碗里夹。 再看襄桐,已经单拿了一碗菠棱粥去喂躺着的二郎,沈赵氏顿了顿,把菜盆里另一块脊骨捞出来,放进了对面的粥碗里。 第12章 【醒了】 襄桐用芦管儿勉强给沈庭喂了半碗粥,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温,总算比昨天夜里降下来些。 再回身时,沈庆已经吃光了一碗粥和大半盆菜,正眼巴巴看着对面碗里的牛脊骨垂涎。 “娘子怎把骨头肉给我了?那是给您和庆哥儿补身的。” 沈赵氏陪着笑:“你这两日也辛苦了,吃了骨头也去西屋躺躺,昨晚上就没合眼,又折腾了这大半日。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襄桐想想,也不作假:“那便听娘子的,我偷懒打个盹儿,晚些再来换您。” 说是这么说,碗里那骨头也没舍得动,而是单挟出来放了碟中:“我想把牛骨都炼了汤,往后炖菜时也有个滋味,待会儿还得劳您隔得片刻替我加点水添把柴。我歪上个把时辰正好起来予二郎煎药。” 沈赵氏没有二话,还帮襄桐拣了碗碟洗刷,倒真如她此前说的,并不把襄桐当下人看。 襄桐也不矫情,熬上了骨头就去西屋补眠。 沈赵氏回了主屋,揉了揉酸疼的后腰,见二郎三郎都没动静,干脆也坐了床沿歇歇。 所幸沈庭这日的热症退了些,沈庆除了有些犯蔫也很少咳嗽,她隔了半刻还能去厨下看个火。 不觉过了申时,沈赵氏许是太累,竟靠着床沿眯瞪过去,耳旁有个虚弱的声音唤她才醒。 “娘,娘,醒醒,这里不得睡,会着凉的。” 沈赵氏一个激灵,立时睁开眼:“二郎,你醒了!” “让您担心了,是儿不孝。” 沈庭撑着绵软无力的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带动了肚子上的伤口嘶了口气又倒回去。 “你快好好躺着,顾神医说了,你这伤极重,起码得卧床一个月!” 沈二郎这三日浑浑噩噩半梦不醒,但也不是全不行事儿:“娘你又小题大做,人家郎中说的是七八日就能脱险,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得那么久呢。” “你还敢逞强?看你才说了几句话,就满头的汗。”说着用襄桐备好的巾子替他擦拭。 沈庭也不好解释说是伤口疼才冒汗的,只关切道:“娘,我们这是在哪里?不像在霍山村,再有,昨晚上给我守夜的人是谁?我醒得片刻,也辨不清是哪个?” 沈赵氏这才惊觉,她做下的“大事”还没同儿子商量过,顿时吞吐起来。 “这房舍是赁来的,等你伤好了咱再家去,我先去给你熬药。”只字不敢提给他典妻的事,只想拖得一时算一时。 沈庭哪肯放过:“那昨夜里的人是?” “啊呀,你别问那么多了,你只管把自己养的结结实实,旁的事有娘呢。” 沈庭见她遮遮掩掩,更加疑心:“娘你不说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沈赵氏知是瞒不住的,只得咬牙:“那我说了,你可别恼。” 沈庭心里隐约觉得不好,却不表现:“娘只管说。” “那个,前日你不是受了伤吗,我一个人既要看顾你又挂心庆哥儿的病,路上又不小心扭了腰,就,就找来个帮手。” “娘原来是雇了人帮闲,这又不是甚大事,您方才何必要瞒我?” 沈赵氏看看旁边榻上躺着的沈庆似也睡着,这才小声说道:“不是帮闲,是给你典来个娘子。” 娘子?还是典来的? 沈庭一听就炸了锅:“娘你再说一遍?” 沈赵氏支吾:“是好人家的姑娘,父母俱都不在了,为了帮衬家里人才卖身给人做女使,手脚勤快心也善,让人瞧了就喜欢……我想着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是那么个情形,就……” “娘你好糊涂!”沈庭历来是个孝顺的,从前无论沈赵氏做了什么错事,他多半也不会有怨言,但今日这事委实太过了。 “您怎么能办下这样的荒唐事?你只想了咱自己,租了旁家的女使来冲喜,就没想过若我不幸谢世,你让人家捧了我的牌位守活寡不成?” 沈赵氏头遭被儿子这么教训,委屈着嘟囔:“你这不是醒了嘛……” 沈庭险些被气得又晕死过去,强压下火气苦口婆心:“我醒了,这件事才更麻烦。”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回头等你大安,我替你和襄桐挑个好日子,见过亲家把礼全了,那咱家就是双喜临门……” “娘,你莫不是忘了,你给我找的这个娘子,是典来的。典是什么?形同租借,这娘子我聘进门来,过些时日难道要再还了回去?是沈家的名声不要了?还是人家姑娘往后不过活了?” 沈赵氏这才认清这事的糟乱,却不肯认错:“早知道,我就多花些银子,把身契买断了来。” 沈庭虽然觉得她娘不省心,还是得想法子弥补:“您把买卖契文先拿来我看看。” 沈赵氏乖乖从床底下掏出个瓦罐,从银块底下摸索出一张按了手印儿的黄纸来。 沈庭由他娘擎着总览了下来,见契文写的清楚明白,梁家使女樊襄桐自卖其身到梁家十年,眼下尚余六年又十个月期满,而沈家典了她两年,两年后樊氏归还了梁家,而两年内若有子嗣则是沈家人。 时下贫户典妻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但大都遭人诟病,沈庭打心里不愿,但也顾虑被典卖的樊氏无辜,遂打算先见过了人再说。 “娘,娶妻并非儿戏,您说的樊家姐儿人在何处?我想先见见。” 沈赵氏不敢耽搁,赶忙去隔壁叫人,心里想着:等二郎见过襄桐,也必是满意的,纠着的心反倒松快不少。 进西屋一看,人却不在。 “襄桐,襄桐?你在哪处?二郎醒了,正唤你呢。” 沈赵氏索性在门口喊了起来。 襄桐在厨下刚把汤锅端下来换了药炉子上去。 “娘子稍待,我盛了汤就来。” 沈赵氏循声去了灶房,又神神秘秘小声嘱咐:“二郎说要见见你呢。” 襄桐一愣,沈赵氏特意过来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好,我知道了,烦劳娘子帮我看着药炉,里头煎着药呢。” “唉唉,你去吧,这儿有我呢,不急,不急。” 襄桐想了想,端了碗牛骨汤往主屋去。 “听娘子说,二郎唤我?” 沈庭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头顶的人喊的亲近,十分反感,心想着若是这个樊大姐儿联合了梁家诓骗了他娘,他也顾不得脸面了。 他下了决心,睁眼侧头一看,脸色白了白,又红了红。 这典来的樊大姐儿,不就是他负伤那日,给他喂水的那人吗? 彼时他被脱得赤.条条,精.光光,被个陌生小娘看了去,已经臊得无地自容,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在眼前遇上了,把到了嘴边的狠话也忘在了脑后。 襄桐看他不言语,索性拿了个软枕,替他把脑袋垫高了些。 “我熬了牛骨汤,听说最利于生血,此处没有姜蒜可能有些腻,你好歹忍着些。” 说完,拿了个汤匙舀了,吹了吹送到沈庭嘴边。 就像那日给他喂水一般。 沈庭想起那日的乌龙,脸色又有些转红,把脸别向墙内,闷声掩饰:“汤水太烫,你先放着吧。” 襄桐依了他所言,把汤碗撂在一边。“听娘子说,二郎唤我说话?不知是什么事?” 沈庭这才定了定心神,把脸也转了过来:“樊家姐儿,我先代我娘,和你说声对不住。” 第13章 【典妻是陋习】 这听着可新鲜,沈庭醒了头件事居然是向她道歉? 襄桐掂量了一下,顺着他接口。 “二郎这话从何说起?” 沈庭见面前的人既不畏缩也不扭捏,知她不是寻常小家子气的女人。 “我受伤昏睡之时,我娘她病急乱投医,说是从梁家手里买了你给我做妻,实在是唐突冒犯的很,但我娘她也是一片慈母心肠,没半点伤人的意思,还请樊大姐儿见谅。” 襄桐见他说的客气,却不敢掉以轻心,客气的里子就是疏离,谁知道他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翻脸不认账,把之前的事全盘推翻。 襄桐虽然没想赖在沈家给沈庭做妻室,但也不想被退回去。万一沈庭不满他娘沈赵氏的安排,舍了银子不要她,一旦重回梁家,梁柳氏指不定会把她卖到哪处。 梁家这回卖她卖的利索,连价都没抬,可见是下了决心摆脱,要是她离了沈家,下一户接手的,未必就是个干净地儿。 眼下最好的局面,就是能继续以女使的身份留在沈家,这事还要沈庭点头才作数。 这些念头,在襄桐脑子里,不过一瞬就过。 “二郎这话太过抬举我了,我当初为了亲人生计,自卖到梁家,早就失了做主的立场,你沈家典了我进门,也是权宜之计,实在谈不上什么冒犯。” 沈庭听襄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拿不准她心头想法:她到底是死心塌地要依附了沈家?或者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人在曹营心在汉,还惦记着旧主? 沈庭有伤在身,也不愿多费神周旋,为了使局面快些见底,索性决定下了猛药:“我这个人直,有什么都不喜欢拐弯抹角,要是接下来说了哪句不招樊大姐儿待见,也请多担待。” 襄桐心说“来了”,面上更加从容:“二郎请讲。” “典妻这件事,实在是荒唐的很,我实难赞同。” 沈庭说完,有意顿了顿,等着看襄桐有什么反应。 襄桐却比他沉得住气,只是在称呼有了些微变化:“沈二郎不必有任何顾虑,且继续往下说罢,我受得住。” 沈庭被呛了一句,咳咳两声。 “我是说,典妻这般行径,我是十分不齿的。虽它盛行于世数百年,但实在是该摒弃的陈规陋习,不知樊大姐儿是否也赞同我这说法?” 襄桐心想,原来是沈庭不认他娘趁他昏睡时做下的这门亲,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沈二郎之言,我也深以为然,典妻一途,名不正言不顺,实在有悖于人伦公理,祸及后代,不应苟存于世。我本烦恼不好违逆了沈家的用意,听你一言,竟豁然开朗,往后只专心给沈家做了女使便是。” 沈庭眉头一挑,世间女子和她想法雷同的必不在少数,但在此等境遇下敢这么肆意坦言的,一定不多。 她这么说,几乎等于否认了同自己的亲事,可有了这番被典卖的遭遇却不被夫家承认,名声是再要不得了。 沈庭本就是想试试襄桐脾性,并没想过落井下石,见她是个内里刚强的,反而激赏,遂缓口道:“既然你我已有共识,我想,待我康复,就让我娘择了吉日去你家正式提亲,下聘,补足礼数。至于你的身契,我也会想了法子和梁家人商量,总要一次赎断买清,绝了后患……” 襄桐:?!!!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赎身,还下聘?她可没有给沈庭做正头娘子的念头…… “那个,二郎,你是不是病中神识不清,这才说了什么浑话?” 常人怎会愿意娶个仆役做妻? 沈庭见她不信,又讲明了些:“我自然清楚,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先头我娘她虽做了糊涂事,但也不能因此害了你。我已经想过了,我未婚、你未嫁,且你这几日在我病中尽心尽力照顾,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误了你。” 尤其是,他赤条条的被她看了去,两个人哪能不做夫妻? “不不不,你万万不要有顾虑,典卖我的是梁家人,就算我受了妨害,那也是梁家人的意思,和你们沈家没半点关系,说句托大的话,就算你沈家不典了我来,还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你这错处,实在揽得不相干……” 沈庭见襄桐不似作戏,眉头拧成一团。 “那你是什么想头?” 襄桐犹豫了一下,思量着沈庭不像他娘那般糊涂,是个能说理的,索性豁了出去。 “我知道以二郎你的人才,想说门体面的亲不是难事,现在却碍于你娘和梁家立下的契,且顾念着我的处境才委曲自己。我虽是女子,但也曾读书识字,做人的道理也学来几箩筐,更没有死皮赖脸嫁进沈家为妇的念头。所以请二郎放宽心,只当我是个寻常雇来的粗使,就是月例,我也没脸开口讨要,毕竟沈家把了二两银子是娶妇用的。当然,这事儿已经落了纸笔,在外人面前,也随了你们说法,我们息事宁人,往后安然度日,也就当全了两家人的主仆恩义。” 沈庭错愕,这时才信,她竟是真的不愿意,不觉就将拳头攥了死紧。 她这是把他当了什么人?逼着他为恶么? “我只问你一句,你说不在意外头怎么叫,那你往后离了沈家,可怎么活?” 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人。 襄桐本想答,她从十一岁卖身为仆那日起,就再没有过嫁人的念头,甚至想往后立个女户,但又怕说出来显得过于惊世骇俗,索性含糊其辞。 “我这人,旁的长处没有,就是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都能往好了活……况且,再嫁由己,总不会薄待……” “二嫂,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二哥诚心娶你,你怎么这会儿说什么再嫁?你这不是咒我二哥吗?” 襄桐回头一看,插话的原来是榻上躺着的三郎沈庆,也不知他几时醒的,壁脚儿听了多久。 “牛骨汤凉了,我再去厨下热热。” 眼下不是深谈的时机,襄桐索性找个辙避了出去。 “二嫂,我也要喝肉汤!”沈庆在一旁嚷嚷。 沈庭被这混小子搅了局,不等襄桐发话,直接斥他:“躺你的尸罢。”末了又威胁一句:“方才听见什么,不许和娘说。” 沈庆平时没少被他二哥管教,摄于他的淫威,只得哦了一声。 沈庭耗费半天精神,有些力竭,见襄桐已经往厨下去,知道这事还要再找机会细说。 沈庆憋了半晌,壮着胆问他:“二哥,二嫂不会真的离了咱家吧?” 沈庭侧头瞧瞧沈庆,心想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几时和人这么亲近过? “怎地?怕你二哥再娶不到婆娘?” 沈庆摸了摸肚子:“我就是担心,换了个嫂子,就吃不上这么香的肉汤了……” 恰沈赵氏被襄桐换了进来:“什么肉汤?你中午啃了恁大块牛里脊,还惦记喝汤?” 沈庆才不怕他娘,反口道:“咱家都快一整月没吃荤腥了,娘还不让我说。” 沈赵氏不再理会这个小魔星,而是到了沈庭跟前:“二郎,和襄桐谈得如何了?” 沈庭看她娘陪着小心不敢明着问,为了给她个教训,故意板了脸:“娘你这次真是做下了糊涂事。这亲事结的是两姓之好,岂有如此草率做得的?” 沈赵氏面上一惊,心说难道两人方才没谈拢,这婚事要完?虚汗都冒出来。 沈庆看他娘在,肆无忌惮插嘴:“娘,二哥方才说,让你到二嫂家去下聘呢……” 沈赵氏见二嫂都叫上了,且沈庭没有出言阻止,一张脸笑成了花:“成,我这就写礼单子去!” 沈庭被拆穿恨恨瞪了沈庆一眼。“也不必那么急,来日方长呢……” 第14章 【中和节】 转眼几日,到了二月头上。 早发的桃枝儿溜过墙,斑斑点点的粉嫩初蕊挤挤挨挨争艳,又被东风掀落了地,化在了雨后的泥洼子里。 襄桐睁开眼,隔着窗扇见外头已天光大炽,恍然才知,竟是睡过了头。 急匆匆地穿上外袄下地,用凉水净面漱口。 她先往灶下去,锅里温着粥,盆里留了笋干,连药也煎得了。 她又紧走几步往主屋里寻人,却没见着沈赵氏人影儿,只留了病后初愈的沈庆在给床上躺着的沈庭喂粥。 襄桐咳了一声问道:“三郎,娘子去何处了?” 沈庆回头见是襄桐,先咧嘴笑开了:“二嫂,太阳都晒腚了,你咋才起?娘一早造好了饭,这会儿出门买米菜去了。” 话没落地,后脑却遭沈庭一个爆栗:“没大没小,怎么说的话?桐娘前两天没日没夜地照顾你,还不许她歇个乏?我看,这几日的骨头肉都喂进狗肚子里去了。” 沈庆不知悔改,还深感包了委屈:“那骨头可没独进我的肚,二哥也吃了两块呢……再说二嫂说了,油水都在汤里,我可没抢你的。”。 襄桐早先听沈庆叫她二嫂,还要臊了脸纠正一下,接连听了几日,也说了几日,那小子没半点改口的意思,索性也由了他去。 相形之下,沈庭暧昧不清的纵容态度更让她着恼,可碍于屋里始终有人,没法儿再仔细辩白。 襄桐不想留下对着沈家两个兄弟,索性寻了由头往外避:“娘子是一个人出去的?有没有说往哪头去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说是去集上看看。反正我同娘说了,今儿个让她务必割了肉回来,晚间饭二嫂你来做好不好,娘她舍不得放油呢。” 襄桐听是沈赵氏一个人去集上,有些不放心:“我去迎迎娘子,三郎你好好看家。” 沈庆乖觉应了一声,沈庭则在身后嘱她:“吃了朝食再出门……” 襄桐却已经抬腿走了老远,随后一声门板响,把兄弟两个留隔在里面。 出得门去,襄桐直奔了北头的菜市桥。 这天是中和节,四处都是出门接春的人,他们均用青囊兜了五谷在邻里间互赠。市井里更是把藏了一个冬天的热闹都释放了出来,连公门里都按了旧例休沐。 乡户人趁着早耕未至,不少人闻风而来,还担了家里土产趁机售卖。 杭州城内大大小小有数十处固定的集市,而最近的一处就在菜市桥左近,随便问个人都能打听到。 沈赵氏人生地不熟,襄桐猜测她多半是来了此处。 由巷道口捋着往里去,襄桐左右观望,很快就在一处卖禽肉的地摊前寻着了两手空空的沈赵氏。 “娘子,我来了。您出门怎的也不叫我一声,也好帮您拎东西。” 沈赵氏只比襄桐早出门一刻,这会儿在集市里看了一遭,还懵然于城里食蔬市价之高,见襄桐来接她,顿时喜出望外:“唉,襄桐,你来的正好。前几日你买得那些个菜,是哪家的?我怎么一样都没寻着。” 其实不是没寻着菜,是没寻着那么贱的价。 襄桐也不戳破,直挽住沈赵氏的胳膊:“还得往前走呢……今日节庆里人多,咱小心别走散了,也得防着些偷儿。” “唉,唉。我跟紧了你就是。” 旁人不知道的,哪里看得出两人是主仆,只会当是亲娘俩儿。 据了以往经历,越往西偏的地界儿,进城摆摊的菜农越少,菜价也就越贱,襄桐只把人往那地方带。 但毕竟是节下,来卖的人多,买的也不少,大家均学会了随行就市,这菜价儿就比平日高了许多。 沈赵氏本打算照着十五文钱买米买菜,十几文钱再割上二两肉,余下的钱给襄桐买块尺头,裁身春衣。 哪知道只是买了些紫姜、水葱和蒜头就用去八文,买了两斤糙米又用去八文,篮子还只是填了个底,时蔬一样还没得。 襄桐见沈赵氏逛了又逛,却举棋不定,知道她是心疼钱,便指了角落里一个卖野菜的:“娘子,我瞧那边水芹似是不错,不如过去瞧瞧?” 野芹不如旱芹味美,且都是沿水自生的,本就不值钱,城里人多半少食,所以这摊位也少有人问津。 见好不容易有人上前,摊主忙不迭地起身兜售:“两位娘子日安,快瞧瞧我这水英,鲜嫩的很,您再配了鲜笋同煮了,保管家里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襄桐笑他:“您是想说煮芹烧笋饷春耕吧?” “对对对,咱乡下人,记不得苏相公的诗文,反正您吃就对了。” 沈赵氏不关心什么诗文,只指着地上摆开的一捆捆嫩菜问他:“你这芹怎么卖的?” 摊主来了两三个时辰也没卖出多少,且因这东西得来也没有本钱,所以不敢多要:“五文钱一大捆,十文钱三大捆,您挑着拿挑着买。” 沈赵氏见价钱可心,份量也足,于是挑了一捆最多的装进篮去,再掂量着荷包里的散钱,只有五十几文了。若都买肉倒是能割了一斤,可她还有别的想头。 想到襄桐比她有能耐的多,沈赵氏放下身段求助:“这左近有实诚的屠户人家吗?” 襄桐方才看见沈赵氏数钱,猜她拮据,没有提肉铺子,反倒指了指水门:“娘子,喝了好几日骨汤,二郎三郎怕是都腻了,不如买两尾鱼来尝尝鲜?刚好开了冬禁呢……” 二月开了水禁,正是西子湖里吃头茬鱼的好时节。 沈赵氏眼睛也为之一亮:鱼可比肉便宜多了。 这两日临水人家均忙着下网尝一拨儿鲜,打捞的多了,这鱼价就格外亲民。 几条乌篷船里的大鱼篓里满是扑腾的活鲜,沈赵氏挑来选去半晌,最后择了一尾草鱼和一尾石首,统共才花了十三文钱,因没带盛器,额外花了一文钱买了个竹篮子,船家又白饶了一捧半大河虾做搭头,也一并用油纸包好隔放在篮里。 吃食买得了,沈赵氏又惦记起给襄桐裁衣的事。 一来,襄桐从梁家出门时,只身上一套旧衣,连个换洗都没有;二来,沈赵氏也想等沈庭大安了,赶紧把喜事给办了。 襄桐帮沈赵氏提着东西,紧跟了她身后,见她停在个卖布的前头,也没有多想。 等沈赵氏花了三十文钱扯了二尺花布来,她才意识到这多半是给她挑的…… “等回了霍山村,我亲自给你裁件春衫。” 沈赵氏一片情谊,襄桐也不好推辞:“好,瞧娘子这一身就知您是好手艺,我一准儿能美美地穿出去。” 沈赵氏越看越高兴,索性拉了襄桐的手:“你家里,还没递过话去吧?要不我先寻了媒人?” 襄桐脸不由得转白,想想不如说个清楚:“娘子,其实我已经和二郎说……” 话没说完,却被旁人给打断了。 “三姨,遇上您可是巧了,您这也是进城来赶集吗?” 那人一边说,还一边拿眼打量起站在一旁的襄桐。 沈赵氏闻声侧头一看,原来是她二姐家的大小子殷福。 “福哥儿?你怎在这里?是和你娘一同来的吗?” “我娘忙着在家给我置办彩礼呢,今个儿我是自己来的。”答完不忘指了指身旁:“这位大姐儿瞧着眼生,是家里哪位亲眷吗?” 沈赵氏却不愿当着他多谈,只因她去岁想求娶亲外甥女殷桃配给沈庭做娘子,哪知二姐嫌沈家贫寒,次月就另攀了高枝儿,把女儿定给了城里小富之家。 如今襄桐只是典来的妻,这会儿若说出去,越发显得沈庭娶的不如意。 “是沈家的远亲。”答完也不再寒暄:“我还有点急事,先回了,过几日再去瞧你娘去。” 殷福见沈赵氏逃命似的拉了那俏丫头就走,心里生疑,只悄悄跟了上去。 第15章 【分歧】 沈赵氏娘家有一个大哥两个姐,往五六年前数,她和娘家亲戚走动还算多,这几年因家贫,反而少有人登门,每每见面亲戚们大都透着嫌恶,慢慢也就淡了。 尤其是殷桃被定给别家后,大郎沈庚便耳提面命,不许沈赵氏再和娘家多走动,沈庭作为苦主,虽觉得没有必要,但也不想她娘陪着小心还要受人白眼,明里不说,心中也算是默许。 所以沈赵氏临进门前,特特嘱咐了襄桐两句:“回去莫提方才在菜市我碰见熟人的事。” “娘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沈赵氏点点头,这才叫门。 沈庆来开的门,先往襄桐挎着的篮子里瞅,没见有肉,很有些失望,但他随后看到他娘拎着的篮子里有两条活鱼和半捧河虾,眼睛又亮了起来。 “呀,有鱼!”转过头嘻嘻笑着问襄桐:“二嫂,这鱼咱们怎么吃?也要熬成汤吗?” “今日的鱼又肥又鲜,我想不如就直接蒸了,再煮了澄豆饭来配,另拌些水芹、干笋、腌萝卜佐饭,娘子说好不好?” 沈赵氏平时做饭哪想过那多名目,还不是一锅饭一盆菜,炖熟了算,做生了也不耽误吃。 现在万事不用她操心是挺好,但顿顿这么个吃法,未免有些太铺排浪费,迟早坐吃山空…… 她有心提点襄桐两句,但一想,大节下说人,谁面上也不好看,且二郎还在病中,多补补也是应当,就勉强说了句“好”。 出力的人自是襄桐,享口福的是沈家人,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沈庆,他每日晨起盼着晌午饭,吃完又惦记晚上那顿……就连沈庭这个重伤患都不由觉得,这两日醒来后吃的赶上过年一样。 襄桐这手艺其实还是她年幼在家练出来的,那时候他爹是做讼师的,经常吃请,即使不年不节的也讲究食不厌精,偏襄桐她娘身子骨不好,只得她这个做女儿的尽孝心。 襄桐耳濡目染,虽然不像她爹那么口刁,但每次上灶台也十分珍惜食材,力争让吃的人身心舒坦。 拎着菜篮子进了灶房,她先把沈庭的药在一头熬上。 小火慢煨着,总得个把时辰的工夫才好,只待饭后再端给沈庭。 这空档,襄桐并不大想进屋,索性避在厨下收拾鱼,顺便把墙头随意堆着的几个竹杆儿挑了根最粗壮的来。 沈赵氏也没闲着,回到主屋里,给沈庭擦过身喂了水,又督促着沈庆把最后一副药喝净。 忙完了这些,襄桐迟迟没有进屋,沈赵氏便使唤沈庆去寻。 沈庆这两天被填鸭似的养着,和襄桐亲近的很,出了屋就见她在院子里用砍柴的斧子断竹,驻足围观。 “二嫂,是家里柴不够使了吗?竹子不好烧哩。” “这竹子可不是做柴禾的,我有大用处呢。” 沈庆看竹子被她断成一截一截的,不免好奇:“切这么短,是要把它做成竹雕吗?” 襄桐失笑:“我可没那手艺。” “那是要做了竹碗筷?”沈庆继续猜测。 “也不是。别费神了,你准猜不着的。” 沈庆挠挠头:“二嫂你就别卖关子了。” 襄桐想了想:“要我告诉你也简单,你要叫我桐娘或桐姐儿。” 沈庆精得很,马上点头:“桐姐儿,你就告诉我吧。” 襄桐看他乖得,也不再作弄:“这竹筒,我打算拿它捉鱼用。” 沈庆登时瞪大了眼:“用竹筒,捉鱼?二嫂你不是诓我呢吧?” “你怎地又叫我二嫂?”襄桐气得鼓鼓。 “我方才问了你一个问题,叫了你一声桐姐儿,我可守信的!” 襄桐十分佩服他的无赖,又不能拿这小鬼头怎样,不过拿眼夹了他一回:“等我捉得了鱼,回头看你来不来吃。” “好二嫂,我往后当着外人的面,不叫就是了。你快点告诉我,用竹筒怎么捉鱼吧……” 襄桐没法真和个小童计较,开始教他怎么把竹筒用起来。 “你看好了,我今儿个,教你个捉鳝的法子,回头你学会了,也能拔了竹子自去弄。” 一听说有鳝可吃,沈庆顿时打起来十二分精神,那可是不好抓的稀罕物儿,遂收起了他插诨打科那一套,蹲在一旁卖乖。 “先寻了干竹筒来,切成五六寸长的小段。竹子不要太老,也不能太细,老竹易腐易断,细竹盛不得鱼身。” 襄桐说着,把手里已经分好的竹节端起来朝着日头相看:“再有就是,要确保竹筒都是两头通透、光滑无阻的,能让鳝从一头进出。” “这都容易,我记下了,接下来呢?” “然后,找个结实透水的网兜来。” 沈庆四处撒摸了一圈,很快有了目标:“二嫂,你看这块纱网布可还行?” 襄桐一看,原来是从前房子旧主人用来筛盐的网兜。 “很好,这个正得用。不过你须要记得,咱们捉鳝用这个也就罢了,要是寻常捞鱼,可不能用这么密实的网……” “我明白,我明白,大哥念书给我讲过,不能竭泽而渔,要留着鱼苗儿明年再吃呢。” “是这个理儿。”襄桐边说,边把块纱撕成两尺见方的大小,共得了四块,她把其中一块拎着边缘拢成个馒首状,直接严实包束在竹筒的一头,又用了细麻绳把口部捆结实。提起来,像个小挑担一样。 “这基本就得用了,再在竹筒里放了饵料,夜里投了近河滩的地界儿,等鳝来钻。” “就这么简单?”沈庆不大相信,这也能捉了鱼来? 襄桐也不争辩,如是又造了三个竹筒兜儿,暂堆在了墙脚。 沈庆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襄桐停了手,才出言提醒:“二嫂,娘唤你进屋呢。” “嗯?什么时候?”襄桐就在院子里,离主屋又不远,可没听见人喊她。 “就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娘说让你进去有话说呢。” 襄桐哑然:“那你不早说。”说着,舀了些水净手,甩搭干净往屋里去。 沈庆吐吐舌头:“娘能有甚急事,哪比二嫂捉鱼重要……” 襄桐进屋时,沈庭正和沈赵氏研究春耕的事。 “桐娘你来的正好,我和二郎正商量,今年咱家的地,该如何处置。” 襄桐有些茫然,这事,和她说不上啊。 “娘子说的地是?” “就是咱家那二十亩旱田,我正发愁。往年春打头上忙耕田,大郎好歹还能缓下几日搭把手,今年大郎去了京里赴考,二郎又暂下不得地,只咱们娘仨儿肯定是不行事儿了。” 襄桐虽没下过地,但也知道犁地是力气活,像沈家连头牛都没有,指着沈赵氏带着自己和庆哥儿,就是到了下个月也弄不完。 “娘子是想雇了人来种还是怎的?” “二郎说想把地佃出去,但我合计,按了规矩,佃出去的地咱只能得了一半收成,之后还要缴了赋、留够粮种,太亏了。” 沈庭在一旁插口:“也只耽误这一年,等我下个月好了,可以继续在城里给人帮闲,不比锄地赚的少呢。” 沈赵氏以前耳根软得像面捏的,这次却十分坚决。 “你还想拿命去替人堵刀子?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答应。再说,咱们沈家从上上辈子起就是在地里刨食的命,只有仓房里堆上稻谷,我这心里才得踏实。你就听娘一句,城里的差事,往后别在做了。” 襄桐在一旁听分明了,问题的症结,是沈庭觉得误了农时要把地佃出去,且以后想留在杭州城里打短工。 她一个身份尴尬的人,又该向着谁说话呢? 第16章 【亲戚登门】 将心比心,襄桐很能明白沈赵氏一片为人母的心,知她恨不能从此以后只拴了沈庭在家务农,离这纸醉金迷又“危机四伏”的杭州城远远的才是正途。 她本意是好的,但这做法有些杯弓蛇影、也矫枉过正。 双驼岭的山匪在城郊盘踞多年,还是头遭听说有本地人士不幸中招,这样的人祸只是偶然,不至于回回都赶上。只要沈庭不再给人做武院,换个旁的差使大可避免。 何况,沈家大郎沈庚自小读书,听那意思,这次进京赴考极有望登科;就算他落榜,一个读书人在时下重文抑武的风气中,也不至于太过被埋没。 反观沈庭,为了他大哥读书,已经被拖累得不轻,若往后只留在乡野耕种,便是很难有翻身的可能。 沈赵氏的慈爱是真,却何尝不是种短见和不公。 襄桐知道沈赵氏让她掺和进来,多半是想拉她做个说客,她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娘子是想,留着土地先雇了短工应付过春耕这阵子再说?之后等二郎大安了再下地专心务农?” 沈赵氏见襄桐说中了她所想,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想头。眼下雇人把的工钱虽高些,但好歹不会损了年底收成。” 襄桐继续追问:“那依娘子看,这事是不是要着紧了办?好的庄稼把式大都各忙自家地头,再不济也会做了佃户,村里农事活儿做熟的帮闲可能寻着?” 沈赵氏没听出襄桐的反话,还当她真赞同:“我想着,这两日就回村里一趟,托你崔大娘找几个得力人来。” 沈庭在一旁提醒:“娘莫不是忘了,去年春忙时,大哥犁地扭伤了脚,咱们也雇了人来,一日把二百文钱的帮手,还赶不上村东头的乔寡妇刨的垄多,最后还是您带着三郎帮衬我,才勉强应付,就那还险些错过撒种的日子。眼下三郎的病才好,您前几日又伤了腰,难道要桐娘自个儿领着还不知在哪儿刨食的外人在地里抢耕?就算人手能找着,您又打算许出去多少银钱?” 沈赵氏一噎:“那照你说,这地就非得佃出去不可了?没了地里出息,咱家明年嚼用都不够,总不全赖着你这点恤银……” 眼看沈赵氏当真是钻了牛角尖,沈庭都有些恼火。 “我不是说了,等我病好了,可以在杭州城里做短工吗?寻常在个正店里伙计,每日也能得上一两百文的工钱,还不算打赏。” 沈赵氏立刻反驳:“你留在杭州这件事,我不同意。把地佃出一年倒是罢了。大不了咱们娘儿几个节衣缩食,挺过今年就见了亮了。”她随即想到什么,又转身嘱咐:“襄桐,我看二郎三郎如今好的也差不离,这餐饭往后也不必再铺张下去,从今个儿起,每日就改做两餐,每顿一锅饭一个菜就得。” 襄桐点头:“娘子说的,我记下了。” 沈庭见沈赵氏说不通,连襄桐也被殃及,直接冷了脸:“娘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怕我养不起家了?” 襄桐见他剑拔弩张的,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二郎你的伤还没好,先听娘子的,眼下别考虑太多,先趁着天头好把地佃出去,别误了农时,后面的事儿等闲时再议也不晚。” 沈庭转念一想,他现在又下不得地,争辩起来确没意思,便不再呛声:“那娘便辛苦些,趁这两日寻了可靠佃农吧。” 沈赵氏方才硬气了一回,这会儿已有些气短,且知道见好就收:“明日我回村,把这事托了里正娘子就成。她年前就说有门远亲刚来安家,想做了佃户呢。” “娘看着张罗就好。” 襄桐见一场争执暂是平息,也不再留下添乱。 “娘子,我锅里还烧着水,先去厨下看看。” “嗯,你先去忙,我和二郎再仔细商量商量,这地是佃出多久?这租子是怎么个收法?” 襄桐出得主屋,听了沈赵氏的话,不忙着造饭,先提了捕鱼的竹筒兜去水门边埋在了浅处,等到日暮时候才开始生火。 头午买的水芹没做,剩下的鱼虾也养在瓦罐里,只拿了先头收拾干净的鱼撒些葱姜盐粒隔水蒸了,又把剩下的笋干和萝卜凑了一碟。 都准备好,犹豫了一下,还是单给沈庭热了一碗骨头汤。 沈庆等的不耐烦,自觉到厨下帮她把东西端进屋。 沈庭眼下还不能起身,好在自己能动手,襄桐也就上桌和沈赵氏、沈庭同吃。 鱼不比菜耐吃,一条清蒸鱼,很快就被分食干净,连两碟小菜也只剩个底儿。 沈庆知道往后吃荤的机会不多,这一顿添了两次饭,还是襄桐怕他积食,在一旁劝:“家里还有鱼虾养在瓮里,过两日就做,别一次吃伤了去。” 沈庆闷头又舀了些鱼汤进碗:“那也是过两日的事,我今日还没吃饱!” 沈赵氏气得怼他一句:“吃都堵不住你嘴。” 襄桐忙活半天失了胃口,只吃了半碗饭就停手,她不好先下桌,又等了有半刻钟,沈庆才撂下碗筷。 真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还不等捡碗筷,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这偏街窄巷里十分突兀。 襄桐主动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年长妇人,她身边还有个年轻小郎,细看过去,正是头午,在集市上遇见的,沈赵氏避之唯恐不及的亲外甥殷福。 02 殷赵氏近来过得不大如意。 先是腊月末,她家大小子殷福没过门的娘子死了继母,原本定在秋天里的喜事要抢在百日热孝里办完,不然就得再拖上两年又七个月。 紧接着,亲闺女殷桃先头说的那门好姻缘,竟毫无兆头就落了空,只因对方攀了京里的大官儿,庚帖让媒人退还了,聘礼都不屑讨要回去,就举家连夜搬往汴京。 儿媳妇进门的事殷赵氏要急着料理,被退亲逼得寻死觅活的闺女她也不能不管,这个正月,殷赵氏原本富态的身量生生被累瘦了一圈。 今日晌午,殷福在杭州集市里遇见沈赵氏,直跟到个小巷子里,他见开门的是沈家三郎,感觉事情蹊跷,回家就和殷赵氏讲明。 殷赵氏因女儿被退亲,在邻里间没少被人嚼舌根,听见儿子提到沈家的行迹,想起了之前沈赵氏替她家二小子沈庭提亲的事儿,骤然动心。 “难不成你三姨在杭州城里安了家?你可看清楚了,那处是个独门的院子?” “我看的真真儿的,绝错不了,会不会是三姨家发迹了?我今儿见她还领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赶集,遇见时正给人家扯花布呢。” 殷赵氏先头嫌沈家穷不假,但也知沈庭是个能立得起来的,如今女儿被人退亲,一时再难寻个体面准成人,经这么一提,心思更活泛起来,犹豫要不要啃了这口回头草。 “都带着赶集扯布了?难道是庭哥儿定了亲?” “我看着倒不像,要是真定了亲,哪能不避着些,反而和三姨一起回家。” “不行,咱们得赶紧上门看看,别被旁家抢了先。” 是以,殷赵氏这才由他儿殷福领着,摸到了伏虎巷的这处小院门前。 “这位娘子好,您是来寻哪位的?” 殷赵氏见开门的是个容貌出众的年轻姑娘,料想她定是福哥儿口中说的那人,先拿眼睛把襄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这里可是沈家?” 襄桐感受到对方目光不善,虽猜测到来者的身份,但想到头午沈赵氏对待殷福的态度,决定还是小心应对。 “家里主人正是姓沈,敢问娘子尊号?” 殷赵氏鼻孔朝天一笑:“我是哪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哪个?” 第17章 【回头草】 01 殷家几年前在汜和镇上开了家布店,这两年生意不错,也能跻身镇上的中等人家之列,所以殷赵氏一向不大看得起沈家人的穷酸。 襄桐堵在门口,见对方一脸倨傲,知她多半来者不善,只答她:“我是沈家婢,请这位娘子报了身份,我也好去替您传话。” 殷赵氏听说襄桐只是个下仆,而不是沈庭什么人,脸色稍霁。 转念一想,沈家都能雇得起下人了,看来日子也过得不错,嫁女的决心更盛了几分。 “你进屋就和你家女主子说,殷大娘子来了,她自会出来迎我。” 襄桐猜出她是沈赵氏的亲戚,哪怕关系不近也轮不到自己替主人拦客,只把人让进门内,进屋去叫人。 沈赵氏迫于大儿子的压力,和娘家走动的少,却不代表她心里不再亲近挂念亲戚。 尤其是二姐殷赵氏,在沈赵氏新寡的时候也曾伸出过援手,只是近来日子过得好了,才疏远了。 这会儿听说殷家母子大晚上的亲自登门,沈赵氏还当出了什么大事,放下归拢到一半的碗筷就奔了大门口。 “二姐,你和福哥儿怎过来了?是出了什么急事?” 殷赵氏打量了沈赵氏一番,见她气色虽不错,身上却还是土布,下裳甚至还打着补丁,还不如方才开门的女使穿的体面,眉头又皱紧,拿不准沈家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白日里听福哥儿说在集市上遇着你,我就想着年节里也没见你登门,就特来瞧瞧。家里人都还好吧?大郎二郎都在呢?” 沈赵氏面上一红,知道这是在挑她理呢,只得含糊做答:“大郎去京里赴考,二郎又受了伤,三郎的热症也才好了半日,我本想等忙过这几日,再去看二姐和姐婿的。” 殷赵氏走这趟的目的是为了女儿殷桃的婚事,听说沈庭受伤,立时紧张起来:“二郎伤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伤得重不重?” 一边说,一边朝着主屋去。 沈赵氏陪着边走边解释:“二郎正月里冬闲给人做武院,哪成想遭了贼寇截道儿,竟意外受了重伤,如今已经躺了六七日,现在还下不得地呢。” 殷赵氏没见到沈庭初初受伤的场面,自然想不到这伤有多重。等进了屋一瞧,沈庭正自己端着碗喝肉汤,还当沈赵氏夸大其词,为她没去拜年打掩护,强压下火不发作。 “听说二郎伤了,可好些了没,我带着你表哥特来看看你。” 说是探病,只带了个青囊来,里头随意放了些五谷,显见是今日收来的节礼,临时抓了应景。 沈庭也不会当场给人没脸,先喊了人,又自责几句:“不是什么大伤,让二姨和表哥奔波一趟,实在不安。” 随后又不免纳闷儿:“只是不知,我们家前几日才赁下这处院子,还没和外人声张,二姨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殷福咳咳两声,没说自己跟梢那段,只含混掩饰:“头午在集市上遇上三姨带着你家女使,这才知道你们在杭州城里落脚,方才听表弟说这院子,是租来的?” 沈赵氏听对方把襄桐认做女使,正合了她存心隐瞒的心意,在一旁抢先接口:“为了二郎受伤复诊方便,这才临时租个院子落脚,也就没惊动你们。” 殷赵氏听说院子是租的,顿觉大失所望,却还没有完全死心。 “三妹方才说,二郎是给人做武院才受得伤,事后主家就没有个说法?这罪总不能白遭吧?” 沈赵氏还以为她二姐在打抱不平,只如实相告:“那哪能呢,他主家宽厚,当日就遣人送了三十两恤银来,也算有心了。” 殷赵氏还不至于像她妹妹一样眼皮子那么浅,不会把三十两银太当回事,但一想到殷桃今年都十六了,被人退亲的消息又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想在左近说亲有些艰难。 沈庭有了这三十两银子,不算大富,买上五十亩地却尽够了,比那些不知根底的闲汉岂不强了百倍。 再有一样,把闺女嫁到亲妹妹手底下,绝不会被苛待,尤其沈赵氏那绵软性子,甭管沈家大郎娶了谁来,将来还不是桃儿占着先。 权衡了一番,越发觉得沈家是眼下最好的退路。 她知道沈家大郎二郎都是不好说话的,索性偏拉了沈赵氏:“说起来,咱们姊妹两个也有时日没见了,正想寻了你说些体己话。” 沈赵氏也有一肚子的话没处说,便拉了殷赵氏去西屋,还不忘吩咐襄桐:“端些热汤水来。” 殷赵氏也叮咛殷福:“你多陪你表弟说说话。” 02 “二姐你说什么?桃儿她被人退了亲?付家竟做下如此丧天良的勾当?” 殷赵氏半红了眼:“可怜我家桃儿被这杀千刀的一家子坑了,还要受人的白眼,这两日,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家门都出不得。” “真是苦了孩子了。不过要我说,你们家里殷实,桃儿又是个伶俐懂事的,福气说不定在后头呢。” 殷赵氏深以为然,拉着沈赵氏刺探。 “我也这么想呢,都说儿女缘分都是天爷拴好的,我昨日梦里还梦见你家二郎那年替我家修房子的事儿,今儿个福哥儿就碰上你了,你说,这不就是天作合吗?” 沈赵氏怔忪在当场:“二姐是说……?”猜出来了,却不敢信。 殷赵氏为了闺女的终身,也豁出去一张老脸:“你先头不是替庭哥儿来求过亲吗?我那会儿其实是千万个可心的,只盼着孩子们做个亲上亲,再没有更好的事了。只是你姐婿当时被猪油蒙了心,硬逼着我许了付家的亲事,这才出了这些乌糟事。我今日过来,就是忝着脸再问一句,三妹你当初的求请,如今可还作得数?” 沈赵氏一时都不知怎么答她。 凭心而论,襄桐有万般好,那也是个为人仆的外人,且她还没了双亲,俗话里是刑克父母的命,说出来多少有些不美。 外甥女却不同了,不仅高堂具在,还打小在眼皮底下长起来,更别说殷家家境能甩沈家十八条街。 搁在几天前,不用她二姐亲自登门,只稍微透出个意思,沈赵氏定会毫无犹豫应下,再欢欢喜喜地准备喝这碗媳妇茶。 可是眼下,沈家已经给二郎典了妻,虽说是桩买卖,那也是过了明路的,就算沈家不怕人背后讲究毁约,也总要替无辜的襄桐想想。 “二姐,这件事我有些为难……” “怎的,你还不愿意了?”殷赵氏看她吞吐,立时瞪圆了眼睛。“好你个没心肝的,你这是忘了当初我背着你姐婿借钱给你的事了,枉我那时被我婆母数落了大半年,原是好心都喂了狗了。” “二姐你听我解释……” 恰这时,襄桐捧了热茶到了门口,因没关门,再避已经来不及。 “娘子、殷大娘子,请用茶。” 殷赵氏也不想把脸丢到下人跟前,只暂压了火气,等襄桐退出屋去,才把茶碗往桌上一掼。 “你就给我个准话儿,答应还是不答应?死活我都已经把脸丢地上给你踩了,你痛快着些,大不了往后就绝了往来,谁人也不识得谁人。” “二姐,你千万别说这伤情分的话,我,我实在是做不得主的。” “真是出了天大的笑话,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家二小子的亲事,你反倒做不得主了,你拿这话糊弄鬼呢?” “二姐,我实话同你说了吧。方才进屋给你奉茶的,不是什么下人,那是我沈家给二郎买来的娘子……” 第18章 【冲喜】 殷赵氏万没成想会是这么个终局。 她舍了脸面旧事重提,愿意把手心里捧着长大的闺女下嫁到沈家为妇,人家现在反倒不乐意了? 退一步讲,要是沈家聘来的是个比她家殷桃更出挑儿的,这事也就罢了,只当她今日是出门没看黄历,上赶着自取其辱,偏沈庭未来的娘子,是个花钱买来的仆役! 更恼人的是,此刻看那贱仆装束,分明还是个黄毛丫头,既未完礼,应有转圜余地,可沈赵氏竟是咬定沈家二郎已聘了娘子…… 这不是摆明了要打肿她殷家的脸吗? 殷赵氏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在娘家诸兄弟姐妹中拔尖儿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嫌气。 她方才愿意放低姿态,是惦记着给闺女在未来婆家留些余地,往后还要做那长远亲戚。这会儿已经被沈赵氏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恨不能抡圆了膀子把丢了的面子都用巴掌呼过去。 好在念着是一奶同胞的亲姊妹,她只愤愤逼迫:“你这意思,便是说宁娶个给人当奴婢的下烂货,也不要我家桃儿了?” 沈赵氏还没有耿直到底,忙解释道:“二姐你别误会,我聘了襄桐进门,原是想给二郎冲喜的,这些时日,她在沈家把家里上上下下都照顾的妥帖周到,虽眼下还没有办喜事,但于情于理,我也不能才过河就抽桥板。外甥女儿比襄桐自然好了千倍万倍,可事情赶到这儿了,我也实在没法,我若为了偏疼外甥女把襄桐退还了,那不是和付家人没有两样了吗?” 殷赵氏才没空听她在这嚼蛆,见事情谈掰了也不再纠缠,索性往僵了闹:“好好好,你得意个奴才秧我管不着,往后你们沈家是沈家,我们殷家是殷家,我再不会贱皮贱脸自找没趣,你也休想再进我殷家的大门。” 说完,气急败坏摔门就走。 沈赵氏见不得这个,直追到院里拉住殷赵氏的衣袖:“二姐,你别动气,都是我不会说话,我没有嫌弃外甥女的意思……” 殷赵氏见她叫嚷出来,更气不打一处来,回身推搡着骂她:“别叫我二姐,我可没你这样的好亲戚,你也休要再提我闺女的名姓,坏了她的名声,我要你的命……” 沈赵氏被这么一推,没做防备,直摔到地上坐了个屁敦儿,扶着腰惨叫了一声。 屋里和沈庭没话找话的殷福见她娘摔门而出,也顾不得客套,径追了上去。 沈庭空了视线,这才瞧见他娘坐了院里起不来身,而殷家母子根本不顾他娘的死活,已经扬长而去。 情急之下他扶着床赤脚下了地。 襄桐本在灶房洗碗,听见动静也忙奔了出来,见院子里沈赵氏自己坐着不挪地方,紧走几步搀着她慢慢起身。 “娘子,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疼了哪处?” 沈赵氏还不等答话,就听见里屋沈庆喊人:“娘,二嫂,不好了,二哥他晕过去了,还流了好多血……” 这一方小院子,顿时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 02 顾神医晚间甚少出诊,被沈家三郎连拖带拽请了去,连外袍都来不及穿。 “挣裂的伤口,我已经重新缝合了,只是这人还能不能醒,就看他的命了。”顾神医收拾好药箱,临走却扔下这么一句。 在榻上歪着的沈赵氏顾不得腰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顾神医的裤脚:“您是华佗在世,定有法子救我家二郎的,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顾神医看她一个寡妇,半是恼恨她连个病患都照顾不好,半是同情她自己身体不好还极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搀了她起来:“沈大娘子,你与其求我,不如想想怎么照顾你家二郎,他前几日能冲过鬼门关,已算天幸,这次再来一遭,实在不是我一己之力可以力挽狂澜的。这几日你们小心看护着,若有什么不好,随时到医馆找我,药我也会让当归马上送来,旁的,我实在帮不上……” 沈赵氏目送着顾神医出门,抹了把脸上泪痕,却马上又湿了大片。 襄桐怕她在地上受凉,叫上沈庆一同把人慢慢扶到榻上,还不忘宽慰她:“娘子,你这个时候可不能垮了,等二郎他醒了,见您这样,还不知怎么担心。” 沈赵氏看着床上因再次失血而脸色惨白的沈庭,喃喃自语:“他还能好过来吗?” 襄桐蹲在沈赵氏身前,握紧她发凉的双手,无比笃定:“二郎是个孝顺的,上一回他都没舍下您,硬生生抗过了三日,这一次也一定可以的!” 许是这话给了沈赵氏信心,她失神的目光再次汇聚在床上平躺的沈庭身上:“你说的对,我的二郎最是孝顺懂事,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襄桐见沈赵氏情绪已经平复,赶紧带着沈庆忙活起来。 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还得抽空照看再次扭了腰的沈赵氏。 期间当归送了新药来,因之前胡大牛垫的药资已经用尽,沈赵氏又命襄桐从床底下取了三两银子押在芝龄堂以备后需。 折腾了一夜,只有沈庆被遣去西屋睡了,襄桐和沈赵氏均留在主屋不错眼地盯了沈庭半宿,后半宿则因实在撑不住,倒下睡了。 到了次日,沈庭的气色不但没好,已经渐渐露出了灰白的颓相。 沈赵氏看得心惊,她那短命的官人临死前就是这副光景,她也很想安慰自己二郎是个命硬的,土匪都没能带了他去,这次也肯定能挺过难关。但看着他渐渐衰弱的气息,她又不得不告诉自己,有些身后的东西,该预备起来了。 襄桐睡的浅,醒来见沈赵氏又似个没魂的野鬼一样,眼睛直勾勾地不言不语,知道指望不上,只能叫了沈庆来帮忙。 “你看着你二哥,有事就去芝龄堂请郎中,我去早市买些肉蛋回来。” 家里鱼虾水芹还有,但生血最快最补的,还得是红肉,先头的骨头还有,但骨髓已耗尽不中用了。 襄桐运气不错,这次赶上了姚屠户家往外卖牛肉,说是老死的,肉虽不嫩了,但怎么都比猪肉强些。 因牛肉不常得,襄桐一次割了二斤,又挑了不少大骨,统共花去八十文,也顾不得沈赵氏先头嘱她俭省的话。 进门时,院子是敞着的,沈庆正在给沈庭喂水,一旁床榻却空着。 “娘子呢?” “娘没说,就让我好好看家。”沈庆见家里成了这样,也蔫儿了,不再跟着添乱。 襄桐无暇顾及沈赵氏的行迹,只去厨下赶紧熬骨汤,炖牛肉。 03 沈赵氏扶着腰进门已近晌午,襄桐在灶下熬药,没瞧见她回来。 倒是沈赵氏先寻她来了。 “襄桐,我有话同你说。” 襄桐看她一本正经,把锅先盖好,又把手里的柴暂放了脚边。 “娘子您说。” 沈赵氏心里绝望,说话也就没个顾忌:“二郎如今这样,我实在担心的紧,我常听人说,若人在病中办场喜事冲冲煞气,有扭转乾坤的奇效。我想着,你进我沈家门,和二郎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早已和一家人似了,你定是也希望二郎他能好……” 襄桐听了,既不表态也不打断,只默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沈赵氏又絮絮解释:“我知是有些委屈你,可我实在是没了法子呀。我不能眼睁睁就看着他就这么没了,总得做点什么……”说着说着,用打着补丁的衣袖揩了把脸。 襄桐不是什么圣人,其实有些怪沈赵氏的自私,但转念一想,沈家当初买她,为了不就是这一码事吗? 人家出了钱,不用低三下四求她,一样要把事办了。 况且,她也想明白了,沈庭这回多半是凶多吉少,往后她顶着个寡妇身份,也不用担心被人逼着嫁人。 “娘子说个日子吧,我也好准备准备。”说完失笑,又不是正经结亲,有什么好准备的,只得找补一句:“就,就扯块红布做盖头吧。” 第19章 【夫妻】 喜烛燃了一夜,襄桐也守了一夜。 没有高朋满座,没有明镜高堂,甚至连身像样的衣裳和喜酒也无,除了沈赵氏亲自用线替她匀了面,用红布遮了头,襄桐半点没有为人妇的感觉。 也没那功夫想东想西。 沈庭这一晚果然又发了热,他头顶冒着虚汗,手脚却凉得似冰疙瘩。 襄桐和沈赵氏轮番烧水换了汤婆子给他焐着,也没见半点用处,后来索性把手伸进厚被褥,不断给他揉搓手脚,倒似乎比先头能强些。 折腾半宿,两个人最后都是在主屋床沿困过去的。 次日一早天见亮,沈庭看不出半点起色,依旧死了一样,幸而没真断了气。 襄桐知道还不知要煎熬多少时日,先劝沈赵氏回西屋歇歇,换了沈庆来屋里继续守着。 襄桐自己还不得睡,她造了三个人的餐食,还有沈庭的药和补汤。 喂药最难。 这一回,沈庭的嘴实难撬开,襄桐和沈庆两个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芦管送到他嘴里,总算喂进去一副药和半碗汤,掺了红豆糜的生血粥是死活喂不进了。 顾神医这日午间特意来瞧过一回,见沈庭的情状又给换了个方,且嘱咐晚上要格外留神照顾。 沈赵氏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就强挺着起身,让襄桐好歹歇上片刻。 三郎沈庆这两日也格外懂事,见他娘和襄桐忙得似陀螺一样,主动包揽了烧水、煮粥,跑腿传话的差事。大概他也知道,他二哥昏着的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转眼又入了夜,沈庭仍然没醒。 襄桐点了盏油灯放在桌上,见沈赵氏已不知何时歪在床沿眯瞪过去,也没喊她起来,只搭了个毯子在她身上。 沈赵氏一个激灵,睁开眼就唤:“二郎,二郎醒了吗?” 襄桐摇摇头,把掉落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娘子先回屋歪歪吧,这一夜且有的熬,您先缓过神,一会儿也好换我。” 其实按理该改口叫娘了,但襄桐说不出口,沈赵氏也没空计较这些。 “你这两日统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还是你先歇着吧。” 见沈赵氏不肯,襄桐又道:“昨个儿后半宿咱们就是都睡了过去,今日不如打了轮替,也省得有事耽搁了。我一会儿要再给二郎喂一次药汤,您前半宿先歇了,到时候我再喊您替我。” 沈赵氏听了进去,却不回西屋,直接在榻上躺了,隔了片刻就睡实了去:实在是熬不住了。 襄桐仗着年轻,用凉水擦了回脸,又拿热巾子擦过手,用顾郎中开的外敷药酒给沈庭揉手心。 襄桐打小也吃过不少苦,见多了可怜人,但心却一直没能硬起来。 想想沈家这个二郎,其实也是不易的。 为了家里兄长念书,他要一边务农一边做短工,偏她娘觉得,他就该是地里刨食的命…… 如果给他个机会,投生在这杭州城里,都不必是什么大富之家,总能比眼下出息得多吧? 襄桐想着想着失了神,想起了她爹在世的时候。 那时候,他喝了酒常抱了她在腿上,给她讲些酒后的妄言。 其实,大都是他做讼师那些年经过见过的可怜人。说完还会感慨一句:“人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些,不然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最后只是个拉磨的驴子,折腾了一辈子都是在原地打转。” 襄桐后来才明白,这话说的也是她大伯樊大吉,透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境。 如今换到沈家也没差。 沈庭便是沈家的那只驴子,全心全意供养着一家却早晚要把自己生生耗死…… 02 襄桐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 她到沈家这些日子,就鲜有睡个囫囵觉的时候。 她好不容易熬到子时三刻,强挺着不想去喊熟睡中的沈赵氏,但眼睛似被黏上了一般,强撑着没撞向床上的沈庭,而是拄着床沿倒在了地上。 她感觉自己似睡了很久,其实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只怪她向来浅眠,感觉手掌被人握住,这才骤地睁开了眼。 借着光亮一看,床上的沈庭正眯着眼望着她,且艰难地拉着她的手,似是想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襄桐忙抽出手,去探他的额头,还烫人的很。 “二郎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些水来。” 沈庭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轻微点头,嘴唇翕动着不知说着什么。 襄桐赶忙把温着的水端来,舀了半勺喂他,陆续总有半碗下去,沈庭才勉强说得出话:“辛苦……你了。” 襄桐知道沈庭虽然醒了,却不算脱险,不让他继续损耗精神:“二郎这话留着大好了再同我说,你现在还需要好生养着……锅里温着生血粥,你若饿了,就点点头,我去给你盛。” 沈庭哪里吃得下什么,不过见襄桐殷切,不觉跟着微微颔首,等襄桐起身出屋,他这才发现,窗下贴着对大红喜字,心下五味杂陈。 他要不是醒的及时,或许到了地底下,都不知他昏着的时候,已娶了娘子。 在夜深人静最孤弱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完满,更多念头却是,对不起她…… 襄桐捧着粥进屋的时候,沈庭已经又昏了过去,恰沈赵氏醒了,换她去榻上休息。 如是又搓磨煎熬了两日多,沈庭终于在一个落雨的午后,彻底醒转了。 03 “娘,我真的没事了,您和桐娘快去补眠吧,让庆哥儿留下陪我就得。” 沈庭放下手中牛肉羹,见床边三个人不错眼地盯着他,任是脸皮够厚,也感到不自在。 沈赵氏接过碗:“娘不困,你是不是没吃饱,我再去锅里给你盛。” “我都吃了两大碗肉羹了,娘你别忙活了,快去歇着。”转身又嘱咐襄桐:“锅里的肉粥也别光紧着我,你们也要多补补。如今顾神医都说我没事了,你们不要再担心。” 沈赵氏听不进去:“顾神医说的是你方脱险,还要小心照料着,你失了那么多血,几碗药汤和肉粥哪里补的回来?从前娘一味俭省,现在也想明白了,钱留着花不上一世,这命要丢了什么都是白费。” 沈庭没想到他受回伤倒让他娘改观了,又见她不愿休息,索性想法子支开她:“娘不想休息,也不用整日守着我,趁着节气没过,不如回家找了佃户把咱家地安置了。” 沈赵氏犹豫了一瞬,觉得这事确不能再拖了,只得勉为其难应了。 “那成吧,我一会雨停了就动身,争取晚间就回来。” 沈庭摇头:“这一时半刻您也寻不着人,就安心在家多待两日,我这里有桐娘和三郎呢。” 沈赵氏想想,的确没有把握马上寻到合适人选,只能嘱咐襄桐和沈庆好好照顾。 襄桐趁着沈赵氏回霍山村,又支走了沈庆去芝龄堂取药,终于有机会把憋了好几日的话倒出来。 “二郎大好了,我真心替沈家高兴,虽眼下时宜不对,但有些话,我觉得总该说在前头。” 沈庭完全不知襄桐的想头,只知道他卧床这些时日,全赖襄桐撑起了这一家子的脊背,已然把她当做了家里人。 “你我已是夫妻,不必说什么贰心话,前些日子你着实辛苦,往后的日子,只要有我在,必不会委屈了你!” 襄桐料到沈庭因为感激认下了这门亲,这不是她期望的,只想快刀斩乱麻:“二郎,我知你为了我的名声,也看在我照顾你多日,才好意认下我这个娘子,但我却仔细想过了,这亲事,做不得数。” 第20章 【权宜之计】 这不是沈庭头遭表明认下这门亲事;这也不是襄桐头遭说她不同意。 但沈庭仍是猝不及防镇了一瞬,凝神想想还是忍不住追问:“桐娘,听我娘说,我昏睡的时候,咱们两个已办过了喜事,你方才反口,是不是这些日子,我沈家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才让你生了退意?你只管说出来,我既成了你的官人,便有责任护着你到底,也必定不会让你吃了暗亏,纵是有人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会替你伸张。” 襄桐见他误会,连忙解释:“哪有什么委屈,都是莫须有的事。这婚事,本就是为了给你冲喜才定下的权宜之计。如今你已好了,我也该功成身退。” “桐娘,你这话我怎么越发听不明白?咱们虽没全了六礼,但总归入过洞房,名份早就定下……” “哪有什么洞房,那夜你是昏睡着的,盖头都没揭过!”襄桐红了脸争辩一句,又觉得像是抱怨,赶紧拉回正途:“我不是对沈家有什么怨愤,我是真的,不想嫁人。” 襄桐据实说了出来,心里松快不少,后面的话也就能顺其自然有感而发:“我同你明说了罢,我早先就发过愿,想立个女户。我爹在世时给人做讼师那会儿,经手最多的就是那些家长里短的乱斗,我自小见惯了内宅女子为人妇为人母的不易,不愿成了下一个她们。那些婆母慈和夫君体恤的,尚且要冒着生子殒命的风险,若命苦些遇人不淑,葬送的就是一辈子。我不想嫁人,不单是对沈家,便是日后倘有朱门望户求娶,我也是一样的话。我相信二郎不会因着花了二两银就对我绳规步矩,这才大胆说出些肺腑之言,还望二郎看在我尽心尽力照顾你一场的份上,能够成全……” 说着,便依了男子的礼一揖到底。 沈庭见了,彻底乱了。 他还是头回听说,哪个女子不愿嫁人。 “桐娘,你这般见识,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你容我,容我仔细考虑考虑。”虽然他觉得万万不妥,还是决定先尊重着来。 襄桐见沈庭没有一口否决,已觉难得,也不迫他:“好,我先去灶间烧水,二郎有事就大声唤我。” 襄桐到了厨下,灶膛里的火将要灭。 她一边拣了柴陆续往里头填,一边考虑往后的打算。 在沈家只有两年光景,要趁着自己今年及笄赶紧张罗另立女户的事儿,再有,梁家手里那份身契,也得想了法子彻底赎买回来。 眼下她手里没银钱,还得想些门路凑凑,按梁柳氏把事做绝的路数看,到时候,她势必要狮子大开口。 早知道,她应该想办法弄清梁家卖她的真正原因,也好知道对方态度,再筹划这身契是怎么个赎买法。 一锅热水烧开,外头彻底晴了,恰沈庆披着蓑衣取了药回来,他见襄桐在灶间里坐着,直接把药送进来。 襄桐见着他放下药仍立在门口不走,笑着问他:“瞧你像个小丫头似的,有什么话要说,别忸着了。” 沈庆挠挠头:“二嫂,你前几日不是把那几个竹筒兜下到水门边了吗?不知道,得了几尾鱼了?” 敢情是馋鱼吃了。 襄桐也不会怪他贪嘴,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几日家里又把荤食尽紧着他二哥沈庭吃用了。 “你说鳝鱼啊,我也不知呢,这几天忙活家里事,我都没去看过,说不定已经被这场雨冲跑了。”故意说出来吓他。 沈庆一听果然急上了:“那二嫂还等什么呢?咱们快去塘边看看吧!” “不是咱们,而是你。我得赶紧给你二哥煎药,可没功夫跟你出门混闹。” “那我去了,二嫂烧了热锅,今晚上就做鱼羹吧。” 襄桐无法,只得嘱咐两句:“直接提了木桶盛放,去了别贪玩,到时解了桥墩下的麻绳把竹筒提溜上来就得,网兜也别立时拆了,等回来再说,省得扑溅出来不好收拾。” 沈庆不等她唠叨完,已风一阵地跑了出去。 襄桐摇摇头,这阵子怕是把他憋坏了,说起来也还是个将到十岁的孩子呢。 不过一刻钟功夫,沈庆就提着水桶回来,没等进门,就听他咋咋呼呼吆喝:“二哥,二嫂,我回来了,得了好多好多鱼!” 襄桐正在院当中拾掇菜,闻声迎了出去,想着,这四个竹筒下到水边也好几日了,估摸着少说也能得七八尾鱼,沈庆一个小娃,可能提不动呢。 开了门,襄桐却有些意外,沈庆身边,竟还站着两个陌生人。 其中一个穿了青衫短打的小厮正帮沈庆把提着的水桶放在地上,另一个穿得体面的多的暮年人则正和沈庆攀谈得火热。 沈庆见门开了,先给他们引荐:“这是我家二嫂,你们想买鱼,先问了她再说。” 那长者听了十分客气。“沈家娘子有礼了,我是巷口穆员外家的管事,鄙姓邵,方才见你家小哥儿提了鳝鱼家来,这才冒昧打扰,不知你家这鱼可卖吗?” 襄桐先还了个礼:“老丈有礼了。” 随后看了看木桶,网兜没拆也看不出到底有多少。 “不知老丈想买几尾,出价几何?” 要是价钱合适,匀出几尾给他也无妨。 对方却狮子大开口:“不瞒沈娘子说,我主家的老封君明日做七十整寿,我家员外欲摆上一百桌的上等席面宴请亲友,这黄鳝就是要做了二盏主菜上桌的。我这两日去集市采买,旁的食材已挑选齐备,唯独这鳝鱼难捕,眼下还差着十几条,若沈娘子肯悉数割让,价钱不是问题。” 沈庆在一旁小声嘟囔:“我家还要吃哩。” 襄桐摸摸沈庆的头安抚:“放心,少不了你的。” 转而又向那管事说道:“既是摆宴席,定是要挑了上好的端出去待客,我这网兜里的鱼还不知品相如何,待会儿您挑了好的去,次一些的,我自留了家里,您看可好?” “大善。沈娘子这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也不用襄桐动手,邵管事命跟着他的小厮当众解了竹筒一端的麻绳,顷刻就有鱼噼里啪啦落进水桶里。 等四网兜放尽,大大小小居然有二十几尾之多。 襄桐和管事的均拿眼瞧过,各自心里有计较。 “三郎,去院里再取个家什,让老丈挑鱼。” “那老朽就不客气了……” 邵管事最终挑了十六尾鱼,用两个篮子临时装上了,见襄桐始终没谈价,只得主动询问:“不知这些鱼,沈娘子欲做价几何?” 襄桐前几日在集市上也见过人卖鳝,因当时都是些被挑剩下的,不如今日的鱼品相好,尚且要价近一百文一尾,于是斟酌着开口:“我这鱼本不是捉来卖的,能上了老封君的寿席也是沾了福气。若我造次多要了,倒显得市侩,不如您给了价来。” 邵管事见襄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且左近住着,不好占人便宜失了身份,又念着穆家富贵,不差这点银钱,遂十分大方:“我头日在鱼市买的黄鳝是按了一百五十文钱一尾收的,今日要夺了您家自用的口食,不敢贪占,就按了二百文一尾吧,沈娘子看可使得。” “便依老丈的,也祝上一句,您家老封君福寿康泰……” 邵管事办成了差事,见对方处事练达,又客套两句,从腰间取了银子交割清楚。 沈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这二嫂可真是个厉害的,几句话的功夫赚来三两多银子,足够他沈家一季的嚼用。 转念又有些担心,二嫂这般有本事,若真不要他二哥了,可咋整? 想着立刻换了副讨好面孔:“二嫂累了吧,快屋去歇着,我去灶间看火。” 第21章 【食鳝】(捉虫) 01 襄桐把三两银子收在腰间囊袋,却把二百个散钱都递向沈庆。 “今儿个多亏三郎说要收鱼,才能遇见这样的大主顾,这两百个钱你留着买零嘴儿吃吧。” 沈庆哪敢要,紧着说:“娘不许我乱花钱的,而且,二哥知道我拿了二嫂你的钱,定要往死揍我。” 襄桐瞅瞅主屋方向:“娘子这两日不在,你就当是替她收着。至于你二哥,我不告诉他给你钱不就得啦!” 沈庆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禁不住诱惑把钱接了:“那我就,先替娘收着。” 他又瞅瞅水桶里剩下的六七条鳝鱼,咽了口口水:“二嫂,剩下的几条鳝,咱不吃了吧,也都拿去菜市卖了换钱。” 襄桐有些惊讶:“你不是馋鱼了吗?怎么又说不吃了?” “两百文一条的鱼,我要是真吃下肚里,回头给我娘知道,保准儿满院子追着我打。” 襄桐看他龇牙咧嘴,仿佛已经挨过揍一样,不由笑出声:“你就放宽心吧,哪就像你说的吓人。你当这鳝鱼日日能卖了这样高价呢?不过是这几日刚打春,鳝鱼大都猫冬昼伏夜出不易得,再加上穆员外家急用,才能把得这些钱。等再过个十天半月,市面上卖鳝的渔家多了,每尾也就值个三五十文钱,且还要挑了最肥最大的去。咱手里这几条小鱼,还是留着给你们补补身,这东西最能益气生血治虚症。” 沈庆旁的不过意,一听过几日鳝价要大跌,思考了一瞬,拎着四个竹筒和空网兜就撒腿往外跑。 襄桐赶紧喊他:“你做什么去?慢些跑。” 沈庆头也不回:“我把竹筒兜再下到水里去。”是惦记着趁着鳝鱼价贵多捕些来。 襄桐见他如此心盛,只大声嘱他:“别忘了在竹筒里头投饵,雨后地里翻出的地龙最得用……” 沈庆答了一声,很快就不见人影。 襄桐笑着摇摇头,先把装鳝鱼的水桶拎到背光的地方,又取了盐和醋投到桶里困鱼,待会儿也好拾掇。 屋里沈庭却在这时唤人。 襄桐盖了桶盖进屋去,见沈庭望穿秋水似地看向她,竟莫名感受到一丝怨念。 “二郎是不是渴了?水还在灶上热着,我这就给你倒去。” 沈庭哪是渴了。 他在屋里憋闷了许多天,好不容易脱了险,还下不得地。 方才听见院子里沈庆和襄桐有说有笑的,再加上襄桐才反口不认他们的亲事,难免郁郁。 “我没渴。是方才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怕家里出了什么事。” “嗐,杭州城里民风淳朴,青天白日哪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我用竹筒兜捉了些鳝,恰逢着邻居办宴席急需用,就都卖了人家。” 沈庭眉头一挑:“想不到桐娘还懂这捉鳝的法子?”显见也是见过的。 “我大伯娘从前是渔家女,这点小把戏还算不得什么,跟人家养鳝捕鱼的大渔户比,就是个打牙祭的分量。” 沈庭见襄桐一点不因方才的事忸怩,越发不舒坦,闷声点头:“既没事就好。” 襄桐见他兴致不高,从腰里把方才得来那三两银子掏了出来拿在手里。 沈庭不解地看她:“这是做什么?” 襄桐除了给沈庆钱的细节,卖鱼的事儿并不打算瞒人,这钱也不怕过了明路。 “我知沈家当初买我用了二两银,这钱不好让沈家白出,我今日得了这三两银子,正好补了窟窿,现在交到你手上,今日往后也能睡个踏实觉了。” 沈庭似被这话又戳了回心窝子。 他是想好了要和襄桐长长久久过日子的,只是襄桐也是铁了心要和沈家划清界限…… 沈庭苦笑:“桐娘这钱我不能收。你就算不认这亲事,但为了我沈家上上下下操持忙碌总是真的。算起来,二两银子,都不够给个帮闲十日的工钱。” 襄桐见他不要,也不强求,顿了顿又开了口。 “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沈庭抬头看她,很怕她又说出什么伤人的生分话。 襄桐把银子硬塞到沈庭手上:“有件事,还希望二郎帮我。” “你且先说什么事吧。” 若她是想马上从沈家离开,他铁定不同意。 “我想让二郎,去梁家替我赎身。” 沈庭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倒是合了他心里所想。 “这件事我定会放在心上,不过这银子……” “这银子虽然不够,但我只能厚颜求二郎一回。讲句实话,我都不知为甚梁家非要典卖了我不可,也可能我平日得罪了她家人而不自知。所以赎身这件事,也只能沈家替我周旋才有把握。” 沈庭反手把银子又塞到襄桐手里,又替她合拢手心:“桐娘别说了,若我连这点事都不尽心去办,就不配做个儿郎!” 02 沈庆足足隔了近一个时辰才从外头回来,沈庭不由分说就把他数落了一通。“你就趁着我下不得地越发去野吧,咱们的帐只留着日后慢慢清算。” 沈庆一瑟缩,藏在后背的东西险些要掉地上。“二哥,我是办正事去了,你可别冤枉了好人。” 襄桐从厨下端了药来,看着兄弟两个又杠上了,赶忙给沈庆解围:“都是我不好,方才也没和二郎说,是我让三郎替我去河边下竹筒捉鱼的。” 三郎转转眼珠儿:“二哥就知道曲解我,还是二嫂对我好,往后我都听二嫂的。” 说着,献宝似的把藏着的东西拿给襄桐看。 “二嫂,你看我得来了什么好东西?” 襄桐先把药递给了沈庭让他自己喝,又转身去拆开沈庆手里的包袱,露出了几张灰扑扑的油绳细网。 襄桐猜出了他的用意,这是想再多造些捕鳝的竹筒兜。“这些密网花费了多少钱?” “一共十张三尺见方的网兜,每张五文钱,统共花了五十文……” 要是沈赵氏在,沈庆可不敢这么干。哪怕是用钱买了正经嚼用也肯定要让他吃上顿棒子炖肉,五十文钱对沈家而言足够一整日的花销。 沈庭听完也只是皱皱眉,觉得沈庆越发胆大了。但他也知道这法子确实能捉鳝,看襄桐拿出那三两银就知道获益还颇丰,心里掂量着这事是可行的,可他却不愿意助长沈庆自作主张的歪风,故意板脸教训:“你哪来的钱?是不是背地里占了桐娘的?” 简直一针见血。 沈庆自知一时兴起说漏了嘴,再次向襄桐投去求助的目光:“二嫂……” 襄桐知道不该干涉沈庭教导亲弟弟,但沈庆挨说的源头,毕竟是她捉鳝引出来的。 她不去阻止沈庭,反倒先说起沈庆来:“三郎你也太顽皮些,我让你买网布没寻着,早些归家就是了,在外头停留恁久,家里人担心呢。这网你先拿去灶间,回头我和你一起做竹筒兜。” 沈庭不会当面驳了襄桐面子,只用眼神给了沈庆警告,沈庆藏在襄桐身后吐了吐舌头,拿上包袱就去厨下忙活。 襄桐回身接过沈庭喝完的药碗,半是道歉半是解释:“我本想着捉些鳝给你们补身,赶巧卖得些银钱让三郎上了心,我想着,这原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就有些纵了他,二郎要怪,就先怪我吧。” 沈庭还不至于迁怒,只有些颓然低下头:“想想都是我无用,让你和三郎为了家计操心,我心里头惭愧,更感激你。” 襄桐见他没有想歪,总算放了心:“二郎不怪我就好,你放宽心养好身体,往后这一家子还不是指望着你?”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得顾神医和我堂姐婿他们帮衬,一直也没机会还礼,我想着索性今日把鳝都做了,也端些给他们送去,只当略表心意,二郎看可使得?” 沈庭见她为了沈家万事想得周到,立时应了:“这院子里的事,你尽管做主,我眼下帮不得你,你就多让三郎跑腿,别累坏了自个儿。” 襄桐笑着应了:“我省得了,二郎好好歇着,待会儿咱们吃溜鳝段……” 第22章 【一家人】 一场春雨一场暖。 不过隔日光景,杭州城里处处都可见绽了满枝头的杏红桃粉,连沈家小院墙内的旮旯都被铺洒了一地花瓣。 襄桐天没大亮醒来,在没人行经处收拢了顶上一层桃花,盛在个没用过的竹篮子里用布盖了,准备闲时做成饮子或是蒸花糕用。 身后沈庆看她挑的细致,急得像个上蹿下跳的猢狲,只不住地催:“二嫂,时候不早了,咱是不是该出门去了?等会儿菜市桥底下好位置都被旁人占去了。” 襄桐把篮子放了西屋背风处,这才抖了抖衣袖上的花粉:“不急呢,统共才四十几条鳝,两只木桶装了,有个巴掌大的地方尽够了,且水门边的渔船这会儿正红火,我们再等等也无妨。” 沈赵氏正在水缸旁淘米,知道襄桐自有她的道理,闻声嘱咐沈庆:“出了门记得听你二嫂的话,不许到处跑,也不许给她添乱。” 一家子搞得紧张兮兮,原来是这两日,沈庆用襄桐教的法子又捕了不少鳝鱼,偏沈赵氏寻好佃农昨晚上才从霍山村回来,沈庆担心拖得越久,鱼价就越贱,这才赶早就催着襄桐带他出门。 沈赵氏先头不知鳝鱼市价如此之高,还当沈庆贪玩胡闹斥了他一通,后来听说襄桐十六尾鱼竟卖了三两多银子的高价,惊诧之余,心思也活泛起来,这回不仅不拦着些,反而主动让两个人搭伴儿去早市上兜售。 襄桐见沈庭恢复的很好,胃口也越来越应食,不需人特别照料,这才同意带上沈庆出门。 清早,菜市桥往东头的铺面大都没开张,门口却不乏挑了担或支了摊来卖朝食的小贩。 沈家近来都是两餐饭,所以襄桐和沈庆出门时均空着肚子。 襄桐本想带沈庆找个食摊尝尝杭州城里特有的早点心,像是粉蒸糍团儿、枣箍捶叶饼、黄金鹅眉夹儿、春笋肉包儿之类,可耐不住沈庆急着到大西头去卖鱼,只得就近在一家食铺用纸包上两个蟹黄馒首带上。付账时偏襄桐只有那三两整银锭,人家找不开,最后却成了沈庆会钱。 襄桐有些过意不去,许诺回去时找个票号把银子兑了还他,沈庆却十分大方:“二嫂怎么尽说这外道话,我这钱还不是你那日给的?”他说到这里又想起这事儿还没同他娘说,又谄笑着问襄桐:“二嫂,咱卖得的鱼钱,能不能都给你收着。” 要是给了他娘,指定一文也落不到他手里。 襄桐哪能不知道他想啥:“才捕鱼两日,你就想着吃黑食了?你想要了零花,我倒能帮你说道两句,不过这钱,还是得先交与娘子。” 别说沈庆,襄桐都不好再碰这钱。 虽捉鱼的法子是她想的,但如今出力的还有沈庆,她总不好和个孩子争。 况且,在沈家人看来,他们如今是一家人,她和沈庭那日的说法,沈赵氏还被蒙在鼓里呢。 菜市上这会儿已十分热闹,到处都可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 襄桐和沈庆各提了个加了盖子的木桶,在离水门十余丈远的地方停下脚。 “就这处吧。” 这里离水门不远不近,若有人专程买鱼必然要经过此处。 沈庆掀开了桶盖,立在后头看着人来人往打眼前过,半晌却半个来问价的人也无。 “二嫂,咱要不往西头再挪挪?” 襄桐摇头:“再近就碍人眼了,这里就成。” “可是都没人来问咱这鳝。” 襄桐想了想:“那是因为咱们都不会吆喝,过往买鱼的人都是直接奔着水门下的渔船去的,哪个知道我们在这里卖鱼?” 沈庆人小也能豁出脸皮,受了启发立时叫卖起来:“卖鳝鱼喽,又鲜又肥的鳝鱼。” 这一喊起来,果然不一样,立时有路过的人围拢过来:“小哥,你这鳝怎么卖的?” 价儿是在家商量过的,按着这两天鱼市上的均价来。襄桐在一旁答:“这是真正的越冬湖鳝,一尾八十文钱,两尾一百五十文。”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要再看看。 其他围着的人也陆续纷纷散了。 沈庆有些急躁,忙问襄桐:“二嫂,是不是咱们把价给定高了?” “这倒未必,方才那几人都是打东边过来的,肯定要去了西头的渔船看了才能定。” 沈庆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我去水门那边看看?” “也成,你速去速回,别和人冲撞。” “二嫂放心吧,我就在旁边听着看着,不会给人发现的。”说的像是做贼似的。 襄桐守着两个木桶,学着沈庆也吆喝了两声,奈何她这两日累倒了嗓子,多说几句话都难受,索性从桶里捉了一只盛放在木桶盖上摆样儿。 这一招还真管用,立时有人过来问价:“这鳝多少钱?” 襄桐照旧答了一回。 这回问价的人十分痛快,当场拍板:“给我取两尾吧。” 襄桐并不上手,任由了买家自己挑去,幸而那人是专程来买鱼的,已自备了盛器,直接付了一百又五十个钱给她。 沈庆片刻后回来,见装钱的篮子里已经有了收成,眼睛都亮了。 “二嫂你真是厉害,我才离开一会儿,你就开张了。” 襄桐侧头笑笑:“行了,别忙着夸我了,快说说那头的鳝都是什么市价?” “我一共看过四条船的鱼篓,其中只两家有鳝,价钱还和昨日差不多,大一些的近百文,小一些的七八十文。” 襄桐点点头:“那咱们还是按了定好的价来。不过我想着,很多人买鱼未必带了家什,咱们最好准备些盛器搭送才更便宜。” 沈庆也是个灵的,转眼就想到了:“我方才瞧见一家卖竹篓和竹篾的,大约两三文一只,就是不知要买了多少合适。” “那便先买了二十只吧。”襄桐听说渔船里还有鳝卖,只做了保守估计。 两个人就这样在菜市里耗了近一个时辰,竟然卖出了四十尾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襄桐预期。 鳝虽滋补,但价也高,没想到有恁多人肯花钱。 后来襄桐和一个买鳝的大婶多攀谈了几句,才知道原委,竟然是穆员外家的那次寿宴引起的。那日席上有道鳝鱼脍做得尤其味美滑嫩,这才引得数日来鳝价不衰且供不应求。 沈庆想把剩下几尾鳝卖尽了再走,襄桐看看人流渐稀,只说剩下的都是小鱼,留着家吃去。 沈庆虽然有些可惜,但还是选择听襄桐的。 其实襄桐是怕那些渔船上的人寻来,她们两个势单力薄,惹上麻烦总是不妥。 回去路上,襄桐见收来的大都是散钱,倒省得去票号里兑钱了,在路上又买了些时蔬才回。 沈赵氏忘了拴门,襄桐她们进去时候都没用叫门。 沈庆自觉先去厨下把木桶和菜放过去,襄桐则拿了钱往主屋去,没到近前就闻见沈庭母子在屋里说话。 “你表妹也是个可怜的,被人退亲的事在她们镇上都传遍了,我这回拒了你二姨,往后是再没脸登她家门了。” “娘你不必多想,当初你替我求娶表妹的时候,殷家嫌贫爱富不肯许婚,这会儿出了事才想起我来,别说我已经有了个贤惠可意的娘子,便是还独自吊着膀子也不会再选她家……再者说,那日您被二姨她推倒在地,腰疼现在还没好利索,这笔账,我还没和她家清算呢。” “都过去了,怎么说也是我亲姐,你亲姨妈,这件事就先揭过去吧,总归往后,也难再往来了。” “我知娘爱心软,但有一点娘须分辨清楚,我是娘的儿子,襄桐是您的儿媳妇儿,咱们才是至亲的一家人……” 一不小心听了墙脚的襄桐,只得趁着屋里人没察觉,又退让出去。 第23章 【贵客】 01 襄桐退到灶间,把方才卖鱼得来的钱交给了沈庆,托他给沈赵氏送屋里去,自己却躲起来不见人。 沈赵氏接了钱,乐得嘴都合不拢:“过去常听人说这杭州城里遍地是黄金,猫着腰都能拣到钱,我还当是酒后的疯话,想不到今日咱们竟也能赶上一回。啊呀,这么多钱,我得好好数数。” 沈庆把篮筐捧过去:“娘,我早数过了,去了买菜的钱,还足有两千八百九十二文呢。看娘往后还拦不拦着我出去抓鱼。” “不拦了,再不拦了。咱们三郎竟是个这么出息的,往后娘让你二嫂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看着沈赵氏和沈庆有说有笑,沈庭咳了一声提醒:“娘,这捉鱼的法子可是桐娘想出的,你也别光夸了三郎……” 沈赵氏先一愣,随即颔首:“你说的对!自你娘子进门,咱家的日子确实一日好过一日,看来是天爷成全,眷顾咱沈家人呢,我往后定不会错待了她去。” “那这些钱,连着楚先生送来的银子,娘打算如何处置?” 沈赵氏想也不想就答:“等大郎四月里回来,差不多五月尾巴就要迎你未来嫂子进门,虽说不好铺张,但总也要热闹热闹,连着你和襄桐的礼数也一并全上,凑成个双喜临门。我想,三五两银子总还要的。再有,咱家的房子也该修修了,你和三郎屋里都漏雨了,到时重新铺上瓦当,再粉了墙,东边两间给你大哥大嫂住,西边给你和襄桐,我和三郎就还在南边的东西厢。” 沈庆听完先有些不高兴了:“娘你也忒偏心,我和二嫂卖鱼赚的钱你倒要给大哥娶亲修房子用。” 沈赵氏作势虎了脸:“小兔崽子,才赚了几贯钱就支棱起来了?都是一家人,难道还要算清个你我?你二哥养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半句怨言,你才赚了几个子儿?再有,等你大哥得了功名做了官儿,难道会不拉扯你们弟兄?二郎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赵氏倒不是存心要贪下这卖鱼的钱和沈庭的恤银,只是从前沈家三个儿子都没成家,也自然没有留私产一说,沈赵氏一时还没转过这个弯儿,也没考虑过公平不公平这个问题,在她看来,手心手背还不都是自家身上的肉。 沈庭心里有事一向直言:“娘,我想着,在大哥没谋到差使以前,我的恤银还放了您手里做家用,但这卖鱼的钱,不妨先单独放了,其中一半留着给三郎往后说亲用,一半给襄桐,到时也好寻了梁家,把她余下几年的身契赎买了,省得往后过得不踏实。” 沈赵氏一拍大腿:“对对对,你看看我,前些日子没抽开身,今日一时得意又忘了形,这事确是顶顶要紧,不好再耽搁了。” 说完又似极不放心:“不行,我今日就去寻梁家人说道说道,先用了你得来的银子把这头等大事办了。” 沈庭也怕夜长梦多,见沈赵氏大事上没犯糊涂,也连连点头:“那就辛苦您替儿跑这一趟了,让三郎也陪您一同去。” 其实他很恨不能亲自去和梁家交割清楚,怕她娘糊涂被人糊弄住。 沈赵氏不知亲儿子的担忧,只兴冲冲把床底下的瓦罐翻出来。 先头剩下那二十七两银,因最近给沈庭延医用药买肉补身用去了不少,再加上四口人十来日的花销,统共只剩下二十一两的银锭和一贯又三百多文散钱,和今日卖鱼得来的钱合成一处,又凑成了三贯整数拿绳串了。 沈赵氏想想,取了两个三两的整银锭,又拿上两贯串好的铜钱,用布仔细包了系在腰间。 “二郎,我这就带着三郎去寻梁家人,你安心在家等我。” 沈庭目送着沈赵氏和沈庆出得门去,心却始终悬着不落地,直到有人找上门来。 02 襄桐不知沈家母子替她去赎身的事儿,听见动静还当她们出去溜了一圈回来。 待开了门,才发现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堵了门口,其中一个,隐约觉得面善。 仔细想想,原来是那日送沈庭去芝龄堂就医的为首之人——胡大牛。 襄桐直接把人领到了主屋,自己则去给客人备茶。 胡大牛见沈庭已经能半坐起身,且来之前问过顾神医,知道他已经脱险,心里的负疚稍安。 “二郎,听顾神医说你在伏虎巷落脚,可让我好找。” 沈家和胡家本就是同村住着,沈庭当武院的活计还是托了胡大牛的安排,所以两个人虽差着些年岁,但也算故交。 沈庭很想立时谢过胡大郎的照顾、救命之恩,但是见他今日还带了个陌生人来,且看那人脚上还是双绣金官靴,顿时不敢造次:“胡大哥来了,快请坐。”又看向他身边问道:“不知这位是?” 胡大牛忙给他们引荐:“郎大人,这位就是我和你说的,前些日子勇斗双驼岭悍匪的沈家二郎,沈庭。” “二郎,这位是咱们杭州府的客将郎琛郎提辖。他月初才打汴京调任到此,今日专为双驼岭匪患之事而来。” 沈庭不便下地,只在床上抱拳揖首:“失敬失敬,沈某见过郎提辖。” “沈二郎无须客套,你是手刃凶犯的少年英雄,某在府衙里听说了你不畏悍匪的义举,早就想来看望,只是近来公务繁忙,才耽误到今日。” “不敢当提辖大人的夸奖,我身为武院,当日做的不过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胡大牛脾气直,见两个人寒暄来客套去也不进入正题,直在一旁着急,率先替郎琛发问:“二郎,那日咱们护送主家出城,途经双驼岭遇见山匪的事你仔细给郎大人讲讲,也好让即将去双驼岭剿匪的兵将们有个参详。” 沈庭听了先是吃惊,双驼岭的山匪盘踞了霍山不是一年两年了,往年有经过的客商遭难报官,多半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何曾这般大张旗鼓,还寻人提前演算? “府里这是真打算要去双驼岭剿匪?” “沈二郎放心,我从京里来此间,就是要建功立业的,不会像从前某些吃空饷的一样放那空炮仗,还请二郎将那日细情仔细予我讲了,也好做个借鉴。” 沈庭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说话底气仿佛足的很,猜他势必来头不小,便依言回想起那日情状娓娓而谈:“那日出门时天寒欲雪,我们一行二十余人武院,连着十余个仆役,天不亮护着主家娘子出门,不到辰时就到了霍山脚下,因我和二牛,就是胡大哥的二弟,我们地形熟络,便主动请命先去前头探路。” 郎琛疑惑:“不是事发在双驼岭吗?霍山又是哪处?” “郎大人才打上京来,不知也正常。这双驼岭就在霍山山腰处,因两处起伏山脊状似驼峰,且常年被山匪盘踞,这才得了诨名,百姓们忌惮匪患,大都用双驼岭代了霍山旧称。” “原是这样啊……你接着讲。” “我和二牛往前探看了近一里地,见一路没有异样,便燃了响炮让后面的人跟着出发。二牛腹胀到林子里解手,我等在原处的时候,突然有两个落单的山匪出现,说是被他们二当家的驱逐下山,正愁没有吃喝嚼用。” “我按了道上规矩,报了主家堂号,想把些银子息事宁人,偏那两个不肯放过,又说什么,他们大当家仓鹰惨遭毒杀,他们这些池鱼正待逃命,这点银子还不够往别州去的路资……我费了半天唇舌实在拖延不下去,这才动起手来。” 第24章 【缓兵之计】 01 襄桐既知道是胡家大郎救了沈庭的命,就没有慢待贵客的道理。 因这处院子只是临时落脚,厨下只有些自饮的陈茶,更没有像样的茶器点汤,只得在佐茶的点心上下些功夫。 不好让客人久侯,茶水先捧进屋去,茶点心却不知做什么好。 襄桐在灶间环视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格在制好的生血红豆糜和昨夜冲泡好、准备蒸饭的糯米上,就擎现成儿做个黄金澄沙糍糕吧。 先将糯米隔水上灶蒸了去生味,出锅时米已粘糯,随后在舀里碾碎,在砧板上压平,直接包裹了豆糜卷成卷、压实再切成条带。 热锅灶里添上菜籽油,把糍糕入了热油两面煎上片刻,才露出金灿灿的色泽就马上捞出来控油。最后把糍糕装进盘淋上仅存的一点蜂蜜,撒了些桃花瓣妆点便得。 襄桐又想起,姐婿李炳前两日送来的梨子没舍得吃还存着一个,也取来切了薄片将够摆上一小碟。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光景,襄桐拿上个木盘捧着茶点敲门又进屋去。 沈庭的陈说正待收尾:“我拼尽全力杀了那两个悍匪,却也受了重伤,彼时力竭倒地不起,幸亏胡大哥他们及时赶到,送我去芝龄堂寻顾神医救治,才活我一命……” 襄桐是见着过沈庭受伤那日情状的,听他如今云淡风轻说别人故事一样,心里有些钦佩,只捧着茶食边听边候着,也不打断。 还是沈庭见她立在门里不好上前,解围道:“那日之事大致就是如此了……桐娘已将茶点端来了,还请郎大人和胡大哥将就用些,午间也别急着回去,务要赏脸留下随意用些粗淡餐饭。” 襄桐闻声赶忙把东西摆上桌,也跟着谦让:“粗陋吃食,还请不要嫌弃。” 又转身询问沈庭:“家里还有两尾鳝和鲜笋,我想再用牛骨汤下了索饼。二郎看看,是不是需再打些酒来?” “都依了你安排就是。” 先头襄桐头遭端茶进屋的时候,胡大因心里有事没有特别留意她,这会儿正事说完,才想起来好奇:“二郎,这位娘子是?” 沈庭极其自然便答:“正是内人沈樊氏。桐娘,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胡大哥,这位是和他同来的郎提辖郎大人。” 襄桐暗恼沈庭堂而皇之,明明说好要考虑两人关系的却光天化日叫嚷开来,还说的如此郑重。但在外人面前,她也不好拆台:“胡大哥有礼,郎大人安好。” 郎琛不知沈家情形,胡大牛可是门儿清,听沈庭说完立时瞪圆了眼珠子:“可以啊二郎,几日不见,你都娶了娘子了!还是个如此貌美贤惠的,都说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我看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果然那日对襄桐没留下半点印象。 襄桐佯作羞臊,又客套两句避出屋去,只说要去厨下造饭。 郎琛用手指捻起块黄金澄沙糍糕送进嘴里:“二郎确是有福之人,你这娘子不仅贤良,还有造餐饭的好手艺,开店都使得了。” 02 郎琛和胡大牛到底没有留下用饭,他们还有正事急着回官府磋商。 所幸襄桐在灶间炖鱼,还不及出门去打酒,菜留着家里人食用也不浪费。 沈赵氏倒是很快就归来,沈庭见她一派喜色进门,急切询问:“这趟出门事情可还顺利?” 沈赵氏满面红光答道:“办成了!虽多花了些银钱,总算能让你和襄桐往后安心过日子。” 沈庭又赶忙追问其中细节,重点还是要看了襄桐身契。 沈赵氏却拿了份黄纸文契出来:“襄桐当初卖给梁家总共做价十两银,他家柳娘子听说我要买断了襄桐余下的契期,比在芝龄堂时多抬了些,说还按了十两来,其中刨去咱已付过的二两,我把带去的钱都用上了。这是柳娘子给写的放奴文书,我亲眼看她按的手印儿。” 沈庭听了不解:“只有新立下的文书?那从前襄桐签的身契呢?毁了没有?” “梁家出门给他家哥儿瞧病,身契并没带在身上,只说到时送了身契过来或是让咱们去取。我怕事情有反复,还特意寻了牙行的中人做保,你瞧,也都签了押的。” 沈庭跟着他大哥也认过字,接过文书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果然里头写的清楚明白,连身契废止的字句都注明了,这才稍稍放心。 “那便等梁家人归家,我们再找了日子上门去,左右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儿了。” “二郎放心,梁家收了银子也立了文书,就是想反悔也不成的。” 沈庭点点头:“娘这趟委实辛苦,桐娘她做了鱼羹,待会儿您多用一些。” “怎地这个时辰就要吃饭了?” “刚才胡大哥来探望我,本想留他家里吃饭的,灶都烧上了,他却有事先走了。” 沈赵氏暗想,沈庭先头看诊时,胡大郎还垫着三两银子,是不是找个机会一并还了。 结果沈庭却道“胡大哥予我是大恩,又岂是还了银子就打发了事的,这件事娘不用管了,我日后自要报偿。” 03 晌午过后,沈庭把他娘沈赵氏劝去西屋歇晌,又放了沈庆出门去水门底下放竹筒,只单把襄桐留下说话。 襄桐猜他有事要讲,半掩了门就坐到他对面静待下文。 沈庭没言语,倒是先递过来张黄纸。 “这是什么?”襄桐一边问一边沿着折痕打开,立刻被上头写的“放奴书”牵住了神儿,再一细看,果然是梁家的手笔。“娘子方才出门,便是替我赎身去了?” 沈庭见襄桐满脸惊喜似不敢相信,出言证实她所想:“正如你所见,往后你就是自由身,再不用担心受梁家摆弄胁迫了,也不是我沈家的仆役。虽然眼下你的旧身契还在梁家,但有了这放奴书,已足够你去官府重新立户了……” 襄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方才听沈二那意思,不止替她从梁家手里买来了自由,还同意她离了沈家另立女户? “二郎,你是说,肯放了我家去?不再提典卖我冲喜这回事?” 沈庭看她满眼盼望却小心翼翼试探,心下难过,只掩唇咳了一声:“你心里不愿,我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二郎,沈家的大恩,我定会报的……我手中这三两银,你先拿着,日后我再想法子慢慢填还……或者我写个凭契给你吧,写明我向沈家借贷几何,归还限期,付利多少……” 襄桐欢喜得竟有些语无伦次。 沈庭却忙阻了她往下继续扎他的心。 “桐娘,不忙。你听我把话说完。” “二郎但说无妨。” “我帮了桐娘一遭,不图名利,也不需报偿,值当是报答你这些时日对我的悉心照料活命之恩……” “这怎么成?我照顾你是本分,和你替我赎身是两码回事。再说,这十两银不是小数目,我若就这么凭白领受了,岂不成了无耻小人?” “桐娘听我把话说完。”沈庭定了定神,把琢磨了几日的想头在肚子里演练了一番才缓声开口:“那日我二姨登门的事,你是亲眼见着过的。” “嗯。”襄桐何止见着了,头午还不小心听着前因后果,知道殷赵氏本意是来嫁女的,这人选,就是她面前的沈庭。 “我娘为了咱们的亲事,已经和亲戚家彻底撕破了脸。我虽然不愿挟恩以报,逼着你答应同我的亲事,但顾念着我娘一把年纪,又遭了唾骂,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襄桐不解地看向他,却不搭话。 沈庭只能硬着头皮说完:“为了不至让我娘痛心,且防了殷家来闹,我想,能不能暂委屈你,假作和我相和的样子,待过得一年半载,事情过去了,我再放你家去……” 第25章 【把家还】 01 襄桐何等通透的性子,还不是稍点拨就明白。 “二郎的意思,是要我继续假作沈家妇和你演戏给旁人看?” 沈庭揣着小心点点头。 襄桐收起脸上笑意,低头凝神思考起来。 沈庭越发觉得心虚得不敢抬头。 “那过得一年半载后,二郎说放我家去,届时娘子她难道就不伤心难过了吗?” 沈庭既敢提议,自然想好了说辞:“再有三个月我大哥回乡,我大嫂随后也要进门,到时候我娘的视线自然会被转移大半,也就无暇顾及我们两个。要是万幸大嫂能早日传出喜信,娘就更加分不开神来,我们再见机行事。” “那二郎到时又要找些什么借口出妻?毕竟你沈家拿出这许多银钱为我赎身,没有立得住的说口,管是家里外头,无故休妻可过不去人眼。” “要不,就以无子为由?或是干脆说我有隐疾?当然,也不必论什么休妻出妇,只按了和离来办便是。” 襄桐听他连隐疾都堂皇出口,恁没遮拦得浑说,立时呸他一句:“你倒不忌讳,这浑话也好乱说,我同你正经议论呢。” 沈庭见襄桐恼恨得脸都红了,怕她翻脸不肯答应,忙正色道:“桐娘你放心,只要你肯帮我应付过眼下,我必会想了法子,到时绝不让你为难。且你在我沈家为妇的这些时日,你只要在旁人面前扮做我的贤良人,你我独处之时,我定会以礼相待,绝不会迫你做任何违心的事。” 襄桐想了想,其实这样局面予她而言,也是不错的避婚法子,顶着个和离名份,虽然也不算中听,但总比未婚女子在世间行事便宜得多。 撇开这些不提,沈家为着给她换那张放奴文书,已经足花去了十两银,几等于他全家近一整年的嚼用,她就算日后有能把钱还了,情分上却始终亏欠,更别说她现在还拿不出那么多,又有什么立场拒绝呢?沈庭肯答应放她自在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那我,就信了你所言,不过你我要作个君子协定,至多一年,你就要守诺放我家去,而我届时也会偿清那十两身价银,你也不许推却。” 沈庭见襄桐吐口,赶忙保证:“我以我往后前程起誓,只要你到时想要离开沈家,我绝不妄加阻拦。” “嗯,那,我就先出去了,娘子应快醒了。” “不忙,还有件事,想和桐娘你商量。” “嗯?还有事?”襄桐像个惊弓之鸟,很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我想着,我眼下已恢复的差不离,咱这一大家子总在杭州府里客居,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你,这些日子都没法好好歇着,眼瞅着清减了许多。” 这倒真是说到了症结。 襄桐这些天都是和衣而卧,枕臂而眠。她半是因着要照顾伤病中的沈庭严阵以待,半是因着此间旧主留下的被褥是男人用过的,她心里别扭。 “二郎是想早日家去?这事已经和娘子商量过吗?” “还不及说。不过杭州城里柴稀米贵,且这院子逼仄简陋,用器每日也都要拆东补西现想法子,毕竟不像在家得便,我娘定是也想早些回霍山村的。” “也好。那我便提前准备着,等娘子醒来,再仔细商量了,只是差着时日的租钱是讨不回了。” “这倒是无妨,总归才二百文的租钱,值当少割了两斤肉了。” “还有顾神医那里,我想最好也再请他来一趟,给你仔细瞧瞧,往后离得远了,来回一趟就要两三个时辰。” “是是是,都听娘子安排。” “呀,你混叫什么?” “怕万一在外人跟前说走了嘴,提前演练演练。嘿嘿。” 襄桐拿眼夹了他一下,不由暗想:方才是不是答应得太草率了? 02 归家的事情既敲定,沈家这两日就分外忙碌。 除了每日照例捕鳝到菜市桥去兜售,还要准备打点行装。 诸如采办未来月余的米粮油盐、给左邻右舍捎带的土仪薄礼,还有,单买了一匹湖绿缎子一匹红绸,是沈赵氏为了两个儿子成婚礼上裁大衣裳用的。 沈庭又额外让多买了一斤棉花和被面,好让沈赵氏回去给襄桐重新做床被子。 顾郎中也再次被请来复诊,这次倒是没再给开药,只给了几个滋补的药膳方子,让沈家归去自熬了去。 林林种种,无论新买来的还是没用尽的,都要带了回去,真没想到只半个多月竟攒出半个家来。 沈赵氏带着襄桐一边整理物什,一边唠叨:“在这杭州城里住了二十日,就跟做梦一样。原来银子还有这样的赚法,也有这样的花法。” “娘子要是喜欢在城里住,回头等大兄家来谋了官自不成问题。” “唉,我一个乡下婆子,在村户里活惯了,进了城也只能做个睁眼瞎,跟着孩子们添乱且讨嫌。不过往后农闲时,你们愿意进城看看,倒是也使得。” 其实,是舍不下卖鱼得来的利呢。 襄桐带着沈庆这些天卖鱼得来的钱虽然每况愈下,但累计起来,也有十多贯钱,要不是天气回暖捕鳝的人多起来导致鱼价大跌,沈家还打算多停留几天的。 襄桐又背着沈庭,把手里那三两银都给了沈赵氏,如此一算,沈家手里的银钱,又再次回复到家里往日的峰值:足有三十贯之多。 为了携带方便,其中有二十四贯已经在票号里换成了银锭,余下的则按着一百文一吊,一千文一贯串好置在瓦罐里藏着。 二月十二日一早,襄桐在车行提前预定好的骡车准时到来,沈家人载着半车物什往城西霍山村而去。 03 “呦,这不是沈大娘子吗?听说你家二郎伤了,可好些了?” 沈赵氏正带着襄桐和沈庆从骡车上往下搬东西,才卸完了车,就碰上路过的乡邻打招呼。 “托他李婶子惦记,二郎已好的差不离了,就是暂时下不得地。” “我说呢,看你家地把给里正娘子的族弟耕了。”说着又看向一旁:“这位小娘子看着眼生,从前似没见登过你家门呢。” 沈赵氏忙给人介绍:“这是我家二郎新娶的娘子,前些日子在杭州城里刚成亲,来不及请你们吃酒,改日再大办了补上。” 那李娘子闻言眼睛都睁大了。 “我说我头先给你家二郎说和邻村冯家的春妮你还不愿意,原是有个这么标志的人物藏得紧。这媒人礼我没拿着,回头补礼可毋要叫上我吃酒席……” “一定一定。” “那沈大娘子先忙,我还得去地里送饭。”边走却边回头拿眼仔细揣摩。 襄桐知道往后这样的事常要遇上,村里就那么几十户人家,今日村头吵了嘴,明日村尾就能传过山那头。她这新妇的来历,早晚要大白天下,只怕到时也够人茶余饭后议上些时日。 她一个立志不再嫁的人倒是没什么打紧,就怕沈家人到时要遭些非议。 沈庆见襄桐面上沉抑,还当她因李婶的话恼了,看人走远了,赶紧解释。 “二嫂,那冯家的是个麻子脸,二哥连她面都没见过,你千万勿要多想啊。” 襄桐被打了岔,轻笑着揉了揉沈庆的头:“哦,那若我也是个麻子脸,三郎便不认我这个二嫂了吗?” “额……” 第26章 【起步】 沈家在霍山村把西头,算起来,这间院子还是沈赵氏嫁过来那年起的屋,虽后来也翻整过几次,到底屋子老了,从外头看过去,就有种破烂的颓相。 方才车把式按着沈赵氏的意思,直接帮着把沈庭送去了西边靠南的厢房,因还有活计,连口热茶都没喝就赶着车回城里了。 这会儿娘儿仨个把东西从门口都捣腾院里来,襄桐直了腰打量起周遭情状,沈赵氏才觉得有些窘迫。 “家里屋子虽看着破旧些,但里头收拾得还算干净,且得空还要再修的,襄桐你先将就几日,待春忙过去,我就在村里寻了人手帮忙。” “娘子,我不碍的,从前在梁家,就是土坯的茅棚我都住得,您可别太小瞧了我。” 沈赵氏一边欣慰这个儿媳妇懂事,一边又觉得她太过外道:“怎么还叫娘子?都到了家了,往后该叫娘哩。” 襄桐知道早晚有这一遭,也不忸怩,挂上笑容大方叫了声娘。 沈赵氏高兴得几要落泪:“好孩子,你放心,娘不会忘了你的好。等二郎再好些,我就亲去你家提亲,把该有的礼数都全了。咱到时再热热闹闹吹吹打打把喜事大办了,喜服的布我都备好了,过几日娘亲手给你裁。” 襄桐见沈赵氏是真欢喜,一想到自己和沈庭一年和离期限的约定,心下顿时有些惭愧,都不知该怎么作答。 幸而沈庆在一旁搅乱帮了她一回。 “娘,二嫂,啥时候造饭呢?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没瞧见家什还没归拢好?从家走那天连柴都用没了,拿什么生火?” 沈庆委屈地指了指东墙:“我刚去隔壁崔大娘家借了柴的……” 襄桐赶紧接口:“娘,家里灶房在哪头?我先去生火烧水造饭,娘也累了半日,先和三郎回屋歇歇,这物什在院里放上一会儿也无妨,等午后日头足了再归拢也来得及。” 沈赵氏见状哪能让襄桐独个儿劳累:“你头回家来,家什怕还寻不着,我这就和你同去。咱家的灶学了北地人通了炕,你大约不会烧的。” “三郎,你也别闲着,去房后棚下看看,咱们走之前存的腌菜还得吃吗?若是没坏就挖两碟出来。” 说是不用归置东西,但从杭州城里带回的食材马上就要用。 因是到家头顿饭,沈赵氏破例带着襄桐做了三个菜一个汤兼两碟酱菜,算是为了家里添丁燎灶。 沈庭还不能随意下地走动,沈赵氏便做主把饭菜摆在了他所居的西厢炕桌上,好让一家人能囫囵个凑个齐整。 沈赵氏一餐饭下来紧着给襄桐夹菜,惹得沈庆生出了“失宠”的错觉,嘴上抱怨,心里却甘之如饴。 襄桐本就吃得不多,又把肉转而给沈赵氏、沈庭、沈庆分了。 沈赵氏低头扒拉着饭,泪珠子和着米粒下了肚不自知,竟还觉得饭菜是甜的。再看沈庭,听见襄桐改口管沈赵氏叫娘,乐得嘴裂到耳根,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两碗。 饭后,襄桐起身收拾桌,沈赵氏则带着沈庆把余下的东西先归了位,她接下来还要去邻里把带回来的土仪分送出去。 其实,东西拢共只有六份,除了左近的申家、卫家和杨家——是年节里互送过礼的,还有需特别上心的是隔壁崔家、里正方家,以及村东头的胡家。 前三家平时走动的近,拿些糕饼果子表表心意就得,崔家的礼却要厚了许多,毕竟三郎沈庆在她家炕头还躺了一日;而里正方家,平日里对沈家孤儿寡母照顾的不少,这回又有佃地的事在中间撮合,礼也不能太简薄,和崔家一样,都是两大盒点心一坛好酒,酒是杭州城正店里头的陈酿——玉练槌,只巴掌大的一小坛就要五百文。 最后轮到胡家的礼,沈赵氏则有些为难,不知该再加些什么才能显得出恩义,襄桐倒是给出了主意:“雨前新茶刚上市,不若送上饼胜雪茶团吧。” 由是,光是这些礼,沈家采买就花去近三两银子。 难得沈赵氏没有心疼抱怨。 午后,沈赵氏趁着休晌把左近几家登门先走完,又带了沈庆往村东头胡家去送礼,只留了襄桐在家照顾沈庭。 襄桐也不拾闲儿,转过头把几间屋子都洒扫了一番,毕竟二十来日没住人,总要消消灰土。 磨蹭最后才到了西屋,沈庭在炕头正拿了本书看,见她进来,咧嘴招呼:“桐娘你快别忙了,活计哪有一天做尽的,回头累垮了自己,娘该心疼了。”嘴上说的娘,他又何尝不是。 襄桐先是诧异沈庭竟也识字,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和他商量:“我还不累的,趁着得空简单拾掇一下……那个,我看隔壁北屋还空着,晚上我能不能先宿在那头?” 沈庭听了一本正经答她:“这才打春没几日,夜里还凉,北屋都没铺炕,哪住得了人。要不你这几日先将就将就,在我屋暂住下?你住炕头,我住炕梢,躺得开的。”说完又卖个可怜:“我夜里要是渴了,还得烦你端水呢。” 襄桐听他这么说,倒不好拒绝了,她来沈家这些日子,对沈庭还是有些信任的,且他如今伤口还没大合。 “那回头我再问娘子拿床铺盖来。”算是应下了。 “嗯,你也先歇一歇,往后家里少不得你操持忙碌,也不要尽在一日耗费精神了。” 襄桐也知事有千头万绪也得一件件理起,却不在里屋歇着,而是到屋后消散消散。 乡下地方多敞阔。沈家虽贫,但院子占地不小。 前院里八间屋加上灶间、茅房尚没看着拥挤,后院里干脆能有十余丈见方,且东头墙边还搭了排草棚。 襄桐走近了看看,棚下除了南边井台,贴墙一趟栅栏围篱里面皆是空的,想想估么着是养过些家畜,大概都在腊月卖了。 她又见腹地一片现成的黑土垄沟,只眼下没见种下什么菜蔬,想来也是冬日里天寒荒废着,后又赶上沈庭受伤,遂打算回头和沈赵氏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种些时鲜。 襄桐向来如她自己说的,无论在哪儿,总会把日子过好。 举目远眺,西边呈现出大片山峦,青翠的颜色让襄桐有个新的念头在头脑里一闪而过,实在找不到人参详,只得硬着头皮又回了西厢房。 “二郎,我方才在后院往西头看,似有两座山,你可知,那处是有主的还是公家的?” 沈庭见襄桐主动寻他说话,赶紧放下手里的《谷梁传》,笑着答话:“桐娘说的应是西南的霍山和西北的宝石山吧。” “看方位,大约是吧。” “你是想去踏青吗?若是游冶,西南向的霍山是万万去不得的,我就是在那遇的袭。” “啊,那处就是霍山啊,我此前只听过倒是没去过,不过双驼岭的匪患未绝,我是不会去冒险的。那宝石山呢?如今可许人上山?” “宝石山啊,原本归了禅光寺,只是前两年寺庙因风水之说迁去了杭州城北的邙亭山,宝石山那处如今便只挂着名,实则早成了附近乡邻挖笋采果的好去处。” 襄桐见她想对了,只满眼期待:“若家里明日没有旁的要紧事,我想去山里看看。” 第27章 【采蕈】 沈赵氏午后归了家,见院子里里外外被整治归拢了一番,没甚再需她操心的地方,直劝襄桐赶紧回屋歇着别再劳累,她自己却闲不下来。 惦记着眼下才二月中旬,倒春寒正盛,沈赵氏索性用新买的棉花做起被子来。 按说新妇的铺盖应是从娘家陪送,但襄桐情况又有不同,只当是添了个闺女在养。 棉絮又暖又白,棉布也细密紧实,沈赵氏只暗自可惜当时没买了大红被面,不然也摹个百子千孙的简单式样缝上去。 襄桐给沈庭熬好了骨头汤,不爱在西屋待着,就来南屋寻沈赵氏说话,顺便提了提想去宝石山看看的想法。 沈赵氏还当她是为了出门解闷儿,心疼她近来劳碌,并不拦着,还叫了沈庆到时给她领路。 襄桐也没解释,只在旁边帮着沈赵氏裁布、分线。 新被子做得差不离,天色渐暗,又有乡邻们接连上门,均是忙完了家里农活儿,拎着东西来回礼的,兼有看望受伤的沈庭。 沈赵氏如今得了个能干的儿媳,自然忍不住当众显摆显摆,被不停夸赞的襄桐只得在一旁跟着赔笑、还管伺候汤水点心,倒得来个勤快恭敬的名声。 因是头回见面,邻里关系也亲近,妇人们闲话难免要问起襄桐的来历,沈赵氏半遮掩了,只说是在城里经故交给说和玉成的,并不提典卖那一档旧事。 但内里如何,胡家娘子经她两个儿子之口,已把冲喜的真相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却也没当场点破。 到了晚间,襄桐把晌午剩的菜复又热了热,又把隔壁崔大娘送来的春笋切丝拌了,沈赵氏心里高兴,把早先年节里没喝尽的梅子酒取出来分了,襄桐和沈庭只沾唇应个景,倒是沈赵氏自己喝得最多。 酒足饭饱,没有旁的营生,按说就该回房睡了。 从前襄桐也彻夜照管过沈庭,但今夜毕竟大有不同。 她一边说服自己,只当他是家里兄弟般看待,一边又磨蹭着不愿回屋。 直到沈赵氏赶人,说困了要睡,襄桐避无可避才回。 沈庭下不得地,西边屋里就没掌灯。襄桐进屋时也不知人睡下了没,怕惊动了沈庭,只得摸黑打水洗涮干净。 根据白日里印象,沈庭应在炕南边,她就悄声去了北头,摸索着脱鞋上炕。 哪成想沈庭为了把炕头留给她,已自觉挪去了炕梢,襄桐一个不防,直接按上了他光着的前胸…… “咳咳。”沈庭本就没睡着,听见襄桐进屋他一时不知说啥便没吭声,不想被她摸个正着。 “你怎么换了地方也不说一声?”襄桐又气又恼,直接光脚退到地上。 “你去炕头睡吧,我身上燥,太热睡不着。” 襄桐红着脸从南边上了炕,抖搂开被褥钻了进去,其实没有半点困意。 沈庭在另一边也似烙饼,又怕说话惹襄桐不快,只得睁眼僵着。 襄桐睡不惯火炕,左翻右翻,实在无法,又下地倒水喝。 沈庭咽了咽口水:“桐娘喝水呢?给我也倒一碗吧。” 襄桐只得捧了茶碗来又摸索一番,半晌才成功递将过去。 “那个,你明日去宝石山,多穿点。山上林木密实,不太透光,比地上冷不少。” 襄桐眼下还是一身衣裳,有些为难:“我穿着夹袄去可使得?” “怕是不顶用,山上风也大,一打就透。”“要不,你穿了我冬天的皮袄去吧,虽说丑了点,但暖和啊。” 襄桐想想,难看就难看,总比冻着强,说了声谢就回炕上继续躺着。 两个人接下来又摸黑聊了些宝石山上的风物,直到襄桐半晌没有动静,沈庭才知她睡着了。 02 襄桐次日一早做好了饭才去喊沈家人起床。 沈赵氏按着沈庭说的,把他越冬那件最厚的皮袄翻了出来。 襄桐裹它在身上,对着铜鉴一看,才明白沈庭说的丑是什么意思,她现在就活脱脱一只山熊,还是灰白杂毛的那种。 再看沈庆也没强多少,因他知道沾了襄桐的光去山间采风,也穿得跟个粽子似的,里三层又外三层。 临出门,襄桐把昨晚预备出来的两个背篓、竹刀并几个袋子、几根麻绳都带上了,倒惹得沈赵氏一番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襄桐并不瞒人:“近来村里人忙着农耕,山里的时鲜应顾不上采,我想摘些家来,也好打打牙祭。” 往年沈家春天都要扎在地里,从未有这番“闲空”,听襄桐说得有理,沈赵氏也跃跃欲试:“你们两个才能拿多少?要不娘和你们一块去吧?” 襄桐往西屋看了看:“爬山怪累人,还要拖了东西回来,娘腰疼才好,就烧热灶在家等咱们吧。再说,二郎在家也离不得人的。” 沈赵氏这才作罢,竟还有些失望。 倒是三郎沈庆,听说她娘不跟去,背地里松了一口气,然后欢欢喜喜引着襄桐往山里去。 约么两刻钟功夫,两个人就到了宝石山的山脚下。 晨间雾气重,又赶上阴天,整个山峦自下而上被笼在仙池幻境一般缥缈虚无。 沈庆常年在这山里摸爬滚打,也不畏惧,只拣了条好走的缓坡拾步而上。 “二嫂,咱是去挖笋吗?我知道一处岔路,鲜少人走的,里头有一大片竹林子……” 襄桐却不属意:“山间竹笋易得,几日就新长出一茬,倒不急在今日,我要你带我就近找些个密林子,趁着长虫还冬困,采摘些玉蕈去。” 沈庆听说是去采蘑菇,兴致缺缺。“二嫂,野蕈不如鲜笋好吃哩,且还难找,哪像竹笋,寻了老竹脚跟找便是。” “这玉蕈和别个可不同,保你吃了还想下顿。” 沈庆不信:“同是菌蕈,难道玉蕈能比茅蕈、竹菇好吃不成?” “我只说杭州城里玉蕈和竹菇的市价你便明白两相差别了,就去岁冬日里,一斤竹菇可售卖二十文钱,你猜玉蕈又值多少?” 沈庆听襄桐语气,壮了胆儿猜想:“可值五十文?” 襄桐摇头。 “八十文?” 襄桐继续摇头。 沈庆不再猜了,襄桐索性公布的谜底:“一百二十文,整一百二十文一斤,还是收市的价。若遇上淘鲜的雅客或是急用的正店,还能再翻了一番。” “这么贵!天爷,二嫂说了价,是成心不让我吃呢,我说家里咋从没食过什么玉蕈,原是早都叫人拔去卖了。” “可不就是,这玉蕈本就生的不多,赶上人搜山似的摘挖,且轮不到咱去寻……不过这几日正巧,乡邻们都在地里抢耕,远处人又大都不会舍近求远,咱不妨碰个时运去。” 沈庆立时卯足了精神:“那我带二嫂去禅光寺后山,那里为护着神树放着围栏,平时少有人去,我夏日常去里头摘野果,好像见过不少菌蕈,说不定真能寻到些。” “那咱就先去那儿瞧瞧……” 禅光寺封门已久,无人打理,周遭的林木多是常绿的松柏,且都似疯长的,险些把它遮掩不见踪迹。 襄桐紧跟着沈庆七拐八拐走上两刻钟,翻了个山头才到地方。 只见眼前一片冷肃,山风带着林海如浩瀚波涛在头顶起伏,冬鸟归巢偶尔啾啾鸣叫,唯独难寻人的踪影。 沈庆无心欣赏眼前壮阔山景,已专心低头寻起玉蕈来。 才走没两步,就咋咋呼呼喊人:“二嫂,你看,这是不是你说的玉蕈?” 襄桐笑他:“哪那么容易得?你拿的这个是香蕈。” “哦。”沈庆顿时垂头丧气。 “这香蕈虽不比玉蕈难得,但也要售上五十文一斤的。” “嗷!二嫂你把竹篓子分一个给我,我这里还有许多!” 第28章 【有亲邻】 01 沈庆脚边的香蕈着实不少,他不拘大小、可了劲儿地往竹篓里划拉,也不再执拗于找什么玉蕈。 襄桐挨着他往另一头搜罗,却不走远,免得离散。 才走出几步,她就惊喜一叹:“这里还真有玉蕈呢,这回咱有口福了。” 沈庆赶忙跑颠过来。 “玉蕈在哪儿呢?我看看它长个什么样?” 襄桐把才摘下来的一株拿近了给他瞧。 “这种大如儿掌、玉白伞盖状的就是了。” 沈庆又凑近嗅了嗅,没觉出有什么异香,还不如方才采的香蕈鲜香扑鼻。 不过既然二嫂说这玉蕈值钱,定是有道理的,也格外留神起来。 襄桐怕沈庆误采了有毒的菌蕈,只准他挑了认识的两种动手,旁的有植株大些的,则要先问过她再说,至于那些五颜六色、气味妨人的,则一律不许碰。 两个人沿着树根逐个寻去,不觉就是半个时辰,再看两人的背篓,已经分别装上七八成满。 虽然里头玉蕈不多,但香蕈和些杂菌加起来,也总有个二十七八斤。 襄桐也不敢贪多,怕待会儿下山路难走,决定把背篓装满就回。 “二嫂,你快来看看,这菌蕈长的和旁个似乎不太一样。” 襄桐把背篓放在原地,循声走近一看,欢喜得惊呼出声:“呀,灵芝!想不到这么浅的林子还能生出灵芝来。” 沈庆不解:“灵芝是什么菌蕈,比玉蕈还好吃吗?” 襄桐一边小心把那株不大的灵芝从树身上完整地摘下,一边笑着答他:“灵芝可不敢乱吃。这是治病活命的仙草呢。” 沈庆听说是药,哦了一声不再感兴趣。 襄桐怕他不知灵芝价值,又赶忙补充:“这灵芝咱虽不能吃,但却是药中良臣,且价比真金,像咱手里这么一小株,少说也能换了五两银。” “五两银子?那能买多少肉呢?!”沈庆立时兴奋起来,这回也不再执拗于什么玉蕈、香蕈,但凡看见个长的奇异的菌株,皆要叫上襄桐鉴别一番,反倒比先头采的慢些。 只可惜竹篓都满了,也没能再多寻着半个。 襄桐看沈庆垂头丧气,紧着哄他:“这灵芝寻常十分不易得,通常是长在深山老林里头,今日咱能得了一株已经是运道好,切莫贪心。” 沈庆还是有些恹恹的,襄桐只得允诺:“等卖了这灵芝,回头二嫂给你做山海兜吃。” 沈庆这才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是山海兜?”听个名儿就知道不是普通菜色。 “到时你就知道了。” 沈庆知她二嫂做啥都精细的很,总算又提起了精神。 “二嫂,快到我说的那片竹林了,要不,咱再挖几颗笋吧?” 襄桐想想,家里地头时蔬没得,摘了些山珍确好下锅,就点了点头。 原想只是片小林子,走近了瞧,简直堪比“竹海。” 翠绿欲滴的新竹伴着碗口粗的老竹峥嵘向上,脚下更是一片片无人采撷的尖头粗笋,竟真是被人遗忘的净土。 沈庆二话不说,拿着竹刀就朝着颗嫩笋根土下了手。 待把笋装满了两袋子,两人才发现提都提不动了,最后只得用绳捆好拖拽着下山。 归家时,正是饭口,沈赵氏已备好了餐饭在家等得焦急,她见两个人满载而归,赶忙帮着提拿收拾。 “这菌蕈可真鲜嫩,还带着露水呢。只是这许多山货,怕是得吃上许久,放坏了就可惜了了。” 沈庆见他娘惦记着吃完,先不干了:“娘,二嫂说这玉蕈卖一百二十文一斤呢,你竟要想着都吃了?” 沈赵氏懵了:“你说这菌蕈,要一百多文一斤?” 襄桐赶紧在一旁澄清:“只有两成左右的玉蕈能卖上百文,稍小些的灰白香蕈,约么值上四五十文一斤,还有些竹菇和黄耳蕈则不值什么,大约十几文吧。” 沈赵氏立时决定:“那这蕈咱不吃了,明日我和你们再去采些,正好后日就是花朝节,连着竹笋都拉去城里集市上卖了去。” 沈赵氏说干就干,吃过饭就拎着两只笋、拉着襄桐去村东头胡家串门子——只因胡家殷实,家里不仅有耕牛,还有只拉磨的驴子,驾上板车正好往城里贩货。 胡大娘见沈家人才隔了十几个时辰又拎着东西登门,且一上来就要借驴车,难免刨根问底了几句。 沈赵氏也不藏着掖着,直说后日要去杭州城里卖笋,想租了她家驴车用。 胡大娘是个精细的,闻言也动了心。 “不知山里还有笋可挖吗?我家二媳妇和玉姐儿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也凑趣挖些来拉去集上卖。” 沈赵氏知道胡家两个儿子平日在城里做工抽不开手务农,但架不住人家有牛,并不愁人手。 旁家还在地里刨垄的时候,人家都撒完了种。 既然两家小子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且如今还有求于人,沈赵氏遂十分痛快答应。 “那敢情好,我原还怕我家桐娘带着庆哥儿出门不放心,这下可太好了。” 襄桐也笑答:“今日庆哥儿寻了处野竹林子,就在宝石山山腰,今日我们采了些菌蕈,笋却动的不多,正想明早再去呢。不若明日约上您家二嫂子一道上山?” 胡大娘忙叫她二儿媳妇和老闺女出来见客。 由是,两家人互见了礼,很快定下明后两日章程,襄桐又嘱咐几句“多穿些衣物御寒”、“带了干粮上山”、“刨子比竹刀得用”之类。 胡家人也投桃报李:“明早就在你家门口等着咱们,到时直接驾了驴车接上你们再往宝石山去。” 因沈赵氏也要同去,白日里没人给沈庭造饭,襄桐次日天不亮就起身预备干粮。 家里也没甚好储的食材,就干脆做了澄沙馅的锅贴儿,大半留着白日在山里吃,小半给沈庭。 临出门时,襄桐又坐了茶壶在暖瓮里,省得沈庭白日没热水喝,沈赵氏免不了叮咛几句,说是会赶早回家,这才出门去等胡家人。 这日难得是个晴天,山里雾气也不大。 沈庆轻车熟路地把两家人领到那片罕有人迹的竹林处,不等旁人动手就率先冲向了林子里。 襄桐怕笋重伤腰,只让沈赵氏用篓子采些菌蕈,胡家二儿媳邹氏则带着她小姑子玉姐儿就近挖笋。 因车沿着缓坡能到跟前,也就不怕挖多了不好搬运。两家五个人十只手忙碌到正午,才坐下歇歇乏。 襄桐把预备好的湿巾帕先分给众人擦手,又取了澄沙锅贴儿和腌菜出来,邹氏则带了葱花胡饼和腊肉条儿。 沈庆看人家有肉吃,强忍着不去看。 玉姐儿看他埋头憋屈的样子怪好笑,凑将过去:“呐,给你。” 沈庆抬头看着眼前一指头粗的肉条,本能地咽了下口水,却还知道要些身衬。 “我不爱吃肉,你留着吧。”硬生生别过脸不去看。 玉姐儿擎着红扑儿小脸儿想想:“可我想吃你家的贴饼子,要不,你将就着跟我换换?” 沈庆简直不敢相信,哪有人愿意用肉换贴饼子的?看来这胡家姐儿定是个傻的,不免同情起来。 他直把两个没动过的澄沙饼都递了过去:“你拿去吃吧,我也不要你的肉。” 沈赵氏看在眼里,心道日头是不是打西头出来的,她家小三儿居然会放着腊肉不吃,还把自己的饼子让给旁人? 襄桐和邹氏这边却已经开始互换吃食,攀上了交情。 “你家三郎真是能干,今年才多大,就能顶上个壮丁了。” “也不小了,等今年立冬,就十岁了。” “那可赶巧,我家玉姐儿也是十岁,不过却是下个月生辰。” 沈庆边吃边抻长了耳朵:原来这个傻姑娘和他同岁啊,凭什么比他还高上半头呢? 想来想去,定是平日肉吃的够多! 第29章 【花朝节】 01 仲春二月望,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也就是民人常说的花神节。 因是十五,又赶上万民出门踏青赏花的盛事,杭州城内比平常多设了几处大集,其间不仅有寻常行市里的食、器、土产待售,还多了瓦肆勾栏里筹备多日、在街市的公演。 其他临街当酒的正店也跟着凑趣儿,大都扎了或红或金的欢门,又插了鲜花布置点缀,更有请赶趁人在自家门前舞龙舞狮的,只为博取四处而来的游人一顾。 沈、胡两家人得亏一早就从城西钱塘门而入,没有被出门往城外踏青的富家车轿堵在路上。 襄桐这回没选择去熟悉的菜市桥底下兜售山鲜,而是引着邹氏把驴车赶去了洪福桥东边的花市。 虽然这会儿天色还早,可放眼望去,整条街已经被花农们瓜分割占得无立锥之地,人人均想要抢个四通八达的旺地,用花海填满了一切空隙。 最后实在无法,襄桐让邹氏把驴车赶到了一处叫做“丰豫楼”的正店门口,只趁着店家还没开张暂无人来赶,在彩门底下抢先贩售起来。 这回也不用卖力吆喝,只把装菌蕈的竹篓搁在前头,车上竹笋也不卸。那小山一样的光景是个人就瞧得见。 菌蕈都是沈家的,竹笋却还混在一处,原来两家早商量过,卖得多少各家一半就是。 胡家出了驴车表面吃亏,但毕竟是沈家三郎领对了地方才有如此多的收成,且他挖得也多些,便没人计较这细枝末节。 今日沈赵氏没来,襄桐带了沈庆、邹氏带了玉姐儿,各自安排好了分工,只等着赏花来的游人途经,顺路买些嫩笋回去尝鲜。 最先问价的却是在左近摆摊的花农们。 沈庆是两家唯一的男丁,一马当先站在最前头应声。 “这笋是宝石山禅光寺普照过的青玉尖儿,不单比寻常春笋个头大,且也香脆嫩滑得多。我们大老远拉来,多了也不要,每只不拘大小,只卖上十五个钱。这位大伯要是想买,可要趁早些,不然待会儿卖尽了都没得挑头……” 有的人听完意动,立时掏了腰包买上几只收在身后。 也有人嗤笑一句:“你如今占着人家店前大门口,还想着卖完再走?指不定待会儿就得赶着驴家去。” 还有人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要我说,冬日里买笋也不过十文钱一只,你这笋就算是开了光的,也不值十五吧?今日我就当做做善事,十文钱买你两只,省得你还要劳累哑巴畜生原封驮回去。” 襄桐看那人分明想要浑水摸鱼,只笑着觑他:“敢情您也知道冬笋是十文钱一只,那您怎不长眼瞧仔细,我这笋的个头儿足有冬笋的一个半大小,这价儿已再公道不过。再者说,如今农户人家大都忙着地里抢耕,你能买到宝石山上新挖的嫩笋吃就偷着乐吧。” 方才买了笋的老伯也跟着帮腔:“这位娘子说的没错,我来时路上也见了售笋的,还不赶这笋的个头大,水分足哩,就那还要上秤按了斤两算,一只少说得十七八文,您要是真想吃这口,就别挑了,再没这个价儿的。” 被驳了面皮那小子眼珠儿转了转,想着他娘子在家就念叨他带些山货回去,也不怕人羞臊他,堂皇拿出四十五个钱,足挑了一刻钟才拣出三个自认为个头最大的去。 沈庆看不上他这样的,连谢都懒得说,只让他自己扔了钱到篮筐里头。 玉姐儿却大方得多,看那人也取个竹篓过来,还帮他把挎绳紧到肩头。“您驮稳当了,小心别摔着。” 沈庆噗嗤一声笑出来,敢情这傻大姐儿骂那家伙是驴呢! 02 随着日头渐高,街市里的人也多了起来。 邹氏先头还不解,为甚她们卖笋倒要把驴车赶到个花市里来,现在才算明白,这沈家的二媳妇儿有多精。 花朝节本就是给妇人们过的,甭管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只要家里有女眷,总要折了花枝绑上红绳插戴。而这城里不比乡下地方,市面上花木本就难寻,人又密集,想要攀折一只不是被人抢先一步,就是走出几里地去半只够到手的花木也无。 是以,这处不大的地方几乎云集了多半出门踏青的妇人,而其中大多数,大节下遇了难得的山珍,难保不动心把些银钱尝鲜儿。 不过半个多时辰,胡家驴车上的近五百只笋就下去近一半,连襄桐面前三个竹筐里分盛的玉蕈、香蕈和杂蕈都卖出去不少。 可惜很快到了辰时三刻,身后突地哐当几声响,丰豫楼的门板被逐一拆卸下来。 襄桐知道不好再挡着人做生意,只和沈庆抬了剩下的菌蕈往驴车上放。 邹氏也赶忙把钱收到车上,准备再寻了旁的地界儿卖去。 驴车还没走出两步,身后却有人喊。 “卖山货的且留步,我有桩大买卖与你要谈。” 襄桐和邹氏拉住驴绳,回头就见一个穿着富态的老丈紧走着追来。 “老丈有礼了,请问您方才是在唤我们吗?” “两位娘子有礼了,老朽正是寻你们,且借一步说话。” 邹氏因驴车拦着路,且旁人也不会赶车,只让玉姐儿跟着襄桐和沈庆一同往身后的丰豫楼去。 那老丈进了门就表明身份:“我就是这丰豫楼的掌柜,鄙姓关,方才见你们车上装着些山笋,不知可是要售卖的?” 襄桐闻弦音而知雅意。 “正是从宝石山拉来的青玉尖儿,正寻旁的地方停脚好卖钱呢。” “不用寻地方了,这些笋我都要了。” “您是说,这些笋您要包圆儿了?” “是呀,我这店里每日来堂食的客人少说也有七八十桌,流客就更多了,其中大多数都要食了春笋才罢,是以我想多存着些。” “那关掌柜不妨先出个价儿?” 关掌柜看了看眼前三人打扮,猜他们应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户人,就故意端了端架子:“平日我收笋多是要挑了鲜嫩的来,每只看了个头把上七八文钱,今日看你们远道而来也不容易,不拘大小都给上八文钱,你们待会去后厨装卸了再来柜上寻我结钱就成。” 沈庆听完立了眉毛:“我家的笋方才卖十五文钱一只呢,你这价也忒不公道。” 那掌柜见他是个小童,也不屑理睬,只对着襄桐施压:“我这是包买,又不是散户,八文钱买一只笋不算少了,且你们也能早点了事家去,岂不两全其美?这位娘子你不妨仔细考虑考虑,要知错过我这处,难有这么上算的买卖了。” 襄桐不用考虑,答得十分痛快:“劳您照顾,不过这笋我不能卖您。” “你这人恁不知好歹,我有心帮衬你们一回,你倒横上了,要知道往日我收笋,都是他们上赶着挑了好的送上门求我呢。” 襄桐微微一笑:“您也说了是往日。今儿个可没旁家给您盘剥。”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方才大约瞧了瞧,您案头的菜牌子,半个和竹笋沾边的菜色都无,可见您眼下后厨里再拿不出半只春笋来。再深想一层,您家没有笋卖,难道别家就有了?所以您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信。” 那关掌柜被噎了满嘴,到底是场面上的人,也不羞恼,只换了笑脸找补:“既您这么说了,不妨开个价来,若合适我照样全收了。” 襄桐摇摇头:“您要是进门时候就这话,我为了拉个长远主道哪怕贱卖也使得,但这会儿,咱们两厢之间情理皆无、信誉已失,所以您这个生意,我今日不做,往后,也不做。” “庆哥儿,玉姐儿,咱们走。” 第30章 【大买家】 那关姓掌柜又追出几步低声下气苦求挽回,见襄桐始终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并不是为了抬价拿乔,只得灰头土脸回去店里。 襄桐转而领着两个小的去和邹氏汇合,见她正把车靠在丰豫楼旁的小巷子口张望,紧走了几步上前。 “怎地这么快就出来了?买卖谈成了吗?”邹氏说着还往她们身后瞧了瞧,并无店里的人跟着。 襄桐摇头:“这家掌柜的不牢靠,我们再寻了别家去。” 邹氏不知前因后果,不免可惜:“唉,这一大车也不知如何能卖尽,我想着,便是人家压价,能一气儿脱手,咱们亏一些也不妨的。” 玉姐儿见她嫂子没摸清脉门,忙在一旁解释:“二嫂,方才那人欺我们打乡里来不知行市,还想诓骗我们自贱笋价,赚那黑心钱。幸好沈二嫂子发现里头猫腻,得知如今市面上鲜笋难寻,不愁买家,这才退了出来。” 邹氏闻言亦火大起来:“想不到恁大的店面还欺我们乡户人,咱这就走,多一刻都不想在这地儿占脚。” 襄桐忙扶了她劝:“邹姐姐别动怒,为那样人也不值当。咱就顺着来时路往回去,方才路过的几家正店这会儿也该开张了,我们不如直接上门问问,若能一趟儿都卖了,也能早些家去。” 沈庆也在一边搓手:“是啊,要是马上能卖尽了,咱还能在城里四处逛逛,上次嫂子说的那几样点心果子我还没见过呢。” 襄桐笑他:“少不得你的,只怕到时你撑圆了肚皮得轱辘着家去。” 玉姐儿在旁边看沈庆那馋相,也被逗得笑出声。 沈庆脸上一红。 “二嫂误我,我那是想给二哥带回去呢。” 这一笑闹,倒让几个人心境豁然不少。 几人又顺着人群艰难往前行了十几丈远,视线里出现了相邻的三家店面,门口皆挂了酒幡,其中最近的那家门面最大,最远的那家最小,但胜在装潢考究,而中间那家没甚出奇,但描金匾额注明了是家百年老店。 襄桐和邹氏对视一眼,邹氏主动开口:“樊妹子带了庆哥儿进去吧,我和玉姐儿在外头看车。”便已是对她全然信任。 襄桐点点头,整了整衣裳,转身直接往最中间的那家去。 迎客的伙计见襄桐独个一个女眷带个小童且穿着朴素也并不怠慢,反而殷勤引路问候:“客官是两位还是打了前站等人,一楼把窗的雅席还有位置……” 襄桐先拿眼看了红木案头的菜牌,倒还挂着几道笋制的山珍菜色,她掂量一下直言相告:“有劳小哥,我们不是食客,而是来售笋的。” 那伙计先是一愣,问清楚细情仍是客客气气:“这位娘子的笋在何处,能否容在下先看看?” 襄桐指了指不远处的半驴车笋:“那些就是了,还有些菌蕈在车上头。” 伙计见车上笋既鲜且大,只点点头,“那娘子随我来,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我家掌柜的。” 襄桐见他都没让在外头等,心里明白,这家酒楼里存的笋定也所剩不多了。 掌柜的年纪不大,目测大约二十五六,他经伙计引荐得知襄桐和沈庆来意,直接把人让到了一处空桌,还让人上了茶汤和馓子。 “鄙姓安,是这家太和酒楼的掌柜,也是东家的次子,敢问这位娘子贵姓。” 襄桐听是能主事的人,也不藏掖,直报了自家姓氏:“我姓樊,夫家姓沈,这是我小叔庆哥儿,今日能得安掌柜的款待真是受宠若惊。” 安掌柜听襄桐先说了己姓,也没诧异:“原来是樊娘子和沈小哥儿,安某有礼了。”“方才听伙计说,您们上门,是来售笋的?” “是,笋就在门口车上,均是从宝石山禅光寺旧址附近挖来的,因早间在行市里卖了不少,现还余下两百余只。” “不知樊娘子这笋怎么卖?” “方才我是按了十五文一只散售的。” 襄桐没直接报价,想着对方定是要压一压的,只等着二次还口。 安掌柜却是个痛快人:“若是前半月,我收笋不过七八文,不过眼下春笋上市,且难寻卖家,十五文钱的价,确也公道。” “您是说,愿以十五文的价收我的笋?” “正是。” 安掌柜看襄桐不大相信,他索性直说:“实不相瞒,我店里的笋还余下十几只,顷刻间就会售罄,而我‘左邻右舍’自前日起就已无笋可卖。所以我今日愿意以市价收了你的笋,也是盼着能和您家做个长久生意,若近来您手里还有好笋,我也愿尽数收了,绝不压价。” 襄桐犹豫了一下:“可笋就是要吃个鲜,您一口气屯这许多,怕不是要放坏了?” 其实是怕他囤积居奇,烂在库里,反浪费了好东西。 “樊娘子应是不知,我这处太和楼只是分号,城东城北另有两家店面也断了顿了,都等着农户赶紧忙完春耕重新贩笋来呢。” 沈庆不解:“既然你们需要笋,何不派人去山里挖?”明明还有大片大片的挖不完,怎么还闹着缺笋吃? “沈家小哥儿玩笑了,我这是酒楼,属商户,又不是农籍,真上山挖笋被林户或周围人家见了,是要打骂的。且道路阻长,人手不足,也没那工夫耽搁不是?现如今城里还有笋可售的酒楼,大都是些积年的老店,要么是有了固定供给,要么是东家本就有庄园自给自足。” 襄桐看安掌柜实诚,也动了心思:“那我便依安掌柜之言,回头得了笋都给您送来。”已想好明日再去山间采挖。 “那安某先谢过樊娘子援手,只是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玉成。” “安掌柜请直言。” “我想,能不能您家的笋,只售卖给我一家?至少在这花市周遭如此。” 襄桐明白他用意,觉得也是人之常情。 “这不是难事,只是日后贩笋的人多了,也请安掌柜继续多关照我家生意。”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既达成共识,剩下的事,便是卸车、过数、会钱。 安掌柜见车上还有菌蕈,也一并收了去。 忙活了近两刻钟,两边交割清楚,襄桐带了玉姐儿去柜上拿钱回来,还不忘给邹氏仔细分说。 “太和楼收了咱两百三十六只笋,每只十五文,总得三千五百四十文钱,那些菌蕈凑整算了两千文,这就是五千五百四十文。我为了轻便好拿,已让安掌柜兑了五两整银,余下的是铜钱,都在这里了。” 邹氏见笋没被贱卖自没得挑剔:“辛劳樊妹子了,我方才闲时把早上得来的铜钱也串好了,统共三贯又七百二十文,其中菌蕈占上八百四十文……” 玉姐儿怕被歹人惦记,在一旁嗔道:“街上人多哩,咱家去再说吧。” 庆哥不以为然:“怕什么,有我在,定能护了你们周全。” …… 说是这么说,几个人到底没能尽兴在城里逛个没完,只顺手买了些花枝和点心回去。 等回到霍山村,沈赵氏已早早等在胡家,一边在门口和胡大娘闲磕牙,一边往东头村口张望。 襄桐和邹氏把车赶进院子,按着先头说法把钱分了,商量着趁着这几日市面上鲜笋缺口大,多辛苦辛苦,也赚些热乎钱。 两家长辈自然没意见,连胡大娘听了,都准备加入。 沈庆不耐烦听她们啰嗦,只神神秘秘拉了玉姐儿到外头,见没人经过,从怀里掏出个桃红色雕绒花。 “呐,这是我方才路上捡来的,反正我家也没有姊妹能戴,就便宜你了。” 第31章 【蓄私产】 01 日头懒洋洋挂在头顶,把光芒扬洒到地头上普照。 垄沟间的农户人也借着白日抢耕,无不忙个昏天暗地。 有那家里人手不足的,恨不能一个掰做八个使,很怕误了撒种的天时。 相形之下,沈赵氏左边挽着襄桐,右边挎着篮筐,后头还跟着个沈庆,悠哉自在漫步在通往村西头归家的土道上,就显得尤为惹眼。 昨日从胡家租到牛用的乔寡妇这会儿正领着她亲儿子,在自家地头刚耙完了一条垄沟,见沈赵氏带个陌生小娘打身边过,忍不住想会上一会,也趁机直直腰。 “沈娘子这是打胡家出来吧?” 沈家胡家这两天走动的频繁,而且运笋是在傍晚,难免被人瞧见。 沈赵氏和乔家的交集不多,但也知道这是个好口舌是非的,便含混着“嗯”了一声,复又打岔:“乔嫂子这是犁地呢?还得是有牛,不然你这十几亩地还不累塌腰。” “也多亏胡娘子照顾我孤儿寡母的,匀我用上几日,倒是你家,今年怎把地给佃出去了?到时要血亏多少收成!”难掩一股幸灾乐祸。 沈赵氏遮遮手里钱筐上的粗布:“啊,那不是赶上家里大郎赴考、二郎又受伤了吗,没法子的事。” “说到你家二郎,我怎么听说,他在城里娶了娘子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支会一声,管怎么都是乡里乡亲住着,难不成是嫌我一个寡妇不配喝你家的喜酒?” “看乔嫂子说的,我也是常年守寡端居的人,哪来的嫌弃之说,还不是因为事急从权,这婚事在城里办的匆忙,也来不及叫上亲戚四邻。如今想着等大郎归家,再重补上典礼大办呢。” “说起来,我昨日倒是听说,你这儿媳妇,是个极有福运的,嫁到你家没两日,庭哥儿的伤就大好了,这可真跟看戏文似的。” 沈赵氏听完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这乔寡妇明里是说襄桐旺夫,其实是点明沈家娶妇冲喜的事。 要是相熟的人恭贺几句算是情分,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是擎了别家难处当热闹看呢。 想到这儿,就不大愿意搭理她,可习惯了息事宁人不愿得罪人。 “乔嫂子先忙,我还得家去给院里韭黄浇水,咱改日再叙。” 乔寡妇却不依不饶:“你这就是说笑了,哪家韭黄这个时辰灌水?” 她向旁斜眼一看又道:“我瞧着你身边的小娘子眼生的紧,不会就是你家二儿媳妇吧?怎么见了长辈也不知道叫人?真还不如咱们乡户人知礼仪、守规矩。” 沈赵氏听见乔寡妇诋毁襄桐,当着她这个亲婆婆的面抖威风,气得险些把装钱的篮子掉了。 襄桐一边扶了,一边赶在沈赵氏开口前假意询问:“娘,您也是的,这位娘子是家里哪位长辈,怎么也不代我引荐引荐?不过也是奇了,我进门这许多时日,居然都不知咱村还有哪户是沾了亲的贵眷。” 本来等着襄桐行礼赔不是的乔寡妇一噎,顿时叉着腰发飙:“怎的,我不是你沈家的正经亲戚,总归街里街坊住了十来年,我还当不得你一声招呼问候吗?” 襄桐朝她笑笑:“哦,原来咱们村也同我旧时在镇上一样,讲究个睦邻友爱,只是方才咱们停脚,我也没见你家小郎给我娘问好哇,我还当您家不兴这个礼呢……” “好好好,我今儿个算见识了,想不到自诩仁义厚道的沈家娶来你这号母大虫,既你沈家纵了小辈欺辱我一个寡妇,往后咱也不必再有什么往来。” 沈赵氏说不过人,却还知道护短:“我呸,谁稀罕和你往来,襄桐,咱们走。” “娘,别和那些欺软怕硬的势利小人一般见识,咱们总不能听了犬吠也叫嚷回去……我今日在集市上给娘买了芡实糕,咱快家去吃了也好化化晦气。” 说完挽着沈赵氏不再流连,留着乔寡妇气得在地里哇哇直叫天爷,她那十多岁大的独生儿子乔壮还在一旁添乱:“这地没法犁了,人家去逛集市还有点心吃,我顶着日头刨土还得空着肚子,娘你真是没用!” 02 沈赵氏进了门还在气闷:“我往年同情她男人去的早,听人背地里说她家家长短还总会帮着辩驳几句,哪成想她这般欺辱人。得亏襄桐你口舌利索,不然我今日真要让她气的绝倒。” 襄桐忙替沈赵氏顺顺气。 “娘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总归这样人家,咱往后绝不来往就是。” “唉,娘都听你的。”“你们辛苦了一天,也赶紧屋去歇歇,我去给你们下索饼吃。” 沈庆先苦了一张脸:“娘要下厨啊……” 襄桐知沈家兄弟被她养刁了胃肠,再食不得沈赵氏的“糊弄”,便主动推了沈赵氏进屋。 “您在家照顾二郎也辛苦呢,我还不累,这就去厨下煮汤去。只是今儿个笋没剩下半只,就割了韭黄做些素纱鲜馉饳吧。” 沈庆也忙跟着打边鼓:“娘快把篮子拿上,今日二嫂和我可能了,您待会儿数钱可别惊着!” 沈赵氏也看出沈庆这是嫌弃她做的饭不香,故意给她铺台阶下。但她能得个如此贴心意的儿媳妇,半点干醋也吃不起来,便听了他们劝,回屋算账去。 襄桐手脚麻利,不大会儿就把饭做得了,连汤带水盛了四大碗馉饳,先端了最多的那份去西头屋里,结果没想到沈赵氏也在,而她手边,赫然是个五两的银锭。 “襄桐你来的正好,我方才把银钱数好了,拢共是五两银子和七百四十个铜钱,这五两银是你们两口子应得的那份,剩下的散钱暂放我手里给庆哥儿攒着。” 襄桐不知沈赵氏这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炕上的沈庆,等他解释。 沈庆咳嗽两声:“娘说了,虽然咱家不会分家,但往后大哥和我都成家立事,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总不能老混在一处搅合,所以往后无论谁赚了钱来,都各自收着,到时每月月初按了人头交些家用给娘就得。” 襄桐虽然觉得这做法没什么不妥,但猜测十有八九是沈庭从中做了说客。 万一被沈赵氏误会是自己怂恿沈庭敛财的,被人厌恶说教几句事小,可伤了沈家母子情分就糟了。 “娘,这样做不妥,若咱把钱各自收了,万一您着急用钱岂不抓瞎?” 沈赵氏连忙摆摆手:“我自己养的儿,自己清楚,别说我现在还有把子力气,能自己顾了自己,就算我有天真瘫在炕上,他们三个也指定不会看着我不管。”“再说,先头我手里有三十贯钱呢,尽够用了。” “那才几多钱?等家里办了喜事再修过房子,也剩不得多少。” “我一个老婆子,哪有用钱的地方,要是死把着钱财不撒手,反倒要闹个众叛亲离呢。” 沈庭越听越觉得她娘话锋不对:“娘,您今儿个可不大对劲啊,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 “唉,还不是你胡大娘,方才在她家闲话家常,说起她大儿媳娘家的乱事。本来养了三个儿一个女,就因老人家死守着个祖宅和百十两银子不吐口,寒了三个儿子的心,如今病在家里,还要靠外嫁的女儿回去伺候……” 襄桐没想到沈赵氏是受了别人点拨,不觉和同样茫然的沈庭面面相觑。 沈赵氏趁机直把银子塞进襄桐手里。 “咱这穷门陋室,让你跟着操持已是带累,要是我再继续偏心让二郎养着全家,心里也不落忍,今日你就听了娘的,把银子安心收下。要是真想孝顺我了,早点给沈家开枝散叶,让我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第32章 【一人一半】 01 沈庭做主把银子接了,沈赵氏当做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只襄桐心里敲着鼓。 她和沈庭至多算是搭伙,上哪儿给沈家变出个孩子来? 越想越觉得事情难办,吃过饭就回西屋寻沈庭商量。 “娘子似对咱们寄望很深,我怕继续哄骗下去,迟早要伤她的心。要不,要不快刀斩乱麻,趁着眼下时日短,也未惊动亲眷,我去和娘子明说了罢。” 沈庭前两日好不容易把襄桐说服,自然不会松口:“桐娘万万不可,咱不是都商量的好好的吗?你只要做我的挂名娘子,我绝不会让你为难……眼下我伤还没好,大哥在外头也没个音信,若是家里再出什么大事,只怕我娘她擎受不来。” “可是做戏就是做戏,迟早有被拆穿的那天,待你养好了伤,娘子定要旧事重提,催着咱们……” “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定不会让娘挑剔你。” “我哪是怕娘子挑剔,我是怕,纸里包不住火。” 沈庭犹豫再三,咬牙下了决心:“要不等我养好了伤,再等大哥归家,咱就去城里寻了差事?娘不在跟前,总不会发现异样。” 襄桐见沈庭连离乡的法子都想出来了,着实牺牲太过,也抹不开面子再说现在就走的话,只得继续迁就:“那就等你大安了再说吧。” 沈庭松了口气,总算暂时稳住了人。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搞不明白,从前可没办过如此“强人所难”的事出来。 襄桐收了碗筷,准备拿到厨下洗刷,沈庭想到件正事又叫住了她:“桐娘,这五两银子,你先收好,等什么时候你想离了沈家,也好做个安身立命的过河钱。” “二郎要把这些钱全都给了我?” “这些本就都是你赚来的,我半分气力没出,还要劳你每日照顾着,要真贪占了你的,不成了食软饭了?” 襄桐虽觉他说的有些道理,但还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沈家先是替她赎身,又像至亲一般待她,就连沈赵氏那么性软的人,听见乔寡妇出言不逊还为她出头强骂上几句。 她要到时真拿着这些银子走了,岂不成了见利忘义狼心狗肺的小人? “这银子我不能要,若没有沈家,我现在还不知在哪处挣命,何况娘子是认我做儿媳才放心把钱交到咱们手上……” 沈庭急忙打断:“反正这钱不是我赚来的,你若不要,随意到街上散给乞儿就是。” 襄桐也不受他胁迫:“那我还拿去给娘子吧。” “不成,娘要问起你为甚不收钱,你难道要说只怕马上会离了沈家?所以才不肯收?” “这……” “桐娘,左右时日还长,你值当这钱是你做工赚来的,如果你实在不能安心,不妨看作我们是共利一体的伙伴,赚得的钱到时你得了一半,我也算作一半,这样总成了吧?” 襄桐想想,她日后想要顶门立户,确实也不能白身出去,权衡再三,最后点头应了。 “那我暂收了,往后每月必报了细账给你。” 沈庭达到目的,也不纠结这个,总归他有预感,早晚能感化襄桐,让她心甘情愿留在沈家做他的娘子。 02 次日一早,沈胡两家按着约定又去了山里挖笋。 沈家除了沈庭不能出门,余者都上了阵。 再看胡家,除了邹氏和玉姐儿,胡大娘又带上她才归家的大儿媳翟氏同来。 这趟去的还是三郎沈庆寻到的那处隐秘竹林,因上次只采了不足五分之一,还有大片地方可供摘挖,也不着急换地儿。 路上也逢着几个上山挖鲜的闲散人,却没有哪家还有驴车。 襄桐顾念着胡家人手多,若还混在一处有占人便宜之嫌,就提议两家分去了林子东西两头,到时过了数目再装车,也好厘清账目。 邹氏见识过襄桐的才干,知道听她话吃不了亏,并不斤斤计较,倒是翟氏不知旧情,对沈家“蹭车”心有微辞,但看她婆母都没说什么也只得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两家人撸起袖子从起早忙到日暮,连晌午饭都只匆匆啃了几口干粮,总算收获颇丰。 最后装车一番盘点,竟给她们挖出了八百多只鲜笋来。 其中胡家挖的多,总有五百二十多只,而沈家只有三百挂零。 少这许多,一是为着沈赵氏要顾忌着腰伤,不敢大动;二是胡家大媳妇贪功,不拘大小好坏把近边儿的笋都刨了来。 襄桐见胡家那堆里还有才冒尖的笋头,强忍着没说,只等明日和太和酒楼的安掌柜说些小话,或是贱些卖了去。 不想翟氏在归村路上偏拉了沈赵氏说话:“沈家婶子,咱今日得的笋多,驴车险些装不下,再载人就更艰难了。我看明日你家就不用出人跟去城里了,到时我和我二弟妹把钱收来再给你家送过去就是。” 车是人家的,沈赵氏和襄桐自然没有道理反驳,胡大娘和邹氏也连连作保,还说往后还约了沈家人去挖笋。 沈家不用出人跟车,反能在山里采鲜,没理可挑,谢了又谢。 襄桐次日一早又特意做了糖饼,带足了两家人的份。 忙碌了两个多时辰,转眼又是晌午,胡大娘带了玉姐儿、沈赵氏带着襄桐开始进餐,襄桐掏出糖饼与胡家人分食,两家子正聊得其乐融融,远远地,只见翟氏和邹氏赶了驴车归来。 待妯娌两个将车赶得近了,赫然可见,那驴车上竟还剩了不少笋来,大致过眼,总有近百只。 胡大娘不禁纳罕:“怎还有这些笋没卖完?不是说城里正缺鲜货吗?难不成是被人抢了先?” 翟氏作为嫂子,且也是今日到太和楼和安掌柜交割的主事之人,闻言脸色一沉。 “别提了,那家掌柜不仗义呢!” 襄桐前日出头谈下的生意,这会儿遭了质疑,只得站出来询问:“翟嫂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头?你仔细说说情由,我们也好盘算盘算。” 翟氏见襄桐站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之前是怎么和我弟妹做保的?说什么只要到了地方提你沈樊氏的名头,人家准能把咱拉去的笋都收了。结果呢,见面时还乐呵呵,到了卸车就不再装个人,把咱们带去的笋翻了个乱七八糟,又退回来这许多,还说什么吃不下这么多的货,让咱往后不必再去。我倒想问问,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实诚买卖人?” 襄桐闻言往车上瞅瞅,果然如她所料,那些被退回来的,多是皴了皮快霉烂的,又或是个头小没长实的。 这样的货色,莫说十五文一只,便是再贱卖了三成都未必有人收。 “翟嫂子先莫恼,许是我那日没说明白,咱送去的笋,并不需称了斤两,而是按了数目把钱的,人家开门做生意,难免要精打细算一番,是以才留了个头大的,又退了小的。如今之计,咱们不如把剩下这些贱价卖了,也省得烂在地里……” “你当我不想卖呢?现在是人家压根不收!都说往后不让咱们送了,我有什么法子。” “那要不然,我明日跟翟嫂子进城去找安掌柜说道说道?又或是再寻了旁的店问问?” 翟氏其实也去旁家试过了,但车上的笋都是被挑剩下的,属实卖相不佳,再加上她心高气傲,不想贱卖了被沈家人小瞧,才有这番结果。 “就你最能,你有本事,现在就赶了车把笋都卖光……” 胡大娘看大儿媳口不择言,瞪眼怒斥一句:“好了,多大丁点事儿,不过剩几只笋,回头拿家吃了、腌了、送了,还怕没有着落?你今日办岔了差事还怪起别个了?还不家去,省得在这里炫世。” 翟氏不敢置信,又不能顶撞婆母,只羞臊得奔下山去。 第33章 【分道扬镳】 01 翟氏被她婆母骂了,一路奔回村东头家里,闲下来越想越气,凭什么她们沈家沾了胡家的光用车贩笋,自己出工出力倒落了一身不是? 再深想一层,要是今日只拉了她胡家的五百只笋去,是不是那太和楼的掌柜也能悉数收下? 却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正这当口,外头有人叫门。“范姐姐在家吗?我来还牛了。” 胡大娘子姓范,而叫的这么亲近且借牛的人家,必是隔壁乔寡妇。 “原来是乔婶子,快屋来坐。” 两家是街坊,总有些面上情,且翟氏在村里人缘儿不好,倒是乔寡妇为了谋些好处肯捧着她说话。 如今乔寡妇牵着牛上门,待会儿也会把了租牛的钱,翟氏面上也不好太冷淡。 乔寡妇张望了一圈:“就你自己在家呢?怎么没见你婆母和妯娌啊?” “娘带着我弟妹和玉姐儿去山里挖笋呢,偏我身上不舒服,就在家躲个懒。婶子要是来还牛,交给我就成。” “唉,这是两天五十文的租钱,你拿去数数。” 乔氏的官人胡大牛能赚钱,且今日去城里卖笋,胡家得了五贯多钱,翟氏便不大把这五十文多看在眼里。 “婶子拿来的定是差不了的。”说完只随手放了桌上。 乔寡妇却并不走,拉着翟氏大有闲话家常的意思。 “我瞧着村西头的沈娘子这两日老往你家跑,且听说她家二郎新娶了娘子,你可见着人了?那真是个了不得的……” 原来是因前两日被教训的事怀恨在心,想做那挑唆搅屎的勾当。 翟氏方才同沈家人招惹了一回,听乔寡妇似也不待见沈家人,也接口道:“婶子再别提那挨刀的一家子,忒背晦。” “怎么?她家人得罪你了?”乔寡妇面上关切,心里却激动起来,想不到白得个志同道合的。 翟氏咬牙切齿,却不好讲明她被婆母从山里撵回家的事,只含混答她:“那沈家新进门的二儿媳可真是个精怪的,也不知她给我婆母灌了什么迷汤,竟白蹭了我家的驴车往城里卖山笋,连人都不出就能在家数钱哩,就这人还不知足,看意思往后也要缠了我家不放。” 乔寡妇本来只是来挑事的,听见沈家占了这么大便宜,顿时眼热起来。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这不成了吸血的蚂蟥了吗?也是你婆母她历来心善,平日里就爱照顾我们这些孤儿寡母人家,才让有些小人有机可乘。不过要我说,那沈家人也忒不讲究,既得了好处,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若是我家受了这么大恩惠,定要十倍百倍报还,远的不说,每日里几十文车钱总要把的。” 翟氏听出个话音儿,也认真考虑起来。 她倒不在意那点车钱。 和沈家比起来,她宁可带着乔家发财。 谁不是爱听恭维话?又想到今日因那樊氏被当众打脸,遂决定推波助澜一把。 “乔婶子净说那外道话,咱们墙左墙右住着,情分哪是旁人能比?我瞧你家地里活也忙得差不离,不若也趁闲去山里摘笋,我回头和我婆母说一声,捎带上你家又何妨?” 乔寡妇见得了翟氏首肯,心下乐开了花:“那敢情好,我一会儿就带着我家壮哥儿进山!到时无论卖得多少,都分了你家两成。” …… 翟氏自认得了强援沾沾自喜,待晚间胡大娘带着邹氏和玉姐儿一归家,就把隔壁乔寡妇想入伙卖笋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 “乔婶子孤儿寡母也是不易,她张回口我也不好抹她面皮,何况左邻右舍住着,没道理帮了大西头的,却不管眼巴前的。” 胡大娘听她意有所指,知道她这个大儿媳妇儿是个记仇的,只恨铁不成钢,“沈家住的是比乔家远,可那也是一个村里的乡亲,怎就帮不得?何况他家二郎上个月受伤可是跟着你男人出门闹的,你不思量着多照应体恤,今日还和人家横眉立目起来?也不怕日后不好见面。” 翟氏愈发委屈:“娘说的都在理,可乔婶子的请托,我都应下了,总不能现在反口吧。” 胡大娘无法,只能折中。 “那就轮替着来吧,让她们两家隔日跟车就是。” 02 沈赵氏午间因翟氏闹的那场不愉快,借口不放心家里沈庭,带着襄桐和沈庆早早归了家。 沈庆负气之下,用麻袋装了百十来只笋硬生生一路拖回去。 胡娘子拦不住沈家三口人,又舍不下卖笋的营生,便直到晚间归家路上才去沈家看望,也顺便把当日卖得的笋钱给她们送去。 沈赵氏气消了大半,待吃了饭,照例去西屋把钱给沈庭襄桐两个,却没想到胡家大儿媳来叫门。 襄桐去开门,见是翟氏,也没挂脸色,客气招呼一声:“翟嫂子来了。” 翟氏并不进门,只含笑宣告:“来这一趟是知会你家一声,我婆母说明日要带上隔壁乔婶子去城里贩笋,就没法捎带你家的了,日后你家若想用车,到时再去我家提前商量。” 紧跟过来的沈庆听胡家要撇开沈家不说,新拉上的还是才和自家结了仇的乔家,当时就怒了。 “你家爱拉谁拉谁,咱家才不稀罕,往后再不用你家车!” 说完,他哐当一声合上门板。 门外的翟氏险些被撞了脸,骂骂咧咧两句走了。 襄桐反应过来,都给翟氏气笑了,只揉揉沈庆的头。 “知你是个护家的,总得听人把话说完啊。” 翟氏的话她不十分相信,主要胡大娘方才来过还道了歉意,怎么翻过头翟氏就换了副嘴脸。 沈赵氏跟过来都听见了,也被气得不轻。 “咱不听她胡咧咧。这挖笋的事本就是咱家张罗起来的,且那片林子还是三郎寻着的,现在她家把好好的大主顾伤了,回头还来了手卸磨杀驴,什么玩意儿?” “娘你别生气,这未必就是胡大娘的意思,我看多半是翟氏从中作梗。不过人家已经打上门来,我们再强贴上去也犯不上,不如想了旁的法子把笋送进城里。我相信定还能再寻到买家的。” 沈赵氏看着墙角堆着那百十来只鲜笋,顿时泄了气:“除了她家有牛有驴,余下便只里正方家有头老牛,也拉不得车,况且眼下里正娘子她族弟正在咱家里地头用牛抢耕呢。” “我倒还有个想头,娘看看使得不使得?” “你先说说看。” “我想,趁眼下手里还有余钱,且山鲜价高,咱也买只驴来。” 沈赵氏听完第一反应便是不同意:“咱家一年到头也用不上几回大牲畜,且买回来还要备着草料,不划算哩。” 襄桐敢说自然有过盘算。“娘您先听我说啊。咱买驴,也不只为了这几日卖笋,便是以后下地耕田也用得。虽然驴在地里头不赶耕牛得用,但吃的食料也少。平日里哪家想进城,咱也大可租了出去,多了少了也是笔进项,往长远了说,咱家日后宽裕起来,有了余粮,还能运去城里高价售卖不是?” 沈庆也在一旁赞同:“娘,二嫂说的是哩,有了驴,咱再不用低三下四求人。” 沈赵氏听襄桐规划的长远,又想到方才翟氏的嘴脸,终于下了决心。 “成,咱明儿个就进城,买驴!” 第34章 【旧友新朋】一更 01 杭城之兴始, 可往前溯源数千年,先有大禹治水造杭舟得名之说, 又曾为吴越首府, 历尽千古风流, 百代兴衰, 如今便是比之天下都会汴京城也不遑多让。 旁的不说, 只杭州城里大大小小为商的铺户就几近万数, 民人更有数十万之众。 这人一集聚,日常需求用度自然也多,城里坊郭民户难能自给自足,就招俫不少临近的乡野村民进城贩售。 久而久之,大大小小的集市也应运而生, 先是十处、百处, 后又根据货物属性用途不同,慢慢在各处形成了专有的市集,诸如花市、鸟市、菜市、米市、布市……不一而足。 到如今, 就连商户们也纷纷效仿集聚经营,以便于守望相助,如那剪子巷、扇子巷、醋坊巷、茶叶弄,于是呈现出杭州城里百工兴旺、遍地开花的繁荣气象。 沈赵氏寻常一年到头也就进城三五次, 上回进城住的时日虽不短,也仅限于出门买菜或是去芝龄堂取药,对杭州城内路面难免生疏。所以这趟进城买驴她不敢独来,仍是带上襄桐作伴, 只留了沈庆在家照顾他二哥,又托了邻居崔家帮忙照应一眼。 卖驴的地方同样也有集,唤作车马市,最大一处就在寿安坊往东二里地的马市桥一带,离着上次沈胡两家贩笋的花市桥也不远。 襄桐记着那日从太和楼出来,街对面是家叫做“百草居”的成药铺子,她惦记着沈庆先头采来的那株灵芝已经焙干制好,也该脱手卖了,就特意先往花市这儿来。 去的时候,百草居正巧开张,门口一个穿青蓝短打、戴同色幞头、年约十五六的小郎正在往屋里搬门板,襄桐走近招呼一声:“这位小哥,请问您家收制好的药材吗?” 那小郎放下门板回头一瞧,没有立时回襄桐的话,反倒揉了揉眼,半晌后仍不可置信。 “桐丫头?你是樊家的桐丫头没错吧?” 襄桐听人叫对了名姓,也偏着头打量起来,隐约觉得他面善,却到底没能认出来是哪个熟人。 “我是姓樊,请问您是?” “我是燕小武啊,桐丫头你不记得我了?咱两家从前就隔了半条巷子住着。那年我爹在八里铺吴记药行做工、被他东家攀诬偷盗,还是你爹——我樊二叔帮我家写了状纸打赢官司的。” 襄桐仔细回想,他爹在世时,确是有那回事,且当时因这事还险些让她大伯丢了营生。 她这会儿虽然仍没从长相上分辨出眼前的人,但凭着旧时印象,还是客气招呼一声:“原来是小武哥啊,这一晃儿七八年过去,你模样变的太多,我一时就没大认得出来。真没想到搁这儿又见着了。” 燕小武见认对了人,心里激动,面上反倒腼腆起来,他把经年配药泛黄的手往背后藏了藏。 “你倒是没咋变样,还和小时候一样。”他想说还是一样漂亮,却抹不开脸。 襄桐有正事,没有留意燕小武的神态,只往药铺里张望。 “小武哥,你是在这药铺里做伙计吗?能不能帮我引荐下你家掌柜,我从家带了山里长的灵芝,正想寻个买家。” 燕小武憨憨一笑:“可不用我引荐,这家掌柜啊,你也认识,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襄桐听了,这才反应过来。 “这家药铺是你家开的?燕二伯燕二伯娘和月华姐也都在呢?” “是,自前几年我家从八里铺出来,就在杭州城里扎了根,后来还在花市里开了药铺。我爹娘这会儿都在后院翻晒药材呢,不过我姐前两年却嫁人了,她上个月刚有了喜信,近来恐不得见。” 他说完这才注意襄桐打扮,竟也梳了妇人发髻,心里一凉,却还是不死心旁敲侧击。 “桐丫头这是从家里来?樊大叔、樊二叔他们可好?” 对襄桐这几年的事半点不知。 襄桐当着沈赵氏的面,不愿意多说,只一语带过。 “我大伯一家都好,我爹娘前几年却已过身了。” 燕小武听了一脸悲凄,“樊二叔和二婶那么好的人,竟也……?真是天不开眼……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说着眉心就皱成一团。 襄桐却早已从往日悲痛里解脱出来。 “也还好,我有手有脚的,日子还算过得。” 燕小武见襄桐无意多谈,又把视线放到她身侧。 “和你同来的这位娘子看着眼生,似从前没在八里铺见过?” 襄桐见对方问了,不好当面遮掩,只给他们介绍。 “我年初嫁了人,夫家姓沈,这位便是我婆母。” 又给沈赵氏引荐:“娘,这位是我娘家从前旧邻,姓燕,名小武。” 燕小武听见襄桐已嫁人,白了张脸,还强撑着问好:“沈大娘子好。”“你们是来卖灵芝的是吧,我这就去后头喊我爹去,你们先屋里坐坐。”说完逃也似地去了。 沈赵氏是过来人,见那燕小武看襄桐的眼神发亮,心里明镜一样。她先头不大高兴儿媳妇被人觊觎,后来又见襄桐行事大方,且把如今沈家妇的身份讲得明明白白,这才稍微安心,但一想到襄桐的身契还没从梁家取回来、樊家亲长那头也没见过,就有些着慌。 “襄桐,我想着左右今日出回门,待一会儿买了驴,直接套上车去梁家看看,也好把你的身契取回。要是顺路,再回你娘家拜会拜会。二郎的伤也好的差不离,该有的礼数尽早完了才是正经。” 襄桐有些犹豫,还是据实说了。 “梁家在杭州城外西北向的临平镇,我娘家则在往东北的八里铺,离着城里都有个二十多里的路程,若今日想都走完,恐怕要贪了黑,会不会有些勉强?” 沈赵氏想想,确实没有天黑登门的理儿,且事先也没打招呼,更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得暂时放弃去樊家的打算。 “那就去趟梁家吧。哦对了,去之前先往芝龄堂看看。” 按说沈家都归家这么久了,梁家茂哥儿的病也早该治好了,但凡事有个万一,别去了扑个空,,还是问过才安心。 说话功夫,百草居的门内出来了几个人,原是燕小武领了他爹娘来见。 随后襄桐和沈赵氏被让进了内堂,又摆上茶寒暄感怀一番,只留了燕小武在外堂看门。 沈赵氏着急买驴和去梁家的事,看两边叙旧之词说的差不离,趁了空插话道:“襄桐,别光忙着吃茶,你把咱从家带来的灵芝给燕掌柜过过眼。” 襄桐闻言从背上兜囊里取出个木匣子,打开来放到燕掌柜跟前。 “从山里采了株野灵芝来,虽个头不大,但看着药性还成,还请燕二伯给过过眼。” 燕掌柜也不直接上手,只用绸布兜住灵芝根柄,前后翻看了眼。 “芝是野芝,制得也成,就是个头再大些就好了。如今这么一小只,不太做得上价。” 沈赵氏听对方语气不十分稀罕,顿时有些失望。她在家见沈庆每日当宝贝一样把这灵芝供着,还真当是什么神仙草呢。 襄桐自小在家见过不少药材,心里早就有数,知对方说话不假。 “燕二伯说的是,我本也想养大些再拔,只是现在野灵芝难得,又有许多人绝山一样摘挖,我怕留不住这才采了来卖。” 燕掌柜见襄桐也务实的很,便直言不讳。 “这灵芝我收了,作价十两银,待会儿是给你银子还是铜钱?” “谢燕伯父照顾,我想还是付银锭吧,拿着也方便。” 沈赵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他们说的个头太小不值钱?那个头大的又是什么价?简直不敢去想。 燕家收下了灵芝,也痛快把了银子,听说沈家是入城来买驴的,又荐了个可靠行家经纪来。 “别寻思着自己看了牙口就能买对,看似一样的牲口,哪些体弱,哪些力衰,哪些胎里带着瘟病暂时没发出来?可不是光凭你们自己能分辨的出的。” 沈赵氏原本还真想着按了牙口自己挑来着,闻言又受教了一回,连忙带着襄桐道谢。 直到她们辞了燕家人,出了百草居,沈赵氏还有些恍惚:真真是人食同源水,却有千般样。 她过去在地里只闷头苦干,靠天吃饭,原来有些事并非做不到,而是短着见识。 也怪不得有人一辈子在地里穷苦挣命,有的人却能凭着一双手炊金馔玉。 02 离了百草居,襄桐按了燕家人的举荐,先去斜对门的聚友茶肆门口,去寻常年在那“守客”的牛马经纪岳大勇。 恰赶上几步之遥的太和楼里正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略年轻穿藏蓝色绸袍的,正是那日和襄桐买笋的安掌柜。 两边人隔着不远,都见着了彼此。 襄桐有些犹豫,翟氏说安家往后不再收她们笋的。 还没想好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再问明那日翟氏贩笋的细情,结果安掌柜先上前几步抱了拳:“樊娘子,咱们又见面了,要是您眼下不忙,安某想请您进店喝个茶。” 沈赵氏见出个门,一个两个都和襄桐攀交搭讪,危机感骤升,便主动问道:“襄桐,这位郎君是?” 襄桐便给她引荐,“娘,这位就是我和您提起的,太和楼的少东家安掌柜,此前咱家的笋就全部是被他收去的。” 沈赵氏听了是从前的大主道,倒不敢上前了。 安掌柜倒是客套称呼句沈娘子,把两人让进太和酒楼内堂。 坐的位置的还是那日的靠窗雅席,茶也还是那日的龙井小团,连做点心的馓子都一般无贰。 襄桐本来还拿不准安家这门生意是不是还能继续下去,但看安掌柜这做派,心放了大半。 “昨日头午有人到我太和楼贩笋,称是樊娘子你让来的,我当时没仔细盘问就接了,到了卸车时才发现物不符实,其中混了不少次等货色,不知樊娘子可知此事?” 襄桐见安掌柜上来就直接兴师问罪,也没有着慌,反而呷了口茶。 “安掌柜店里的龙井就是好喝,比别家的都甘醇清冽不少,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今日这沏茶的水似乎并不如那日的好,有些冲抵了茶的香气,有些可惜了。” 安掌柜见她不先解释以次充好的事,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凭着自家修养气度并没有动怒,也顺手拿起自己手边那杯芽尖浅抿了一口,随即皱了眉。 “去后厨问问管茶汤的焦管事,今日堂上的茶是拿什么水沏的?” 片刻后伙计便带了人个中年管事来答话。 “掌柜的口舌真灵,这都能品出来……晨起新泉水还没到店,我想着不好让客人久等,便用了昨日的陈水,一时疏忽是小人的错,还请您容情见谅。” 安掌柜见焦管事赔着笑,却也没心软。 “往后让送水的开张前过来,陈水不许再用了。你这个月的月钱减半,再罚上半个月的红利。” 那焦管事听还要罚红利、顿觉有些肉疼,但也知道让东家在外人跟前失了脸面,只得痛快应声好,退了下去。 安掌柜处置完手下人,这才换上笑容致歉。 “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都是我御下不严,才唐突了贵客。” 襄桐可没把自己当贵客看,可还得借机说事。 “安掌柜此言差矣,您料理偌大个店面,每日经手之事总有千头万绪,哪可能件件亲力亲为,而人无完人,手底下有人偶有出岔弄错的时候,也是难免。何况事情被查验出来也未见得就是坏事,至少能趁着才起苗头及时止损,往后也就不至于酿成大错。别说您,便是我这小门户营生,非自己经手也难免出岔头。” 安掌柜见襄桐一番话明里说茶,暗里言物喻人,把旁人卖孬货给他的事也借机澄清,言外之意她没掺和,原本那点怨气也排解开来,再生结交之意。 “樊娘子今日,也是来城里贩笋的?” “这倒不是。因从前几日都要借了乡邻胡家人的车进城,来一趟多有不便,便想着还得是自家预备了驴车才行。方才遇见您的时候,正准备去寻了牛马经纪带我和我婆母去车马市相看。” 安掌柜听她提到胡姓,隐约想起那日贩了次货反倒出言不逊的农妇就自称是胡家人,再联系襄桐说要买驴的事,从中嗅到了些许真相。 看来这樊娘子也是受了池鱼之殃呢,对她的那点不满也就全都释怀了。 “既这样,待你家买来了车驾,不妨还将笋拉来我店里,价钱还按着定下的来,绝对公道不压价。不过只一点,毋再让旁家跟着浑水摸鱼了……” 襄桐见状,也十分爽快:“那往后就承蒙安掌柜照应,我这一两日必亲自择了上好时鲜再上门来。” “那安某就在店里恭候。” 沈赵氏在一旁不言不语,却感觉和看了一场大戏似的。 两个人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但又好像不那么明白,总归得了个好结果就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家的山货往后是不愁销路了。 由是,她出了门还在想,同是卖笋,有的人能成,譬如襄桐;有的人就不成,譬如胡家大儿媳。要是换做自己呢?大概连嘴都张不开,可见这经商是要讲天分的。 往后事关家计的大事,还真得靠这个能干的二儿媳妇才行。 襄桐没感应到沈赵氏的信重,她此刻正在茶肆门口四处观望,寻找一位“传说中”身高八尺、络腮胡子的岳姓中年人。 来吃茶的人不少,络腮胡子也有两个,襄桐择了一个身量、年纪相当的上前探问:“敢问这位大叔,可识得一位岳大勇岳经纪?听说是专管相看家畜和大牲口的有名牙郎。” 被问着那人本含了口茶,闻言一个没忍住把茶水喷了满地,幸而没沾到襄桐身上。 “哪个让你来找我的?还什么岳经纪?你可知道我本行是做什么的?” 襄桐见这人不仅穿的不修边幅,连头巾都不扎,且言语间也不太通晓情理,便再次出言确认。 “阁下可是岳大勇?又是否会相看牲畜?” 那人似不耐烦。 “岳大勇是我,我就是岳大勇,想来一个刽子手还没人愿意冒充。至于相看个骡马猪牛什么的,不过是我闲下来的营生,这位小娘子要信得过,我就随你去车马行市里走一遭,再没有我不熟络的卖家,保管你花最少的钱挑了最可意的来。不过嘛,我要价不低,你可想好了再定。” 沈赵氏先头就觉得这人长得凶神恶煞,再听说他做的竟是个专管要人脑袋的行当,顿时拉襄桐到一边小声嘟囔:“襄桐,我看这人有些骇人,要不,咱去寻别个再问问吧。” 襄桐却有自己的想法。 燕家人既荐了这个岳大勇给她,定是知道他的底细的。而且除他之外,也没再提第二个人,可见这人必是强过旁人十倍百倍,于是反倒劝说起沈赵氏来。 “娘,我相信燕二伯的眼光,他是我家故交,也受过我亡父恩惠,定不会蒙骗我的。咱今日是来买驴的,又不是结亲,管这位岳大叔先头做什么营生、往后又在哪处发迹,都和咱不相干的,您若身上乏累,不想同去,就暂在这茶肆等我回来就成。” 那岳大勇先头还稳稳当当在他那桌继续喝茶吃果子,听见襄桐一番话掷地有声,也喝了声好。 “你这人说话我爱听,今日的中人钱我就少收你一点。还有,你口中说的那什么燕二伯是不是对面百草居的掌柜?那糟老头悭吝小气的紧,前几日和我喝酒装醉还是我把的酒肉钱。哦,上次、上上次也是……就他那铁公鸡的性子,你往后可别去他家买药,到时指不定要短了你多少斤两……” 襄桐听这人说的混话没觉得讨厌,反倒觉得他促狭的可爱,都能一桌喝酒吃肉了,还上顿下顿的掏钱,那必是和燕二伯关系近的很。 而且据她所知,燕二伯酒量不好,寻常有人吃请都不沾酒,能和这位把酒言欢,以至宿醉,这能是一般交情?所以愈加放心让这位岳大勇帮忙。 第35章 【山海兜】二更 01 车马市本就不比旁的集市热闹, 且今日既不是初一、十五、也并非什么节庆,连无事闲逛的流客都无。 是以襄桐随着身高马大的岳大勇从路口拐进来的时候, 门可罗雀的集市巷子内, 闲得五脊六兽的马贩、牛贩等牲畜贩子们均投来或是热切或是惊恐的打量目光。 热切是针对襄桐这个买家的, 惊恐则是因着打头那人。 显然对来者的底细十分清楚。 沈赵氏虽也对岳大勇心存忌惮, 但为了不使襄桐独自落单, 只得壮着胆儿在他们身后跟着, 且刻意拉着襄桐和前面保持着三尺往上的距离。 进到行市里,也有不少人和岳大勇表现得十分熟络,见他领了人来,也都争先打了招呼,或是叫上一声“岳兄”, 或是称作“岳大胡子”, 更有甚者,直接喊他“岳不留”的。 襄桐不用问也猜得到,这“岳不留”的诨号, 和他的本家营生必有关,想来是“不留情”,又或是“不留性命”的代指。 再难想象这么一个看似闲汉模样的刁钻人,会是个冷血无情、手起刀落的刽子手。 岳大勇不知身后的人对他的腹诽, 还迈着方步踱着走在前头,差不多行到一处几丈见方的空场,才突地收了脚步。 他环顾四周,然后咳嗽两声清清嗓儿。 “今日随我来的主顾是来挑驴的, 谁家有那眼大、耳竖、好嚼口的上等黑毛驴子,也别藏着掖着了,都赶紧给我牵出来相相。” 襄桐看他这架势,知道的是来买驴的,不知的,还当是山匪截道呢。 不过这样确也省时省力。管它是和岳大勇平日熟悉的,还是和他交恶的,见了买家上门都没有退让的道理,争相涌了过来。 前前后后,总有六七个人牵了近十来只黑毛驴来。 这还不算,驴贩们过来后十分默契有序地面向襄桐站做一排,还特意把驴都赶到身侧方便端详。 襄桐不知怎地竟想到了人牙子贩卖家仆的场景。 就差着让这些黑驴自报家门了。 正这么想着,身边岳大勇朝着那些人说了声:“就从东边开始吧。” 襄桐还想问开始什么? 把东头的卖家牵了他家驴往前一步。 “按介猫驴散岁半,抹山过,也抹尖过郎种,直埋五关浅。” 岳大勇怕襄桐听不懂他乡方言,又跟着解释一通,“他说他的驴三岁半,还没骟,也没看过病,要价五贯钱。” 合着不用毛驴子报家门,人替了! 襄桐不知怎地竟有些好笑。看这些人轻车熟路的架势,并不是头回被迫这么干。 她不懂相驴,索性便由能者服其劳。 “岳大叔看这驴成吗?” “那得看你家买驴是做什么用的。” “就寻常贩货拉车,偶或下地犁田。” “那急着用吗?” “还挺着急的,最好明日就能驾车拉货。” 岳大勇摇头。“那这驴怕是不行。” 襄桐不懂就问:“为何不行?” “这没骟过的驴也称作叫驴,平日里脾性大,不服管教,通常都是做种驴用的。你家又是急用,就算现骟都来不及,没有半个月养不好呐。” 襄桐闻言朝着面前剩下的几人抱拳:“诸位里头还有谁家的驴是没骟过的,也请先回吧。劳烦一回,实在对不住。”早讲明白也省得互相耽误工夫。 这一声说完再看,空地上顿时就剩下七八头驴,均是毛皮锃亮精神饱满的样子。 卖家们继续方才未完的程序,挨个简单报备驴的情状。 襄桐和沈赵氏其实只管听个价,分别从四贯钱到八贯钱不等,和在家里商量的底价没什么出入,襄桐便悄声向岳大勇表示均可接受。 岳大勇看买家没有异议,这才走到近处挨个相看。 先是围着驴挨个看看体魄,先把一头体型稍瘦弱且肌肉不算紧实的的撵了去,也就是卖四贯钱的那个。 接着看体型五官,只挑那胸宽肋圆、颈短眼大、竖耳朵大鼻孔的留下。 然后再上手掰开槽口,挑那牙齿方整的。 这还没完,静观完事儿,需让卖家分别拉着驴绳小跑一段,一是比速度、耐力,二是看脾性:太欢实难驯的不要,有气喘乏力的也不要。 如是看过只留了四头驴下来。 襄桐满以为这就选的差不离了,谁知岳大勇这时却转去了那些驴的身后,然后缓缓蹲下身。 !竟是凑近拿树枝去检视驴粪蛋儿,终又剔除一头。 襄桐顿时觉得,两百文的中人钱花的属实不冤。 岳大勇虽捂着口鼻也几欲作呕,起身时立即从腰间摸出个葫芦,拧开后咕咚咕咚几口酒下肚,又骂了句娘,这才甩甩袖子过来答话。 “剩下三只你们看着挑吧,都是得用的。” 襄桐见他也不解释被剔除的那些都有什么问题,明白这是人家赚钱的手艺,也不好多问,最后选了一头刚满一岁半,身形适中的白蹄黑毛驴,算上中人钱,统共作价六两银又七百文。 那些没被挑中的耽搁好大工夫,心里有怨气,但摄于岳大勇的威势不敢明言,均垂头丧气走了。 岳大勇又监看着被选中的卖家写好的文契,拿给襄桐和沈赵氏过目。 襄桐见上头内容没有问题,才让沈赵氏也按上手印。 把过银子,收了凭契,回身从岳大勇手里接过驴绳,这场交易就算完结。 岳大勇收了中人钱,准备功成身退。 “二位先忙,我得去脚店打些酒,就少陪了。” “岳大叔,还要劳烦您多问一句,我想买现成的板车,附近可有得卖?” 岳大勇指了指南边一个角门。 “穿过这门廊子就是车市了,眼下是淡季,用车的人家少,价也不会太高,尤其是板车,约莫三五贯钱尽够了,不过你们须留神,看见轮轴刷重漆的别买,那多是木头朽了或是有裂的。” “多谢岳大叔了,等我家下次进城卖了山货,定要请您喝酒。” 岳大勇听见有酒喝,也不客气,只乐得大胡子一飞一翘,“那敢情好,也不须那多贵的,就给我打上一葫芦西边来的烧刀子就成……” 烧刀子烈性,喝的人不多,价也适中,襄桐痛快答应下来,这才辞了他去南边买车。 车行比马市里更加萧条冷清,是以,襄桐和沈赵氏一进门就被一众人围拢。 “两位娘子是要买车吗?我家祖祖辈辈做车,手艺那是顶顶好的,车棚子用的更是上佳的船帆布,风吹不穿、雨打不透。您今日交过定钱,不出十日就能用上。” “小娘子别听他胡诌,他爹是打铁的,他从前是巡街的,往前数两年,连车轮子都没摸过……您要买车,不妨看看我家的,绝对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还有现货。” “就你?还童叟无欺?你那现货是被别家退回来的吧?昨日还见你给车轴刷漆呢……” 襄桐见围上来的人如狼似虎一样,赶紧表明来意。 “我只想买个贩货的平板车,因是急用,只看现货。” 这话讲清,围着的人总算散了大数。 剩下来的五家,除了一家要价高得离谱不再考虑,襄桐和沈赵氏把余下四辆挨个看了,最后挑中了一辆大小适中、要价三贯八百文的定下。 那家老板十分热心,收了钱亲自帮着把车套好。 沈赵氏围着转了一圈,感觉哪里不对。 “这车辕看着可有些长,虽不耽误用,但也忒笨重。” 那卖家也不隐瞒。 “造车的时候原想套着骡子用,这才把车辕做长些,您要是看着不合适,我现在立时就能改短,用上个把时辰便好。” 沈赵氏本还想去寻梁家人,这么一看也泡汤了。 02 等襄桐和沈赵氏真正拿到车,已经接近申时。 两人见这个时辰了,也知再去城北寻梁家人就得摸黑,只得放弃,遂牵着驴车往回走。 路上人见她们有驴车只一人坐还留一人牵着,还十分纳罕,殊不知她们娘俩儿都没有驾车的本事。 为这事,沈家人昨夜决定买驴后也仔细商量过,最后想出的办法是,或是让沈庆抽空跟着村里会驾车的人学上两日,又或是寻了邻居崔大伯临时帮忙:他年轻时曾经做过车把式,既驾过马车,驴车更不在话下。 一路走着,不觉到了钱塘门。 襄桐见路边有售鲜鱼的,想起前几日答应过庆哥儿,待卖了灵芝就给他做好吃的,于是和沈赵氏商量。 “家里有些日子没吃河鲜了,要不趁便买几尾鱼家去?” 沈赵氏如今早改了过分精细的性子,不仅同意了,还让襄桐顺便再买些新上市的枇杷和巧柿吃。 反正东西放了车上,也不必挨累。 襄桐见先头买驴买车沈赵氏抢先会了钱,也掏了自家腰包,统共花耗了近五十文钱采买,其中除了一筐果子和几尾鲫鱼外,还另有一篓子虾蟹、一篓子鲎蚌,整个的豆腐衣也来了两张。 菜蔬倒不必买,除了家里墙角那百十斤笋,这几日进山也曾顺手摘了些山蕨菜和豆荚儿,吃不完的吃。 沈赵氏见眼前鱼肥蟹美,不禁怀念起前些时日在水门卖鳝的光景,襄桐笑着宽慰她:“眼下河鲜不贵,咱吃的也少。若过些时日得空,再自去西湖边捞鱼也使得,左右家里有了车,往后去哪儿都便宜。” 沈赵氏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越发觉得这驴车买得应时。 归程上,襄桐于无人处和沈赵氏同坐上驴车,学着前几日邹氏赶车的样子试练起来。 两人也不敢贪快,只比寻常徒步省些气力,等到了人多的地界儿,又重新换做轮替牵着驴走。 如是反复总有半个时辰,可算进了霍山村村口,恰赶上胡家人带着乔寡妇母子打西头挖笋归家。 两边人很快走了个对面,且都赶着车,在一丈多宽的土道上就这么上演了一出“狭路相逢”。 沈赵氏心里有怨气,没有相让,更没有主动招呼,倒是胡大娘,自始至终被她大儿媳妇蒙在鼓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赵婶子,今日怎没见你家人去山里挖笋?害我起早在你家门口叫了半天没人应声。还有,你这驴车是怎么回事?是从别村熟人那借来的?不是说好咱两家一道的吗?” 沈赵氏本就包着委屈,说话就没个顾及。 “他胡大娘,你这话问的好生奇怪。你家往后都不肯帮我家捎带山货了,还不兴我自己想想办法?” 她冷眼看到翟氏身边的乔寡妇拈酸憎恶的表情,又看着身侧的小黑驴,瞬间觉得腰杆硬实,“你家想摆脱了我沈家可以,想帮着那些长舌头没品性的人我也不好拦着,索性我自个儿买了车,以后也不须占你家便宜。” 胡大娘越听越不对劲儿。 “这话是怎么说的,昨儿个晚上我去你家赔礼时不还好好的?怎今日就变了脸?乔家的笋要卖,我帮着拉上,也并不耽误你家买卖啊,你何苦置气又买了驴来?” 翟氏怕两边人说多了露馅,赶忙上前把两家驴头错开。胡家的驴按着惯性就奔下了旁边地垄,胡大娘顾不上和沈赵氏争辩,赶紧上前去帮邹氏拉缰绳。 沈赵氏见路被让开,也不耐烦再同胡家人继续耽搁。 “我沈家是沈家,她乔家是乔家,不用你忙着在当中搓球儿。至于我自家买驴花得也是自个儿腰包,更不牢旁个费心。” 待胡家人把驴重新从垄沟里拉上来的时候,沈家人已经走出好远。 胡大娘被呛了个没脸没皮,火气也上来了,直说往后不许家里人再登沈家门。 邹氏心里隐约有猜测,却不敢乱说。 玉姐是亲闺女,反倒直接把话头递到乔寡妇身上。 “方才听赵婶娘的意思,似乎和乔婶子家有误会?大嫂你这两日和两家走动的多,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乔氏还惦记着蹭胡家的车用,不敢乱喷,也先拿眼看向翟氏。 翟氏扯了谎只说:“一个大东头的、一个大西头,能有什么嫌隙,还不是她们沈家眼热咱家有驴,又嫉恨乔家抢了她家位置呗。” 胡氏方说过狠话,被她老闺女一点化,也吃出点味儿来。 她摇了摇头。 “不对,这事儿不对。那沈家的历来是个脾性好的,我昨日从她家出来,她还直送我到路口呢。” 翟氏怕胡氏深想,赶紧岔开话题。 “哎呀,咱家驴方才踩的是谁家田,好像把人家粮种都翻搅出来了,娘你们先走,我留下给拾掇拾掇。” …… 沈家把驴车赶进门,最开心的还要数沈庆。 他围着小黑驴足足转了三圈,又是摸摸它的长耳朵,又是拍拍它的厚腰背。 随后又缠着在厨下收拾河鲜的襄桐。 “二嫂,这可是咱家里第一头大牲口,咱可得给它起个响亮点的名字!你说是叫小黑子好,还是小毛子好?或者就小驴子?” 襄桐知他孩子心性,这是耍宝呢,也不泼他冷水。 “这驴是你买的,名字自然要听你的。” 沈庆一头雾水。 “这驴是我买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钱买驴?” 襄桐朝南边努努嘴。 “我今日去城里顺路把你采的那株灵芝给卖了,共得上十两银子,咱家买驴和车,娘也就顺手直接用了。” “啊?十两银子啊,我还没见个影儿,就换了驴了?得嘞,还叫什么小黑子,往后就叫它银子吧!” 沈赵氏正打屋里出来,见他们叔嫂相处融洽,心下安慰。 “我去隔壁你崔大娘家坐坐,商量一下往后一起进山挖笋的事。” 这事是方才一家人坐下商量过的,方才路过地头,见崔家地里农活也忙完了。 山里笋虽多,但慢慢会有更多人家闲出人手来。还要趁早多挖多卖才是道理。 如今村里只他沈家和胡家有驴,再叫上崔家人互惠互利,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沈庆有些闷闷不乐,崔大娘家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比他大了不少,要是一起进山,哪有胡家那傻大姐好玩。 襄桐不知道沈庆烦恼什么,只知道用吃的勾着他准没错。 “记得那日我和你说的山海兜吗?我今晚上就给你做。” “这名头怪呢,叫山海兜?是把山和海都兜起来?” 襄桐把两条净好的鲫鱼用少许盐杀上,准备一会切片,又取了虾蟹继续拾掇。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这道菜里有水里游的鱼、虾、蟹、鲎,再加上山上长的笋、蕈、豆、蕨,一锅蒸好再点了香油酱醋提鲜儿,最后用豆腐衣包着荤素共同入口,可不是把山海都兜了进去?” “啊,二嫂你别说了,抓紧了弄!我这就去摘笋洗蕨菜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自己写饿了_(:3」∠)_ ps:本文中食材和做法大都取材于《东京梦华录》、《梦梁录》、《山家清供》。 物价参考《宋代物价研究》程民生著 本章的山海兜就出自《山家清供》,是作者菌理解再加工的,不完全写实。 后面若涉及其他菜式,也绕不过这几本巨著,不逐一注释了。 第36章 【开源】 01 沈家和崔家在这霍山村里做了几十年街坊, 往上一辈追溯,还是一同从北地来的同乡, 所以关系历来处的不错。 沈赵氏找上门的时候, 崔大娘正在灶间笼炊, 崔大伯听说沈家买驴了, 二话不说提上鞋跟就到沈家来瞧个新鲜。 “嗬, 这黑毛驴子真俊, 看这皮毛,看这铜铃大眼,再看这牙口,定是花了不少银钱吧?” 沈赵氏不是那张扬的,并不显摆。 “也没花多少, 连着木辕车才十多两银, 另算上二百文的中人钱,还送了半日的草料。” “那还真不算贵,我年轻做车把式那会儿, 单买头差不多的叫驴还得把个十几二十贯呢。不过那时候贩驴的也少,倒是那年月甚少兴兵打仗,骡马比如今要贱上许多。” 沈赵氏见他说到车马经,也赶紧趁机表明意图。 “我家这驴买了, 车也备下了,眼下却正缺个赶车的好把式。不知道,他崔大伯这几日可有闲空?” 沈赵氏方才去崔家也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崔大伯这会儿还不知道沈家人是想拉他家入伙呢。 “咋?你家要赶车进城?要去做什么?想啥时候去?我答应了薛老四明日头午帮他家修院墙, 旁的时间倒是都得空。” 沈赵氏知道这崔大伯是个古道热肠的,还有手艺,像是驾车、盘炕、砌墙、打井,一身本事讲不完,很怕这个唯一的指望被别家圈拢去,赶紧把话说明白。 “他崔大伯,凭咱两家这关系,我也不同你藏奸。我家前两日不是和村东头老胡家一起上山挖笋吗,无意间得罪了她家大儿媳翟氏和她那好邻居乔寡妇,她们挤兑我家不再让用胡家的车进城送货,我家一气之下这才进城买了驴车来。当然,也不是一时起意,更为了继续做那山货营生。” 崔大伯知道沈家情况,地佃出去,收成减半,是该想想旁的出路,遂跟着点点头。 沈赵氏见他认同,又说道:“眼下杭州城里山珍市价正高,我想着,趁着旁家春忙,咱们却得空,不若出些人手去山里挖鲜,然后再拉到城里贩售,或多或少,总有进项,便是收益有限,添个零花儿也好。” 崔大伯这两日确也听说近来山货走俏,又见沈家连车都备好了,没有运输上的后顾之忧,顿时有些心动,不过也有些顾忌。 “我家水田多,旱地少,眼下倒是忙的差不离,出个把人进山不成问题,只是咱挖来的东西,指定都能及时脱手卖出去吗?万一费了好大气力,最后烂在院墙里,既耽误工夫,又浪费好物,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赵氏见他存疑,赶紧拍了胸脯保证:“你放心,这城里的买家,我家二儿媳妇都已经找妥了,只等着你家入伙,这事就能成。说句题外话,咱认识这些年头,我家人是什么品性,你还不知吗?什么时候干过半次一屁俩晃儿、不着调的事?深浅我也不多劝,你就说,去不去就得了。” 崔大伯看沈赵氏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拒绝,免得被认作摆谱伤了情分。 “得,既然你说得这样牢靠,那我回去就同我家你嫂子说去。明日要是天头好,就让她带着家里大郎和大囡和你们同去,我午后要是闲下来,也去山上寻你们。” “那说定了,明早我去你家接人,到时咱坐了驴车上山。”末了又补上一句:“这车得你家出人赶,我家三儿还没学过赶驴呢。” “赶车有什么难的,都不用我伸手,回头让你家庆哥儿跟我家大小子学,准保他一天就会……那什么,我家里饭快好了,我就先回了,有事儿再过来敲门。” 沈庆在一旁听说白得了个便宜师傅,赶紧上前表表心意。 “崔大伯,您先别急着走呗,我二嫂今日下厨,要做个山海兜吃,你也尝尝鲜!” “不了不了,家里预备下饭了。” 沈家见他推辞,又留了留,崔大伯还是执意家去了。 沈庆也不气馁,等襄桐蒸好了一锅河鲜山鲜、拌好了油醋汁,他特意端了一海碗给隔壁送去,害得崔家四岁半的大孙子明哥儿吃挑了嘴,往后直嫌弃他娘做的鱼虾难吃,那却是后话。 次日天不亮,沈家人备好了挖笋摘菜器物和干粮整装待发,只等隔壁院里烟囱冒了白气才上门去叫人。 崔家除了他家大儿媳在家带孩子,而崔大伯要去给薛老四帮忙,余下三人皆跟着出门。 沈庆怕崔大伯忙完手中事,上山寻不着地方,还特意在地上画了个方位图指给他看,崔家大郎崔进啧啧直叹,他这准徒弟真是个细心体贴人。 等到了山上,沈家不无意外发现,胡家人和乔家人早来了。 胡娘子本来还想着见面把话说开,一个村住着,结缘总比结仇好,待一看见沈家带了崔家人同行,脸色有些不好。 当着旁人面,她开不得口,只怕被人说她胡家软弱可欺。 翟氏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昨日娘还教训我说不要和乡邻置气生分。我们家紧着想要息事宁人,人家可不愿意。这都拉了帮手过来,成心打擂台呢。” 胡氏听了,心里确不舒服,只歇了主动缓和关系的心思,可也不想纵了翟氏生口舌是非。 “就你话多,干活时候咋显不出你来?有那气力多挖些笋,休管旁家闲事。” 乔寡妇见翟氏挨说,念着她的帮衬,只忝个老大的脸说话。 “范姐姐真是,你家这大儿媳就够有本事的了,昨日进城不还寻到了个大买家?且不比先头那家给的低呢。你就等着你家二儿媳妇儿带着玉姐送货回来,指定又能割了好猪肉家来。” …… 沈家人看着乔寡妇捧胡家大儿媳的臭脚,心里一阵膈应。 沈庆年纪小却很护短,恨不能上去好好掰扯掰扯,那日太和楼的烂笋到底是谁个挖了送去的,险些搅黄了他二嫂谈下的大好生意。 襄桐方才听胡大娘子没有口出恶言,不想如了翟氏和乔寡妇的愿把两家积年的情分彻底闹崩,及时拉住欲跳下车的沈庆。 “看天气这两日有雨,有些笋再不挖就长老了,咱别学那些只逞口舌威风的,把钱罐子填满才是正经。” 沈庆最能听进襄桐的话,赶紧扶着车辕往后褪了褪坐稳。 “我正闻见有人说话比那驴粪球还臭,偏也有人嚼着说香。咱快离了这地儿,可别把臭气熏身上。” 也不等翟氏和乔寡妇反应过来这是变了法儿骂她们呢,沈家的车已经被崔大郎赶进了林子深处。 乔氏被臊得驴脸通红,见胡家没人帮腔,只朝着身后啐了一口,复拿起竹刀朝着颗嫩笋尖狠手砍去。 02 襄桐不会因着翟氏搅屎就恨上胡家满门,同样,也不会因为她胡乔两家在,就舍了这大好地界儿另寻旁处。 她之所以让崔大郎把车往林子深处赶,一是因为那处一直没人踏足,笋多易得,个头儿也更大;二嘛,是为了抢在胡家前头把深处的好货先挖走。 沈崔两家统共六人,把驴拴好就甩开膀子开干。 崔家的人力壮,沈家的人手法熟路,一个上午过去,就挖出小五百只笋来,个个小山尖尖一样,看着就又鲜又嫩,使人垂涎。 襄桐和沈庆还趁隙摘了些竹菇,准备晚间就着瓮里养着的鲫鱼、河鲜继续吃顿饕餮大宴,崔家人则多是采了荠菜、蕨菜。 到了下午,崔大伯在薛家吃过晌午饭也寻来,说是在竹林边上看见胡家的驴车也在,新装上车的笋也不少。 襄桐不会刻意关心胡家如何,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开源节流,让沈家尽早成为小富之家,也顺便给自己攒下家底。 崔家虽然比沈家富足些,但也不会嫌银钱多了压手,且惦记着发迹了,能买再些田地佃出去,到时只需在家里坐等着收租。 等到日头渐渐西斜,山里林间寒风再起,两家人才收了锄头和刨子,再看东西两边的笋堆,都和小山一样。 沈崔两家关系好是一回事,但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 因此装车的时候,襄桐又提醒让崔家自己记个数目,最后一比,果然比沈家多挖了近百只。 因笋太多,且个头还大,一车实装不下,只得拉上两回,弄得崔家都动心要不要也买了驴和车来,但转念一想今年一个样,明年又一个样,干什么也不比买地保靠,遂歇了心思。 众人劳作一整日,身体虽然乏累,但心里却充满盼头。 看着院子里那些顶顶好的青玉尖,两家相约往后每日继续进山挖笋。 襄桐看笋有近千数,知道不能再屯,当即和崔大伯商定,次日由他和自己进城,又觉得太和楼未必能吃下这么大的体量,还是得想法子广寻销路才行。 这如何卖,卖多少其实也是个学问。 按照今日的收成估算,至多再有三五日,这片竹林里长的好的嫩笋就要被摘挖干净。当然,这中间要算上胡、乔两家每日分去的数目。 那可想而知,笋价经过大幅贱落后,也会相继再被哄抬,到时还要看准行市再细细打算。 晚间到家,沈赵氏怕襄桐劳累,特意抢先下厨造饭,襄桐心里有事,便受了好意回西屋。 才进到门里,就看见沈庭竟然趿着鞋、扶着炕沿在地上试着走路。 “二郎是要取什么物什吗?快炕上坐下,我去给你拿。” 沈庭却犯了拗性。 “我不拿什么,就下地走走,桐娘不必理会我。” 襄桐无法,只得上前搀着他的手肘,把他强扶搭坐了炕沿。 “二郎忘了,上回你去扶娘子挣裂了伤口,险些丢了性命,这是想重来一遭吗?” “上回那是我担心我娘情急疏忽,不能同日而语。何况我从正月躺到春月,整个人仿似长在炕上,早已窝不住了。我这两日伤口陆续落痂,正该下地走走,定不会有事的。” 襄桐知道沈庭是个要强性子,只拿话哄他是没用的,便想着,让他成日在家里守着空屋确实难捱,不如给他找些营生。 “二郎要是在家憋闷,不妨帮我做个闲事。” “什么闲事?” “我估算着,再有几日过去,田间农户人家忙过了抢春就有余暇进山,到时咱的笋就不会再如此价高,且每日也未必都能卖尽,所以我打算往后挑了次一等的留在家中,或是自家日常吃了、或是晒干,又或是拿盐制成易贮藏的腌菜。你白日若无他事,可以在家帮忙剥笋,也兼能打发时间。” 沈庭虽有些不甘,但也知他能做的有限。 “那你们在山里也万万别逞强,不要拼了命地蛮干,待过上十数日,我的伤大好了,就不许你们再如此辛苦。” “都是一(家人),一个屋檐下住着,不需说这客套话。我明日还要和崔大伯进城,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不妨告诉我,我给你捎带。” 沈庭面上一窘,旁家都是官人在外劳碌,归家时带些时鲜、巧物讨好家里娘子,怎么放到他身上,却颠倒过来? 不过转念一想,襄桐如此挂念着他,且头回主动关心,不能打消她的兴致。 “要不,你就顺路给我扯块尺头回来?我出门见客的头衣幞巾用旧了……” 03 昨日崔大伯先运了沈家的笋下山卸在院里,后才是他崔家的,所以这会儿驴车上装的还是他家的笋。 “庭哥儿媳妇,眼下车上没装你家的笋,要不一会儿进城,无论卖出多少笋,咱都两家平分吧。”是不太相信这近千只笋都能卖净,怕沈家到头白忙一场。 襄桐却十分有信心。 “不妨事的,这车先卖你家的,我家那些待会儿再回来取一趟就是。” 崔大伯不好泼她冷水,只得抽鞭子赶驴,直奔杭州城内洪福桥方向。 这回进城,按着襄桐的意思,崔大伯并不为了省时钻巷子抄近路,而是专挑了路面宽敞街市繁华的要道走,而且,襄桐还让他不必着急赶路,只悠哉悠哉缓行即可。 襄桐本人进城后也下车直接跟在“银子”身侧安步当车。 崔大伯先头不知她是何意,待到第三次被人拦下,问车上的笋是不是待售时,襄桐总算让停车答话。 “老丈有礼,我这车笋已寻到卖家,正要给人送去。不过我家里还有同样大小品相的鲜笋,大约四百多只,不知您打算用多少?” “嗯哼,我是咱杭州知府内宅的管事,姓康,眼下正替府里百十来口人张罗采买些山鲜。我见这位娘子车上的春笋既鲜且巨,想先定上一些尝尝,不知作价几何?” “我这一车笋是按了十五文一只卖出去的,若老丈只想要一只两只试试口味,我便白送您尝尝也无妨,若用的多了再另议就是。” 那康管事也不客气,直接上手从车上拿了只青嫩的把叶衣扒开,直接上手掰断了一截入口嚼了。 “嗯,真脆,真鲜灵儿!你就给我送来二十只、哦不,三十只吧。价儿按你说的来,不过必要挑了最上等的来,到府衙后门寻我就是。” 襄桐遂点头:“今日必给您送到,不过我这是小本生意,不知这银钱……” “放心,不会赊欠你的。若我家老爷夫人和客将们今日吃好了,往后还定你家的。” “那先谢过您嘞。待我送完了这一车,尽早把您的送来。” 待那姓康的走远,崔大伯不禁疑惑。 “方才也有两人问价,不见你搭咕,为甚这人拦车你倒让停了,是从他衣着猜出他身份的?” 襄桐抿嘴一乐。“您也把我想得太神了,我哪“看”得出他的身份,不过是早先在城里住,见过这人频繁进出府衙……至于方才那两个人,都是挎着篮子的散客,做不成长远生意。” “那为什么不从车里先匀上几十个给他。”反正还有恁多也不见得卖的完。 襄桐倒不好说,沈家挖的笋更嫩且大,要留了尖货给那爱作诗的知府老爷尝过,也好即兴赋诗一首替这春笋扬名。 “都说好货不怕晚,让咱的青天大老爷和府将们多等个一时半刻,说不得还有意外之喜。崔大伯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咱这笋,指定能卖完。”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门道还不少。方才刻意让我在街上慢行,也是早盘算好的吧?” “唉,也是没法的事,我要不让您拉着一车笋招摇过市,也怕家里那些笋被剩下不是?” 正说着话,又有一人打身后过来。 “两位有礼,我是对过儿鹿鸣斋的采办,鄙姓孙,方才打远处就见您这车上的笋格外鲜嫩,不知是有主的还是待售呢?” 鹿鸣斋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馆子,每日客似云来、人流如织,需要的食材自然也是包罗万象,不知凡几。 襄桐终于等着对路的人,整理心绪从容作答。 “原来是孙采办,我这厢有礼了。你方才问我这车笋卖不卖,我只能答句对不住,这一整车笋,已经作价十五文一只,统卖给了洪福桥东的太和楼了。” 那人闻言大觉可惜。 “这么好的笋,才只十五文一只,真让他家捡了大便宜。” “孙采办莫急,您要是想买笋,我倒是还有些一般好的存在家里。” “嗯?你家里还有多少?也是同这车相当的?” 襄桐心里对自家采的笋十分有信心,只是不好压着崔家的吹嘘。 “定不会比这车差。” 孙采办想想道:“寻常也有几家山农或林户定了时日给我家供货,只是最近贩来的货色良莠不齐、总有掺杂,我正欲再寻两个新的菜农,也好防个万一。若你能保准每次笋的品相不会鱼目混珠,我倒想和你家做个长久生意。” 襄桐见事情超乎寻常的顺利,也不空说大话。 “您家是大买卖,能相中我家的笋是我的荣幸,我看不如这样,孙采办只说个数目出来,我今日必取来足数的挨个给您过眼相看,若是有一只不好,您直管当场全数都退还给我,不讹要您一文钱。” 孙采办看襄桐有如此底气,已十分相信,但为着安全起见,只说了个保守数目。 “那就,先给我送上三百?” 襄桐算计了一下存量,觉得太和楼还真未必吃得下余下的,只云淡风轻一笑。 “孙采办说三百就三百,不过我也要陈清一句,今日贩的笋是近几日品相中上佳的珍品,只怕你今日不多买进些,日后再难遇见。” 孙采办想着,左右东西不好他当场拒收就是,也卖个大方。 “那就来四百只吧,也按十五文一只,三日后会账。” 襄桐知道这样大的酒家不愁货源,采办食材押一回的货钱也是常规,今日能主动找上门,无非是相中了她车上东西卖相好。 既想长远在这街市站住脚,就不能太瞻前顾后。 “成,今日准给您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乡亲们安利一篇基友的连载,《npc都盼着我当学霸》by摘草莓 简月出生富贵,有颜有才,一场车祸却让她穿进了自己工作室开发的全息游戏,喜提黄穷丑npc角色,养父母一穷二白,开局困难模式,发育全靠缘分。 谁料到那个偷她东西的不良女配,早就先她一步穿越,抢占游戏简单模式金手指,摇身一变成了游戏中的白富美,眼看着就要单方面吊打简月。 完成第23333本习题册后的简月唉声叹气,她除了这一身的智商,一无所有。 但是!!! 非酋天注定,除非加点加幸运! 系统:已为该名幸运玩家加载“青少年天天向上”dlc任务内容扩充包,请多多完成任务,碾压对手哦! 【获得a大录取通知书,奖励随身小弟*1】 【获得绿江影视公司面试合格证,奖励美貌值*20】 【获得数学竞赛金奖,奖励“校草帮您背书包”体验1次】 众npc看着出落得貌美无双的富婆简月,惊的花容失色。 谁??你说谁被吊打????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温馨提示: 系统:我还有“青少年健康成长”、“成人快速脱单”、“论开车的技巧”等各种dlc扩充包哦~ 文章升级流,全员感情慢慢发展,女主外表中学生,内核却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怪阿姨。 感兴趣的就去收藏一下吧~ 第37章 【打擂台】 01 一路行来, 街市上主动搭讪想要买笋的路人颇多,其中大都是想散买的过路人, 也有几家开店的问价, 且以大酒楼居多, 想来是春日山鲜需量太巨, 原本的常用菜农供给不足的缘故, 又或是沈家车上的春笋品相太好招人爱。 襄桐给那些潜在的大主顾一一报了价目, 备受追捧,她只允诺若有余富必会送来,也有那想先立契付定钱的,襄桐怕供给不上,却没有当场收下。 崔大伯在一旁感叹:“难怪你说不愁卖, 我看这架势, 十五文一斤都是卖贱了。” 襄桐听了并不贪心。 “也就这几日好光景了,等市面上春笋多起来,这笋价指定要落。咱们若把价儿定得太高, 只怕到时成了一簸箩买卖,扬翻了再没有下回。” “那这些家的邀约咱都要应了?” 襄桐低头想想。 “太和楼那边是铁定不能丢开的,它家生意虽不是城里顶顶好的,但胜在掌柜人品厚道, 而且可以结现银,是个能做长远的人家;知府衙门里需量虽不多,但身份在那摆着,维系得好了, 定能有意想不到的便利。” “那鹿鸣斋呢?它家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正店,听说城中首富汤家每年的节庆宴席都只肯从他家订呢。” “他家,我还没大想好。按说这样的大主顾该用心围拢着,但我又怕过了这阵子,人家有了更好的供应,回头就把咱们踢开,毕竟今日就有了先例……” 崔大伯也能理解,越是大店越不愁货源,他们这般赶闲凑热闹的,要不是东西比旁家好上百套,人家才看不上眼。 “那就不做他家生意了?” “做还是要做的,只是不能顾此失彼,真到关键时候,还要紧着太和楼那头,毕竟是困顿里结下的情谊,总比另外几家关系深厚牢固。”“至于旁家,今日分别都送上一些,也好打个交道摸摸底细,是不是能够长久往来看过再说。” 崔大伯这才惊觉,沈家娶来这个儿媳妇,真是个不简单的,不光是脑子里有想法,关键她眼光还毒,品行更是不差。往后跟着他家长久做下去,准保吃不了亏。 如是行过了最热闹的一处路面,离太和楼所在的街道就不远了。 襄桐不再徒步,而是上车让崔大伯加紧赶驴,且也不再和左近商户兜搭,只为了那日和安掌柜的约定:太和楼左近几家店的生意,她一概不做。 到了太和楼,崔大伯停了车在外头等,襄桐独自进门找人,不想安掌柜今日却没在。 所幸那日管采买素菜的万管事早得了吩咐。 “真是不巧,我家掌柜今日去城北的新店帮忙张罗操持还没回来,不过他走前已吩咐过,若樊娘子来送笋,只管按旧价都收了。” 襄桐见事情没有反复,放下心来,先道了恭喜后便按部就班卸车验货,万管事直夸今日的笋比先头的更好。 “家里还有几百只鲜笋,一车装不下就没全带来,您这儿要是还用的上,我待会儿就再送一趟就是。” 万管事见库里已存下不少,他不是掌柜做不得主,只说暂不用了。 襄桐也不失望,直接把卖笋得来的七贯多钱当场都递给崔大伯,还不忘给他们互相引荐。 “这位是太和楼的万管事,专管采买之事。这位是我街坊崔大伯,和我家一道合伙贩笋的,往后您见了他来送货,便和见了我来一样,准保不会使坏弄假。” 万管事日日管着收货的差使,才经历过没几日的事自然没忘,也就知道襄桐暗指的是哪一出。他见襄桐是个女人堆里不一般的,只低声和他们细语。 “樊娘子办事,我自然放心,只是上次你支使过来那姓胡的人家却忒不厚道了些。” “怎么,她们又上门了不成?” 万管事把眼一斜。 “嗯,又来了。不过不是登我这太和楼的门槛,而是把笋送去我左邻右舍了,真真是要拉开了架子和我家对着大干一场呐。” 襄桐先是一惊。胡家二儿媳妇邹氏是知道自己此前和太和楼的约定的,如今不避着些,反倒凑这么近,往后不是要撕破脸打擂台吗? 转念一想,这必是翟氏的主意,正如万管事所言,她家先头被太和楼落了面子,如今专挑了相邻的铺户贩售,未必不是揣着报复反击的心思。 “您说的我知道了,只是我和这家人早断了往来,也没法阻了她们脚往哪处迈。之前添了麻烦,也只能说句对不住了。” “樊娘子这话就客套了,她家愿意把笋贩给哪个又不是您说了算,我只知道,这打开门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和气生财、且要以诚待人……既然您已知道自己的乡邻是什么样人,我也就不再多嘴了,等明后日,我还依旧开了门等您家的笋来。” “那先谢过您照顾。” 02 从太和楼出来,崔大伯立即赶了驴车启程回霍山村取笋,襄桐有事要去趟百草居,便没跟着回去。两人于是约定午时左右在知府衙门的后巷汇合。 襄桐看时间充裕的很,想起来昨日答应岳大勇请他喝酒,便决定顺路买上一坛给他带去。 就算找不见他人,也可以交给燕二伯让他帮忙转交。 因城里的正店多是贩卖些本地自酿的黄酒和果酒,烧刀子这种西北来的烈酒便不是太盛行。 襄桐直绕到了花市桥底下,才寻到一家小酒肆有的卖,也不拘贵贱买上一小坛提在手里。 想着不好只给岳大勇备礼,反倒空手登燕家门,她又在巷口寻了间卖果饼的铺子,装上一盒蜜酥酪也提在手里。 襄桐刚想离了此处往茶肆去寻人,一回身恰看见对面是家临街开的布庄,叫做布衣阁的。 昨日沈庭说想要些布做幞头,既这会儿正巧遇见了,也甭等着晚间再特意寻了,遂上前去仔细挑选。 这家布衣阁店面不大,没做什么装潢,连布匹也以平头百姓所穿的棉、麻、粗布为主。 襄桐先是相中了一匹藏蓝的,但布料太过硬整,只怕上身不太舒服,遂又拿起旁边半幅赭石色的作比。 看店的妇人见襄桐似极有诚意,便主动招呼:“这位娘子想给家里男人选布呢?” 其实也是没话找话,这颜色哪个妇人会穿。 襄桐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那娘子是准备裁衣啊,还是做帽?” “想选来做个幞头。”想想觉得买上一回,只量一尺还不够耗神的功夫,又补充道,“也想再裁件春衣。” “娘子看看这块葛布,既紧密又结实,朝着光看质地也显,你家官人穿出门去,准保人人要夸娘子你的眼色好。” 襄桐乍听别人提起她官人,还有些不适,但觉得也没必要刻意和个生人较真,就没出言反驳。 “瞧着是不错,这布怎么卖的?” “这葛布,我手里只剩最后半匹,刚好够你给你男人做一身短打,外加两块头巾子。你若即刻拿了,我便算你三百文钱,再送你一块绣花帕子。” 襄桐许久没有买过葛布,也不知道时下行市,便有些犹豫,正巧旁边有人也来买布。 “文三婶,你手里这布咋卖?” 襄桐听着声音耳熟,转过头一看,还真认识。 “小武哥?” 燕小武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上襄桐,紧张地不知该把手放哪儿。 “桐丫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进城办事,刚好路过,正想着买完布去你家看看燕二伯和二伯娘,哪想这就碰见了。” 原来是在买布啊。 “文三婶家的布是这附近最结实耐用的,且价格公道,你在她家买准错不了。你想挑个什么样的,要不我帮你选选?” 文娘子很怕被这憨小子搅和了生意,赶紧玩笑着阻止。 “人家是给家里官人挑布做春衫的,你跟着选算怎么回事?回头人小两口还不得红脸?你自己要买布的话,不如选那棉布的,做起活计既透气又吸汗,药味也散得快……” 襄桐不是真做了人妇,被人调笑十分不适,当即决定买下方才问过的葛布,倒是燕小武,见襄桐这么贤惠给她官人买布裁衣,心里酸涩,也不等襄桐会好钱就憋屈地奔回家去。 襄桐一回身见人只剩个背影,也没喊他,先往岳大勇每日等生意的茶肆去寻他。 结果真给她逮着了。 “岳大叔好,我是来给您送酒的。” “呦呵,你还真来了。快把酒拿来给我闻闻,我都馋好几天了。” “岳大叔留着慢慢喝,我还有事去寻燕二伯,我得空再来看你。” “去吧去吧,我也马上家去,喝它个醉生梦死。”“哦对了,马市旁边新起了个大敞篷,专卖些家养的禽畜,因是刚开不久,里头的活物较市价低了不少,你家若是用的上,不妨去看看。” “多谢岳大叔提醒,我回去和我婆母商量过再来” 辞了岳大勇,襄桐直接提了糕饼去对面百草居寻燕家人。 她在燕家也没待太久,只问过些杭州城里药材存量和供给的事又话几句家常就辞了出来。 抬头看看日头,已往正当中去,得赶紧去知府衙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说我短小!明天凌晨爆更~ 第38章 【百汇煲】 01 二月二十四, 是江北之地独有的山神节。 到了这一日,不仅林户人家要抬了三牲上山祭神, 就连周遭靠山而居的农户也要循着旧俗, 暂停伐木和采摘, 以表对神明的虔诚敬畏之心。 久而久之, 此地便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凡是这日上山的人, 只许带着东西上去,却只能空着两手下来,寓意当年山间物产丰登。 沈家在山里连番辛劳了数日,也趁着这日山禁缓个乏。 崔家人则还要忙地里的农活,毕竟那才是农户人家的本业。 清早, 沈赵氏没有歇着, 而是天一亮就拿出了先头在城里给襄桐买的花布,趁着天光好在窗下裁剪起来。 她还想着,等做完了这现穿的, 再把大郎二郎的吉服也做了。襄桐那件嫁衣难做些,但也要慢慢精细着来。还有三郎,一眼顾不到似又长高不少,回头用大郎穿旧的松江布直裰改上一件就是。 沈庆这几日跟着崔大郎学习驾车, 简直进步神速,如今已小有所成,俨然有了老车把式的胆色和手法。 因前一日沈、崔两家还有几百只午后挖来的笋没送尽,今日便试着由沈庆赶车、襄桐陪同一道进城贩货。 “二嫂, 今日笋不多,咱先往哪处去?” 经过几日考量和磨合,襄桐心里已选定了几家东道。 “先去知府衙门后巷,再去太和楼吧。” 其实,除了太和楼的生意是板上钉钉,知府衙门每日固定要上三十只嫩笋外,另有三家正店、两家脚店也不约而同和襄桐表示想长久收购她送的山鲜,不拘是如今的笋、蕈,还是山间即将大肆疯长起来的野菜。 就连鹿鸣斋这样有名望的大店,前两日也伸出橄榄枝来,不过只他家须要押上一回货款,得次回送货才能拿到头回的,襄桐便不愿多给。且他家要求也最严,须得是上品里的尖货才肯收,不过价钱却始终没压,也算是公道。 再看别家,因市面上贩山鲜的多了起来,连那些没有车马的都能挑担进城摆摊,笋价如今已经普遍开始下跌,从最开始的十五文一只,到后来的十二三文,再到昨日,已贱至八文钱左右,这也导致沈崔两家的收入直接陨半。 太和楼是家厚道的,看襄桐每次送去的笋比旁家卖相好些,便比市价多付上一两文,只为了荒时不至断了供给。 今日亦如是,太和楼悉数收下襄桐送来的笋,且仍按了十文一只会钱。 只是安掌柜临走时也透出话来,“樊娘子家中可还有别的鲜货,食客们近来被养刁了口舌,又惦记着另寻了奇珍。” 襄桐是个明白人,知道再鲜再嫩的春笋,吃多了也会腻烦,安掌柜这话既是为了让她另猎山珍,也是间接暗示,市面上对笋的需求日趋饱和,再用不上往日那么大的量。 “安掌柜再容我几日,山里还没完全回春,总要花朝节前后才有更多时蔬,便是春笋,再经场雨也要长老,想来吃不得几顿了。” “那安某便让食客们再多等等,珍惜眼下有笋可吃的日子……” 从太和楼出来,襄桐陷入沉思,看来,靠着春笋牟得高利的好光景算是到头了,也该想想法子另辟蹊径。 正这时,沈庆拉了拉襄桐衣袖,“二嫂,你看那边。” 襄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个背影,但还是一眼认出了旁边店门口争执的人,以及她们身旁堆积如小山一般的整车鲜笋。 “昨日不是说好了按九文一只收笋,怎地我们大老远拉来了,你却改口贱价,只给上七文钱,这不是欺负人吗?” 说话的,是叉着腰呼喝着的胡家大儿媳翟氏;她对面则是个管事打扮的人,看站的位置,正是紧挨着太和楼东边那家八宝楼。 “我昨日说九文,你昨日却没送来。到了今日市价又降,我不过也是随行就市。况且你家送来的笋参差不齐,有的还砍坏了笋衣,我肯收货已是照顾,你别不识好歹。” 周围百姓闻听有人闹街,均不嫌事大驻足观望,瞬间围做一圈,还有那凑近了调停的。 “这位娘子,你这一大车货呢,赶紧卖了才是正经。你没去菜市桥看过,那里挑担卖的也只要六七文了,且比你这笋个头还大。” 八宝楼的管事听有人帮腔腰杆更直,“你听听,人家散卖的都只值六七文,我这还是收货呢……我也不压你价,七文钱,你爱卖不卖,不卖马上拉走,别占了我门前耽搁我开门做生意。” 胡氏被当众剥了面皮,这会儿差的可不只是钱,“咱两家先头可是白纸黑字写了契约的,你凭什么又是降价又是撵人?” 她复又转身面向四邻,“乡邻们,你们给评评理,他八宝楼先头没笋卖的时候,又是加价儿又是求告让我送笋,我看他家可怜,这才辛辛苦苦老远把货送他眼巴前,他家如今看送笋的人家多了,立时就要过河拆桥,一脚把我家踢开。这样黑心的店家,你们往后可还敢来啊,指不定要被宰上几刀。” 那管事听她诋毁,火气也上来了。 “又不是我抬了轿子请你的,那日还不是你自己死乞白赖挨上门,说什么自家笋既鲜且嫩,价格也好。我呸!这等货色也敢夸笋好?要脸不要?跟隔壁店里才送进门的那车比比,差远了去了。就你这破落户,我瞎了眼才买你家的烂货。” 胡氏眼见说不通,直撒泼发狠起来。 “你打谅着,我是乡野村妇好欺负呢?想我胡家在我们霍山村,也是那鳌里称尊的门户,我男人如今也正吃着公粮,你信不信我这就写了呈子去衙门口告你去?” “你爱哪儿告就哪儿告去,左右我没短过你的银钱,给的价儿也公道……” 这场热闹沈庆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人打身后喊着借过,他才回过神来。 襄桐忙对身后说了句对不住,又朝沈庆说了句:“没甚好看的,咱家去吧。” 沈庆不解。“二嫂,胡家被人拒之门外吃了憋,你难道不高兴吗?” 襄桐摇头:“那是旁人的闲事,和咱不相干,也不值得咱们上心。”见沈庆皱着眉似乎没听进去,又引导着他思考,“你觉得,若哪日我和胡家人争辩起来,哪个会胜?” “自然是二嫂胜,咱家向来理正身直,不怕说不过她。” “可你哪回见过我揪着理不放骂她个狗血淋头?” 沈庆稍稍思索。“二嫂定是觉着,骂人不雅相。” “和那能讲理的人,你只把话说明白了,也不需夹缠,自有公道在人心;和那不讲理的人,你便骂得够大声,掉地上也没响儿,旁个瞧热闹的不能给你舍上一吊铜钱,更不会打心眼里抬举敬服你,而是把你和挨骂的一道瞧低了去。” “那依二嫂的意思,若有人骂咱,挤兑咱,咱就不回嘴凭白忍了?” “反击的办法有很多,但似个泼妇骂街绝对是下下策。其实,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得自己立得起来,再争气一点,努力做成个人上人,到时别说被人挤兑,便是平日瞧着你不顺眼的,也得变了副嘴脸讨好围拢你,还有不服的,也只能远远地躲着,看你过得比他好了,还要暗地里憋屈生闷气。” “啊?”“哦。” 沈庆再一次成功被她二嫂的道理洗脑了,还不禁自己归纳总结了一番。 二嫂的意思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逞口舌能耐,要直接靠实力把敌人干翻,好让他指望你,巴结你;而实在收服不了的,那就让他敬畏你,不敢招惹你,然后还得气得他直翻盘儿。 这法子妙啊! 02 胡家的事后续如何,襄桐没空理会,也不在意。自家的事情且忙不过来,何必为旁个浪费心力。 回程上,襄桐想着家里多日没割肉吃了,便让沈庆将车先赶去菜市桥方向。 这回姚家再没牛肉可卖,襄桐便买了一条五花、一截肋排,足用去近一百个钱,姚家照例送了些猪骨来。 沈庆在一旁边心疼边流口水,还不忘着点菜。 “二嫂,你上回做那山海兜我还没吃够,一会儿能不能再买些河鲜?” “鱼虾倒是不贵,只是怕咱家人少吃不完呢。” 沈庆早有打算,“还有崔大伯一家呢,我跟他家大郎学赶车,还没送拜师礼呢。索性今日这鱼虾钱就我来把。” 襄桐知道沈赵氏近来手松,倒也常给沈庆些零用,但她哪能用挂名小叔子的钱买菜,直去到水门边,掏了随身带的钱又买了两尾鲫鱼和一篓子虾蟹,只可惜豆腐衣没买到,只能包上一些豆干提味。 快离了水门,襄桐又瞥见路边有卖活鸭的,十分肥实可爱,隐约想起沈庭说过爱食鸭血羹,也顺手买上两只绑了脚掌扔到车上。家里山鲜还有不少,回头叫上崔家人一道吃顿热闹的也够用。 想想要待客,免不了要预备些酒,又折返回内城买上两坛松醪酒和一坛烹菜的黄酒。 沈庆拉着这好些食材,恨不能插翅飞回去,到家卸车时才发现豆腐衣没买,不禁着急。 “二嫂,没有豆腐衣,咱还咋做山海兜?” “这回啊,二嫂给你做个新菜,保管比上回的山海兜还香。” “嗷,我来给二嫂打个下手。” “不急,离饭点还远呢,咱先屋去把账理了。” 所谓理账,其实就是每回卖山货回来在纸上记个数目,再按了人头当面把钱分了。 沈庆那份一向由沈赵氏代收着,沈庆摸不到真金白银自然也就不甚关心。 这会儿他急着拉襄桐去厨下做菜,便进屋跟着扫了一眼。 “娘诶,我名字下面咋那么多钱嘞?” 沈赵氏赶紧捂住他嘴巴。“你咋呼什么,大惊小怪的招人眼呢。” “咱关着门还怕谁听见不成。” 襄桐不掺和她们母子拌嘴,只拿了笔墨接着前头的数目往下写。 【二月二十四 沈家卖笋一百八十三只,每只十文,计一贯又八百三十文 崔家卖笋两百二十四只,每只十文,计两贯又二百四十文】 下面又有明细。 【沈母得钱三百六十六文 沈樊氏得钱七百三十二文 沈庆得钱七百三十二文】 “娘,账录好了,钱都在这儿了,你先数数,要是没有岔头,我先把崔家的那份先送过去了。” “你都盘整好了,我还多那事干什么,你只管分好收拾就是。” 襄桐便把钱按账分了三份,沈赵氏和庆哥儿的放在桌上、自己的揣进兜囊里,崔家的用篮子装了,盖上布送过去。 这趟折腾完,还要回屋和沈庭去记小账。 襄桐把钱放了炕上,又从炕柜里头取出账本和纸笔,直接交给沈庭,让他执笔。她却从枕头下取了个算盘出来。 “今日咱俩得了七百三十二文,扣掉买菜的一百三十六,还剩下五百九十六个钱。再算上前几日存下的五两银和铜钱,统共值……啊,十六贯又五十五文。” 沈庭本来漫不经心,听见数目也吃惊不小。 “有这么多了?” “也算不上多,要是买那上等水田,也就十来亩。” “那倒是。”沈庭见襄桐满脑子生意经,越发委屈,“桐娘,你那日给我买的葛布还在柜里放着呢,你啥时得空,也帮我裁件春衣呗?” 襄桐一边把钱收进炕柜一边考虑。“唔,你的春衫啊,我前几日太忙没腾出空,今日就给你做。不过我只看过我娘裁衣,可没自己动过手,回头做孬了,你可别嫌。” “你做成啥样我都穿,嘿嘿。” “那行吧,我先去厨下洗菜烧饭,今日做个百汇煲,答应帮三郎款待崔大伯一家子,也正好趁着节热闹热闹。” 03 百汇煲叫个煲,却不是把食材简简单单一锅炖了完事。 襄桐先是生了火,用边灶把猪骨碎了熬汤,待会好用作烹菜的汤底; 然后将一部分猪肉剁馅混着竹菇、香葱加菜油打成肉圆; 肉圆入热油里炸成金黄捞出来沥干; 趁炖汤的工夫把其他食材备好:其中蕈只取松木底下的松茸(香蕈的一种)、笋只掐尖、蕨菜也取嫩的来;豆干切丝,葱切段、姜切片,蒜头切末则是等下拌糖醋酱汁的; 再有鱼虾,也摘洗干净用黄酒和少许盐腌着,过上两刻钟只取鱼片虾肉,杂碎一概去干净不入锅灶; 顶顶要紧,还是余下的猪五花,是褒里的重头戏。先用加了葱姜八角的冷水入锅把巴掌大的肉片焯个半熟去油去腻去血,再把肉片入锅用糖和油盐上色入味,直到烧得糯香四溢出锅; 最后按着素食材在底,肉圆和肉片在顶的顺序重新入热锅,加入骨汤前在肉上覆压一层梅干菜,汤水直没过梅菜顶,小火慢煨,直到添了两回汤,再放入虾蟹肉,末了肉已酥烂且汤稠汁炼,熄火再闷上片刻,这才算完事。 林林种种,一道菜足用上一个多时辰,比上回做山海兜还要繁复精细。 沈庆从隔壁崔家去请人,一进门闻到浓香喷鼻,凑过来看得直呼等不及。 襄桐抹了把汗。“再做个白菘排骨汤,粉蒸蟹子,拌几样小菜,应是尽够了,那两只鸭子就留改日再吃吧。” “那成,我把鸭子提后院去,再喂它们些食水。” 正说话,外头有“咣咣”的叩门声,力气实在不小。 “沈家婶子、快开门,有贵客来了。” 襄桐和沈庆还当是崔家人得了邀请,提前过来帮忙。 襄桐此刻被占着手,只让沈庆去开门迎接。 “你和娘先在屋招待着,我至多再有三刻钟就能把饭菜备好。” 襄桐等了半晌,也没见沈庆领人进院,且门口说话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不对劲。 “我二哥好的很,不牢你惦记,你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吧,我掂量掂量是不是要紧,再决定要不要惊动家里人。” 这是三郎沈庆的声音没错,但他如此咄咄,上门的肯定不是崔家人。 襄桐赶忙往锅灶里添上水炖排骨,擦把手就往门上去,边走还边问:“庆哥儿,是谁来了?怎么把门口说话?”倒要看看是哪家惹了庆哥儿不痛快。 等走到近前,襄桐倒愣了。 来的,还真是个稀客,且也难怪三郎没有好脸色。 “胡大哥,郎大人?你们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快请屋里坐。” 沈庆还拦在身前,表情十分委屈。“二嫂!” 襄桐知道沈庆是因为翟氏的缘故不喜和胡家人再有来往。 唉,就因她一颗老鼠屎,腥了胡家一锅好汤。 但胡大郎对沈庭有救命之恩也是事实,且还有外人在,哪容得沈庆失礼。 “三郎,你先帮忙把马牵到后院,再把‘银子’的草料分上一些。我先带客人去见你二哥,待会到灶间寻你说话。” 沈庆老大不乐意,却还顾念着往后要继续吃襄桐做的饭菜,这才哼了一声甩开袖子把两匹马的缰绳接了。 胡大郎一头雾水,“你家三郎是怎地啦?往日也没见过他这么横眉立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我的24k镶金封面! 第39章 【犒赏】 01 襄桐一边把胡大牛和郎琛往西边厢房领, 一边借机询问道:“胡大哥这是打杭州城才回来?还没归家呢吧?” 胡大牛是个粗人,见襄桐不答反问并没多想。 “沈家弟妹你还真说对了。我前段时日一直跟着郎大人忙着去双驼岭剿匪的事, 真真折腾了个昏天暗地, 算起来已有小半个月没着家了。这不, 等那些犯事儿的宵小归案、伏法, 余党也逐个儿画押认罪, 我们才倒出空来。我和郎提辖头午还去了趟霍山盘查, 确定没有余孽,这才借机回来看看,想着既然先打你家门前过,自然要来看看二郎伤势才是正理,当然, 也有好消息带给你们。” 襄桐心下了然, 这胡大牛果然还没到家见过他娘子,不然凭着翟氏指鹿为马的好本事,定要先扬了污水, 把沈家满门贬损个体无完肤才算。 听着此刻胡大牛还能一口一个“弟妹”、“二郎”的叫着,就知他万事不知。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主动揭开两家创疤,在郎琛这外人的面, 只先把眼前嫌隙遮掩过去。 “难怪一直没见胡大哥回村,竟是去双驼岭剿匪去了。我光听着就知艰险,真是辛苦你们了……如今这匪患一绝,往后我们霍山村的村民可有福喽。” 心想着, 最起码又多了处采挖山鲜的好去处。 “嘿嘿嘿,不是村民有福,而是咱两家有福了……” 襄桐从他话里嗅出个音儿来,不免好奇。 “胡大哥这话怎讲?” 胡大牛却难得卖了个关子。 “待会儿当了你家二郎的面,让郎大人再和你们细说。” 如是,襄桐把人让进了屋,只她自己并不多待,称要去烧水备茶,把空间留给两位访客,以及炕上正守着两盆嫩笋在剥的沈庭。 沈庭虽每日在家里不曾外出,但近日和胡家、乔家的是非并不是全然不知。 相反,三郎沈庆现在一提那两家人就恨得咬牙切齿,沈庭想不知道都难。 如今胡大牛登门,沈庭也着实意外了一番,但毕竟从前受过人大恩,不会那么小肚鸡肠迁怒无辜。 “胡大哥、郎大人,你们怎么来了?快请上座。”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边的笋暂放下。 “我们啊,今天可不白来。一是要看看你的伤,二嘛,还有两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沈庭闻言心念转动:“莫不是,双驼岭的匪患平了?” “啊呀,和你们这些聪明人说话真是无趣,你这一上来就猜中,还让我接下来怎么显摆。” 郎琛看胡大牛眉飞色舞的,咳嗽一声。“上次咱们和沈二郎见面已说过要上山剿匪的事,他自然能猜到。你如今好歹也是我手底下的兵了,就不能不那么蠢相,给我丢人呢。”虽是责怪的话,语气透着随意亲昵,一看两人关系就不错。 沈庭听匪患绝了,还真是个好消息,立刻恭贺,另外不忘关心胡大郎一句。 “胡大哥如今也入郎大人手下当差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咳咳,多亏了楚先生引荐,又有郎大人照顾,不然我也只能当个小小的武院头目,再没机会为家乡父老奔忙。” 郎琛听了却不领受。 “我可没照顾你什么,别给我扣帽儿,功劳都是你自己挣下的。你是不是忘了,那双驼岭的山匪头目可是你给拿下的。” “嘿嘿嘿,那也是大人你计策定的好,用的那叫什么,什么奸计。” 沈庭听个稀里糊涂。“奸计?胡大哥是想说反间计?” “对对对,就是反间计。反正咱郎大人是个,是个胸有田地的人,办法灵的很。” 沈庭忍不住呛出声,“胡大哥,那是胸有丘壑,丘壑!” 郎琛终于看不下去。“行了,你那点现学现卖的墨水,就别班门弄斧了。” 胡大郎也不觉得丢人。 “沈二郎是我能过命的自家兄弟,不会笑我这个大老粗的……” 几个人捧腹笑了回,郎琛终于说到此来的真正目的。 “这剿匪的事,除了上山的兄弟们悍勇无畏该当嘉奖,二郎你的功劳也着实不小。要不是你将双驼岭山匪内讧的事提前报备我,我还真想不到从他内里策反,这匪患也不会如此轻易平息。我日前已经和知府大人禀明,为你和立下头功的胡大哥请功,这奖赏嘛,分别是杭州城里狮子巷的一间临街铺面,还有就是,双驼岭——也就是霍山十年的地约,你们看着商量,择了其中一处,我随后就报给府尹大人出个凭契。” 胡大牛怕沈庭搞不清状况,赶忙在一旁陈清:“二郎,这铺子和霍山的开山权原本都是知府大人奖赏给咱郎大人的,你我兄弟跟着沾光拣了大便宜,日后可要好好报偿啊。” 沈庭一听,倒有些不好接了。 他不是胡大牛,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胡大牛剿匪功劳再大,他提供的线索再有用,官府寻常给些银钱当做犒劳便可,至多三五贯钱顶了天了。 像郎琛出手如此大方,实在说不过去。 况且,郎琛是官,他们是民,没有当官的上赶着巴结民的道理,凡事反常即为妖。 “郎大人,沈某何德何能,不过红口白牙陈说了几句实情,哪里就当得起如此重赏,我若受了,只怕心中有愧,反倒日日寝食难安,还望您收回……” “诶,沈二郎不必有甚顾虑。我让你们收着,你们就收着,我不会害你们就是,且也当是帮我解决了难处。” 沈庭抬头看向郎琛,面露疑惑。“郎大人还请言明。” “和你们实话说了吧。我老子在汴京城,虽说不至呼风唤雨,但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事知府大人是知情的,所以他此番的‘厚赏’给我,我实不好接,只怕到时牵连家里过意不去。但人家一片好心,我若直接拒了吧,又怕显得不近人情。所以这才想了法子,让你们替我把这铺子和山林收下,既全了他脸面,又不至牵连我老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庭第一次见郎琛就觉得他气度不凡,又是打汴京来的,也曾猜测他定是哪家亲贵的后嗣。如今他肯当面挑明,也算尽足了诚意。 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风险,就是会不会因此开罪了知府大人。 不过答案很显然。 会不会得罪知府先不论,若这赏赐他们不接,立时得罪的,便是郎琛。 还是先接了吧,实在不行得了好处暗地里“归还”。 “郎大人如此坦诚,沈某不敢推脱,诚心拜谢您照拂恩惠。” 郎琛见沈庭答应了,且早就欣赏他的才干,今日见他似也读过书,算做能文会武,想到自己这趟远行形单影只,更确定此前的招揽之心。 “二郎无须客套。”“说起来你这伤已养了足月,想来已好得差不离了吧?对日后的营生,可有没有什么打算?” 沈庭不是个傻的,知道这位郎大人不会空说废话,这是给他递了登云梯来。 哪个男儿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可是从军意味着经年离家,眼下大哥出门在外,三郎还小,一个脾性软弱的老娘尚且自顾不暇,他哪里放心的下。 尤其一想到,家里只靠着襄桐一个女流独个支撑门户,他就狠不下心。 “家里薄田几亩,无人耕种,家慈又年弱体衰,我只待大好之后,或是在家务农,间或进城做个短工贴补家计。” 郎琛闻言也没有不快,反而觉得他是个孝顺的,出言赞了几句,正赶上门外襄桐捧了茶来。 “家里没备得什么好茶,这些狮峰山的嫩芽尖将就着喝喝。我今日下厨已做得了百汇煲,待会胡大哥、郎大人和二郎谈完正事,千万别急着走,定要赏脸留下吃个便饭。” “唔,百汇煲?汴京燕子楼的招牌百汇煲?” 襄桐没想到遇见个识货的,忙自谦道:“只幼时吃过一回,学得个皮毛,待会儿郎大人别取笑。” “不取笑,不取笑。诶,我怎么好像已经闻到肉圆和鱼虾香了,你们先谈着,议定了怎么分派铺子和山地回头知会我一声,我先去灶间瞧瞧……” 02 这郎琛虽说不过二十出头,在汴京城却足以称做个老餮,寻常最多流连的,并不是旁家公子哥儿竞相追捧的秦楼楚馆,而是酒街串巷里深藏不露的大小食店。 他老子郎太师位列三公,官拜一品,平时备受官家器重,半辈子受人敬仰信重,唯独到了他这儿,跟着吃了不少挂落儿。 原本官家看在郎太师面上,有意让郎琛尚了公主,往后做个富贵闲人,一世荣华。偏他面圣时大放厥词,嫌弃公主是个长相羸弱的,看着没有福相,直言往后若日日相对连吃个饭都不香。 官家开明,没有斥责郎太师教子无方,当场把提议作罢,只当赐婚的话没说过。 但老太师为人忠正,二话不说就把郎琛这个不孝子打包发配离京,还亲自到天子寝宫外负荆请罪,倒是让御史台和谏院里那些准备口诛笔伐的端公们歇了心思。 郎太师本意是要把郎琛送往西北苦寒之地,誓要把他打磨出个人模样来,但郎琛听说西北号称不毛之地,想到那里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别提珍馐美馔,便是想吃点时鲜都难。 他这个能受冻但不能挨饿的,实在不想茹毛饮血,便让他娘吹了一夜枕旁风,总算把“流放地”从西北改做两浙。 临行前,郎太师放出话来,若郎琛不能洗心革面走入正途建功立业,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汴京。 郎琛既舍不得慈母,更舍不得汴京城里那七十二家正店,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脚店、吃铺,这才沉下心来在杭州大展拳脚。 这些前情,杭州府上下还无人知晓,知府大人只知道,这位郎衙内有个他惹不起的爹,所以尽管官职和年纪上超了郎琛老远,但行事难免顾及他身后的靠山,要避其锋芒,也要投其所好,因此就连上山剿匪这般费力不讨好的苦差,都出了近百府兵驰援。 郎琛带着当地屯兵和府兵歼灭了双驼岭几十号山匪后,连夜修书一封送往汴京,只盼他老子网开一面,看在他为民除害的份上,尽早接他回去,得来的回书只奉送四个大字:再接再厉。 郎琛心说,这是要把他困死在此地啊…… 不过杭州自古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山明水秀的,多停留些时日也是好的,他想着既一时半刻走不了,不如尽兴寻鲜。 上回在伏虎巷沈家赁的那方小院子里,郎琛就觉得沈二郎的娘子手艺不凡,明明南地寻常见的一色点心,就让他齿颊留香见之难忘。 今日再逮住机会,他也顾不得身衬,直接受了沈家的邀请,堂皇坐了主位,倒让崔家人和沈家人整顿席上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在一旁留下作陪的胡大郎虽没能看出个眉眼高低,但碍于沈庆乌云密布的神色,赶在桌上两坛酒饮尽前及时出言劝说。 “郎大人,时辰不早了,咱还得回府衙里复命,您看……” 郎琛把煲里最后一块梅肉吞进口里咀嚼,碗里松醪酒哺上一口,心满意足嘬嘬嘴。 “啊,不急在这一时,我还有些关于烹食的问题想向樊娘子求教,晚些再归。你也别忙着回去,先回家中等我。”想想又改口。“今夜你就在家中留宿吧,明日再去府衙寻我。” 胡大牛知道这位是见了美食就挪不动腿的,且也不怕沈家人怠慢他,从善如流先家去了。 崔家人也顺势起身离席归家,沈庆被胡大牛、郎琛这两位不速之客搅黄了谢师宴,不敢当面抱怨,也撂下碗筷离席,只余下勉强下地待客的沈二郎陪着。 “郎大人要不要再添些汤?” 郎琛摆摆手。“今日实在叨扰,不过某实在想问问你家娘子,是如何想到在这百汇煲中加入梅菜的,实乃创举啊。” 襄桐没有上桌,但正好热了汤又端来。 “这也没什么难想,两浙本就喜食梅干菜,赶上家父生前在汴京客居时带我去燕子楼食过此煲,归家后我几经试炼,把煲中食材按了乡间食俗做了添减,慢慢就琢磨出这么一道四不像来。” 郎琛听了连连点头,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原来这同样一道百汇煲,因着换了个地界儿,也能变幻出不同花样来。 沈庭又和郎琛把酒坛里最后一点福底饮尽,郎琛总算起身告辞。 03 送走了郎琛,襄桐和沈赵氏便忙着收拾桌上残羹,沈庆也出屋来透气。 沈庭有事和他们商量,便没急着回西厢。 “娘,桐娘,那些碗碟先不忙收拾,我有话同你们说。”“三郎你也过来坐。” 襄桐很少见沈庭如此郑重,忙拉着沈赵氏坐了他两侧,沈庆还在生闷气,不情不愿坐了沈庭对面。 襄桐心里有些猜测,主动问了出来。“二郎叫我们过来,可是和郎大人今日到访有关?” “嗯,正是。且有几件要紧的事。”“我一件件和你们分说,你们记得千万别同外人提起,只咱家里知道就得。” 沈赵氏赶紧保证。“二郎放心,娘听到什么都会烂在肚子里。” “我怀疑,今日在咱家做客的这位郎琛郎提辖,便是当今太师郎岷郎大人之幼子。” 襄桐听了还算自持,沈庆懵懂,唯有沈赵氏十分激动。 “我的乖乖,太师?那得是多大的官儿?是不是见了官家都不用下跪磕头的?” “跪还是要跪的,不过一品的官衔,咱大颂朝里一巴掌也数得过来就是。” “那郎相公那么高的官位,为什么不让他留在汴京享福,反倒指派到咱这么偏远的地方?还只让做个七品的提辖?” 沈庭其实也想不通。 “这事我倒不好多问,总归你们往后见了他,多避讳着些,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留些心眼,万一哪天说错说了哪句上达天听,招惹了祸事,不是咱这升斗小民能承受得来的。” “是是是,我儿说的对,咱不承望沾他的光,只别惹上是非才是要紧。” 见沈赵氏答应,沈庭松了口气。 “还有一件大事,我没来得及和你们商量,已经答应了郎提辖和胡大哥,趁着家里人都在,也和你们报备一声。” 沈赵氏见沈庭神情严肃,心里咯噔一下。“总不会,是那郎提辖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娘想哪去了?” 沈庭见她娘如此不安,倒不好深说了,只得报喜不报忧。 “说起来,郎提辖带来的消息,对咱家实在算是好事。” “你倒是说呀,急死个人。” “二哥快说吧,是什么好事。”崩了半晌不理人的沈庆也终于破了功。 沈庭环视一圈,见襄桐也目光专注地盯着他,只拣了令人高兴的说。 “前些时日我在杭州城里养伤时,郎提辖和胡大哥不是曾去探望我吗?我当时将双驼岭内讧分崩离析的事告诉给郎提辖,他据此定了个里应外合的反间计,如今已悉数剿灭了双驼岭的悍匪,胡大哥在此行中手刃了山匪的头目,也正式加入了郎提辖麾下。” “郎提辖向府尹大人报功时,特意带上了我和胡大哥,还说欲拿出杭州城里一处铺面以及双驼岭的十年开采权作为奖励,让我和胡大哥各选一样,我想着,胡大哥当初救我一命,这般好事,理应让他先选,等他家选好了,剩下的奖赏便归了咱们家。” 作者有话要说:乡亲父老们记得关爱我下本接档《公府小软包》,外软内秀重生女和黑切黑权臣的腻歪日常! 戳进专栏收藏,作者菌会更有动力码字的! ps:明天凌晨也有万字更新~ 第40章 【妻贤夫祸少】 01 胡大牛从沈家吃了酒, 怕身上味道太重,只牵着马信步往村东头家里走。 刚进虚掩着的家门, 胡大牛就发现有什么不对。 往常干净整洁的院子里, 此刻被数百只大小不一的笋七零八落堆了满地, 足占了半个院子不说, 家里的驴还套着辕, 因没有拴, 正低头啃着地上的笋皮。 胡大郎赶紧把驴拉开,顺手绑在井棚边,把马也拴了另一边,这才快走几步进屋看个究竟,正赶上主屋里他娘子翟氏红着眼往外头来。 她边走还边哭诉。 “我是瞧出来了, 这个家再容不得我了, 娘既不想给我出头做主,我便自己进城去寻大郎,我就不信, 他自家娘子挨了欺负,他一个大男人就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顾!” 身后胡母范氏没见着影,声音先破空传过来。“你要是敢拿这鸡毛蒜皮的熬糟事去军营里给大郎添乱,别说我回头不认你这个惹是生非的搅家精。” 骂成这样, 显见是气得狠了。 胡大郎见状赶紧上前拉住翟氏的手肘。 “家里出了什么事?娘因何事恼火?” 翟氏抹了把泪,看清是他官人回来了,如同见了主心骨,直抱着他胳膊失声大哭。 “当家的, 你可算回来了。我在这家里外头的被人欺负,眼看就没活路了……” 范氏闻声也开门出来,看见大儿子一身戎装,没空理会翟氏的哭闹。 “大郎回来了?军中的事都办完了吗?这趟是路过还是休沐?” 胡大牛当着他娘的面,见翟氏哭天抹泪的不成个体统,先把人从身前拉开。 “娘我回来了,我得了郎大人恩准,今晚上能在家住一宿。” 随即他环视了一眼乱糟糟的院子,不禁发问,“娘,家里这是出了什么事?方才仿佛听见您和珍娘在争执什么?” 范氏把手朝着胡大牛身侧一指,“你问问她,这些天趁着你不在,又做下多少遭人恨的事来?” 翟氏自恃自家男人在身旁,有了靠山,止住眼泪上前一步。 “娘你当了官人的面,怎么能胡乱攀诬。自我来了咱家,一向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从不曾因为针头线脑的事和您脸红。远的不论,就说这些天吧,我为了进山挖笋,哪日不是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连面皮都黑了几分,您到头来不提我一句好,反要偏帮了外人责骂。我身为小辈,知您心气不顺受教几句,我也咬牙忍了。但今日外头人都欺辱到我头上,娘您不站了我一头儿,反数落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天下再没这样的道理。” 胡大郎一阵头皮发紧。“进山挖笋?遭外人欺负?这是怎么一码事?” 翟氏欲开口继续强词夺理,胡大牛却深谙他这娘子是甚脾性,什么事到她那,没理也辩三分。 “娘,您来说吧。” 范氏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先从这个月十三,村西头沈家婆媳上门和咱家借驴说起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范氏把沈家人如何带着他胡家上山挖笋,如何进城贩售寻了大买家,而翟氏又是如何办砸了差事得罪了太和楼掌柜,以及后来和沈家结怨的种种经过毫不遮掩倒个干净。 “沈家从前受了你的恩惠,和咱家人见了面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时不时还拎着礼上门。闹到今日光景,实在寒人心。我想着,你们也算是历过生死的交情,没道理让你娘子把人伤了隔阂日深。如今两家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不如便由你出面做个和事佬,也省得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被旁人听去,好说不好听的。” 胡大牛十分不解。 “娘说和沈家生了龃龉?可我方才刚从他家吃酒回来,半个字没听他家人提起啊。” “那是人家敬重你,不落忍道你娘子的是非,这就能见着人家的心胸和涵养来。咱家若一味装傻,只怕往后两家是越闹越僵。” 胡大郎仔细一回想,虽然沈家旁人没透漏半句微词,但他进沈家门时,沈家三郎庆哥儿分明带了不小敌意。 这孩子心性才显真,可见之前把沈家伤得不一般。 “娘放心,这事交给我,定不会让您在村里为难,让咱家坐蜡。”随即看了满地的笋又不禁询问,“娘,这满地的笋又是怎么回事?” “我真不愿提,提了又气得人恼恨。” “你那好娘子,为了和沈家打擂台,特意寻了太和楼旁边的八宝楼贩笋。可她不想想,本就是趁来的买卖,哪能长久?店里管事今日嫌咱家的笋贵且卖相不好,便不肯按旧价收。这买卖买卖,本就讲个你情我愿,人家不要,大不了换家卖去。可她倒好,一听说人家要贱价才肯收,不分青红皂白就当街骂开了,最后还跑去知府衙门闹了一遭,幸亏赶上府尹大人今日也休沐,让她择日再去击鼓,才不至给咱家招来祸事。” “她还敢去衙门了?你们怎么就不拦着些?如今我经常随郎大人出入府衙,要是给人知道我家里闹成这样,往后还做人不做?”胡大郎也是急了,话说出口也感觉有些过了。 在一旁的翟氏却早忍不住了,听见胡大牛不替她说话,还如此鄙弃,直接扑上来又抓又打。 “你这没良心的,当初我嫁到你胡家时,家里一穷二白,每月连二两肉都舍不得吃,还是我舍了脸面偷偷回娘家朝我爹娘伸手,足足捱受三年,生生累出个血竭之症。如今你发迹了,看不上我了,是不是等会儿就要写了休书撵我家去?好娶个沈家二儿媳妇那样的来?” “够了,你给我闭嘴。”最先发飙的,却是范氏。“不错,当初我胡家是受过你翟家的恩,回回你犯了错,都要把这事拿出来说嘴,我念着你对咱家有恩义,一惯是能忍且忍,但你总不能变本加厉,每次都拿这陈年往事做挡箭牌……如今家里大郎二郎出息了,家里正该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咱不指望你出力,但也别四处败坏咱家的名声。瞧你方才说的话,还攀扯到别人家的媳妇儿头上,你就不怕身后背了业障……” “娘消消气,都是儿不好,你先屋去歇歇,后面的事,就让儿自己料理,省得带累了您的好名声。” 翟氏当初是低嫁,在胡家贫时确实多有接济,这也是为什么她屡屡犯错,胡家却对她一再容忍的。 但这挟恩的话,说过一次两次尚且不耐听,说的多了,只能让人心生芥蒂,饶胡大牛是个忠厚的,也容不得她一而再再而三撒泼。 “我给你两条路选,第一,马上跟着我去沈家端茶认错,从此本本分分在家帮着娘看紧门户,不再出门招惹是非;第二,拿了你自个儿的家什,回娘家想想明白,到底自己错在哪处。” “好,好的很,你连这般绝情的话都说得出口,我翟珍娘也是爹生娘养有人疼的,不会死乞白赖巴着你胡家不放。也不用你撵,我这就走,回头你可别想着再让我回来。” 翟氏说完,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胡大郎慢慢蹲下身,把地上的笋一只一只拣起来,又一只一只摆到墙根。 门里的范氏实在忍不住,推门出了屋。 “娘也不是想让你夫妻失和,但她犯了错,总得吃些教训才能改过,不然这次得罪的是沈家,下次兴许就能捅破了天。就说城里,能在街面上站住脚的正店,哪个身后不是通着官,她嚼着咱胡家在霍山村这一亩三分地算号人物,但到了外头又算得什么?说句不中听的,给人拍马都不够。” “娘,我都明白。我让她家去,也不是想休妻,我只希望岳家明理,能多劝她几句。” 胡大牛整整衣衫,看看天色,又朝着他娘胡氏说道:“郎大人因我和沈二郎剿匪有功,今日许了两样赏赐让我和二郎选,我本来中意霍山那处山地,欲把城里那处铺面匀给沈二郎。如今看来,咱家还是要铺子吧,直接赁出去收租了事。” 范氏不解:“什么铺子?什么山地?” 胡大牛自是解释一番,范氏听完虽有不舍,但也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 “娘都听你的,仔细想想,铺面虽小,但杭州城里寸土寸金,每年租钱旱涝保收总有几十两银子进项;而霍山虽大,却只不过靠天吃饭,且还闹过匪患。每年春秋两季多少出产还不知,但左近都是乡邻,也当不住旁人山上摘挖,天长日久的,只怕与人结怨。” 未尽之言是,家里大妇因百十只笋都能去知府衙门敲鼓,若接下一整座霍山,只怕家中再无宁日。 02 沈家人是夜睡的都不安稳。 沈赵氏是因着双驼岭上刚刚平息的匪患,她唯恐霍山的山匪有走脱的余孽,得知家里二郎的献策导致他们的倾覆,到时只怕要寻到沈家清算; 沈庆是因为郎琛和胡大郎的突然造访,耽误了他今日精心筹划的一场谢师宴,而且二嫂做了那么好吃的一锅鲜,他只分到了一碗,剩下都被那个姓郎的狗官给抢了; 沈庭睡不着,是因为越发发觉襄桐的眼界见识不一般,就连从汴京城里来的郎大人都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唯恐遭了襄桐嫌弃,留不住她人; 襄桐睡不着,却是因着,她小日子来了。 她以往在梁家也偶有腹痛的时候,多是着了凉或挨了累,但这回的疼痛来势汹汹,尤其厉害,想是近来进山休息不足的缘故。 所幸是晚间在灶间发作,她又早有准备,不然白日里要丢人到外人跟前。 这症候来的急,先头襄桐还勉强能咬牙硬挺,到后来竟严重到痛哼出声。 沈庭在炕梢,很快发现襄桐的不对劲。 “桐娘,你醒着吗?”还是被梦给魇着了。 襄桐没想到惊动了沈庭,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唯恐他发现自己的不妥。 但她平日本就是个利落性子,说话也是嘁哩喀喳,这会鼻音里带出的颤音黏黏腻腻,更像是个撒娇的小囡。 沈庭不觉咽了口水。 “你,你怎么了?”他也说不上她哪不对,总之和平时不一样。 襄桐这疼不好解释,只能推说:“约莫是晚间吃坏了胃肠,腹内有些疼痛,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好了。”说这许多话,也似被掐住了嗓子,气若游丝一般。 沈庭听了更着急了。“真不要紧吗?要不我去喊三郎起来,让他驾车去城里请郎中来一趟吧?” 大晚上的,襄桐哪敢惊动旁人,且就算沈庆星夜进城去,也再想不到请个妇科圣手来。 “我真不打紧,就想喝点姜糖水。” 沈庭知道襄桐粗通药性,还当是个什么药到病除的土方,立即接口,“那你等着,我这就去弄。” 随后,襄桐便听见有窸窸窣窣下地的声音,她想嘱咐他慢些走,别仗着落痂了就太过大意,但不过这么会工夫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沈庭摸黑下了地,也没寻到鞋子,直接光了脚去外头灶间烧水。 因沈赵氏也没睡着,听见院里动静,也披衣下地探看。 等她执了灯到灶间看见光脚往灶里添柴的沈庭,不禁吓了一跳。 “二郎,你在这里作甚?” “桐娘不舒服,我给她烧些糖水。” 沈赵氏一听说襄桐有事,赶紧往西厢去。 等到了炕沿,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襄桐惨白的一张脸,额头还冒着虚汗。 “襄桐,襄桐?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啊?” 襄桐听见沈赵氏的声音,费力张开眼,神智却已经不太清晰。 “娘子?我肚子疼,疼得厉害。”连该叫娘都辨不清。 沈赵氏到底是妇人,一下子就猜到关键。 “你这是月事来了?” 襄桐嗯了一声。 沈赵氏赶紧脱鞋上炕,把手伸进她被子里,隔着中衣给她揉着肚子。 “都是娘不好,准是前些日子把你累着了。二郎已经去灶间给你烧水熬姜去了,你再忍耐一会。” 襄桐恹恹地点点头,靠在沈赵氏身上,由着她帮着搓揉缓解疼痛,不觉竟眯瞪过去。 沈庭片刻后直接拎着热汤壶进屋,见他娘正在炕头半围拢着襄桐给她揉搓手脚和肚腹,而襄桐闭着眼,紧皱的眉头满是痛苦。 “娘,桐娘她到底是怎么了,咱还是赶紧去请郎中吧,万一有事别耽搁了。” 沈赵氏白了沈庭一眼。 “你好歹也是做人官人的,怎么连这症候都瞧不出来?这是妇人病,过几日就好了。” 沈庭方才是关心则乱,这会回想着前两年,也曾逢见他娘腹痛说过几日便好,后来无意间知道,那是女人的“小日子”到了。 想明白关窍,他脸刷地就红了起来。 “我,我先给桐娘倒碗姜糖水。” “行了,你也回来了,赶紧上炕吧。我去给襄桐温个汤婆子来,她手脚都是凉的。” 沈庭忙说:“还是我去吧。” 沈赵氏看看他光着的脚丫。“你赶紧上炕吧,别待会儿也凉着了,到时候我一个可管不过来你们两口子。” 沈庭见她娘已经穿鞋下地,只得端了碗来。 “桐娘,桐娘,糖水来了。” 襄桐半梦不醒,勉强睁眼,沈庭好歹记着当初病中自己被喂水喂药的光景,如法炮制,给她喂进去一半。 等沈赵氏送汤婆子进屋,襄桐已经又睡过去。 沈赵氏见沈庭坐了炕当中直勾勾盯着,也不知帮她捂捂手,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娘子都难受成什么样了?你也不知道帮她捂个手,揉个肚腹,真是个憨蠢如牛的。” 沈庭面上一红,他和襄桐夜夜都是一个炕头一个炕尾,别说捂手,就连换衣都是趁着另一人不在,可又不能明白解释出来。 “娘,我知道了,夜深了,您也早些回屋歇着吧,襄桐有我照顾呢。” 沈赵氏唉了一声,知道小两口的事她管多了只有不是,就把汤婆子塞给沈庭。 “那行,我先回了,有事你再叫我。” 走出没两步又回头嘱咐。“你也别老当着外人一口一个桐娘的叫,多叫几句娘子,省得那么生分,多寒人心呐。” 沈庭又是一噎。“娘我知道了,你快回吧。” 沈赵氏摇摇头,临出门替她们关上门,暗忖别家的老二大都是精明的,怎她家这个如此不开窍? 沈庭见他娘走了,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他摸着黑掀开了襄桐的被子,打算把汤婆子给她捂在肚子上。 可乍没留神,就碰上她软软的身子,顿时吓得手一抖。 襄桐被掀开了被子,人还没大醒神,却懵懵地哼出声“冷”。 沈庭赶紧把汤婆子塞好,把被给她盖上。 半晌,两人都再没动静,可沈庭觉得腔子里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后半夜,襄桐再没醒过半回,可沈庭,竟是失眠了半宿。 这碰都碰到了,是不是,就算有了夫妻之实?那之前答应放她走的事,还要作数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傻憨憨~ 第41章 【金山银山】(捉虫) 01 睁眼时, 天已大亮。 襄桐整个人还是恍惚的,等晨起的凉风顺着虚掩的房门钻进来,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才回过神, 立即坐起身穿衣。 往常这个时辰, 早该去山里挖笋了。 沈庭正巧端了碗红枣粥进屋, 见襄桐披了外衣穿鞋下地, 赶忙上前拦住。 “你身上难受,今日就别动弹了,有事我替你张罗。” 边说,便把粥碗递到她眼前,接着又道, “娘和三郎起早出门前来看过你, 都说务必让你好好休养着,娘还特意从崔家借了几个鸡子儿,这会儿还在锅里温着。等一会儿你喝完粥, 我再给你剥。” 襄桐见沈庭自顾自地碎碎念,坐在炕沿有些发懵,只能转移个话题。 “娘和三郎出门了?是去宝石山吗?” 沈庭看襄桐没接过碗,索性自己舀了一勺, 又在嘴边吹凉了送到襄桐嘴边。 “娘说节前答应安掌柜,这两日给太和楼要送些笋,不去怕失了信誉,所以不能留在家照看你, 还嘱我不要让你着凉。你还不赶紧回炕上躺着,再喝碗热粥发发汗。我把红糖水也预备好了,都在灶上热着呢,等会和鸡蛋一起给你端来。” 襄桐见今日的沈庭如此殷勤,越发的不自在,赶忙从沈庭手里接过碗。 “我自己来。”看沈庭不错眼地盯着她看,连连保证,“我已经没事了,肚子早就不疼了,而且也该起了……太和楼订了三百多只笋,只让娘和三郎两个人挖得做到什么时辰?我一会儿还是上山去搭把手吧。” 说着又把碗放了一边就要下地。 沈庭显然不认同,他顺手一捞把襄桐的鞋脱了,又抬了她双腿扶她回炕上窝进被里。 “你别逞强,娘说了,这三五日都不许你再下地。我如今也好了,虽不能卖大力气,但在家看顾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襄桐先头听他又是鸡蛋又是糖水,还没多想,这一结合三五日不让下地和碗里的红枣粥,还有什么不明白?瞬间红晕爬上双颊,直蔓延到耳根。 “我,我总要出去解手啊。” 沈庭面上一窘,又赶紧蹲下身,准备再帮她把鞋套上。 襄桐长这么大还没被哪个外人这么对待,半是羞恼半是感动。 “我自己穿。”她怕沈庭不走,又假意支使他,“你再去帮我把糖水拿来吧,多放糖,少放姜。” 沈庭闻言起身,又顺手帮她把件厚袄拿来连连叮嘱她,“出屋多穿着些,早间还有凉风,你受不得。”仿佛她就是个纸糊的。 这才推门出去。 襄桐见沈庭可算走了,直呼出口气,看手边的粥折腾到现在正是不凉不热,端起来小口抿了,味道还不错。 她是多久没体会过,这种让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珍惜着的感觉了? 脑袋里不禁突然冒出个更加荒唐的想法,如果不离开沈家,这样的日子,也算和美。 她随即摇了摇头,青天白日想这些有的没的,真不害臊。 襄桐把这些奇怪的念头悉数赶出脑海,先从炕柜角落一个包袱里找出了什么,然后往茅房去拾掇自己。 等到再回屋来,屋里炕桌上已经摆上了糖水和鸡蛋,沈庭人却不在。 她去灶下找了一回,也没寻见人影,竟莫名有些担心。 “二郎,二郎?你在何处?” 沈庭却打院子外头应了声:“我这就回来。” 襄桐循着声音上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见胡大牛正牵着马在门口和沈庭说话。 她眼下没梳头且衣冠不整的,就没开门招呼,直接退回屋里等着。 又过来一会儿,沈庭打外头回来,脸上神色竟有些凝重。 襄桐关切地问:“胡大哥一早登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庭看襄桐也跟着皱了眉头,十分担心的样子,赶忙拉着她手肘往炕边走。 “没出什么事,你别乱想。”“糖水快凉了,你快趁热喝。” 襄桐越发不信。“你别瞒我,你脸上都写着呢。”怕他不肯说,又再三保证:“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娘子的。你说出来,我也能帮你参详参详。” 沈庭这才吐口,“也没什么大事。胡大哥方才过来,是告诉我他已经选好了郎大人派的赏。” 襄桐低头猜测,“看你的神色,他难道没选霍山的开山权?” 按着正常人家想法,都要选霍山吧? 而让沈庭烦恼的,绝对不是因为吃亏失利。 “让你说着了,他说他想要杭州城里的铺面,把霍山留给了咱家,一会回城里就要报给郎大人。” 襄桐听到是这个结果,还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也要宽慰着说。 “他家既选了铺面,自然有他家的打算,你也别想太多。我知道你是想趁这机会还他个人情,现在这人情没还反倒越欠越大,你心里过意不去而已。” 沈庭见襄桐说到他心里去,也不再避着她,颇引她做知己看。 “你说的不错。其实郎大人昨日提起这两处犒赏的时候,我就有意让胡大哥直接选了霍山十年的开山权,那里毕竟多年没有百姓踏足,山间的物产应是还有不少。咱家呢,得了剩下的铺子,我也好找了由头带你进城。你是个有眼界的,不该就一头扎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和我吃苦,本想着,若这回能顺水推舟得了铺子,我也好说服娘点头。” 可惜种种盘算都落了空。 襄桐没想到这事还牵扯上自己,不过感动之余不想深说,只想法岔开话题。 “胡大哥能有这样舍己为人的胸襟我能明白,可这事,他家里人怎可能同意?” 尤其是他那个理歪人也歪的娘子翟氏,放着这么块大肥肉,怎舍得吐口?且便宜的还是令她嫉恨的沈家人。 “胡大哥说这事只和胡大娘商量过,他娘子昨日娘家有事归宁了还不知。” 这就说得通了,难怪翟氏没有闹起来,原来还被蒙在鼓里,只怕后面又是场风波。 襄桐猜得到,沈庭肯定也能想到,襄桐便不说出来给他继续添堵,只据实擘肌分理。 “胡大哥特意上门和你说定,便是他家已深思熟虑过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也不要再有顾虑。其实要我说,这霍山既是座金山银山,同时也似那烫手的山芋。你如今接下,看着占着便宜,实则有利也有弊。沈家从前在村里不过中下之户,猛然乍富必然要遭人红眼,明里捻酸的也就罢了,就怕有人暗中使坏,反让人不安生。” 沈庭经这一提醒,也深以为然。 “你说的极是,这山长在那里,咱坐家里又看管不到,失了丢了一把火烧了,只能心疼,却没有日日防贼的办法。若实在不行,我看过段时日就把它退还给郎大人得了。” 襄桐摇头。“郎大人要是想接手,当初也轮不到你们。他或是看不上这点浮财,又或是不愿意给家里招祸,这才把铺子和霍山的开山权转手送人。你别说把山头重新过到他名下,便是把出息全换了银两暗地里奉承,人家都未必肯收,被人揪住就是身败名裂的大错。” “你说的也是,郎大人仕宦之家,最是讲究小心行船。咱看着天大的富贵,在人家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再犯不上因此惹上一身腥臭。方才是我妄言了。” “所以啊,事已落定,你也别再想东想西了,往后啊,只顾着怎么靠着那山头,让娘子她在村里腰杆硬整起来,再不让那些欺软怕硬的鼠辈欺到她头上才是要紧。” “桐娘你说的是,待过两日我腾出手来,就去霍山看看。” “要是方便,我也想跟你去一趟,顺便瞧瞧有什么时鲜可摘。” “嗯,咱们一道去。” 02 转眼进了三月,天地彻底回暖,地里青苗冒了尖,忙了近月的农户们总算能缓口气,不用终日被绑在地里头。 襄桐在家被困了数日不得出门,心里似长了蚤子,每日只能和沈庭四目相对,简直百无聊赖。 尤其是看着沈赵氏和沈庆每日进进出出,或是进山挖笋摘蕈,或是进城给几处酒楼送货,她愈发心急。 沈赵氏见襄桐闲不下来,二月二十五那日得空把裁衣的方法教授给她,也好让她白日里打发时间。 襄桐依言把上次进城买的葛布重新翻找出来,按着计划,想赶在上巳节之前做了春衫给沈庭换上。 襄桐虽是个手巧之人,但不知为何,在这制衣一事上大失水准。 先是量尺时,她找不准胸围腰围的位置,只草草拿绳绕着沈庭圈了敷衍了事,后来又有上衣袖子做得长了,下裳制得短了,连针脚都算不上细密的笑话闹出来。 沈庆在一旁感叹:有那时间,还不如让二嫂多研究研究菜谱。 沈庭自然不干,做菜是全家人一起来分,可这春衫是独独只给他一人做的。 等到三月一,襄桐终于收了簸箩针线,拿着做好的新衣让他试穿,沈庭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找不到人显摆,只能拉了沈庆来瞧。 “二哥这身新衣如何?你二嫂亲手裁的。”炫耀之心昭然若揭。 结果沈庆兜头一盆冷水。“二哥,你这裤子都露出脚踝了,我咋觉着,二嫂本意其实是想给我做的,结果被你抢了!” 沈庭不服,坚称这衣服是襄桐为他量身定做的。“你懂个屁,怎不是给我做的?你二嫂是怕做长了耽误干活。” 沈庆再次语出惊人:“你说是便是吧,反正到头还不是改改留给我穿。” 为这事,沈庭难得耍了小孩心性,“今日我带着娘和你二嫂去咱家山头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在家好好想想这些天都做了什么错事,想明白了再出门。” 沈庆腹诽:还能是什么错事,不就是自己跟着二嫂出门赚钱,二哥他吃了一个月软饭,恼羞成怒了呗。 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 因城里人抢食春笋的热闹劲已过,加上襄桐这些天完全放手山货的营生,如今沈家只隔日才进一回山,次日进一回城。 太和楼与知府衙门那边,寻常只隔日供给,需求的数目也日渐减少,而其他几家就更是有一搭没一搭,而鹿鸣斋算是彻底断了,沈赵氏前两日找孙采办结清了账目,已多日没登门。 不过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孙采办给结账那日也没有把话说绝,只说若有了上好的山鲜,他家还是会收的。 沈赵氏看钱袋子每日的进项越来越瘪,明里不说,其实也着急的很,可是宝石山那头上山采鲜的人多起来,她再也拿不出比旁家更精细稀罕的东西来。 所以这回,沈庭告诉她沈家即将得来霍山十年的采山权,沈赵氏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这回再不用同旁人去抢,咱只挑了最鲜的摘挖,指定能让那些店面争相哄抢。” 沈庭和襄桐见沈赵氏信心满满,默契地没把先头担心旁人使坏的事和她说,省得她徒增烦恼。 真到一家人出门的时候,沈庭自然没办法真把三郎沈庆留在家里“思过”,那小子如今可是家里驾车的能人,少了他可出不了远门。 襄桐怕路上颠簸,而沈庭才养好伤,还特意在车板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和旧棉被,让沈庭又是一阵窃喜。 一家人趁着大好晨光,心情雀跃地向着两里地之外的霍山进发。 沈庭对霍山的情况最为熟悉,趁着路上就开始给家里人讲起来,当然,主要是讲给一直在城北生活的襄桐听。 “说起这处霍山,在古时曾经是宝石山的余脉,早在我刚出生那会儿被个道观圈起做了义田。后来那道观破败了,又被一些西北来的悍匪占了,且一占就是好些年。因山里有两座主峰,状似驼峰,悍匪便自己起了个‘双驼岭’的诨名,慢慢倒叫开了。” “其实官府早年也曾上山剿匪,但那群歹人实在狡猾,在山里竟也是狡兔三窟,至少有两回都让戍守的兵将扑了个空,再加上寻常本地百姓去的少,只外地客商过境,在骆驼背中间的林道里穿行才偶或被截,所以官府慢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襄桐听完点了点头,也难免好奇。 “想来霍山被占这些年,已经很多年没人上去过了,不知山里是个什么境况?是多有山岩还是林木?” “你问到这里,又是霍山的一怪。”“旁的山或是林木茂盛,或是不毛之地,只这霍山方圆二十亩地,自下而上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气象。” 这回连和沈庭在置气的三郎沈庆都不禁被吸引了,一边驾车一边竖着耳朵听。 襄桐也歪着头静候下文。 “挨着霍山脚下,是片荒地,因往日离着山匪太近,也无人敢买下开荒,到了春夏便会长出诸多叫不上名来的杂草。因向着阳,到了秋天能长到近半人高去,时日久了只留下几条车马压实的土道,直通向骆驼背之间的夹道。” “顺着山脚往上看,便是几十丈高的山岩,岩石上除了偶有从缝隙钻出来的藤蔓,再难寻旁的植被,如果不是我从山脊行过,见里头有林木,还要当它是座荒山。” “再往高处,南北两个‘驼峰’景象又稍有不同,但依稀可见,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比夹道两旁的树木还要密实许多,想着会有不少野鲜,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 沈庭絮絮讲了一路,襄桐听得越发感兴趣。 旁的不论,两浙之地多山岭,而林木间的宝贝也多了去,不拘是笋、芋、蕨、豆这类民户常挖常食的,抑或是银杏、山胡桃、酸梅此种果仁类,都是随处可见的宝贝。 更让人期待的,是未经人砍伐的林木茂盛之地,是菌蕈的温床,更有可能孕育出许多百年不见的药材,就如前些时日沈庆偶然采到的野灵芝。 襄桐和沈家人不会藏掖,把自己想法如实说出来。 “如今山匪被剿灭的消息还没公示,附近山民也暂不会想着到霍山采挖山珍,我想着,不若趁热打铁,咱先把山里拔尖的山货先归拢来,趁着上巳节再赶回热灶。 沈赵氏也十分认同,“是这个理儿,咱一会儿进山不急着挖笋,先把四处都考量一遍,得了别的珍鲜也好和安掌柜交差。” 两里地的路程,赶车过去,连一刻钟都用不上。 沈庭引着沈庆,绕过眼前大片的山岩,直奔车马能走的山脊夹道。 “这里就是我之前碰见山匪的地方,左右都是林地,林子深处通往山上。” 襄桐就着沈庭所指方向往南北的两座高峰均端详了一番,想不到这霍山占地不算广,但两座山岭却不矮,想要一日把两处都走一遭,也是艰难。 “山间林木茂密,山势高耸,我觉得,咱今日不如择了一个山头去看?” 襄桐的提议,沈家人听了也十分认同,但不禁又有了问题,这两座山峰,今日先瞧哪个? 襄桐已有打算,“就先去北边吧。”那处日照少,更易养出积年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都在赶稿,评论区回复较少,但我都会一一看完的~ 笔芯~ 第42章 【巡山】 01 通往北峰的树林不算茂密, 其间多以各种落叶乔木为主,经过几场春雨滋润, 已然挂上满枝翠绿, 喜煞人眼。 沈庆赶着驴车打树下经过, 一边留意着前头的路, 一边询问身后的襄桐, “二嫂, 方才那些长了一簇一簇白花的,是什么树?香味可真浓。” “那些都是野梨树,等到了秋天咱再来,就有梨子可吃了。” 沈庆默默咽了回口水,继续赶路。 过了一会, 途经一片银杏林, 沈庆又问道:“二嫂,我见方才那片树的叶子长得怪怪的,像是鸭掌一样, 也是能结果子的树吗?” “那些啊,是银杏,也叫公孙树,等到了日子会结白果。” “白果是什么果?我咋没吃过?” “白果是入药的, 能治小儿夜咳。” “哦,那我不惦记了。” 再往前行,沈庆终于不再发问,而是直接停下车大叫。“二嫂, 快看!这儿有片枇杷树,树上有熟果子!” 襄桐抬起头一看,果然头顶就有黄澄澄的一片,直把树枝压塌了腰。 沈庭个子高,胳膊也长,直接站了车上,扯过个枝丫一抖落,几番下来陆续七八个果子掉落在棉被上,他见不够,又上手摘了几个好果下来,先挑了最大的两个分别给沈赵氏和襄桐递过去,余下的通通撇给沈庆。 “就你一路咋咋呼呼,也不怕烦着你二嫂。” 沈庆不服气,“二哥不想让我问,还不是怕显出你没二嫂知道的多。” 沈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知道再多也是我娘子,你少挑唆,是不是近来竹笋炒肉吃的少了?” 沈庆听完乖觉收了声;襄桐听了则嗔了沈庭一眼,“你倒和孩子计较上了。” 沈庭顿时蔫了,心里越发委屈,三郎都多大了,还孩子?想他十岁的时候,都已经能一个人犁几亩地了。 襄桐说归说,还是从沈庆身旁拣起个枇杷递给沈庭:“下回进山咱多带些布袋来,这枇杷叶也能入药,我前阵子听燕二伯说它店里正缺这个。” 沈庭得了东西终于熨帖,说了声好,把果子接了只偷偷藏在袖子里,却舍不得吃。 一路欢声笑语,又间或见着了不少果木,可惜大都是入夏或上秋才能见着果实,现在只能白惦记着。 沿途地面上的野菜倒生的不少,因没人采摘遍地可见,诸如葵菜、牛蒡、鸡头菜、芥菜和蕨菜等,正是采摘的好时节。沈家人不急在一时,也怕上山带着不便,只记了个位置,等着下山时再说。 比较令人失望的是,这片林子里并没有竹子,也就更没有竹笋竹菇可挖。 襄桐只得安慰他们:“就算有竹子,到了这时日也该长老了,不好吃呢。” 众人于是又朝着北峰进发,说话工夫已到了地方。 北峰和林子接壤的地方,有座废弃的三开间小祠,看样子应是山里道士早年建好供香客临时落脚的,早荒弃多年榻了半边。 沈庭带着沈庆进去探看了一遭,除了发现地上破败的三清泥胎,只有一些类似打猎的工具藏在供桌的红布下面,他顺手拿出来,打算找铁匠熔了再铸点什么,沈庆则从塌墙根底下拣了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匣子没有锁,却说什么也打不开。 襄桐猜测,“多半是卯榫在内里卡着,寻常也有人家拿木头做了巧宗给家里孩子玩的。” 沈庆摇晃了木匣,里头果然没有声音,不像装着东西,难免失望,不过还是把东西收了,打算回家再仔细研究。 过了这做破败山祠,这回才算正式上山。 山间面貌和山下腹地景色又有不同。 此间的林木长得更高更密,草木也更加繁茂。 驴车只往上行了一段,就被一片四人围抱的参天古树拦住了去路,车没法再往前走了,要想继续上山只能徒步。 襄桐看着四周遍地而生的黄耳蕈,有的大如碗口,有的白如瓷胎,若拿了市集上卖去,比笋可贵了不是一星半点,便下车和沈庭商量。 “地上的菌蕈长的不错,要不你和娘带着庆哥儿先在这儿摘挖?我再往上走走瞧瞧。” 沈庭自然不同意,“虽说从前没听过霍山生出什么猛兽,但你也不能一个人山上,万一跌了碰了,或是赶上惊了刚复苏的蛇虫,连个帮手都喊不着。” 沈赵氏在一旁听了,也连连点头。“就是,哪能让你一个人山上,要去,就让二郎或三郎跟你去。” 沈庆听了一蹦几个高,“我和二嫂去。” 沈庭白了他一眼。“就你?真出了事,你还不第一个跑了?你老实留在这陪娘呆着,我和你二嫂上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沈庆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二哥二嫂的背影越走越远,不禁叹了口气。 看来往后她跟在他二婶身后当小尾巴的日子不多了。 沈赵氏这边已经把驴拴了喊人。 “三郎,快别愣着了,这边地上好多蕈,还有上次你二嫂卖了大价钱的那种玉蕈,你赶紧过来给我搭把手……” 02 北边的山峰地势不陡,襄桐和沈庭循着山间缓坡慢慢走,并不着急登顶。 襄桐边走边查看着积年古木的树根,很怕错漏了哪处,一路堪称龟速。 沈庭先头不解,后来猜她在找些什么,便直言问她。 “你是在寻什么吗?” “上回和三郎在禅光寺后山寻见一小株灵芝,我想着,那么浅的林子都能长成灵芝,霍山无人踏足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要更多,所以想碰个运气。” 沈庭从前跟着猎户学武艺,曾在山间见过灵芝,这回不需襄桐多说,也跟着她寻摸起来。 心里想的是,庆哥儿都能找到一株,他定不能被那臭小子比下去。 两个人走走停停,好大工夫,才行了一里地。 沈庭以往和襄桐也多有独处机会,但大都是在家中,且还是晚间灭灯以后,甚少有什么交流。今日难得能互相搭伴,沈庭自觉是个交心的好时机。 “山里树木长的都仿佛一个样,倒似鬼打墙,要不咱边走边聊打发时间,也提提神吧?” 襄桐正在一棵老松底下低头查看,闻声漫不经心答了句“好”便没有下文。 沈庭想想,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遂主动寻找话题。 “你我相处也有月余,倒很少听你提起家里人,如今你得了放奴文书,就不想着归家看看吗?” 襄桐闻声手势一顿,随即起身。 沈庭看她脸色有些不快,还当他触了什么逆鳞,赶忙解释,“我就是随口问问,没有窥探你家私事的意思,你别多想。” 襄桐点点头当时释然,抬头见沈庭一脸懊恼,反倒主动开口说起来。 “我家里人啊,乏善可陈。你要想听,我就给你碎碎念着。” 沈庭赶忙赌咒一般应承:“我想听。” “我家里早先是北地盛州人氏,家里祖辈一代去的早,只余下我大伯家和我爹两房血脉,我爹生前一直想走科举仕途,后来屡次落地感觉无望,遂仗着笔杆子和口舌利落做起了讼师的行当,可惜我十岁那年,他害了场病去了,到了也没能挣身大红官袍回来。” “至于我娘,本是我爹的续弦,听她说,我外祖父曾做过县令,但受人构陷被罢官免职,才致使我娘被原来的人家退婚,辗转成了我爹的填房。我娘嫁给我爹时,我爹和前头那位娘子已经有了长子,我娘是个贤惠的,一向视他为己出,有时,连我和我亲生弟弟都比不上,一家人也算和美。只可惜我娘她身子弱,在我爹过世的半年后,也撒手去了。” 沈庭听到这里,不禁疑惑,“你家中既然有兄长,也有亲弟,怎么先头还提要立个女户?” 女户都是家里没了男丁的绝户才能设的,她一个有兄弟的人,没嫁人前只能附了他们的户籍。 襄桐接着又解释,“我大伯一家这辈子只生了我堂姐一人,到我大伯三十好几也再无所出便和我家提出过继,于是在我弟弟出生满一岁后,我爹便做主将他过继给我大伯一脉,至于我大哥,在七年前同人出门赶海,此后再没有回来。听人说,他搭坐的那艘海船出了事,船上的人大都触礁没了。我家里也曾抱着希望,有一日他能归家再看上一眼,可始终杳无音信,所以如今在八里铺的户帖里,樊家二房便只剩下我一人。” “原来是这样。”沈庭点点头,又问了个他最关心的问题,“那你爹娘去世后,为何你会卖身到梁家?是你大伯一家对你不好,胁迫于你吗?” 襄桐摇摇头,“我大伯和我大伯娘对我很好,和待亲闺女也差不多,是我自己做主去梁家的。” “那时候,我大伯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我弟弟柏哥儿又害了风寒,我大伯娘一个人出门给人浆洗,从早忙到晚,工钱却还不够一个人一顿汤药钱。我当时不过十一岁,除了那些脏地界肯收或是给人做奴仆,再难寻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沈庭听完心下几多感慨,原来他的桐娘也是受生活逼迫至深才养出如今这副风霜无侵的性子。 他自知笨嘴拙舌,说不出太多体贴的话来,但下定决心,往后再不让她吃丁点苦楚。 “桐娘,往后有我,有我沈家在,便是不能给你天下最好的日子,也绝对能做到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也希望你仔细考虑,不要再提离开我、离开沈家的话了。我们如今一家人欢欢喜喜,靠着一双手脚,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把日子越过越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期待呢?” 襄桐本想说她有什么事习惯自己面对自己解决,从不想着指靠旁人,但看着沈庭满脸诚恳,眼中放着光华,竟一时语塞。 “我……” “桐娘,你还没看出来吗?如今这个家,早离不开你了?你就算不是我沈庭的娘子,也是沈家不能割舍的一员,你扪心自问,要是我现在就同意放你归家,你能舍下我娘,能舍下三郎吗?” 襄桐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逼问,只得转过身冷静一下,复又深吸一口气。 “这件事,我没法立时应下,你容我仔细想想。” 沈庭见襄桐比先时已有松动,不过多逼迫,只信誓旦旦拉住她手。“我会一直待你好。” 襄桐慌忙把手抽出,“咱们快点走吧,娘子和三郎他们还在等着呢。” 经过方才一番交心,两个人之间难免有些尴尬。 襄桐只闷头在前头走,沈庭几乎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走出没有多远,沈庭眼尖发现东边的草木里似有什么不对。 “桐娘,你先在这等我,我去那头看看。” 襄桐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果见草稞子里有什么在动。她拉住沈庭胳膊,用口型示意他:“别去。” 沈庭反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回了句“放心,这山里不会有猛禽。”,然后把腰间的竹刀擎在手里,慢慢走了过去。 襄桐放心不下,没听他的等在原地,也从地上拣了块棱角锋利的大石,悄声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接近那处的时候,草稞子里的活物似听见了动静,呼啦一声朝着更远处散逃而去。 沈庭快走几步,在浮草掩映下,赫然是只死了多时的野兔,血迹已经干透。 “桐娘,无事了,方才是有两只野狐在吃野兔,被咱们惊走了。” 襄桐闻声也凑近了瞧,却意外发现,这兔子不是被狐狸咬死的。 “二郎,你看,这兔子身上有箭。” 沈庭听完用脚把兔子踢翻,果然露出老大的箭头,从耳入腹,但箭却很不一般,不仅箭身比常见的短粗,还似是拿精钢铸的,因几乎贯穿了野兔,不细看还真难发现。 他突然想到什么,面色随之也凝重起来。“这不是箭,而是弩,并且看材质,不是咱们寻常百姓能制成的。” 襄桐闻言也起了疑心,“霍山之前才出过匪患,也不知从前藏匿过什么人,我看,我们把这弩,还有方才发现的木匣等物一并拿给郎大人,等他过目之后,说不定就有答案。” 03 沈庭和襄桐知道事关匪患,不容拖延,再没有心思继续在山里盘桓。 他们先和沈赵氏与庆哥儿汇合,襄桐想到待会儿要进城报信,只临时想了个由头。 “我方才在山上突然想起,年节里听我堂姐提起,她婆母今日正该做五十岁的整寿,我想着在杭州城里,咱家得我堂姐婿照拂颇多,既赶上正日子,也该表表心意,就想让二郎陪我进城一趟。” 并不把发现弩的事告诉他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沈赵氏和庆哥儿正忙在兴头上,只半个时辰就采了百十来斤的菌蕈,听说两个人乍然要进城,虽有些突兀,但也没有过多怀疑。 “那让三郎驾车送你们去吧,我在山里再多留一会,这处的玉蕈还不少呢,别过两日被人挖了去。” 沈庭摇头。“娘也跟车回家去,这满山的物产,想要采摘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况且我们把车赶走了,您待会儿采多了也不方便倒腾下山。” “那成吧,就听你们的。”想想又道,“一会儿你们去贺寿也别空着手,带些山货,再多买些点心和酒肉,这是你头遭正式见襄桐她娘家人,可千万不能失礼。” 襄桐和沈庭面面相觑,发觉这个谎还扯出了这等后续,可以预见等他们回来,沈赵氏还得再问问亲戚们对沈家女婿的态度。 值得庆幸的是,沈赵氏轻易不去城里,不然见了李家人很快就要被拆穿。 归程照样是沈庆驾车,他们先把沈赵氏送回家,随后一路赶赴杭州城里。 既要带着沈庆,在山上看到□□的事就瞒不住。 沈庆听了,也没觉得多害怕,只可惜那木匣子他不能留下了。 “二哥二嫂,咱进了城往哪去?” 按道理郎琛这个提辖是管着统领、训练守兵的,兼管缉凶捕盗,他寻常不是在府衙里落脚,便是在军营。 “直接去知府衙门先看看吧。”便是不在那处,报给知府大人也是一样的。 沈庆去知府衙门后巷送菜的时日不短,闭着眼也寻得到路,驴车赶得更是顺溜,连路上哪处有墙,哪处有沟都摸得一清二楚,倒让多日没出门的沈庭颇有些刮目相看。 “想不到我家三郎也有了大能,连二哥都要甘拜下风了。” 沈庆顿觉底气硬实不少:“那是,二哥往后也别再小瞧了我,等我再长上两年,也能被人叫声好汉。”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手残作者爆肝中 第43章 【品茶吃饭】 01 以往襄桐带着沈庆到知府衙门送笋, 走的都是后衙的巷子,到时由康管事引到内宅的外院卸车, 莫说知府和一众府官, 就连小小的笔刀吏都没见过半个。 这回直接把驴车赶到衙门正门口, 没有熟人引路, 守门的见着就先不干了。 “嘿, 我说你们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是衙门口吗?当是你家拴牲口的驴棚呢?赶紧走!” 沈庭见门上人呼喝着要撵人, 连忙下车上前抱拳,“这位官爷,我们是霍山村的村民,小姓沈,单名一个庭字, 这趟过来是到衙门里寻郎琛郎提辖的, 烦劳您给通禀一声。” 那守门的不过是没品没阶的门倌儿,连府兵都不算,听沈庭说话还算客气, 且提到的又是被他们知府老爷奉若上宾的那人,不禁收起了方才的傲慢。 “敢问你是郎提辖什么人?” 这年头,要是办事不长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连个门房都当不长久。 沈庭不敢狐假虎威,只如实相告。“小人不是郎提辖什么人,只是有幸在他去双驼岭剿匪时出了些微薄之力,且今日有紧要线索当面要报, 这才贸然登门。”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摸不清沈庭来路,怕遇见了真神不自知,决定宁可小心着些。 “姓沈名庭,霍山村人氏是吧?人在门口等着,驴车牵走。我去里头给你问问,今日郎提辖在不在衙门里却未可知。” “那就有劳了。”说着,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钱,压到了说话那人的手心里。 那人这才挂上真笑,麻利进去帮着找人去了。 沈庭回身把要呈送东西预备好,又嘱咐襄桐和沈庆两个。 “一会儿我进去禀事,你们就先将车停在路口茶棚等我,饿了就先吃些糕饼果子。” “你放心进去吧,不用管我们,若论起来,我和三郎在此处可比你熟便多了。” 正说话工夫,身后却有人出声打断。 “嗬,你们小两口感情可真是好,在这衙门口就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羡煞人眼呐。” 沈庭和襄桐听见有人打趣均回头一看,刚想啐上一句,却想不到面前的竟然是他们此番想要求见的郎琛郎提辖本尊。 这回也顾不上撇清方才的一幕,赶紧说正事要紧。 “郎大人,您眼下可得空,我有要紧的事禀报。” 郎大人见沈庭一脸正经的,也连忙肃了面容,却不带人进府衙,而是揽着他往身后的一处茶肆走。 “府衙里今日事多罗乱,咱寻了雅间边喝茶边说。” 襄桐和沈庆本想在门口等着,郎琛却特特回头吩咐伙计,“找些草料把驴喂了,回头和茶钱一起挂我账上。”便是让他们两个也进屋的意思。 伙计显见认识郎琛,应声好便从沈庆手里接过驴绳。 沈庆头回来城里的茶肆,进门后见里头又是挂画又是花鸟,博古架上熏的香比隔壁崔家大姐儿的头油还好闻,不禁处处觉得新奇。 他也不敢大声,只扯扯襄桐衣袖,“二嫂,这屋里点的是什么香,恁好闻呢?” 襄桐于香道一途了解不多,但大多香料也可入药,只根据气味辨认也猜得差不离,“大约是苏合香吧,我也不大确准。” 走在前头的郎琛本来拉着沈庭往楼上雅室去,闻言回头肯定答她,“不错,正是那价比真金的苏合香,虽和御用的龙涎没法比,但满市面上的茶馆子,也只这家芳林茶肆舍得用。” 襄桐心里不禁思量,一个茶肆能焚如此上等的香,那待会儿喝的茶又该什么价?偏店家还肯给他挂账,可见这位郎大人此前没少在这花费,果然不是等闲之人。 这么推算下去,霍山每年那些山鲜的出息,人家还真不会看在眼里。 到了内室,自有茶博士在帘幕外周应,趁着侯汤的工夫,沈庭简明扼要地把此番来意讲明。 “郎大人,这弩连着猎具的材质非同一般,我眼见着仿佛是精钢,实在不像普通山匪能得,且这木匣出现在个破祠里也十分蹊跷,这才不请而来,还请您见谅。” “二郎这话就说远了,事关杭州百姓安危,且缉匪正是我本职,你能及时帮我分忧解难,我十分欣慰。” “那我就把这些器物都留给您查验。”“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带着拙荆和舍弟先告辞了……” “诶,不忙,我这就叫人去衙门里寻人,这东西还就得交给精通铁器的匠人去看,你们喝过这盏茶再走不迟,也好知道个结果。” 这口吻并不是商量,沈庭倒不好拒绝了。 郎琛留沈庭一家喝茶,自然有他的私心。 “上回我问二郎,痊愈后有什么打算?不知你如今是否还是初心不改?” 沈庭很快意识到,这位郎大人仍没放弃拉拢栽培他的心思。 “沈某惭愧,空有七尺身躯,不思为国效力,实在愧对您的提携犒赏。” 郎琛见他回绝个痛快,便不再自讨无趣,又恢复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 “我就知道,二郎娶了佳妇,舍不下那婆娘热灶。”“说起上回我提到的犒赏,知府大人已经拟好了公文,并在昨日交到下面主簿手里,你今日既来了,便顺道去领了文契,也好安心进山开荒。” 襄桐见郎琛想的周到,怕沈庭太过刚直,只在一旁帮着围拢。 “郎大人的大恩,我们夫妻结草衔环难报,没有旁的可以进献,恰今日带了些从霍山新采的山蕈和枇杷,眼下正在车上,待会儿您带回府里,也尝个鲜儿,请万万不要嫌弃。” 郎琛听到吃的,先是眼前一亮,随即瘪了瘪嘴。 “唉,可惜这美味没有个能人烹制,只怕要白白浪费。”随即又懊恼,“早知就不让你和胡大郎选了,直接把铺子给了你家,到时你和你娘子住来城里,我还怕去了你家不管饭吗?这么一想,真是失策,失策啊……” 02 茶博士把点好的茶汤捧来,几个人一边品茶一边等伙计将匠人带来。 期间不再谈正事,偶尔只郎琛谈起在杭州这月余的猎“艳”之感,其中最赞不绝口的,当属西湖里的湖鲜,细细一数,只鲫鱼一样竟让他吃去几十尾。 沈庆不懂茶,但和郎琛一样好吃,听得津津有味,倒冲淡了先头对他那点不可名状的敌意。 等到匠人来了,众人收声静待,先是铁匠先看了短弩和猎具,最后的结论果然正如沈庭推测。 “这制弩的材料是产自辽国,乃其国都境内所特有的乌金玄铁,寻常只在军中可见,我也是年轻时在战场上见过。至于这木匣,我倒是不知了。” 旁边站着的木匠看轮到他出场,也不卖弄,拿起那木匣朝着光反反复复端量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最后在手里不知如何一扭,那匣子霎时七零八碎散了满地。 沈庭眼尖,在碎木块中间拈起个纸签。 “郎大人,您看。” 郎琛把纸签拿在手心打开,眉头越皱越紧。 沈庭就在他身侧,隐约瞄出个形状:并不是汉文。 郎琛显然是懂的,等不得茶博士为新客熁盏,直接站起身遣了众人。 “这事有些要紧,我改日再请你们吃茶。” 沈庭不敢多问,只带着襄桐和沈庆辞了出来。 趁着沈庆去牵驴的工夫,襄桐把沈庭拉到一旁。 “我方才怎么觉得,郎大人话里话外有意提携你呢?” 沈庭没答她这句,反倒问她,“若郎大人想让我做他手底下的兵,你觉得怎样?” 襄桐还真低头认真考虑起来,不过只就事论事,“这回恩科,你大哥入京结果未定,但总归是读书人,哪怕往后不走仕途也不难谋生,而庆哥年纪尚幼,且有无限可能。唯有你,自小承上启下,没为自己前程有过半分私念。如今郎大人肯示好,你就如千里马遇伯乐,正该卸下肩上重担,开始你自己的日子,别再为旁人而活。” 沈庭本想是透过这话试探襄桐对他的心意,并没真的考虑从军一途,经襄桐如此一说,心底一点念头倒真的蠢蠢欲动起来。 “可是若我从军,家里该怎么办?” “你就是顾虑的太多,你大哥至多再有一个月归家,届时要迎你大嫂过门,往后无论前程如何,都会担负起长子长男的担子;而三郎今年也有十岁,用不了多久也该立事。由此而见,沈家人丁兴旺,这养家的事,也不是非你不可。” “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我娘。”更放心不下你。 “你也别太小瞧娘子,从前是你们兄弟把她保护的太好,以致于她事事依赖着你们。你就说前阵子,我在家将养那些天,哪回不是她带了三郎四处奔走,且也做得有模有样,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羸弱。” 沈庭这回彻底陷入了沉思,或许他真的应该跟着郎大人,大干一场?管它谁养家,谁种地,他也凭着本心轰轰烈烈一回? 03 几人从茶肆出来并不急着回家,沈庭先独自又去了趟府衙,按着郎大人说法,去主簿那里把霍山开采文契拿到手。 沈庆看着他二哥将那薄薄的一张契纸不假思索递给他二嫂收着,心里既有兴奋又有羡慕。 兴奋的是往后家里有了一整座霍山的出息,他大约可以在村里同龄人之中横着走了! 羡慕的是二哥能娶上二嫂这么好的娘子,既漂亮、又贤惠,真真是下得厨房、出得厅堂。难怪从前凶巴巴的二哥对这个才入门不过月余的二嫂言听计从。 襄桐看看天色,将要到午时,正是饭口。 “这个时辰回去娘定要多心,不如我们在城里吃个便饭再回?”也好顺便对对口径。 沈庭沈庆均没有异议。 沈庆人小主意却大,“二嫂,要不咱就去太和楼吃吧,上回送笋,我和娘去柜上结钱,我看见他家柜头挂了道叫做‘煿金煮玉’的菜,馋了我好些天,今日可逮到机会见识一回。” 襄桐却不同意。“太和楼离这儿还几里地呢,且咱们也不方便去,恐日后哪日店里人和娘说起,还要费口舌解释。你想吃那煿金煮玉,别个店里也有,便是没有,还有旁个更好的。今儿个索性就让你二哥做东道,随你点菜。不过到时候这煿金煮玉真端上来,你可别太失望。” “啊?二嫂这么一说,我怎么心里胆儿凸的?不会是碰上了什么古怪吧?” “到时你就知道了。” 沈庭在一旁却故做难色,“娘子说让我做东也太瞧得起,我从头到脚都挖不出半个铜子儿,最值钱的那张凭契也‘充了公’,这不是难为我吗?” 襄桐见他卖惨哭穷,差点脱口而出“我们之前得来的银钱都是一人一半的,你怎会把不出钱”,但顾忌沈庆在场,只给他个鄙弃眼色。 “你二哥不肯把钱,看来只能由我做这东道了。” 沈庆乐颠乐颠,“二哥小气,咱不理会他,反正我知道,跟着二嫂准有肉吃。” 拌嘴归拌嘴,几个人很快坐上车,边走边寻有能停车的食铺,不大会儿,便找到一家店面簇新的。 再一抬头,沈庆乐了。 “二嫂,你看,这家店也叫太和酒楼。” 襄桐先是以为他眼花看岔了,等自己一瞧,还真是半点不假,连匾额下“百年老店”的拓印都一般无二。 “咱大约是,碰着太和楼的分店了?” 赶巧从门里出来个迎客的伙计,一眼就瞧见了门口的几人。 “呦,樊娘子,沈小哥儿,可有日子没见了,是少东家让你们把菜送来这边的吗?我这就寻管事过来收货。说起来,前些日子你家沈大娘子带来的蔊菜真真鲜灵儿,不知这回还有吗?” 襄桐此前见过这伙计,猜出他这是被调来这家新店帮忙的。 本来为着避开太和楼才另选他处,没想到挑来挑去竟是它家分号,且被误会是来送菜的,她赶忙解释,“实是对不住,我今日不是来贩菜的。这不正赶上饭口,就同家人寻个地方落脚歇晌,顺道吃个便饭。” “那敢情好,小店里头还有位置,且少东家今日也在这处坐镇,回头知道是您和家里人过来,定有馈赠,几位赶紧里边请吧。” 说着,又招来个帮手把驴车赶到后院停放。 襄桐见话到这份儿上,也不好再退出来。 伙计直接把人引到个靠窗的雅席,自己并不报菜名,直接叫来个响堂。 沈庆如愿以偿点了他心心念念的煿金煮玉,沈庭和襄桐则分别另点了一道莼鲈羹,一道东坡豆腐。 响堂额外荐一份酥琼叶也得了首肯,随后又细细问了几人口味、盐净轻重,从头到尾唱了遍名。 沈庆在人走开后只咂舌,“这人记性眼真好,嗓门子也大。” 襄桐在一旁笑他,“你那是没见识过汴京樊楼的响堂,那才叫一绝。数十人的宴席,响堂先察言观色按了身份主次安排入席,再猜度喜好报上百十来道荤、百十来道素,外加十几到几十多种酒,客人仔细问过,通常会选中几十至百样明目不等,响堂须得一字不差记下,再唱曲儿一样嘹声罗列唱喝,以便于后厨听个清楚明白下料。随后,哪人点了哪道菜,做成后端来也要按了座席和点菜的人放到对应的位置,丁点不能错,不然别说打赏,便是饭碗都会丢了。” 沈庆听得瞠目结舌,“我要有那一听就会,过耳不忘的本事,还做响堂?便是像大哥一样去考科举也使得了。” 襄桐又给他解惑,“真做到那份上,多少银子都归他赚得,像樊楼那种地界儿,这样得用的响堂不过五六个,寻常也只招呼接待店里的大主顾,每日光是打赏就能得上十几到上百银两不等。” 沈庭也跟着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像汴京樊楼那样的销金窟,寻常身上没有个几百两银子,都不敢进门。” 沈庆听了跟着眼热,“二嫂,要不咱也进城开家食铺吧,到时二哥做掌柜,你做大厨,我便给你们做那日进百两的响堂。” 襄桐莞尔,“我可不敢开什么食铺,只怕到时做的菜还供不上你们兄弟吃喝。” 沈庭无辜,“我可不似那臭小子,见天只知道吃喝。” 几个人正互相打趣,打柜上走过来一人,“樊娘子,沈小哥儿,想不到今日有幸能招待你们一家,真是蓬荜生辉啊。” 襄桐赶忙带着沈庭沈庆起身,“是咱们叨扰安掌柜了。” 随后又给人引荐,“这位是我官人,姓沈,单名一个庭字,这位是花市桥太和楼的少东家,安掌柜。” 沈庭闻言抱拳说声“幸会。” 安掌柜也赶紧还礼,可心里不禁腹诽,往日只见这樊娘子同她婆母和小叔露面,他还当这是个寡居人家,幸好言语间没有露怯,于是顿觉羞愧。 “今日沈郎头遭到我这新店捧场,我荣幸之至,待会儿酒菜钱全算做我的,还请不要客套。” 襄桐历来算得清楚,和安掌柜尚且论不成至交,一个买一个卖,按说还应是沈家多巴着些人家才是。 刚想推辞,但转念一想不能直接驳了人家面皮。 “安掌柜太过客套,倒让我们汗颜了。可巧我今日车上带了些黄耳蕈,比往日摘来的都鲜美,待会儿便留下给您和店里伙计们自家尝个鲜儿吧。” 安掌柜先时没当回事,等襄桐让伙计把一整筐、几十斤玉蕈抬进堂内,他才知沈家半点没占他的便宜。 “沈郎和樊娘子太过客套,这样好的玉蕈,我有些时日没见到过了,也不知是在哪儿采的?” “不瞒安掌柜,我家今日才得了城西霍山的采山权,往后还请您多照应生意。只是这事我们不好张扬,也请您代为保密。” “霍山?那处不是闹山匪吗?” 沈庭听了只得解释,“前些时日,郎琛郎提辖带人进山剿匪,已将匪患尽除,往后再不必担心进山遭截了。” 安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这沈家将来握着的,便是一整座山的时鲜,他太和楼,再不愁货源,或是被别家的山珍比下去了。 第44章 【为长远计】 01 沈家三口在太和楼一楼吃过饭, 随后又被安掌柜请到了楼上的雅间叙话,旨在商榷往后山鲜供给的细情。 “说起来安某和樊娘子也算是见过患难了, 彼时市面上一笋难求, 还承蒙您家不弃, 拉拔着我太和楼花市分号渡过难关, 所以某在此以茶代酒, 敬诸位一杯。” 襄桐和沈庭均明白这是安掌柜的自谦抬举之辞, 当不得真。 太和楼那时缺笋不假,但离了春笋顶多差些收益,且沦落不到关门大吉的地步。如今人家刻意夸大襄桐送笋的意义,等于是把台阶铺好摆在眼前,沈家只迈出腿踩实了, 这买卖也就成了一大半。 “安掌柜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我那时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寻到太和楼,且喜欢和公道的明白人打交道,要说拉拔, 倒是安掌柜此后多有照拂,才让我们沈家能一直吃着这口饭。” “樊娘子也不必过谦,您家送来的山珍历来是品相顶顶好的,非旁家能比, 我就是多把上些许银钱也是物有所值、心甘情愿的。” 安掌柜铺垫得差不离,又顺势引入正题,“方才在楼下听沈郎提到,城西霍山的匪患已绝, 且您家已得来整座山的开采权,这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庭不了解襄桐心中打算,并不随意插话,寒暄一句“同喜”之后,只把交涉的事仍交给襄桐。 襄桐见沈庭信任,也不装假。 “不瞒您说,我家自得知得了这山地,心里真是喜忧参半,那天竟夜未曾合眼。” 安掌柜不禁讶异,“哦?樊娘子这话安某便不懂了。您家得了山怎还觉得忧虑?这可是寻常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 “是好事,却也是麻烦。您也知道,我沈家不过山野村户,历来没什么大本事,此番喜从天降,凭白有了一座山的出息,还真怕自己承接不来……” 安掌柜见襄桐说有难处,也不禁易地而处,很快猜到了她的隐忧。 “樊娘子想来,是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树大招风,怕引来旁人嫉恨?” “这确是我所担心之事,不过只占其一,且也想了个应急之法。还有另一件烦心事,却未能排解。” “只是其一?那还有什么隐忧,您若是方便,说出来听听,若我安某帮得上忙,定会倾力相助。” “我要说之事,还真要烦劳安掌柜援手才能办成……” “安某愿闻其详。” “您也知,霍山这些年一直被山匪占着,山头物产丰饶,不拘果木、花卉、药草、山鲜,林林种种让人应接不暇,非是一朝一夕就可用尽。可天时有限,若那些珍宝凭白荒废于山,或萎靡在院,到时必不能物尽其用,只怕最终落得个暴殄天物的结果。就如您方才见到的玉蕈,平日里,三五十文一斤也难寻的稀罕物,眼下只随手摘上片刻便能得一篮,当真让人欣喜;可若是不及时采摘,用不得几日,就会彻底腐化败落,我光是想想,就心疼得不行。” 安掌柜能经营着几家店面,也不是白给,很快明白襄桐潜藏的诉求。 “樊娘子的意思,安某听明白了。您是想说,只凭我太和楼一家,恐怕吃不下整座霍山的体量。” 襄桐和聪明人说话,也不兜圈子。 “我并非轻忽太和楼,而是确实力有不逮,担心不能物尽其用。” 这话说了,几乎是在告诉安掌柜,往后沈家的山货,不会只供给太和楼一家,且看那意思,这樊娘子还想透过太和楼的关系,帮她多介绍些买家? 安掌柜犹豫片刻,当真仔细考虑了一下,最后也不为难。 “既然樊娘子如此开诚布公,我安某也自当尽我所能。再有两日,是三月三上巳节,我那日酉时邀了本地食店商会中的几位耆老到我这间新开的店面饮宴,席间也有几位相熟的同行作陪,届时樊娘子和沈郎若得空,可择盏间之隙前来递帖,我再代为引荐一二,两位看这样可行?” 襄桐见安掌柜答应的如此痛快,心下十分动容。 按说商会里别个酒楼无论面上关系远近,到了商场上都算是他太和楼的对手,沈家若往后将更好的山鲜贩售给那些人,虽不足以对太和楼造成致命打击,但也势必要带来一定的影响。 安掌柜和沈家非亲非友,仅作为一个合作伙伴,能做到这般田地,实在难能可贵。 “安掌柜高义,我和我官人给您施礼拜谢了。”襄桐说着就要拉着沈庭起身给他作揖。 安掌柜却先一步站起来,压住沈庭肩膀。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介绍个把生意场上的朋友认识,算不上大忙。”“况且,以樊娘子您的大能,再加上一整座霍山的物产在手,哪愁找不到门路认识各位酒楼的东家?安某不过是抛砖引玉,因势乘便罢了。” 襄桐越发佩服安掌柜率性和豁达胸襟。 或许按安掌柜所说,她兜兜转转,最终能攀上关系见到正主,但说不定那时早过了仲春时节,很多山货早烂在地里不得出手。襄桐这谢意也就更加真心实意。 “安掌柜肯仗义相助,我们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断做不出那过桥拆板的事来。我樊氏虽只是女流之辈,但愿以我和我夫家声名立誓,往后凡是霍山所产诸物,必先极尽太和楼所需,您安老板无论何时何地也必为我沈家客座上宾。” “诶,樊娘子言重了,能和你沈家结识,我已觉三生有幸。”“那接下来,我只等和您继续愉快合作,共襄大举。” 02 从太和楼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渐渐西去。 沈庆方才在雅间听了一脑门口舌官司,正头疼欲裂,便失了继续在市井中消磨的意趣; 而襄桐方促成了心头一件大事,心里也有千头万绪要细细理清,也无心多逛。 到了沈庭这儿,因上午精□□箭和番邦信签的余波,更是无暇旁顾。 所以一行三人达成共识,尽快家去。 按照惯例,襄桐又在菜市桥买了些骨、肉、湖鲜便往回赶。 等进了门,沈赵氏已备好了一锅山药粥和腌笋、辣菜等着,她趁着襄桐回屋收放文契的工夫,把在院子里擦洗的沈庭单独叫到一边。 “二郎,今日见襄桐她姐婿家里人,可还顺利?她家亲戚都算和善吧?” 说辞早就套好,沈庭只答,“一切都顺利,老寿星慈和,一高兴留了我们吃酒席,我们后来在城里又逛了一会儿,顺道取回了霍山开山权的凭契,然后就归家来了。那文契在桐娘手里,娘可想看看?” 沈赵氏不在意这个,连连摆手,“本就是你凭本事得来的东西,你们小两口自己收好就行。”“娘叫你来,还有件大事商量。你看,你如今已经将要大好了,是不是该挑个好日子,找了媒人去八里铺樊家,把你和襄桐的大礼补全?老这么悬着娘实在不踏实……” 沈庭当然恨不能立时就和襄桐做那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夫妻,但襄桐这会儿只说要考虑,还没真正点头,他怕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只得敷衍,“我想着,眼下霍山遍地的时蔬等人采摘,且我的大事,也希望大哥能亲自到场帮我送定,才显郑重。左右离大哥衣锦还乡不过这个把月的事,且再等等,再等等吧。” 沈赵氏一想,若大郎能高中归家,届时再去樊家登门确实更有体面,且见沈庭已经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也留没法反驳,“那成吧,你心里有数就行,你自己的事,定比娘上心。不过襄桐押在梁家人手里的身契,总该尽早取回来吧?” “这事我也惦记着呢,只待过了三月三上巳节,我亲自去趟梁家把事情挈结,当天再顺道去府衙把襄桐附在梁家的户籍销了。” 襄桐当时不是卖断到梁家,所以自己在八里铺的户籍并没销户,而在梁家则是只以仆役的身份作为“附户”暂挂名在梁家名下,虽说眼下看不出什么影响,但也尽早和他家划清界限为好。 沈赵氏和沈庭商量完这些,襄桐已经从屋里出来,正在厨下带着三郎盛粥。 一家子便在南边堂屋摆了饭。 沈赵氏惦记着霍山还有大片的野菜和菌蕈没采,直等到所有人撂下碗筷,才咳咳两声提议。 “今日咱进山,不及把山头巡完,还不知有多少出息没算到。我想着,明日若天头好,咱还去山里,也顺手挖些时蔬给城里送去,总这么断续着怕是不好。” 沈庭却不认同,因他不知道白日那精□□的来历,有些不放心,便推说,“也不急在这一日,我屋里的瓦片漏了,这两日直往下钻风,我想趁着雨季没来先把房修了吧。” 襄桐也劝,“二郎说的正是,还有大哥那两间屋也该好好修修,等大嫂进门也好住新屋。” 沈赵氏见正主都不急,顿时也泄了气。 “那成吧,我一会儿就去问问你崔大伯明日得不得空,顺道把外院前几日塌的那处墙补好,别回头见亲家时不好看。” 沈赵氏说干就干,不止去了崔家,还把对门住着的杨家人也叫上了,只因杨家大小子有个铺房顶的手艺,经他垒的瓦片,既省料又紧密,轻易不会漏雨。 瓦片青砖也易得,年前里正家修房子买多了,还剩下不少,她只上门说上一声就成,一贯钱能买上近百片瓦当、上百块砖,填缺补漏尽够用了;至于粉墙的白灰,后院就有,这么一看,这活计不消一日就能做完。 沈赵氏出门后,沈庭也没闲着,带着三郎沈庆主动把锅碗给刷了,只让襄桐先屋去歇歇。 襄桐没和他们争,回到屋里不歇乏,而是把纸笔找出来,借着窗下最后一丝光亮斟酌着下笔写着什么。 沈庭打外头进来,看到的正是襄桐半垂着眼凭笔尖游龙走凤的恬静侧颜,在半明半暗的光晕里柔美得似一幅流淌的画卷,生动而有些失真。 也不知看了多久,襄桐终于搁下笔,拿起几页才写好的湖宣轻轻抖干墨迹,脸上绽出踌躇满志的光彩。 沈庭不自觉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想要确认眼前并非幻想。 襄桐余光里见有人接近,半扭过头。 “你来的正好,我有些想法,想同你商量。” 说是商量,但她眼里有光,分明是深思熟虑,早有了成竹在胸。 “你说,我都听着呢。” 襄桐先拿起最先写好的那一张摆到两人眼前。 “今日咱们去霍山一行,我大致看了看,可供采摘、利用的物产很多。呐,我把已经发现的且重要的都写在这儿了。” 沈庭没想到襄桐是忙这个,依言把纸拿近了瞧,上头竟事无巨细罗列了几十样。 襄桐见沈庭看得认真,又在一旁解释,“所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有些事虽然没迫在眉睫,但先有了计划,到时也不至抓瞎。” 沈庭从头到尾拢了一遍,上头大约写着物产和产出季候。 【枇杷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叶可入药,春可采; 山梨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可入药,夏秋采; 酸枣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可入药,夏秋采; 金橘树,药食同源,果肉可食,筋皮可入药,秋采; 山胡桃,药食同源,坚果肉可食,果荚可入药,秋采; …… 野蕈、蕨菜、香椿、蒲芦、野芹、莴笋、芥、萁豆、野葵、山茭、芋艿、山药、野姜、苦苣……】 沈庭不可置信,“有这么多东西可用?” 襄桐点点头,又摇头,“可不止呢,这是今日见着的,还有南边的半片没去过,而且大半药材多是根茎可用,今日没工夫细找,若到了季候还不知多少。” 沈庭顿时也头大起来,“这还真是采不完啊。” “本来就是啊,你还当白天我和安掌柜胡扯牛皮呢?除去入夏和上秋才能得的,只野蔬果一样,咱家四个人就是累断腰也做不完。” “这可不好办啊,难道真要让这些出息烂在地里。”“或者,咱分些出去给关系近边的乡邻?也省得白白浪费了。” 襄桐闻言又从拿出一张纸来给沈庭看。 “我有个粗浅想法,你看看使得不使得。” 沈庭看纸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急着知道襄桐的计划,索性等着她解释。 “你向来周到,定比我想的妥帖百套。” 襄桐将手指了指用笔圈中的一处。 “就从这夹道两边林子里这些野蔬野果说起吧。我今日拿眼粗粗看过去,东西两边林木沿山势由下而上,铺展开来约有个十六七亩的样子,而诸多野菜陈杂其间,举目皆是。我们不妨只取个大约数目,唔,就按着每亩出息五百斤算吧,这十几亩就约有个八千多斤的出产,其中菌蕈价高,在十几到五十文不等;野菜略低,只在十几文左右,而野果长在树上,春日出产有限,暂不考量。这大约一拢,出息总有个一百六七十两。” 沈庭一听,“一百六七十两,这么一说,却也没有想象中值钱到离谱……” “和它们在正店、食铺里做成佳肴后的售价比,确实十不足一,但你也别忘了,这些菌蕈也好,野菜也好,并不是采了一茬就完,一场雨水过去,便又能长出不少新的来,一季下来,总能采上两三回,那就值上三五百两银,够咱们整个村子吃用一季了。” “还真的是,是我贪心不足了,想从前,我沈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二十两银子的整钱,如今竟也有一日觉得一百多两银只是小数目了。” “也不怪你,放眼两座山头看过去,任谁不觉得是捧了座金山银山,还真会当做一步登天了。” “桐娘说的是,那这八千余斤的野鲜,我们又当如何采摘?” “不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方才只说了山脊林地,咱还有两座山头不曾亲自勘察。若我猜测不错,真正珍稀的出产应多是集中在那两处才对。” “珍稀的出产,你是指灵芝吗?” “也不单单是灵芝。咱们杭州从吴越时起就是天下名都,钟灵毓秀,所产诸物更令世人叹为观止,我只拿城南的凤凰山举例,那里常年出产的药材有上百种之多,诸如枸杞、白术、石菖蒲、茯苓、黄精、山芎、麦冬、决明子、首乌……一时难以道尽,哦,还有方才你提到的野灵芝,只碗口大的一株,药铺收市就近百两,转手售卖给急需活命的富贵人,价钱又会涨个几番不止。” 沈庭有些发懵,“你这么一说,我倒真信,咱得的是座宝山了。”转而蹙眉,“那也就是说,惦记它的人也更多。” “所以,我这才想个法子出来。”“这山地势广袤,咱家里不过四口人八只手,想要独个儿把整个山垦完是不能够的,所以必须还要借助外力。” “桐娘是说,想雇了乡邻帮着摘挖?” “也不算雇佣,姑且看做是佃租吧。” “租出去?” “对,是把山脊林地租出去,不过他们采完不需操心后续,我们统一管收,管联系买家,他们只按户付一定的租钱,无论出产多少我们都按品相,以市价三成到五成称量付账。”“当然,这法子也要先趟着走,毕竟眼下山里出产不比秋日多,用不上几家人。若效果看着尚可,我们入秋丰收之时再如法炮制。” “那两座山头呢?也要佃出去?” “这个恐怕有些难,毕竟药材不比野菜,人人都识得,尤其有些药材只取根茎,而有些又需要小心保管,若不知药性的人碰了还易有妨碍,所以暂时只能我自己先上山兼顾。” “或者,我和三郎跟你学着些?也省得你一个人太过辛苦。” “等细细看了再说吧,万许没有我想的那般乐观,山里也并没有太多药材出产呢。” “没有药材,也少不得野菜,大不了,我以后伐木卖薪炭,那两个山头,只砍了一半也尽够城里人烧上数月。” “你又作怪,山都被你伐秃了,往后还哪里有水土养药。” “我只同你玩笑的,不过既要把山佃出去,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提前商定好,诸如每亩租约多久,作价几何?采来的东西如何交割,又怎样贩运进城……这么说来,咱家里一头驴似也不够用了。” 襄桐听他碎碎念,又拿出最后一张纸来。 “呐,你看,你说的这些,我都有些想法,若是有什么不妥,你再改改。” 沈庭连忙表示,“已是尽善尽美,都是我白担心了。” 心里却越发忐忑,他沈家何德何能,得来个如此贤德有能的佳妇人,往后定要百倍、千倍爱惜。 第45章 【入伙】 01 次日一早, 答应帮沈家修房的崔家和杨家人吃过朝食就登门来,沈赵氏赶紧把人让进院里, 又支派沈庭沈庆赶上驴车到里正家去取砖瓦。 襄桐和两家人打过招呼, 就去灶间准备茶汤和点心果子, 以备他们中途累了休息时候果腹。 等沈庭归家, 襄桐又趁他到厨下端水的工夫和他低语。 “既然今日来帮忙的都是同咱家交好的, 不如等席间你就把上山挖鲜的事和他们先透个话?左右咱家得了霍山开山权的消息也瞒不住太久, 不如先分派好人家,也省得后面生乱。” “我也正有此意,老话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如今我沈家也算小有出息了, 能带挈乡邻一同发迹也是积德行善的美事, 日后也好多得些帮手。只是我怕过些时日消息散播开,有不相干的人闻风而来,咱帮了他们两家, 又要得罪旁个。” “开罪人也是在所难免,人有亲疏远近,连爹娘对儿女尚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咱也概莫能外。实在是现在能力有限, 也只能帮衬些以往交好的人家,若有人非要挑理作怪,到时候我们另想办法应对就是,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嗯, 我明白。那我先去搭梯子去了,你等会先在院子里躲会,别在屋里被头顶动静惊着。”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生了兔子胆,哪那么精贵。”襄桐说完突然想起,“哦对了,你方才见着崔大伯,和他商量过运货的事了吗?” “刚才急着去里正家,还没顾得上。” “那就等修葺事毕款待他们时一道再说吧。” …… 崔家父子两个、杨家祖孙三人外加沈庭、沈庆七个男丁,上房铺瓦的铺挖,后院修墙的修墙,剩下人手则搬挪了屋里家什,从东往南再往西逐屋粉墙。 除了一个庆哥年纪小,手脚慢,其余几人都是惯做活的,就连襄桐和沈赵氏也负责在地上端盆递水。将到中午,沈家那点活计就被完成个七七八八。 襄桐看时辰不早,且准备的饭菜也得了,遂让沈赵氏去院里招呼人入席。 因屋里待不得人,桌子便摆在院里,杨老翁年纪最长,直接被让了上座,余下人也纷纷落座。 众人见琳琅满目的一桌菜,有鱼有虾还不算,平时难得的梅菜粉蒸肉也足有一海碗。旁个诸如笋丝、蕨菜、黄耳蕈也是极新鲜的,倒让杨家人开了回眼,终于证实此前崔家人对沈家儿妇的夸奖半点没掺假。 因崔家拿了酒来,沈赵氏和襄桐并不上桌,连着沈庆只在灶间围着锅灶自在吃喝。 襄桐怕沈庆不高兴还特意安慰,“他们大人都要饮酒,把你围在中间,你也不自在,还不如在这里吃个小灶。” 说着,拿出了一碗金黄酥脆的锅底鲜来。 沈庆方才帮着端菜,知道是那桌没有的,开心得眯缝着眼,“还是二嫂疼我。” 沈赵氏嘴上说着“襄桐往后可别纵着他了,也老大不小的,总惦记着吃喝”,自己却也跟着笑得眼里带光。 襄桐简单扒拉几口,趁着给桌上送刚熬出油花的大骨汤,在旁边悄悄听上几句。 沈庭正说到郎大人犒赏他的那一段。 “这霍山被山匪盘踞霸占多年,我能在剿匪一事中有微末功劳实属天眷。如今更是蒙郎大人顾念、知府大人恩典,我才有幸暂得了这满山物产的开采权,想来真是我沈家家门幸事。今日当着诸位公布开来,并不为了炫耀夸富,而是想趁便问上一句,你们可愿意搭上我沈家这趟顺风船,明日一道去山里采鲜挖珍去。” 众人先是错愕于沈家如此时运,随后听到沈庭就这么毫无心机地递出了橄榄枝,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搁在旁人身上,有这好事还不藏着掖着闷头发财,哪能像沈庭这样,没等见到油水就急着找别人分羹。 杨老翁年纪最长,轻咳一声代余下的人问了句,“二郎这是何意?” 不是没听懂,实是不敢相信。 沈庭挺直身板,说出来的话也掷地有声,“就是如您方才听到的,我想拉您杨家和崔家入伙,和我沈家一同进山、发财!”“你们也不必怀疑我的用意,我确是真心实意想要带着大家一同进山,往后更是要共同进退、创累世之富。” 崔大伯一家是跟着沈家尝过甜头的,几乎立时就要表态,不过为了不至于显得吃相难看,才矜持着问道:“不知这入伙,是怎么个入法?还同上一遭贩笋一样吗?” 杨家人见状也反应过来,上回崔家和沈家挖笋卖钱的事他家就没赶上,这回的好事不紧着往前凑,难道还等机会自己钻到怀里吗? 于是也赶紧附言,“是啊,二郎仔细给咱们讲讲。” 沈庭便按着昨日和襄桐商量过的办法和细节一一陈明。 其一,先简略叙说霍山山脊从下至上多大方圆、有什么出产、以及对于出息的粗略估算,且顺道提上一嘴每样山货近来的行市价格。 其二,讲明入伙的诸般条件,首要便是两家需像佃农一样按月按亩给沈家交上固定的租赋,每亩每月以二百文钱计;而沈家负责全权回购两家挖出的山鲜。 其三,也是重中之重,阐明崔、杨两家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又顺便提到分成之法,售卖山珍所得的出息有五成归沈家所有、四成归了挖菜那家,而剩下的一成,用于给付贩运的路资。 杨家听完还没算过来帐,崔家父子听了已是心念一动,若一车货拉上五百斤,按着二十文一斤算,可得钱十贯,那其中一成的路资,便是一贯! 哪怕一日只来回两趟送菜进城,就能白得两贯的钱,忽略掉拉车牲口的那点草料,这钱不和白拣一样吗? 父子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前些时日兴起的念头:买驴! 沈庭把事情讲明,便不再多费口舌,更不劝说,只等两家自己权衡。 杨家祖孙只说如此大事要回家仔细商量没有当场表态,崔家则当场议定,要从沈家手里先佃上八亩地试炼试炼。 当然,他家欲买驴贩运的事没有当场挑明,且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 如是一桌酒菜,再没人有心情吃完,均匆匆辞了家去。 沈庭本以为他只挑个头,崔、杨两家必能痛痛快快应下,可见杨家没有立时定下,难免有些失望。 来拣桌的襄桐却安慰他,“杨家总要尝过甜头才知你所言不假,你且看,他家今日还会登门。”“不过照这个情形看,剩下近十亩山地杨家未必能全部接手,咱还需再找一家来。” 沈庭却不解,“咱自家便不摘挖了吗?” 襄桐又耐心解释,“咱若也同她们一道采摘,届时哪处地头出息好、谁家的鲜蔬先拉进城贩售、又或是每次卖得的银钱稍有偏差,有咱这个东家掺和在里头,难免会让人疑心有不公允之嫌,还不如我们专管收验、贩运的事,不与他们争利。且余下气力,也可上山采药。” 02 事情果然如襄桐所料,杨家归家后不久复又登门,只说家里还有田地要照料,想先佃上五亩山地。 沈庭和襄桐知道他们是心里没底不敢多租,要先看个效果,也没有劝。 等杨家人走后,崔家人也再次登门。 沈庭还当他家变卦了,结果崔家竟是来给薛老四家说和的。 “他家地里活少,余富时间也多,二郎看看,若还有剩下的山地,是不是也能照顾一下?” 薛老四也是老实本分的农户人,且她娘子还帮沈家大郎说过亲事,虽说没成,但也是人情。沈庭想想便也应下,“崔大伯既然开了口,我自然要给您面子,若他家也有意,就明早一同先进山看看吧。” “那成,我回头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崔大伯说完却并不走。 “您还有事?” “那个,我想着,这满山的物产,你家一只毛驴恐也拉不过来,我家前阵子恰想买驴,你看?” 沈家本就有意想让崔家帮手送货的事,也不须崔大伯说完就答,“崔大伯只管买,到时候必然不会让您做那赔本买卖。” 崔大伯得了准信儿心里高兴,应声好便开开心心出了沈家院。 辗转到了第二日,三月三上巳节,却赶上起了大雾。 沈家全家人很早就准备好,直等着崔、杨、薛三家登门。 杨家最先过来,来的是杨老汉夫妇和他家大孙子言哥儿;随后是崔家带着薛老四夫妇上门。 奇怪的是,崔家只来了崔大娘和她家大郎、大闺女,一问才知道,崔大伯竟是天不亮就进城去买驴车去了。 沈庭见三家到齐,先不忙着带人上山,也不着急收租钱,把一些约束的“丑话”先摆在前头。 “承蒙各位信得过,愿意跟着我沈家吃这碗饭,我沈二郎也不是那等尖刻之人,今日就带着诸位进山先看看山里实情,也好知道我不是空口说白话。一会儿若你们哪家当场看着不满意,后悔了,立时下山去,我也不会迁怒。但有一点,回头也别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沈家闲话。” 众人皆答,“这是自然。” 沈庭点点头又道,“还有就是,往后咱既想做个长远,还是先立上规矩,也省得到时不好说话。”“这头一件,一会进山,我会大致将地划分做几块,你们哪家愿意佃的地头最多,就由哪家先选,但所选地块必须连着,不能可着一家把好的都挑完。” 崔家想佃的最多,连忙表示接受。 “这第二件,山里所产之物,虽然都是老天赏的,但咱也不能过分贪占,也要记得适可而止。凡是那才冒头的,或将要成材的,也不要急着采了,多等上几天,品相好了,也更容易卖上价钱,若不拘好的坏的拔了,买家到时也势必不会收,反而糟践了东西。” 众人听完纷纷表示认可,“我们就当是自家地头的菜,会精心着待的”。 “这最后一样,咱们往后也算是一条绳上的促织儿,谁也离不得谁,还望诸位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若见了别个外人进山,不拘是不是跑到你家地面上,均要帮着照料一眼,须知道旁家也有帮你照看的时候。” 崔进率先“咳”了一声,“二郎也太小瞧咱了,便是没有这营生,难道咱还不做乡邻了吗?你就放一百二十心,咱往后一起守望相助,也准保不会给你沈家裹乱。” 沈庭本就是按了襄桐的意思震山敲虎,并不是真的疑他们人品,接下来便真的带人往山霍山进发。 越往西边山里走,雾气就越大。 路上也曾偶遇几拨儿往宝石山而去的乡邻,但所幸眼前一片白茫茫,没人看到他们在一个岔路拐了个弯。 等真到了山脊夹道,随着地势升高,水雾反倒没山脚盛了。 沈庭按了先头所说,先将地块分做九块,其中南边五块,北边四块,然后由崔家人先选。 崔大娘隔着薄雾其实也看不见太远,直择了北边的四块相邻地段,“就这头吧 。”是看中一面整状好分界线。 之后便是杨家,杨老太见脚边地面就一大片蕨菜,立时也有了定论,“就南边近山口这处吧,能少走几步路,咱家就要这块了。” 剩下南边较远的,自然归了薛家。 沈庭见安排好了,再次确认,“地已经分完了,要是大家没有异议,往后这个月都按这个分派走了,要是下个月谁家想添减,或是私下里议定,或是提前寻我说话,到时咱只论个先来后到。”“待会下山,咱须再立个文契,等今日卖上头茬出息,你们再把给我租钱就是。” 三家人再没想过还有这等好事,居然可以卖得了东西再把租,士气更加高涨。 这回也不用沈庭啰嗦,无论男女老少均弯腰触地,挥汗如雨干起来了。 以杨家老少最为兴起,只片刻功夫,已似牛垦田一般推出去老远,身后是一片片待归拢的山鲜。 沈庭见状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几个大竹筐给几家人放好,见事情已进入正轨,只带了自家人往崔家那头去了。 崔家大郎一直腰的当口,恰瞧见了沈家人往里头走,不免多问一句。 沈庭也如实答他,“我和家里人上骆驼背看看。” 崔进还笑着打趣,“若是待会你们挖到什么宝贝,可别忘了让咱们开开眼啊……” 因山下有人在,沈家的驴车也不须往上赶,只留在北头让崔家顺道给看着。 沈庭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沈庆走在最后,把沈赵氏和襄桐放当中保护,一家四口沿着上次走过的路继续勘察,很快就到了上次沈庭和襄桐发现精□□的地方。 襄桐因想着晚间要进城去太和楼见客,这回不敢行得太慢。 一路走去,还真给她发现不少药材,光是她能叫上名来的药材,就已经发现二十多种,不过眼下还不到采摘的时候,至少要等入夏才好下手。 越往上行,林木也越密实,而依附着高大乔木而生的植物也就越发少见。 襄桐每看到有药用价值的,便停下教沈庭和沈庆辨认,虽不指望他们能立时背个滚瓜烂熟,但好歹有个印象。 沈庭本就有打算日后帮襄桐分忧,记得格外认真,还不忘询问每种药材采摘时的忌讳。 将要登顶,行在最后的沈庆却突然叫停了众人,“二嫂,二哥,娘,你们快来看!我又逮到灵芝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郎:今日的欧皇就是我! 第46章 【情敌见面】 01 沈庆一声吆喝, 顿时让前头几人围拢过来。 襄桐走到最前,果然见一棵枯败老松根基处有一株碗口大的灵芝, 她并不上手去摘, 反倒从四周又挖些湿润的泥土培上它的根柄加固。 沈庆不禁疑惑, “二嫂, 这灵芝咱不采吗?” “你不知道, 这长在枯木底下的灵芝难得, 且药性最好,若这个时候就拔了,太过可惜。咱不妨先再养它些时日,等它再长大些再摘。” 沈庆咂舌,“这还不够大?比上回卖得那只足大了一倍。” “应是还能再长上许多, 我听说, 前朝曾经现世最大一株灵芝就是在咱们杭州吴山出产的,足有铜盆大小,当时被苏州富商以万贯的高价买了去, 也不为了救人治病,只供养在他家的看盆里供人观赏,竟还有人不远万里去他家只为一览。” 沈庆眼睛瞪了溜圆,“万贯钱!一万贯够咱家花上多少辈子啊?啊不是, 够咱全村花好几辈子吧?” “对富足人而言,这钱财也不过是笔尖上的一片墨痕,你觉得万贯是那见不着影的大数目,却不知如今汴京城里, 随便一处带庭院水榭的四进甲第都不止这个数,且有多少当官做宰的人家穷其一生买不起,只能选择住官邸或赁屋而居。便是咱们杭州城里,像是虞家的秀园那种有宅有景有池塘的地方,也值上千贯了。不过秀园是接过王驾的地方,占地也有十几亩大,听说光是宅舍就有三四十间,也非旁处可比肩。” 沈庆闻言回头再看眼前的灵芝,心态已大不相同,他小心得不敢上前,“我看出来了,咱这养的不是灵芝,这活脱脱一座城里的大宅啊。” 襄桐又一次成功被他逗乐,“也不能这么比,毕竟铜盆大的灵芝世所罕见,一百年未见得有一只,咱想把眼下这只养到盘口大,少说也得用上一年半载,要是真想养成个芝中祖宗,少说,几十年吧。” “啊,几十年呵,那算了吧,到时我成了个没牙的老丈,连肉都吃不动,不等了,咱不等了。” 襄桐听他献宝,又破功一笑,随后只顺势起身,和沈庭要了根麻绳,直接绑在枯木树干上做个记号,解释道,“省得下回来找不见。” 因有了这发现,沈家人均提起百倍精神继续寻摸起来,且还是专找那枯败的古木细瞧。 不觉山巅在望,果然又给他们发现了三株,比方才那株只大不小。 其中最大的那一株,便是沈庭发现的,足有个手掌大小。他终于扬眉吐气一回,直拉着襄桐邀功,却也学会了拐弯抹角,“娘子看,这只灵芝可还使得?能值上五十两银否?” 襄桐见他叫娘子,当了沈赵氏也不好反驳,只用话呛他,“你若五十两把它卖了,人家定会笑你是个痴傻的,转手十倍再卖了去。” 沈庭也不恼,摸摸头嘿嘿一笑,“卖得多少都是咱家收成,回头好让你和娘买大宅、穿绸衣。” 沈赵氏却在一旁拆了他的台,“娘可不住什么大宅,娘就喜欢咱家的土炕,院子里再养些鸡鸭和几只看家的大鹅。” 襄桐也借机挤兑他,“漫说大屋要按制才能建,便是绸衣也不是咱们平头百姓穿得的。” 沈庆机灵,在一旁提醒,“等大哥当了官老爷,咱家就能住带藻井的宅子,穿丝绸的袍服了。”“大哥走之前这么和我说呢。” 沈赵氏触景生情,不禁往北望了望,“说起来今日就是三月三,也不知大郎此刻是不是已进了考场。要是他真能高中,娘也算对得起沈家的祖宗了。” “娘放心,待过上些时日放榜,大哥定会先着人捎来喜信的。” 几个人在山间又停留了一会儿,并不把找到的灵芝带下山,只沿途采了些卖相上佳的菌蕈装在随身带来的布袋里。 眼见日头往头顶去,沈庭和几个人商量,“时间差不多了吧,咱还要先回家换身见人的衣裳,别耽搁太久反让人等。” 说的是一会儿要去赴安掌柜的约,托他引荐酒楼商会的耆老的事。 襄桐把布袋扎紧递给沈庭,“嗯,这就下山吧。” 等到了山脊,崔、杨、薛三家的人还在忙碌,而他们地头的竹筐皆已装满,还有不少堆放在一旁。 沈庆先去牵驴车过来,也好过秤装车,待会直接拉去太和楼。 等到了驴车跟前,他猛然发现,拴车的地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只和“银子”长得差不多的小黑驴,崔大郎也正在旁边给它顺毛。 “崔大哥,这是你家新买的驴?可真俊!”沈庆不吝夸奖崔家的新驴,且还围着看起来。 “银子”本来在一旁低头啃草皮,闻声似听懂了一样,大概不满小主人夸奖旁家的驴,只从大鼻孔里哼哼两声,还绕着树干转腾起来。 沈庆赶紧回身拔了把青草递到“银子”眼前,“你这家伙脾气还不小呢!我夸旁家驴那是客套,客套懂不懂?在我眼里啊,就属你最俊!” “银子”倒跟听懂了是的,果真平息下来,看的一旁的崔家大郎直乐呵。 “你家驴是成了精吧?” 这时沈家其他人也被引了过来,见崔家的驴车已经就绪,索性当场决定,一会儿先把三家头午采的山鲜都拉去城里卖个热乎的。 就算太和楼收不完,还有几家往来过的店铺。 崔家前阵子和沈家合作过十多日,路数也清楚,最先把采来的山鲜按类分装好,又从车上抬下来个大秤。 崔大伯解释说,“方才买车时偶然看见,想着往后咱们也常用,索性就买了下来。” 倒让沈家有些过意不去。 沈庭本是打算今日进城由沈家出钱买秤的。 “那这秤钱多少,我直接在租子里扣吧。” 崔家并不在意,“我家水田出息多,每年秋上都要从里正家借秤称量,也怪不方便,如今赶上正事,先买来预备着,也不白费。” 杨家和薛家见他们两家大度,也不好意思斤斤计较,等过秤时并不仔细争辩,均放心沈、崔两家的准头。 称量过后,沈庭拿出事先备好的纸笔出来录个数目,又让每家出人签押,随后才带着众人分别往两辆车上搬抬。 回去路上也曾遇见一两个途经的村邻,看见两车山鲜不免闲打听几句。 众人也不细说,只答,“山里采的。” 旁人不知霍山匪患已绝,只当他们说的山是宝石山,均跃跃欲试明日也去。 襄桐见车上分别已有三四百斤的出息,又根据采摘的地界儿推算,先头估算的八千斤还真是太保守了。 按着这个速度,每日三家人采摘个千余斤是不成问题的。 看来一会儿在太和楼和酒楼的商会耆老们见面,要多下些功夫才行。 02 这趟进城,崔家由崔大伯驾车,沈家则是沈庭赶驴,襄桐跟车,几家其余的人则继续留在山里。 抵达太和楼,还不到未时,迎客的伙计见沈家人带了两整车山鲜上门,事先也没听人安排过,只得赶紧进去把掌柜的请出来。 安掌柜也颇意外,之前和沈家人约在酉时,他们这么早就登门,且还带了少说七八百斤的山货,倒让他一时有些抓瞎。 “樊娘子、沈郎、崔大伯,方才伙计说你们拉了一座山来,我本还不信,原来真是给我送鲜货来了。” 襄桐听出他的“惊喜”之意,也上前问礼。 “这是从霍山挖得头一茬山货,我就想着,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必然要趁着新鲜给您送些过来,只是乡邻们一贯实诚,也没想着挑拣分派就囫囵着混着。这两车货您看着收,只挑去好的算数,不须您强留。”“此前说过有了好物要尽了您挑,我可不是假客套。” 安掌柜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人家已听出太和楼的勉强之意,难得他被话拿了一回,也不烦恼带笑答道,“樊娘子也太过小瞧,谁说我太和楼用不上这些许百余斤的山菜,好歹我城里已有了五家铺面,只随意分派了,不出一日就要用尽。” 五家铺面不假,但每家分店总还有从前固定的菜农供应,这些山鲜菜蔬比笋求量小不说,价格也贵些,最最要紧的是不易久存,多说只能放一两日,没理由一次购进过多。 襄桐见安掌柜愿意全收,也不论他是真心实意,或是想撑场面,当即致谢。 “那敢情好,您肯一次全收,我便不须再往旁家跑颠费口舌了,我代乡邻们谢过您如此照顾,往后您若需要,我每次再挑了顶好的一车半车的给您送些来。” 安老板知道这樊娘子历来识趣,不会顺杆爬,下次准不会变本加厉,也说些场面话客套。 接下来的事便容易,安掌柜之把验货的事交给底下人处置。 最后掐整去零一清算,两车山鲜统共六百四十八斤的量,每样菜蔬从十几文钱一斤到五十文钱一斤不等,其中最贵的要数一种碗口大的玉蕈,其次是松茸和蕨菜,剩下诸如鸡头菜、莴苣、野姜之类只统按了十二文一斤核算。 最后十八贯加上四百二十文钱到手,沈庭又特意让管事给写了个明细,也好带回去给没在场的杨、薛两家人过目。 襄桐又借了笔墨,在先头录好的采摘明细后面把几家的收入分派清楚。 其中沈家是东家,且管着收买收卖,义不容辞高居首位,而后是出了驴车的崔家,再后是祖孙三人上阵的杨家,而垫底的夫妻档的薛家,只有两贯又六百多文钱。 沈庭怕薛家有什么想法,只嘱咐崔大伯回去好好解释一下其中的差异是怎么得来的。 崔家既敢拉薛家入伙,自然站出来做保,“他们两口子再不会有二话的,一天两贯钱的出息,和白拣来一样,他们若不稀罕这营生,回头也不须你们为难,我第一个撵他滚蛋。” 襄桐在一旁也提醒一句,“也不算是白拣,我这不收了租钱吗?” 崔大伯连连摆手,“二郎他媳妇儿,你就别拿话臊我们了,就一亩地一月二百文的租钱,猫腰摘菜干上一两个时辰就挣出来了,和把地白让给咱们有什么区别?” 襄桐见崔大伯领情,也道明真意,“其实这租钱,我沈家原本可以不收的,但又怕外人说嘴,或是来抢占便宜,我到时难道能舍了你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家而换了旁人吗?所以就早早立契把钱,凭着文书和租钱说话,堂堂正正告诉旁人,你们是我家正经租户,旁人惦记眼红也没用。” 崔大伯倒没想过这一层,立时又高看她一眼,“还是你想得周到。” 03 沈庭和襄桐要留在城里等酉时去太和楼赴约,崔大伯惦记着把钱带回去帮着众人分了,就携了账本赶车回去。 沈庭和襄桐两个看还有两个时辰要等,索性决定在城里逛逛:主要是寻些备选的酒家,以防晚间和商会的人谈不拢。 两个人漫无目,只慢悠悠赶着驴车,从西往东走下去,不觉就来到花市桥左近。 襄桐见到了此地,不觉想起山上见过的灵芝,便和沈庆商量,“我家旧时有位邻居燕二伯,就在前头不远开了间药铺子,我想登门去看看。” 沈庭听是襄桐家的故交,便提议,“总不好空手上门,咱买些什么吧。” 襄桐一眼看到了路边有卖挂炉鸭的正拎出来,“那就买只鸭吧。” 这回上门,百草居内守着柜台坐着的却不是燕小武,而是他娘燕陈氏,她见襄桐登门,忙不迭起身招呼。 “桐丫头!你今日怎么得空进城来了?”随即又瞧见一旁拎着鸭子的沈庭,“这位是?” 襄桐克服着心里的抵触,勉强介绍,“这是我官人,沈庭,您唤他沈二郎便是。”又帮着沈庭引荐,“这位是燕二伯娘,是这百草居的东家娘子。” 沈庆见过礼随后把鸭子递了过去,“来的匆忙,也没预备什么,这鸭子是路口新出炉的,您留着晚间添个菜。” “看你们,这么客套做什么。”燕陈氏说着又朝后堂吆喝,“当家的,快出来,桐丫头领着他官人来看咱们了。” 最先出来的,却是满手药泥的燕小武,他在里头隐约只听见他娘喊“桐丫头”,便迫不及待跑出来,连手都顾不上擦洗,待一看见襄桐身边还站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襄桐免不了又给介绍一番。 燕小武支支吾吾问了声好,沈庭眯着眼打量,隐约觉得这燕小武有什么不对。 他出门后就直勾勾盯着襄桐看,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的,十分不对劲。 燕陈氏见他儿子连手都没洗,又找个借口把他撵回去,“这是沈二郎特意给咱买的鸭子,你不是最喜食这一口吗?还不拿到灶下切了,晚上娘再多做几个菜,咱两家一道热闹热闹。” 说着不由分说把拴鸭子的挂绳递将过去。 燕小武又是不舍,又是难受,一步两回头去了后院,沈庭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襄桐方才提议买鸭,是赶了巧了,还是特意为那燕小武买的? 襄桐这边却还在和燕赵氏寒暄,“今日晚间还有事,却不能在家里头用饭,我这趟来,是有些药材的事情拿不准,特意来请教燕二伯的。” “成,我这就去后头给你叫人去。” 沈庭又不免多想,襄桐她大伯就是做制药营生的,怎么放着家里人不问,巴巴跑来这百里居问燕家人,会不会,也是专程来见那燕小武的? 可他却不想想,樊家在城北二十里地之外,一来一回少说几个时辰,哪容襄桐大老远特意过去。 等到燕陈氏再次出来,燕家三口人一起齐齐整整出来待客。 襄桐一心只有药材的事,客套两句之后便直言问了。 “燕二伯,我今日在山间无意间寻得了几只灵芝,没有着急摘挖,想再养些时日,不知道眼下灵芝的行市如何?” “是多大的灵芝?长在何处?” “看着起码四年了,大概比碗口大些,均长在霍山的积年枯木脚下。” “枯木下的灵芝啊,若冬日里大约能值个两三百两银,不过开春灵芝价贱,你不妨多养些时日。” “我也正这么想呢……” “不过我听说,霍山被山匪所占,你怎么敢涉险进山呢?也太冒失了。” “谢燕二伯关心,不过霍山的匪患已平,早已没有危险,所以再事的。” 说到这里,难免要把沈家得山的事再粗粗讲上一次,而燕二伯也难免要夸赞沈庭一番。 “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敬陪末座的燕小武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桐丫头这个官人少年英伟,又有一座山的身家,他原本那点想望,怕是半点机会都无了…… 沈庭见燕小武盯着襄桐的眼色越发幽怨缠绵,心里那股邪火终于憋不住。 “娘子,时辰不早了,咱也该去寻安掌柜赴约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二憨:这小子定然对娘子心怀不轨! 第47章 【宴】 01 杭州城里坊郭主户约有十万户众, 其中为商、为工者几占五成,而其他主户或客户, 除去吃公家饭的, 也多是依附这些商户和匠户为生。 匠人易抱团儿、商户喜扎堆儿, 时日久了, 慢慢就会衍生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商会出来。 其实也不只经商的和做工的喜欢集会, 便是仕宦富贵人家, 也兴办个雅集、诗会、春社,有那德高望重或被追捧的还要做个会长、行首之类,且要长长久久保留下来。 今日安掌柜要给沈家引荐的,便是杭州城中最具影响的商业行会之一,名头叫的也应景, 叫做“酒飨会”, 里头集聚了杭州城里百十来家声名在外的大小酒楼的、食店,几乎囊括了所有在官府造册、可造酒的大小正店,以及少数规模适中的酒肆食铺。 对沈家而言, 如果能得到酒飨会里耆老的认可举荐,无异于打通了整个杭州城内酒家的大门。 襄桐和沈庭知道今日之事举足轻重,所以也格外用心,不仅早早侯在设宴的雅室隔壁, 还用心备了礼。 沈庭见襄桐细细验看从“六品居”买来的鲜果蜜饯红漆盒,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咱这礼,会不会太薄了些?” 也亏他是地里泥巴腿出身,竟有一天也会嫌一两银子一盒的果饼价贱。 襄桐只慢慢道出她的想法, “安掌柜要给咱们引荐的,俱是这行里做熟的豪绅,他们不说富可敌国,那也至少是腰缠万贯。别说一盒小小的糕饼,便是将整座霍山的出息捧到人家跟前,也未必能入眼,所以咱备这礼只为表表心意,量力而行就好。若是碰上那些存了善意的,必会领受咱的诚意。” “听桐娘之意,还可能有人不领情?” 襄桐微微垂低眉睫,“若是有人不领情,也是没法。毕竟咱和人家比,仿似蚍蜉之于大树。人家肯拉扯一把,那是恩情,若不肯伸手,也是常理。” 沈庭听到这里,有些心疼桐娘要豁出脸面求人,用手按住她纤细皓腕。 “今晚之事,由我出面吧,你就在这处等我回来。” 襄桐先是一错愕,从前沈庭可从没主动要求掺和生意的事,便故意歪着头逗他,“怎么,信不着我?怕办砸了差事往后让你吃糠咽菜?”说得他仿佛是个吃软饭的。 沈庭脸色一红,往前一数一个月,他可不就是被襄桐和家里人养着吗。 “我是舍不得让你待会儿当众低头求人。” 襄桐倒没想到他有这份体恤,便反手按他手背安抚,“你放心,我自十一岁往后,就早已把面皮练得厚似铜墙铁壁,便是被人剥落一层,底下还有着好些层,且也不会任人羞臊。”“倒是你,这还没出去见人呢,脸已红似猴腚,不知道的,还当你偷喝了多少烧刀子下去。” 沈庭一噎,“我好歹是个男人,你别太小瞧了我。我,我不过想让你看看,我也是有本事养家糊口的。” 襄桐笑得更欢快,“是是是,你是家里顶梁柱,我这不也是靠着你赚来的霍山吃喝吗?” 这话倒也是实情,但沈庭哪敢认。 “桐娘,你这一说,我怎么觉得越发心虚……” 玩笑过后,襄桐又正色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久在乡间,没见识过这为商之人的奸猾,更不知道那些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他们大多数,是手上指着星星,嘴里说着日头,实则心里想的是月亮。你算计不过他们。” “我不知道也算计不过,难道你就不怕吃亏着道了,你家从前也未行过商啊。” 襄桐又笑他没有见识,“你怕是忘了吧,我爹从前是什么人?那是专门给人写呈状、打官司的讼师,别说个把商户,便是以贫告富、为民告官的活计都接过,且鲜少有败绩,你说他那肚子里得有多少墨水和急智?我就算没有子承父业,多少也得继些许才干,若我真办砸了,你再去给我救场不迟。” 沈庭一想,他还真没法和襄桐比聪明,更遑论他那过世的丈人,光是大颂的律令,一匣子书册也不止。 可他还是不放心襄桐自己出面,索性耍起无赖,“我不管,我是家里男人,岂能让你一个妇人独自抛头露面,日后还不让外人笑掉大牙?” 襄桐还当他真的在意,想想只得让步,“那待会儿我们一同出去,到时见机行事。” 末了又补充一句,“往后你和这些人交道打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成算,我届时也会功成身退,不会一直霸着不放。” 毕竟霍山是沈庭的,她还不知自己未来该走向何处,沈家的事她掺和太多,只怕往后不好抽手。只是眼下沈家的生意刚刚起步,她起码也要扶上马,再送一程。 沈庭见她会错意,连忙解释,“我不怕人说我指靠女人没骨头,我只心疼你在外头独个儿披荆斩棘、迎风挡雨……” 02 酉时初,和沈庭、襄桐一墙之隔的雅间里烛火辉煌、丝竹缭绕,显是贵客已入座。 襄桐和沈庭严阵以待,随时等着安掌柜遣人来找。 因离得近,且两边此刻都开了窗,襄桐隐约听见那屋响堂正唱名。 走完看碟,陆续又报上第一盏酒是玉炼槌,佐菜为花炊鹌子、荔枝白腰。 第二盏酒是思堂春,佐菜为莲花鸭签、南炒鳝。 …… 襄桐心下有数,原来仿的是汴京燕子楼的“飏风十五盏”。 她要是没记错,第四盏酒的佐菜是奶房签和傍林鲜,其中傍林鲜中便会用到时下山间的野菜。 想来安掌柜说“已做了安排,只等引见”便应在这上头。 于是朝着身旁坐立不安的沈庭点点头,“估么着,快到了。” 沈庭越发把腰杆挺直,似乎这样才能显出他少年英伟。 想他连面对歹人夺命时都不曾如此紧张,也是荒唐。 过了不大会儿,第四盏蔷薇露上桌不久,果然有伙计敲门来唤,“沈老板、樊娘子,咱们掌柜的并隔壁几位员外有请您二位入雅室一见。” 说完,还叫来两人帮着沈庭和襄桐捧上红漆食盒随后奉礼。 襄桐和沈庭对视了一眼,没有过多言语,打起精神一前一后跟着伙计出了这门,又进了那门。 安掌柜见人被引来,直接起身相迎,直把人领到桌前,正对着南边上首主位站定。 安老板作为东道,也不入座。 “我为诸君引荐一下,这两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起的樊娘子和沈二郎,方才那道被你们赞不绝口的傍林鲜,便是蒙他们两位襄助。他们听闻今日安某人在此宴请诸位业内耆老和前辈,特特摘挖了霍山上第一茬山珍,某又命人用烹茶的玉壶泉水作汤,这才成此珍馐美味。” 襄桐和沈庭见席面上六个人面上或多或少带着揣度,十分谦逊地揖首做礼。 “见过诸位员外。” 而在座的诸人,见安掌柜如此大费周章代人安排,皆疑心襄桐和沈庭和这太和楼关系匪浅,所以态度嘛,根据亲疏远近也大相径庭,但又默契地没有率先兜搭。 坐了最上首的是个穿着暗金绣书生直裰的老者,他面容耿肃,身量清癯,只鼻翼两旁深深令纹令人观之生冷,看起来不似个商贾,倒像学究。 他闻言不十分热络于盘中佳肴和面前的一双碧人是何来历身份,而是先问起了霍山的事来。 “老朽竟不知,这霍山匪患平息后,此山的开山权竟落了你二位手中,此事内情,两位可否向我们这些老不修的透漏一二?” 沈庭本欲上前一步作答,却被襄桐轻捏了一下手肘。 她趁机主动含笑应道,“还未请问这位员外尊姓大名?” 那老头把脸一扬,山羊胡子微翘,“某姓郭,单名一个睦字,在座的诸位念我年长,且在这市面上也有些年头,便给些薄面,称呼我一声郭老。” 襄桐见他座次,该是安老板请来的主宾,不至于是和太和楼结过仇的,那他这般态度,就很值得研判了。 看意思,是对霍山的开山权有意一争,不想如今花落别家,还撞了个正巧? “原来是郭员外,失敬失敬。”“方才您问道,这偌大霍山的开山权因何会落入我等区区乡户村民手中,这话,说来还真有段故事。” 那郭员外冷哼一声,“你家男人哑巴了不成,倒轮到你一个妇人在这里牝鸡司晨。” 沈庭听对方出言不逊立时就要发作,襄桐忙拉住他胳膊,再次抢先反应。 “听郭老的意思,对我家中事似十分热心,那不如改日到我霍山村做客,我仔细同您分说分说?” 郭员外碰了个软钉子,本要作难,但实在关心事情始末。 “哪个管你家里闲事,你只说因何能得了霍山?” “说起来,也简单,无外乎因功受赏,投桃报李。” 这回不等郭员外发话,已有他左右好奇之人发问:“听着有趣的很,还请樊娘子给细说说。” 这回襄桐也不继续藏拙,直把沈庭护主上山、手刃悍匪以及献策受赏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上一遭,当然,掠去她卖身冲喜那一段,也不提郎大人将知府大人的赏赐拱手让人的细情。 这段故事,虽不及说书的讲得抑扬顿挫口若悬河,但因是有感而发,且此中人物就活生生站了眼前,无疑成为最大的噱头,颇引人入胜。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迫不及待问及悍匪都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如传言,是西北来的虎背熊腰的莽汉,又或问官兵剿灭了多少匪类,是否有人落网。 那位上首坐着的郭老见旁人多受襄桐鼓吹、已俨然视沈庭为英雄少年,赶忙“咳咳”两声,说一句“少见多怪”,这这才止了席间宣沸场面。 襄桐知道眼下局面,实难当场再有何作为,只得见好就收。 “诸位饮宴,我们夫妇多有打扰,也是不恭,从霍山采得了些玉蕈,也不精贵,另预备了些果子糕饼,皆是我二人一点心意,还望不弃。” “我二人就先行告辞了。” 02 出了雅室,伙计并没让沈庭和襄桐直接离开,而是嘱咐他们在方才备礼的梢间再稍待片刻,说安掌柜有话要说。 沈庭等伙计一关门,立即用拳头狠狠砸了桌子。 “那老匹夫太可恨。” 襄桐知道他没受过这种闲气,只安慰他说,“不过是个悭吝蛮横的铜臭商贾罢了,犯不上让咱动怒。” 沈庭不欲让襄桐担心,强压着火气闷声“嗯”了一句,复又饮恨,“咱们今晚的礼,算是白喂狗了。” 襄桐支颐想想才答,“也不见得。” 沈庭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碎碎念,“早知道就不买什么六品居的礼盒了,那些玉蕈也阖该都留了给安掌柜自用。”“不是,你方才说什么不见得?” 总算反应过来。 “我是说,这礼,也不一定都白送了。” 沈庭一头雾水,“可是方才,明明没有人和咱们提到要收购山鲜的事啊。连个打听的都没有。”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鸭子游水,动作在水面下头。”“他们这些行商的,鬼道儿很呢。” 沈庭听说事情还有转机,赶紧凑近了问,“你快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方才进门时有没有留意,众人桌上的酒盏?” “啊?什么酒盏?” “方才第四盏上的酒,是蔷薇露,只有那位郭员外的酒盏几乎是满杯的。” 沈庭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推测,“你是说,我们进屋之前,并无人给他敬酒?” “嗯,我猜是这样。”“寻常前三盏,众人多是举杯同饮,而三盏过后,就随了个人的意。” “那便是说明,席间无人和那郭员外交好?可他既能坐在上首主位,定然是众人认可的,这说不通。” “也可能是慑于某些威势?又或者是有什么利益纠缠,要倚仗着他吧。” “那照你这么说,事情不是又回到了原地?众人畏惧他权势也好,有求于他也罢,还不是都要唯他马首是瞻,视我们为跳梁小丑。” “我倒不这么看。”“我想,安掌柜引我们进门时,应是已经提过霍山如今归沈家开采,那郭员外为了一探究竟没有阻止我们进门,但等安掌柜把我们引荐给席间众人后,那郭员外便立即发难,你可见旁人也跟着横眉立目或是吹歪风吗?” “这倒没有,虽然他们不曾提过和我们采买山鲜,也属实没表现出同那郭员外一样的恶意。这么说来,就连安老板,自始至终都不见丝毫紧张,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会开罪了他……” 襄桐也连连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这郭员外的椅子,未必就坐得那么稳当,说不定,我们得罪了他一个,反而是个出头的机会。” 两个人暗暗研究着,安掌柜在外头敲门。“樊娘子、沈郎,我有个朋友想要引荐,还请开个门吧。” 沈庭和襄桐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往门口去迎。 门口站着的,除了安掌柜,还有一位年过不惑、身着员外服的郎君。 沈庭连忙把人请进屋,安掌柜又吩咐随行的伙计,“取我的龙团胜雪来,给沈郎和樊娘子压压惊。” 沈庭连忙表示,“方才险些坏了安掌柜的宴席,哪好意思再让您破费。” 襄桐也表示,“我们未曾受什么惊,倒是难为安掌柜还放着满桌客人特特来看我们。” 安掌柜摆手,“方才的事不论,我先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是我忘年的至交好友,林榭,林老板,眼下是城里鹿鸣斋的东家,也算是拉扯我入行的前辈。” 襄桐听到鹿鸣斋,不禁乐了。 “是城西饮善坊里的鹿鸣斋?” 林榭并不意外他们知道鹿鸣斋,以他的名头和鹿鸣斋的红火程度,说不知道才让人奇怪。 “不错,鹿鸣斋的总店正开在饮善坊,想来两位是光顾过我店里?” 襄桐因笑道,“这可真是七月七穿针——巧到一块去了。”“林老板定是不知道,我沈家前阵子,还曾到您家上门贩笋,赚了您几十两的利市呢。” 这话说完,林榭和安冉均是一愣。 安老板先笑语,“林兄方才还让我引荐,原来你们早已经‘暗度陈仓’,反倒捉我离席霸客,真是该罚。” 林榭也反应过来,“店里事多冗杂,我又难得过问采买的事,没想到竟和您家是老相识了,真是汗颜。”“既如此,我想也不用再劳烦安掌柜的穿针引线,往后若您家山里有什么出产,不拘什么蕈、韭、蕨、笋,每日挑些齐整的给我送来些,就帮了我大忙了。” “林老板实在太客套,您肯照顾生意,我们求之不得,只是您家规矩大,我们小门小户,这货款押上一回,力有不逮……” 林榭本还想不通,为什么沈家如今不再给鹿鸣斋供菜了,疑心他家菜品不佳,没想到原来是因为缓结货款的事。 “这件事我属实不好插手,毕竟是我父亲那会定下的规矩,且众多菜农、屠户都日日循了这规矩,我若为您家破例开口儿,恐怕不便。” 沈庭见襄桐的暗示遭了拒绝,怕失了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赶忙退上一步,“娘子你也是,林老板和安老板仗义,肯拉扯我一把,我们也不能太贪心,不若这样,只要林老板每日都确准从我沈家采办一定数目山鲜,这货款押一遭也没什么打紧。” 襄桐见沈庭这么快就学会了随机应变,心里安慰,只故意酸上一句,“官人都说了,我这做娘子的哪能不从。” 一副唯夫命是从的口气,听得沈庭几欲落泪。 安掌柜还在一旁打趣,“你们夫妇在这儿夫唱妇随地,是想让我这鳏寡之人捻酸不成?” 襄桐倒没想到,安老板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只得安慰,“他日您得了佳妇,再礼尚往来让我们酸上一回就是。” …… 安掌柜和林老板隔壁还有一大桌人没有离席,不便在此久待。 临走,林老板只低声嘱咐沈庭和襄桐,“沈郎和樊娘子不知,咱们这位郭老,和咱们知府大人的续弦连着亲,他那会儿听说霍山绝了匪患,头一个就跑去知府后衙,想花钱买上霍山十年的租约,以建造个山间庄园。哪知道竟被你们拣了现成?”“总归你们往后多加小心就是,我也不多妄言了。” 沈庭和襄桐印证了前头猜测,赶忙向安掌柜和林老板致谢,既然知道了被敌视的根由,也算知道往后该如何处事。 作者有话要说:菜名和酒名是真的,飏风十五盏是杜撰~ 第48章 【扑空】 01 回到霍山村时天色已晚, 沈赵氏却还在院里的菜架子下头坐等,她听见门外驴车刮地皮的动静, 推门迎了出去。 “你们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沈庭当着他娘的面, 一向报喜不报忧, “有我娘子出面, 啥时有过办不成的事?” 沈赵氏跟着连连点头, “是娘说错了, 咋会问这种糊涂话,再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咱们襄桐。” 襄桐被这母子两个夸得脸上直热,赶忙出言打岔,“娘,我和二郎白日里进城后, 山上可还太平?” “太平、太平着呢, 半个进山的外人也没有。我跟着三郎在北边山头又采了不少菌蕈和野菜,还在那几只灵芝附近放了捕兽夹子,省得被哪只不开眼的野物给误吞了。” 沈庭刚想说捕兽夹容易误伤旁人, 但转念一想,外人不知霍山匪患已绝,而崔、杨、薛三家也没有上山的道理,便改作夸奖, “娘果然想得周到。” 沈赵氏一愣,从前她做什么,家里大郎二郎就鲜有认同的时候,如今二郎都会说软和话了, 一看就是他娘子的功劳。 “你和襄桐也在外头辛苦大半天了,赶紧进屋歇着,我想咱明天早点进山,也好再去南边的山头看看。” 沈庭没得到郎大人给出的消息,始终心里不安,便连声劝她,“明日恐怕不行,我想着头午要抽空去趟临平镇,也好寻梁家人把襄桐的身契要回来,再顺道去衙门里重新挂户。” 沈赵氏赶忙表示,“你带着襄桐去忙正事要紧,我带着三郎上山就行。” “那可不成,南边山头有从前土匪留下的匪窝子,听说还不止一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埋下过什么铁夹子铁刺之类的。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沈赵氏这才歇了心思。“那我就还在北边寻芝吧。” 次日一早,是个晴天。 沈庭和襄桐临出门前,特意先到崔家知会一声,“崔大伯,我和我娘子今日还得去城北办点事,先拉上昨日午后采的山货给柳桥楼那几家店送去,你白日要是送菜,只管先往鹿鸣斋去,太和楼则缓缓。” 崔家自是没有异议,又把沈家驴车头午不在的消息转告给杨、薛两家知道。 那两家却一个劲的担心是不是沈家要寻了旁人分租,“他崔大伯,咱那租地的契书还没签呢,我们心里没底呢。” 崔大伯想岔了笑话他们,“瞧你们点出息,不就从昨天菜款里扣了你们不到一贯的租钱吗?难道还担心沈家人不认账?” 薛老四忙辩白一句,“那哪能啊,我们这不是,怕没立字据,回头沈二郎再不租给咱了,被别家抢去。” “这时候知道贪着便宜了?那就好好报答人家,咱能左邻右舍住着是前世修来的,至于能不能走长远,还看这辈子修炼。” 那两家人忙不迭点头,均决心往后跟着沈家好好干。 尤其薛家,连家里六岁大的女娃都背上山来,只让守着竹筐专管分菜。 杨家也不甘示弱,全家祖孙三代,老少五口齐齐上阵,不觉一上午过去,三家人摘挖的菜比昨日头午还多上不少。 薛大伯看攒下了许多,叫来了北边山头的沈赵氏和三郎沈庆,四家人当面把东西称重记录,先拉上一车往城里贩运。 鹿鸣斋的管事一早得了东家吩咐,往后菜蔬尽可能收这霍山来的,一是为了卖太和楼掌柜的面子,二也是卖个噱头,眼下戍兵去霍山剿匪的消息才刚刚在市面传开,那处的出产也算是奇货可居,再让说书的人鼓吹两句,更能吊人胃口。 要是沈庭知道鹿鸣斋心里有这些弯弯绕绕,大概根本不会担心霍山的出产愁销。 02 再说沈庭和襄桐,一早赶车出门,先从钱塘门入杭州城内,在城西把菜送到之前常往来的几家,随后便一路往北,直奔西北二十里地外的临平镇。 襄桐还好,只当这是个寻常过场,没有太多心思,反倒是沈庭,心里急切得连抽了几下鞭子。 襄桐嗔他,“你这个赶法,回头给三郎知道了定要心疼‘银子’,往常他都不舍得打一下。” 等真到了临平镇,已近晌午,因梁家所在的蒲苇巷颇窄,且里头还堆放不少杂物,只容两个人并行,实在进不去车,两个人只能把车停在巷口。 沈庭怕梁家仗着从前身份羞臊襄桐,便把驴绳交她手里,“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咱们,咱们……”他吞吐了半天,想说咱们销了身契,就正式过礼成亲吧。 可怕襄桐当场拒绝,到底没敢说出口。 襄桐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直推他,“你快去吧,一会儿有人进出巷子,咱的车碍事呢。” “嗯,那你等我。” “嗯,快去吧。” 这场面要是被别个瞧见,定要被说上一句腻歪吧?沈庭一边脑补,一边裂开嘴憨笑着一步一回头。 襄桐也朝他挥挥手,用口型告诉他“我等你”。 沈庭越发心急,一鼓作气扯开腿跑出老远,片刻后终于站到了襄桐说的,把西山榆木门板的那家。 咣咣咣,沈庭气势十足地在门板上叩了三响,隔了好久也没有个响动。 他又加大气力连扣了七八下,还出声唤人,“家里有人吗?” 门里还是鸦雀无声。 他有些急了,又用力砸了几回,“梁家人可在家,有急事寻你们。” 这回没从梁家惊动个人出来,反倒是隔壁邻居一位大娘探个头出来。 “你别白费气力了,你就是把门板卸下来也没人睬你。” 沈庭听这话音儿不对,赶忙抱拳。 “这位大娘,敢问这家住的是不是梁家人,就是一个寡母带了双儿女的,从前家里还有个仆役。” 那邻居见沈庭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禁好奇,“隔壁从前住的确是姓梁,不过你又是他家什么人?” “我姓沈,是她家从前使女樊家大姐儿的官人,这趟过来,是想取回我娘子的身契。” 那大娘眼睛一亮,“是桐丫头的官人啊,我说是哪个得了大运,娶了她家去。”那人从头到脚打量起沈庭,又啧啧赞了句,“倒是般配。” 沈庭哪有心思听她的夸,只抱拳又问一回,“请问大娘可知,这梁家人去哪了?” “她家啊,听说被亲戚接去享福了,走了有半个多月了。” 沈庭听完眼睛都急红了,直抓住那大娘的胳膊肘,“您可知道接去哪儿了?” “好像说是去汴京,投靠她小姑去了。” 03 襄桐没等太久就见沈庭垂头丧气打巷子深处走过来。 她见他空着手,脸上没半点喜色,就隐约感觉不对。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梁家人为难,不肯拿身契出来?” 沈庭摇摇头,“隔壁邻居说,梁家人搬走了。” “搬走了?”襄桐听完也是懵的。 “说可能去汴京投亲去了。” “从前没听说梁家有汴京的亲戚,不过也说不定是托词。” 沈庭愈加懊恼,“我要是早些时日过来就好了。” 襄桐见沈庭十分难受的样子,倒不好深究了,往前论些时日,沈庭还在炕上躺着呢,而她自己也没觉得太着慌,真怨不得旁人。 “多大点事,也至于让你犯愁,大不了,咱拿了放奴文书去找个保山,到时照样能销了底档。” 沈庭闻言眼睛一亮,“真的?” 襄桐笑他,“我爹可是讼师,论大颂律令,只怕寻常的读书人还不比我知道的多。”“再说,我自个儿的事,我骗你作甚?” 沈庭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也是我的事啊。” 襄桐见今日无论如何也拿不到身契,本意劝了沈庭直接回霍山村从长计议,沈庭吃了回拖延的亏,立时决定,“放奴文书我随身带着呢,咱马上就去府衙销档。” 襄桐见他上心,也不再犹豫,“那就趁便去吧,不过这保山得须寻了城里的主户,或是乡村的上户。” 沈庭闻言倒有些难住了,所谓坊郭主户,是在杭州城内有房产的本地人士,或是房产购入名下满一年且在官府重新落户的外地人家;而乡村里上户,则至少有百亩田地。 这么一论起来,沈家,连着整个霍山村都拎不出一个上户。 再看沈樊两家的亲朋好友,也多是赁屋而居的贫苦人家。 唯一算是有旧的顾郎中,虽有房产,但来杭州不过数月,两个人暂时陷入了僵局。 至于生意上认识那些主顾,更不好无端上门让人做保,且襄桐身世在外人眼里多少有些不美,也没必要同外人说道。 左思右想无法,襄桐咬咬牙,“实在不成,我就去花市桥的百草居求燕二伯帮个忙,虽说有些挟恩以报的嫌疑,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沈庭想到那日燕小武对襄桐含愁带怨的凄恻目光,本能大叫一声,“不行!” 襄桐看沈庭反应如此过激,不由纳闷,“嗯?为什么不行?” 沈庭不愿解释,也解释不清,“总不好假手不相干的人。”“这事你别管了,就全权交给我来解决。” 襄桐看他一脸信誓旦旦,不好拒绝他好意,“那行吧。”“那就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留言区有的乡亲们觉得女主言谈举止不太符合身份和年龄,我简单解释一下。 一个人被塑造成什么模样,首先看社会的大环境。 就宋整体而言,程朱理学倡导的“三从四德”,和士大夫畸形审美的“裹脚”等积习对女性实在算不上友好,但江南一带又不同,由于养蚕、织造业的昌盛,导致女性家庭、经济地位大幅度提升,也就给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创造了有利条件;女人,尤其是贫民小户中的女人,不再囿于内宅,而是广泛参与到社会经济生活中。这是女主能接受正常教育和愿意闯出一片天地的先决条件; 然后,行文中提到,女主外祖父做到过县令,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区县一把手的位置,统管辖区内的方方面面,可推测女主的娘自小耳濡目染也不会太过短视;而女主的父亲科举无望转做讼师,见多了世间百态,暗笔又写过樊家在汴京停留过,所以女主现在的人格基本形成于十岁以前,得感谢她生在一个有底蕴有见识的家庭。 再经过父母先后去世,卖身到尖酸刻薄的梁柳氏手里,又渐渐磨平了女主棱角,让她越发坚韧圆融,以后经过沈家人的感动,可能又有新的变化…… 所以我觉得,女主现在的心智仍是符合自然成长规律的,不能单以社会上的大多数的心智水平去衡量,况且古代人大都十分“早慧””。 再以沈家为例,沈庭十岁出头就已经下地务农,逐渐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而沈庆现在马上十岁,还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皆是因为被亲人们保护的太好,没有外力逼迫他迅速成长。 也有的乡亲们说更喜欢三郎一些,其实这样率真可爱的性格,是需要旁人付出代价来成全的,所以也请大家多爱沈二憨一下吧~ (咳咳,突然歪楼_(:」)_替二郎拉票了!) 第49章 【旧东家】(捉) 01 “银子”雪白的四蹄在土道上翻飞, 一路从临平镇直奔杭州城内的报恩坊。 那里有户深居简出的富贵人家,光是宅子就整占了南边半条巷子, 正是沈庭想去寻保山的地方。 “我从前的东家搬来杭州城也有两三年了, 家里门客和帮闲有不少本地人, 我做武院那些日子, 也结识了不少, 待会儿到门上托二牛帮传个话, 应是不成问题。” 襄桐听沈庭说要现寻人,不免有些担心,“会不会太拖累人家了?要不咱们还是去找燕二伯帮忙吧……” 沈庭那点干醋没法往外倒,只坚持说,“报恩坊一会儿正路过, 我们先上门看看, 若是实在不行,就去城南寻我未来大嫂家,只是路途稍远些。”就是咬死了不让燕家帮忙。 襄桐见沈庭已下定决心, 虽没猜出他如此反对燕家的缘由,也只能妥协。 她又不免好奇问他,“你未来大嫂家在城南啊?怎么先头咱们在杭州城没听你和娘子说起过?” 且是在沈家最困难最缺人手的时候也没想过寻亲家帮忙,未免有些蹊跷。 沈庭挺痛快一个人, 结果说到这儿有些支支吾吾,“我未来大嫂家姓白,她是城南‘文澜’书院山长的独生女儿。” 襄桐就算没见着“文澜”书院,但从前在梁家时也是听过城里的几家私塾的。这么说来, 沈庭他未来大嫂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呢! 这就更让人好奇了,以沈家的家世,别说山长家的独生女儿,便是像梁家那般的殷实人家都远比不上,从中也可以预见,沈庭那位赴京赶考的大兄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你家和白家的亲,是白家相中的呗?” “也不算是,先头白家没看上我大兄,是我大兄硬求来的,后来两人相看,我未来大嫂也是点了头的。这不,去岁我大兄一过了秋试,就让娘提了礼上门求亲,如今已下了小定。我那时候在主家做武院不得空,倒是没去,后来听娘说未来大嫂是个知书达理的,还有一手‘天目绣’的绝技名动杭城。” “这样好的人家……”襄桐不禁要觉得,沈家这位大郎怕不是长得潘安宋玉一般吧,能让人家姑娘相中的肯定不止才华。 这回襄桐有些明白,沈家有事为什么轻易不肯惊动白家,本就是高攀来的亲事,哪敢随便给人添乱。 “那咱们还是别给白家添麻烦了,也省得将来你大兄归家面上无光。” 沈庭“嗯”了一声,突地感觉这话有歧义,“襄桐,你别多想,我不是说带你去白家面上无光,我是,我是……” 襄桐看他急得顾不上看路,赶紧推他转身向前,“你别光顾着跟我说话,一会撞上人了!”“我不是那些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家好,是人家的,我有手有脚自食其力也不比旁人差。咱不上门去麻烦人家,只是因为不想欠了人情。”“ 再说,她就算丢人也是丢樊家的人,她还没姓沈呢! 约么一个多时辰后,总算到了地方。 沈庭将驴车停靠在报恩坊一处朱漆铜环大门前头,暂把驴绳交给襄桐,并嘱咐她几句才上前叫门。 门房见是沈庭,先是一愣,转而惊喜,“这不是沈二郎吗?听说你上次护送二夫人回冀州省亲那趟受了重伤,这是已经大安了准备回来上工吗?” 沈庭赶忙解释,“托彭三哥惦记着,我这也才养好没几天,因家里人不放心,现在已改行不做武院了。” 那彭三在门房里终日难见几个人,憋闷久了难免唠叨,“你这身手,不做武院真可惜了。那兄弟如今在哪处发财呢?” “我啊,回家务农了,顺便摘挖些山鲜到城里贩卖。” “这行当好!这行当好啊!所谓靠山吃山,临海吃海,你这是不愁吃喝享福的命……”又捎带眼看见不远处在驴车旁等着的人,嘿嘿一笑,“这是你妹子啊?长得可真俊,说亲了没有?” 沈庭见他有刨根问底、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赶忙抱拳请托,“我今日来,还有些要事,能不能劳烦彭三哥帮我进去叫胡家二郎出来一趟。” “这可不巧了,今日二爷和二夫人去了城北禅光寺,只有老安人在家。” 沈庭听完顿时泄气,在这里寻不到人帮忙,难道真要去白家求人吗? 他一转身,却看见个熟悉的人,正在驴车旁和襄桐打招呼。 沈庭紧走几步,“郎大人?您怎在此处?” 刚从城外军营回来、手里还牵着马的郎琛面上一囧,“这不是,明日休沐吗,我来亲戚家串个门。” 02 沈庭在报恩坊做武院那会儿,只知道他东家姓晁,东家娘子姓汴,内宅里还有位端居不出的太夫人,寻常都让人“老安人”的叫,姓什么却不清楚。 这回郎琛倒帮他揭开了谜底。 原来晁府里的老夫人也姓郎,且是郎琛的嫡亲姑祖母。 郎家把个不成器的次子一杆子支到杭州来,也有着让晁家亲长帮忙督促、照看的意思。 虽说晁家如今只是个挂职的宗室,但毕竟是国姓,往上数三代,也是世宗嫡子,地方官再大也要敬这家和官家连着亲。 杭州这一脉的晁家家主只是个挂职的六品上的昭宣使,平时都不登衙门口儿,是个家风严谨、从不惹祸端的人。 郎家把孬娃交到他手上,特别放心,且也指望着能将他带入正途。 郎琛虽不愿被人管教,但还要顾及亲情孝道,每隔上十天半月就要来报恩坊一遭。 沈庭和襄桐听了一番热闹,总算知道为什么胡大牛会被弄进郎琛手底下,那也是变相的保护和耳报。 郎琛解释完其中因由,把手一摊,“所以尽管我并不很想进去,但我那姑祖母若接连几日见不着我,定要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我爹——她亲侄儿的案头,那我就甭指望今年能回汴京喽。” 沈庭想不到郎大人还有如此促(苦)狭(逼)的一面,出言宽慰,“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您家中惦记您呢。” “我倒宁愿他们换个方式关心我,譬如说早日让我回到汴京。”郎琛感叹完,不免又好奇沈庭来这的原因,“我说完了在这儿的原因,你总该也说说吧。” 沈庭看了襄桐一眼,见她点点头,便简单地说了一遭襄桐从梁家赎身的经过,又说想找晁府里的熟人做个保山。 郎琛既碰见了,这等闲事自然要管一管,好歹这个沈二郎算作半个“自己人”,且吃人家嘴短,沈二娘子的灶头他还想继续蹭呢。 “这点小事还用得上旁人,回头我陪你去趟府衙,保准今日就把事办妥。” 沈庭摇头,“您才来杭州城不到一年,怕是当不得那保山……” 襄桐忙在一边拉沈庭衣袖,复又朝郎琛道谢,“多谢郎大人玉成,等改日您得空,再到沈家做客,我必要做它一桌汴京美食款待。” 郎琛一边笑沈庭这个憨货竟娶了个巧妇,一边垂涎美食的诱惑。 “这饭要吃,事也会办,不过眼下,我这自身难保的泥佛,还得须你们两尊真神保我一保。” 这回连襄桐也不动郎琛心里的弯弯绕绕。 “还请郎大人明示。” 郎琛嘿嘿一笑,“这事也简单,待会儿我进去拜见我那姑祖母,你们俩儿跟我一同进去,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沈庭错愕,“我们也进去?” “对,你们也进去。” 他怕两个人不上钩,也诓骗他们,“也不白挨累,至少能吃一桌上好席面。” 沈庭不稀罕席面,他每天吃的都是襄桐精心捣腾出来的美味佳肴,她眼下只关心郎琛的真正用意。 “我从前只是府里武院,直接跟您去后宅,恐怕不妥吧。” 郎琛为了让他们就范,只悄声相告,“我和你们说,我那姑祖母也是个可怜的,她从三十岁往后得了鹤膝风、腿脚就不大利索,所以寻常连院门都鲜少出,这人一闷着了,就爱听个山野故事什么的,你们见了她老人家,别的也不用多做,只管把二郎是如何令双驼岭的悍匪毙命,樊娘又是如何嫁入沈家,又是怎么白手起家进城贩菜的经历当个段子讲了,博她老人家一乐呵。” 沈庭顿时把眼瞪得老圆,“郎大人是让我们,当说书先生?” “差不离吧,反正你们只要说得够精彩,她老人家准保想不起来给我物色什么‘大家闺秀’逼我相看。” 襄桐见郎琛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咳咳两声,“您就不怕老安人见了我们两口子,催得越发急切了?” “额……” “不管了,反正我自己进去肯定在劫难逃,带着你们还能多些胜算。” 郎琛于是领着沈庭和襄桐再次叫门,直接奔赴内宅。 几个人一路上畅通无阻,那些稍微有些身份的仆从还会主动问一句,“郎公子安。” 郎琛十分受用。 想他在京中时,家里仆从知道他不受亲爹待见,惯会见风使舵,连个洒扫小婢看见他在屋里偷喝他爹的窖藏老酒都敢说一句“我告诉老爷去。”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沈庭,则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唯恐到了这后宅里唐突了内眷。 郎琛见状给他宽心,“你放心,这宅子里没有能让你惦记的,要是我真有个什么表姐表妹,我恐怕也是不敢来的。” 话没说完,打院子里走出来一个穿鹅黄褶裥裙的明艳少女,正颔首向送客的管事妈妈道谢,“庆妈妈留步吧,我改日再来看望老安人。” 作者有话要说:轻轻撩开了未来大哥大嫂的神秘面纱~ 又给小琛安排了个cp 第50章 【保山】 01 少女打廊道行来, 不似旁家闺秀莲步轻移,而是行得大步流星。若不是她裙幅所限, 真要抖起朵朵浪花。 再低头一看她裙褶之下, 果然一双天足曝露于人前, 绣鞋前头还分别缀着指肚大小的珍珠, 莹莹可爱。 她行得潇洒恣意, 可惜苦了跟着她的小丫头, 只一边紧赶慢赶,还出声唤,“姑娘慢些走,圆儿快追不上您了。”说完提起裙角就是一路小跑。 前头的少女稍稍顿足,回头笑她, “出来时让你少食几个肉丸子你偏不听, 这会儿肚皮撑涨走不动反怨我走快了,回去看罚。” 圆儿银盘似的脸庞顿时一皱,“姑娘不会又要裁了我三日的茶点吧?我昨日才解了禁制, 求姑娘抬抬手吧……” “我看啊,不止茶点,连你一日三餐两顿点心并宵夜都要改做只食两顿,不然下一趟出门可不敢让你跟着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状元楼的白面馒首成精了呢。” 那圆儿一脸憋屈,“还不是姑娘当初给我赐的名意头好,您叫我圆儿,我可不就朝圆了长……” “哦, 那从今儿个起,你就改名作瘦儿,我过几日瞧瞧,到底你那点心裁撤的冤是不冤。” “唔……” 对面主仆两个还在边走边打那口舌官司,并没留意贴着廊道逼近的三人。 郎琛无意间听了半晌热闹,尤其看那叫圆儿的丫头长得白白胖胖,身形圆润,果然真如那薄皮馅大的菊花馒首一样雪白圆润,实在忍不住竟破功乐出了声。 对面那对主仆听见动静,也将将行到附近,这才发现有旁人在。 做主子的胆色颇大,只见眼前有个穿了软甲的年轻郎君掩唇低笑,他身后一双金男玉女也噙着笑意看过来,脸不红心不跳,只仅仅表情僵了那么一瞬。 她心里哀叹出行不利,这是丢人丢到国姓爷府里了。 她回头又嗔了一眼满脸无辜的圆儿丫头,随后若无其事转过头,朝着郎琛等人颔首,“对不住了,还请诸位借过。” 竟是直接带着她家胖丫头落荒而走了。 郎琛见那做主子的眼波流转,灵秀机敏,且还不忸怩呆板,他那二十几年也没开花的铁树老皮似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心头一股痒痒从头蔓延至脚,呆呆地回味半晌也没能缓过神来。 “郎大人,郎大人?您在想什么?” 沈庭轻唤两声,总算让郎琛又回了魂。 “哦,走吧,咱们去见我姑祖母去。” 02 郎老安人住的院子叫荣寿堂,院里除了几个年轻丫头,剩下都是积年的旧仆,有好些个,还是当初从郎府里出来的,所以对郎琛这个旧主家的小公子颇礼遇。 庆妈妈方送了回客,听见郎琛登门,亲自代老安人迎了出来,见他今儿个不是独来,还引了两个同行,颇为意外。 “表少爷来了,快请屋去,老安人已吩咐厨下备了您最爱吃的汴京菜,今儿个可一定用过膳再走。” 说完,又特意凑近了小声嘱咐,“国姓爷和夫人早起出门前不知因何惹了老安人不快,小郎君直当发善心,一会儿席上多陪她老人家笑闹几句,也好哄她多吃几口饭菜。” 郎琛连忙表示,“庆妈妈放心,我今日带来的朋友,最会讲书,准能让姑祖母她老人家开怀。” 末了,他又忍不住问上一句,“方才我进门时,见两个眼生姑娘打门里出去,还不知是府里哪位贵亲?” 庆妈妈稍一回想,便知道他问的是谁。“那主仆两个啊,是咱报恩坊里最大的正店‘状元楼’的少东家和她家使女,原是之前受了二夫人的恩来答谢,却没想扑了个空。咱们老安人好热闹,这才请进门多叙了几句。” 庆妈妈想想又觉不对,这位表少爷之前推拒了老安人安排的诸多人选,于成家之事从来视之为洪水猛兽,怎么今日倒转了性子,询问起姑娘家的事来。 “表少爷,那家人跟咱不是一路,您下回遇上了也甭理会。” 郎琛奇了,不是一路还往姑祖母屋里领? “那状元楼是匪窝子不成?怎么听您的话,似不待见?” “嗐,她家倒也不是歹人,就是寻常商户人家,且绝了嗣,竟让家里独生女儿立了继,做那抛头露面的少东家,在咱们坊里也算是显了大能的。” 庆妈妈话里暗藏褒贬,相信郎琛自能分辨。她所虑者,是怕郎琛误以为那姑娘是老安人故意给他安排的相看人选,这才急急撇清,省得到时拴错了姻缘,惹郎家本家不快。 郎琛面上还是片淡然,也不再多问,便由着庆妈妈把他们引进内堂。 郎太夫人见郎琛进门,不等他问安便兜头盖脸数落他一顿,“你说你个猴崽子,上回我请了费家夫人并她家女郎到我府里饮宴,不是说好让你趁着请安入门一见,也好让人相看相看,你倒好,一听说我传唤,竟翻出墙去逃散,真真是想要气死我个老棺材楦子啊。你不体恤我我也认了,我那入了土十年的亲弟弟在地下见你这不肖子孙,该是也要从棺木里坐起来。” 沈庭和襄桐站在郎琛身后,看他挨了骂,还滚刀肉一样上前去搀郎老安人的胳膊,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郎琛倒一改往常,乖觉的很。 “我知错了,下回准保不再翻墙跑了。”“今儿个当了外人的面,姑祖母您多少给侄孙我稍稍留点脸面,回头等谢了客,你想把我蒸熟煮烂我也认了。” 郎老安人这才留意,还有两个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跟进屋来,用手指了指郎琛,“合着你是故意搬了救兵,要是今日不给我个说法,定下你未来娘子的人选,别说我将你父亲亲自请来。” “别别别,父亲日夜操劳的,让他来不合适。”郎琛为让她罢休,又信誓旦旦保证,“姑祖母放心,我心里已初初有了人选,只眼下不好说破。” 郎老安人看了看同样一脸无辜的庆妈妈,简直不敢相信,“有了人选?是哪家闺秀,是打咱们府上结识的,还是经外人说和?” “您老人家就别多问了,回头八字有了一撇,我再跟您细说。” 郎老安人知道她这个侄孙是个内里执拗的性子,但也不会打诳语,他不同意的事不会出言诓骗。既然当面得了他保障,这才稍缓了脸色,复又问上一句,“跟你同来的两人又是哪个,也是你军中结识的朋友?” 沈庭这才带着襄桐上前行礼,郎琛且还帮着引荐,“姑祖母,我今儿个给你带来的,可是两个有福运的人,知道您今日在府里受了冷落,特特寻了来博您开怀一乐。” “这位是霍山村的沈二郎,前阵子护送我表婶归宁,在双驼岭徒手勇斗两个悍匪的那个少年英雄。旁边这位,是他患难与共的娘子,樊氏。” 郎老安人先头见两个人低眉顺目规规矩矩,还没觉得如何出奇,但一听郎琛提到双驼岭的事,顿时睁大了眼睛。 “是那个孩子啊,快走近些给我看看。” 沈庭见那太夫人长得慈眉善目,且还是从前东家,就拉着襄桐往前凑了几步。 “当不得老安人的夸奖,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且后来楚先生替府里给我送了恤银,使我活命,这才使我有命重来府里给您请安。” 郎老安人点点头,“你遭了难吃了苦,还能对我家心怀感恩,足见你果真是个好的,不过你也别过分谦逊了,我那二儿媳归宁那日,多亏你探路时灵醒也有手段,将那两个落单的匪类当场绝断,不然将上山更多悍匪引下山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说完又想起来关心一句,“身上的伤可大好了,还打不打紧?” “多亏我娘子对我悉心照料,如今我已能独自驾车了,已大好了。” 郎太夫人有些讶异,“我那日怎么听说,你未曾娶亲?” 沈庭看了襄桐一眼,并不遮掩,“我娘子本是旁家使女,彼时被她从前主母典卖到我家,原是为我冲喜,我命悬一线时,她对我不离不弃,衣不解带不离左右照顾月余,如今我们虽然六礼未完,但我正打算拿了放奴书去府衙里替她销了附籍,做成个正经夫妻。” 郎老安人拉上郎琛作比,“你瞧见了没,这世间夫妻就当如此患难与共,你身边既有如此鹣鲽情深之人,怎么就没把你感化了去,也动那凡念早早娶妻?” 郎琛嘿嘿一笑,“谁说没动,我刚不是和您打了包票了吗?” 郎老安人见他狡黠,也不深究,“既今日得了旧家人登门,咱晚间就好好热闹热闹,回头也再给我这老婆子仔细讲讲你们故事。”又同郎琛说道,“你也好好听听,看人家是如何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郎琛恨不能立时走脱,只找个由头敷衍,“我刚答应了沈二郎,一会儿去衙门想法给他寻个保山,也好将樊娘在旧主家的籍契销了,省得耽搁摆酒的好日子。” 没有正常籍帖,在衙门里是立不成正经婚书的。 郎老安人听了不免奇怪,“不是已经赎买了吗,怎还要保山。” 沈庭上前解释一句,“当时因梁家人客居在外,没将我娘子身契随身携带,只拿银子换了个放奴文书,我今日到临平镇寻梁家人讨要旧时身契,哪想到,梁家半月前就已搬走,我实在没法,这才想要寻个保人,也好能顺利完婚。” 襄桐在一旁咬唇不语,她几时答应过要真个嫁他?可是在外人面前,总不好当场撕破脸皮,只得暂做隐忍。 而郎老安人听了,也深以为然,“这事是要抓紧了半,最近几个月的黄历我都翻遍了,好日子属实不多。” 郎琛顺杆爬,“那侄孙就带他们去衙门口把事办了,今儿个就不留饭了,等改日再登门拜望您老人家……” 郎安人看他是想脚底抹油借机开溜,拿眼夹他,“这事只你能办了不成?庆妈妈,拿了国姓爷的帖子去知府衙门一趟,就说我们家给沈家娘子做个保山。” 第51章 【国事家事】 01 郎老安人不仅赏脸留饭, 还立时派人去知府衙门替襄桐打点重新落籍的事情,郎琛便再没有推脱借口, 连着沈庭和襄桐也诚惶诚恐入了客座, 和主人一道共餐。 郎琛知道他这位姑祖母一家虽然低调, 在外头的声名也不显, 但因汴京里有人关照, 连府尹老爷逢年过节都要借着给老安人请安套近乎, 所以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并不太当回事,但沈庭和襄桐十分感激,却不知该如何回报一二。 因逾着年岁,这宴也并不分席, 众人都挨了一张梨木圆桌围坐, 众星捧月般哄着老安人开怀。 片刻后,诸人先进了暖席的茶汤,随后庆妈妈就张罗命人传菜。 沈庭见状生出些许不安, 他悄声询问身旁的郎琛,“郎大人,咱们不等国姓爷和夫人归家就开席吗?” 郎琛知些内情,猜是老安人还在和她儿子、儿媳置气, 故意要落他们面子,只叮咛沈庭不要多问,又道“听我姑祖母安排便是,千万别提起你旧东家夫妇。” 沈庭头大如斗, 也不敢多打听。 待四个看盘、八道热菜和四个围碟上齐,门口适时有人来报,“老安人,咱家老爷和夫人归府了,正往咱荣寿堂来呢。” 郎老安人听完眼睛都不眨一下,“让他们直接回正院吧,说我院里有客,就不招待他们大驾在我这偏院里用膳了。” 来报事听是让传这话,面有难色,却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出了门。 郎老安人却还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是我这张老脸长得比桌上的佳肴还更遭待见?” 郎琛是孙辈,知道老人家是故意要落家里男女主人面子,累觉这浑水不好趟。 “您还别说,今日这些饭菜确只算差强人意,就看这道旋切肉淘,肉皮不够酥烂,色泽也稍欠火候,都不用提汴京的樊楼的招牌,就是跟从前咱郎家掌勺的宁厨子的手艺比,也差着好几条街呢。” 太夫人听他提到汴京郎家,立时放下手里碗筷,不觉也跟着叹口气。 “知你是个老餮,这些粗茶淡饭糊不住你的嘴,我猜着你也不愿在这宅院里久留。你要是想寻了由头回去,那便走吧。我也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个的,明里哄着我,心里实则腻烦我这老背晦的,恨不能天高水远离得万千里地去……” 沈庭和襄桐听老安人一番摸不着边际的话,知道郎琛是被迁怒了,可惜他们人微言轻,且不知内情,只得低头装聋作哑。 郎琛显是比他们两个明白,“姑祖母,您这事也不好往左了想,都是您的至亲血脉,难道真有哪个生出个虎狼之心,盼着与您骨肉分离不成?左不过时运所致,顺承天意罢了。” 老安人听完火气更大了,“天意?合着就他们老晁家是天,我们旁个都是那地里蒿草野芥,随意被人踩踏也不足怜惜?你摸着良心想想,你还有位在宫里守着冷灶的亲姑母呢,就算是顾念天家玺继国祚,那也不该轮上她姓玉的!” 郎琛惊得额头直冒冷汗,“姑祖母,这话在家说说也就便了,可不敢在外头妄言。” 郎老安人痛快一回嘴,也知她恼恨无用,并改变不了任何结局,只摆摆手,“罢了,我也是近古稀的人了,再过两年,也要躺了地下和你祖辈人作伴去,还管顾着旁个作甚。”“我这会儿有些乏了,你们尽意吃些,晚些去你表叔父那里问个安再走吧。” 总算是变相给了台阶。 等老安人回了寝间,郎琛、沈庭和襄桐几个作客的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 庆妈妈服侍了老安人回屋歇下,特特又出来一趟寻郎琛说话,“表少爷也真是的,我先头不是和您说了要哄着她老人家说话?你倒好,偏又招她提什么汴京、官家,害她老人家又吃不下饭,怕是三五日也消不了气。” 郎琛没法和庆妈妈仔细分辨,“是我一时嘴快了。”“不过这样大事也拖不住,京里那位报书来了三回,且万寿节将至,这两日总要有个定论。我是个外人,尚且能看得清,承哥儿这回,是非进京不可了。” “唉,说起来也不是头遭了,怎么就偏可着咱这一脉折腾呢?老安人一辈子统共就那么点血脉,头生儿子给送去了襄阳王府,如今得继了反不敢亲近。她怕遭人惦记,一辈子深居简出低调得不似个王亲,就连两个聪敏的小哥儿,都要藏得深深的,没想到还是要……”庆妈妈说着,眼眶就要泛红。 郎琛看不得这个,“妈妈快别说了,以后传出去可是口实。”“您赶紧屋去替我照顾姑祖母,我下回休沐再来看她老人家。” “唉……”“那我送送表少爷吧。” 02 郎琛按了老安人吩咐,要先往正院去给他表叔表婶问安。 沈庭和襄桐两个外人,今日遇了这么遭事,哪还敢上前,只在院子里找个僻静地界儿等着。 沈庭见左右无人,拉拉襄桐衣袖,“依你看,郎老安人这是跟国姓爷置的什么气?好像还牵扯了官家和襄阳王府?” 襄桐其实也不确准,但因她毕竟在汴京城过活了几年,市井里关于天家的流言还是知道一二的。 “我先问你,咱大颂的国姓是哪家?” 沈庭不明白襄桐何意,只按常理答她,“自然是姓晁。”“咱如今不就在国姓爷府里做客吗?” “那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呢?又姓什么?” 沈庭虽是乡野小民,但这样的大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元后姓戴,继后姓玉,几年前仿佛也有风闻,郎家那位贵妃娘娘有望晋位,却到底输给时运,赶上那几年边境不稳,手握重兵的玉家满门儿郎几乎都披挂上阵……” 刚说到这儿,沈庭似乎明白了什么。“方才老安人说的便宜了玉家人,指的是皇后娘娘?那骨肉分离之说,便是要把家里孙辈送去……那处?” 到底是天大的事,他也不敢确准。 襄桐却比他笃定,轻轻点点头。“咱们官家早已过了天命之年,且至今膝下空虚。如今北边连年兴兵,战火燎原,提早选些宗室子认在中宫名下,原是旧例。”“且听老安人的意思,她也不是头遭将血脉过继出去,想来如今的襄阳王府里,便有她老人家的血脉。” 沈庭还是不敢相信,“可是国姓爷不过区区六品闲职,且到了这一代,已是世宗玄孙,早没有爵封,就算官家想寻人为继,也该从近支主脉着手啊。” 襄桐也只能凭空猜测,“许是,近支没有合适人选。” “怎会没有合适人选,那些王公高门里养出的公子,哪个不是远见卓识、胸有城府,比一个六品小吏家的小郎不强上百套?” 襄桐再次刷新沈庭的认知,“就是因为太有见识,太有抱负了,且身后的大树也根深叶茂,遮天蔽日的,反而难让人放心……官家是做君父的人,自然要能保证能为君,再为父。” 沈庭举一反三,“你是说,官家是恐近支主脉虎视眈眈?这么说来,承哥儿的身份确实正好,不仅年纪小,且原身无靠。” “也不算无靠,毕竟跟郎家沾了层亲,这关系也更好。” 沈庭按着襄桐的话头又往深了想,“若承哥儿他日为继,原本是郎家的亲戚,可嫡母又是玉家,如此两头互相角力,也是个制衡。咱们那位在御座上端坐了三十载的官家竟已经,想到那么长远了吗?” 襄桐感叹的却是另一层,“这也大概是老安人不希望嫡孙入宫的原因。既心疼那孩子要入了龙潭虎穴竟由天命,也担心他日后腹背受敌,众叛亲离……” 03 从报恩坊出来,郎琛先带着沈庭和襄桐往知府衙门去。 因晁家人已经打过招呼,没用郎琛多说半句,府尹大人便命人把襄桐的户凭发了。 郎琛还有事找府尹大人磋商,便让沈庭和襄桐独自家去。 出了府门,襄桐看着手里的一张薄纸,难得有些动容,“我往后,又是个良户了。” 沈庭看她此刻高兴,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免旧事重提,“襄桐,我想,我想,这两天就找个黄道吉日,去你家过礼。” 襄桐本还沉浸在重新拿回户籍的喜悦中,听他一番豪言壮语,心里竟也有一瞬松动。 她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时日沈家人的家风人品,以及对她的百般关爱,是她父母亡故后再没有体会过的。若让她就此离了沈家,她自认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她明白沈庭到了这个时候重提旧话,不是仗势逼迫,而是怕她一去不返,心里有些不可言说欢喜,却只拿眼瞪他,“哪个说要跟你过礼,我还没答应呢。” 沈庭见左右无人,悄悄将她手也拉了,“我知你还信不着我,但总归我们也算同过甘苦,共了患难,且我家里人同你处得也百般顺意,就连家里驴子都跟你更亲近,你就算不看我诚心实意,也请念着家里长辈和三郎的诸般好处,勉为其难应了我这一回吧。” 襄桐看他光天化日竟也敢动手动脚的,气得往外抽手,却不敌他力大,实在无法,只能暂时松口。“方才郎老安人不是说了,近来没有好日的!” 沈庭不管那个,“只要咱们心意诚,天天都是好日子。”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你方才,是答应我了?” 嗷~ 沈庭激动得抱起襄桐转了一圈,吓得襄桐连声求告,“你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反悔了。” 第52章 【蜜三刀】 01 酉时初刻的天还亮着, 西沉的日头洒下红彤彤的余晖,将杭州城的青石板镀了一层金沙。 街市里挑担摆摊的小商贩们等不及天黑, 早早出门抢占夜市的地盘, 不大会儿便把拦线的空地占去十之□□, 让原本可以并行的大路只勉强能走单个车。 沈庭赶着驴车, 见路窄难行竟一点不觉恼恨, 反让驴儿信步而行, 他还不时偷觑身旁一臂之隔的襄桐,恰逢一片翦云流过,她整个面颊在夕照照影铺洒之下乍有种惊心动魄的惑人神态,较往常看起来,更加生动娇美。 沈庭一时看得呆了, 身边心心念念之人往后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了, 再不似天上星星水里月亮摸不着影儿。 他也忘了说话,只傻小子一样乐得眉不见眼,嘴险些裂到耳根后。 襄桐早有所觉, 忍了又忍终于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知道他真是欢喜傻了,即便一向面上冷淡也不禁要破功。 没有这么臊人的! “你先停车,我下去走走。” 搁谁被这么看, 也受不住。 沈庭还在发痴,只憨憨“哦”了一声,随即看看左右拥挤行人,“娘子是要在夜市子里买些什么吗?我也下车和你一起, 别给那些不长眼的挤碰着。” 叫起娘子来,改口得特别顺溜。 襄桐本来没有买东西的打算,但既然沈庭想岔提到这一节,她索性顺坡儿下驴。 “嗯,是要买些物件儿,前几天三郎张罗想吃馓子,我得买些饴糖,回家就做个蜜三刀,路过西边布市顺便再扯些结实棉布,也好给娘做身上山穿的新衣,要是你不急,我还想给我家里大伯大伯娘备些礼,过几日也该回去看看……” 沈庭见谁都被提到,唯独落下自己,很怕她下一个提起的要轮到身后的“银子”,立刻用手扯了襄胳膊和她对视。 襄桐看他蹙着眉一言不发,就像个守着糖铺子的馋嘴娃儿,周身透着股可怜,可眼里却满是依恋。 她不敢深想那一汪化不开的潋滟眸光是什么时候积淀成如此浩瀚的湖海,甚至已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下意识地就要甩开他的大手。 自然挣不开。 她低下头,十分不情愿许诺,“路过菜市再买只活鸭给你做鸭血馎饦儿。” 沈庭得逞,这才重新挂上笑,可松开的手却顺势滑下,直勾住襄桐的柔荑。 襄桐惊得不轻,当即挣开,用杏目狠狠瞪他,“要死呢,满街的人。” 沈庭又改做挽她手肘,嘴里却逞能,“我拉我自家娘子,和旁个又不相干。” 襄桐还是不惯和人太过亲近,寻个托词道,“你,你身上都是‘银子’的味儿……” 沈庭上当,还担真不小心沾染了驴粪蛋,果然抬起袖子闻了闻,可哪里闻得到。 襄桐却已趁机往前走出几步,唯恐避他不及。 沈庭如今得了襄桐首肯,脸皮也愈发变厚,仗着人高马大的,牵着驴几步就追上前去。 因疑心身上真有汗臭熏坏了香喷喷的娘子,他只得委屈一下,只用自己食指去勾襄桐小指。 襄桐从前没发现这人如此泼皮,回过头故做个色厉内荏的样儿唬他,“咱们还没完礼呢!你尊重着些。” 沈庭顿时又露出那副可怜相,倒似欺负人的是襄桐。 襄桐气得没法,朝着他胳膊狠拧了一把,“你再这样,我可反悔了。” 沈庭立时绷紧了脸,“娘子别恼,我就是怕你跑了,恨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我没有轻看你的意思。” 襄桐也知道,既答应了沈庭给他做娘子,往后和旁人自然不同,但一时哪过得去心里那道坎儿。 她万八千年前就立志要独自撑了门户,如今头脑一热应了门亲,确确实实不知该怎么同“官人”相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心里从前的想头你也知道,眼下一时转不过来弯。”“我想,总归离着正式办礼还要些时日,咱就就先以礼相待,相处着瞧瞧?” 沈庭刚想说,这哪有试的?但转念一想,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总归他不松手,她就肯定跑不掉。 02 两个人回到霍山村,沈赵氏难免要关心,“契书可拿着了?籍帖换过了吗?” 沈庭和襄桐又费了些口舌把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同她讲说一遍,但郎家那番过往只拣了能说的一语带过,至于什么官家立继、国姓爷献子、郎玉两家的纠葛是一个字儿也不提。 沈赵氏倒也不关心那些,“办成了就好,办成了就好。”“你们待会儿想着去隔壁你崔大伯家一趟,他白日里进城,似乎遇上些事儿,我又料理不明白,说你们回来再定。” 襄桐身上惫懒,且不愿意和沈庭同去,便支使他独去,她自己则拿了布去沈赵氏房里,准备给她量身。 沈赵氏见襄桐竟还想着给她带东西,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也真是,娘这把年纪了,有两身换洗就成,不年不节哪还要做新衣裳。倒是你,正是花一般的年岁,阖该好好捯饬捯饬。” 襄桐也不气馁,“娘才过了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怎么就言老了呢?再说如今家里一日好过一日,您也该过几日享福的日子了。” 沈赵氏心里熨帖,也跟着点头,“你说的对,我沈家如今也不再是穷刨土的泥腿子了,往后只会更好。”“明日咱们从霍山回来,我定要亲自下厨弄上几个菜,也算贺你如今得偿所愿,重获良籍。” 娘俩个在烛下又憧憬了一会儿,沈庭从隔壁崔家回来了。 沈赵氏正说到明日要上霍山南峰看看的事,见沈庭进屋随口问了句,“和你崔大伯商谈得怎么样了?” 沈庭便把崔家并其他几家的意思传达给襄桐。 “如今他们看了山里出息好,便盘算着把两个山头也都佃下来。” 沈赵氏也在一旁补充,“我白日听崔、薛两家提起,也是暗示过他们一回。他们几家那才多少劳力,只夹道那十几亩林地就够他们忙了,如今还有大片没采的山鲜,这不就是得陇望蜀了?可我又怕你们有旁的打算,就没把话说死。” 襄桐这回不急着表态,而是询问沈庭的意思,“二郎怎么看?” 沈庭跟着襄桐在名利场上滚过一遭,也渐渐有了自己主见,“我也觉得,这两座山峰不宜交给他们几家。” 襄桐倒不意外,只点点头,“那你方才是直接拒了崔家?说的什么由头?” 沈庭半真半假作答,“我说我娘子在山头埋了宝贝,所以那两处不佃呢。” 沈赵氏先唬了一跳,“你咋能说那话?”那不是摆明了惹人恨? 襄桐却不大信沈庭如此憨蠢,“你就别寻咱们开心了,到底是怎么定的?” 沈庭讨了个无趣,只得讪讪再答,“我就说从前山匪在上头埋了夹子和荆条,我先探探路再定。左右入了夏,就过了吃野菜的季候,等入了秋,他们也不得闲,再想谈佃地的事儿,那也是明春了。” 襄桐也点头,“倒不是非要阻了他们心盛,实在是山里的药材并非寻常人可采,便是我自己去了,还不是十拿九稳,恐糟践了好东西。” 沈庭忙说,“娘子想的周道,不过我说的也不是妄语,那南边山头咱还没上去,指不定藏了什么状况外的东西呢。” 襄桐闻言,倒不十分担心,“今日咱们见郎大人,他也没提起霍山匪患有什么遗祸,想是没有大碍了,不然肯定会提点我们一二。不过安全起见,咱还是带上些防身的家伙上山。”“哦,还要准备些雄黄,这入春了,山里的长虫该有动静了。” 沈赵氏忙说,“家里还有些雄黄酒,实在不行就熏了衣裳再去。” 03 襄桐在主屋和沈赵氏把一家四口明日上山要穿的衣裳用雄黄酒熏了一遭,因那气味实在呛人,沈赵氏只得暂去东厢将就一晚。 襄桐回了西屋,却见沈庭正赤了身在濯发。 她脚步微微一顿,想转身避出去,却正赶上沈庭起身用布巾包起湿发。 沈庭一眼叨见襄桐背影,“桐娘先别急着出去,先帮我擦擦头吧。” 襄桐回身,本想呛他两句没脸皮,却正瞧见他肚腹上那道狰狞伤口,复又改口,“你也是的,夜都深了,带着湿发怎好睡呢?” 沈庭从这责备里愣是品出些关心,嘴角止不住上扬,随手擦了擦脸上水珠,把布巾子递将过去。 “还不是白日里桐娘嫌我汗臭,我若不洗涮干净,哪好意思和你睡一个炕上。” 说的时候没经大脑,说完才惊觉还有旁的意头,又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多想,我就是说要洗干净了才好一起睡。”“啊,不是,是一起上炕。” 襄桐…… 算了,知道他没那贼心就成。 襄桐让沈庭背对着坐了炕沿,她则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杨木梳子,一边给沈庭篦发一边擦拭。 因离得近了,难免生出些暧昧,遂没话找话,“你这头发生的真好,似比我还黑些。” 沈庭由着襄桐的纤弱手掌隔着巾布在头皮上游走,哪有心思关心什么头发,只努力坐正身子。 过了半晌,沈庭实在没忍住,转身挨了过去,将襄桐拥进怀来,“我只抱一会,就一会儿。” 襄桐一手执梳一手拿巾,一时僵得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沈庭守信,片刻后果然将两人距离拉开。 襄桐气得将巾子往他身上一甩,“你自己擦去,我睡了。” 第53章 【寻秘】 01 次日一早, 沈家人天不亮就进了山,直沿着夹道往南边行去。 霍山的南峰较北边比, 不仅方圆更广, 且地势也更高。抬头望去, 从半山腰起就似被云雾缭绕, 也就更加看不分明。 盖因从前有山匪盘踞, 原本林立的山石土坡已经被压实修整, 被两边叫不上名来的林木簇拥着蜿蜒而上。 沈家四口怕半路走不了车,又把“银子”寄在底下,只沿着平缓的坡路安步当车,且行且验看林子里的草木,只是林子深远, 并看不见头, 只能相看个大概。 这片林子同北边山峰又不同,左近处除了少数常绿的松柏,余下皆以果木为主, 大约估算,也有十来亩,可是奇怪的是,树下除了些颜色艳丽的有毒菌蕈外, 竟鲜少见生有什么野物,更别说像是灵芝、山参之类的仙草。 沈赵氏不免揣测,“是不是此间地力不肥,所以才少见有山鲜?” 沈庭和襄桐也不知原因, 便揣测,“也可能因这头是山阴,平日难照见日头,您看这些果木也大都生的不好。” 沈赵氏不免失望,还以为南边地势且高且广,会有更多出息呢。 从峰底一路往上行了总有一刻钟光景,眼前景象又有不同,沿途的植被渐次变少不说,连脚下的泥土也大多由山岩代替。 沈赵氏脸色愈发不好,只怕这半边是个荒山不成? 襄桐走在最后,走着走着“咦”了一声。 众人听见动静齐齐回过身。 襄桐这会儿已偏离了平坦的山道,径直攀爬到路旁一块皲裂的山岩上头,吓得沈庭紧跑几步到底下托住她腿。 “你要寻什么让我来就是,快下来,小心摔了。” 襄桐感受着从小腿传上来的热度,别扭的不行,“你先松手,前面石头缝里有些药材,我得近些才能分辨。” 沈庭见她说不听,纵身一跳,也站到那方大石上头,“你站这儿等着,要什么我给你摘去。” 襄桐见他人都上来了,只好指指三尺之外一簇簇似嫩竹般带节的铜绿植物。“就是那个,你先帮我取一支茎叶来,千万别伤了根。” 沈庭听完也不贪多,上前两步蹲身果只取了一支。 襄桐拿到手里,查看半晌,还是不能确准,“我瞧着像是铁皮麦斛,可是和之前看的又有些不一样,等咱们再进城时,我问问燕二叔吧。” 沈庭听说襄桐又要去燕家,心里老大不情愿,“要不我进城往太和楼送菜时替你送去吧,问来了结果回来告诉你。” 襄桐想想,“那也成,顺道在林子里摘些枇杷叶送去。” 枇杷叶不值钱,但今年恰逢雨水大,有些长老的叶子便用不上,襄桐早前听说百草居急需枇杷叶,又见杨家那片林子里还有不少嫩的,也只是作个顺水人情。 沈庭见襄桐不提亲自去燕家,一点枇杷叶还是舍得的。 庆哥儿和沈赵氏很快也来到大石跟前,“二哥,二嫂,你们拣到什么宝了,也给我瞧瞧。” 襄桐便蹲下身将手里那截青绿嫩茎递给沈庆。 沈庭先自己跳下巨石,又搀着襄桐下来。 沈庆从前并没见过此物,便问道,“二嫂,这是什么?” “我看着应是铁皮麦斛,但不十分确准,以前只见过成药。” 庆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味道,又作势要放嘴里咬,沈庭忙拦了他,“什么也敢乱吃。” 襄桐也道,“若真是麦斛倒是没有什么毒性,反能调和脾胃,兼有止血功效。”“不过你二哥说的对,山里不知名的东西哪好随意入口,你若馋了,回家我就给你做馓子吃。” 沈庆一门心思却不在这上,“麦斛?听这名头就不如灵芝啊,山参啊响亮,不过二嫂费这般事,是不是它也值些银钱?” 襄桐点点头,“要是寻常树下长的麦斛便不值什么,但长在岩石山壁里的,却又另说。它药效奇是一则,难采摘又是一则,且战乱时需求也大,它和三七一寒一温,正好调和了吃止血解毒,同时不伤脾胃,更有助药性发挥。” 比起药性,沈庆自然更关心它的价钱,“那一斤麦斛值多少文钱呢?” 襄桐仔细回想了下,“我记得我大伯也帮人炮制过铁皮麦斛,也是山壁里长的,只一两就要卖上近百文。要是论斤算的话,就是一贯又几百文。” 沈庭先是吃了一惊,“这不起眼的草茎有那么值钱?” 襄桐却故意拿话逗他,“我还当你要嫌它价贱,这价儿和你采的灵芝差得远了。” 沈庆却有自己见解,“二嫂我和你算笔账哈,一只灵芝能卖个上百两不假,但毕竟出产有限,咱一年到头未见得能遇上一只,但这麦斛却不同了,只放眼这片山石,随手摘了便是一片,可也比那些稀罕物易得的多了。唔,我看那片石壁上就好大片,要不咱这就摘些下山卖了吧。” “不急,且让它们再长长,只要还没结果,根茎都能入药。” 沈庆听又要继续养着,哦了一声大失所望,“灵芝、野果子、麦斛,还有满山的药材,咱到时候怕也摘挖不及,不知要浪费多少。” 沈庭笑他,“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那般贪财?” 沈庆不甘示弱,“我这生意经可都是二嫂亲传,二哥觉得不妥?” 沈庭立时倒戈,“哦,我觉得甚好。” 襄桐嗔了沈庭一眼,也摸摸三郎头顶,“三郎如今还年幼就已经慧眼独具,将来必定胜我百倍。” 姗姗来迟的沈赵氏听襄桐夸三郎,直接摆手,“你们可别惯这混小子了,回头连家里瓦片都准保给揭下来。” 沈庆愈发委屈,“娘咋就不信二嫂的眼光?您且看吧,我将来定要赚来座金山银山,让家里日日都能吃荤。” 02 石壁上除了麦斛,也还生了旁的草木,襄桐每每看见什么稀罕物,也总会指点一二,沈庭沈庆听得用心,倒真又认下不少平日里不曾留意的杂草,原来竟都是能入药的。 “也不都是为了卖钱,万许以后在山里遇上事,随便一味兴许就能活人性命。” …… 又行了一段路,地势逐渐趋于平缓,抬眼便能望见前方又有了绿色的苗木。 沈庆眼尖,率先喊起来,“娘,二嫂,你们快看,是竹子!好大一片竹子。”他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奇怪,竹子哪有不长叶子的,且还长得矮,植的近?” 襄桐和沈赵氏也十分纳罕,均要走上前去一观。 沈庭第一反应却和旁人不同,“你们先在这处等我,万许那里是匪寇布下的迷障。” 襄桐尽管觉得不十分像话,但也没有反驳,只嘱咐他两句,“万万小心。” 庆哥儿见他二哥孤身上前,也颤着腿儿跟在后头。 沈庭听见声音,回头摆摆手,“回去陪着娘和你嫂子,别给我添乱。” 沈庆登时气得一甩袖子,“不识好人心。” 襄桐拉庆哥儿过来,“你还不知道你二哥,好话也不会好说,那是担心咱们呢,怕万许有事,让咱们别跟着遭殃。” 沈庆想想,“那我也不过去了,我也得让二哥放心,家里还有个男人,能陪在娘和二嫂身边,他才不会分神。” 沈赵氏欣慰地拍拍庆哥的头,“我的三儿也长大了。” 三个人就这么看着沈庭亦步亦趋地从侧翼靠近那片诡异的“竹林”,他先是拣了几块巴掌大的碎石丢向那处,见毫无反应,又从地上拾起个倒地的“竹竿”,权当做是探路的手杖,就慢慢贴近过去。 等到真踏进那片苗木里头,他才发觉,脚底的泥土比旁处松软,竟似人犁过的垄沟。 他又大胆往四处探了探,别说预想中的机关,便是寻常的荆棘条和捕兽夹子都没见着半个。 如是又仔细检看了一番,终于确定没有危险。 他这才朝着身后的家人招招手,“没事了,可以过来了。” 几个人汇合,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片“竹林”。 沈赵氏奇怪道:“没见过这般模样的竹子,也未寻着笋芽。” 还是沈庆最先认出,“娘,这好像,是去年胡大哥给咱送来尝鲜的果蔗?” “果蔗?可那不是青州那处的土产吗?倒没见过咱杭州有过。” 沈庭和襄桐倒也见过市面上贩售的蔗,但都是已经去了头尾的。 沈庭直接掰断了一根,先是嗅了嗅,“有果香。” 襄桐听了也拿了一截,“好像真是果蔗,就是时候还早,没长那么粗壮。” 沈庭不免奇怪,“我看这里的蔗不像是野生的,倒似有人故意种下的。” 襄桐也有类似看法,“我觉得也像,看这垄沟,也是今年犁过的。” 沈赵氏听了摇摇头,“我看未必,哪有山匪还务农的?” 沈庭和襄桐不禁四目相接,都想到了一处:那这霍山的山匪,到底是不是真的“土匪”还真就有待商榷了…… 当着沈赵氏的面,沈庭和襄桐也没有把话挑明,反而顺着沈赵氏的意思,“兴许是我们多想了。” 几个人便又继续往深处继续走去。 沈庭又一步当先走在前头,沈庆走了第二。 小心翼翼行了一段路,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沈庆眼尖,最先发现前头的壮阔景象。“娘,二哥二嫂,咱们是不是到了仙洞了?” 第54章 【栖仙观】一更 站在蔗林尽处, 隔得十数丈,入目是整片青黛色玄武山岩, 它拔地而起, 直耸而上, 戛然止于山腰, 有种睥睨天下的豪壮气势, 竟藏于这深山里不为人知。 这本是自然造化, 鬼斧神工,偏有人沿着岩壁凿壁为洞,修石成阶,生生在半壁山岩造出个别有洞天的“神仙殿”出来。这些殿阁分了三层院落由下而上,错落而置, 恍然观望, 还真似哪个洞天福地。 沈庭从前便听山中老猎户说起过,从前霍山南峰谷地的栖仙观依山而建气势磅礴,他约略有个印象, 如今见了才惊觉自己还是见识短了,也实在难为当初修建道观的匠人是怎么开凿出这等奇伟的建筑,只是可惜,后来竟被那些西北来的悍匪给占了去。 沈庆见眼前奇景已经在一旁跃跃欲试, “我先去前头给你们探探路”。 说着,他率先跑到岩壁脚下的石阶前,都已经迈出一步,却在看清前路时又匆匆退开老远。 沈庭和襄桐就跟在后头, 很快发现三郎退避的端倪,那石阶上残留了不少暗红痕迹,因雨水氤氲,已经被浸透石内,生出大片水样纹理。 想来是前些时日郎大人带人上山剿匪的缘故,才在此间留下了打斗的痕迹。 沈庭把三郎拉到身后,“别慌,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些恶人的血污。我先上去看看,你们在下头等我。” 襄桐却跟在他身后,“我倒是不怕这些,和你一同上去瞧瞧。” 想当初,她和沈庭初初见面那回,沈庭身上血肉模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比这些许污迹骇人不知几倍。 沈庭想想,左右这石壁不似草稞子里,能藏些什么荆棘夹子,一眼望上去,除了石阶略显陡峭,不像有什么危险,便答应让她同行。 “那三郎就在下头陪娘歇会儿。” 沈赵氏虽然也想上去一看究竟,但到底不敌年轻人精力足,也点点头,“娘也正好趁隙缓个乏,你们上去也多加小心。” 沈庭大步行在前头,襄桐隔着半步紧随在后,一路往上攀爬了近五十阶,便是第一处宝殿的所在。 石阶止步于青蓝巨石打磨成的敞阔观景台,半倚着身后峭壁,另一半则朝向他们来的方向。 沈庭和襄桐不急着入殿内,而是先站在五六丈有余的观景台朝下看了看,和底下的沈赵氏、沈庆挥挥手,而那篇蔗林看起来比想象中也占地更多。 他们再回身看大殿的正门,却是另一番景象,也不觉生出些唏嘘。 原本栖仙观的烫金匾额因风吹日晒年久失修,如今已掉落一半,正半悬在空,用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向人昭示它如今的颓败,而门框内的门板早已不复存在,楹联的位置空留了熏得黑黄的印记。 沈庭怕匾额突然下落,顾自拉着襄桐快步闪身进院。 院子里的景象却较外头更教人心凉。 正殿的门扇窗板已经被拆卸殆尽,只余下光秃秃的梁柱支撑着主殿的梁脊,三清的圣象从这里望过去已是黑乎乎的一团,辨不清面目,想来是山匪经年在里头烤火所致,那些消失不见的门板和楹联,估么也是被做了柴禾烧掉。 两个人又往左右偏殿探看了番,也只在地上留有些许薪炭燃过的痕迹。 “这里没有床铺,看来还不是山匪们真正的巢穴,只不过类似城里的望楼。” 襄桐点点头,“后面还有两座院子,且再看看。” 其实他们也没打算真在匪窝子寻些什么,只不过人难免有猎奇之心,万许有什么意外收获更令人惊喜。 如是往上又行了十几丈高远,比第一处勉强能好些,至少门梁门板俱在,只是正殿显然已经被改做类似议事堂的所在,里头一张不知哪里来的罗汉榻直抵在圣象跟前,左右两边又有十四把交椅,罗汉榻上甚至还有一个小小沙盘,却看不出是哪里。 这一层的左右偏殿却显然是住人的,且都是木板的通铺,粗略看去,总共住上几十号人总不成问题。 沈庭和襄桐知道往后不会常到这里盘桓,索性仔细查看起来。 倒真给他们在最后一间库房里发现几样有用的家什,譬如耕地的农具和木炭,而最让人称奇的,还要算一只三尺有余的白石磨盘和一辆独轮车。 “这些人,还真是在山里过日子呢?”沈庭还是不敢相信。 襄桐想了想,“也不足为奇,这好几十口人,光靠着打劫路人饥一顿饱一顿的,也说不定想出来什么来钱的营生,倒也不一定是种稻谷。” 沈庭恍然大悟,“方才那片蔗林,不会就是他们的营生吧?” 襄桐一开始还没往这上想,遂拉着沈庭又到外头往远处瞭望。 因站得高,看得更远,果然除了眼前一片蔗林,东西两边也有大片竹木般的林子。 “他们这也算找对了法门。糖霜虽制起来比饴糖繁琐,但也近百文一斤,实在是很厚的利了。” 沈庭却想不通了,“他们就算制了糖,又有哪个敢收?” “也不是难事,离了中原往西往北,哪处的糖霜不是价比金银?只要寻了可靠经纪,他们只坐等分钱,比那打家劫舍的营生保靠得多了。” 沈庭摇头,“你这可说差了,他们要是能踏踏实实做个林户,走了正途,专管贩售糖霜一事就能富得流油,哪还需窝藏在山间做匪寇?” 襄桐其实早有个大胆猜测,“若他们,本来就不是山匪呢?” “嗯?桐娘这话,我却不懂?他们不是山匪,为甚要行那占山为祸的事?” “或许,这只是他们掩藏身份的障眼法,你想想看,你在此地居住多年,可曾听闻有双驼岭的匪患主动到临近村庄滋扰农户?” 沈庭这才惊觉,“除了偶尔路过的商旅被恫吓打劫,连出过人命的都少,更不曾有他们下山作乱的事闹出来。” 襄桐印证所想,基本可以确定,“那不就对上了,他们要是真的悍匪,哪能只靠着些微商旅的货物盘缠度日?不过是为了警示旁人勿要踏进这霍山半步。” “这可奇了,若是霍山真有什么特殊之处,府尹大人又怎会同意将它赐给我们?须知,这山地在赁出之前,要有官府里的主事人亲来验看,但凡山里富有金、银、铜、铁、盐之类矿藏,一概充作官营,而其他矿藏,若民人有意开采,也要入档纳租,至少要交上两成利钱。所以这山里不像是有利可图。” 襄桐想想,“这我便不大清楚了,或许咱们再看看还会有新的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安利一篇隔壁大大的巨好看的奇幻文《黑暗女巫立身伟正》by木木木子头 医、法双修的高智商、耿直姑娘海音因一起医闹,无辜身死,胎穿至异世大陆最臭名昭著的德西黑暗女巫之家…… 啥,人类女孩与吸血鬼公爵相亲相爱?海音啃着红苹果,超越种族的爱恋定是坚贞不渝,她会日日祈祷祝他们幸福。 啥,银狼王也爱着那个人类女孩?海音拿起第二个红苹果,银狼王是狼人之王,狼人也是人,爱就爱吧,她祝福他。 黑乌鸦:外面都传海音德西是玛尔大陆史上最强大、最歹毒、最无耻、最残暴、最贪婪的黑暗女巫,作为您的忠仆,黑黑深以为荣。 海音德西斥道:胡说,我明明人美心善,人善心美,行事光明磊落,更是大力倡导凡人、吸血鬼、狼人、巫和平共处,他们一点都不实事求是。 黑乌鸦:和平是因您镇压得好 海音德西斜了一眼黑乌鸦:最近我气色不佳,准备炖锅鸟汤补补 黑乌鸦立马改口:您呕心沥血著的那本《玛尔律法》真是太完美…… 而狼人、吸血鬼、巫空前团结在一起一边画圈圈,一边商议着怎么打倒大魔头——海音德西。 三观正的黑暗女巫*灵魂被黑暗巫术封在黑乌鸦体内的吸血鬼始祖 喜欢赶紧去围观它吧! 第55章 【地洞】二更 最顶上的殿宇院落最大, 视野也最佳,从此处甚至能远远望见霍山村里升腾起的袅袅炊烟, 偶有农户在地头除草, 看起来就像是脚边草木一般大。 沈庭和襄桐四处看过, 照例把每个房间都查验了一遭, 发现此处应是山匪头目们起居的地方, 证据便是, 除了主殿空着,余下几间偏殿屋里的下塌处不再是大通铺,而是单独的木床,有的还遮了帐子。 也正因住的人身份不同,这一处似早被人仔细搜刮过, 没留下半点值钱物什不说, 就连日常起居的东西也遭了打砸。 看过这处,襄桐不禁犹豫,“咱们还要继续上山吗?” 沈庭见襄桐问起, 望向正殿后面的嶙峋山崖,“上头能看见的似乎都是峭壁,再往上水汽太重,有云雾缭绕, 却不知还有些什么?” “要不,咱们让娘子和庆哥儿先上来,也好坐在床板上歇歇脚。我们再走上一两刻钟?” 沈庭见襄桐还想继续,也没反对, 便叫了沈赵氏和庆哥儿上来。 沈赵氏看往后山势比下头陡峭得多,便嘱咐他们,“再查看一段就下来,别在上头耽搁,左右那么高的地方,便是有什么出产,也不好搬运。” “娘放心,我和襄桐去去就回。” 沈庆见头顶的山腰一片光秃秃,不似有什么好玩的,也继续留下陪着他娘,顺道在这三层道观里到处瞧瞧。 这回上山,再没有人工开砸的山路,也就不像前头那般省力,到了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 好在襄桐沿途又发现了不少疑似铁皮麦斛的植物,因经年无人采摘,均密布在山石崖壁缝隙,也不算白走一趟。 越往上去,也越难走,襄桐一个不防备,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折下这处坡地。 沈庭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手腕,自己跟着下滑了一段,终于借着山石上的草木缓了速度。 “你没事吧?”等停下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关切对方情况。 沈庭满头虚汗,“我无事,你怎么样?” 襄桐站起身,只见手肘的衣料已经磨破了,旁的倒还好。“我没事,咱们还是下山吧,估计上头更难攀爬。” 于是两个人不足一刻钟又不得不回到了栖仙观的顶层。 沈赵氏见他们一身狼狈,来不及细问,只抓了两人胳膊往正殿里拖。 “三郎在圣像的供桌下头发现了一个秘密洞口,你们快来瞧瞧。” 沈庭和襄桐对视一眼,联系之前精□□和地里蔗林的事,不由得多想。 这下头会不会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庭见沈庆不在这里,赶忙问道,“娘,三郎呢?是已经下到洞里去了吗?” 沈赵氏摇头,“那哪能够?我们连个火折子都没带在身上,只好等你们回来再说。” 沈庭这才点点头,进了大殿果然见沈庆两眼放光地踱来踱去。 “二哥二嫂,你们回来了。”“你们身上带火折子了没?咱是不是发现了宝库?” 襄桐实在不想泼他冷水,可事关重大,已不是他沈家可以私自决断的了。 “庆哥儿,这事恐怕要等郎大人带人过来,咱们才好进去。” 沈庆听完果然瘪了脸,“要是真有金银财宝,都要充公啊?” 02 沈庭虽然不知洞底下有什么,但为安全起见,他从外头寻了一块巨石搬来,直接压在出口,并嘱咐沈庆不要再将洞口打开。 “我去城里寻人,你们先在这里守着,不要透漏消息给旁人。” 沈赵氏历来胆小,吓得紧紧抓住沈庭的手腕,“二郎,莫不是,这下头藏了人?” 沈庭摇头,“娘别担心,无论下头有什么,交给郎大人处置便是。” 襄桐也忙着下山,让崔家人带着杨、薛两家人先回去。 “崔大伯,我和二郎在山里发现了不少长虫,怕是都醒了冬,你们一时没个防备,万一给咬了就不好了,不如今日家去准备些雄黄,明日再上山来。” 崔家人在襄桐身上闻见了雄黄酒的味道,不疑有他,痛快应了,薛老四历来本分老实,也没有二话,唯有杨老爹舍不得半日收成,表面应下,实则没当回事,他也是活老了的人,还能怕区区几只食草的长虫? 襄桐传达到了,复又回身往南走,打算去和沈赵氏、庆哥儿一同在洞口守着。 将将走了不远,前面一棵被山雷劈中倒下的枇杷树拦在她眼前。 襄桐见整棵树已无生机,心疼满树的果子和枇杷叶,想着一时半会郎大人还到不了,就拿出个随身带着的布袋装些枇杷叶,果子则留在一旁,准备下山时带下去给杨家人送去。 枇杷叶不值几个钱,寻常人也用不上,但枇杷果好吃,理应给了佃了地的杨家人留着。 襄桐摘的勤快,却万没成想,杨家人此刻并没下山,而且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 杨老爹眼神不好,还当是有山间小兽在树旁蹲着吃野菜,忙要上前去赶,他娘子杨老太一把拉住他,并压低声音说,“你先慢着些,那是沈二郎他娘子,也不知在弄啥。” 杨老爹理直气壮,“管她是弄啥,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不由分说上前,恰赶上襄桐摘满了一袋子枇杷叶,用个细绳捆上。 杨老太到近前总算看清楚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二郎媳妇儿也真是的,不就是些枇杷果子,你要是想吃,只消说一声我摘上两筐给你家送去就是,你何苦编排个山里有长虫的说口,哄我们下山去?我家虽花钱佃了你家山地,但这些年的街坊交情,难道还能跟你计较几个果子,闹出来倒像是我们悭吝……” 襄桐听见动静,见是杨家人,先是诧异他们还没下山,转又想明白关窍:他们定是怕休工一下午耽误了挖菜,折损了半日出息。 理解归理解,但这杨老太说话,属实不耐人听,襄桐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性子,“没曾想您家还在山上,要是早知,我也就省事告诉你们一声便好。这树断了根,离了土,枝头的果子也就活不长,我原是好心替你们摘了,准备下山时给你家送去。既你家人还在,我也就不在这儿添乱了。”“哦,对了,我袋子里装的是这树上长的枇杷叶,你们若有用,我也便给你家留下。” 杨老太见树旁的果子都归了一堆,而襄桐手里的袋子显见十分轻巧且形状透出来也不像果实,已然信了大半,但她一把年纪,被个孙辈人当场踩了脸面,虽是东家和佃农的关系,到底低看她是沈家才进门的郎妇,便不肯低头认错,又讪讪说了句,“用得上用不上的,也是树上长的……” 襄桐见她是个糊涂的,且年纪也不小了,便连着袋子一同塞进杨老太怀里,“既您也有用,那便都收着,我婆母还在山上等我去接,先少陪了。” 杨老爹见襄桐毫不犹豫转身走了,知道是自家婆娘错怪了人,赶忙要上前把人追回来。 杨老太把眉一立,“干什么去?” 杨老爹指着她鼻子,“你这事办得糊涂,怎么就和二郎媳妇儿红了眼,你不知道这山是她家二郎得来的封赏?若是下个月人家不把这地佃给咱了,你到时都不知上哪儿哭去。” 杨老太却不以为然,“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咱杨家和她沈家历来处得不错,怎会因她个小辈就同咱家翻脸?况且我方才也没说错,她大模大样摘咱树上的果叶,我还说不得她了?” 养老爹见说不通,只得转身往回走,“唉,你愿意闹就闹吧,我不同你在这打口舌官司,我先家去了。” 第56章 【赏识】一更 沈家人让崔、杨、薛三家先下山去避避, 本也是为他们着想,怕万许山上匪窝子里的洞穴下头还藏匿着什么歹人, 真不幸遇见了可是丧命的风险。 襄桐怕无意间走漏消息打草惊蛇这才没有和那三家人明说, 即使被人误解也懒得费口舌解释。 她远远见着杨老爹已经往山下去, 还当几家人都已决定归家, 且也无暇旁顾, 只回了半山腰的栖仙观同沈赵氏和庆哥汇合。 沈庭这头也紧赶慢赶去寻郎琛, 没想到才出村口就遇上临时归家的胡大牛。 胡大牛也自然看见了他。 “二郎这是进城去啊?”胡大牛先打了招呼。 沈庭见他风尘仆仆归家先问声好,顺便打听郎大人的行踪,“胡大哥?你是打府衙回来还是军营?方才可是和郎大人一处?” “郎大人今日在城郊练兵,恐怕今晚要宿在营地里,你若事不急, 明日到衙门里寻他吧。我家里还有些事, 所以才临时告假归家。” 沈庭想想,这事还是先不告诉胡大牛了,以免节外生枝, “那我直接去军营寻郎大人去吧,胡大哥有事先忙,不用理会我。” 胡大牛看沈庭一脸急色,赶着驴车就走, 都没给他询问的机会,也没追问,只因头午有人给他捎信,说家里他大妹玉姐儿摔伤了胳膊不能动弹, 他还急着回去接人进城治伤呢。 军营在城西十里地,霍山村同在城西,只再往南行几里地便是,倒比进城还省些脚力。 沈庭很快到了军营的木栅外,被营门口两个守卫直接给拦下了。 “干什么的?军营重地也敢擅闯?” 沈庭赶忙下车抱拳,“两位军爷,我是霍山村村民姓沈名庭,有要事面禀郎琛郎大人。” 军营中提辖官阶不高,不过六品小吏,但郎琛身份特殊,和此地总兵魏大人又相交甚密,那两个兵便没直接赶人,又多追问几句。 沈庭只得含糊透漏,“事关霍山双驼岭的匪患,还请两位军爷帮我通传。” 如是,总算说动了他们。 不大会儿,有个亲随模样的执戟人亲自来接,“你就是来寻我们郎提辖的霍山村民?” “正是草民。” 那人朝守门的努努嘴,“先验看验看”。 沈庭便被从头到脚搜摸了一遭,见他没有带兵刃这才放行。 “跟我进来吧。你运道好,大人们刚练过兵,一会儿要去围猎,你早一会儿晚一会都难见着。” 沈庭随后便被带入了军营里最大的帐子,也就是此地驻军最大的武官魏总兵的主帐。 沈庭进门一眼就看见郎大人和一位身穿银粼铠甲壮年武官在案前议事,他不敢造次,只等执戟人引荐。 “两位大人,我已将来报信的霍山村村民带来了。” 魏大人正对着门口,挥挥手让报信的下去,又朝着沈庭吩咐,“我是两浙路总兵魏之敬,听说你有霍山双驼岭匪患的事情要报,还不近前回话?” 背对着帐门的郎琛闻言也转过身来,却明显吃了一惊,“沈二郎?方才听说有霍山村村民来报事,我还猜测,原来真是你啊。双驼岭那处又添了什么乱子吗?” 魏大人听两人口气颇熟稔不免询问,“你们认识?” 郎琛怕沈庭气弱,率先答话,“这就是我之前和您提起过的,在双驼岭徒手命毙两名悍匪的少年英雄沈庭沈二郎。” 魏大人眼睛一亮,想到如今北方战事吃紧,而杭州城内兵员良莠不齐,难免生出招揽之心,但到底顾及身份和场合,只先问正事要紧,“原来如此。那沈二郎速速将所报之事细细说明。” 沈庭和郎琛打过交道多了,有他在并不怯场,且那魏大人虽然看着威风些,却一脸正色,不像个孬官,遂决定知无不言。 “是,回禀两位大人,草民确有要紧的事要报。”“草民日前蒙府尹和郎大人厚爱,得了霍山十年开山之权,因今日天气晴好得便,携了家小入山勘察山中物产,待行到南边栖仙观的顶殿内,无意中发现主殿内三清像下竟掩藏了一处洞穴,因考虑到此前精□□的异状,疑心洞内藏匿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怕误了大事不敢擅做行动,特来求见郎大人,也好定夺是否要入洞查看。” 魏总兵是知道□□之事的,且里头还牵扯着那张写了辽文的密函,他听说如今又发现了一处洞穴,也立时重视起来。 “如今那洞口可封上了?可有什么人在看守?” “禀大人,因事发突然,我已用了山间巨石将洞口抵住,另让我家里母亲、娘子并幼弟在一旁盯守,只等着您示下才好动作。” 魏总兵点点头,“这事你想的周道。”又朝着郎琛道:“郎提辖,上回去双驼岭剿匪的事就是你主的事,这回也不须劳动旁个,你且去外头再点上三百个人手,立即随这位沈二郎去霍山验看。切忌,若真发现异状,尽量留下活口。” 上回逮捕那些山匪,在后来问及弩和辽人一事后,有十余人竟一夜暴毙于牢内,且次日验看均是服毒自尽;余下的喽啰即便动了大刑也挖不出半个字来,所以若洞内有人,也好撬开口舌验证心中推断。 郎琛知道此事干系甚广,立即领命。他刚欲出帐,就听见魏总兵和沈庭攀谈起来。 “沈家二郎,看你身形,也是个习武的好底子,可有从军的打算?我营里如今正在广纳良才,身边还缺两个亲随……” 郎琛将迈到一半的脚步又立即收回。 “魏大人,魏叔父!我知道你眼下为了征兵已愁白了头发,但我可得事先同你讲明白,这沈二郎可是贤侄我早早就相中的人,且早做足了人情,您再求贤若渴,总不好撬我个小辈的墙角吧?” 魏大人一愣,“沈二郎,你已经决意要归入郎提辖麾下了?他如今可只是个六品武官,且说不得什么时日就要被调离杭州返京,你这山头可靠得不妥啊。” 郎琛见魏之敬那个老不修竟真动了心思和他抢人,立刻瞪圆了眼睛,“魏大人!您可不能当着沈二郎的面如此贬损我啊,我是日日夜夜惦记着回京不假,但我就算不在此地了,难道回去以后就不会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了吗?这看人要看长远,不能只顾眼下,是吧?” 这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沈庭听的。 沈庭没想到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民,还有被两位大人哄抢的时候,立时赧颜抱拳,“两位大人肯屈尊抬举,沈某实在汗颜,只是如今家中大兄远行,我若再离家只怕寡母幼弟无靠,我便空有一腔热血也要念及先尽了孝悌之道,只能先向两位大人道恼,待他日我少了羁绊,必会投军报国,也报答您二位赏识抬爱的大恩。” 魏大人行伍出身,脾性最直,没和沈庭置气,反倒爽快应允,“那我这两浙路的戍军大门便一直为沈郎敞开。”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要晚一些 第57章 【出丑】 01 郎琛嫌沈家的驴车行起来太慢, 也给沈庭寻了匹战马来,又让亲随在后头赶车, 也好晚些把驴车赶到霍山脚下送还。 沈庭虽习武时学过马术, 但毕竟操练的机会不多, 如今只能保证不掉下去, 勉强行在最后不掉队, 不过半个时辰, 一行人便来到霍山林间夹道。 因不知山洞里是不是还藏匿了匪人,兵士们皆一身厚甲,甚至还有人奉命随身背着霹雳火雷,怕万许不敌对手到时大不了就将整个山洞炸毁。 众人也不盘整,继续由夹道往南行, 不过纵深几十丈, 在前头探路的兵卒便发现林子里有个灰扑扑的人影在树后躲藏。 郎大人在马上也瞧见了,只作了个手势,便有十数人从两旁包抄过去。等离得近了, 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人放倒扭捆起来,随后押到郎琛跟前给他发落。 “郎大人,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细作,如何处置, 还请您裁夺。” 郎琛看见眼前人不禁皱眉,原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妈子,因受了惊吓此时已抖似筛糠,满脸泪痕, 再看她下裳,已经不觉湿了大片,竟是被吓到失禁。 郎琛几已肯定,这不过是附近寻常村民,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厉声审了一句,“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山匪出没的霍山现身,是不是通匪的歹人,还不如实报来?” 被捆来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先头没听劝留下采摘山货的杨老太。 她平时见过最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府衙里的捉笔皂吏,哪见过如此带刀执戟的阵仗,直接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一边失声痛哭一边叩头。 “兵爷饶命啊,我老太婆是山下良民,真不识得什么山匪啊,求您明鉴。” 旁边的兵卒嫌她聒噪,踢她小腿一脚,“别号丧,大人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杨老太吓得立时收了声,畏畏缩缩跪着答话,“民妇就是山底下霍山村的村民,因佃了同村沈家人的山地,这会儿正在摘挖野菜,实不知道会在这里撞见老爷们办差。我真的不是坏人啊。” 郎琛听这人还同沈庭有干系,赶紧让人去队伍里寻。 沈庭本就在队伍之末,被叫到跟前才看见杨老太在地上跪着,一时也辨不清情状。 “郎大人找我?” 郎琛指了指杨老太,“这人说是你家佃户,你来认认。” 沈庭忙答,“确是隔壁街坊杨家老娘,不知她是不是冲撞了大人,我代他给您赔不是了。” 郎琛见果然是村民,也就放下心来,“倒不曾冲撞,只是山间偶遇见人,难免要盘问盘问。” 随后又吩咐方才捆人的兵士,“既然是良民,便放她家去吧。” 那兵士把杨老太拉起来,不免觉得晦气,费了这么大工夫,居然不是匪人,到手的功劳也成了泡影。 “您老年岁也不小了,没事少在山里盘桓,要是真遇上什么歹人,可就不是尿裤子那么简单了。” 杨老太当场被人说破,臊得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头,也顾不上和沈庭招呼,夹着腿踉踉跄跄朝夹道奔去,一不留神,倒给绊在棵枯木树桩上。 而郎琛和沈庭等人,早已按部就班朝着南头进发。 穿过蔗林,登山黛色玄武岩,沈庭便一马当先在前头引路,郎琛身先士卒,直接跟在沈庭后头。 襄桐并沈赵氏和庆哥儿已等了半天,见沈庭终于搬兵回来,总算松了口气。 “二郎,郎大人,总算等到你们。” “让你们久等了。”郎琛跟着走到三清像的脚下,见巨石下隐约可见地面上的缝隙,“下头可曾传出什么动静?” 襄桐摇摇头,“我们守了也有一个多时辰,半点响动也没传出来。” 郎琛点点头,又朝着身后布置,“一会儿甲队先执了盾牌入内,乙队执矛跟进,丙队拿上火把和霹雳火雷,要是情况不对,就待所有人撤离后封洞。” 沈庭在一旁急了,“那我呢,我可以给你们在前头带路。” 郎琛摆摆手,“你不是军中之人,能给我报信就已算大功一件,这些犯险的事等你决定入我麾下再说。” 沈赵氏怕沈庭一时冲动真跟进去,忙拉住沈庭,“二郎,你就别给大人添乱了,咱就在外头等等吧。” 郎琛却道,“也不必在外头白等了,我看你们不如先下山去,等我的亲随把驴车送至,直接归家等我消息。” 沈庭放心不下,还想争取一番,襄桐也上前来劝,“我们既帮不上忙,留在这儿只会拖了郎大人的后腿,不如家去等大人传唤。” 02 沈家四口下山时,“银子”已经被赶到山脚下等候。 沈庭亲自驾车归家,关上院门不觉想起方才遇见杨老太的事,就和沈赵氏与襄桐说了一嘴。 襄桐不愿意说人是非,但也怕杨家事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简单一语带过她劝说几家人下山的事。 沈赵氏毕竟和杨家人做了多年街坊,听说她受了惊吓想去她家看看,沈庭却一语道破症结,“娘还是别浪费心神,若她先头肯听襄桐一句劝,也不会当众受惊出丑。您此刻去了,她领不领情倒不打紧,回头若以为咱家存心看她笑话,岂不寒您的心?” 沈赵氏一听,确是如此,先头襄桐替她家收果子还被误会是偷摘,遂也断了去探看的心思。 沈庆听了火气却大,“娘也真是,二嫂的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您不知道安抚,倒要倒贴了好物去她家探视?她要是早听了二嫂的话乖乖下山,也没有这遭报应,这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赵氏忙嗔怪他,“不许胡说,那是能做你祖辈的人,就算做错了,也大不必口出恶言。” 沈庆却能抓得重点,“哦,娘也觉得她做错了啊,我还当您跟她家是一头的。” “我家姓沈,她家姓杨,别说她如今理亏,就算她真占了理我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的,你真当娘心里糊涂啊。” 襄桐怕母子俩再有什么冲突,忙从中岔开话题,“娘昨日不是说要贺我得了良籍?不如咱趁着今日得空,做些好吃的。” 沈庆和沈庭也想起来,“二嫂,我的蜜三刀呢?不会像上次的煿金煮玉一样,又是笋做的吧?”“娘子别忘了我的鸭血馎饦……” 沈赵氏想想,确没道理撇着自家好日子不过,却为旁人操心。 “成,今日咱就替襄桐好好庆贺庆贺,我去你崔大伯家淘换一坛子竹叶青来,舍出今夜痛快痛快。” 第58章 【官人】一更 直到近酉时, 郎大人也没亲自登沈家的门,只派了个兵卒捎来口信, 说这两日暂不要让人进山, 沈家人摸不着头脑, 不知这是确指两日还是要延续多久, 只能做最坏打算。 沈庭随即也分别往另三家告知, 理由含糊说成:杭州城外的驻军要在霍山演练几日, 安全起见不让贫民靠近。 至于这两日耽搁了采摘,三家佃租受了损失,沈家愿意把之前定下的一个月的租期往后顺延;若是不幸往后都不能再进山,沈家也愿意退还全部佃地的租金,两厢契约算是就此作罢。 崔、薛两家虽然觉得事发突然, 有些心疼地里出息, 但也表示理解,只说刚好田间积下了不少农活也该理理。 杨家则更不敢贸然行动,他家杨老太今日才在山里受了惊也丢了丑, 回家把在山上遇见官兵的事和杨老汉一讲,全家人顿有劫后余生之感。 就算沈家不亲自嘱咐,他们也不打算这时候上山,倒省得沈庭费口舌解释。 而且, 杨老太听说官军往后还要继续在霍山练兵,归期不定,唯恐再上山难免撞见,于是当场表示要和沈家解约, 原话是:“你就是把座金山银山都捧到我眼前,我也要有老命消受才行。” 沈庭回家和沈赵氏学了,沈赵氏也觉得和杨家早断了租约省心。不然到时候夹在老街坊和儿媳妇中间她也难做人。 这一晚,沈家人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置了一桌六个热菜不算,又破例饮了酒,一边唏嘘这两个月来遭遇的事跌宕起伏,一边又庆幸全家老小齐齐整整都还安泰,直到近戌时才停了箸。 襄桐和沈庆搀着有些醉意的沈庭回了西厢,又伺候他洗漱躺下。 襄桐不急着睡,只趁着有空,整理起这两日来不及记录的账本来。 不知不觉,她和沈庆的积蓄加起来已有二十余贯钱。 按着她的预期,到了这个月月底就能攒出个四五十贯。可如今霍山出了这档子事,一切几乎又归到了起点。旁的不论,只城里太和楼和鹿鸣斋两家的邀约就不得不被搁置,到时想要挽回恐怕又要花些气力,想到这儿不觉叹了口气。 她转身把笔墨收好,又吹灭炕沿落地桌上的油灯,准备也早些睡了,可不期被一双温热的臂膀拥进了一个更加滚烫的怀抱。 襄桐下意识地就拼命挣扎反抗。 可沈庭力气太大,还在醉中,反将手臂收得更紧。 襄桐只当他要行那不轨之事,用手沿着炕缘四处摸索,终于被她拿到个黄铜烛台,正犹豫要不要下这个黑手将他打醒,又会不会失了力道把他打伤打残,沈庭沉甸甸的脑袋直接搭靠上她左边肩膀,温热鼻息就在她颈后撩动她敏感肌理。 “娘子,我方才听见你叹气了,你心情不好吗?是不是担心霍山会被官府收回去,而咱家往后又要靠着地里出息过活了?” 襄桐听他声音含混,鼻音很重,猜他并没完全醒酒,但好歹手上除了环抱着她没有更多过分举动,便试着挣脱他,“我没有不开心,你先将手松开。”可惜没有奏效。 沈庭“哼”了一声,没听她话反倒把胳膊收得更紧了,“我不松,我一松你准保就要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我都知道,你其实一点也不想和我成亲,你是舍不得娘和三郎,还有院子里的银子,我如今眼瞅着又要做回地里刨食的穷小子了,你肯定更不想同我过日子了……” 襄桐眼下十分确准了,这沈庭是醉着的,且还醉得不轻,一番话毫无道理也就算了,连银子都被他拿出来胡诌。 想了想,还是得先哄他撒手再说,孤男寡女的搂抱在一起,便是沈庭没有歪念她也不习惯。 “二郎别乱想,我何时嫌弃过你,当初我来沈家时,你可没得过什么山田的,我那时都没走,如今更不会走的。”“咱们好好说说话,你也把手先松松,我喘不得气了。” 沈庭似是不十分相信,手上力道不松。“你既不嫌弃我,为甚从来不肯叫我官人?说到底,你就从没想过跟我成了真夫妻,你果然还是要走的。” 襄桐在黑暗里身上一僵,沈庭已不觉将手往下挪了挪,搁在她肋下的痒肉上头。 她只得扭动身子躲闪,却感觉沈庭愈发躁动不安起来,甚至已经把脸靠近她脸颊,那感觉,竟像是在,索吻? 慌忙中,襄桐赶忙自救,“官人,我叫你官人了,你先松手。” 对面的沈庭听到这两个字果然似被触发了某个机关,立时将脸拉开了距离,手也由环抱改做扶着她双肩。 “娘子,娘子你肯叫我官人了!娘子肯叫我官人了!” 襄桐看他大吵大嚷的,唯恐惊动了南屋的沈赵氏和沈庆,赶忙伸手去捂沈庭的嘴。 “你小声些,娘和三郎都睡下了,别吵醒他们。” 沈庭“唔”了一声,由吵嚷变作嘿嘿窃笑,还不由分手把襄桐捂他嘴的那只小手拉下来,包裹在他一双大掌之内,“娘子说的是,不能给娘知道,你从前只是勉强留在咱家的。”“娘子你放心,就算咱家往后没有山了,我也不会让过苦日子的,大不了,我就去从军,到时当了武官也能给你和娘挣来诰命,不会比大哥差的。” 襄桐听他提起沈庚,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在沈庭心中,其实隐约也是有过比较和自卑的,包括他害怕失了霍山后自己会离开,在强硬外表下也是充满了不安和忧虑,所以今晚,他才会如此容易喝醉吧? 其实也挺让人心疼,只怕过去没遇见自己的时候,他也是一贯伪装成家里的顶梁柱,连个能发泄倾诉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轻轻将手抽出,反握住沈庭的大手。 “无论二郎贫也好,富也好,你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你若真心想从军,也定是成百上千人里头最威风凛凛的那一个。” 沈庭听她夸赞,却似极其不满,又一把把人抱紧在怀,“娘子怎么又叫我二郎?不是说好了要叫官人吗?” 襄桐越发觉得沈庭醉酒后仿似变了个人,倒比个三岁顽童还难哄,但她被人制住动弹不得,想着叫一回也是叫,叫两回也是叫,豁出脸面又在他耳边唤了一声,“官人,夜深了,你该睡了。” 沈庭懵懵懂懂“哦”了一声,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那我要抱着娘子一起睡。” 第59章 【硝石】 01 沈庭夜里醒来刚过丑时。 起初他只是觉得口渴燥热, 且胳膊酸痛,使不出力气。 他依稀记得昨日饮了酒, 只当是宿醉的结果。 但当他想要抬起胳膊活动活动, 才发觉手肘上压着什么重物。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帮忙, 却意外发现, 自己怀里正躺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软面团儿”, 上手又捏了捏, 倒惹得面团哼唧两句识不清是什么恼意。 身庭下意识地把它推开,也趁机坐起身。 被推开的襄桐揉了揉惺忪睡眼,将醒未醒,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二郎?” 沈庭这才彻底醒神,他方才搂着的, 竟是襄桐! 可是他为什么会搂着襄桐入睡?且襄桐居然也没拒绝?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上, 寝衣下裳俱在,总算放心下来,看来自己还没做下什么发狠用强的下作事出来。 襄桐等得不耐, 已经又重新问了一句,“是二郎醒了吗?” 沈庭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吵醒你了吧?我就起来喝个水,你继续睡吧。” 襄桐知他这是彻底醒酒了, 也不再费心他是不是记得非要夹缠着她入睡的糗事,便往炕头挪了挪,准备后半夜睡个安稳觉。 沈庭喝水上炕后,反倒越发精神, 脑子里满是方才抱着襄桐暗香盈怀的记忆,越是告诉自己不要乱想,那番景象越是挥之不去。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又坐起身。 襄桐被惊醒一回,此刻也还醒着,听见炕梢动静,不觉问他,“二郎怎么还不睡?” 沈庭不敢说实话,只得故作正经找个理由,“我在想霍山的事。” 襄桐索性也不睡了,试着开解他,“二郎也不要太将霍山的出息放在心上,本就是平白得来的赏赐,只这两日已替咱家赚了不少银钱,便是日后真被官府收去,也只当是免去了旁人嫉恨。” “嗯,我明白,该是我的总跑不了,不是我的也强求不来。” 也不知在说霍山,抑或是此刻和他各占了炕头炕梢的襄桐。 “二郎,我总感觉,霍山里还藏着什么秘密。” 沈庭何尝没有相同看法,“我也觉得事情并不简单,端看郎大人怎么说吧。” 襄桐却摇摇头,“就算郎大人真的发现了什么,恐怕也不便透漏给咱们这些乡野小民知道。” 沈庭于行伍间的事却比襄桐敏感,“便是郎大人不说,也总会显现出些许蛛丝马迹。譬如说我们之前的那些猜测,为什么所谓的山匪甚少劫掠四方,且要在山间耕田种蔗。” “还有那精□□箭和不知来历的番邦密信,又把矛头指向了何方,这都是有因果的。” 襄桐不禁由衷赞赏,“二郎,你若从军,也定是个能破敌立功的好将士。” “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家里人,也舍不得你。 襄桐却在这时打了个呵欠。 沈庭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你快些睡吧,明日还要进城去太和楼和鹿鸣斋告罪呢。” “好,二郎也早些睡。” 02 次日一早,沈庭和襄桐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沈庭是因为昨夜饮酒,后半夜就睡得格外实,而襄桐则是被他吵得,听了他半宿鼾声。 本来商定今日一早就进城,耽搁到这个时辰,两个人赶紧起床拾掇自己。 等去了南边堂屋,沈赵氏和沈庆早已起床,连朝食都已备好,显见只等他们起来一起用。 沈庆见他二哥二嫂姗姗来迟,不免抱怨,“娘也真是,我说去喊二哥二嫂起床你还不让,耽搁到这个时辰,连出门都误了。” 沈赵氏心说你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娃娃懂什么,你二哥二嫂别说赖个床,便是真的长了炕上才好,不然上哪给她沈家生出个大胖小子来? “就你话多,待会儿看吃的能不能糊住你的嘴。” 沈庭这回确也赞同沈庆的说法,“娘是该叫我们一声的。” 一家人正吃着饭,外头突地有人叫门。 “二郎在家吗,快来开门吧。” 沈庭不觉一愣,这声音,怎么听起来特别像郎琛郎大人? 襄桐也听出来了,赶忙起身准备去灶下备茶。 沈庭便亲自去开门,果然是郎琛本尊。他身后还跟着昨日临时归家的胡大牛。 沈庭是真的十分诧异的,须知昨日郎琛才让人捎信说几日不让上山,他还当郎琛近来都不会再得空呢。 “郎大人,胡大哥,你们怎么来了?是不是霍山上头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 郎琛却已经跨过门槛。“咱进屋说。” 沈庭见堂屋里的饭桌还没撤,索性直接把两个人让进自己的西厢。 襄桐把茶送来后也没有留下,反倒帮他们在外头掩好门。 郎琛这才说起正事。 “你昨日发现的那个洞口,直通向整片栖仙观岩壁的内部,那里是个巨大的矿洞。” 沈庭受惊不小,“矿洞?是什么矿?那里面就没藏着什么歹人吗?” “那是座硝石矿洞,且已经被开采得七七八八,也没余下多少。至于人,真有一个,不过是具尸体,根据我们推测,多半是已经殒命的原双驼岭大当家苍鹰。” “啊,竟然是他。” 郎琛点点头,“我们先头没寻到苍鹰的尸首,还当他被填埋或是毁形灭迹了,没想到被抛尸到那废弃的矿洞里。” 沈庭低头想想,忍不住问道,“那苍鹰的来历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郎琛早已将沈庭视为自己人,也不隐瞒,“硝石矿洞里温度极寒,所以我们去时那尸首竟没腐坏,从他小臂上的黑色鹰翅纹身来看,他应来自西北军中……” 沈庭知道再往下,他问就不合适了,遂适时转移了话题,“郎大人说那矿洞已经废弃,又是何意?” “我昨日带人进洞时,初初见到左近的硝石结晶时还当发现了一座不小的矿藏,所以才让人告知,让你近期勿带人上山,但随着我们越往深处行去,才发觉,原来这处山体早已经被挖空,所剩的硝石十不存一。” 沈庭低头思考起来,“双驼岭的悍匪留在霍山,原来竟是为了那满山的硝石矿?那他们前些时日突然发生内讧,也是因为矿藏消失殆尽?那大约是分赃不均了,不过他们就算挖得了大量硝石,又有什么人敢贸然接手呢?怕是想一路运送出两浙地界都是难事。” “我也暂没想出他们是如何将硝石运送出去的,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指向了西北。” 沈庭十分认同,突地想起他们遇见的那片蔗林。 “郎大人,我昨日进山发现了栖仙观底有大片蔗林,且像是有人在精心耕作。那些山匪,会不会是将硝石混藏在蔗糖之内,也就是把硝石假作蔗糖运出去的。” 郎琛眼睛一亮,“我说在城门关怎么查不到有人出具过运送硝石的路凭,原来他们想了这个法子掩人耳目,如此一来,我只需派人追查这条线上大宗贩卖蔗糖的商人,定能顺藤摸瓜,钓出西北那头的大鱼……”“二郎,你可真是我的福将。” 胡大牛看着郎琛高兴得附掌大笑,赶忙提醒,“大人,您来之前不是说有事要告诉二郎?” 郎琛这才想起来此行的本意,“哦,对了,我这趟过来,是想告诉你,霍山那处基本已经勘察完毕,且剩下的硝石也所剩不多,便都一并归了你支配,但有一点,这些硝石你只许用作民用,随你是要制冰制炮仗,但唯独不许贩给不知来历的人。” 沈庭还有些恍惚,“大人是说,这霍山您不收回去?还要让我继续开采?” 郎琛拍拍沈庭肩膀,“我郎琛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往回要的道理?你就把心放了肚里,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第60章 【矿洞】 沈庭又一次得了郎大人好处, 百般相留,想让他在家中吃个便饭, 由襄桐下厨款待。 可郎琛受了沈庭启发, 想到了追查硝石去向的方法, 急于验证便推辞不受, “二郎美意且先记下, 待我办完了正事自要再来叨扰。” 如是, 沈庭倒不好多劝了。 待郎琛和胡大牛走后,沈庭又把襄桐和他娘他弟叫来,把霍山里发现硝石矿的事学了一遍,并不提苍鹰的尸骸之事,以免引起他们恐慌, 也怕走漏消息耽误郎大人查案。 沈赵氏听说自家竟再一次撞了大运得了实惠, 直朝着东边遥拜感谢,“也不知这硝石还有多少,咱若要开采需要多少人手。” 沈庭忙解释, “郎大人说山里硝石先前已经被挖走大半,如今恐怕十不存一,所以不会太多吧。” 襄桐想想,“也不至太少, 不然双驼岭的悍匪们早就该撤离了。这硝石除了用作制造□□的功用,也能制冰,且鲜少损耗,我们甭管能收来多少, 倒是能贩给城里富户或店家,以作消暑之用。” 沈庆在一旁却灵光一现,“二嫂既说它能制冰,且不会被损耗消失,那为何我们不直接卖冰呢?我可听说在城里一桶冰少说也能卖个几十文,要是用冰镇过的饮子,也比寻常价贵了好几成。” 襄桐忙给他解释,“你这想法虽好,但从咱霍山把冰送去城里,早都化了,你到时还能卖予哪个?” 沈庆不以为然,“那还不简单,我们就在城里赁个住处,只每年夏日里数月在城里贩冰,比起挖菜还省力的多。” 沈庭听了也点点头,“我觉得三郎说的在理,山里野菜入了夏便要长老,而市面上菜蔬多了,野菜的需量也必要大减,待入了夏我们便可把进山挖菜的事放一放,改做贩冰,顺道也可以把山里的甜蔗运进城里一道卖了。” 沈庆又有不同想法,“二哥你怎么想着卖蔗?咱把蔗制成糖霜,岂不是能多卖上十数倍的价钱?这样一来,咱家往后就可以春日里挖山菜、夏日里卖冰、秋日里卖山货、冬日里卖糖。一年四季都不愁花销。” 襄桐看他两兄弟越发懂得生财之道,心里欣慰,又不觉把视线转向一直没言语的沈赵氏,却见她眉间一抹郁色。 “娘,方才二郎三郎说的,您怎么看?” 沈赵氏不想扫儿子儿媳的兴,只陪着笑说,“挺好的。” 襄桐知道她没说实话,又按了沈赵氏平日作为猜测了一下,“娘是不是担心,往后咱家过于指靠霍山的出息,反而耽误了地里农事?” 沈赵氏见被猜中了心事,也不再隐瞒,“咱家祖祖辈辈都靠着田地为生,管是在北地种麦,还是在南头种稻,只要仓里粮是满的,心里就不着慌。如今你们说的,都是为商的事,我是一时间还难转过弯来。” 沈庭也不为难,“我还当是何事?娘若想家中粮仓被填满,咱也未必要亲自下地。我过些时日就在左近买些田地,一并寻了佃农来种,也不为了牟利,只当求个踏实。只是今年春时已过,恐只能种些杂粮或果蔬。” 沈赵氏知道自己想法太过老套,不能拖了儿子后腿,便点头应好。 沈庆也在一旁出主意,“那咱不如种蔗吧。既易活又高产,关键咱已有了现成的良种。” 所谓蔗种,便是霍山南峰那成片的蔗林,到时只需截成巴掌长的一段就能成一株。 襄桐听了也不觉动心,“真要制糖的话,我倒想起幼时看过一本《糖霜谱》,专教如何用蔗制糖的,说不定到时能派上用场。” 沈赵氏见几个人已经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也只得尽力想法做好他们后援,“那到时候你们进城去开铺子,娘就在家给你们守好田。” 沈庭怎可能把他娘独自留在乡间,只推说,“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如等我们进山细细看过再说。” 02 既然郎大人说不再禁绝村民进山,沈庭第一时间又去崔家、薛家报信。 两家人二话不说便立时进山摘菜,倒省得断了城里酒楼供应。 至于杨家,既然昨日已经归还了他家佃地的钱,沈庭也就没再登门,又把杨家南边的山地直接让另两家分了,重新落契。 沈家人也没闲着,均全副武装奔赴昨日发现的栖仙观顶殿山洞。 因听说洞里极寒,连冬日穿的棉衣皮袄都带着。 沈庭怕进山耽搁时间太久,又把进城送菜的事全权托给崔家,并留下“银子”和车供崔家父子驱策。崔家自己送货,能多赚些路资倒也没嫌麻烦,至于薛家,本就是沾光的,更没有二话。 沈家腾出手来,径奔了矿山的入口。 洞口此刻仍是被块巨石封着,却比昨日那块要大,应是郎大人有意而为。 沈庭和沈庆两个合力把它挪开,掀开了顶层掩盖的石板,便有人工挖凿的石阶露出。 沈庭照例行在最前头,襄桐跟在他身后。 因硝石助燃,他们也不敢拿着火把,只借着外头光亮一路向下行去。 待走上一段,很快到了底,光线却比先头亮了不少,温度也显然降低不少,几个人忙把带来的厚衣套上。 沈庆抬头一望,率先发现光源,“二哥你看,咱头顶有月亮。” 几个人也随着往上瞧去,果然是处圆形空洞,透出外头光照,乍看之下真仿似月华当空。 “这回倒不用火把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头顶的圆洞是山匪们特意挖凿取光用的,不然在洞内燃火是极危险的事。 借着洞内熹微光亮,几个人又继续往前探去,沿着边缘巡视,终于发现,玄武岩内的洞穴面积颇大,几乎已将山体挖空,沈庭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郎大人没有带着官兵继续挖掘下去,石壁上虽目测还有大量的白色晶体析出,但对于官方制造□□所需之量不过杯水车薪,而若是把山壁打得太薄,只怕会有坍塌的危险,所以对官府而言实属鸡肋。 但对沈家来说却不同了,他们用量本就不大,随便沿着山壁刮上一层就够用上十数年。 沈庆见那山壁上的结晶白如雪,亮如冰,一时没忍住竟尝了一口,随后大口往外呕,“太苦了,太苦了。” 气得他对那处山石又踢又打。 结果这一踢不打紧,面前的石壁竟哗啦一声裂出个口子。 沈庭发现了异样,赶忙凑了过来,“怎么回事?这石壁怎么裂了?” 第61章 【沉香木】 01 沈家人身上没带什么趁手的工具, 想起昨日在道观第二层库房里发现的农具,应是有几把锄头, 便赶紧去取了来。 沈庆满脸兴奋, 在挥动锄头凿开石壁前满怀希望, “二哥, 我猜着石壁后头定是藏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沈庭却兜头泼他一下子冷水, “嗯, 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从前在这处盘踞的都是西北悍匪,如果真有赃物藏匿在此,我们到时只需全部交给郎大人处置便是。” 沈庆立时一懵,“啊?要充公啊?” 沈庭不似和他玩笑, “不然呢?要是真有金银财宝, 那定是贼赃,你还敢贪占不成?” 沈庆听完顿时泄了气,连锄头都丢了地上, “那咱也甭挖了,到时费力不讨好的,还要多吃几碗粮补身,不划算, 实在不划算。” 襄桐倒有不同看法,“看这处石壁布满了硝石结晶,并不像人后砌上的机关暗门,我觉得, 多半是山体局部遭了腐蚀变脆,才会如此容易破裂。” 沈庆这才重新提起精神,他二嫂的话听起来靠谱多了,便是说明石壁那头还是有希望藏了什么宝贝的。 一家人齐心协力挥动着锄头,先从破裂那处入手,随后往四周扩散,足足用了近半个时辰功夫,总算透了亮。 沈庆迫不及待蹲下身去,半趴在地上往石壁那一头观望。 沈庭也不觉紧张,“看见什么了?” 沈庆没有立刻回答,只凑近了又看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外头除了树,什么也没有。” 这个结果本在意料之中,襄桐也只当是白费些力气。 “既知道山壁后是什么,咱也不算白白辛苦。” 几个人刚要拿着锄头起身,沈庆又疑惑了一句,“这些树长得可真高,都快顶上三个太和楼了。” 襄桐本没有多想,但出于好奇,还是和沈庆商量,“要不让我看看?” 沈庆忙把位置让开,襄桐刚想跪下去观看,沈庭忙把自己身上皮袄脱下给她垫在地上,“别凉着了。” 沈庆立时向沈赵氏告状,“娘你看看二哥,方才我在地上半晌他都没说心疼心疼我。” 沈赵氏自然不会折襄桐的面子,“你二嫂身子不赶你结实,要是凉着了会做病的。” 沈庆举一反三,“就是像上回那样?又得吃鸡子儿又要喝姜糖水好几天才能养好?” 襄桐听了臊得脸上通红,沈庭也被呛得咳咳几声。 “好了,有那功夫胡说八道,不如再去别处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疑之处。” “哦,行吧,那二哥照顾好二嫂。”可不能让二嫂再生病了,她卧床那几日,家里的伙食明显又从丰年变成了灾年。 襄桐见人走开,这才能专心致志往外瞧。 一观之下,果然如沈庆所说,入目皆是异常高大挺拔的落叶乔木,且看样子,是长在了被山石环绕的谷地当中。 因视野有限,她也辨不清眼前的谷地有多大,甚至也不认得这些树是何品种。 “我瞧着眼熟,似是从我爹的哪本游记拓本里见着过,一时也想不起来。” 沈庭见襄桐都认不出树种,便拉她起身,换做自己跪蹲着朝外张望。 结果还是一样认不出。“算了,就当是寻常乔木吧。” 襄桐知道他多少有些失望,便继续宽慰,“当是寻常树木也好,回头家里柴禾不够烧,只刨开石壁进去伐木,再不用同旁人哄抢。” 沈庭知道这是宽他的心,也不仔细分说,哪个砍柴要如此翻山越岭历尽辛苦的,山脚林子里树尽够他家用个几辈子了。 “这洞里湿寒,咱不能久待,不如先下山去给崔家和薛家帮手。” 沈家一行便不多盘桓,仍沿着原路下山。 等到了山脊夹道处,崔家和薛家正把头午的出息过秤装车,见沈家人下山,不免关切几句。 “你家都上山两回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难道上面是个荒山不成?” 沈庭怕树大招风,也不深说,“我们本就是想先上去采采风,毕竟从前是山匪占过的地方,这两日其实也只走了一半,再往上没有大路,倒还没去过。就眼下来看,能采摘的野物确实不抵这两片林子里多。” 崔薛两家见没有更多山鲜可采,也就不大上心,又关心起杨家突然退出的原因。 沈庭想想才道,“可能是她家老的老、幼的幼,实在力有不逮吧。” 这话听着就不似真的,但崔家精明,猜是杨家哪里得罪了沈庭,也不当面揭破,总归他自家跟着沈家没吃过半点亏。“他家没这个福气罢了,二郎也别和他们费神。” 襄桐也么闲着,这会儿正和薛老四的媳妇儿往账本上记数,每每凑近,总闻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淡香,不免好奇,“您身上这是熏得什么香?怪好闻的。” 薛老四家的先时不明所以,“香?我没熏香啊,连濯发都是普通皂荚,连头油都不曾用过。” 襄桐忙说,“许是我弄岔了。”“您家头午摘的菌蕈统共是一百零四斤、野蔬二百四十五斤,要是没有差错就在这儿画个名儿,等车回来好按了数目结钱。” 薛老四家的也不在意,因不识字,只挽起袖子露了一截胳膊用手画押。 襄桐一眼瞧见她手腕上一只木质的古朴镯子。 “您这镯子倒是别致,看着像是个旧物件。” 薛老四家的这才想起来,“啊,你方才说的香,大约就是这镯子散出来的,我久戴了手上,倒闻不见了。”“这本是我娘家不知传了几代的旧物,我娘给我当做陪嫁压箱的,倒让二郎媳妇笑话了。” 襄桐十分认真告诉她,“您怕是不知道,您手上这镯子,不是旁的,怕是那遇水不浮的沉香木。” “沉香木?”“那是什么来头?” 襄桐知道解释多了反倒让人头晕,索性只给个估价,“这样一只木镯,若是雕工再好些,五十两银子总值的。” 薛老四家的一阵错愕,“五、五十两银子?天爷啊,我竟不知,我还有这么值钱的宝贝,得亏你识货,不然我准当它是个破木头做的,指不定哪天就烧了火。不行,往后我可不敢戴出门了,遇见和你一样眼尖的,还不得给我招祸。” 说着,念念叨叨去寻他当家的去了,也不知是去显摆陪嫁值钱,还是让他保管那稀罕物。 襄桐见薛老四家的掩不住一脸喜意,也笑着摇摇头,每个人总会被不经意的喜事解救。 她刚合上账册,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方才在山洞里窥见的那些高大树木,不就是曾在父亲的古籍中看到过的沉香木吗? 第62章 【凡事预则立】 01 沉香木叫个“木”字, 其实并不是树名,而是有那么一种落叶乔木, 在外力挫伤树皮后在自愈的过程中会形成一种叫做“沉香”香料, 而少数可生发出沉香的树身, 才会成为沉香木。 换言之, 同是一类树种, 但没有受到外力损伤, 又或是受了损伤自愈的极快极好,没产生沉香,那也不过仍是个普通木头。 也正因这偶然性,沉香和沉香木备受推崇,便是当今皇宫里, 沉香也是御用的香料之一, 仅排在了海外舶来的龙涎香之后,更是排在苏合香和龙脑香前头。 襄桐虽眼下有些猜测,但究竟霍山栖仙观玄武岩后的谷地里长得到底是不是沉香木, 还有待她进一步确认。 于是,这消息她暂时没有声张,怕先张扬出来最后反让沈家人空欢喜一场。 “二郎,我想将硝石矿洞里的山壁打通, 去到林木深处瞧瞧,说不定还能有些旁的发现。” 沈庭见她有了新的想法,不免奇怪,但只要是襄桐主张的, 他无有不应。“今日天色有些晚了,且还要去城里贩菜,要不咱们明日头午再进山看看?到时我拿来家里铁镐,也比锄头顺手些。” 襄桐想想,沉香木的样子要看过孤本才能确认,也不急在今日。 “也没那么急,就过些时日再说吧。我去和崔家人索要些枇杷叶,你一会儿想着帮我带给百草居的燕二伯,也顺道问问,咱先头在石壁上得来的嫩茎到底是不是铁皮麦斛。” 沈庭知道事关沈家日后生计,郑重保证定不会走空。 襄桐自去寻了崔大娘说话,崔家人听是要些不值钱的树叶子,不仅白给装了几袋,还强塞了两袋枇杷果。 襄桐推拒不过,到底收了,但不愿白受人好处,只打算晚间会账时从沈家那份多拨出一些分给崔家就是。 很快到了日暮十分,沈庭和崔大伯往城里送了两趟,总共得钱二十七贯多,当即把账录了也把钱分好。 襄桐又单拿出一贯交给崔大娘,“这两日我家事多经常不在,让您家里费心的多,权且拿去买些酒菜,也当是我们做小辈的一点心意。” 崔大娘先头不肯要,但襄桐又道,“银钱多少,也比不得咱两家情谊,您若不收,不是成心让我们心里不安吗?往后也再难开口央您家帮忙。” 崔大娘这才勉为其难接下,心里掂量,沈家也不知修了什么福运,得来个如此能钻营又会做人的郎妇,日后哪还愁家宅不兴?要不是自家大囡比沈家小三子年纪大,而三郎性格又太过跳脱,她都有心和沈家做门亲了。 这一晚日暮各自归家,沈家照例围坐在南屋拢账。 沈赵氏把她和沈庆分得的那一份银钱照例封在个瓦罐里,里头银子、钱串儿、散钱堆到瓮口,眼看就要盖不上,沈赵氏难得说次日要多割些肉。 沈庭见大家高兴,打算来个趁热打铁,“娘,家里眼看有了余富钱,我想,咱们不若按着头午在矿洞里商量的,把近来的事好好筹划筹划。” 沈赵氏把瓦罐收好,回身拉着几个人入座。 “娘都听你们的,你们说咋整,娘就咋整。” 这你们,自然指的是沈庭和襄桐。 襄桐不敢托大,连忙说,“让二郎拿主意就是。” 沈庆却嬉笑着凑前,“二嫂可别让二哥添乱,他要是知道咋生财,咱家早就搬进城里住大宅了。” 沈赵氏敲了敲庆哥儿后脑勺,“你个小精怪,才进过几次城里就嫌起咱这瓦房来?” 沈庆揉揉头委屈,“城里那么多馆子,咱家门口一样都没有,傻子才不喜欢住城里呢。” 沈庭怕这话触了沈赵氏逆鳞,赶忙咳咳两声,“说起来,家里大事原该等着大哥归家一起商量,但眼下季候不等人,有些事不提早安排,只怕到时抓瞎。” 沈赵氏忙给他宽心,“娘知道你心里想着你大哥呢,但眼下这霍山是你拿命拼来的,你大哥莫说此刻不在,便是归了家也绝不会同你红脸。” 襄桐斟酌了一下,也忙说道,“兄长这趟进京,若能金榜题名,到时自是衣锦还乡,说不得还是二郎要钦羡他兄长高官厚禄呢。” 沈赵氏听得熨帖,“二郎你就放心大展拳脚,娘就算帮不上多少,也决计不会拖你后腿。” 沈庭见家里人心在一处,顿时也充满斗志。 “既然娘有这话,我今日也就不藏私了。但凡一会儿有哪处说的不对、或想得不周到,咱逐一改过就是。” “二哥你恁啰嗦,还是让二嫂说吧。” 襄桐笑着摇摇头,顺手拍拍沈庆肩膀,做了个噤声手势。 沈庭见襄桐也给他做脸,顿时直了直腰杆。 “如今咱们已把霍山粗粗看过一遍,山里都有什么出息,也大致有数。我想着,只凭咱一己之力,很多事是很难办成的,到时还要继续寻了帮手才好施展。” 沈赵氏听了点点头,“正是这个理,促织儿还得几条腿呢,哪个好汉没有几个帮手,咱若是能拉挈个把乡邻,也算造了功德。” 沈庭见得到认同,又继续说,“我先来拢一拢咱日后的出息。”“这头一样,就是山脊夹道两边的林子。咱先头也都看过了,那十几亩的林地,多是果木为主,除了树上结果,地里也有野菜和菌蕈出产。其中野菜多在春夏,而果木多在夏秋;” “这第二样,就是山里的药材,包括了南北两峰,北峰如今见着三株灵芝待采,还有像是白术、枸杞、石菖蒲、茯苓、黄精、山芎、首乌等等等等,因地广未行及,或有更多待发掘;至于南峰药材,则以铁皮麦斛为主。” 沈庆闻言忍不住打断,“二哥是说,已确认了那些岩壁上的野草是铁皮麦斛?” “不错,我今日已经带了那日摘得的茎叶去百草居寻燕掌柜确认过了,确是铁皮麦斛无疑,按了市价比冬日里贱些,也要一百文一两干药。” 襄桐点点头,“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沈庆已经低着头在盘算,这一山头的麦斛能有多少出产。 沈庭便接着往下盘点,“栖仙观下的硝石矿,我想不用多挖,到时按了三郎所说,在城里制成冰售卖给固定的买家,譬如酒楼、瓦舍或那些没有冰窖的高门大户。每年只卖一季,相信典屋钱也花耗不了许多。” “最后一样,我要说的是蔗,娘子说看过孤本上制蔗的法子,我想我们不妨试试,若真能制成上好糖霜,会是未来咱家最大的收成之一。”和麦斛并驾齐驱。 沈庭看几个人仍聚精会神等他下文,赶忙提醒,“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你们也都说一说。” 沈庆眼珠一转,“再有就是山里林木,除了出产果子和山货的,我们每年伐上一些卖做薪炭吧。” 襄桐也道,“一整座山,真想物尽其用也是为难,就我们目前走过的地方,已有这许多等待放手去做的事情,只怕到时精力有限,还真要如二郎、如官人说的,要寻觅帮手了。” 沈庭听到襄桐认可,且主动叫他官人,嘿嘿傻乐两声,“我也不会贪得无厌,这一座山呢,哪是咱们一家吃占得完的,只一样一样来吧。” 襄桐也间接暗示他,“而且,我们如今勘察过的地方也不过整座霍山的十之一二,过些时日说不定还要旁的发现,眼下只需按了时序招募人手,合理分工,使能者服其劳,自不用咱呕尽心血。” 沈庭赶忙应和,“我正是此意。”“这头一样,我便是想买地,然后雇人种蔗。” 02 沈家昨晚上商量了一晚,决定先买上二十亩上田。 蔗虽不大挑土,但自然是地力越肥,出息越多。 沈赵氏多少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太多了些?” 襄桐在一旁给她分析,“我和二郎在山上往下望去,几片蔗林合在一起总有个五六亩,而一亩的蔗足够做七八亩的良种,咱先买上二十亩地,若今年收效好,明年再多置。” 沈赵氏这才放心,“那买地的钱娘出一半。” 沈庭看了看襄桐,他本意是要给襄桐置了私房,但又不好说不带家里旁人的份。 襄桐却并不计较,“那就谢谢娘心疼我和二郎,我们正愁手里银钱不够使呢?” “银钱不够使?你们这些时日,总能攒下近三十贯钱吧。” 沈庭赶忙解释,“我和襄桐商量过了,等咱家进城贩冰,想赁个临街铺面,到时也能顺道卖些霍山里的土产。” 沈赵氏见他们越发敢想,咽了回口水,终于没敢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毕竟儿子大了不由娘,尤其这个儿媳是个能干的,她也该学会松松手。 “娘还算那句话,你们有什么用得上娘的,只管开口。” 沈庭左手搂住他娘,右手搭了襄桐肩膀,“娘,儿做这些,可不是想让你们跟着我吃苦挨累的,那是为了让您日后享清福的。” 沈赵氏眼眶又湿热起来,“唉,娘现在就是在福窝窝里头呢。” 第63章 【口舌】 01 霍山村地界开阔, 其实却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百十口人常驻。 村里闲置的土地还有大把, 但真正的上田却一早就被村里殷实的人家买走了。 其中占得田地最多的, 还要数里正方家和村东头胡家。 沈庭需要良田种蔗, 首先想到的, 是从这两户人家手里匀些, 今年不得用还有明年后年, 回头再买些中田将就应付过眼下,也是个折中的办法。 襄桐便在一旁建议,“要不先去里正家说说看吧,也正好把你想带挈乡邻的想法先透个信儿。” 沈庭觉得霍山的出产比他先头预想的要多得多,心里感激胡大牛的谦让, 不免有些摇摆, “我想着,胡大哥他家,咱也要表示表示吧, 毕竟是他选了铺子把山地让给我。” 襄桐也不是刻意想排斥胡家人掺和到霍山的事里来,只是他家里那位翟大娘子实在是个不省心的,眼下不知情没闹出什么乱子已算庆幸,再主动招惹只怕不妥。 “胡大哥和郎大人同来的时候是知道霍山有硝石和野菜的, 余下诸如药材和林木,也不是眼下能看见成效的,说出去倒像是显摆托大之辞。至于从他家买田种蔗的事,我只怕他娘子不会点头, 搞不好争执起来还要闹得他夫妻失和,反而不美。我知道你有心回报胡大哥一二,也不想拦你,要不到时等咱家和他娘子理清了往日是非再说?” 沈庭听出襄桐顾虑,也明白她说得有道理,只得暂时放下报恩的打算。“那咱就去方家先问问。” 两个人登门的时候,里正一家正在院子里晒干菜,连门都没关,地上和窗下挂着的摆着的,俱是前些时日在宝石山摘挖来的,其中多是菌蕈和笋干。 里正娘子直腰的功夫,见沈家两口子在门口欲叫门,忙起身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我可听说你家近来买了驴,正忙着进城贩菜呢。” 襄桐知道,霍山村这几十户人家,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根本就成不得什么秘密,沈家和崔家见天拉着山货打村里过,早就被人看个遍了,索性也大大方方承认,“方娘子您就别打趣我们家了,不过一头笨驴拉些野菜进城换些零花,哪能入您家的眼。谁不知道您家是村里积善成福的门户,家里一头牛就能抵得上我家三四头驴子,更别说还有近百亩的田地,一辈子都不愁仓里粮断的。” 但凡是人,总是喜欢被人捧着说,方娘子也笑着上前搀住襄桐,“瞧你这张巧嘴,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我就是想眼热一回,都张不开嘴了。” 里正见两家妇人聊得火热,也忙招呼沈庭,“二郎可是稀客,今日怎想着来看我们?”“屋里的,别光顾着说话,还不去灶下备茶。” 沈家有求于人,襄桐哪好意思劳烦里正娘子,忙拦着她,“大娘子别忙了,我们就些微小事想问,站站脚就走。” 里正娘子见状,倒愈发感兴趣,“那你们小两口倒是快说啊,知道我是个急性子,一会儿火上房了。” 沈庭便把得了霍山开采权的事简要说了一通,只隐去其中关于山匪的细节。 “我想着,既得了蔗种,凭白耗在山里未免可惜,就打算先试试在咱霍山村的闲田里种些,若真能有法子炼成糖霜,不说是一本万利的营生,至少也能造福一方,使咱们乡邻再不愁糖贵不得食。” 里正一向是个严正谨慎的,不免细问,“你说山里有蔗林?可是我们杭州地界,原不该有啊。” 沈庭忙解释,“许是从前山匪得了良种移栽过来的,我瞧着长势不错,想先种个二十亩试试,若实在不成,也只当浪费了大半年光景,也亏不得太多。” “那若真种得了,你又有几成把握能制出糖霜,其品相比两广之地贩运来的品相又如何?” 沈庭不敢夸大,只保守作答,“即便稍逊色些,总比饴要甜、比蜜要易得,也算是为咱们贫苦人家做些好事了。” 里正娘子是个精明的,知道这沈家得了霍山,往后定会是个了不起的门户,忙推搡了里正一把。 “瞧你,人家好心给你说个拉拔乡邻的好处,你不想着颂扬,反倒问东问西的,要我说,只冲着沈二郎和他娘子大公无私为咱们整个霍山村谋福,你就该敲锣打鼓地帮着张罗张罗。” 沈庭忙说,“不敢不敢。这事成与不成的,我还不知道呢,若真如我所期,明年自然要带上乡邻们一道种蔗。” 里正听他没打算盲目推广种蔗,稍稍安心,“你既有这层想头,我也不多问你,只一点,这种蔗虽是生财之道,但毕竟粮食关乎天下民生,不可荒废。” 襄桐见沈庭一时接不上话,赶忙替他保证,“您放心,到时咱只限定,若想种蔗,须得种上同样面积的粮食,我们家再给放蔗种,这样大约就可行了吧?” 里正点点头,“你们想得周到,我也就不推三阻四了,说吧,是想让我做什么?” 沈庭抱拳一揖,“想从您家手里,匀上些良田。” 里正和他娘子均是一愣,没想到这羊毛都薅到他们头上了。 襄桐看出他们心里不舍,只在一旁保证,“也不会尽占了您家好地,只为了日后研判如何能让蔗林丰产。若您家实在不舍得卖地,到时算做租给咱家也成。” 里正娘子确实肉疼,但也不想眼下得罪人,最终提议,“我看不如这样吧,我家匀出十亩良田给你,你再把靠近霍山的那片荒地买下,到时我家官人给你家出了保书,这垦荒的地至少能贱上三成呢。” 沈庭之前倒是没想过这茬,“霍山脚下的荒地?” 襄桐也有顾虑,“只怕地力不厚,出息不好。” 里正摆摆手,“也未见得,我去岁打那边走过,地里的草甸长得恁高,待烧上两日,便是上好的肥。” 沈庭想想,既草能生得好,就不会是旱地、贫地,“那我去看看,若地力不碍,今日就买下来。”“您家那十亩良田,我也厚颜耗下,今日就立契过账,待入秋地里稻子收了,再做交割。” 02 沈家又是买地,又是雇人开荒,一时间成了霍山村炙手可热的人物。 有些人家主动上门道喜,顺道打听种蔗制糖的事; 有些人家安于现状,只一心种好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不打算凑趣,也不指着发财; 还有一些人家,举棋不定,想等看到些收效再下水一试; 这些反应都实属正常,毕竟凡事都有两面,是福是祸,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是昙花一现水里捞月,全凭各自运道。 但也有那么几户人家,揣着颗酸梅子的黑心肝,自己不想出人出力,反倒嫉恨旁人走了时运,恶语相向。 这里头,最为显眼的,要数村东头的乔家,以及,前些时日才从霍山退出来的杨家,确切说,是乔寡妇和杨老太两人。 乔寡妇之前和沈家交集有限,顶多是看沈家不过眼,但到底不知道什么内情,杨老太则不同,她一路跟沈家人相处至今,连沈家每日从地里得了多少出息都摸得门清儿,且见沈家如今愈加发迹了,心里哪能顺意,甚至觉得沈家是挖好了坑逼着她主动退出,于是没事便在村头户尾讲沈家人的是非。 尤其是关于沈家那个能干又漂亮的二儿媳,更是她泼脏水的重点。 这一日,村里几个妇人在村口的古井边排队打水,正巧有人谈到崔、薛两家人跟着沈家走了大运的话题。 “那沈家从前平平无奇,也不知怎的走了大运,可见她家那个才进门的二儿媳是个有福气的,既旺家又旺财。” 杨老太听了就不顺意,“你们看着那是个周到良善的,却再想不到原是个偷儿,连那树上的破枇杷叶子都要捞上一把,真真的两面三刀、口蜜腹剑。” 先头说话的申家人不免奇怪,“不能吧,我那日从她家借灶眼使,他家二儿媳妇还帮我看火呢,不像是个贪占旁人便宜的人啊。” 一旁的乔氏自然要帮腔,“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我先头也以为沈家人历来良善,娶来个妇人也差不到哪去,谁知头回见面就踩了我的脸,说我不配跟她攀交。天爷啊,我这把年纪,被她个牙口没长齐整的小辈指着鼻子寒碜,也不知她是跟谁学的道理,日后沈家声名还不让她败尽了去。足见这种自小没了教养给人做仆役的,千万不能娶进门,不然定要祸及满门呢。” 这闲话闲话,闲时听听,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但有那从沈家尝到些微好处的,自然要帮着说话,“你们说的我不知真假,但昨日我跟着沈家进霍山砍蔗做种,一日就得了一百文的工钱,他家郎妇亲自剥了十几杆长好的粗蔗给我们尝鲜呢……” 杨老太听得跳脚,“你懂什么?她那是假大方罢了。还有,你当自己一日百十文工钱挺高呢?其实不足人家日进斗金里的一个零头,这是拿你们当驴使唤呢。” 两边人各执一词,争辩不下之时,一个身穿素面褙子的年长妇人默默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她原本是来霍山村寻人的,只想问声沈庚家的位置,哪想听了一脑门官司。 要是沈家的二儿媳真是个厉害的,她可怎么舍得亲外甥女嫁入这样的人家。 第64章 【假想敌】 01 打人群中抽身的妇人本家姓窦, 夫家姓丛,也就是沈家那位没过门的长媳白氏的亲姨妈, 在白氏生母亡故后几乎是看着外甥女长大的, 情谊非比一般。 她这趟来霍山村, 本是有要紧的事和沈家人商量, 没想到在村口就听了这么出大戏。 流言的真假, 她已经顾不得仔细分辨, 光是听说沈家在长媳进门前就让次子成亲,已经气得火冒三丈,立时要去找沈家大郎的寡母好好理论理论。 按着她姐婿在家描述的位置,丛窦氏直往村西头寻去,半道又问了回路, 总算找到沈家的门院, 却没成想扑了个空。 一把黄铜大锁直接代主人闭门谢客。 对面杨老汉正蹲在门口磕打鞋底,见是个穿着体面的妇人在沈家门口踟蹰,好心相告, “你要是寻沈家人的话,就不用等了。他一家门都去霍山了,不到日落是不会回来的。” 丛窦氏见这人热心,且正住了沈家对门, 正愁没处打听细情。 “这位老丈有礼,我本是沈家远亲,今日是替他家大郎沈庚传信来的,不想到的不是时候, 还烦劳问您一句,沈家人进山是做什么去了?” 杨老汉听她叫得出沈家大郎名姓,顿时放下戒心,“你这远亲看来真是够疏远了,连他家得了霍山开采权的事都半分不知。他家如今守着一座宝山,每日都忙着进山生财呢,你要是有急事,就直接进山里去寻人吧。” 丛窦氏先是吃惊,转而喜上心头,她原本嫌弃沈家贫寒,亲外甥女一个养在闺中的娇滴滴人儿,要是成日耗在几亩田垄里耕作,还不得被搓磨成个乡野村妇,如今沈家既然发迹了,回头劝说亲家母搬离霍山村,住进城里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有一点,方才被人议论的那位沈家二儿媳,到底是个什么品性,她还得好好问问。 于是她并不急着入山,反倒和杨老汉攀谈起来。 “瞧您和沈家门对门住着,也是经年的老街坊了吧?我这住得远,有些事反倒不如您清楚。正好眼下有件事不明,请您给透个话儿。” 杨老汉把鞋提上,皱了皱眉,“看你要问什么事了。旁家是非我可不会讲。” “瞧您说的,我和沈家又没结仇怨,不过是想打听打听他家新进门不久的那位二儿媳妇。我想着先头没得到他家人递来喜信,怕有什么说道一会冲撞了。” 杨家虽然没能继续搭上沈家的顺风船,但杨老汉除了遗憾也没心生怨愤,只如实相告。 “你说他家的樊娘子啊,那可真是个一等一的能人,进门也不过是正月里的事,喜酒也不曾摆。虽说她身世畸零了些,自小没了父母,又卖身给人做奴仆,但架不住人家自己争气,就连沈家二郎遇见山匪受伤命悬一线,都是樊娘子硬生生把人从鬼门关给抢回来的。” “后来她又襄助她婆母撑门立户,进城行商,竟也事事做得有模有样,如今已能当得那户半个家了,就连家里二郎三郎都对她言听计从,你若亲见了,就不会有那些顾虑,准保也觉得那是个能干讨喜的……” 丛窦氏心里咯噔一下,先撇开杨老汉的话是不是夸大其词,光是沈二娘子能如此得沈家人看重,得乡邻称颂,就已经足以她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外甥女喝一壶了。 外甥女还没过门呢,就被妯娌抢了婆母和小叔的喜爱,日后这日子且有得磨。 “您方才说,二郎他娘子自小失怙,又被卖给人做奴仆,那和她家里人还有往来吗?”若是那位家里再有强援,那外甥女日后就更没法过了。 杨老汉摆摆手纠正,“你说岔了,她没被家里人卖,是她为了给她大伯和弟弟医病,自己卖身十年给别人做使女的,那可是个孝顺大义的。” 丛窦氏心里愈发七上八下,一个丁点儿大的女娃子,主动把自己卖了?又能打拼到今日这般光景,这得是什么样的城府手段? 若只是能行事会做人也就罢了,大不了让姐婿多给甥女陪送些嫁妆,银钱丰足底气自然也壮,怕就怕这姓樊的是个表面光,把心性人品里的尖刻凌厉藏得好才蒙蔽了外人的眼,若将来真给她甥女做了妯娌,还不把人生吞下去? “不行,不行,这事儿不行,我得亲自相相人去,别把个羊羔子送到虎嘴里去。” 杨老汉听得一头雾水,“你方才说什么羊啊虎的?霍山没有羊也没有虎,顶多有几只长虫,你不往那密林子里钻就是了。” 丛窦氏回过神,“哦,我知道了,劳您给指个路,我这就进山去寻人。” 02 从村里往西只一条岔路,往北是宝石山,往南是霍山,丛窦氏听过杨老汉指路,很容易就找到正途。 到了山脊夹道处,又见陆续有人往路边的驴车上码放一截一截的甘蔗,她上前稍一打听,就知道沈家人都在南峰的山腰处忙着收蔗。 沈家人她只见过沈赵氏和沈庚,旁人皆不识她,她便在最近的林木后头在暗中先观察起蔗林里的人来。 最先被她认出的是沈赵氏和沈庭,因生子肖母,沈庭和沈庚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再就是沈庆,虽还没完全长开,但年岁对得上,且能和沈赵氏卖痴嬉笑,一看就是沈家老小。 至于哪个是沈家那个能干的二儿媳,丛窦氏也没费太大功夫辨认,只因林子里七八个人里头,除了沈赵氏,只那一个女眷,眼下正执了笔墨在一沓纸上记录着什么,而沈庭和沈庆对她也十分殷勤,一会儿帮她裁纸,一会儿为她研磨。 丛窦氏脸上郁色更浓。 她本以为,一个给人做过奴仆的人,纵使再精明伶俐也有限,总归会使的只是些见不得人的下烂路子,也顶多糊弄糊弄那些无知村民。 等这头见了真人,竟发现她还是个会笔墨的,心头那点忧心和危机感又骤然上升。 须知时下虽然倡导读书入仕,那也是男子们的差事,寻常人家的女眷读书并非易事,何况她一个父母双亡的仆役之流? 丛窦氏再次认定先头的猜测,这樊姓娘子,定是个不好斗的,日后也必定会是她那面团儿一样的甥女的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她整了整身上衣衫,朝着正在弯腰拾取蔗杆的沈赵氏走去。 “沈娘子可让我好找,要不是邻里好言告诉我你在山上,我险些就直接家去了。” 沈赵氏和丛窦氏其实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她借着进城给大郎的山长送重阳节礼相看未来儿媳偶遇的,一回是下定时,这丛窦氏做了女方大媒。 这突然又照面,沈赵氏一时没有准备,只得把手上泥灰往衣服下摆蹭蹭。 “原来是丛家姐姐,不知道您今日要来,不然我定要在家准备了宴席候着的。”“您这个时候特意上山,是不是亲家公有什么话要带到?” 丛窦氏见沈赵氏满头的汗、周身的泥,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又不着痕迹拉开些距离。 “我今儿个来,倒不是我姐婿的意思,而是你家大郎托人往书院去信了。我想着你们在村里行不得驿马定然没有大郎音信,就好心过来捎个信儿。” 在一旁的沈庭和沈庆听说是未来大嫂家来人,且还带回大哥的消息,赶忙停下手里活计围拢过来。 襄桐见状也暂搁下手里纸笔,站在了沈赵氏另一头。 沈赵氏也激动得双手发抖,“大郎捎信来了?可是放榜了?” 丛窦氏被山间突然掀起来的灰土呛得不行,掩着口鼻咳咳两声。 “三月三开考,最快也要十八才放榜,哪有那么快。何况路上还要几日呢。” 沈赵氏顿时脸上一臊,“是我太心急了。” 丛窦氏不再提这茬,反倒旁敲侧击,“您身边这几位都是?看着怪面善的。” 沈赵氏忙给他们引荐,“这是我家儿郎,庭哥儿,三郎庆哥儿,这是我二儿媳妇儿,桐娘。” 几个人忙给丛姨妈问好。 丛窦氏却当面把脸子一撂。 “沈家姐姐也是,家里娶妇这样的大喜事,也不同我姐婿家知会一声,眼看要做了亲,您如此外道,传出去还当您不把白家当亲戚看呢。” 沈庭忙在一旁解释,“丛家姨妈勿恼,这事原是受我所累,因我彼时伤重,婚事办得仓促,且不曾摆酒,所以就没敢惊动亲戚。”“我娘也想着,等将来大嫂过门,我和我娘子再摆了酒请亲朋登门,只是到时少不得要烦劳大嫂操持,我和我娘子要先告个罪了。” 沈庭知道读书人家大都讲究个长幼有序,他和襄桐虽还没有全了六礼,但在杭州是“入过洞房”的,对没进门的大嫂确实有不敬之嫌。所以这才放低姿态,先把当时事急从权的因由解释了,再诚恳致歉。 丛姨妈见沈庭说话客气周到,倒不好立时发难,省得落个不通情理的名声,但心里仍旧意难平。 她方才可眼见着沈家二郎三郎众星捧月一样围着那樊娘子打转,要是将来真要她那性子绵软的外甥女和这位一同在沈家过活,只怕要被人踩到泥地里去。 “沈家姐姐,我大老远过来,走得有些乏了,您要是不忙,不如陪我到那边林子里消散消散?” 沈赵氏虽然不知丛窦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人家毕竟是未来长媳的亲姨母,忙陪着笑,“丛家姐姐还不知道呢,这林子里有不少果木,我这就带你去摘些来解解渴。” 襄桐看着沈赵氏和丛窦氏亲亲热热进了林子,不觉看向一旁的沈庭,“我怎么觉得,这位丛姨妈看我的眼色不善?” 沈庭其实也感觉到了但不想她多想,“没有的事,约莫是上山太累了,面上才冷淡了些。” 襄桐便不再多言,“也许是我看错了。” 第65章 【白氏】 01 丛姨妈和沈赵氏循着林子没走太远便停下脚。 沈赵氏不知丛姨妈心思, 一路还在客套,“您今日来了, 也别急着回去, 我那二儿媳是把灶上的好手, 回头做些山野菜给您尝尝鲜, 再让二郎用驴车送您一段。” 丛姨妈见沈赵氏提起她家二郎和二儿媳一脸夸耀, 心里愈发添堵, “不是我这个人爱挑理,您家二郎这桩亲事,实在办得唐突,我回去都不知怎么和家里姐儿去学,便是我姐婿那里, 都不好张口。” 沈赵氏以为这事方才二郎道恼后已经揭过, 没想到人家还在耿耿于怀,但女家亲长为大,还是客客气气赔不是, “实在是那时二郎伤得太重,我一时糊涂,病急乱投医才想出个给他娶妇冲喜的法子,还请她姨母回头多替我圆融圆融。” “我倒是想替你说和, 但你也知我那姐婿是出了名的老道学,最讲求个礼法道义,若知道您家如此荒唐,当初岂会把家里独生女儿许给你家大郎。” 沈赵氏忙作揖, “还请看在我家大郎历来上进知礼的份上,万万不要计较我一人的过失,眼下亲事都已经做得,我沈家日后必不会轻慢了您家里姑娘,也会感念白老先生对我家大郎的提携爱护之情。” “你当我把你单拉过来是为了谁?还不是为我那可怜的甥女。虽说她母亲去的早,但自来在我跟前长起来,便是同家里下人也从未红过眼的。我方才也瞧出来了,您家里新入门的那位二儿媳,不是个简单人物,我只怕这弟媳当家,将来我家姑娘再没个立足之地。” 沈赵氏顿时一懵,“您这话是从何说起?虽然襄桐她委实聪明能干些,但历来心地善良又是非分明,待您家姑娘进门,她作为弟媳,自然要对长嫂尊着敬着。而且我沈家虽是寒门小户,也知道礼仪孝悌,不会眼看着您说的那种情形发生。” “沈娘子这话实在难让人取信,我只瞧见你口中那位忠善的好儿媳如今已能当起您的家来。” 沈赵氏见她又提到当家字眼,顿有所觉。 “您是说,见我那二儿媳打理霍山账务的事?”“这事我须得给您解释一二,这霍山本就是二郎因功受的赏,而我和三郎如今也不过得闲跟着搭把手,所以并无谓弟媳当家之说。” 丛姨妈原以为霍山是沈家的公产,这回听明白了,更加担心,若他家二郎有如此身价,日后还不骑到他大哥头上?那樊氏妻凭夫贵,在沈赵氏心里也会水涨船高。 “我同您直说了,我这人,并不爱管旁家闲事,但我那甥女您也是见过的,往好了说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往坏了想,那就是绵软可欺。如今您家里次子出息,次媳能干,且又先入你沈家门,你让我这做亲长的如何能放心?便是我能昧着良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着看甥女嫁人,只怕日后也无颜面见我地下的亲姐。” 沈赵氏苦口婆心半晌,见丛家姨母仍是不依不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放低身段,“那依了您说,这事要怎么办?我总不能让家里二郎遣了娘子家去吧?” 丛窦氏还不至那么荒唐,只将心里打算直言相告,“你家既已做下了亲事,我断没有拆散的道理,但我只一个想头,日后等我外甥女过门,是万万不能同你次子一家同住的。” 沈赵氏一愣,“这……”“您的意思,是要我分家?” 丛窦氏咳咳两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家大郎日后是要走仕途的,若真被人传出去逼母分家,只怕脊梁骨也要让人戳断。” 沈赵氏低头想了想,不分家却另过,那就是先析产画押,表面一家,内里撇清的意思。 “您的话,我听明白了,但事关我家里大事,一时也难决断。我想,不若等我家大郎归家,再细细商量。无论如何,我沈家也是规矩人家,既不会坐视家里失和,也不会让儿妇受苦,还请丛家姐姐代我道个恼,过些时日有了定论,我再登门拜望亲家公当面解释。” 丛窦氏见沈赵氏没有立时应下,自然不会松口,“这事已是我退让后的结果,不过念着你家大郎长进又重情义,若换做旁家,早就上门闹开再退了定礼。不是我夸耀自家姑娘,人才、品性、家资、样貌哪样不出挑?配给你家日后难道还要委屈着做人?” “我知道是我沈家高攀了……” “你既还认这个理儿,我就再多劝你一句。横竖不是逼着你家休妻,何必把分了岔的两个枝儿再捆在一起?”“你家大郎昨日的信至,说他已经拿着我姐婿的荐书登过杜大学士的门,杜大人对大郎的人才十分认可,指不定放榜后就能给你挣个诰命加身。若给人打听出,他亲弟媳是做过下仆的,难道说出去就好听?我言尽于此,你仔细再想想吧。” 02 沈赵氏打林子里出来,脸上难免带了些郁色。 沈庆往她身后看看,“娘,方才大嫂家那位亲戚呢?没跟您一道回来,不留下用晚饭了吗?方才二嫂还说,来了贵客要提前下山准备呢。” 沈赵氏听了越发觉得刺心,丛姨母想着的是怎么把二郎一家赶出去,可二儿媳妇却在想着用好酒好菜招待亲戚。 “她,她家里还有事,就先回了。” 沈庭不关心人为什么走,只想知道她为何而来。“娘,丛家姨母方才同您说了什么?瞧您脸色不大好。” 沈赵氏下意识地反驳,“别胡说,丛姨妈什么都没说。”想想又觉得不太可信,又说起沈庚在京城的事,“就是你大哥捎来书信,说在汴京一切都好,让咱们不必挂念。” 沈庭还要细问,襄桐却显然看出沈赵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便拉拉沈庭衣袖,“时辰不早了,我看今日就先到这儿吧,大哥的消息,等回了家再让娘给咱细说。” 等真到了家,沈赵氏则借口身上疲累,连晚饭都是在自己屋里吃的,生怕被二儿子揪住盘问。 她何尝不知,丛姨妈的话虽不中听,但也占了七分道理。 沈家能娶他白家的女儿,终究是高攀了。 自己先头为了给二郎活命临时典了襄桐冲喜确实不是什么光彩事,尤其白家书香门第,仔细计较起来都是她欠着考虑。 可是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沈赵氏也并不后悔迎襄桐进门。 这样好的儿媳,是沈家积了福分才等来的佳儿妇,又哪是一个需要供在头顶的大家闺秀能比。 她不禁暗暗下了决心,若白家非逼迫她沈家手足断绝不可,她宁可让大郎另择旁家。 不过转念又一想,若真和白家闹到退亲,白家姑娘日后怕是也没脸做人,且这些年大郎得白家尊长照应才有今日,若贸然悔婚,大郎的前程怕也到了头。 这一纠结,沈赵氏是夜便没大睡好,到了次日,竟至于发起热症,连炕都起不来了。 03 丛窦氏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白紫念屋里的小丫头已在门口侯了多时,一见着人便马上请到了后宅。 白紫念原本正擎了个绣画绷子临窗打发时间,因想到不日沈庚就要放榜,难免心绪难安。 这门亲事表面虽是沈庚求来的,两家也从未有旧,但其实在白紫念还是个梳双髻的小丫头的时候就和沈庚在书院里见过。 那一回白紫念扮做个书童、学着贴身女使菱角在山里爬树摘桃摔伤了腿,菱角人小力弱寻人的工夫,她被路过的沈庚背了一路送去医馆,虽然两个人都没通名姓,且往后也再没见过,甚至沈庚自始至终不知背着的是个假小子,但白紫念始终记得那一日,被他驼在背上的安稳。 年少懵懂不识心头意,但无论日后哪个来提亲,她都始终觉得差了些什么。 直到去岁父亲引了个年轻后生到花园里让她偷偷相看,她才惊觉,原来那回短暂的相处已在她少不更事的年纪种下了一颗树种,只等着这一刻重逢,才让情谊破土而生。 再后来,正式厮见时,他为她插戴了一只亲手打磨的玉钗,是她所有首饰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相看时得到的钗礼都轻薄得多,却是她唯一一次低着头半含羞央人给戴上。 这一戴就是大半年,夜里打散了头发也要藏在枕头底下。 心里庆幸是他,又有些害怕。 他肯定不记得自己了,甚至只会当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以父亲看人的眼光,举案齐眉不难,可她有些贪心,想要的更多。 她自小没有兄弟姐妹,便叫来菱角旁敲侧击,如何讨未来官人欢喜。 菱角比她还小着一岁,只据了道听途说的家长里短给她出招,“我听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填满他的胃肠,只要姑娘练就一手好厨艺,不愁未来姑爷不会对您死心塌地。” 白紫念看看白白嫩嫩的小手,鼓起勇气去了灶间,过得半个时辰,火没点着,倒呛了一鼻子灰,被她爹勒令禁足了三日。 菱角见她郁郁寡欢,又建议,“未来姑爷才高八斗、满腹诗书,姑娘不妨学着如何写诗作赋,到时也能和姑爷有话可说。” 白紫念身为山长的女儿,字是识得的,但读的不过是些女四书,诸如女德、女戒、女训、女规,她离着出口成章,只怕差着十年寒窗,临时捉刀再行不通的。 最后无法,菱角祭出最后的招数,“那姑娘就只能在他家人身上下些苦功了,只要人人都说姑娘好,不怕未来姑爷不爱惜。” 白紫念点点头,这个容易,她自小都没跟人红过脸,哪家长辈见了都说她温柔贤淑知礼谦逊,想来沈家人,也不会讨厌她的吧? 不过安全起见,她还是托了她姨母去探看探看。 丛窦氏自来没有女儿,把她这个亲姐姐的遗孤当做眼珠子一样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她今日甫一进门,白紫念就连忙把她拉进后堂。 “姨母今日辛苦了,念儿给您沏茶。” 丛窦氏慈爱地抚着外甥女头顶的黝黑秀发,“念儿放心,沈家那头,姨母都替你打点好了,日后准保不会让你吃亏。” 第66章 【默许】 01 沈赵氏这一病, 沈家人被唬得不轻。 他们顾不上进山砍蔗,更没时间过问崔、薛两家进城贩菜的事。 全家人赶着驴车把裹得严严实实的沈赵氏一直送到了芝龄堂, 顾不得天色尚早就连声叫门。 因义诊期限早过, 芝龄堂门前没有侯着的人, 而顾郎中眼下不至太忙正在后宅用朝食, 当归把人安排到堂屋的长凳上, 见沈赵氏不是什么需要急救的大病, 就让他们稍待片刻。 当归自沈家在伏虎巷赁屋后再没见着过襄桐,见她月余不见就梳了妇人发髻不免惊讶。 一问才知她竟真成了沈二郎的娘子,直促狭地朝她挤眉弄眼,又趁无人小声邀功,“怎么样, 算起来当初还是我让你进屋看顾伤重的沈二郎, 才有你们那番‘非同寻常’的相识,是不是如今也该谢谢我这桩大媒?” 襄桐脸皮还不至太厚,也不想争辩, 只咳咳两声掩饰,“等日后补摆酒席,定要给顾神医和小哥儿你送帖相邀。”权当息事宁人。 当归也不客气,“可说定了, 这酒菜最次也要杏花楼的上等席面,我也要同师傅一样,做那正宾主客。” 襄桐见他说的熟稔,不由想起件事, 便顺道问了,“对了,有件事还要烦劳和你打听打听,我从前东家梁家人的去向,你可听说?” 当归回想了一下,“啊,是那家人啊,他家小郎医好了耳疾就回了临平镇,之后也只来复诊过一回,便再没有音信。”“你不是早离了他家,怎么,他家出什么事了?” “那倒不是,我前些日子去梁家寻人,发现屋子已换了主人,仿佛听说是去外地投亲,这才有此一问。” 当归见襄桐眉头微蹙,知道这事对她有些关碍,就仔细回想了一番。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梁家大娘子带她家哥儿复诊那回,是说起过有门断了的亲戚最近又走动起来,好像还是汴京城里某位官老爷的家眷,不过我当时也不大上心,就没闲打听。” 襄桐得到想要的答案,先道了谢,又在心里掂量起来,梁家这门断了又续的亲,难道是从前梁家家主梁宏那位自小被卖到大户人家为奴的亲妹? 那可是桩陈年旧案。 不过要真是如此,想寻梁家人怕是不大容易了。 虽说她眼下已经重新落定了户籍,但依着梁柳氏的为人,实在没法让人心安。 …… 顾神医没让人等得太久,甫一见面就替沈赵氏把了脉。 “沈娘子这是外感风邪、内有忧思,再加上近来操劳疲累数状并发才会起了热症,不是什么大事。我这就开个方子,每日早中晚分三回煎服,有个三五日就可痊愈。”“不过这几日切忌再过度操劳、也不要思虑过重。” 沈赵氏连连道谢,襄桐去柜上会了诊金和药钱,沈庭则扶着沈赵氏起身。 “娘这几日就在家好好将养,再让桐娘在家照顾您,山里的事您也别挂心,东西长在地里,多得一些还是少得一些不过蝇头小利,都比不得您身体康泰打紧。” 沈赵氏见沈庭误会她急火攻心的根由,也并不解释,“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些,我在地里做活也不是一天两天,哪就那么精贵,等喝顿药汤子发回汗,明日没准就能起身。”“襄桐也不用在家陪我,山里事多,没她张罗只靠着你怎么得了?” 沈庭不管沈赵氏如何说,已打定主意不让她继续劳累。 一旁的沈庆却想得更深,趁着沈赵氏上车坐定和他二哥悄声研究,“说来也是奇怪,娘这些时日都好好的,虽说进山也要耗些精力,但也不比往年抢春下地劳累,怎么偏今年就累倒了?” 沈庭也不觉多想,“三郎的意思是说?” “二哥,我觉得这事,定和昨日大嫂的那位姨母突然造访有关。” 沈庭点点头,“三郎说的极是。我昨日就觉得那位丛家姨母走后娘就不对劲,难道是说,大哥和大嫂的婚事出了什么波折?” 沈庭自然不知道,真正有波折的,是人家对他率先娶妇的事心生不满,而逼迫着沈赵氏分家。 “要不,我让你二嫂私底下去问问娘?” “二哥哪回见娘有事不同你和大哥商量?她昨日不肯说,说明这事不是你和二嫂可以解决的,又或是不想让你们知道。” 沈庭低头想了想,“那也简单,我抽空去白家一趟,把事情问个清楚明白,也省得乱猜。” 02 沈庭晚间和襄桐议定,这几日让沈赵氏安心在家养病,襄桐则在家伺候汤药,山里的事交给沈庭和沈庆兄弟两个。 兼又提起对白家来意的猜测,“我想,近来家中事多,娘又病着,等再过三五日,我就亲往白家去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以至让娘如此忧心。” 襄桐想想,“要不,还是由我出面吧,既是未来大嫂的姨母来后娘才郁郁寡欢,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也得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你一个小辈外男,说起话来倒不如我方便。” 沈庭想想,“那等娘身体好了,我亲自送你过去。”“还有就是,我想陪你归家看看,虽说想等我大哥归家后再由他亲自出面替我求亲,但咱们心意已定,我于情于理也该拜望拜望亲长们。” 襄桐故意拿话村他,“我可还没同意呢。” 其实心里也觉得,和沈家的牵绊越来越深,沈庭也确是个好人,她距离“独撑门户、自力更生”的初衷虽然越来越远,但心里并没有丝毫不安。 这大概是沈家和沈庭给她的信心,让她在平凡的相处中终能迈出改变的一大步。 沈庭虽憨了些,但也能感觉襄桐对他的态度日趋软化,所以并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反而自顾自碎碎念。 “要见尊长,这礼可不能薄了,自家山里的山货先装了半车、进城再挑些布料和点心。” “哦,对了,你大伯喝不喝酒?要是不喝酒,我就多买些好茶,明前的龙团小饼也该上市了,听说要提前付了定钱才买得到……” 襄桐还是不理会,但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却藏不住。 沈庭往她身侧靠了靠,“你说,咱们的新房是不是也该好好布置一下,等到时候办酒请宾客,见了满屋的红才叫喜庆。” 襄桐被他烦得不行,啐他一口,“哪来的新房,咱的新房是在杭州城里伏虎巷。” 沈庭想起那处养伤临时赁来的小院,不觉郁闷。 “那怎么能算,我们那一夜又没有……” 襄桐赶忙堵住他的嘴,怕他又说出什么让人难为情的话。 “好了好了,不早了,歇了吧。” 03 沈家的地就买在霍山山脚下,经崔家帮忙相看,得出过“中田”的结论。 从里正家买的上田暂时却不得用,总要上秋才能真正交割。 沈庭做起活来也是个爽利性子,前后不过六天,就带着雇来的村邻把地里的事忙完。 像是垦荒、翻土、施肥、挖垄这些寻常农活,除了同里正家借了牛,前前后后统共雇过十几个人帮闲。 到了真正下蔗种,则由沈庭、沈庆并崔家人动手。 自然也不是白占便宜,沈庭又许给崔家一部分蔗田里的出息,只需他家在忙时搭把手。 崔家自然知道这蔗田将来比山里林地更加抢手,每日于进山的事也就变得不太上心,毕竟天气转暖,城里人再不缺绿色时鲜,两家酒楼也纷纷表示每日只送上一趟便可。 沈庭夜里和襄桐拢账,每日山里出息也由每日的七八两变作三四两,收益直接砍半,他们便商量起入夏后的打算。 “娘这两日已经不烧了,我想着,明日和你再进山一趟,把之前山洞里的硝石采些出来,试炼着如何制冰。还有就是,想打通了通往山间谷地的岩壁,采些树叶样子回来。” 沈庭点点头,“忙完这事,也就该去你家了吧?” 襄桐见他心心念念,也终于点点头,“行吧,到时候从山里摘些果子就成,先给白家人送去,再去我家不迟。” 沈庭得了允诺,高兴地抱着襄桐在地上打转,实在按奈不住,趁她不备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 “都听娘子的。” 到了次日,两个人不等天亮就进了山,却在进入硝石矿洞时惊吓不轻。 先是襄桐从石阶往下走时踢到了一根软绵绵的“麻绳”,因光线晦暗她没看清并不在意,等到了下头,这样的“麻绳”越来越多,且都盘踞成圆环的一团。 沈庭到底比她眼尖,一言不发就拉着她退回到洞口。 襄桐已经感觉出不对,“方才洞下头的,都是蛇?” 沈庭面容严峻地点点头,“我瞧着像,但太暗了,看不出有多少,也不知道有没有毒性。” 襄桐陷入了沉思,“这不大寻常,上回我们进入山洞,可是半条蛇都没瞧见,怎么几日没去,就生出这些来?就算先头有蛇卵没被发现,也不该在这个时节孵化……” 沈庭却有个猜测,“会不会,是我们之前打通的那处岩壁?蛇从光亮的那头钻过来藏身,却因为洞里太冷又重新冬眠了。” “这么说似乎有些道理,那下回我们带些雄黄进洞吧。” “你就别去了,回头我带人多采些硝石出来,够我们制冰就成。” 襄桐欲言又止,她不止是为了硝石,而是想要去到石壁那一头的谷地查看树种,也好解开她心头疑惑,到底那些看着眼熟的参天古树是不是传说中的“沉香木。” 第67章 【种】 01 从硝石矿洞里出来, 襄桐情绪稍显失落。 沈庭见了,便提议不必急着归家, 也好在山里松散松散。 两个人安步当车, 一路往西边行去。 西边也有片蔗林, 因为沈家只买了二十亩地, 且已经悉数植满蔗种, 眼前这一部分便没再动。 “这片蔗长得似比旁处要好, 相信会是最快能用来制糖的。” 沈庭也连忙跟着附和,“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只安分守己当个普通农户,忙时种地收蔗自给自足不好吗?非要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 “或许是他们想要的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这就是人心有异强求不来吧。” “那桐娘你呢?所求又是什么?” “我呀, 是个没大志的, 只求我和我身边的人能够衣食无忧、平安顺遂。” 沈庭很想问问,这个“身边人”,是不是连他也包括在内, 但又觉得问了反让她别扭,只状似不经意碰上她的手,又顺势拉住不放。 “你的愿望,往后也是我的愿望,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于他而言, 这已是非常露骨的情话,谁知襄桐却红着脸抽出手。 “你见哪个男儿见天跟在家里妇人身后团团转,你说了也不知羞臊。” 也不知臊的是谁。 沈庭却不气馁,上前一步又紧紧握住襄桐的手,“桐娘,或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但我自打在芝龄堂醒转以后,就觉得你不是寻常女子,且从不以听从你的话而感到羞耻。相反,我恨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我沈庭的娘子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可我又怕手心里的珍宝一旦见了天日,便如君子‘怀璧其罪’,终日惶惶不安担心被旁人惦记。你说,我是不是害了癔症?” 襄桐微微垂下眼,“我,我哪有你说得那般好?我不过是个双亲俱亡的孤女,又做过旁家的下仆,若说卑怯,也该是我配不上你。” 沈庭心下满满是心疼,只轻轻将襄桐拢在胸前,让她听见自己心跳。 “或许正是因为你太好了,才遭了天妒让你少时失怙。可是我私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庆幸。正因为你身世畸零卖身为仆,才会被我娘选中,在我危时引你到我身旁;又因为我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你才隐忍着对我不离不弃,让我们相逢于微时,又一起迎得苦尽甘来。若你是个寻常衣食无忧的普通人家的女儿,只怕我们一辈子也未必能有半点交集。” 襄桐光天化日的被沈庭拥着,哪有心思听他剖白心迹,只扭动着身子挣脱开来。 “小心给旁人看见。” 沈庭没有等来襄桐回应,稍稍有些失望,不过他不气馁,只要她肯许婚,他未来还有无数个朝朝暮暮可以和她共度,总有一日可以让她把自己也装进心里。 …… 两个人闲逛了一会儿,觉得山间起风了,遂打算及早下山和崔、薛两家汇合。 襄桐想沿着原路回去,但沈庭难得和襄桐独处,便主张沿着条没有走过的小径回去。 “这方向是向着山脊的,一直走过去,定不会迷失。” 襄桐看出他是想拖延些时间,但也没点破,由着他牵着手在一片翠绿的蔗林中漫步。 风沿着蔗杆摩挲,发出“呼呼”的声音,沈庭便亲手把为了入矿洞准备的厚衣替她披上。 襄桐不知为何,顿生出些数十年后的假想,等她们到了古稀之年,也会如此牵着手互相扶持在片美好惬意的山林里安闲自在地漫步吗? 02 沈庭选的这条路有些不对劲。 先是地上的草木越来越稀疏,再往前则出现了几道很深的车辙。 襄桐蹲下身,根据沟壑的深浅,顿时有了猜测,“看车印痕很深,像是那种载重物的太平车。” “会不会是,那些人运送硝石和糖霜所走的路?” “要不,我们跟着车痕去看看?” 因近来无雨,沈庭不大确定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痕迹,有心循着痕迹溯本求源,又担心遇上风险招架不来。 “你在这里先等我,若前头没什么危险,我再回来叫你。” 襄桐却用他方才信誓旦旦的话堵他的嘴,“方才还说对我寸步不离的,这会儿又把我一个留在这里?说不定等你回来,我被人掳走了也未定,还不如跟在你旁边。” 沈庭便不在坚持,一手拉住襄桐,一手执了竹刀,沿着地上车辙一路往前行去。 等到了一处七八丈高的黛色石壁前,一切痕迹戛然而止。 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开始默默寻找入口。 沈庭大概天生便有直觉,率先发现山壁有处不同寻常的凸起,似乎可以用手旋转。 他顾虑襄桐安危,犹豫要不要开启。 襄桐看沈庭一直围着同一个地方不动,也凑了过来。 “发现了什么吗?” “嗯,有处机关,或许能启动暗门。”“你说,我们要不要暂时不妄动,等请了郎大人他们过来再说。” 襄桐却不大相信会有什么危险。“这处山岩看着占地不大,且还是通往山脊方向,按说不像是藏人的好地方,倒很可能是储物的。我们可以先看看里头藏了什么东西,再决定要不要惊动郎大人,要是里头什么都没有,让郎大人和兵士们白跑一趟就不大好了。” 沈庭见襄桐坚持,也下定决心。“那我试试看,你先站在我身后。” 随着沈庭手上用力,他们侧前方的一整块凹凸不平的黛色石砖自下而上缓缓升起,在外头光线的映照下,门内四五辆空置的太平车顿时暴露无疑。 襄桐见洞内宽敞,且再没有其他明显分支,只在贴着内壁摆着十几个一丈多高的粗瓷大瓮,也算印证先头猜想。 “还真是个仓库。”“里面会是糖霜还是硝石呢?” 襄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上前去亲自验证。 沈庭赶忙迈着大步上前,又把她挡在身后,最后却没发现什么“机关暗箭”。 襄桐径直来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大瓮跟前,掀开了顶上紧扣着的瓷盖子,入目果然是一块又一块的晶体,在光线的映照下,呈现暗黄色泽。 襄桐先凑近了用手扇动气流,隐约嗅到了一丝甜腻,这才上手取了一小块散的,在舌尖舔了舔。 “果然是糖霜。”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又唤沈庭过来,“二郎你也尝尝。” 说着,又从瓮里取了一块更大的递给他。 沈庭没理会,却把她先头尝过的那块拿了直接塞入口里。 “果然是甜的。” 襄桐气得在他胳膊狠心拧了一把,“恁没正经。” 沈庭心里却似蜜糖甜。 随后两个人又把剩下的十余个瓮罐依次查看了一遍,果然装的均是糖霜。 襄桐怕这些糖霜中间掺杂了硝石,又选了其中两瓮彻底验看,发现确确实实都是结晶了的蔗糖,这才安心。 “二郎可想好这些糖霜如何处置了吗?” 沈庭想想,“要不,咱进城赁个铺子?左右入夏要制冰售卖,两样放在一起,也不白费了工夫。” “我看使得,等我们进城去寻大嫂她姨母那日,也顺道和李家大哥打听打听铺面的事。” 03 沈赵氏大安后,仍旧没和家里人提起丛家姨妈的“规劝”,只等着大郎归家看他说法。 这一大早,她就起身造饭做了干粮,打算继续进山给儿子和媳妇帮忙。山脚下的蔗种虽已全部种下,但山里还余下不少甘蔗也需要继续打理。 沈庭实在拦不住,就让她只做些不粗重的活计,譬如在霍山脚下给新买的田垄间除去杂草。 可是地是新翻过的,又哪有杂草可生,不过是沈庭的搪塞之词。 襄桐便同她商量,“左右今日得空,山上那点活有二郎三郎两个人也忙得开,我们不如把家里菜园整治整治。” 沈家的后院还有很宽敞的地界,前些日子忙,沈赵氏只抽空种过两畦韭黄,割了两回便没再精心伺候过,如今地方白放着确实可惜。 沈赵氏往年也会在家里种些时蔬,不为了换取钱财,只图个新鲜方便。 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见襄桐提议,当日就开始着手。 娘俩个先挑出来七八样可耕种的作物其中包括紫姜、蒜头、豆荚、蒜薹,蒲芦、芥菜…… 之后又按了眼下时序选了两种易得叶菜。 每种也不贪多,只种个一两垄,这样平日只一个人浇浇水就行,也不耽误工夫。 沈赵氏又提起想在院子里养些禽畜,襄桐怕过些时日又忙起来,只提议先养些鸡鸭。 鸡笼是现成的,鸭子的池子却要现挖,这事还得着落在沈庭身上。 沈庭归家见他娘和襄桐在院子里劳作,又听过她们憧憬,越发觉得往后不想让两个人继续在山里风吹日晒。若实在闲不住,只在院子里拾掇拾掇菜园子,不需过分辛苦。 片刻工夫,给鸭子游水的池子便挖好了,只等在底下和四壁铺了石板,再填些水就得用。 沈庆也跟着凑趣,把在山里拣来的野葡萄种子撒到了垄沟里。 沈赵氏摇摇头,“种葡萄要搭架子呢!” 沈庆想想,又把种子挖出来,直接跑去前院。 前院有个木棚原是沈庭搭起来临时堆稻谷的,今年眼看不大用得上,沈庆便自作聪明把种子贴了木夯种下。 沈庭见了也没阻止,是不大相信那野葡萄的种子真能活。 他见家里人都找到了营生,不觉把手伸向了腰间的荷包里。 既然大家都在种地,他是不是,也该种点什么? 随后,他真个挨着院墙挖了个坑,趁着没人留意也不知丢了什么种子下去,连襄桐远远瞧见都不给她看。 襄桐本想翻开偷窥,沈庭却神神秘秘,“娘子何必心急,待过些时日它发芽抽枝,不就有了分晓?” 襄桐也不再好奇,随了他去,心里却腹诽,那坑挖得那样深,种子能不能破土而生还是两说。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猜,沈庭种的是什么? 第68章 【奚落】 次日辰初, 沈庭叫上几个帮闲,把事先准备好的雄黄涂抹了周身, 又另拎着几罐子在手, 扛着镐子锄头赶车进山。 驴车上另放着七八个竹筐, 是一会儿用来盛硝石的。 襄桐想跟上山看看, 沈庭没同意, 连沈庆和沈赵氏都被他强留在家里。 襄桐闲着也是闲着, 便决定趁便进城一趟,也没事先同人商量。 沈赵氏问时,她只推说要去进城打听打听药材的行市,实际却是要到城南的文澜书院,去寻前两日登门的丛窦氏。 文澜书院建在紫阳山坡地上, 左近没有多少人家, 且书院的竹子山门尤为显眼,襄桐稍一打听就寻到了地方。 到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有不少给家里走读的小郎送饭的妇人, 此刻均往山上来。 襄桐之前已问过沈庭,未来大嫂的那位丛家姨妈也住在书院里,且丛姨父也是书院里的先生,人应是不难找到。 她想着, 如非必要,还是先不要惊动白老先生和白氏,便跟来送饭的人打听丛先生的住处。 还真有热心的帮她指路。 “进了山门往东是学堂,往西是外地学子的下塌处, 而南边则是山长家的宅第和几位经学先生的院子。你要寻的丛先生家就在把东头第二个。” 襄桐道了谢,又把拎来的一筐枇杷分了几个作答。 等到了丛家屋门前,襄桐站定身形,又稍稍整理好身上衣物,这才抬手叩门。 来开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和丛窦氏长得颇像,应是这家的儿子无疑。 “请问这是丛家吗?” 那小郎开门前原当是他爹归家吃饭的,见是个陌生小娘也愣了一愣。 “这是丛家,你又是哪位?” “小哥儿不识得我,我是霍山村沈家人,此来是来探望您家大娘子的,这些是从家带来的土仪,还烦劳你帮我传达一句。” 丛小郎见人带着礼上门,且看起来面目和顺,便接了东西先把襄桐让进门内。 “这位娘子稍待,我这就去叫我娘出来。” 丛窦氏刚做得了餐饭,正等她家官人归家好摆桌,乍听说有霍山村来的沈家人,还当是沈赵氏想通了来答话,便整了整衣裳出门见客。 待她看到院门内亭亭而立的是个妙龄少妇,且襄桐为了不失礼,今日出门前特特收拾了一番,所以丛窦氏根本没认出来。 “这位娘子是?” 襄桐忙上前问安,“丛大娘子日安,我是霍山村沈家二郎的娘子,娘家姓樊,前几日在霍山同您见过的。” 丛窦氏听人报过了家门,眯着眼打量一番,这才发觉眼前的人果真是那日让她防备着的沈家二儿媳,顿时把脸色一沉。 莫不是,沈家婆母把事情已经和这二儿媳讲明了?那这人今日是来寻衅的? “原来是樊娘子,却不知你家里出了什么大事,竟让你今日贵脚踏贱地,来我丛家门上喧嚷?” 襄桐听她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别说两家即将连做姻亲,便是寻常人登门,也没有这么损讽人的。 她本就是个通透之人,人家表达出的嫌恶之情,顿有所觉,故也带上七分疏离。 “没有事先招呼就贸然登门属实是我冒昧了,不过我想着,那日丛大娘子特特到霍山村予我沈家传信,多有辛劳,所以今日进城,便顺路带些土仪拜望。若您眼下不得空,我自去求见我未来家嫂就是。” 丛窦氏见这个沈樊氏口舌利落,且不知她揣着什么心思,哪敢让她去见半点心机也无的亲外甥女,立时决定先把人留在家里再伺机套她口风,也好知道沈家到底有什么打算。 “既来了,也别急着去旁处,左右从紫念那头算起,我也称得上你半个长辈,正有话想问你。” 襄桐等的就是她表明心机,也好弄清沈赵氏此前突然急火攻心的根由,便微微一笑,“长者有疑,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丛窦氏见她一脸人畜无害,愈发笃定这是个口蜜腹剑的,嘴边一嗤,却也不想失了体面破口骂人。 “随我屋来吧。” 丛小郎循着礼也道,“那我去予客人冲茶。” 丛窦氏却显见不愿做脸,“你去门口迎迎你父亲,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归家?” 襄桐见丛窦氏连待客之道都不肯全了,更加深信她对自己敌意破深。 等到了屋里,丛氏顾自坐了主位,并不开口让座。 襄桐见她没有个长辈气度,也不会站着等她欺辱,自寻了个梨木凳坐下。 丛窦氏心里鄙夷她不懂规矩,到底忍住没有当场发难,欲先弄清她来意再说。 “说吧,你来寻我到底意欲何为?” 襄桐却比丛窦氏有耐心的多。“来探望长嫂、拜见长辈。” 丛窦氏信她的鬼,“这么说来,你倒是个知礼数、守规矩的了?” 襄桐看她咬牙切齿,把礼数规矩挂在嘴边,马上意会她暗讽自己嫁入沈家时的“不光彩”,并不顺着她的话辩白自己,反倒夸起了白氏。 “我父母早亡,虽也受过些教化,但无奈后面身世飘零,自比不上书香门第、贤淑端慧的长嫂识礼重情。” 丛窦氏听她颂扬她外甥女,还当她在冒酸气,自得一笑,“我家念儿自是个好的,不仅性情温和、心胸豁达,更是个知规守礼的,哪是寻常乡野民户可比?” “既然丛大娘子也知道,我未来大嫂是个千好万好的,即使我拍马也追赶不上,为何如今反要对我个小辈横眉立目、言辞咄咄?莫不是,您口中贬损我未经教化不堪大用,心里实则敬畏,唯恐我日后抢了长嫂风头?” 丛窦氏被襄桐一激,且给说中要害,顿时头顶青筋直跳。 她险些要冲口而出些污秽言辞教训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泼货,但怕被说做是恼羞成怒,强按捺着火气,生生忍了回去。 “真真是笑话,就凭你也配同我家念儿相提并论?你大约不知,她从十岁起一手天目绣就名动杭城,从前不知有多少高门大户上门求娶,若不是我姐婿看重沈家大郎的人品才华且又诚心,当初才不会吐口许婚,你如今仗着讨了你婆母欢心,就妄想着让我家姑娘坐蜡,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成色斤两?实话告诉你,你呀,给我家念儿提鞋都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要把前60章陆续捉虫,情节不会有任何改动。 如果顺利,晚上还有一更。 第69章 【难断】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 明明自己的日子尚且没过明白,却喜欢仗着家世稍好、腰包略鼓就对着逊色于他的人颐指气使, 一副高高在上的腥臭嘴脸, 又或者干脆就是仗着身份更高、年岁更长而倚老卖老。 襄桐平日见到这种人作怪, 多半要据理力争顶回去, 就算不能让对方立刻闹个没脸, 也总要人知道些厉害, 省得当她是任人随意拿捏的软包子。 但眼前这人往后毕竟要做沈家亲戚,襄桐便犹豫要不要给她留些余地,说的话也要拿捏分寸,先试着苦口婆心劝解。 “丛大娘子所言极是,我也相信, 您的甥女会是位蕙质兰心宜室宜家的良人, 也必是能让我钦佩敬服的长嫂,不过您又何必要揭了别个的伤口,去衬您家姑娘的长处?左右往后要在一处过活, 您是觉得,只要踩了我,就能显出她?还是您当着把手伸得足够长,就能摆布未来甥女婿的家事?最后真正要在沈家过活的, 还不是家里女儿,您又能操心到几时呢?” 襄桐这话也算说得入心入肺,若是个明白人听了,就算当场拉不下脸承认, 事后也总该掂量掂量轻重。 奈何这位丛窦氏在这文澜书院里地位不同,仗着长姐去世姐婿始终未续弦,有着教养白紫念的情分,被白山长和一众求学的士子们礼敬惯了,再听不得分毫相悖之辞。 “你这个两面三刀的犟嘴丫子,终于露了本相出来,在亲长跟前竟也敢出言不逊起来?亏得你婆母口口声声跟我做保,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慈和人,我呸。” “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念儿是我自小养大的外甥女,我除非一口气上不来,立时撅在这屋里,不然往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襄桐见她飞扬跋扈的样子,累觉已经没有继续恳谈的必要。 “您既如此笃信所作所为是在‘帮’您的亲甥女,我一个外人,也没有再规劝的必要。左右日后难免还要见面,我再多操心一句:您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想必最是顾念身衬体面,今日我们相会见之事,我想也无须对人提起,值当没发生过。下回倘不幸遇见了,我还当您是妯娌家亲戚招待,您呢,也当我是个不须理会的小辈就是。也省得沈家和白家在外人跟前难看。” 丛窦氏还把襄桐的息事宁人当做畏缩,越发洋洋得意。 “你也甭惦记下遭了。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婆母有话,你们沈家,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你在,就休想迎我甥女进门!” 襄桐本不欲再纠缠不清,但看她疯狗一样半点道理不讲,又把抬起的脚落在原处。 “那我倒想问问,若沈家真的择了我,你让你外甥女往后如何做人?世间有万千道理可讲,但唯独对女子历来不公,管哪家女儿是什么缘由退过亲,就是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点,你如此做,是逼着沈家休我,还是想让你甥女坏了姻缘,一辈子抬不起头?” 丛窦氏本意也不是想让沈家休妇,方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但话赶话被将了一军,实在是骑虎难下。 “你承望着你婆母疼你,把你当祖宗一样烧香供着,可你不懂为人母的心肠。她就算为了她家大郎日后前程着想,也断不会舍弃白家的臂助和名望。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如今沈家大郎在京城里能得杜大学士赏识,全凭着我姐婿一纸荐书。沈家若是敢提悔婚,不须我出手,沈庚在仕林里的声名顷刻就会败尽,而你一个下仆出身的弟妇,更是会成为沈家难以拭去的污点……” 襄桐不得不承认,丛窦氏方才那一番话,属实是拿捏住了沈家的“七寸”,但她岂会当着对手的面服软。 “您方才说的话,我认为有三处不妥。其一,您身为白家亲眷,而非主母,直接逼迫白家姻亲休妇,属搬弄口舌是非,已经犯了七出之过,更是为不仁;其二,你借着爱护甥女的名义让沈庭休妇,是让身为长兄的沈庚陷入不义的境地,而届时嫁作沈家妇的白姑娘势必会无辜受累,说不得还要夫妻失和,你对白姑娘便是不慈;其三,沈庚既能得白老先生看重,也算得上是国之良才,你为一己私欲煞费苦心坏他名声,毁他前程,那就是于国不忠。所以就算沈家受你胁迫将我休弃,白家姑娘也未见得能落下什么好来。” 丛窦氏书读过一些,但理却明得少,初初只是觉得襄桐嘴巴厉害,并不太当回事,此番襄桐慷慨陈词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竟一时给她震住,也不得不想想字里行间透出的终局,究竟有几分可能成真? 她求的是甥女夫妻和美、婆媳相安,也不为坏沈二郎姻缘。 有心退上一步,奈何方才把话垫得太高,已无台阶可下,只能梗着脖子嘴硬。 “白家的姑娘给了沈大郎那是下嫁,日后只有沈家抬着捧着,哪个敢给我念儿半点脸色?你有那时间杞人忧天,不如想想自己,该如何和你那好婆母求情,别让她撵你出门。 ” 襄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倒尽,也无意再和丛窦氏耗费精力。 “那希望您能得偿所愿吧。” 02 从丛家出来,襄桐陷入了两难。 方才丛窦氏的话,到底还是如那投湖的石子儿,已经激荡起她心中的波澜。 她往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就算有什么事难以决断,顶多花上些工夫擘肌分理权衡利弊再做打算,也多半不会窝在心里难受,但这一回,她是属实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若顺了丛窦氏的意离开沈家吧,先不说自己会不会意难平,光是沈庭那头她就无法交代。 她前脚才答应让沈家这几日到八里铺给樊家亲长相看,转脸就毁诺,不是逼着沈庭发作吗? 就算能把事情前因后果讲明,说出是无奈之举,以沈庭的性子也绝不会就此罢手,且说不定要闹到白家和丛家,届时沈、白、丛三家鸡飞蛋打,沈庚前程尽毁,这局面实在不是她所愿见到的。 所以丛窦氏的手段,是绝对不能和沈庭透漏半个字的。 第二个选择,无视丛窦氏的胁迫,沈家不休弃自己,也同样不放弃白家,只博白老先生是个深明大义的,不计较家里女儿的妯娌是个做个仆从的寒门女子。 同时,于沈家大郎沈庚而言,确实要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接纳一个来历不妥的弟媳,沈庚愿意吗? 沈庚愿意了,那沈庭会不会因此报有愧疚? 闹到最后,沈庚仕途受阻、沈家兄弟失和,她就算替沈家赚得的银钱再多,也终究是鸡肋,到时又如何自处? 这么想来,这些事竟是未知,也看似无解。 襄桐便漫不经心沿着紫阳山的坡道向下行去,借着欣赏两旁林木纾解心中烦闷。 将将行到一处陡阶处,襄桐刚欲提了裙脚踩踏上去,身后却有个娇滴滴的声音急匆匆提醒,“这位姐儿当心,那处石阶下头藏着蛇虫窝子,不要踩。” 襄桐闻言赶忙收住脚,回过头去答谢说话的人。 却见个身量不高圆脸翘鼻女扮男装的小姑娘笑盈盈望着自己。 “菱角,你说,咱是不是遇见了山里精怪了?我还是头回在山上遇见比我还好看的姑娘呢。” 襄桐见这位眼睛清亮,明明无状的话被她一说也只剩下纯真无害,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多谢姑娘方才提醒,山间路滑,你们也小心脚下才是。” 那少女却浑不在意,“这山我闭着眼睛也不会摔碰,你就放心吧。”“哦对了,我叫白紫念,就住在文澜书院里,你叫什么名字啊?” 说完似乎有些羞赧地红了红脸,“这山里除了偶来送饭的诸位长辈和娘子们,就鲜有和我同龄的姑娘登门,我姨母又不许我出山门半步,要是您家在左近,我能不能,和您做个手帕交?” 襄桐看着未来大嫂绞着条绣工精致的丝帕,满眼亮晶晶地等自己点头,似乎只要她说声好,就立时要拉她做了挚交的势头,只得告了声恼。 “实是对不住,我家不再此处,恐怕不能时常上山,也就没法做您的闺中密友了。” 白紫念顿时满脸失望,“那好吧,反正我从前也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如今这样也没有更坏。” “菱角你替我送这位姐儿下山吧,最近山里蛇虫闹得厉害,别不当意误伤了去。” 第70章 【试】一更 离开紫阳山, 襄桐没有直接从最近的清波门出城,而是选择往北边车马市行去。 她记得岳大勇说过, 马市附近新开了个卖禽畜的棚市, 既今日来了一回, 就替沈赵氏选些鸡崽鸭苗带回去, 也好趁着没有旁人在路上理理思绪, 接下来的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襄桐家里也曾养过鸡鸭, 挑些幼崽倒也难不住她,不过片刻功夫,她便挑好了二十只鸡崽和十五只鸭苗。 因此地离花市不远,襄桐索性让人把两筐活物帮忙给担到太和楼附近,只等着搭崔家贩菜的车回霍山。 崔家人似比往日来的晚, 襄桐在太和楼门外站了有一会儿, 也始终没望着影儿,恰逢着前些时日帮着沈家在伏虎巷赁屋的房店经纪李烊打附近经过。 襄桐眼尖,率先喊人招呼。 “李大哥。许久不见了。” 李烊正带着两个商旅打扮的人在附近相看铺面, 见喊他的人是襄桐,也暂抽空过来见个礼。 “这不是樊家丫头吗?你如今还在杭州城里住着吗?” “没有,我今日是来城里买鸡鸭的。”襄桐又见李烊身后不远还有人在等,也不敢耽误他, “李大哥有事先忙,我改日再登门拜望您和嫂子就是。” 李烊看身后窃窃私语不知商量得如何的两位客商,也不同襄桐客套。 “我这几日确有些忙,今个连晌午饭还不及吃呢。也不知为何, 近来外地来杭的客商和学子尤其多,后头等着那两位,已经是我今日领出来看屋的第七份儿了……我便先去了,你有事到寿安坊的陆记牙行寻我或留口信儿就行。” 襄桐忙说,“我省得了,李大哥且忙,别在我这耽搁了。” 襄桐看李烊带着那两个人又往八宝楼对面的一家铺子去,想了想在太和楼买了两个菊花馒首给李烊送了去。 再一回头,一辆驴车已经赫然停在太和楼门口,车上的山鲜堆满了车板,可驾车的人却不是崔家人,而是沈庭。 襄桐辞了李烊赶忙回到太和楼门口。 “二郎不是在山里采硝石吗?怎么进城来了?” “山里那点活还不是片刻就得,我想着有些事要进城办了,这才和崔家商量,今日换做我来送货。”“娘子你又为何在这附近?” 襄桐还没想好对策,便挑了和沈赵氏报备的说辞答他,“本来是进城问问药材行市,又顺便买了些鸡鸭,省得娘子再特特跑一趟。想着路远东西重,就守在这儿等着崔家车来,却没想到把你等到了。” 沈庭面上有些古怪,“哦,那等我卸下菜蔬咱就回去吧。” 襄桐看向沈庭,他今日没穿短打,换了身她没见过长衫,连幞头都是她前些日子新做得的,隐约觉得不对,“二郎方才说有事要办,是什么事?” 沈庭有些支支吾吾,耐不住襄桐眼神犀利,一个气短,就全都招了。 “我们此前不是商量过要拜望丛家姨母吗?她那日从霍山走后,娘就郁郁难安的样子,我猜测她恐怕是没说什么好话,于是就想着,也不须让你登门去受她白眼。左右我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去问询,也没有什么唐突,也不比你面皮薄,不好应声,所以……” “所以,你就打算瞒着我偷偷去丛家问个清楚?” 沈庭见已经漏了底,闷声“嗯”了一声,只等着襄桐责骂。 襄桐脸上却挂出副复杂表情。 她知道沈庭是担心丛家姨母给自己脸子看,这才准备偷偷去紫阳山,她又哪里有立场责怪。 “二郎,你不用去了,我方才,已经去过文澜书院,且向丛大娘子问明白了。” “娘子已经去过丛家了?”这回轮到沈庭吃惊了。“那丛家姨母怎么说?问出来娘为什么不高兴了吗?” 襄桐一时还没有想好如何措辞,又是否要隐瞒真相,便指了指车上的山货,“你先把菜送了,我回去路上再仔细给你说。” 沈庭便从车上下来,去店里寻了伙计,顺着指引将车往太和楼后巷赶去。 再出来时,车上另还剩下一多半野鲜,则是要给鹿鸣斋和其他几家店面送的。 襄桐趁这功夫已经在心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理顺了一番,虽然仍是难以抉择,但有一点她已想好,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丛窦氏胁迫沈赵氏的劣行揭穿,以免让沈庭冲动之下造成什么无法弥补的大错。 等两个人踏上进村的小路,襄桐才算真正下定了决心。 “二郎,丛家姨母说,你兄长在汴京得了杜大学士的赞赏,我听她弦外之音,这次极有可能登科,说不定用不了太久就能得了实缺儿。只是你也知道,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你兄长极有可能被留在汴京城里从翰林做起,又或是发往别乡从县令起身。所以我猜测,娘子多半是忧心你们兄弟要自此天各一方,她无论离了哪个都割舍不下……” 沈庭见襄桐说得言之凿凿,虽然觉得这件事还不至于让他娘急得一病不起,但出于对她的信任,也姑且当做实情。 “这有何难,若大哥到时真能在汴京扎根,我们同他一起上京便是,至于霍山,也大可交托给可靠的人打理,到时只按出息分出个一两成做酬金便得。” 襄桐听完不禁沉默。 果然如她所想,在沈庭心里,还是更希望能一家人团团圆圆,潜意识里从没想过要有骨肉离散、手足隔断的一天,便是从前说要进城的话,也不过是一时负气,并没做过正经念头。 既然试也试过了,那这个结,便由她想法解开吧。 到家时,沈赵氏已将晚饭造好,只等着沈庭和襄桐归家好摆饭。 她见两个人一同归家,还带了鸡鸭回来,原本的那点郁色暂时消散。 “早知你进城是要买这些,我就跟你过去了,一共把了多少钱?我回头给你们补上。” 沈庭抢先一步做答,“娘也真是,哪回咱们买东西跟您伸过手要钱,这还不都是我和我娘子的一点孝心。况且,这鸡鸭长大了,我们也一样要吃呢,您也知道,我最喜欢吃鸭血羹,您值当这鸭子是替我养着呢。” 襄桐也道,“您受受累,这些鸡鸭日后全仗着您照料。” 沈庆一边将饭菜摆好,一边跟着起哄,“二嫂,这鸡得多长时间长大啊,我馋竹笋炒鸡了。” 说着,又朝沈赵氏央告,“娘,这些鸡您可要替我看好了,回头都让二嫂给我做菜吃,可千万不能拿去换粮。”可见沈赵氏从前没少这么干。 “那可由不得你,要不你问问你二嫂答应不答应?” 襄桐欲言又止,最后笑着答他们,“也不用等那许久,三郎若馋鸡肉吃了,我明日买了现成的就给你做。” “还是二嫂知道疼人。” 沈庭狠狠瞪了沈庆一眼,“就知道让你二嫂受累。”“我看也别吃什么竹笋炒鸡了,我今日就教你尝尝竹笋炖肉的滋味。” 襄桐看着一家子打打闹闹的温馨景象,不知怎地眼眶微微有些热。 不舍归不舍,也是时候该抽身而退了。 第71章 【定计】 01 次日一早, 襄桐不等天亮就起身,沈庭被她惊动, 半睡不醒问了一句, “娘子怎么起了?” 襄桐便答, “突然想起有件要紧事寻我堂姐商量, 我得赶紧进城一趟, 你先再睡会吧。” 沈庭揉了揉眼, 作势要跟着起来,“那我驾车送你进城。” 襄桐却阻了,“这几日山里水汽大,你和庆哥儿最好一会儿去北峰瞧瞧那几株灵芝,万一霉烂了就糟了。你要是送我, 一来一回耽误工夫不说, 还空跑一程,都不若让银子省些气力送菜去。” 沈庭再想劝说的时候,襄桐已经穿好衣服出了门, 隔着门又听见一句,“晚间饭等我回来做,让娘把米淘好就成。” 沈庭见襄桐急着出门,也就不再细问她有什么要紧事非今日办不可, 只想着今日得空要好好开解她娘:便是大哥做官离了霍山村,沈家也绝不会骨肉离散、天各一方。 襄桐进了城,却没有去寻她堂姐,而是奔了李烊所说的陆记牙行。 李烊这会儿刚上工, 见襄桐来寻,不免纳罕,“樊丫头这么早过来,是寻我有事?” 襄桐时间紧迫,便不啰嗦,“想让李大哥帮我荐个城东的可靠房店经纪。” 李烊见她一脸着急,也不细打听,“那你就去城东桃叶渡寻一处两层的临街铺面,也唤做陆记牙行,正是此间的分号,里头有位肇管事曾和我有旧,你见了他只提我的名姓就行。” 襄桐谢过李烊,又嘱他别和旁人提起今日和她见面的事。 李烊见她神神秘秘,也不存疑,毕竟这一行做久了,知道好奇心要人命。 襄桐按了李烊所说,去城东见了那位肇管事,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看了三五处房舍,最后用“樊大吉”的名义定下了一处深巷子里的小院,租期半年,租金每月八百文,先付了一个月的定钱,对方允诺次日缴够了租钱就可立契入住。 等忙完这件大事,襄桐才往石板巷去。 巷子后身有座门口长柳树的小院,便是他堂姐婿家。 到了门口轻轻叩门,很快就有了回应。她堂姐樊襄桂正在院子里浆洗家里人的衣服,开门见是襄桐突然登门,赶忙把她往屋里让。 襄桐却不跟她进屋。 “我有要紧的事寻堂姐帮忙,你若得空,我们就在那边的茶寮里说话吧。” 襄桂知道她这堂妹不是个冒失人,回身叫来家里大囡把门掩好就随襄桐过去。 “说吧,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我想让堂姐,帮我圆一个谎。” 02 片刻后,襄桂惊呼出声。 “你说什么?你要和沈家悔婚?” 襄桐要寻她堂姐帮忙,自然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也省得后面出岔头,谁知襄桂听完她的打算,不想着如何帮她张罗安顿家人,唯一关心的却是这一码事。 “本来也没过了六礼,谈不上什么悔婚。” 襄桂被这话一噎,随即又觉得不对,“没完礼你跟他一个炕头住了一整月?这要是传扬出去,你往后还怎么嫁人?” “堂姐先别管这个了,总归沈家眼下的境况,我是不能再掺和的。” “你这话不对,她丛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哪有脸去管沈家的家务事?就算白家大嫂亲自挑理,也该是你婆母出面调停,你跟着出这个头作甚?” “堂姐,你这话可讲得太歪了些。我哪是为了让丛家那位如愿才抽身的?还不是为了我自个儿打算?” “为了你自个儿?”襄桂虽长了襄桐十几岁,但自来是说不过她的,这会儿也被她引出的话头带上了道儿。 “可不就是为了我自个儿。”“你想啊,这白家姑娘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把我跟那位贤淑可人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摆到一块儿,孰高孰低,还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吗?” “你是说,怕被未来大嫂给比下去,就不想嫁了?”“你这理儿我可不听。” “我还没说完呢。”“怕在那位书香门第的大嫂跟前自惭形秽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了沈家祸乱的根源。” 这话襄桂就更不懂了,只等她的下文。 襄桐给襄桂又续上些茶汤,“姐,说实话,我并不担心沈家苛待我,反倒是担心他家对我太好。”“我见过丛家大娘子,也偶然间见过白姑娘,这娘俩儿的脾性,日后怕是要把沈家闹翻天。” “怎么?这白姑娘也同她姨母一样,脾气不好?” 襄桐摆摆手,“她脾气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只怕日后沈家的家务事,她都要受了她那位姨母唆摆。便是她不听,丛家大娘子也自然有办法仗着长辈的身份逼着她从命。”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外人,还想当外甥女公婆的家?再说,这和你悔婚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太大了。”“你想啊,如今丛家大娘子死咬着不放的是我一个下仆身份的孤女先于长嫂进门之前就嫁给沈二郎不合规矩,且可能对沈家大郎未来的仕途声望有碍。我们不妨推敲一下,这件事闹开后可能引出来的几种结果。” “第一种,沈家不认我这个儿媳,我自然会遭人遗弃,被冠以‘弃妇’之名残喘于世,这辈子再抬不起头来;第二种,沈家认下我这个儿媳,而沈大郎和白家也肯暂时息事宁人,可一旦日后沈大郎走科举仕途因我往日出身累了声名遭人诟病,我势必要成了沈家人在背的芒刺,时刻提醒他们当初娶我是何等荒唐糊涂,我也要从沈家的佳儿妇沦为一颗老鼠屎;第三种,也是我最不愿见到的,沈家主母愿意娶我进门,沈家大郎却反对,立时便有一场兄弟反目在眼前,而在外人眼里,我便成了祸乱沈家的罪魁祸首。退一步讲,就算以上三种情形没有演化到最糟糕的境地,且沈家二郎肯为我出头回护,可日子不是只过那三日两日。天长日久下来,总有不和美的地方,当初如何的矢志不渝,事后就能百般的鸡飞蛋打。我不想在那样的关系里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总归,日后沈家和白家会不会结怨我不知道,但那个原因,一定不可以是因为我。我尽早抽身出来,也省得真到那一日鸡飞蛋打的,亲人也不是亲人,恩人也不是恩人,良人也不是良人……” 襄桂不知道襄桐想得这么多,仍旧有些不确定,“可是谁家的日子不都是鸡毛蒜皮呢?” “姐,我只说一点,我入沈家门庭的时候,只是个命不由己的下仆,是人家用二两银子典来给他家命悬一线的二郎冲喜的,不论沈家人如何待我,和正经嫁娶是不同的。我成婚时别说像样的銮轿和喜服,就连正经的婚书都没有。我不想就这么留在沈家。” 襄桂似乎听懂了些,“好,好吧,你自小主意就大,我也不知该不该劝你,你直说我要如何帮你吧。” “这事我想的仓促,但眼下最易行的法子,就是我留书一封,再谎称我离开了本地,事后沈家人找你和姐婿打听我消息,你再从旁作证就行。” “你留书出走?沈家人难道不会去八里铺寻咱家吗?” “我方才已经在城东赁了处小院子,打算明后日就接大伯伯娘和柏哥儿进城。” “你这也太……”却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我也不是今日才生出这样念头。大伯在八里铺做工三十年,制药的手艺炉火纯青,奈何受人排挤始终不得志,如今杭州城里药行药铺比比皆是,再不用窝在那方寸地界埋没。而且,柏哥儿今年八岁了,我想,若是能够,让他寻个私塾读书,哪怕不能走仕途,多明明礼也是好的。” 襄桂见她诸事有了安排,也知道无可逆转,“都由你吧,你只教我见了沈家人的说辞吧。”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 第72章 【留书】 01 襄桐把退路安排得当, 又去了趟菜市,买了鸡鸭并几样菜蔬, 照例在太和楼门口等着, 最后搭着崔家的驴车回了霍山村。 当晚, 她特特做了沈庭爱吃的鸭血羹和沈庆昨日点名的竹笋炒鸡, 因沈赵氏从没表现过有什么特殊喜好, 且据说生辰离得不远了, 襄桐又另给她做了份龙须面。 沈家人上桌,虽然诧异今日菜色如此丰盛,但每回襄桐进城,也多半会买些肉荤让众人换换口味,也没特别疑心。 沈赵氏只照例碎碎念句:“你也太惯着他们, 昨日白说两句, 就要劳动你一回。” 襄桐低着头拿碗掩住脸上表情,“正赶山进城就顺手买了,且也不常做, 偶尔一回不碍的。” 沈庆本想说又想吃百汇煲了,但一想到那菜光是收拾准备就要个把时辰,识相地没提。 沈庭一碗羹汤下肚,也一脸满足, “娘子辛苦了,待会儿我和三郎来拣碗洗刷,你和娘也歇歇。” 襄桐待众人都撂下筷子,忍着心头涩意笑着和沈家母子报备, “今日进城从我堂姐那得知,我那离家多年的兄长竟有了音信,想回八里铺再问个清楚。” 沈赵氏听沈庭提起过襄桐家事,听说原本杳无音信的人突然有了消息,也替她高兴,“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那明日让二郎亲自送你回娘家,也正好该拜会拜会亲家大伯。” 沈庭也连连点头,“那娘回头帮我把存着的那块上好皮料子找出来吧,我头回登门也不好空手。” 襄桐见母子两个兴高采烈,赶忙阻止,“明日,怕是不太方便让二郎和我同去,我长兄离家时曾和我大伯有些龃龉,我怕到时闹将起来,有你在我反倒不好调停,你就在家等我,若事情顺利,我大概两三日就归。” 沈庭虽然急于见樊家亲长,也怕赶上她家里有事闹出不快,反倒弄巧成拙,“那我就送你到门口,不随你进门。” 襄桐轻轻点点头,“那就劳烦二郎刷碗,我回屋收拾一下,带身换洗。” “也多带些礼吧,总归是我一点心意。” 襄桐没有反驳,独自回了西屋,把柜子里装钱的瓦罐取将出来。 先头攒下的银钱买地用去不少,如今还剩下二十几两,襄桐想想,从里头拿出两个三两的银锭,虽说她本不想从沈家带走一文钱,但到底往后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值当是她同沈家借的吧。 沈庭进屋时,襄桐已经把一件衣服、一只算盘和两锭银子用个包袱皮包好放在炕头。 “我从家里拿了六两银子带回去应急,回头让我大伯出了借据给你。” 沈庭也没多心,反倒关心起樊家的家事来。 “你大伯便是我大伯,若不凑手只管从家里拿。不过方才你说,你大兄和家里闹了龃龉,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我大伯娘想把她娘家外甥女说给我大兄,我爹也是点了头的,结果我大兄并不乐意,随后就偷跑出家,随人赶海去了。” 这话说的也是实情,而且襄桐在正月里从梁家回八里铺探亲那日,确实也听人提到在外地碰上个极其像她大兄的人,不过这事既没确准,也没有什么手书捎来。 沈庭真心希望襄桐的兄长能早日归家,也能做她娘家的依靠,便主动提起,“若是你家里决定寻人,我也可同去,你千万别把我当了外人。” 襄桐心里对沈庭愧疚,转过身把柜里剩下的一尺葛布取出来。 “二郎的幞头旧了,我再给你重新缝一块……” 02 襄桐去八里铺一晃儿已经三日,到了这一日晌午也没见回来,最先忍不住的人是三郎沈庆。 “二哥,二嫂怎么还不回来?” 沈庭心里惦记,却不肯明说。“怎么,又馋你二嫂做的竹笋炒鸡了?” 沈赵氏这回破天荒没有和沈庭站一头,“你娘子这趟是去的有些久了,要不,你去八里铺看看?万一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你也能帮把手不是?” 沈庭见她娘也发了话,便不再压抑心里担忧,“那行吧,我这就去驾车。” 八里铺在杭州城东北二十里,霍山村在城西,这一来回,就得用上大半天时间,沈赵氏担心儿媳,也顾不上沈庭回来要贪了黑,只嘱咐他,“要是襄桐她娘家无事,你也别硬催,回来路上赶慢些,别忙乱。” 沈庭却已经到院子里套好了车,出了门就朝着八里铺樊家急急奔去。 送襄桐归家的那日,他并没有进门,但好歹认得地方,巷子里从西头数第三家就是,且门前还长了一棵歪脖枣树。 沈庭近申时到了地方,连驴都顾不上拴,就要过去叫门。 一把巴掌大的锁将他挡在外头,门板上头还贴了待租待售的字条,让他有一瞬怀疑,是不是找错了门。 他退后几步,看看左右和门前歪脖树,襄桐那日确是进了这家没错。 实在无法,他寻了东边那户叫门询问。 开门的老爹眼神不大好,说话也不太利索,“樊家啊,前日就退租了,说是去外地寻他家里大郎去了。” 沈庭并不死心,又去西家问了。 西家就是樊家房东,答话也一般无二,“听说是去南边寻失散的长男投亲去了,走之前也没跟我提前招呼,真是抬脚就把房子退了,害我都来不及寻续租的人,还要将房子空着白受损失。” 沈庭急的满头汗,“那樊家人有没有说去哪里寻人?是走旱路还是水路?”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收屋的时候是她家姐儿出的面,看意思是往两广一带过去了。” 沈庭忙又追问,“是她家长房的大闺女,还是二房的女儿?” “是樊大伯他外甥女,好像已经嫁人了,梳了妇人头。” 沈庭见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想到樊家在城里还有门亲戚,赶忙又奔了石板巷的郑家米铺。 等着他的,却是襄桐的一纸离断书。 03 “我爹娘并幼弟确是跟着桐娘南下去寻人了,她早想到你势必会来城里寻我问个究竟,已留下交待,这便是她临行前当着我的面亲笔写给你的告书,你拿去看了吧。” 沈庭接过薄薄的一张纸,感觉此刻手都是抖的。 上头娟秀的蝇头小楷,和家里账簿上的字体如出一辙,确是襄桐亲笔无疑,可上头内容,却让沈庭如遭雷击。 沈家二郎见字如晤。 话有千头,提笔之时却不知从何述起,只得先论事再陈情。 日前我樊家长兄传来音信,言他海上遇险被渔人救起,之后为仆数载以还报大恩。 如今他恩情已还,定家于两广之地,欲唤家人相认相从,以期手足相聚、骨肉团圆。 我樊家思量再三终有决断,即日便要南下寻人,归期未定。 我深知沈家于我情深义重、救我脱离苦海,恩情使然,奈何我遇事不得两全,眼见沈家发迹,而我大兄尚不知冷暖,唯有南下相就。 此行道路阻长,归期渺茫,我一未嫁之身不敢让沈家房院长空,唯有以此书凭决断。 你我本无媒妁,也无婚证,过往种种,虽面上和美,却始终不容礼数。 沈家大恩,我恐难报,唯有铭刻心头,日日祝祷。 沈郎许会痛在一时,但世间佳妇千万,唯我不是良配,便请君万万以阖家老小生息为重,勿要动念寻我。 往后山高水阔天各一方,未见得有再会之时,唯期望您家事事顺遂,蒸蒸日上。 樊氏桐娘亲笔。 …… 沈庭一双赤目把薄薄一张纸笺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足足翻看了数回,似乎想从字里行间找到些许破绽,好证明这书信不是襄桐留给他的。 襄桂见他这样,且天色也不早,只得狠心打碎他的妄念。 “我堂妹是个什么脾性,我想也不须我多说,是凡她决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她既已下定决心和你离断,你便也像个男儿那般硬性一回,索性丢开手吧,左右,你们不过是段露水姻缘,没上了祠堂供案……” “是啊,为什么我就没早早地去樊家求娶,非要等着她心甘情愿呢?”“是我太蠢、太蠢了……” 襄桂本以为沈庭还要再追问一番樊家人的具体去向,但见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拿着手书往外头去了。 她赶紧又上前几步把人拦下,“我这里还有一份借据,是我爹同你沈家借的六两银子,日后,便由我代他还你。” 沈庭失焦的眸光稍稍凝聚,“借据?什么借据。” “襄桐说离开你沈家时,她随身带了六两银子的应急钱,如今给我樊家做了路资,暂是还不上了,往后就由我来继续还债。” “呵呵,六两银子的借据?我沈家赚下的大把银子,哪一笔不是她用心谋划来的?如今如此撇清,不过是打算自此和我断个干净罢了。” 襄桂见沈庭随手撕了借据,头也不回冲出门外,忙追了出去。 “沈家二郎,你听我一句,别去寻她,也别再念着她,她同你,不合适。” 沈庭缓缓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一定清楚襄桐的的去向,我不怨你隐瞒,也不怨她狠心。总归是我们遇见的时间和契机不对。”“你让她放心,我不会寻她,也不会打扰她,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 “你这又是何苦?” “还劳烦您帮我给桐娘她传个话。我在家里院墙边种下了两颗枇杷果,是我伤后初愈进霍山时,桐娘她亲手递给我的。我那时候没舍得吃,直到果子烂了还污了衣兜,只能种在地下,本想和她一起等着枇杷破土发芽再和她一起在树下纳凉摘果。如今她走了,我就一个人等着枇杷长成,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行五年,总有一天能让她回来看见,我有的是耐心。” 襄桂听完倒吸了一口气,这沈二郎不会是已经猜到,襄桐的离开只是设下的一个局?而他也并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手? 第73章 【姐弟】 01 杭州城里住着几十万坊郭民人, 其中五成以上都是百十来年间从他乡移居到此谋生的外乡人,这里面一部分人靠着勤奋和天幸, 终能在城里或镇上买房置地挣下一片家业, 当然还有更大一部分人, 终其一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 因不舍得杭州城内的繁华气象, 又或是心有不甘, 只在杭州城内的矮屋陋室赁屋而居,却因名下没有房产,得不到坊郭主户的籍贴,只能做为旁家的“附户”或是“客户”而存在。 一旦人分出三六九等贫富贵贱,便自然而然要守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规律自成一派。 就拿杭州城里如今的格局来说, 官和民、富贵和贫贱也有着天然的壁垒。 城北明镜高堂轩屋朱门里住的多是有着公饭吃的达官显贵、城西檐牙高啄、广厦林立的居者则以商贾百工为主, 到了房舍陈旧密集的城东,自然多是赁屋而居的穷苦人和客乡人,而地势起伏不定的城南却是鱼龙混杂, 盖因有几家书院、武馆和道观分别坐落在其间的紫阳山、七宝山和吴山,寻常也有官户富户将别苑置在山里,所以倒不好轻易研判。 襄桐这回为全家选的住处,便是城东普安桥楼、灯花巷里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 比起从前沈家在伏虎巷赁的那处院子稍微宽敞,但进深要浅一些。 屋舍有五间,东边两间南边三间,另有灶房和茅房在屋后, 却没有井台,取水要到巷口。 之所以择了此地,一是为着背静,二是租钱低,三也为了方便弟弟柏哥儿求学。 襄桐早先在梁家就打听过,城里有名的大书院多是在城南,蒙学里全是五六岁的孩童,年纪再长却不肯收了,且要的束脩也高。 襄桐搬来当日付过一季的房租又添些日用家什后,手头便不大宽裕,只能量力而行,择了北边一里地之隔、昌乐坊积善名门卓家的私塾让弟弟附学。 就这,每月的束脩和笔墨也要把上四百文钱,节庆里的孝敬自然也得另算。 樊大伯初来那日心里忐忑,便说不教柏哥儿读书,日后只继承他的衣钵,学着伺候药材便得。 襄桐旁的事能够迁就,唯独不能让亲弟弟做个睁眼瞎,便是他真没有读书的天分,起码也要识文断字才行。 最后还是大伯娘卢氏在一旁使眼色,“你听襄桐的吧,她为了家里把房租已经把了一季,如此破釜沉舟还不是为了将来能让柏哥儿出息?你也不用忧心钱财的事,我在来时路上看见两家药行都在招工,你休息两日去试试,便是不成,我给人浆洗也能赚些口粮出来。” 襄桐没把离开沈家的事说得太细,只说她给沈庭冲喜后,沈家人念她的功劳,替她赎身又重新落了民籍,至于两家嫁娶,因门户参差,实难有下文。 樊大吉当日见襄桐做了妇人打扮却没能做了恩主家正经媳妇儿委实愤懑了一会儿,可一想人家本就是为了花钱消灾,也没有婚书为证,闹将出去只怕襄桐越发没脸做人,只好默默忍耐下来。 暗地里他又难免自责一番,要不是他当初摔断腿,急用钱看病,侄女也不至于卖身到梁家,也就更没有后头给人租去冲喜的事了。 因情理上亏欠,襄桐说起要进城谋生的事,樊大吉虽觉得仓促些但也应了,毕竟襄桐未嫁就做妇人打扮,时日久了难免让街坊闲言碎语;且他上工的那家药行近来生意惨淡,已有近两月发不出工钱,如今到了城里也好重做打算,开始新的生活。 种种前因实令人无法开怀,家里就没人愿意提起,总归日子要朝前看,何况襄桐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听她的话准保没错。 所谓破家值万贯,樊家这回从八里铺搬到城里,几乎把经年积攒下的物什全都带了来,因新院子比从前逼仄,东西又多,光是整理就耗费了许多时间。 因考虑到柏哥往后要读书,襄桐单把东边两间先给拾掇干净,又撒了石灰硫磺粉驱赶虫蛇。而南边的三间屋,主屋给大伯和伯娘住,东厢自己住,西厢里间做了存物的库房,外间做饭厅兼待客的地方。 这些都整理完,襄桐便把弟弟拉到他的新屋里说话。 “这间屋往后就是你的书房,隔壁做寝间,书桌和椅子虽然旧了些,但咱们新来一时也准备不齐,往后我再慢慢替你添置。还有这些笔墨,你也暂时将就着用……书本子学里会发,你也要爱惜。等过了晌午,我就带你去私塾给夫子相相,若是能得他点头,往后你也能坐在大屋敞厦里同别家小郎一道读书了,所以待会儿你要记得我教过你的规矩礼数,万万不能让夫子见弃。” 襄柏站在地上,比前头书案只高了两头,只低着脑袋沉默不语。 襄桐不免奇怪,她这个弟弟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历来懂事,且在父母去后对她十分亲近,怎么听说要去读书没见丝毫喜意? “柏哥儿?是不是姐姐让你去读书,你不高兴了?” 柏哥摇摇头,又点点头,“姐,我不想读书,我要跟着爹学炮制药材,将来开间药铺子,养活爹娘和你。” 襄桐没有立时反驳,而是让他坐在椅子上,扳正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对视。 “你和姐说实话,你想开药铺子,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柏哥不敢看她,垂着眼点点头。 “那柏哥你有没有想过,若你这个年纪再不入学,往后就再没有机会做个受人尊敬的读书人了,哪怕赚了钱也不许穿绸衣、出门不许坐轿,连住房子都不能带藻井修门楼……我也不是想迫你做那起不喜欢做的事,而是怕你将来后悔。” 柏哥儿咬了牙抬头,“我不后悔。”“二叔父读了一辈子的书,到头来还不是没有当成官,走时就连婶娘生病的药钱都付不起,读书有什么好?” 柏哥自满周岁就过继到樊大吉名下,口中的叔婶其实正是他和襄桐的生身父母。 襄桐听完没有反驳,而是从掉了漆的书案上拿起一本书页已经泛黄卷边的《三字经》来,她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早已脱线零散的卷脊,幽幽叹了口气。 “原来是我想错了。我原以为,你日日捧着这本我亲手给你抄的启蒙手稿是因为喜欢读书明理,现在看来,留着它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说着,劈手将原本散乱的书页撕做数片,泛黄的碎片如蝴蝶拍翼飞舞旋落,让原本低着头的柏哥立时惊醒过来。 “不能撕,姐你别撕我的书,别撕……” 他个子小,伸手也够不到,情急之下站到椅面上手去夺,可到底晚了一步。 薄薄的一册已经化作蝶衣扑落满地,襄桐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也不觉挂上了泪痕。 她侧头抹了把脸。 “不读就不读吧,我爹他,应该也不希望你步他的后尘。”“我这就去书院回了先生,我再不逼你了。” 02 襄桂从城西过来刚过巳时,她先往身后瞧了瞧,确定没被人跟梢,这才入了灯花巷到娘家叫门。 来开门的是她娘卢氏,把人让进门就拉着她诉苦,“你来的正好,我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襄桂本是来找找襄桐替沈家二郎传话的,见状不免问一句,“娘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你弟弟,说什么也不肯去读书了,还和桐娘闹了一场,我进东屋时,书本子都撕碎了……” “那桐娘呢?就没有拦着些?” “桐娘说去北边菜市买菜了,我瞧着是被气得躲出去了。” 襄桂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先安抚。“娘先别慌,我去东屋看看。” 两人进屋时,柏哥正蹲了地上把些纸张的碎片往一处拼合,一边拼还一片抹眼泪。 襄桂见他这样,原本责怪的话也只能拐个弯,“柏哥儿,你这是做什么呢?” 襄柏听见动静抬头,原以为是襄桐回来看他,见认错了人难免失望。 “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怎么把书都给撕了?我记得这是桐娘亲手给你誊抄的吧?你每晚上睡前不都要读吗?” 襄柏本能地反驳出声,“才不是我撕的……” 说到一半收了声,不想告二姐的黑状。 襄桂和卢氏面面相觑,书不是柏哥儿撕的,那不就是襄桐了吗? 襄柏已经捧着碎纸从地上站起来,朝着两个人宣告,“我和二姐说过了,我不去读书。” 襄桂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还当他小孩子闹脾气,也顺着他安抚,“好好好,柏哥儿说不读就不读,省下的束脩都给你割了肉吃。” 柏哥十分不服气,“我才不是为了省钱吃肉,我往后能赚钱的,我要赚钱养活家里人。” 卢氏听他的孩子话越发好笑,“我们柏哥儿有孝心呢,娘相信你能成,不过你要是不想读书,也得和你二姐好好说话,你从前不是和她最好吗?方才你和她吵,都给她气跑了。” 柏哥儿想到襄桐方才说要找夫子的话,心里又是解脱又是难受。 “二姐是寻夫子给我退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区看到有读者说女主作,说她圣母,又或者觉得她离开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 我统一再解释一下我的设定。 首先,女主到男主家时的身份是被租去冲喜的仆役之流,不管男主家人是不是嫌弃,只要女主以这层身份不明不白得过且过下去,一辈子也洗脱不了卑贱的出身;唯有离开,才能挣一种和男主平等再见的可能; 其次,丛姨妈把嫌弃女主的事摆在台面上,并以沈家大郎的仕途名声要挟,女主不管怎么选择,都不会改变沈家人对丛姨妈甚至白氏的嫌恶,所以两家反目的这个锅女主不能背也不该背。 换言之,女主离开,不是为了化解沈白两家恩怨,而是避免自己成为两家结怨的焦点,同时顺带解决白姑娘被悔婚的危机。 而且,读者们忽略了一层,女主和男主之间始终是一种半逼迫的附属关系,女主和男主没有两情相悦,也不是三媒六聘的正经娘子,别把她看作是个感情骗子。 综上,女主离开沈家,为自己打算居多,同时也算成全沈家,最大限度避免沈家失和。 好吧,我说了这么多,也不否认,我其实安排这样情节,属实有点后妈。 ps:手残作者裸更,大家肯捧场感激不尽,乡亲们追更辛苦,实在不行养肥也成! 第74章 【无心插柳】 01 襄桐和亲弟弟负了气出门, 一时不知道如何排解,沿着街巷一路往北行去。 她其实知道柏哥儿是为了家里生计着想才故意说出不想读书的话, 也心疼他小小年纪如此早慧, 但方才真正让她难受动气的, 是父亲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在柏哥眼里只是个让人不齿的笑话。 这会儿出来吹了吹风, 她也觉得方才自己太过冲动了些, 再动怒也不该撕毁那本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三字经》,虽说柏哥儿非议生父有错,可是指望一个八岁稚童有成人一样的眼界和认知也难。 总归柏哥儿年纪还小,有些道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让他领会的,总要等他真正长大、见过世间冷暖才能明白父亲当年的旧事非他个人之过。 至于让柏哥读书的事儿, 自然也不能真的就此作罢, 还得想了法子哄他改变心意。 一路漫不经心行来,她抬头一瞧,不觉竟到了个熟悉的所在, 正是她前几日赁屋往来的那家陆记牙行。 如今家里三个大人都没有差使在身,靠着手里不足一贯钱度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陆记牙行经营了十数载,和左近铺户大都有往来, 若能打听出哪处急需用工,她也好寻个稳妥营生。 想到这里,襄桐抬脚进了陆记大门。 这会儿日头已老高,堂内的经纪们大都已出门去带人相看田地和屋舍, 只余下那日襄桐见过的肇管事,还另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眼下正在窗边的桌案上借着光亮誊写契书。 肇管事既做得这行,自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见是襄桐登门,主动起身招呼,“这不是樊娘子吗?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莫不是是前两日赁的那处院子有什么变动?” 襄桐赶忙问声好,又解释道,“您让人给介绍的院子哪会有不好,既实惠又僻静,正好让我家里幼弟读书呢。” 肇管事见不是来找麻烦的,笑意更真了些,“得住就好,得住就好啊。”“那樊娘子今日过来,是有什么旁的事情?” “还真有些事要麻烦向您打听打听,我和家里大伯大伯娘初来乍到的,街面上也不熟便,想寻些普通人能做的差使也不知到哪处问去,想着您这里每日客似云来,路子也广,若有些许消息,我也得个便宜。” “你问招工的事啊,我一时还真不大清楚。你也知道,陆记是专做田土和屋舍经纪的行当,旁的事顶多算一顺带,不十分留心。且我近来惫懒、也少有出门的时候,回头等底下人晚间归来,或才能问出些什么。” 襄桐本也没报太大期望,见事情没成,也不挂相,仍客客气气道谢,“倒是我唐突了,给您添了麻烦。等改日我家里安顿好了,再请您和李大哥到家里坐坐,也好谢您前几日的恩情。” “嗐,不就帮你寻了处院子吗?且也收过你佣金,你竟还这般客套。说起来我和李家兄弟自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你家既和他族弟连着亲,也算不得外人。” 佣金是收了五十文,但襄桐知道这是看了李烊面子少收了好几成,心里自然领情。 “你不当我家是外人,那就更得请您到家坐坐了,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街里街坊住着,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着您。” 肇管事先头不过客套客套,这会儿见襄桐说话中听,且听说她是与人和离后归家,日子也不容易,遂动了恻隐之心。 “要不这样吧,你把家里人情形先同我说说,回头有了合适的位置,我再知会你一声。” 襄桐赶忙言简意赅把家里人的本事和意向说了一遭,“我大伯从前在八里铺的吴记药行做炮制师傅,三十年的手艺从没倒过口碑,如今还想找个对门路的营生;我伯娘要顾家,每日能有半日工夫给人帮闲;至于我,除了出大力气和贪黑的活计不接,其他什么都肯做。” 那肇管氏听她口气不小,也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为生计所迫。 “你大伯营生好说,左右街面上药行我都打过交道,回头替你问上一句便是,若能成了,索性再做个保人;至于你大伯娘,若能吃些辛苦,左近食铺酒肆茶楼里也常用些烧水择菜的人手,工钱虽不高,但时间上得便。”“他们两人的事应是不难,可是你这什么都肯做的,我倒真不好掂对了,要不你就说个最拿手的活计吧,不然我也不好四处替你递牌子不是。” 襄桐听肇管事并非敷衍而是真肯帮忙,先连声作揖道谢,想想自己的情况,只单拿出一样优势试试,“要不,您就帮我打听打听哪处有抄写的活计吧,我字写的还成。” “你还识字呢?”这倒让肇管事惊讶了一回且有些刮目相看。 须知穷人家的孩子,别说颇费笔力的誊写,就连会写自己名字的也是少数,何况眼前的还是个女娃。 襄桐知道这会儿不是藏拙扮丑的时候,怕不够分量又补上一句,“算盘也打得不错。” 这回不等肇管事答话,原坐了窗边抄写的那位老丈闻声起身走了过来。 “丫头,你可别空口说大话,要是你真能写会算,就当场给我们演练演练,也让我老朽开开眼。” 襄桐见被人横插一脚,有些恍神。莫不是被那老丈误会要抢了他的饭碗? 但见肇管事没出言阻止,出于礼貌她只得答应。 “那我就献丑了。” 那老丈取了笔墨算盘过来,当真给她出了一题。 “你就算算,我手头这张租约统共收多少银钱吧。” 襄桐接过纸笔和算盘,先把写到一半的文契统揽了一遍。 “这上头的房客统共租了两间楼间,其中南向那间六百文钱一个月,北向那头的四百五十文,一个月下来,统共是一贯又五十文钱,如果是上打租,一次缴足一季的话则要交……三贯又一百五十文钱。至于赁屋的中人钱,我也不知道具体规矩,暂先空出来吧。” 说完,先把方才算出的结果直接落了笔,又在下头留了白以作添减。 那老丈见她算盘打得顺溜、字迹也清晰娟秀,只朝着肇管事点点头。 肇管事换了副比方才更亲近的态度,“樊娘子这等能耐,某算是服气了。我这店里眼下正缺个誊写契文的活计,不知你可感兴趣?” 襄桐没急着答应,反倒有些顾虑,“您店里已经有了这位执掌笔墨的老先生,我怎好抢了旁人营生?” 肇掌柜见那老丈捻着花白胡须微笑点头,这才和盘托出。 “你眼前的老丈啊,万不会担心你抢了他的饭碗。我来给你正式引荐一下,这位就是我们陆记牙行的大东家蔡老,因我这福安坊分号先头的文书辞工返乡去了,一时寻不到人手,这才不得已劳烦他老人家亲自坐镇,就这,每日还要带回家去寻他家人晚间点灯熬油呢。” 襄桐没想到遇见的是这里的东家,赶忙重新施礼,“是我方才眼拙了,竟没猜出您的身份,实在是失敬的很。” “这回,你总不会有顾虑了吧?我们东家慧眼,亲自考校了你笔头功夫,你也算拜过了正主,我看,不如择日就来上工吧。” 襄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事可做,但牙行毕竟不同旁的地方,牙人因靠着左右逢源从中间牟利自来容易被人诟病,万一这陆记是个逐利忘本的,她日后也怕会受殃及。 蔡老似是看出她犹豫,又抛出个诱人名堂,“或许你以后能再寻到其他更体面的去处,但女子抛头露面总归多有不便。我旁的不能保证,今日就能许你在二楼账房单独设座,除了店里经纪不须你和生人碰头,且每日工钱二百,月头就把工钱,忙时红利另算……” 襄桐对工钱倒没有太多计较,但能不出去见生人,却让她动心。 沈家人从前的活动范围虽然多在城西和城北,但为了以防万一,在白氏进门之前,她最好还是少露面的好。 “蔡老如此厚待,我不敢不从,但这事我需和家里人报备一声,得明日午后再来应工。” “无妨,我这把老骨头,再多操心一日便是。” “那我便谢过东家了。” 两厢有了定计,襄桐不多盘桓,立时奔了家去。 襄桂侯了她半晌,总算赶在回家前等到正主,甫一见面就把她拉进东边屋里说话。 “你让我给沈二郎的手书他昨日已寻我取走了,说是在八里铺寻咱家人扑了空,急得什么似的,我又按了你的话劝解了几句,不过我瞧着,他不像听得进去。” 襄桐也知道对沈庭而言,一时肯定接受不来,不愿多谈,就向堂姐致谢。 “有劳大姐和姐婿替我圆和,等过了这阵子,我再登门看望。” “你我虽不是同一个爹妈所生,但自小长在一处,同我还客气什么?”“不过不是我说你,这沈家二郎,我瞧着真是个好的。他见了你留下的断离书,当面竟没有半点恼怒,只说后悔当初没早点到家里放定下聘,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在他家院墙种了枇杷树,要等你归家和他一起食枇杷果,还说有的是耐心。” “枇杷果,原来他种的是枇杷,只是可惜,他还不知道,这枇杷果核要敲碎了种在松软浅土才成,这枇杷树,他怕是见不着的。” 襄桂见襄桐话里带着感怀,不免多提一句,“我是觉得,沈二郎应是当场已识破你定下的这个金蝉脱壳的谋划,不过没有揭破而已,我怕他未必就会就此罢手。” “我留那封手书,原本也不是指望他真去相信,不过是来有因、去有果,算是对沈家有个交代,或者说,让沈家在外人跟前有个交代。”“眼下他或许一时难以生受,但这人心,都是越长越硬的。这遭我算弃了他一回,他念着我在沈家的好处,自然眼前有些不舍,但天长日久下来,他或是能遇上别个更好的人来,或是慢慢把我忘了,总有一天能丢开了手。” “唉,要是他家大郎不是个会读书上进有望登科的人物,又有个诗书传家最重礼仪规矩的未来岳家,你和沈二郎许还勉强能配,可是如今,我也算想明白了,你那性子哪可能以后伏低做小看旁人脸子,若强留下去被丛家那位闹将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此番能断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但愿如你说的,这沈家二郎能尽早悟了吧。” “算起来,我到沈家不过两月,有一月都是在给他侍疾,后来他又替我赎身落籍,其实恩义多于情分。他看着憨厚,实则是个明白人,我想再历些时日,总会过去的。” 姐妹两个在屋里絮絮说着,想着卢氏在灶屋笼炊,而樊大吉去了外头投工,也没刻意收声,却不知道,这番话被门口来寻人的柏哥儿听了个正着。 柏哥方才和襄桐争执了一回,早有了悔意,这会儿听见襄桐归家的真正原因,不觉把手握成了拳头。 原来他姐的婚事作罢,竟是因为那家人门庭太高被人嫌弃,家姐那么好的人,竟也配不上吗? 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立时又动摇起来。 他原以为早些出去赚钱谋生就可以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原来还是太天真了些。 或许,他姐的做法并没有错,他唯有读书入仕,才能给家人真正的背靠,再不让旁人看轻。 为了防止被误会偷听,柏哥又退离了房门,直等到大姐归家,才冲到襄桐面前。 “姐,你说的对。我要读书,我要考举、我要入仕为官!” 第75章 【高中】 01 当日午后, 襄桐就备好了束脩,带着穿戴整齐的柏哥去卓家私塾去见夫子。 她见柏哥突然转变主意虽有些蹊跷, 但只当是先头撕书激起了他求学的心思, 也没往旁处想。 只要他不是真的抵触读书就好, 至于读书的意义, 想来经过夫子的教化, 他的心态也慢慢会端正起来。 夫子是卓家三房的庶枝旁脉, 虽然学富五车、根底扎实,奈何文采不足屡试不第,后来上了年纪就专心在族中教授那些家境寒微的子侄,因几乎不得利,也兼收些外头学子贴补家用, 但怕耽误了自家子弟, 也不是什么人都肯收。 柏哥虽没有入过学,但其实从前也跟着襄桐识过字,且那本《三字经》逐字逐句也能背诵讲解出来, 在蒙童里也算难得。 夫子见他年纪虽有些大了,但考校后发现也不算全无根基,便做主让他先跟着同龄学过两三年的孩子同坐,发的书册也不是《百家姓》、《千字文》, 而是稍微难懂一些的《明道先生行状》,在识字的基础上,更重明理。 襄桐怕柏哥儿跟不上,询问是不是要他跟着才进学的稚童们重头学起, 但柏哥儿却绷着张故作老成的小脸儿向夫子保证,“弟子能行。” 夫子觉得这孩子是个认学的,频频颔首,还夸他有些志气。 襄桐便不好多说什么了。 夫子收了束脩发了书本,笔墨纸砚则不管,又令襄柏次日卯时三刻前入馆听训。 襄桐见一件大事办成,特又去东市割了一条肉买了一饼团茶返身给夫子送,只希望他日后能多提携着自家弟弟一些。 回到家里,外出找差事做的樊大吉已先一步进门,此时正垂头丧气在灶房门口埋头抽着水烟袋。 大伯娘则一声不吭在灶间里剁菜,把原本糟皮儿的案板弄得咣咣作响。 就连柏哥小小年纪都知道这气氛有些不寻常。 樊大吉因经年要炮制药材,不能见明火,已许久不曾沾烟,偶然瘾头上来,也多是背着人吸两口就掐灭,襄桐稍一想想,就猜出他烦闷缘由。 “大伯、伯娘,我们回来了,方才先生夸咱们柏哥儿聪明且又有志气,我特意买了只活鸡,晚间我来下厨整治些好菜替柏哥庆贺庆贺。” 卢氏闻声忙从灶间出来,脸上神色暗淡,“唉,近来你已花耗了不少,也不用渐天食荤腥,这鸡回头换些米粮来吧。” 襄桐却不愿让家里人委屈,把白日找到差使的事当众宣告出来。 “帮咱家寻了院子的那位肇管事说陆记牙行缺个侍弄笔墨的文书,欲聘了我明日上工,一日足能把上两百文钱,我已经应下了。往后别说食荤,便是日日杀只鸡也供得起。” 樊大吉闻言猛地起身,“牙行?襄桐往后是打算做个牙婆子吗?说出去恐是不好听呢?” 卢氏闻言瞪了他男人一眼,“瞧你怎么说话呢?襄桐不是说了,去陆家当的是文书,不是牙婆。” 襄桐也赶紧解释,“是做文书,每日只需在二楼账房里和纸笔打打交道,再找不到这么省事又稳当的差事呢。”“况且就算做牙人,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陆记牙行是在官府记了名的,里头能带人进出市面的经纪们也都有官府发的文照,和您想的那起子“黑牙子”不是一码回事的。” 樊大吉看襄桐说得言之凿凿,这才放下心来,“这样便好,咱可不能和那起巧言令色、坑蒙拐骗的妄诞小人同流合污。” 卢氏看樊大吉越说越扫兴,索性推他,“行了,你出门半日也辛苦了,赶紧回屋歪歪去吧,省得又吵吵腿疼。” 襄桐知道他定是出去应工碰了壁,不然归家时也不会那般颓相。 “大伯、伯娘先别忙,我还有个好消息没说呢。”“肇管事说这街面上的药行食铺他都熟络,要是有用工的,会替咱家留意的。” 樊大吉却不太有信心,“我白日里也去过两家问了,一家说只招年轻的小郎做学徒,另家直接说不招外头来的。” “那是因为没有保人呢。这杭州城里不比咱从前镇里,哪家哪户的根底都一清二楚的,如今甭管哪里用人,手艺年纪先不过问,首要的便是来历清白、人品可靠。您自己一头撞去,人家心里没底,自然不会收留。” 樊大吉将信将疑,“还有这回事?” 襄桐十分确信点头,“可不就是因为这个,不然凭着您三十几年的手艺,怎么可能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让您回来?” “那我就,等等那位肇管事的消息?” “您就放心吧,这位肇管事和姐婿的堂兄是莫逆之交,往后又和我在一处共事,他说了此事不难,一定不会诓咱的。” 卢氏闻言,也凑将过来,“那我呢,是不是也有有人做保,才能出去做工?” 樊大吉却立刻出言反对,“若我和桐娘都谋了事做,你就安心在家照顾柏哥吧,他往后去私塾读书,每日三餐总要有人料理的。” 襄桐也说,“这城里虽然柴米贵些,但工钱也把得足,您就安心在家替我们守好屋子,照顾柏哥儿,我们也就能没有后顾之忧了。” …… 到了次日,襄桐起来后先送柏哥去学里,在学堂门口替他整整衣襟又嘱咐几句,“凡事听夫子的话,下了学就回家,别在外头耽搁。” “嗯,姐你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还有,旁人若欺负你,你当场也不要还手,待回了家说给我听,自有我替你出面料理。” “姐我省得,我是在卓家附学,若得罪了他们本家子侄,夫子定要寻了不是撵我家去的,我不会让人捉住把柄的。” “也不能一味忍着,有人敢捉弄你,就想法躲去夫子那,但不能明着告状。” “姐我都知道的,你快去上工吧,旁人都看咱呢。” 襄桐叹了一口气,这个弟弟历来是个不爱言语的,就怕被卓家本家人给欺负了。 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起沈家三郎来,要是弟弟有庆哥儿一半皮实和灵醒,她大约就不用担心了吧? 02 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圣帝诞辰,因这一位相传是掌了凡人寿数的“生死神”,就连汴京城里的九五之尊都要提前三日沐浴更衣、而后带头在太庙里敬香祝祷。 杭州城里的几处旧时行宫也会由官府主持祭祀之典,民人虽不能入内一观,但也会在家里设了香案拜上一拜,祈求家里老小福寿绵长、积德消业。 霍山村也循了这旧俗,是日不仅要沐浴焚香祈愿,还要全家人在香案前分食了寿果,取个长命百岁的好意头。 这会儿,沈赵氏备好的香烛果点,正站了家门口,朝着西南霍山的方向焦急张望。 “三儿,你说你二哥今日应会归家来吧?” 庆哥儿正在沈赵氏身后的庭院里给家里鸡鸭剁食料,闻言没精打采答上一句,“我前日进山给二哥送饭时他在南边那处蔗洞里忙活,我说话他没答;昨日他在林子里砍蔗,我传过的话他倒是点了点头,却不知听进去没有。” 沈赵氏叹了口气,“你二嫂这一走,你二哥竟连家也不回了,那霍山的土匪窝哪是那么好住的?夜里山风多凉啊……也不知你二嫂这一去要多久,真要是三年五载还寻不到人,可教你二哥如何是好。” 沈庆低着头没有言语,他二哥那日去八里铺寻二嫂时形单影只回来,只说樊家人为了寻家里长男齐齐南下归期未定,听得他和他娘心惊肉跳的,倒是他二哥除了搬进山劳作再看不出半点喜怒。 庆哥儿虽然年纪小,但比他娘沈赵氏要机灵得多,深感二嫂举家不告而别的内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于是趁着他二哥干活的功夫,偷偷在栖仙观翻看了他二哥寝居里的东西,果然发现了一封二嫂的亲笔书函来。 信里确提到她要南下寻人不假,但字字句句更是言明要和沈家了结绝断…… 这事儿二哥没有明说,肯定是怕娘难过担心,但二哥心里指不定如何苦呢。 别说二哥了,就连庆哥儿自己这些日来都觉得食不下咽,每日远远见了有和二嫂身形相似的人来都要报着期望,而每每又以失望收场。 沈家母子足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沈庭赶着银子,拉了一车刚长好的果蔗归家。 沈赵氏见人回来了,不免要劝,“你娘子历来是个明理的孩子,寻着了她大兄自会归家的,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沈庭听了,只默默点头,“娘,是不是该祭拜东岳大帝了?您先去准备准备,我洗洗就来。” 山里的泉水还凉,他平日至多洗把脸。 等一家人按部就班插好香柱,许了心迹,门外忽听一阵敲锣打鼓。 沈庭走了前头去开门,却见两个衙役打扮的人站了眼前,手里分别拿着扎了红绸的锣、钹。 “敢问,这里是沈庚沈老爷府上吗?” 沈庭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这里确是沈家,沈庚便是我大哥,敢问两位官爷,可是来报榜的?” “给您家道喜了,沈庚沈老爷金榜题名,荣登今科二甲第一十六名,赐进士及第出身,择日即将还乡!” 沈庭和沈庆虽然也十分高兴,但毕竟是男子,面上还持得住,但沈赵氏已经抓住官差的手腕再三确认,随即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儿高中了,我沈家往后也是诗书门楣了!” 此话一出,原本替兄长欢喜的沈庭顿时身形一颤。 沈家如今算是彻底鱼跃龙门了,那么襄桐,便更不愿回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和大家商量一下,晋江针对所有签约作者推出了一个周末万字更新奖励榜单的活动,我想下个月试水一下。 可能未来一个月,本文工作日更新字数会少一些,但周末两天会分别有万字(这样下来,每周更新累计会达三万字以上)。 觉得单日更新字少不够看的乡亲们,可以攒一攒周末一起看,或者怕剧情连贯不上,就等着完结一起宰~ 摸摸! 第76章 【立志】 01 暮春一过, 天气彻底由凉转暖,也就过了百花争艳的季候, 只催着榴花将燃。 这日用过朝食后, 襄桐照例提早先送了柏哥儿去塾学。 陆记离着卓家私塾不远, 统共不到百丈的距离, 因此襄桐每日到陆记时, 基本都是头个应卯的。 只是今日, 她刚行到陆记门口,竟发现大门已经敞开,且店里那七八个经纪外加肇管事已齐齐聚了一堂,且都面带喜色三两成群寒暄。 襄桐还当今日来迟了,进了门赶忙告罪, “对不住, 我送了家弟去私塾,原当时辰还早,不知竟来晚了。” 肇管事忙笑着摆手, “你不曾来晚,今日属实是我们来的早了。” 人群里唯一的女经纪梅嫂子在一旁给她解释,“今日初一,是咱店里发工钱的大日子, 待会儿老东家、少东家会带了总店的账房先来咱们这里放钱,咱们怕耽搁别处工夫,是以每月月头这日都会早点过来侯着,因想着你每日都早来晚归的, 就没特意嘱咐。” 襄桐见是这样,谢了两个人解惑,也乖觉排在后头等着,而实际上,她也拿不准今日能不能轮到她领工钱。 按说襄桐自七八日前来陆记做工,理应按着约定每日有两百文的工钱,但因她对店里细务不熟,蔡老特地先让她跟着梅嫂在外头盘桓了两日,先梳理陆记经营的流程,然后也没急着让她上手,而是亲自把没归库的那些契底按类逐一给她讲解,先看着他做,隔日才算出徒。 所以襄桐真正上手做文书,不过才三两日。如果当学徒时的工钱不作数,剩下没几日按理该归到次月一起算吧? 好在家里大伯经肇管事引荐已经去了对街的“松古药行”上工好几日,且初十就有工钱领用,也不甚捉紧。 距辰时还有一刻,门口先是传进来“得得”的马蹄收步声响,接着蔡老领着个面皮白嫩不及弱冠的小郎缓步行将进来。他们身后,另跟着个天命之年的文士。 众人连连问好,“东家、少东家安、罗先生好。” 襄桐也混迹在人群里问候一遭。 原想着今日未必会有她什么事,却不想蔡老发过众人的之后亲自从罗先生手里拿过个红封交给襄桐,并特特向两个人引荐一番。 襄桐赶忙施礼。 蔡老又朝着众人宣布,“往后樊娘子就正式在咱陆记牙行福安坊分号上了名帖,专掌管笔墨上的往来,她初来乍到的,你们可别欺负她是个年轻妇人,只把她当是从前的厉先生待。我虽未必能时常过来,但也受不得蒙混。” 肇先生最先站出来表态,“东家放心,咱们谁不知道樊娘子是您老亲传的弟子,哪能欺生呢?再说,咱们店里人的品行您还不知道吗?哪个不是本本分分童叟无欺的,这对外人尚且如此,对了自家人,更不会例外。” 旁边的人也纷纷点头,表示往后少不得要麻烦新来的“樊先生”,要当一家人处呢。 襄桐见东家给她做脸,也不敢张扬,又自谦几句,倒赚得个和乐融融的场面。 蔡老便不再耽搁,带着人又往城北分号去了。 襄桐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感到那少东家眉目间颇面善,但又不好随意同人混说,只借了梅嫂子上楼寻她拿白契的时候偷偷旁敲侧击。 “咱们东家看起来已有春秋,怎么今日见了少东家,却如此面嫩?” 梅嫂本就是个热心肠的,见襄桐有此一问,也不觉得要遮掩。 “看起来,咱们店里的情状,你还半分不知呢?” “咳咳,这几日忙着和东家学徒,不及细问。” 梅嫂想想也是,先头两天她带着襄桐走街串巷忙得脚不沾地,襄桐自没机会打听,到了后头几日又成日跟在东家身边学习店里规矩,更没法当面乱言语。 “那我就做个长舌的,仔细同你说说。” 襄桐忙不迭点头,又给她倒了热茶来。 梅嫂也不讲究,端起杯牛饮了一大口方才娓娓道来。 “说起咱们陆记啊,最早的东家同了店名一样,是个陆字当头的,可后来因老来思乡,落叶归根,便把店盘给了咱们前头一位东家,那时我方入行,私底下要叫她一声蔡姐姐。” 襄桐不禁猜测,“这被您以姐相称的蔡姓娘子,莫不是和咱们如今的东家有些干系?” “这干系大了,那位继任东家蔡娘子,就是如今咱们东家的独生闺女。只是她命薄,早几年得了肺痨,没了。” “啊,那可真是天妒英才……咱们东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何等心痛啊。” “谁说不是,那么千好万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想她要强了一辈子,最后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只怕到了地底下也难阖了眼吧。” “听您的意思,这蔡娘子,就没有个官人倚靠吗?到头还是让咱老东家接手了陆记。” “听说她前头男人是入赘来蔡家的,可没等两人的儿子,也就是咱们少东家满六岁进学就抛妻弃子归了宗,往后也再没个音信,是以咱们少东家虽识字,却不入仕,都是他亡母的意思。具体内情,我个外人也知道的不多。” 襄桐点点头,想不到东家也是个不易的,偌大年纪还要支撑家业,且将陆记整治的如此清明有序,半点诓骗客人的手段都不容。 梅嫂见襄桐若有所思,突地一拍大腿,“我说呢,头回见你就觉得面善的很,你方才低头那模样,和头些年蔡家姐姐的神态竟有七八分相似。” 她说完方觉,把襄桐和个已死之人作比有些不妥,忙捂嘴收声,“你看我,竟和你东扯西扯了,我楼下还约了房客看屋,就先下楼去了。” 02 将要入夏,雨来的颇急。 刚过了申时,外头的天已黑作一帘黑幕,雨点子打得窗扇噼啪作响。 襄桐将誊写好的契文吹了吹,晾在另一头空着的书案上,又直起身来到窗边。 路上半个行人也无,先头摆摊的小商贩们也不知何时均被雨势迫回家去。 “樊娘子,今日天头不好,想必不会有人再来立契了,你也提早家去吧。” 襄桐一回头见是肇管事,先谦让了一回,“我再等等吧,万许有经纪们带人回来签契呢?” “那就先出了白契再说,左右府衙今日也未必能开门,想拿了赤契今日也办不成。”“你初来勤勉是好事,但也不用太过谨慎,这样倒见外呢。” 襄桐知道肇管事如今已拿着掌柜的月钱,不日必将升职,也就不再坚持。 等她回了家,不急着换衣,而是又拿了把伞出门。 平日柏哥下了学早,都是自家归家,今日雨大,可别给淋湿了去。 和襄桐有着同样想头的不在少数,此刻私塾门口已经站了不下七八个来接人的妇人。 因她们大都左近住着,应是旧识,一边等也一边闲话。 其中有两人的对话引起了襄桐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这次恩科张家小四居然也中了,我平日也没见他多用功……” “人家聪明着呢,卓夫子都说他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这次能榜上有名也不是什么怪事。倒是这回咱们杭州城里登科的进士排行,鹅湖书院居然头遭被那不起眼的文澜书院抢了风头,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昨日在衙门口确也看见大红榜文了,足有十七八人登科,也不知那占了鳌头的沈庚是何许人也,居然能技压群雄成了咱们杭州的榜首……” 襄桐正侧着头听到一半,身旁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原来是柏哥儿已经下了学,见她来接先钻进伞下来。 “二姐,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看你,身上都湿了,咱们赶紧回家。” 襄柏便从襄桐手里接过伞撑开,由她拉着另一只手缓步并肩走在雨里。 过了一会儿,四下里没人了,柏哥才犹豫着开口。 “二姐,今日夫子在学里给我们讲起了今次恩科高中的学子们。” 襄桐起初没有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句。 襄柏抬头觑了觑襄桐,却被伞面挡住视线。 “二姐,那头名的霍山村沈庚,便是你从前,从前那位的兄长吧?”想叫姐婿的,又感觉于理不合。 襄桐身形立时定住,“你从哪里听来什么了?” “娘和大姐说话时,我听见的。” 襄桐不知道弟弟听去了多少,只得耐心给他解释,“沈家是我从前的恩主,他家不是坏人,二姐和他家没有缘分,不是谁的过错,你也不必太过留意那家的事,明白吗?” 襄柏半晌没有说话。 襄桐也不知这个才八岁大的弟弟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得拉上他继续往家走。 直到快到家门口,襄柏才摇了摇她衣袖,“二姐,是不是如果我能考得比那沈家大郎还要好,你就再不会担心被旁人轻看了?” 襄桐身形一僵,而后缓缓蹲下身,让弟弟和自己对视,“所以柏哥突然决定读书,就是为了让二姐不被人小瞧,是吗?” 柏哥难为情地点点头。 襄桐将他拉近了些,又摸摸他的头顶,“我的柏哥儿原来已经如此懂事了……”“不过柏哥儿也不用为了二姐如此辛苦,你信二姐一回,便是你日后不能为官做宰,二姐同样也不会被谁小瞧了去!” 第77章 【宏愿】 01 临到家门口, 襄桐想到今日是头遭发饷,就顺手在米铺买了些粳米和细面, 又在隔壁腌肉铺子买了现成的风鸡和腊肉。 柏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能老是食些粗粮, 菜色也单一。要不是这处院子太小, 她真想在家里养些鸡鸭再种些菜蔬, 只是眼下巴掌大的院子不止搁不下, 还容易吵到弟弟读书。 这样一想,到显出在乡间居住的好处来。 等到了家,卢氏见襄桐提了东西果然又念叨几句,“你近来把出去快六贯钱了吧?就算手头还有的剩,也禁不住这么花耗, 若馋肉了, 回头等你大伯领了工钱多割些家来,也不差那两日。” 襄桐把东西递给卢氏笑道,“我这不是今日才发了工钱吗, 总要庆贺庆贺,再说也没花多少。” “这才月头就发了工钱了?看来你这东家真是个本事的,且还厚道,旁家哪个不是拖了又拖。” “我也没想到这回有我的份, 白日里拆了红封属实惊了我一跳,里头足又一贯的纸钞和一串四百文的铜钱,连学徒的那些日子也没有克扣。” “竟有那么多?”卢氏惊讶之余也立时有了计较,“襄桐, 往后你赚得的钱,也别尽给家里花用了,左右往后你大伯有了工钱足够家里老小嚼用,你如今还年轻,总要为以后打算,手里多存些傍身钱,将来也好再觅得个如意人……” 襄桐怕卢氏引出“再嫁”的老生常谈,赶忙岔开话题,“对了,我方才答应给柏哥儿新抄一本《三字经》,趁着今日归家早,先回屋裁纸去。您先淘米择菜,回头我来上灶。” 卢氏知道一时劝不来,只得叹口气作罢。 不大会儿樊大吉也归了家,却因没打伞淋湿了自个儿。 卢氏一边拿了巾子给他擦头,一边问,“怎么今日这么早归家?是药行里出什么岔子了吗?” 樊大吉把卢氏手里的巾子接过来,脸上皆是喜意,“看你,怎么就不能想着点好?我今日不仅没出岔子,还遇上了好事。” 卢氏闻言不禁立起了耳朵,“什么事让你咋呼成这样?” “我呀,开始带徒弟了。” “带徒弟有什么稀罕?你从前在八里铺还少干那冤枉活了?还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樊大吉却一脸得意,“这回不一样。从前带徒弟,那是捎带手,且看东家安排做白工,没得赚头。我这新东家,是特特找我商量,还许我每带一个徒弟,每日多加五十文的工钱。” “还有这好事?你如今一日是两百二十文的工钱,若带上四个徒弟,那就是四百多文!足够柏哥一个月的束脩了!果然这杭州城里遍地是金银,这钱得来也太容易了。” 听见外头动静正打屋里出来的襄桐笑着插话,“伯娘如今总算知道,大伯他从前在八里铺是多受人盘剥了吧?其实四百文一日的工钱虽高,但于药行东家来说,能得一个会炮药的老师傅,且还是肯带学徒的老师傅,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须知,一味药材从生药到制熟,价钱翻了几倍不止。” 樊大吉也难得自得了一回,“二丫头说的不错,我才来不过五六日,我那东家便主动找我谈起带徒弟的事,还说下月若忙起来要给我再涨些工钱。我同旁人一打听,你们猜怎么着?原来今年北边对咱们杭州本地产的白术和麦斛需量极大,但是这两味药材的炮制极费工夫,且成药的药性全看手艺优劣,我不是夸口,我看旁人十个里头,也未必能有一个能赶上我呢。” 卢氏心里替他高兴,嘴里却不肯说些好听的,“知道你有本事,不过也别在人前太过得意。你忘了从前在八里铺,别的师傅是如何挤兑你的?还栽赃说你制坏了药材,险些让你丢了营生。” 襄桐知道她大伯是个性子老实的,也学不来和人勾心斗角那一套,只得替他宽心,“大伯能受东家赏识那是凭的真本事,旁人眼红许也有的,咱只小心谨慎做事,不在人前卖弄,想来是能做长久的。” 樊大吉毕竟也是吃过亏的,闻言也点点头,“我等脚跟再站稳一些,就同东家提提,或是多带些徒弟壮壮声势,或是往后单立了房头不和旁人一处荫房混杂,想来就能避免被人算计了。” 襄桐因想到城西的燕家人,又给他引出旁的出路,“或者等您攒下些本钱,咱家也在市面开家药铺子,到时候我寻了稳妥药源,您来炮制,也就不须看人脸色防人嫉恨了。” 樊大吉一愣,他做了一辈子的炮药师傅,何尝如此敢想,“这开铺子,怕是没那么容易吧?不止需要铺面和人手,还要日积月累围拢主道,说不定,还要身后有人撑腰,才能真正立得住。” 襄桐也只是初初有个想法,并不夸大。 “这件事也急不来,总要慢慢攒下人脉,再多积累经营药行的经历,总有一日也能同燕二伯一样,开家自己的铺子。” “燕二伯?是从前在吴记,你爹帮他打赢了官司的燕老二吗?” “可不就是他家。我也是偶然遇上了才知道,人家如今做得有声有色,连铺面都是自家名下的房产。” 原本无欲无求的樊大吉不禁也真动了心思:那燕老二论起炮药的手艺还赶不上自己呢,是不是开药铺子的事,其实他也能行? 02 樊家在杭州城里过活了十余日,从先头的战战兢兢,到如今自给自足衣食无忧,已彻底踏下心来。 襄桐每日的工作也日渐熟练,管它是田地买卖还是屋舍赁售,整套流程已经能在脑子里形成了完整的脉络,所以做起事来也是事半功倍。 等到肇管事真正荣升为肇掌柜那日,她又因多了“二账”的差事每日额外多拿一百文钱。 其实跟店里负责带人看田地屋舍的经纪们比,襄桐的收入实在算是“微薄”,须知眼下是城里赁售屋舍的旺季,寻常一日店里收来的佣金就有上百两甚至近千两不等,全赖着如今官府规定,房屋田土赁售须经正经牙人签保书才能做数,否则私下签的“白契”一概不能作为析产断案的公凭,且买者等同“窃取”。 襄桐因想着将来能让大伯开了成药铺子,甚至都有些动心,要不要豁出去也当个牙人。 便是卢氏,为这日后能有家自己的铺子,也背着襄桐接了些缝补的活计,余下时间则用来照顾柏哥儿起居。 樊大吉知道了,难得财大气粗一回,“你每日赚得那三五十文,还不够点灯熬油,且还累眼,我如今带着四五个学徒,寻常粗活有人分担,精细活才自己动手,就这每月少说也能赚上十几贯钱,你便在家歇了吧。” 卢氏和樊大吉打了一辈子口舌官司,哪肯服软,“十几贯钱就把你能成这样?你没打听打听,一处单开间的铺面要多少银两?你攒上三五年也未必能得。” 襄桐却在一旁答话,“一开始也未必要买了铺子,先赁下来也使得。大一些带院子的铺面一个月几十两到几百两上下咱租不起,但小一点的门面三五两到十几两的也不难寻。” 卢氏不禁疑惑,“赁屋?怕是没有买屋划算吧?” 这些天襄桐在陆记做工,虽没有身临其境跟着房客四处跑,但内里的学问也给她研究的透彻。 “对于咱们这种手头不宽裕又想开店做买卖的人家,赁屋才是上选。” “先不说好地段的铺面寸土寸金、房主轻易不舍得出卖,便是肯卖也不是我们短期内可以肖想的,就单说选址择屋一事,就已经令人头大。” 柏哥年纪小,听了不免好奇,“买屋很难吗?” “不止难,而且也贵。”“就拿前两日陆记旁边那处两开间的单层铺面来说吧,房主欲作价一千两银,家当另收钱,梅嫂子折腾了好几天才让双方成交。” 柏哥只听个数目,就已觉无望,“一千两银子,这也太贵了吧?” 襄桐笑笑,“这还不算完,一千两的正价,还要付三十两的契税给商税院,三两的佣金给牙行,一份定帖和四份正契只能由衙门口出,大概小几百文。哦,要是遇上旺铺好宅,为了避免被主簿们扣押着不落印,还要花银钱疏通打点,省得错过开张迁宅的黄道吉日,也只能咬咬牙再添一笔。” 襄桐顿了顿又道,“而且,在正式定契之前,想要买个好铺面,还有一道坎儿,那便是‘遍询亲邻。’换言之,若你相中了哪处铺面,房主也有意出让,首先要得了房主的家人签保书,证明房产不归入他族中公产,卖者有全权处置权限;然后邻居们也放弃就近补买的优先权,同样在保书上签押。如是,买家才能和卖家谈及后面的事。若哪一个邻居听说你要做得同样买卖,势必要千方百计不给签押,省得日后争利。” 柏哥略听懂了些,“就是说,若房主的族人不同意卖房,故意刁难不签押这房就买卖不成?而左近邻居愿意买入,则比外头来的人优先购置?” “确实如此,所以你看,买卖房舍哪是简单的事?还不如租来省事,至少只房主一人便能做主。当然,租来的铺面也不尽善尽美,一是不能随意改换屋舍架构,二来要防房东中途转卖不再续约,那么好不容易支起的买卖、攒下的口碑都要随着换地界儿重头再来……所以一般赁屋不管是不是打算长做,尽量要签长契,就算毁诺,也至多损失些保金。” 樊大吉在一旁也认真听着,若有可能,他还是希望将来能置下一处房产,只有有了房子,才能成为坊郭主户,才算真正在这杭州城里扎下跟。 第78章 【沈庚】 01 十年寒窗苦, 一朝金榜题名新登科,沈庚较旁的寒门学子, 多的不只是那么点运道, 而也是靠着实打实的才学和不懈的努力才有今日。 天子琼林宴上, 他虽没能像头甲状元榜眼和探花郎那般惹人注目, 但胜在年纪轻, 不过刚弱冠的年纪, 且生得面如冠玉、少年老成且言谈合宜,也在仕林中收获了不错的风评,甚至和另外十名鱼跃龙门的新科进士一道,得了官家亲赐的宫花簪发,着了绿袍沿着御道一路打马游街, 一时成了京中嫁女的上佳人选。 作为杜大学士的座上宾, 沈庚也曾被许多官宦人家示好打听婚事,他却以早定媒妁、师恩为大为由,均敬谢不敏, 又在琼林宴后隔日,就收拾行装衣锦还乡。 到了四月初三这一日正午,沈庚终于随着同科赴考的同窗们一道回了杭州城。 因搭坐了城南齐家的马车,离着求学的文澜书院不远, 自然要顺道去拜见一趟师长。 白老先生先头是没有多高看这位出身寒微的学子的,甚至连他头遭求娶都没有立时应下。 但两年前,沈庚在省试失利后越挫越勇,砥砺奋进的劲头终于打动尊长, 白山长不仅为他进京试举递了保书,还将唯一的骨肉-年方十五的白姑娘许给沈庚做娘子,并在次年省试后就过了小定,只等着他四月里返乡就成婚。 言外之意,无论沈庚登科与否,白家女儿都要做了他沈家妇。这恩施得不可谓不深。 沈庚这遭进了文澜院的山门,一路到了学里,当着一众同窗和后辈的面就立时行了大礼叩谢师长大恩。 得了消息的白姑娘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因大婚在即,不好出来相见,只能央告自小将她带大的姨妈丛窦氏去前头替她看看。 沈庚拜过了师长,白老先生自然提起要留饭,因他娘子仙逝多年,情深不改,便再没有续弦,只得托了前来凑趣的丛窦氏准备酒菜。 沈庚一揖到底,“这趟来的匆忙,也未曾备下谢师的大礼,哪敢再惊动师长?”“且我刚刚回来,还不曾家去见过家慈……” 丛窦氏听了便有些不快,“沈大郎好大的架子,这才赚了身绿袍就要违逆你师长的盛情,那以你未来岳丈的身份开口,沈郎总不能再拒了吧?” 丛窦氏这话貌似玩笑,但何尝不是在试探沈庚态度,弦外之音便是,你沈庚是靠着岳家扶持才有今日,谅你也不敢舍本逐末,过河拆桥。 沈庚还不待开口,白老先生却道,“天地君亲师,这亲还排在师前,待你归家看过母亲,过两日进城赴府尹大人的鹿鸣宴时再来详叙京中见闻不迟,今日我且暂放你家去,快快归家就是。” 沈庚见不必两头作难,心里感激,便准备辞别恩师,及早归家。 丛窦氏见她姐婿已经放行,也没法再留难,但一想到沈家还有个“眼中钉”的事悬而未决,遂假作客套,“那我就代姐婿送送咱们新科进士。” 沈庚从前也曾和这丛窦氏打过交道,知道她对未来娘子有教养的大恩,虽平日不喜她跋扈,倒也不曾挂相。 这会儿听丛窦氏主动相送,他还当是替白家姑娘捎话儿,便由着她作陪,一路往山门方向而去。 行出段距离,左右已无人,丛窦氏果然停住脚步。 “未来甥女婿,且住住脚,我有些要紧事,要替我甥女问你。” 沈庚见她一脸阴郁,还当真有什么大事,便也正色答应,“丛大娘子但说无妨。” “这件事,我其实是羞于启齿的,本是你沈家家务事,但我如今既然知道,少不得要替我那自小没了亲娘的外甥女早做打算。”“你可知道,你进京赴考这些时日,你家里二弟,已取了位樊姓娘子,且那位,还是个双亲俱亡、手段了得的仆役之流,如今已登堂入室,当起你沈家的掌家娘子了……” 沈庚闻言将信将疑,“丛大娘子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虽然数月未归家,但家里如此大事,是万万不会瞒着我匆匆定下的。除非,是我家里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遭了人算计……” “我要是道听途说,哪敢在你这进士老爷跟前搬弄是非?左右这话我同你家里母亲也曾提过,你回去一问便知。”“我也不是非要管你家里是非,但我那外甥女的脾性,你最是知道的,软面团一样的人,哪里经得起虎狼窝里长起来的妯娌搓磨?要不是我家姐去的早,我何苦管那讨嫌嚼舌根的事呢?且你也掂量掂量,你将来是要为官出仕的人,名声最是要紧,真有个为奴为婢的弟媳,闹将开来又有什么好处?是白家姑娘面上好看,还是你沈老爷行出去中听?” 沈庚见丛窦氏说得有鼻子有眼,本来坚定的心思也有些动摇,他娘虽是个老实本分的,但奈何耳根子软,若真受人蛊惑,瞒着他和他兄弟做了门搅灾的亲事,那还真是后患无穷。 “丛大娘子的话我记下了,但这事我也须回家仔细问过才知,若真有什么让白姑娘作难的事,我到时自会替家人给个交代。”“山路湿滑难行,丛大娘子也无须远送,待我过两日进城再来拜望师长,到时也会答复您今日所虑。” 02 沈庚归家时,因没事先遣人送信儿,只他娘沈赵氏和三郎庆哥儿在家。 沈赵氏先是惊喜得提泪横流,随后又一阵嘘寒问暖,直到沈庚咳咳两声询问二郎在何处,沈赵氏才反应过来。 “三儿,速去霍山把你二哥叫回来,就说你大哥归家了。” 庆哥儿领命,撒丫子朝着霍山跑去,连院门都忘了关。 沈庚把进京赴考的事简单讲过以后,就想起午间丛窦氏那番石破天惊的“控诉”来。 “娘,您也别光顾着关心我,趁空也把家里近来发生的大事同我讲讲。” 沈赵氏叹了口气,“你不在这些时日,咱家还真就闹出不少大事出来,我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 沈庚听了眼皮难免一跳。 “那您就长话短说,如今我归家来了,就算遇上什么难事,咱一家人开诚布公、齐心协力,再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沈赵氏便一股脑地把他离家后的一件件大事从头说起。 “那就先说说,庭哥儿在杭州城给人做武院、护送主家娘子途经双驼岭,遭遇歹人受伤的事说起吧。” 半晌过去,沈庚的眉头由紧蹙到松开、又由松开到紧蹙,这心情简直堪比琼林宴席上听官家阅问士子文章那会儿跌宕起伏。 等沈赵氏终于做了最后陈词,他沉思片刻才点点头。 “按您所说,二郎重伤时,您在他昏睡中替他典来个娘子,虽后来也替她赎买了身契,但终究没等到媒聘之礼,她就归了家去,再杳无音信?” 沈赵氏见沈庭点明关键,先怔忪了一会儿。 “大郎,庭哥说,襄桐只是南下寻她家里兄长去了,也不算,不算……” 后面的话她却说不出来了。 人去了南边,既不知道归期,也不知道上哪儿寻人,这不就是如那泥牛入海一般?要说这人指定会回来,她都不敢笃定。 沈庚想知道的已问得差不多,但为了安全起见,只等着他二弟归家再听他如何说。 毕竟这娘子是沈庭娶的,只要弟弟承认,便没有三媒六聘,这门亲事,沈家也要认的。 好在没等太久,庆哥儿便驾了银子归家,沈庭则坐了车后,车板上,还放着几个长老了的枇杷果,已经被鸟雀啄去大半。 沈庚听见动静,直迎到院子里,不等沈庭说话,先躬身行了个大礼。 沈庭把身一侧,不敢领受。 “大哥这是做什么?折煞我了。” 沈庚却满脸诚挚,“二郎受得起。”“这些年二郎为了我,为了咱们沈家忍辱负重,为兄往日无颜言谢,如今总算不负你重望,终于小有所成,往后,定不会让你和娘再似从前般委屈。” 沈庆从前最是倾羡大哥才高,但如今因二嫂之事已彻底转了风向。 “大哥怕是还不知,如今二哥因功受赏,得了霍山十年的开山权,咱家早就不用为家计发愁了。” 沈庚也替沈庭高兴,“方才听娘提了一嘴,如今咱们兄弟俩各有所长,互利互补,咱沈家也必是中兴有望……” 沈庭也贺了他大哥几句,但越是这样举家和美的时候,越会觉得心里空出一块。 “大哥刚归家,怕是舟车劳顿,不若先回了东屋歇息歇息,总归来日方长,有事咱们往后从长计议。” 随即他又朝着三郎交待,“你同娘说一声,我去后院给菜浇水,顺道喂喂鸡鸭,然后再去集上买些现成荤食和酒家来,晚间再佐几个素材就得。” 沈庚心里存疑,哪肯让他借机敷衍。 “我还不累,便同二郎一同去后院做些家事。” 沈庭也没拒绝,只把车上的枇杷果挑了几个最大的拿在手里,又拎起灶房门口的锄头。 前些时日种下的枇杷果始终没有发芽,今日这几颗,怕已是季末最后一拨儿,希望能如他所愿,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第79章 【推心置腹】 01 “大哥有什么话就直言吧。” 沈庚随沈庭到了屋后, 见他脸上难掩郁色,心知定有古怪。 “听说我离家时, 二郎在双驼岭受了重伤, 是否已经大安了?” 沈庭绷着脸作答, “大哥无须担心, 我经年习武, 那段时日又有人细心照料, 早已无碍。” 沈庚便也点头称好,“如是我就放心了。” 沈庭便拿起锄头,沿着墙垣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随手将枇杷果放了进去,又埋上土。 沈庚也没闲着, 顺手提了水来, 欲帮他浇些水。 沈庭却亲自接了水过去,又在新土之上薄薄撒了一层,无比小心的样子。 沈庚斟酌一番, 决定就算触及弟弟的伤心事,也要今日就把事情问个分明。 “听说二郎在我进京后你负伤之时,娘做主给你典来了一位樊姓娘子,且颇受家里人心喜倚重?” 沈庭身形微微一顿, 不答反问,“大哥如今,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沈庚连忙解释,“我并非此意, 你我兄弟十数载,手足至亲,我能有今日实在亏欠你太多,又怎么会做令你我兄弟生隙的糊涂事来?我只是听娘提到,你伤重之时,多亏樊氏对你衣不解带悉心照顾,才能让你起死回生,后来她又帮着家里出谋划策,独撑门庭,才有我沈家如今小富之象。若娘所言不假,这樊娘子,也算是于我沈家有恩的,我有何颜面指摘?” 沈庭这才卸下心防。 “娘确实没有讲错,桐娘她,确是个万里无一的好娘子、佳儿妇。” 沈庚见弟弟也对那樊氏赞不绝口,低头思量了一下,复又问道,“我听闻,你与这位典来的娘子并无媒凭,甚至还未及见她家亲长,她便不告而别,你可知其中症结?” 沈庭动了动嘴唇,却半晌没有答话。 他虽疑心襄桐离开沈家必定和先头会见白家那位丛姨妈脱不了干系,但一来不想说出来让大哥为难,二来他也没有明证,最后只得从怀里掏出桐娘留下的那封手书。 “这封信是桐娘走前留下的,我怕娘担心没有让她过目,如今只拿给你看,事后望兄长也不要在娘跟前提起。上面便是桐娘给出的绝离因由。”“还有便是,无论从前我与桐娘是不是有三媒六聘,我沈庭只认她一个娘子。” 沈庚接过沈庭递来的薄薄一张纸,从头到尾迅速浏览了一遍。 “都说字如其人,端看樊氏这满纸的端正字迹,就知她不是个不通事理的无知妇人。她字里行间与沈家决断之念也不似作伪。想来,如此不贪图沈家浮财的,也是个心胸豁达之人,这样的人,足配得上二郎。” 沈庭万般不敢相信,“大哥的意思,是不怪我?”“桐娘从前曾卖身为奴,日后大哥位极人臣被人讲究起来,怕是会有些妨碍。” “我怪你什么?怪你为了供我科考,年纪轻轻就要犯险与人搏命以至于命悬一线?还是怪那樊氏为了成全沈家声名不得已留书出走?”“若樊氏肯回头,我亲自替你上门提亲,将来明媒正娶接进门来。” 沈庭却没有表现得十分热切,“大哥不知,桐娘看着好说话,性子却执拗,她决定的事,难有转圜余地。这手书里写的离别根由,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她不愿意同我成亲的心意,却是真的。” “瞧你个没出息的?她未嫁,你未娶的,她先头不愿意,定是你没给她足够安定,让她无法踏下心来给你做娘子,不然这日子都过起来了,还能说走就走?”“你别说什么她为了沈家名声委曲求全不得已离去的借口,如果你们情比金坚,她未必就会择了一条路走……” 沈庭十分汗颜,桐娘至始至终,就没半分想要嫁他的念头吧? “兄长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总归是我不够好……虽外人看来,我沈家如今改了门庭,又有小富,以桐娘身世不如我多矣,但细论起来,她除了没生个男儿身,竟事事比我办得妥帖周到。终归,是我配不起她。” “知道就不晚,如今我得了功名,只需等朝廷补缺儿。虽不敢夸口封侯拜相,但总比从前手眼得便。若真有了樊氏音信,必倾我所有替你求她归还,也好阖家团圆。” 沈庭替自己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了担忧,“大哥也别只替我打算。我若真的接了桐娘归家,只怕日后,大哥声名受累,且大嫂娘家未必肯相就,若因此致使你仕途受阻、夫妻失和,我便最后能同桐娘团圆,终究要寝食难安。” 沈庚其实也知道这事不大好办,丛姨妈的态度倒在其次,毕竟她一个外人,至多当个普通亲戚走动,若实在处不来,远着些便是。 但她作为教养白姑娘长大的亲长,对白老先生的影响,就实在令人担心了。 如果白老先生实在不肯通融,就此悔婚,他辛辛苦苦求来的娘子,可就没了。 这么一想,那樊氏此前“悔婚”的行径还真算是深谋远虑,连他可能遭遇的危机都一并给化解了去。 “二郎可相信大哥否?” “大哥可是有什么法子?” “其实也不是我有什么法子,而是你那位好娘子,早替我们把往后的路给铺好了。” “大哥此话怎讲?” “这件事你要换个角度看待,你和樊氏先头虽有口头成亲的约定,且也相处过些时日,但并没有大媒更没有婚书,甚至典妻那番荒唐,都并不曾走过明路,也就谈不上什么夫妻之论。” 沈庭一听便急了,“大哥这话何意?你方才不还说我和桐娘极相配,怎么这会儿又要反口?”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我所虑,不过是怕将来有人诟病我沈家娶了贱籍之仆为妇,有可能待我高升被有心之人利用,陷你入诏狱阻我前程。如今樊氏早一步抽身,不认这门婚事,也有走的好处。至少没有坐实沈家触了律令的风传。” “可是桐娘如今早脱了贱籍,已是自由之身啊。” “真有那日,可没人说的清,旁人只知道樊氏入我沈家日久,且来时不是良籍。”“其实在寻常百姓家里,再无人管这码闲事,我们到头也可能白担心一回,但我入了官场,难免要事事小心,所以也要向二郎说声对不住。总归事情因我而起,才致使樊氏深明大义与你决断这一遭,你们日后再行婚配之日,我愿亲往替你求娶。” 沈庭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这是对沈家最好的安排,襄桐与大哥都无比明白且理智。但他和桐娘先头以夫妻相称关系,就彻底不作数了。 沈庭不免苦笑,作数不作数,本也不在他。说不准襄桐连今日沈家决议都在她算计之中。 若他日再见,襄桐便真是外人,他实在没有把握,能让襄桐心甘情愿再入沈家门。 沈庚见沈庭默许,也知再次亏欠了亲弟弟和未来弟媳,只尽量替他打算。 “以樊氏人品行事,日后定要有番作为,二郎若想抱得美人归,也不可沉湎于过去,还须发愤图强,不负樊娘子深意。但有一日你们重遇,我必尽力从旁襄助。” “我明白,我不会等在原地,看着她相去愈远的。” 沈庚点头称是,怕他心里还藏有不快,又再次保证,“我知道,白姑娘那位姨母定然曾给咱家里施压作狠,她是你未来大嫂长辈,我不能真将她如何,但往后咱们沈家事,我必不会让她插足作乱。”“至于你大嫂,她虽是个绵软的,但历来心善,有朝一日能同樊氏做了妯娌,也必定不会生事,这一点,你权且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沈庚和沈庭对话的中心思想: 我媳妇我必须要娶; 你媳妇我想办法帮你追回来; 丛家人说的话你不用听,咱无视鄙视蔑视她; 第80章 【天道循环】 01 沈家继得了霍山开山权后, 再次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这一次, 却是因着他家那位年方弱冠的大郎沈庚, 竟然鱼跃龙门成了新科进士, 只待朝廷封诰就能成了名副其实的官老爷。 从前那些和沈家的交好的乡邻, 自然要捧着礼登门相贺;关系再次一些的, 也会送了东西过来表表心意, 提早靠上沈庚这棵即将枝繁叶茂的大树; 还有一些,曾经和沈家人交恶,或故意摆出一副不屑嘴脸,实则心里泛酸、或干脆因势利导,倒戈相就, 也趁着灶头正热来逢迎讨好。 杨家老太和乔寡妇之流属于前者, 因有些自知之明,且怕被人奚落,只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充耳不闻外间热闹。 还有一家人,则属于后者。 沈庚归家的第二日,已经许久没有音信的殷家人突地登门。 殷福带着他才进门月余的娘子和被人退亲未嫁的妹子,捧了几匹上好的蜀锦站到了沈家的院门口。 去开门的是三郎沈庆, 见是表哥表姐登门,立时就是一愣。 “你们怎么来了?之前不是吵嚷着要同我家老死不相往来吗?” 殷福却不屑应付庆哥儿这个小鬼头。 “我们是来寻大表哥的,这儿没你什么事儿。大表哥,大表哥, 我带着桃儿来贺你高中了。” 在屋里的大郎二郎和沈赵氏听见喧闹齐齐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是殷家人,均把脸一沉。 沈庭上前一步,拦在最前头,“你们来做什么?” 殷福知道这个表弟最是难缠,实在绕不过去,就赔着笑把手里蜀锦往前送。 “这不是,看见镇里榜文,得知大表兄高中了吗,特从家挑了上好的蜀锦,以贺他金榜题名,步步高升。” 沈赵氏是个心软的,刚想开口好言分辨分辨,沈庚已一步上前。 “哦,原来是因为我高中了,你才带礼来贺;若我今日还是个籍籍无名的穷酸举子,你殷家便依旧要像打发乞丐一样,赏我几个白眼了吧?” 殷福的娘子不知两家前情,见沈家人如此不好说话,臊得满脸通红,直拉着殷福衣袖打眼色。 “官人,我看姨母家今日似乎不得便,咱们不如改日再登门拜望吧?” 殷福瞪了她一眼,“无知妇人,你懂什么?我大表兄如今成了进士老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我们这时不赶紧上门提亲,指不定要便宜了哪个去?” 这话一出,殷桃的脸最先挂不住,她来到沈赵氏跟前,低声央告。 “姨母,我知道我娘先头口没遮拦得罪了您家,可她那时也是因为我被人退亲的事一时心急才做下糊涂事,您们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总不至还记着隔夜的仇吧?” 沈赵氏虽有些心软,但也知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 “桃儿,你的事我都听你娘说了,只是你也知道,你二表哥已有了亲事,你殷家好歹是小富之家,日后定能再觅得佳婿,何必还记挂着二郎?” 殷桃红着脸不再言语。 殷福在一旁却语出惊人:“三姨,您搞错了。我这趟来,是要将桃儿说给大表兄的。” 原本置身事外的沈庚险些有些端不住,“你混说什么?我早定了亲,不日即将迎娶白家姑娘进门。你就算不顾我的名声,难道就不替你亲妹妹遮丑?” 殷桃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表哥、姨母,并不是桃儿不要脸面,而是我们殷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 沈家四口不禁面面相觑,庆哥儿好奇心重,不免相问:“怎么,你们殷家被人一把火烧了?” 殷福呸呸呸一句,转而又强忍着揍人的冲动伏低做小,“不瞒表哥和姨母,我爹前几日,被同行诬告下了诏狱了,我娘为了保我爹出来,已经散尽了家财,人虽已经捞出来了,但只剩下半条命,我们带着桃儿来,也实在是不得已,若大表兄不肯收留,她一个遭人退过亲的女子,又有哪个肯要呢?我也知道表哥有了正妻人选,不敢奢望,只求你当她是个猫儿狗儿,给她个容身之地,对我殷家就形同再造了……” 沈赵氏听得心里难受,将脸别到一头,正主沈庚却不为所动。 “当初我沈家也曾为二郎求娶过你家女儿为发妻,你殷家彼时瞧不上我沈家门楣,连正眼都不屑一顾;后来你家桃儿遭人拒亲,你母亲又想起我家二郎的好处,想吃那回头草,我娘因二郎彼时议了亲,不肯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你殷家立时要同我沈家恩断义绝。” “如今我倒要问问你,有何脸面带着被人退过亲的女儿来我沈家门求着做妾?你们的礼义廉耻呢?都叫狗给吃了?” 殷福虽想过沈家势必没那么容易应下,但万没成想沈庚竟如此做绝。 殷桃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入了土不再睁眼。 殷福娘子看事情发展和预想大相径庭,赶忙拉起小姑,“是我们糊涂了,桃儿,跟嫂子家去,往后嫂子你带你给人浆洗缝补,也总不至于穷死饿死。” 沈庚却在这时意想不到出声。 “我知道你家把女儿硬塞过来是何打算?想借着我的名狐假虎威与人争势罢了。你回去告诉你爹娘,若短了银钱,我沈家念在长辈的亲缘愿意施以援手,再多,是决不能够了……” 02 打发走了殷家人,沈庚便换了身整洁衣裳,又带了些家中土仪进城。 知府大人为今科进士们在鹿鸣斋设宴,他作为杭州府头名,自然要前往应卯。 沈庭怕大哥被人灌醉,特意亲自驾车相陪,宴毕又送他往文澜书院谢师,把带去的大多数土仪,都孝敬给沈庚未来的丈人白山长。 这回除了谢师,对沈庚而言紧紧重要的,是要敲定和白姑娘大婚的日子,顺道,也要给那位过于操劳的丛姨母一些“警示”。 因沈白两家即将连亲,白山长便也把同来的沈庭当做小辈,连着丛窦氏的官人-教沈庚经学的丛夫子也被拉上做陪。 酒过三巡,两家敲定了白氏嫁入沈家的吉日,就择在六月初八。 因涉及女儿出嫁当日的诸多细节安排,白山长饭毕又特叫来了丛窦氏同室饮茶。 丛窦氏历来托大,不免要夸耀一番外甥女的陪送。 “你岳丈就紫念这么一个掌珠,我瞧着陪送到你沈家的礼单子,竟是比着县主娘娘的嫁妆也不遑多让,光是杭州城北上好田地就有近百亩,城里地段极好的文房四宝铺子也有一间,要不是我家里没个年岁相衬的儿子,可再不会便宜了外人。” 丛夫子今日喝了不少酒,听了先是把眉头一皱,“你混说什么?咱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便是年岁相当也配不得念儿,就凭着庚哥儿的人品才学,也不辱没了谁去。” 丛窦氏这话不爱听,立时反唇相讥,“怎地?外甥女嫁到他沈家还高攀了不成?先不说沈家当初到白家下定只凑了区区十两银子不算,连那聘雁都是用木头雕的,说出去我都觉得寒酸……” 在席上作陪的沈庭见大哥受辱,恨不能站起身替他辩白,那十两银是他大哥靠着誊写一文一文攒下的;那聘雁更是大哥用了桃木一刀一刀亲自刻出的…… 沈庚却先一步起身,“丛大娘子说的是,我何德何能,能娶尊长掌珠为妻,不过是他老人家怜恤我心诚志坚。” 白山长却连连摆手,“诶,贤婿何须自谦?有道是莫欺少年穷,想我当年不过也是一介寒衣,身无长物,后来得我丈人提携,才能金榜得中,为官十数年,只是我娘子去的早,我哀痛难当,才辞官回了我们相识的文澜书院。如此算来,贤婿下聘时候好歹还有所出,比我可强了百套。” 沈庚也曾听闻过师尊和师母的佳话,只谦称“不敢不敢。” 丛窦氏见姐婿一味捧着沈庚说话,心里火气渐盛。 “姐婿先别忙着赞他,您怕是还不知道,咱们念儿还没进门,就已经被人打了脸。我的甥女婿,你何不当着你的老泰山说说,你沈家那位为人仆的二儿媳妇儿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第81章 【拨乱反正】 01 丛窦氏的发难, 沈庚并不奇怪,甚至早有预料。 这位仗着养大了白家独生女儿的好亲戚, 一向自视甚高, 从前就没少当着沈庚的面指手画脚。 沈庚以往因念着她是丛夫子的家室且是无知妇人, 并不认真计较, 但今时不同往日, 眼看白紫念要嫁入沈家为妇, 若任由这个刁婆子发威,日后她岂不是更要变本加厉登堂入室,搅得他沈家家宅不宁? 沈庚心里越是算计,面上就越谦和。 “丛大娘子自小教养我未来娘子长大,我一向敬重您如亲长, 为何您今日要口出妄言, 意欲坏我姻缘,毁我门庭,陷我于不忠不孝的境地呢?” 此话一出, 原本就心生不满的丛窦氏立时把眼一瞪。 “好你个沈大郎,如今仗着当了进士老爷,也和你丈人定下了婚期,就即刻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你口口声声说我坏你姻缘、毁你门庭, 可我说的哪句不是实情?你这不是当着人前说瞎话吗?亏你还自诩是个饱读诗书明辨是非的读书人,我呸。” 白山长因已逝娘子和亲闺女的关系,一向倚重这位姨妹,尽管知道她平日里在书院没少借着白家名望狐假虎威, 但念着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一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眼见她和未来女婿有针尖对麦芒之势,也不得不板着脸喝上一句。 “好了,今儿这么高兴的日子,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 沈庚闻言率先赔礼,“都是小婿失礼了,还望岳丈大人念在我是为了回护我沈家声名和未来娘子情面的份上,千万不要计较我方才的失态。” 沈庚这一句,名为道歉,但并没承认自己有错,即便有错,也不过是“失态”而已。 丛窦氏不傻,自然听懂了,在自家地盘,她哪肯善罢甘休。 “好好好,看来你这便是要混淆黑白到底了。”“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恐还不知,她未来要嫁的不过是个颠倒是非的无耻小人,未来妯娌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母夜叉,我的念儿啊,你这命怎就如此之苦啊,打小没了亲娘,这亲爹也硬了心肠,竟是要将你嫁去个虎狼窝里任人宰割……” 丛夫子见自家婆娘这番大闹,已挂不住脸。 “你给我住口,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不速速回家去闭门思过,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丛窦氏要强了一辈子,哪被人当面如此羞辱,只揪住他官人的耳朵怒骂,“你个杀千刀的,我为你丛家日夜操劳,诞育子嗣,你不体谅我辛劳,今日竟帮着外人对付起我来,我看你骨头到底硬不硬!” 白山长看沈庚沈庭两个小辈只低着头不忍一观的样子,暗骂丛窦氏辨不清情势,还当沈庚是往日那个籍籍无名的穷酸小子,殊不知他老友杜大学士早有信来,说让他早日让独生女儿和沈庚完婚,不然可顶不住那些想要“榜下捉婿”的官户人家的三催四请。 “哐当。” 随着冰裂梅纹的茶盏被砸碎在地,屋里原本喧哗的气氛陡然一滞。 丛窦氏也被白山长突如其来的发难惊了一跳,甚至忘记了继续叱骂丛夫子。 白山长见众人的目光已经汇集到他这里,便轻咳了两声。 “今日这好好的宴席已经败了兴,索性你们便将话说开了吧,如今我还是白家的一家之主,这文澜书院里的大大小小琐事,也还说得算,你们哪个心里有怨,哪个又心生不满,也别带出这处院子,省得日后坏了我文澜书院的清名。” 沈庚听见指摘,仍是不慌不忙说句“不敢”。 丛窦氏却不依不饶。 “姐婿,今日并非我故意生事,而是他沈家欺人太甚,你且听听他家都做下了什么丑事,也好给您的亲闺女-我的亲甥女做主。” 白山长看沈家两兄弟不置可否,朝着丛窦氏点点头,“我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仔细分辨。” 那丛窦氏自恃得了尚方宝剑,只用手指着沈庭,“这头一件,沈家二郎伤重寻人冲喜,娶得是个樊姓的仆役贱籍之流,且听闻她父母俱亡,少人教化;尔后,那樊氏仗着先入沈家门,百般哄骗讨好尊长,竟代家里大娘子执掌起门庭,不仅坏了朝廷律法,也乱了长幼之序。沈家如此门风,我唯恐将来念儿入门吃亏,这才寻了未来亲家母和甥女婿给个交代,我何错之有?” 白山长听完之后,又朝着沈庚沈庭兄弟发话,“你们兄弟怎么说?” 沈庚作为事主,且是兄长,先上前一步。 “丛大娘子方才提及之事,只一件属实,旁的不过是她臆想,我便僭越逐一为尊长们分辨分辨。” “首先,我二弟病中寻人冲喜之事确实不假,他命悬一线之时在旁照顾的正是丛大娘子口中所谓的‘弟妇’樊氏。但我二弟同那樊氏既未寻媒、也不曾放定,更不曾有婚书在案,是以,丛大娘子所说我沈家娶贱籍仆役为妇、乱长幼之序作亲,我沈家是不认的。” “其次,丛大娘子又称,樊氏阿谀谄媚家母,越俎代庖在沈家当家做主,这事更是无稽之谈。我沈家家境寒微,除了二十亩薄田和一处乡间小院并几间砖瓦房舍,再无旁的族产。倒是我二弟因功受赏,得了霍山十年开山权,因我沈家年头已私下析产,霍山的出息,本就不该入了族产名下,我二弟病中让樊氏代为奔波打理的既然不是族产,又何来当家做主之疑?” 白山长听到这里,基本已经明白了事情梗概,心里也不免怪罪起丛窦氏多事。 先不说沈庭没有真的娶了贱籍的樊氏入门,单是丛窦氏一个外人在紫念没有出阁时就插手去管沈家的家务事,已经犯了大忌。 沈家兄弟间明显情义深厚不容挑唆,丛窦氏自以为聪明,却不知已害了紫念在夫家失了人心。 退一万步讲,那樊氏真的能在沈家当家做主又如何,沈庭一介村夫,往后身份地位哪里能和他大哥相提并论,到时紫念身为长嫂,又有个得继的官人,还愁被个未经教化的孤女比下去? 蠢啊,太蠢了。 心里如是想着,白山长便把脸一沉。 “姨妹可听明白了?沈家说,他家里二郎未曾娶妇。你方才那番貌似慷慨之辞,不过是蜀犬吠日、强词夺理。” 丛窦氏大怒,“这不可能,我明明听见沈家三郎管那樊氏叫二嫂。” 沈庭趁此时上前一步,“樊氏虽未与我成亲,但于我,乃至于我整个沈家都有大恩,我在替她赎身之后,已然下定决心要求娶她做正头娘子,虽樊氏一直不肯许婚,但我三弟和家人知我心意,口中不避讳,这才让丛大娘子误会……” 丛窦氏见沈家兄弟信口开河,气得额头青筋直蹦,“你,你,你们一派胡言,那樊氏分明早和沈庭有了夫妻之实,我明明见她作了妇人装扮。” 沈庚笑丛窦氏看事情太浅,又给她当头一棒。 “梳什么发髻又不能做了凭契,她初来沈家既是为了冲喜,自然要做些表面功夫,只不过我二弟明理,醒来后不曾迫她成礼完婚。”“说这许多,我实在不明白,丛大娘子千方百计要证明我沈家有愧于白家,是不是对我和白姑娘的婚事心有不满,恨不能让这门喜事作罢?不然为什么对我沈家的诚意视若无睹,反而非揪着一个还未过门的樊氏不放?” 白山长知道沈庚所言不假,但凡沈庚人品有亏,只需想了由头逼白家退婚,京里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人家上赶子求着他做那东床快婿。 这件事再掰扯不清,只怕真要寒了沈庚的心。 想到这里,白山长当机立断,“姨妹,我娘子去的那年,因不放心念儿,临闭眼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寻了你这亲姨母代她在身旁照顾小女,我这些年绝口不谈续弦,一则和你亲姐情深意笃不愿破了鸳盟,二则也是怕念儿性软受了后娘委屈。所以你平日做事稍有不妥,我也不曾责难。”“念儿随了她娘,是个心思单纯质朴的,我眼见着你当她亲闺女一样百般呵护,我心里是念着你的辛苦的。” 丛窦氏被说得也是眼眶一红,“姐婿知道我是为了念儿就好,那就不要听沈家这两个小子信口雌黄。” “姨妹,你这脾性,被妹婿惯了二十余年,在这紫阳山上耀武扬威,说一不二,寻常小事我从未和你计较,但如今事关白家、沈家、还有你亲外甥女的往后余生,你也是时候得改改了……” “姐婿……” “你也不须多言,往后念儿的事,自由我这个亲爹替她做主,你家里两个哥儿这些年因念儿备受冷落,实在不公,我也该放你家去了。” “姐婿这是何意?” “丛家本就在城里有祖宅,全因我念儿才使你全家被迫上山暂居,如今念儿即将出阁,我也不好让你和妹婿长居山野,令家祠蒙尘……” 丛夫子稍稍醒酒,“山长,这是要撵了我们家去?” “妹婿,你的经学讲得好,连我都自叹弗如,想来在旁处并不愁一点束脩,我今日为了家宅安宁,成此下策,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丛夫子看了看鬓发皆乱的娘子窦氏,又看看对面波澜不惊的沈家兄弟,知道这祸家的娘子,他和他姐婿的老脸再罩不住了。 “罢了,我明日就归拢了箱笼,辞了您下山。” 丛窦氏仍不死心,“姐婿,姐婿你忘了我亡姐的话了吗?她说放心不下念儿,要我这个做姨母的亲自在她身边教导……” “你这些年的辛苦,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但念儿如今已十七了,是个大姑娘了,你难道还能一直照顾她到老?也该是时候松松手了。” “可是,可是,念儿日后出阁,怎能没有个娘家内眷替她出头撑腰?她那性子软得,连个仆役都不舍得叱骂,日后指不定如何让人欺辱。” “从前一直是你我护着她,往后,自有她官人接手,你实在无须操心。” “而且,我也想通了,逝者已去,往着无追,我纵再舍不得你亲姐,也不能一味沉湎于过去,待念儿出阁,我便寻了官媒续弦,你也便不用再担心念儿没有内眷亲长出面了。” 丛窦氏知道彻底成了弃子,恼恨得睚眦欲裂,“好你个老匹夫,竟是作得这般好算计,眼见着姑娘养大了,就一脚把我踢开,还要寻了后娘给我外甥女添堵,我,我和你没完。” 说着,竟拿起手边的杯盏朝着白山长掷去。 沈庭眼明手快,赶忙上前一步把凌空而来的瓷盏拨开。 丛夫子见事情已无法转圜,再待下去要把几十年的交情都败坏尽了,只一个巴掌扇到丛窦氏脸上,顿时一个红彤彤的“五指山”留在她颊面。 丛窦氏自小没被人动过一根指头,一时被打懵了去,半晌才哭闹开来,“好你个没心肝的,想当年你海誓山盟、日日端了洗脚水给老娘孝敬,今日为着几个外人就对我拳脚相加法,这日子没法过了。和离,我今日就要同你和离。” 沈庚看着眼前的一幕闹剧,知道多留无意,便拱手和白山长作别。 “小婿突然想起,知府大人让我复默出殿试那日的策论出来,明日好给他家子侄一观,眼下天色已晚,我和舍弟便不再叨扰了。” 白山长也不愿家丑外扬,只羞了张老脸道歉,“贤婿别怪她无状,都是我往日少有约束。好在念儿性子随了她亡母,不曾被这蠢妇带歪,还望贤婿日后多加怜恤……” 沈庚见今日目的达到,也不将事做绝,“白姑娘是您掌珠,也是我沈庚求来的娘子,我势必会待她如珠如玉,珍之重之。” 白山长得了沈庚保证,不再留客。 等沈家兄弟两个走远,白山长才换了副恨铁不成钢口吻,“紫念差点就被你给害惨了。” 丛窦氏被人落了颜面又挨了打,正和他家官人撕扯撒泼,闻言依旧死性不改。 “姐婿你何必怕沈家那两个黄口小儿,那沈二郎娶仆为妇,沈大郎事理不分,我们身为女家尊长,好言劝诫他几句怎么了?何况我这全都是为了外甥女打算啊。” “你要是真替紫念打算,就不该在沈庚不在时去找他家人施压,更不应该当着沈庚的面颐指气使说他家里人坏话。” “姐婿你是怕了那沈庚不成?不管怎么说,您是师,他是徒,你是翁,他是婿,哪有被他牵着鼻子走的道理。” “事情如你说得那般简单就好了。”“若我如今还没有许婚,或许还能硬气一些,管是沈家真娶了仆役还是假纳了恶妇,和我白家有什么干系?大不了拒了沈家为紫念另择良婿便是。” “可如今小定早过,婚期将近。沈庚也果真出息了,且对紫念初衷不改。我若指责他沈家行事不端,难道还真要悔婚不成?你如今咄咄逼人,无论出于何种因由,最后都是在逼他沈家妻离子散、手足尽断,他如何肯认?便是他沈庚真能为了你一句话驱逐弟妇、和兄弟分家,等日后紫念进门,就能得了什么好处?她到时什么都不用做,就已得罪了公婆满门。而正是你这个好姨母,逼她成了搅家的祸水、乱家的根本。” “姐婿你竟如此看待于我……” 白山长见从窦氏执迷不悟,不想再浪费唇舌,他垂了头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先头说过,往后紫念的婚事我亲自操持,你和妹婿下山后好好过活。往后逢清明中元节气也可上山来祭拜你长姐,旁时也无须再登门了。” 丛窦氏听这话头,竟是往绝处逼她,她颓然坐了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丛夫子不仅里子面子全失,还丢了营生,不屑再和蛮不讲理的婆娘费口舌,也随着白山长甩袖而去。 丛窦氏怔忪了半晌,直到有人将饭堂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又探头探脑进来,她才稍稍恢复神智。 “念儿……”“念儿你来看姨母了!是你爹让你来的对不对?” 白紫念听闻未来官人登门,只盼着姨母能去她闺房给她描摹一二,可沈家兄弟都出了山门,也没个动静。 她坐等不到、右等不来,只等偷偷来寻她姨母打探消息。 “念儿从闺房来,路上不曾遇见我爹。”“方才是不是‘那人’来过了?他有没有和姨母说些什么?”其实想问婚期定在哪日,可不好意思说出口。 丛窦氏见外甥女满眼期待,顿时邪火上头。 “念儿,你信姨母的话,我再不会害你,那沈家大郎不是良配,你现在去求了你爹悔婚还来得及。” 白紫念一头雾水,“姨母您糊涂了不成,那日相看时,沈郎亲手为我插戴了玉钗,我事后也给沈家大娘子送了亲手做的鞋袜,如今沈家大郎新科高中,仍然对我白家不离不弃,我虽未进沈家门,却于礼法上,只要过了小定,就已经是他沈家妇了……” 丛窦氏愈发着急,“念儿你不知道,那沈家有多荒唐。他们竟不等你这个长媳进门,就给他家二郎娶了个跋扈的娘子,且还是个双亲俱亡的下仆之流,姨母只怕你日后受苦。” 白紫念却丝毫不以为意,“先进门如何,后进门又如何?我嫁的是他沈家大郎,只过好我的日子,和旁人有什么相干?况且,沈二郎自己都不在意娶得是什么样人,咱们跟着操得哪门子心?姨母只管坐了上坐,等我回门带未来官人给您敬茶就是。” 丛窦氏立时瞪圆了眼,等沈庚给她敬茶?他不让人把她从山门赶出去就不错了。 啊不对,姐婿已经开口撵她全家下山,而如今,她亲手带大的孩子,也是她在紫阳山站稳脚跟的唯一法宝也临阵倒戈,投向了沈家阵营,她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田地? 一阵急火攻心,丛窦氏瘫软在地。 立在一旁的白紫念被惊得失了声,“快来人啊,我姨母她发了头风!”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被沈家大郎玉树临风的外表蒙骗了,他可是黑芝麻馅的! 第82章 【为邻】 01 转眼到了四月十五结夏日, 天气愈发热起来,才不过巳时, 日头就比往常更毒辣了几分。 襄桐历来畏寒也畏热, 且身上还是裹得严严实实的春衫, 在二楼的账房里便不太待得下去, 只得把用井水浸湿的帕子搁在案头, 随时抹上把脸。 肇掌柜看她实在辛苦, 特去街市上买了冰桶回来,置在西头窗下,由风吹了送些凉气消暑。 襄桐十分过意不去,“就我一个在账房里,倒用上一桶冰, 实在靡费, 要不便把冰放在楼下堂屋吧,旁人从外头回来也能消消暑热……至于账房,白日里先锁上, 我带了纸笔在楼下柜上誊录,晚间暑热退了再回二楼录账。” 肇掌柜知道襄桐历来体贴,便拿话村她一回。 “怎么,怕我这掌柜买冰折了本钱?你忘了近日来的流水, 已比往年足高了五成还有余。” 襄桐不免也跟着感叹,“要说咱们杭州城里街市繁华,人流不息,买房置地的人多些也是常态, 但像今年如此扎堆的,还真不多见。” 因陆记近来正在争取替官府收税的“揽户”营生,肇掌柜同衙门口也打过不少交道,比襄桐知道些内情,也不藏私,只悄声告诉她。 “我听官衙的于主簿说,咱们杭州城即将破格被升做杭州府,眼看这田土房舍看涨,不少外地人来投、本地人哄抢,是以咱陆记的买卖自然一派蒸蒸日上,尤其我们城东,大都是些浅屋矮厦,那些手头银钱有限的买不起城西大宅,只能退而求其次考虑此地了。” 襄桐也禁不住称奇,“咱们杭州由城升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不过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听说是,咱们杭州人杰地灵,有位到此地端居的国姓爷献子予帝。那嗣子已记名在皇后名下,不日将得王封,所以他昔日盘桓之地水涨船高,说不得日后咱杭州成了龙兴潜邸,比汴京城怕也不遑多让。” 襄桐闻言一下子就想到那回同沈庭去晁府见郎氏老安人的情景,看来那位未曾谋面的承哥儿,终归已经进京了。 “听您这么说,咱们大颂有了皇嗣,国祚得继,这还真是国之大幸。”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国泰才能民安,咱们升斗小民求的不就是灾年有粮,太平时有肉。” 襄桐闲话之余不忘正事,一边动手研磨墨,一边又问肇掌柜。 “不知您方才冰桶是多少钱得来的?回头我录了帐,好把钱给您冲抵了。” 因分号里没有大账房,襄桐和肇掌柜每日一个管录了店里流水细账,一个管钱,每日晚间再由掌柜的把账目和大宗银钱统一交给总店处置,所以店里花耗也要一笔一笔记下及时销核。 肇掌柜却道,“这冰桶三十文钱、桶的押金十文,你看着怎么录得当?” 襄桐想了想,“押金可以退还,我只录在副册吧,回头您把桶的质票给我,待退了再销账。” “那家冰铺才开张两日,虽有质票但店印还没刻好,若往后咱常买冰,可以一直押个桶周转,不过要在今日午后带着白条子去加印。” 襄桐便在副账上记了一笔,两人分别签了押,又一同从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钱,把肇掌柜垫付的银子结清。 肇掌柜又道,“那冰铺子还兼卖些山鲜、腌货和甜蔗,价格也十分公道,你午间回家用饭路过,不妨也去瞧瞧,你家里有个读书的哥儿,吃了甜蔗定准欢喜。” 襄桐先头听说附近有冰铺,虽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沈家,但毕竟杭州城里这么大,且沈家的客户多在城北和城西,就没太上心。 但这一听说,那铺子除了制冰兼又卖蔗?她心里顿时开始不安起来。 本地从前没有好的蔗种,连铺子里的甜食多是靠蜂蜜或饴提味,如今突地冒出来卖蔗又卖冰的人家,难道真是沈家进城开了铺子? 不会那么巧吧? 襄桐一边腹诽一边打探。 “掌柜可知道,这冰铺是什么人家开的?又开在哪里?回头我得空顺路去瞧瞧。” “那铺面就开在咱们街尾北向,双开间的门面,西头临水,东头挨着胭脂铺子,店名我倒没留意。哦对了,给我付冰的是对壮年夫妇,还带了个小郎。” 襄桐听了是一家三口开的店,稍稍放心,沈家一个寡妇带了三个儿子,再寻不出什么壮年夫妻,不过也顺口白问一句。 “咱们城东多是贫民小户,用得起冰的怕是不多,那家为何不把铺子选在城西或城北?” “你新来咱们城里却是不知道了。管是城北还是城西,繁华归繁华,但铺面也是寸土寸金,寻常单开间的平层铺面一个月少说也要六七两银子的租钱。它一个开冰铺的,虽店面用不到多大,但需要敞阔阴凉的地方制冰和存储,把铺子赁在城东,至少能省下一半租钱。” 襄桐却不认同,“可是城东少有用冰的大户,客源有限,就算赁屋钱省下了,冰桶制出来卖不出去,一样是损失呢。” “许是它家有旁的门路吧?我去买冰桶时,看冰铺里伙计正往旁边船坞的篷船里搬运冰桶,说不定早有了大主道沿着水路贩送,也就不太在意在市面里散卖的三瓜两枣了。” 襄桐这才恍然大悟,城内水系贯通,而街尾正临着内城河道,用船运冰属实也比用骡马经纪得便的多。 解了心中疑惑,襄桐便和肇管事锁好了账房,拎着冰桶一道到楼下去。 02 近来买屋之置地的人多,经纪们除了早晚几乎很难着店,此刻陆记里面只有襄桐和肇掌柜看家。 襄桐坐了柜后,借着柜台遮挡视线;肇掌柜为了方便客人登门来询,则直接在堂内临窗的案牍坐着。 说是守店,其实也要兼顾着帮外出的经纪们达成兜售田地和屋舍的目的,譬如有人登门来买地,他们先要大概问清对方意愿,比如想买什么位置的,是要水田还是旱地,又准备买上多少亩。 然后根据客人属意的位置分派给不同经纪带看,时间一般安排在次日,且大都定在上午。而下午则让经纪们安排自己的客源。 因近来登门的客人多,原本只管誊写的襄桐也不得不披挂上阵,不过她不好大包大揽,涉及到敏感的事则要肇掌柜掂对。 忙了有近半个时辰,襄桐给经纪们次日约好的客人已经写满了近两张纸,她几乎已经能够预见,经济们这个月势必又能赚个盆满钵满。 正替旁人高兴,一位年约三十许、穿了身短打的郎君从外头进来。 他看了看屋里正口若悬河和客人介绍屋舍的肇掌柜,又看了看柜台后头的襄桐,直接就近询问。 “敢问这位娘子,我想在左近寻处敞阔的院子,可有现成的房源?最好今日就得住。” 襄桐本低着头书写,闻声抬起头,却见眼前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同她问话。 她把笔先搁好,又仔细问了问,“您是想临屋还是买屋?左近的房源我们陆记都有往来,您说个大体要求,我到时安排经纪们带您相看。只是眼下人手不足,恐怕午后才有经纪回店,您可以先把要求和您下塌处留给我,回头店里有人必定马上登门去寻。” 那人却比襄桐想象的急迫,“不能马上就相看吗?若是合意我立即就可以把足租钱。至于要求,我想租个带大院子的,要存些粗重瓷器兼自住,因买卖有固定主道,所以不需临街,只巷子能走骡车就成。” 襄桐见肇管事往这头看了看,显是听见了,却没有过来,便只得自己拿个主意。 “我本是店里二账,平时少有机会外出,知道的房源或许也有限,您要实在急用,我便先带您到左近相看一两处,万许相合,也好解您燃眉之急。” 那郎君连连点头,“那只得劳烦您了。” 襄桐跟着梅娘子走过些地方,因每日管着录契,所以也大概知道哪处房舍可能还空着。她眼见这位客人急得火上房一样,出了陆记指定等不到下午就会去旁家,不想凭白让店里损失,这才临时越俎代庖。 襄桐绕出柜台寻肇掌柜说完,肇掌柜先是担心,“你从前没独自带人看过房舍,这回自己去能成?” 襄桐本也不是为了揽功,“要不就劳烦掌柜一趟?” 肇掌柜有些为难,“衙门里的于主簿说今日可能要来寻我谈揽税的事……”“罢了,还是劳烦樊娘子走这一趟吧。” 襄桐做事自然是有的放矢,“掌柜的放心,我只带客人在梅嫂管顾的附近房舍看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倒是辛苦您要一个人看店了。” 身后的客人似等不及,又催了声,“劳烦这位娘子快着些,我家里老娘和兄弟还在医馆里寄着,邸店又不肯收留,我须得天黑前把房子赁下才好安顿。” 襄桐见还真是个急活,赶忙带人去看房。 头一处看的,便是樊家如今住的那条巷子把边的一个临街大院。 院子眼下锁着,所幸房东就在隔壁住着,襄桐上回陪梅嫂带客时也见过,所以也没费太大功夫就找到了人也进了院。 客人只简单看了一眼便连连摇头,“不成,这院子太小了,且房舍太多,我一家三口人,实在用不上。” 房主被折腾一回还没得句好话难免不快,“我这里又不是村里地头,难不成要预备几十亩良田给你住不成?你想寻大院子,怎不去巷子里老癞子他家的危房?” 襄桐见这客人实在不会说话,只得替他转圜,“文大娘子别恼,我这客人是想寻了大院子兼做库房的,想来是他家什太多摆不下。” 文大娘子听是行商的,反倒庆幸他不租了,不然成日里人来人往的,她在隔壁住了也不安生,于是又朝着襄桐嘱咐,“那行吧,回头再有人想赁屋,你可记得帮我奔忙啊。” 襄桐也笑着答她,“这个自然,都是一个巷子里的街坊,我遇见合适的主顾,定会头一个想着您这处。” 身后的人却又催开了,“方才那位娘子说的大院子在何处,您要不带我去看看?” 襄桐就没见过这么直的,被人嫌恶了还不自知。 她便先辞了文大娘子,带着那莽汉子出了门。 待走出段距离,她才细细解释,“文大娘子说的那处院子就在前头,只是那家一年前曾闹过官司,寻常人多有避讳,我怕您介意,这才没提起。” 那莽汉子却不在意,“若院子够宽敞,倒也不是大事,搁了三百年前,哪里不是乱葬岗。” 任是襄桐足够圆融,这话都不知如何接,只得往前引路,“那院子在巷尾,虽不临街,但挨着河道。” 等到了近前,襄桐直接上手解了栓门的麻绳,“到了,您跟我进来吧。” 那莽汉也不由一愣,“连门都不锁吗?” 樊家如今就住了斜对门,也知道些这家情况,“这处院子本就数月没人住过,且除了三间破屋再没半点值钱物什。房东现下住了他女婿家,为了方便旁人相看,也就不上锁了。” 客人点点头主动推门进去,果见里面一片衰败荒芜。 所幸房子虽旧,但却是青砖砌的,只是屋顶需要修缮。 再用目光丈量院子,比方才那处足大了两倍。 襄桐见客人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便又引他进屋去看。 主屋里除了一张瘸了腿的板床再无其他,左右两边更是空无一物。 襄桐为他着想,不免又劝,“这处院子虽租金低,但需要补买的家用也多,您要是不中意,我再带您往旁处看看。” 没想到那莽汉似十分中意,没有答襄桐的话反而又到院子里仔细丈量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主动来寻襄桐说话。 “这院子租钱多少?” 襄桐哑然,从前上门的人都没相中,根本没问过价钱。 “您要确准是这处了,我先带您回店里,随后我替您寻了房主过来详谈,您看如何。” 那莽汉却一刻也不想等,“房主现在在何处,我同你一起过去吧。” 于是,襄桐又带着那人往回折腾,去陆记西边十几丈远的友邻茶楼寻一个头顶长癞子的老丈。 这趟总算没有白走,老癞头和莽汉三言两语功夫就敲定了价钱和租期,襄桐这才恍然,这么轻易就谈成了一桩生意? 因老癞头要回家取房契,三个人就约定一刻钟以后在陆记碰面,襄桐也准备带着客人先回陆记。 哪知道刚走到街上,她就看见个十分眼熟的身影,确切说,是个十分眼熟的“驴影”。 那是只倍儿精神漂亮的小黑驴,此刻正踏着雪白的四蹄,拉着半车甜蔗欢实地朝着西头一家挂着两色旗幡的门面行去。 襄桐不由得喃喃自语,“是银子……” 身后跟着的莽汉不禁狐疑,“待会儿只能付银子吗?汇昌票号的银钞行不行?” 襄桐却没理会他的话,而是闪身躲藏到一处梁珠后,继续朝着驴车驶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张望。 可惜车上的果蔗挡去了襄桐大半视线,一时也看不清驾车的人到底是不是她预想的那人。 为了尽快找出答案,她只得朝着身后的人告罪,“我似乎见着个熟人,想去打声招呼。您先去陆记等我。” 她怕会有什么意外,想想又补充一句,“若房东带着房契回来我还没归,您就寻肇掌柜帮您立契收房就是。” 说完,襄桐便贴着右手边小心行将过去。 走出不远,果然见那驴车停在了街尾的一处铺面前,迎风招展的两面旗帜上分别写着“蔗”和“冰”字,而正中乌木牌匾上“沈家杂食冰铺”几个暗金大字触目惊心。 襄桐没见着人,自然不能死心,冒着风险又朝前逼近了几步。 很快,打里面出来一双中年夫妇,带着个十来岁的小郎一同从车上往下搬运果蔗。 这三个人,襄桐都识得,那对夫妇是霍山村的薛老四两口子,而那个小童,正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沈家人——三郎沈庆。 作者有话要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83章 【寻】 01 沈家人这段时日格外忙碌。 沈庚是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 受追捧程度自不必说,他除了要去城里和从前的同窗、往后的同僚一道在书院和诗社雅集间“以文会友”, 余下大部分时间则是要为了新妇进门做好准备。 沈赵氏虽没操持过此等大事, 身为亲长向日里自然也要在一旁跟着忙活, 里正娘子因办事利落也被请来帮忙张罗。 沈庭和沈庆偶尔也要帮忙, 但因着霍山的蔗长成了一茬, 不好烂在地里。 他们从前想着用蔗制糖, 但试炼了两回,得来的糖浆杂质过多、品相极差,结晶也不理想,最后只得转而想法子尽快兜售。 沈庆便提议,“之前咱不是说等入夏用硝石制冰进城兜售吗?反正一只羊也是赶, 两只羊也是轰, 索性趁着天气转热赁了铺子一边卖蔗一边卖冰。” 沈庭有些犹豫,从前襄桐在时他对进城行商的事虽不说十拿九稳,但也有充分的信心。 如今只靠着他们兄弟两个摸着石头过河, 说不心虚是假的。 庆哥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二哥不要担心,我可是二嫂手把手教出来的,肯定不会折了她的脸面。” 沈庭点点头, “你二嫂虽然暂时离了咱家,可她从前那些念头我们也要一一替她达成,等有朝一日她归家也定然是欢喜的。” 于是沈家兄弟从四月初沈庚归家后就开始准备起进城开铺子的事。 头一件事,便是试着用采集的硝石制冰。 只要硝石足够, 制冰并不难,在水槽底下先铺满一层硝石,然后把盛了水的木桶放在硝石上,水槽和木桶间注满水,至多几个时辰,木桶里的水便会随着硝石溶解被吸走热量,转而冻结成冰。 若地方足够宽敞、水槽也足够大,目前采集的硝石一次制出百余个冰桶不是难事,且溶在水里的硝石在日头下暴晒失去水分后会再次结晶,因此这几乎是桩无本的买卖,当然,店面的租金和人工不算在内。 沈庭见这法子奏效,仍然没急着进城赁屋,而是趁着给几家酒楼送菜的时候稍稍透出口风,说不日将进城开个冰铺。 安老板和林老板一向照顾沈家生意,问过价钱后发现比市面的冰桶要贱上一些,还包管送货上门,遂欣然应允。 他们往年大都是买的冬日里窖藏的冰,贵些也就算了,往往到了伏天就供不应求,眼见沈家这制冰的法子准成,就先定了些冰桶,从结夏日开始每个店面按着十几桶分上下午分两趟送。 沈庆跟在一旁,在心里粗粗一算,太和楼有四家店面、鹿鸣斋更是有六七处分号,就算不是每处都用他家的冰,那每日也能耗去近百桶冰。且这只是用于纳凉的河冰,不是做餐点的泉冰和井冰,于是又鼓动他二哥进山再挖些硝石出来。 上次进山时,沈庭不只带人采硝,还顺手把洞内通向林木山谷的那个窟窿给填死了,省得再有蛇虫爬进来,连山洞里冬眠的蛇也都清理干净卖给了收蛇制药的药铺,所以采硝石也不是什么难事。 兄弟俩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在四月初十那日进城去寻铺面。 沈庭知道城里房贵,把桐娘留下的全部家当和近来贩菜的所得全都随身带了。 可惜他们前前后后在城西看了十几处院子,不是屋浅地方小,就是价钱高的离谱,他全部的银钱还不够付半年的租金。带看房的楼店经纪便建议,“您要是手头不方便,不如去城东看看吧,那里的铺面租钱只抵得上城西的一半。” 沈庆有些舍不得城西的旺铺,偷偷拉了沈庭商量,“二哥,要不咱同娘说说,让她也从家里出些银钱吧。” 沈庭却不同意,“眼看家里要办喜事,大哥若放了外任也须用钱,咱们左右至多只卖半年,择了旁处开店就是。” 于是果真听了劝去城东寻店面。 沈庭也不好高骛远,知道短时间内想租个方方面面都满意的地界儿属实有些难,最后挑来选去,择了城东桃叶渡的一间临水铺面。 这铺面虽然只有两开间大小,且是单层,但胜在院子深,且后院还有个不小的地窖。下头放好制冰的水槽,在墙两边打上架子,还能把制好的冰摆起来,目测一次能装了上百桶。 庆哥儿又主动在附近寻了船家,商量着以后往城西城北送冰桶的事,最后分别找了两户船家,定下若是包船一趟四十文钱,数量少时则按了三文钱一桶。 沈庭又从木器行定了两百个多个木桶,因数量大,一个只需九文钱,多预备些以作周转。 铺面和贩运的事有了着落,接下来的便是人手问题。 沈家早先那二十亩地虽佃出去了,但新买的地里种了蔗,如今刚钻苗不久,旱时要有人浇水,平日也要防虫害; 霍山上也还有几亩陆续长成的野蔗,要挑了好的砍了送到城里售卖; 铺子里每日制冰至少也要两个人,除了挑水搬抬,还得有人在前头收钱守门; 送货也至少需要一个人,虽然只送到店门□□给伙计便可,但船家也不能下去代为交易。 想来想去,独木难支,还是要寻了人帮忙。 眼看霍山野菜的行市越走越低,沈庭照旧先找来了崔家和薛家商量。 那两家如今虽也挖菜,但由于城外菜农种的时蔬越来越多,山货需量锐减,也不得不打些旁的主意。 崔家听说沈家要进城开铺子,也想跟着学学,便主动让他家里大郎崔进跟着沈家进城制冰或跟船,崔大伯夫妇则还在山里挖菜送菜,兼还帮沈家照顾霍山和山脚下的蔗田。 薛家人眼见地里收入不高,每日起早贪黑只能得不几百文钱。与其和崔家两家分利、两家都吃不饱,索性弃了往城里酒楼送货一途,而是把采来的山鲜制成腌菜,准备到时一个人在山里摘菜,一个人在城里和沈家人开铺子卖腌货。 沈庭也不小气,让出四尺的窗槅给薛家摆腌菜,且不收半文店租,而余下的位置则摆蔗段儿。 沈庆瞧着还嫌不够热闹,又突发奇想做了冰镇的乌梅饮子——左右自家的冰是白来的,乌梅也是山里采的。 一碗冰镇酸梅饮卖上三文,十碗就是三十文,一百碗就是三百文,这钱几乎和白拣一样。 沈庭看大家都斗志高昂摩拳擦掌的,也跟着憧憬起来。 或许这铺子,比想象中支得起来! 不过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避免和另外两家日后生出龃龉,沈庭在他们还没进城,就在家里请众人吃了个“入伙饭”。 席间,沈庭先是描摹了一番日后在城里的可期景象,接着按了每家意愿定了分工,也谈好了利益分派。 崔大伯两口子要帮着照看沈家在霍山村的蔗地,劳苦功高,沈庭便把沈家作为东道每日进城贩菜应得的五成收益改做四成,也就是说,在薛家退出卖菜改做制腌菜的情况下,崔家独揽了往城里几家酒楼送山菜的营生,虽眼下出息不如早春那会儿,但每日三五贯钱的收益总还有,除去给沈家交的租钱和四成抽利,还能剩下近两贯呢,一个月下来就是五十贯钱,足顶了往年地里整年的出息,搁在从前哪敢想。 崔进进城给沈家帮忙,其实以学徒为主,沈庭许诺,若日后崔家想自己另立门户,沈家绝不相阻,因此,崔进每日拿得是一百五十文的固定工钱,外加红封。红封按月给,若生意不差,整月最少也会把个三五贯,虽然不顶顶多,但和旁处学徒一比,可就成了天上地下。 到了薛家这儿,直接白得了铺子摊位卖腌货,只须负责帮着沈家人守铺子卖货,那两口子只有心里感激的。 轮到庆哥儿,沈庭便更不小气,直接将去了花销的纯利的两成许给他,而实际上庆哥儿如今只能做些跑腿打杂的伙计。哦,还有便是赶车运蔗和制汤饮子。 沈大郎成日鲜少着家,有时为了购置成婚东西方便直接宿在书院,家里事属实帮不上太多,只能通过人脉给弟弟即将开业的冰铺介绍生意,并亲手给铺面的匾额题了字。 虽然有些同窗鄙夷他与商贾之流为伍,颇为不屑,但耐不住本朝开国皇帝没有揭竿而起的时候也曾在街头摆摊糊口,是以对为商者颇宽容,连商家子弟科考也不会禁绝,大有一视同仁的意思。 想排挤沈庚的人也就不敢明着贬损。 如是筹谋准备了数日,沈家杂食冰铺终于在四月十二这一日正式在桃叶渡里挂匾开张了。 02 沈家开的这间铺子虽然位置较偏,但纵观整个城东,独他一家卖冰和蔗,因近来能食用的果子不多,甜蔗奇货可居,只两日光景,便引来许多左近的住户来猎奇。 沈家并不贪心,尤其初来乍到的,以积累经验和口碑为主,只将价格定了个低线。 寻常消暑的冰桶只要三十文,足能用上几个时辰,而可以食用的冰再加五文,只多个井水钱; 除了冰桶,旁的东西也都不贵。 一尺长的蔗段只需三文,而整根的蔗杆只需十文钱; 其他又有庆哥做的各种饮子,譬如乌梅汁、冰雪甘草汤、雪泡豆儿水,还有各色掺了花草的凉茶,只三日功夫就置办出七八样来。而不拘哪种凉饮子,都只卖三文钱一碗。 沈庭知道家里平时鲜少弄这些花样儿,不免好奇问他,“三郎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沈庆先头还不肯讲,只说是自己琢磨出的独家秘方。 沈庭便说,“你也太过胡闹,若把哪个吃坏了肚子,回头还不来寻咱们麻烦,我看索性只卖乌梅冰饮吧,弄那么多还怪麻烦。” 沈庆无法,怕二哥把他辛辛苦苦学来的茶饮都给下了架子,赶忙从实交代,“这些都是我和胡家大姐儿学的。” 沈庭更加狐疑,“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和胡家人往来吗?怎么又去寻他家玉姐儿学凉饮方子去了?” 沈庆便摆出一副大度模样,“她家只那姓翟的搅乱,旁个都是好的,玉姐儿胳膊摔伤也是因那恶妇所致,我也不好把她全家给一棒子打死……” 沈庭听是玉姐给的方子,也并不十分放心,“那玉姐儿的方子又是哪里得来的?” “自然是胡大娘子教的。”“哎呀,二哥你恁啰嗦,有这工夫同我嚼牙,不如多劈些蔗呢。” 在一旁的薛老四夫妇却赶忙上前,“我们来断蔗,你们紧着要紧事去忙。” 沈庭也不客气,“那也好,昨日从家拉来的果蔗卖得差不多了,我再回去砍些运来。三郎你去地窖看一眼,若冰桶冻的不实就多投一些硝石。等一会儿崔大哥送冰桶回来让他在后屋歇歇,晌午前开始制下一茬。” 薛老四本是来送腌菜的,待会儿还要回山里摘菜。他见沈家兄弟一个两个都不得闲,便主动留下多陪他娘子顾一会儿店,也好看看他家腌菜的出息怎么样。 只短短一个时辰,就让他十分惊喜。 他原以为沈家的铺面偏僻,肯定要积累些时日才有人登门,哪想到城里如今卖甜蔗的就沈家独一份儿,且价钱又不贵,十文钱足能买了一整只,是以来买蔗的人几乎就没断过。 受这拨儿人气带动,薛家腌菜的行情也不赖。 因附近多是在行市里务工的普通人,寻常舍不得去馆子里吃菜的不好干嚼炊饼馒首,便花个三五文钱买上一碗半碗的腌菜,既爽口又下饭。 也有左近商铺里的人给店里伙计准备晌午饭的,见这野菜物美价廉,且图个新鲜,每样都买上一碗。 薛老四先头还暗暗记着数目,他娘子每用勺从酱菜坛子里舀出一勺,他就累个数儿,到后来,他也不知到底是卖出了五十几碗还是六十几碗。 若按这个效果,往后指定会有更多的人来买他家腌菜,到时候,他再制些荤肉烧腊,定不比往酒楼贩生菜赚得少。 唯一的不便之处就是,无论薛家人也好,崔家人也好,因此处只一间能住人的屋子,晚间均要坐了沈家的车在城门落锁前归家,独留了沈庭在铺子里守着。 且沈庭晚间主要得给冰桶里添水,就没办法兼顾前头铺面,到时只封了门板,从后院到河道取水。 这得耽误多少买卖啊?薛家人想想就觉得肉疼。 因此,当沈庭驾了“银子”拉着一车甜蔗回来的时候,薛老四迫不及待地拉着沈庭商量,“二郎,我瞧着铺子里的光景,出息比咱预料中的还要好。且这才是开张头三日,许多街坊还没听到消息,往后指不定如何热闹。我想,咱这店只白日里开张,晚间关门也太亏了,要不,咱们雇个城里本地的帮闲,专管晚上两个时辰的生意,你觉得如何?” 沈庭这两日也再考虑人手的问题。 霍山村的村民固然可靠,但晚间交通是个大问题。 就连他自己,来回奔波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且夜里要打满几十桶水,肯定无暇再顾及店面的事。 “薛大哥这话有理,回头我就贴了告示招工。” 薛老四得了应承,心满意足,也主动带了她娘子去门口帮着沈家卸车。 沈庭身上带着从票号换好的铜钱,没急着到门外收蔗,而是把上锁的货柜打开,把钱先装了瓷瓮里头。 将将把柜门锁好,三郎沈庆的声音却突地从外头传了进来,竟带着一丝慌乱、一丝惊喜。 “二哥,你快出来!” 沈庭无暇仔细分辨,还当是门口银子闹了脾气尥蹶子,赶紧跑出去应急。 谁知道银子的驴绳拴的好好的,且正优哉游哉啃着地上的蔗渣。 而三郎沈庆,正站了街市当中左顾右盼,似乎在寻着什么人的影迹。 “三郎,出什么事了?你快站过来些,别被过往的车马刮碰着了。” 说着,沈庭上前去拉没头苍蝇一般的庆哥儿。 沈庆却自顾自喃喃低语,“我方才明明看见了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沈庭把人拉回了店门口,见三郎没有什么不妥,作势要呵斥他一番,却见三郎避开薛家人,且以一种极其郑重的神态和沈庭陈说。 “二哥,好像看见二嫂了,就方才、在这条街上。” 沈庭想要责备的话顿时噎在口中。 他一想到襄桐可能就在这条街上,且还没走远,也顾不得细问,只沿着街市一路往东跑着追去,但凡看见和襄桐身形相似的妇人,均要上前确认一番,惹得好几人把他当做了登徒子,而同行的男人们几乎要寻他动手。 薛家夫妇不明所以,见沈庭发了疯一样在街上乱跑且胡乱搭讪,第一反应就是询问明显知情的沈庆。 “三郎,你二哥这是怎么了?” 沈庆却把嘴抿成一线,他二嫂“离家出走”的内情,可不能同外人乱说,搞不好要坏了二嫂名声的。 “没什么,许是在路上落了什么。” 且是万般珍贵的稀世之宝。 等到沈庭垂头丧气从街当中走回来,依旧是形单影只。 沈庆知道他定是没寻着人,也不多问,只走出店门迎上前,佯作小大人一般拍拍沈庭的肩膀。 “二哥,我相信我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沈庭看向沈庆,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信还是不信。 如果庆哥儿看错了,襄桐的下落依旧没有半分线索;如果他没看错,则说明襄桐果然是故意要避开他不见。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不会令人好受。 “二哥,二嫂就在这城里,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日能等到她归家。” 沈庭闻言也攥紧了拳头。 “三郎,我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一定会带回你二嫂归家的。” 第84章 【避】 01 襄桐眼见庆哥儿和薛老四从驴车上取了一捆蔗下来, 又转身往沈家冰铺里抬。 随后庆哥儿似不经意地往她这头瞥了一眼,襄桐连忙闪身避到左近的胭脂铺里, 可隐约还是觉得方才被人看了个正着。 果然, 才闪躲进来, 她隔着门扇就听见外头庆哥儿高声呼喊, “二哥, 你快出来!” 襄桐心道不好, 原来沈庭也在呢。 她虽然知道只要在杭州城,早晚会有和沈家再碰面的一日,不过哪想到竟这么快就被撞见了。 胭脂铺的店主是个中年妇人,她见襄桐进了店并不相看柜子里的货物,不免生疑, 遂从柜后转出来探问。 “这位娘子来我店里有事?” 襄桐本躲在门后偷偷朝外头张望, 闻声回头见是店主盘问,赶紧告了声恼。 “实是唐突,方才遇上个不想见到的人, 这才慌不择路行将进来,扰了娘子生意,我给您道声不是。” 那店主见襄桐生得面容姣好,年纪也轻, 说起话来还和善,不像歹人,还当她是遭了哪个登徒子搅扰,出于同理心, 也不生气,反倒帮她出了主意。 “既是要避开不想见的人,那也好办,你便到我院子里寻了角门从后巷离去,自然就不会遇上了。” 襄桐见遇见了好心人,连忙道谢,果真从胭脂铺后面的巷子避走。 等绕路回到陆记,被她临时抛下的莽汉客人正坐在门口的条凳上不时朝外张望,显见等得快不耐烦。 而肇掌柜正和一位穿了文生袍、脚踏官靴的中年府吏在另一头谈笑风生。 估计是不大有空理会她了。 襄桐先向等着的客人告罪,“劳您久侯了,我去给您倒杯茶来。” 对方却没有心思饮茶,“不劳烦了,等房东回来您就该带我去那院子交割换契了吧?” 襄桐有些为难。 按说这房东和房客立契交割的事,都须有中人在场做个见证。这桩生意一开始既是她经手,也该由她办了后续,也算是善始善终。 但一想到沈家兄弟就在同一条街上,甚至可能正满市面的寻她,她就不大想再出门去。 不大会儿功夫,老癞头终于还是带着房契上门了。 襄桐看看还在高谈阔论的肇掌柜和官府的人,累觉指望不上。 要不,一会儿穿了小巷子回去,也未必就那么巧,出了门便撞见吧? 如是,一行三人便再一次往樊家所居的那条巷子行去。 襄桐怕露了行迹,一路只匆匆赶路,半句话也不敢说,倒是老癞头时不时夸耀一句他那房子如何好,租钱如何划算,说得好像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一样。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襄桐赶忙在院子里合上大门。 因方才看房时老癞头并不在场,这回还要挨个屋子再重新走一遭。 三间屋子虽没有什么物什,但诸如坏了个门板,毁了两个窗扇,外加头顶瓦片多有缺失,这些都是要作为细节标在租契里的,省得到时退租两头纠缠不清。 一个心诚,一个意切,房东和房客两头相和,剩下的便是立契和会钱,这两样则都要回了店里再办。 襄桐不敢多在外头盘桓,又打算穿小路回陆记。 重新掩上门栓,没走出几步,身后便突地有人唤她,“桐娘……” 襄桐几乎惊出一身冷汗,脚下一个趔趄。 她缓缓转过头,却见几步之隔,自家赁的小院门口站了个熟悉的人,似乎正打算抬手敲门。 这人竟是多日没有见着的燕家小武。 襄桐顿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也上前一步打了个招呼。 “小武哥怎么在这儿?” 燕小武一脸惊喜,束手红脸地答话,“听你家大伯说你全家搬到了杭州城里,我爹便嘱咐我过来接上你大伯娘还有令弟到我家一聚,也好叙了多年离情。” 襄桐不由一惊,“你见着我大伯了?” “嗯,我和我爹来城东寻几家相熟的药行收蛇胆,结果在松古药行碰巧遇上了正在院子里晒药的樊大伯。你也知道,我爹和你大伯那是多年的交情,一别经年乍然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在外头也不得便。是以我爹已经邀了你大伯一下工就去我家铺子里做客,我爹还让我登门来请你伯娘和弟弟同去。” 襄桐听完后心里隐约觉得不好。 她从前带沈庭登过燕家门,沈家人认她做二儿媳的事,燕家人都是知道的,这件事她眼下还瞒着大伯和大伯娘,他们还以为是沈家不愿娶,而不是她不想嫁。若给他们知道实情,指不定要添多少乱,甚至极有可能劝她认下沈庭这个官人; 而且还有一层,沈家和燕家虽然往来不多,但霍山那么多药材,指不定哪日沈家人就会寻到百草居售卖,若燕家无意间透漏樊家如今的落脚处,她住在城东暂居的事只怕很快就藏不住了。 以沈庭的脾性,肯定不等隔夜就会找上门来。 两重隐忧压顶,襄桐也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怎么事情偏这样巧?先是沈家在桃叶渡开了冰铺,接着大伯又给燕家人遇上? 她千方百计留书离了沈家,就是惦记日久年深,光阴抚平过往,让沈庭渐渐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磨了对她的情谊,最终也就该歇了心思。 若这么快就被沈家人寻到踪迹,之前做下的那些铺垫,不全都白费了吗? 想到这里,她便先嘱了老癞头和他家新房客先回陆记相候,并允诺随即就来。 而后她拉了燕小武到一旁说话。 “小武哥方才说要请我大伯、伯娘和家弟到百草居做客?” “嗯,我爹已经回家让我娘准备饭菜和酒肉了,只等着樊大伯和伯娘登门。我来之前倒没想到桐娘你也在,我还以为你在沈家呢,没想到恰赶上你归宁了,那正好也一道过来吧。” 显然,燕家人和樊大伯在药行还来不及深谈,所以燕小武这会儿还不知襄桐如今早离了沈家,而不是归宁那么简单。 襄桐一时没有好的办法,一味隐瞒恐怕不是良策,尤其是想让燕家人对沈家守口如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含混过去的,她至少要先做到开诚布公。 “小武哥,我不是归宁,我是回樊家常住了。” 燕小武一头雾水,“常住?怎么个常住法?你官人也同你回娘家一道住着吗?” 那不成了入赘了? 襄桐咳咳两声,“我如今已经不是沈家人,也没有官人。” 燕小武登时瞪圆了眼睛,他不会是理解错了吧? “桐娘,你是说,你、你……你被沈家休弃了?”“啊不是,你那么好,定是沈家有过,所以,你是和离了对不对?” 襄桐摇摇头,“这事说来话长,不过和你想的不大一样。先时,我卖身到梁家为仆十年,沈家为了给伤重的沈二郎买寿,情急之下典了我去冲喜,后来沈二郎大伤得治,痊愈后替我赎清了身契,还了我自由身,且动了求娶之念。彼时我带沈家人去百草居,因着先头的约定,便同沈二郎以白首相称,也确动过婚嫁的念头……可时移事易、来日多变,我终究、终究同他家少了些缘分,幸而没有婚媒为证,所以,我如今自离开沈家,也算得不出妇抑或和离。” 这回燕小武彻底不知如何答话了,这种事在他的观念里完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的。 “这也太,太……” 襄桐见燕小武结巴的说不出下文,也不觉得忸怩。 “这件事说出去虽不好听,但我也并不怕被人背后议论,全是我自己求来的,与人无尤。但有一事,还要小武哥和你家里人帮忙,请你们看在我们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万万要答应下来。” 燕小武听见襄桐如此恳求,也不问是什么忙,一口应承下来。 “桐娘,不管你有什么难处,只要我能做到,便绝不推脱。” 襄桐怕陆记里的两人等急了,也不和燕小武仔细解释。 “我同家里人在杭州城谋生暂居的事,还望燕家能守口如瓶,不要同外人说起。”“尤其是霍山村沈家人。” 02 回到陆记,原本在店里的于主簿已经走了,而肇掌柜正坐了柜后执笔替老癞头和他的房客写租契。 襄桐进门先道了声对不住,随后绕到柜后接手过来。 方才带人看屋核对的是她,待会儿中人签押处也不好让肇掌柜代笔。 肇掌柜得了闲,还不忘和客人寒暄两句。 “章家大郎,你这院子租得值当,恁大地方每月只须把上一贯钱。前几日咱们樊娘子租在你斜对面那处,只抵得上一半大小,还要八百文钱呢,且还是一交一季上打租。” 章大郎见事情落定,这会儿也稍稍压下火急火燎的脾性,听闻往后和襄桐做了邻居,也客套两句。 “原来竟是和樊娘子比邻,真是好事儿都赶到一处去了,回头我安顿好了,定去您家拜望。” 襄桐收了笔锋,也抬头应承,“好说好说,日后做了街坊,少不得互相帮衬,若得便,我也要去您家拜望的。” 稍后,老赖头和章大郎在一式三份的文契上先行签字作押,襄桐随后也在中人兼保人的位置落了笔。 这三份除了买家卖家,另有一份归了档,时候襄桐还要重誊写一份无签章的送往总店备查留档。 章大郎随后把足了院子的租钱和给陆记的五百文佣金,收好租契后便急匆匆朝着西头行去。 襄桐知他是去医馆接家里老娘和弟弟去了,也不见怪,只收拾好柜后的笔墨纸砚,准备重新再搬回二楼去。 要是还继续在一楼抛头露面,恐怕迟早要被同在一条街市上、桃叶渡口的沈家兄弟发现。 肇掌柜眼见襄桐带了东西上楼,不免意外,“方才不是说要在楼下誊写,怎么又改了主意上楼?” 襄桐只好现拣个由头,“方才签押的时候想到有些赁售房舍的旧例还不熟悉,楼上的卷册又不好都搬下来,所以我还是在账房里边学边办的好。” 肇掌柜也不勉强,“成吧,那一会儿你归家用过晌午饭,再从街尾的冰铺子里定一桶冰放在二楼吧。” 襄桐躲沈家的铺子还来不及,哪跟送上门去,只能推脱,“楼上也没那么热,我若受不住,随时下楼凉快凉快就是。” 肇掌柜却不罢休,“那怎么成,回头你中了暑热,我可没有分.身之术,做不来左手钱、右手账的。”“还有,咱们店里每日用几桶冰的钱,我还是能做得主的,樊娘子若再拒了,就是抹了我肇某的颜面了。” 襄桐见不能明拒,只得暂时点头,到时恐要差了旁人代劳。 结果肇掌柜又道。“既然你一会儿要去,就把我方才的质票带去吧,也好一并让那家落上印,等伏暑天过去,也好凭着退押。若是遇上那家掌柜的,也顺道问问,我们若是每日定冰,能不能让他家伙计给送冰上门……” 襄桐这回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买冰她能躲在暗处让人代劳,可让沈家人日日来铺子里送冰桶,她可难保回回都能避得开。 尤其近来生意红火,万一肇掌柜也要临时出门,她就只能在一楼大堂暂代着顾店了。 有那么一瞬,襄桐甚至动了辞工搬家的打算,但转念一想,如今樊家的日子刚刚步入正轨,如此轻易放弃难免心有不甘。 先不说她赁的院子一口气把了一季的租钱,几乎花耗了手头浮财,就说柏哥儿好不容易寻了个好私塾附学,若搬的远了定然影响他课业。 还有,家里大伯如今得了称心的差使,不只赚得多,心情也较往常开朗,回到家里都是满门心思想着如何炼药,奔头十足。 大伯娘也不差,抱怨的时候少了,脸上笑意真切了,连桌上的荤菜都比在八里铺时要多…… 此间安稳,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若轻易一走了之,重头再来,她都不敢相信还能轻易复刻眼前的和美日子。 肇掌柜见襄桐陷入了不知名的沉思,也不打扰,只将质票压在她桌案的镇纸下头,随后便到楼下守店。 03 接近晌午,便有不少经纪回到店里,他们或是带客签契,或是准备用晌午饭。 襄桐听见楼下梅嫂的笑声,赶忙下楼和她报备一声,“我家巷子里老赖头家的院子已有人租去了,你回头就勿要带人去那处看屋了。” 至于成交的红利,襄桐已和肇掌柜说好记在梅嫂头上,肇掌柜虽觉得不妥,但耐不住襄桐坚持,但这事襄桐也不打算特意在梅嫂面前陈情,不然倒像是邀功。 梅嫂知道那处在外名声不好,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租房人的身上,“那处竟赁出去了?那岂不是往后要做你家的街坊?你可见着是什么样人要住?” “好像是行商的,做得瓷器生意,一家三口人,倒没辨出乡音来。” 梅嫂见没甚特别,就不再追问。襄桐在这店里除了肇掌柜之外,就同梅嫂最熟,还有着“半徒”的名义,所以索性把眼下最为难之事托了她帮忙。 “梅嫂子,我听说桃花渡口处新开了家冰铺,还兼卖蔗,我想给家里弟弟买上一根,你待会儿归家能不能替我带上一只,顺便再替店里带一桶冰回来。” 梅嫂显然是知道的,“那家的蔗啊,我尝过了,确是比饴糖还甜呢。除了蔗段,他家的乌梅饮也好喝,你若午间得闲,不如我们一道去啊,反正你总是要吃晌午饭的。” 襄桐赶忙解释,“近日店里生意红火,我手头积下不少文契要誊写,晌午就不归家了,到时从隔壁买几个蟹黄馒首就是。” “那成吧,你要买多少蔗?是买上整根的,还是一段?” “先买了两段来吧,回头咱们一人一份。” “好,我记下了。” 襄桐见梅嫂应下,松了口气,又把质票和送冰上门的事和梅嫂学了一回,且先把蔗钱和冰钱先付了。 梅嫂见襄桐所求都是小事,也没推脱,午后归来果带着两张质票和蔗段回来,倒是冰桶,沈家冰铺说是稍后派人给送来。 襄桐应付过眼下这一遭,便提着冰桶躲回二楼,只盼着掌柜别恰在那时寻她下楼。 如是,襄桐小心翼翼挨到酉时,该下工了,她便随手寻了个蒲扇挡着半张脸出门。 燕小武却不知何时已等在陆记门口。 “桐娘,你大伯、伯娘和弟弟都已经往我家去了,我特意来接你下工的。” 襄桐见他声音不小,赶忙上前捂他的嘴,“你小声点。” 燕小武憨憨挠了挠头,“我一时忘记了你不能声张,都是我忘形了。” 襄桐不敢在路上耽搁,赶忙拉了燕小武匆匆钻进了一处窄巷。 只是她不知道,方才她和燕小武见面的一幕,已经被个从前旧识瞧在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目击证人持续增加ing~ ps:继续为下本接档文求个预收,专栏直通《公府小软包(重生)》,金手指请动一下吧! 第85章 【问】 01 郎琛牵着马, 远远见着个眼熟的妇人在晚照下同人说话,因她拿了扇子半遮住脸, 又逆着光, 就不十分辨得分明, 郎琛也就没有深想。 待那两人走进个巷子, 郎琛继续按着胡大郎给的位置一路往前寻去。 他有件重要的大事要找沈庭论证, 听胡大牛说沈家在杭州城里新开了间冰铺, 而沈庭已好几日不着家,这才特特到桃叶渡来逮人。 又走了没多远,就到了方才那两个陌生人转弯的巷口,郎琛不经意往里头一瞥,人还没走远。 只见那女子阔步并肩与人并行, 姿态颇为熟悉。他猛然间想起, 那妇人和沈庭那位擅长厨艺的娘子身形极相似,露出的眉眼也仿佛无贰。 估摸着,是两口子皆来城里守店呢。 郎琛也没有多耗神, 依旧沿着街市往前,直到了街尾的“沈家杂食冰铺”才停下脚。 沈家兄弟并崔家大郎此刻正在后院的地窖里制冰,铺子里只薛老四的娘子顾店。 郎琛抬头看看匾额,确认是沈家铺子无疑, 这才道明身份和来意。 不大会儿,沈庭沈庆便亲自来迎,直接把郎琛让到后院,庆哥儿帮着把马拉到一旁喂些草料, 独留了沈庭和郎琛在屋里说话。 “听闻二郎在城里开了铺子,我今日特意带了好酒来贺,顺道也有些事情请二郎帮忙。” 沈庭见郎大人亲自登门且开门见山求助,知道事情定然重要,赶忙正了神色保证,“大人但说无妨,我必竭尽全力。” 郎大人闻言先到门口左右看看,见没有旁人打扰,这才回身掩门低语。 “你还记得,先头在霍山时发现硝石矿和蔗林的事吧?” 沈庭如此大事怎会遗忘,只连连点头,“沈某自然记得。” “我按了你先头的设想,追查了近年来从杭州到西北一路的通关路引,结果真发现每年都有五六回大宗糖霜的进出记录,而这大批的糖霜最终的去向,均指向西北桂川一处不起眼的小山坳,而之后在市面上也再寻不着那些糖霜的去向,我深以为这事甚是蹊跷。” 沈庭虽没从军,但也心系家国,听后也有不好的预感。 “那是不是就证明,霍山从前的匪患,确实曾借着贩运糖霜之名将大量的硝石运往西北?” 郎大人既来找沈庭,就是对他全盘信任。“不错,我也正有此想,且我怀疑,这些硝石被运去西北,是军中人所为,目的,是要拿这些硝石制作火器。” 沈庭还是有些存疑。 “可是这硝石虽是制造火.药的必须之物,但这山水迢迢的,冒着此等风险招摇过市,也不太说得过去。” “所以,我想再进山一趟,顺道采些硝石样石回来,也好找人仔细研究研究,看看这霍山的硝石到底有何特殊之处。” 沈庭却道,“大人不必回霍山,我这铺子里便有不少现成的硝石,您用多少,直管都取了去。” 郎琛忙道,“也不需太多,只拿布兜上七八块就行。” 沈庭忙去地窖里准备,回到屋里,想想又有建言,“大人若想派人往西北寻求真相,我这里还有数千斤的现成糖霜在霍山存着,届时扮做糖贩混淆视听说不得更便于发掘真相。” 郎琛先是婉拒,“这山高路远,要想真的深入敌营内部,也未必真要从杭州拉上几千斤的糖霜过去,到时放了假消息就是。” “是我糊涂了,让大人见笑了。” 郎琛见沈庭不藏私,也顺道关心一句,“你既有这许多糖霜,为何不在铺子里售卖?” 沈庭苦笑,“原也想过在杭州里卖糖霜,但和几家相熟的酒楼东家提起,他们均说有了固定的货源,还好心嘱我,这售蔗糖的行市水深,若无根底还是莫涉足的好。” 郎琛将眉一挑,“还有这等事?”“这事我记下了,回头会帮你想着的。” 沈庭见郎琛愿管这闲事,不喜反惊。“大人满门身份贵重,万万不要因我和市井里的商贾有了交恶。我这糖霜虽不好出手,但自家也是要吃用的。” “你家里吃?能吃了几千斤去?”“你也不用担心我受拖累,我不过是替你打听打听这杭州城里糖霜生意幕后的大东道是谁,若是能攀些旧情,你那几千斤不过是捎带手的事。” 沈庭顿时赧颜,“其实,也不止这几千斤,我家里地头,还种了良蔗,本想着制成糖霜惠及杭城百姓的。” 郎琛也不是全然不通庶务,听完才明白里头症结。 “这么一说,你往后若真贸然大量出售糖霜确实要谨慎行事,不然引起市面上糖价大跌,势必要引了旁人恨意。” 沈庭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所以我并未敢将糖霜带进城贩售,只砍了蔗卖。” 郎琛一时也没法给沈庭允诺,且有正事在身,就不再多留,沈庭欲送,他也阻了。 “二郎无须客套,你这店里事多,且自忙去。等我得空再来看你。” 沈庭见天色不早,庆哥儿和薛家娘子、崔进也该回霍山去了,他还得趁着天没大黑多备些桶水,便果真只送郎琛到院里,便进了地窖。 庆哥儿正在院子里替郎琛给马喂草,见他要走,赶紧把马缰解开送到郎琛手上。 郎琛牵马要走,已行出院门,突地想起些什么。 “哦对了,我方才似乎瞧见你二嫂同个生人往巷子里去了。时下虽城内没有宵禁,但近来许多外地人进城,街面上也不十分太平。她一个女子,出门还是小心为好。” 庆哥恍惚,“我二嫂?” 随即反应过来,连郎大人都亲眼目睹了他二嫂出现,可见自己白日并没有认错人,又赶忙追问,“大人是在何处见着我二嫂的?” 郎琛不知沈家家事,只据实以告。 “就在这条街上,好像是家牙行门口,随后她就和个陌生小郎往旁边巷子里去了。” 沈庆不再多问,省得事情闹大,被郎大人看出兄嫂的秘密,倒一直把郎琛送到门外。 眼见着郎琛打马越行越远,沈庆不仅没有回去,反而一路小跑朝着东头而去。 他记着,这条街上有只有一家牙行,若运气好,说不定能问出是不是有人见着过他二嫂,说不得,连她住了哪处都知道。 来到陆记跟前,正赶上店掌柜关门落锁。 庆哥儿怕失了先机,赶忙上前搭话。 “这位郎君有礼,能耽搁您一会儿问件事吗?” 肇掌柜闻声回头,见是个十来岁的小哥儿一脸着急的样子。 因牙行打开门做生意,讲究个来者是客,肇掌柜并不敢小觑前来的小童。 “这位小哥有礼,我是这陆记的掌柜,敢问你是替家里人来打听消息吗?是打算买田还是赁屋?” 沈庆赶忙解释,“我不买田也不赁屋,而是想寻个人。” 肇掌柜微微一愣,“寻人啊,那是衙门口的事,你可找错地方喽。” “掌柜的别急着拒了我,您只说,是不是见过一位模样秀美的娘子,年约十五、身形瘦削、没有缠足,个头中上,今日穿了青蓝色布裙。方才曾在您店门口驻足,和位小郎说话。” 肇掌柜急着回家,见问的不是田土屋舍买卖,便不大热心。 “这街市上每日路过的妇人多了,穿青蓝布裙的也不在少数,小哥儿问的这般含糊,我实在忆不起来。” 庆哥眉头皱起,想想只能碰个运气,“那位娘子姓樊,是我失散的家里人,还请您一定要替我仔细想想。” 肇掌柜听完没有马上作答,樊不是大姓,他认识的不多,而符合眼前小童问询的,还真有一个,便是如今店里二账樊娘子。 可是这小童来历不明,寻人的缘由也不清楚,他怕贸然给樊娘子惹下麻烦,不肯轻易相告。 “小哥儿还是去旁处问问吧,我属实不大记得起。天色已晚,我还须赶紧归家,若无他事,还请小哥儿借过。” 沈庆失望地埋下头,也不得不把路让开。 也不知二嫂如今到底在何处,今日两遭错过,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给66-85章捉虫,看见提示更新的不要慌~ 第86章 【缠】 01 襄桐随了燕小武往城西百草居而去, 仍旧一路小心翼翼,尽拣了小巷道走, 生怕再被什么熟人遇见。 可是过了花市桥, 便只一条大路可走, 迫不得已, 她只能贴着路边掩面速速行去。 燕小武还沉浸在襄桐未嫁人的喜讯中, 一路上倒是甚殷勤, 要么替她遮挡夕照,要么买了新鲜果子献宝,眼看已经能望见百草居的店门,他又提议,“今日咱们两家难得一聚, 我再去太和楼买两坛好酒来, 桐娘你先回百草居等我,我去去就来。” 襄桐不想在街上盘桓,只得让燕小武独去, 她自己则直奔数丈之外的熟悉店面,也好早离了街面。 眼看将要行到地方,一辆疾驰着的驴车从她身旁的主街扬长而过,顿时掀起一地尘土, 呛得她咳咳两声。 襄桐借着余光打量渐渐行远的车驾,心里咯噔一声,复又归位。 竟又碰上了三郎沈庆驾车出城,车上还拉着崔家大郎和薛娘子。 多亏了手中蒲扇, 要不十有□□要被认出来吧? 只是这一日过得心惊肉跳,她都觉得再这样下去,胆子迟早要吓破。 想想也不奇怪,这处本是由桃叶渡出城的必经之路,且又赶上傍晚正是归家的时辰,所幸方才没被庆哥儿发觉,不然还真不知如何面对。 襄桐收起诸多念头,紧走两步来到百草居门口。 因燕家今日要招待多年的旧友,此刻药铺的门已上板。 襄桐正待抬手叫门,身后却有个熟悉的声音将她定在当场。 “二嫂!真的是你!嗷!我就知道我白日里没有认错人!” 襄桐哪会听不出身后的声音是谁,只僵了脊背,缓缓转过身来。 真恨不能有个仙法,瞬时能隐去行迹。 可惜眼前果真是满脸惊喜的庆哥儿,而方才的驴车还在往前行去,显然是庆哥儿独自下了车来寻她。 都已经被人撞了个正着,便是躲也没用,人家总归见着她和燕家还有往来,她就算一时可以走脱,也不怕没有线索,到时免不了给燕家人添麻烦。 那就索性把话说清吧。 “庆哥儿,你听我说……” 沈庆却没给她先发制人的机会。 “二嫂,二哥说你南下去寻你家大哥去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二嫂,呜呜呜呜呜……” 襄桐本想说些狠话逼退庆哥,没想到他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当街哭了起来,还颇委屈地撞进她怀里。 襄桐见过庆哥儿捣蛋,见过他装作老成,也见过他挨打吃瘪,可就是没见过他哭得如此伤心,这才像个十岁的孩子,在亲近之人面前肆无忌惮。 她一时倒不好表现的太过绝情,省得被路人误会她欺辱个小童。 “庆哥儿,别哭,咱们有话好好说。” 庆哥又抽搭了半晌,眼泪终于止住了,可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 襄桐见已经有路人朝她这头张望,只得把人稍稍推开,又从怀里掏了个手帕出来,替他抹了脸上挂着的泪痕。 哪想到庆哥在城里做了一天的苦力,脸上的灰土厚重,这一擦,倒立刻成了个“花脸小猫。” 明知不合时宜,襄桐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庆似也觉得不好意思,抢过襄桐手里的帕子,自己又在脸上胡乱抹了一回。 好家伙,比方才更“异彩纷呈”了。 襄桐便伸手拉他,“别杵在这儿说话了,我先带你去太和楼吃点东西吧,再要些水给你净面,然后咱们吃边聊,就点你最喜欢吃的竹笋炒鸡怎么样?” 沈庆主意却大的很,也不听襄桐说什么,只反手攥紧襄桐的手腕,仗着她没有防备,硬生生将她拖出去好几步远,方向直指城东沈家冰铺方向。 他一边走还一边碎碎念。 “二嫂,你别以为用好吃的钓着我,我就会原谅你了,我气性可大着呢,而且还记仇。” “你现在马上跟我去见我二哥,说不定我一心软,就能把那气性减去一点点。不过就只能是一点点,我说了不能轻易原谅你的。” 襄桐见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却不能由着他乱来,先站定稳住了身形,又把手强抽出来。 “庆哥儿,我知道你心里怪我一走了之,连告别的话都没同你说一声,这件事,确是我不对。可是,我今日不能同你回去,更不能见你二哥。” 沈庆似乎不敢置信,“二嫂,所以那封信上写的意思全是真的?你不要我二哥了?也不要娘了?连我和银子也都不要了是吗?” 襄桐被逼问得无法言语,知道对着个十岁的孩子发狠太过残忍,但已经做过的事,哪容得她回头。 “庆哥儿,你不该叫我二嫂的,你答应过我的,就咱们打赌那回。而且,我从前到你沈家,是给你二哥冲喜的仆役之流,没有媒人,没有婚书,没有亲长们祝愿……哪里能作数呢?” 沈庆却不想听她说这些狗屁道理,直接出言打断。 “这事简单,只要二嫂肯跟我去见二哥,他定然巴不得立即登门上你家求亲。如今我大哥也回来了,还中了进士,往后就是官老爷了,让他亲自替二哥登门做大媒,到时定要让旁人都羡慕二嫂得了好姻缘!” “庆哥儿,你不明白,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是我二哥不好吗?他虽憨蠢一点,又不解风情,且老土,但对二嫂真的是一片真心啊。” 襄桐有些哑然,片刻后才反问他一句,“庆哥说,你二哥对我一片真心,那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心意吗?也愿意听听我到底做和想吗?” 庆哥想当然回答,“二嫂的心意,自然也是真心……” 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没去证实过的一个问题。二嫂自始至终都没说过,对二哥有什么深厚情谊吧? 她来沈家前,二哥已经瘫在床上人事不省,娘为了救二哥,典了二嫂来冲喜,这不是二嫂能决定的。后来,二哥好不容易醒了,当日就说了求娶的话,可是二嫂也的的确确说过想要离开沈家的话…… 如此说来,二嫂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和二哥长长久久做了夫妻的吧? 可怜的二哥,竟一直都是在一厢情愿的捕风捉影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节的庆哥再次哽咽,“二嫂,你果真是嫌弃二哥的,呜呜呜。” 襄桐头一次见识庆哥的“威力”,头疼且无奈。 “庆哥儿不要混说,我虽然一直想离了沈家,却不是因为沈家或者你二哥不好。相反的,你二哥真的是个好人,不仅善良、正直、且有担当,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只是,这婚姻之事,我自来无心,若勉强和你二哥凑作堆,日后彼此都要后悔。” 庆哥儿仍不死心,就算二嫂现在不喜欢二哥又何妨,只要有他在中间撮合,就定能想法子让二嫂心甘情愿再进沈家门。 “二嫂,当我求你了,你就去见二哥一面吧。你不知他多可怜,自你走后,他独自住在霍山的匪窝子里,常常在你们一起待过的林道里发呆,成日都不吃一顿饭,你就当是可怜他,至少,至少总要当面把话说清楚吧?” 襄桐见兜兜转转,避无可避,还是要走上面对这条路,只得答应。 “那好吧,那就明日午时,让他到陆记牙行二楼寻樊二账吧。” 沈庆先是高兴,总算能让二嫂和二哥见面了! 都说树怕扒皮人怕见面,只要两个人当面把话说开,往后二哥还是大有机会的。 待兴奋过后,庆哥儿才意识到什么不对。 陆记牙行的二账樊娘子? 方才那掌柜大叔分明说不认识什么樊娘子啊? 他奶奶的,果真牙行里的人都惯会信口开河! 哦,不对,他二嫂除外。 作者有话要说:沈二憨喜提好人卡,沈三精巧施苦肉计~ 第87章 【合伙】 沈庆得了襄桐允诺, 欢欢喜喜奔了城东,准备赶紧把找到二嫂的好消息和他二哥分享。 襄桐和庆哥儿定下了次日的约见, 知道不须再躲藏也终于踏下心来, 返身回百草居赴约。 燕小武已经买好了酒, 见襄桐还没进门, 还当是为了等他, 心里美滋滋的, 连叫门时都透着心喜。 等进到后宅,燕家人和樊家人皆已经入了席,独在柏哥儿左右空出两个位置。 燕二伯见人已经到齐,直接替众人满上酒,举杯开席。 “今日邀了您家到我这百草居来, 一为贺我们久别重逢, 这些年的交情终于可以断了再续;二来,是庆祝你们樊家如今进城开始新的生活,日后必定蒸蒸日上;这三吗, 我还有个私心,待会儿同樊大哥慢慢详说。” 众人很给主人家面子,皆举杯饮尽杯中酒,连柏哥也把那无甚辣味的梅子酒给喝尽了。 席间, 两家多以叙旧为主,樊大伯尤其好奇的,便是燕家如何在城里落下脚,又扎了根, 且短短几年,就挣下眼前的家业。 燕二伯从前和樊家一条街上住着,且还受过襄桐她爹的恩惠,半点也没藏私。 “不瞒樊大哥您说,我当初因药行东家诬陷之事一气之下举家进城,本也是赌一口气,先时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置下自己的房舍和买卖。也是赶巧时运到了,我进城那一年北方兴兵,药价大涨,而我带了全家进山采药,得了几株枯木底下的野灵芝,这才凑足了第一笔钱财。后来我壮了胆色,赁了个不临街的大院子,每日不是去往乡野采药收药,就是在家把生药炮制成型。你也知道,这药材从生变熟,其中差价何止几倍,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做撑死胆大、饿死胆孬。短短数月,我便攒足了在城里买屋的钱。” “得了这一笔钱,我也没有满足于现状,而是干脆租了带门面的院子,就是我眼下这一处,继续收更多生药,卖更多熟药,虽然每日忙得个昏天暗地,但这心里无比踏实,也无比满足。几年前,我已经买下了这处房舍归我所有,且还在城北买了上百亩良田,一半佃出去种粮,一半雇人种药,虽然和城里屹立百年的老药商不能比,但和我在八里铺每日赚百十文工钱那会儿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樊大伯在一旁也听得心潮澎湃。 “我要是有你这番心气儿,也不至蹉跎至今。” 燕二伯却连连摆手,“樊大哥也不要自伤,这机会错过一遭不打紧,下回紧紧抓住就是。我今日寻你来,除了叙旧,正有件大事相求,还请樊大哥听完不要推却。” 樊大伯十分诧异,如今燕家的日子过得比他不知强出几倍,怎会有事求到他头上,不过还是洗耳恭听。 “燕二弟就只管说吧,你我的交情,还须客套吗?”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聘樊大哥给我做个掌柜。” 樊大伯愣住,“寻我做掌柜?不成不成,我从前没开过铺子,哪里当得来掌柜呢?我连衙门口朝哪头开都不知道,回头砸了你的招牌罪过就大了。” 燕二伯却心诚的很,“你不懂经营铺子,可你懂药啊,到时再雇个会理账的管事代行二柜的职司,也就齐活儿。我知道樊大哥制药的手艺远在我之上,只屈居我之下当个掌柜是屈才了,但你我兄弟多年交情,我绝不会慢待于你的……说实话,开分号这件事,我在见了樊大哥之前,本还有犹豫,但今日老天成全,将你这东风吹到我跟前,不得不说是你我的造化。” 樊大伯被说得也颇心动,以他眼下的情况,想要自己开门立户属实困难,先不说生意经他不懂,就连生药的来源和成药的买家他都没有资源。 襄桐在一旁,已经看出大伯心动,不想让他当场冲动应下,遂趁隙举杯,“燕二伯有此等好事想着咱家,是我们家的福气,我这就代我大伯敬您一杯。” 燕二伯酒量不好,今日见了故交却肯破例,虽是小辈敬酒,他也满饮了一杯,随即就有些迷糊。 燕二伯娘在一旁嗔怪,“你这酒量偏还逞强,在座的还有哪个挑剔你不成?赶紧换了梅子酒吧。” 樊大伯被这一打岔,也忘记了要说的话。 襄桐又趁机提醒,“大伯,燕二伯好心拉咱家入伙,咱们也不能直接拒了他一片好意,总要回家仔细权衡了才好说话。” 樊大伯见襄桐自有打算,便也顺势答复燕二伯,“这件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止我要回去掂量掂量,你也要再多想想。” 02 樊家人在百草居足待到初更天才回去。 一到家,樊大伯便把襄桐叫去了主屋商量。 “你说,方才燕老二说要聘我做掌柜的事,可使得?” 襄桐不答反问,“大伯觉得呢?” “我、我想试试。” 襄桐就猜到他动了心。 “大伯也别急着答应,有些事要考虑清楚才好去燕家回话。” 樊大伯历来没什么大主意,便主动询问襄桐,“二丫头,我除了会制药,旁的事都不懂,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如先和我说说。” 襄桐遂一一给他分析起来。“这头一样,大伯往后是不是还有心自己开间铺子?” “我自然是想啊,就算不能买间像是燕家那么气派的店面,但至少还是自己当家做主,心里才舒坦。” “这样的话,我便不太建议您以雇佣的关系和燕家人合作。” “这是为何?” “大伯你若是往后想自立门户,若起点只是燕家人雇来的帮手,往后只怕有许多麻烦和隐患。第一,咱家和燕家本是故交,你若把分店的掌柜坐稳了还好说,若做差了,到时害燕家损失了钱财,因利容易生出嫌隙;第二,你若做了他家分号掌柜,那往后身份就大不相同。燕二伯是东家,您算是雇工,所谓吃人嘴短,若真有一日咱家要另起炉灶,只怕不好开口;第三,我知道大伯是想通过在百草居分号的经历积累些开药行的人脉和经验,但您若有一日靠着百草居的情面和关系在市面上摇身一变自己做了东家,未必就不会遭了同行诟病,说您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二丫头,你的意思是,让我拒了燕家?” 襄桐犹豫一番,“或许,大伯可以试试先和燕二伯商量,不做他的掌柜,而是入伙。” “入伙?” “对,入伙。”“当然,以燕家如今的实力,未必想和旁人合作,我这提议,也仅能一试所谓入伙,就是到时无论店租、人员工钱和其他开销多少,咱家都要出上一半,分红的话,因咱初初入行,咱至多只取四成就行。” 樊大伯也认真思考起来,若是以入伙的形式合作,确实更合他心意,至少他能做了一半的主。 只是燕家人能同意吗? 襄桐也不再多劝,“其实以咱家眼下的状况,想自己开店属实还是早了些,这件事大伯自己衡量就是,也不必全听我的。” 樊大伯难得有回主意,“我明日就寻你燕二伯商量,先谈入伙的事。若他不同意也无妨,大不了,我再攒攒银钱,反正我们来城里时日还短,要学的也多。我相信,凭我的手艺,咱家早晚会有自己的铺子。” 襄桐见大伯下了决心,也十分支持,“嗯,咱们不急,我等着大伯的药铺子开张,到时给您做了账房。” 樊大伯纠正,“不是我的铺子,而是咱家铺子。”“无论你是不是打算再嫁,日后我樊大吉赚下的家业,有柏哥儿一份,也便有你和桂娘一份儿。” 第88章 【赌约】 次日一早, 襄桐睁开眼就觉得窗外的天阴沉阴沉的,打开门, 果然落了雨。 卢氏已经做好了全家的朝食, 正打算唤家里另三个要出门的赶紧吃饭。 襄桐心里装着事, 便不大有胃口, 只用了半碗粥和一口腌菜, 随后就拿了伞送柏哥儿出门。 樊大伯也魂不守舍的, 显然是昨夜睡的不好,简单用了些粥也匆匆忙忙去上工。 卢氏见一个两个都如此敷衍,一大锅热粥倒剩下一半,也难得没有抱怨。 她知道他男人为了燕家请工的事情纠结了一宿,就连她也跟着举棋不定, 不过襄桐既然说最好能同燕家合伙而不是当雇工, 那就先这么试试吧。 襄桐到了陆记上工之后就开始忙碌,把昨日晚间来不及誊写的备档均拣起来。 肇掌柜从楼下上来,趁着她匀墨的工夫, 顺道提了一嘴,“昨日晚间有个小童向我打听你,说是你失散的家人,我依稀记得你家在本地除了李家没有什么族亲了, 怕是有人冒认的,万许给你添了麻烦,就没敢说你在这里做事。” 襄桐略想想,就知道定是庆哥儿, “劳掌柜的挂心,那小童我昨晚是遇见了,也算是故交。” 肇掌柜见错怪了人,不免自责,“看我,竟帮了倒忙了。” “不怪您,是我事先没提起过,您也是好心。” 转眼将近晌午,襄桐将手里活计忙得差不离,竟靠着誊写稍定下心。 没等太久,果然等到肇掌柜上来唤她,只说有个年轻小郎找她。 襄桐已等了半晌,见终于来了,先和肇掌柜报备,“是我一个故交来寻,待会儿恐要借了账房叙上一叙。” 其实也可以去外头寻个茶肆的,但一来外间下雨,二来她已想好和沈庭开诚布公,没有任何事要再掩饰了。 店里的经纪们因下雨几乎都回了店里,所以见有个面容英武的年轻后生登门来寻樊娘子,且一脸激动的样子,大家均挤眉弄眼,猜测着两个人的关系。 襄桐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眼见着肇掌柜帮忙把人引上来,只无比平常的道上一句,“二郎来了,请随我进屋说话吧。” 肇掌柜听襄桐口气熟稔,但又十分客套,摸不清路数,只得把空间腾给两个人。 待两个人进了屋,襄桐也不掩门,且替他端了杯茶。 “二郎有什么想问的,索性就一次说个清楚吧。” 沈庭来之前,已经设想过诸般和襄桐重逢的画面。 她或是懊恼被庆哥儿寻见,或是为不辞而别感到愧疚,又或是一上来就横眉冷对,急着和自己撇清关系。 无论哪一样,他都不打算追究计较。 只要她还在眼前,不会再凭空消失,哪怕说出再决绝伤人的话,也都无所谓。 可是她就这么淡入止水、古井无波的道了一句:二郎,来了。 就仿佛两人只是寻常隔日未见的点头之交,无喜也无伤,没有半点情绪起伏,他满心的欢喜就如骨鲠在喉,每个字都堵在口中。 他顿时觉得滚烫的一颗心,有些凉。 “桐娘,我……”“我有些后悔来见你了。” 襄桐隔着放茶盏的矮几也缓缓落座,檀口轻启。 “我以为,二郎是要兴师问罪的,可这一见,又觉得不像。” 沈庭眼里仍带着憧憬的光,似乎要将襄桐洞穿,看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心肺。 “所以桐娘也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吗?” 答案却在不在他意料之中。 “不,这件事无关对错。我离开沈家,不管是对你大哥、对白家姑娘、还是对我自己,都是最好的结果。” 沈庭将眸光低垂,似要掩饰眼中的悲戚。 “那么我呢,只有我,从不在桐娘的思量之中。” 襄桐却承认的十分坦然,“这件事上,我的确是亏欠了你一句承诺。我也不想拿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搪塞于你,我离开沈家,确是没有将我们的约定考量在内。” “说这般伤人的话,桐娘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 襄桐听出沈庭话中的哀意,到底还要把话说清。 “二郎,我入沈家门,从头到尾只是场阴差阳错,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嫁人,你是知道的。” “可你后来心软了,你答应过……” 襄桐并不否认。“的确,我在沈家过的那段日子,让我感觉到了安稳。我那时候就像是温水里的青蛙,只因日子一直那样无忧无虑,让我几乎忘了潜藏在暗处的危机。幸好我后来醒悟了,只贪图一时的安稳是不对的,总有一天会害人害己。” 沈庭何尝不知道襄桐所指。 “所以事实证明你是对的,你走了,得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再不怕人背后非议是被我沈家典来冲喜的下仆;白家没了你这个能干的妯娌,也能照旧欢欢喜喜入我沈家门庭;大哥也不用怕日后被政敌攻讦,说他门风败坏,家宅不宁。你是对的,你永远都是对的……呵”“可我,我们之间,又算是什么呢?我的一片赤诚,就不曾换过你片刻动容吗?” 襄桐见沈庭已极尽将自己放到最低的姿态,也斟酌着缓缓开口。 “二郎,你已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良人,可是我却是个没有心肝的人。” “我不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块冰疙瘩也有捂化的时候。” “桐娘既说自己无情无心,索性我们来立一个赌约如何。你给我两年,不,给我一年时间,这一年,你只须把我当做个寻常友邻一样对待,若我无能,最终不能让桐娘心甘情愿点头许婚,我届时便如你所愿,从此淡出你的生活,往后老死不相往来。” 襄桐蹙眉,“二郎这是何必。世间女子不止一个,强于我者不下万千。你若如此咄咄,反让我无法自处,也误你年华。” 沈庭只得再退一步,“襄桐不接受这赌约也无妨,反正按你所说,你心里坦荡,也就不会怕为我所感动,只当我是个寻常亲邻相处,这总不算强人所难了吧?” “我知二郎在街市上开了冰铺,也不会碍了你登门送冰,但旁的干系,我想也大可不必。” “我却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事大有可为。”“比方说,桐娘早先建议我买地种蔗,以后还要带领乡邻制糖贩售、造福一方百姓,可时下我受襄桐建言,已广植蔗田,却无制糖之法。此事既由桐娘发起,岂有不善始善终之理?”“还有,霍山漫山遍野的名药仙草,也是桐娘你一一指明让我囤聚待采的,那时说要亲自培育炮制的话,也总该兑现吧?” “二郎,你这是强人所难,会制蔗会采药的又不止我一个。” “可我信得过的只你一个,你若置之不理,我也只好由着蔗田枯死、良药腐于山林,只不过这个暴殄天物的恶名,桐娘也要受了一半。” 襄桐见沈庭实在纠缠,而他执念一时无法斩断,只得咬牙想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好,我答应你制糖采药的事,不止如此,我也答应你一年之约。”“若一年后,我仍初心不改坚持自立女户不谈嫁娶,还望二郎守信,也早日寻了良人,自行婚配,两厢无尤。” 沈庭踌躇满志,“好,我们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沈二憨,万里长征第一步总算走完! 第89章 【套】(捉虫) 01 襄桐答应沈庭一年之期的赌约, 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先头她一走了之都没能让他就此放弃,且该讲的道理都已说尽, 可见强行绝断是行不来的。 尤其是, 沈家在桃叶渡的冰铺至少要等入秋才会撤走, 而她樊家短期内更是没有离开杭州城的打算, 如此近边住着, 便是她不同意打赌, 以沈庭的执拗劲头,也肯定不会主动言弃。 她只希望沈庭只是因着赌一口气才如此作狠,说不定往后两人像寻常邻居那样相处下去反而会将他执念稍稍改观,又或是沈庭在城里盘桓时日久了能遇上更加令他心折的姑娘,他也就能彻底歇了心思。 襄桐的种种预想, 沈庭并没有发觉, 他和襄桐达成了共识,只顾着满心欢喜。 为了防止襄桐狗急跳墙,再跑上一回, 他也没做那狗皮膏药状立时夹缠上她,反而真的拿霍山里许多药材的成熟期作为切入点一一请教起来。 襄桐眼见晌午将过,离上工的时间不远,不好让沈庭久久盘桓, 便折中许诺,等她大伯晚上下了工,再同去他的冰铺细细解答。 沈庭欢欢喜喜的走了,襄桐暂时歇了一口气。 沈庭没有强求她嫁娶之事已算难得, 既不能一次断了他念想,只能慢慢来。 而同样打算细水长流、徐徐图之的人,却已经开始了表现“诚意”。 襄桐将手头的活计稍稍清理,方觉腹中空虚。方才同沈庭深谈太久,错过了饭口索性也就不打算吃了,可她早间就只用了半碗粥,这会儿已经有些耐受不住。 刚想下楼,肇掌柜却上楼来,拎着个食盒放到她眼巴前,颇暧昧地挤挤眼睛。 “呐,方才来寻你的那位小郎听说你还不曾用过午饭,特特从隔壁酒楼给你买的饭菜,还送来了甘蔗给店里人同享,大家伙均说要让樊娘子代我们道谢呢。” 襄桐眉头一皱。 这人怎么这样,就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来,深怕旁人不打听吗? 可是他本人都没露面,只托肇掌柜把饭菜送上来,她就是想婉拒都没得办法。 总不能大老远再拎着食盒去给他送回去吧?说不定他正等着她上门。 索性大大方方受了,回头想法子把银钱还回去吧。 肇掌柜见襄桐神色变了又变,不免好奇,“方才那位小郎,是樊娘子的故交?我看着,他对你的事格外上心。” 襄桐虽对外谎称她是和离之人,且按理说所谓官人的名头也该安在沈庭头上,但她却不想沈家人被拿去说嘴。 “我从前做过那家下仆,他家仁厚,念着旧情,所以知道我在杭州落脚,才特意来看。”“哦,昨日您遇上的那个打听我消息的小童,便是方才那人的亲弟,两个人在桃叶渡开了家冰铺,咱先头买的冰桶便是他家的。” 肇掌柜一听,果然对得上,姑且信了襄桐说辞。 虽然他还是觉得那小郎和襄桐关系不一般,但顾忌襄桐是个和离之人,玩笑不好开得太过,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到了晚间归家,襄桐先和家里人说起了沈家在此地开冰铺的事,以及沈庭关于霍山药材的请托。 “他家里二郎三郎在城里贩冰,铺子就在陆记左近,恰巧这两日碰上了。我想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和家里先说上一声,省得哪日你们从旁人口里听说,或猝不及防遇上也怪惊异。还有便是,沈家在霍山有着不少药材待采,因不知天时和药性,想寻了我帮忙看看。我想着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假把式也别误了人家,所以想请大伯替我走上一趟。” 樊大吉听说沈家也在城里,且还有脸和襄桐来往,便不大顺意,“他家还好意思寻你帮忙?你如今独个儿撑起门户,还不是因他家过河拆桥不肯做亲。” 襄桐因两家隔得远,从前没有细说过此中误会,但既然在城里又重新遇上,总不好让沈家背了黑锅。 “大伯、伯娘,你们听我说,从前在沈家的旧事,我没有深谈,但并不如你们所想。”“其实,沈家人当初是说过要来咱家提亲下聘,迎我做那正头娘子的,只是我最终没答应,且还找借口离了沈家。” 卢氏听了最先炸了。“你这丫头,这样大事怎么说拒就拒了?你可知道你这是把自己往绝处逼。” “大伯娘别急,其实我如今过得也不赖,既有家人在侧,又有营生糊口,且还不需看人脸色不比在旁家做个内宅妇人更潇洒痛快? “那是你如今还年轻,不知没有依靠的女子在世间的艰难……既然你说沈家没有背信弃义,那回头我豁出这老脸,登门替你再去探探那家口风,总好过你将来鳏寡孤独。 襄桐知道这事和家里人再难讲通,只得无赖一回。 “左右这亲事我已拒了,且还诓骗了他家我是离乡寻亲去往南地,使了个金蝉脱壳的计谋,算是彻底把他家得罪狠了。所以往后,你们也勿再怪沈家人心狠,更无须搅扰沈家人,总归都是我自己求仁得仁。” 大伯和大伯娘已经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这是生生要把自己葬送啊,那么好的人家,你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呢?” 襄桐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纠缠。 “我和沈家的那比糊涂账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言说,且先不提了。大伯,我还不及问你,今日可曾去百草居见过燕二伯,咱们想入伙他药铺分号的事,他可应允了?” 原本义愤填膺的樊大伯顿时泄了气。 “我趁着午间得便去见过你燕二伯了。他的意思,还是希望我能考虑给他做个掌柜,还说若是我哪日果真决定要自立门户,他也定会鼎力相助,帮我引荐这行市里的行首耆老,不会袖手旁观的。” 襄桐其实也知道,燕家的药铺如今如火如荼、积富不小,确实没道理再拉着旁人一道入伙,分薄了利钱不说,天长日久下去还容易闹出嫌隙。 “大伯也勿要觉得可惜,原本就是趁人之便的事,人家不答应也是正常,燕二伯肯允诺往后帮忙已是厚道,这事不急,等咱们攒够了本钱再筹谋开铺子的事也不迟。” 樊大伯还是觉得遗憾,“唉,也不知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等到我累折了腰,干不动的那一日……” 襄桐笑他,“哪就那么远?饭是一口一口吃、路是一步一步走,想当初燕二伯也不是一来就有本事买房置地的,你听他说得仿佛极容易,内里不知经历过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风吹雨打。” “嗯,我确是有些心急了,我听你的,开铺子的事咱慢慢来。” 过了饭时,襄桐估么着沈庭也差不多闲下来,便拉了樊大伯出门。 等到了沈家冰铺门口,她不免又嘱咐一句。 “我和沈家的旧事早成过眼云烟,且沈家二郎也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算起来都是我任性妄为,才有今日局面,还请大伯一会儿不要迁怒无辜,只当沈二郎是寻常晚辈。” 樊大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你既想和那家断个彻底,何苦还要管他家闲事?” 襄桐心说,我想彻底断了,可沈庭不想,我总不能再偷偷搬一回家吧,只得找个冠冕理由。 “是我从前许诺了帮他家制糖、炮药,如今虽关系不复,但该完成的事总是要做的。不过术业有专攻,制药一事,我才疏学浅,还要烦劳大伯受累,总归大伯看了我的面上,不要给沈家难看。” 樊大吉刚想开口反驳说不愿同那家有牵扯,却突地灵光一现生出个念头:侄女和沈家本就没有什么天大的冤仇,若是经此一事能重归旧好,不是比她如今抛头露面支撑门庭要强的多。 于是他连忙改口,“既然你从前答应过人家,善始善终也是正理,我就替你走一趟吧,不过我和沈家人没打过交道,还须你在场,有什么为难也好替我圆了。” 02 沈庭自午后从陆记回来,嘴就没合拢过。 庆哥儿见他二哥的傻样,还当他已经劝了二嫂回心转意,哪成想只闹出个什么赌约。 “二哥也忒蠢笨了些,若二嫂一年以后还是咬死不肯嫁你,你到时都不知上哪儿去哭。” 沈庭却敲了庆哥儿已脑壳,“你快给我把话咽了回去,小心一语成谶。我实话告诉你,我这招叫做破釜沉舟,就是要竭尽全力用这一年时间向桐娘证明我的心意。她嘴上强硬,实则最是心软,只要我能让她感到足够安稳可靠,她定不会负我所望。” “啧啧啧,二哥这是要拼个水磨豆腐的功夫啊,二哥只管说,只要你有办法把二嫂给咱家找回来,无论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一定义不容辞。” 沈庭看他那人小鬼大的模样,颇为不屑,“你啊,别给我添乱就成。” 庆哥气恼,心想没有他,二嫂连面都不愿和二哥见。 因和襄桐定好了晚上在冰铺见面商量制药的事,沈庭早早就把晚间要做的活计提前做好,又赶了庆哥把崔进和薛娘子送回村去,只一个人守在铺里严阵以待。 将到戌时,门上终于响起动静,沈庭迫不及待地开了门,果见襄桐带了个年长郎君立在眼前。 襄桐先给两人引荐。“这位是霍山村沈家二郎,沈庭。”“这位是我大伯,你叫一声樊大伯就是。” 沈庭赶忙执了晚辈礼一揖到底。“樊大伯安好。” 樊大伯见眼前这小郎生得魁伟英武,一双眼炯炯有神,尤其看向襄桐的时候,一往情深,欲说还休,心里先头对沈家人那点怨气也消了个七七八八。 嗯,看这沈家二郎生得人五人六,是个良才,且对他的侄女依旧很上心,这就好,这就好。 “二郎不须客气,听说你要问些制药的琐事,我从幼时学徒到如今当炮药大师傅,在这行当做了三十年,还真没有被难倒的时候,想来还能为你帮得些许小忙的。” “您也太过自谦了,早就听桐娘提起过您制药的手艺无人能及,如今晚辈能得您相助,实属三生有幸,这里先谢过樊大伯您高才厚意。” 几个人不好一直在门口寒暄,先后进了屋,襄桐见桌上茶还是热的,顺手替两个人倒了,自己则坐了一旁,做个旁观的姿态。 沈庭忙起身又给她也倒了一盏。 “桐娘你最喜龙团,我知道你晚间要带大伯登门,特意预备了两饼,若是喝得好了,走时也把剩下的一饼带回去慢饮。 樊大伯顿时在心里给沈庭记上一笔:能记住襄桐喜好那是细心、亲手斟茶就是体贴,而把团茶作礼,要再加一条慷慨。 “二郎如此美意,我代咱家二丫头谢过了。” “原都是应当的。我既有事相求,哪好让您和桐娘空跑一趟,这只是些许春茶、聊表谢意,和您接下来要帮的大忙相比,不值一提。” 樊大伯又在心里加了一条:人还谦逊明理。 襄桐见身旁大伯一边品茶一边颔首,总感觉心里发毛,为了避免沈庭继续献殷勤,赶忙引个话头儿。 “二郎快将霍山里药材的旧情说说吧。” 沈庭对霍山上那些药材,其实也是三分明白,七分糊涂,连都有些什么品种都不甚清晰,唯一掌握那点,还全赖从前襄桐的言传身授。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问的其实无外乎药材的天时和采摘的禁忌。这些对您这个行家里手来说或许只是不值一提手到擒来,但于我这个门外汉而言,真的是不知者寸步难行。” “你没学过医也没制过药,不知道原本正常,能有重头开始学起的心思就已经难得。你山里都有哪些药材待收待制,只管问来,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庭果真也不客气。 “先时桐娘曾带我在霍山辨认过数十种药材,也讲解过其中一些的药理药性,可惜我蠢钝,且过于赖于桐娘的本事,一时并未能一一记住。有心再逐一问过,只是怕天色已晚,不敢耽搁你们太多时间,我只先拣了山间出产最多的那几样详问吧。” “这头一样,便是霍山北峰那几株长在枯木下的野灵芝,先头桐娘说要养些时日,庆哥儿近来去看,说其中两只芝体有泛红的迹象,不知是不是已到了摘取的良时?” “一般说来,叶灵芝通体泛红后就会变得长势缓慢,往后十数年可能只再增上不多,所以若是急用,采了也无妨。当然,灵芝的大小和药性也息息相关,价钱也就相去甚远,这摘与不摘,端看沈郎自己绝断。” 沈庭不觉把目光投向襄桐,“我不懂行市,眼下卖灵芝,是不是好时候? 襄桐犹豫了一下,“若是你家里不急用钱财,再养养的好,据我所知,灵芝秋冬最贵,盖因那时犯秋咳的人多,且秋冬也是进补的好时候。” “好,我知道了。”“还有便是,霍山南峰上的铁皮麦斛,是不是已到了出产的佳季?又该如何采摘?” 樊大伯听了眼睛一亮,“铁皮麦斛?你山里竟有铁皮麦斛!你可知如今无论官药局还是民间药坊,均在大量收购此药,黑市里如今将价已炒到了两百三四十文一两了。就算是受了物价平抑的官药局,也要卖个两百文出头,且还常常撤牌缺货。” 襄桐从前给沈家的铁皮麦斛也曾估过价,彼时说了一百文一两已觉是天价,听了如今市价也不觉惊异,“怎么竟如此贵了?” “还不是因汴京城里那位‘虚清道长’给官家出的那个‘神仙方’,官家服后觉得脾胃调和、神清气爽,连白发都渐黑,于是命各地药局大量进献,说要赐给有功的朝廷要员们以作恩赏,而民间哪能不跟风吹捧?不过月余,就将各地铁皮麦斛的库存掏空。” 沈庭听后也吃惊不小,“这铁皮麦斛成药如此精贵,不知生药收价多少?” “这生药也分为连根拔起的粗药和去了生芽胎的净药,不知沈郎手里的药是哪种品相?” “这,我的药还长在山里,不曾采摘,不知两种都分别什么价格。” “旁家给的价我不知道,我只说我从前待过的吴记和如今供职的松古两家。去岁吴记进山收取铁皮麦斛的粗药和精药分别是二十文一两和二十六文一两;而如今我东家收取铁皮麦斛的粗药和精药分别是五十文一两和六十文一两。粗药略低,是因为药行还要费些功夫去芽,其实两者药性是一样的。” 沈庭不禁低头思考起来。“从生药到熟药差着这么多?若我只卖生药,岂不是赚得只是小头儿?” 襄桐嗔他一眼,“所以我早先说过,这药材从生到熟,差价几倍不止,你原来竟不信。若你想赚个大头儿,只能自己学制药了。” 沈庭知道这话也就一听,寻常人家的学徒,哪个不是从十岁左右就学起,且还得是有些天赋才能成才。他眼看十七了,现学也来不及;而且,整个霍山都压在他肩上,他就算想学,也没那些精力。 不过转念一想,眼前便有制药的能人,何必舍近求远。 “沈某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想说于樊大伯听,若是唐突了您,还请不要见怪。” 襄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起什么幺蛾子。“你先说你的,我大伯自要分辨。” “咳咳。”“桐娘别误会,我只是想求你家大伯和我联手合作卖药,到时我霍山的药材都由樊大伯采摘炮制,我只取个生药钱就是。” 樊大伯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如今身上有差事,一月也就三日休沐日,哪里能兼顾替你制药?” 襄桐听完,倒果真动了心思,“大伯,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你在药行做工本就是为了攒够本钱另起炉灶,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你怎么反而视而不见?” “二丫头你是说,让我辞工不做,和沈家二郎合伙卖药?” 襄桐却比那想得长远。“我觉得合伙倒不必,他沈家有生药,可无人会采,我樊家有制药的手艺,却没有货源。我想,索性沈家什么都不必做,每两铁皮麦斛我樊家出价六十文,全权买断。……也不只铁皮麦斛,霍山上旁的药材出产,我樊家均高于市价独家收购,做个长远生意,不知沈二郎和大伯您意下如何?” 沈庭先是高兴能解决了满山药草将烂在地里的危机,且还是和樊家大伯联手。 但转念一想,这一买一卖,襄桐到底还是把两家关系撇得门儿清…… 罢了,只要和樊家有了这层往来,日后还怕她家大伯不替自己说话吗? 所以别说高于市价,就是少得些银钱把药卖了,这买卖也不赔!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团宠大鹅的新文上线了,快去收了它吧! 《后来我带着他的崽跑了》by arkin2799 文案: 时月穿进一本古早狗血虐文,不小心怀上了反派的孩子。 原著里孩他爹挟势弄权,性情悍戾,折腾了男女主整整一百万字,最后被挖眼剜心,满门抄斩。 时月就此决定,生下孩子后,就和慕容野来世再当亲人吧! * 慕容野平生最大一件错事,是酒后幸了丞相老贼家的二小姐。 也怪他身体太好,忽然就升级当了爹。 那李时月生得娇娇弱弱、我见犹怜,离开他估计都活不下去, ……那就,勉强爱她一下好了。 下定决心的太子殿下推开寝殿的门,一院子下人哭天抢地:“殿殿、殿下……娘娘不见了!” 小彩蛋: 气急败坏的慕容野追至江南,看见穿金戴银的媳妇牵着穿金戴银的闺女,糖葫芦吃一串扔一串,豆浆喝一碗看一碗。 闲人问起:“孩子的爹呢?” 时月美滋滋地叹气:“他是个没福的,死得早。” 慕容野阴森森道:“孤死得早?” 第90章 【风起】 01 樊家初初动了向沈庭采进生药的念头, 但也不能毫无成算就定下,尤其事关樊大伯眼下的差事, 倘若沉下心制药势必不能两头兼顾, 到时只得辞了松古药行专心只做霍山一样。 襄桐便提议, 让樊大伯亲往霍山一趟, 看看山里的药材是不是值得樊家放手一搏, 而外间又有哪些成药正当时, 可否能赚个好价,到时再和沈庭商量收药贩药的细节。 樊大伯自那日往百草居做客,早眼热燕家如今的成就,于白手起家这件事上十分上心。 他次日一上工便和东家商量好把休沐提前,以便进霍山勘查药材品相和数量, 闲时还到外头货柜考量起当日各种熟药的市价。 襄桐也没闲着, 午间亲往燕家一趟,将近来药材的行市先打听打听,以作为樊大伯得来药价的补充参考。 到了晚间, 樊大伯踌躇满志进了家门,不等坐稳便叫了襄桐和他娘子进屋商量。 “我今日在药行里已看过了,普通麦斛的散售价格已涨到一百八十文一两,而上等的铁皮麦斛要价则涨到近三百文一两。我估摸着, 肯定是眼下市面上生药难寻,哪怕现种也是青黄不接,而接下来这麦斛的价钱一时半刻都降不下来。我看咱们不若明日就去霍山看看,到底沈家那些生药的药性如何。若是真的可行, 我宁可辞工不做,也要赶了这拨儿热灶。 襄桐其实也是支持樊大伯的。 “那我一会儿就去告诉沈二郎您明日去霍山的事,不过我恐怕就不能随您一起进山了。陆记近来生意红火,一时离不开我,只得劳您辛苦一遭。” 樊大吉也曾独自进山采药,倒不在意,“无妨,你安心做事,我应付得来。不过你若近日经手什么待租的实惠铺面,不妨先相看起来。” 襄桐见樊大伯如此心盛,斟酌着开口,“我看,也不必急着赁铺子,左右咱们手头能制的药有限,纵使有了铺子一时也铺排不满,不如暂时只寻了可靠药商或药行,做个居间人过渡一段时间。待客源稳定、且手头也攒下银钱再考虑赁铺子不迟。” “做居间人?” “对,居间人。就是咱们暂时不设铺子,也不散卖,制好的药只针对城里或是镇上的大药商、药行、药铺或是医馆一次性大宗出售,当然,这价钱方面恐怕比不上散卖得利厚。” 樊大伯顿时了然。眼下手里银钱不凑手,想要赁铺子确是难办,先不说铺子的租钱少说也要交满一季,且到时药架和药柜里的铺货也要花耗不少撑起门面。 所以即便做居间商势必会损失些利钱,但已是眼下最可行的办法。 “还有一个问题,咱们从沈家买药的定金,该如何付呢?” 襄桐也有打算,“或是先赊买过来,等卖出了再付钱给沈家,或是先卖了一部分生药,换了钱周转。当然,若不立时把钱付给沈家,事后也要提了药价补偿,不能白占他家便宜。” 沈大伯点点头,“这个自然,眼下市面上铁皮麦斛本就供不应求,咱家也不能白占了沈家好处,省得日后你被他家说嘴。” 襄桐狐疑,“嗯?大伯方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呵呵,没什么。” 到了次日,天将将见亮,就有人在外头轻声叩门。 起初襄桐没当意,还以为是邻居家的动静。 还是东屋住着的柏哥儿离得近,披了外袍下地把院门开了。 襄桐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音这才匆忙穿衣下地。 等到了外头,发现竟是沈庭亲自带着“银子”来接人,柏哥儿在门里显然也惊吓不小正不知所措。 “二姐,这位郎君说是来寻樊先生和樊娘子的。” 襄桐错愕看向门口一脸憨笑的沈庭,“二郎怎么过来了?”昨日襄桐只说樊大伯想去霍山看看,按道理理应同主人家事先打个招呼,并没想劳烦沈家人同行。 沈庭却不见外,“是我来早了吗?听你昨日说起家里人要进霍山实地勘察药材,我便顺路驾车来接你们的。” 襄桐及时纠正,“是我大伯要进山,我不跟过去了。” 沈庭也不觉失望,“都是一样的,你大伯人在何处,现在出发正好能赶上城门初开。” “也太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我本来也打算回霍山砍蔗。” 在一旁的柏哥见两个人颇熟稔的样子,不禁勾勾襄桐衣袖,“二姐,这位郎君是哪位?” 襄桐想想,“你叫他沈二哥就是。” 柏哥不傻,听是霍山,又是姓沈,脸色顿时一沉,他可还记得当初大姐说的话,沈家有位读书的大郎,二姐因身份不相当才知难而退放离开沈家的。 沈庭用手拍拍柏哥儿肩膀,“这就是你弟弟柏哥儿吧。”“咱们头回见,我也没什么准备,车上有些糖霜你先拿去吃,回头我拉了甜蔗再给你送些来。”未来小舅子,还是要讨好的。 柏哥却将身子歪了歪,躲过他的“毒手”。 “我二姐说过,不让我要生人的东西。” 沈庭碰了一鼻子灰,暗想不知哪里得罪了人,倒也不生气,只转而把装糖的罐子强塞进襄桐手里。 “左右山里的糖霜一时没处能卖,我家里又吃不的多少,你值当帮我忙了,省得暴殄天物。” 襄桐听了奇怪,“为什么不能卖?” “安掌柜和林掌柜皆说,这糖霜的行市水深,劝我不要轻涉。” 襄桐听了不禁急了,“那霍山和你家新买的那二十亩地怎么办?”这种蔗制糖的事当初还是她一力应承的,若往后不能卖,岂不是害了沈家? 沈庭把手一摊,“砍了蔗当鲜果卖也是一样。” 襄桐抿唇不语,知道这事她确是欠考虑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能帮上沈家。 恰这时,沈大伯也出了屋,见沈庭亲自驾车来接,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同他一道出了门。 柏哥见他二姐不仅还和那位“退位姐夫”有来有往,就连家里其他人都同他甚是熟络,不免诧异。 “二姐,我以为你会厌恶沈家人,但今日看了,又觉得不像。” 襄桐手里还拿着沈庭带来的糖霜,见柏哥儿将眉头蹙得紧,生怕他因自己对沈家有什么误解,又解释一遭。 “过去的事,是二姐自己的选择,不是沈家的错。” “难道不是他家嫌贫爱富才让二姐知难而退吗?” 襄桐笑着逗他,“没有的事。是你二姐瞧不上沈二郎,不肯嫁他。” 柏哥低头想想,方才见了二姐和沈二郎相处起来,确是沈二郎更气弱一些,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原本对沈家那点愤恨,竟也转作对沈二的同情:原来那人是对二姐求而不得啊。 襄桐不知柏哥儿所想,从糖罐里取出个晶莹剔透糖块儿,趁着柏哥儿低头送进他嘴里。 “往后不要因为二姐的事去迁怒旁人,有时候,眼睛看见的事也未必是真。至少沈家人不是坏人,也没有欺负我,所以你也不能做出太过失礼的事来,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柏哥嘴里含着个从没吃过的甜蜜“冰块儿”,抬头看向一脸平和的二姐,心里并没听进去她说了些什么,反而认真地问她,“二姐,那你往后,还会同意让沈二郎做我二姐夫吗?” 襄桐一懵,怎么扯到这件事上头了? 她也没有即刻否定,“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不过我眼下还是没有打算离开咱樊家的念头就是了。” 02 若仔细算起来,霍山上的药材已有七八年未经人开采。 便是襄桐带着沈家人巡山那会儿,也只是浮皮潦草打眼一看。且她在制药一事,本就不算精钻,难免有看走眼或疏漏的时候。 这趟樊大伯来,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所以也就格外仔细。他本想花上整日一个人在山里慢慢查验,也不须劳烦沈庭作陪,但沈庭却一再坚持。 “您是长辈,又头回来山上,我哪能让您独行?况且我从前听桐娘提起过,您曾伤过腿,这山里不少地方陡峭难行,若我真让您自个儿进山,万许发生意外,到时如何和您家里交代?” 樊大伯感念沈庭的体贴,便也不再坚持。 因眼下铁皮麦斛走俏,沈庭先带樊大伯往南峰去。 早先玄武岩壁上稀疏的根茎如今经春日里几场雨水的洗礼早已变得蓬勃茂密,且其中大半已待收苞结种,再不采下药性就不好了。 樊大伯一路走着,一路把眼看要过了火候的生药用衣摆兜了,沈庭在一旁忙取了个装药的布袋子来。 “您用这个吧,若不够还有,都是桐娘从前预备下的。” 樊大伯见沈庭三句话不离襄桐,觉得他似乎对襄桐还有心,有心试上一试。 “我那侄女历来细心,且心也善,只是脾气倔强的要命,任我和她大伯娘如何劝说,都立志不再嫁人,我真怕她老来无靠……” 沈庭没有多想,脱口就答,“不会的,我绝不会让她日后吃苦。” 说完觉得有些逾矩,又赶忙遮掩,“我是说,桐娘那样好的人,即使作为他的旧识,也不会在她危时袖手旁观的。” 樊大伯笑着看他,“对,二丫头自来喜欢逞强,有什么苦楚也总是一个人扛起,还真需要多几个你这样的‘朋友’仗义相助。” 沈庭不敢随意搭话,怕说多错多,反而引起长辈不满。 “对了,您一路看过来,这山间的麦斛可还用得?” 谈起药材,樊大伯才真正地两眼放光。“用得!十分用得。我制药许多年,已经许久没见过长得如此立整饱满的生麦斛了,若是我炮制得当,准保能制出药性好品相佳的上品出来。若依着眼下行市,卖个两百四五十文不成问题。” 沈庭听了自然也觉得高兴。“若真是如此可太好了,那您看,咱是不是即日就开始采药炮制?” 樊大伯何尝不急,只是来了霍山才知道,满山的宝贝确实不少,奈何他一个人只两只手,便是没日没夜摘挖,也得忙上两三个月,且还不算炮药的时间。 “采药的事确实迫在眉睫,可是我一无车马、二无人手,一个人忙活恐有些吃力。” 沈庭想了想,“这麦斛采摘起来可有什么禁忌?” “说起来也简单,只须找那花已全盛的,看准龙头凤尾茎枝肥厚的,用竹刀割时稍留下一指宽的根,以期来年再发。哦,最好是在每日阳气最盛的时候采摘,这样更有助于保留药效。” “那依您看,这满山的麦斛,您要分几次炮制合适?” 樊大吉思索片刻,“若我每日只做这一样,日均炮制五百斤是不成问题的。” “好,那咱们就寻人每日按了五百斤来采。” 樊大吉疑惑,“可是咱们哪来的人手?” 沈庭微微一笑,“如今地里农事不忙,我村里人应有不少闲手,到时找几个人,每日许些工钱,应很容易办到的,只是要劳烦您先教授指点他们采药的基本要领。” “这个容易,不过我还没从松古药行辞工,这制药的事估摸着最快要从后日开始。” “这个不急,我先张罗人手,等您的消息随时开始。” 樊大伯见沈庭事情安排得宜,便想好日后若真凭了铁皮麦斛积下巨富,也不能让沈庭吃亏。 只是眼下八字没一撇,他也不好随便夸口。 沈庭见时辰还早,便邀樊大伯再往北峰看看。 “北边还长了几株野灵芝,若您不急着回去,不如随我去看看?” 樊大伯自然不会错过,也顾不得走多了山路,腿脚酸疼。 还是沈庭看出来他走得越家缓慢,才细心询问。 “山路难行,您是不是有些累了?” 樊大伯不想往后再折腾,只咬牙摆手,“没关系,我还能坚持的住。” 没想到,沈庭却极其自然蹲在他身前。“往北去虽然路还远着,但多少缓坡,我背您一段儿,您缓缓乏。” 樊大伯先头不肯,但耐不住沈庭坚持,且威胁他说,“您若不让我背,那我索性直接送您回城吧,省得累坏了腿脚让桐娘埋怨我。” 樊大伯对霍山北峰的药材实在好奇,只得勉强答应,“那就劳烦沈郎,不过说好,只行一段,我缓缓脚就下来自己走。” 不过沈庭这一背,就再没放他下地。 等从霍山回到家中,樊大伯已彻底倒戈,在晚饭时就没停下对沈庭的夸奖。 “桐娘,不是我说,这沈家二郎真是个难得的,不仅明理懂事,还心善赤诚,若我能得这么个侄女婿,就是到了地下见了你爹都再不怕被他埋怨。” 襄桐错愕万分,“大伯,您这是被他灌了什么迷汤?从前也没见您如此盛赞过哪个?就连我堂姐婿,你也不过说他一句‘老成、本分’。若回头给我大姐知道,还不要说您偏心眼?再说,沈家二郎好不好,如今与咱家也不相干,您可别在外头乱讲,省得招人笑话。” 樊大伯见襄桐不认,知道多说无用,不过在他心里,已经将沈庭认作侄女婿的第一人选。 比起沈家二郎的人品,卢氏则更关心丈夫此行的收获。 “净听你夸那沈家二郎了,你也不给咱们学学,今日霍山之行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说起这话茬,樊大伯更是停不下来了。 “这收获可大了。你们不知,我往霍山这么一去,简直如那蜂蝶入了花海,是看了什么都想采,奈何我就一个人两只手,且还被个后生背负在背上。” 襄桐也十分好奇,“我在霍山确实也见过三十多种药材,大伯是打算都采来炮制吗?恐您一人忙不过来吧?” “这事我同沈二郎商量过了,他说愿意从霍山村替我张罗收徒的事,就从十到十四岁的小童带起,我再找两个在八里铺认识的旧识,虽辛苦些,但应该也应付得来。”“不过这样的话,按着你先头说的,只付生药钱给沈二郎似乎就不大合适了,毕竟人家又是出药又是出力的。哦,他还说可以让我在霍山村一边带徒弟一边制药,到时就住他家里,省得两头折腾。” 卢氏还没反驳,襄桐却立刻站起身,“那可不行,您怎么能住他家?” 樊大伯赶忙澄清,“我没答应!”“我说了,到时就住在霍山的山脚下,找人用半日搭个竹楼、围个大院。反正天日一日比一日热,这一批药材,我至多也三五个月就制得,” 卢氏想想,“那我到时也去,专管给你做饭。” 樊大吉想想,“也行,到时候怕是要做上好几口人的饭,我还真怕应付不来。只是到时候柏哥儿的饭就得交给二丫头做,想想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应该能成吧?” 襄桐见大伯大伯娘这是真下了狠心,也不能拖他们后腿。 “我说不成也没用吧。”“不过若真能趁着这回麦斛的东风起势,咱们辛苦些也是值得的。” 樊大伯见家里人达成一致,满脸憧憬地望着城西的方向。 “咱说干就干,明日我就找东家去说!” 第91章 【邀请】 01 樊大伯做了一辈子温吞软善的老实人, 还是头一遭如此雷厉风行。 他次日上工头件事,便是寻了松古药行的东家辞工。 “承蒙您这些时日照顾, 但我家里近来有些要事, 实在离不得我, 所以只得忍痛和您辞工, 还望您体谅。至于这些日子的工钱, 我也无颜开口讨要, 只希望这一两日能交割清楚,尽早归家。” 东家好不容易得了个手艺好又肯用心带徒弟的大师傅,哪肯轻易放手。 “樊师傅家里是什么急事?某虽然能力有限,但也在这杭州城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若您不弃, 我总能帮得上一二。” 樊大伯见人家诚心诚意的, 也不好隐瞒。 “此番突然辞工,并不是遇见的难处,而是家里侄女给我寻到了大宗铁皮麦斛的生药货源。我有心闲时在家炮制了, 但体量过巨,我恐不能两头兼顾,只能舍了一头,还请您万万体谅……” “铁皮麦斛?还是大宗?樊师傅从哪得来的货源?”东家一脸兴奋, 问完方觉不妥,人家的货源哪是随便该问的。“看我,高兴得忘了形了……既然樊师傅有那发财的门路,我也确是不好再拦了您不放。只是不知, 您炮好的麦斛,可已定下了买家?” “这个倒不曾,大约会寻了相熟的铺子代我售卖、又或是直接卖给官药局。” 东家听了,满眼惊喜,“樊师傅左右还没找到销路,索性把制好的麦斛悉数卖我如何?” “您肯收我的药?” “瞧樊师傅说的,你制药的手艺,我还信不过吗?且如今市面上麦斛难得,我岂能得了便宜卖乖?定不会在价钱上作怪。” 樊大伯虽不懂经商,但好在谨慎惯了,并没有立时应下。 “您的好意我自然不敢拒,只是我如今手里还没有成药,也不好和您议价。您看这样成不成,等我几日后得了熟药过来,到时再当面仔细商量?” 东家见有利可图,也不留难,且立时把樊大伯的工钱结清,并嘱咐他,“若需帮手和家什只管开口;你忙完了这阵子想要回松古药行我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樊大伯有了这层保证,心里越发有底,当日就又去了趟沈家冰铺,寻沈庭商量在霍山脚下起屋、收徒、制药的细节。 沈庭也不含糊,当日又拉着樊大伯回了霍山村。 因前一日沈庭已和里正说起有城里制药的大师傅想在村里收徒的大好事,樊大伯这趟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挑出来五六个十来岁的小童。那些人家里多是贫寒多子,能让孩子学门谋生的手艺就是知足,连工钱都不问,还一股脑地要送“拜师礼”。 樊大伯看着不像,赶紧向众人允诺,“孩子交到我手里,我定会倾囊相授,且也不会白使唤人。虽眼下起步银钱有限,但午间一顿饱饭、每日二十文工钱总要给的。” 城里的学徒其实也大多这个价儿,有的还只管饭不付工钱,甚至有些徒弟就是当半个儿子养的,到时得给师傅养老送终。 村户人只略一打听,就知道樊师傅没有占什么便宜。而且比起三瓜两枣的工钱,他们也更在意孩子能不能学来真本事,有的人家为了讨好樊大伯,在听说他要在霍山脚下起屋时,甚至主动添砖加瓦、出人出力。 不过一日功夫,一个两层高的竹楼,近半亩地大小的篱笆院便初初建好,连灶屋、茅房都一样不少,只差往里填些过日子的家什,沈庭也没让樊大伯操半点心,连家具和锅灶都替他添好。 樊大伯欲给钱,沈庭却说,“您只不过暂住,且还是于我家有利,再说这院子和家什您又带不走,只当是我借给您的。” 樊大伯辞不过,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宣布从次日起正式开始带徒弟采药炮药。 襄桐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当日晚间。 她下了工,迟迟不见大伯归家,等天色已晚,樊大伯才由着沈庭用车送回来。 “屋里的,你赶紧归拢归拢东西,咱们明日就进山、制药!” 卢氏惊讶,“这么快?”转而只能被动接受。“那成吧,只是往后要辛苦二丫头在家照顾柏哥儿了。” 襄桐不好在霍山村露面,便只得尽心跟着卢氏在一旁打点行李,只听卢氏在一旁唏嘘。“二丫头,我怎么觉得,这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我昨日还梦见我在八里铺给人缝补浆洗衣裳,冬日里手背裂了一道道口子,那水可真凉啊……可是这一转眼,咱家竟也要行起商来了。” “伯娘,您还没见着遍山的金玉呢,这就不敢信了,回头等您收来利钱,准保数到手软,那才是做不完的美梦呢。” 02 樊大伯这一进山,襄桐便比从前要忙碌些。 她除了要照顾柏哥儿的衣食、还要留意市面上药材的行市。 有什么消息,皆要托了沈庭回霍山时把消息带过去。 她先头还担心,沈庭有了和樊家这层合作的关系,势必要打蛇随棍上,但几日相处下来,他就如普通邻里一样,虽然热心,但绝不逾矩,也没再特意去陆记寻她做什么惹人眼的事来。 闹得襄桐都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倒是她为了给大伯和伯娘捎带东西,时不时要寻沈庭帮忙,虽然多在晚间隔着门说话,但好几回险些撞见崔家人和薛家人。 又过得五六日,出自霍山的第一批铁皮麦斛终于成了,而市面上麦斛的价格再次冲到了新高,寻常收成药的铺子已将价哄抬到两百八十文一两购入,官药局作价略低,也要两百七十文,但胜在官营稳妥,且往后想真正入行少不得里头人脉扶持。 这一日,沈庭出车将樊大伯连人带药送回杭州城。 襄桐午间归家早,就见墙下堆满了成袋装的药材,而屋里,大伯正同燕二伯以及一个眼生的老丈在饮茶。 襄桐没敢进屋打扰,待客人走后才去寻大伯说话。 原本就不胖的大伯如今更是形销骨立,可见这些日子累得狠了。 “大伯也真是,就算赚钱重要,也该爱惜自己身体。” 樊大伯难掩一脸兴奋,“二丫头别忙着数落我,先猜猜院墙下那些铁皮麦斛,统共卖得了多少银钱?” 襄桐一直关注药材价格走势,哪会不知,但还是配合樊大伯一回。 “您只管说,我站稳当了,才不会被吓着。” 樊大伯嘿嘿一笑,“这几日制好的熟药统共三百七十几斤,掐整去零,卖给你燕二伯一百五十斤、给我旧东家一百五十斤,另七十斤送去官药局当了入这一行的人情。卖出去的药,按着两百八十文每两的收市价,咱家和沈家统共得了一千三百四十四两银子!” 襄桐本来已估算出来,但受樊大伯情绪感染,还是跟着动容。“一千多两银子啊,咱家这也算苦尽甘来了。”就算去掉分给沈家的部分,也够买下如今住的这个小院子了。且按着这个态势,开间自己的铺子也不过两三个月的事。 樊大伯方才和人议价时还持得住,这会儿见了至亲之人,反而忍不住老泪纵横。 “是啊,一千两银子,我做梦也不敢想呐。” 襄桐不由提醒,“大伯,先头咱和沈家说好,每两麦斛按了几十文钱做生药价,这事儿恐怕不再得宜了吧?如今市面上生药难寻,而杭州城里麦斛多是外地舶来的,也没个具体参照,倒不好定价了。” 樊大伯摆手,“沈二郎仁厚,不止出人出力,这些时日还对我和你大伯娘多有照顾,更是不计较价钱先付了货,我想着,咱干脆按了四六分成,四成给他,六成归咱家,你觉得如何?”“当然,这辞工卖药的事还是你替我牵线搭桥,若没你和沈家的交情,也轮不到我来渔利,大伯不是贪婪之人,咱家这六成里,先分了你一成,也好给你傍身。” 襄桐对于大伯给沈家的分成倒没有太多异议,只是直接推拒了自己那一份。“我不过耍耍嘴皮子功夫,再顺带跑跑腿。您若是没有手艺,沈家光看我面子也不会同意。我哪好就独先占去一成,回头给大姐和柏哥知道了,还不说您心往偏了长?” “他们可不会挑你的,先不说桂姐儿如今儿女双全,早有了归宿,万不会同你争利,便是柏哥儿那也是和你血脉相连、手足至亲,唯有盼着你好的,他们都不计较了,哪个还有说口?你就安心受了吧。” 襄桐不愿多说,“这事不急,左右往后咱家还要再开铺子,还要进些生药,所需银钱数千两银总还要的,还不到分利的时候。若大伯实在坚持给我体己,就当这银钱是我提前入了股吧。” “那也成,只是我不会写写算算,回头你自己可要记着些。还有我日后的买卖流水,你也顺带帮我做个账册吧。” “好嘞,我晚间归家就先把今日头遭买卖录了。只是今日陆记有事,我先做得了饭就要先回去,待会儿柏哥午休归家,您带着他多用些才好。” 02 襄桐下午还要上工,做好了晌午饭留够了柏哥和大伯的份,只匆匆吃了一口就回了陆记。 樊大伯也要回霍山制药,只等着燕家和松古药行来他家拉药,再结清现银便也要走。 期间沈庭不放心樊大伯一个人应付两家来贩药,也过来一趟。 因冰铺日益忙碌,他如今已经又在左近雇了一对兄妹制冰、守店,这才能抽出空来在霍山和城内两头跑。 樊大伯见沈庭过来,赶紧起身拉他入座。 “二郎,你方才不在,定是不知我已经按商量好的把这头一批铁皮麦斛给卖了。” “樊大伯这般高兴,定是卖得个好价了。” “不错,这批麦斛我取整卖了三百斤,统共得银一千三百四十四两银,我方才和二丫头商量过了,这卖得的药钱,咱两家四六分成,你得四,我得六,你看可还使得?” 沈庭一愣,“不是说好我只要个生药价吗?” “诶,我樊家能得了霍山麦斛谋财,还不是你仗义?眼下杭州左近的麦斛生药重金难寻,再高价钱都有人肯收。你如今不同我计较,我却不能装傻。” “樊大伯这话说得对,也不对。我霍山上的药材虽珍贵,但不经您炮制,也不过是寻常药草,卖不得如此高价,且旁的陌生药商给的价钱再高,我也信他不过……您若实在过意不去,这分给我的四成收益,不若取了其中两成放在桐娘名下。”“彼时,她在我伤中衣不解带细心照顾,又不辞辛劳帮我张罗打点霍山出息,我这才有今日局面。托大说一句,当初没有桐娘也便没有我沈庭,所以这银钱,我愧不敢受。” 樊大伯见沈庭想给襄桐分利的心思竟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庭哥儿,你还不知道我那侄女的性子?执拗起来和头倔毛驴一样,她怎么可能会收你的钱?” “这事也不须惊动桐娘,您只将这部分银钱充作本钱,替她经营些什么也好,只替她攒着也好。总归她用钱的时候,也不至于不凑手。”“不瞒您说,桐娘离我沈家,我家应负了大半责任,眼下她无心嫁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来日无靠。只是您也知道,桐娘如今对我心防甚重,我不好直接予她帮扶,只能出此下策回报一二,还望您成全。” 樊大伯从前只是觉得沈庭这孩子品行好,且对侄女也上心,但真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一时僵持不下。 正赶上柏哥儿从私塾回来。 “爹?您怎么归家了?二姐说您要在山里盘桓数月呢。您看着瘦了,是不是娘在山里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的事,你娘成天变着法儿得给我补呢,就是我光吃不长肉……倒是柏哥儿你好像被你二姐养胖了些,脸都圆了。” “二姐做饭比娘好吃呢!” …… 沈庭见人家父子团聚,也不好多留,“樊大伯,我先回冰铺了,一会儿您回城,还坐我家驴车,我正好要再回去一趟。” 樊大伯却招呼,“二郎拉我进城又要送我出城,这里里外外忙着,恐还没得空吃饭吧?正好方才桐娘归家,预备了热乎饭食,你就趁便吃一口吧。” 沈庭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去看柏哥儿反应,他记得上回柏哥对他表现的并不友善,很怕贸然留下惹了他不快,可又馋襄桐的手艺。 柏哥却比上回大有改观。 “那我去盛饭,爹和沈二哥稍待片刻。” 沈庭万没想到能有机会坐在樊家席上且还能让未来小舅子亲自盛饭,他看着樊大伯紧着给自己夹菜,眼眶都险些湿了。 柏哥还火上浇油。“沈二哥怎么不吃?是嫌弃我二姐手艺不好吗?” 沈庭百感交集,最终还是没忍住露了心迹。“不是不好吃,而是舍不得,怕一下子就吃完了。说起来,我已许久,没吃过你二姐做的饭了。” 柏哥儿见沈庭亦喜亦悲的表情,忍痛从自己碗里夹出块鸡腿出来,又放在沈庭碗里。 “那沈二哥就多吃一点吧。” 沈庭拿听完果然拿起碗“嗯”了一声,随即低头闷声吃起来,淌进碗里的“盐疙瘩”并不让人看见。 樊大伯看他这可怜相,仿佛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不由得随口一问,“二郎在城里这些时日,都在哪处用饭?” “一般是在馆子里买了现成饭食,再和店里人一同分了去。不过有时我要出门送冰,或是回霍山拉蔗,若错过正时,就随便啃几个炊饼了事。” 樊大伯听完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自作主张了一回。 “柏哥儿,你今晚同你二姐说一声,往后晌午和晚上饭多做一口,让沈二郎到咱家也吃口热乎的。” 柏哥儿犹豫,“二姐她,怕是,怕是不得空呢……”其实是想说不乐意。 樊大伯终于硬气了一回,“你就说是我说的。我在霍山里吃的住的,哪一样不是庭哥儿为我细心安排的?她若念着我在山里少吃些苦,就别推脱。再说了,她本就要做饭吃,难道会因多带了一个就劳累到哪去?若她执意不肯,你便说我到时让你娘回来给沈二郎做饭就是。” 柏哥儿眨巴眨巴眼,心想二姐几时受过人胁迫,不过当着外人面,且还得做脸,只乖觉“哦”了一声。 第92章 【剖心】 01 晚间, 柏哥儿同他二姐说起邀沈庭到家里用饭的事,襄桐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抵触, 不过却是另辟蹊径。 “大伯和伯娘在霍山村受沈二郎照拂颇多, 吃咱家几顿饭也算不得什么, 左右我多做一口就是, 回头让他备上两个食盒, 我填上让他到时辰取走就是。” 柏哥儿一想, 这也是个办法。 由是,灯花巷近来就常常出现接下来的一幕。 一个英伟挺拔的年轻小郎每日午时、酉时都会拎着个食盒上门,站了樊家门口“笃笃笃”地叩上三声,随后里头有人将门拉开,另行递出个一样的食盒, 和那小郎手里的空盒对换了, 那小郎道声谢,也不多磨蹭,只是偶尔会带些甜蔗上门, 又或是些日常用得上的家什,诸如通火的铁钎、晒菜的簸箕、要么就是写字用的纸笔。 若说这些东西是他费心拿来讨好的吧,又实在不像,且每回都是家里缺少什么, 他便及时送些什么。 襄桐本就忙碌,见东西得用且不贵重,也省去她出门采买就安心接了,只变了法儿的给他整治好饭菜就是。 如是到了第五日晚上, 这诡异的一幕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这一回,沈庭身后,还跟来个“小尾巴”。 襄桐来开门时,站在门口的沈庭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把交换的空食盒递进来,而他身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来。 “嘿嘿,二嫂,好久不见了。” 襄桐还不等开口,沈庭先替她教训了一句,“不是说了不许你乱叫?今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襄桐一愣,随即了然,这是又多了一个来蹭饭的。那方才在食盒里盛的饭菜,恐怕还真不太够。 “别堵在门口,先进来说话吧。” 庆哥朝着沈庭吐吐舌头,闪身就到了樊家院子里,一抬眼,先看见了一个比他还年幼些的小童正在院子里守着一桌饭菜低头细嚼慢咽。 饭桌上摆着三个热菜一大碗汤、两小碟酱菜并两副碗筷,其中最大的一盘,赫然是自己近来最馋的溜鳝段。 因着往日在石板巷同他二嫂一起捕鳝养家的那番光景,庆哥儿不由得触景生情。 他转身就朝着襄桐奔来,直来拉她的臂弯,仰头痴缠,“二……樊二姐,你又开始捉鳝了吗?” 在桌边吃饭的柏哥儿见有生人搅闹她二姐,本能地一皱眉,随即下了桌来到襄桐旁边。 “二姐,他是谁呀?” 庆哥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柏哥身上。 “你又是谁呢?为什么在我二嫂家吃饭?” 到底年纪小,改口难,即便出门前沈庭耳提面命,一着急就要叫错。 柏哥儿隐约感觉到庆哥儿的酸气,理直气壮地说,“这里是我家,她是我二姐,我当然要在这里吃饭,你又是谁,为什么一会儿管我二姐叫二嫂,一会儿又改口?” 襄桐看两个小的在眼前你一言我一语的,生怕起了什么冲突,赶紧打断。 “柏哥儿,不许对客人没礼貌,他是沈家三郎庆哥儿,比你还大着两岁,是跟着他二哥来取饭的。” 庆哥何等聪明,一下就从这话里听明白了亲疏远近,原来二嫂是有个亲弟弟的,自己和二哥只是临时来蹭饭的“不速之客”。 这感知让他既委屈又沮丧,“二哥,咱往后是不是不能吃二嫂、樊二姐做的饭了?早知我就不来了,虽然这几日咱们两个分食总不够吃,但好歹有的吃啊。” 沈庭也看出柏哥的防备,却还安抚一句,“不会的,桐娘只是一时不知道你要过来,都怪咱们没说一声就突然上门。” 襄桐被这兄弟俩搞得一头雾水,“我每日装的食盒,一直是你们两个分食的?” 那能够吃就怪了。 “嗯,二哥还不许我多吃,不够就只能吃外头买来的。” 襄桐瞅瞅一脸坦然的沈庭,不免嗔怪,“你也真是,若早说饭不够食,我多做些就是,何苦自己挨饿。” 沈庭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三郎太过能吃,这食盒又小。” 襄桐看看手里的三层大号食盒,估计市面上再买不到更大号的吧? “所以你们今日过来,是终于想开决定吃顿饱饭的?” 庆哥儿抢先回话,“我说往后不如直接到你家里直接用饭,偏二哥不许,我这才跟着二哥来同二姐儿商量的。” 襄桐不让沈庭登门用饭,本就是为了避嫌,但若多了一个沈庆,反倒不那么打紧了。 “行吧,那往后都来我家里直接用吧,也省得带回去凉。”说着揉揉庆哥的头,招呼他入座。 “柏哥儿,你去厨房帮客人再拿两副碗筷来。” 柏哥儿见二姐对那沈三郎颇疼爱的样子,心里不由升起些隐忧,这沈家兄弟果然是来图谋他二姐的。 庆哥见柏哥没动,主动示好,“不劳烦柏哥儿,厨房在哪?我自去取吧。” 柏哥语塞,这小子要防着点,不然往后少不得要鸠占鹊巢,拐了她二姐上贼船去,立时拿眼瞪人,却不知他自以为严肃的小脸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喜感,活像年画里走出的金童。 庆哥也自将心力集中在如何早点吃到那碗喷香金黄的溜鳝段上头,自动忽视柏哥的那点防备。 襄桐丝毫没有感觉到两小只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只将食盒中装好的菜食重新端了出来。 “都赶紧洗手吃饭吧,吃完饭柏哥还要温书,庆哥也要回霍山村吧?” 沈庭代庆哥作答,“这小子,为了每日多蹭你一顿餐食,只说往后一个月只回去两趟,平时要同我在城里守铺呢。” 取了碗筷回来的庆哥一本正经,“我可不是为了一口吃食,我还不是因为不放心新来店里帮忙的那个‘瑛’姐儿,她看二哥的眼神,就像苍蝇盯上鸡蛋,我可得在一旁看紧了。” 襄桐听了虽然好奇,但也不问,倒是沈庭自己怕襄桐误会,赶忙澄清,“你莫听三郎乱说,瑛姐儿和他哥刘大郎均是胡大哥荐来在我铺子里帮闲的,只在晚间帮我顾店、制冰,打烊后也回他们在城里的居处,和我没有什么私下往来的。” 襄桐权做没听见,从盘子里夹了鳝段添到庆哥儿碗里,“这鳝是菜市买来的,虽不及三郎往日捉的肥美爽口,但也难得味鲜肉嫩,你快尝尝……二郎也别愣着,夹菜啊。” 02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逝而不返,眼瞅着端阳将近,杭州城里已经热得仿佛被蒸上了笼屉,只偶来的风能稍稍消减难耐的暑热。 樊大伯和伯娘已经多日不曾回城,倒是制好的药材隔几日便源源不断被沈庭从霍山拉回来。 起初,车上装的还只是铁皮麦斛一种,近日因着许多药材均到了采摘的良时,樊大伯怕暴殄天物,只得许以高价、从八里铺找了两三个故交到霍山帮忙。 襄桐有心在城里张罗家里药材买卖,但奈何陆记新接手了代官府收商税的“揽户”营生,她作为店里二账,平日忙得昏天暗地,连原本的誊写活计都全部脱手交给了新来的“文书”。 沈庭的冰铺也正当旺季,不仅每日又多雇了三个壮年劳力专管制冰送货,还在北边另赁了个不临街且带地窖的院子。地窖用来制冰、储冰,而院子里空地还可以临时堆放大量从霍山来的成药。 这一忙起来,襄桐别说给沈家人顺手做饭,就连柏哥儿的三餐都有些应付不来。 沈庭眼见着襄桐的脸颊瘦出了尖,心疼的不行,索性雇了个灶上的好手,一日三餐地往樊家送,还美其名曰“投桃报李”。 庆哥主动承担了送饭的差事,且这一送就是两处,一处是襄桐在陆记的账房,一处是柏哥儿附学的卓家私塾。 沈庭见他如此上心,不免问他,“我瞧你同柏哥也不甚相熟,怎么想起专门给他送饭?” “那是我未来二嫂唯一的亲弟弟,我不替你讨好着些,只怕你日后要在他身上吃亏。” “我还当你见柏哥读书生了想求学的念头,本想替你去学里问问……” “别,可千万别,二哥又不是不知道,比起读书,我觉得打算盘更让我感兴趣的多。” 沈庭也不强求,他要忙的事太多,这个弟弟性子野却有主意,只由着他也不会乱来。 沈庭每日都至少要在霍山村和城里往返一趟:有时是为了从山里运蔗、有时是为了拉药,而有时,还要替他大哥跑腿,只因下个月就是他大嫂即将进门的日子。 襄桐自是听说了,甚至早早备下了礼,只是没想好以谁的名义送去。 至于沈家乃至整个霍山村对沈樊两家的事知道多少,又有没有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她实在是无暇旁顾了。 这段时间,襄桐和沈庭都各自忙着,寻常三五日才见上一回,且还是因着替樊家捎话儿,又或是因为贩药的事需人商量。 襄桐偶有替商户核税的间隙,也不禁觉得,沈庭应是早忘了两人之前的赌约,这样的相处也挺好,至少不会让她心生忌惮。 虽然她对沈庭依旧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但有这么一个在她需要时就会义无反顾站在前头的“合作伙伴”,她是无比安心且信任的。 可回头又觉得,这样的依赖要不得,沈庭再好,两个人经历了一次她处心积虑算计的“离别”也不可能像是寻常朋友一样,尤其赌约一满,两个人一别两宽,他不记恨她就不错了。 到了端阳的正日子,樊大伯和伯娘总算舍得回家团聚,连柏哥学里都放了假。 陆记倒是没闭门谢客,但襄桐连日辛苦,肇掌柜也知道她家里人今日难得能聚齐,也给了她一整日的休息。 襄桐提早包好了好几种口味的粽子,不拘腊肉的、红枣的还是澄沙的,只绑了不同样的结儿,连夜隔水蒸了,只等沈庭用车将人给送回来。 到了太阳老高,樊大伯和大伯娘总算归了家,襄桐便用食盒分别盛了肉、素两种粽子放到驴车上,也好让沈庭带回家过节。 沈庭却道,“我今日在城里守店,便不回去了。” 襄桐怪道,“今日是大节,二郎居然不回去团聚吗?” 沈庭也不说个因由,只接过襄桐的食盒,一言不发赶车回了铺子。 襄桐一头雾水,倒是大伯娘卢氏猜出些眉目,拉着她进屋说话。 “有人去沈家给沈二郎保媒呢,好像沈大娘子没有当场拒绝,二郎这是给气着了。” 襄桐纵使说过百次和沈家再无干系,但乍听有人给沈庭保媒,心头还是惊诧了一回。 “那就是说,沈家人已经知道我留书是假,悔婚是真了?” 卢氏点点头。“嗯。”“我和你大伯去霍山这么大阵仗,哪里瞒得住人,如今霍山村里和沈家相熟的人家都知道,你从前并没有和沈家做亲,而你那时在沈家和他家二郎以夫妻相称,也只不过为了冲喜,无媒无聘,做不得数……” 襄桐赶忙拉住卢氏的手,“都是因为我,让您和大伯遭人非议了吧……” “傻孩子,我和你大伯关起门炮药,寻常连院子都不出去,真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哪有什么委屈可言,且沈家大郎亲自来见也说,旁人道听途说不足为惧,沈家此番制药得我们相助心怀感激,并没有半点怠慢。”“倒是你,往后顶着个悔婚的名头,可如何是好?” 襄桐既做下这事,就没想过日后生悔。“大伯娘放心,我若在意旁人闲言碎语,也不会抛头露面做个牙行账房。”“只是有一事请大伯娘实言告诉我,沈大娘子得知我悔婚的事,可有什么大碍?她从前也算待我不薄,我唯恐事发伤她心意。” “我和你大伯去霍山村并没登沈家门,所以也不甚知详情,那沈大娘子究竟做何想,恐怕你只能问沈二郎去了。总归,谁个自己儿子被人悔婚,总不会好受吧?” 03 襄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找沈庭求证。 沈庭见襄桐难得主动登门寻她,连忙把人带去对面茶寮,又要了间雅室。 “瞧桐娘一脸急色,是出了什么大事吗?”“你别急,喝口茶慢慢说,但凡我能帮忙,绝不推脱。” 襄桐没有心思饮茶,只把心里担忧问了出来。 “二郎同我说实话,沈大娘她是不是已经得知了我悔婚的事?她如今可还安好?你大节里不回家,是不是也与我有关?” 沈庭先是错愕,随即了然。 “想来是樊大伯在村里听说了什么闲言碎语。”“你放心,我娘她很好,我同我娘置气,也是因为旁的事。” 果然,他们母子还是有了心结。 “二郎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好骗?你若要我相信你们母子生隙不是为我,那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同我讲明……” 沈庭见襄桐急得眉头紧蹙,顿时便什么都交待了。 “桐娘别恼,这事确实不怨你。”“前些时日,你大伯入村收徒,便有人家闲话这樊姓少见,且和我沈家相交颇深,疑是你家亲眷,我均一笑置之,不曾向人解释。可我娘不知从哪听了闲言碎语,再三追问,直说要去霍山脚下寻你家里人求证,我不得已,才将你留书出走的始末告诉我娘,她只觉痛心,并没有半点迁怒,只怪我沈家时运不济,留不住如你这般贤惠的佳儿妇。” “那你又为何不回家过节?” 沈庭瞧瞧襄桐神色,讷讷答话,“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三郎在你家用饭时提起的那个瑛姐吗,她家本和胡大哥家有亲,而我娘找胡大娘子排解心事的时候,恰被她得知了我未曾婚嫁的实情,这才,这才引出胡大娘子替瑛姐保媒的闹剧。” 襄桐听到这里,反而把眉头松开,一副淡然的样子。 “所以沈大娘子替二郎应下了,二郎为了和我的赌约便和她起了冲撞?这么说来,这事也该算是因我而起……” “不不不,桐娘你别误会,我娘知道我对你一直初心未改,不曾胡乱许婚。我之所以气恼,是因她在胡大娘子当众保媒时没有一口回绝,难免给人留了遐想。”“桐娘,我娘她从没有怪过你,她还说都是她的错,明知道丛家大娘子不是善类,还答应她考虑分家的事,以至于你受了委屈,她如今也知道,你是为了成全我大哥婚事才决定抽身而去,她没有拒绝胡家人,还当你已下了狠心不再同我来往,并不是舍了你不顾。” 襄桐听沈庭小心翼翼解释,倒不好作出个冰冷嘴脸,“二郎,嫁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沈娘子为你议亲,你也不该忤逆尊长。”“倒是你方才说,丛大娘子曾有意迫你沈家分家?” 襄桐不解的是,那日丛大娘子明明说的是“一山不容二虎”,只要自己在沈家,就不许白姑娘下嫁…… 沈庭见话说到这个份上,瞒无可瞒,索性一次说开。 “丛窦氏那个恶妇,先是威胁我娘让你我二人在白氏进门前析产别居,后来在我大哥谢师那日又口出不逊,已被白山长勒令教训过了。因她气急攻心,如今得了风疾瘫在床榻,怕是我大哥婚典都无法出面,也算是得了个现世报了。我大哥听了你牺牲名声保全沈家的义举,也赞你是个大度坦荡之人,不敢对桐娘有任何微辞,至于我娘,经我兄弟解释,也终于知道事情因果,知道误会了你留书出走的隐情,只是眼下霍山村里人多口杂,难免有人闲来无事嚼舌,才让她有所顾忌。不过旁人言语我并不放在心上,也请桐娘不要过虑。” 襄桐见兜兜转转,丛窦氏的威胁成空,也替沈家放下心来。 “白姑娘我是见过的,相信她同你大哥日后定能和和美美。至于你说的我为你沈家多有成全的话,往后却别再说了。你应该知道,我做这一切,虽然考量过你大哥仕途声望和白姑娘名节,但更多的,却也是为了我自己。” 沈庭猛地抬头,“不管桐娘你信不信,你的难处,我当时虽不懂,可自从你留书而走,又乍现在这杭州街市,我如今却全都明白了,我也愿意成全。” 襄桐见他信誓旦旦,不觉问他,“二郎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桐娘的隐忍,明白了桐娘的不甘,更明白了桐娘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被缚住双翼做那笼中鸟雀时的煎熬之心。”“若桐娘是个男儿,又或不曾为仆身,早就能在这繁华尘世里创下一番家业,接受旁人的艳羡和仰慕,而不应是作为个贱籍冲喜仆役之流,困守在个荒野村夫身边蹉跎光阴、背后受人冷嘲热讽,郁郁不得志……” “可我又时常想,若我逢着的,是个无比光辉伟岸的桐娘,我是否还有胆量奢望与你比肩而行。我不过凭着天幸,白得了一座山,其实半点真本事也无,这样的我,每日都在自惭形秽,明知配不上,却受不住你光芒的指引,只想离你近一些,再近一些……也正因如此,我每天也都会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势必要做出点样子,让桐娘有一日,也能将我视为可以依靠的臂膀。” 襄桐着实被这突然起来的陈情慑住了,她惊奇的并不是沈庭那颗对自己真诚且执着的心,让她感到震撼的是,原来眼前这个她忽视已久的翩翩少年郎,竟是真的懂她。 这一刻,她才重新审视同沈庭的那个赌约,他不过,是想陪着自己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再一同携手见证彼此登顶的时刻…… “二郎,你已足够好,且还会变得越来越好。”“我们,都会越来越好。” 第93章 【卖糖霜】 01 陆记因近来主动上门缴税的人越来越多, 蔡老不得不临时新雇了几位专管给商户核商税的账房,因襄桐做的熟路, 新人均交到她手底下带着, 连着才来不久的文书, 她如今也管着三四个人, 除了要多费些心思, 自己动手的时候反而少了, 比整日在堂屋里迎来送往的肇掌柜反倒“清闲”些。 只是这几日,原本火热的楼店买卖却陡然降温,细一打听,原来是那位由杭州府送入京城的嗣子只得了个“宁王”的封号,而太子之位依旧空悬, 所以炙手可热的杭州府田土房舍顿时被打回原形, 很多人也持观望之势。 与此同时,献子有功的国姓爷如今得了南昱王的封号,官家还将杭州府作为封地下赐, 虽不是实封,每年只给近万两的商税作俸禄,但在本地仍是风头无二的存在。 市井小民茶余饭后议论起这事,先是同情宁王可怜, 丁点大的孩子就要离开生身父母,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挣命,同时也着实替南昱王这笔买卖感到划算,只一个儿子换得了王爵不说, 还有一个仅次于汴京的大都会作为封地。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那眼明心亮的,一语道破天机:我瞧着,官家这番举动不像是犒赏、倒像是为了安抚,太子的位置恐怕且有得折腾。 襄桐倒比旁人多知道些内情,且是亲口听郎大人说起,只因陆记近来多了帮手,她不再像从前忙碌,又开始管顾起弟弟和沈家兄弟的餐食,恰逢一日郎大人来桃叶渡找沈庭议事,顺道跟了来,从此隔三差五也要过来蹭饭。 柏哥难免心疼她二姐,更气恼沈家兄弟,自己吃不算,竟还带外人同来。 好在庆哥前阵子每日给柏哥送饭,柏哥记着人情,才没有当场发作。 襄桐倒是挺喜欢让郎大人登门的,他虽然每次都是“吃白食”,但偶尔也会讲些京里风貌和官场的动向,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仗着比旁人“先知先觉”,襄桐也感到受益匪浅。 就包括国姓爷封候的内情,以至于后面杭州楼市下跌的连锁反应,襄桐都比市井中早闻讯半个月。 据郎大人说,皇后因承哥儿和郎贵妃沾亲带故的原因,一直不吐口立太子的事,官家为了北方兴兵抗辽,不得不先安抚中宫和后族,哪想皇后待嗣子进京不久便接了五六个近枝宗室的孩子入宫,只说给“宁王”作个伴当,可内里玄机如那秃子头顶的跳蚤一样,只要有眼睛哪看不出来,皇后摆明了要拉旁家打擂台。 寻常妇人,于这风云诡谲的宫廷秘辛未必感兴趣,但襄桐却难免从中嗅到些商机和危险。 “咱们在南边,也不知北方的战事如何,只看着市面上药价大涨,心里就分外不安,真怕一不小心就是战火燎原。” 郎大人摆摆手,“应是不打紧,至多上了秋,那帮蛮子缺医少药没粮吃,也就该滚回去了。倒是西北,实在令我担心,万一这时候被那些有心人利用,来个里应外合就遭了……” 沈庭也不禁皱眉。“那上回您说往西北的事,可有了指向?” “这件事我鞭长莫及,不过已经写信给我家里知晓,相信那帮老顽固们是十分感兴趣的。只可惜我爹不许我继续插手,还给南昱王去信让他看住我不许离城,不然我可真想亲自往西北去一趟。” 沈庭听他提起南昱王,想着毕竟是从前恩主,不免多问一句。 “国姓爷这回封王,也实在让人不安,他夹在两宫中间做人,直比放在了火盆上烤。” 郎琛似不想多谈,“他自来谨慎,只这回被人给算计了……这件事勿提了。” “对了,我来还有一事告诉二郎。上回你说霍山有几千斤糖霜要售,我如今已替你打听出眉目了。如今杭州城里的糖霜卖卖均由一‘劳’姓富商把持,我这些天通过京中人脉探寻,原想替二郎牵个线,可是不巧,那劳富商,从前竟是玉家的下仆……我也只得说句抱歉了。” 玉家是皇后娘家,而眼下宫里的各路神仙正为了立嗣的事斗法,确是不好插一脚的。 沈庭也不计较,“无妨,我再想旁的办法就是。劳烦郎大人替我奔波,二郎感激不尽。” 02 郎琛走后,沈庭照例带着庆哥在厨下洗碗,襄桐擦完了桌子,便拿出樊大伯卖药的账本录账。 沈庭从她身侧过来,见她写得入神,原本想打声招呼带了庆哥回铺子,但又不似粘住了脚。 他自端阳那日后,隐约觉得襄桐对他的态度,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虽然说大部分时间,两个人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襄桐看着他的眼神,明显不再像从前看个木头一样,而是渐渐也有了温度。 甚至有时,她也会像在霍山村时一样,主动为他的经营上的烦恼出谋划策,或者偶尔,讲讲她白日里在陆记的见闻。 庆哥见两个人一个低头默默写字,一个则站了一旁傻傻看,咳咳两声,“二哥,我先回铺子去了,你们慢慢聊。” 襄桐这才发现沈庭在身旁,也不避人,而是拉了她右边的椅子,“坐,我这就写完,你等我片刻。” 沈庭澄清,“我,我没什么事,是不是打扰到你了?要不我先回吧 ……” 襄桐将这些天樊家的收入记了个总,又把雇人和买炮药器具的钱去了,还剩下两千零四十三六两银子,如果租铺子加买进药材的本钱,还是有点紧张。 “二郎,我有两件事寻你商量。” “桐娘你说。” “我想,等入了数伏,就让我大伯和伯娘带着学徒们回城里,到时让我大伯在城里制药,学徒们隔日进山采药,我今日就是想问一句,二郎日后的生药打算如何出?” “如何出?难道等你大伯进城,就不再我霍山采药了吗?” “自然要在霍山采药,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药还依旧只供给给我樊家一家吗?这样做的风险,其实还是不小的。” 若樊家经营不当,对沈庭自然有不小影响。 沈庭还真低头认真想了一回。“我还是想只和你家联手。先不说我本就不懂药,和旁个陌生药商打交道,唯恐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还有,我信得过桐娘的眼光,若你在行市里都有不能抵御的风险,别家也未必就能独善其身,到时因着分利不均或受损不同,他们再同我扯皮,我哪有那心力应对?还是和你一处才心安……” 襄桐点点头,“好,那我也答应你,无论日后药材买卖是赚是亏,我樊家都和你沈家风雨同舟。” 不等沈庭感动,襄桐紧接着又抛出第二件事。 “方才郎大人说,没法替你寻售糖的门路,我倒是有个想头,二郎不妨仔细斟酌。” “桐娘有卖糖霜的门路?” “也只是初初有个想法,未必能成。”“我这些时日不是在做‘揽税’的活计吗?所以也经手了大大小小近千户的税费核算。这里头,除了八成左右的本地商铺,还有近两成,专做那‘倒买倒卖’的水上买卖。” “水上买卖?” “简单说,就是每行船到一处,便在当地买了物美价廉之物,等到了下一处,再把贱价买来的货物作为稀罕货高价出手,就比如咱们两浙路的丝绸和茶叶,在本地出产颇丰,寻常货色就不大卖得上价,但转手卖到东境或西北互贸之地,价钱便会翻涨数倍不止。” “桐娘是说,咱们的糖,也要沿水贩卖?那我们要雇船吗?是不是要信得过的人跟船才行?” “若说利厚,自然是自己有船有人才行,但我们这数千斤糖,连一间货仓都填不满,想自己雇船还为时尚早。” “我,我也就是好奇由此一问,那依桐娘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就只能把糖贱价卖给倒买倒卖之人了? “眼下也只能暂时如此。若你在本地有法子出售,咱也可以开个长久铺面,不必做这一锤子买卖,只是眼下……” “我明白,这糖久存不当容易变味,及时出手是对的。” “那好,既二郎没有异议,我便带二郎去对门寻章大郎?” “章大郎是哪个?” “章大郎家是贩瓷的,前些时日刚搬来这灯花巷,就住斜对门,你应是也见过。我也是替他家核税时才知道,他大老远从龙泉贩来瓷器就是专卖给人配做茶罐的,买家是个专做‘水运’买卖的大舵头。听说什么利大都沾一手,且为人仗义,从来都是现货现银,十分稳妥。我想,若二郎没有旁的门路,我们不妨让章大郎代我们引荐引荐。” “好,那便听桐娘的。” 第94章 【药铺】 01 章大郎自搬来后和左近邻里交集不多, 除了房东老癞头,也就同樊家还有些往来, 且多是为了问事。 今日襄桐带着沈庭上门时, 恰章大郎正准备出门, 听明他们来意不禁乐了。 “我正打算寻左舵头商量茶叶罐子的事, 那便随我一起去聚友茶楼吧。 左舵头经年在水上讨生活, 面相略苍老, 说是年近四十许,但满脸的褶子快赶上个老丈了。 章大郎替两边引荐过后,左舵头表现的颇为豪爽。 “糖霜啊,我从前倒是常在两广之地购入,每次能装个几万斤不等, 只是这回船舱里位置有限, 恐就只能替你们带上三五千斤。价钱吗,若一次付清就按着一百文一斤,若只需我付定钱, 就按一百四十文,不过尾款得等两三个月后,我再途径此地再把给你。” 沈庭听他的意思愿意帮忙,十分感激。“那我就先谢过左舵头了。”“我手里糖霜不多, 也就五六千斤上下,您要是方便,帮我带上三千五千都行,价钱也好说, 您手头宽绰就给我一些,不宽绰也不打紧,总归听章大哥说,您每年都要往返三五回的。” “那倒是,这几年海禁开了,我这一年到头倒有十个月都在这条水路上往返。我看二郎也同我一样,是个敞亮的,索性我先先付一半定金给你,回头若卖了高价,咱们三七分利。” 沈庭自然欣然应允。 若没有左舵头的船,他的糖在本地很难出手。 而且不止眼下的几千斤,便是日后那二十几亩地的蔗制成糖,也不再愁销路。 章大郎见两边谈妥,又说及自己的事。 “左舵头,上回你说让我再制些罐口小、色浅而胎质匀的茶罐子来,我回去也试了一回,总感觉差着什么,不是烧好后容易出裂,便是器型不均匀,您看,这趟能不能还用旧有的那些应急,等我回头和窑上的大师傅商量商量。” 左舵头却难得有些为难,“这事是我东家年头跟我说的,我上回才想起来跟你说,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你改进,确实有些难为你了。这样,我今日就修书一封,和东家商量商量,这批货也就先这样吧。” “那就谢左舵头通融了,等您忙完了这阵,记得来我家吃饭。” “谢我做什么?该是我谢你才对,我遍寻了那么多地方,也只有你这瓷烧得最薄,且价也低。要不是这瓷胎稍有不匀,件件都足以当做珍品收藏了。”“而且你为了让我省些脚力,特意在城里租了院子的等我的船来。你体恤我,我照顾你,这买卖如此做起来,才有个长久呢。” 一直在旁边旁听的襄桐听得也连连点头,看来这位左舵头真如章大郎所说,是个值得结交的。 从茶楼回来,沈庭便立即动身回霍山运糖霜。 虽左舵头说要在此地盘桓几日采买丝绸和春茶,但为了防止他行程有变,沈庭还是决定次日就把糖霜交割清楚。 这批糖霜虽然算不上多,但却是往后霍山蔗田制糖的试金石,所以沈庭格外重视。 他在交货前还特意寻襄桐商量,“你说,我们这批糖霜,是按低价要了全款,还是先要一部分定金?” 襄桐心想,那位左舵头虽说是个商人,但周身没有半点铜臭,性子更豪迈地似个游侠,遂大胆建议,“二郎往后若想把制糖远售的事情做长,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些。虽说这几千斤糖霜值个数百两银子,但没有左舵头的船,你只能坐等它在库里发霉变坏,所以你不妨用这回的买卖试个水,一来看看左舵头的信誉,二来也品品这糖霜的销路如何。”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寻左舵头。” “不过信任是一回事,该立的凭契还是要立的,不然也让人觉得,你做事没有章法,反倒小瞧了你去。” “桐娘放心,我省得的。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不懂生意经的毛头小儿了。” 襄桐这才恍然,她骨子里其实一直也都在担心沈家人的吧? 02 时序进入六月,离着伏天就不远了。 樊大伯眼瞅着山里还有一少半的药材陆续长成,半点归家的念头也无。 襄桐担心他和大伯娘在山里吃不好住不好,便一直让沈庭替她带口信催他们回来。 眼下麦斛的热潮已经稍稍褪去些温度,但由于北方和辽国打仗,所有和军需挨边的药材几乎又都看涨。 只是霍山里经过一个多月的采摘,应时的药材几乎都已被搜□□净,余下的基本要等伏天过后,或者是秋天里才真正成熟。 樊大伯见守着座宝山却无用武之地,每日只得带着徒弟们拿萝卜练习制药的基本功。 卢氏见确是没有继续耗在霍山的必要,这才帮着襄桐崔了樊大伯归家。 樊家两口子回城了,也没急着把徒弟们带来,一是要放他们回家跟家里人多相聚几日,往后再想日日见面就困难了;二来樊家如今也没那么宽敞的地方住人,除非把屋起在沈庭后租的那处院子里。 襄桐盘算着眼下樊大伯积攒下的家当,差不多能把药铺支撑起来了,在他归家当晚就拿着账簿去寻他说话。 “我这一个多月,把您和沈二郎卖药的所得都录了账目,其中咱们应得的部分是四千八百六十六两银,再去了这些时日您在霍山的花销,还剩下四千三百多两银。” “我想着,眼下杭州城里的房舍行市走低,大伯若在这个时候买屋正当时,不过,到时采购生药的钱财,恐怕就有些拮据。” 樊大伯在霍山闲下来也念着这件事呢。 “我想,咱们还是按你之前说的,先赁个地方把门面支撑起来,等什么时候本钱够足了,在谈买屋不迟。” “那也成,不过咱家现在这处小院还没到期,恐怕要和房东招呼一声,或是提前退租,或是我们寻人转租再报给人家知晓。” “二丫头看着安排就是。你这些天在陆记牙行也出息了,指定比我门道多。”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还真是不假。就凭着陆记在街面立足十几年,但凡是曾经出租出售过的房舍,大都曾在陆记留过底,均存在总店的库房里。若咱家想买卖租赁铺子,回头做个参照总是能够的。” 如是,樊大伯归家休息了两日,襄桐便和肇掌柜告了半日假,只说家里要重新租个房舍。两个人便在襄桐选定的几间铺面之间往复、相看起来了。 最后几经过比较,最终把铺面定在了城北和城西交汇的里仁坊。 这是处三开间的单层铺子,前店后院,院子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地窖,可以做制药的阴房,巧的事,这铺子从前是家医馆,因坐堂的老郎中上了年纪准备荣养,这才打算把铺面盘出去。 所以即便先头有旁家来问,想将此处改做歌舞教坊,且允出高价,那老郎中也没有点头,这才轮到樊家拣了漏。 用那老人家的原话是:“我一辈子济世救人,总不能临到了了让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脏了我祖宗的眼。” 话虽如此,该花的租钱却也没少付,按了街面上的正常价,一个月二十两银子的租钱,上打租,一次最少付一季的钱。 樊大伯有些肉疼,但襄桐赶紧小声劝,“这还是近日行市降下来,不然还要再贵上两成不止呢。” 樊大伯咬了咬牙,总算在六月初四这天,把赁屋的凭契签好了。 老郎中仁义,药铺里的家什一概没有搬走,算是连院子一起租给了樊家,而后只带了他的细软,去了他大儿子家养老。 临走时候还不忘叮嘱,“老弟弟一定记得,咱是靠药救人活命的,千万不能做那起逐利忘本的丑事,不然我糟老头子可不答应……” 第95章 【意外访客】 【】 01 樊家这处铺面的位置虽不在顶繁华的街市, 但胜在连通着城北的几家官户以及城西的一些商户,距离城东也不算太远, 实在算是个四通八达、风水极佳的地段。且因从前的主家经营的是家医馆, 便有旧人求医问药的来找, 也可顺便带些客源。 樊大吉对这处铺面极其满意, 是日便带着卢氏和柏哥来看了一回, 还手舞足蹈规划着哪一出应该多打上几个架子、那一处又要起个防雨的棚子。 卢氏和柏哥则更关心未来的住处, 却不由得有些失望。院子里的房舍一共只五间,虽比灯花巷那处更敞亮不少,但还是有些少了。 好在从前主人住的精心,也无须大收拾,樊家只重新粉了墙, 又寻人重新定做药铺的匾额。樊大伯心急, 不等墙粉晒干,隔日就先住了进去做开业的准备,等到分配房舍的时候, 才有些为难。 赁屋的时候原想着自己家四口人住三间,剩下的一间做学徒们的住处,一间做库房,但襄桐却明显有不同意见。 “一间屋住五六个学徒是不是太挤了些?而且只一间屋做库房, 也怕不够使。地窖地方够大,却不通风,要不我还同柏哥暂时住在灯花巷的旧屋吧,这样就能腾出来两间空屋。而且住在城东, 我们往后上工上学都近便。 樊大伯觉得不妥,“一家子倒分作两处,又没有分家。且你单独开火也麻烦,你要是觉得上工离得远了,索性从陆记辞工不做,反正咱家往后也需要账房,你也就不用再到外头看人脸色。” 襄桐不禁反驳,“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和柏哥的安危,但陆记的差事我不想辞。咱家里的买卖不琐碎,您只简单记个梗概,我三两日来录一回账也就是了。”“而且,您和大伯娘在霍山时,我和柏哥也是一样关门闭户过日子,不也是平平安安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如此建议也是为了柏哥读书方便,不然往后药铺里忙碌起来,吵吵嚷嚷的,他读书也难静下心。” 樊大伯被堵得没话,知道襄桐主意已定,只得暗地里找了沈庭嘱咐,“我在里仁方开了药铺,可二丫头和柏哥还要继续在城东过活。我想着往后托二郎多替我看顾着些,万一有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沈庭答应的十分痛快,“您老放心,就算您不说,我还照旧要去寻桐娘蹭饭的。” 如何住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樊大伯和卢氏还要继续为了筹备货源忙碌。 未来霍山的出产会占很一大部分,但既开了铺子,药材种类还是要多一些才好在市面上立足,总不能像前段时间做居间人那样只卖那几种紧俏的。 襄桐便和樊大伯出主意,“要不咱们和燕二伯商量商量,今年先用霍山一些稀缺的药材和他铺子里的药换上一些?然后等上了秋大量药材成熟,再抓紧时间去附近的山里收生药。” “也只能先这么办了,或者咱们直接从他手里买熟药,只货架不空就成,反正咱们刚开张,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药上全,总得等个三五个月才知道这行市深浅。” “对了,沈二郎说这几日要忙着他大哥娶妻的事,等六月中旬再帮我把徒弟们都送来。你看我们是不是要预备些表礼给沈家送去?” 襄桐却早已经安排过了。“我已经以您的名义送了些上好衣料过去,二郎还说想请您去观礼,我怕您近来不得空,便自作主张替您婉拒了。” 樊大伯点点头,“咱眼下是不大方便过去。” 主要是怕有乡邻提起襄桐,沈家大郎和他娘子尴尬。 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襄桐有意避讳着沈家人,沈家人却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日是六月十七,襄桐午间在家用过了饭食回陆记上工,才进门,便有人说有位沈大郎来找。 襄桐带着疑惑上了二楼,却见肇掌柜正和个二十出头的读书人在屋里饮茶。 襄桐知道,来找她的人大约就是这位了。 他先和肇掌柜打了招呼。 “掌柜的我回来了,听说有人来寻我?” 原本谈笑风生的两人闻声不约而同起身,那读书人转过身,先不经意打量了一番,这才抱拳施礼。 “在下霍山沈庚,听闻舍弟先头多次得樊娘子照拂,今日是特意来向樊娘子致谢的。” 肇掌柜见两个人答上话,主动把空间腾给他们,“楼下离不得我,你们先说话,若有事叫我。” 襄桐点点头,也不禁打量起眼前的人,面白无须,温文尔雅的表相下辨不清他情绪,但总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她心里疑惑渐升。 这位沈大郎,是做什么来了? 02 “此间没有旁人,沈公子有什么话可以直言。” 沈庚见襄桐似带着防备之心,先道了声恼,“今日来得唐突,且也没和家里人商量,还请樊娘子勿要见怪。”“我今日来,就如我方才所言,是来向樊娘子致谢的。” 襄桐见对方态度和气,心里存疑也不带在脸上。“却不知您这谢意是从何而来?” “我有三谢,一则为了你年初救我二弟于生死一线,将他从鬼门关救回;二谢你大度无私,在我沈家期间全心全意帮扶家母和弟弟们撑起门庭;三吗,是为了我和我娘子致谢,你为了成全我沈家声名,和我日后的官路仕途,不惜自悔婚姻,成人之美。无论凭借以上任何一点,都当得我沈某人一拜。” 说完,沈庚果然起身,按着平辈之礼,一揖到底。 襄桐忙起身躲了不受。 “您这话太过抬爱了,我竟不知我先时于沈家有什么大恩,不过是因缘际会入了沈家为仆,尽了主仆恩义,至于您说我为了成全您婚事而委曲求全的事,我也无法厚颜相认。我离开沈家,全是因我天性使然,不愿囿于内宅做个相夫教子的寻常人,所以与其说是为了成全沈家,倒不如说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沈庚闻言一愣,“我来之前不曾想,樊娘子竟是个如此果决刚毅之人,是我将您想得轻了,还恕我眼拙,不计较方才的冒犯。想来以樊娘子胸襟,也无须我再多言致谢抑或致歉的微词,某只有将这份敬佩与感念牢记在心了。我眼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今日前来之事,能否请桐娘代我向我二弟保密?” “这是为何?” “不瞒樊娘子说,我来之前,只以为你是因着我娘子的姨母丛窦氏作怪,为了成人之美才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姻缘,所以我本想替我二弟诚心求你,若得你回心转意,也好重结鸳盟,再入我沈家门庭。可是我方才见了樊娘子言谈,才发觉我错得离谱。” “旁的不论,我同肇掌柜浅谈之际,听他提到樊娘子的眼界、见识、魄力无一不输男儿,我还当是他为了自己人刻意鼓吹、名不副实。但是方才听樊娘子提到拆婚一事,宁可自己承担悔婚的后果,半点不计较我沈家和沈家姻亲的过失,如此胸怀坦荡厚德,我是真的信服。” “所以,以樊娘子之德之才,我一边钦佩敬服,一边又替我那不成材的二弟惋惜。终归,是他一介莽汉配不得你,所以我原本想要撮合你们的心思,此刻看来就尤显得可笑和冒昧。这才说,请樊娘子别和我二弟提起我今日登门的事。” 襄桐被沈庚一席话说得险些挂不住脸,他说的是自己吗? “您如此盛赞,我只觉汗颜。算起来,二郎他少年英伟、且有不菲身家,如今更是有了您这进士老爷做兄长,想嫁他的好姑娘只怕是摩肩接踵、从村头排到村尾。我何德何能,让您亲自登门……只是方才您也听了我的念头,虽然不恭,但也是我有感而发。总归,我同二郎,少了些夫妻缘分,但我想,我们也不是仇人,若您家不计较,我仍会把沈家当做故交,把二郎也看成知己、手足。” 沈大郎原先还觉得弟弟太过老实,连个负气出走的“娘子”都哄不好,还要靠他亲自出马。 结果见面才发现,这位樊娘子不是犯别扭端身价,而是真的对庭哥没有图谋,原本的那点志在必得,也瞬间变作惊叹和敬佩。 不过话虽如此,却不代表他断了撮合弟弟和眼前人的心思,只不过这事,要迂回着些了。 这样的姑娘,若是真能回心转意嫁给本分老实的二弟,那也堪称是良配。 他心里盘算,却假装释然。 “既樊娘子不计前嫌,我沈家也自是会敞开大门,随时恭候樊娘子来家中走动。” 襄桐虽然对沈家没有什么愧疚,但是还是怕见了沈赵氏令人触景生情,只敷衍他说,“这个好说,也随时欢迎沈公子来我家中小坐。” “这个一定,我昨日才得了衙门告书,不日就将赴任咱们杭州府济安县县令,倒比从前在霍山离得更近了,等安顿下来,必带了内子登门叨扰。” 第96章 【揽税】 01 襄桐按着和沈庚的约定, 并没将他到访的事和沈庭说起,也没过多问及沈庚在杭州做县令的事。 倒是沈庭主动谈起, “京中杜大学士保荐我大哥做了咱杭州府城北济安县的知县, 还说我大哥日后必是个能吏, 我娘一欢喜, 竟去寺里布施了二十两的香油钱。” 沈庭本是做个乐事讲的, 襄桐却关心起另一件事, “那如今你大哥要离了家,你和沈大娘该怎么办?也要搬去衙门里吗?” “我大哥说县衙里的屋舍是尽够用的,想稍微清理后就让全家一起搬进去。只是我娘一开始不肯,只说自己是个乡下婆子,不欲进城给大哥丢脸。大哥好说歹说劝了两日没用, 倒是我大嫂一句话让娘改了主意。” “嗯?你大嫂说什么了?” “大嫂说, 若娘不进城,她这个做儿媳的也要留在村里伺候婆母,并且果然在收拾行囊的时候, 只把大哥的衣物单挑拣出来,另嘱咐自己的贴身女使跟着进城代她照顾大哥,害得我大哥郁闷了一整夜,起来时脸还是黑的。不过我娘倒是次日就回心转意、答应进城了。” 襄桐不禁乐了, 这还真是个“有用”的法子,哪个做婆母的能忍心拆了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就算不替儿子着想,也要为了早点抱孙子考虑。 “真想不到, 你大嫂也是个有急智的。” “咳咳,我大哥说,大嫂她可不是耍心机,她是真打算那么办,还说大嫂这性子是百里无一的憨傻,半点不担心被旁的女人趁机钻了空子。” “我倒觉得,你大嫂至真至诚,可爱的紧。” 在一旁闷头吃饭的庆哥儿却冷不丁插话。“大嫂再可爱也没有樊二姐好,她连饭都不会做,填个柴也会压灭火……家里事也都要交给她的女使做,就像个大小姐。” 襄桐本想说,人家本来就是大小姐,且沈庚做了县令,家里用个女使也不算过分,但怕伤了庆哥情面,只能换个角度去说。 “庆哥也不能如此看,每个人有不同的长处,也有短处。譬如说,我灶上手艺不错,恰赶上你喜欢美食,就自然凸显出我的好来。但有些人喜欢穿锦服华袍,那么你大嫂的一手好针线,就更如人意。这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你往后可不许在人前如此作比。” 庆哥还是有些闷闷的,“哦。” 柏哥在一旁听得分明,也劝告起来。 “而且你大嫂是你至亲的家人,你拿我二姐和她做比较,若哪天被人听见了,对她们两个都不好。” 庆哥将头埋得老低,“我不会在家说的。可是我喜欢你二姐多过我大嫂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沈庭怕庆哥再多说几句触犯到襄桐逆鳞,赶紧打断,“大哥喜欢大嫂就行了,要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赶紧吃饭,回头还要去城北县衙送几桶冰。” 02 樊家的药铺经过这段时日的筹备,基本已经具备的开张的条件。 沈庭这几日特意抽空登门帮着樊家忙活,连午饭都顾不上去灯花巷吃。 樊大伯看沈庭的眼光越发和蔼,只惋惜襄桐对这么好的孩子没有嫁娶之意。 临近开张,襄桐隔三差五也会带着柏哥儿到里仁坊帮忙:大部分时间,是忙着把筹备期间的花销一一录账。 樊大伯看着眼前装得满满当当的药柜,心里感慨万千、眼里也饱含热泪。 “二丫头,我就是在梦里,也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有自己的药坊,我今日看着沈二郎帮咱把铺子的匾额挂了上去,竟有个荒唐的想法,觉得就是即刻闭了眼,也是圆满的。” 襄桐十分理解大伯的心情,却故意逗他开怀,“这才哪到哪,咱手里的银子还剩下近千两呢,就是上好的灵芝也能再买个十只八只,且咱这日子,也只会越来越有生色,您开心的日子更在后头呢。” “嗯,你说的是,后头的好日子还多呢。” “大伯也别只顾着高兴,眼瞅着还有几日咱们樊家药坊就要开业,您是不是也该请本地行会的行首和官药局的人热闹热闹?” “你燕二伯已经替我去请了,说明晚得空,我将酒席定在了你推荐的那处太和楼的城北分号,按着五十两的席面置办。到时候你和沈二郎也陪我一起去吧,省得我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话。” 襄桐有些为难,“明晚吗?我东家蔡老说明晚让我和肇掌柜去他家一趟,好像有什么大事不方便在店里说,要不,我晚些赶过去吧?” 樊大伯再次劝她,“要我说,你就应踏踏实实在自家药店里看家,你东家对你再好,也毕竟是外人,谁知是不是能做得长久?” 襄桐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坚持,“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在外头受人欺负,但您仔细想想,我是那吃哑巴亏的人吗?况且,我自到了陆记,无论是眼界还是接触到的人物,均是从前没机会遇到的,我现在甚至觉得,这一行大有可为,若是机会得宜,说不定有一日也会自立门户。” 樊大吉劝不过,也就不再坚持。 到了次日,襄桐往蔡家在城西的宅子去议事,发现其余店面的掌柜和元老都在,知道东家必是有大事要宣布。 果然,肇掌柜随即便宣布,陆记准备在城北新开一家分号。 在场之人多是在这一行做老了的人精,瞬间便明白过来,掌柜的这是要给新店物色管事之人。 襄桐跻身在众人之中,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东家唤来。 要知道她到陆记还不足半年,且是个年轻女人,和其余几位资历实在没法比。 蔡老随后公布了新店的营生,襄桐才明白他的深意。 “大家伙应是知道,咱们陆记接手了官府的揽税营生,先后在城西总店和城东分号先行试水。经过近日来的努力,已经获得了预期中的成效。我原想着,也在城北分号将这事推行下去,但昨日和于掌柜谈起,他似乎对此事感觉力不从心,所以我想,便专门再立一家店,主做揽税的营生,兼做田土楼市,也好和从前的旧店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今日把诸位一起叫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想法。” 最先答话的自然是被蔡老点名的城北分号于掌柜。 “于某在陆记做了六年了,于房店经纪的活计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且我经管城北以后,分号每月的获利一向甚高,我唯恐若再分出余力去做旁的事,很难兼顾。” 肇掌柜知道蔡老费了老大精力才谈妥揽税的事,且东西两处做得已经有些成绩,便站了东家一头说话。 “我城东分号经过这段时日的试水,倒是对揽税一事颇看好。须知咱们杭州府里的商户有数万之众,以往商税院每年从年头忙到年尾只能收个七八成左右,实在是没有精力一一催缴,以至于很多小门小户或是忙碌错过了缴税的期限,或是存着侥幸之心,事后遭了惩戒。这一弊病积世久远,不仅损了国库收益,也助长了那些逃税之人的私心。” “如今咱们陆记得官府信任,担起了这代收商税的大事,至少是三赢的局面。一则,官府不再因人避税而焦头烂额;二则,商户不用去衙门口办事,省时省力也省去场面上的孝敬;三则,咱们每揽税一笔,就能得千分之二的佣金。比之卖田赁屋的中人钱,实在算是无本万利。” 城南新上任的二掌柜一时没算清账,只担心道,“肇掌柜说的无本万利,我实在有些担心。一来咱们代官府收税,可手中无权,难道人家不交,我们还能上门去抢?还有一则,千分之二的佣金,可比做房店经纪百分之一的收益要低得多吧?” “我先来解释你的第一层担心,咱们代官府揽税,会先得个名录,只需完成所辖区内九成的税收便被视做完成当年的差事,余下那一成,要整理出原因再报回给商税院即可,若连续两年不清缴税目的,商税院核对之后,便可能对其中的大户勒令其补缴并认罚,再不听从,则要被商户中除名,再不许在市面行商……以往商税院人手不足,每年只忙着征税就已无暇他顾,如今把大部分收税的活计外托出去,只专心做酒税、田税、地税,才有可能腾出手来严查、处置那些浑水摸鱼的逃税之人。” “这第二点,你说觉得千分之二的佣金利薄?那你是没想过,每日咱们城中买田地、赁楼舍的人有多少;而打开门做生意的,需要缴税的人又有多少?只单一从个比例说揽税利薄,那是你没细算咱们杭州城里有多少铺子日进斗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昨天发过一次,因为中间漏了一章,现在已经在原95章的位置重新打了补丁~ 内容接续不上的,麻烦大家去95章补习下误漏的内容(捂脸) 影响了阅读体验,抱歉抱歉,最近三次元事情多,可能虫也有点多,我后面集中改改! 第97章 【高下立见】 01 肇掌柜把经营揽税之事的好处大致讲明后, 蔡老便把今日召来诸多掌柜和元老的真正目的公之于众。 “正如方才肇掌柜的所言,如今揽税之事兴起, 官府只寻了我陆家试行, 我们正该趁着这股东风及早在整个杭州城起势立足。不瞒诸位说, 我们城北的新铺面我前日相看, 已初步有了眉目, 只是这新店的掌柜和伙计人选, 却还都空悬。所以今日请诸位过来,就是想从你们之中选个新店掌柜出来,也好尽早和我一道,把诸事筹备起来。” 在场众人听完,均陷入了暂时的冷场。 有些人听完有心无胆、持观望态度;还有一些仍是对这新兴的行当不大看好, 只想守着如今得之不易的位置不肯擅动。 蔡老早有所料, 环视了一周,又问及众人,“若你们自己无意, 也可举荐得宜之人,再经我考量。” 众人还是沉默。 肇掌柜侧头看了看在身边不显山不露水的襄桐,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位置是替她量身打造的。 且看东家昨日特意嘱咐他把人带来, 这其中意味简直呼之欲出嘛。 “我有一合适人选举荐。” 众人见肇掌柜上前一步大声建言,均把目光投诸在他身上,蔡老跟着也点点头。 “肇掌柜但说无妨。” “我建议,由我店中账房樊娘子担任咱们陆记城北新店的掌柜!” 此言一出, 场面一时哗然。 城西总店里一位管事最先站出来。 “肇掌柜这建议,怕是有些不合适吧?我可听说,您店里这位樊娘子,来咱们陆记还不到半年,且从前也不是从楼店经纪做起,而只是个成日坐在店中的文书。若真把偌大的铺子交给她个新人接手,只怕力有不怠。” 襄桐听见自己被点名,先看向身旁的肇掌柜。 她虽然也对这个位置动心,但也明白以她如今在陆记的声望,实在难以服众,这才没有站出去,可是如今遭人攻讦,若是一味畏缩,未免更让人看轻。 肇掌柜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且抢在她前头替她答话。 “闻管事这话我觉得不妥。一来,樊娘子虽来陆记时日尚短,但做出来的成绩有目共睹。先不说她以往录的凭契,不仅做到了最早清交,且半点错漏也无,从中不难看出她心细如发又自律严谨;其次,咱们新店主营的是揽税之事,而樊娘子恰恰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我们城东分号的全部商户税册,樊娘子是全都过目审核过的,且商税院事后也称无误。试问在场之人,除了咱们总店大账罗先生之外,哪个在此事上敢称强过樊娘子?” 闻管事仍是不服,“当掌柜的可不只要业务精熟。就拿咱们总店来说吧,既要和官面上的人疏通打点、又要和左邻右舍维系友好的关系,顶顶要紧的,是能处置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一个女流之辈,于场面上难免要逊色于男子。” 旁边不禁也有人纷纷附和,“是啊,她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娘子,真做了掌柜,如何在街面上立得起来?” 这回也不用肇掌柜出手,襄桐直接上前一步。 “各位稍安勿躁,事情因我而起,请容我插上一言。” 众人见正主站出来说话,暂时收了声,准备看看这个刚被人举荐的樊娘子到底是何方人物。 襄桐先向东家颔首致意得他回应后这才来到众人前头,直面他们以男子之礼抱了一拳。 “蔡老、诸位掌柜、管事、前辈们安好。今日恭逢咱们陆记于城北增设新店的盛事,我一入门半载的新人原本不敢在诸位面前言辞微微,但又想着,我入陆记以来,蒙东家信重、得掌柜帮扶,又有诸多同僚守望相助,这才让我在短短时日就从个执掌笔墨的文书破格晋升作了城东二账,且如今又得肇掌柜举荐,我虽恭谨却不好一味扮拙辜负东家和掌柜的厚望,这才壮了胆色站到大庭广众面前,一为陈情,二为自证,三吗,也顺应肇掌柜的意思,来个毛遂自荐,权作抛砖引玉。” 襄桐顿了顿,又从谦和神态切上了一副严肃板正脸孔,看众人皆将视线锁在她脸上,这才不慌不忙开口。 “方才诸位似乎对我能否胜任一店之主的位置不太看好,那么,我想先来问问在场的诸位,是否有哪位已定下心念,欲响应蔡老的感召,前往即将筹备开业的新店赴任?若有哪一位作此想头,也请即刻站出来,我愿当众与之一较高低。” 这话一出,无异于赤.裸.裸挑衅,可襄桐突显凌厉的眼神,竟让众人颇受震慑,且无人了应声。 襄桐又再次问了一遭,“真的没有人想去吗?抑或是觉得怯了?” 几位做到掌柜位置的,看出襄桐这是在激将众人,但也均低着头不言语。 对他们而言,经过数载的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爬到今日位置,何苦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而且揽税的事在自己店里就能做得有声有色,何苦舍近求远非要往城北去?所以他们不仅不敢应声,甚至害怕被东家挑中,到时赶鸭子上架,不去也不行。 倒是一些做到了二柜霍山资历老的管事有些蠢蠢欲动,做掌柜的机会可不常有。 但越是老人,就越明白“挪窝”拓荒有多艰难,且要操持的,还是个全新的领域,所以多半还在暗中纠结,甚至需要回家再同家人商量过后才好拿主意。 襄桐又待了片刻,见还是没人站出来,第三次问出声来。 “我再最后敢问一次,在场诸位,当真没人愿意往城北做咱们陆记新任掌柜吗?” 末了她还嗤上一句,“我竟不知,咱们陆记人才济济,竟没有一个男子比我这妇人更有胆色。你们方才质疑我无法胜任的时候,不是还义正言辞吗?如此畏畏缩缩,在陆记用人之际只知道闲言碎语指点江山却不思为东家分忧,当真对得起东家的信任和厚望吗?” 这句话,终于激起了一些人的反应。 那闻管事也率先带头反驳起来。“樊娘子你勿要强词夺理、搅乱试听。我们没有立时站出来,盖因要反复权衡,不像你是头脑一热胡乱答应。新店开业事关东家身家和声名,且还影响了众多伙计们的生计,我们总要经过深思熟虑,对自己、更是对东家负责。待大家回去想想清楚,自然会有人寻东家报备的。倒是你,陆记开新店如此大事,你掌柜的不过替你说几句好听的,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地顺势冒头,才真真可笑不自量,难道你就不怕日后连累了东家和兄弟们受损吗?” 襄桐看向闻管事,没有半点不快神色,甚至更加沉稳,连说出来的话也分外压人。 “哦,原来闻管事不是无意这新店掌柜的位置,而是要回去衡量衡量。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闻管事不敢直接应下,或是对这新店的前景并不看好?又或是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觉得没有信心能够胜任?咱们商家最忌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但凡觉得十拿九稳的事,也不至于让您为难至此,经我几次三番激将才肯站在当前,所以您不是要权衡,而是在掩饰自己的畏缩……” 闻管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因为襄桐说得不错,他既担心揽税不比做楼市获利多,也担心自己撑不起来。 襄桐却不肯就此放过,“这一点上,我恰同闻管事不一样。我不仅对新店的前景充满信心,甚至已有些迫不及待开始种种可行的设想;而且同时,我在方才那一时半刻已经衡量过自己的能力和才智,认为自己足以胜任城北分号的掌柜一职。所以,无论你方才对我有任何质疑,但在勇气和魄力一事上,你诚不如我一个‘女流之辈’多矣。” 这话是冲着闻管事说的,但打得何尝不是方才出言质疑的众人的脸? 便果有一个人顾不得许多,挺身站出来,原来是城北分店的二掌柜,姓谭。 “我愿意往城北分店一试,请东家允我赴任。” 在一旁“观战”的蔡老见有人愿意一争,只对着谭二掌柜和襄桐说,“既如今两人同争一位,你们便当众陈说一番自己的长处,还有往后对新店的规划打算,我好做个评判。” 那谭二掌柜很怕被襄桐抢了先机,到时自己词穷,赶忙往前一步,“我先说。” 襄桐没有计较,做了请的手势,且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谭二掌柜清了清嗓子。 “在场诸位应是都识得我了,想我谭某人在陆记十一年,从最初总店的小门房做起,又当了七八年经纪,而后又调往城北分号做了二掌柜,可以说,在陆记里,没有比我资历更老的旧人了。东家方才冷不防提起城北要再开分号,我心里其实是万分向往的,但是因着不舍如今店里的掌柜和同僚们,所以才犹豫半晌,如今让樊娘子这么一掺和,我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看了看襄桐也没有任何情绪,这才继续。 “说起我的长处,那便是对于咱们陆记、对于城北的熟悉。街市上哪家房舍多大、如今是做什么的,甚至流水多少,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我更清楚,这也便决定了我在日后揽税时比旁人多了些先机,不至于少收、漏收了商税,使陆记受损。” “至于日后的规划,我想,除了我任掌柜之外,另需两个账房,六个专管催收的经纪,还有就是两驾车马,用作经纪们的脚力。经营方面,比照如今城北分号的现形,账房管理账、经纪们管催收,各司其责。嗯,大致就是这样。” 襄桐听完,对这位谭二掌柜有了大概的评估:谭二掌柜在陆记十多年却只是个分号的二柜,连后来陆记的肇掌柜都比不上,可见定是有某方面的不足;他说起优势也只大谈资历,言语空洞,那就是没有什么特别见长的地方;所谓规划更是可笑,几乎直接照搬陆记现有架构和职责分配,没有任何具体措施,怕不是个“志大才疏”的假把式吧? 蔡老没做点评,而是朝着襄桐示意,“那就由樊娘子也说说吧。” 襄桐应了声好,娓娓道来。 “在正式陈说我竞聘陆记城北新店的掌柜之前,我想先和诸位分享一些我这段时间经手揽税一事的些许实况。” “咱们陆记接手揽税之初,官府的于主簿曾送来过一份名录,上头记述着杭州城内的商户分布以及头一季税务清缴情况。其中分到我城东的簿册上录有商户三千两百七十二户,又有匠户两百五十三户。这里头,有铺面营业的占了六成,而要据了街市道路两侧兜售的约四成。这三千余户人中,在四、五月已经去商税院交好税的有两千余户,后来经官府告知来我陆记代缴税的有一千三百余户,还有剩下两百余户,至今没有清缴,且多是临街叫卖的散摊。” 在一旁的谭二掌柜见襄桐略停顿了一下,不禁插言。 “樊娘子说这些数字有甚用?城北和城东又不同,你难道要拿着城东的数儿来城北刻舟求剑吗?” 周遭立时一片哄笑。 襄桐做事,自然都有深意。 “诸位先别急,这数字大有用处。通过这数字我想告诉谭二掌柜两件事。第一,您方才说自己的优势是对陆记、对城北环境熟悉。但我听了半晌,对城北商户的现状仍是没有半点感官。可我在陆记经手揽税之事不过月余,就已经对城东铺户一清二楚,且可以具化商户的构成和缴税的意愿。可见这业务熟悉不熟悉,和做工年头长久没有必然关联,若我去了城北,有了官府提供的簿册,再经过一季磨合,相信不会比您的‘熟悉’程度更低;其二,这些数字不只是白纸黑字上的几笔墨痕,它们背后,潜藏着巨大的财富,也为我们未来规划自己的店面,给出了最可行的预判。” 蔡老听到这里,眼里顿时焕发出光彩,“樊娘子你继续说。” 襄桐点点头。 “那便从这数字直接引出我未来对于城北分号的粗浅想法。首先咱们从城东主动缴税、被动缴税和拖欠缴税的人数衡量,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超过九成的人是会愿意配合缴税的,从这一点上,便决定了我们不需雇佣大量人手去市面催收。” 人群里立刻有人质疑,“樊娘子这话不对吧?那剩下没缴税的人,难道咱们就不闻不问了吗?若派些人手追讨,收入也不是小数目吧?” 襄桐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商税定下这个九成缴税即算达标的界限,是大有它深意的,为的就是不对赤贫之人赶尽杀绝。可以被通融缓缴或不缴税的人家,大都是家逢大难无力承担税务的穷苦之人,我们若真遇上了,只据实上报,等商税院核实是否有减免资格,不必穷追猛打,也留人一线生机,也是给咱们陆记积下功德。” “当然,若是有那故意逃税的富户,我们也不能姑息,不能失了我们居中代揽的正直之心。” 原本一片疑声的众人便不再说话,陆记里的人大都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见樊娘子不是为了躲懒,而是抱着怜悯体恤穷人的心境,难免觉得汗颜。 即使觉得她这做法不妥的,至少也要做出个伪善的样子,同样不敢反唇相讥。 襄桐见众人的态度渐渐缓和,便继续她对于新店的规划。 “先头说,城东每季约有三千余待缴税商户,而城北比城东更繁华,数目应是更巨,因此,我想在人员配置上,应设一掌柜,总揽全店事务并负责对外往来,另设一二柜,管着店内琐事和经纪们的查缺补漏;常设的账房需要三个,文书两个。若忙时,文书临时还要再雇两个;至于经纪,不需多,四个且够。” 蔡老疑惑,“四个经纪?会不会太少了?” 襄桐解释,“我是想着,咱们只需拣了逃税的大户上门盘问催缴,得了准话被拒再上报就是,也不必强行清缴,所以四个伙计应是够用了。”“况且,城北的住户相对稳定,楼市生意有现在的城北分号担待着,刚起步也就不须太多人手。” 于掌柜见襄桐懂事,不和自己争利,也主动帮她说起话来。 “若樊娘子日后店里忙不过来,从我这临时借两三人手也不成问题。” 事情到了这里,原本反驳的人大多看出大局已定,均偃旗息鼓,唯独站出来的谭二掌柜面上挂不住。 他可下了大决心才贸然提出要争这新店掌柜的,如今若被旁人夺了风头,他在旧店可怎么做人啊? “樊娘子舌灿莲花,我谭某佩服。不过你纵有惊天之才,也不过是个柔弱妇人,怎勘担此大任?我想,便是东家勉强将新店交到你手,店里伙计们知道要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你也难以服众。 襄桐反问他一句,“请问谭二掌柜,你初来陆记之时,何人是你东家?” “陆记东家自然姓陆,我来陆记,便是受陆老东家收留。” “那后面的东家又是谁?” “是,是蔡娘子。”谭二掌柜说完顿觉心虚,方才他可大有轻视女子的意味。 襄桐不愿闹得太过难堪,只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蔡老适时息事宁人,“今日天色也晚了,你们二人的自荐我斟酌一二,过两日就给众人一个答复。咱们且先去内宅用饭。” 襄桐惦记着樊大伯在太和楼设宴的事,私下和蔡老告了罪欲先走。 蔡老允了,却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作者有话要说:推篇基友的现言,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这辈子人设都不可能崩》by乌合之宴 清高孤傲,年级第一的好学生沈过在江燃面前上 演了一出大型掉马事故!!! 江燃意外看见美少年沈过凶残的踹翻了小混混的摩托车,捏着人家下巴恐吓,事后点了一支烟, 比隔壁职高校霸还像校霸。 眼角眉梢都沾着戾气 说好的清高呢?这是谪仙掉地上了? 沈过一回头就瞧见他万年老二的小同桌扒着墙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手里刚点的烟吧嗒一下掉了地, 心里就一个念头: 敲!掉马了! #沈过:我以为我的人设这辈子都不可能崩..... 文案二: 江燃妈妈每天三遍告诉江燃:“你要向对面的乖崽沈过好好学习!” 江燃:“向他学什么?” 江燃妈妈:“什么都学! !!” 江燃乖乖听话,跟沈过学会了早恋(一v一 )σ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凶残小狼狗x真温柔佛系养生少女 第98章 【青出于蓝】 01 襄桐从蔡老家中辞了出来, 却意外发现,沈庭正坐在街对面的茶摊里朝这头张望, 也不知来了多久。 她紧走几步过去。 “二郎怎么过来了, 你不是在城北陪我大伯宴请药材行会的耆老和官药局的人吗?” “那边已经散了, 我怕你路上贪黑, 所以才来接你。” “这么早就散了?” 沈庭面上有些尴尬。“那些人大约是嫌弃今日的席面不够排场, 菜刚上全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襄桐略想了想就明白了, “也不止是觉得菜色不好,应是嫌我们今日备的礼轻了吧?” 沈庭点点头,“我和樊大伯事后也这么说,他先头是给每个人按着三十两银子的礼置办的,这个数目是比照着燕二伯当初入行的数目又添了一些, 可没想到还是让人摆了脸色, 大约是听说咱们先头因麦斛获利不菲才坐地起价,你大伯已经重新备了礼托燕二伯给各处送去呢,这回总算是收下了, 不过樊大伯难免觉得气闷。” 襄桐也叹气,“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贪得无厌。” 沈庭毕竟也是开了铺子的人,对此也深有体会。“也不止他们, 街面上做哪一行不都是如此?便是做个打铁的匠人,也要受行内资深的行首胁制,且还要交些孝敬。不然被人坏了名声,只怕都做不下去。” “那你呢?也曾受人盘剥了吗?” “我倒还好, 毕竟卖冰和蔗的季节性极强,也暂时没有成气候的行会,只给街面上巡视的城兵交些冰敬就是。不过这些时日已经许久没人寻我麻烦了,大约是见到郎大人穿了甲胄来我店里小坐,终起了敬畏之心。” “那就好。” 沈庭见襄桐一脸疲惫,又不禁问起,“今日你东家召你过去,是有什么大事吗?” 襄桐近来有烦闷或压力时不好喝家里人倾诉,反而同沈庭不藏掖。 “是有件事。”“我东家欲在城北开家分号,我掌柜当众举荐我做新店掌柜,我看东家的意思,十有□□会允了的。” 沈庭听了,着实为襄桐高兴,“我就知道以桐娘你的才智,一定不会屈居人下太久的!”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走,咱们去太和楼,就在前头不远,我要替你庆贺庆贺。” “还是改日吧,我心里千头万绪,说没有压力那是哄人呢。” “那就更应该在外头吃顿好的松散松散,不然到了家里又要故作轻松。若不是我看得分明,也要被你整日无忧无虑的样子给蒙骗了。” 襄桐在家逞强的一面被沈庭说中,顿觉脸上赧然,“总不能和我大伯他们诉苦吧?他们的事已经够忙乱了。” “所以你就要一个人扛下一家子的烦闷?这样迟早要被压垮的……” 襄桐看得出,沈庭是真心实意替她担忧,也承他的情。 “那好,我今日索性就任性一回,听二郎的,咱去太和楼吃顿好的!” 沈庭怕襄桐反悔,“好,说好了我做东。” 因在城西,他们就近去了花市桥左近的那一处,虽安掌柜不在店,但几位管事和二人皆相熟,不仅送了两道菜,中途还将今年春日酿的“桃花醉”也送了一壶。 沈庭直说不擅饮酒,襄桐倒笑他,“二郎竟也有畏缩的事。” 沈庭怕被襄桐轻看,索性也连饮了三杯,襄桐也陪了三杯。 只是这太和楼自娘的桃花醉竟比旁处的更浓醇一些,襄桐还好,只是觉得脸颊微惹,可沈庭竟一头直接倒在桌上。 襄桐这才信了,沈庭属实没有半点酒量。 无法,她结了饭钱,又劳烦太和楼的伙计在左近帮忙寻个邸店,把人抬进去,暂让他住上一晚。 看着人将他平放在床榻,襄桐不由得好笑,沈庭说要请她吃饭,如今只醉得似个山熊,别说开解她,就连住店的钱都是她把的,她这算不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目送太和楼伙计离开,襄桐又让店小二送些热水上来。方才沈庭路上吐了一回,总要简单擦洗擦洗。 她不好亲自动手,但怕自己不在,店小二敷衍,只准备等人把沈庭稍微拾掇立整些,她便回去。 热水还没送来,沈庭倒是先醒了。 他扶着额头一阵天旋地转,顺势又栽倒回去,襄桐听见动静,从门口的桌前来到榻边。 “二郎醒了吗?可否能行路?” 要是能走路,还是回家睡的好。 沈庭眼睛是睁着的,但一直盯着帐顶,听见襄桐说话,这才把头转过来,失焦的目光终于聚拢,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把襄桐拉进他坚实怀抱,“娘子,娘子你终于肯回来了!” 襄桐想要挣脱,奈何沈庭力气太大。 “沈庭,你把手放开。” “我不放,我一放,你准保又跑了。” 襄桐突然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从前在沈家的时候,沈庭也曾有一回醉酒,夜里便抱着她不肯撒手。 她那时候是怎么脱身的? 哦对,他让她喊官人来的。 这可不行。 正想法设法从沈庭怀里脱身,店小二十分不巧地将热水送来了。 襄桐背朝着门,只听见店小二声惊呼,“啊!对不住对不住,我见门没关就擅自进来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哈。” 襄桐这才想起来,方才为了避嫌,确是没关门的。 这回好了,人家指不定怎么想呢?年轻男女到邸店,怕不是被人误会做野鸳鸯吧? 店小二“好心”替两个人关好门,襄桐为了挣脱,咬牙在沈庭耳边轻轻唤了一句“官人你先松手。” 沈庭却反而把手收得更紧了,还耍赖,“我不放,上回我放开了,你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要是这回还放开,就是二五眼。” 襄桐错愕,要不是沈庭这会目光迷离,脸色潮红,她还真他是假醉了。 这下有些麻烦了,要是沈庭一直不松手,她难道要陪着他在这里静坐一宿? 实在无法,襄桐狠下心,对着沈庭肩膀一口咬了下去。 她怕力道太轻没有效果,特意下了狠嘴。 沈庭吃痛,果然松手去揉肩头,襄桐赶忙趁机逃开,而沈庭因襄桐奋力一推,又直挺挺躺平回去。 襄桐这才惊觉,自己嘴里有股腥味,竟是把沈庭咬出了血。 唉,这一夜太过闹挺了。 也顾不得他了,走了吧。 还没等出屋,沈庭又在身后喃喃自语,“娘子,你别恼,我不是想缠着你,我就是不想你太辛苦了。再强悍的人,也有疲累的时候,更需要有人在身边陪伴和扶持……你若实在不喜欢我,就只把我看做个石头柱子,累了就靠靠,不用理会我的情绪,真的……娘子……娘子……” 襄桐叹了口气,等到帐子里再没有说话声音,只余下绵长呼吸,这才把店小二放在门口的热水盆端了回去,拧干帕子又到他床边。 “你不是石头柱子,你就是个让人头疼且恼恨的憨货。” 02 次日一早沈庭醒来,见自己在个陌生的屋子里,除了宿醉后的头疼,竟半点想不起了昨夜是如何到此的。 店小二受了嘱咐来送朝食,沈庭难免要问。 小二脸色古怪答他,“您娘子昨夜把您送来,替您擦洗后就离开了。” 沈庭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娘子?” “应该是您娘子吧?我来送热水时,见你们在床榻上抱做一团,您还喊着娘子别走……” 沈庭咳咳几声,这回确定自己是醉后耍疯了,而被他叫做娘子的不做他想,只桐娘一人。 沈庭脸色顿时比店小二更精彩,却还强撑。 “我,我知道了,帮我退房吧,我下楼付账。” “你娘子已经把房钱付过了。” 沈庭头大,昨夜说好要请襄桐吃饭,倒闹了这么一出乌龙,真是没法做人了。 等他下地穿鞋时,又觉得左边肩膀隐隐作痛,扒下衣服一看,好家伙,一排整齐的牙印!还带着血痂! 沈庭有些不淡定了。 这牙印颇深,一看就是发了狠,桐娘那么温和的人,得是遭了多大委屈才会咬人的? 他立刻瞬间脑补了一出他意欲行那禽兽行径、襄桐抵死不从的骇人戏码。 完了,完了,他完了。 这回襄桐再也不会理他了吧? 他再顾不上用朝食,也不回铺子里换衣服,直奔了城东陆记,恨不得马上剖白解释,哪怕不能得襄桐谅解,也总要确定她安然无恙。 肇掌柜见他一脸着急,直言相告,“樊娘子一早被蔡老叫去了,说是今日不回来了。” 沈庭又往城西陆记总店去寻人。 掌柜的一头雾水,“樊娘子没来店里啊,东家也没来过。” 接着,他去了蔡东家的宅子,看门的却道,“您是今日第一位访客,没有旁人登门,且家里老主人一早就驾车出门了。” 既然哪里都寻不到,沈庭索性去了灯花巷樊家守株待兔,午间襄桐总要归家给弟弟做饭的。 柏哥午间倒是回来了,只把锅里早间剩下的肉粥热了热,又告诉沈庭,“我二姐说今日要晚归,让沈二哥和沈三哥自寻了饭辙。” 沈庭一脸担忧,襄桐大约真的是在躲他,可见昨晚将人给彻底得罪了。 沈庭不知道的是,蔡老连夜决定让襄桐试任城北分号的掌柜,今日特特带着她去签铺子租约去了。 03 蔡老在城北选中的新店铺面比城东分店要大,同样有两层,只是不带院子,胜在离杭州府衙只隔着一条街,往来十分便利。 襄桐跟在东家身边,看他痛快立了一年租约,知道这事再不会有变化,立时对未来要接手的店面在脑海里已开始筹划。 事毕,蔡老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带襄桐寻了个茶寮雅室恳谈。 “往后,陆记城北的新铺子就要交给你了。” 襄桐诚惶诚恐,“东家如此信任,我只能全力以赴,不负您厚望。” “嗯,你的才智和品行,我是信得过的。只是你从前没有真正独当一面,且又是重头做起,所以我今日是想和你先商量新店的人选。” “东家是打算给我派几个帮手?”襄桐半开玩笑,其实是有些担心的。要是蔡老指派的人太过强势或与她想法不合,只怕不好管束。 “如果你自己没有合适人选,我倒是能从各处张罗些人,不过这人还是自己带出来的用着顺手,且揽税一事,需要能写会算的人,别处怕是也不富余。” 襄桐见蔡老如此开诚布公,也没有装假,索性自己点将。“若说人选,其实我还真有两个看好的人。” “哦?是咱陆记的人吗?还是外头的?” “是咱陆记的人,一个叫做李烊,目前在咱们城西总店做经纪,我欲聘他给我做个二掌柜;还有一人,是我前些日子手把手带出来的账房,叫佟大川……” “这两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瞒您老说,这两人其实皆是寻常人,算不上何等大才。至于我选他们的原因,一是因为熟悉,二十因为相处融洽,三是因为他们功底扎实,又勤奋肯干。”“当然,顶顶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是我有十足把握,日后能同我一条心的,所以才厚颜开口,让您帮我想法子调剂。” 蔡老对那账房不熟悉,但李烊却是他日日能见着的,虽说没有当掌柜的大才干,但作为辅助却绰绰有余。“嗯,看来你是真的有了成算。那你索性再说说,这新店你想怎么张罗吧?” 襄桐昨日当着众人,其实只浅谈了冰山一角,一来怕说多错多,遭人反对,更多的是,生意经不好随便和人交流,被那有心的知道从中捣乱,那才是大忌。 也只有当着东家的面,她才敢仔细分说。 “您既给我莫大信任,我今日也不同您耍那假把式。” “你只管说,有什么担心的、不好办的,也有我给你兜着呢。” “那我可大胆说了。”“我觉得咱们陆记当务之急,是要在每个城区都把这揽税的营生当做店内的重中之重尽早推行下去。一来,官府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试水推行,这才暂只让咱们一家代做,若旁的牙行反应过来这里头的厚利,势必要削尖脑袋想法子进入,到时我们若没能先笼络住市面上的商户,让他们只认准咱家代缴税务,很有可能被人过河拆桥,替旁人做嫁衣裳。” 蔡老作为东家,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他之所以选中襄桐,不止因为她的才干和人品,更觉得她可能事情的眼界颇宽,且比如今手下一味只想守成的几位店长更大胆,且不冒进。 “那你倒来说说看,要如何把这揽税之事做好,又同时维系和商户间的关系?” “我眼下,其实有个粗浅的想法。”“我想着,如果只是单纯向商户们收税渔利,说穿了还只是单方面的供需关系。眼下只我们一家在做,他们没得选,自然无可挑剔。但只要日后有了旁家介入,势必要将客流分薄了去。所以,咱们在收税之余,必须要让自己变得‘有用’,换言之,商户在我们这里付出了核税的佣金,我们也要想法子给他们提供些便宜,让我们成为一种互相需要的关系。” 蔡掌柜眼睛一亮,“再具体一些呢?” “我目前想到了几个路子,劳您均帮我参详参详。”“第一样便宜,我们不妨代缴税的商户做个口碑,简单说来就是代商户向旁人推荐他们的出产或劳务。” “那这是顺带着做,还是主动到外头替他们推广?” “不用我们出门的,您想啊,短时间内,市面上缴税的大部分商户均要往咱店里来,咱到时只将那些铺子待售待出的货物标个明细张贴在一楼堂屋显眼的地方。有那些等候的人看见了,若真有需要,自然主动来问,到时咱做个中间人,牵线搭桥,这事成与不成就看两头自己了。” “那若是咱们张贴的货物不好呢?岂不是白担了罪名?” “咱们自然要事先言明,这消息的真伪需要买家自己仔细辨认,再则,为了约束供方,一旦被人查实卖家以次充好,往后咱就再不给那家撑口袋,且还要在咱们内部立档,添上一笔评价,让他家成了行业里的‘黑户’。” “那不得罪人吗?” “这档案也不必公示出来,时日久了,咱只推荐那些好的就是了。不过若有外地客商来本地打听问起,咱倒要给人家个警示,省得败坏了咱们当地生意人的名声。” “你这意思,还要管着外头人问事,出白工吗?” “我是觉得,有舍才有得。不只是问事不花钱。雇工也可以不花钱。咱们可以将商户们想雇人的消息同样录在纸上在店内张贴,若有人来务工,也算是帮了两边的忙。” 蔡老笑着摇摇头,“你这丫头,原来所图不小啊,这是要断送人丫子的财路啊。” “官府对私人牙侩本就想禁绝,只是一向推行不下去。我们若敢这么做,虽然要得罪一些私牙,但势必也会得到官府支持,这揽税的营生,说不定也能做个更长久……” 蔡掌柜也十分认同,“是啊,有那些黑心的私牙在,卖儿鬻女的通路才屡禁不止。只是这事,我们要徐徐图之,不能太过躁进。” “我省得的,您放心。” “你还有什么鬼主意,一并说了吧,回头我也好在众人面前给你做个体面。” “那我可都说了,您可别嫌我麻烦。” “我不怕麻烦,我只怕往后城北经营的太好,我这个东家都被你给比了下去。” “瞧您说的,我是您慧眼提拔起来的,就算有一日青出于蓝,那是也您这个东家豁达开明。” 第99章 【捧场】 【】 01 襄桐和蔡老在茶楼足足深谈了一个多时辰, 眼看过了饭时,蔡老还听得意犹未尽。 “樊娘子这些想头, 我觉得大有可为。只是你初初进入这行市, 又没个根基, 暂要低调着些才好, 省得遭了旁人红眼起了歹意。” “您放心, 我会小心行事的, 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最要紧的还是个稳当。” “那好,既然你已是成竹在胸,我这老头子就尽量不在一旁对你指手画脚的,你遇见不决的大事再来寻我。” 便是准备放权的意思。 襄桐感到荣幸之外, 也觉得肩头担子不轻。 “我定竭尽我所能, 不令您蒙羞失望。” 蔡老见外边影子已经略偏东,正是饭口,便要单独请襄桐去酒楼吃个便饭权当替她打气, 襄桐心里装着数件大事急于落实,敬辞不受,只答道:“等什么时候我把新店的人员张罗齐备,再请东家亲自出面犒劳打赏, 到时您可万万卖我这个体面。” 蔡老笑着应好,觉得自己当初看人的眼光真是毒,这丫头颇有他已逝的独女那股敢拼敢打的劲头。 随后,蔡老又依着襄桐的意思带她回了城西总店。 一来, 襄桐这几日在总店和很多身居要职的人要事先拉拉人情,二来也要跟着学些经营店面的实务,补足她实战经验的不足;三来,也趁便挑选些得用的人带去新店任用。 蔡老先是当众宣布了襄桐往后负责城北新店的消息,然后也替襄桐造势,允许各处店里现有的人员报名调往城北新店。 当然,襄桐一开始拿到的名头只是个代任掌柜,待三五个月后通过勘察后再转做正职,也是历来掌柜任用的规矩。 虽说还有个考察期,但明眼人知道,这个位置旁人轻易是抢不去了,且看蔡老如此栽培,心里均有些掂量。 襄桐这一回算是破格提升,有的人敬佩羡慕,有的人暗地里不服,有的人则抱着看戏的心态,且要看这个不一般的女人能走到何种地步。 其中真心实意替襄桐开心的,还要数人群中籍籍无名的李烊。 襄桐一得空就赶紧把他叫到僻静处,商量起调他去城北新店辅助自己做二掌柜的事。 “这事我考虑的仓促,事先也来不及同李大哥商量就和东家提了提。只是我如今势单力薄,是真心实意想找您给我做个臂助,还请您不要怪我唐突。” “桐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能从一个小小经纪晋身成为一个店面的二掌柜,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我听了只有感激的份,怎可能不识抬举。只是这揽税的事我实在一窍不通,若是到时帮了倒忙,那才过意不去呢。” 这是谦虚,也是实情,襄桐赶忙给他宽心。 “李大哥不必担心,您能写会算又有和人斡旋的本事,帮我管束底下七八个人是绰绰有余的。至于揽税的细务,虽然是门学问,但只要认真钻研,也并不会太难,我届时寻好了店里其他人选,定要亲自把内里规则和流程逐一给你们讲解分辨清楚,做到心中有数才好开张。” 李烊见襄桐不是无的放矢,不再有疑问,且下定决心追随,毕竟想从伙计做到掌柜,不单是只凭本事,那也得有位置空缺才行,而陆记人员一向稳定,错过了这一回,说不定三五年之内都不会再有升迁机会。 襄桐见他应承,也不同他客套。“眼下,我就有事寻李大哥帮忙,我想让你帮我留意最近主动报名来投奔我们的经纪人选,寻几个人品牢靠、手脚勤快的,也不贪多,三五个就好,且最好是来此处半年左右的新人。” “我明白的,这新人不似旧人油滑,又肯出力气。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襄桐点点头,“李大哥说的不错,我用新人的目的确实是为了他们有更积极的态度,但同时,也是为了咱们日后经管便宜,毕竟树木总在幼苗时才好修剪,也易成材。”“而且,咱们用人,也未必一味求那最有头脑和才干的,而是要最重德行。我是相信,要想成事必要先做人,这买卖能不能做长久,其实全看是什么样的人经手。” 李烊是个实干且稳重的,“我近半年倒是也带过些新入行的人选,若他们有意,我到时候再报给桐娘你知晓。” “李大哥办事我是信得过的,你先看着拣选,若拿不定主意,随时寻我说话。” 襄桐无比庆幸李烊肯点头帮她分忧,不然事事亲力亲为,她一个拆成八个也不够使。 除了经纪,更难寻的,其实是账房人选。 这位置不禁要求提笔能写落笔会算,也顶顶看重人品。 若是那些不够中正的,每日经手天大的数字,很容易生了贰心去钻商税律令的空子,因有些规则因朝廷历年说法不同界限本就含糊,这就低就高容易做假,最考验人心。 若是在市面上实在寻不到信得过的成手账房,襄桐便打算寻些会写字的人重头带起。 襄桐在陆记总店忙到天大黑,又帮着大账罗先生理了会文书,罗先生请她在店里用了些外食,直忙到天黑透了这才归家。 来到院门口,天上已乌云密布,眼看要下雨,襄桐急促敲门,在里头开门迎接她的,却不是柏哥儿,而是昨晚被她留在邸店的沈庭。 02 沈庭白日四处寻襄桐不见,揪着的一颗心实难落地,只得在灯花巷樊家苦等,毕竟襄桐晚上总要回家睡觉的。 柏哥因沈庭在,也没回城北的樊家药坊,而是由沈庭就近买了外食同吃,随后回屋专心温书。 等到外头天色大暗,定更天的更鼓也响过半晌,柏哥到院子里一看,不仅他二姐没归家,连沈庭都还没走,只得硬着头皮在一旁作陪,倒让沈庭有些过意不去。 又过得片刻,两个人终于听见熟悉的声音叫门,沈庭迫不及待去开了门,就见襄桐正抬着手错愕地看着他。 “二郎这个时候了怎么在我家?” 沈庭不好当着柏哥说起昨夜邸店的事,只悄声和襄桐商量,“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襄桐见天色已晚,只婉拒他,“若不是急事,等改日再说吧。”外头要起雨,怕是待会儿不好走。 沈庭见襄桐拒绝,越发不安,“若今晚不说清,我只怕彻夜不得眠。” 襄桐无法,先嘱咐柏哥自己去睡,又带沈庭往堂屋去。 “二郎这回可以说了吧?寻我何事?” 沈庭吞吞吐吐,“昨夜、我昨夜喝醉了酒,是桐娘送我去的邸店?” “嗯,我一个人摆弄不得你,又让太和楼的伙计搭了把手。” “那我醉后有没有做下什么不妥的事?” 襄桐想起沈庭醉后抱着她不放的无赖样子,顿时也有些尴尬。 “这事你还敢说?” “啊!我果然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丑事了吗?” 襄桐见沈庭满脸颓败,也跟着点点头,“是啊,某人说要请我吃席面替我庆贺,结果自己先醉倒了,害我险些付不出酒菜钱,又坑我付了店租,这么一说,你这般行事属实非常人所为。” 沈庭见襄桐没讲明要害,又小心翼翼询问,“那除了这些呢?我可曾,可曾得罪了桐娘?”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我今早醒来发现自己肩膀多出一排齿痕,且已经出血留痂……” 襄桐脸难得一红,“你还好意思提?你仗着吃醉酒装疯卖傻,硬是同我拉扯,还喊娘子不让我走,恰逢送热水的小二当时撞见,我情急之下只得咬了你肩膀,这才脱身。只是不知要被那小二如何误会了去,往后我都不好在那附近露面了。” 沈庭瞪大了眼,“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 “真的,就是这样?” 襄桐见沈庭还在揣测,不敢直说的样子,顿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怎么,你还真当发生了什么?” “不不不,我就是怕冒犯了桐娘,让桐娘恼了我,再不肯和我往来。” 襄桐斜眼觑他,“你觉得,你要是真做下什么天理难容的恶行,这会儿还能囫囵个安坐在我家堂屋里?” “哦。我知道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襄桐无奈,按理说这个人本来也不是个蠢的,怎么一遇见和自己挨边的事,脑子就像换了个主儿一样? 随即又联想到,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事情说清楚,襄桐便要送沈庭出门,“夜了,二郎快些回去吧,明日开始我无暇回家做饭,到时你和庆哥恐要寻了旁处用饭。” 沈庭猜到襄桐定是要筹备陆记新店开张的事,立时表态,“桐娘也别太过操劳,你无暇旁顾,我日日给你送就是。” “二郎铺子里的事也忙,也不必如此费神。” “桐娘只当是我在为昨日之事赔罪吧。” 襄桐想着自己就算不吃,柏哥也总要有人顾的,城北有些远,柏哥往返也折腾,还是交给沈庭放心。 所以自次日开始,沈庭果又雇人做了三餐,按时按点给襄桐和柏哥送。 柏哥还好,之前他二姐无暇他顾的时候就是如此,但襄桐去了总店,每日被门房叫出去说有个年轻小郎送饭,均要臊了脸和众人解释一句“是邻居”。 有那关系稍好的便同她挤眉弄眼,“樊娘子果然好人缘,我在杭州城里住了一辈子,也没摊上如此知冷知热心地良善的好亲邻……” 不过两三日,众人便知,有位长相英武的年轻小郎正对未来的城北分号掌柜樊娘子穷追猛打如胶似漆。 襄桐知是沈庭好意,但怕引旁人误会,只得委婉表示以后她午间那顿饭和同僚一起用,不须劳烦他过去。 沈庭也没有强求,但不知受谁指点,突然改了路数。中午不露面,晚间却开始驾车接她下工。 襄桐一开始不愿,但沈庭左耳进右耳出,只说不放心襄桐一个人走夜路,任襄桐好说歹说,次日依旧我行我素赶车过来接送。 襄桐见他只在巷子里候着,并不上前惹眼,也只好由了他去。 柏哥问起,“二姐,我看沈二哥对你实在是心诚,你当真一点不动心吗?” 襄桐认真想了想,“我只能说,我对他似没有像以往那般排斥了,若真有一日我改变初衷想嫁人,大约也会考虑让沈二郎做你姐婿的,不过真到那时你又如何想?” 柏哥低头思索片刻,“若二姐要嫁人,我觉得沈二哥确实不错,只是配二姐的话,他属实还不够看。” 襄桐看弟弟头头是道的样子,忙止住话题,“也就在屋里白说一句,我要操心的事还多,只这婚事是最可有可无。” 襄桐并没有深想,也没有察觉,和最初坚定的心意比,她已经在一步步被貌似憨傻的沈二郎慢慢蚕食攻陷。 03 在襄桐忙着筹备陆记分号开张琐事的时候,樊家药坊开张的日子却先到来。 襄桐难得和蔡老告了一日假,蔡老不仅给的痛快,还带了厚礼亲自登门相贺。 除了肇掌柜,樊家在开张当日还请来了不少亲朋故交,沈庭和庆哥如期而至自不必说,还有行会里的行首和元老门、燕家人和一些新结识的同行,就连左近铺子的东家也均递了帖子。 这些人的到场,还在意料之内,但沈庚带着他娘子登门,就很出乎襄桐的意料了。 彼时襄桐正带着柏哥儿在门口迎客,一错眼的功夫,就瞧见沈庚带着个年轻貌美妇人联袂而来,襄桐对白氏印象颇深,其实一眼就认出来。 “樊娘子,这是内子白氏。娘子,这位就是二弟三弟时常在家提起的樊娘子。” 白氏先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位娘子我见过……” 襄桐怕勾起丛窦氏那桩已经作古的公案,连忙打岔,“我瞧着您也面善的很,今日您和沈大人肯赏脸光临,我和家里人真是受宠若惊,还请屋里用茶。” 沈庚今日虽只穿了便装,但因在场的一人就在他所辖的县里经营药行,在他这新县令走马上任那日是瞧过热闹的,顿时惊骇不小。 那人立刻拉了行会行首在一旁说话,“您老不是说这樊家没甚根基,是个任人拿捏的软货吗?怎么竟还通着官?刚刚进门的那位,就是咱们今科进士,杭州城的榜首,如今已正式赴任我那里的县令老爷!” 药行行首虽十分惊异,但还要嘴硬。“你先别慌张,那位老爷说不定是他们使钱请来的。若姓樊的当真认识什么官户,怎么可能会乖乖给我们送了厚礼?” 不大会儿,又有一位穿了软甲的年轻军官提了礼盒进屋,“听二郎说,樊家药坊今日揭匾开张,我没来迟吧?” 樊大吉不认识来的人,襄桐却着实意想不到,郎琛居然也会亲自登门。据她所知,近来郎氏□□人身体不适,郎琛作为她娘家族亲得空均要过去探望的。 她也顾不上细问,先替家里人引荐,又赶紧招呼在前厅的众人。 “郎大人,没想到您今日得空过来,快请上座。沈大人,沈娘子,还有诸位,你们也请屋里饮茶。” 药行行首本以为今日数他的牌面最大,理应被待若上宾,结果连个名儿都没被提及,脸色稍稍有些变色。 但是看了郎琛的装束,心里犯嘀咕,怎么又来了个武将?这樊家究竟是什么来路?竟请了两位官字头的来撑场面? 在一旁的同行们也在看他脸色,这决定了往后大家对待樊家的态度。 着樊家肯伏低做小轻易向行会服软,定是没有什么真神坐镇,商会行首又定下心神。 说不定这两人同樊家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花钱请来走个过场的,且看那武将年纪轻轻,说不定只是个不入流的虾兵蟹将。 入了堂屋,郎琛和沈庚分左右被让了主座,樊大吉十分拘谨,倒是沈庭拉着他陪了右边次座,襄桐将蔡老让了左边次座,随后才是药行行首。 其他人也寻位置坐了两侧几张圆桌,自有请来的四司六局在一旁张罗待客。 襄桐怕白氏不自在,特意将她安排在自己身边,还命人端了待上宾的果子蜜饯。 药行行首见上首两个人被众星捧月一般也就算了,他这座次竟连个左上次位都排不上,心里十分不舒坦。但碍着有两位官身的人在场,不敢造次,遂先打算探探樊家深浅,于是朝着上首主位的两人拱拱手。 “小老儿是这杭州城里药市行当的行首米沛,今日能在樊老弟的药坊开张之日得见两位大人,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不知两位大人是恰逢其时来凑个热闹,还是和我这樊老弟有旧,特意来贺的?” 沈庚见一旁的郎琛正侧头和他二弟说话,便先答那米老头一句,“今日是樊家药坊开张的大好日子,我想在座之人应都是诚心诚意来贺樊家开门之喜的,您有此一问,难道是另有他想?”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只是未曾听樊老弟提起还有您这位贵亲,是以才好奇有此一问。” 沈庚自然听出这人在套话,但乐得给樊家做个脸面。“贵亲之类的,眼下暂谈不上,但我二弟如今正在给樊家提供生药,也算是个互利共通的关系吧。” 米掌柜心念一动,原来沈樊两家只是合作的关系,那便好办的多,届时将收药的底价提上一些,不怕笼络不住沈家这尊大佛。 作者有话要说:端上来了! 第100章 【救人】 【变通】 01 米行首在心里正盘算着要私底下挖樊家的墙角, 在一旁的郎琛却道出个让他失望的消息。 “二郎,我瞧着你们小两口分分合合的, 真替你们着急。如今你大哥已经成婚, 樊娘也门庭有靠, 你们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赶紧把喜事也办了呢?”显见是知道些内情的。 沈庭咳咳两声, 看了眼假装什么也听见的襄桐, 又看看面上乐呵的樊家人, 壮着胆子试探,“桐娘志不在内宅的柴米油盐,她心里有更大的抱负要施展。” 郎琛恨其不争,“你们成亲又不是要绑了她的手脚,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且我瞧着, 樊娘子便是嫁了二郎, 二郎也未必能做得了家里的主,到时还不是樊娘自己说啥是啥。” 这回不止沈庭,连沈庚也忍不住咳咳两声, “郎大人惯爱玩笑。” 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米行首鬼主意打到一半,听见两家关系,心里不觉一凉,原来这沈樊两家不止是有合作往来, 看样子年轻一辈还准备做亲?他本想着宁可舍些钱财也要搭上沈庚这个将要冉冉升起的杭州榜首仕林新秀,眼下局面可就不太好办了。 襄桐见郎琛促狭,一屋子熟人也均看戏一样不出声阻拦,怕被旁人误会, 且再听不下去,只得出声,“郎大人真是,我家药坊开张的大好日子,您怎么倒像成心来消遣我们的?想来是我不经意得罪了您,待会儿宴席上敬您三杯当做赔罪。” 郎琛意味深长,“不须范娘子浪费好酒,只哪日得空再给我做一回百汇煲就是。不过,你方才说消遣‘你们’,我可是不敢的。不然待会儿可不好开口求你们帮我办事了。 襄桐听他话锋,不觉询问,“郎大人有事要寻我们帮忙?”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一会儿私底下再同你说。” 米行首看这位郎大人长得人模人样,言语间也颇放得开,看意思和樊家极其熟稔,愈发担心这郎琛也是个人物,弄不好将来自己药行行首的位置都要易主。 他不敢直面正主,而是对着好拿捏的樊大吉发难。 “樊老弟,你也真是的,早知道你今日已请了主宾上座,何苦还求了我来揭匾,这不是要寒碜我这老不修?且我若占了鳌头替你揭匾,堂上两位大人面上也不好看呢。要不然,待会儿这匾还是由两位大人来揭吧,只是不知他们身份品阶何异,该由哪位来替?” 樊大吉知道历来揭匾的人是要选个身份最贵重的才显得有排场,且恭敬,但他哪里知道郎琛是几品的官,一时语塞。 倒是襄桐看出米行首的恶意,且想到他前几日坐地起价盘剥大伯的恶心事,决定给他些警示。 “说起来本没想到郎大人和沈大人肯屈尊来我樊家见证开张的大好日子,所以才冒昧聘了米老来家中观礼。既如今您有心相让,我们也不再勉强,我看,也不必分什么主宾客宾,便由郎大人和沈大人待会儿一同揭匾吧。” 话里话外,捧了郎沈二人,却直接踩了米行首,偏这话是他自己先提出来的,也就不能说樊家过河拆桥。 米行首面色紫涨,半是羞半是恼,竟想不到樊家人还真敢说。 偏郎琛也不客套,“那敢情好,没想到我这芝麻绿豆大的七品小官竟还能给人做起揭匾迎神的主宾来了。沈大人,一会儿咱们一道啊?” 米行首听郎琛自称七品小官,顿时心里一嗤,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须知时下重文抑武,寻常做到总兵方能比肩个一府之官,像是七品之流的武将,只比巡城兵大那么一点点。 这么一想,倒不足为惧了。沈庚虽然前途可期,但如今尚只是个七品县令,给樊家做靠山也还不够看。 行市里谁不知道,前任杭州知府米大人便是他族亲,如今虽已升迁在京中做了四品文官,但有带挈如今在位知府的恩情,顿觉腰杆子又粗壮了几分。 内心稍一作比,米行首断定,樊家想要借势翻身打破他一言堂的局面,那是万万不能的。 沈庚这个县令好说,只求族叔来信叮咛知府大人一声便不怕他不承情,这个姓郎的,还是当场给他些颜色瞧瞧的好。最好能顺带挑起些冲突,也让樊家这开张之喜立时变成祸事,往后也只能仰仗着药行才能经营下去。 万念过眼他立生一计。 “呵呵,郎大人也未免太过托大,你和沈大人虽同是七品,但内府外庭有别,沈大人是县官,你是兵吏,这高低分明,怎好同沈大人一同揭匾。沈大人,您说是吧?” 郎琛听了没动怒,只似笑非笑“哦”了一声。“那便依米行首所言,由沈大人独自揭匾吧。” 米行首见郎琛肯服软,心想果然这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在文官面前还不是要伏低做小。 结果沈庚直大笑着摆手。“郎大人又戏耍我们了。要是被座师知道,我欺辱他郎家公子,回头还不治我个不敬之罪。” 米行首一头雾水,“沈大人的座师?” 沈庚和郎琛却均笑而不言了,倒是一旁有个同来的行中耆老,甚是惊诧地抖着身子抱拳,“沈大人的座师,莫不是今科主考郎岷郎太师?这么说来,咱们堂间这位郎将军,竟是郎太师的族人?” 郎琛颇无奈,“我家老头子不许我在外头担着他的名逞威风,还请诸位不要把我的身世在外肆意扩散。”“还有,家父的名讳,您也最好避讳着些,万一被哪个捧高踩低不长眼的听见,恐污了他的清名。” 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米行首。 米行首直从椅子上站起身,却因腿软直接跌坐在地。 樊大吉怕场面闹得不可收拾,赶忙上前去扶。 米行首终于反应过来,也不起身,直接跪在地上给郎琛叩起头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道您是太师府的公子,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老儿不知之罪吧。” 郎琛极不耐烦,“米行首这是做什么?今日是樊家开张的大日子,你这又是跪又是喊叫的,多妨碍主人家的正事?要说致歉,你也该同身边的樊掌柜说去。” 米行首闻言赶忙直抓着樊大吉的手,“樊老弟,哦不,樊兄,都是我不对,你可别怪我有眼无珠,谁知您家有这许多贵人相助还如此低调,我之前做下了许多冒犯之事,还请你不要见怪。前些时日送来的礼,我回头就加倍给你送还,这行首的位置,若你想坐,我也双手奉上。” 樊大吉哪敢接这话,襄桐看着不像,连忙叫人进来,“米行首身体不适,先请去后屋歇歇吧。” 沈庚适时在一旁催促,“我看这吉时是不是要到了,郎大人,不如你我联袂同往,为樊记药坊揭匾迎神。” 在场之人,除了内心绝望的米行首,余者皆随着主人朝外头行去。 米行首如今已不指望继续做什么药行行首了,要是今日这位郎公子回头和他老子爹告上一状,只怕他米氏那位最出息的族叔就要提前告老。 想到这里,他赶紧起身奔向门外。 不是为了观礼,而是回家去准备钱财,只要能让郎公子消气,他就算倾尽家产也不在话下。 02 贺樊家药坊开张的吉宴设在太和楼城北分号。 因来的人多,席面共设了六桌,整占了二楼的全部包间。 郎琛和沈庚夫妻自然被安排在上席,由襄桐作陪,沈庭和庆哥儿也蹭了个座儿。 樊大伯夫妇和柏哥儿,连着过来帮忙的女儿女婿,还有五六个学徒则在其余几间招待旁的宾客。 襄桐想起郎琛先头提起有事寻她帮忙,敬过一轮酒后便主动询问。 “郎大人方才话说一半,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差遣?” 郎琛将手中杯放下,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嬉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是因为我姑祖母她老人家近来身体欠安,我十分为她担忧。” 襄桐想了想,“是不是需要什么稀罕的药材?我樊家虽然刚在街市上开张,但也结识了不少同行,若郎大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这倒不是,顾神医隔日便去南昱王府给我姑祖母请脉,开的药虽贵重,但府里暂还够用。” 这回不止襄桐,连沈家兄弟都跟着糊涂起来。 “不是药材的事?那郎大人有何需要?” “这话,还要从五日前襄阳王府偷偷递来的消息说起。简而言之,宁王殿下遭了人暗害,折断了左手,如今正在贵妃娘娘寝宫养伤。我姑祖母原本就病着,得知消息后,人愈发衰弱下去。” 宫闱里的斗争向来残酷,襄桐不敢问及内廷的腌臜事,只侧重关心郎琛的用心。 “郎大人是为了太夫人的身体着急?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想请你弟弟柏哥儿到王府中小住两日。” 众人不约而同惊诧,“让柏哥儿去王府?” 郎琛见众人糊涂,赶忙解释。 “我姑祖母近来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寻常人到她近前伺候,莫说是药,便是水米都喂不进去。我们知道她这是担忧宁王殿下安危,这才病由心头起。顾郎中说,姑祖母再这样不吃不喝,恐天命不永。” 襄桐即刻明白郎琛的用意,“郎大人是想让柏哥在太夫人跟前装扮做宁王的样子服侍她老人家饮食用药?” 郎琛果然肯定襄桐猜测,“不错,我确有这个打算,且和南昱王和王妃已经商量过了。” 襄桐没有立时说话。 郎琛窥她神色,不由问,“樊娘子是担心令弟的课业?” 襄桐摇头,“也不尽然。两日功课说赶也容易,我是想寻了我大伯和柏哥商量一下。” “我知道让柏哥住在王府你家定是不太放心,但我向你保证,柏哥如何进得王府,就会如何出来,期间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人安危,我怕柏哥太过严正,难担此重任。” 郎琛又解释道,“这件事我来的路上就琢磨过,之所以贸然开口,实在是因为柏哥是最适合的人选。一来他年纪相当、身形相似,连沉稳严肃的性子都和宁王殿下都相差不大;二来,我姑祖母病中时常神志不清,甚至会不顾左右谩骂某姓人家丧尽天良,若随便找个陌生小童过来,怕是会走漏了风声,引出不必要的事端。” 襄桐没想到还有这层事端,其实她所担心的,是郎氏太夫人万许这两日过身,惊吓到年幼的柏哥儿,但郎琛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一点也不隐瞒,她却真不好拒绝了。 “那我寻了我大伯和柏哥儿过来,总要看他们想法。” 郎琛知道襄桐说是商量,但只要她肯点头,那两父子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先道了谢。 不大会儿,樊大吉拉着柏哥进了门。 “听二丫头说,郎大人用得上咱家柏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救人是大事,今日就把孩子交到您手上。” 郎琛感激地抱拳,又看向一旁的柏哥。 结果柏哥正皱着眉头。 郎琛还当是孩子小舍不得离家,“柏哥是不想去王府小住吗?其实那里挺好玩的,有服侍你的婢女,还有能钓鱼的池子,也不用日日背书。” 柏哥眉头皱得更紧了,讷讷说了原因。“先生教过我,骗人是不对的。” 众人一致沉默了一瞬,襄桐也无奈地摊手,他这个弟弟最是正直。 三郎沈庆见状,凑近柏哥耳朵旁不知说了句什么,结果柏哥犹豫了一下,随即改口。 “既然是为了救人,那我就和郎大人去一趟吧。” 樊大吉便带着柏哥出去,替他准备两件换洗,留下一脸错愕的众人。 沈庭看看一脸得意的弟弟,不禁问他,“你同柏哥说什么了?” “那是我和柏哥的秘密。” 襄桐奇怪的是,她竟不知道,庆哥和柏哥的关系竟如此好了。 03 襄桐不放心弟弟,直陪着柏哥随郎琛一道去了王府,沈庭自然也形影不离。 说是王府,南昱王一家自受封后也没大动土木,住的还是从前城北的那处旧宅,只略装饰一番,又重新修了牌楼,漆了彩绘,和京城里王府的建制差得老远,也秉承了他家低调内敛的一贯作风。 郎琛带着三人进门,先着了门房先一步进门去报,就说给太夫人侍疾的小童带来了。 南昱王并王妃汴氏穿着常服亲自来迎。 他们是见过沈庭的,也听说过沈庭和襄桐早先的旧事,但因家中有卧病之人,只简单寒暄,便亲自拉着柏哥往太夫人的院里带。 郎琛知道襄桐心里不放心,也趁便把她和沈庭带进了后宅,眼看柏哥随南昱王夫妇进了内室。 襄桐平时一向稳重,今日手心却微微汗湿。奈何只能等在门口廊道下头。 起初,襄桐揪着心,很怕郎太夫人清醒过来撵柏哥出来,让他自尊心受损;又怕太夫人当场有个一万,柏哥经受不住被惊吓着。 总有一炷香的功夫,里头非但没有人被遣出门,反倒传出来一阵阵朗朗读书声。 背的是《荀子·劝学》篇。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字正腔圆的,游刃有余。 襄桐也不禁听住了,近来她忙着店里的事,都不知柏哥已经会背荀子了…… 又不大会儿,读书声没息,南昱王却独个儿出了门,且掩饰不住一脸喜意。 “贤侄,你的法子成了!我母亲她方才喝下了半碗归枣羹,还说晚间要食索饼!” “太好了,姑祖母这些时日全靠着人参养着,终归不是长久办法,如今她能进食,便离着大安不远了。” 南昱王兴奋过后冷静下来,随即不忘转身看向襄桐,还未说话就抱拳躬身一揖到底,且口中也不以王位自称。 “我代我母亲谢过樊家大恩,谢柏哥辛劳,谢樊娘子玉成。” 襄桐先是听说郎□□人肯用饭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随后见南昱王如此亲和有礼,赶紧避开身复又施礼。 “王爷您言重了,舍弟能在太夫人榻边侍奉,是他修来的福气。” 这本就是谦辞,不想南昱王却格外认真。 “樊娘子不愿挟恩,我却不能装傻。我南昱王府虽不中用,但毕竟沾了国姓。若你樊家日后有何用到我之处,尽管开口。” 襄桐也是诚心婉拒,“都说施恩莫望报,不然就失了为善的本意了,且柏哥儿能帮您家些许小忙,也是为他自己积下厚德,日后自有天道福报,若今日强求了您的恩报,岂不显得市侩,也违了他纯真质朴的善念。” “是我太过看轻了柏哥儿。那不若这样,若樊娘子不嫌弃,我想认令弟做个义子。”“这事你总不会再拒了吧?我南昱王府虽叫个王,但无权无势,你家也不怕被人误做趋炎附势。要是这点情面再拒,可就说不过去了。” 郎琛先一步代襄桐作答,“我看这事正好,往后姑祖母大安了真问起来,咱们也就不算诓骗了长辈。” 襄桐…… 这郎大人还真是个不循常理的。 第101章 【康复】 柏哥在南昱王府一住就是三日, 到了第四日清早,郎琛亲自把人给送回了樊家药坊, 因襄桐近来在城北筹备陆记新店的事, 这几日均住在这里, 且这会儿还没出门。 她见弟弟如约归来, 顾不上询问柏哥这几日过得如何, 先问起郎氏太夫人的病情。 郎琛眉目间满是喜色。 “我姑祖母这几日得柏哥在跟前照顾, 已经清醒过来了,且顾神医说,只要继续正常吃饭用药,再好好将养,还是有可能恢复如初的。” 襄桐可不信柏哥有如此本事, “那定是太夫人她吉人天相, 可不敢让柏哥居功。” 郎琛看看左右无人,又低声和她密语,“其实, 我姑祖母之所以能恢复的这么快,除了柏哥的作用,还因着京里传回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是我姑姑向官家陈情, 带了承哥儿回太师府省亲小住,官家已经允了。” 襄桐累觉十分不可思议,“贵妃娘娘带着宁王殿下去您家住?中宫那位怎么肯?” 郎琛高深一笑。 “还不是我爹那个老谋深算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表抱恙在家‘养病’, 连累着朝上大半文官登门去探,官家亲往时,我爹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乞骸骨,三辞三请的,让官家十分动容,这才允了我姑姑的请托,直说要让住到我爹‘痊愈’为止。” “当然,你口中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闹到殿前,说是官家疑她害了宁王,明明是记在中宫名下的皇子却要放在别殿养着,更有甚者,还要避出宫去。官家念着玉家在北线征战不易,为了安抚后族,另立了个和玉家拐了道弯儿的宗亲之子为‘安王’,这才算消停。” 襄桐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如此看来,宁王的处境暂时安全了,但离着“大位”则悬了。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多事之秋从那龙潭虎穴暂避出来就是好事。 “那当真是个好消息,这回太夫人可以放心了,有了您家人看顾,宁王殿下定然会尽快将伤养好,相信骨肉团聚的事业会不远。” 郎琛把人安全送到,临要出去,又回身补充一句。 “对了,过几日便是王妃的寿诞,王爷特意嘱咐我到时请你家满门去王府小聚,也好聊表谢意。” “王妃的寿诞定是贵客云集,我家寒门小户的,只怕到时去了露怯,也给府上丢人,要不,郎大人替我家辞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你忘记了,柏哥如今是南昱王府的义子,那是当做正经亲戚往来的。撇开这不说,你樊家如今也是本本分分的商户,靠着自己努力谋生,有什么可卑怯的?再则,咱们这位王爷你还不知吗?历来低调内敛的很,说是设宴,不过是请来相熟的几户人家,连戏班子都不请,说是怕战时劳民伤财的,寒了贫苦人的心。” “那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到时咱家必会登门相贺。” 02 南昱王妃的寿宴设在傍晚,襄桐午后便和蔡老告了假,把已经定下来的账房、文书和经纪人选暂交给李烊带着。 蔡老听说樊家的幼子柏哥竟有造化做了王府的义子,且一家人还要做王妃宴席的宾客,打心眼里替她、也替自己高兴。 毕竟商人渔利再多,在身份上终究有所欠缺,寻常官面上的私席更是甚少有商户能登上台面。 虽然杭州府这位名义上的封主南昱王是位不过问俗事的,但位份在那摆着,且听说和宫里贵妃以及太师郎家均连着亲,哪是寻常升斗小民可以高攀的? 襄桐作为陆记的分店掌柜,能和王府里的人同席而饮,还成了拐着弯的干亲,往后任是官场上谁人遇上了,也至少要有个面上情。 按着约定,襄桐和柏哥早早候在樊记药坊,等着王府的马车亲自来接。 等到了地方,她才发现沈家人也在,甚至包括许久不曾见面的沈赵氏,只是这会儿沈赵氏和白氏婆媳两人正和王妃寒暄。 襄桐虽然怕见了面尴尬,但总避着也不成,于是决定主动上前招呼一声,至少尽了晚辈的礼数。 适逢王府里的管事眼尖,瞧见樊家人来了,不等人上前便来柏哥跟前行礼,“柏公子安,太夫人方才还念着您怎么还没到呢,这会儿终于被我给盼来了。您赶紧随我去太夫人屋里,她老人家特意给你准备了一桌子嚼用。” 襄桐了然,原来是来截胡的。 看样子,郎太夫人大概还在同儿子儿媳置气,谁让她的宝贝孙子在她不点头的情况下被送走呢?且还遭了那许大的罪。 柏哥儿也不怯,“那我先去太夫人屋里问安,待会儿再回来给王妃贺寿。” 那管事见把人哄住了,心说太夫人才不肯轻易放人呢,面上只客客气气应好。 襄桐替柏哥整了整衣裳,“去吧,记得听太夫人的话,还有别让她老人家太过耗神。若她乏了,你就不许再闹了。” 管事的忙在一旁笑着恭维,“樊娘子放心,柏公子是个体贴的,在太夫人跟前从来不吵闹,时不时还会亲手端了羹汤侍奉左右,咱们太夫人除了宁王殿下,也最是听柏公子的劝,柏公子也定不会招太夫人辛劳的。” 襄桐目送柏哥拐去了后宅,边笑边摇摇头。 这弟弟先头给过继到了大伯名下,现在又认王府做了干亲,她真怕哪一日柏哥被权势和利益迷昏了眼,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不过转念一想,她的弟弟最是良善妥帖,且南昱王府也不是那等纸醉金迷的乍富人家,柏哥在这里能见识到的人物风情,只怕比从前更多。 这一错身,沈家婆媳就先一步入了席。 襄桐和卢氏也赶紧和王妃寒暄恭贺,随后也由着女使引领入座。 恰和沈家婆媳在一处。 白氏和沈赵氏见襄桐迎面走来,均不约而同站起沈来。 沈赵氏更是有些哽咽,“襄桐,我总算是又见着你了。” 第102章 【南昱王】 襄桐见沈家婆媳殷切迎了自己, 先问了好又代大伯娘引荐,“这位是我大伯娘卢氏, 这两位分别是沈庚沈大人的母亲和娘子。” 两边客客气气入座, 沈赵氏直拉了襄桐坐她身侧, 还红着眼拉住她的手, “襄桐, 我自你走后心里就似油烹一样, 只怕你在外过得不好。如今听二郎讲明了你离开的缘由,我就更加忐忑难安了。我一早就想进城寻你,奈何大郎二郎不许,怕我搅乱,你可别怪我从前做下的错事。”指的大概是和丛窦氏那番商量。 襄桐所在的一桌挨着墙, 此刻桌上也只她们四人, 且背墙而坐,旁边一桌的人也没有留意这头动静,襄桐便安抚地拍了拍沈赵氏的手, “您这一说真让我心下难安,原应是我回霍山村看望您的,只是我自进城后忙乱至今,且也近乡情怯, 很怕您为我的事挂心。过去的事对错无论,您都不该再思虑伤身的。” 白氏也在一旁劝,“是啊,娘, 您若着急上火,咱们也均要跟着过意不去呢。都怪当初我姨母行事不当,才让桐娘她无奈离家。如今好了,咱们两家重新又遇上了,且二郎在城里也多得桐娘照顾,我官人说这正是个破镜重圆的大好兆头。” 襄桐见白氏说破,赶忙中断这个话题,“沈老夫人不怪我当初无状就好,只是今日是王妃寿诞的大好日子,咱们也休要再提过去那些糊涂案,全都揭过了吧。” “襄桐你说的对,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不提了。只要日后你同二郎能过得好,我就是吃斋念佛也愿意。” “咳咳”。襄桐知道沈家人必是没有放弃她和沈庭的亲事。 不,何止沈家人,现在就连一向和自己站一条线的弟弟都已经倒戈了,大伯和大伯娘也更是乐见其成。 这不,一错眼的功夫,卢氏已经和沈赵氏攀谈起来。 “我瞧着你家二郎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不仅能干体贴还有担当。” “那也不及你侄女孝顺懂事有才干。” “唉,就是这两个孩子呦,老大不小对自己的亲事半点不急,倒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在一旁干瞪眼,很怕哪日不小心被旁个拐带了去。” 白氏听两个人一唱一和,到底天真,“娘和卢娘子也不过白操心,我瞧着桐娘和二郎的好事早晚会成,说不定近在眼前。” 襄桐听着不像,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借口洗手避了出去。 往茅房去的路上襄桐途径一间半掩着门的屋子,从窗子隐约见四五个人在里头品茶,其中便有沈家兄弟和郎大人。 襄桐默默打门口经过,不想生事,哪想到屋里人竟也在拿她和沈庭说口。 “二郎,我一向觉得你是个人物,怎么偏在桐娘跟前就腿软?眼看着人家如今家业渐起,你就不知道早点提了聘礼上门下定?” 说话的是郎琛,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语气,襄桐无意间听了,顿觉着恼,但她又不能推门而入。 另有一个声音也传了出来,颇惋惜的语气,“我听琛哥儿提起过沈二郎和樊氏的旧事,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却阴差阳错没有配做佳偶。若这样的一双璧人都要因些误解和世俗偏见而失之交臂,实在让人抱憾。我看不如这样,我作为二郎旧日恩主,且是樊氏幼弟的义父,索性就替你两家做个大媒,择日代你向樊家亲长保了这门亲,你看如何?” 襄桐停在门口愣住,这说话的人应是南昱王本尊无疑了。若他今日真替沈家开口向大伯提亲,别说大伯他本就愿意,便是不愿意当场也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 那她到时该怎么办?说愿意,好像违背了她的初心;若说不愿意,好像也不全然。 襄桐进不得、退不得,也不能闯将进去当众闹个没脸。 幸而沈庭没有就坡下驴,“这做媒的恩情我想先在王爷您那寄着,桐娘如今尚年轻,且有大的才华和抱负等着施展,我想娶她的初心不会改,也就不怕多等些时日。” 02 南昱王妃的寿宴没持续太久,直到席毕,也没闹出王府代沈家求娶樊家女的消息。 待客人们逐一离去,柏哥儿还被留在郎氏太夫人院子里没有出来。 南昱王和王妃便把樊家人让到待客的堂屋饮茶,王妃汴氏又起身准备亲自去后宅看看。 “你们稍待片刻,我去我婆母那里问安,再顺便瞧瞧是不是柏哥已经睡下了,实在不行便留在王府宿一宿吧。” 襄桐知道柏哥在王府不会受什么委屈,樊大吉夫妇也不如何担心,只是面对身份超然的南昱王难免还有些不自在,便只好由襄桐在一旁叙话。 南昱王其实没什么架子,如果不是今日穿了见客的大吉服,和个寻常儒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眉目间颇隐忍沉稳,想来宁王的性子就是随了他,也就不难解释,柏哥为何能投了这家的眼缘儿。 两头边等便寒暄,闲话间,就说起了襄桐和沈庭的事。 “我平日不是个好管闲事的,只是略耳闻桐娘和沈二郎的的那段旧事,颇遗憾你们如今没能修成正果。” 樊大吉夫妇闻言也很有共鸣,但当着南昱王的面总不能说自家侄女一心想立女户无意嫁娶吧?只齐齐把目光看向襄桐,让她自己作答。 襄桐见南昱王果然提到这事,不想深谈。“谢王爷挂心。我同沈二郎原也没生过什么仇怨,只是眼下不当时,我只想凭着自己本事,看看在这杭州府的商市里能走到何种地步,也不枉我来这繁华盛世走上一遭。” 南昱王见她避而不谈,自持身份,也不继续追问。 “我听说,桐娘如今在陆记牙行做事?且已经做到了分店掌柜之职?” 襄桐猜他是听柏哥或沈家人说起过,知道这一行多少有些令人误解,也不难堪。 “是,我在陆记应工不足半年,就被如今的东家蔡老委以重任,心里感念,同时也踌躇满志。” “哦?听桐娘之意,是乐在其中?”南昱王原本以为襄桐身为女子,能被接纳的行业有限,为求生计才不得已做了这一行的。 “我没入陆记的时候,也曾对牙纪的营生心存偏见,甚至认定老话里所说的‘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但等自己真的脚踏实地潜心做下去,才发现内里和所想截然不同。” “哦?听桐娘之意,是觉得这一行还大有可为?” 襄桐也不否认,“确是如此。”而后又补充一句,“其实很多人对于牙人的偏见,是源于此行中个别人言语不实,两头渔利的恶行引起了不适,再加上牙人只凭一张口,不花一文本钱糊口,有‘坐享其成’之嫌,故而易遭人冷眼。” “桐娘认为这看法不妥?” “其实在我看来,牙人和旁的为商者,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而所谓欺瞒的恶行,也不止在牙行中才有,哪一行里都有欺行霸市或是鱼肉买家的恶人,独说牙行有些偏颇;至于诟病牙人‘空手套白狼’坐享其成的人,也大都没有想过,寻常商人卖的是实打实的商品,而牙人卖的是‘信息’、卖的是‘经验’,是些摸不见见不着的。这一点,其实和百工匠户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卖经验的我能懂,怎地信息也要买卖?”听到这里,南昱王才真的提起谈兴,他虽为了家人安危不过问仕途经济,但又岂是碌碌无为无知无觉之辈。“桐娘再仔细说说。” 襄桐想到接下来的话其实有些僭越,但又不吐不快,终于还是秉持了本心。 “信息也同有形的商品一样,有大把人需要,所以自然有市也有价,而这世间靠着信息牟利的人也不独牙行,且自古有之,而其中获利最大的赢家,其实便是朝廷、是官家。” 第103章 【陈词】 “我倒是不知, 朝廷竟还会靠着什么信息大张旗鼓揽钱牟利了?” 襄桐见南昱王有疑,从容解释道:“商人牟利, 重的是财帛, 朝廷和官家筹谋的, 则是治乱、富民、□□。外延不同, 但内在同质, 都不过是利益两字。” 南昱王看向襄桐的目光立刻又明亮几分, “你继续说。” 襄桐见难昱王没有出言制止她的意思,知道他面上不理庶务,实则也是个胸怀天下、韬光养晦的,遂决定趁着眼下的机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与懂的人听。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斗胆一比, 还请王爷先恕我妄诞之罪。” “桐娘不必如此小心, 你是知道的,我虽是宗亲,但历来不过问朝事, 今日咱们在这一堂之言,不过是茶饭后的闲叙,无关身份,也不会传入他人之耳。” 襄桐听了南昱王的保证, 这才放开了去谈。 “如是,我便僭越了。”“我其实心中有一比较,即是将朝廷比作天下最大的牙行。” 此言一出,南昱王倒还持得住, 倒是一旁的樊大伯终于忍不住了。 “二丫头,你慎言,你怎敢将朝廷比作牙纪之流?” 南昱王朝着樊大伯摆摆手。 “我说了今日无论谈及什么都是杂议,不必惶恐。”“况且,听桐娘如此一比,我还真觉得有诸般类似之处。同样是不侍稼穑,同样是‘不劳而获’,又同样是为了达成某种‘共赢’与‘和解’而从中调和。只是不同处在于,朝廷靠得更多的是手中权柄,而牙行则是全凭着对外间信息的洞悉……” 襄桐见南昱王意会,顿觉不是夏虫语冰。若不是身份有别,都想引他为生平知己。 “王爷所言,正是我这一比较的实质共通处。我就以六部中的吏部为切入点做比。举凡官员任用,除了圣谕天降,几乎皆是由吏部诸位大人根据候补人选的性情、才干、人品、资历等诸多因素综合考量,再匹配空缺位置的基本要求、内部人情关系、特殊的术业技能等等等等,具一一匹配以表上奏待天子裁夺,最终形成如今官场上百家争鸣的士林景象。” “王爷觉得,这吏部所做的事,和牙纪中的哪一类颇相像?” 南昱王笑了,“你这是自己不敢说,偏诓我替你代言呢?有何为难,你想说的是把吏部那帮老头子比作人牙子吧?” 襄桐面上一赧,“王爷深解人意。” “不过经你这么一比,确是有那么点意思,说穿了都是要给东家奉上有才干且适合的人选。还有吗?关于你方才的‘信息’牟利只说又作何解?” “如果说吏部任用人员,全凭着掌握入围举子进士的既往信息,还不大显得出靠‘信息’治乱富国的迹象,那么我就拿一城之治具化方才的论调。” “就拿咱们杭州府来说,想要求得长治久安,事事都离不得掌握‘信息’二字。大到城内有多少坊廓主户、客户、附户;村落有多少耕田、劳力;府库里准备了多少仓粮应付灾年;明春又该预备多少粮种作为硬性作物以便供给日益膨胀的人口嚼用……小处更是不可枚举,譬如民人的屋舍够不够多,是不是要新增公租的楼屋;行市上满足日常需度的茶米油茶物价如何,需不需要从外省引入补足调剂物价……林林总总,我想任何一条政令下达都是有的放矢,都离不开大量的信息采集分析,所以我说,朝廷是基于信息具化的情形在为国牟利。” 南昱王点点头,“这么说来,你这想法虽朴实无华,但确是字字在理……只是可惜了,你是女子,不能如朝为官,不然也定能成为一方干吏。” “王爷谬赞了。不过我却觉得,纵使不如朝为官,在牙行中一样可以为国分忧,为民出力。” 南昱王知道襄桐不是个空口说大话的铜臭之人,说的话也定是有的放矢。 “那你索性说说看,这小小牙行,如何谈得上为国为民?” “是,那我今日便替牙行在您这里正个名。” “其一,牙行利国利民的最明显之处在于‘财税’。据咱们大颂律令,凡田土、屋舍楼店买卖,必须经由牙人做保方可在官府取了红契。牙行在这一过程中,于国最大的作用便是确保买卖者不会逃税避税;于民,在交易中,牙行的保人也不是随意便当的,只中间‘遍询亲临’一件,就省去了买家误入手有争议纠纷的族产,省去了日后的一场兴讼纠纷。” “而且,自上季始,杭州府已经在我们陆记试行‘揽税’,解决了府衙和商税院人手不足的问题;同时,商户们不需去衙门口办事,既节省了等待的时间,又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花销。” 南昱王了然,“你是想说那些孝敬吧?这是官场陋习,实在不可取。” 襄桐还不至于豪放到公议官场私收“贿赂”的丑闻,只继续往下陈述。 “其二,牙行久在市井,最是能够掌握街坊间人员和田产、房产的变动,能及时为官府补足滞后不实的消息。就拿咱们城内坊间沿用的‘鱼鳞册’来说,其中只会记录主户的信息,且每一季或半年才更新一次,而那些赁屋的人家,多半是名下没有房产的‘客户’或是流民,并不在官府的籍册上,而里正虽也会登门相询,毕竟提笔能写的在少数,最终错误遗漏百出,倒不如存放在牙行的租契,至少有具体的名姓签押。” “其三,牙行的存在,可以改变既往商行里‘行霸’欺人的现状。” 南昱王少接触商户,不禁疑惑,“何为‘行霸’欺人?” “简单来说,是凡买卖有规模的行当,都会有积年的元老或是德高望重的行内翘楚被选做行首,初衷是领挈行内众人一起抵御风险、共同发家致富;但时日久了,人心总有不足,作为行首的那家,因自己本身就是行内人,利益当前难免会排除异己,或是干脆就是德不配位,想趁着手里有些权柄牟利,致使很多本本分分的商户得罪了小人而无法继续立足。牙行的存在,便是给了这些受人打压的弱者一线生机。须知,如今的买卖,以水上的营生获利最丰,外地航船到了咱们本地采买,若是没有固定货源,总要寻了保人才敢入手。牙行不是行内人,且为了往后口碑轻易不会作假,反而比所谓行首更应得人信重……” “原来竟还有这许多门道……这些桐娘都是跟谁学来的?” “有一些是跟着我如今东家陆记的蔡老学的,还有一些,是我近来体会到的。其实还有一些不成形的想法,比如说在揽税之余兼代人招工、替刚起步的良心商户营造口碑、打破旧有行业壁垒、以及给商户们做客观的考评以敦促优胜劣汰,诸如此类,都还只是设想中……” 南昱王听得目瞪口呆,“幸亏杭州知府人不在这里,不然他不是落泪就是冒汗了。” “啊?”襄桐一时没明白。 “他要是在这里,发现你这些设想简直是在‘治理’一座城池,而他这三年来只知道吟诗作赋攀附权贵,你说他还坐得住?” 襄桐瞪圆了眼睛,“您方才不是说,这些话不会告诉旁人的吗?我这个人胆小,可不敢和咱们杭州府的父母官做比,且我有关牙行的设想,也均是为了辅助官府做些不易开展的细枝末节。” 南昱王高深一笑,“你还有什么不敢,你方才都把吏部天官比做人牙子了!” 襄桐低头闷声答话,“这人牙子的话方才好像是王爷您亲口说的……” 第104章 【破土】 01 立秋过后, 就到了七月流火的季候,而陆记城北分店开张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正定在了七月初十。 襄桐最近忙着筹备新店开张的琐事, 有时连饭都忘记吃, 甚至连柏哥读书的事也都不大顾得上, 沈庭每日准时准点送来三餐, 又接送襄桐在城东灯花巷和城北间往返。 襄桐心里越发过意不去, 知道沈庭这是把他自己铺子里的活计全权甩手给崔家夫妇和庆哥了,所以等到七月初五,她把开张的事忙的差不离,马上就和沈庭商量起他家的另一件悬而未决的大事:农田里出产的甜蔗应是有不少该熟了。 “二郎是打算把蔗砍了继续拉进城里售卖还是想试试用蔗制作糖霜?” 沈庭见襄桐最近忙得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哪肯再让她分神。“先头我试着做了几次, 都没有成功。还是在城里卖了吧, 图个省心。” “若是都卖的话,就不大划算了,可能只将将和种粮食持平。我看不如这样, 这两日我得空,跟你去霍山一趟,看看我从书上看来的制糖法子到底管不管用。” 沈庭有些不放心,“你最近那么忙, 能抽得出空来?” “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官面上请了知府大人亲自来揭匾,店里的人也都跟我把核税的细节学得有模有样,请帖前两日都发了出去, 连商税院给出的名录我也都事先过了眼,应是比在城东更顺利些。” 沈庭想想,觉得难得和襄桐相处,于是动了心念,“要不,就后日?” 襄桐应了声“好”,随即才反应过来,后日,那不就是七夕乞巧节吗? 但都已经答应了,她也不好再改口,不然倒似显得心虚。 “那这两日你先将制糖的家什都准备好,后日一早咱们就进山。” “你放心,当初双驼岭的悍匪把制糖的家伙都存在了库房,我上回试验时就用过,都是现成的。” “好,那你这两日再寻人砍上些蔗,先不要断成小截以免走失的糖分,等我去了再仔细料理。” 事情定好,襄桐也不如何担心,她想着到时也不独去,或是带着柏哥儿,或是叫上庆哥,省得只她们两个怪尴尬。可不成想,南昱王初六突着人来说七夕那日让柏哥去趟王府,只因郎太夫人觉得柏哥如今的私塾教得太过浅显,于是特意请了先头承哥儿的蒙师回来,到时让柏哥和王府将满五岁的次子一道读书。 襄桐原想辞了,但郎太夫人坚持,且称,承哥的这位师傅可是当世大儒季三孝的关门弟子,因无心仕途且和郎家交好才肯屈尊的,如今机会难得,让襄桐不要多有顾虑,只为了柏哥成材打算。 襄桐纵使不愿意太过麻烦王府,但人家一片诚意,且还事关柏哥前程,她也只好和家里人愧受了。 当然,柏哥要在王府读书,就要住到城北,可樊家药铺的五间屋舍连人带药已挤挤挨挨,显然不够住,于是襄桐又不得不留意在王府左近的住处,以便于赁下供柏哥上下学和她自己住。 还不等张罗,郎□□人发话做了安排,“何须住去外头找那不知根底的屋舍,王府那么多空屋,闲着也是闲着。你家若是不放心柏哥独自过来,只管安排了人同住就是。” 襄桐不止担心太过麻烦南昱王府,更怕柏哥成日住在那处,愈发和家里爹娘生疏,再掂量不清楚自己身份。 反倒是樊大吉夫妇听了一致点头,“即使再租了房舍,也无人能分神去照顾柏哥,二丫头忙起来怕是自己连饭都顾不上吃。何况,郎太夫人想来也是真心疼爱咱们柏哥,有他在跟前也算是成全了她作为长者的慈爱之心。” 最后无法,樊家到底同意了让柏哥住进王府客院,而襄桐这个二姐,为了每日能和弟弟见上一面,往后也暂时和他同在一处小院住着。 昱南王怕姐弟两个出门不便,还准备在那院子里开了角门,可以让他们自行进出。 让王府如此体恤照顾,襄桐只当是因为柏哥懂事,郎太夫人想念长孙移情的缘故。 其实昱南王肯让他们姐弟住在客院,还大开方便之门,半是觉得柏哥侍奉母亲劳苦功高,半是缘着赏识襄桐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德才兼备不输男子的奇人。 他有心推波助澜一把,端看这奇女子凭着满心抱负,在这繁华的杭州府能走到何种地步。 樊家人不知南昱王的心思,只答应在王府侧门修好后就暂搬过去。约么正是在七月初十前后。 02 七夕那日早起,天空阴沉沉的。 襄桐前一日已把店内琐事交托给二柜李烊管着,且从她爹娘遗物中寻出了两本古籍,一本叫做《糖霜谱》,一本叫做《上古说香》。 前者是讲如何用蔗制糖的,而后者是讲古来已久的众多香料。其中有一节专门介绍了沉香,上头还有几种沉香树种的白描图。襄桐打算把这两本书都暂先借给沈庭,这样即使她不在,也不会耽误沈家制糖和研究山谷树种。 沈庭果然一早就迫不及待驾车来接襄桐,只是车板上,还坐着人小鬼大的庆哥,赶车的沈庭则难免脸色发黑。 襄桐稍稍安心,不是两个人独处就好。 三个人直接去了霍山村沈家的旧宅,因沈庚带着沈赵氏住进了府衙,这处已经空置了不少时日。 襄桐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也不禁唏嘘。 她在沈家过活的那段时日,着实有着许多开怀和感动的时刻。 庆哥也跟着搅乱她的心事,“樊二姐,我先带你去后院看个好东西。” 襄桐看向门口正在卸车辕的沈庭并没往这头瞧,她也好奇庆哥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于是果然跟着绕到了后院。 此间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原本种了满地菜蔬的垄沟如今因主人的离去已经荒置;沈庭当初给鸭子挖的游水池已经排空了水,就连从前鸡棚的位置都已经空了出来。 本来追忆往昔的襄桐顿时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原来在沈家的时日有那么多让她割舍不下的自在时光,虽然忙碌,但却令人甘之如饴。 她当初,也正是因着在沈家的时日过得太过舒坦,才险些耽溺于一时的安稳。 庆哥见襄桐环视了一周,也没发现后院的不同,直拉了她走到南墙底下。 襄桐先头没留意,待低头仔细一瞧,脚边泥土里,一株半臂高的幼苗正努力伸展着它的枝丫,抖擞着它的嫩叶,给这原本已呈现颓相的空院平添了一抹生机。 “这是,枇杷苗?”襄桐有些不敢置信,按说以沈庭当初种枇杷的手法,它不该发芽的。 沈庆在一旁洋洋得意,“其实这一株并不是当初二哥最早种的那一株,只是后来二哥专门寻了林户的人求教,这才赶在入夏前把幼苗种出来。大哥看二哥对这幼苗照顾的上心,不在的时候还托隔壁崔家帮忙浇水施肥,便说要把树移栽到杭州城里。二哥怕好不容易养活的幼苗中途再蔫了,宁可隔断时间回来看看,也不许人动它,你说,我二哥是不是个憨傻的?” 襄桐目光定格在眼前算不上繁茂的幼苗之上,“你说得对,你二哥确是个憨傻无比的实心人,不过,也最是有韧性。” 第105章 【温情】 01 再回到前院, 沈庭已经初初做好了准备工作,襄桐掩藏好脸上的表情, 看向满地的工具和院墙边的磨盘与蔗杆, 赶忙将带来的古本拿出来。 “按着这书上所说, 寻常百斤蔗能制出近二十斤糖, 咱们如今只是试炼, 便先取个几十斤练手吧。”“先取粗实的蔗杆削皮, 再断成钱串薄厚的短节。蔗越老越好,每节也稍薄些易出浆。” 沈庆挠头,“竟是要先去皮吗?咱们上回听说很多制糖的糖匠都是连皮一起舂捣的就直接切段榨浆了。” 襄桐解释,“也不是一定要去皮,但带着皮入碾榨出的糖浆少, 杂质多口感不纯, 而且残留的废料拿去喂牲畜也不若纯蔗渣易克化。” “对哈,蔗渣还可以给银子吃,可别伤了它脾胃, 我这就去给蔗剥皮。” 襄桐便从一应工具中选了两个和书中图样相似的出来,“这个应是蔗削和蔗凳,把蔗杆先按节破成大段固定在凳子的空洞里。你们试试,千万别伤了手, 我负责用铡刀给去了皮的蔗肉切段。” 几个人手脚利索,不到半个时辰,就整治出整整三大木桶蔗肉。 沈庭见数量差不多,赶忙去把银子套牢在磨盘接上, 又蒙了它的眼。 襄桐上前查看了一番,这磨盘底端带倾斜的槽口,她又在出汁位置正下方台石处放了木桶。 再看银子距离磨盘的远近,应是刮碰不到,这才让沈庭开始往磨孔里填蔗,银子闻到了蔗香,也不用人驱策就阔步往前奔起来,只一瞬,磨盘槽口便有大量汁水源源不断涌了出来。 三个人又在一旁紧着填蔗。又小半个时辰过去,原本的三桶蔗成了两桶多的浆,这便是制糖用的原浆。 “接下来就是要反复熬汁。” “咦?还要反复熬汁啊?”庆哥再次暴露了上回沈家制糖方法的不足。 “多次熬制是必要的程序,这样不止加速糖霜失水析出的速度,更是要通过蒸煮分离糖浆中的杂质。” 因沈家没有能盛放得下三大桶糖浆的锅瓮,而先头匪窝子里的大釜并没有带下来,沈庭只好又驾车走了一趟把盛器取来。 糖水在灶上熬了一炷香的功夫,锅里便翻涌起大量的浮沫,襄桐细心一一瓢出,又轻轻搅动釜底,以免浓稠的糖浆“挂壁”。这一晃,又小半个时辰过去,釜内的糖浆只剩下个三四成左右。 “这就差不离了,接下来就放着它冷却,让所剩不多的杂质沉淀分离。” “那要放多长时间呢?” “时间长一点最好,最少半日,最多三日,不然糖浆的纯度不好,析出来的不是糖霜,而是糖沙和碎块了。” “那是不是最多三日后,咱们就可以等糖浆结晶了?” “哪有那么快?且还要再煎煮两回呢,且中间每次都要间隔些时间静置放冷却。什么时候等糖浆浓稠到筷箸能挑起糖丝,才能放在阴凉处结晶,且结晶后的霜糖还要再经暴晒,才算真正成型。” “还要那么多步骤?难道咱要一直在这里看着它?” 沈庭看庆哥一脸纠结,在一旁安慰,“若能得了好的糖霜,再麻烦也值得。桐娘不妨把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你往后事多脱不开身,也不必折腾。” 襄桐也不作假,忙把带来的两本古书递给沈庭,“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照着书上来,咱们头回试炼,先别想着如何改进,只先做个成品出来,也好立些信心。” 至于另一本沉香木的事也略提了一嘴,不过恐怕要等天气转凉山里的蛇虫冬眠才好探看。 沈庆见短时间内竟吃不上糖霜,不觉失望,他可是冒着被二哥胖揍的风险厚着脸皮来的。 既然接下来要让糖浆静置,沈庆也不愿意空等,他摸摸扁平的肚子拉扯住襄桐衣袖,“我许久不曾吃樊二姐你烧的菜了,要不趁着今日得空,再为我们辛苦一回呗?” “可是这里什么菜蔬都没有啊,也没有碗筷。”襄桐也不是故意推诿,而是以为沈家搬走几乎只留下空屋。 “我二哥经常回来,东西没尽搬空,碗筷倒是留了一些,至于菜蔬和米面也好办,你们在家等着,我半个时辰后准能把东西张罗全喽。” 襄桐和沈庭面面相觑,又见庆哥把低头吃蔗渣的银子重新套了车辕赶出去,不知道这小子在搞什么鬼。 等了总有近半个时辰,庆哥果然满载而归。 车板上除了足够七八个人食用的荤素食材,竟还坐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手里还擎着几朵或是绽放或是含苞的晚荷。 襄桐最先乐出声,“庆哥你这是带玉姐儿来串门子啊。” 庆哥颇豪气地说,“她是我的跟班,待会儿还能给二姐儿你打个下手。” 沈庭也笑了,“你倒好意思,让人家客人帮忙。” 玉姐从车板上跳了下来,也先给两人问好,随即揭了庆哥的短,“他才可是诓我说带我吃好吃的我才出了门,结果又是让我跟着看车,又是帮他打掩护,好不容易到地方,竟还不放过攀我做白工,沈二哥,樊二姐可要给我做主呢。” 襄桐知道玉姐不是真的置气,笑着捶了庆哥一把,“你也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姑娘?” 庆哥一脸无辜,和玉姐分说,“我让你看车,是因为我要去菜市采买;让你在荷塘边放风儿,是为了摘莲蓬、采荷花送你,至于我答应请你吃好吃的,那也是真真的,你是没见识过樊二姐的手艺,比城里酒楼里大师傅的手艺也不差。我可真不是为了让你做苦力……” 襄桐看两个活宝在那斗嘴,并不担心,反而不由地嘴角含笑。 她不再掺和,只先一步把车板上的食材一一拣了下去。 不大会儿,庆哥就拿着朵初绽的荷花,满脸喜意凑过来。 “拿,这是我代二哥送给二姐儿的节礼。”说话的时候故意挤眉弄眼。 襄桐错愕,这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七夕摘花讨小姑娘欢心了?这还不算,竟连他二哥那份也一起带上了。 “这花不错,我受了三郎的花,也承你的情。” “嘿嘿,承谁的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二姐待会儿一定要多做些好吃的。我做了半日劳力,这会儿是真的饿惨了。” “你放心,待会儿短不了你的。” 庆哥一边跟着搭手一边又追问,“那二姐儿今儿个都做些什么菜色?” 襄桐方才搬抬的时候就已经掂量过,这会见了手中荷花和脚边莲蓬,心念一动。 “主菜嘛,就做莲房鱼包,酒煮玉蕈、黄金脊,配菜吃东坡豆腐、脆琅玕、蜜渍三丝,主食下个椿根云吞,你们看如何?” 玉姐不禁听住了,“光是这些菜名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了。” 庆哥见襄桐肯下功夫也十分开心,但忍不住问,“什么是莲房鱼包?二姐是要将二哥送你的花给吃了吗?” 刚安置好银子的沈庭也在一旁轻轻咳嗽,虽说花是庆哥采的,也是庆哥替他送的,但若真被襄桐做成了盘中餐,他也觉得有些失望。 襄桐的回答果然印证他们猜测。 “这莲房鱼包啊,从前可是道宫廷名菜,确是要用到荷花和莲蓬两样,我偶然从本志怪杂谈里看来,从前就想着一试,今日也算正得其时,不过我并不知道做出来的味道如何。” 玉姐看看手里的荷花,也不嫌事大默默递了过去,“那这一朵也给樊二姐做菜用吧。” 一旁沈家兄弟顿时陷入了不可言说的低迷情绪中。 襄桐已经开始张罗,“一会儿二郎三郎管着洗菜烧火添柴,我带着玉姐上灶。” 庆哥一脸郁卒应了声好,还是老老实实先去打水洗菜。 沈庭去劈柴烧火,也闷不吭声。 襄桐和玉姐默契相视一笑,不管那两兄弟的苦闷,只搬来了小杌子在院子里开始拾掇莲蓬。 …… 沈庆这顿饭吃得肚儿溜圆,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莲蓬。 莲蓬被挖空了内瓤,填满了鳜鱼,又上锅清蒸,淋上了荷花加糖浆熬的汤汁,那味道鲜美极了,甚至让他暂时忘记了两个女人‘辣手摧花’的‘恶行’。 “二姐儿你若是在城里开家馆子,准保日日客似云来。”沈庆边说边把最后两个莲蓬分别放进玉姐和自己碗里。 玉姐也在一边点头,“确是万里挑一的手艺,我只恨自己肚腹装不下许多。” 倒是沈庭在一边老神自在,只埋头把碗里的最后一个云吞放进嘴里。 襄桐听着夸奖不以为意。“若你们想吃,下回进城寻我就是。” 话虽如此,众人皆知襄桐马上要开始忙了,到时哪有功夫做个伙夫。 饭毕,庆哥和沈庭主动包揽了洗碗刷锅的差事,襄桐则带着玉姐把剩下的两朵荷花寻了个破口的水缸养了进去。 庆哥一回身看见粉嫩的荷花馨香阵阵,这才重新挂了笑容。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几个人在沈家旧宅盘桓了大半日,到走时均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止是因着襄桐出色的厨艺,更是因着周围涌动着脉脉温情,柔和的让人不忍心打破。 最后还是襄桐最先开口,“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快到城门时,阴沉了整日的天空终于落起了小雨,不大会儿便氤湿了他们的衣裳。 途经西湖时,庆哥便从荷塘里摘了三片大荷叶,只当做伞顶在头上。 沈庭双手驾车腾不开,襄桐便坐了他身边,将最大的荷叶遮在两人头顶,从后头望去,就有种相互依偎的错觉。 沈庭望向仍是一脸淡定的襄桐,总感觉身边的人似和往日多了些不同。 等将人平安送回家,沈庭才后知后觉,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在霍山村相互支撑陪伴的那段时光。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沈庆:onz,二嫂和玉姐把咱们送的定情信物给吃了! 第106章 【渐入佳境】 01 七月初九, 南昱王府午后派了府里大管事亲自来接柏哥儿入住,襄桐作为“陪读”也简单收拾了行囊一起过去。 樊大吉和卢氏对着即将寄居的两人千叮咛万嘱咐, 大都是不要给主人家太添麻烦之说。 安置妥当后, 襄桐带了柏哥亲自去向郎氏太夫人和王爷夫妻致谢, 还见到了柏哥儿未来的师傅, 果然是个学富五车仪表端方的谦谦君子, 周身有着超脱豁达的不凡气息, 言语间又充满了为人处世的大智慧。 相信跟在这样一位名师跟前,柏哥儿的学业定会突飞猛进。 郎太夫人想得周到,除了一应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准备齐当,就连姐弟两个的日常起居都派了两个女使精心打理。 襄桐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奈何女使们苦求, “若两位不肯让我们服侍, 定会遭了主人厌弃……” 襄桐想着自己往后确是没有时间事事亲力亲为,也不能毁了旁人差事,索性多打赏些银钱, 只当是花钱雇来的帮手,也教导柏哥以礼相待。 没有了柏哥衣食住行的后顾之忧,襄桐终于把大部分心力重新放回到陆记新店开张的琐事上。 次日一早,襄桐特意换了身见客的玄色大衣裳, 把额发梳起,只绾了个端素持重的发髻,又插戴了白玉簪。 看着铜鉴里略显老气的自己,襄桐甚是满意。 今日是她所掌管的陆记城北分号开张的大日子, 虽说事先已准备的十分充分,还是要小心谨慎着好。 毕竟女子行商不易,尤其她如此年轻,定是有不少人心里你拈酸不平。 辰时三刻是相师卜定的吉时,襄桐卯时初刻就已经到了新店坐镇。 除了蔡老这个大东家、陆记各个分号的掌柜早早过来帮忙,倒是少东家没有露面,稍一打听,原来是进京和当地的牙行谈合作去了。 沈家三兄弟也在辰初就提了厚礼现身。 襄桐寒暄问候,“怎么没见白夫人过来,上回她说想吃符春斋的素果饼,我今日特特预备了些。” 沈庚一边说着“内子身有不适不宜舟车劳顿”,一边掩饰不住眼里喜色。 襄桐福至心灵,难道说,白氏竟是有了身孕? 看破不说破,襄桐知道妇人孕时头三个月不好声张,体贴地没有当面揭破。 “那就劳烦沈大人替我将素果子和酸梅子带些给您夫人,想来她眼下是喜欢这一口的。” 沈庚意会,且欣然接受,随后拉着沈庭和沈庆去两旁,把时间留给襄桐招待旁的宾客。 庆哥在身后嘟嘟囔囔,“眼看大嫂都要给咱添小侄子了,二哥你还不着紧着些?” 随着宾客们陆续到场,离着吉时也就越来越近。 蔡老端坐上首,看着襄桐在人群里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不觉捋着胡子点头。沈庚作为眼下唯一的官身,坐了蔡老对位,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得力的助手,我沈家怎就没福气得着?” 蔡老近来听说过襄桐进城前的旧事,知道沈樊两家渊源,只假作咳嗽两声,并不敢接着话茬。 他心里腹诽,要是当初你沈家和樊家早早结了亲,如今也就轮不到陆记沾光了。 可是蔡老也知,这沈家依旧对襄桐穷追不舍,他甚至觉得,若襄桐哪一日改了主意许嫁,也是大有可能的。 看来要越发珍惜襄桐在陆记打拼的时光。 辰时两刻,知府大人穿着便服过来了,满屋子的人均起身相迎。 众人分主次重新落座,一时间宾主尽欢,场面好不热闹。 襄桐知道知府肯来,是蔡老“孝敬”足的缘故,并不是真的和陆记小小商户如何交好,所以应对起来不敢掉以轻心。 没想到知府大人却表现的分外礼贤下士,也极热络,甚至还主动出言关怀,“你年纪轻轻,就能得你东家信重,将来的成就定是不可限量。” 襄桐只得起身施礼,“民女实在惶恐,当不得大人如此盛赞。” “诶,樊氏不须过谦,那日在南昱王府我偶然听到王爷谈起你家和王府的渊源,我那时就想着,能被咱们杭州城封主看重结下义亲的人家,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呢?今日瞧着,你们姐弟果然皆是人种龙凤。” “全仗着王爷宽仁、王妃和太夫人慈和,才对我樊家如此照顾。”襄桐不欲仗着王府造势,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时间不早,还请大人屈尊移步,到门口揭匾迎神。” 02 陆记开张那日格外顺利,尤其是知府大人的亲临,在这杭州城里商户人家并不多见,听说上一回知府屈尊出席这种非官方的庆典,还是在他续弦夫人的族亲过五十整寿暨新店开张时的事。 襄桐直说是蔡老结下了善缘,才使得动一府之尊亲临。 蔡老却不居功,“若不是桐娘你和咱们封主家走的近,我便是再有神通也孝敬不到地方。” 襄桐赧然,她竟不知不觉狐假虎威了一回,可还是不可置信,毕竟如今宁王殿下前途叵测,而作为宁王生父的南昱王本身并无实权,财帛上恐怕连杭州知府一年的“孝敬”钱都不及。 还是沈家兄弟向他道破了实情。 “这杭州知府是朝中潘相公的得意门生,而潘相公历来是个‘和事老’,从不肯轻易得罪人,咱们知府大人更是将这一原则贯彻地青出于蓝。说穿了,不过是个骑着墙头看风向的主儿。你看着他面上对南昱王府恭敬,甚至偶尔还要伏低做小,但若真遇上中宫那位的族人,只怕要将腰弯得更低,你从售糖一事就不难发现,若不是他这个父母官撑腰,玉家哪能垄断城里的糖霜买卖,所以日后,你对咱这位两头逢迎的府官大人,万不可掏心挖肺,只当是个泥胎菩萨,寻常拜拜就得,可千万别寄往太高。” 襄桐受教了,不仅自己时刻警醒,还督促底下人,万万不要以为陆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靠山,凡事都要做到严谨公正,低调小心,以免哪日式微,成了旁人攻讦的口实。 李烊在一旁再三保证,“掌柜的放心,咱们店里的人你还信不过?都是你一个一个筛豆子一样挑出来的,且还经你言传身教,纵使不是什么大才,但都是稳妥踏实的人。” 襄桐知道也不能矫枉过正,毕竟行商之人又不是做学问,太过呆板无法应对市面上形形色色的人。 陆记开张前半月,襄桐忙了个昏天暗地,盖因上一季过去不久,近来是商户纳税之始,很多信誉好的商家集中扎堆过来缴税。 襄桐虽把核税收税之事全权下放给底下人,但每日还是会将其中数目过巨的一一重新核定,又分别抽查了些税额居中和略低的,除了其中一个文书笔误将两处数字写反了,并无徇私或作伪的地方,她才稍稍放心。 八月初,扎堆缴税的人陆续减少,襄桐缓口气,这才拿着自己汇的总账到蔡老跟前汇报。 “城北共有商户三千零一十三户,匠户一百五十四户,又有外地途径的游商来投名认税者一百零四起。咱们上个月共接待了一千零三十六家商、旅,以大户和中户居多,除去商税院直领的田税、地税、房税、酒税和盐税等,统共应缴两百一十二万又九千零四十六贯钱,实缴两百一十二万又八千二百三二贯钱,其中差额,是去年有几家献木修补凤凰山行宫的木商享受减免。按了千中取二,我们陆记应得的佣金是四千二百五十六贯,我做主将整数换了银票,悉数在此,还请东家过目。” 蔡老只稍稍在末页扫了一眼,便把册子和银票放在一旁,“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中秋将至,我想不若在那日我设宴犒赏全店,你意下如何。” 襄桐自然应好,随即又抛出了她的想法。“如今揽税之事伊始就已经走入正轨,我想,是不是可以按着我先头设想,把那些利好商户的便利之事张罗起来了?” “会不会,太急躁了些?” “也知不该操之过急,但咱们陆记如今一家独大,且比从前只做经纪时候获利还丰厚,只怕很快招了同行眼热,若不趁热打铁,将来缴税的商户笼络住,恐怕新的揽税之处渐起,恐有人图了距离和时间便宜就不来咱家了。” 蔡老觉得这事有利有弊,襄桐的那些个想法,虽然表面利好商户,但也太得罪人,尤其会侵害某些行业行首的权威。 襄桐又恳切请求,“若真出了事,我愿意一人承担骂名,大不了引咎辞工,绝不连累您和店里。” 蔡老哪会做那卸磨杀驴的人,见襄桐如此踌躇满志,终于点头,“那你凡事小心,且不要躁进。” “您放心,我省得的。” 03 襄桐做起事来一向是谋定而后动,这回定下的策略叫做“徐徐图之”。 她不急着在店内张贴各类或是造势或是宣传的布告,而是先分门别类宴请了许多行业的行首和元老饮宴。 席间觥筹交错,襄桐便向众人抛出了第一个饵。 “蒙诸位信任,肯在我陆记积极配合向朝廷缴税,我总想着,既然收了诸位的佣金,总要想法子回报一二。恰前两日,有过往的商船的大买主向我打听城里物美价廉诚信可靠的土产,也好补满船舱沿途售卖出去。我虽心里初初有些盘算,但想着诸位皆是业内的翘楚,这事也不好越过你们擅专,所以今日便趁便问问诸位,可有上佳的商户推荐?” 恰今日宴请的是本地香料商人,因近日舶来的“蔷薇水”等外邦香料多受青睐,而本地土香严重滞销,众人均表现出空缺兴趣。 这个说,“我家香铺自制的苏和香堪称杭城一绝,樊掌柜不若帮我问问那船商的意思?” 那个也道,“苏和香如今可不当季,眼看深秋将至,安眠和止咳的鄢陵香才当其时。” 又有人反驳,“船商既来寻好物,樊掌柜定要看看我店里的沉水香和沉香木,真真的香中翘楚,若在往日更是千金难寻……” 襄桐都不及接话,一旁黑了脸的香市行首沉声咳咳两声以作示警。 “好了,你们这七嘴八舌的,恁聒噪,倒让樊掌柜的听谁的好?” 众人向来唯这位焦行首马首是瞻,听了他的话,才惊觉方才表现的太过急切,均收声不语。 襄桐也状似认同,“谢焦老体恤,想来诸位东家掌柜也是古道热肠,怕我一时没个主意,这才帮我分忧。” 焦行首见众人期盼地看向他,复又朝着襄桐请教。 “方才樊掌柜的说,有船商想购些土产,却不知需量多少,又有没有什么限制?” “船商倒有两位,一位已经决定带些团茶和瓷器往西边去,还有一位怕好物多了反而贱价,便想选些别个不重样的,我倒是觉得,诸位售卖的香料若是品质不差,还真是上选。至于数量,他统共有两条商船,一条已经装满了布匹,另一条空了半个底仓。” 焦老听襄桐口气不似作假,斟酌了一番探问,“那樊掌柜可否帮我们引荐一番?” “这个怕是不大便宜,只因那船商上回被些个本地商户搅扰得不胜其烦,换了两回邸店都被人寻了行迹,这回特意嘱咐不想轻易露面,待事情有了眉目才好约谈。焦老若是行里有合适的商户,不若推荐一两家,等那船商有意我再帮你们斡旋。” 众人一听是这么个情状,均殷切看向焦行首,都期望他这个时候能举荐自家铺户。 焦老却没当场表态,“这事,容我回去同在座的诸位商量后再来答话。” 襄桐点点头,“这个自然,只是不好让船商久等,且还有别行的东家们也都在打听,若是被捷足先得,恐也不美……” 几个人再不心思吃饭,一刻钟后便齐齐辞了出去。 李烊全程陪在末座,见众人离去不免费解。 “掌柜的不是想打破各行各业行首霸市、欺负弱小的局面吗?怎地如今反而主动寻他们商量?”“而且,左舵头不是下个月才走吗?且他三条船空着两条,掌柜的故弄玄虚,是有什么大事瞒了我吗?” “别急,这饵才入水,还不到提线的时候。你我且等着看那些行首元老们利益当前能不能做到无欲无求、一碗水端平。” 李烊瞬间懂了,“掌柜的,这是要让他们从内部自己瓦解啊。” “若哪一行里的商会真的讲究个公道持重,自然不会让我得逞。我倒是很期待这般结果。” 第107章 【水到渠成】 01 事情的走向和襄桐预料的并无太大出入。 各个她宴请过的商会行首均着人送来了举荐的名录, 襄桐稍一打眼,就看出上头罗列的, 几乎均有着行首们自家买卖在内, 或是捎带上交好了一两户。 李烊在一旁感慨, “果然商人重利, 这个时候也没人愿意假作仁义, 都忙着假公济私起来。” 随即他又问道, “接下来怎么办?果真要把这些名录给左舵头送去吗?” “不急,你这一两日先着手下经纪分地段查看下名录在册的那些商户,有没有哪家是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省得推荐给左舵头砸了自家招牌。” “然后呢?还要被那些行首们牵着鼻子走?” “这一回,且先如了他们的愿。不过我相信, 下回咱再张罗这样的好事, 那些榜上无名的商户待看透所谓行会不过是维护极少数业内大户利益的工具,迟早会主动找上咱们。” “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咱们这回就不能直接向所有来交税的商户同时公布有客商来采办的消息?这样不会让人误会, 咱们其实也是和那些行首们站了一头吗?” 襄桐耐下心思解释,“这件事我是经过仔细考量的。首先,我宴请那些行首们饮宴,一为当面试探他们底细, 不是每个行会都是损人利己的小人在把持;二是为了麻痹行霸们的防人之心,先做个样子,等他们掉以轻心,我们再给予奋力一击。” “更重要的是, 虽然很多实力不够强大的商户时常受了行会的盘剥或打压,但他们从前除了依赖行会给予他们的支持,并没有太好的求存之法,甚至在有声有色将要奋起的时候,只因着行会里行霸们众口一词的诋毁就会彻底再无翻身之日。所以咱们若贸然倡导众人越过行会直接和我们谈合作,大多数人是不敢冒头招祸的。” 李烊根据襄桐的引导,已经彻底解除了疑惑。“我明白了,若这一回,咱们推荐给商船的货物真能够脱手获利,那些中底层的商户才会真的相信,除了所在的行会之外,他们还有别的可行的选择;而同时,他们也越发会认清商会的行首们在利益当前,只会顾着填满自己的钱袋,才不顾别个吃糠咽菜。”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咱们必须得迂回着来。毕竟我这个掌柜的和咱们新店一样,眼下还不够硬气,等什么时候市面上半数左右的商户愿意脱离商会和咱们打交道,那些所谓行首们自然再不足为惧。” “掌柜的,我不得不说,你实在是个特别大胆之人,但你做的决定,又总是让我感到十分稳当,且又大快人心。” “没法子,我就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穷人,但凡有些许能力,总想着尽我所能改善不公的地方。” “那我这就着人去查名册上商户们的底细,这个时候,万不能鱼目混珠,伤了左舵头对咱们的信任。” “你说的不错,要不是左舵头和我旧邻章大郎交好,他也没想过靠牙行寻商户。其实大部分外地客商来了,哪个又不是先寻了行会问价,至少出了事还能拉上保人说理。” “掌柜的不用怕,若论做保山,哪个能比咱们做牙行的更有底气?咱们可是清清白白,无论荐了谁去,钱都揣不进自己腰包,再公正不过……按着你这个思路发展,我相信,往后再有外地游商往来此间,头一个想到能问事的地方,便是我们这杭州城里规模最大,也最具公信的陆记牙行。” 襄桐听着李烊畅想,也适时提醒,“我相信咱们陆记会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但与此同时,随着咱们自己的壮大,尤其要注意保持最初的本真之心。尤其面对以后可能发生的外在诱惑,万万不能起贪念、失公允。”“我们不妨先立个规矩,若哪个牙纪敢利用差事之便私底下收受买卖双方的好处,一经发现立即从我们陆记除名,且要在行内广而告之。” 一向守城稳重的李煬这回竟十分认同,“不错,也只有重罚才能让人兴起敬畏之心。回头我就把这条加入奖惩的规矩里,也张贴在店内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不只警示自家伙计,更是告诉外人,咱们陆记不搞歪风邪气那一套!” 02 次日午后李烊便把甄别后的名录交到襄桐手里。 其中绝大部分,确实有着雄霸一行的实力,但论起物美价廉却实在不能够,毕竟行市里的价格大都有着行首和商行垄断,旁人只有听命的份。 襄桐把名录来里滥竽充数上不得台面的几家剔除后,就亲自把名录送到了灯花巷。 说起来,樊家先头赁下的屋子眼下正借给左舵头暂时落脚,也正因此,两方面才能如此快地建立起彼此的信任。 左舵头是这水面上数一数二的大买家,从前在各地本已有些固定的采办渠道,但为了保持货物质优价廉,还是不介意广开渠道。 如今襄桐送来的名录,左舵头一一鉴别后,发现里面大部分,都有过往来。 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在价格上没甚优势。 襄桐早有预料,“左舵头先选了得用的,我下回准备会荐了更多优质且诚信的商户给你。” 左舵头想想,无论如何都是要把船舱填满的,索性在不同行业选了几样,数量将将够装满底仓。 襄桐又从中穿针引线,安排两方人见面。 其中有些是和左舵头打过交道的,场面上不免抱怨,“您既来了怎不来我铺子里上座,也好让我尽了地主之宜?” 左舵头说话直接,“你若肯把货价降上两成,我哪里还需四处奔波。”“再者说,有樊掌柜的牙行居中替我奔波,我只需坐等好物上门,何乐而不为?” 如是十来日过去,左舵头将商船装得满满当当离开了杭州府的地界,且说一两个月后还来。 与此同时,杭州府里的商户们因陆记这次的“举荐”也闹得沸沸扬扬。 最开始,只是少数中底层的商户抱怨行市的行首处事不公,让真正需要扶持的店铺失去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后来,连着行会上层里面一些被边缘化的元老们也生出了不满,凭什么好事都被旁人给占了,每年的会费他可是比旁家还交的多呢,最后不知肥了谁的腰包。 慢慢地,有那心思活泛的,掂量起往后的路。 商会的扶持眼瞅着指望不上了,不如把宝押在如日东升的陆记身上? 想她陆记管着绝大多数商户的揽税营生,结下的善缘不知凡几,若能让陆记拉扯一把,才能有继续在行市里分一杯羹的可能。 于是,不少头脑清明且有胆识的率先找来。 “若下回还有外间商队来咱们杭州采办,樊掌柜可否替小店美言一二?” 襄桐故做惊讶,“这却有些为难,您行会的行首说,除了他举荐的铺户,旁家再难取信。” 那人许是被压迫的狠了,且也知道陆记实力,当它是最后的稻草,只连连发愿作保,“樊掌柜没跟我打过交道,自然不知我的为人,不过我愿在此立誓,若我铺子里的货物以次充好价钱虚高,就让我家买卖在杭州府再经营不下去,一辈子不得翻身。” 襄桐低头想了一瞬,“这样,如果你确实能保证经营的商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求的事我便应了,不过这事若成了,你也不要声张,省得到时惹出罗乱。” 那店主本就不敢明目张胆和行首对着干,听完忙不迭应了,“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他怕襄桐只是空口白话,又从袖子里掏出个红木匣子,“这是我小小心意,还望樊掌柜笑纳,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结果襄桐却把眼一立,“您这是做什么?难道要人说我是因为收了你的贿.赂才肯施以援手的吗?”“东西你拿回去,只把你方才的保证落到实处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 “是小老儿糊涂了。樊娘子如此大气,某心里敬服,若往后,您有用得上的,只管开口吩咐。” “那些都是后话,您先回去等我消息,若事情顺利,我这一两日给你消息。” 不过数日,来陆记寻襄桐“托关系走门路”的商户就有近百家。 这其中,不拘城东城西,也不乏有本就有上下游关系的铺子,襄桐从中牵线搭桥,很快就有捉对而成的铺子。 他们或是因为距离远而两不相闻,或是因为从前被行首打压没造下好口碑。 如今陆记肯出面做保,经纪们更是跟着鞍前马后验看维护,很多垄断于行会手中的买卖逐渐有了迁移。 行首们后知后觉,等发现问题严重的时候,底下大部分“吃不上”和“吃不饱”的店主们,早已暗中在陆记投了名状。 第108章 【利益】 01 襄桐在城北分号的所为, 很快得到了更多铺户的响应。 她这回没有想着收敛锋芒,反而接二连三又大兴起一系列举措。 其中的重中之重, 便是将收集到的信息用心存底和兴办劳力工市。 信息存底倒还好说, 不过是将过去经手之事落到纸面再逐一细化分门别类, 诸如记录每一行都有哪些商家、每个商户大致都经营了多久, 在何处落脚, 且还给他们按信用和货物品质排了名次分了优劣等级, 以便于往后向外人举荐时做个内部的参考依据。 劳力工市这一头,侧重于用人方和闲散劳力的双管齐下,无论是想招工的,还是欲找活计的,都可以免费在陆记登下信息。 商家要注明店铺的名称、位置、用工的要求等详情;而要务工的人则要留下姓名、下塌处、求职的意向以及有何专长。 总的来说, 和从前人牙子做的活计基本雷同, 不过最大的差异在于,陆记并不接受死买死卖的情况,且要全凭着当事着自己的意愿。 这也就在一定限度上防止有人私卖人口。 这一举措的兴起, 果然引发了买卖双方的赞扬,皆称大大便利了劳工双方互相选择的余地。 但是同时,因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很快也掀起了反对的声音。 先是有买卖家仆的私牙跳出来表达不满, 说陆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后来,连着有正经凭照的牙行也都联合起来,声讨陆记是为了在行里称霸, 才做下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出来。 一时间,抵制的声音四起,甚至有些身后有靠的牙行,连着先头吃了暗亏的各业行首们均联纵起来,一起寻了门路找到杭州知府的后衙面禀知府大人,直说陆记夜郎自大,且有欺行霸市之嫌。 知府大人惯来讲个中庸之道,既不想得罪樊家身后的南昱王府,也不想挺身而出站在陆记一头,只把当事人叫到一起,做个和解了事。 和解是和解不了的,陆记为了公理道义,对家的人为了切身利益,哪个都是寸步不肯想让。 襄桐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退缩,况且,民心向背,陆记如今人望正高,那些少数人除了白骂几句,丝毫改变不了眼下工市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告黑状不行,于是便有人打起了歪主意。 “他们陆记不就仗着揽税的事才和商户们打通了关系吗?它陆记能做得,凭什么我们做不得?” 于是果然有人到知府大人跟前毛遂自荐,“我等愿为官府出力,承担揽税之事。” 这件事,知府大人早有心念,“既然揽税之事确已初见成效,再让陆记一家孤军奋战确实不妥,那我便将杭州府划做三个部分,再选两家牙行和陆记同担此重任。” 众人摩拳擦掌,甚至有人备了厚礼乘夜去后衙“拜见”。 可是知府大人怎肯轻易将这肥肉散了出去,早在心里分派好了人家。 其中一家给了他自己的一位古姓近亲,并事先谈好了分成。这般无本万利的事,他不好一开始就自己出面,只能交给信得过的族人暗中操作,省得败坏了官声,再则,如今有个陆记顶在前头掩护也就不那么打紧。 第二家则给了一位姓刘的本地商户,那人手里本没有牙行,而是主做丝绸生意,如今为了揽税的营生,特意雇了不少能写会算的人手,又买下家经营不善即将歇业的牙行做底。 那些暂没得着利的牙行和商户,也没气馁,均围绕在这刘姓商人周遭,一来为了看陆记吃瘪,二来因刘家往上数两代,曾是当今后族玉家主母的远亲,虽眼下离得远了,但北方战事正焦灼,玉家的势头如日中天,没有哪个敢站出来公然反对。 那位刘老板也属实是个“人才”,他虽然没经营过牙行,更不懂揽税,但却有些急智,筹建伊始就用重金挖角了一个在陆记总店做管事的人来当二柜,不过十数日就把个揽税所张罗起来。 李烊知道了颇愤恨,愤恨的是知府大人卸磨杀驴,愤恨的是从前的陆记人吃里扒外。 襄桐却不太担心,“刘记纵使能从陆记偷艺,学得不过是个皮毛。” 李烊也咬着牙赌咒,“不错,他们那帮眼里只有浮财的黑心肝破落户,纵使得了再好的法子也用不明白。我相信,咱们陆记定是能笑到最后的赢家。” 全然已经把另两家当做势不两立的仇敌。 话虽如此,但三家分管三个区域,并没有大的交际。 若说有什么联系,也只能在年底拢账的时候看出个优劣对比。 另两家揽税所开业前夕,官府的于主簿特意到了陆记一趟,把先头给陆记总店的商户册子又收回了多半。 其实这些册子另有备份,于主簿这一行,主要是给那两家撑腰造势来了,言外之意,是让陆记不要插手另两处的事。 蔡老为这事还特意来宽襄桐心,“咱本就没甚根基,太过招人眼热对你也不好。你只专心做好城北,旁的也不要在意。” 襄桐在城北的那部分倒是没动,但城西商户最多的那部分却实打实地被人连锅端走,给的还是那位古姓商家,知府大人所谓的“一碗水端平”不过成了戏言。 襄桐其实早就想过,揽税如此重要的事,不可能永远只在陆记一家之手,但知府大人吃相如此难看,还是让人齿冷。 “您放心,我并不当意。左右先头咱们把该做的都做好了,旁家就算有什么大才,也未必能越过咱们去。” 襄桐的信心不止源于在市面上闯出了名头、抢占了先机。 而是她对于未来两位对手的为人摸得清楚。 但凡是夹杂了太多私心的人就做不到公平公正,而但凡有不公之事,人们或是要奋起抵制、或是要敬而远之,总归是疖子总要出头,她相信论行事磊落和人心向背,没人能出陆记左右。 果然,时序入了十月,天气彻底转寒,而上一季结束,新一轮的商税揽收马上开始,市面上再次闹出了风波。 02 襄桐起初并未十分去留意古家和刘家的动向,三家本就划好了区间,全凭各自本事吃饭,她只防着对手不下绊子就好,无须过分关心。 纵使这样,市面上的风闻还是像是鸟雀的翅膀一样,源源不断传入襄桐耳中。 所谈论的内情皆和古、刘两家开张以来的种种劣行有关。 李烊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颇有些嗤之以鼻。 “我说什么来的?那两家哪肯老实本分的经营,这才开张几日,就已经有百十来个商家联名去衙门口击鼓,说是被黑心揽户坑骗了钱财。” 襄桐打着算盘审核着书案上的税册,似乎毫不惊诧,连头也不抬就附和了李烊一句,“他们之所以要做揽户的买卖,图的就是一个‘利’字,况且,这税种按着历年律令本就有着模糊不清的地方,就低就高的标准商户也未见得能说得清楚,古、刘两家如今上头有人遮着,正是磨刀霍霍等着宰杀肥羊,又岂会束手束脚。” 李烊点头,“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总归有章程在那摆着,高了低了都是进了官中府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已。偏那两家竟然利用这税率的差额,公然像商户们所要好处,若哪个不依,就会被变本加厉地盘剥,只怕时日久了,会积下民怨。” “这也不是我们眼下能管的事。” 李烊也明白,有知府在背后撑腰,古家和刘家只怕有恃无恐的很,但他实在担心,按着这个架势,待明年重新厘定揽户人选的时候,陆记还有没有机会继任,毕竟陆记在襄桐的带领下,行事如此清明磊落。 “要不,掌柜的抽空把这事同南昱王府说说?” 襄桐还是一副气定神闲,“没什么好说的,纵使王爷肯开这个口,知府大人也未必肯照做。何况我也不想拿这鸡毛蒜皮的事给王府添麻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咱们只管独善其身,也勿给旁人招祸。” “那来年,若是揽户的营生被收走了咱们怎么办?” 襄桐略顿了顿,“这揽户的身份,于我们最大的便宜,其实不在盈利薄厚,而是在于我们通过揽税结交下多少人物、又积累下多少人望。我们做得是至诚至信,总不会因没了揽户的身份就立时山穷水尽。况且,这一行做不得,咱们大不了专做劳力工市和旁的就是。”“我想,我们用心做完这一年,哪怕明年真的被替换下去,也无愧于心。” “掌柜的说的不错,我相信,若论公允,再没有哪家可以和您、和我们陆记作比。” 襄桐欲言又止,其实她眼下也不如表面看起来的淡定,因为她心里已有预感,接下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她还有许多硬仗要打。 她不指望真的能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杭州商市的格局和形态,但至少,要让更多的人明白,只有在公允和正义的环境才能维持商户们的根本利益。 她已经率先朝前迈出了第一步,那么接下来,便会有更多的人会沿着她的足迹往前一步步开拓。 且这一步步走了出去,就再不会有人再倒退回去。 就好像如今古、刘两家的劣迹,其实从前又有哪个商户没经历过盘剥呢? 如今不过是因着有陆记独树一帜的清正公平入珠玉在前,才令人敢于去府衙击鼓鸣冤。 当然,陆记如今,也定然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了十月底的某一日,果然有人再按捺不住要发作。 李烊午后带着满脸忧色上到二楼。 “掌柜的,咱们知府派人来请,说请您和蔡老过府一叙。” 第109章 【翻脸】 01 襄桐从前在沈家贩菜时便经常“光顾”知府衙门的后巷, 前衙也去过好几回,但这内府的庭院还是头遭进。 本朝讲究个“官不修衙”, 是以甭管这位知府大人内里如何, 这衙门里的屋舍倒是尽显得朴实无华, 连往来的仆役都是穿的普通棉布, 若不知情的内人来看, 还当是遇上了位两袖清风的好官。 由着门倌儿引领到内堂, 襄桐发现该来的人已然先她一步落座。 她先躬身向着上首的知府大人施礼,又朝着分列左右的古、刘两人抱拳。 对着本家的蔡老,则是恭敬道恼。 “让您和列位久侯了。” 知府大人见人到齐了,先让坐了,又吩咐上茶, 并不急着进入正题, 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方才樊掌柜的不在,我们正说起,你家里的幼弟柏哥儿如今越发出息了, 前些时日在王府的秋鸣宴上出口成章,辞赋颇有当年杜意圣遗风,让我这个整日为了犬子课业头疼的严父实在钦羡的狠呢。” 襄桐不知道知府何意,只中规中矩答道他。“不敢当大人的夸赞, 舍弟只是遇上了良师,再加上肯用功,才有这些许才绩,不堪细品。倒是府上令公子, 听闻年方十岁就允文允武,将来必如其父一般,是一方豪杰人物。” 知府大人看襄桐肯顺着说话,脸上神色顿时缓下许多。 “今日着各位过来,也无要紧事,就是想着诸位为了咱们杭州府的税收奔波忙碌,且收效甚佳,便有心鞭策鼓励诸位,往后可要勠力同心,再创佳绩……” 襄桐听他红口白牙说什么“勠力同心”,便猜出他意图,只假作谦逊报以一笑。 古、刘两人则连连附和,“大人说的是,咱们均是为了给朝廷效力,为大人分忧,哪可能做那自乱阵脚、窝里斗的蠢事。” 襄桐明白,这几人是意有所指,想来要等垫好了话题发难。 她不发话,只看向身侧蔡老,也是一脸古井无波,索性由着那三人自己跳去。 知府大人见陆记的东家和揽税争端的关键人物都没搭腔,咳咳两声以示不满。 古老板沉不住气率先发声。 “今日大人有心,百忙中还召了我们当面鞭策鼓励,实在令我等动容,我古记旁的不敢说,对着朝廷当真是一片赤诚,只是近来,我遭遇了一些刁民的质疑,虽心中无愧,但难免担忧有世人受了蒙蔽,对我古记多有误解,还望大人能帮我一帮。” 知府大人故作疑惑,“哦?哪里来的刁民生事?你仔细说来,有本官在绝不容人无礼。” “是。”“小人自受命以来,一直是本着对朝廷负责、对税收负责的态度兢兢业业揽税。可怎奈有那些目无法纪的刁蛮商户,偏觉得我古记厘定的税额过高,不愿认缴,甚至还口出狂言到衙门口诬告我古记趁机渔利,我古记百口莫辩,如今凭白担着骂名……” 说到这儿,他有意看了襄桐一眼,就好像这事是她唆摆人做的似的。 知府大人略一沉吟,“我前几日确是听了人击鼓鸣冤,但因实据不足,我已悉数打发回去了,你也不必多想,只认真办好差事就是。” 刘老板在一旁也点点头,“大人说的是,我刘记虽也深受抗税刁民攀诬之苦,但为了财税大事,半点不敢诉苦,只感激大人公断,也盼望某些同业之人体惜。” “两位掌柜的说的极是,你们都是为了咱们杭州府的财税才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作为一府之长,定不会坐视不理。” 随即,知府大人把目光投向一直稳坐如初的陆记两人。 “本官倒是十分好奇,陆记自揽税以来,从未听说有人叱闹或是抗税,这其中想来有什么不传的秘技?” 襄桐要是相信知府安了什么好心,那就是傻的,方才他口口声声说要给那两个奸商做主,可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秉公对待。 “回大人的话,我陆记承办揽税之事,从始至终并无他念,唯公允二字一直牢记于心。” 知府大人意味深长“哦”了一声,随即轻笑出声。 “那在你看来,何又为公允?” “公允便是,揽税之时,将律令详告于人,按章办事,且不会因人而异,自始至终无差别地对待每一个商户。”“当然,若有那因受了大难一时困顿的商户,我陆记也会帮着他们及时向商税院陈情求告,帮着他们减免税赋、渡过难关……” “我认为樊娘子此举不妥。”出言的是知府近亲古老板。“你只顾着自己造势扬名,却半点不为朝廷着想,不为旁人作想。”侧重点,则是旁人二字。 襄桐笑了。“依着古老板的意思,我凭着良心处事、兼之帮助商户于危难反倒是做错了?” “你这立场站的就不对!”“你是揽税的,应当为朝廷、为努力征税着想,哪能仗着手里有些余地就私自帮人减税避税,那不是教唆着商户们日后有样学样,公然抗税吗?” “按着古掌柜的意思,到好像将商户和官府摆在了对立的两头打擂台?须知财税关乎国家命脉,讲究的是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一味对濒危的商户盘剥挤压赶尽杀绝,无人为商,又从哪里收来商税,古老板为了一时的税收,难道要做杀鸡取卵的恶人吗?”“况且,我虽久未在市井露面,但也风闻,古老板自己也没少帮着那些富商大户避税吧?” 古老板脸色不红不紫,他帮人避税,那是因收足了好处中保了私囊,哪像陆记这般“不懂规矩”,知府大人都说,从陆记得到的“孝敬”不过只够在鹿鸣斋吃上两顿寻常席面。 “樊掌柜你可别含血喷人,我古某人历来最是尊道守礼,也不曾为了扬名就如此不顾旁人死活。” 知府大人见白说下去再难有个妥协,索性把茶碗一放。 “好了,我今日叫你们来,不是想看你们口舌称快的。” 而后面的话,矛头直指一心办好差事的陆记。 “蔡老、樊掌柜,本官若没记错,你们陆记在这杭州城里立足已有十几年了吧?” 蔡老从容应答。“是,陆记开张已经有一十四年了。而到老朽手中,也历时有近八年。” 知府大人皮笑肉不笑讥讽,“那这为商做人的道理,总不用我再多教你们吧?”“所谓和气生财,你陆记一家夜郎自大,哗众取宠,不能和行内的翘楚们和平共处,难不成真要做杭州一霸吗?” 襄桐腹诽,真正的杭州一霸正在这堂里主位坐着呢。 蔡老身为陆记东家,闻言起身告罪。“老朽惶恐,想来是大人有什么话训示。” 知府大人又换了副苦口婆心的嘴脸。 “尔等同为朝廷出力,替杭州府揽税,就等同一船上的兄弟,手足间或有长短,但哪有自相残杀的道理?如今我只说一样,你们身后,哪个不是靠着天眷人昌才有如今气象,尤其樊氏,你弟弟在王府一朝一饮,吃穿用度,虽说是王府供给,但王府用财无不取自咱们杭州府的财税,你不妨仔细思量思量,如今陆记独树一帜同旁家闹得斗鸡一样争强好胜,最后能得来什么好处?难道就不想想王府如今的处境?何必再给人添烦难呢?” 襄桐心里一动,听知府的意思,竟是南昱王府出了什么事不成?不然他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威胁逼迫?逼迫着陆记放弃从前独善其身那一套,逼迫着陆记和古、刘两家同流合污…… 要知道,若不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这位骑墙而望的主儿怎会突然转了性儿? 正此时,门外有郎阔笑声响起。 “听说知府大人在府中宴客,我郎某人不请自来,您不会吝惜一杯新茶吧?” 02 郎琛的到访十分突然,别说知府这个主人家,便是襄桐都感到他的现身有些“及时雨”的味道。 知府大人稍愕了一瞬,便恢复自如。 “倒不知是哪来的风把郎大人给吹来了。”随即又看向门口的管家,“你们也是,怎不事先通传一声,我也好派人去迎上一迎。” 襄桐从这话里听到些许不寻常,说是迎接,他本人却一动不动,说是赶人还差不多。 虽然知府官职比郎琛大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往常他一向是把郎琛待若上宾的,既是因着敬畏京城郎太师的官威,也是给南昱王府些薄面,怎么今日见郎琛登门,一副颇怠慢的样子? 襄桐很快从两人的对话中得到了答案。 “郎某人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寻知府大人商量,事关宁王殿下到苏州府代官家抚恤灾民一事。” “宁王要离开京城了?”说话的是古掌柜,显然是真的吃惊。 再看一旁的刘掌柜,倒是没表现出什么激动,大约是早知内情了。 知府大人则老神在在,“郎大人这事恐是找错了人,宁王殿下去苏州,自然有苏州知府负责接驾,我一个邻州的官儿,哪好越俎代庖?” 郎琛也不恼,“倒不是想惊动知府大人接驾,而是因着宁王殿下想借着这趟行程,回咱们杭州府看望我姑祖母她老人家,不过你也知道,宁王殿下一向低调,不想进城的时候太过招摇,但为了安全起见,届时想烦劳知府大人出些个府兵护送,这总不至于令您为难吧?”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虽然家父仍在卧病,但他门下的礼部尚书大人十分热心,也说要派了家丁一路护送宁王直到杭城呢。” 知府大人大约是觉得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方,适时改口,“那到时,我便出些人手相迎吧。”却绝口不提自己亲自去接。 经郎琛这番打断,几人的叙话没能继续下去,襄桐借口要回王府看望偶感风寒的弟弟,带着蔡老同郎琛一同辞了出来。 到了无人处,她才低声询问,“郎大人,京中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的不顺,预计晚上要晚些第三更~ 第110章 【冬至】 01 郎琛没有急着在杭州府衙和襄桐分说清楚, 而是直接将人带回了南昱王府,蔡老则回了陆记安稳心神, 他年纪渐长, 方才一场惊吓耗神不少, 只嘱咐襄桐有什么消息回去后同他互通有无。 结果等襄桐进了王府外书房, 沈庭和沈庚竟然也在。按说这个时辰, 沈庚应是县衙办公才对。 沈庭见襄桐安然无恙, 这才把揪着的心放回肚里,“桐娘方才没被知府和那两个佞幸小人为难吧?” 襄桐随即才反应过来,沈庭竟是知道她去知府衙门被训话的事,也反应过来,郎琛会出现在府衙并不是偶然。。 “所以郎大人是受你所托才去知府衙门替我解围的?” “我去陆记寻你, 听李大哥说你和蔡老被叫去了知府衙门, 我实在担心,情急之下这才寻了我大哥和郎大人帮忙,唯恐那狗官丧心病狂起来不顾后果。” 郎琛在一旁点点头, “桐娘你是没见着二郎方才睚眦欲裂同人搏命似的样子,哪是求我去救人?简直是要把刀驾了我的脖子上逼我动身。” 沈庭面上一赧,抱拳致歉,“都是我一时失态了。” 郎琛当然没有真的生气, 只勾搭住沈庭的肩膀,“我明白的,你是怕丢了夫人又折兵嘛。” 襄桐没介意郎琛的调侃,而是从这场“营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沈庭关心则乱不能说明问题的话, 郎琛肯为了自己强闯府衙那得是何等紧急的情况? “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让你们觉得,我青天白日的就会在知府衙门里发生意外?”襄桐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若不是觉得知府会痛下毒手,沈庭也不会如此跳脚。 南昱王适时插话进来。“这件事,由我来细说吧。” 襄桐见他眉间郁色不散,也赶忙正色。“王爷请讲。” “这件事,要从几日前北方大捷说起。辽人在北地和咱们大颂的精兵僵持了数月,之前数次交手不过有输有赢,总体来说,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是前几日,辽人似有预谋突然发起了奇袭,险些乘夜攻破了北地的高墙,最后还是玉老将军亲自率领近万骑兵孤军深入敌营腹地,绕到了辽人后营,火烧了他们的粮草,才用这围魏救赵的法子险胜一招。也正是因为辽国屯粮不足,不堪久峙,此番已经退回到边境以外,不敢妄动。与此同时更有一则大事,先头琛儿怀疑西北军中有细作的事,张西善将军身为西北统帅,在手下细作欲起兵哗变策应辽军的当口先发制人,防止了西北叛军和辽人里应外合,所以眼下辽人没了内应,且粮草不足,相信退兵只是迟早,朝臣们商量过后,也一致认定这场战事眼下算是稳住了。” 打胜仗是好事,但在场之人却很难笑得出来。 此番大捷,是玉家立了大功,玉老将军已经是国公之尊加封异性王爵,官家也不可能再让玉家在军中继续做大,所以为了不让有功之人寒心,也是和天下行伍之人做个交代,官家只能在其他地方找补。 于是皇帝只能尽量满足后族的心意。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和中宫眼缘不合的宁王。 果然,南昱王声音一沉,“官家近来上朝已经将安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反而让宁王离京代天子去苏州安抚灾民。想来最迟明春,咱们即将迎来官家册封太子的敕令。” 南昱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淡泊,可声音里还是嘶哑得有些苍凉。 毕竟父子连心,又事关满门荣辱。 如今皇后一脉即将如愿让安王上位,暂是将宁王发配至远离京师的苏州架空,还不算最糟的局面。只怕等到新帝登基,宁王作为已记在中宫名下的昔日皇子,恐就不仅仅是被打压雪藏那么简单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王之后,相信不远的将来,会是一场血洗,不论是贵妃一系还是南昱王满门,甚至连和王府交好的他们都无法再置身事外。 襄桐也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沈庭会如此担心她在知府衙门会遭遇危险,而知府那狗官为何又一再和她提起柏哥和南昱王的关系,假意关心的嘴脸现在细想,真是丑恶的可以。 原来知府是早就知道宁王一脉眼看不行事了,想烧了中宫的热灶。 如此一看,知府没在当场把陆记祭天以投诚中宫,也算是沉得住气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册立太子的诏书还没颁布,现在落井下石还为时过早,毕竟朝中太师余威仍在,胜负不到最后谁人敢轻易下注? 纵使明白眼下局面的不利,襄桐也不愿让王爷太过沮丧,其中利弊大家心知肚明,不若做好准备以待天时。 “王爷不必太过担心,苏州离着咱们杭州不远,等宁王殿下归来,您一家阖家团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到时让柏哥儿陪着他那位素未谋面的义兄多在城里松散松散,也好去去在那腌臜地界的晦气。” 南昱王见襄桐非但没有撇清和王府的关系,反而在这危难时候投诚,心下感动,却不愿轻谈,也学着襄桐憧憬着来日。 “嗯,承哥儿能囫囵个的回来,我已觉得是天幸。只要咱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处,就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02 沈庭担心襄桐再次被请去府衙“问话”,便同她商量这几日暂在王府避避风头。 “那狗官胆子再大,也不敢硬闯王府来拿人。” 襄桐哭笑不得,“你这说的是傻话,我躲在王府,难道整个陆记也能?” 沈庭有心让襄桐暂把手头事交出去,但一想若她真肯为形势所迫而抽身自保,也就不是她了。 “那至少从今日起,无论你去哪儿都带上我。” 襄桐刚想开口拒绝,但见沈庭格外认真且担忧的神情,最终只能临时改口。 “那成吧,顺便在陆记给我打个下手,不过说好了,我只管饭,可不给工钱。” 沈庭听了她调侃不以为意,“能跟在你身边就行,管是做白工还是黑工。” 襄桐便带着沈庭回了陆记。 却不是城北分店,而是陆记在城西的总店,结果被告知陆老没回店里。 襄桐又带了人往蔡老的宅子去,总要把京里的动向和他交代一声,省得两眼一抹黑被人算计。 门上的人认得襄桐,只悄声告诉她,“东家从府衙回来后脸色便不好。” 等见到蔡老本人,比门上的人说的还要不济。 脸色惨白也就算了,大冷的天竟然还冒着虚汗。 “您这是怎么了?”方才在府衙还没发现有什么不适。 蔡老摆摆手,“不碍事。”“你从王府特意过来,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襄桐见屋里没有旁人,拣这紧要的和他说了一遍。 蔡老凝神想了一会儿,和襄桐直言相告。“我估摸着,等什么时候册封太子的敕令正式颁布,咱们这揽税的营生也就彻底到了头。” 其实何止揽税,便是陆记能不能被知府那墙头草见容都不好说。 襄桐虽然问心无愧,但到底有些对不起陆记,“都是我连累了您。”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纵是没有你,我陆记也做不来和人同流合污的事,被当做异己踢开只是迟早的事。倒是因为有你锐意开拓,才让行市里的人重新认识了我们陆记,也重新认识了牙人这个行当。所以纵使哪日我们陆记不得不暂时歇业,我也不后悔当初选了你给我做城北分店的掌柜。” “我也从没有后悔入了陆记,不后悔追随了您做个牙人。” 沈庭在一旁,也不禁为这师徒二人的情谊所感动。 “蔡老且放心,我们是不会被歪风邪气压塌了脊梁的,哪怕有一日陆记真的不能开张,但我相信,陆记的诚信之心会被更多的商户奉作信条,陆记的精神也会成为众人追求的目标,这样,只要有公道的地方,陆记的招牌便不会倒。” “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恨我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没个强健的体魄能在行市里同你们并肩放手一搏。我老了,不中用了,也没多少心力能继续操持。”“桐娘,日后不止城北,我要你代我暂理整个陆记的生意,直到我的孙儿归来。” 襄桐只当蔡老身体不适,没有深究他话里深意。 “您若身体不适只管好好休息,我替您跑腿奔波都只是小事,但咱们陆记往后如何行事,还请您给个准话儿。” 蔡老摆头,“从前什么样儿,往后也还什么样儿。左右咱们已经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与其失了气节学那些无良之人苟延残喘,不如堂堂正正坚持到最后一刻。” 襄桐点点头,“您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陆记的招牌蒙尘。” 03 继那日在府衙面谈后,蔡老突发了咳症,连着几日高热不退,竟一病不起。 而外间的事情好像暂时恢复了平静。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 襄桐知道,知府之所以没有再召她过去,不是打算轻易放过,而是在等那个消息落到实处。 相形之下,襄桐要忙碌的,则是整个陆记的运营。 因先头揽税的三分之二皆被另两家拿走,而城北揽税的分店有李烊暂理,襄桐每日的重点,又回归到田土和楼市牙纪的主业上。 不得不说,随着宁王身价的一落千丈,杭州街市上的铺面价格再次跌入了谷底。 襄桐忙碌之余,竟还有余力帮着家里药铺寻了一处更加敞阔且便利的铺面,且就在樊家药坊现址的斜对面。 因店家卖的急,且赶上楼市不景气,铺子旧主只要了过去的六成左右。 樊大伯当机立断,当日付清了房钱,只等着用白契换了红契,再择个宜迁屋、祭祀的吉日搬过去即可。 沈庭则继续日日跟在襄桐身边,陆记的人从一开挤眉弄眼暗中揣测,到后来见怪不怪目不斜视,皆已默认这沈二郎是樊掌柜的“姘头”,虽然暗地里没少嚼舌,但当面却不敢造次,只因掌柜的发过狠话,若哪个敢在他病中招惹了樊掌柜,日后便再也别想继续吃陆记这口饭。 襄桐面上看不出心绪,只用心按部就班把诸事做好。 在冬至那一日,让众人或是盼望,或是抗拒的那个消息,终于以最快的速度,传抵了杭州府的大街小巷。 北境玉家军打退了辽人的进犯,安王殿下被立为太子。 第111章 【坚守】 01 国祚得继, 普天同庆, 且又值北方大捷, 滋扰了大颂半年多的辽人被打回了老家, 且再无还手之力。 民人们管不得是哪个要做皇嗣, 却知道来年可期,只跟着尽情喜乐狂欢, 哪怕如今正是天寒地冻, 依旧游走于街市奔走相告。 几家欢喜几家愁, 对于南昱王府而言, 真正的严冬即将开始。 南昱王得到消息的次日一早,便召来了沈、樊两家人,而郎琛并不在场。 “想来,诸位已是知道官家昭告天下新立太子的消息了。那么接下来,不用我说, 诸位也该明白, 我这个纸糊的王府,眼看就要败落。你们从前跟了我一场,我无以为报,这里有些个盘缠细软是送于诸位的。” 沈、樊两家听完均是一愣。 “王爷这是要让我等卷了钱款逃生?” “我也不瞒你们, 我如今空有虚名, 半点自保的实力也无, 就连家中百众府兵和武院,昨夜也悉数交给琛儿,让他星夜驰往京畿迎宁王返乡。诸位从没从我这里沾到半点好处, 如今眼看跟着受连累,我于心不忍,这些许财帛不多,但足够你们两家找个安乐之所避祸不出。再等得几年,朝中那位坐稳了位置,慢慢也就讲你们这些两姓旁人丢到脑后……” 沈庭率先站了出来。“我们是两姓旁人,那王爷您怎么办?您阖家老小的安危又怎么办?我们一走了之,难道留您一个人坐以待毙做那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形势不如人,我便没有不臣之心,中宫那位也绝不会放过。与其连累你们受那池鱼之灾,倒不如留着你们性命继续为国效力……” 襄桐也代表樊家站了出来。 “王爷太过看轻我们了。我们虽不是什么看穿生死的英雄豪杰,但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懦弱鼠辈。我樊家当初借了王府的声名才得以在行市里立足,如今是绝不会在您落难之时冷眼旁观的。”“虽然眼下敌强我弱,但好歹您眼下还是国姓,便是知府暂时也奈不得您如何。再则,官家先头召宁王入宫是为了承嗣,如今出尔反尔,情理上总归亏欠,我相信,就算为了场面上不被说成过河拆桥,官家也不会由着中宫那位胡来。” “我是国姓,暂时不至有人明火执仗来欺,但你们却不一样了,毕竟还在这杭州城过活。尤其沈大郎,如今做得一县之长,正归着知府衙门统领。” 沈庚也洒脱的很,“不过一个七品小官,我还不至于因此失节。况且刑不上大夫,那位真要那我做法,总也要安了名目先扒了我这身官服。” 南昱王见众人同仇敌忾,也不再继续劝说。 “好,既然诸位如此仁义,我晁某人也在此立誓,若我有幸能渡此难关,日后定千倍百倍报偿诸位深恩。” 02 如果说玉家抵御外敌的大功还不足以让那些居中观望的掮客们下定决心,那么册封太子的明诏则成了改变朝局的某种信号。 一时间,汴京中玉府的门庭变作了炙手可热的去处,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也不论先头有过交情还是犯过人怒,均要在未来天子的外家先投了名状。 而先头抱恙在家的郎太师再一次上表乞了骸骨。 这一回,官家没有当面驳斥,而是留中不发,令很多人猜测,这朝中的风向已经要一边倒了。 杭州府里,更是风声鹤唳,只因众人早已看清,从前呼声至高的宁王殿下,如今已经注定与大统无缘。他因出身关系原本就不得中宫待见,如今就连唯一的指望郎太师也是岌岌可危自身难保,所以作为宁王的生身父母,南昱王府的处境就显得十分不妙。 众人已经能够预见,接下来免不得树倒猢狲散的场面,还未如何风光过即将败落的南昱王府,此刻俨然成了众人眼中即将倾覆的危墙,避之唯恐不及。 沈家、樊家和陆记,早已被贴上了南昱王府的标签,在王府衰落之前率先遭到了攻讦。 先是知府大人以沈庚不礼敬上峰为名,向朝中上表陈情,欲褫夺他的官身和功名,虽一时间还未收到答复,但沈庚已经退居衙内避而不出,连政事都被知府的亲信、临县的县令暂领。 知府四处搜罗沈庚的“罪状”,打量着为官者十之八九都手头不干净。若实在寻不到,鸡蛋里挑骨头总会,奈何沈庚油精油精的,所有存档的官呈都落着知府衙门的大印,若要诬他,知府本人也要连坐,受个失察之罪。 沈庚这块硬骨头不好啃,知府又把主意打到陆记和樊家药坊头上。 知府先是派了官兵去樊家药坊店里,声称有人举报樊家行商不法,特来“搜查”樊大吉制售假药的“罪证”,可是不想,樊家前一日已自行挂牌歇业,连店里的药材都“不翼而飞”。 知府转而又派人去陆记滋事,且变本加厉。 陆记因要替官府揽税倒没关门,且店里也有人主事。 为首的皂隶是数日前纳粟捐来的身份,为了邀功一马当先上前抖威风。 “有人状告你们陆记在揽税时索贿,还不让你们掌柜的出来跟我去衙门口走一趟。” 因蔡老还在卧床,眼下仍是襄桐对陆记全权负责,且她刚好在店,于是便由着店里众人一道来到前堂。 襄桐见门口围拢了瞧热闹的百姓,而那皂隶一脸凶相且似胸有成竹,先朝着身边的伙计吩咐了几句,随后向那皂隶一拱手。 “不知这位官爷登门所谓何事?”其实这样花钱捐来的差事,根本称不上官,襄桐只是依了世俗之礼虚客套一句。 那皂隶见围观的人甚多,不介意多泼一回脏水。“有人状告你陆记在揽税时公然索要好处,且在被拒后写携私报复,如今知府大人已下了明令,让我等提了陆记当家之人到府衙候审,且即日起收回陆记揽税的权柄,并全权移交给城西古家牙行统管。”“你若是识趣,赶紧将收来的财税和账册都抬去知府衙门,我看在你是个女流之辈,就不给你上枷驱策了。” 襄桐听他恫吓,却没改色。 “这位‘官爷’想来是听岔了话吧?知府大人身为一府之尊,治下更有九县八乡,怎么可能说出如此不通律令的混话来。” 知府自然不会说的那么细,皂隶也只是为了让襄桐乖乖听话才故意虚张声势,他见襄桐没被吓得瘫软无能,面上愈发狠厉。 “我家大人的话你也要质疑,我看你是皮肉发紧。” 说是这么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敢真的动手。 “您不必做那色厉内荏的样子,也勿要当我是那等不济事的总角幼童。您方才说要拘我过堂,先将您的官凭让我一观,呈状又在何处?” “官凭我没随身带着,呈状你到了府里自然就看见了。” “哦,官凭和呈状不在,总有那原告的词首吧?” “您勿啰嗦,我说了,到了衙门口你自然知道。” 襄桐已彻底明白知府打得什么主意。 “这样的话,请恕我实难从命。” 她随机又朝着门口越聚越多的百姓大声示警。“列位看客先别忙着归家,烦劳诸位在此帮我做个见证,我身后这位红口白牙自称说是吃官饭的衙人,进了门喊打喊杀,说要拘我过堂。我朝他要官凭和呈状他又不肯,我虽愚钝,也知道衙门拘人讲求个真凭实据,便是提人做证尚要府衙出了告书。我心中有疑,想起惯常有那宵小假作官门中人行那杀人越货之事,为防有歹人作乱,我此番不肯同他出门,实在是因为这位刑事不妥,并非故意要违背法令。” 百姓中不有那打抱不平的,均出声替襄桐说话。“既是提审为何没有拘令?”“若只是过堂也须得出示官凭。” 又有人说,“他方才说要给樊掌柜上枷具,难道不是等判了刑罚才能上枷的吗?这人连基本的法令都不懂,说不得真是个骗子吧?” 那衙人险些气个仰倒。 他寻常拿人,别说和他要官凭,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多啰嗦半句回头入了府衙就先吃上十锤杀威棒再说,没想到如今碰上个硬茬。 知府大人让他连人带账拘到府衙,他原想着凭着身上的皮就能让对方就范,还刻意做出声势吓唬人,说上刑枷的话,这回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行,你等着,我这就取了官凭回来,看你到时候如何说。” 襄桐当日不惧,看那人败兴而归,随后回了内堂。 沈庭在一旁气得牙根直痒。 “那狗官怎么敢如此攀诬人?竟还要拘了人过堂,定是寻人伪造了文书。” 襄桐却不打担心。 “我看,倒不见得真有什么原告,毕竟陆记这些时日揽税的名目再干净不过。即使有人想伪造记录作假,但商税院的底档却在那摆着。” “难道商税院就不会和那狗官同流合污了吗?” “我看不至于,一来商税院直听命于户部,再往上是三公,而看近来知府的动作,不过跳梁小丑一般胡闹,应是他个人的手笔,还不至于使得动别的衙门。二来,商税院的账目繁冗,若真是为了陷害我一个小小掌柜就改动底档,那需要修改的,从分册到总册再到分季、年细目等等均要一一修正,而且每本测页有三道核准人的签章,涉及人员过广、体量也巨,想想都觉得划不来。” “那知府公然过来拿人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前些时日寻我和蔡老训话,暗忖我们陆记已经‘改正归邪’了吧,所以想把人先拘了,账目慢慢理,总能抓住给我定罪的把柄。” “着狗官真是可恶,原还披着身人皮装装样子,现在为了巴结那位,竟连个人都不肯做了。” “总归,咱们身正不怕影歪。”“毕竟太子还没登基呢,他们就算恨不能立刻将我们铲除,也总要师出有名。” 当日,那些回去取官凭的皂隶果然没有再来,沈庭护送襄桐回王府,终于等来数日来第一个好消息:郎琛依然在京畿附近和宁王汇合了,但为了避人耳目,恐要在外盘桓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波自己的另一本预收,喜欢的点个收藏哈~ 《末世我靠吸猫续命》 末世来得猝不及防,席卷全球的灾难几乎让幸存的人类再无立锥之地。 一场关乎所有物种生死存亡的大迁徙迫在眉睫。 撤离的时限已经逼近,孑然一身的少女却毅然冲破向外汹涌奔散的人群。 在废弃的城市丛林中,她声嘶力竭,脚步凌乱。 只为,寻回和她相依为命的橘猫。 *** 末世里一处宅基地、三五知己、成群的毛茸茸互相治愈的故事 第112章 【阴谋】 【囹圄】 01 虽然官府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但蔡老担心陆记树大招风, 会给襄桐和底下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日决定主动辞去替官府揽税的营生。 “如今揽税就像是烫手的山芋, 我们一无人靠, 二没自保的本事,既然迟早要被旁家抢去。我想, 索性趁着眼下没伤了陆记根本, 就先放手了吧。” 襄桐欲言又止, 她只怕舍了揽税的买卖, 知府仍然不会轻易放过陆记。但陆记是蔡老的,她也没有余地反驳。 知府得了蔡老的请辞,不等隔日就派人来盘查旧账,这回倒是没再提有人投状子的话。 交割的时候,襄桐没有出面, 而是委给了陆记总店的人代理, 只因南昱王府的太夫人这几日病情有些反复,王妃侍疾时也染了风寒。襄桐虽是个外人,但到底比外头的人可信,且也有些手腕, 一时间倒在王府里做起了临时的“管家婆”。 南昱王也日益表现得不安起来, 除了忧心母亲和发妻病情, 担心长子安危,还有一层不能向外人道的原因。 听秘密造访的杭州总兵魏将军透话儿,虽然外间一片岁月静好, 但北边境外似仍不太平。 辽军被击退后没能卷土重来,竟不是玉家的首功,而是因着金兵偷袭了辽国王都屠灭了近十万壮丁,才迫使辽军放弃了在外的战局回去自救,但还是迟了一步,金兵已经占领了辽国的大片国土,而且如今辽军残部已经向金人投书称臣,眼看北境外几乎全都成了金人的天下。 金人历来阴狠狡诈,此前对大颂也是虎视眈眈。从前大颂靠着金、辽互相制衡才得以保北方微安,如今金人一家做大,恐不是什么好征兆。 安省了不过两三日,南昱王妃的风寒终于有了起色,知府那头却再次派衙役登门。 彼时,襄桐正在王妃跟前汇报前一日府中的琐事,只见二门上的婆子进屋吞吞吐吐来报。 “樊掌柜,有官差上门,说要见你。” 其实说的是要提审,那婆子不好当着主人面造次。 襄桐怕王妃跟着着急,也没细问,“王妃您先歇息片刻,我去外头看一眼就回。” 到了大门口,果然有穿了皂衣的衙役在门房里吃茶,见人过来,把手里茶碗一放,不由分说就上手来拘人。 守门的家丁壮了胆子上前拉扯。 “这里是南昱王府,尔等怎敢胡来?” 为首的官差从怀里摸出几张薄纸出来。“我们是奉了知府大人之命来抓梁家逃奴的,官文凭契俱在,若哪个敢拦,定要治他个扰乱官差办案的大罪。” 家丁虽不识字,但上头猩红的大印可认识,顿时不敢乱妄动 襄桐冷眼看见那两份文书,一份是官府拿人的府令,而另一份,赫然是她当初卖身到梁家时签的契文。 襄桐知道知府定是想法寻到了梁家人,这才串通一气做了好大这一个局,她也知道家丁是不敢公然和官差作对的,只趁着在门里还能言语,和家丁嘱咐,“烦劳彭三哥去寻王爷和沈二郎,就说让他们不要为我的事轻举妄动。” 官差却没给襄桐更多时间。 “啰嗦什么?还不速去府衙投案,省得耽搁大爷们晚上喝花酒。” 02 襄桐被衙人推搡至府衙内堂,没见着“原告”的梁家人,倒是知府和一个从没见着过的白面文士正在热切攀谈。 确切说,是知府正在巴结讨好甚至还亲自捧茶。 见衙人带着襄桐进来,知府这才移开视线,随即皱眉。 “不是说了让你们请樊掌柜的过来?怎么这般没有礼数?” 竟只字不提缉拿逃奴那一码事。 襄桐没顾得上深究那狗官究竟憋得什么坏水,先往他上首的那人投去一瞥。 虽然没穿了官靴,但周身气度不凡,腰间的玉佩一看就是价值连城,顶顶要紧的,是他身上的华服上,流云呈祥的暗绣应是产自汴京的京绣。 那文士也在打量襄桐,见她毫无惬意,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头。 随即咳了一声,知府便识趣地遣了旁人,“你们都下去候着,我有要事要谈,不许闲杂人等近前。” 襄桐越发狐疑,觉得知府这态度,不像是是要治她的罪,难道是和来的这位有关? 但是那人没表现出半点善意,应该也不是友人。 知府大人就在这时开了腔,“今日请樊掌柜的过来,是有桩天大的好事临头。” “哦?我倒不知,知府大人寻我还有什么好事?” “这是什么话?”知府刚想发作,那文士又咳了一声。 知府便又不得不装做恳切的样子。 “樊掌柜是个爽利人,我呢,也便不同你兜圈子。”“我身边这一位,是从上京来的贵使,即将担任太子府的詹士,你且尊称一句唐大人吧。” 太子府詹士? 果然是从汴京来的,还和皇后有关。看知府如此逢迎的态度,应是来头不小。 不过他找上自己,会是什么事呢? 襄桐怕开口露了怯,并不应承,先打算静观其变。 那文士见襄桐既不示好也不翻脸,立时觉得有点意思。 “樊掌柜,想来是方才没太听清知府大人的引荐,不过不打紧,唐某历来是个有耐心的,不妨再仔细和您透个底细。在下虽是七品芝麻小官,但家父正是当今国丈玉老将军麾下的首座谋臣。” 襄桐心里一嗤,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所以唐大人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了在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市井小民跟前炫耀身份吗?” “这个,自然不是。”唐律嘴角一挑,鹰隼般的眼睛放出一片寒芒,“我听闻,樊掌柜是这杭州城行商人里不可得的人才,所以我今日来,是想和樊掌柜的谈一桩买卖。” “只怕唐先生手里,没有我想买的东西。无论唐大人要卖什么,都是找错了人,纵使您手里的货物再好,我却一定出不起您要的价,索性别说出来损了自己脸面。” “诶,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方才还听知府大人夸赞樊掌柜是如何胆识过人且蕙质兰心,怎么竟连我要什么价都不敢听听? 襄桐本想再啐他几句让他没脸,但转念一想,看看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也无妨。 “唐大人若想说,我也拦不住不是。” 唐律还当襄桐肯服软,又恢复了颐指气使的态度。 “我要卖予樊掌柜的,是你的自由身,以及你全家老小未来的富贵荣华。” “唐大人这话说的可实在不招我爱听,我的自由身,当初沈家人早用银两替我赎回,至于什么富贵荣华,我们樊家都是穷地里刨食的命,恐怕无福消受。” “那可就可惜了。”“据我说知,当初沈家从梁家买你的时候,梁家主母出过一纸放奴文书,不知这文书可还在?若你拿不出,原有的卖身契可就还是做数的。” 襄桐立时反驳,“放奴文书在我家中,我立即就可取来。”“再者说,即便放奴文书不在,知府衙门里有我当初归籍的底档,应是能证明我当初已经恢复了良籍。” 知府在一旁冷笑,“这个不巧了,前几日府衙的卷房漏雨,损了些簿册,我方才着人去寻底档,你所谓归籍落户的那些底档无从查证。” 襄桐陷入了沉思,看来,这些人已经做好了局。 唐律看襄桐不再反唇相讥,自觉到了时机,随后起身走到襄桐跟前。 “说起方才的提议,其实樊掌柜不妨再考虑考虑,总归事情简单的很,我只要樊掌柜帮我做一个证人,事成后不仅当面将你的卖身文契销毁,还会接你全家去汴京享福。” 襄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不急着撕破脸,“证人?证明什么?” “证明南昱王辱骂官家、诋毁中宫,大逆不道、心怀不轨。” 襄桐这回终于确定所想,果然这人所图甚大,这是要借着自己让风雨飘摇的南昱王府彻底从世上绝迹。 虽然他猜的不错,如今郎太夫人依旧还会对宫里那两位夺人血脉的贵人言辞微微,但这话襄桐却不可能认。 “唐大人说笑了,莫说南昱王府蒙官家深恩得封王爵一直心怀感念,便真是有什么不实言论,我一个小小的无知村妇,又如何能证明您方才所言。而且我说了,也无人信。” “那也要看这话是从谁口里说出来的。其实我也想过从其他人身上入手,但都不如樊掌柜你的身份合适。一来你受过南昱王的恩惠,二来你家里弟弟和那家还认了干亲,你说的话总比旁人可信。而且,就算有些人未必相信,但是咱们那位多疑的官家,可不好说喽。” 襄桐瞪圆看他,“你竟是要让我进京面圣诋毁南昱王?” “呵呵,谁让当儿子的玩了招金蝉脱壳凭空消失,我要是不下点猛料,将南昱王府连根拔起,又如何能安中宫的心。” 襄桐这回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中宫早就想趁着宁王离京在路上动手,只是不巧被郎琛带去的人给截胡了。 所以中宫怕宁王归乡后再生后患,这才想了个如此阴险的计策。 知道了对方目的,襄桐把心一横,“唐大人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纵使你今日屈打成招,我待面圣之时,也定会反口不认,索性你给我个痛快,我在黄泉路上也走个踏实。” 第113章 【刑拘】 01 “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算想死, 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襄桐看着眼前的人露出阴恻恻的笑, 闭了眼不再言语。 一副不愿再和他们说话的样子。 杭州知府在一旁讨好, “唐大人, 这樊氏恁不知好歹,我看不如将她下了大牢, 让她见识一下咱们衙门里的百十种作具, 不怕她不就范。” 唐律只给了知府一个白眼, “糊涂, 若她身上带了刑伤,回头被人说成屈打成招,岂不是适得其反?” 杭州知府有些讪讪,“都是我想得不周到。那依大人看,这贱妇女要如何处置才好?” 堂律没答话, 反而逼近襄桐。 “既她不识抬举, 咱们再想旁的法子就是。”“北方乘胜归来的将士们离家多日,正当犒劳,我看,不如就将樊氏送至军中充做营妓, 也不白费了她生的这好模样。” 襄桐面上仍不动声色。 心中亦然, 若真有那一日, 大不了途中投河赴死便罢。 两人见襄桐油盐不进,不觉着恼,知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我看, 咱们还是想了法子将樊氏至亲之人抓到府中,到时不怕她不心甘情愿替我们卖命。” 襄桐心里一颤,柏哥儿在王府倒还好,大伯和伯娘却没半点自保之力,只希望今日事发后,南昱王能代她照拂家人一二。 尽管担心,襄桐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 “你们不必多费口舌,纵你们说破了天去,也不能让我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这贱妇,真当我们拿你没奈何了吗?” 听见知府动怒,襄桐反倒安下些心。 这两人肯当她的面费这些口舌,足见眼下没有想出更好更有效的法子扳倒南昱王。她若是先服了软,后面只怕更难。 只要她咬死了不答应,他们除了要她的命也不能奈她如何。 正如他们所说,若面圣时她身上有伤,这事他们就解释不清,所以终归就奔着那一个字,要么死,要么生。 正僵持之际,有衙役在门外敲门。 “大人,南昱王带着人闯衙来了。” 唐律和知府两人对视了一眼,眼中稍有讶异。 “来的倒是快。” 知府随即吩咐衙役,“你们两个,将这逃奴看管好了,旁人随我去前面看看。”“唐大人请去书房稍待,我把人打发走就回来。” 南昱王这会儿却已经创了进来,他身侧除了三五个家丁,满脸愤怒的沈庭也赫然在列。 南昱王眼见襄桐被关进堂屋,但从外头看没有受过刑,先拉住急于奔上前的沈庭,并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色。 知府上前抱了一拳,“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 “呵,知府大人也不必虚客套了。您知我为何而来,赶紧把人放出来吧。” “放人?放的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我这知府衙门里拘了王府的人?” “你说你不知?我看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没耐烦同你兜圈子,我院门上的家丁看见有衙役上门,拘了我府里内院管家樊氏襄桐,你可别说这人不在你这里。”说完,意有所指看向方才关门不及的堂屋。 知府大人也顺着他的视线打眼瞧过去,然后竟乐了。 “王爷恐还不知,您口中的那位管家,来路可不干净,竟是个逃逸在外的贱籍仆役,如今她家里主人找来,我已许了将人归还。” 沈庭听不下去。“你血口喷人,当初桐娘在梁家卖身为仆,我花了十两身价银将人赎买了回来,且当初在府衙归籍时也留了底档,你怎敢青天白日颠倒黑白。” “沈二郎慎言,小心我治你个攀诬诋毁朝廷命官之罪,梁家有樊氏的卖身契在手,我却未见樊氏拿出赎买放奴书,我不过依理办案,你若没有实凭,就勿在此搅闹。” 沈庭这趟来的急,哪里顾得上去樊家翻找,只瞪圆了赤目理论,“放奴文即便眼下不在,官府里归籍的底档总有迹可循,大人何不看看当初官府依照放奴文书重新录下的底档?” “这话我方才同樊氏已说过了,府中底档损佚,并没你们所说的什么归籍卷录。”“而且我相信,沈二郎即便马上回去,也拿不出什么放奴文书才是。” 沈庭听他意有所指,心里一惊,大约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当初梁家给的放奴文书,十有□□早被窃去了…… “你这狗官,竟敢毁灭证据?” 知府将眼眉一立,“大胆。你竟然敢当众辱骂朝廷命官,还不将这疯子给我拉下去仗责八十,以儆效尤。” 南昱王怕场面失控,上前一步挡在沈庭身前,“看来知府大人已是成竹在胸,打定主意要揭了我王府的天。” “王爷这话我可不敢接,我不过秉公办事,难道王爷也要插手不成?” 南昱王见知府没有软化的迹象,咬咬牙放低了身段,“知府大人,如今朝中风向如何,我心里自然明白,且也不欲让你为难,但往日咱们两家历来交好,没道理翻脸如天得找人诟病,于你读书人的名声大不好听。今日你权当卖我一个薄面,樊氏和梁家的事,总要过了堂审过才好有定论,今日,你不若放了人随我回去,若哪日当堂对质,我定将人再送来庭审。” 知府还未如何,在一旁来不及回避的唐律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知府一个激灵,生怕被玉家人误会他和王府有什么旧交,不仅不再同昱王啰嗦,反倒变本加厉。 “您是王爷,我是府官,咱们之间历来井水不犯河水,王爷这个时候攀交,是诚心要拉我下水,我且不认。为证我心中无骗私,这樊氏我今日绝不会放,还请王爷今后免开尊口。” 南昱王看着满院子的府兵,又看看自己身边三五个家丁,知道今日是再难将人带回了,遂拉了沈庭商量,“我们先回去寻那放奴文书,晚些再来救人。” 沈庭自然不肯,“好歹要让我见桐娘一面。” 南昱王摇摇头,“咱们回去从长计议。” 沈庭心里苦不堪言,眼里血丝红赤赤的,想要吞人的修罗。 唐律看出些什么,立刻在知府耳旁低语了两句。 知府咳咳两声,“王爷归府恕我不远送,但这沈庭却不能走,他方才当众辱骂朝廷命官,按律除了仗责,理应刑拘一年。” 第114章 【执子之手】 01 乌漆麻黑的地牢里散发着霉臭的气息, 襄桐被两个衙役推搡到门口, 险些被门石绊了一个趔趄。 她借着两旁墙壁上的火把光晕眯着眼看向两旁, 发现此处竟是空置的。 随即了然, 往常只有犯了重刑或是穷凶极恶之人才会被羁押在此处, 而前几日逢上北方战事大捷兼之国祚新立,牢中的重犯大抵是遇国之大庆而被赦了。 正如是想着, 她忽地听见最深远之处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似极其隐忍, 又伴着“啪啪”的抽打声。 襄桐几乎立即就想明白, 这受刑的人是谁。 她挣开了衙役的束缚,快步朝着最里头奔去。待跑了几步,又生生忍住。 那些人抓沈庭,十有□□是为了逼自己就范,若她表现的过于在意, 只怕沈庭会吃更多苦头。 她听着里头的声音, 闭上眼睛停下了脚步,似乎这样就能免于感知外界声色,但心里的煎熬却不减反增。 衙役看她驻足,反而不耐烦起来, 推搡了一把。 “磨蹭什么?” 襄桐回头瞪了那衙役一眼, 眼刀子似要将人洞穿, 让那衙役不觉打了个哆嗦:想不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凶起来也像头野狼一样。 知府在最里头听见动静,已适时让人将木栅门打开。 襄桐踟蹰走到跟前, 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一间刑室。 沈庭被牢牢固定在邢架上头,身前纵横交错着数道鞭痕已然皮开肉绽,脸上满是汗湿,只咬着牙闭着眼生生苦挨。 襄桐强忍着心里痛楚,不想被人洞察,只用十分鄙夷的目光看向知府。 “知府大人将我带来此处,是想对我用动私刑吗?” 知府笑了笑,“我怎么会对樊掌柜用刑,那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我请樊掌柜过来,是想请你和我一道观刑的。” 说完,他招了招手,便有人将襄桐又往前推了推,且在她面前置了火把。 襄桐这才看清,入目处,摆满了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刑具,又有人当着她的面点好了火盆,将烙铁和火钎子插了进去。 知府在一旁还兴致勃勃给她介绍,“这些个家伙可都是咱们衙门里的镇衙之宝。你眼前这个,叫油烹,旁边的是炮烙,都属于火刑,是伺候那些最顽固不化的犯人的。当然,在那之前,照例是先要上过阑单、下个麦索,要是还不服软的,再在棘卧上滚它一遭……嘿嘿,到时候皮肉烂透,也好把火刑安排上。” 襄桐死咬住牙,恨不能在那狗官脸上啐一口,“我可没大人的雅兴看人用刑,若您不打算对我施刑,恕我不奉陪。” 知府嘴角一撇,“你别在我面前装了,你和这沈二的关系,我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若是此时不吐口答应唐大人提出的要求,待会儿就只能眼睁睁看你的骈头生不如死。” 襄桐将脸看向沈庭,他这会已经睁开了眼,几次动动嘴唇,却半个字也没说。 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不想让人拿捏住和襄桐的关系。 襄桐看了看沈庭身上的血痕,在心里十分负疚,她转身看向知府,“大人已将人打成这样,让我如何相信你们事后不会卸磨杀驴?我看不如这样,只要你们立时将沈庭放了,我便答应当面和唐大人商量进京作证的事。” 知府也不是个无脑的,知道这沈庭在,襄桐才会受挟制。 “不是我不肯给樊掌柜面子,只是你方才在房内应是也听见了,这沈庭当众辱骂本官,若不让他吃点教训,只怕日后人人有样学样,我这一府之长还如何立威,所以这人,我实在是不能放的。” 襄桐冷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都办不到,我又如何能和你们与虎谋皮。或者知府大人将方才那位唐大人请来吧,有些事,我想和他当面谈。” 知府见襄桐有缓口的意思,也没深想这是不是缓兵之计,只点头答应,“那樊掌柜的便同我去书房吧。” 原本保持缄默的沈庭却适时出言阻止,“桐娘万万不可轻信那等狼心狗肺的小人,若你昧着良心和他们交易,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知府刚欲发作,襄桐挡在知府面前,“大人,我已经答应去书房面见唐大人,您也不想让那位久等吧?” 知府也怕事情迟则生变,心想反正人在牢里插翅难逃,后面还不是任他处置。 “那我就给樊掌柜一个面子。”随即吩咐衙役,“你们好生看管沈二。” 襄桐走出两步,又突然停步,“大人可否容情,将沈二郎从邢架上放下来,再寻人帮他止血。” 知府先头不乐意,襄桐便绷住了脸,“我也不是让你把沈二郎给放了,不过是怕他伤重不治。您若连这点小小要求都不答应,我如何能安心替唐大人办事?” 知府再次妥协。 “你们去找个可靠的郎中替那厮看看,再把人放下来喂点水喝。” 转而看向襄桐,“樊掌柜这回可以随我去书房了吗?” 襄桐听见沈庭嘶哑的喊她名字,只能狠心头也不回随知府出了牢门。 02 不大会儿,果然有外头的郎中提了药匣子到地牢给沈庭治伤。 许是事先得了招呼,那郎中期间半个字也不曾和沈庭交流,沈庭也无心关心自己的伤势,只隔着牢房的木栅栏朝外焦急张望。 他相信襄桐不会做出对不起南昱王府的事来,相反,他很怕襄桐和那些人一言不合闹僵了,吃亏的可是她自己。 直到郎中走了,襄桐也没有回来,沈庭巴巴地杵在木栅里头望眼欲穿,连身上伤口药蜇的疼都几乎感觉不到。 如是一夜过去,沈庭枯坐了一夜,眼里熬得满是红血丝,却仍然没有睡意。 哐琅琅一阵响动,是外头牢门开锁的声响,沈庭几乎将心提到嗓子眼,既盼着是襄桐回来了,又怕是她被拘进来。 可惜,他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只见两个衙役拖着一个瘦削的女人从阴暗窄仄的通道缓缓而来。 看样子,被拖拽的人是昏了过去。 到了近处,沈庭瞳孔一缩,竟真的是她!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 衙役拿着狼牙棒吓唬着沈庭不许他喊叫,又打开了隔壁牢门,把襄桐丢了进去。 许是被摔疼了,襄桐哼了声疼,且虚弱的□□了一声。 衙役不耐烦在潮湿阴暗的牢里久待,只交代守门的狱卒把人看紧便回上面当差。 沈庭赶紧隔着木栅把手伸过去,试图拉住襄桐,让她离自己近一点。 可惜还差着近一尺才能够到她的衣袖。 “襄桐,你怎么了?是那帮畜生对你用刑了吗?我要杀了他们,我定要杀了他们!” 襄桐用手摸向头顶疼痛欲裂的伤口,虚弱地安抚。 “我没事,二郎,我没事。” 黑暗里,沈庭并不大看的清襄桐到底怎么了,但看她样子,也知道情况不妙。 “他们到底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我和你说,你可别恼我。”“我本来想虚与委蛇拖延些时间,昨夜佯作答应帮他们伪告王府大不敬的罪过,可能是那位唐大人实在等的不耐烦,说我若再不写供词,他就把你的手脚给砍下来。我见实在拖不过,只得想了个笨法子……” “什么,笨法子?” “我趁着那两个人不备,用头撞了屋里的书案。” “啊!你怎么能……”沈庭既惊且痛,甚至不知该骂她糊涂还是心疼她为救自己而自残。 他只能努力伸手去够襄桐,把木栅栏撞的哐当直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知襄桐是不是有性命之忧。 幸而狱卒们在上头领朝食,没被吸引过来。 襄桐已然有些适应地牢里的昏暗,见隔壁的沈庭努力伸手过来,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赶忙把手也移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二郎,我没事。我只是想拖延些时间,我没想真的寻死。不信你看,我已经不怎么流血了。”“而且我看姓唐的意思,这几日还顾不上和我们清算,说是有京城里传来的密信事关军情,三两日内都要被绊住手脚。” 沈庭顾不上什么唐律,什么军情,只趁着襄桐把手挪来的时候紧紧抓住了她。 “桐娘,咱们不说这些,我要将你拉近些,让我看看你的伤。” 襄桐怕凑近了被沈庭看到她的伤口,忙不迭拒绝,“我动弹就头疼。” 沈庭急的不知如何是好,“那我去给你叫郎中。” 说着果然起身朝着外头大声喊狱卒。 襄桐怕他招惹麻烦,赶忙喊他回来,“你别叫人了,他们之间让郎中帮我上过药了。他们在没想到新的办法嫁祸王府之前,且要留着我的命呢。”“你过来,离我近一点。”千万别招来不必要的毒打。 沈庭听见襄桐喊他,赶忙又贴到栅栏便,重新执起她的手。 “还很疼吗?” 襄桐其实伤得比她说得严重的多,伤口到现在还在渗血,也无暇顾及两个人就这么隔着道木樊笼手拉着手合不合时宜,只虚弱答他,“二郎,我觉得冷,好想睡。” 沈庭很怕她就这么一睡不醒,只得两只手一齐攥住她的手,“襄桐,你别睡,这里太冷,你要睡睡着了,会感染风寒的。” “那你陪我说说话……就随便说些什么……” “那就说说,当初我们头一回见面的事吧?” “好啊,那你先说……”襄桐越发虚弱,只得敷衍他一句,其实已经没有多余力气说话。 沈庭给她揉捏着冰凉的手,仿佛已沉浸在初初见襄桐的情景。 “我头一回见你,是在芝龄的医榻上。” 襄桐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时我浑浑噩噩,刚被顾神医从鬼门关拉回来。我睁开眼,第一个瞧见的就是你。”“我和你要了水,都顾不上问你是谁,等喝完了水,又忙着自顾自羞臊……” 羞臊他不着一缕的被个陌生小娘给看了去。 襄桐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那你当时?” “我喝完了水,其实在装晕。”“当归的话,我其实也听见了。” 襄桐难得轻笑出声,“狡猾。” 沈庭将她手捂得更紧。“我如今只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早点将你明媒正娶,若不是贪恋在霍山村那段难得和美温馨的日子,我也不会迟迟不敢和你开诚布公恳谈。我总想着,哪怕是为了沈家,为了三郎和娘,你也总有一日会心软……我错的何等离谱,那般的相处虽然令人沉迷,但终归对你不公。” “二郎,不是你的错……” “不,就是我的错。若我一开始就将自己的位置摆正,而不是因着我曾对你赤诚相见,不是因着冲喜和你定下的虚假关系,那么或许,我如今是有可能在你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 襄桐听他满是自责,费力回握着他的手,“往日已逝,但来日可期,不是吗?” 沈庭先头没听懂襄桐所言,但反应过来,激动得将襄桐的手握得生疼,惹她又闷哼一声疼,沈庭才知道失态。 “桐娘,答应我,若你我还能从这诏狱之中逃出生天,你便答应我的求娶,好不好?” 襄桐将手变做和他十指相握的样子,口中却不肯直言,“真是个傻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应该能算,生死契阔了吧 第115章 【一对儿】 黑暗里时间消逝, 襄桐因着头上的伤越发分不清时间, 半梦不醒中只知道狱卒来送过两次餐饭, 又或者三次, 可惜她发了热症, 只喝了些水下去,眼看越发虚弱。 沈庭依旧拉着她的手, 时不时和她说话, 给她打气, “你再坚持一下, 王爷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襄桐有气无力点点头,喃喃说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两人又在憋什么坏水。” 沈庭按着外头换值的人到门前盘查的规律推测,他们被关进来已经有一昼夜还多。 其实他心里也充满了疑惑。 这期间, 不仅知府和唐律没有现身, 就连狱卒们都不知在忙些什么,地牢有大段的时间都没半点人声。 “我猜测现在应该是夜里,方才狱卒刚换了人来咱们牢门口瞧过。”“至于那两个狗官的心思,我觉得大概是被什么大事绊住了吧?不然也不会放着我们在此间不闻不问。” 襄桐其实也有这层猜测, 本想说静观其变, 但忽地吸了吸鼻子, “二郎,我怎么闻到了烟味?” 沈庭静下来仔细辨别,果然空气的味道不对。 不过一会儿功夫, 这烟味竟越来越浓呛,两个人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沈庭怒骂了一句,“这帮畜生,不会是想放火烧死我们吧?” 襄桐虽然觉得这种手法过于兴师动众,但也确实怀疑知府要杀人灭口。 眼见空气里的浓烟越来越呛人,而地牢里没有半点动静,想来狱卒一早都避出去了,沈庭顾不得许多,看准了牢门的折页处,奋力踢了过去。 因这地牢日久年深湿气重,木头有些发朽,还真给沈庭撞对了,只是他也因此挣裂了身上的伤口,转瞬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钻心。 他顾不得许多,从牢门走到外头,又如法炮制,朝着襄桐的牢门踹了过去。 这一回却不十分顺利,显然她那一间的牢门十分结实。 沈庭又把主意打到门口狱卒休息的地方。 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人过来,想是都走脱了。 他先朝着襄桐嘱咐一句“我去找东西想法子开门”,这才顶着越来越浓厚的烟气朝前摸索。 到了第二道门处,幸而只挂了锁,没锁死,沈庭先去通往外间的大门处看了,果然烟雾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他用力向上撞,那门纹丝不动。 无法,他又回到狱卒休息的地方,顺利摸到了一张桌子前,上头放了个两个坛子,沈庭闻了闻,是水。他解下头巾用水沾湿蒙在口鼻上,又取了随身带的汗巾也沾湿了。 再四处寻开门的钥匙,却没在,想来是被狱卒随身带走了。 他把坛子挪开,举着桌子又返回到襄桐牢门口。 他先进入自己先头的牢房,把湿汗巾递到襄桐手上,“我想法子把门撞开,你先捂住口鼻,别大力呼吸。” 襄桐此时意识是清楚的,但就是不大用得上力气,寻常挪动身体就会带动额头的伤一抽一抽的疼。 便是如此,她仍努力开口劝他。 “二郎,别费力了,你先想办法出去,然后再想法子回来救我。” 沈庭没有正面回答,只朝着她说,“我要砸门了。” 他绕到外头,开始一下又一下地砸着牢门,身上疼得他冒了阵阵虚汗。 而且因为他呼吸剧烈,又忍不住在浓烟里咳咳几声。 襄桐隐约明白,沈庭怕是没有法子出大门的。 “二郎,别砸了,你省些气力。太过剧烈喘息会让你更快没命的。” 回应她的,是一下又一下哐当哐当的响动。 沈庭其实也没深想,既然两个人无法从大门逃离,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人从牢房里救出来呢? 直到后来某一日他才明白,原来真到了大限之时,他就算是死,也想同她死在一处的。 他又抬起了手中木桌,朝着木门砸去。 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了第多少下,随着哗啦一声,牢门终于应声而开,沈庭也终于力竭倒向襄桐的方向。 因浓烟过多,襄桐如今只能听见巨响,已经有什么硬物砸到她的脚上。 “二郎,二郎是你把牢门打开了吗?” 她没立即等到人上前扶她,也用尽力气朝着门口的方向用力挪动。 沈庭趴伏在襄桐脚边,拼着最后力气也正一点点朝着她爬了过来。 在沈庭和襄桐昏过去之前,两个人终于在浓稠得见不到人影的蒙昧中抓住了彼此的手。 沈庭这一刻甚至觉得空前的踏实和圆满,他置一言,只将襄桐紧紧搂在怀里。 “桐娘,再没人能将你我分开了,真好。” 随即将头靠在她的脸颊边,昏了过去。 襄桐的意识也逐渐在涣散,但她还是在昏睡前,也用力把手反环在沈庭身上。 若下一刻两个人将赴黄泉路,她也要让鬼差们知道,他们在阳世间曾是一对儿,说不定再投生的时候,可以重新开始这辈子来不及享受的脉脉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的感觉太销魂_(:3」∠)_,还是不太擅长描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递进,只能大家意会一下了,就是他们彼此都确认感情就对了。 第116章 【破立】 01 襄桐在闭上眼的那一瞬, 当真以为, 她和沈庭是难逃这一劫的, 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所以等她再次睁开眼, 看见熟悉的秋香色床帐, 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稍稍醒了神,襄桐立刻便要起身, 可是这两日她都没正经进食, 脚下一阵虚空, 且头也昏昏沉沉的, 险些栽倒到地上。 人虽稳住了,但桌上的茶壶却不小心被她刮碰到地上。 原本空荡的屋子突然发出声响,果然招了人进屋。 襄桐抬眼一看,原来是大伯娘。 她嘶哑着嗓子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沈二郎呢?他有没有事?” 卢氏赶忙到跟前扶着她坐稳当, “他人很好, 就是有些皮肉伤要好好将养,眼下正在上房同王爷议事。” 襄桐听说沈庭还能下地,便知道他没有大碍,这才顾得上关心她昏睡过去前后发生的事。 “大伯娘, 昨日我和沈二郎是如何从知府地牢里脱险的?那浓烟又是怎么回事?” “哪里是昨日, 你都昏睡两日了。说到你们那日获救, 全靠魏总兵派了百数官兵给王爷驱策,王爷亲自率人到府衙营救你们,却赶上整个府衙都起了火, 他们砸开了地牢的大门,总算把昏睡过去的你们都给救了出来。” 襄桐越想越不对劲,“总兵大人怎么会私自借兵给王府救人?” 虽然王爷和魏总兵偶有交集,但若说让魏总兵公然带兵劫了知府衙门的地牢,她是不信的,那是等同谋逆的大罪啊。 卢氏见襄桐存疑,脸上也是一阵沉痛,“襄桐,你被拘走的这两日,发生了天大的祸事……金人趁着北境元气大伤发动了强攻,只三日就将汴京城攻陷了,如今官家连着城内近百万官民悉数被金兵控制住,生死未卜……王爷如今恐怕是流落在外唯一有王封的宗室,所以魏总兵才会派兵特来保卫王爷安全,而他自己,已经做好准备集结兵力带兵北上同金人血战一场,以期收回失地。” “至于知府衙门的那场大火,是知府那狗官放的。为的是掩藏他逃逸的行迹,可怜周遭的百姓,因火势太大被殃及,有几百人如今都被安置在王府的外院里。幸而那狗官逃到一半被魏总兵的人追了回来,如今只等着魏总兵发兵之日杀他祭天。” 襄桐连续听到这一系列石破天惊的消息,累觉自己的当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金兵攻陷了汴京城?又困住了皇室和全部官民? 这同亡国,便只差一步之遥了吧?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沈庭没有一直守在她身边,实在是国难当头。 “大伯娘可否扶着我起身,我有重要的事要求见王爷。” 尽管卢氏再三劝说襄桐不要逞强,但她还是坚持要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和众人在一处出力。 卢氏扶着襄桐进到正房的时候,满屋子的人正在劝说满面倦容的南昱王歇息片刻,“王爷您都两日多没合眼了,咱们知道您心忧天下,也担心宁王安危,但总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 又有人在一旁附和,“是啊,王爷您如今可是咱们大颂最后的指望,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北边但凡有什么大祸,您和宁王殿下可就是天下最后的王侯了。”也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人。 南昱王摆摆手拒绝,“我如何睡的下?且不说承哥儿如今还在外间生死未卜,单说眼下金人在汴京城血洗了数万奋起抵抗的有识之士,我光是想想,就觉痛心,愤恨得想亲自杀将过去。” 襄桐在门口敲了敲门板,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门也同时大开。 “先同王爷和各位告个罪,我醒来听闻惊天噩耗,实在忍不住要来前堂听王爷和诸位差遣,也好在这危难之时尽我一己绵薄之力……” 沈庭最先奔过来,“桐娘你醒了?郎中说你需要静养,你快回房去。” 襄桐摇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既然身在此中,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南昱王此前已听说了襄桐为了维护王府声誉而触桌自残的事,亲自起身迎了出来。 “樊娘子大义,不愧是巾帼中的英雄。既你来了,就同堂落座。” 都说群策群力,如今能坐到这堂内的,除了魏总兵带来的军中人,就只有沈庚并三两个从前没和前任知府同流合污过的清白小吏。 王爷又肯开口留人,所以在场之人没有人因襄桐是女子就对她不屑,反而因她自伤以全王府的烈性心存钦佩。 卢氏见一屋子人说正经事,慌忙退了出去,沈庭则直接坐了襄桐身旁,也好随时照应。 经这么一打岔,众人暂时忘却了劝说王爷休息的议题。 南昱王爷趁机重拾旧话。 “如今朝廷名存实亡、朝不保夕,我想问问诸位,是否愿意随我和魏总兵集结人马,北上夺城,收复我大颂大好河山?” 行伍之人顿觉热血沸腾,均大声喊着“在下愿意追随王爷北上擒贼、光复河山。” 襄桐微不可见的蹙了眉,金人铁蹄能攻破汴京不是单凭着一点点运气,而是有着真正的实力的,就凭着眼下这一路兵马,去了只怕是以卵击石。 但眼下这当口,她实在不好说些动摇军心的“妄言”。 危难之际,还是在场文官之首沈庚站了出来, 沈庚在一旁进言,“王爷所言大事,既是为报国仇,也是为洗家恨,我等均已做好为国殒身的准备,只等着最佳的事宜给金兵还以迎头痛击。” 魏总兵听出了弦外之音,“最佳的事宜?眼下人家都把汴京城给占了,你还要挑时辰?” 终归是行伍人,说话没个忌讳。 南昱王怕两头一言不合出了内讧,赶忙调停,“我想沈大人必不是那个意思,咱们不妨听他解释解释。” 沈庚也不介意魏总兵话里的质疑,而是有理有据娓娓道来。 “我先来敢问一句,魏将军此去汴京,打算如何制敌?又是否有必胜的把握?” 在场之人无不知晓,以杭州的驻军只怕连汴京城的城楼都攻不破,但这毫不影响他们一腔爱国的热血。 “我们自投了军便没想过要囫囵个儿的回来,纵使没办法将金狗们悉数剿灭,但能杀他一个就不赔,杀得两个就赚。” 沈庚无奈地摇摇头,“您此言差矣。金狗无良,命贱如草芥,可我们每一位军士的性命都需要用心保护,这不仅仅是为了雪耻,更是关乎我们大颂是否能将几百年的基业继续传承下去。我沈某虽是一介文人,抗不起□□,抡不动大刀,但我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我所虑者,是我们贸然往汴京发兵,会中了敌人的下怀,也毁了我们大颂最后的余烬。” 王昱王抢在魏总兵出言反驳之前向沈庚求问,“那依沈大人之见,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沈庚犹豫一下,最终给出十六个大字,“集结兵力、团结民心、休养生息、背水一战。” 在场之人听完,有的嗤之以鼻,有的低头思考。 而在一旁列席的襄桐,则不由得跟着点头。 她也十分认同沈庚的想法,想要往汴京去殊死一战不是难事,但要想赢,却是个大学问。 就当场面一度进入互相争论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来报。 官家已经禅位,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不足九岁的前太子,并且新皇登基的第一道诏书,竟是要让大颂向金俯首称臣,岁岁纳贡。 这一回,连魏总兵都无法说出进京勤王的话来。 王说要降,他们去了,不但于事无补,还要被冠上谋逆的罪名。 “特奶奶的,老子还想着拼了脑袋不要也把那帮龟孙子给救出来,他们居然就这么轻易的降了?” 这话一出,周遭陆陆续续变作骂声一片,甚至都不知是恨金人多一些,还是怨愤自己要保的皇家无能。 不知是谁在一旁拍案而起,“伪帝矫诏我们不听,这大颂的天下可不能由着那起贪生怕死的鼠辈拱手让给金狗做祭。咱们反了吧!” “反了,反了!” 南昱王看着在场的人群情激奋,动了动嘴,实在不知该站了哪头说话。 他本是王姓,不该有着反叛的想法,但新帝显然是金人扶植起来的傀儡,他本心恨不能亲手将他从王座赶下来。 襄桐听了半晌官司,咳咳两声,“诸位大人们怕是忘了,咱们座上如今便坐着雄主,且是□□嫡传的后人,你们口口声声要反,难道是质疑咱们王爷的正统吗?” 空气短暂凝滞了一瞬,而后却是整齐划一的认同,“不错,我们有明主在上,何谈谋逆,我们不过是拥立大德的先祖后嗣拨乱反正,将卖国求荣的伪帝驱离帝都。” 作者有话要说:等新帝登基,女主再搞一搞事业,这一篇差不多就要完结了(目测5-8章?),想看谁的番可以留言了~ 第117章 【许嫁】 01 南昱王脸上一阵踟蹰, 看着周围众人满眼期待, 先将手拱了拱。 “诸位的抬爱, 我晁某人心领了, 但事关大颂兴衰、战局成败, 我虽有皇室血统,却半点威望也无, 怎能在此国难之际自立为王, 这恐难平民心。” 魏总兵听了一急, “王爷此言差矣, 眼下正值山河破碎国运不继,南边众多城镇人人自危唯恐金兵南下掠夺更多城池,若此时不能有人振臂一呼将各处的散沙聚拢起来,那咱们大颂才是真的危矣。而您身居正统,人品贵重, 是眼下最能名正言顺继位, 保我大颂无虞的救世神人,您要是这个时候再推辞,才是真的对不起祖先的英明!” 此话一出,无疑将南昱王置于两难的境地。 “你们别再问难我了, 我只怕贸然称帝德不配位, 日后反而有负你们众望。” 诸人自然又是轮番劝说一通。 一旁的沈庚见这样僵持下去实在不像, 便另有提议。 “王爷若怕声名有损,咱们不妨折中换一个思路,此番您作为皇室的传人站出来集结天下兵马, 就以宁王的名义如何?” 众人先是不解,“为什么要以宁王的名义?” “宁王乃先皇记在宗谱的中宫之子,虽未被立继,但也是上一代国君的嫡出皇嗣,如今伪帝为了苟存不惜卖国求荣,那么宁王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人,而咱们王爷作为宁王殿下的生父,也是国之中流砥柱,在匡复河山的道路上,理应在宁王归来之前替他负起责任,也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其余的各个州府郡县团结一心。” 众人听后,倒是也觉得这也说得通,宁王继位的话确实最能令天下归心。 只是宁王才八岁,纵真的回来了,也要由他的生父代为理政,这里外都是一家人,倒没必要非让南昱王作难。 王昱王这回终于没再推辞,“那我这就写了情笔书信,你们想法子用驿马把咱们复国的大计传往各处,也好共商御敌大事。” 02 从上房出来的时候,已近傍晚,而外头已经不知何时飘了雪,虽然不大,但洋洋洒洒的,像是阳春时间的落花,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由院里红灯映照,仿佛是结了晶晶莹莹的糖霜。 襄桐本就有些头晕,又强撑着在屋里坐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又因为地上湿滑,没走出两步就险些滑倒。 沈庭就是在这时将襄桐拉到身前,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往前走,又将斗篷解下披在两个人的头顶遮挡落雪。 襄桐下意识地推了推他,想要避开。 沈庭语气里半是气恼半是委屈。 “方才在屋里逞强就算了,这会儿还跟我生分?” 襄桐知道,两个人在地牢里早已经算是相知相许,闻言难得脸上一红,“别被人看见。” 沈庭本想说他们心意相通,纵被人瞧见也不怕,但怕遭了襄桐白眼,遂改口道,“他们都知道你头上有伤,我扶着你也是正理。” 襄桐也不再忸怩,索性半倚靠着他在细雪中缓缓行去。 将到襄桐暂居的客院门前,便少有人行经,沈庭在回廊下突地拉住襄桐的手,让襄桐立时惊了一跳,却也没挣开,只是不解看向他。 沈庭索性变本加厉,用双手把襄桐的两只手都包裹在他的大掌之下。 “我方才就觉得你在打颤,果然手也是冰的,下回出门带个汤婆子吧。” 原来是在为她捂手。 襄桐怕樊家人出门看见,忍者羞臊和沈庭商量,“我快到了,你如今宿在哪处?要没有什么大事,咱们明日再叙?” 沈庭一边帮她搓着手生热,一边答她,“我心里确是有些想头,等不及明日再和桐娘你商量。” “什么大事?” 沈庭见襄桐抬了眼不解的样子,喉咙吞咽了一下,“我想从军。” 襄桐早就知道沈庭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商户里那些事本就不是他的追求。 “眼下正是国家危难的用人之际,二郎有心报国,我也不会拦你,你只管去,我会照顾好自己。” 沈庭欲言又止,“可是万一,万一我……” 襄桐适时堵住了他的嘴,“没有万一,我相信你。” “可我其实,对我自己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二郎难道觉得我在敷衍?那不妨这样,你这几日得空,便让你大哥提了礼去我家见我大伯和伯娘吧。” 沈庭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啊?让我大哥去见你大伯和伯娘?” 襄桐见他没有开窍,只得凑近他耳畔,“来时记得带上你的庚帖。” 沈庭不敢置信,甚至完全忘记方才事关从军的那些纠结,“桐娘你这是,答应嫁我了?” 襄桐也不知是羞是恼,抽了手转身往客院去,只留下一句,“你这个呆瓜……” 沈庭被晾在廊下也不走,只咧着嘴望着襄桐的背影傻笑,随即又收了脸上笑意。 时间这么紧,提请的礼他还没预备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沈二啊,二起来绝不是浪得虚名! (被作者强行降智的男主心情复杂,等媳妇过门后再同无良作者清算!) 第118章 【献策】 进了腊月, 北方的形势越发严峻, 金兵先是在汴京屠杀了近百名不肯妥协的朝臣, 而后直接举兵南下, 又陆续攻陷了几座城池, 而南昱王的檄文分发出去后,得到了空前的响应, 只是各路人马尚且在集结中, 短期内都不足以与善战的金人抗衡。 沈庚便再次提出了以守代攻的提议。 这一回, 连着魏总兵也听了进去。 纵使不想承认, 但大颂重文抑武的风向已经造成了朝廷缺兵少将的颓势,非朝夕间可以扭转乾坤。 其实不止是兵将不足,缺口更大的是战马和兵刃,这些物资从前被朝廷管控,多集中在北地, 眼下纵使现制现养也鞭长莫及。 唯一可喜的消息, 大概要算宁王再次传来了手书,只称路上遇到了几番险阻,先有玉家派来的死士沿途追杀,后有金兵南下屠城, 但好在如今已经脱离困境, 相信最多三两日便可抵达杭州府。 南昱王心里一件大事有了着落, 终于踏实下心态,努力着手抵御外敌的大事。 沈庚根据眼下的国情再次提出了“兴兵、兴农、兴商、兴邦”的议题。 沈庭也正式投了军,因得南昱王信任、受魏总兵器重, 直接授了六品的副将官衔。 男人们整日在府里共商复国大计,襄桐也没闲着。 她自头上的伤口结痂后,便着手重整陆记的活计。倒不是为了揽税和赁屋贩田,而是趁着在杭城地面熟便,代王府联络业界的有识之士共同救民众于水火。 襄桐虽然没经历过战乱,但是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是眼下抗敌还是往后复国,除了最根本的民心所向之外,顶顶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物资和银钱。 民心这件事她不担心,但凡有些血性的大颂民众眼见着金兵的铁蹄踏碎山河,纵然没有抵死一战的决心,也绝对不会希望仅存的半壁江山被继续蚕食殆尽。 这后面一样,却极有可能成为决定此战胜负的关键。 她昨夜彻夜难眠,心心念念均是在人心惶惶之际如何让众多和她一样心系家国的民众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支援宁王复国的大计。 于是天一亮,她便带了一沓厚厚的卷册往正房去求见南昱王献策。 不想沈庚沈庭和魏总兵比她到的还早,且众人竟是一边啃着炊饼就汤一边讨论战局。 见襄桐过来,沈庭最先过来扶她,“你头伤刚好,出了门也不知戴个兜帽。” 前两日两家才敲定结亲的事,六礼也到了问名,只等吉日下了小定,襄桐便彻底算是沈家人,在场之人看他们两个在门口“你侬我侬”的均笑着打趣,“还是二郎知道疼媳妇。” 襄桐面上一红,沈庭却随口反驳,“和我大哥比还差得远呢,我大嫂自有孕就从没在冬日里出过院门!” 被无辜殃及的沈庚却不似沈庭别扭,直接大大方方承认,“我是做人官人的,不疼自个儿娘子又疼哪个?” 坦荡得倒让旁人不好继续打趣了。 南昱王自收到各地响应的投书后,越发踌躇满志,和众人一笑过后,直接先让襄桐落座,“樊娘来的正好,我等正有些大事未决,想听听樊娘你的意见。” 襄桐受宠若惊,“若用得到我,我定竭尽所能。” 南昱王摆摆手,“樊娘不用拘谨,这屋里没有外人,咱们说话也只作讨论,有什么想法都开诚布公就是。” 襄桐本就有些打算想报给王爷知道,见他肯听人进言,心里宽慰,但还是打算先听听在场的众人在议论些什么。 南昱王也适时丢出了话题,“我们方才正讲到,如今征兵的事初见成效,想再从西北境外购入一批马匹,再在南地搜罗粮草,以及要加紧开采矿藏,制造火器。” 襄桐听了频频点头,其实这些思路她也曾暗暗想过,今日得到证实如同受到了肯定。 她斟酌着发问,“王爷可是在为银钱的事发愁?” 南昱王点点头,“确是如此。虽然此前樊娘召集了城内的诸多商户为国义捐,但若想靠着这些善款筹建一只无往不利的军队,如同杯水车薪。” 襄桐也深有同感,“王爷所虑也正是我们这些小民们的忧心处,我昨夜辗转反侧,几乎整夜未眠,终于想出个粗浅的主意,还请王爷斟酌。” “樊娘你快讲来,我等洗耳恭听。” 襄桐先将手中簿册打开放在了几人面前的书案上。“列位请先看这个。” “这是什么?” 襄桐一边指着册子上不同的标记一边解释:“因知府衙门大火,卷库的所有底档被焚毁,我想着王爷理事少不得要写数据参详,故而这几日整理了以往在陆记各处留存的书凭底细,成册数本。” 魏总兵和沈庭还好,只觉得难为襄桐有心,战中还想着做这些琐碎事,但南昱王和沈庚毕竟是有长远政治眼光的,闻言果然眼前一亮,南昱王直接拿起打开的那册翻阅起来。“ 襄桐又继续解释,“您手里这一册,是目前杭州城内房舍的布局情况。” 南昱王指着一些画了特殊符号的问道,“这些带注记的是什么意思?” “这框了黑框的是说明房主已经搬离了杭州城,为了逃命甚至来不及等屋舍售出便跑路了,只托付给中人代管。” 魏总兵将拳头往桌上一砸,“他们以为逃了就没事了?若杭州府失守,天下又有哪处容他们安身?” 襄桐明白他这是恨那些胆小鼠辈不能在危难时和杭州府同存亡共命运,但也没跟着贬损。 “还有这些画了虚线的屋舍,是房主有多处屋舍在,但因客户搬离而眼下空置的。” 南昱王暂没看出襄桐意图,只点点头,“你接着说。” 襄桐便拿出第二册,“这上面,记录的是杭州府及周边郡县的农田和山、林情况,也同城内屋舍情况差不太多,基本也有近半闲置。” 这回连南昱王也跟着叹了口气,沈庭也急了,“屋空着便空着,地没人种可不行,到时候军队建起来了,倒吃不上米,如何能抵御外敌?” 襄桐没急着安抚,复又拿出第三个和第四个册子,“这两本,分别记录了如今城内尚存的商户和近半年的缴税情况。” 魏总兵等的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发问,“樊娘到底要说些什么?倒把我给搞糊涂了,难道这簿册上的笔墨能变成粮草和马匹不成?” 襄桐慧黠一笑,“或许真的能。” 沈庚在一旁心念一动,莫不是和他想到一处去了吧? “樊娘你别卖关子了,看把魏将军给急的。” 襄桐没有直接回答魏总兵的话,反而询问起他来,“我听闻近日来城外汇集了数万来投的外乡人,均被聚集在城北荒野?” 魏总兵点头,“是啊,北边的金狗一路攻陷了十余座城池,百姓们不堪驱策,均背井离乡避难,有的人只是途经,有的人想要进城,我怕这里面掺杂了金狗的奸细,一律不许放进城门,待人手充裕验明身份再放行。” 襄桐没有臧否魏总兵此举的对错,只提出了她的建议。 “我是女子,见识有限,在诸位面前斗胆说个想头,你们若觉得可行,这簿册或许便能派上些许用处。” “依我拙见,眼下咱们杭州府所缺的,无外乎米粮、壮劳力以及银钱。虽然有大把有识之士愿意和咱们同仇敌忾,倾囊相授,但也不免有些人蓄力自保,不肯投诚。我想,不管任何时候,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无可厚非,若无法让所有人全心全意为国效力,咱们不妨诱之以饵。” “诱饵?” “不错,姑且算作诱饵。”“对贫户许耕地,对富户许屋舍,对那等更有野望的人,许以官位?” 魏总兵头一个炸了,“这不成了卖官鬻爵了吗?” 南昱王倒是没反驳,而是先看了沈庚一眼,想到了两个人此前的密谈,虽然不如今日露骨,但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庚顾虑的,是他一个官身,不便和当位者谈论如此敏感之事,今日由襄桐之口说出,倒让他感觉如释重负。 他甚至还跟着打了边鼓,“魏大人不必急着反驳,且听樊娘把后面的话说完。” 襄桐丝毫没因魏总兵的态度畏惧退缩。 “魏大人说此举是卖官鬻爵,我并不好否认,但就算是卖官也是有前提条件的。首先,要先设上一道门槛儿。” “门槛儿?” “若想捐官,须得是杭州府本地人士,一来这部分人土生土长在抵御外敌的时刻更容易有同理之心,二来避免的外间奸细混迹其中。” “除了户籍之限,品阶也要受限,第一不能做首领,第二官位不可超过七品上,且一旦出任要受民人监督制衡,以免发生渎职受贿等劣行。” 魏总兵动动嘴巴,不知从何反驳。 襄桐却还在继续,“这当官的人选,也不是全然放开的,首先,就要拣了这名册里纳税的大户逐一试探。” 这一点不难理解,这部分人的腰包最鼓,且也最有意愿从商户跻身到官吏一层。 沈庚几乎已经确定,这樊娘说的尽是他不敢直言的心里话,又继续鼓动她。 “樊娘想来还有后计吧?不妨一道说完。” 襄桐见南昱王从头到尾都没有喝止,知道有些话必是打动了他,又继续娓娓道来。 “还有一类人,不用纳粟或者少纳粟也可以直接任用,便是从前考过了省试的举人。眼看北方数座城池惨遭屠戮,以后新朝能用之人必然锐减,与其等光复后再兴科举,不如稍稍降了标准,也好补足眼下无人可用的局面。” 南昱王立即表态,“大善。” 其实如今都是几个核心人员掌控着诺大杭州府,长此以往必然会让所有人心力衰竭。 襄桐得了鼓励,继续慷慨陈词。 “方才说的,基本都是对城内现有之人的调动和鼓励之法,对于城外,则要更加小心谨慎。诚如魏总兵所说,若不慎被细作混入,将来后患无穷。” “因此,我觉得对于那数万的民人,我们不妨也设立类似捐官的门口准入。” 这一回没人再打断,都专心听襄桐献策。 “首先,要将这数万人进行划分,头一类,是从前国之肱骨,声望厚重的,直接请入城内,根据职司委以重任;第二类,在各地做过小官的,先根据以往王府收到的朝廷邸报加以衡量考评,若是得用,先放在杭州外围的乡县考量个一年半载,根据实际在续用或罢免;第三类,是家有资财的富商和大户,若他们户帖俱在,且要有官身的大人们作保方可入城,入城要捐粮或捐银,到时候许给他们城中空置的大宅,算是报偿;身份不明但愿意捐粮进城的,我们可以单独开辟出一处地方,也出售或租赁‘公宅’给他们居住,但在战时要严格限制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这最后一类,就是普通百姓,同样分为有户籍的和没户籍的,有籍者愿意务农的,分派了田地给他们种植,匠人入匠作坊由专人互保,普通民人先在周边县暂居;最后那些无籍的,先放之在城外开荒。” 一席话终于说完,屋子里进入短暂的沉静,襄桐也不知这些话被听进去多少,又补充一句,“我知道方才的话里,捐官一事有些冒进,但退一步讲,此前咱们大颂也明文规定可纳粟捐官,虽然只许以不入品的小吏,难道不也是给底下人一个晋身的机遇吗?在此国难当头,让更多愿意出钱出力的人加入到这场事关国运的大事里,同舟共济,这或许也是眼下最有利于战局的权宜之计了……” 魏总兵不置一词,沈庚本就认同,也怕襄桐尴尬,在一旁帮衬,“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若那些捐粮做官的人没有实干,或是趁着职务之便贪渎,待考评之后,再罢黜了就是。” 南昱王一锤定音,“那咱们便从城内商户开始吧,辛苦樊娘,按了名册上纳税的巨户依次斡旋。”随即又看向面上有光的沈庚,“沈大人坐镇,代宁王考评新吏。” 作者有话要说:捐粮纳粟是不对的,文中只作为外敌入侵团结民心增加财富的权宜之计,请勿代入现实! 第119章 【休养生息】 01 襄桐那日提出的建议, 经过沈庚的精细雕琢, 很快就被推行开来。像是授官的管控、流民的安置均有了进一步的细则, 譬如入城实行“联保连坐”, 授官实行“以三年为聘期, 按季考核”等等。 事情的发展一如襄桐所料,城内的商户和富户听说纳粟可以得官做, 哪怕知道只是临时的权宜之计, 为了家族声望和更加便于参与到一次举国的大事中, 不惜献出家中大笔资财充作军费, 而鉴于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或被动参与到这场事关生死存亡的战争中,民心空前的团结和高亢。 樊家也不例外,不仅捐了家中全部现银,连着铺子里藏起来的药材也全部捐给了军需,因樊大伯无心做官, 南昱王便许他日后百倍报偿。 沈家也几乎是倾尽所有, 不仅把营商获利全部上缴,连着佃田粮食的出息也捐了一大半,只留足了次年的种粮,连平日的口粮都要仰仗着沈庚的薪俸。 城内百姓见富户们“慷慨解囊”似是受了感召, 有钱的出钱、有粮的纳粮, 实在什么也出不了的, 则出了人从军、务农、帮闲。 襄桐受南昱王所托,将这些义举,均一一登记在册, 以期日后匡复河山之日论功行赏。 这样一来,那些原本想做缩头乌龟的人,尤其是富人,倒不好白瞧热闹了。 他们心里顾忌的是,襄桐手里有份完整的商户名录和缴税的记录,若此时不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添砖加瓦,日后指不定要如何被翻出旧账。 就在如此如火如荼的筹备时刻,宁王殿下终于由郎琛等人护送归来。 南昱王率领城内众人亲自出城列队相迎。 虽然宁王是王府亲子,但国礼在前,南昱王依照着君臣大礼直接撩开袍子就跪。 年仅八岁、胳膊还缠着绷带的宁王强忍着眼眶里的热泪,急忙山前扶起他的生父,可口中只能称呼一句,“王叔、这些时日辛苦您了。” 南昱王道声不敢,又将视线望向宁王身后,却见郎琛和走时已经大大变了样。 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痛与沉静,身上更是一身缟素。 南昱王了然,前些时日金兵几次三番屠城,郎府上下除了郎琛恐无一人生还,连着宫中妃嫔和内侍均未能幸免于难,多已殒命。 他心下悲痛,拱手致哀,“郎太师身为三朝元老,国之肱骨,此番为国触柱殉难,实是人间惨剧,但贤侄万万要节哀顺变,待我等养精蓄锐,定要和金狗们殊死一在,以报国仇家很。” 郎琛将手中长方戟用力震地,饱含热泪只喊了一句,“不杀金狗、誓不为人!” 在场的官民许是受了这几句话感染,均也跟着高声呼和,“不杀金狗,誓不为人!” 02 宁王的回归,让其他地方尚在观望着的城池统帅们终于放下了戒心,他们原本忧心国脉已断,到头来师出无名,这回不仅托书称臣,有的甚至携了兵马和粮草来援。 而陆陆续续,也有更多从北地来的官民来投,其中不乏有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也有逃过一劫的朝中重臣,更多的则是失了家园的平民小户。 杭州城内空置的房舍很快就被那些来历清晰有保的人家再次填满,就连城南原本荒置的地方也陆续起屋建宅,用以收留大量身份无法立即证实的流民。 而金人在北方的攻势从势如破竹,也渐渐进入胶着之境。 一来金兵长途奔袭后继乏力,二来冬日粮草有限,拖了金人的后腿,再加上沿途军民的抵死相抗,让原本志在必得的金人终于放慢了脚步。 但杭州府身居高处的众人知道,金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待次年春暖花开时必定要卷土重来。 幸而杭州府以北有着数千尺宽的源河做天然的屏障,金人想要冲杀过来也不是朝夕的事。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在最短时间内积蓄力量抵御金人南下侵袭的第一次攻势。 只有挡住了金人继续攻城略地的势头,重振国威、收复山河的大任才有望实现。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宁王在杭州府凤凰山的行宫里终于登基称了帝,那日杭州城内可谓危万人空巷、群情激动。 年仅八岁的新颂天子当众将国号改元“奉安”,意为奉天之命,以安天下。 杭州府作为新颂临时的都城,也改名作临安,意为临时偏安,表达早晚有一日必定攻回昔日旧都汴京的期望。 天子年幼,且也是众望所归,直接拜了生父南昱王为摄政王,且在外也称“相父”,又委任原两浙路总兵魏将军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南昱王本谏言让沈庚直接入阁做六部主事,但沈庚坚称,“臣入朝不足一载,身无实干,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只愿继续在州府积累经历。” 最后只得任命他为新都临安府的知府,虽官位不显,但是“天子脚下”的皇都之长,又岂是旁处的府官可比。 沈庭因过去和南昱王府有旧,也直接被任命做了禁军统领,同样是官位不高但非心腹不可任的位置。沈家一门两官,立时成了朝中新贵,倒是郎琛,被放在了兵部做了代尚书,貌似退居了二线。 郎琛期初不愿,“我不想缩在后头,求王爷许我在军中带兵,来日亲自出征捣灭金狗。” 最后还是郎太夫人含着热泪痛斥,“想我郎家钟鸣鼎食之族,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你一根独苗儿,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是要绝了郎氏满门香火不成?” “何况你人在兵部,魏大人在前方,皆是为我朝的安危贡献力量。”“若你实在要出去拼杀,先娶房娘子家来,留下后人再说。” …… 相比上层的紧张忙碌,反倒是普通百姓的日子出现了短暂的平和安宁。 毕竟在年中,而远方的战火似乎一时间也燃不到眼前,过去几个月中关门闭户的人家陆续也开始出来走动。 朝廷发的口粮只够糊口,还不足以让全家老小吃饱穿暖,总不能一直躲藏着不见天日。 襄桐受沈庚和王府所托,继续担负着联通商户,统、算城内细务的责任。论起功用,其实早已远超一个小小牙行应当承担的责任,甚至并不十分盈利。 襄桐怕蔡老多想,特意陈清,“此番用到陆记诸人出力,王爷愿许以报酬,虽然不算太多,但我想着此刻国运为重,没事先问您便做主应下了,请您别见怪。” 陆老唯一的血脉嫡亲的孙儿前几日刚刚归家,还是被郎琛的手下顺手救的,怎么可能会和南昱王府斤斤计较,连称,“新皇能用得上咱们陆记,那是咱们修来的福气。” 在陆记的穿针引线下,市面上的商户陆续有序开了张,而且相比从前,大家对于陆记的依赖越发深入。 上至招工用人,下至原料买进,中间还牵连着互通有无。 原因无它,陆记统领大局的樊掌柜如今可是在皇帝跟前也说的上话的“大人物”,且她这人处事周到且公正,关键对于市面上的物价、货源、供需双方的缺口一清二楚,更别说还掌了半数宫中采买的琐事。 一时间,陆记的大门几乎要被踩破,幸而襄桐如今还住在新皇的潜邸,也就是从前的王府,无人敢轻易登门叨扰。 襄桐行的正坐的直,便是偶尔有人眼红酸上两句她也浑不在意,因为于她而言,钱赚得多少倒在其次,关键在这样的位置,能让她有机会为更多的人带去安定和富足的希望。 在襄桐和整个陆记的调和下,整个杭州府的商户在不足一月的时间里便基本恢复到往日的生机勃勃,尤其是从北地迁来的外地商户,不仅没受到原有商户的排挤,还很快成为了此间行市中的新鲜血液,为了日后新颂的兵强马壮、国力雄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到了三月头上,蛰伏了一冬的金人终于再次举兵进犯,这一回,目标直指新朝都城,临安。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推过的预收新增了些设定,再推一下~ 《我继承了一座无人岛[末世]》 末世来得猝不及防,席卷全球的灾难几乎让幸存的人类再无立锥之地。 一场关乎所有物种生死存亡的大迁徙迫在眉睫。 撤离的时限已经逼近,孑然一身的少女却毅然冲破向外汹涌奔散的人群。 在废弃的城市丛林中,她声嘶力竭,脚步凌乱。 只为,寻回和她相依为命的橘猫。 **** 一座自给自足的孤岛、三五知己、萌宠环绕,呆萌系少女把末世过成了温馨田园日常! 排雷:本文没有丧尸,没有外星入侵,只有末世里温暖依偎和温馨治愈 种田会有;探险会有;副本也会有~ 如果期待这样的暖系田园请戳专栏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