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星光闪烁时》 第一章 明日清早,位于西区最僻静地段的中国工商银行南马路分行必定占据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而南马路这三个普普通通的中国汉字也必定如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草鸡一般,霎时间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原因无他,仅仅因为今天下午四点整,南马路分行遭三名歹徒抢劫!抢劫失败,歹徒挟持了包括银行经理、办事员与客户在内的十几名人质。三名歹徒不仅有枪,而且周身装满了足以炸掉整间银行的炸药! 西区警署重案组组长严子越接到命令带领队员迅速奔赴现场,一边听取值班警员介绍情况一边思索对策:“简单叙述一下情况。” 值班警员扫视一眼现场红灯闪烁的警车与里三层外三层的同事,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声音颤抖:“严sir,我们四点零五分接到报警通知,五分钟后到达抢劫地点,迅速包围整间银行。歹徒可能是没有料到会遭遇阻碍,目前挟持人质与警方对抗。” 呵,让他简单叙述,没让他惜墨如金呀。严子越的嘴角轻轻一挑,拍拍年轻警员的肩膀,“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值班警员马上立正,右手行礼,双目直视严子越,“报告严sir,今天是我第一次执勤。”面上紧张,硬生生划出三条黑线条,头顶飞过数只黑乌鸦,轰轰隆隆乱叫一阵,人生际遇凄惨,不过如此啊。 严子越面色稍霁,摆手示意他放松,拍拍他的肩膀,“再接再厉。认真听听徐警官的报告,找出自己的差距。徐彻?” 徐彻伸手将手中的资料递给严子越,分条逐步报告:“情况不容乐观。第一,歹徒一冲进银行,坐在报警器附近的女办事员就摁了警铃,歹徒当即开枪。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保安同时开枪,打伤了其中一名歹徒,没有生命危险。第二,歹徒反锁银行大门,扣留了十五名人质。其中男性经理一名,女性办事员五名,九名办理存贷业务的客户。男性经理有心脏病,怕恐吓、激动与外部变故。客户的情况尚在了解中。第三,歹徒身上围满炸药。如果引爆,以银行为圆心半径一百米内的建筑会夷为平地。” 在听取徐彻汇报的过程中,严子越不时圈圈点点,眼睛盯着银行的平面建筑图,兀自沉思。 值班警员两只大大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听到最后不禁脱口而出:“半径一百米?” 徐彻神色平稳,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没有开口。 倒是现场指挥中心级别最高的严子越稍稍一笑,仿佛他所身处的不是层层险境,而是风语花香处处闻啼鸟的人间仙境,“半径一百米。包括你我。” 值班警员被他的笑惊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 严子越不理会他的震惊,合上资料夹,开始下命令:“徐彻,三件事。第一,帮我准备对讲机,我要和歹徒对话。第二,召救护车,要一名在急诊室工作的医生。第三,命令飞虎队进银行左右与后面的建筑物,瞄准歹徒,待命。” 徐彻领命而走。 严子越不再理会已经石化的值班警员,迈开大步,向南马路分行的大门走去。短短的几步路,所遇警员纷纷行注目礼,纷纷让路。不到一分钟,他已然站在了风口浪尖。 倒霉至极的值班警员慢慢醒转,盯着严子越挺直宽阔的背影,内心涌起一股敬佩情感。人人都说西区警局总署重案组组长严子越可以笑谈生死,原本以为只是风传,可今日一见,方知事事为真。 今天下午,西区仁心医院急诊室分外忙碌。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的施工场地出现重大伤亡事故,四位常驻医师带领数名护士急赴现场,实施抢救;急诊室主任隋唐正与几位外科专家为一位重病人进行会诊,偌大一个急诊室只剩下资深医师钟无依和几个实习医生。 从中午开始,急诊室一连接了几个病人,钟无依一刻未停,指挥几个实习医生进行抢救。经过初步的抢救和基本护理,各个病人分别被送往相应科室,前所未有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钟无依擦擦额上的汗珠,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年轻的实习医生刚刚被钟无依连续的指挥弄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此刻停下来,仿佛初放出笼来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欣欣,我好累啊。这急诊室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晓清撇着嘴,向同伴小声抱怨。 被唤作欣欣的小医生一脸同情神色,头点得就像一只捣蒜锤,嘴巴翘翘的,“晓清,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已经整整四个小时没有喝过一口水了。还有,我这腿啊,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什么词?”晓清追问。 欣欣咬牙切齿道:“麻木不仁。” 晓清“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欣欣就乐,“欣欣,你真的大学毕业了吗?麻木不仁,亏你想得出来!风牛马不相及!” 欣欣不理会晓清的讽刺,回给她一脸鄙夷,声音提高了几分:“哼,这叫修辞。不懂别乱笑。” 站在她们身边的男医生余中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伸出手指指坐在椅子上的钟无依,“喂,你们两个小声点!想挨骂啊?” 晓清和欣欣同时向钟无依的方向看去,心头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情愫。不是毫不在意,也不是恐惧害怕,它们始终盘踞心间,却莫名无端。 那是一张漂亮的脸,轻淡无色,风云无波。 晓清努力按住心头那股说不清理不明的感觉,收回视线,不甚在意地说:“我又没犯错误,凭什么骂我!在等待病患来的空闲时间说话不犯法。” 欣欣随之附和:“对。医师有什么了不起,不必趾高气扬。” 余中恒张张嘴,刚想说什么,一眼看见林院长进来,立即转换话题:“林院长,您有什么事吗?” 林院长只是冲他点点头,径直走向钟无依,“钟医师,你辛苦了。还能撑得住吗?” 钟无依沉静起身,神色如常,款款回答:“谢谢。我没问题。” 林院长面有难色,斟酌再三,还是说了出来:“钟医师,我们刚刚接到电话。工商银行南马路分行发生抢劫案,需要一名医生去救治受伤的人质和抢匪。情况非常紧急,但是,抢匪身上有炸药,难以保证医生的绝对安全。今天情况特殊,照目前来看,只能派你去。有没有问题?” 钟无依几乎没有思索,立即回答:“没问题。我马上准备出发。” 之前叽叽喳喳谈话的欣欣和晓清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余中恒上前两步,话未出口,就被钟无依的回答截断了。 林院长长长地叹口气,一只手搭在钟无依肩上,口气中蕴含着淡淡担心:“钟医师,一定要注意安全。” 钟无依点点头,迅速转身,吩咐三个实习医生准备器具与药品。一样一样现场急救必需品从她的嘴中滑出来,声音稳定,思路清晰,几乎可以用有条不紊来形容。而那三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却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听从指示,机械地执行,无论如何抑制不住内心中慢慢升腾而起的恐惧。 林院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蓦然转身。 钟无依是个冷静自持的女人。 经过一刻钟的对话,严子越成功地说服了抢匪接受医生治疗受伤的同伴和人质,情况基本上得到控制。 在等待救护车到来的间隙,严子越下达指示:“徐彻,确定飞虎队能否准确瞄准抢匪。” 徐彻立即用无线电联络飞虎队。几分钟后,他冲严子越摇头,“他们已经尽力。但是距离太远,准确率不到百分之五十。”严子越再次观望四周环境。银行大厅四处以透明玻璃方便采光,这样一来,飞虎队一旦靠近银行极容易引起抢匪注意。这种情况下,硬攻的把握不大,只能靠劝服抢匪自动投降。 “徐彻,调查三名抢匪的详细资料,越详细越好。”他沉思半晌,最终决定以此打开缺口。 徐彻一回头,看到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 严子越拿起对讲机,大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急救医生已经到了。请你们做好准备,他三分钟后进入银行大厅。你们有没有意见?” “不许携带武器!”一声粗暴的喊话中张狂尽显,但也掩不住浓浓的恐惧。 “我们保证急救医生不携带任何武器,他的任务是救治你们的同伴和人质。同时,你们也要向我保证,绝对不伤害医生。这是我们达成协议的前提条件。” “好。” 商谈完毕,严子越略一转头,一眼便看到站在自己侧边提着急救箱的钟无依。暮春傍晚柔柔的风吹起她的长发,一张眉目清明的脸安静恬然,正一声不响地等待他的命令。 有一瞬间,他的心神飞闪,直直地盯着钟无依。大约过了一分钟,他才回过神来,眼神梭巡,却只看到一个女子。 严子越大吃一惊,声音中透着不可置信:“拜托,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我要的急救医生?” 钟无依迎着严子越的疑惑眼神,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开什么玩笑!”严子越的口气严厉起来,“不行。你绝对不能进去。” 钟无依眼眉一挑,“为什么?” “你是个女人。”理所当然的回答。 “但我同时是个医生。”是铿锵有力的回答。 严子越将对讲机扔给一个警员,向钟无依的方向靠近一些,抑制住心中不断上升的怒火,尽力放轻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医生。但是,里面的情况非常危险,抢匪身上带有枪和威力十足的炸药。坦白说,我不能百分百保证你的安全。” 钟无依随手撩起被风吹到额前的发,以让自己的眼睛直视严子越,口气依旧随意:“如果是个男医生,你就能百分百保证他的安全吗?” 在说这些话的过程中,钟无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所以,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面色的平静,看到她明亮有神的眼睛,里面澄静不含杂质,看不到恐惧与惊慌。他倒抽一口凉气,因为她话语的直接与冷静的口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试图劝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生死为何物的小女人:“小姐,对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不能。但是,男人就应该冲锋陷阵,承担危险和责任,而女人天生就需要被照顾。这是我为人处事一贯坚持的原则,所以我绝对不能够让你进去。” “先生,女人和男人没有任何差别,这是我从小到大秉持的信条。所以,今天我一定要进去。” 现场的警员你看我,我看你,纷纷为不怕牺牲不畏权威直接挑战严子越的女医生捏了一把汗。重案组组长严子越在指挥现场是绝对的权威,绝对的说一不二,命令是铁,指示是钢,这个深入骨髓的纪律信条整间西区警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今日天降红雨,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这么一个不知深浅的女医生,直接违抗严子越的命令不说,还生生挑战他坚持了二十九年的人生原则——男人天生要承担危险和责任,女人天生需要照顾。 呵,今天的指挥现场颇为热闹,若不是危险逼近,怕是要搭台唱戏了吧? 拿完抢匪资料归队汇报的徐彻一回来就看到现场气势剑拔弩张,一男一女分庭抗礼,直直对视。他悄悄拉过一个旁观的警员,问:“怎么回事?” 警员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不相上下的两人身上,两只眼睛眨也不眨,根本就没想拉他的是何方人士,口气戏谑道:“呵,一个针尖一个麦芒,对上啦!” 徐彻皱眉,口气不知不觉加重:“我问你怎么回事?” 一声吼叫如雷灌顶,震得小小警员全身乱颤,双目一转,徐彻阴沉的脸映入眼帘。这一转,看戏的警员大惊失色,七魂飞了六魄,剩下一个在头顶乱飞,尽力撑着回答徐彻的问题:“报告……报告徐sir,他们——他们——”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简单汇报。” “是。简单说,简单说就是严sir不要她进去,她非要进去。”可怜的警员浑身哆嗦,调动全身的末梢神经和积累了二十多年的聪明才智,将峰回路转冲突连连的故事用一个中心思想归纳起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徐彻的脸色。呵呵,暴雨转小雨哦。害怕的感觉一点一点消失,一股沾沾自喜的情绪慢慢蔓延。 徐彻走到严子越身边,摇摇搜集来的资料,开口打破僵局:“抢匪的资料。” 严子越看他一眼,接过资料,飞快地浏览一遍,抬起头再次看看钟无依,依旧是不肯退缩不肯让步的神色。他转头,不再理会她的固执,直接吩咐徐彻:“打电话叫一名男医生过来。快。” 话音刚落,银行大厅里就传来了抢匪声嘶力竭的喊叫:“你们搞什么?口口声声说急救医生三分钟后到,现在都过了五分钟了,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我兄弟流了很多血,快点派医生进来。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在耍花样,我就拉开炸药,让你们全部给我兄弟陪葬!我说到做到。” 拿出手机正待拨号的徐彻停了下来,以眼神询问严子越是继续还是停止。所有警员看戏的心情一瞬间全部飞到九霄云外,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指向严子越。 严子越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仿佛听到现场几十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他回过身,离他仅仅有一步距离的钟无依正仰脸望着他,两个人的眼神交汇,却没有任何感情,有的只是争斗。 时间一秒一秒滑过,严子越依稀听到自己的心在急速跳动,大脑中有瞬间的空白。这是第一次,他听到了时间的流逝。可是已经无路可退。 严子越拿起对讲机,大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急救医生已经到达现场,迟到只是因为清理药品。请你们少安毋躁,她一分钟后进去。我的条件是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明白吗?” “别耍花样!” 严子越看了一眼正在做最后准备的钟无依,计上心来,“医生的急救药品比较多,需要一个人帮她提药品。” “不行,只能让他自己进来!” “我们——”严子越还想再争取。 “没得商量!”抢匪粗暴地打断他尚未说完的话。 严子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情绪忽然有些急躁。他惊讶于自己的失控,仅仅为一个女医生即将要进入危险境地。他用力摇摇头,努力平息下心中涌起的怒火,脱下自己的防弹衣亲手替钟无依穿上,双手按住她的双肩,“小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双手的热量和压力慢慢渗入身体,一丝淡淡的惊慌毫无预警地涌上心头。钟无依赶忙挣脱他的束缚,重获自由的双肩却多了些空荡荡的感觉。她避开他的眼神,口气硬了几分:“我不会后悔。” 严子越看着自己被挥到空中的双手,惊觉自己的莫名其妙,不自然地将双手插进裤袋,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小姐,先要保护自己,才能救护伤者。千万小心。” 钟无依点点头,提起药箱,一步一步走向银行大厅。迅速前行,脚步坚定,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亦没有任何迟疑。 严子越注视着她的背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离危险越来越近,一颗心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现在离危险最近的不是我们,而是一个没有任何防身能力的女医生。”徐彻感慨道。 现场个个警员身躯不由自主挺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无依。她的长发随风飘散,成为这个抢劫现场最亮丽的风景线。 她最终还是进去了。 严子越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盯着银行一动不动,嘴里下着命令:“徐彻,请飞虎队员准备,等我命令。” 这是钟无依第一次进入抢劫现场。 宽阔的银行大厅内气氛消杀。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血迹斑斑,遭枪击的女办事员横躺在地板上,鲜血直流,已经昏迷;另一名遭枪击的抢匪腹部中抢,双手捂住受伤部位,痛苦地呻吟,一名抢匪跪在他身边,不知所措;一直和警方对话的抢匪用枪挟持患有心脏病的银行经理,眼神扫来扫去,恶声恶语威胁人质,银行经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呈深紫色,胸口上下起伏。 评估完现场情况,钟无依马上放下药箱,开始对已经昏迷的女办事员实施抢救。持枪的抢匪见状拖着经理跑到她身边,用枪指着钟无依恶狠狠地喊:“我命令你先救我的兄弟。” 钟无依没有抬头,手中的动作迅速敏捷,声音平静:“先生,这位小姐的伤势要比你的兄弟严重,请稍微等一下。” “你没听到小山一直在喊疼吗?” “听他喊声中气十足,不会有生命危险。请稍等。”钟无依包扎好伤口,察看女办事员的面色,冲着抢匪说,“先生,这位小姐失血过多,已经出现暂时性休克,急需输血,否则有生命危险。我需要两个人把她抬出去送去急救。” “你别耍花样。” “我只是个医生,救助病人是我的责任。只有这位小姐送去抢救,我才有心思和能力去为小山处理伤口。你考虑一下。但不要太久,你兄弟一直在流血。” 领头的抢匪看向半躺在角落的小山,呻吟阵阵,血已经染红了米色的上衣,另一个兄弟小华双手帮忙按住伤口,脸色煞白,神色惊慌。外面是层层包围的警员,里面是鲜血喷洒兄弟受伤的局面,他进退维谷,乱了心神,无奈之下只能点头。 “那你叫他们来两个人吧。我现在给小山检查。”钟无依半蹲下来,拉开受伤抢匪的上衣,察看伤口。白色的医生袍沾染上斑斑血迹,煞是夺目。 “喂,怎么样?”两个抢匪同时发问。 “他伤到了大动脉,我已经帮他止血,但并不能支持多久。还是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吧。你们认为怎样?” “小山不会死吧?” “现在送去肯定不会。” 领头的抢匪拖着经理又走近几步,口气急促:“那现在送。” 注意到被挟持的经理呼吸不顺,钟无依站起来,慢慢走近他们,一字一顿地说:“先生,我有个提议。你可以让警方准备车,你的兄弟背着受伤的小山,我来换经理,然后我们四个一起出去。我跟你们一起走,等你们到达安全地点扔下我就行。你认为怎么样?” “为什么?你是不是想害我?” 钟无依摇头,“不会。经理有心脏病,需要服药,而且看他这种情况也禁不起折腾。万一他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了。我身体健康,而且是个主治医师,警方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所以我在你们手里,他们一定不会开枪。你看怎么样?” 抢匪有些动摇,但仍然不放心地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是个医生,刚才抬出去的小姐、小山,还有在你手里的经理,他们都是我的病人,我一定要让他们活着。这是我的责任。同样,你身为大哥,也有照顾自己兄弟的责任,你不会看着他流血到死吧?” 抢匪用力地点头,看着钟无依认真的眼神,下定决心地大喝一声:“那你过来。” 钟无依一手拿着药片,一手拿着矿泉水,一步一步走近抢匪。抢匪一把推掉经理,一把揽过钟无依,冰冰冷冷的枪抵住她的太阳穴,“你不怕死吗?” 钟无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水和药递给经理,连声催促:“快。喝完药躺下休息。你不会有事的。” 经理一脸感激,眼神盈眶,颤巍巍地说:“谢谢,谢谢你。” 看着经理情况稳定下来,钟无依身心松弛,平静开口:“那我们走吧。多拖延一分钟,小山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好。小华,背上小山,我们出去。”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紧张,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心。 腕上手表的指针慢慢向前移动,严子越的眼睛在手表和银行大厅之间做直线运动,无法集中心神。除了刚刚抬出一个伤者,里面再无任何动静。好不容易等到抢匪要车,停了几分钟,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 “徐彻,准备车辆。命令飞虎队撤出建筑物,分散隐蔽在银行投向外面的主干道上,待命。” “严sir,是要伏击吗?” 严子越点头,“对,他们想走。告诉手下,不要轻举妄动,抢匪手里有人质,有炸药。” “好。”徐彻话锋一转,“严sir,你看!” 这一看叫人心惊胆战。 抢匪用枪指着钟无依慢慢地走出银行大厅,腰间围了好几圈炸药,后面两个身上同样缠满炸药,浑身是血。 严子越一眼便注意到钟无依白色医生袍上满是血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那支黑色手枪紧紧贴住她的太阳穴,只要轻轻一拨,扣动扳机,那颗有着美丽长发的头颅就会鲜血横溅,不复存在。 严子越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吊在悬崖上,忽忽悠悠,没有停靠的地点。他拔出身上的配枪,不知不觉向前移动了几步。 抢匪察觉,大叫:“后退!” 严子越止住脚步,伸出右手,命令警员停止前进,“先生,请你保持冷静。” “我要的车呢?” 严子越指指场中央停靠的一辆白色轿车,示意手下散开。他扬扬手中的钥匙,放掉手枪,“先生,我现在过去帮你们打开车门,发动引擎。请一定保证人质的安全。” 一切准备完毕,严子越缓步退后。抢匪指示小山小华先上车,自己带着钟无依守住车门。就在他回头确定小华小山是否上车的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严子越飞奔上前,左手按住抢匪手中的枪,右手大力将钟无依从抢匪怀中推出去,一个转身,抢匪已经被他制服,无力动弹。徐彻率领两名警员迅速冲进车里,两名抢匪束手就擒。 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严子越的一推用力过猛,钟无依顺着力道在脱离生死险境的同时滑向另一个深渊——整个人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时间是下午五点钟,中国工商银行南马路分行的抢劫案告一段落,自己的病人也被送往医院急救。躺在地上的钟无依似乎并不急着起来,仰着脸,静静地观看西天那一片片美丽的晚霞。幽蓝的天幕,橙粉相间的彩霞,绚丽夺目。 日子若像彩霞一般灿烂,那样的生命会是一种怎样的精彩呢? 突然,头顶上涌来乌云两片,一张是严子越黑漆漆的脸,一张是经理堆满笑容的脸。在钟无依的心里,感激与排斥同样是深渊。 她叹一口气,无奈地从地上坐起来,丝毫不以为忤。 经理一副感激涕零模样,抓住钟无依的手,愣是把她拉起来,“医生,请问你贵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今天要不是你把我从抢匪手中换过来,我这条命就保不住啦。”说罢,转头又冲着严子越说,“警官,这位医生在危难时分视死如归,一定要大力表扬。本来抢匪手中的人质是我,可是这位女医生奋不顾身,临危不惧,硬是以自己为筹码和抢匪交换。”然后又转向钟无依,“医生,你不仅仅是救了我一命,你还救了我全家人的命啊。我替我老婆孩子谢谢你。” 严子越越听越气,脸色越来越黑,看钟无依的眼神越来越凛冽。钟无依越听越无力,可经理一改半小时前急喘连连的状况,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大有不鸣金击鼓不收兵的架势。她摆摆手,以挽救即将受伤的耳膜,“经理,你刚刚心脏病复发,不宜过多说话。请回家休息吧。” 经理频频点头,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薄薄的嘴唇吐出一长串的谢谢,弄得空气中充满甜腻腻的味道。 天色渐渐转暗,西天彩霞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宁静幽蓝的夜色。星星一一升起,散发着淡而恬静的光芒,平和而美好。 可是,一片乌云飘走,另一片乌云随后报到,硬生生破坏这静谧时刻。 不用猜,另一片乌云就是严子越喽。只见他黑着一张脸,双眼正欲喷火,口气仿佛夹杂了十万吨火药,直接而不留情面:“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如果不知道,我可以不嫌其烦带你去性别鉴定科做个详细的鉴定。” 钟无依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当那个人正处于愤怒状态中。只见她大小姐不愠不火,不怕死地点头兼回话:“知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严子越的火气“腾”地燃起来,“那又如何?是女人就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傻傻地跑过去和一个大男人交换,争着做人质,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我们工作带来多大的困扰?” “如果抢匪手中的人质是男人,你们的工作方式会与刚才不同吗?”钟无依反问。 “不会。但是,我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不会担心他害怕,不会担心他晕倒。明白吗?” “我一样不会害怕,不会晕倒。男人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做到,甚至比男人做得还要好。请你不要歧视女性。” “男人与女人永远不会相同。男人需要承担责任,而女人需要被人照顾。仅此而已,并非歧视。” “我永远无法理解。” 天色完全转黑。 两个针锋相对的人看不清各自的脸色,只知道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直接,一句比一句锋利。冷冰冰的话语飘散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厚厚的墙壁,无法消融。 漫无止境的沉默与对峙。 暮春夜晚的风稍稍有些凉,吹到身上激起层层寒意。钟无依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突然感觉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转身就走。 严子越站在原地,望望天上那一弯新月,烦躁至极。 第二章 徐彻拍一下严子越的肩膀,嘴边噙着一个笑,半揶揄半开玩笑道:“怎么?没搞定?”整个人轻松潇洒,与之前的冷酷帅气判若两人。 共事多年,严子越早已对徐彻场上场下变脸如翻书一般的情况见怪不怪,熟谙于心。刚刚被钟无依挑起的怒火无处发泄,他愤愤地道:“喂,你跑哪儿去了?” 今日万事不宜,一问便触霉头。徐彻摸摸鼻头,吐吐舌头,像个可爱的孩子一般,“呵呵,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棋逢对手了吧?” “这次行动的报告你写。”严子越不接徐彻的话茬,径自分配任务。 “喂,虽然你是我的组长,但也不至于仗势欺人以大欺小公报私仇吧?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棋逢对手,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文件就砸我!我今天非常累,不想再绞尽脑汁写什么报告了。反正你今天晚上也睡不着,不如你写吧?”徐彻笑嘻嘻地凑上去,极尽谄媚之事。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严子越减慢车速,从南马路驶向西区的主干大路。道路两旁的路灯辉煌明亮,渲染着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热闹。 “因为我们是熟识五年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你不要不承认,她是第一个敢在这种场合和你对峙的女人。”徐彻的视线定格在广场的大屏幕上。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马路银行遭劫的新闻,镜头正是抢匪挟持钟无依走出银行大厅那一幕。 严子越顺着徐彻的视线看到了钟无依。镜头前人头攒动,人影模糊,可是她那张脸分外清晰,渐渐占据整个大屏幕。黑色长发,眷眷美目,笑起来肯定百媚横生,倾国倾城。但是,她素淡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包括恐惧。 严子越拉回自己的视线,咕哝了一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女人!” 徐彻笑应:“肯定和你家妈妈、姐姐、柔柔不同类喽。” “徐彻,给你个忠告,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找温柔似水、举止娴静的女人做女朋友。就像——” “就像你的柔柔,集美貌善良温柔端庄听话顺从说一不二不争不吵于一身的大家闺秀。对不对?” “对。千万不要找那个——”严子越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连那个女医生的名字都不知道,顿了一下,继续道,“简直不像女人。喂,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徐彻毫不在意地摇头,大咧咧地回答:“不知道。知道她的名字干什么,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 “对。不会再见。”严子越将车停在一家西餐厅的停车场,“徐彻,我们今天晚上吃西餐。”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西餐厅,身后的大门自动关闭。初次相遇的不融洽,短时间的争执与对峙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糟糕心情,一并关在门外。 严子越相信自己在走进西餐厅的那个瞬间已经将她抛之脑后。殊不知,有一些异样的情愫慢慢渗透至心底,初始并不美丽,却不停生长。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钟无依压下被严子越典型大男子主义挑起的不快,静静回复心神平和。待心平气和之后,她才感觉左手臂隐隐作痛,卷起衣袖,手臂外侧有一大片擦伤,估计是被那个不懂尊重女性为何物的警官推倒所致。她拉开抽屉,拿出消毒药水和棉签,一点一点地处理伤口。消毒液初一接触伤口,一丝丝刺痛从末梢神经传至心脏,它们越积越重,越积越多,直至成为她心脏的一角。 有些痛楚与生俱来,随岁月沧桑而加重,随时间流走而加剧,无法消除,痛至心扉。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双眼紧紧闭合。那些过往一一闪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仿佛一座大山压住她的心灵,无法舒展。 很想哭,可是眼里没有一滴泪。 门板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惊醒沉睡中的回忆。钟无依兀自抬头,大师兄隋唐半倚着门框,如玉树临风的逍遥公子,翩翩降临。 “师妹,你不会在哭吧?”隋唐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双臂抱在胸前,闲适而随意。 “怎么会?”钟无依赶紧拉下衣袖,用未受伤的右手指指办公桌对面的转椅,客气而有礼,“师兄,请坐。” 隋唐闲闲坐下,大手突然一伸,将钟无依连人带椅子拉到自己身边。他以为会听到小师妹的惊声尖叫,以为只要一低头就会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只是,这一切只能发生在梦中,或者是他的想象中。事实是,他的小师妹面色平静,五官正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还隐约透露出一丝嘲讽。 嘲讽什么?当然是嘲讽他的无聊恶作剧啦。 有时候,上天造物真是不公平。想他一介翩翩贵公子,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年轻有为,玉面带喜,人见人爱,人见人羡,简直可以说是胭脂帝国中众女儿的克星。只是,只是,拜倒在他西装裤下的众家女子并不包括他的亲亲小师妹,这个残酷的事实对于他大众情人的美名可谓是直接的挑战。为了稳固自己在美男界的地位,他不惜放下身段,放低姿态,嬉、笑、怒、骂种种手段无一不用。无奈他的小师妹丝毫不为所动,五年前见他一副冷面孔,五年后见他还是一副冷面孔。 看,今日他另辟蹊径,改用恐吓。原本以为小师妹经过今天下午的重重劫难,心绪稍稍难平,一不留神赏他一个花容失色的成果,那他就大功告成,从此以后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修身养性也。 只是,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呜呼哀哉,他的小师妹就像午后的太平洋,波澜不惊。 第一百零一次逗弄冷面小师妹宣告失败。 隋唐挥走笼罩在头顶失败的阴云,眨眨眼睛,向钟无依抛个媚眼,“师妹,今天的事情怎么不推掉?” 钟无依对他的魅力视若不见,依事陈述:“急诊室只有我一个医师。”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抛送媚眼失败,隋唐依旧不甘心,继续追问。 “你在会诊。” 隋唐算败给自己这个师妹了,仿佛不知道生与死的区别,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与害怕。他只有叹气,“师妹,在我眼中,你只是个小女孩。你知不知道,看着你被抢匪挟持走出银行大厅,我的心差点跳出来。下次不要这样了。” 钟无依避开隋唐的双眼,她知道里面盛满关心,如一个兄长一般的热切关爱,厚重而温暖。只是,她明白那不是彼岸,她注定漂浮。 “谢谢师兄关心。我很好。” 隋唐再次叹气,拉过她的左手臂,轻轻撩起衣袖,星星点点的淤痕无处藏身。他不再开玩笑,拿起棉签继续消毒伤口,纤细的手指轻盈跳动,力道轻到几不可感。 “不要费尽心思瞒我。小妹妹的心思怎么会逃过大哥哥的眼睛呢?师妹,我等着有一天你甜甜地叫我一声哥哥。” 钟无依无语。 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灰白灰白一片片,空无一物。 一如她的心,再也装不下他人给的关爱与温暖。 时间的步伐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止,纵使世界风云变幻,潮起潮涌,它依旧安静而走。不快,不慢,永远匀速。 与之相反,在现代人心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之为永恒。昨日费尽心思寻找发誓一生一世会喜欢的东西,今日便有可能扔掉;昨日轰动全世界吸引无数眼球占据各大报刊头条的事件,今日便有可能被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就像两个星期前被院长表扬同事称赞连清洁工都竖起大拇指的钟无依,现在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餐厅,无人陪伴。 下午两点时的餐厅,间或有几个值班的医生或护士下来用餐,狼吞虎咽后匆匆离去,因此偌大一个餐厅显得冷冷清清。 钟无依喜欢这样的寂静,喜欢独自享受四周没有一个人的空间。买一杯咖啡,她选定靠窗的座位,隔着半透明的印花玻璃窗,望向那无边无际的天空。 初夏的天气,冷热适中。医院主干道两边植满法国梧桐,高大的树干撑起数条枝节,尚未完全长开的嫩黄色叶子迎风招展,一片一片,譬如风筝飞舞。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模模糊糊,似乎比春天的花朵还要娇美一些。 这般平和的心境,这般美丽的心情,如果可以永远持续下去,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只是,幸福总是与钟无依擦肩。 就像现在,她一个人的空间插进几个实习护士的碎碎念。一杯咖啡,几个无聊人士,不出一刻钟,整个医院大到院长小到一个刚进来的护士就会被他们的嘴巴反复嚼来嚼去。直到再无滋味,一口吐出去为止。 “喂,急诊室的高级医师钟无依这两天可算出尽了风头!”牙尖嘴利的小女生,说出话来一点都不客气。 另一个附和:“可不是。像什么社会新闻频道啦,城市治安之窗啦,警讯快报啦,只要和抢劫挂上钩的传媒,统统大肆报道南马路银行遭劫,大肆宣扬钟无依不畏惧死亡的精神。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生的责任与本分,她只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凭什么就被当作英雄一般顶礼膜拜?更让人生气的是,她还一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对。你说的我深有感触。就昨天,我在急诊室门口碰上她,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好话夸奖她。嘿,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冷着脸对我点个头,嘴角抿得死死的,连句谢谢都没说。她什么人呀?就算是古代的公主也不能这么骄傲吧?何况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医师!” “高级医师。”口气中带有无尽嘲讽。 “高级医师有什么了不起?你看看急诊室主任隋唐,人家是著名的高级医师,师承外科权威叶之源教授。论相貌、才华、医术水平,哪一样不比她强啊!横比,竖比,就算你倒过来比,钟无依也比不上隋唐一个小手指头!尽管才华横溢,尽管位高权重,可人家隋唐一贯平易近人。即使碰上像我这样平凡不起眼的小护士,也会笑脸相迎。前天他还夸我漂亮呢。” “隋唐是我的梦中情人!” “你们说好了不和我争呀。我早就说过了,隋唐我追定了。” 她们的对话一句不落传进钟无依的耳朵,对她的贬损,对隋唐的敬慕,字字清晰。她并不生气,相反倒有些羡慕。可以那样轻松自如地谈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可以那样直言不讳地说出喜欢一个人,追求一个人,坦白而真诚。 “钟无依医师,请速回急诊室。钟无依医师,请速回急诊室。”医院的广播毫无预兆地插进来,拉回钟无依越飘越远的思绪,同时也把几个小护士当场震呆。 因为,她们座位紧靠的过道是出餐厅的必经之路。广播的声音刚刚落下,一个身穿白色医师袍的女人从她们身后匆匆走过,急速奔跑带起来的风掀起白袍,下摆甚至扫到了一个护士的身体。良久,她们才从震惊中回神,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她们半小时内议论的女主角就在餐厅,两点之间相距不超过十米。 哇呀呀,这次完了啦! “什么情况?”钟无依跑回急诊室,一边戴清洁手套一边询问情况。 晓清正在为病人清理伤口,余中恒赶忙报告:“病人三分钟前送来。车祸,腹部大量出血,有短暂昏迷现象。” 钟无依托起病人的头部,轻轻按压,“我现在为病人初步检查。头部正常,没有受到创伤;胸部正常,心脏跳动正常;腹部有一条大约十厘米长伤口,准备清理包扎;右腿正常,左腿关节错位,小腿有骨折现象。” “钟医师,现在应该怎么做?”余中恒问。 钟无依停了几秒,接着说:“中恒,正关节。” “好的,钟医师。” “晓清,通知血库准备五包o型血,继续清理伤口,准备输血。” “欣欣,给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话音落下,却听不到欣欣的回答。钟无依环顾急诊室,出乎意料竟没有看到欣欣的影子。 “中恒,晓清,欣欣呢?” 余中恒和晓清两脸为难,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我记得今天不是她的休假日。”钟无依的眼神锐利,扫视余中恒与晓清。 余中恒暗叫不妙,应付不了只好低头替病人矫正关节。 晓清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用什么理由帮欣欣开脱,一张嘴无意义地重复几个字:“那个,那个,欣欣……” “钟医师,你在找我吗?”欣欣气喘吁吁立在急诊室门口,胸口剧烈起伏,一看就知是飞奔而来。 晓清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冒着生命危险给欣欣一个大事不妙的眼色,继续为病人包扎伤口。 正在抢救病人中,钟无依无意继续追究,只是简单重复一遍命令:“欣欣,给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欣欣如遇大赦,喜滋滋地道了一声好。 “中恒,关节正位没有?我现在为病人接骨,你注意看。”钟无依指示余中恒让开,脱掉清洁手套,双手按住病人左腿膝盖,慢慢往下移,全神贯注寻找骨折区域。眼神无意瞟到拿着针管吸药剂的欣欣,钟无依脸色大变,停下手上动作。 余中恒不明所以,还以为找到了折骨区域,笑着问:“钟医师,是这里吗?你好快啊。” “欣欣,将你手中的针管和药剂放在桌上,不要动。中恒,你重新拿抗生素帮病人注射。”下完命令,钟无依继续手上动作。 欣欣、余中恒、晓清三人均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但见钟无依的脸色更加阴沉,心中纵有千万个问题也不敢发问。 急诊室上空阴云密布。 三分钟后,钟无依再次为病人做一次全身检查,确定情况稳定后才说:“晓清,通知骨科接收病人。中恒,你留守。欣欣,带上桌上的药剂和我出来一下。”说罢,钟无依率先走出急诊室。 “哼,我不就迟到了几分钟嘛。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欣欣咕哝着,一副真理正义在握的模样。 余中恒却觉得大事不好,细心地嘱咐欣欣:“欣欣,小心点。不要顶撞钟医师。我看她脸色不好,可能是身体不舒服。” 欣欣回个头,扮个鬼脸,满不在乎地说:“她身体不舒服又不是我迟到害的。她说得对,我肯定不反驳;她要是无理取闹,我一定据理力争。” 欣欣拉开急诊室的白布帘,看到面无表情双眼射出利刃目光的钟无依,刚刚壮士断腕不折腰舍身求仁的忘我精神一去不复返,心里莫名一阵发虚,连带步伐亦有些错乱。她暗暗骂了自己几句不中用,鼓起勇气问:“钟医师,找我什么事?” 钟无依看了看欣欣手中的药剂,反问:“你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等了半天就是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欣欣放松警惕,闲闲地说:“钟医师想什么哪是我们这种平凡小护士能知道的?” 钟无依不理会她的讽刺,继续问:“昨天晚上没好好休息吧?” 哼!竟然干涉我的私生活!欣欣更加肆无忌惮,口无遮拦:“钟医师,我的私生活没有必要向你报告吧?” “对。但是如果你因为自己的私生活影响工作,那我就一定要追究。” “我不就是迟到几分钟吗?”欣欣依旧理直气壮。 “对,迟到了三分钟。欣欣,我今天找你两件事。第一,作为一个实习医生,我想你明白三分钟的抢救时间对于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的重要性。第二,告诉我你手中拿的药剂的正确名称。” 欣欣不以为然,拿起药剂细细一看,大吃一惊,“肾上腺素。” “我的指示是给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你没有听清楚吗?”钟无依完全是就事论事的口气,平静不张扬。 欣欣低下头,小小声地回答:“我拿错了。” “肾上腺素具有与交感神经兴奋相似的作用,使血管收缩,心脏活动加强,血压升高,临床上被用来作为升压药物,起抗休克作用;抗生素的作用是杀伤或抑制细菌、病毒、支原体等各种微生物;两者药理、药性有着本质的区别。你是一个念了五年医学院、在急诊室工作将近一年的实习医生,怎么能犯这种简单而又低级的错误?” “对不起,钟医师,我一时没有看清楚。它们长得太像了。” “欣欣,它们长得像并不是你犯错的理由,你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在急诊室工作需要时刻保持全神贯注状态,可你今天一整天精神不集中,魂不守舍。” 欣欣自知理亏,紧紧咬住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一些关系到病人生死的问题总能够让钟无依多说一些,尤其是当身边的实习医生犯了不应该犯的错误时,为病人,也为了实习医生的前途。一直以来,钟无依几乎不会苦口婆心去劝告一个实习医生。 今天,仅仅因为欣欣的年轻,所以她多说两句:“欣欣,我希望——” “我说你批评够了吧?”站在钟无依身后的严子越眼见着对面的小姑娘低头认错,一张小脸就快挤出水了,可这个可恶的女医师照样喋喋不休,里嗦,骂起来没完没了。他忍无可忍,终于揭竿而起,直言道:“知不知道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做人要给别人留有余地!” 难得一次出于好心出言相劝还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打断。钟无依无语,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看看是何方人士。 一身便服的严子越左手提着一篮水果,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双眼带笑,正因为救人于挨骂之中得意洋洋呢。 四目相对,电石火花之间,两个人同时想起对方正是两个星期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冤家对头。 严子越走近钟无依,围着她转了几个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恨不得拿着显微镜细细观察,“呵,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擒贼女医师呀。你可真是人间异类,每次出场都与众不同。” 钟无依听出他话音里的戏谑,无心与他纠缠,回身,冲着欣欣说:“欣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欣欣只是点头,不发一言。 “喂,小姑娘,你的嘴唇再咬可就破啦。干吗要逆来顺受?虽然这个是女人但不像女人的女人是你的上司,但是,受到不合理的批评一定要据理力争,要学会维护自身的权益。”严子越接着讽刺钟无依,“原来你的骁勇善战不仅仅针对男人,还包括可爱善良无权无势的小姑娘。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欣欣插嘴:“先生,谢谢你。但这次真的是我错了。” 严子越大手一挥,“你不要替她开脱。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懂。你要是觉得这个上司不公正不合理,可以向她的上级投诉。” 钟无依只是冷冷地看这场闹剧,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从未想到可以再次遇上这个警官,第一次见面歧视她的性别,第二次见面质疑她的人格,胡搅蛮缠,纠缠不清。平静的心湖掀起阵阵涟漪,她竟然觉得生气,只为一个陌生人的无端指责,说出来的话竟莫名夹杂着火药味:“这位警官,这里是医院,不是警察局。你无权干涉我的工作。” 严子越怎甘退让,“我的确无权干涉你的工作。但是当我觉得有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时,我有权说话。” “你刚刚的话是在诋毁我的人格,你知法犯法。” 严子越微笑,“你和我讲法?好,那我们就好好讲一讲,看看到底是谁错。” 钟无依接口:“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你在这里好好思考,如果觉得我哪里触犯了法律,可以发律师信给我。” “好,你就等着接律师信吧。你的名字是什么?”严子越一股气提上来,说什么也要与她分出个胜负。 “子越,问小姐姓名哪能这样气势汹汹的呀?”恰巧要去会议室开会的隋唐看到幼时好友严子越与亲亲小师妹起了争执,顿觉精彩,打电话给秘书将会议拖一拖,乐颠颠跑过来加入战局,“呵呵,左手果篮,右手鲜花。子越,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从警察局到医院一路舟车劳顿来看望我,我深感荣幸。下次,不要带礼物啦,人来就好。” 严子越从鼻孔中“哼”出一声:“自作多情。我是来看我的手下。要我来看你,等下辈子吧。” 隋唐捶胸顿足,就差涕泪横流了,“子越,你怎么可以实话实说呢,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隋唐这种永远没有正经时刻耍赖唱做俱佳的形象已经成为整个医院公开的秘密,即使是一院之长的林院长也有所耳闻。只是,他的业务水平高居榜首,因此急诊室一把手的地位岿然不动。 钟无依看看墙上的时钟,淡淡地说:“主任,我先回急诊室。” 严子越叫住她:“现在怎么不见你撑起威风训人呢?顶头上司来了,闪人了,对不对?” “无聊。”钟无依小声地说,“主任,你的朋友真是无聊。”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能被严子越听到。 严子越哪能摁下这股怒气,当下反驳:“无聊?这是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隋唐笑,“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钟无依摇摇头,带着欣欣回急诊室。 “喂,我还没有帮你们两个正式介绍呢!”隋唐冲着钟无依的背影喊。钟无依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明自己对他没有兴趣。 隋唐耸耸肩,无奈地摊开十指纤长的两只手,“子越,她对你没兴趣。到我办公室聊吧。” 两个人边走边聊。隋唐心存疑惑,不知道做警察的严子越怎么会和做医生的师妹有交集。看两个人刚才针锋相对吵架的架势,估计两人不对盘。他清清嗓子,试探地问:“子越,你和无依怎么认识的呀?” “无依,无依,原来她叫无依。”严子越重复念着她的名字,倏然一笑,“名字比人可爱。她姓什么?” “啊?”隋唐惊讶道,“你不知道人家名字就和人家吵架啊?” “拜托你搞搞清楚,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要妄下评论。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和她吵架?明明是她仗势欺人,我只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严子越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的名誉受损呢,即使她的名字再好听,也要大力澄清责任在她。 隋唐乐了,饶有兴趣地问:“拔刀相助?你什么时候飞到古代做侠客去啦?到底怎么回事?别吊我胃口!” “今天我休假,所以就来看看受伤的兄弟喽。哪知道经过急诊室,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医师在训斥犯错误的实习医生,口气严厉,不依不饶,大有不把人家生吞活剥不罢休的气势。我看不过,就随便说了那么两句。想我堂堂一个重案组组长,平常训斥手下都不会那么严厉。她一个女人,凭什么那么凶?” “就为这点小事?” “这事哪里小?”二十九岁的严子越认真得像十几岁的孩子,非要隋唐承认自己的观点。 隋唐仿佛一个深谙世事的大师,微微一笑,“子越,如此轻易动怒不是你的性格。你心中明白,事情起因藏于表象之后。”严子越呆住。 即将迈进而立之年,日日生活在接触最凶恶罪犯的前沿地带,每日所见令人发指与气愤的犯人不胜枚举。他从未生气,冷静应对,循着蛛丝马迹追寻真相,不会争吵,不会动手,只以证据令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心服口服。 但是,面对她,他没有条理,没有思路,有的只是意气用事。 冷静之后,静静思索,严子越猛然意识到他们的争执从头到尾不过是小事一桩。那个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替她维护正义的小姑娘只不过是幌子,自己真正的烦躁和怒气来源于两个星期前她的倨傲,以及她对他男性职责的抗拒。 但是,无论有怎样的分歧,无论有怎样的争执,他与她,仿佛两岸盛开的梨花,隔着一条河,各自灿烂。 他的坚持与原则。 她的性格与信念。 中间是一条飞流急涌的河流,无法交融,无法调和。 第三章 这一整日,钟无依总觉得胸口发闷,仿佛一块鱼骨卡住喉咙,不吐不快。偏偏这股无名之火找不到合适的宣泄口,积聚于五脏六腑内,越积越重。 二十七年的人生旅程,桩桩小事,每每不如意居多。十五岁的那个夏日夜晚,爸爸留下一纸书信,离家出走,自此音讯全无。妈妈一时间无法接受爸爸的消失,无法接受曾经海誓山盟的感情倏忽停止,一夜之间,记忆退回十五年前初与爸爸相识的岁月。 从此认为自己只有二十五岁,从此不知道辛辛苦苦照顾她生活的钟无依是谁。 十五岁,天真烂漫的年龄,本该是生活在爸爸妈妈筑起的城堡内,品尝幸福滋味,无忧无虑挥洒少年时代优美岁月,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公主。 只是,她钟无依没有那么好命。上天的手轻轻一抖,她便从幸福的顶端跌落,滑向黑暗无边的无底深渊。 钟无依的生命以十五岁为分界点,前十五年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后面的每一天都可以用清清冷冷界定。 不觉得委屈,不觉得痛苦,太多的时候仅仅是没有感觉。不哭,不笑,不闹,安安静静地,迎接生命中每一个明天。 心底认定,那个即将到来的日子与今日并没有本质区别。 如此而已呵。 轻轻的叩门声,断断续续,似乎犹豫不定,似乎又有些胆怯。响起,停止。再度响起,再次停止。 举棋不定。 钟无依看看挂钟,差五分六点,将近下班。到底是谁呢?犹疑,退缩,或者说是害怕。绝对不是隋唐。那个人去什么地方都恨不得横冲直撞,敲一声不应,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可是,整间医院除了他,几乎不会有人进自己的办公室。她知道自己的绰号是冰山美人,而她的办公室被众位同事称为冰窖。 她收起桌上的病历,正襟危坐,说:“进来。” 轻轻地,办公室的门被一点一点地推开。欣欣立在门口,清秀的脸上有些惶惑不安,双手背在后面,仿佛一个在幼儿园犯错的小朋友。 “钟医师,我找你有些事。” “坐。”钟无依伸手指指对面的椅子。 “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错,对不起。还有,我想隋主任可能会对你有些误会,你不要担心,我去向他澄清。”欣欣飞快说出自己的打算,忐忑不安地等待钟无依的回答。 有那么一刻钟无依觉得欣欣是个可以让人喜欢的孩子。棱角分明,对于自己的正确与错误分得清清楚楚。 咦?怎么那么像今天找碴的那个人!对于男人与女人的职责分得清楚明白,譬如楚河汉界,终生不得逾越。 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再次想起他。心底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调理不清。 呵,不要再想了。 因为不会再遇见了。 欣欣见钟无依不断摇头,脸色奇奇怪怪不可捉摸,小小声问:“钟医师?钟医师?” “啊。”钟无依拉回自己的心思,连忙说,“谢谢你,欣欣。但是不用了。没什么事快点回家吧。” 欣欣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钟无依。那神情,就像在看一只从外太空飞来的猴子一样。 “还有什么事吗?”钟无依见欣欣呆呆愣愣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好出言相唤。 “没有了。钟医师,我先走了。”欣欣慌忙摆手,连连后退,一不小心头部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钟无依马上立起来,赶忙问:“没事吧?” 欣欣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脑袋摇得像只波浪鼓,心里直叫:多做多错,赶紧走吧。 钟无依眼见她一手摸着脑袋,一手带门,样子颇为滑稽。似乎是一个并不讨厌的女孩子呢。 晚上七点,确定急诊室值班表没有变动后,钟无依离开仁心医院,开始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夏日的夜晚,夜风如水。轻飘飘拂过脸面,温柔,舒适,就像小时候妈妈的手捏捏自己的小脸蛋。 那么幸福。 为了方便上下班,她的公寓离医院非常近,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走了几步,在等待绿灯的几秒钟内,她改变主意,决定去天颐疗养院看望妈妈。陪她看看星星,讲小时候她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希望在某一个瞬间,她可以记起钟无依。 记起自己的女儿。 唯一的女儿。 天颐疗养院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养老住所。现代化的设备,幽静的环境,精通护理工作的护士,一切无可挑剔。生活在其中的老人,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顾。 爸爸走的时候留下一笔小小的财产,十五岁的钟无依将它一分为二,一部分用来支付自己读书费用,另一部分用来支付妈妈在天颐的开支。在她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所有积蓄宣布告罄,妈妈悠闲的生活几近结束。她咬牙卖掉家中的房子,钱款一分不剩,全部交到了天颐,自己半工半读勉强支撑到毕业。值得庆幸的是,医生的收入所得不菲,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支付妈妈未来几十年的开支。 这是十五岁之后唯一让她觉得满足的一件事情。 半个小时后,钟无依到达天颐。推开房门,看到妈妈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的长期私人看护冯姨帮她准备点心,钟无依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依依,你来了。”冯阿姨无儿无女,与钟无依相识多年,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她从小女孩蜕变为女人,其间的感情似乎不是一两句便能讲明。 钟无依自然一笑,端正的五官舒展开来,柔和娇美,声音亦轻柔:“冯阿姨,妈妈怎么样?” 冯阿姨放下手中的点心,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依依,你笑起来真漂亮。” 钟无依反手握住冯阿姨的手,拉着她一直走到沙发边缘才放下。她跪在妈妈面前,仰起头,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甜甜地问:“妈妈,有没有想我?” 妈妈的眼睛从电视画面上移到钟无依脸上,呆呆地看着。眼神有些惊讶,有些疑惑。嘴角动了动,说出来的话却让钟无依的心觉得冰冷:“你挡住电视了。” 钟无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仰起的头迅速低下。再次抬起头,她的脸上堆起一个比之前更灿烂的笑容,“嗯,妈妈,我知道了。你先看电视,我帮冯阿姨做点心,然后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妈妈终于笑了,满意地点头,拍着手说:“你和正航一样好。” 钟正航,爸爸的名字,是妈妈镌刻至心底的记忆与珍宝。 钟无依笑笑,洗手帮忙冯阿姨做点心。 冯阿姨知晓她的伤心,双手用力环住她的肩,仿佛要把她抱进自己的怀里,出言安慰:“依依,别难过。” “冯阿姨,我没有难过。妈妈说我和正航一样好。这样已经足够了。”钟无依强压住心酸,笑道,“我们快点做点心吧。我想快点听妈妈对我讲她和正航的故事。” “好。”冯阿姨应了一声,心中却翻江倒海,悲伤难以自抑。 待妈妈看完电视剧,钟无依把做好的点心放到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跪在妈妈脚下,笑意盈盈,“妈妈,现在可以和我聊天了吧?” 妈妈歪着头,想了想,“嗯。你做了好吃的点心给我,我给你讲我和正航的故事。” “好啊。快点讲啊。我好想听。”即使已经听过上万遍,熟悉每一个细节,钟无依仍然表现出欢呼雀跃的神情,仿佛自己从未听过这个故事。 “正航是我的男朋友,人长得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事业得意,是好多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可是,正航只喜欢我一个,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他手心中跳舞的公主。你觉得我漂亮吗?” “当然。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你知道我和正航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知道啊。妈妈讲给我听吧。” 冯阿姨坐在一边看这对母女开心地聊天,内容经久不变,故事如一,对白重复。一个故事重复讲了十二年,初次听闻的感动与泪水渐渐变质,直至味同嚼蜡。可是,钟无依每一次听均投入感情,听到开心处大笑,听到伤心处流泪,永远与讲述者的感情同步。在她眼中,钟无依是在喝一杯沉淀了十二年的白开水,没有调料,没有味道。可是,她仍然精心调配,细心烹饪,用心品尝。 “依依,你累吗?”冯阿姨忍不住问。 钟无依亲吻妈妈的额头,看着妈妈熟睡的美丽容颜,想象着此刻夜晚的满天星辰,静静地说:“我不累。” 永远不会累。 对于钟无依来说,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 早上有个大手术,从八点钟一直做到下午一点。身心俱疲,但是并不觉得饿,她买了一杯黑咖啡当作午餐,然后赶去急诊室值班。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急诊室的病人一个接一个,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一直没断过,往往是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害得钟无依的晚餐又是一杯黑咖啡。 九点一刻,抢救完最后一个病人,钟无依指示余中恒打电话通知外科接收病人,急诊室至此清静下来。 钟无依坐在急诊室的左侧,欣欣、晓清和余中恒并排坐在右侧,中间隔着一张病床。譬如课桌上的三八线,潜藏意思是不得越界。 余中恒用力呼出一口气,双臂上伸,双脚呈八字形张开,首先打破了急诊室的沉默气氛,“今天真累啊。” 晓清左右手交替捶着自己的肩膀,情绪恹恹的,嗓音中透着无尽疲惫:“你说这些病人是不是约好啦?你撞车,我跳楼,他点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晓清,你是医生,不是编剧,哪来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只是偶然聚在一起罢了。”欣欣的情绪显得有些高涨,忙了一天,语调竟然含着一丝轻快,“呵呵,距离下班只有二十分钟啦。忍一忍,我们马上可以脱离苦海了!” 晓清头一歪,靠在欣欣肩上,“床啊,我想念你,深切地想念你啊。” “你酸不酸啊?”余中恒作呕吐状,“一口文艺腔!” 三个人笑笑闹闹,你一言我一语,开个玩笑,抱怨一下,懒洋洋的,却非常真实。他们的话语虽然没有实际的意义,却充满了平平淡淡的温暖,丝丝缕缕融进空气中,使空荡荡的急诊室显得分外温馨。 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钟无依赶忙用双手紧紧按住,眼睛看着墙壁上的挂钟。额头上涌起细细密密的汗珠,越积越大。自从上次去过钟无依的办公室,也就是传说中的冰窖,欣欣莫名觉得钟无依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冷淡。仗着自己年轻活泼,她偶尔鼓起勇气与钟无依闲谈几句。钟无依每每给与回应,虽不热络,却绝不敷衍。 单纯的欣欣自觉受到一定的鼓励,信心激增,有时会偷偷观察钟无依的一举一动。在与晓清和余中恒闲聊时,欣欣一直用眼睛的余光留意钟无依的反应,见她脸色有异,马上开口询问:“钟医师,你是不是不舒服?” 晓清和余中恒立即闭口,竖起耳朵,等待钟无依的回答。 “我很好,谢谢你关心。”钟无依放开双手,一手扶着病床,一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还有十分钟。做交班准备吧。” “钟医师,你不舒服先回家吧。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病人了吧。”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话音刚落,急诊室的白色门帘“刷”的一声被拉开,一群人涌了进来。来势凶猛,急诊室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后退两步。 为首的护士见到钟无依,面露喜色,脆生生道:“钟医师,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交接班时刻急诊室没有医生。” “你们到底是不是医生啊?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聊天!”严子越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进急诊室,大声地斥责护士和钟无依。 一见到严子越,钟无依突感自己头痛复发,胃痛加剧,再一次体会到前几天胸口闷闷的感觉。 他,真是阴魂不散啊。 在无处躲避的时候,只能直接面对。 “小李,什么情况?”钟无依首先向为首护士询问初步情况。 严子越的一声呵斥把小护士的七魂六魄震到九天之外,钟无依的一声询问又将它们拉回来。小护士颤声道:“枪伤,胸部两枪,腿部一枪。” 严子越喘着粗气,拉住钟无依的右臂,急急地补充:“胸部有一枪挨着心脏。你快一点!徐彻不能死。” “先生,你先出去。不要妨碍我。”钟无依抽回手臂,用力压住自己的胃,努力平复声音,“晓清,中恒,准备过床。欣欣,通知血库准备五包o型血。” 三个人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清静了不到半小时的急诊室再度忙碌。 被钟无依推出急诊室的严子越心有不甘,正欲拉帘进去,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迅速把他拉住,“先生,你不能进去。不要妨碍医生做事。” 严子越双肩下垂,无奈地在急诊室外走来走去,宛若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徐彻中枪倒下的情景,倒下,站起,再倒下,再站起,直到最后一枪打中要害,徐彻爬了两步,再也没能站起来。他一边应付歹徒,一边看着徐彻倒在血泊中,内心绞痛,夹杂着无边无际的恐惧。 “欣欣,测试血压、脉搏、氧饱和量。” “晓清,病人血压下降,脉搏微弱,上氧气罩,准备电击。” “中恒,照胸部、腿部x光,确定子弹位置。” “欣欣,通知外科接收病人,马上准备手术。” 隔着一张布帘,严子越清晰地听到钟无依的每一个指令。声声入耳,同时穿透他的心。徐彻自警校毕业就进入重案组,五年来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公事上他们是最有默契的搭档,私底下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事事合拍,从来没有过矛盾与争吵。二十六岁的徐彻表面冷酷,寡言少语,经常让人误以为是个冷面帅哥。成为朋友后慢慢发现,他其实是个非常可爱的大男孩,喜欢开玩笑,喜欢美食,聪明而单纯。 而现在,那个有着孩子笑容的徐彻,正在急诊室接受抢救,生死未卜。严子越的心就像挂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啊。 两个身着白袍的男医生经过严子越身边,一前一后跑进急诊室。 严子越紧贴着急诊室的白帘,屏住呼吸倾听里面的情况。 先进去的男医生比较年轻,浑身上下写着惊慌二字,急急地说:“钟医师,我是外科的值班医生。” “哦,你好。”钟无依打过招呼,说,“病人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有一颗子弹离心脏非常近,需要马上手术取出来。” “钟医师,我得和你说个情况。”年老的医生跑得比较慢,迟了几秒进来,“我刚刚看了胸部的x光片,那颗子弹距离心脏只有一厘米,而且压着一根血管。手术比我预料的要复杂。” 钟无依拿起x光片,细看了一分钟,说:“梁主任,这种情况以你的经验应该不会有问题。” “对。如果是在白天,肯定没问题。但是,现在是夜晚,我身体不好,怕撑不住。”梁主任指指年轻医生,“他应付不了。”“其他医生呢?” “医院规定,一科留两个医生值晚班。钟医师,今晚这个手术能不能由你主刀呢?” “我?”钟无依指指自己。 “对。坦白说,以钟医师的水平坐我的位子绰绰有余。”梁主任淡淡一笑,“请不要推辞。人命关天。” 钟无依看看躺在病床上呈昏迷状态的病人,不再犹豫,点头应承下来,“好。事不宜迟,马上准备手术。晓清,中恒,送病人进手术室。我随后就到。欣欣,帮我买一杯黑咖啡。” “钟医师,你的胃?”欣欣脱口而出。 “没问题。快。” 钟无依头也不回走出急诊室,等待她的是一脸怒气的严子越。钟无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向手术室走去。 严子越与她并肩而走,口气不善:“刚刚你们的对话我全部听到了!” “那又怎么样?” “你只是急诊室的医生。” “这里不是警察局。”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懂不要乱说话?” “明白就好。” 一股急火攻心。严子越狠狠甩下一句话:“如果徐彻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钟无依走进手术室,一手扶住大门,转头直视严子越的眼睛,干脆利落地说:“请你不要怀疑我的能力。” 手一松,手术室的大门倏尔闭合。 挡住严子越。 亦挡住每一次相遇而来晦气。 严子越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上,一个人等待未知的结果。夜晚的医院走廊长而空旷,空无一人。 一如严子越的担忧,没有回应,一丝一缕,绵长不绝。 严子越将头埋于并拢的双膝之上,在煎熬中等待手术结束。一只手轻轻地碰触他的肩膀,严子越以为是手术结束,马上抬头,见到的却是隋唐。眼睛内突然燃起的火焰顿时熄灭,高高扬起的心重新跌回原点。 注意到他脸色的转化,隋唐在他身边坐下,口气不悦道:“即使不是你等的结果,也不至于这么失望吧?” 严子越没有心情与他开玩笑,闷闷地说:“有那么明显吗?” “非常明显,简直是从艳阳高照转到阴云密布。”隋唐的语调夸张,“西区警局总署鼎鼎大名令歹徒闻风丧胆闻名抱头鼠窜的重案组严sir,你怎么了?” 若日往常,隋唐这一长串的赞美一出口,严子越必定仰天长笑。但,今时今日,他无心玩笑,“徐彻在里面。” “我知道。”隋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子越,不必担心。” 严子越转头看着隋唐,双眼内尽是血丝,声音听得出哽咽:“隋唐,他十一点进手术室,已经四个小时了。” “我看过片子,子弹离心脏很近,手术比较复杂,至少需要五个小时。” 严子越只是叹气:“要是由你主刀我就放心了。” 隋唐笑了,试探着问:“你心情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徐彻受伤,另一方面是因为主刀的是钟无依?” “对。”严子越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钟无依的不信任,直接坦白地说,“她只是急诊室的医生。” “我和她同样在急诊室呀。” “那怎么能一样?我知道你主修外科。”严子越反驳他。 隋唐又笑了,拍着严子越的肩膀说:“子越,听着,钟无依是我的师妹。在仁心,如果钟无依说自己的成绩排第二,那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应第一。你明白了吗?” 严子越大吃一惊,食指指着手术室,问:“你说在里面主刀的那个女人比你厉害?” “至少不比我差。”隋唐陈述事实。 严子越有片刻的失神,仅仅因为隋唐对她医术水平的承认。他的爸爸与隋唐的爸爸是世交,来往密切,加上他与隋唐年龄相当,两人自小便成为好朋友。隋唐外表谦逊,看起来随和有礼,骨子里却非常骄傲,轻易不会向人服输。可是,一向自负的隋唐竟然公开承认她的成绩,而且心平气和,没有半点嫉妒。 看来,他要重新审视这个叫做钟无依的女人了。 漂亮,骄傲,与众不同。 只可惜,这个念头只是在严子越的大脑里转了一转,尚未下达心间形成决定。“手术中”的红灯一灭,严子越立即抛却所有的念头,一心一意等待徐彻出来。 最先出来的是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的徐彻。严子越不理护士的阻拦,抓着徐彻未打点滴的手就喊:“徐彻,徐彻!” “先生,请你冷静。我们要送病人到病房,请你明天再来探望。”推车的护士拿掉严子越的手,继续向前推。 一颗高高吊起充满担忧的心无法归位。严子越顺手抓住随后走出来的钟无依,一把将她扯向自己,大声喊道:“他为什么还不醒?你说过他不会有事的!” 连续工作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钟无依出手术室的时候双腿已经麻木,只是勉强随着其他几个护士机械迈步。严子越的大力摇晃令她的头痛加剧,肠胃绞在一起,几乎站立不稳。她想摆脱严子越钳在自己右肩上的大手,奈何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只好用可自由活动的左手去推,用力从嘴中挤出一句话:“请你放开。” 此刻的严子越情绪正处于激动状态中,钟无依毫无杀伤力的这句话根本对他发挥不了作用。他的力道不降反升,怒气陡然多了几分,“你忘了我的话吗?我说,如果徐彻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眼睛瞟到隋唐,钟无依知晓自己不可能说服严子越,摇晃着一只左手,喊:“师兄,师兄。” 注意力一直在严子越动作上的隋唐没有察觉到钟无依的异状,直到听到钟无依虚弱的求助他才看出她的疲倦。他紧走两步,上前握住钟无依的左手,一股冰凉顺着手心传到心里,“师妹,你哪里不舒服?” 钟无依的脸色越发苍白,喃喃自语:“叫他放开我,你叫他放开我。” “子越,徐彻不会有事的。”隋唐插在两个人中间,好言相劝,“你先放开她,我们有话好好说。” 隋唐低估了徐彻对于严子越的重要性,以为简单的一句话便可以令严子越放手。可是,严子越的担心已经压倒了自身的理智,他继续摇晃钟无依,声嘶力竭:“我说过不准让徐彻有事的!” 这声呼喊痛至心扉,情真意切。它穿过长长的走廊,游荡在空气中,形成回音,不断回响。 钟无依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突然就停止了挣扎。她疑惑,一个人怎么可以对另一个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呢?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彼此之间没有一根叫做亲情的线牵引,说到底不过是陌生人啊。他凭什么那么在乎他?他凭什么那么关心他?他凭什么可以如此全心全意? 钟无依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决然,抛弃妻子,抛弃女儿,只是为了一个年轻女子。她在想,如果有一天是我躺在手术室,那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爸爸会不会像他一样痛彻心扉? 到底会不会呢? 钟无依慢慢闭上眼睛,自己对自己说,我要想想清楚。 严子越觉得右臂上的重量加重,低头一看,钟无依已然晕倒在自己怀里。他看着那张漂亮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如一张透明的纸。齐涌上来的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惊讶,呆呆地注视,没有任何动作。 充当和事老的隋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呆呆地注视钟无依透明如水晶的脸。 那个清醒时分骄傲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钟无依此时温和,宁静,她的长发垂在半空中,面色宛如一个洋娃娃一般可爱。 蹬蹬蹬—— 蹬蹬蹬—— 蹬蹬蹬—— 走廊里响起一连串的跑步声,夹着一个清脆的叫声:“隋主任!隋主任!” 欣欣一路从急诊室跑到手术室,从走廊的一端看到隋唐和那天帮过自己的先生比肩而立,呆立在手术室门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隋主任,有没有看到钟医师?我听说病人已经转到病房了,她怎么还没有回急诊室呢?” 隋唐慢慢转过身来,指指靠在严子越怀中的钟无依。 “啊!”欣欣大叫,“怎么会这样?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医生!钟医师从早上八点到现在都没休息过,中间只喝了三杯黑咖啡!” “怎么会这样?”隋唐问。 “本来钟医师十点就可以下班了。但是,临时来了一个病人,外科那边不敢主刀,您又不在,钟医师只好亲自上阵。上手术室之前她的胃就不舒服了。” “怎么不早说?”隋唐急道。 欣欣小小声反驳:“您让我和谁说?” 隋唐为之气结,半天说不出话。 严子越心怀愧疚,打横抱起钟无依,迈开大步就向急诊室跑,一刻不敢耽误。 钟无依。他叫着她的名字,自言自语道:你一定不要有事。等你醒过来,我一定向你道歉。 怀中的钟无依仿佛只是熟睡,鼻翼稍稍皱起,煞是可爱。 第四章 夏日天晴。 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太阳初升,橙黄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病房,清新而明亮。徐彻沐浴在这一片夏日的阳光中,静静熟睡。 严子越揉揉酸痛的眼睛,大大地打一个呵欠。昨夜徐彻的手术做到凌晨四点钟,之后他扯着钟无依闹了半小时,而后又看着隋唐帮她打点滴,确定她无碍后已接近早上五点。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急匆匆跑到病房等候徐彻苏醒。 徐彻睡得很香,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宛若精雕细琢而出的大理石像。严子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眼睛看着徐彻,脑海里却浮现出钟无依晕倒后的脸。 晶莹剔透,美丽而无害。 第一次相见,她说女人和男人没有任何差别,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一样可以做到。所以,她不顾他的阻止,一个人深入险境。最后呢,她被抢匪拿枪指着走出来,脸色依然镇定。 这是一次极其糟糕的相遇。以争吵开始,以不欢而散告终。她不自量力,他固守己见。 第二次相见,她措辞严厉,揪住一个小小的错误,即使对方不断道歉,亦不肯罢休。他没有办法不开口,即使这是他们争吵的另一个开始。 这也是一次极其糟糕的相遇。以各执己见开始,以无疾而终结束。她咄咄逼人,他则越战越勇。 第三次相见,她说请你不要怀疑我的能力。他说如果徐彻有任何问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当徐彻昏迷着被推出手术室时,他一不小心把她弄晕倒了。 这又是一次糟糕的相遇。以缺乏沟通开始,以她晕倒他内疚结束。她太过自信,他太过担忧。 归根结底,他与她根本没有建立起对话的平台。各自生活于自己的世界,自说自话,自行其是。 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严子越苦苦思索着这个盘旋在脑中不肯散去的问题,第一次产生不知所措的感觉。与一个人对话,与一个人相处,在他严子越这里从来就不成问题。为什么一旦遇到钟无依,一切都变了样呢? 一句清脆的问话从背后传来:“嘿,他还没有醒吗?” 欣欣盈盈立于门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严子越认出她是昨天晚上的实习医生,立即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礼貌而周到,“还没醒。小姐,你请坐。” 欣欣连连摇头,笑,“不用,你太客气了,我只是过来看看。这位先生失血过多,估计下午才会醒。钟医师的医术水平非常高,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提起钟无依,严子越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问:“对了,那个,嗯,钟无依没什么事吧?” 欣欣见状,大概明白了八九分,揶揄道:“原来这里有人觉得愧疚了!” 严子越倒不以为忤,反正是自己做错了,承认又怎么样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啊。不知道她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她醒了吗?” “钟医师只是疲劳过度,缺乏营养,没什么大事,已经回家休息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 欣欣收起笑,认真地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解释清楚。” 严子越指着自己,一脸惊诧,“咦,向我解释?” 欣欣严肃地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就是上次的事情。虽然我很感谢你替我说话,但是的确是我的错,你不应该说钟医师得理不饶人。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钟医师,如果不是她及时发现制止我,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要知道,把一支肾上腺素注射到一个心脏跳动正常的人身上,我估计他得从床上直接跳起来!” “你是说我错怪她?”严子越说,“可是她那天看起来真的很凶啊。她那么凶你,你还要帮她说话,真是难得。” “我并不是帮她说话,只是就事论事。钟医师也是就事论事的人,不会公报私仇。” 严子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拉着欣欣小声地问:“照你这么说,钟无依是个处事公平公正的人,绝对不会公报私仇,绝对不会得理不饶人。那你说,如果哪一天我去跟她道个歉,说声对不起,她是不是可以忘记我昨天晚上无理取闹的行为呢?”“嗯,这个嘛,”欣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高扬,“你这是在向我请教吗?” 严子越的头点得分外干脆,“对。” 欣欣故作沉思状,沉吟半晌,摇头晃脑一番,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出答案:“坦白说,我不知道。” “那你刚刚还装腔作势?” “不就是吊你胃口嘛。”欣欣开心地笑。 严子越叹口气,无奈地说:“唉,要是钟无依像你这么好说话该多好啊。” “和我一样?呵呵,那她就不是钟医师了。你好好想想怎么向她道歉吧!”伴着一串串清清爽爽的笑声,欣欣一边说一边跑出病房。 对啊,如果钟无依和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那么她便不会令自己为难,也不会令自己这般手足无措。 结果就是,也许在某一个太阳升起的清晨,他会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将她遗忘。连同夜晚呼啸而过的北风,一同消失,无影无踪。 也许,认识钟无依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权当这是生命中的一个挑战吧。他就不信,取得钟无依原谅比破一宗牵扯众多的军火案还难! 钟无依,我一定要你原谅我。 说出豪言壮语、立下宏伟誓言是一回事,实现誓言、成就梦想则是另一回事。 这几天,往返于警局与医院的严子越对此可是深有体会。古者有云,功夫不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可是,他老先生的腿都快跑细了,那个钟无依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双手奉上满腔热情满怀愧疚之意,可钟无依大小姐拿着手术刀轻轻一挥,全部拒之于门外。 以下即是这几天他每一次与钟无依会面道歉的详细情形。 第一次。 为了以示郑重,严子越狠狠心换下自己平日的休闲装,特地找出出席正式场合妈妈大姐柔柔必定让他穿的西装,换上衬衫,打上领带,完完全全将钟无依归为他生活中的贵宾。为了以示诚恳,严子越将道歉地点选在了钟无依的办公室——仁心医院传说中的冰窖。 临上战场之前,严子越特地多绕一个圈到急诊室,再次向欣欣咨询一番。欣欣见到正式打扮的严子越,频频点头,“嗯,不错,不错。认错态度良好,加十分;装扮得体慎重,加十分。严sir,离及格还有四十分。” 严子越凑近欣欣耳边,神秘一笑,“知道我要去哪里向她道歉吗?” “哪里?” “钟无依的办公室。” “好。”欣欣大喝一声,“有勇气,加四十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严子越情绪激昂,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气概,“欣欣,你就等着我成功的消息吧。” 严子越立定在钟无依的办公室前,深吸一口气,以面见西区警务署长的认真态度和身先士卒精神敲响房门。在等待的瞬间,他的内心忐忑不安,钟无依的一声进来更加令他紧张。推开门,对着端坐在办公桌后的钟无依,那一声对不起却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出口。 钟无依见到着装如此正式态度如此谦卑的严子越,有片刻的失神。大脑里前一秒还想着病例,下一秒突然停止运转,空白一片。 严子越呢,则杵在门口,不进亦不退,高大的身躯几乎阻挡内外空气流通。 这是第一次,他们相见没有立即争吵,只是彼此相互凝视。 钟无依仍然是一身白袍,黑色长发散落下来,黑白相映间,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他注意到她的精神很差,口随心动:“钟小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有按时用餐,喝了太多黑咖啡?你上次晕倒就是因为工作太累、营养不良。” “严先生,我上次晕倒全是拜你所赐。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承担责任。你现在可是在推卸责任。”因为彼此之间太生疏,所以无法体会严子越口中的关心。提起上次的无故晕倒,钟无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指责。 她的直接指责令严子越一时间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想着帮她调整饮食方式。他上前走了几步,离钟无依仅有一桌之遥,说:“你上次晕倒的主要原因在于你的饮食非常不健康,次要原因在于我的无理取闹。钟小姐,如果你还想健康正常地活下去,你必须改正自己的饮食。” “这里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俗语说,医者不自医。我想钟小姐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吧。” 钟无依打开手中的病例,即使是坐着需要仰视严子越,神态依然不卑不亢,“严先生,我想这一切均与你无关吧。十五分钟后我有个手术,不送。” 逐客令一下,严子越幡然醒悟,有关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字未提。他张张嘴,本欲说声对不起,无奈对面的钟无依低头看病例,半点目光都不匀给他。哼!他在心中咬牙切齿道:我一个堂堂重案组组长,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为什么要在一间冰窖里受一个小女子奚落?走! 于是,第一次见面道歉至此结束。 出师未捷。 第二次。 第一次的挫败令严子越脸面无光,偶尔遇到欣欣都想绕道而走。可不是,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连一个小女子都搞不定,这要是传出去让他的脸往哪儿搁呢!因此,严子越死都不承认第二次道歉是自己刻意为之,坚持认为那是百分百的意外。 的的确确是个意外。意外地动了恻隐之心,一时糊涂,忘了身份与自尊。 那天晚上十一点,严子越照顾徐彻睡下,提着保温饭盒回家。医院的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壁灯,微弱的灯光如豆粒点点,穿不透深夜的黑暗。拐个弯,严子越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仍旧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医院白色墙壁上,竟显现淡淡的暖色。 是钟无依的办公室。 几乎没有思索,脚步未停,严子越走向走廊尽头。内心铺展开一方碧绿的草地,流过清清河水,无声无息,无欲无求。他的心,没有忐忑,没有担忧,不想后果。手轻轻推开房门,屋内风景一览无遗。 钟无依听到声音,慢慢地从资料中抬起头,一双美丽清凉的眸子里盛满不解。 夜色醉人,它的温柔和安静可以一点一点地消磨人身上的戾气。夜色伤人,它的孤单和寂静可以一点一点地除去人身上的骄傲。 他与她同饮夜色酿的酒,气氛渐平和,没有初始的激烈。 她的身后是一方宽大的玻璃窗,玻璃外面是浩瀚无垠的星空。严子越的目光越过钟无依,定格在夏日星空上,口气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还没下班吗?” 钟无依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沉默不语。 严子越没有被她的沉默吓跑,自顾自地继续说:“已经很晚了。外面治安不好,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越说越离谱。钟无依马上开口,止住这有可能继续下去的荒唐:“不用。我还有事情没有做。” 严子越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又冒了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压,也不想压。一个女人,一个前两天因为工作过度劳累而晕倒的女人,深夜十一点竟然还在加班!不顾自己身体健康,不顾周围一些人的担心,不听劝告,任性妄为,争强好胜。这,这,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纵任,不能姑息养奸。 “钟小姐,我承认上次的事情我应该负一定责任。但是,我仍然认为主要责任在你身上。那天的详细情况我已经向欣欣了解过了,归结起来,你完全有可能避免晕倒。第一,在上午的手术之前你可以抽出时间吃一份早餐;第二,下午去急诊室值班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吃午餐,而不是用一杯黑咖啡代替,同理,晚餐也是;第三,当你发现自己胃疼的时候,不应该硬撑,应该向主任实话实说。” “严先生,你不照顾病人,大晚上跑过来就是来教训我吗?”钟无依板着一张脸,虽是炎热的夏天,却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霜花,冷言冷语道,“你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生活习惯,我的工作态度,与你没有半点联系。你可以说自己没有错,你可以推卸责任,但是,你没有任何权利指责我。” 严子越急了,争辩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钟无依扭过脸,看向外面的星空。那么宽广,无边无垠。 这样明白直接的拒绝令严子越非常不高兴。实际上,他不经思索走到这里,不经允许推开这扇房门,最初的原动力就是想问候她,关心她,提醒她,绝无任何指责与批评的意思。他热情地奉上一份关心,她不单不领情,更有甚者,竟然无情地将这份关心践踏在脚底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迎面而来的一盆冷水,“哗”一声浇灭满腔高涨的热情。严子越决定不再留任何情面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口气变得严厉起来:“钟无依,你果然是一块冰。不懂人情,不懂领情。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背后的闲言闲语与议论钟无依听了不少,自大学开始直至现在,她生活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人喊她冰山美人。当然,仅仅是在背后,给她留一点面子,也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们不喜欢她,却也忌惮她,不喜欢她的冷淡,忌惮她的聪明和能干。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他毫无顾忌,畅所欲言,肆无忌惮地将一个已经公开的秘密挑明。 直截了当,不屑掩藏。 他,与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可是,特别不代表有特权,鲜明不代表可以入侵她的领土。 钟无依闭上眼睛。那一方星光存于心间,内在灿烂,外部黑暗。 “严先生,请你出去。” 于是,第二次随兴而起的致歉宣布结束。 功败垂成。 第三次。 第一次是刻意,第二次是随意,第三次则是上天的安排。 每一次见到钟无依,总是说不到三句话就会吵架。天生一副合人相的严子越对此深感无力,以至于每次遇到她之后的几天之内心情极度不佳。昨夜又是不欢而散,严子越一夜睡睡醒醒,脑海里不断浮起钟无依冷冰冰的样子,无法安眠。早上六点多钟,他再也无法忍受一闭上眼钟无依的脸就跳出来的状况,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提着妈妈准备的早餐去医院探望徐彻。 到了病房,徐彻刚好醒来。严子越一边同他聊天,一边照顾他刷牙、洗脸、吃早餐,不知不觉心情慢慢好转。 躺在病床上不知外面世事的徐彻喝着严妈妈熬的粥,闲闲地问:“越哥,你今天早上怎么这么早?”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严子越重重叹气,似乎是满心烦恼在怀,“睡不着。” “为什么?”徐彻追问,“接了新案子?很复杂吗?” 严子越不停地摇头,“唉,真不知道她是什么做的,比新案子还难搞!” “她?说来听听。”已经在医院闷了三天的徐彻好奇心非常旺盛,忙不迭地想要知道到底严子越为何如此烦恼。要知道,严子越的脑袋好比电脑,思路清晰,思考敏捷。再复杂的案子,只要他插手,必定迎刃而解。此刻,在这位破案天才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烦躁不安的神色,这还不是大事一桩吗? 严子越正愁找不到人倾诉自己的烦恼呢,徐彻一问,他毫无保留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述。包括那晚他不小心弄晕钟无依,包括他两次无功而返越弄越糟的道歉,当然还少不了说几句钟无依奇特的个性。 徐彻听得一惊一乍,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拿勺,机械地喝着粥。一口一口,待碗里空空如也,他还拿着勺子舀来舀去呢。“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命是那个骄傲的女医生救的?”徐彻听完故事,第一个反应就是夸奖钟无依,“哦,她的医术水平还蛮高嘛。” 严子越瞪他一眼,不悦道:“喂,你到底站哪一边?她的医术水平那是没话讲,可是她那个人啊,我真是不敢恭维。” “怎么了?” “嘿,你还问我怎么了?我讲了这么半天,你就没什么感觉呀。你不觉得她这个人性格有问题吗?冷淡,无情,骄傲,自大,整个一块冰。”严子越越说越上火,愤愤道,“我恨不得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一定骂她个狗血淋头!” 徐彻笑出了声。可几秒钟后,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眼睛直直地盯着房门,一脸惊诧。 背对着门的严子越不明所以,一只手在徐彻眼前晃来晃去,“喂,徐彻,你发什么呆啊?” 徐彻一字一顿地回答:“她来了。” “谁啊?你说谁来了?”严子越边问边回头。呵,这一回头不要紧,一眼见到一身白衣的钟无依立在门边,惊得严子越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 刚才的对话她到底听到了多少呢? 钟无依走到病床边,指着徐彻手中的空碗问:“你在做什么?” “噢,”被这么漂亮的女医生看到自己这个傻样子,徐彻顿觉浑身不自在,勉强笑笑,“没做什么,没做什么。” “如果吃完了就放下,如果没吃完就快点吃。长时间举着胳膊会拉扯伤口。” 严子越接过徐彻手中的碗,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钟无依拿出一支体温表,甩到零点,递给徐彻,“试一下体温。” “我问你来干什么?”严子越忍受不了钟无依对自己的忽视,又问了一遍。 钟无依迎着严子越凛冽的目光,正色道:“我是他的主刀医生。医生与病人之间的事情不用向无关人士报备。” “你——”严子越气结。 刚刚严子越说他与钟无依是冤家对头他还有些保留,现在一见两人见面就争的场景,方知严子越所言非虚。他赶忙拿出体温表,缓解两个人紧张的气氛,“钟医生,体温表。” 钟无依看看手表,命令道:“放回去,时间还不够。” 徐彻撇撇嘴,乖乖地把温度表放回口中。 “我要给他检查伤口,你要不要出去?”钟无依对着严子越发问。 严子越一脸鄙夷道:“哼,你一个女人都不怕,我为什么要出去?你是不是怕我见到你害羞啊?你放心,你尽管脸红,尽管害羞,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非要和你对着干!我不舒服一定也不让你舒服! 钟无依指示徐彻躺下,低下头,察看他胸部和腿部的两处伤口。 严子越寸步不离徐彻,目不转睛地审视钟无依的脸,希冀可以在上面发现一片红晕。哪怕是一丝也好啊。但,钟无依没能令他如愿。前后持续十分钟的检查,钟无依非常镇定,丝毫不受他的影响,白皙的脸色可媲美她的医生白袍。 严子越败下阵来,说:“钟小姐,有的时候我真的在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女超人?” “我只是一个正常人。”钟无依检查完伤口,拿下徐彻口中的温度表,“嗯,温度很正常。是不是觉得伤口很痒?” “钟医生,你怎么知道?”徐彻问,“真的是蛮痒的,很不舒服。” “我看到你伤口附近有些指痕,估计是你的成果。夏天受伤是这个样子,无法避免,只好忍耐一下。” 徐彻苦着一张脸,“钟医生,我可不可以洗个澡啊?” 钟无依坚定地摇头,“绝对不可以,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如果现在洗澡,沾上一点水就会引起伤口发炎,然后会引起高烧。这种状况持续一两天就叫做术后并发症,后果很严重的。你可以叫你朋友帮你擦洗一下身体,或者是让他帮你请一个护理工。记住,千万不可以自己动手。” “哦。我马上去打水。”严子越叮嘱徐彻,“你千万不要自己动手。听到没有?等着我啊。” 刚要拉门,严子越的bp机响起。他拿出一看,脸色垮下来,为难道:“徐彻,有任务,护城河边发现无头女尸。” “那你快去吧。我忍得住。”徐彻催促道。 “我晚上过来。你等我。”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可声音还停留在空气中,久久没有散去。 病房里只剩下钟无依和徐彻,安静,沉默。 徐彻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钟医生,希望你不要怪越哥,他绝对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那天晚上他只是太着急,怕我会死。” 钟无依看他着急的模样,不由自主竟有些于心不忍,“我知道。” “越哥的脾气一向很好的,认识他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和人吵架。”徐彻越说越多,非要替严子越解释清楚不可。钟无依是冰块啦,钟无依的性格奇怪啦,严子越反复说来说去的话均被他当作耳旁风,一吹就过去了。 “那就是说我们两个不对盘。” “对。越哥也是这样说。不过,越哥人那么好,你人也不差,总有一天会成为朋友的。”徐彻倒是非常乐观,自己躺在病床上还帮别人憧憬未来。 成为朋友?钟无依在心里笑了一下,直觉不可思议。这个词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陌生一如离家出走的爸爸。 “你休息吧。我要上班了。”钟无依走出徐彻的病房,顺手把门带上。徐彻浅浅一笑,直觉未来的日子可能会越来越有趣。 忙完警局的事情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严子越胡乱地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收一收,飞车前往医院看望徐彻。 徐彻心情很好,哼着歌曲看着杂志,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似乎他并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是身居避暑胜地。 “徐彻,水盆在哪里啊?”严子越放下手中的东西,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寻找水盆。 “你找水盆干什么?”徐彻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杂志。 严子越扯掉他的杂志,“你说干什么?当然是给你清洗身体了。” “钟医生帮我请了护理工,上午就擦好了。要不我能这样舒适地唱歌看杂志吗?”徐彻笑着说,“越哥,别忙了。你休息吧。” “不可能,不可能。”严子越一直摇头,“你让她帮你请的啊?” “没有,我根本就没和她说这件事。你走了不久,她就去上班了。过了一会儿就来了一个男护工,帮我擦了身子,洗了衣服,还买了午饭。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找来的呢,一问才知道是钟医生找的。越哥,钟医生不像你说的那么糟。话虽然少了一点,可人还是不错的。” “对你不错!” “对啊,她是对我不错呀。”徐彻听出严子越口气中的不善,笑嘻嘻地说,“越哥,我觉得你应该向她说声对不起。古往今来,能把医生弄晕倒的病人家属怕也只有你一个吧?我想钟医生肯定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生气是应该的。”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女人,生气也是应该的。”严子越说话声音越压越低,“我又不是不想说对不起,也得她给机会才行啊。” “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对。”徐彻皱着眉头,说,“你应该改变策略。” “那用什么策略?”严子越以为他想出来了,大喜。 徐彻一脸严肃,郑重无比地说:“不知道。” “咳,那你干吗摆一副通今博古的样子?”严子越对徐彻嗤之以鼻,“装!” “不管想什么办法,这声对不起一定要说。” 是啊,这声对不起一定要说。严子越心里明白,其实,钟无依不是一个坏人。工作认真负责,对病人全心全意,无可挑剔。 之所以会吵,只是因为,钟无依完全不符合他心中女人的概念。他无法预期她的行为,无法预期她下一步的工作,无法预料,无法掌控。 她像一朵洁白的蒲公英,只随风而走。 可是,他并不是风。 第五章 严子越坐在客厅的边角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断换台。花花绿绿的电视画面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抽丝剥茧的案情推理节目亦无法平复他的烦躁。 唉,这次第,怎一个烦字了得! 坐在客厅正中间的严父、严母与严子惠百思不得其解,六只眼睛来回在电视画面和严子越身上做摇摆动作。 忍无可忍。严母,严家的一号人物,终于发问,声音娇柔得像二十岁的女孩子:“子越,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和柔柔吵架了?” 严母口中的柔柔,即沈柔柔也。她是严子越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现在在美国读服装设计专业的研究生。 严子越瓮声瓮气地回答:“没有。” 严母使个眼色给自家老公。严父接受信号,试探着问:“子越,是不是接了新案子?理不出头绪吗?” “没有。”按遥控器的动作依然继续,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严父、严母同时推推坐在中间的严子惠。 严子惠歉然一笑,温柔地解释:“爸爸,妈妈,子越一向不和我说他的烦恼。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等明天阿航回来,我让他约子越喝茶。”阿航,就是严子惠的老公,严子越的姐夫啦。 “好,好。”严父、严母异口同声。 虽然他们三人的声音小而又小,可严子越还是听出来他们正在谈论自己。他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自小到大出现的所有难题亦不会令他坐立不安。家人习惯了他的开朗和自信,他亦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钟无依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有了烦恼。 他索性关掉电视,坐到他们三人面前,非常认真地问:“妈妈,你今天做了什么?” 严母惊讶道:“你不会为这个问题烦恼吧?” “妈妈,这个问题很重要。回答我吧。” “和往常一样啊。做三餐,收拾房间,和你爸爸看了场电影,逛街。没了。” 严子越点点头,转而问自家姐姐:“姐姐,那你呢?” 严子惠笑眯眯地说:“我今天去逛百货公司,替阿航买了两套最新款的夏装,我自己买了一套裙子。” 准备一日三餐,逛街,买衣服,看电影,这就是严子越熟悉的女人生活模式。妈妈、姐姐是这样,柔柔也是这样。 “姐姐,如果我要向一个与你们完全不相同的女人道歉,我应该采用什么方式?”严子越抛出一个爆炸力十足的问题,同时镇住严家的其他三口人。 严子惠有些疑惑,“和我们不一样?那是怎样的?” “从早上八点一直工作到凌晨四点,只喝三杯黑咖啡。”再次说起那一日钟无依的工作行程,严子越的心竟然有些疼。 严子惠和严母同时惊呼出声:“有这样的女人吗?” “有。我遇到了。” “如果是你爸爸惹我生气,只要一束花就好了。”严母献计献策。 “妈妈说得对。如果是你姐夫惹我生气,我也只需要一束花。”严子惠对严母的话表示赞同。 严子越双眉紧皱,“这样有用吗?她和你们不一样。” 严子惠嫣然一笑,声音娇柔,却直指重点:“无论怎么不一样,终归是女人。不是吗?” 严子越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终归是女人。不是吗? 仁心医院的急诊室,一如既往的忙碌。 嗯。钟无依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我喜欢这样的忙碌,喜欢大脑时刻运转,喜欢没有时间和精力回想从前。 消失多年的爸爸,不认识自己的妈妈,这一切已经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她接受它们,一天一天在太阳升起和星星闪耀间平淡而过。 一声清脆又灵动的声音,从急诊室外飘来:“钟医生,隋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音随人到。欣欣笑呵呵地跑到钟无依面前,一张小脸上笑意飞花。 “好,我马上去。”钟无依停止手中的动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着欣欣道,“欣欣,谢谢你。”平板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柔顺,淡淡的,若隐若现。 受宠若惊的欣欣顿了一下,转而笑得更开,欢快地说:“不用谢,不用谢。” 钟无依拉上急诊室的白布帘,背后传来他们三人小小声的窃窃私语—— “喂,你们有没有发觉,钟医生今天的声音有加号哦。一点点甜。” “欣欣,自从去过冰窖之后你对钟医生的态度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你给我从实招来,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呵,严刑逼供! “呵呵呵,哈哈哈,嘿嘿嘿。很简单哦,我,欣欣,新一代阳光小美女,身体里蕴藏着无尽的能量与温暖,融化了钟医生累积千年的风霜!” 越说越离谱。钟无依摇摇头,迈开步子向隋唐的办公室走去。隋唐的办公室离急诊室仅有两个房间,短短的路程中,钟无依与几个医生护士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眼睛只看到伫立在门前等待自己的隋唐,对其他人均视而不见。 “师兄,怎么站在门口?” 隋唐给钟无依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开口道:“贵客到来,理应出门迎接。”边说边观察钟无依的反应,盛满笑意的双眸中隐藏着锐利的光芒,如两盏探照灯,眼底尽收钟无依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是,自家师妹那张累积千年严寒风霜的脸竟看不出哪怕一丝丝的变化,别说整张脸啦,就连眉毛都没动一动。莫非他这两盏一百八十瓦的探照灯没照清楚?不会啊,书上明明说这种高亮度的灯即使在地下几百米的煤矿中都能驱散黑暗照透每一个角落!他的利眼可是有品质保证的! 莫非,得换显微镜? 嗯,值得一试。 钟无依知晓隋唐的乐趣就是观察自己,逗弄自己。很多年了,自从师父第一次把她带到实验室,这个师兄就以兄长自居,一有机会便围在她身边东拉西扯,讲个故事,开个玩笑,努力营造二人搭台合作唱戏的亲密气氛。可惜,始终落于自娱自乐的局面。 可是,她并不讨厌他。 “师兄,你找我什么事情?”钟无依接过隋唐递过来的杯子,低头一看是白开水,不由皱一下眉。 呵呵,终于有反应了哦。 隋唐将自己的椅子拉到钟无依对面,两人面对面,距离不过十厘米。钟无依向后靠了一点点,再次开口:“师兄,你找我什么事情?” 隋唐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师妹,刚刚师兄看到你从急诊室走来我这里,一路上遇到好几个人。不可讳言,其中是有那么一两个英俊的帅医生,当然,他们和我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这哪是夸奖别人?摆明是抬高自己。钟无依听不下去,说道:“师兄,讲重点。” “重点就是,师兄看到你一路目不斜视,眼睛里只有师兄我一个人,深感安慰,不枉师兄平日里对你的一片苦心。”话语谄媚到令人几欲呕吐,偏偏隋唐脸上的表情郑重又正经,“可是,师妹,你这样太打击他们的自信心了。虽然我知道你只对我一个人好,但是,偶尔分点目光给其他人,师兄我是不会介意的。” 哦。原来他在拐弯抹角告诫自己要花心思与别人相处。这个师兄,最大的本事就是有话不好好说,偏要绕一个大圈子,不惜工本。 “好,师兄。我会的。”钟无依一口应承下来,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找我就这件事情吗?” 隋唐见她答应得爽快,急道:“师妹,分归分,我的那一份应该是最大的!这点一定要记住,理应谨记于心,万万不可忘记。” 钟无依瞄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说:“师兄,我还有五分钟。”言下之意,请你速战速决,不要耽误我上班。 “哦,师妹急了。”隋唐说一句自己十分善解人意的话,说道,“师妹,是这么回事。前一段时间呢,你身体微有小恙,我是想问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安排一个短时间的休假?” 钟无依愣了一会儿,只因隋唐的关心体贴,然后开口道:“不用,上次是意外。” “真的没问题?” 钟无依摇头,“没问题。师兄,我去上班了。” 隋唐看到钟无依漂亮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拒绝。他叹气,这个师妹总是这么要强,永远不会接受别人的关心,永远不会理会别人的帮助。 “那好吧,有需要一定和我说。”隋唐心里明白,她永远不会对他说,“一起回急诊室吧。我这个领导偶尔也要视察一下工作。” 钟无依率先走出办公室,隋唐关上门随后跟上。隐隐约约地,听到急诊室人声鼎沸,似乎一片混乱的样子。两人直觉不妙,都以为是送来重伤病人三人无法应付,交换一下眼神,同时跑步前进。 拉开帘子,看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场景——欣欣、晓清、余中恒围着一身黑色西装装扮的严子越,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聊天。 一身黑色的严子越身在一片白色海洋中,仿如众星捧月,万绿丛中的那一点红。挺拔,出色,惹眼,瞬间吸引了钟无依的目光。 她的眼里只有他。 钟无依提到嗓口的心回复原位,呆呆地看着满脸笑容、举止随意的严子越。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他已经与他们相谈甚欢。好比一条鱼,好像到处都是水,畅快游动,无拘无束。 “原来是你呀。”隋唐越过呈呆滞状态的钟无依,笑道,“原来是你呀!刚刚在外面听到声音,我真以为是送来一重伤病号呢!喂,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严子越示意他们让出一条路,一条直接通向钟无依的路,向前走了几步,立定在钟无依面前,眼睛看着钟无依,微笑着对隋唐说:“所谓急诊室,寓意十万火急。我今天要做的这件事情也是十万火急。” 欣欣、晓清和余中恒频频点头,一副了解个中原因的模样。 一向标榜自己聪明盖世的隋唐听不明白严子越话中深意,以眼神询问三人。欣欣不说话,伸手指指严子越的背后。隋唐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嗬,大大吃了一惊! 只见严子越双手背在身后,手里举着一束包装精美的白色栀子花。朵朵栀子,开得正艳,黑白相应,煞是美丽。 “哦,惊天动地,惊天动地!”隋唐压低声音,与三人交头接耳道。 三人除了笑还是笑,情绪激动到不能出一言。在他们的印象中,这可是钟无依第一次收花哦。等不及啦,快点啦。我们迫不及待要看钟医生收花的反应啦。 隋唐心里直埋怨自己,为什么不随身带个数码相机呢?录下这千载难逢的一瞬间,以后不仅可以收藏到历史博物馆,而且可以给自己未来娇美可人的女儿做珍贵教材呀。女儿,乖女儿,你千万不要学录像带里的姑姑啊,做女人一定要温柔爱笑,切不可一副冷冰冰连嘴角都不翘一翘哦。 这边已是群情激昂,摩拳擦掌,一锅冷水已然烧到九十九度九了。就等一束栀子送美人,沸腾! 那边呢,不急不忙,慢慢酝酿,小火慢烘,差不多还是冰水混合物呢! 钟无依注意到后面四人的表情非比寻常,每人一副等着看戏的神情,照样冷冷地说:“严先生,这里是急诊室。” “我知道。”严子越顶着这股冷空气,一鼓作气道,“钟小姐,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白色的栀子花终于露面。严子越稍稍弯下身躯,以双手捧花,十足诚恳的口气:“钟小姐,我专程为上次的事情道歉。对不起。” 淡淡的栀子花香沁入脾肺,宛若清泉流淌,坚硬的心有一角悄悄松动。可是,冷硬如钟无依,太倔强,层层包围之下无法感受自己的心。 众目睽睽之下,钟无依从严子越的手中拿过那束花,看了两眼,拿花的手轻轻上扬,方向正是急诊室的垃圾桶。 “不要啊。”欣欣喊。 “三思啊。”晓清叫。 “手下留情呀。”余中恒心有戚戚焉。 “师妹,莫作摧花辣手啊。”隋唐深切同情严子越。 严子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钟无依拿花的手。他的大掌覆住钟无依小小的手背,一如她的人,冰冰凉凉。即使外面酷暑难耐,温度高达三十九度,可钟无依的手一样冰冷。却慢慢中和他手上的溽热,冷热相调,一丝舒服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 令他安静,令他平和。 严子越用另一只手从花束中抽出一张淡色的卡片,塞到钟无依的口袋里,没有焦躁,只有平静,“钟小姐,如果你看完卡片还是想扔这束花的话,我无话可说。我在急诊室外面等你看卡片,五分钟。时间一到,如果你没有出来,我马上离开,并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请给我一个机会做你的朋友,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说完,严子越放开钟无依的手,毫无犹豫地出了急诊室,一直没有回头。 他的认真,他的执着,他的诚恳,钟无依可以感觉得到,所以她的手有些抖。她知道自己的心在犹豫,是一伸手将花扔到垃圾桶,还是看一眼他想说什么?朋友这个词,不再无意义,甚至似乎她对它们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期盼。 众人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钟无依,生怕错过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钟无依听到了秒针的滴滴答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慢慢加速。慢慢放下扬起的手,她自口袋中拿出卡片,缓缓打开—— “钟小姐: 对不起。 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会在第一次见面时与你争执,第二次见面时与你争吵,第三次见面时与你发生不愉快。 因为,我从未遇见过像你一样的女人。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会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说话,只会依照自己的内心直觉行事。 这是我的责任。 但是,坦白说,你也有责任。我说你工作过度劳累,饮食方式不健康,不是指责你,真的是出于关心。发自内心的。 只是,你太好强,太骄傲,我太自以为是,自说自话,我们之间太陌生,无法沟通,无法交流。这一切导致我每一次真心诚意向你道歉都以争吵结束。我们之间根本不能好好地对话,我只好采取这种方式,我写,你看。 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妈妈和姐姐说,女孩子喜欢收到花。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所以选了一束栀子花。与你的医生袍相同的颜色。希望你喜欢。 严子越 钟无依由头至尾再次看了一遍卡片,一字一字工整清晰,认真而郑重。在阅读的过程中,它们已经慢慢潜进她的内心,悄悄进驻。那坚硬如磐石的心有着小小的软化,轻轻化开一条缝隙,令些许阳光照射进去。 温暖而喜悦。 钟无依合上卡片,手紧紧攥住花束,不顾众人惊讶戏谑的目光,果断地走出急诊室。 那一群好事者当然是寸步不离钟无依,即时尾随。 忐忑不安等待中的严子越缓缓抬起头,看到钟无依捧着花出现在自己眼前,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下来,眉毛上弯,双目含喜。 他的喜悦感染了钟无依,想到两个处于水深火热状态中的冤家对头可以握手言和,平静的太平洋泛起点点涟漪。她轻轻地抿起嘴角,一朵浅浅淡淡的笑容飞上脸庞,声音不再刻板:“其实我喜欢向日葵。” 这个笑容不仅震呆了严子越,连旁边看戏的一干人等亦目瞪口呆。钟无依的漂亮举世公认,远近闻名,是个怎么争辩都不可更改的事实。但是,她平日一直冷冷淡淡,漂亮的脸规矩刻板,就像画龙没有点上眼睛,了无生气,没有灵魂。 现在,这个笑容点缀,仿如流水淙淙,滋润整张面孔。鲜活,灵动,周身上下平添了一股无语言说的魅力,令人无法将眼睛移开。 闪亮如钻石。 “你笑了。”严子越喃喃地说,一副见到稀世珍宝的模样。 钟无依伸出右手,手心微倾,“你好,我是钟无依,仁心医院急诊室高级医师。” 严子越回过神,轻轻地握住钟无依的手,没有初始的冰冷,只是凉沁,“你好,我是严子越,西区警署重案组组长。” 很舒服。 仅仅是一秒。钟无依抽出自己的手,说道:“对不起,我要上班了。” 严子越回她一个笑容,“我也是。” “那我们改天再见。” “再见。” 钟无依捧着那束栀子花,立在急诊室门口目送严子越离开,右手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不肯消失。 隋唐凑上来,心有不甘道:“师妹,你竟然对他笑,不对我笑。要知道,我认识你快十年啦。你没听过陈奕迅那首十年吗?多么深厚的感情!子越这小子真是狡猾,竟然用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一年,钟无依十八岁,以优异成绩考进医学院,第一次在师父带领下进入实验室便认识了隋唐。高她四级正在读研究所的师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万众瞩目,想不叫人注意都难。 像个兄长一般,细致关心。 钟无依的目光仍然直视前方。是严子越离开的方向。 隋唐更加不满道:“师妹,我只有叫你分一点点目光给别人。可是,你现在眼里只有严子越,没有我啦。” “师兄,还有一年才够十年。”钟无依收回目光,转身走向急诊室,边走边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如此熟悉的一句话。隋唐猛然意识到这是十年中的一句歌词,心头一震。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还可以问候,那就是还会有联系。 隋唐看着走入急诊室的钟无依,挺直的背上黑色的长发垂落,美丽且骄傲。他的心暖暖的,一股热流静静流过。 他的师妹,他当作妹妹的钟无依,不是毫无感情。她清楚地记得他们认识的时间,明白地告诉他,十年之后,还可以问候。 第二日清早,钟无依收到两束向日葵。一束是严子越送的。另一束当然是隋唐送的,并随花附上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上书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钟无依看着办公桌上的三束花,一束栀子,两束向日葵,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的办公室一向简单,除工作必需品外再无其他,所以那个叫做花瓶的东西一向没有立身之地。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她皱着眉头,盯着桌上一字排开的花,无计可施。 “好一幅美人蹙眉图!”欣欣人未至声先到,清灵的声音响彻走廊,传至钟无依的办公室。 钟无依慌忙将花推到办公桌一端,摊开病历,做认真工作状。 这一切尽落欣欣眼底。但,她聪明地没有说破,将怀中所抱的花瓶放到办公桌上,开口道:“钟医生,送你一只花瓶,加送半瓶清水。鲜花易谢,需要小心照料。” 钟无依的嘴角弯了弯,说:“谢谢你,欣欣。”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到花朵烂掉,鲜花慢慢凋落才是正常的。”欣欣一边说一边帮钟无依将花束插进花瓶,细心搭配,“漂亮吗?” 案头这一瓶花生机勃勃。钟无依点点头,“嗯,很漂亮。” “那我先去工作了。”欣欣开心地笑了,轻快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回过头,别有深意地说:“钟医生,如果在清水里加一点盐,鲜花会开得更久。”如果再多笑一点,你会更漂亮。 钟无依伸手摸了摸向日葵的狭长花瓣,陷入沉思。 那些栀子花,花香怡人。那些向日葵,越开越艳。一连好多天,它们眉眼带笑,装点着钟无依清冷的办公室,也装点着她淡如白开水的忙碌日子。偶尔抬头看看它们,不由自主便会想到严子越,想到他的笑脸,想到他卡片上的话。 日子过得越久,那些记忆越清晰,仿佛镌刻在心里一般,历久弥新。 挂钟的时针指向六点,预示着钟无依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给急诊室仍在做清点工作的三人留一声再见,钟无依回自己的办公室换衣服准备下班。 走出医院大门,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她伸手将吹到眼前的发理顺,一抬眼,看到夕阳西下的美丽景致。一轮橙红色的夕阳慢慢下沉,西天的彩霞洒满深蓝色的天空,无边静谧。 走到十字路口,她停了下来,思索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左边是回公寓的方向,右边是去百货商场的道路。前几天欣欣送给她一个花瓶,虽然说了谢谢,但是她心有不安,总觉得应该要回送一些什么才会心安理得。想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去百货商场为欣欣选一份礼物。 接受别人的一份礼物,就要在某个时候回送一份。来而不往非礼也。只要不接受,便不需要回送。这是钟无依坚持的信条以及内心无比坚定的信念。 生命便是这个样子。 一直拒绝,久而久之,自己便会拥有简单安静的生活。不用费尽心思猜测别人的想法,不用顾及别人是开心还是烦恼,不用担心别人是安全还是危险,一颗心,只为自己跳动。这样的生活,不会有开心,但是也不会有伤心。 钟无依行走在装饰豪华的百货商场,看着柜台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无从下手。此时,她才知道一个无意识不小心地接受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烦恼。她对欣欣一无所知,年龄啦,爱好啦,兴趣啦,统统是空白。最后,在导购小姐的帮助下,花了两个小时,她选定了一方湖蓝色的丝巾。选好礼物,她去了一层大型超级市场,只用半个小时就把自己平日所需物品购齐了。心中不由感慨,选礼物真是一件耗费巨大的工程啊。 走出百货大楼,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提着两袋物品准备过马路回寓所。交通灯是红色,车辆川流不息。她无意识地看着车辆与人群,静静地等待红灯转绿。 突然,马路对面传来一声略带惊喜的叫声,陌生,洪亮,浑厚:“喂,钟无依,钟无依!” 这是谁?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钟无依睁着两只大眼睛,来回梭巡,寻找声音的来源。隔着十几米宽的马路,隔着络绎不绝的车辆,她看到了那个带着满腔喜悦呼唤自己的人。 是严子越。 只见他挥舞着右臂,用力地摇晃,像个孩子一样的兴奋。明亮的眼睛闪现着耀人的光芒,几乎要把夜空照亮。 钟无依没有办法不笑,只好听随自己的脸部肌肉自己运作。她点点头,腾出右手,冲他回应。 绿灯来了。在车辆停止的一刹那,严子越迈开大步,向着钟无依走来,似乎是迫不及待。 那个笑容太吸引他,他无法抗拒地走向她。 他与她在人行横道中间相遇,很难得的相遇。除了抢劫现场,除了医院,第一次相遇在远离生死的场所,难得轻松。 严子越伸手去拿钟无依手上的购物袋,笑着说:“我帮你拿吧。” 钟无依的手不由自主向后移开,婉拒道:“谢谢,我自己可以。” “喂,钟无依,你怎么这样?”严子越的口气重了起来,“女人提东西,你让我这个大男人的脸往哪里搁!” 钟无依不甘示弱地回道:“你的脸往哪里搁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看这架势,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依然十足啊。什么白色栀子花,什么金黄色向日葵,作用也不过持续一两天,而且作用发挥还需要一个前提——永不见面! “喂,你——”严子越简直无语。 钟无依的视线越过严子越的肩膀,问:“你是不是开着车?” “对。”严子越心中纳闷,不明白钟无依怎么突然转了这么一个话题,“怎么了?” “你是不是把车停在马路边?” “对啊。” “我看到巡警正在给你的车抄罚单。”钟无依平铺直叙,声音不起波澜。 然后,西区百货商场大楼前正在行走的人群全部停下来,纷纷对一个拔腿狂奔的人行以注目礼。 仅仅因为一声声势巨大冲破云霄绵延不绝于耳的—— “啊——” 第六章 即使严子越的气势如长虹恢弘,即使严子越的百米冲刺堪比飞豹,等他到达车前,一张罚单已经安安静静躺在挡风玻璃上。正随风摇曳,似乎在大肆嘲笑他——执法人员知法犯法,情何以堪啊。 他拿起罚单,随手递给跟上来的钟无依,心里想着开个玩笑,嘴巴却一本正经道:“你帮我付。” 直来直去、不懂与人迂回玩笑的钟无依哪里知道他在恶作剧,真以为他要自己付钱呢。她有些不服气,问道:“为什么?”呵,真是容易上钩。严子越忍住笑,口气颇严肃:“如果你不和我争到底是谁该提东西,那么我们就能赶在巡警开罚单之前回到这里。所以,责任在你,你应该付钱。” “如果你不遇见我,东西肯定是我自己提。为什么遇到你就要给你提呢?”钟无依问道,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现在的女人出去吃个饭都要男人帮着拉椅子,美其名曰什么绅士风度。好巧不巧的,他严子越就是受这种女士是上帝男士是奴仆的绅士教育长大的,女人买东西要帮忙提,女人要逛街一定全程陪伴,天热要买冷饮,天冷要脱外套,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大小姐偏偏不吃这一套,信奉男女全部是体力劳动者,谁买的谁提! 见她一副正在等答案的样子,严子越就要气死了。哎,平日争吵,一时半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这次涉及两个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信条!他不能一下子抛弃自己二十九年来所受的教育,以钟无依的傲风傲骨,让她一下子抛却自己坚守的信念无异于要她的命!严子越用眼睛余光瞄到开罚单的巡警慢悠悠地溜达过来,不再争辩,开口道:“快点上车!巡警过来啦!” 这次钟无依非常合作,一听巡警二字,马上就跳上了车,动作奇快无比。 严子越发动车子,问清地址,一边打方向盘转弯,一边说道:“嗨,你可真不给我面子。我堂堂一个重案组组长你不怕,竟然怕一个开罚单的小巡警!” “我不是怕。是你停车的地方不对。”钟无依解释道。 严子越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钟无依,心里感叹世事的奇妙,两个见面就吵的冤家对头竟然同坐在一辆车里。 “你仔细想想,我为什么把车停在不对的地方呢?好,我好人做到底,告诉你答案。因为,我看到了你,想要和你打招呼才会停车。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今天这张罚单也应该由你付。” 钟无依想起自己办公桌上开得正灿烂的花朵,心念一动,伸出手,冲着严子越说:“拿来。” 这次轮到严子越呆了,“什么?” “罚单。”钟无依的手保持平伸状态。 “哈哈哈!”严子越大笑出声,笑得眼泪就快出来了,“钟无依,你真好玩。我只是在与你开玩笑啊。” 钟无依很快收回手,脸色沉下来,口气中有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请你把车停在路边。我要下车。” 严子越尚不知大难即将临头,口气依然轻巧:“你就是太认真了,所以把自己搞得很累,连带你身边的人也跟着累。” 本是就事论事的一句话到了钟无依那里变成了指责。她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下定义,不喜欢评价别人,也不喜欢别人评价自己。脸色越发难看,口气则严厉起来:“请你停车。” 严子越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激怒了钟无依,她那张脸好比六月在飞霜,冷热难调。他依言将车停靠在路边,叹口气,开口问:“钟无依,我们不是一辈子都要用纸笔对话吧?” 钟无依没有出声,手中的购物袋越攥越紧。 严子越继续说:“不喜欢我开的玩笑,是不是?无依,如果我下次再做了什么事情是你不喜欢的,你应该说,严子越,我不喜欢你这样做,而不是自己生气,然后不理我。你不说,我永远不会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为好朋友。我真心地想与你成为好朋友。” 钟无依平静下来,不明白为什么与严子越有关的事情自己就特别容易变得不冷静。她想了想,鼓足勇气道:“我也是想与你做朋友的,所以才向你拿罚单。” 严子越愣住,“做朋友和拿罚单有什么联系?” “做朋友要礼尚往来,要接受,也要付出。你上次送我向日葵,我没有送礼物给你,帮你付罚单也是应该的呀。” 严子越觉得自己的心痛痛的,为这个叫做钟无依的单纯女子而心疼。他人给自己一点点温暖,只要自己接受,就一定要找个时机回报。否则就不会接受,宁肯一个人。 “无依,你听我说。我们是朋友,我对你好,我送你东西,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友谊不是用等价交换维持的,不是说我送你一束五百块钱的花,你就回送我一份五百块钱的礼物。就像刚才,我想帮你提东西,不是想你感激我,也不是说你是女人需要照顾。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吃苦。你明白吗?” 钟无依听得懵懵懂懂,似是而非。但是,她注意到严子越的神情,认真,诚恳,而且专注。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渺小而孤单。 他给了她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令她觉得安全,觉得温暖。 所以,她勇敢地迈出这一步,对着他的眼睛不断点头,轻轻地笑,“明白。只要我肯接受,你就开心。因为,我们是朋友。”严子越真想伸出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她脸上的笑容,然后放在自己心上,永远不让它消失。 “无依,你笑起来很漂亮。” 真希望你每一天都这样开心地笑。 钟无依低下头,再次扬起,笑容越发灿烂,“谢谢你。为了你可以做我的朋友。” “终于雨过天晴啦。”严子越心情大好,笑着问,“钟无依小姐,我现在可以开车送你回家了吗?” 钟无依配合地点点头,心情如帆,迎风飞扬起来。 车子驶入车流,驰骋在夏日浓浓夜色中。轻快,如鱼穿梭。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气氛慢慢融洽起来。 “你去百货商场做什么?” “欣欣送我一个花瓶,我要回送她一份礼物。咦,那么多人,你怎么会看到我?” “小姐,拜托你看看大街上的帅哥美女,人人红装绿裹,只有你一身黑色。别说隔着一百米,就算隔着一千米我也能发现你。只不过,每次遇到你都倒霉,今天的罚单就是证明。” 即使周围有再多的人,我还是能从人群中发现你。 因为,你是如此与众不同。 生命中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尤其对在急诊室工作的钟无依而言更是如此。她穿梭于医院中,说的话做的事仅仅与病人和药品有关。 与同事无关。 与感情无关。 但是,今天稍稍有些不一样。因为,钟无依带了一份礼物给欣欣,在上班前十五分钟一直在想怎么拿给她比较不突兀。呵,选择礼物要费心,赠送礼物更要费神。 却是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经历。 八点整,清脆的上班铃声响彻整栋医院,显示着她十五分钟的思索未果。现在,她必须起身离开办公室,前往急诊室为这一天十个小时的工作做准备。她把手里的礼物放回抽屉,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拉开抽屉,拿出礼物放在口袋里,一颗乱乱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医院规定,每个实习医生必须提前十分钟到达工作岗位,清点药品,准备工作器械。因此,当钟无依进入急诊室的时候,三个实习医生正在打扫卫生,间或讲一两个笑话,整间急诊室里的气氛轻松而自在。 正在清理病床的余中恒一见到钟无依进来,马上向聊天打屁的两个小女生使眼色。欣欣和晓清接受到信号,立即噤声。急诊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一股沉闷的旋风压境,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又动口。余中恒在心里抱怨道,哼,我们连小人都不如呀,只准动手不准动口。 “钟医生,你早。”三人排成一线,恭恭敬敬向钟无依道早安。 仅仅五秒钟,急诊室的气氛就从轻松愉悦转换为沉闷压抑。这急转直下的变化只是因为自己的到来,钟无依对此心知肚明。以前不甚在意,我行我素,现在呢,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催促着自己说点什么。那种感觉就像如果自己不开口,心里就永远不会安定。耿耿在怀。 钟无依摆摆手,开口道:“你们比较早。你们继续说,没有关系。” 三人脸上多云转晴,自以为遇上皇上大赦天下福泽平民呢。待钟无依自口袋中掏出礼物送给欣欣,不仅欣欣开心至狂喜,连晓清和余中恒都心有同感乎。 “欣欣,谢谢你上次送我的花瓶。”钟无依顿了一下,拿出礼物,继续说道,“我昨天逛商场,看到一方丝巾很漂亮,觉得很合适你,所以便买下来送给你。” 欣欣睁着两只大眼睛,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声音中充满不确信与不肯定:“钟医生,送给我的?” “对。”钟无依学严子越,将礼物放到欣欣的口袋里,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呵呵呵,没关系,你买什么颜色我就喜欢什么颜色。”欣欣激动地拆开包装,哇哇哇,钟医生送礼物给我耶!就算是一棵菜,那也是弥足珍贵呀。何况,何况是一方丝巾!丝巾耶! “湖蓝色耶!我最喜欢湖蓝色啦!晓清,中恒,你们记住,我欣欣这一辈子最喜欢的颜色就是湖蓝色!以后你们送我礼物一定要选湖蓝色,否则我拒收!” 晓清和余中恒被她的话逗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 钟无依看着他们欢笑,虽然不可理解,却深深感到他们的单纯与美好。仅仅是一方丝巾呵。 “嘿,欣欣,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啊?”严子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急诊室门口,闲闲地开口问道。 旁边站着准备出院的徐彻,脱掉病人服,一身休闲装衬着挺拔修长的身躯,再加上一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脸,英俊而帅气。 一听声音,钟无依就知道是严子越。慢慢地转过身,一张脸神采闪现,声音也软了几分:“出院吗?” “对。”严子越与徐彻异口同声道。 钟无依在心里笑了一下,一张脸越发生动起来,线条非常柔和。 欣欣举着自己的珍贵礼物,蹦蹦跳跳地跑到严子越面前,十足炫耀的口气:“喂,钟医生送我的哦。妒忌吧?羡慕吧?” 严子越摇头,看了一眼钟无依。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彼此会心微笑。四目相视,流动着同样的神采,仿佛拥有着共同的秘密。 徐彻和欣欣同时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非同寻常,直觉一定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却深深改变二人关系的事情。欣欣看一眼徐彻,徐彻看一眼欣欣,大概明白各自心中的疑团。奈何,他们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个是只在急诊室工作的实习医生,平日里只见过一次半次,谈不上熟悉,没什么交情,不可能建立同盟关系,所以两人的眼神飞快撤退,同时耸耸双肩。 罢了,罢了。还是等待合适时机孤身作战吧。 严子越举举手上提的保温壶,神情非常自然,开口道:“给你的。” “我妈熬的粥。反正要帮徐彻带早餐,顺手就帮你带了一份。算是将功补过喽。”严子越笑着叮嘱道,“早餐一定要好好吃。” 钟无依正要开口说话,严子越想到什么似的立即截住:“喂,不许拒绝!” 钟无依嘴角上翘,弯弯的,仿佛一轮上弦月,“我是想说谢谢。” 严子越松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受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大小姐又要说什么不用了、我吃过了之类的超没营养的话。跟你讲啊,我特别不喜欢别人拒绝我的好意。” 徐彻和欣欣的眼神又碰在一起了!这可不能怪他们,那两个人一来一往根本就忘了他们两个的存在,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是融洽。眼神交流地那叫一个密切啊,别说插话了,估计飞进只苍蝇都是不可能的任务!晓清和余中恒可谓有未卜先知之本事,知道站在他们身边亦引不起任何注意,所以聪明地站在远处看剧情发展,还可以小小声议论一二。他们两个可倒霉了,距离太近,而且太陌生,不能也不想开口讨论,不能进,不能退,只好以眼神交汇啦。 苍天有眼啊,快点结束吧。 欣欣仰天长呼:快点来个病人吧。不是我恶毒,实在是忍无可忍呀。 徐彻嘀嘀咕咕:快点来个案子吧。不是我恶毒,实在是忍无可忍呀。 “叮——叮——叮——” 还好,还好,墙壁上的挂钟具有半点报时功能,整整八点半啦。 钟无依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腕表。的确是八点半,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她与严子越整整聊了半个小时。 “呵呵,耽误你工作了吧?”严子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们改日再聊。” “好,我送你们出去。”钟无依点点头,转而交代欣欣道,“欣欣,我出去一下。有病人打我手机。” 欣欣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一行三人出了急诊室,并排穿过走廊、大厅,来到医院大门口。钟无依停住脚步,开口道:“我就送到这里。徐先生,恭喜你出院。不过,要按时回医院换药,注意一个月之内不要吸烟喝酒。” 严子越不等徐彻回答,抢先说道:“无依,你好好地把注意事项说给他听。我去拿车。” 两个人一起注视严子越奔跑的身影,内在心思百转千回。 “钟医生,你接受越哥的道歉啦?终于发现他是个好人啦?”迎着阳光的徐彻首先开口,因闷在屋内一段时间而略显白皙的脸上闪现着淡淡的喜悦之光。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不是好人。只是,我们的性格相差太远。” 两个人是面对面站立,徐彻迎着太阳,钟无依背对着太阳。夏日太阳浓烈,阳关四射,照射着钟无依那头黑色长发,闪耀着千丝万缕的光芒。 徐彻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钟医生,也许我受伤是一件好事情。” 钟无依摇头,回道:“徐先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期盼自己受伤害。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因为受过伤害,所以更加珍惜所得到的和即将得到的。对不对?” “也许吧。”钟无依无意再谈下去。 恰在此时,严子越开车过来,于是借机结束这个话题,“车来了。” 徐彻聪明地住嘴,浅浅一笑,“钟医生,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料。改天请你吃饭可以吗?” “徐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能和你去吃饭。我们医院有规定,医生不能让病人请吃饭。” 严子越打开车门,头探出来,喊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 “没什么。我说要请钟医生吃饭感谢她,可是她说医院有规定不能去。”徐彻摊开两只手,无奈道,“这医院的规定真不近人情!” “哦,我之前说你不近人情是我的错,因为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间医院的通病。”严子越接口,半开玩笑半揶揄道,“钟无依,我向你道歉噢。” 钟无依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这个人,怎一个贫字了得!利落转身,果断迈步,“我要上班了。不送。” “喂!”严子越拼命地摁喇叭,大声喊道,“你停一下,我还有事情没说完。不要走,我真的有事情。” 已经走出十来米远的钟无依顿住身形,侧身,问:“什么事?” “这个星期天,你应该不上班吧?” “医院里星期一和星期天没有区别。” 严子越一脸失望,声音立时降了八度。唉,让这个工作狂请假,无异于天外飞仙,东边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估计希望不大,试试吧,“你请假行不行啊?” “请假?”钟无依双眉微皱,“什么事?很重要吗?” “重案组的同事为了庆祝徐彻出院,决定这个星期天去郊外野餐。我想邀请你一起去。行不行啊?” “哦。”钟无依双手插进口袋,不置可否地说,“这个星期天轮到我休假。” 纵使之前有多少担心失望,此刻也是一扫而光。严子越笑得开怀,周身热血沸腾,像吃了兴奋剂一般激动,“太好了。那星期天早上八点我去你家接你,可以吗?” “好。”这一声答得干脆利落。 徐彻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两个之前一见面就吵一如两只斗气公鸡的冤家对头,和平相处,甚至相约一起郊游。当然了,不是单独,还有他这个应该是主角但却不一定会享受主角待遇的可怜男人。 “越哥,你是不是喜欢钟医生?别忘了你可是有女朋友的。”车子驶出医院,徐彻说出心里的担忧,口气严肃。 严子越顾不得自己正在开车,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徐彻在说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徐彻鼓着双眼看着严子越大笑,当下知道自己可能犯下严重错误。不会啊,他在心里想,越哥对钟无依明明很在意啊。而且他们两个四目相对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的也是情侣之间你侬我侬的神采呀。他从来没有见过越哥的女朋友,不知道也不清楚他和那个柔柔是一种怎样的相处模式,所以无从比较。但是,单单看越哥和钟无依,多少有些相互在意的意思呀。难道,他看错了? 约莫笑了十分钟,严子越总算忍住,腾出一只手按住徐彻的肩膀,“徐彻,记住,你是一个刑警,不是电影编剧。” “做刑警也需要想象力!”徐彻不服气地说。 “对,刑警也需要想象力,但你的想象力用错了地方。”严子越又笑了,徐彻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和无依之间只是朋友,现在刚刚向好朋友迈进,稍后呢,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可是你不能否认她吸引你。吸引是走向喜欢的第一个前提。” “不是,我承认她很特别。正因为她与众不同,我才要甘心道歉不惜工本成为她的朋友。” 徐彻仍不肯作罢,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柔柔吸引你吗?” 严子越愣住了,因为这是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从未将柔柔与吸引力联系起来。严家与沈家是世交,他与柔柔是青梅竹马,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在一起,顺理成章成为男女朋友。两年前,柔柔大学毕业,心里想着去美国继续升学深造。他支持她的决定,亲自送她去美国。之后半个月打一次电话,每逢节日必寄礼物,就这样风平浪静过了两年。 平淡,顺利,理所当然。 争吵,道歉,反反复复,从未出现在他与柔柔之间;吸引,喜欢,从未问起过自己。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无底洞,会不断地引人深陷下去。严子越决定不再去想,迅速将之抛到脑后,玩笑道:“照你的意思,吸引就是喜欢,你还吸引我呢,那我们不成同志啦?所以,吸引不是喜欢的必备条件。” 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为了堵住徐彻的嘴巴,还是阻挡住自己继续思索,还是为自己的疑惑找一个借口。 “那你应该告诉钟医生你有女朋友,不能让她误会。”徐彻好心提醒道。为了严子越可以分辨清楚自己的心,为了钟无依可以免受伤害。 “好。星期天我会告诉她。”严子越答应着,又加了一句,“多此一举。我们只是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 钟无依回到急诊室,那三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实习医生凑上来,团团围住她,七嘴八舌纷纷打趣。 “钟医生,严sir对你好好哦。” “严sir不错哦,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嗯,玉树临风,洒脱不羁,有才有能哦。” “所以——”欣欣笑得贼兮兮,稍稍停顿,为的就是吊起大家的好奇心。但是,她这个关子卖的不是时候。 就在她巧笑倩兮,察看众人脸色,等待最佳时机之刻,隋唐踱着方步悠哉悠哉走进急诊室,清清嗓子,充分摆出身为领导的架势:“所以你们就可以在急诊室聊天闲谈置我这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主任于不顾置病人生死于度外?”一口气接上欣欣的话尾,喘口气继续说,“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看看你们把他夸得好像天上有地上无的稀世珍宝!想你们主任我,平日里对你们疼爱有加照顾有加,怎么也不见你们背地里夸我几句?” 欣欣笑得谄媚,“隋主任,您不必介怀。您相貌赛潘安才能似主席,那么高高在上,我们这等平凡人只能仰望,哪能随便评说?” “对。”晓清接上来,“我们对您的倾慕之心犹若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犹如隔世琴音绵延不绝!” “此心此情苍天可表。”余中恒又接了一句。 隋唐满意地点点头,气势与时俱增,指指钟无依,“师妹,你呢?” 钟无依才不理会他的一时兴起呢,径自查点药品。 “算了,师妹,我知道你是爱在心口难开。”隋唐叹口气,拿出四张红色请帖,一一分发,“我心明了,你们一直仰慕我,暗恋我。但是,现在,你们是时候停止你们的痴心妄想了。因为,我,隋唐,名草有主了!” 钟无依打开请帖,惊问:“师兄,你要结婚了?” 隋唐悲壮地点点头,“是。师妹,不要难过,不要后悔,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打击。为兄现在还是自由之身,还可以借一个宽阔的肩膀给你做疗伤之用。你要好好把握,否则,过了星期六,为兄就无能为力了。” 钟无依看了看晚宴的时间和地点,心中有些激动,给了隋唐一个笑容,“师兄,不要开玩笑了。恭喜你,我一定会到。” “嗯,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隋唐扯扯钟无依的医生袍,“嗨,我可提醒你,你师兄我第一次结婚,而且估计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所以,星期六晚上你无论如何不可以穿白色,更不能穿黑色!” 钟无依微笑着点头。 “你们三个也是啊,给我穿喜庆一点,红包包大一点!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钟无依难得开心,与其他三个人一齐喊。 “嗯,不错。工作吧。我可是一个严于律己公私分明的好上司,不能因为我结婚就不好好工作!明白吗?” “明白!” 星期六晚上六点钟,钟无依准时到达宴客大厅,参加隋唐的婚礼。她特地买了一套淡粉色的晚装,花两个小时化妆、做头发,一切只是为了令师兄开心。 宴客大厅宾朋满座,热闹喧哗,觥筹交错。恭喜声,玩笑声,欢声笑语,声声如波浪,层层推至大厅门口,不绝于耳。 钟无依站在大厅门口,感受着那一层一层推延而至的热浪,不觉有些紧张。 严子越穿梭于宾客之间,客套寒暄,尽伴郎之职责。碰到一个熟人,聊到尽兴处,眼神无意一扫,竟硬生生停住。 他看到身着淡粉色长裙优雅站立的钟无依。长发盘起,云鬓香花,经过淡淡的彩妆装点,精致的脸更加美丽,美目顾盼,星光流转。神采飞扬处,令无数女子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她安静而立,不声不响,不张扬,不炫耀,却在瞬间夺去所有人的光彩,在瞬间吸引着严子越放下身边所有,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就像上次在百货大楼门口,他那么偶然一望,便于熙熙攘攘人群中看到一身黑衣的钟无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张望,喜欢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呢? 不得不承认,徐彻说得对,她吸引他。 无法抗拒的吸引。 移不开目光,停不下脚步,只能任心一路沉沦。 第七章 钟无依看到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严子越,微微而笑,一颗紧张彷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不去看人群,不去理会周遭的喧哗热闹,只静静等待严子越。 这段距离并不长,可严子越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很久才到达她的身边,心有些急迫,悄悄萌动。看到了,站定了,他心怀感激,笑意爬上脸庞,却不敢笑得很开,“你穿粉色好漂亮。” “谢谢。”钟无依笑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我未卜先知,知道你今天要来参加晚宴,所以提前恭候大驾喽。”严子越边说边抬起自己的左臂,“走吧,公主,我带你去看新郎新娘。” 钟无依犹豫了两秒钟,然后伸出自己的右臂,挽住严子越的左臂,随着他走向大厅中央。心底有个小小的浪花冒起,吹起无数个泡泡,她低下头,小声道:“谢谢你,骑士。” “不客气。我的荣幸。” 两人相携而走。 “严sir,你女朋友吗?好漂亮。”一作花枝招展打扮的女子问。 严子越简单客气回应:“是我的好朋友,谢谢。” “呵呵,严sir,好漂亮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帮我做介绍?”一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问。 “改天,改天。” 一珠光宝气的中年贵妇拦住他们,惊讶地问:“子越,你和柔柔分手了吗?” 钟无依感觉到严子越的手臂轻轻颤抖一下,连带着自己的手臂也颤抖。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严子越的侧脸。线条刚硬,清晰分明。 严子越顿住,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是前几天有人问起他这个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说,钟无依只是我的好朋友。但是,徐彻的话仿佛定时炸弹,一碰到导火索就会爆炸。 徐彻说钟无依吸引自己,徐彻说吸引是走向喜欢的前提。 前一刻,他的感觉验证了徐彻前半句话的正确,他不由自主受钟无依吸引。 喜欢钟无依吗? 他问自己,但无法回答。 “梁阿姨,我帮你们做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钟无依小姐。”严子越停止追问,无法找到答案,据实回答道,“我和柔柔没有分手,柔柔现在在美国读书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严子越不敢转头看钟无依的脸色。他害怕,怕钟无依脸上的笑容不再,怕辛辛苦苦与钟无依建立的良好关系破碎。 一侧脸,严子越看到钟无依正仰脸看着自己,双眸中笑意未曾消失,耳朵上的珍珠吊坠轻轻晃动。 “我女朋友的名字是沈柔柔,不介意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吧?”严子越小心翼翼地问。 钟无依摇头,笑容从容而雅致,“不会。” 怕见不到她的笑容,但,见到她的笑容,严子越的心却隐隐有些不舒服。一丝惆怅,一丝失望,淡淡的,相互混合,压住一颗轻扬雀跃的心。 “师妹,你终于来了。”隋唐挽着新娘子,满面春风,迎面向他们走来。 钟无依从严子越的臂弯中抽出自己的手,双手递上礼物,开口道:“师兄,恭喜你。新娘子很漂亮。” 严子越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臂弯,深觉若有所失。 隋唐接过礼物,将钟无依从头看到脚,啧啧称赞:“师妹,若不是我深爱身边的这个女人,我会说你是全场最漂亮的女人。” 一旁的新娘子羞红了脸,轻轻地扯一下隋唐的手臂。 钟无依看到了新娘的小动作,沉静开口道:“师兄,她是你最漂亮的新娘,我是你最漂亮的妹妹。” 隋唐一改往日的轻佻,一改素日嬉笑形象,一张帅气的脸严肃而凝重,激动地问:“你肯当我做哥哥了吗?” “我一直当你是哥哥啊。” “师妹,如果哪一天有人欺负你,不管那个人是谁,你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隋唐在自己的婚礼上许下誓言,对象不是自己的新娘,而是钟无依。内容不是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而是关于保护与复仇。 这样的婚礼,普天之下,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将至十点,宴会大厅的气氛依然热闹高涨。 隋唐挽着自己的新娘穿梭于众宾客间,红酒,白酒,葡萄酒,一杯一杯往下灌。严子越这个正牌伴郎自钟无依出现后,举牌罢工,一直陪伴于左右。 “无依,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严子越见钟无依面露倦色,起身道,“走吧,和新郎新娘道个别。” 在一张椅子上枯坐四个小时,即使严子越不断寻找有趣的话题活跃气氛,但是整个大厅营造出来的喧哗气氛仍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严子越的提议一出,她马上站起来,附和道:“好啊。” 严子越带着钟无依找到正在与一位客人寒暄的隋唐,顺手拿过他手中的酒杯,微笑着举杯: “啊,张先生,好久不见了。听说您最近又做了一单大生意,来,我们喝一杯,祝您生意兴隆。” 那个张先生被严子越说了几句好话,痛快地喝尽杯中酒,不再为难隋唐。 “你不要以为替我喝了一杯酒,我就会感谢你。”隋唐摇晃着身子,半醉半清醒道,“你竟敢玩忽职守,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好了帮我挡酒,哼,一个晚上都不见人影!” 严子越扶住隋唐,满怀歉意道:“你小心点。你师妹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家。晚点来接你们。” “好。”隋唐眨巴着醉意深重的眼睛,给了钟无依一个迷人的笑容,“师妹,你早点回家休息。喂,你一定要把我师妹安全送到家,不能出半点纰漏,否则我唯你是问。” “外面的空气真清新。”出了宴会大厅,呼吸着新鲜空气,体内积聚的沉闷情绪一扫而空。钟无依用略带欢快的语调说道,“谢谢你。” “不要和我客气,那样我会觉得你不把我当朋友。”严子越替她打开车门,一只手放在车顶上方,“小心,别碰到头。” 如此细小的一件事情,他做得自然且随意。钟无依感受到他动作里的体贴,心随之而动,漏跳几拍,乱了节奏。 严子越看她坐好,关闭车门,绕过车头,挂挡开车,侧头对着钟无依说:“以后不要总对我说谢谢。” “我习惯对人说谢谢,是礼貌呀。” “在别人的口中谢谢可能是表示礼貌,但是在你口中绝对是拒绝兼疏离。你不要对我说谢谢啦,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你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不会呀。”钟无依眨着眼睛,困惑道,“我现在就在你身边。” “小姐,我说的距离不是身体之间的距离。”严子越猛然靠近钟无依,一半开玩笑一半正经道,“是心与心的距离。” “哦,我明白了。”钟无依点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好,不错,孺子可教也。” “不要得意。绿灯!” “怕巡警?” “没有。开车要遵守交通规则。” 一路上两人自如交谈,偶尔开几个玩笑,狭小的车厢内一股熟悉与融合慢慢滋生。彼此身边的这个人,仿佛突然从天上降落,莫名其妙地走进各自的生活中。初觉突兀,互相不入各自的眼睛,所以争吵不断;慢慢交往,熟悉彼此的性格和习惯,才发现,原来他们可以这样契合。 到达钟无依的公寓,严子越停下车,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试探着问道:“无依,我可不可以上去喝杯咖啡提神?我困了,可是一会儿还要回去接隋唐。” 钟无依哪里想到严子越心中打的鬼主意呢,一心怕他精神不好出意外,干脆利落地回答:“可以。” 严子越看她摁下最高一层的数字,问:“你住顶层?” “嗯。”钟无依点头。 严子越想了想,接着问:“怕别人打扰?” 钟无依偏着头,思索一阵,决定据实回答:“一方面是不想别人打扰。但是,最重要的是,我觉得顶层距离天空最近。我喜欢在阳台看星星,楼层越高,我觉得自己与星星的距离越近。” 严子越笑了,“无依,你总是这般与众不同。” “这是我个人的理论。第一次听说吗?” “简直是前所未闻。” 电梯到达顶层,钟无依率先走出电梯,一边从手提袋里拿钥匙开门,一边说:“你可以去阳台看看,我说的是真的。” 钟无依的公寓非常简单,所有装饰以冷色调为主,分别是黑、白、灰三色。严子越环顾四处,深深觉得这间公寓就像刚刚认识时的钟无依,性格鲜明,线条清晰,第一次见面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即使时光流走,即使日转星移,她依然会留在他的记忆之中。 无法忘记,无法舍弃。 一如刻在心里的一枚刺。 钟无依转身走进卧室,对着兀自出神的严子越说:“你先去阳台,我换掉衣服就帮你冲咖啡。” 严子越应了一声,拉开白色的细砂窗帘,推开阳台门,一眼见到阳台上摆了一只茶几和一把凳子,不由自主地笑了。 也许,他是第一个进入钟无依公寓的人呢。 过了几分钟,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装的钟无依端着两杯咖啡走进阳台,一边递给严子越一边问:“怎么不坐呢?” 严子越接过咖啡,眼神瞟瞟阳台上的摆设,笑道:“小姐,你预备我坐在哪里呢?茶几上吗?我是没问题,不过我怕茶几会喊累。” 钟无依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里的咖啡放到茶几上,转身便向房里走,声音飘过来:“我去房间搬一把。” 严子越一听,赶忙放下咖啡,跟着她走进房间,制止道:“小姐,你没看到这里有个男人吗?这种搬搬抬抬的粗活怎么好意思让小姐动手呢?” 钟无依这次倒没有和他争什么男女平等,双手从椅子上缩回来,非常合作道:“好,那麻烦你了。” “什么叫麻烦我?本来就是我坐。”严子越一手提起椅子,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冲了两杯咖啡吗?” “对啊。”钟无依答得理所当然。 “嗳,你别喝咖啡了。夜深了,喝咖啡会影响睡眠,明天还要早起呢。喝杯鲜奶吧,这样比较好睡。” 钟无依不置可否道:“应该没问题吧?” 严子越坚持道:“你这医生怎么做的?不行,喝鲜奶。” 钟无依笑了,夜空映照下的笑容妩媚无比,“不是我不听你说,而是我的冰箱里没有鲜奶。” 严子越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含笑,闪闪亮亮,比夜空中的星星更美丽几分,小退一步,“那喝杯清水吧。” “算了吧。我都冲好了,不要浪费。” “我退了一步,你也要退一步。大不了我喝两杯。”严子越坚持道,“快点。星星都该回家了。” 为喝咖啡还是清水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钟无依宣告妥协,无奈地走进房中倒了杯清水。等到终于风平浪静静下心思看星星的时候,时间已然过去了十几分钟。 唉,这两个人啊,天生是浪费时间的好手。 钟无依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清澈透明的清水慢慢摇荡,“夜晚的星星真的好漂亮。” 严子越喝掉一杯咖啡,转而拿过另一杯,问:“为什么喜欢看星星呢?” “你看,天上有那么多颗星星,散布在无边无际的深蓝色幕布上,一颗一颗闪闪发亮,美丽无比。可是,它们每一个都是单独的个体,一颗一颗,相距甚远,彼此孤立,遥遥相望。其实,我觉得自己在本质上与星星相同,孤单一个,仿若孤岛。” 脑中有句诗词闪过,严子越记不起原文,只记得一句:“无依,没有人是座孤岛。” 钟无依自嘲一笑,“可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座孤岛。” 此刻的钟无依显得孤单又无助,小小的身躯蜷缩在椅子中,双手紧紧握住玻璃杯,双肩瑟缩。 严子越的心有点点不舍,放掉咖啡杯,起身蹲在钟无依身边,抽掉她的玻璃杯,将钟无依的小手包含于自己的宽大手掌内,沉沉开口道:“无依,你并不是孤单一个人,你还有我。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手掌传来的厚实触感蔓延至全身,一种置身于保护与安全中的感觉油然而生。原来有个人在身边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可以舒心,可以安心。 不用想昨天的伤痛,不用想明天的烦恼。 什么都不想,只想握住这双温暖的手。祈祷时光停止,让幸福的感觉停在这一刻。 是的,幸福的感觉。 不想欺骗自己,钟无依知道,严子越带给她幸福的感觉。 徐彻实在是不得不佩服自己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的能力。 星期天的野餐会,主角果然不是枪伤康复出院的自己,而是美女医生钟无依,以及对美女照顾周到的重案组组长严子越,以及那一群被美貌迷惑到不分东西南北不理青红皂白的重案组队员。 可怜他这个重伤号,这次野餐会举办的真正缘由之所在,竟被那群没有同情心没有同事爱的家伙扔在一旁。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生自灭也! 虽然先前预知一二,可事实真的发生了,一颗脆弱的心灵还是难以承受啊。 钟无依今天仍然是一套白色衣装,未施脂粉,长发只是随随便便梳成马尾,未见一点装饰。虽简单若此,仍掩不住漂亮沉静,美丽尊贵。 唉,徐彻叹口气。争不得,争不得,谁叫人家天生丽质呢? 你看,那边不正在上演一出争献美人恩的经典剧目嘛。 钟无依挽起衣袖,正欲帮忙择菜。一只快手迅速一伸,整捆菜立即跑到一嬉笑男子怀里,“呵呵呵,钟医生,菜脏,别染了您的白衣服。” 钟无依不便再争,正欲拿抹布擦桌子。说时迟那时快,斜后方猛然又出一只手,白白的抹布即刻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笑得正开的女孩子的脸。 “呵呵呵,钟医生,抹布脏,别染了您的白衣服。” 钟无依看看抹布,不解道:“抹布是白色的,很干净。” “嘿,您有所不知,抹布干净,桌子不干净呀。”女孩子说得条条在理,“钟医生,您就等着吃饭吧。您要觉得无聊,可以四处转转欣赏一下郊外的自然风景。严sir带您来可不是让您干活的,是让您呼吸新鲜空气的。您整日在医院工作,不断地呼吸像徐彻一样的病号呼出来的二氧化碳,长此以往,您的肺怎么受得了啊。” 正在搬饮料的徐彻听闻此言,真想仰天长呼,大叫一声天理何在。瞧瞧,这里的人都走火入魔啦。他一个刚刚出院手无缚鸡之力的重伤号,一样要忍受病痛忍受炎热天气做搬运工。而那个钟无依,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身体绝对是健康无比,却处处享受女皇一般的待遇。就这样,那帮乌七八糟的孩子还口不择言,说什么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弄脏了钟无依的肺! “李梅,你呼出的气体不是二氧化碳啊?”徐彻忍无可忍,出言训斥。 叫做李梅的女孩子才不怕徐彻的一张黑脸呢,直直顶回去:“我呼出的是健康的二氧化碳,你呼出的是不健康的二氧化碳!”哼,你以为我是分局的那些毛头小伙子呀,才不怕你呢。 为避免加入战争,钟无依选择撤退。偌大一个野餐现场,择菜,搬饮料,布置饭桌,没有一样她可以插得上手。她走到正在清点水果的严子越身边,神情恹恹,口气中含有一丝淡淡的埋怨意味,又或者是撒娇的味道:“他们什么都不让我插手。” 严子越笑了笑,半是安慰半是哄弄道:“他们怕你弄脏衣服嘛。” “看来今天穿白衣服是个错误。你怎么不提醒我呢?”声音又加了几勺糖。 呵,会推卸责任啦,有进步哦。严子越笑得开心,说:“看你大小姐的房间,黑白灰三色当家做主。不穿白色,难道穿黑色呀?” “对啊。”钟无依接得顺口,“黑色不怕脏,他们就没有理由不叫我帮忙了。” “嘿,你个傻孩子。你真以为他们是怕弄脏你衣服才不叫你帮忙啊,他们是关心你,所以才不想你动手。” “他们为什么要关心我呢?” “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只好关心你喽。” “哦,原来如此。”钟无依一手拿起苹果,一手拿起刀子,“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帮你削水果。” “你小心啊。”严子越叮嘱道,“要是你不小心割破手,隋唐非得拿手术刀砍了我不可!” 钟无依专心致志于手上的苹果,说:“他是危言耸听,不要理他。” “不过,他还真是蛮关心你的。” “嗯,他是我师兄嘛,认识好多年啦。”钟无依仍旧低着头,向严子越叙述自己与隋唐的关系。 “严sir,一切准备完毕,就等你的水果喽。”李梅一蹦一跳着跑过来,朗声喊着,“我来帮你们!” “不——”严子越那个用字还未出口,钟无依“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水果刀在左手食指上划出一条细细的伤口,渗出点点鲜血。 “怎么了?”严子越顾不上回答李梅,一把抓起钟无依的手,一见到有血,声音提高了几分贝,着急道:“疼不疼啊?” “不会。这么小的伤口。”钟无依浅浅一笑,说,“我手袋里有创可贴。” “手袋放在哪里了?”严子越不由分说拉起钟无依就走,边走边说,“去拿!” 钟无依指指放置物品的地方,随着严子越向前走。 李梅也跟上来,走在钟无依一侧,再没有刚才顶撞徐彻的气势,小小声道:“对不起,钟医生,我声音太大,吓到你了。” 时刻注意目前局势的徐彻再次无语。佩服,佩服!她声音大一点和钟无依割破手,就算有电视剧编剧的想象力,也无法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啊。可她李梅,竟然能把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除了佩服,他再无他言。 “不关你的事情,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钟无依用剩下的右手握了握李梅的手,“你叫李梅吧?” 李梅拼命点头。 “喂,你们两个待会儿再聊!”严子越扳过钟无依的身体,细心地用消毒纸巾擦掉血迹,小心翼翼地贴上创可贴,轻言细语呵斥道,“告诉你小心了嘛。这次算你走运,伤口很小。万一割深了怎么办呢?你的手可是拿手术刀的。” 钟无依辩解:“我用右手拿手术刀。” “这是什么烂理由,右手拿刀就可以割伤左手啦?谁教你的?” 平日见到再多伤亡再大型流血场面均面不改色,此刻却为钟无依流的几滴血大惊失色的严子越,他的紧张,他的在意,一览无遗,毫无遮掩。李梅有感而发,轻轻地对钟无依说:“钟医生,严sir对你真好。” 钟无依回她一个笑容,“他是我的好朋友。” 仅仅是好朋友吗?徐彻心里自问,嘴上却说:“美其名曰为庆祝我出院搞野餐,没一个人甩我。” 一同事难得插嘴回应:“徐哥,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为你搞野餐聚会吧?嘿,我们只不过是巧列为你庆祝之名目,找个机会出来吃一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徐彻算是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了,原来他只不过是个幌子啊! 一弯新月悄悄升上天空,淡淡光辉拂照灯火辉煌的城市,美景怡人,人更怡人。 “今天玩得开心吗?” 热闹了一整天,严子越开车送钟无依回家。在途中,看着偏头望夜晚星空的钟无依唇角带笑,出言询问。 钟无依转过头,一张舒展熨帖的脸完完全全对着严子越,声音轻扬:“开心。你的同事很有趣。” “很闹,不讨厌他们吧?” “不讨厌。”钟无依的眉头稍稍皱起,似乎在思忖用什么样的词语界定他们,“嗯,是和我不一样的人。像欣欣一样,很活泼,很开朗。” “如果以后再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玩,你不会不去吧?”严子越将车子停在钟无依公寓楼下,忐忑不安地问。他的生活圈子热闹而五彩纷呈,充斥着玩笑与喧哗;她的世界简单而无色彩,安静而严肃。 钟无依想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手术,不用值班,我会去。” 这代表着她接受他的生活了吗?严子越不确信地问:“为什么?” “你说过的,人要相互了解才可以做朋友。我想要了解你,想要了解你的生活,想要明白你。” 一颗心啊,轻舞飞扬。 钟无依说完,推开车门,轻移小步,慢慢走向大厦。 严子越追上来,拉住钟无依,将手里的一张纸和一袋东西交给她,而后飞速开车离开。 钟无依站在大楼低下,看着严子越的车渐渐融入车流,驶向五颜六色的灯光深处。直至再也看不到,她才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袋子里是几包鲜奶。 纸上是一首诗,最后一段是严子越的话。 没有人是座孤岛 独自一人 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 是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 欧洲就是少了一点 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 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 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是为你而鸣。 ——约翰·唐恩 无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你也一样。天上群星如你所想,美丽灿烂,却没有你想象中的孤单。 因为它们虽相距遥远,却彼此相望,相守。 我也会望着你,就像天上的一颗星星望着另一颗星星。 严子越。 钟无依低头细看,再次抬起头,已是泪水满面。 幸福与感动一路蔓延,友谊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 星期一早上,一跨进急诊室,欣欣、晓清和余中恒一哄上前,把钟无依紧紧围住。密不透风。 仗着收到一方丝巾自以为关系有进一步的欣欣抢先一步,率先发问:“钟医生,严sir是不是要追你?” “前天晚上参加隋主任的婚礼,我们看到你们手挽手啦。你们两人男的帅气,女的漂亮,男有才,女有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余中恒的话较为含蓄:“钟医生,严sir不错,你要好好把握。” 内心一阵波涛汹涌,潮起潮落。钟无依故意忽略内心的悸动,淡淡地说:“你们误会了。我们只是好朋友。” “不可能!”欣欣马上接口道,“你们两个看对方的眼神很暧昧,就像男女朋友互看对方。这个事实我上次就发觉了,前天的晚宴只不过进一步证实我的猜测。” 晓清也一脸怀疑道:“钟医生,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到,前天晚上你们两人手挽手穿过大厅的时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你们是最相配最有默契的情侣。如果这么相配的两个人不是情侣,那个月老肯定是瞎眼了!” “钟医生,你是当局者迷,我们是旁观者清。”余中恒说,“你就信我们这一次吧。千万不要拒绝他。” 那些幸福的感觉,那些令人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关心举动,一一在钟无依的内心翻滚。譬如涨潮时的浪,一层接一层,一波接一波,不眠不休。 可是,她不能让它们翻滚出来。 因为,她不确定自己的心。 因为,他的身边有人存在。 钟无依不着痕迹地走出他们的包围,笑得云淡风轻,从容而淡定地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但是你们真的误会了。我与严子越之间,只是好朋友的关系。而且,他有女朋友,现在在美国读书。” 三人一听,长吁短叹,纷纷作惋惜状。但这不过是前一秒钟的事情,耷拉着的三颗头颅在下一秒迅速抬起来,气势比之前更见高昂。 “只要没进礼堂就没成定局。” “爱情没对错,抢过来。” “爱情没有相让的道理。” 钟无依闭上眼睛,摇头,坚定地说:“不,我并不喜欢他。” 欺骗别人,亦欺骗自己。 第八章 进入初秋,天气渐渐转凉。天空更显高远,蔚蓝色的天幕上飘着朵朵白云,大片大片的,层层絮絮,开阔与柔美同在。 医院主干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愈发挺拔,浓绿的叶子慢慢转化为淡黄色,少了一分清新,却多了一分淡然温和。 这样的季节与气候恰恰象征了钟无依的心情,不似初始的冷然,心底渐渐温和,面色多了一丝柔和,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润润。 即使有很多人怀疑她与严子越的关系,即使她自己也偶尔追问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人,但他们之间仍然维持好朋友的关系。严子越喜欢在晚上打个电话给她,聊聊一天的工作,叮嘱她早上喝杯鲜奶,三餐定时,注意休息。每隔三五天,或是一个星期,严子越也会在看望受伤同事的时候到急诊室看看她,开开玩笑,称赞她越来越漂亮。她安心接受,浅浅回应,日子过得平淡而有味道。 是真正生活的味道。 这一段时间流行感冒风生水起,急诊室的几个医师先后感染感冒病毒,处于一个刚复原上班另一个就倒下休息的状况,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几个此起彼伏患感冒,钟无依一直到最后都很正常,自嘲逃过一劫。 星期六晚上,钟无依上完晚班,在回公寓的路上突然觉得头有些痛。她心知不妙,赶忙回公寓吃一片止痛片,早早上床睡觉,一夜之间咳嗽不断。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她一醒来就发觉自己头痛难忍,四肢无力,典型的流行性感冒症状。 还好,这个星期天轮到自己休假。她翻个身,继而沉沉睡去。 由于接到一个大案子,这个星期严子越一直很忙。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天天早上七点上班,凌晨一两点下班回家,铆足精神,集中整个重案组的兵力,全力深入调查。经过将近一个星期的浴血奋战,终于拨开层层迷雾,擒得真凶。星期天傍晚,整个重案组笼罩在一片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中,上上下下群情激奋。几个下属拉着严子越不肯放手,非得要他犒赏下属,请客吃饭兼唱歌。 “严sir,你看看这叠纸,统统是失踪人口名单,我可是照着这个名单一个一个查的。最后呢,名单上的人没漏掉,可是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呀。” “不错。严sir,你再看看这叠枪械持有者名单,比我这个月的薪水还厚呢。为了查清他们的底细,我的腿都遛细了。” 严子越深谙他们的言下之意,大手一挥,甩出一句豪言壮语:“一会儿下班,欢乐时光,我请。” “严sir万岁,万岁,万万岁!”男男女女夹杂的欢呼声响彻整个重案组。 “哎,严sir,”李梅悄悄凑上来,小声询问,“钟医生好久没有和我们一起玩了,今天晚上叫上她好不好?” 一经提醒,严子越才意识到自己将近一个星期没有联系钟无依了。他掏出手机,一边向外走一边拨号,心中难掩兴奋。等待的和弦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拨了一次又一次,刚刚的兴奋一点点退去,焦急一分分上升。 终于接通了。 他提高声音,着急地问:“无依,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没听到。”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干干涩涩的,间或伴着一两声咳嗽。 “你生病了?”严子越更加着急,双脚不知不觉已经开始迈步,方向是警察局的停车场,“现在在哪里呢?” “在公寓呢,只是小感冒而已。”咳咳咳的声音不曾停止。 “好了,不要说了。我马上过去。你等我。”严子越不等钟无依回答,立即切断通话。说一声,咳两声,这样下去喉咙还能要吗?他发动车子,拨电话给徐彻,“徐彻,你带他们去吃喝玩乐,账单我付。” 那头的徐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双眼张望,在办公室里搜寻严子越的身影。嘿,奇怪了,三分钟前还在办公室呢,一眨眼人不见了。 “你没在办公室?” 严子越无意多说,直接告诉他重点:“我在外面,一切拜托。” 徐彻想再问清楚一点,严子越的电话已然挂断。他擎着手机,百思不得其解。 李梅乐颠颠跑过来问:“徐哥,看到严sir了吗?” “没。你找他?”我还找他呢。 “嗯。他刚刚打电话给钟医生问她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我想知道她来不来。” 徐彻明白了,顿时给她浇一盆冷水,“钟医生不来,严sir也不来。今天晚上我带你们玩。” 李梅当场愣住。好好的一场戏缺了男女主角,应该如何继续? 听到门铃响,钟无依勉强爬起来去开门。门一开,严子越像一阵旋风吹进来,扶住钟无依摇摇欲坠的身体,边向卧室走边问:“很难受?” 钟无依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还好。” “逞强!”严子越安置钟无依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床沿坐下。钟无依全身被他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仔细地看看她,一脸倦容,双目无神,嘴唇略略发白,而且不时咳嗽。 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梳理额前凌乱的发,看得更清楚,心中越不舍。 “什么时候感冒的?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 “咳咳——咳——”钟无依抚住胸口,咳了一阵,才开口道,“今天早上。” 严子越见她咳得难受,心的一角疼痛难忍,恨不得躺在床上感冒的是自己。他伸手帮她拉一下被子,制止道:“好,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我问你问题,你只要摇头或点头,明白吗?事先声明,不许骗我。我是警察,最擅长的就是刑侦破案。”钟无依勉强笑一下。 “吃晚餐了吗?” 摇头。 “那中餐呢?” 摇头。 声音提高十八度:“你不会连早餐都没吃吧?” 这次是点头。 严子越的肺简直就快被钟无依的摇头点头气炸了!若不是钟无依正在生病,他肯定会来一阵疾风阵雨的批评兼指责。看她那么难受,他不忍心再出言责备,只好将心中的怒气一压再压,沉沉开口道:“无依,以后有什么事情要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你病成这样都不告诉我,若不是我打给你,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一天不吃饭,又感冒,又咳嗽,你可知道我担心你?”钟无依咬住嘴唇,不说话,眼睛却晶莹闪亮。 “我不是在骂你。只是要告诉你,我们是好朋友,你有事情要告诉我,不能一个人承担。还有,你不是孤单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再也忍不住,钟无依的泪水终于滑落,从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 第一次看到钟无依流泪,严子越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声音发颤:“无依,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钟无依摇摇头,主动拉住严子越的手,泪中带笑。仿佛一朵经过雨水滋润的玫瑰,娇艳无比。 严子越的手反过来,轻轻包住钟无依的手,惊讶于她的主动相握,也惊诧于那个姹紫嫣红的笑容。 “我帮你煮碗粥。” 钟无依顺从地点头,看到严子越走进厨房,泪水忍不住再次涌出。 他的担心,他的关爱,她的憔悴,她的依赖,一点一滴传递进彼此的心间。在这个初秋的夜晚,在这个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房间内,交相合奏出一曲亮丽的曲子。 这是爱情的前奏。 彼此之间的爱情。 不肯深思,不肯面对,就等待那个转折来临吧。 “钟医生,你可算是晚节不保呀。” 今天晚上十点钟以后轮到钟无依和欣欣值班。夜晚的医院非常安静,急诊室亦是。欣欣坐在钟无依对面,闲来无事打趣道:“听说你赶上了流行性感冒的末班车?” “对。” 欣欣“嗖”一下子跑到钟无依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姿态亲密,问:“钟医生,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今天晚上隋主任也在,可以叫他替你顶班。再说了,今晚秋高气爽,明月盈盈,估计大家都在赏月呢,肯定不会有病人。” “医生在哪里啊?医生!快点来啊!救人呀!”欣欣的话音刚刚落下,急诊室外面就传来一阵高亢焦急的呼叫。 钟无依不敢耽搁,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外跑去。拉开帘子,恰恰与来人撞个满怀。她定神一看,身体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身后的欣欣赶忙拉住她的胳膊,防止她倒下去。 她看到的是严子越。浑身是血,已经呈现半昏迷状态的严子越。 “钟医生,你快点救救越哥。他是为了救我才挨枪的,你一定要救救他!”衣服上沾满鲜血的徐彻情绪非常激动,指着被两个人抬着的严子越,大声地冲钟无依喊。 初见严子越毫无意识地被人抬进急诊室,钟无依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停止,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有些呆,有些愣,呆呆傻傻地注视着严子越的身体滴血,双眼空洞,毫无神采。 徐彻见钟无依没有反应,气急败坏地喊着:“钟无依,救人哪!” 扶着钟无依的欣欣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僵硬而冰冷,小声提醒道:“钟医生,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要救他。他不会有事的。” 钟无依闭上双眼,克制自己的恐慌和可能会滑落的泪水。几秒钟,她睁开眼,挣脱欣欣的扶持,稍稍镇定,开始下指示:“把病人放上病床。欣欣,通知血库准备四包o型血,准备照x光。” 钟无依下完指示,对着几乎没有意识的严子越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要怕,我现在来救你。” 一直闭着眼睛的严子越突然睁开双眼,眼神温和,嘴角轻轻颤动,似乎是想扯起一个笑容。他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钟无依靠近严子越,白皙的脸轻轻贴上他的脸,看着他的双眼,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严子越的嘴角稍稍上翘,什么也没说,眼睛倏然闭合。 钟无依伸出双手轻轻抚摸严子越的脸,然后开始止血,初步清理伤口。他中枪的部位在左胸处,离心脏和其他的要害部位尚有一段间隔。也就是说,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和恐惧。 “欣欣,通知外科接收病人,马上准备手术。”一切处理完毕,情况基本上得到控制,钟无依目不转睛地看着严子越对欣欣下达指示。 经外科主管梁主任的权衡比较,手术最后还是决定由钟无依主刀。欣欣跟着钟无依进入手术室,随同另外几个实习医生和护士做她的助手。 麻醉完毕,其他相关配套器械准备完全,下一步便要打开胸腔取出子弹。严子越平躺在手术台上,仿佛熟睡一般。这是钟无依第一次见到严子越这般安静,这般冷然,没有一句一句逗她开心的话,没有一个一个给她温暖的笑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清晰明朗,依稀飘荡在身边,浮现在眼前。 内心翻腾,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阵接一阵,不停不止。钟无依惊觉自己的右手不听使唤,不住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术刀。 几个实习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不明白一向以高超医术与冷静自持著称的钟无依为什么会在手术台前发呆。整间医院与钟无依同上手术台的实习医生和护士不下百人,在每个人的眼中,钟无依一上手术台简直就是女超人一个,目光犀利,判断准确,动作快速而利落。上星期他们还与钟无依合作呢,那次手术她几乎是在表演个人秀,手术成功且兼具艺术性。经过短短一个星期,他们心目中的女超人竟然在手术台前愣神。难道,这是她的新习惯、新作风? 就在他们心怀疑惑各怀心思之际,钟无依开口了,所说的内容令他们几个一时之间无法消化,“欣欣,去请隋主任。我今天不能主刀。” 钟无依与徐彻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一同等候手术结束。夜半时分,医院走廊上蔓延着长长的安静与落寞,人心亦沉静。 良久,徐彻开口:“钟医生,越哥的情况怎么样?” “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为什么不主刀呢?”徐彻的问题并不尖锐,只是问出他心中的不解。 钟无依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这个问题会一直充斥在她的生活中。徐彻想知道答案,欣欣、实习医生和护士想知道,隋唐想知道,就连她自己也想知道。 隐藏在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即将明朗,她用力压住,避重就轻地回答徐彻的问题,同时回答自己,“因为我的手握不住手术刀。” 徐彻不打算就此止住,追问:“你的手没有受伤,为什么握不住手术刀呢?”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稍稍明了,追问只不过想确定。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钟无依一避再避。 徐彻舍弃迂回曲折,直接道:“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请你放心,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而且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人。”钟无依不肯抬头,低垂着脸,说,“徐先生,请不要告诉他手术不是我主刀。这是我唯一的请求。谢谢。” “好。我答应你。”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护士推严子越出来,隋唐和实习医生陆续走出。徐彻随护士送严子越入病房,欣欣回急诊室加班,手术室外只剩下隋唐和钟无依。 钟无依重新坐回长椅,等待隋唐的盘问。相识多年,以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和熟悉,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情,他一定会追问到底,不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对不会罢休。 果然,隋唐开口便说:“你一向冷静,况且子越的手术一点都不复杂。为什么让我做?” “师兄,我握不住手术刀。” “你的手没有受伤,为什么握不住手术刀?”与徐彻的问题一模一样。 钟无依沉默不语,一颗心挣扎在说与不说之间,找不到平衡。 隋唐扳过她的双肩,强迫她与自己面对面,“无依,看着我的眼睛。你,喜欢子越?” 钟无依无处可逃,也不想再逃。她依言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凝定:“对,我喜欢严子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初次见面的争吵开始,也许是从收到他的道歉卡和栀子花开始,也许是从婚宴大厅的四目相对开始,也许是从他与她一起看浩瀚星空开始,也许是从他为她亲自熬粥开始,那么多个也许,那么多往事,慢慢滋生的感情无法深究细节,无法确定时间时刻。 喜欢便是喜欢,爱便是爱,她感觉到了,却无法回答它产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一如播下一粒种子,日积月累,慢慢积聚力量,有一日突然发芽,破土而出。 隋唐笑了,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归宿,一辈子孤孤单单一个人。子越是我幼时的朋友,人很好,很合适你。” 钟无依感激他的关心,却不得不实话实说:“他有女朋友。” “什么?他没和我说过他有女朋友啊。”隋唐提高声音,压不住的怒火冒上来,“他竟敢一脚踏两船!哈,他是吃了豹子胆还是跟天借了胆子啊,敢欺负我师妹!师妹,你放心,他死不了,他一醒我就教训他!” 相较于隋唐的激动,钟无依显得平静又冷然,依旧是一副平铺直叙的口吻:“师兄,不关他的事,仅仅是我自己爱上他。他只是把我当作好朋友。”压抑住伤心,却克制不住内心的遗憾。 “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可以眉目传情吗?”隋唐反问道,“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的女朋友,他对待你的方式也像在照顾女朋友!” “师兄,你与他从小相识,应该知道他是一个极度关心朋友甚至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牺牲性命而在所不惜的人。他与徐彻是好朋友,你看,为了徐彻他可以丧失理智,为了救徐彻他可以替他挡枪。如果是我有危险,我想他一定会拿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但是,这样并不代表他喜欢我,他只是把我当作好朋友,如徐彻一样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钟无依的话的确有道理,隋唐不得不承认。一口怒气无处宣泄,只得自己消化,他埋怨道:“怎么会这样呢?这个子越真是的,对人家女孩子那么好,不知道人家会误会吗?” 钟无依摇头,“他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对人好。心中有个女朋友摆在那里,再出现几个女孩子他也不会多想,只是对人家好。” 隋唐灵机一动,扯着钟无依的手说:“师妹,我有办法。等子越一醒过来,你就准备烛光晚餐,深情告白,把他抢过来!” “不会。我不会抢。”钟无依一口拒绝,坚定不移。 “哎,师妹,你怕羞?现在男女之间平等了,对待爱情也是一样,女生主动一点没什么的。大不了,师兄替你出马喽。” 那些隐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蠢蠢欲动,面对着隋唐关切的眼神以及无私无尽的关怀,钟无依无法再欺骗他。 “师兄,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爸爸因为一个女人离开了我和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么多年,我与妈妈相依为命,看着妈妈过着隐忍而压抑的日子,非常难过。我最恨的就是第三者,所以我自己绝对不会做第三者,我绝对不会伤害那个无辜的女子,绝对不会令那个女子如妈妈一样不开心。”钟无依缓缓诉说,坚定而执拗,“如果三个人之中注定有个人不幸福,我情愿那个人是我。” 隋唐至此明白钟无依的冷淡与离群索居从何而来,亦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已然将自己坦诚在自己面前,放开内心,信任自己,心中流淌着满满的感动,“师妹,谢谢你告诉我。” “师兄,因为我是你师妹,所以你关心我,护着我。”钟无依勉强笑一下,继续说,“但是,我不能做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你不要告诉他是你主刀,不要告诉他我的喜欢。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与他之间,永远是好朋友。” 隋唐轻轻地将钟无依揽至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她。拥抱这个如此善良单纯的妹妹,如此可怜孤单的妹妹。 钟无依劝回徐彻,自己在病房里等待严子越醒来。静静地凝视这张沉静的脸,内心之中百种滋味混合交杂,不住翻腾。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严子越英俊的面庞,仔仔细细看下去,将那浓黑的眉、挺直的鼻翼、薄薄的双唇一一记下,深深刻在心里。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病房,严子越慢慢睁开双眼,努力抬起一只手,握住钟无依正停在自己脸上的手,满足地笑。 钟无依回应他的笑容,嘴角也抿起一个笑,“你醒了。伤口痛吗?” 严子越眨了两下眼睛,张张干燥的嘴唇,声音嘶哑:“不痛。” 钟无依欲抽出自己的手去帮他倒杯水,刚一动,严子越的力道马上加重,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肯放松。 “我不走,只是想帮你倒杯水。”钟无依笑道,“徐彻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若是他们看到你嘴唇干裂,肯定以为医生护士虐待你。” 严子越仍旧不松手,摇头道:“我不渴。你和我聊会儿天。中枪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你,穿着一套红色的裙子,笑得很灿烂,很漂亮。你离我只有几步远,我想走过去找你,可是全身没有力气,走不动。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想叫你等我,可是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消失,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过了很久,我听到有人喊我,好像是你的声音,你说你会救我,对不对?” “你记得?” “当然,你说过的话我都会记得。无依,如果有一天你离我很远,如果我叫你停下来等我,你会不会答应?”经过一场生死磨难,刚刚从死亡边缘苏醒过来的严子越,第一个念头不是问自己有没有事,而是想从钟无依那里得到一个回答。当子弹射进身躯,身体慢慢倒下,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钟无依灿烂展现的笑脸。 想要留住她的笑,想要随时随地可以见到她。 “你放心,我会等你。”钟无依用另一只手拍拍严子越的手,商量道,“我去打热水,帮你洗洗脸,好不好?” 严子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与保证,满意地点点头,总算放开了钟无依的手。钟无依走出病房,内心一阵绞痛。 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只记得二十五岁以前的事情,明白妈妈为什么只记得爸爸一个人。情至深处,爱到无路可走,无法再继续,只好强迫自己让时间静止。 或者倒流。 守住一个曾经互相彼此相爱的梦。 她对严子越的喜欢,她对严子越的爱,没有出口,不能继续,除了隐藏,便是自我品尝。 只要可以看到他平安无事,幸福快乐,那么,她会心满意足,远远相望而沉默。 “子越,我早就讲过不让你做警察了。你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看看现在受伤了吧?”严母的眼眶中盈满泪水,唠唠叨叨地说,“你从小到大就不听话,做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主意。这次你就听妈妈一次,出院我们就办离职手续,好不好?”说完,严母使个眼色给严子惠,示意她帮忙劝阻。 “子越,”严子惠一开口,病房里顿时多了几只蝴蝶蜜蜂来采蜜,“做警察真的蛮危险的,我们都很担心你。”说完,求救似的看一眼自家老公。 阿航接收到严子惠的求救信号,明明知晓严子越根本不会听劝,还是得依令行事,做足戏份,“子越,这次你就听妈妈的话,听你姐姐的话,出院就办离职手续,然后到我公司上班。” 严父乐了,出言赞叹:“嗯,这个主意好。阿航,你真聪明。” 然后,病房里来探病的四个人一扫之前的担忧,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到底应该给严子越安排一个什么职位。狭小的病房里热浪冲天,气氛与整间医院的风格完全不搭,兴奋且激昂。 提着两只开水瓶的钟无依用手肘推开病房门,出乎意料见到四个人正热烈交谈,每个人均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色。她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躺在病床上的严子越任由他们四人自编自导自拍自由发挥任意联想,不发一言,只做观众,不做回应。这样的剧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最后均以不了了之收尾,他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惊。 但,门口那一个可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怕也是第一次见到亲属探望病人气氛如此高涨吧。严子越在四人手舞足蹈的缝隙间捕捉到钟无依已然呆了近一分钟,十足被吓到的模样。哎,观众要喊卡啦。 “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医生来了。” 四个人闻言立即停止讨论,同时转身,动作一致,声音整齐,估计是长久训练的结果:“医生好。” 钟无依哪见过这种架势,不由退了两步,只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严子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钟无依一见,扔掉手中的水壶,飞奔上前,一把按住他,口气中含着命令与焦急:“不要乱动!” 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指向钟无依与严子越,动作又是出奇的一致。 严子越冲着钟无依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十足一个小孩子淘气模样,“吓到你了?” 四个人,八只眼睛,扑腾扑腾掉下来。自家儿子,自家小弟,竟然对医生扮可爱! “不要紧张,我不会扯到伤口的。”钟无依不说话,严子越赶忙解释,然后转话题,“我给你们做介绍。钟无依,我的主刀医生,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无依,那四个人分别是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按照性别年龄对号入座吧。” 四个人,四只右手,又在同一时间伸向钟无依。钟无依举着一只手,不知道应该先握哪一个。 时间定格在此时。 突然,严母说了一句话,打破了此刻滑稽时刻。她说:“子越,我今天早上接到了柔柔的电话,她说下个月回来。” 钟无依的手垂下来,回头望向严子越。 严子越也望向她,眼神闪烁不定。 沈柔柔要回来了。 第九章 关于沈柔柔的所有话题都是禁忌。 钟无依每日按时去严子越的病房替他做身体检查,与他聊天,替他带一日三餐,态度与之前并无差别。严子越每每见到她总是笑容满面,叮嘱她按时下班、按时用餐,讲一些乱七八糟的笑话逗她笑,偶尔订束向日葵托欣欣送到急诊室,关心与在意一如从前。 他与她之间承接之前的和谐与融洽,日子过得顺遂而平淡。 只是,对于沈柔柔其人其事以及她即将归来的事情,他与她谁也不提及。 有几次,趁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徐彻有意无意地提及沈柔柔,旁敲侧击地问严子越的打算。严子越每每生硬地结束话题,不想继续谈论,不想苦苦思索而无任何结果。而钟无依呢,她保持沉默,无论谁询问她与严子越的关系,她的回答一概相同:我与严子越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个不肯想清楚,一个决定隐瞒一辈子,见面谈笑,转过身,却黯然神伤。 三个星期后,严子越康复出院。钟无依特地送他到医院门口,叮嘱一些注意事项,例行公事一般。 仲秋的天气非常好,秋日的天空宁静高远,一轮红日冉冉上升,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上的生灵,所有的一切熠熠生辉。 钟无依站立在阳光深处,面带微笑,与严子越和他的家人道再见。 严子越在家人的催促下上了车,隔着玻璃窗不断向钟无依挥手。车子开出去很远,他仍频频回头凝望站立在医院大门口的钟无依。她亭亭而立,习习秋风掀起白色衣角,黑色长发随风飞舞,不时遮住那张美丽安静的脸。 车子越开越远,他离钟无依也越来越远。淡淡惆怅压怀,心中涌起满满的失落感。 车子开出医院的主干道,驶入大街,渐渐融于长长的车流中,再也分辨不出。钟无依一直伫立遥望,满腔的爱意无法表达,压在心底是无穷无尽的痛。 她轻轻叹口气,正想转身回急诊室,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看一下号码,按下接听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开心:“冯阿姨,什么事啊?” 那一头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依依,你妈妈心脏病发,正在送往仁心途中。你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五分钟后到。” 钟无依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钟无依的妈妈住进仁心医院的特等病房,冯阿姨随同看护照料。钟无依照常上班,下班后即到病房陪伴妈妈,日日忙碌而劳累,几乎没有时间再去想她与严子越的点点滴滴。 如果不能拥有,那就忘了吧。 一伸手,将所有的前情往事挥入云彩间,随雨而降,随风而走,硬生生从自己的身体剥离,于是遗忘。 钟无依妈妈入住仁心医院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天便风闻整栋医院。人的嘴巴只有两项功能,除了吃饭,就是说话。一个人每天只用吃三顿饭,加起来超不过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大部分无聊的人用来谈论周围的每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与自己无关的,统统不放过。 听闻消息的隋唐出于礼貌和关心,下班后专程去特等病房探望钟无依的妈妈。一见到钟无依的妈妈,隋唐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师妹可以那么漂亮,那么端庄。因为,她有一个绝佳的基因。 她的面庞和五官与钟无依非常相似,一样的瓜子脸,脸色白皙,双眉仿如两轮上弦月,目光清澈不含杂质,安静而通透。虽说她与钟无依就像经一个模型里雕刻出来,却多一分超然,多一分遗世独立的清宁,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又像一个不谙世事远离尘嚣的仙子。 “师妹,见到钟妈妈,我的七窍通了六窍。关于你从何而来以及为何如此,我心中算是明白了八九分。”隋唐感慨道。哪有人活到五十多岁尚保存着最初的天然本质,钟妈妈可谓一个特例。 钟无依没有顺隋唐的话题,引他至妈妈面前,柔声说道:“妈妈,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师兄,隋唐。” 隋唐听着师妹的莺声燕语,如沐浴在斜风细雨中,通体舒畅,极尽恭敬道:“钟妈妈,您好。您真漂亮。” 钟无依的妈妈轻轻地抬了抬头,淡淡地扫视他一眼,问:“你觉得我漂亮吗?” “对啊,您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钟无依的妈妈展颜一笑,如牡丹绽放,百花顿时无色,“是不是正航告诉你的?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隋唐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钟无依轻轻揽住妈妈的肩,顺着她说下去:“妈妈,隋唐是正航的朋友,是正航让他来看您的。正航要你好好生活,每天都开心快乐。” 妈妈满足一笑,忽然看着钟无依问:“你是谁?” 隋唐更加惊呆,不知道自己到底置身于一个怎样的场景中。 “妈妈,我是钟无依呀。我也是钟正航的朋友,代替他来照顾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正航希望你好好活着。” 妈妈大力地点头,面色渐渐红润。钟无依招呼冯阿姨照顾妈妈,自己送隋唐出去。事已至此,无法再隐瞒,只好一一叙述:“就像你刚刚看到的,妈妈不认得我,不认得任何人。自我十五岁爸爸离开后,她的记忆回复到二十五岁初与爸爸恋爱结婚的时刻,她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容不下其他人。” 隋唐双手握住她的双肩,哽咽道:“可你是她的女儿。” “女儿又怎样呢?”钟无依反问道,“与她的爱情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可这样对你太不公平,太残酷了。” “其实并没有。师兄,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安好,我就觉得自己还可以活下去。师兄,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别人可怜我。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在她渴望的眼神注视下,隋唐没有办法不点头。这个外表冷漠淡然的二十七岁女子,内心中竟隐藏着如此深重的痛苦。十五岁同时失去爸爸妈妈,一个人撑起所有的困难和风雨,一个人坚强地向前走。 这世间,谁可依赖? 即使钟无依不断祈求上天庇佑妈妈,即使钟无依找了最好的医生和护理人员,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挡住妈妈离开的脚步。 妈妈住院的第七天晚上,她的主治医生打来电话,通知钟无依她的心脏功能几近衰竭,几乎处于弥留状态。钟无依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长伴妈妈左右,不眠不休,希望妈妈可以醒过来。 第二日上午,天气非常好,是个明媚的晴天。秋日的阳光大片大片洒落,斜斜照进病房,投射在妈妈白皙的面庞上,泛起淡淡的光辉,安详而圣洁。 妈妈突然睁开了眼睛,神采奕奕,开口说话,竟那样清晰:“无依。” 听到妈妈亲口呼唤自己的名字,钟无依流出喜悦的泪水,哽咽道:“妈妈,你记得我了。” 妈妈的嘴角含着一个笑,隽永而淡雅,“无依,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没有办法活在没有正航的世界。你好好生活,妈妈要走了。” 连在妈妈身上的所有仪器同时发出刺耳的叫声,心电设备的屏幕上是一条长长的直线,不断延伸。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冲入病房,进行最后的抢救。 冯阿姨拉开钟无依。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轻合双眼,看着医生护士围着妈妈做各种急救措施,心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因为,她明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十二年中她唯一清醒时刻是为了与钟无依说再见,叮嘱她好好生活,仅此而已。 钟无依挣开冯阿姨的搀扶,一个人离开病房,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到医院的小花园,随便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阳光是那样好,灿烂,温暖。三三两两的病人在家人的陪同下聊天,散步,享受阳光的照耀,分享面临死亡的痛楚与康复的喜悦。相互依赖,相互扶持,彼此相依相偎。 此时此刻,她想念严子越。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的存在,可是,在妈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需要严子越,需要他陪伴身边。 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的照顾,想念他的关心,想念依赖他的感觉,想念那种他在身边自己不想现在不想未来的安全感觉。 她拿出手机,找到严子越的手机号码,开始拨号。 即使在美国那个缤纷多彩开放疯狂的国家生活了两年,沈柔柔依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略显弯曲的长发,温婉的笑容,粉红色长裙,一颦一笑,温柔而含蓄,依旧是极富大家闺秀风范的窈窕淑女一个。 分开两年,严子越再次见到沈柔柔,心情出乎意料平静无波澜,只是简简单单拥抱一下。一如见到多年未曾联络的老朋友,态度亲切而不亲密,举止亲和而不亲昵。 严子越接过沈柔柔的行李,拉起她的手,口气平平道:“柔柔,累了吗?” 沈柔柔转头望着严子越的侧脸,看不出一点喜悦之光,抱怨道:“子越,我发现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有问题哎。我们一天不见,你是这种表情,我们两年不见,你还是这种表情。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念我吗?” 严子越不理会她的抱怨,权当是小女孩在撒娇,敷衍道:“想念,我怎么会不想念你呢。好了,你累了,我们先去餐厅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自说自话,主观认定,从来不询问我的意见。沈柔柔在心里不断抱怨,哼,讨厌的严子越,明明只比我大三四岁,每次见面都把我当作小孩子,老气横秋,就像爸爸一样。哼,我是找你做男朋友,不是找另一个爸爸。天上的各路神仙,快来救救我吧,让我早一点摆脱这个老爸的控制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机场附近的餐厅,一个是面无表情,一个是一脸不情不愿。 “先生,小姐,欢迎光临。”侍者带位后,双手呈上菜单。 严子越接过,大致翻看一番,一边还菜单一边说:“麻烦你,两客午餐。” 沈柔柔顾不得保持自己的淑女形象,开口道:“我还没看呢。” 侍者的脸上挂着一贯礼貌的笑容,毕恭毕敬递过菜单,礼貌客气道:“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 可是沈柔柔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菜单,只见严子越手一挥,以命令的口气道:“不用了,请快一点,我们赶时间。” “我们为什么要赶时间?”沈柔柔今天火大了。哼,我忍你好多年了,凭什么总是擅自替我决定? “因为——”理由尚未说出,手机响了。严子越看一眼号码,心中冒出点点喜悦,大手一挥,制止沈柔柔说话,“无依,怎么了?” 那头的钟无依克制住心间不断上涌的悲伤,尽量以平常的口气问:“子越,你现在在哪里呢?” “柔柔回来了,我现在和她在餐厅吃东西。”严子越看了一眼沈柔柔,小丫头正目不转睛看他讲电话呢,双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仿佛见到怪物史莱克一般,“你呢,现在在什么?工作忙不忙?心情好不好?” 钟无依看着花园里相依相伴的病人与家属,迎面感受着暖暖阳光的照耀,内心冰冷无比。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严子越并不在她的世界中,她永远地失去了这个男人。或者是说,她从未拥有过这个男人。 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钟无依凄惨一笑,决然道:“我现在在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阳光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我不打扰你和柔柔吃饭了,再见。” 这一声再见,多不情愿说出口。一旦说出,怕是永不再相见了。 严子越隐隐觉得奇怪,这可是钟无依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却只是问他在哪里。他挂断电话,继而迎接到沈柔柔探寻的目光,无法闪避,也并不想隐瞒,坦言道:“钟无依,我的好朋友。” 沈柔柔并无兴师问罪之意,纯粹只是好奇。因为,严子越在接电话的过程中,声音温柔,笑容含喜悦光芒,脸上的神色比中了五百万头奖还开心。 “仅仅是好朋友吗?”直觉告诉沈柔柔,这可能是一个摆脱严子越的控制、重回自由女神怀抱的大好时机。 严子越有些紧张,解释道:“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沈柔柔鼓励道,“说一说你对她的感觉,仔细一点,具体一点。” 沈柔柔的话将严子越带入与钟无依相识至熟悉的那段美妙时光,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她是个很好的人,漂亮,冷静,善良。她不喜欢笑,平常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她一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黯然失色。她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你只看着她,只注意着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柔柔大概明白自己的挂名男朋友基本上已经爱上别人了,她即将马上迅速脱离苦海了,为防万一再次确认一下,“如果她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能不能保证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能。” 沈柔柔诊断完毕,宣布病症:“你爱钟无依,对不对?” 严子越被这个字眼吓了一跳,何况这个字眼还是从自己女朋友嘴中说出来。他仔细看了看沈柔柔的神情,心中充斥着与钟无依的点滴往事和不断交融的情感,坚定地说:“对,柔柔,对不起,我想我爱无依。”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仿佛穿过层层迷雾终于寻找到真相一般,周身轻松,内心安定。一颗飘飘浮浮的心终于靠了岸,此岸是他的爱,经过一条长长的河流,历经磨难与艰辛,终于到达彼岸。 他的彼岸是钟无依,那个眉目清冷难见笑容的钟无依。 沈柔柔的一颗心也飘荡起来,笑,“恭喜你,终于找到自己的爱情了。” 严子越扬眉,问:“你说什么?” “其实,我应该喊你子越哥哥,一直是这样。你与我之间,不是爱情,只是兄妹之情。看到久不相见的我,你的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喜悦与激动。但是,我见你刚刚接钟无依的电话,从头至尾笑意不断,声音是我从来没有享受到的温柔。子越哥哥,其实你只是我的挂名男朋友,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有的不是一个男朋友,而是一个老爸。” “不会吧?我有那么老吗?有这么英俊的老爸吗?”严子越说笑了一番,恢复认真,郑重道,“对不起,柔柔。” “不用。为了将功补过,修补我失恋受伤的心灵,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你要随传随到,同时任司机导游兼出钱出力,务必使我这个假期过得丰富多彩,回味无穷。怎么样啊,子越哥哥?” “没问题。为了表示我道歉的诚意,你就等着叫好吧。” 原来困扰心头已久的难题这么容易解决。严子越的心轻飘飘的,盼望时间加快脚步,等沈柔柔一上飞机自己就向钟无依告白。 无依,原来我早已不知不觉爱上你。 钟无依握着手机,靠在长椅上,看阳光,看人群,心情落寞而隐迹。 不知何时,隋唐坐到身边,告诉她一个预料之中的事实:“钟妈妈走了。” “我知道。”钟无依姿势未变,一行清泪悄悄流下。 隋唐递给她一方手帕,问:“刚刚打电话给子越吗?有没有告诉他钟妈妈的事情?” “没有,他和女朋友在一起。师兄,我曾经在心底希望,有一天这个人会属于我。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心底的愿望是奢望。” 隋唐明白她内心的伤痛,也知道严子越所带给她的无限温暖和希望,却不知道如何开导,只能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师妹,节哀顺变。” “师兄,”钟无依仰起脸,望向中午最高温的太阳,决绝道,“我累了,我要休息。” “我帮你安排休假,多长时间?” “帮我办离职手续吧。我需要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可以忘记严子越,长到可以忘记所有的伤痛。 一个星期后,严子越前脚送沈柔柔上飞机后脚就赶到仁心医院急诊室,怀抱一大束娇艳红玫瑰,心情激动无以复加,一路狂喊:“无依,无依,我来看你了。” 急诊室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脸惊呆地盯着他,仿佛看到外星人降临一般。 扫视一眼,严子越没看到钟无依的身影,只好问与自己算作熟悉的欣欣:“欣欣,无依呢?是不是在办公室?” 欣欣心情不顺,一股脑把所有因钟无依离开的不舍之气全部发泄到严子越身上,冷冷开口:“严sir,钟医生离职了,您不会不知道吧?” 怀中的玫瑰花飘然落地。满腔热情与兴奋之情立即遭遇一场严寒风暴,严子越焦急问道:“为什么?她去了哪里?” 欣欣耸耸肩膀,依旧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你问我,我问谁?我还想知道呢。拜托你问到了转告我一声啊!” 严子越感受到了欣欣的敌意,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一个转身跑向隋唐的办公室。一把推开门,拉起正在讲电话的隋唐,问:“无依呢?” 隋唐放掉电话,推掉他的手,整整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说:“离职了。” 若不是自己有求于人,严子越的拳头早就打上隋唐那张泰山崩顶而不形于色的脸了。他压住怒火,尽量让自己起来像正在请教的样子,“隋唐,我与你多年朋友,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不会。”隋唐甩甩手,审视严子越,“可是你快要死了吗?” “对。”严子越咬牙切齿道,“找不到无依我就会死。她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职?” 隋唐叹口气,一副惋惜神色,“现在开始着急了吧?你早干吗去了?师妹妈妈生病住院她一个人又上班又照料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师妹妈妈去世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暗自垂泪的时候,你又去了哪里?” 严子越大惊失色,问:“怎么回事?” 于是,隋唐摆着一副先见大师的姿态摇头晃脑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一遍。中间不忘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比喻排比隐喻各种修辞手法一齐上,将钟无依的凄惨与严子越的风流快活形成鲜明的对比,淋漓尽致尽情发挥一番。 “你说师妹容易吗,十五岁,爸爸走了,妈妈不认得自己,又要读书,又要顾家,多可怜哪。现在呢,妈妈又去世了,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多么孤单啊。钟妈妈刚刚离开她就打电话给你寻求安慰,你当时在干什么,竟和你的女朋友逛街吃饭!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现在又来干什么?向师妹炫耀你的幸福生活吗?对不起,恕不接待,我们师妹惹不起躲得起!”隐藏在钟无依心间的秘密一朝明朗,严子越方知晓她瘦弱的双肩承担着多少痛苦与无奈。他的心很痛很痛,为那个什么也不说冲他淡淡微笑的女子,为那个总是一身黑白色依然夺目的女子,痛到无力呼吸,痛到无法开口。 “隋唐,我爱无依,很早很早便爱上了她。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没有她,我的生活了无生趣。” “那你的女朋友呢?” “我们已经分手,我只是当她妹妹。我爱的,只有无依。” “如果你爱她,那就等她吧。给她一段时间修复伤口,不要打扰她。可以吗?有件事情,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手术不是师妹做的,是我做的。师妹一向冷静,从来不会将个人感情带入手术室。但是,面对你的受伤,她紧张得拿不住手术刀。她爱你,很早很早便爱上你。” 有什么不可以呢?只要她需要,只要他有,他会把一切一切给她。只愿她笑,只愿她开心。 只要他们一直彼此相爱。 尾声 握在掌心里的笑容 一年后。 仁心医院急诊室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中。 “欣欣,这是你的名牌化妆品。晓清,送你一条珍珠项链,很衬你哦。中恒,你是男孩子,送你一只手表。”一身红色长裙的钟无依笑得灿烂,从她的百宝箱中拿出一份又一份礼物,朗声道,“人人都有份,不要急,不要抢。” “嘿,钟医生,美国那边的风水和我们这边不一样吧?”欣欣问道。 “有什么不一样?”钟无依笑,“日升日落,一日三餐,到哪里还不是过一样的日子。” 晓清对欣欣挤眉弄眼一番,接着说:“当然不一样啦。你去美国学习一年,回来后神清气爽,性情大变。” “对呀。你在仁心工作五年,每天都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现在呢,只不过去了美国一年,衣服越穿越鲜艳,笑容越来越灿烂。” “你们不喜欢现在的我吗?” “喜欢。”隋唐冲进来,拉着钟无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番,点个头,笑一下,而后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而郑重,“师妹,我刚刚接到电话,工商银行南马路分行发生抢劫案,需要急救医生支援。你,有没有问题,能不能立即投入工作?” “师兄,没问题,我马上准备出发。你们三个快点帮我准备急救药品和机械,三分钟后出发。”处事冷静、雷厉风行的作风是一点也没变啊。 十五分钟后,钟无依带着一切装备到达南马路。 南马路分行外停着几辆警车,红色的警灯不停闪烁,警笛鸣叫。十几个警员分成两队,一字排开,守住银行大门。 气氛与形势像极了一年前的抢劫现场。只不过,情势再现,景物依旧,不知道是否可以重遇旧人? 身着警服的徐彻站在警车旁,待钟无依赶上来,微笑着伸出手,“钟医生,好久不见。我来帮你提急救箱。” “你可以和我一起进去吗?”钟无依心含疑惑,问,“里面什么情况?” 徐彻强行把急救箱拿过来,笑,“一年不见,钟医生还是这样敬业。” 里面人命关天,徐彻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钟无依眉头紧皱,追问:“徐彻,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钟医生,不要心急。只要你进去,一切自见分晓。”徐彻不急不慌,在大门处停下脚步,右手一伸,姿态恭敬道,“钟医生,请吧。” 钟无依不再多想,在徐彻的指示下进入银行大厅,仅仅走了两步便停在原地。她看到,身着警服英姿飒爽的严子越怀抱一束大红玫瑰挺拔伫立,双眼炯炯有神,正深情注视着她,“钟无依,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钟医生,点头啊。”欣欣喊道。 “钟医生,点头吧。”晓清附和。 “钟医生,不点头你肯定会后悔。”余中恒声嘶力竭道。 “师妹,师兄等这一天好久啦,直等到天荒地老水枯石烂哦。快点点头啦!”隋唐连声催促道。 钟无依回头看了一眼聚集在银行门口的他们,转而问严子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 “从第一次争吵,从第一次看到你笑,从第一次看到你流泪,我的眼睛里便只有你。那么多个开始,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唯一确定的是,我爱你。”严子越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边走边说,“无依,答应我,好吗?我等得花儿也谢了。” 钟无依飞奔上前,投入严子越的怀抱,大声说:“好的。我答应你。” 我愿为你而笑。 我会将你的笑容握在掌心。 周围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喜气洋洋。 南马路银行再次成为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风光重现。周而复始轮换间,是从苦难走向幸福的一段旅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