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心计》 第1章 初遇 鸿熙三年是新帝即位的第三年。那一年新帝为先帝守岁三年的期限已过,凡是官宦之家大抵都晓得,这离皇帝充实后宫的日子不远了。 我自幼生长于公侯世家,祖父定国公周绍在本朝开国时为太.祖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的太.祖定国之初大封文武,敕封祖父周绍为定国公,因而定国公府自祖上起便是本朝荣耀之家。 那年春日便于以往不同,天气暖得分外早些。这暖呼呼的气息不但将冬日的冰雪融的快些,更催得院子里的桃花提早开放了。 那天清早,我被父亲唤至书房,父亲告诉我今年三月三王母娘娘圣诞之时,太后会召京中部分显贵之女入宫陪侍。我闻言,心下已然明白。我不但是定国公家嫡出大小姐周暄,我的母亲还是太后闺中时的密友。单单是这两重身份,已然能够引起太后的注意了。所以那一日,我必然会被选召入宫,因而马虎不得,须要提前准备。 果然,过了没几天,宫中的旨意就下来了。三月初三那天清晨,我素水洁面,细细扑了一层白滑的珍珠粉,又描了温婉细长的柳叶眉,脸颊上淡淡扫了一层胭脂,妆作飞霞。三千青丝简单挽成一个百合髻,斜斜戴着一只别致的象牙白镶翡翠簪,又零零碎碎点缀些许精巧的珍珠,整个人显得淡雅出尘却不失庄重。 服饰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中衣之外是古烟纹碧霞罗衣,在这春意正浓之际,想来这一袭绿色很是应景。下着一条软银轻罗百合裙,虽然新颖,倒也还算是端庄。外面是一件薄薄的云丝披风,能略略挡些寒气。 如此一番装扮下来,便到了入宫的时辰。 我乘着府中的一辆朱轮华盖车,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也便到了皇宫。 到了皇宫,自有宫中的姑姑上前询问姓名,指引着我往太后的太寿宫走去。 太寿宫古朴巍峨,我站在宽阔的庭院当中,同一众入宫的豪门千金俯身向太后行礼。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待到我们行完礼,太后只是微微冲她身边的姑姑颔首。那姑姑立即会意,朗声道:“太后有命,众位小姐平身吧。” “臣女谢太后。”众人整齐划一道。 “定国公家的小姐是哪位?”太后身边那姑姑开口问道。 我闻言,徐徐走出,再次俯身下拜,道:“臣女周暄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身体安泰,洪福齐天。” 这两句话在入宫前母亲就专门交过我了,她还特意将从前她与太后相伴闺中时太后大概的脾性讲给我听。虽说她并未多想我入宫,但是若能得太后垂青,将来给我指门好亲事也是不难的。 “起来吧。”太后淡淡开口。 她这日穿着朝服,宝相端庄,微微上挑的嘴角让人分不清喜怒,我也从未听母亲描述起太后这样的表情。 宫中呆的久了,哪怕太后身边的那个姑姑神情亦是不辨喜怒,母亲即使偶尔被太后传入宫中相陪,但到底是不如以往熟悉亲近。如今太后的脾性,大约母亲也是摸不准了。 我缓缓起身,抬起头来却并不敢直视太后。太后见状似是满意,道:“定国公教女有方,你很是出色。” “臣女愚钝,太后过誉了。”我恭谨说道。 太后莞尔,细细打量我两眼后,道:“你的容貌像极了你母亲当年,当年哀家与你母亲相伴闺中,哀家处处不及你母亲。如今看你的容貌举止,更胜你母亲当年。” 我仍是恭敬之态:“太后说笑了,臣女母亲与臣女不敢相较太后的凤仪万千。” 太后闻言微微颔首,顿了一会儿问道:“哀家与你母亲一同长大,她可曾提过哀家什么?” 我忆及未入宫前,母亲特意讲了几件儿时小事与我听。她曾说过,若是太后问起,将这三两件小事讲与太后听,太后必然思念儿时美好时光,会善待于我。 然,我并未按照母亲的指点回答,只是说道:“臣女记得小时候母亲很是记挂太后,母亲念旧,还珍藏着不少闺阁小玩意。只是后来臣女大了,母亲提及太后的次数也少了。” 太后闻言,似是微微不悦,道:“一晃二十多年,大抵情分是淡了,你母亲只怕也记不得哀家了。” “并非如此,”我淡淡道,“母亲仍是很怀念从前的闺中岁月,只是府中上下一应杂事皆要由母亲主理。事物冗杂,母亲闲着的时间本就少,与臣女相处的时间也不似以往长了。” 太后闻言,轻声一叹,道:“你家的情况哀家是知道的,这么些年你母亲过得着实不易。难为你如今这般妥帖,想来是个聪明的孩子。” 因着母亲素来不太讨父亲喜欢,家中姨娘们虽然面上对母亲还算恭敬,背地里却并不将她放在眼中,各种各样的小手段层出不穷。太后处于深宫当中,面对的女人是非更多,只怕她想起我母亲的次数只会比我母亲更少。 青葱回忆固然美好,但若有残酷冷凝的现实相衬,想必显得格外动人。 我这番话,或许比直接告诉太后母亲思念她更能让太后动容。 “皇上驾到——” 宫中传出一声尖细的通报声,太寿宫宫中众人除了太后均是俯身行礼,静静等着那一国之主的到来。 过了半晌,才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我余光看向太寿宫的宫门,只见一个明黄的身影猛然浮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萧琰,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我们的初遇,便是这样的突兀,却也是这般的理所当然。可是那时候的我,大抵想不到,这个猛然出现在我目光中的明黄身影,便是我今后三十余年唯一执手的男人。 “臣女周暄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我随着其他入宫的小姐们一起说道。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萧琰只是俯身给太后请安,听他的声音不似寻常人清脆,似乎带了几分病气。 太后连忙起身将他扶起,道:“你前几日病了,方才好些就不要动这些虚礼。” 萧琰笑道:“母后的身体向来也不好,这几日夜里睡得可还安稳吗?” 太后望着萧琰,目光中渐露慈祥之色,道:“哀家很好,皇帝不用担心。” 皇帝颔首,一扫我们众人,道:“你们都起来吧。” “谢皇上。” 我本就出列,皇帝打量我两眼,问道:“这是谁家的姑娘,看着似乎有几分面善。” 我知道此话不是跟我说的,也不敢贸然接话,果然听太后道:“这是定国公周桓的长女周暄,她母亲时常进宫陪伴哀家。母女一脉相承,自然相像。” 皇帝颔首,看着我说道:“听闻定国公周桓长女德行兼备,才貌俱佳,有帝都第一美人之称。如今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我微微低首,心下思忖片刻答道:“臣女陋质平平,坊间传言言过其实,实在不敢当。” 皇帝闻言,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倒是太后接口说道:“没什么不敢的,当年你母亲风华绝代,倾倒了整个京城。如今你比你母亲更出色,如何担不起皇帝一句赞誉?” 我仍是谦逊神色,淡淡笑道:“臣女不敢。” 太后轻轻颔首,也没再多说什么。于是我便退入众小姐当中,并不意出头太过。 皇帝与太后稍微聊了两句,就先行离去了。太后也稍稍说了两句,便也称乏了,让宫中侍女送我们离去。 回到家中,父亲和母亲也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仿佛这日的入宫就这样轻易翻篇。但我是知晓的,他们心中大抵不会那样平静。 又过了两个月,一展眼便已是盛夏时节。六月初五那天甚是炎热,金黄的太阳驱散了春日最后的温凉。知了在树上不眠不休地叫着,也像是在预兆着什么。 午时左右,爹爹下朝并未归家,反而传出消息被留在宫中不知商议何事。府中议论纷纷,谣传着数种版本的推测,而众人大抵都相信,父亲是在宫中商议我入宫的事宜。 果然不负众望,没过多久,宫中传出一道圣旨,将我册立为后,昭告天下。与此同时,以太后的名义,册封江南漕运世家孙家五女为正三品温妃,册封靖边将军之女陈氏为敏妃,于我大婚后一个月入宫。 这两人我也早有耳闻,孙家自开国之初便领了江南漕运之职,向来是名门望族。更何况,当今太后孙纯宁便是出身孙氏家族。听闻孙家的五小姐孙仪蓝蕙质兰心,素有才名。靖边将军之女陈玉华听闻英姿勃勃,虽是闺阁小姐却武功不低,不负靖边将军的威名。 除却这两人,萧琰的后宫之中,早已有了一个内宠,乃是正六品的贵人何氏。 何氏出身不高,却在萧琰还是王爷的时候入侍王府,如今跟了萧琰也已有四五年了。坊间素有传言,言之她乃是绝色,因此萧琰待她甚好。她现下怀有四个月的龙裔,想来待到我入宫之时,便能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绝色佳人。 第2章 封后 我大婚的日子是鸿熙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如今方才六月中旬,算算日子,我在家的时间也不过一月有余。 圣旨下达那日,宫中便派出了禁军,将我居住的院落层层保护起来。天子之妻,自然声势非凡。可我看着他们身上黑漆漆的甲胄,只觉得压抑地很。 我再不用每日去父母那里请安了,相反的,但凡我与父母相见,都是他们来请旨觐见我。我必须换了正装,端坐于正堂之上,隔着湘帘与他们说话。 “姐姐为什么不出来呢?”这日周晗来看我,三拜九叩之后好奇地望着帘子内的我,开口问道。 那是我幼妹周晗,今年不过八岁,正是最粉嫩可爱的年纪。她与我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如今家中的女儿也只有我和她,所以格外亲近些。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黄色的湖丝新衣,岁岁如意的花纹简单别致。底下一条藕荷色云雁细锦裁成的曳地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憨嫩可爱。 宫里来的教引姑姑似是不快,淡淡开口道:“尊娘娘身份与小姐不同,小姐不得直视娘娘。” 我并未入宫,只是册封,因而还算不上皇后。这些日子以来,众人皆是称呼我为尊娘娘,以示身份尊贵。 “她还小,不懂规矩,”我一扫那姑姑,“叫她进来吧。” 因着是女眷,周晗又小,进入湘帘之内也算不上越距,那教引嬷嬷也并未多说。 “姐姐。”周晗进了帘子,猛地扑入我怀里。 我含笑拉着她细细打量,有些日子未见,她似乎长高了些。 “这几日吃的好吗?”我浅笑,看她肉肉地脸颊也知道她是没有受委屈的,却也总忍不住问一句。 她笑着点点头,道:“这几日家里的吃食好了许多,天天都有我喜欢吃的,比如玫瑰百果蜜糕、火腿炖肘子、水晶马蹄糕,总之好多好多。” 我微微颔首,宫中的禁军和内侍暂居于府中随侍我左右起居,府中打点上下只怕花了不少银两,伙食更不消细说,自然是最好的,却不想竟让周晗这样高兴。 “娘娘,二小姐这样不合仪制。”那教引姑姑开口道。 我一笑说道:“她年纪小,自幼又同我亲近,素来这样没规矩惯了,让姑姑见笑了。我马上入宫,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她,就让她放肆几天吧。” 那教引姑姑闻言,终也是颔首答应。我抱着周晗,道:“以后姐姐不在家里,你若是想吃些什么便去吩咐厨房做。你是咱们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一定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能让人轻易小看了,知道吗?” 周晗似懂非懂,我终是放心不下,对落英说道:“去传二姑娘的乳母赵氏和紫蕊来。” 这个妹妹性子软糯,年纪又小,而她的生母孙姨娘只知道争宠,却不知道好生照顾她。赵氏和紫蕊都是自幼服侍周晗的,赵氏为人颇势力,觉得周晗生母不得宠,周晗又不受父亲喜欢,因而并不十分尽心。紫蕊虽然不错,但到底才十岁,也不能十分妥帖。而我如今马上入宫,便再不能庇护这个年幼懵懂的妹妹了。 落英答应,转身离去,过了须臾便回来了。 “奴婢参见尊娘娘,尊娘娘万福金安。”赵氏伏在地上,恭谨说道。 我并未吩咐人命她起身,而是直接吩咐道:“本宫入宫之后,二姑娘便交给你了。你是她自幼的乳母,本宫自然放心。只是她年纪小,事事需要别人上心。如果本宫听闻你照顾二姑娘不尽心,必不能轻饶你。” 赵氏俯身,不敢仰视,口中直直说着不敢。 我转眼看向紫蕊,道:“紫蕊你也是,以后本宫不在,你要懂得照顾二姑娘,知道吗?” 紫蕊恭谨应了,我抬手让她们退下。 父亲也来看过我几次,可每次都是隔着湘帘跪侍。我不忍心,每次没说几句,便请他离去。母亲因着是内眷,不必隔着帘子,只是一家人这样恪守着规矩,到底别扭。 在家中的日子过得飞快,这一展眼,便是一个月半飞速过去。 入宫前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起身披了一件小小的斗篷走出屋子,却正巧看见母亲缓步而来。 “娘,你怎么还没睡?”我微微惊诧。 母亲神色和缓温柔,俯身行礼道:“臣妇参见尊娘娘。” 我连忙将她拉起,道:“夜都深了,娘不必如此多礼。” 母亲看了看我身侧随侍的宫人,我回身对她们淡淡吩咐道:“本宫即将入宫,今夜是最后一夜,想与本宫母亲叙叙旧。你们劳累一日,都下去领些赏银喝茶吧。” 众人闻言,皆是退下,我与母亲跟前再没了别人,这才觉得随性些。 “天色这么晚了,娘怎么还过来了?”我牵着娘的手,两人坐在院子中的凉亭内。 亭子外栽着一片桃树,今年春日桃花盛放之时甚是艳丽。可如今桃花凋零,也只剩下桃叶依旧青翠。 时节转换,就连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事无常,今年春天我定是想不到那竟是我在家中过得最后一个春日了。 母亲的面容仍是旧日沉静,在模糊的灯影下竟显得有几分神圣。她的容貌本就姣好,自从先帝驾崩后,她虽已是人到中年,不再鲜妍如旧,却沉淀下一份难得的雍容温雅。我私心里觉得,我母亲的气度风华,比之那天下最尊贵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亲淡淡笑道:“你爹去张姨娘那里了,左右我也是闲着,又想着你马上入宫,有几分舍不得,便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我微微一个晃神,我是母亲今生唯一的血脉。如今我将要入宫,这偌大的定国公府,再无人与母亲真正意义上的同心同德。 “娘……”我长叹一声,自觉不孝。 母亲笑着摇摇头,拢了拢我微散的发丝,道:“你无须自责,这都是命数。再说了,你能入宫本是福分。我不求你能得皇上一世倾心,但求你在深宫之中能平安快乐。” 我乖巧地点头应了,说道:“女儿入宫,家中杂事也望母亲宽心。如若众姨娘太过分,娘不防告诉女儿。女儿纵然身处深宫,却也愿意为母亲分担。” 母亲毫不在意地微微一摆手,道:“我若真的在乎,这些年也必不容她们相欺。我愿意忍耐而不发作,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我心下狐疑,不解母亲是何意思,又听母亲说道:“听说前几日你警示了赵氏,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阿晗。你放心,待你入宫,我会将阿晗接到自己这边来好生教导,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我微微点头,母亲向来疼爱周晗,我是知道她会格外照顾她的。 母亲一扫四周,忽而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安静说道:“阿暄,今夜若是没遇到你着倒也罢了,但若是遇到你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我见母亲神色庄重,眼中闪动着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不由得也敛了笑容。 “娘您请说,阿暄洗耳恭听。” 母亲颔首,静静说道:“阿暄,你自幼聪明,洞察人心,比为娘的有出息。这些年来,你眼见着你父亲一众姨娘花样百出,当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而宫里的矛盾只会更甚,因为宫里的女人争得不止是一份单纯的宠爱,更是家族和自己切身的利益。但你也不要怕,你要记住,你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纵使你将来不能宠冠六宫,但是凭定国公府的余威,定能保全你此生的富贵平安。” “娘,你放心,女儿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如果将来不能得皇上怜惜,必会效仿母亲凡事退避,隐忍一生,绝不牵连定国公府上下三百余口。”我郑重说道。 而母亲只是摇摇头,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话。不过你须要时时刻刻记得谨言慎行,凡事要多加考虑,千万不能落入别人的圈套。” 我点头:“女儿会的,娘您放心。” 母亲神色一暖,忽而缓缓起身,目光飞向遥远的天际。而那方向的尽头,正是我今生都要待的牢笼 “阿暄啊,你入宫之后,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记住,一句话就够了。” 我凝神,看着母亲饱含恨意的目光,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阿暄,你记住:入宫之后,你谁都不要相信,尤其是你的好姐妹,尤其——是当今太后!” 我惊愕,这些年在府中的蛛丝马迹,忽而连成一个完整的猜测,在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原来当年,竟是如是! 第3章 大婚 大齐史载:孝明文皇后周氏,原籍苏州,定国公周绍长孙。后毓自名门,恭全懿范,高宗常闻美名。鸿熙三年,孝成武皇后为高宗聘焉。鸿熙五年,后生世宗昭靖,高宗大喜,遂大赦天下。鸿熙七年,后生皇二子昭易。鸿熙十年,后生梁国公主,素为高宗珍视。鸿熙三十六年,高宗崩,世宗即位,尊后懿惠皇太后。兴业十五年,后薨,世宗大恸,亲上孝明皇后尊谥,与高宗合葬安陵。 这短短一百多个字,便是我的一生。当然,在我十六岁披上鲜红嫁衣嫁与那年仅二十三岁帝王的时候,我自是无法想象自己今后的路,竟是那样坎坷。 七月二十八日,是我大婚的日子。那天寅时左右,我已经被宫中遣来的姑姑唤醒了。简单洗漱过后,三两个宫女扶着我坐在妆镜台前,我看着铜镜中自己睡眼惺忪的模样,这才清醒过来。 长发被仔细梳顺,梳成了纷繁复杂的凌云髻。二十四支宝钗步摇林林总总戴上,又添了不少精巧的妆饰,这才算成了。脸上扑了层层细粉,白的晶莹剔透。眉毛细长上扬,为我平添了一份凌厉之气。嘴唇红而饱满,明艳不可方物。 风姿卓绝,母仪天下,或许只有这样的装扮,才能凸显一国皇后的不二威仪。 扶着喜娘的手,我缓缓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步步踱入了宁国府的正堂。 正堂之上,我父母双亲遥遥坐在正上方,我缓缓跪下身去,对着他们三拜九叩。 这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向他们叩拜,也是我如今唯一能回报他们养育之恩的心意。 叩拜之后,宫人们搀着我起身。我望着他们,只见他们双眼含泪,神情似喜含悲。我透过他们的眼神,也似乎看到了自己,又似乎什么也看不到了。 礼成之后,宫乐奏起,一层轻薄的红纱笼罩在我面前。小时候我见哥哥娶嫂子,总好奇盖头底下的嫂子到底能不能看到路。而到了我自己我才明白,原来路看不看得见原不在眼睛清明与否,而在于心是否能望得到将来。 我缓缓转过身,由喜娘们牵引着迈出正堂,坐上宫中前来迎亲的十六抬喜轿。 鸾驾入太庙,朦胧之中我似乎望见了那一国之君的身影。他迎风立于太庙之前,静静看着我缓缓拾级而上。 末了,我同他在太庙敬过这个朝代的列祖列宗。对于大齐前两代皇帝,我却也是真心敬服的。 太.祖皇帝雄才大略,英识过人,年仅二十顺应天时起兵造反,三十岁便已成天下至尊。我们一家的荣耀,也尽数受他所赐。 太宗皇帝,也便是萧琰的父亲。他自幼才名冠绝天下,素来是太.祖皇帝最珍视的儿子。他继位之后体察民情,赦免多方税收,天下这才从当年的战乱下渐渐恢复了太平景象。时人皆言太.祖皇帝有平天下之能,而太宗皇帝有治天下之才。 不过可惜天妒英才,如此英主太宗皇帝,驾崩时只有四十五岁。 或许是我生于将门帅府,多多少少向往先辈们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然如今太平盛世,百姓丰衣足食,也未尝不好。 敬过祖神,萧琰同我入皇宫。承天门,顺天们,平天门……一道道宫门,一面面宫墙,从今往后,我抬眼望见的天空,便只是这层层禁锢之下的风景。 拜过天地之后,萧琰留下宴饮王公大臣,我随着宫人们先行往皇后居住的未央宫走去。 洞房之中,我静默坐立,窗外传来绵延不绝的宫乐之声。我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这样被喜庆侵染的日子里,到底有多少人真的高兴。 怕是连我这个新娘,都不能发自肺腑地会心一笑吧。 因为嫁入皇宫的这个女人,不仅是我这个人,更是定国公府嫡出大小姐周暄。 “小姐,奴婢先将他们遣散了,您可饿了吗?” 我入宫,可以带四个陪嫁丫头,落英同我一起长大感情最好,自然不必说。除了落英,我又从自幼服侍我的丫鬟中选了三人,分别是柔惠、柔嘉和柔仪。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落英怕我饿着,便机灵地将殿中的闲杂人等遣了出去。宫人们知晓落英的身份特殊,也不敢忤逆,皆是退避下去。 我已是一天水米未进,怎会不饿?闻言,我便在红纱之下轻轻点了点头。落英会意,见殿中有不少花生核桃之类的坚果,便取了一些轻轻替我剥。剥好后便递到我手上,我将盖头轻轻挑起一点,尽数吃下。 这样吃了半晌,我只觉得自己也不再饿的难受,便让落英收拾了。吃下这样多的东西,饿到是不饿,只觉得口中干涩难忍。我唤过落英,叫她取些水来给我喝,无奈她找遍了整个洞房,都找不到一杯水。 “要不,奴婢去找外面的宫人们要一些来吧。”落英试探性问向我。 我思忖片刻,觉得不妥。大齐民俗,出嫁这日新娘子只能喝交杯酒,不能喝水,怕得就是今后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顾忌这一层,我没有让落英出去。 就这样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宫人们忽然鱼贯而入,继而房中猛然闪现摇摇曳曳的烛光,我这才明了已是掌灯时分。 片刻,萧琰便来了。他将一众人等拦在门外,只余下必须的宫人侍奉,继而坐在我身边。 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隔着盖头,我仍是察觉他已是微醺。 伴随着宫人们喜气洋洋的声音和外面愈加亢奋的礼乐声响,萧琰接过喜娘递来的喜称,轻轻拨开我的盖头。 我微垂眼眸,他默不作声,身侧喜娘却仍是笑意盈盈,递来两盏酒。 “皇上皇后万福,请饮下这杯酒,从此交为夫妻,恩爱不疑。” 萧琰抬手取了,递给我一盏,我接过与他交杯饮下,感受着他温厚的气息在我耳边轻轻浮动。 一杯酒滑入口中,我与他分开。我的目光划过他的眼眸,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丝的疏离和戒备。 “皇上皇后大喜,大齐大喜。”喜娘与宫中的众人跪下,齐声说道。 萧琰微微颔首,道:“赏。” 众人喜不自胜,退出洞房,此刻房中便只剩下了我和萧琰。 他见众人离开,忽的起身,离开床榻坐到殿中窗边的软榻上。 我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索性也不管他,径自将头上的沉重的装饰卸了下来。 他依靠在窗边,听到我的动静回首看了我一眼,正巧看见我一瀑青丝柔顺落下。 “你干什么?”萧琰看着我淡淡问道。 我将青丝一拢,轻声道:“启禀皇上,按照宫中的规矩,掌灯之后臣妾侍奉皇上安寝,身边不得有尖锐之物,以防伤着皇上龙体。” 萧琰闻言一怔,微微点头道:“你刚刚入宫,规矩倒记得清楚。” 我淡淡一笑,道:“臣妾承蒙太后抬爱和皇上不弃,有幸入宫,自然不敢有任何一丝疏漏。” 萧琰淡淡扫了我一眼,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屋中酒气弥漫,我微微迷蒙,他抬手按按额角,伸手取了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 我嗅了嗅,不自觉开口道:“茅台。” 萧琰似是惊诧,回过头来看着我奇道:“你未喝怎知是茅台?” 我本自悔失言,听见他问只得如实说道:“茅台酒香清冽,闻之不俗。何况臣妾方才见皇上倒酒时,酒色清亮透明且呈微黄色,便知是国品茅台。” 萧琰闻言难得一笑,又取了一只酒盏斟了满满一杯推向我的方向,道:“你虽然说得在理,可若不是爱酒好喝酒之人,只怕酒味颜色在其眼中皆是一样的。皇后,你爱喝酒么?” 我见他给我斟酒,便缓步过去,福身谢恩之后饮了,说道:“回皇上,臣妾喜欢。臣妾幼时曾掉入酒缸,幸亏被丫鬟发现及时救了出来,否则只怕不能和皇上饮酒了。不过说也奇怪,自从那日掉入酒缸之中之后,臣妾无论喝多少,都不会醉。” 萧琰闻言,更是起了好奇之心,问道:“朕素来听闻定国公之女内秀闺阁,素有才名,却不想你竟喜欢喝酒。这份豪气,倒也真有几分先祖的样子了。” 他口中的先祖,指的既是我祖父周绍,也是他祖父太.祖皇帝。我微微察觉,原来如今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向往当年意气风发的征战岁月。 “先祖当年豪气冲天,如今臣妾只是居于深闺,浅尝当年窖藏下来的米酒,略略附庸一下先祖罢了。”我莞尔。 他上下打量我两眼,浅笑道:“从前听传言,只以为你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家闺秀,却想不到朕的皇后竟是这样爽快的女子。” 我闻言微笑,抬手斟了一杯酒给他,道:“臣妾也没想到,皇上竟未因此而嫌弃臣妾。世间男子大多喜欢娇柔的女儿,皇上果然与众不同。” 萧琰接过我递来的酒盏,一口饮下,微笑道:“时候不早,皇后同朕安歇吧。” 第4章 太后 大婚后的第二日,萧琰不必上朝,我同他一道起身。 宫人们鱼贯而入,服侍我和他洗漱换衣,一番梳洗打扮后便到了该去向太后请按的时辰了。 正在此刻,内殿中突然进来一个公公,隔着湘帘向我和萧琰禀报道:“启禀皇上皇后,庆秀宫那里来人了,要求见皇上。” 我不解,回首看向萧琰。萧琰看了看我,神色微有异样,复又看向那公公,道:“叫她进来吧。” 那公公领旨,片刻之后一个普通宫装打扮的宫女便进了内殿,冲着我们遥遥叩拜。 “奴婢参见皇上,参见皇后。” 萧琰轻轻颔首,开口问道:“怎么了?” 那宫女低头回道:“贵人今早起来身上有些不爽,传了太医来看原来是动了胎气。贵人原本不让奴婢来回禀皇上的,可是贵人仿佛不大好,奴婢自作主张便来求见皇上了。” 这宫女的话还未及说完,萧琰已是变了脸色,三步两步拨开湘帘,走至她面前问道:“你仔细说来,贵人究竟怎么了?” 宫女低头,似是微微害怕,颤声回禀道:“贵人动了胎气,奴婢就连忙来未央宫求见皇上了,现下贵人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萧琰凝眉,回首看了看湘帘内的我,似是十分为难。 我此刻已然明了庆秀宫是什么地方,心下思量两下便道:“既是贵人,想来是怀着龙裔的何贵人吧。贵人动了胎气只怕不是小事,皇上若是担心不若去看看可好?” 湘帘摇曳,萧琰看不清我的脸色,而我在内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望了望那宫女,又看了看湘帘内,道:“此刻已是该去向母后请安的时辰了,你第一次去见母后,朕岂能不陪着你?” 我淡淡道:“臣妾既为皇后,便该同皇上分忧。皇上大可前去庆秀宫探望何贵人,况且臣妾也并非第一次见太后,皇上无需为难。” 萧琰闻言,似是舒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朕便先去了,皇后莫要误了时辰。” 我答应,福身送走了萧琰。 “小姐,您不该让皇上走。今日是小姐第一次向太后请安,皇上合该同去。若是一会儿太后怪罪,岂非对小姐不利?”落英凝眉,脸上的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我淡淡道:“何贵人腹中的孩子是皇上第一个孩子,也是太后将来第一个皇孙。你觉得太后会计较一次请安,还是会计较一个孩子?” 落英闻言明白过来,陪我同去往太后居住的太寿宫走去。 太寿宫一如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般古朴巍峨,可是不知为何,此次我踏入宫门,只觉得那庄严的背后,隐隐透着一股淡漠沉寂。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后身边那个姑姑微微福身,冲我浅笑道。 我深知她在太后身边,必然身份与众不同,连忙让她平身:“姑姑服侍太后辛苦,不必多礼。” 那姑姑微微一笑,道:“太后知道娘娘来了,请娘娘进去说话。” 我颔首,随着她步入太寿宫正殿康怡殿。 正殿之上,太后一袭深紫的缕金宫装,纷繁复杂的百鸟朝凤图案衬得她愈加高贵典雅。宽大的衣袖垂于双膝之下,从中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她手中执着一串简单的楠木佛珠,已是被岁月抚摸地光亮圆滑。 头上简简单单一支累丝双鸾衔寿果金簪步摇将太后半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朝月髻,又点缀了一支日月升恒万寿簪和一支万年吉庆簪,极衬她一朝太后的雍容气度。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寿万福。”我躬身三拜九叩,不敢有丝毫不敬。 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只是虚扶于我,道:“皇后平身吧。” 我闻言,缓缓起身,见太后微微示意,便浅坐于一侧的椅子上。 “今日你第一次来向哀家请安,怎么皇帝没有陪着你么?”太后静静问道。 我回禀道:“今早皇上本想同来,不过听闻庆秀宫的何贵人动了胎气,便去庆秀宫探望何贵人了,因此不能同来。” 太后闻言眉头微蹙,道:“何贵人动了胎气,哀家怎么不知道?” 我道:“听闻何贵人不许让人报知皇上太后,是她的宫女见情形实在不好了才自作主张往未央宫回禀皇上的。” 太后颔首:“何贵人身子娇弱,却不想这样糊涂。若是动了胎气,怎能不向哀家和皇帝回禀,若是伤着了龙子,她可承担的起?” 我闻言不敢接话,太后看了看我,道:“不过今日皇帝撇下皇后去看她一个小小贵人,皇后实在是受委屈了。” 我道:“臣妾不觉得委屈,皇上去看的也并非是何贵人,而是她腹中皇上的骨肉。龙裔关系非常,臣妾岂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太后微微一笑,道:“皇后很识大体。” 我恭谨道:“臣妾不敢当,太后谬赞了。” 太后闻言也只是看着我微笑,开口放松了语气笑道:“皇后何须如此生分,哀家虽然是太后,但如今你是哀家的儿媳妇,咱们是一家人。” 我听她这样说,连忙起身道:“臣妾不敢。臣妾既是皇上的妻室,太后的儿媳,更是天子的皇后。因此臣妾与太后,不仅有家人之亲,更有君臣之别。何况皇上忙于朝政,臣妾理当于太后跟前替皇上尽孝道,礼法更是断不敢废。” 太后闻言,道:“皇后坐吧,难得你这样懂规矩,果然哀家没有看错人。” 我缓缓坐下,又听太后问道:“皇后虽然有孝心,但是宫中人少,如今更是只有你和哀家,再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贵人,你实在不必如此拘束。哀家记得你闺名单字一个暄,你母亲在家中,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我听她提及母亲,心下不由微微薄怒,却也不能露出分毫,只道:“臣妾母亲在家中唤臣妾阿暄。” 太后点点头,手中的佛珠转动两下,笑道:“既然如此,哀家以后便也叫你阿暄了。哀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并没有女儿。你又是玥儿的独女,所以在哀家眼里,你就是哀家的女儿。” 我浅笑:“臣妾不敢。” 太后抬手冲我一招,我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连忙起身走过去。 她拉着我的手细细看了,又仔细打量了我的面容,而后笑道:“其实那日匆匆一见,哀家并未看清你的样貌,只觉得你纤纤玉立于一众庸脂俗粉间十分特别。又因为你是玥儿的女儿,哀家信得过你的人品,所以便一纸诏书将你册立为后。如今细细看你,果然是个样貌整齐干净利落的孩子。” 我微笑道:“太后谬赞了,臣妾实在不及。” 太后浅笑,又拉着我看了几眼,带了几分嗔怪道:“都说了是一家人,你怎么还这样生分。你是哀家的儿媳,便该改口叫哀家一声母后。” 我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后退几步俯身下拜,恭声道:“儿臣周暄拜见母后大人。” 太后似是满意,连忙伸手将我扶起,轻轻拍着我的手笑道:“阿暄,真是个好孩子。” 说罢,太后示意身边那个姑姑,那姑姑会意,离去后片刻即回。身后跟着的几个宫女手中皆捧着一个锦盘,盘中各色珍宝熠熠生辉,极是耀目。 “这是一点小心意,都是哀家积年的爱物了。当年哀家像你这么一般大小的时候,素来喜欢这些东西。先帝虽然责令宫中恪守用度,几十年下来,哀家总也攒了这么些东西。如今哀家老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就都送给你吧。只是定国府荣耀世家,珍宝堆积如山,但愿你还看得上。” 我往那盘中看去,有我见惯的缅甸进贡的象牙镶宝玉簪、波斯进贡的稀有香料,而更多的是我不曾见过的不知名的宝贝。 定国公府虽是豪门世家,但如何能与皇宫相较。这些东西,估计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母后开玩笑了,儿臣母家的富贵荣华皆是皇上所赐。儿臣在家中时,父亲时常教导儿臣富贵来之不易,不能肆意奢靡。再者说了,儿臣年轻,母后正当盛年,这些东西还是母后留下吧。”我说道。 太后一笑,道:“哀家都老了,哪里还算得上盛年,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我仍是没有接受的意思,太后见状携着我的手,温和笑道:“女为悦己者容,先帝离世已然三年有余,哀家纵然还有千百娇艳又能给谁看呢?倒是你,你初初入宫,不知道同皇帝脾气合不合得来。但是阿暄,天下男子,都喜欢美貌的女子。这些东西给你,自然比留在哀家这里更值得。所以你也不必推诿了,尽数收下吧。” 我闻言,面上携了三分欣喜,令随侍的落英收下。 太后这才满意,望着我的脸颊忽而低声道:“昨夜,皇上待你可还好?” 我微有娇羞,垂首咬着嘴唇不肯出声。太后见状只是轻笑,道:“皇帝年轻,若是莽撞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们日后相处的时日长着呢。” 我低声答应了,太后又说道:“按理大婚前三日皇帝都是要去你那里的,再则以你的容貌修养,皇帝必然也是心动的。” 我闻言心中竟是微微酸涩,面上却仍是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道:“儿臣只是尽人.妻本分罢了,不敢奢求其他。” 太后颔首,抬手将腕上一只镯子褪入我手腕,道:“这是哀家被先帝册封为后时孝仁圣皇后赏赐的,听孝仁圣皇后说,这是当年她嫁给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之母赏赐的。这只镯子哀家戴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传给你了。” 我静静看着手腕上那只玉华光转的翡翠镯子,那只传承于四代萧氏嫡妻独一无二的玉镯。看质地那是极其名贵的缅甸翡翠,触手生温,乃是绝世珍品。虽然历经近百年,多多少少也有些陈旧,不似簇新的那般耀目,但却格外的玉润珠圆。 “儿臣多谢母后。”我浅笑。 回宫的路上,我抚摸着那只镯子,忽而有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母亲无法戴上的东西,兜兜转转却最终属于了我。而我戴上这镯子的这一刻,便已注定我和我母亲的一生,再无半点相同之处。 第5章 掌权 那夜萧琰并未向太后所说的那样前来椒房殿陪我,而是留在了庆秀宫。我并不确切晓得庆秀宫的那何贵人到底如何了,不过也没有宫人前来回禀哀讯,想来是没有大事的。 我坐于妆镜台前,落英帮我卸了残妆,不悦道:“都这么晚了,皇上真的不来了么,太后今早不是还说大婚三日皇上一定会来吗?” 我取了牛角制的镶金篦子,递给落英让她帮我篦篦头发,道:“大约是庆秀宫那边走不开吧,再者说了,若是想来只怕日后不会少,若是不想来今日来了又如何?” 落英凝眉,轻轻帮我篦着头发,道:“小姐,昨夜皇上到底待你如何?您喜欢皇上吗?” 我望着镜中三千散下的青丝,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说。 谈不上合不来,也谈不上甚是相合。我昨夜同他不过寥寥数语,虽然脾气性格还算能说得上话来,但到底没什么情分。 一如我还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左右自己的将来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以定国公府的煊赫之势,就算我不嫁给当朝天子,日后也必是公侯王府正室。所以当日我不排斥入宫,却也不在乎入宫,今日我不抵触萧琰,也不十分在意他。 大抵他对我也是如是,昨夜相谈,他不反感我,我暂时在宫中也不算是举步维艰。 世间男儿,大约还是喜欢娇柔女子更多一下,我一早便知道了。哪怕萧琰稍稍与众不同,并不反感我的特别,但也不至于会倾心喜欢。 庆秀宫怀着身孕的何氏,想来她浅浅一笑,正是天下男儿都为之心动的柔弱。 这皇宫大内,再不是小小的定国公府,我也再不是集万千尊容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因而我不能奢求宫中的人像府中的人一般,时时事事以我为先。 第二日清晨,我仍旧是往太后那里请安,太后已然知晓昨夜萧琰并未陪我,而是留在了庆秀宫,不由得微含歉意。 我仍是说着中规中矩的话,告知太后我会体谅,简单说了两句便也离开了太寿宫。 未央宫中,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去料理。我初初入宫,身为六宫之主,自当要开始执领六宫大小事务。 大齐沿袭前朝宫闱制度,设有尚宫局、掖庭局、奚宫局、内宫局、内侍省、宫闱局等六个主要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主要的掌事宫人,负责统筹兼顾一个部分的大小事务。内里更是分支明细,复杂不已,而我并不需要掌握。我所需要控制的,不过是这六局的六个主事而已。 尚宫局负责萧琰和妃嫔们的饮食起居,钱粮支出均有记载。掖庭局存有后宫诸多簿籍,奚宫局类似前朝的太医院,负责为宫中所有人治病开药。内宫局执掌宫中所有银钱以及各类珍宝储蓄,内侍省提调宫中所有宫人,宫闱局同尚宫局差不多,不过它却是负责宫人们的所有开支。 如此错综复杂,人员众多,却也只是为宫闱中最至高无上那一个人效劳的。 所幸如今宫中正经主子不多,除却我这个刚刚入宫的皇后,便只有太后皇帝和庆秀宫的何贵人。太后省俭,她宫中杂事不多,倒也简单易看。何贵人位份不高,看记档倒也像个省事,所以我真的花时间细细查阅的记录,便是有关皇帝萧琰的。 萧琰虽是一朝天子,天下至尊,却也素来省俭,只知勤勉政务,不肯分心。我将他的记档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翻阅了先帝当年的记档,只觉得他的清简风格颇像其父。 先帝一代治世明君,却不知萧琰能否做到先帝当年的万千英明。 傍晚时分我已将六局所呈上的所有簿籍全部通读,便吩咐落英将六局主事召来。如今六局除却尚宫局外,皆是公公执掌。尚宫局掌事郑尚宫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和善,不卑不亢,听闻是当年太后带入宫中的陪嫁。 “奴才(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六人整齐划一向我行礼道。 我端坐于上首,示意落英,落英便朗声命他们起身。 “你们所有呈上的簿册本宫已然读过,也已仔细核对,基本无误。只是上月庆秀宫突然多出了不少开支,是否是何贵人怀孕所致?”我开口问道。 尚宫局掌事郑尚宫和内宫局掌事公公闻言,回禀道:“启禀皇后娘娘,正如皇后娘娘所说,虽然庆秀宫贵人每月只有三十两的例银,但是因为上月奚宫局诊出何贵人有身孕,皇上和太后大喜之下便赐了不少珍宝。另外皇上还吩咐奴才们,但凡何贵人想吃的想用的,奴才们也都必须奉上,因而银子多了不少。” 我颔首,又道:“何贵人怀着身孕,无需吝啬,只要不太过就好。” 两人应了,郑尚宫又开口道:“还有一事奴婢要向皇后娘娘回禀,其实原来就该开始打算起来,只是因为太后吩咐此事交由皇后娘娘操办,奴婢们还未及准备。” 我问道:“何事?” 郑尚宫道:“六月时太后下懿旨册封了江南孙家小姐为正三品温妃,还有靖边将军之女陈小姐为敏妃,于皇上大婚一月后入宫。如今皇上皇后已经大婚,两位妃位小主也即将入宫,宫中应该开始打点她们的住所,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我闻言道:“本宫知道了,今日天色晚了,你们六人退下吧,明日午时郑尚宫来未央宫,本宫吩咐你如何置办两位小主入宫事宜。” 六人闻言,不敢多言,行礼过后便退下了。 我见他们退下,开口唤来了柔惠柔嘉和柔仪。 “你们三人往各处去转转,细细查看皇宫中所有的宫室,记下名字回来通报。” 三人是我的陪嫁,闻言自然尽心去办,落英不解其意,问道:“娘娘叫她们出去看什么?” 我道:“我初入皇宫,对各处不熟。这个郑尚宫既然是太后的陪嫁,又奉太后之名让我操办新人入宫的各项事宜,想来一来是试探我是否有能力统领后宫,二来是看我如何行事,所以此事我绝对不能办错分毫。” 落英闻言笑道:“小姐从前在家中就帮着夫人料理家中的杂事,想来安排几个新入宫的妃嫔并非难事。” 我道:“皇宫岂可同府中相比,规矩忌讳想来更多,不管如何都该仔细一些。” 落英应了,又看了看天色,道:“这天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皇上还来不来。昨夜皇上原该来陪着小姐的,不过因为何贵人没来,今晚总该来了吧。” 我忍不住轻笑,道:“你这么盼着皇上做什么,莫非你这小蹄子动心了?” 落英听到我这样打趣她娇羞不已,一跺脚道:“小姐怎么这么会欺负人,自己都成亲了,却一点新妇的样子都没有。不知道笼络丈夫的心也就罢了,反而费心打点自个儿夫君的妾妃,现下更好了,还替奴婢打算起来了。” 我闻言奇道:“这些话你说着也没羞么,什么笼络不笼络,你哪里听来的?” 落英脸色微红,道:“还没入宫的时候听夫人说的。夫人不放心小姐,入宫前嘱咐奴婢,叫奴婢帮着小姐上点心,怕小姐自个儿性子太淡泊,不懂得迎逢皇上,两个人不好过日子。” 我失笑,母亲素来不把父亲搁在心头上,在我这里却是十分费心。不过她也不打量着落英这粗枝大叶的样子,是能帮我笼络萧琰的人么? 不过深宫之中,母亲考虑的也还是不错的。纵然我现下无意争宠,但日子总是要过的。宫中唯一的正主便是萧琰,他若是对我有些许眷顾,我的日子也会容易一些。否则我日后的处境,只怕同母亲在府中一模一样。 不受夫君待见,除非我能有威压六宫的本事,否则只怕是步履维艰。妃嫔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就罢了,若是还被宫中的宫人们耍得团团转……我必不能沦落到如此地步。 思绪至此,我冷淡瞥了一眼尚宫局送上来的簿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太后此番的深意我并非不懂,让我操办两位妃嫔入宫便是我同她和气相处背后的第一次试探。我若操办的好,她或许对我另眼相待,若是办不好,只怕是个下马威,让我明白谁才是六宫真正的主人。 第6章 威压 次日午时,尚宫局掌事郑尚宫准时前来未央宫回话,既未早到,又未迟到。我心下微微赞叹,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果然是非同寻常的不卑不亢。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郑尚宫俯身跪在椒房殿大殿之内。 我款款落座,抬手将广袖理好,和颜悦色道:“尚宫起来吧。” 郑尚宫闻言方才起身,我此刻并未同她说起孙陈二妃入宫事宜,反倒是微笑问道:“听闻尚宫当年是太后的陪嫁侍女,也是因为太后入宫所以尚宫才入宫的,是么?” 郑尚宫颔首恭谨道:“回皇后娘娘,娘娘所言不错,当年奴婢的确是太后娘娘的陪嫁侍女。后来奴婢年纪大了,太后又见奴婢稍稍有几分能力可以效力尚宫局,便将奴婢调了出去。” 我笑道:“郑尚宫调度尚宫局有方,可见太后当年不曾看错人。” 郑尚宫恭敬笑道:“皇后娘娘谬赞,奴婢不敢当,奴婢只是竭尽所能完成太后的吩咐。” 我点头,忽而问道:“既是太后的陪嫁,想来感情深厚,尚宫是否是自小服侍太后的?” 郑尚宫颔首,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自九岁起便指给了太后,当年太后不过五岁,因而奴婢有幸同太后一起长大。” 我闻言舒心一笑,道:“太后念旧,本宫入宫以来太后常常提及当年与本宫母亲相伴闺中的年少时光。尚宫既然同太后一同长大,不知可见过本宫母亲?” 郑尚宫闻言看着我一笑,眼神中已然多了几分情绪,笑道:“奴婢自然见过国公夫人。当年国公夫人风华绝代,太后与国公夫人姐妹情深,两人都是享誉京城的名门闺秀。” 我微笑,道:“尚宫闺名可是雨蓉两个字?” 郑尚宫神色不变,笑道:“想来国公夫人跟娘娘提起过奴婢,奴婢与国公夫人数十年不见,哪里担得起夫人这样记挂。” 我道:“母亲念旧,也很想念闺中玩伴。母亲曾说过,当年太后同她,还有雨蓉姐姐和慧兰姐姐,四人感情极好。母亲口中的慧兰姐姐正是我父亲的侧室吴姨娘,所以本宫猜测雨蓉姐姐是否是尚宫。” 郑尚宫奇道:“太后身边的李姑姑贴身服侍太后左右,为何娘娘不将她认作奴婢?” 我浅笑,道:“李姑姑为人老成持重,极受太后器重,但看面相似乎比太后年长许多。本宫自幼也长于公侯世家,自然知晓打小服侍的人不会比主子年长许多,所以想来李姑姑并非是太后的陪嫁侍女。而听闻尚宫是太后的陪嫁,所以本宫猜测尚宫便是本宫母亲口中的雨蓉姐姐。” 郑尚宫了然,笑道:“娘娘体察入微,奴婢敬服。” 我点头,笑道:“既然是母亲故人,本宫也不能薄待尚宫,不如请坐吧。” 郑尚宫谢过我,方才落座。 我见她落座,又令落英她们上了茶,稍稍品了片刻方才开头提起正事。 “昨日尚宫提及新妃入宫之事,本宫入宫今日方才算得上第三日,而尚宫已然入宫二十余年,凡事本宫还需要尚宫事事提点,才不负太后信任。” 郑尚宫闻言,便道:“奴婢自然会尽力协助娘娘。” 我听见她这样说,便道:“皇上登基三年,宫中妃嫔甚少,这也是第一次选新妃入宫,且又是名门闺秀,断断不能出差错。郑尚宫,当年先帝选妃入宫,可都有什么流程?” 郑尚宫思忖片刻回禀道:“先帝也不勤于后宫,少有的几次选秀也是交由如今的太后操办。选秀自不必说,同礼部一起协办层层筛选秀女,最后留下的秀女召入皇宫由先帝亲自挑选,若是选中便择了吉日册封,再择了宫室装潢与她们居住,最后便选定吉日让新妃入宫,才算完结。” 我听得明白,道:“如今新妃已然册封,迎新妃入宫是礼部的事,想来本宫只需要择定宫室再命人装潢便可,对吗?” 郑尚宫颔首称是。 我望着下首落座的她,静静问道:“既然如此,尚宫主理尚宫局良久,而本宫入宫不久,不知到底那两处让这两位新妃入住比较合适呢?” 郑尚宫道:“皇上继位宫中妃嫔甚少,只有何贵人居住在庆秀宫秋芳堂,其余宫室具是空置,不拘哪一处都是好的。两位新妃皆是正三品妃位,乃是一宫正主,不如择定蕙草和乐成两主殿与新妃居住,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我不动声色听她讲完后方才开口,道:“蕙草殿当年有妃嫔自裁于内,先帝颇为忌讳,再不许妃嫔居住。如今若是让新妃入住,岂非让她们多心?乐成殿倒是不错,只是远在上林苑西北角。宫中妃嫔不多,住那么远做什么?” 郑尚宫不意我知晓前朝后宫秘事,更未意料到我已对后宫宫室及地理位置这样了解,惊诧之色不由自主微微显露。 “奴婢思虑不周,还望娘娘做主。” 我示意落英,落英会意取来了今早方才从掖庭局取来的簿册奉给我。我接过簿册微微一翻,道:“广阳殿临近皇上的清阳宫,章台殿离本宫的未央宫颇近,本宫今日将广阳殿指给温妃孙氏,章台殿便让敏妃陈氏居住吧。” 郑尚宫不敢有异议,连忙点头应了。我淡淡看着她,复又问道:“至于装潢之事,可还须本宫明示?” “奴婢不敢,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必然按照前朝旧历一一办好。” 我满意一笑,道:“既然如此,本宫就不过问了,悉数交给郑尚宫。从前本宫在家时听母亲提过,尚宫为人妥帖,必然不会出现纰漏。” 郑尚宫脸颊微微绯红,道:“奴婢必然尽心,不敢遗漏。” 我见差不多了,便让她退下。她离去片刻后,柔惠便进来了。 “如何?”我抬眼问向柔惠。 柔惠回禀道:“郑尚宫离去时面色无异,与来时差不多,不见高兴也不见不悦。” 落英闻言奇道:“方才奴婢见娘娘驳了郑尚宫的提议,她还有几分羞惭,怎么出宫时便无异了?” 我道:“毕竟在宫中这么多年了,她什么风浪没见过。本宫不过驳了她的提议,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落英蹙眉,脸上已有了薄怒之色,道:“这个尚宫真不地道,她既然同夫人感情那么好,为何为小姐做事还这般不肯尽心。若非小姐昨日让柔惠她们仔细看了宫中的宫室,今日又让奴婢悄悄去掖庭局取了前朝的簿籍,方才还真要被她蒙蔽了去。” 我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落英,好笑道:“人心本就如此,她同母亲亲近,可这么久没见过了,何必本宫一入宫便要竭心辅助?” 落英仍是不平,我连忙敛了笑意郑重嘱咐道:“此事你们也不许胡乱往外传,郑尚宫毕竟是太后的陪嫁,在宫中有头有脸,若是得罪了她,将来我们只怕也难以立足,便给她留几分面子,记住了吗?” 我不许让外人知晓郑雨蓉在我这里碰了钉子,一来是因为她毕竟是尚宫局主事,背后又有太后,我若因为此事让她尴尬而心生嫉恨便是愚不可及。二来,她毕竟是母亲当年的玩伴,我也不愿让她难堪。 只是希望经此一事,她莫要再以为我软弱可欺,我也再不会对她心软第二次。 落英同柔惠两人见我不像玩笑神色,连忙低头答应。 我看了一眼仍旧握在手中的簿籍,心下已然知道今日此事我已算过关了。宫室分布我可以让柔惠她们去查看,前朝典籍我也可以翻阅,只不过太.祖驾崩时先帝即位,妃嫔们直接入住宫室,并未像萧琰这朝一样空置良久需要重新打理,所以我并不知道正三品妃位从前的规格到底如何,簿籍中的记载更是按照各妃得宠的程度各不相同。 她是尚宫局主事,自然不知道掖庭局如何记档,我此番侥幸了。何况我先前用宫室之事驳斥了郑雨蓉,给了她一个警醒,否则只怕如今她也未必肯真的毫无保留地费心布置装潢。当年她同我母亲感情再好,如今到底也是太后的心腹。她此番指的两个宫室必然是太后的意思,所幸我已熟知宫室的分布,不曾被轻易糊弄过去。 想及太后,我又是轻轻一笑。郑雨蓉哪里知晓,以前太后数次召母亲入宫相陪,母亲回家后曾偶尔同我提过两句,言之多年不曾与幼年玩伴相见。母亲的玩伴,除了太后,可不就是被分去尚宫局的郑尚宫么? 所以,太后贴身服侍的李姑姑,必然不是从前的旧相识。 缓缓起身,长而及地的华服互相摩擦簌簌作响。我轻轻拢了拢广袖,缓步走出了椒房殿。 殿外的天气极好,天空一碧万顷,艳阳高照。我歪头看了看东北方向,那个地方住着如今宫中唯一的嫔妃。她若因为我一入宫便动了胎气,若是看到温妃和敏妃接二连三入宫,不知又会有何反应。 第7章 贵人 入宫已有半月有余,我每天去往太寿宫问安,太后与我絮絮念叨两句倒也谈得甚来。母亲当年的事虽然让我心存芥蒂,但毕竟如今我刚入宫没有分毫根基,萧琰又同我并不亲近,我当下唯一能依靠的人,不过是太寿宫那个看似颐养天年的太后。 再过两日便是仲秋节,这几日我按照掖庭局存档学着打点仲秋宴饮等一系列杂事,可未防哪里出了差错,凡事事无巨细,我皆是去往太寿宫回禀。 此一则显露我对太后的尊重,二则我也不意一入宫便锋芒太盛,三则太后熟悉六宫琐事,我也能学到不少,待到来日我独掌大权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仲秋前一天辰时,我起得稍稍晚了,来到太寿宫时见一乘轿辇停于太寿宫门口,可看仪制又非龙辇。 心下稍稍琢磨,我已猜到了大半。门口的宫女公公躬身请我进了太寿宫宫门,又另有小宫女入殿通报。片刻,太后身边的李姑姑亲自走出来请我进去。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含笑命她起身,道:“姑姑早。” 李姑姑笑道:“娘娘今日似乎来得晚了些,太后正念叨你呢,谁知娘娘立马就到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抬眼望了望殿内,复又压低些声响问道:“本宫见宫外停着一乘轿辇,看样子又不像皇上的,不知如今是谁在里面?” 李姑姑微微垂眸,道:“启禀皇后娘娘,里面是秋芳堂的何贵人正在给太后请安。何贵人许久不曾来请安了,如今也只是刚来一会儿。” 我颔首,扶着落英的手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正座太后遥遥坐着,一侧下座一个粉色的宫装美人见我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我并未叫她起身,而是先给太后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岁万福。” 太后连忙唤我起身,笑道:“方才哀家还和贵人提到你呢,说你做事懂得分寸,虽然入宫时候不久,却熟知宫闱之事,极是妥帖。” 我微微低首笑道:“母后别笑话儿臣了,儿臣哪里懂得,全靠母后在背后悉心指点,这才勉强算是撑得起台面。” 太后微笑,示意我坐于一侧。 我起身落座,见那粉衣女子仍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便道:“不知这是哪位小主,看着眼生,不若先平身吧。” 粉衣女子起身,髻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古朴宁静的太寿宫显得分外空灵。 “臣妾庆秀宫秋芳堂正六品贵人何琇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何琇立在殿内,微垂双眸,对我婉声说道。 我细细打量她两眼,见她唇红齿白,十分标致。眉毛细长风流,双瞳含情带怯。双颊微微泛着朦胧的潮红,娇羞温婉。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极是平易可亲。 传闻中素为萧琰钟爱的绝色佳人,我一见之下,倒也未觉十分惊艳。 或许她的美不在于她的样貌,而在于那水般娇柔的声音。 “你便是何贵人?”我端起李姑姑上的茶,抿着水面上的茶叶静静说道。 何琇垂首,稍稍屈膝道:“臣妾正是。” 我目光向下滑去,只见她小腹已然隆起。掐指算算日子也知道已经有四个半月了,只怕她心中如今是男是女都有数了。 那个地方,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再过几个月,一个婴孩就要降生到这重重宫闱之中,去迎接他的一生。 “胎气如何了?”我随口问道。 何琇抚了抚小腹,道:“劳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已经没事了。只是皇上仍旧担心,所以……没空去看娘娘。” 我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道:“既然怀着身孕,那就坐吧,毕竟孩子金贵。” 何琇谢过恩,仍旧坐到下首。 上首太后道:“因着你有身孕,哀家和皇帝免了你的晨昏定省,所以皇帝大婚这半个月你也不曾正经八百拜见过皇后。今日正巧遇上,不如你向皇后行个大礼,也成个规矩。” 何琇抚了抚小腹,起身道:“既然太后吩咐,臣妾不敢不从。” 说罢她就要冲我跪拜,我连忙让她起身,对太后说道:“何贵人怀着皇上的孩子,身子本就娇弱,更何况前几日还动了胎气,不如就免了这些琐碎的礼节吧。再者说了,将来相见的日子还多,待到来日她生下龙子再正式拜见也不迟。” 太后看了看我,道:“既然皇后体贴何贵人,那倒也罢了。礼仪本是出于尊重,若是何贵人真心敬服皇后,想来来日补上皇后也不会介意。” 我颔首,道:“从前本宫来给母后请安,倒不常见何贵人,怎么今日突然来请安了?” 何琇道:“臣妾今早起时觉得身上不似先前那般不爽快,又看着天气好,便想来给太后请安。原本打算给太后问完安再去未央宫拜见皇后娘娘,却不想皇后娘娘也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闻言说道:“既然如此,倒也是巧了。” 太后道:“宫中如今人不多,遇上也是有的。阿暄,你今日来又是做什么的?” 我起身,示意落英呈上一应簿籍,道:“后日夜里仲秋夜宴的所有安排都已打理妥当,儿臣特来让母后过目。” 太后目光一扫那些簿册,道:“不必了,既然阿暄觉得妥当了,哀家就不必再过目了,哀家信得过你。” 我浅笑,道:“还请母后疼儿臣,多多少少看两眼吧。儿臣初次料理这么大的事,凡事考虑都不周到,若是母后还不肯帮忙,到时候儿臣弄砸了,可真的要贻笑大方了。” 太后听我这样说,也不好再推辞,便令李姑姑呈上,翻阅之后道:“不错,规模甚大,却极省银子。阿暄,看来你惯会料理家事,可是从前在家中跟你母亲学过吗?” 我点头,道:“母亲杂事太多,儿臣及笄后便跟在母亲身边,略略学一下如何操持家事。” 太后将簿籍递给李姑姑,道:“后日仲秋宴饮,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皆要出席,你父亲定国公和你母亲国公夫人也在内,想来你能见到他们。” 我闻言心下欢喜,忽听一直沉默在侧的何琇开口说道:“不想娘娘刚刚入宫便这样能干,臣妾果然愚笨,担不得大任,娘娘的生母定国公夫人若是知道也是高兴的。方才太后还在臣妾面前称赞娘娘,娘娘心思缜密连郑尚宫都挨了教训。想来若此番没有娘娘细心考虑,必然让新妃觉得皇上怠慢她们。” 我骤然闻言,只觉吃惊,目光不由自主划过何琇,却见她一脸恬静神色。 “贵人说笑了,论能力本宫哪里能比得上郑尚宫,考虑也并非周全,只想着宫中人少,住在一起热闹一些罢了。再者说了,凡事本宫都来太寿宫请示母后,大事皆有母后做主,本宫不过在侧学着罢了。”我淡淡道。 太后一笑,点点头道:“阿暄妥帖,哀家是知道的,这后宫终有一日是要全部交给你的,你如今多学着也并没有坏处。” 我含笑答应,又看向一侧的何贵人,道:“贵人身怀龙裔,凡事当以龙裔为先。宫中琐事闹的人头痛,本宫如今可是切身体会了,还望贵人闲暇时多多静养。宫中这些无稽流言听听就好,若是当真去费心思量,伤了龙裔,贵人只怕担当不起。” 何贵人恭声应了,也不再多话, 我又同太后说过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我坐在皇后专用的凤辇顺着宫中大道往未央宫行去,走出几个拐角便听到后面有声响,回首看去是原来是何琇。 她端端坐在妃嫔乘坐的青鸾辇之上,头上打着两顶金伞,身侧公公奉着冰块随行,还有宫女扇风解暑,看起来倒甚是清凉。 如此费心倾力,可见何琇荣宠颇深。我忆起当日她的宫女通报她动了胎气,萧琰焦急之下拨开湘帘飞速走出,看样子哪怕不是为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萧琰也甚是在乎她的。 这个女子,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但是这温婉的娇羞,已然足够让人心动。 她见我回首,连忙命人落轿,起身向我行礼。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轻轻点头,瞥了一眼落英。落英会意,朗声道:“何贵人平身吧。” 何琇扶着肚子,缓缓起身。离了伞和冰的清凉,她脸颊上隐隐有汗珠沁出,看来有孕的确辛苦。 忽而就艳羡起她来了,我不知何时才能承担这样的劳累。为人生母,纵然再苦再累,想来心底也是甜的。 譬如如今的何琇,满脸掩饰不住的并非是一份酷热下的孱弱,而是将为人母的幸福满足。 我看着她不觉莞尔笑道:“本宫初入宫中并不熟悉,但是本宫也知道这条路不是回庆秀宫的,而似乎是去往皇上的清阳宫的近路。” 何琇浅浅一笑,道:“皇后娘娘好生聪慧,入宫半月便已熟知整个宫闱。臣妾奉旨前去清阳宫面圣,因而行色匆匆。若是哪里冒犯了,还请皇后娘娘莫要同臣妾计较。” 我摇摇头,道:“本宫不会,何贵人奉旨面圣,不如先行一步吧。” 何琇谢过我,却不敢回身坐在轿辇之上,而是步行向前约五十步,方才敢乘轿离去。 第8章 仲秋 “小姐……”落英望着何琇的背影欲言又止。 我晓得她心里不平,便道:“何贵人身怀龙裔,如今千百万分尊贵,我们不能计较她这小小的失礼。更何况,”我顿了顿,道,“她步行五十步,使她随侍的宫人避开的我鸾驾,已是足够尊重了。” 落英闻言不敢再多说,及至到了椒房殿服侍我更衣时才敢稍稍说两句。 “小姐真的不生气吗?这个何贵人今日三番两次提及皇上,分明是故意气小姐。” 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气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好气的?” 落英望了望我,轻叹道:“皇上自从大婚那夜留在小姐这里之后,便再也没来看看小姐了,小姐不介意吗?” 我莞尔,介意又能如何,我同皇上根本没什么情分,而何贵人陪在他身边已然将近五年,现下更是怀着孩子,我如何同她争宠? 再者说了,哪怕是我要计较,也不在这一朝一夕。今后的日日夜夜,可不都在这深宫之中,日子长远着呢,难道还怕没日子争吗? “年少夫妻,大约真的感情深厚吧。”我沉默良久,终是开口说道。 她这样恪守礼节谨慎小心的人,却多番提及萧琰待她好。想来在她心底,萧琰并非是如今的九五之尊,而是当年王府中她的那个良人。 思量至此,我又回想起方才在太寿宫何琇那一篇话,不觉微微蹙了眉头。明里暗里暗示我无宠倒也罢了,只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行事这样大胆,居然敢公然在太后宫中挑拨我与太后的关系,绝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做得出来的。 我思忖片刻,目光定格到前日太后赏赐的一件含有的双龙比目金步摇,暗暗有了主意。 后日清早,乃是仲秋佳节。我一早便换了朝服,去给太后请安。 请安过后,我复又回了未央宫。按照规矩,中午皇上大宴百官群臣及其家眷,晚间宴饮皇亲国戚。我父亲既是朝堂上的定国公,如今又算是皇亲,因而他同我母亲必要出席两场宴饮。 但凡有爵位之家,家中有诰命的女眷需要入宫向我和太后请安。巳时末,便已有不少诰命夫人前来拜见。 如今朝中命妇不少,但凡稍有背景的官宦之家大多由有诰封。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更不消多少,此番在京的便有秦王妃、赵王妃、胶东王妃和济北王妃。 秦王萧钰赵王萧铠皆是萧琰叔父,乃是太.祖皇帝另外两个儿子。他们素来没什么名望,听闻资质一般,因而太.祖从不曾考虑过将皇位传于他们。胶东王萧钧和济北王萧钟都是太.祖皇帝的侄子,论辈分到也比萧琰大,可惜封地偏远不说,也没什么实权。 另外一人,便是萧琰的幼弟----楚王萧玓。可他如今年仅十五岁,并未娶妻,生母乃是当今太后,所以他并没有家眷。 大齐王爵分为亲王和郡王,亲王封号为单字,封地较广。郡王封号双字,一般以封地命名。秦王赵王楚王乃是亲王,封地万户,俸禄万两,胶东王和济北王是郡王,封地五千户,年俸五千银。 论身份地位,四位王妃之下,便能数到我母亲定国夫人。 我母亲来拜见我的时候,正是午时。那时候椒房殿中恰好没有别的命妇,我坐于椒房殿殿内,看着我母亲穿着品服正装对着我遥遥叩拜,口中说着长乐未央的吉祥话,心下更是非同寻常的酸涩。 “夫人起来吧。”椒房殿中人多眼杂,我无法起身,只能飞快请母亲起身。 母亲起身,也不敢直视与我,由采燕扶着,缓缓坐在一侧。 “半月有余未见,夫人身体如何?”我望着母亲含笑道。 母亲闻言起身,微微福身恭声道:“臣妇一切安好,娘娘切勿挂心。” 我颔首,道:“这是清早本宫命人从太液池取的荷叶上的露水,搁在炉子上滚了就取下来泡的茶叶,还留着荷叶的清香,夫人尝尝可还能入口?” 母亲端过茶杯,细细品了之后笑道:“甚是清香,温度正好,想来是娘娘亲自沏的吧。” 我点头微笑:“夫人喜欢就好。” 正在此刻,落英看了看日头,道:“娘娘,是时候去重华殿了,再晚了就迟了。” 我微微颔首,道:“本宫记得前几日太后赏了本宫一支双龙比目金步摇,你去取来赠与定国夫人吧。” 母亲惊诧,连忙辞道:“臣妇卑微,如何配得上那么好的东西,实在是不敢领赏。” 我笑道:“那支步摇做工极好,尤其是龙眼是有稀有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十分精巧,夫人回府慢慢把玩便是。” 母亲看了看我,道:“既然娘娘执意,臣妇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这片刻,落英已然取了来了。她将步摇奉至母亲面前,母亲令采燕接了,复又谢过我,才与我一同离开。 重华殿中一派歌舞升平之相,大齐民风较为开放,不似前朝男女大防那般严苛,因而殿中命妇随丈夫就坐,也没什么隔断。 我缓步入内,早有人进去通报,一殿人俯首而拜,恭迎于我。 我就坐后命他们平身,片刻之后萧琰同太后也到了,筵席至此正式开始。 席间觥筹交错,交杯换盏,众官文武好不融洽。萧琰许久未见我,似乎是微寒歉意,在席间对我甚是关照殷勤。 下座一官见状笑道:“皇上待皇后娘娘真是体贴入微,可见皇上与娘娘夫妻情深,臣恭喜娘娘了。” 说罢,那官抬手遥遥举起杯盏,向我敬酒。 我闻言,抬眼看了看萧琰的反应。只见他嘴角微勾,想来听见这话极是愉悦,便也不好推拒。他甚至亲自伸手替我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这酒甚烈,你今日也只许喝这一杯了。” 我微微一笑,道:“臣妾谢皇上关心。” 言罢,我与那官遥遥举杯,然后各自将酒盏端至唇边正要饮下,忽然听到殿中有人嗤笑一声,继而说道:“伯圭你这下倒夫妻情深起来,可谁人不知定国公家小丫头入宫半月,你就见过她一次,还是在大婚的时候。本王听闻你如今夜夜留在那个出身卑贱怀了身孕的何贵人宫里。怎么,怀了身孕的女子难不成比这娇艳新鲜的小丫头伺候的更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众人无人敢再随意说话。 我察觉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已被自己涂满丹蔻的指甲掐的生疼,这才刻意放松下来,将未喝完的酒一口饮下。 伯圭是萧琰表字,那小丫头便是指我了。如此正式场合,不知是谁出言如此放肆不知忌讳,竟敢公然谈及萧琰如此隐秘私事。何况言辞还这样粗鄙,实在令人恼怒。我搁下酒杯,抬头举目视去,原来是萧琰的二叔秦王萧钰。 萧琰尴尬无比,既不好即刻动怒,又不愿忍气吞声。前者失了风度,后者等于默认我同萧琰关系一般,因而他左右为难。 “朕……” “皇上今早可去看过何贵人了么?”我轻轻打断萧琰,微笑问道。 萧琰似是诧异,下意识说道:“去过了。” 我点点头,道:“贵人怀着身孕辛苦,可惜不能挪动到臣妾这里来让臣妾亲自照顾,还要皇上在忙于朝政之于亲自过去照拂,实在是臣妾失职。如今秦王责难,臣妾愧不敢当,请皇上责罚。” 说罢,我缓缓起身请罪,众人见我请罪,连忙离席一同跪下。我余光看见秦王萧钰,他虽是不甘心,却也不敢造次,犹豫片刻终是随着百官一起跪于萧琰面前。 萧琰看着我,淡淡道:“皇后入宫之前贵人便已怀孕,皇后与贵人相距甚远不便亲自照拂之事朕不曾怪过你。何况你忙于六宫杂事,她只是区区贵人,何须专门费心。再者说了,皇后你与朕夫妻一体,既然你不便,朕代你又如何?” 这话说的甚是温情,纵然我深知只是两人默契的一场戏,却仍不禁生出几分感动。 若我与他真能夫妻一体,情深如他所说,那该多好? 我轻叹一口气,徐徐说道:“虽是如此,臣妾仍是心怀有愧。贵人事情再小,她腹中仍是皇上的骨血,万万马虎不得。臣妾忙于六宫,皇上何曾不是忙于天下,臣妾失职,甘愿领罚。” 萧琰微微一笑,起身走了过来,伸手将我扶起,道:“皇后,朕说过了,不怪你。” 我望着他的眼眸,也似用情至深,道:“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萧琰点头,也凝视着我,忽然手一反转,于我十指相扣,道:“你我夫妻,本该如此啊。” 他自然地牵着我回席,又命满殿的文武百官平身,众人皆是感叹萧琰待我极好。我面上仍是幸福的微笑,心底的讽刺却怎样也挥之不去。 我的话是假的,情分是假的,萧琰亦是假的。秦王一场刁难,终是被一场虚假轻轻掩盖了过去。 太后似乎尤嫌不足,对萧琰说道:“何贵人住的偏远,皇后万金之躯实在不宜动辄照顾,皇帝费些心也就罢了。不过皇后自入宫以来勤勉侍奉哀家,可比皇帝有孝心多了。” 萧琰看了看我,似是感激,道:“皇后辛苦,朕都是知道的,多谢你。” 我连忙笑道:“臣妾不敢,侍奉太后也是份内的事,母后也不要怪罪皇上了,正如皇上所说,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臣妾侍奉母后左右,可不等同皇上一直陪在太后身边?” 太后含笑应了,文武百官也均是恭贺太后有福气。 我的目光扫过席间的母亲,她仍是旧日里清淡的模样。可是唯有我知道,这大殿中男男女女数百人,只有她会真的心疼我,心疼我不得夫君喜爱,还要费心周全他的颜面。 也或许是心疼我今后的人生同她一样,皆是一场虚假的繁华。 第9章 酒醉 那天晚上,萧琰似乎是感激我中午替他解围,晚间的筵席散了去后,他同我送走了太后,也并没有离去地意思。 我晓得他今夜是想留宿于我宫中,思忖了片刻后说道:“皇上若是担心何妹妹,大可以前去探望,臣妾无妨。” 仲秋节的月色甚好,月华如玉一般倾泻在萧琰肩头。他看着我,目光也化作月光般柔和清凉。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年轻的帝王,竟是这样俊秀温雅。 “皇后……难道不想朕去陪陪你么?”萧琰轻声开口,声音也竟带了些许柔软,不似平日里那般庄重威严。 我浅浅一笑,道:“何妹妹住的偏远,现下怀着龙裔,臣妾自然不便留宿照顾,自然要劳烦皇上多费心了。” 萧琰闻言,略略不悦。他负手背后,缓缓说道:“今日多谢你,若不是你机敏,巧妙化解了尴尬,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秦王的刁难。不过此刻只有你和朕,你又何须拿这些官话搪塞朕?” 我道:“臣妾不敢,只是何妹妹也的确身怀有孕,皇上常去探望也是应该的。而且臣妾知道,皇上是真心疼惜何妹妹,并非只是单纯因为她腹中的骨肉。何妹妹本人臣妾也见过了,温婉贤良,且不失礼数,臣妾也很喜欢。” 萧琰未及我说完便已是轻轻一笑,他看着我,忽而伸手替我拢了拢微微散乱的发丝,笑道:“还说得这样滴水不漏,也真是难为你了。皇后,你的为人和心思朕都知道。你是定国公家嫡出大小姐,你有你的骄傲和自尊,所以你不愿主动留下朕。可是皇后,你只见过朕一次,却敢断言朕喜欢阿琇。你若真不在乎,又怎么会那样敏感留意朕对阿琇的态度呢?” 我语塞,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那日将我一个人留在未央宫,急匆匆去看一介小小贵人,我怎会真的不在乎? 我是皇后,所以我不能嫉妒吃醋。但我也是周暄,是一个刚刚与丈夫新婚就被丈夫抛弃忘却的女人。若要我完全心无芥蒂,我心知我绝做不到。 清风一卷,我恍然明了。原来萧琰说得对,我自入宫后,只要涉及萧琰的事,无论大小,我已经是上心的了。 萧琰噙着温柔的笑意,他道:“皇后,今夜是仲秋,合该夫妻团圆。自你入宫后朕没有善待于你。不过你放心,从今日起,朕不会再冷落你了。” 我凝视着他,他也看着我,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 “皇后,我们回宫吧。”他浅浅一笑,忽而伸手打横将我抱起。 我惊呼一声,便要挣扎着跳下去,却被他牢牢禁锢。 “别动,”萧琰轻声安抚道,“累了一日,就让朕抱着你回去吧。” 夜里宫人相对少一些,萧琰又偏挑幽谧僻静的小路,一路分花拂柳,暗香浮动,倒也令人舒心愉悦。 我情知不能挣扎,便安心窝在他怀中,小路狭窄,他横抱着我通过,难免会有突出的枝条挡路。我原以为怎么也会碰到一两根,却不想及至太液池,身上竟连树叶上的露水也为沾染分毫。 他竟是这样小心谨慎地抱着我,抱着我避开所有的荆棘。 “皇上,您不是要带臣妾回宫么?”萧琰轻轻将我放下,我微微整理仪容后开口问道。 萧琰轻笑,道:“皇后着什么急,今夜中秋佳节,月色迷人。一整日都在觥筹应酬,现下也该好好赏赏月亮了。” 我脸颊微微一红,忍不住嗔道:“谁着急了?皇上既然要赏月,为何不将晚上的筵席摆在室外?” 萧琰笑道:“原本是想请皇后安排的,只是朕自知冷落你良久,也不好直接遣人吩咐,只好由着皇后操办了。” 我摇头轻笑,想不到萧琰竟然这般怕我,便道:“皇上该早说的,其实臣妾也不喜欢殿内筵席,虽然歌舞升平甚是繁华,但到底不如抬头就望见天那样有情调。” 萧琰引着我一步步往湖边走去,湖边有一精致的画舫,舫中的烛光摇摇曳曳,照亮了窗棱上精细雕刻的梅花图案。 他先踏上画舫,站稳后又回身扶住我,我借力也踏上甲板。 “来,这边。”他伸手替我打起珠帘,我躬了身子,钻入了船舱内。 舱内摆设一应俱全,我与他坐定之后,他打开了一坛酒。 “皇后,朕记得你喜欢喝酒。” 我点点头,空气中酒香四溢,便用力嗅了一嗅,心下细细辨别一番,道:“汾酒。” 萧琰抚掌称奇,又将汾酒酒坛合上,打开了另外一坛酒,再让我闻香识酒。 “竹叶青。” 萧琰再次称奇,笑着问道:“那这个呢?” 我胸有成竹:“杏花村。” 萧琰颔首,又打开了一坛,我凝神闻了闻,觉得酒香醇厚,却并分辨不出是什么。 “皇上,这是什么?” 萧琰见状,轻轻笑道:“不想还有皇后分辨不出的酒,不过这原也难,给你一杯你先尝尝吧。” 说罢,萧琰拿过酒碗倒了一些给我,我并未推辞,接过那碗饮了一口,回味片刻后道:“香气非同寻常,入口清香凛冽,回味细腻悠长,真是上上好酒。” 萧琰含笑点点头,道:“此酒名唤落香,乃是我自己酿制的,不想竟然能得皇后如此赞赏。” 我莞尔一笑,喃喃念道:“落香……落香,果然是个好名字。” 萧琰又抬手倒了一些给我,道:“跟皇后喝酒就是痛快,宫中众人皆是恪守礼节,无趣的很,哪里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劲。” 我嗤笑一声,道:“往日在家中,若是被爹爹看到,必然要训斥我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谁知道在皇上眼中,竟然成了好处。” 萧琰笑而不语,我同他一面絮絮聊着,一面拿碗饮酒。似乎是酒劲上头,我竟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萧琰脱口而出一句:“皇上,你今夜准备的这么齐全,只怕原本是想何贵人来陪着的吧。” 萧琰闻言不由失笑,见我站在船中摇摇晃晃,连忙扶住我,道:“皇后喝了酒,醋劲竟然这样大了,快坐下吧。” 我一个踉跄,腿脚一松竟然直直软了下去。萧琰扶着我,轻轻用力,我整个人已然扑倒他怀中。 “皇后……” 他喃喃叫着我,我却已然沉睡过去。半梦半醒中,我似乎听到他对我说道:“不是的皇后,阿琇从来不肯陪我喝酒,她滴酒也不沾。” 我好像摆了摆手,嘟嘟囔囔说道:“那以往都是谁陪你喝?把她叫出来,我要同她斗酒……斗酒……” 恍若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我,我眷恋那温厚的气息,不愿离去,贪心地埋首于内,感受着酒香和那淡淡地龙涎香氛。 “没有人陪我喝酒……皇后,你还是第一个……第一个……” 再往后,我便什么也记不到了,只记得清晨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椒房殿的床榻上。 “落英?”我抚额唤道。 忽而记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口中也甚是干渴。我费力地坐了起来,打算先找点水喝。 “你醒了?” 我寻声望去,见是萧琰,不由微微诧异:“皇上?” 萧琰此刻手中正握着杯子向我走来,他含笑坐在我身边,将水杯递给我,道:“先漱漱口吧。” 我乖巧地接过杯子,漱过口后方才对萧琰说道:“皇上恕罪,臣妾昨晚喝多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御前失仪。” 萧琰轻笑,道:“自然是失仪了,皇后你知不知道,昨夜你揪着朕的领子,对着朕哭,还质问朕为何不来看你。最后更离谱,你竟然吐了朕一身,若不是你困极了睡过去,朕还不知道要被你折腾到何等田地。” 我脸颊一烫,不想昨夜我竟然做得如此过分。我自小爱酒,可是自从幼年掉入酒缸中后,我在家中饮酒便不曾醉过,所以根本不晓得原来自己酒品差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萧琰的落香到底是怎样酿制的,着实古怪的很。 虽然觉得蹊跷,但是我仍是酒醉伴驾,甚至做的这样过分,我憾然:“皇上……恕罪。” 萧琰只是摇头轻笑,他握着我的手,道:“皇后,朕从未想到过,原来你这样在意朕。我从前认识的你,只是一个矜持自重的名门闺秀,却从未想到过你也会这样吃醋妒忌的时候,你可知昨晚你说了贵人多少坏话?” 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此刻我只怕连耳根都红透了,我也是普通女人,怎么不会小气妒嫉?只是这样被萧琰道出,却还是羞涩的。 “皇上不要取笑臣妾了。”我咬着下唇,轻轻说道。 萧琰点点头,伸手拉我起身,道:“都快午时了,皇后可饿了?” 我闻言惊诧片刻,知道起得晚了,却不想这样晚了。再仔细看看萧琰,果见他穿的是朝服,明白过来他是刚刚下朝。 “有点,臣妾去吩咐人传膳。”我道。 萧琰拦住我,笑道:“你且去穿衣梳妆吧,朕去即可。告诉朕,你喜欢吃什么?” 我歪头微微想了想,道:“御膳房昨日做的冰糖蹄膀不错,皇上可喜欢吃么?” 萧琰点点头,道:“甜而不腻,的确好吃,朕这就去吩咐人传膳。” 第10章 喜欢 萧琰离去后落英带着几个小宫女进来了,她一进殿便先跪下了,面上兴奋之色难以掩饰:“奴婢恭喜小姐,小姐大喜。” 身后几个服侍我的贴身宫女亦是俯身行礼,恭贺于我。 我心下虽然欢喜,但到底不太好意思,遂正色道:“时候不早了,快些服侍我梳妆打扮。” 落英浅笑着应了,调度着宫人小心翼翼地服侍我洗漱,谁知片刻之后萧琰便进来了。 我最先察觉,连忙起身:“皇上。” 萧琰“唔”了一声,对满殿的宫人们说道:“你们都且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逆,只得退了下去。萧琰见他们退出,缓步向我走来,打量我片刻后笑道:“今日穿的倒甚是别致。” 我如今身上穿着桃花云雾烟罗衫,下面一条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云纹皱纱袍,一卷青丝松松垂于脑后,想来极是清净雅致。 “臣妾素日里也不太喜欢华丽妆饰,这样子简简单单的随性舒适。”我浅笑说道。 萧琰闻言,伸手将我按在妆镜台前的雕花红木凳上,我下意识想起身,却被他再次轻轻按下。 打磨上好的铜镜中倒影着我同他的倩影,从镜中看去,他满目含笑,轻轻俯身立于我身后。我亦是微笑,双手轻轻捋着鬓边的散发,倒也娇媚温柔。 “皇后,朕记得你叫周……” 我从镜中看向萧琰,他微微蹙眉,凝神细想来许久也仍是记不起来。 我稍稍回想,原来自我同他相识,他还从未唤过我的名字,从定国公家小姐到皇后,无一不是我的身份。而我的名字,那个我失去所有身份却仍丢失不去的名字,他却并不知晓。 我心下微微酸涩,同他成婚这么久,原来自始至终我都不曾真的在他心上。若非仲秋那日我替他解围让他稍稍关注于我,只怕我在他眼中,就只能是一个冠以皇后名号的女子,与宫中这些宫人们没有半分区别。 “皇上,臣妾闺名周暄。”末了,我淡淡开口说道。 萧琰颔首,恍然大悟道:“朕记起来了,你是叫周暄。日光暄暖,朕记得当日下诏册封你时,还觉得你的名字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净是些红、香、玉、翠等字眼堆砌,俗气得厉害。” 我闻言忽而笑道:“臣妾的名字自然与众不同,不知皇上知不知道,其实臣妾的名字是先皇赐的。先皇博学多才,见识非凡,臣妾沾光了。” 萧琰微微惊诧,不想我的名字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来历。他道:“竟是父皇,可是朕从小也从未听母后提起过,甚至当日母后同朕商议你入宫事宜,都并未提及半分。若真是父皇赐名,母后难道不知么?” 我心下陡然,却不敢流露出半分不自然,随口掩饰道:“这么多年了,母后不记得也是平常事。” 萧琰仿佛并不相信,道:“父皇赐名是极大的荣耀,哪怕是朕的名字都不是父皇取的,而是母后挑的。朕记得朕的胞弟萧玓,还有几个别的妃嫔所出的公主,名字无一例外,皆是让生母自己命名,又怎么会专门挑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字眼给你?” 我回首望向萧琰,含了一缕笑意道:“皇上,您可是吃醋了么?” 萧琰温和地望着我,伸手轻轻点了点我地鼻尖,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奇怪。罢了罢了,当年之事连母后都浑忘了,指不定是定国公专门请旨请父皇赐名也未可知。” 言罢,他不再详谈,而是取了妆镜台上的牛角镶金梳子轻轻替我打理头发。 长发柔顺,他轻轻一梳便倒底了。我记得母亲在家时曾经笑着对我说过,说头发顺的人命也顺遂,我自小头发柔顺,果然这些年也过的轻松舒心。 望着萧琰梳发的娴熟手法,我忽而联想起昨夜他踏上画舫,又回身扶着我上船,甚至亲自躬身替我打起帘子让我先行入内。他这些动作,我如今细细想来倒不想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习惯和本能。 微微侧首对他一笑,我道:“皇上很会照顾人呢。” 萧琰目光专注地盯着我的头发,并没有看向我,口中却说道:“是了,从小母后便要求朕学着照顾自己,也学着照顾别人。她还说女儿柔弱,须要男子处处体贴礼让,无论我的身份是不是比对方贵重,都该如是。” 这样的说法倒很新鲜,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母后为何这样教导皇上,皇上可知道吗?” 萧琰思忖了片刻,道:“大抵父皇以往便是这样对母后的吧,所以母后也这样教导朕。朕记得他们夫妻恩爱,父皇无论在哪里,都以照顾母后为先。” 我听见这话只觉得讽刺,先皇何曾爱过太后,只怕连萧琰都不知道,先皇此生最念念不忘的女人,不是那尊贵如许的太后,而是我的生母。 思至于此,我忽而想到以往在家中,父亲虽然平日里不见母亲,但每每相见,倒也体贴。这样的情状,倒也一如萧琰所说。 大抵男子,无论心中作何想,人前都愿意留一个疼爱嫡妻的名声吧。 只是萧琰待我,愿不是这样的敷衍。 萧琰见我久久不言,便道:“是朕惹你伤心了么,朕恍惚听人说过,说定国公与国公夫人,感情并不是特别好。” 我只是点点头,萧琰安抚地握住我的双肩,道:“阿暄,不要伤心。朕见过你母亲几次,只觉得她为人处事皆是淡泊宁静,想来她也是不在乎的。她只有你一个女儿,只要你过的舒心,想来她也能发自肺腑的开心,对不对?” 我凝视着萧琰,心中漫过一丝感动。人前的萧琰是那样威严庄重,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人后的他却也有这样的细腻心思,甚至懂得安慰人,着实难得。 “皇上……臣妾只是觉得……不太真实。”我喃喃道。 的确如是,从昨日夜里到如今,萧琰待我这样好,我已然有些迷失。 萧琰只是浅笑,他将我的身子轻轻掰过来,面对着他。他的朝服仍透露着神圣而不容侵犯的庄严,而他的笑容却又是那样平易可亲。 “阿暄,朕知道你有几分不敢接受,其实朕也如是。”萧琰说至此,微微摇头像是自嘲:“你与朕大婚这样久,朕从不曾真的了解过你。及至昨日中午,朕似乎都很少想起你,想起这空置的未央宫中早已有了新的主人。可是阿暄,是你昨日让朕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样容易简单。”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方才萧琰,竟然说喜欢我。 喜欢,竟然是喜欢。自我入宫,只求一个平平安安,从未敢想过能让萧琰喜欢上我。我原以为,他做皇帝,我做皇后,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便能一直这样平和到老。我不敢奢望帝王倾心,但我必须保全自己和家族。 在这些必须背后,大约我心底也有丝丝悸动。初见,他是君临天下的一朝帝王。再遇,他是豪爽慷慨的铮铮男儿。这样的男子,纵然我不会对他一见倾心,但大婚当日我们亲密无间,婚后我饱尝冷落,心底总有一丝不甘,有一丝介乎于好感和喜欢之间莫名的情愫。 当日我告诉自己,我出身显贵,衣食不愁,所以不在乎入宫,也不在乎萧琰。而今日我明白了,原来这不过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无论我如何告诫自己,如何暗示自己,我始终都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为这个男子,留了位置。 平日里我可以在落英等人面前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因为我的骄傲也不容许我为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神魂颠倒。但是当萧琰说喜欢我时,我也再难以欺骗自己,甚至我也再无需再告诫自己不要沉沦。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本身就是我该执手偕老的良人。 我恍惚一笑,原来自己同何琇并没有半分区别。我们区区一面之缘,可不都在为这同一个男人心存芥蒂么? “那么,为何喜欢我?”我问道。 萧琰摇头失笑,再次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道:“没有理由,阿暄,喜欢总是没有由来的。若你真的要追究,那或许是从前太寿宫中初初一见,你不卑不亢不喜不怒已然让我开始注意你。也或许是大婚当日你毫不把我放在眼中,当着我的面拆散头发,却还强词夺理振振有词,这样蛮横在宫中已是特别。再或许是昨天你不计较朕将你冷落多时还帮朕化解尴尬,朕不得不佩服你的胸襟。” 我摇摇头,道:“皇上骗臣妾,如果真的如皇上所说,一早便开始注意臣妾,那为何前几日皇上总不来看我?” “还揪着这个不放呢,”萧琰好笑道,“朕觉得跟你不太熟,何况大婚那日你又太嚣张。如此彪悍女子,谁人敢亲近?” 我闻言微微恼怒,从小到大,夸赞我温婉者有之,贤良者有之,貌美者有之,还真是第一次被人形容作嚣张彪悍。 “那皇上如今不怕臣妾了?”我抬眼不悦望向他。 萧琰敛了笑意,看着我认真说道:“当然不怕。阿暄,昨夜朕知晓你也是喜欢朕的。如果你心下仍是介意,朕愿意等你,等你放下一切成见和戒备,与朕坦诚相见。” 我奇道:“臣妾对皇上并没有成见,也不曾有戒备,皇上为何这样说?” 萧琰嗤笑一声,道:“你以为昨夜你只说了何贵人一个人的坏话么?” 我登时冷汗直出,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第11章 新妃 忽而明白了为何何琇不在萧琰面前喝酒,原来人酒醉之时,真的会说出很多不该说的话。此番我仍是幸运了,我心里的委屈冲淡了我对太后的偏见和怨恨,看样子不曾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如若我真的在不清醒的状态下说了当日母亲同我讲的话……我根本无法想象萧琰的反应。 “皇上,臣妾到底说了什么。”我开口问道。 萧琰见我惶惶不安,连忙安抚道:“也没有什么的,阿暄,你的心思和情谊,朕都知道了,必不负你。” 我心下动容万分,认真看着他,问道:“皇上,这是您对臣妾的承诺么?” 萧琰点点头,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说道:“阿暄,你放心,朕喜欢你,恰如你喜欢朕,所以朕必不负你一片心意。” 我笑:“君无戏言,皇上不许骗臣妾。待到来日臣妾色衰垂老,皇上也仍旧不能辜负臣妾。” 萧琰闻言失笑,似乎是觉得我有几分孩气,轻轻将我拉至他怀中,便道:“阿暄年老之时,朕只会比你更老。我们一个老翁一个老媪,谁都不要辜负谁。” 我安心靠在他怀中,只觉入宫之后从未这样平静知足过。必不负我,是他对我得承诺,也将是我立足后宫乃至我一生一世的依靠。我与他并肩站在这个王朝权力与光芒的顶端,如若待到我们垂老濒死,仍能相互坚守一个这样的信念,那将会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萧琰,愿我不负你,你不负我,我愿与你同进退,共生死,直至地老天荒。 仲秋过后那半个月,我同萧琰琴瑟和谐。他仍是日日去探望何琇,但是夜夜必来陪我。宫中人皆言我这皇后终于苦尽甘来,无论能否长久得宠,但终究被萧琰捧在手心疼宠过一番。 我的起势却并未伴随何琇的势微,她虽然不似以往得萧琰宠爱,甚至半月未能留住萧琰过夜,但到底她是陪在萧琰身边最久得女人,她腹中还有萧琰第一个孩子。我心知如若是个男孩,那何琇将来前途无量,但如若是个女孩,她至多不过是保住她现下得到得荣宠。 可是我瞧着萧琰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是那样想要一个男孩。一日他同我依偎在未央宫中的梧桐树下,他曾一边替我篦着头发一边随口道:“她真的生了女儿又如何,朕又不是母后那样急着抱孙子。其实朕心里现在正想着,如果贵人能为朕生一个像阿暄这样灵秀的女儿,也未尝不是好事。” 我闻言失笑,道:“贵人的女儿,若是像皇上倒还说得过去,怎么又会像臣妾?” 萧琰凑到我面前,鼻尖里我脸颊只有分毫。我本想躲开,却被他牢牢牵制,听他说道:“若是朕同你也有女儿,你说她会像朕还是像你?” 我娇羞不已,挣扎着起身,道:“女儿都是像爹的,自然是同皇上更像。” 萧琰莞尔,道:“既然如此,那快给朕生一个像朕的女儿吧。” 我含糊答应,他却不容我糊弄过去,男子独有的温厚气息荡漾在梧桐树下。我顾及宫中人多,连忙推开他叉开话题道:“再过两日敏妃和温妃就要入宫了,皇上之前可见过两位新妃么?” 萧琰思忖片刻后说道:“朕见过仪蓝,仪蓝同母后是一族,算起来也是朕的表妹。小时候母后曾经召她入宫相伴,同朕相处过一段时日,朕记得她的性子十分温厚,所以朕赐她封号为温。” 我颔首,太后孙纯宁与我母后籍贯都是江南,当年天下大乱,太后的生父同我母亲的生父皆随太*祖起兵,这才辗转到了北方。因为乱世,所以人口流失家族分崩,我们家族在帝都的也只有我祖父的支系,族中大部分人仍旧留在江南。 正如孙氏家族,太后大部族人远在江南,只有和她和嫡兄长在京中。入宫为妃的孙氏仪蓝正是太后族中的侄女,虽然甚少往来,但到底和太后是一家人,我须要在以礼相待之外,多几分客气。 至于另外一妃,乃是靖边将军陈炜之女陈玉华。传闻陈玉华英姿勃勃,乃女中豪杰,甚至同父一同上过战场,武艺极为不凡。何况其父镇守山海关手握十万兵马,实力也不容小觑。 由此可见,此番入宫为妃者皆非寻常之辈。孙仪蓝出身世家,有太后可以依靠。陈玉华将门虎女,其父威名赫赫。如此两位佳人,皆是被萧琰收入后宫。 两日说慢也慢,说快倒也快极了。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两人入宫的日子了。 清晨落英安我的吩咐仔细为我梳妆打扮,先将青丝梳成最复杂细致的凌云髻,然后带了二十四支宝钗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金玉相碰发出细细的声音,好不空灵。 化过精致的妆容,我又穿上了皇后朝服。望着镜中庄严持重的自己,我忽而想起了大婚那一日,也是一样的威严神圣。 “阿暄?” 身后想起一个声音,我回过身去,见是萧琰起身了。 “皇上醒了?”我微微一笑。 萧琰点点头,从头到尾盯着我细细看了一番,笑道:“阿暄,你今日穿的这样正式,妆又化得这样……精致,朕有几分认不出你了。” 我闻言失笑,道:“今日两位新妃入宫,臣妾怎可随便穿戴了去见,岂非怠慢?再者说了,这本就是皇后该有的装扮呀。” 萧琰走过来,似乎是想搂过我,却又不知道该怎样下手,最终也只是顺了顺我纠缠在一起的金珠流苏。 “她们入宫时皇上正在上朝,母后那边吩咐说要静养,所以她们先来臣妾宫中。皇上要不要臣妾将她们留在未央宫中,等皇上下朝了直接相见?”我缓缓开口问道。 萧琰想了想,道:“也好,省得单独召见也麻烦,不如直接来你这里相见。”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萧琰急着上朝,陪着我匆匆用过早膳便先离去了。我留在未央宫中,闲闲翻着几本古书,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新妃也就入宫了。 新妃入宫都是在极早的时辰,我看了看天色,只见清早的太阳刚刚露出一半,橙黄的光芒柔和圆润,像是煮得半熟的鸡蛋黄。朝霞绚烂,呈七彩状悬挂在天边,仿佛是在庆贺着什么。空中偶尔飞过几只飞鸟,它们清脆的鸣叫声回荡在在宫中久久不散,更显后宫宁静清幽。 我扶着落英的手,缓缓起身,走到未央宫正殿之时,宫人们细长的嗓音响彻天际。 “皇后娘娘驾到——” 我伴着这声音缓步走入正殿,余光看见殿中站着两个宫装女子,一粉一蓝,闻声皆是向我叩拜。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缓缓坐在凤座之上,示意落英命她们平身,这才看清她们的容貌。 粉衣女子甚是妩媚,眼睛不大却极为勾魂。她微微上挑的嘴唇像是礼貌似的微笑,却更像是不屑的挑衅。细细打量过去只见她五官精致,身材匀称,恰到好处的浅粉色衣裙更将她衬得可人娇柔可人,容光焕发。 相比而言,一侧的蓝衣女子显得过于沉静了。她端着恬静矜持的微笑,微垂眼眸站在粉衣女子身旁,整个人淡然脱俗,虽不是绝色天姿,但却自成一段温柔娴雅。 我心中已差不多猜出这两人分别是哪一位,当宫人们请她们按照规矩向我叩拜之时,她们双双跪在我面前,粉衣女子首先开口道:“臣妾章台殿正三品敏妃陈氏玉华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紧接着,蓝衣女子说道:“臣妾广阳殿正三品温妃孙氏仪蓝参见皇后娘娘,恭祝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言罢,她们三拜九叩,才算真的礼成。 我缓缓说道:“你们一早入宫,想来都累了,先赐座吧。落英,吩咐人上茶。” 两人分别坐下,我看着她们,敏妃看着我,温妃却微微低首,只是一人静静地坐着。 “臣妾虽然远在边关,却常听闻皇后娘娘的美名。传闻中皇后娘娘承袭生母定国夫人的相貌,生得国色天香惊艳绝伦,号称帝都第一美人。臣妾曾经憾然无缘结识皇后娘娘,却不想臣妾与娘娘如此有缘,竟能在宫中相遇,实在是臣妾之幸。”敏妃首先开口道。 我微微一笑,她口中说着无缘结识,在我听来却更像是无缘较量。她的容貌的确是上上等,精致妩媚超过我见过的任何一人。而京中见过我的人也并不多,我这帝都第一美人之称,大部分是因为我母亲当年的盛名,所以好事者在坊间流传,言之我的容貌更在我母亲之上,定是帝都第一绝色。 “敏妃从前遗憾无缘同本宫相见,其实本宫也是一样的。本宫在闺中常常听闻敏妃的盛名,京中谁人不知靖边将军之女英姿勃勃,并非一般的庸脂俗粉。今日一见之下,敏妃果然美则美矣,天生的英姿更是在宫中举目无双。” 敏妃闻言似是极为得意,她笑道:“其实皇后娘娘也并未空负盛名,娘娘果然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臣妾敬服。” 我淡然说道:“本宫同你们一样,入宫皆是要全心全意服侍皇上。容貌这等事还是小,关键是品行。当日择选你们二人入宫,并非只是听闻你们的美名,更是因为你们出身大家,皇上与太后信得过你们的人品。如果妃嫔空有美貌而德行不匹,宫中是断断容不得的,你们可记清了?” 两人闻言,连忙起身恭敬应了。我道:“本宫也不过嘱咐一句,你们记下就是了。未央宫没那么多规矩,只要该有的礼节不错也就罢了。” 话音刚落,殿中忽然走进一宫女,道:“启禀皇后娘娘,庆秀宫何贵人前来请安。” 我闻言微微诧异,却顾忌她怀着孩子,便令那宫人请她入殿。 第12章 争宠 何琇入殿之时敏妃忍不住往她来的方向望去,而温妃仍是沉静地坐在一侧。我记起萧琰对孙仪蓝的评价,这个女子果然温厚沉静,不似敏妃那样心浮气躁沉不住气。 但是这样地不动声色端庄矜持,倒也像极了太后的气度。同出一个家族,家教必然相似,行事风格相像也是平常事。 这样的人,平日里我倒是愿意结交的。只是如今深宫大院,我同她分享共同的夫君,但愿我们不要与彼此为敌。 何琇缓步进来,正要行礼,我连忙拦住她,道:“怀着孩子就不必行礼了,你快些坐下吧。” 何琇谢过恩,由她的宫女扶着,缓缓坐在敏妃下手边。 “近些日子以来,你的胎象如何了?”我开口问道。 何琇淡淡一笑道:“胎气还算不错,多谢皇后娘娘记挂。” 我颔首,略带了几分责怪口吻说道:“既然怀着孩子金贵,就不要随意走动。眼下已经九月了,天气不比以往暖和,你出来若是着凉可怎么好?” 何琇笑道:“臣妾承蒙娘娘厚爱,自娘娘大婚入宫以来一直体谅臣妾有孕辛苦,免了臣妾的晨昏定省。但是今日两位妃位小主入宫,臣妾不想失了礼数,纵然庆秀宫偏远,臣妾也不得不来。” 我闻言觉得好笑,自她入宫从不曾主动前来给我请安,她自恃有孕偏居庆秀宫,连太后都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我自然不能日日召她前来请安,因而也算不上我主动体谅她。她今日此来,只怕是想见识一下新入宫的两位妃嫔到底是何人物。萧琰近些日子对我的眷顾,只怕已经让她有几分按捺不住了,何况如今又来了两个要出身有出身,要美貌有美貌的女子。 心中虽然好笑,但我仍微笑说道:“既然来了,到底要成个规矩。你有孕不方便行大礼,只简单给两位小主行个礼,也算是见过。” 何琇闻言起身,按照宫人示意先对敏妃陈玉华屈膝行礼,道:“嫔妾庆秀宫贵人何氏参见敏妃娘娘,敏妃娘娘万福金安。” 陈玉华看了一眼何琇,道:“本宫在边关便听闻你有孕,如今几个月了?” 何琇恭谨道:“回敏妃娘娘,嫔妾有孕已然五个月,想来再过五个月孩子便能出生了。” 陈玉华点点头,似是记起什么后说道:“本宫听说你很早以前就指给了皇上,可是看你有孕位分还不算高,你到底是何出身?” 何琇听她提及出身,多多少少有几分不自然,含含糊糊说道:“娘娘说的不错,嫔妾出身微寒,承蒙皇上不弃纳入王府,又得天眷顾才能有幸为皇上生育。” 陈玉华闻言嗤笑一声道:“孩子只是怀上了,生不生的下来还不一定呢,贵人这话可说的早了。” 何琇既惊且怒,还未及说什么我已然开口:“敏妃放肆了,无论贵人是何出身,眼下她怀的是皇上的骨肉,便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岂容你随意诋毁诅咒?!” 陈玉华闻言,像是也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起身说道:“臣妾失言了,皇后娘娘恕罪。” 我看她的样子甚是倨傲,口中说着失言,身形却仍是直立于椒房殿中,连膝盖都未曾曲一下,不由薄怒。 “本宫念在你年纪尚小,难免会有失分寸,所以这次不加责怪。只是你今日入宫,便是宫中妃嫔,你的一言一行皆要符合皇家风范,记住了吗?”我压着怒气说道。 陈玉华直直看着我,眼中亦是闪烁着怒意。她出身名门,想来从小也是被疼宠到大的。看她不懂分寸的样子,只怕她在家中做什么底下人都说好,哪里被人这样教训过? “臣妾记住了,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她起先并不愿意低头,恍若没听见我的问话。倒是她身边的丫鬟机灵一点,看情况不对扯了扯陈玉华的袖子,她这才勉强说几句台面话。 我扫了一眼她身边那个丫鬟,只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秀身材娇小,整个人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不曾沾染了陈玉华一丝一毫的傲慢气息。 我令陈玉华坐下,又向何琇指了指另一旁的温妃孙仪蓝,道:“这是广阳殿温妃孙氏。” 何琇缓步过去,俯身欠身道:“嫔妾参见温妃娘娘。” 孙仪蓝微笑颔首,起身亲自扶起她,道:“何妹妹有孕辛苦,快些起来吧。” 何琇谦卑一笑,道:“多谢娘娘。” 我微微颔首,孙仪蓝家教甚好,比之陈玉华懂事许多。这样的人做朋友是极好的,若是来日为敌倒还不如年轻气盛直白莽撞的陈玉华。 因着萧琰,我留她们在宫中坐着,四个女人闲聊,倒甚是容易知晓对方的底细。 陈玉华是家中独女,其父靖边将军陈炜也没有别的子女,自幼深得宠爱。靖边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在边关的威信甚大,甚至有人知靖边将军威名而不知朝廷。陈玉华又不似一般的大家闺秀,日日养在深闺。她自小同男子无异,出入将军府,随父探查军情,熟知军务。如果她今日不曾入宫,或许将来她能成一代女将军。 孙仪蓝是孙氏家族第五个女儿,太后是她远方姑姑,有着这一层,孙仪蓝自己又教养甚好,想来立足后宫并非难事。 大约到了巳时初刻,萧琰就下朝了。椒房殿中皆是俯首下拜,恭迎这一国之君的到来。 萧琰健步走来,走至我面前伸手扶我起来,道:“起来吧。” 我含笑起身,问道:“皇上下朝了,可饿了么?” 萧琰摇摇头,说道:“今早朝中谈了些烦心事,朕现在可没胃口。” 我情知后宫不得干政,大约萧琰也不意在这么多人面前谈及政事,因而我目示萧琰笑道:“皇上没有胃口用膳,可有没有兴趣看看这几位新入宫的妹妹呢?陈妹妹和孙妹妹都是极好的,母后的眼光果然是不差的。” 萧琰一笑,道:“母后眼光最好的就是选了你为朕的皇后,皇后何须总是夸赞别人?” 言罢,萧琰坐于上首,落英在萧琰一侧加了一张椅子请我坐下,他这才命殿中众人起身。 “贵人,你怎么在此处?”萧琰看清何琇站在下面,不由得微微一愣。 何琇微笑说道:“前些日子皇上与娘娘大婚臣妾恰好有几分动了胎气,耽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幸而娘娘大度,不曾多加责怪臣妾还十分体恤。如今又有两位娘娘入宫,向新娘娘请安是臣妾的本分。若是借孕之故推诿,岂非不敬?” 萧琰连忙先让何琇坐下,道:“你的身子向来很是柔弱,这些本不过都是些虚礼,你实在不必如此看重。看你的脸色不太好,你在未央宫待了多久了?” 我心下骤然觉得不好,果然听何琇说道:“回皇上,臣妾同三位娘娘极为谈得来,便忘了时辰,想来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 萧琰蹙眉问道:“按照太医叮嘱,你辰时三刻必要喝安胎药的,你可喝过了?” 何琇起身垂首,样子极为自责,道:“皇上恕罪,臣妾一时忘记了。” 萧琰看了看我,微微不悦不由加重了语气,道:“皇后只顾着同她们说话,也忘了贵人有孕需要多加休息了么?她身子本就弱,如何能在未央宫坐一个时辰,岂非劳累!” 我闻言心中委屈不已,这还是第一次,萧琰因为别的女人责怪于我。何琇何时服用安胎药,我又如何知道。而她有孕如此重视,又怎么可能是忘记了?我好想为自己辩解,好想告诉萧琰,她没有服用安胎药,分明是故意的。 可是我不能,萧琰已然生气,必然不会听我解释。我只得起身请罪,道:“皇上恕罪。” 萧琰轻叹一口气,伸手过来。我搭着他的手,缓缓起身听他说道:“罢了,皇后年纪太轻,也没有过身孕,疏忽也是有的。” 我点点头,看了看何琇,她仍是一副自责神色,双手抚着隆起的小腹,又像是在安抚腹中的孩子。 忽而心思一转,我说道:“臣妾年纪轻,疏忽了贵人服药的具体时辰,但贴身服侍贵人的宫人们绝不该有此大意。既然贵人在臣妾这里,她们便该提醒贵人服药,如今竟然也忘了。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不曾察觉贵人身边有这样不尽心的宫人,也是臣妾失职。皇上放心,改日臣妾一定好好给贵人安排几个得力的宫人,也好让贵人安心养胎。” 何琇闻言连忙说道:“皇后娘娘不必费心了,臣妾身边的宫人虽然不如皇后娘娘的伶俐,但是臣妾用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如果骤然换人,臣妾还觉得不适应。” 我正色道:“贵人此话错了,贵人有的是皇上的血脉,本宫怎能不费心?宫人们照顾贵人饮食起居乃是份内之事,如今竟然连请贵人按时服药这样的大事都给忘却了,来日忘记做什么还未可知,必要换了本宫才能放心。” 何琇不敢多加争辩,只得应了。萧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何琇,起身说道:“朕看贵人脸色实在不太好,皇后,朕先陪贵人回宫了。来人,传御医。” 我看着萧琰陪何琇离去的身影,这才赫然明白何琇今日此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不是为了陈玉华和孙仪蓝,也不是因为我。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从偏远的庆秀宫来到未央宫,不过是为了勾起萧琰对她的怜惜之情。 后宫的女人,原来真的可以到利用孩子争宠的地步。何琇如今纵然得到了萧琰的怜惜关怀,但是她并未按时服药,对胎儿的发育必然会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她心中可会心疼她的孩子? 又或许是有的,只是相较于她未出世的孩子,她还是更在乎萧琰的疼宠。她待萧琰的情份,果然非同寻常。 也是我自己傻,她怀着身孕一直留在未央宫中,我只以为她想试探了解新入宫的妃嫔都是何等人物,却并未意识到她迟迟不肯离去必然有别的算计。我此番终究是让做了何琇的垫脚石。 又看了看殿中的陈玉华和孙仪蓝,我心下又是一叹。她们现下比我更可怜,萧琰从进殿到离去,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们。 第13章 眷顾 萧琰走后,我稍稍安抚了陈玉华和孙仪蓝。孙仪蓝倒并未多说,陈玉华似是极其看不惯何琇,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听得我有几分心烦,便连忙打发了出去。 持续了整整一早上的热闹散去之后,未央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换下庄重的朝服,挑了一件月白的家常裙子穿上,懒懒倚靠在贵妃榻上翻着几本古书,不想一日竟也过去了。 起身时已是戌时了,如今不比夏日里,天黑的早了些,戌时便已掌灯。落英吩咐宫人传膳,我也没了胃口,简单用过便让她们撤了。 “小姐,您没事吧。”落英局促地站在一侧,试探问道。 我摇摇头,道:“当然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你这丫头瞎担心什么?” 落英垂首,道:“小姐,您说今天晚上皇上还会来吗,要不要奴婢去准备宵夜?” 我嗤笑一声,仿佛是恼怒落英提及萧琰,也仿佛是恼怒自己。 “何贵人的胎象要紧,皇上今夜只怕顾不上了。落英,打水来吧,本宫要洗漱休息了。” 落英望了望天,惊诧道:“小姐,这天还没全黑透呢,小姐这么早就休息。” 我点点头,淡淡说道:“天没黑透又如何,左右也没有别的事了,不如早早休息。你吩咐人去广阳殿和章台殿传旨,就说新妃入宫劳累,今夜好好休息,不必过来请安了。” 落英似是轻叹一声,却也不敢违逆,径自退下。 我走入内殿,坐于妆镜台前,将所有妆饰一并卸下,方才褪了衣衫,熄灯歇下。 恍惚中我躺了很久,却总也睡不着。这半月来我习惯萧琰睡在我身侧,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相拥而眠,沉沉入睡。如今他不在我身边,身侧有着另外一个女子。他们之间甚至还有一个孩子,我岂能安然入睡? 再也按捺不住,我起身披了衣服,推开了内殿的窗户。从这里望去,我隐约能看见一侧的章台殿也是一样的灯昏光暗。那里住着的女子,今夜只怕也难以成眠。 我走出内殿,今夜轮班合该柔仪在殿外守夜,她正昏昏沉沉打着瞌睡。 “柔仪,去取酒来。”我开口吩咐道。 柔仪听见我说话,立刻清醒了,又听见我要酒,不免惊诧。 “娘娘这个时候要酒做什么?”柔仪年纪最小,今年不过十四岁,性子活泼好动,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我。 若是换作落英,大抵还能明白我的心事。可是柔仪年纪太小,整日里还是为了一件衣服,一支珠花而兴奋不已,自是不知我心中现下是何等地苦闷。 “拿来吧。”我挥手吩咐道。 柔仪柔顺地点点头,乖巧地取来了一壶酒。我轻笑一声,道:“傻丫头,这些酒怎么够我喝的,你去酒窖取一整坛来,记住,不要惊动太多人。” 柔仪去取酒,我坐在窗边,望着满天星辰自斟自酌。当然,也只能自斟自酌了。 如若半月前萧琰不曾说过那样的话,我今日只怕也不会那样难受。可是他分明答应过我,与我互不辜负,又怎能抛却我。 或许是我自己愚钝,他是皇帝,是天子,是这大好河山的统治者。他的一生会有无数的女人,会有无数的子女。他可以对我说那般暖心的话,却也可以在别的女子那里留情。我从来不是唯一,也永远不会是。 喜欢,喜欢又如何。或许说,那片刻的心动让他情不自禁,可是今后的漫长岁月,会不会将这些许的喜欢磨得干干净净。我因着他一句简单的喜欢,便妄想他能与我白首偕老,本就是自作多情。 敏妃娇媚,温妃温雅,何琇待他情分非常,他身边有这样多美好的女子,可真的会始终如一的喜欢我? 会吗? “娘娘,酒来了。”柔仪适时地取来了酒,我直接抱过酒坛,大口饮下。嗓子被烈酒烧得生疼,辣出了眼泪,我顾不得拭去,任由泪水滑入酒坛,在化作酒水流入口中。 “娘娘,您做什么?”柔仪吓了一跳,连忙上来阻止。 我轻笑,将她推开说道:“本宫没事的,柔仪你出去吧,等本宫喝完了就就去睡觉。” “娘娘,您别这样,奴婢害怕。”柔仪看着我的样子,根本不敢离开。她犹豫了片刻,又问道:“娘娘,您似乎心情不好,要不要奴婢去请皇上?” 我微微恼怒,别过头去说道:“叫他做什么,不许去。” 他那样在意何琇,那样在意她腹中的孩子。我此刻若让柔仪去请萧琰,只怕他也不愿意来。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给他和自己平添烦恼? “阿暄?” 我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只见萧琰正站在内殿门口,满目疼惜地望着我。 “皇……皇上?” 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庆秀宫吗,又怎么会回来? 我用力摇摇头,又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向门口,果然是萧琰无错。 “皇上不是在陪何贵人么,怎么过来了?”我木讷问道。 萧琰温和一笑,道:“朕今早不过是担心她没有喝安胎药对孩子不好,所以必须去亲自盯着御医给她把脉才能安心。御医说无事,又开了药,朕也不好立即走开,所以便留下来用了午膳。下午她睡下了,朕朝堂还有公务,便回了清阳宫。方才你父亲又求见,与朕商议政事,不曾想便这样晚了。” 我默然,原来我这一日的别扭,不过是我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 萧琰缓步过来,对柔仪吩咐道:“夜深了喝什么酒,你把酒水都撤了,不必进来伺候了。” 柔仪应了,从我手中取下酒坛,便退下了。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可是心里难过吗?”萧琰坐在我身侧,抬手想要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却被我扭头避开。 “臣妾没事。”我哽咽道。 萧琰见状,竟是轻笑。他道:“阿暄,你生气起来的样子,倒真是可爱的紧。” 我固执地摇摇头:“皇上说笑了,臣妾哪里敢生气。” 萧琰不在意,反而握过我的手,道:“阿暄,今早是朕不好,朕不该因为贵人的事情责怪你。” 我用力想抽出手,萧琰淡淡笑着,却并不容我任性。 末了,我泄了气,道:“皇上,您根本不懂,不懂臣妾到底为何而伤心。” 萧琰摇头一笑,轻轻揽过我道:“阿暄,朕自幼长于宫廷,如何不懂。当年朕看母后与宫中妃嫔相争,什么险恶人心不曾见过?贵人向来重视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却拿孩子来争宠,其实朕心里也是很厌烦的。” 我闻言惊诧,道:“皇上您知道?” 萧琰点点头,道:“朕都知道。你为人如何,她又是什么样的人,朕心中有数。” 我讶然而欢喜,原来他还是知道的。只要他知道,他明白,我受些委屈又如何。再者说来,我在乎的唯有一个他而已,只要他懂,我哪里又算得上受委屈? 纵然何琇千般精明,万般伶俐,懂得用自己的孩子来牵绊住萧琰。但只要萧琰心中澄明,只要他还是在意和懂我的,我便没有计较这些的必要。我若太过小心眼,只会让萧琰觉得我气量狭小,容不下他的孩子。我可以同何琇她们争,但是我不能愚蠢到同孩子争,他毕竟是萧琰的亲生骨血,天生血脉相连。 “皇上,臣妾错怪皇上了。”我颓然垂首,心下自责不已。 萧琰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笑道:“你知道就好,这么晚了朕还不曾用过晚膳,你去吩咐人准备些宵夜来。” 我微微尴尬,道:“臣妾今日不曾让人备下点心,不过尚宫局大概会为皇上准备膳食,臣妾去遣人送来。” 萧琰失笑,指着我说道:“你竟然如此小心眼,这一怒之下竟然连朕的饭菜都不备了。阿暄,你是打算饿着朕么?” 我只得轻笑着掩饰过去,唤入柔仪让她去尚宫局去膳食。 回身走回内殿之时,萧琰依靠在殿中的软塌上,翻阅着我素日爱看的书,不由得惊诧。 “朕的阿暄爱看兵法?” 我点点头,道:“臣妾的长兄周晔自幼舞刀弄枪,大了些入伍从军,跟随着家中叔父历练,更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兵法簿籍。臣妾跟着他长大,耳濡目染,这些年来也看了不少。虽然谈不上精通,但是拿来打发时间倒是极好的。” 想起我哥哥,不由得又想起小时候很多事。哥哥周晔比我大五岁,我自幼同他长大,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关系极好。他如今效力于边关,两年未曾回家了,我十分想念他。 除了他,还有我幼时的玩伴方由。她大约比我哥哥还大一岁,和我哥哥青梅竹马,因而我同她关系也是极好的。可惜她在六年前入宫,虽然颇得先帝宠爱,但是先帝驾崩之时,令宫中不少妃嫔殉葬,她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再不能见到她了。 想到方由,心下不由得复杂万千。先帝为人和善,怎么可能让他的宫妃殉葬?方由年纪轻轻就如此惨死,只怕是死在了后宫的斗争当中。这冷峻的皇宫,果然可怖。 我这里思绪翻飞,萧琰却合上书,“唔”了一声道:“你不提及你哥哥,朕还差点忘了。朕这里有一件大喜事要说给你听,谁知一进门见你疯疯癫癫,竟给吓得浑忘了。” 我嗔道:“皇上忘了便忘了罢,何必拿臣妾作幌子?不知到底什么事,竟然还让皇上如此重视,说来听听。” 萧琰含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他道:“这是你母亲写给你的,你先看看罢。” 我接过信,缓缓打开,一时间到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第14章 喜闻 我母亲有了身孕,已经三个月了。 那封信上大约就说了这么件事,可是我父母关系并不好,尤其是父亲,几乎夜夜留宿其他姨娘那里,我母亲又怎么会突然有身孕。 再看信中,母亲有言因为有孕所以格外思念于我,我稍加琢磨,便领会了母亲的意图。 瞒天过海,暗通消息,母亲此举着实高明。 萧琰倚靠着几个软枕,含笑看着我又惊又喜的样子,摇头道:“阿暄,朕听闻你父母感情并不算融洽,你母亲一生也不过只有一个你。朕每每听母后说起你母亲,都要替你母亲惋惜。如今好了,你母亲四十岁还能有身孕,实是上天眷顾,想来定国公也会多加怜惜吧。” 我笑着将信递给萧琰,道:“其实父亲和母亲平日里相敬如宾,倒也没有传闻中那样冷淡。只是我母亲性子太强了,我父亲也是一样的脾气,两个人谁都不肯向谁低头,这才到了如今的地步。” 萧琰飞速浏览了母亲的亲笔信,边看边道:“其实朕觉得定国公还是蛮疼你母亲的,你是不知方才他说你母亲有孕时,面上到底有多高兴。朝堂上他素来稳重,朕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样宠辱不惊的定国公也会笑得合不拢嘴。” 我心中微微感叹,母亲此举何止瞒过了萧琰和太后,看来就连我父亲,也是一无所知的。家中姨娘虽多,可是父亲的子女却不多。我母亲能为他添一个孩子,也难怪父亲那样高兴。 萧琰看罢了母亲的信,伸手将我拉到软塌上,我倚靠着他坐着。他道:“你母亲果然疼爱你,在信中多番提到你,她想入宫来看看你。” 我思忖片刻,道:“母亲年纪大了,好容易有孕,这入宫路途遥远颠簸,还是不要让她来了吧。” 萧琰颔首,抚着我的长发,轻轻道:“是了,有着身孕还是不要挪动了。母后几年有孕,却还出宫去佛寺进香。谁知人不及回宫,孩子就没了。” 我隐约听说过这事,当年也算是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件大事了。先帝因为此事勃然大怒,处置了好几个陪同太后一同进香的妃嫔,其中便有我幼时的玩伴方由。 我细细留心着萧琰的反应,觉得他今夜还算高兴,便缓缓道:“母亲是不能动的,不过母亲有孕,臣妾不能陪在她身边尽尽孝道,心中实在惭愧。” 萧琰闻言,安抚道:“你不要自责,想来你母亲也不会怪你的。” 我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母亲为人宽和,家中还有爹爹体贴关怀,臣妾每日替母亲在佛前上柱香,在宫中诚心祈求她母子平安也就罢了。只是家中姨娘个个不省心,平日里母亲不争不抢也就罢了,如今她有了身孕,哪里能分神应付她们?” 萧琰不语,我又道:“皇上大抵不知道,其实女人之间争风吃醋,大部分的时候男人都是不知道的。臣妾自幼长大,已是领教过那些姨娘们的厉害了。一想母亲在家有着身孕那样辛苦,还要受她们明里暗里的算计,心里当真不安。” 萧琰摇首轻叹:“朕也是知道的,母后的日子并不比你母亲好多少。阿暄,你侍奉母后这样尽心,朕便知道你是个纯孝之人。既然你这样担心你母亲,不如你回家看看吧。一来你是国公夫人唯一的女儿,理当回去尽尽孝心。二来你亲自回去,可见朕和你是如何重视你母亲的胎,你家中那些姨娘想来也会有所忌惮,不敢任意妄为。” 我连忙摇头拒绝:“皇上说笑了,臣妾毕竟是皇后,岂能因为家中母亲怀孕便回去的。此事若是传出去,一则外面言官不知道会如何劝诫,二则百姓知晓,也有损皇室声誉。” 萧琰微笑,握住我的手和缓说道:“言官整日里无所事事,他们磨嘴皮子的话何须真的放在心上,随便听听也就罢了。百姓知晓又如何,朕疼你,不怕天下人都知道。” 我仍是犹豫,萧琰已然招来了随身服侍他的首领太监徐晋,道:“七日后皇后娘娘回府省亲,你吩咐下去,叫礼部早早派人备着。” 徐晋妥帖,自然能打理妥当。我谢过了萧琰,两下里简单说过几句话,便熄灯歇下了。 第二日起便开始准备我省亲事宜。因着事出仓促,一切便从简,我吩咐落英挑了最好的补品带回去给母亲安胎,又备好了打赏府中众人的银两。 定国府上下数百人,内中更是复杂不已。我如今虽然是皇后,但是此番回去省亲,必要面面俱到,赏额有度,才能让府中众人对我真心敬服。 七日之后,我由礼部和宫中禁卫提督护送着,从宫中回到了定国公府。 其实我离家也并没有多久,家中景致一如一个多月以前,只是我再不是当初闺中的那个沉静的周暄,因为此刻我已然是宫中的皇后,这个王朝至尊的女人。 母亲略丰腴了些,气色也好了许多。采燕扶着她,遥遥冲着我行礼。我连忙让人把她扶了起来,道:“国公夫人有了身孕,就不要起身行礼了。” 母亲摇摇头,坚持跪下,道:“臣妇知道娘娘体恤臣妇,只是我朝礼仪之邦,若臣妇自恃有孕便失了礼数,只怕回招来非议,也会损害娘娘清誉。” 我扭不过她,只得含泪看着母亲冲我三拜九叩。礼成之后我忙命落英将母亲搀起,又赐了座请她坐下。 母亲凝视我良久,我也只是看着她,心中有好多话想对她讲,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了,还是母亲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轻叹一口气问道:“娘娘入宫一月有余,可还好吗?” 我想到萧琰待的我百般好,不觉两颊飞红,含笑说道:“皇上待本宫很好。” 母亲闻言一笑,道:“臣妇只问娘娘好不好,却不想娘娘告诉臣妇皇上待娘娘极好,可见如今皇上和娘娘夫妻情深。宫中有皇上怜惜,娘娘必会事事顺遂。” 我看着母亲莞尔一笑,不禁也舒心起来。自我记事以来,很少见母亲这样轻松地一笑。她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女人,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开心或是烦恼。 而如今,脱去了那一份平静之后,母亲微微一笑,美得令人身心愉悦。 帝都第一美人,哪怕年逾四十,仍是旧日风姿。我自幼承袭母亲美名,却自知没有那一份历经岁月却不褪色的惊艳。 “国公这两日,可时常陪伴夫人?” 母亲噙着笑意点点头,道:“国公但凡有空,日日陪着臣妇。” 我心下欢喜,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总算能好好相处一段时日,我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母亲似乎是觉得方才的话说的太过了,面上不自禁流露出几分娇羞。她顿了一顿,转而提起别的,道:“算算日子,这个孩子是在娘娘入宫之前有的。待到来日臣妇产下这个孩子,不知有没有福气能请娘娘赐名?” 我点点头,道:“那是自然,等孩子生下来,本宫和皇上商量着给他取个吉祥如意的好名字。” 母亲笑着谢恩,我又将带来的补品赠给母亲,母亲含笑令采燕接了,道:“臣妇自听闻娘娘归省,心中便一直期待欢喜,却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孝敬娘娘。如今天气逐渐转冷,臣妇便特意为娘娘做了一件贴身的小棉衣。虽然针线比不上宫中的,但是其中包含了臣妇的一片心意,万望娘娘不要嫌弃。” 我命人接了,笑道:“夫人做的,或许料子不是最名贵的,绣工也不是最精细的,但是一定最合本宫的心意。本宫谢过夫人了。” 母亲忙道不敢,看了看时辰也不算早了,我毕竟不能出宫太久,便别了母亲和家中族人,起驾回宫。 临走前,我特意命人将我的幼妹周晗带来与我相见。她本随着我母亲住,可我母亲现下有孕,不方便照顾她,便又交到她生母手中抚养。我略略警醒了她生母几句,只望她生母能在争宠之余,好好疼爱疼爱这个年幼的女儿。 回到宫中,不由得怅然若失。人道相见不如怀念,果然如是。纵然我今日能回家看看,但是离别时心头的愁绪比之不归家时更甚。与其短暂的相见,忍受分离的难过,还不如从此不再相见,只要得知对方平安舒心也就满足了。 我以心情不佳为由,谴散了所有的宫人,此刻椒房殿只余下我一个人。 我取过母亲给我的贴身小棉衣,对着灯影一照。在右侧衣襟那里,果然有一层方形的薄薄黑影,不比其他棉花填充的地方被烛火照得透亮。 用剪子轻轻挑开缝边,我从小衣中抽出了一封传于我和母亲之间的暗信,里面的内容,大抵不会让我失望。 第15章 身世 自那次见过何琇之后,我便觉得此女不甚简单。奈何我入宫时间尚短,在宫中根基浅鄙,没有能力探查清楚。可是母亲不同,她身处宫外,相对而言更为自由。更何况她素日结交的尽是公侯王府世家,讯息分外灵通。因此仲秋那一日,我赠与母亲的那一支双龙比目金步摇中,便暗藏了一封信,请求母亲为我在宫外探查一二。 所幸母亲聪慧,很快便有了结果。不过宫中内外互通消息实在是艰难,母亲便想到了以孕之由请我亲自归家。既然是到了自己家中,眼线自然而然就少了,况且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以此来传递消息。而等我收到回信之后,母亲便可以对外言之小产,瞒天过海。 她自幼也是长于深宅世家,这些心计她虽然不屑,但并非不会。我信得过我母亲,更信得过她的能力。 而当我读完信后,不由得大吃一惊。看似不起眼的庆秀宫贵人何琇,竟然有如此复杂的身世。 原来何琇的曾祖父乃是前朝最后一代皇帝,也便是亡国之君。当年何琇的祖父是那前朝皇帝唯一的儿子,自十岁起便被立为太子。他本能顺承即位,可惜前朝末年天灾不断,朝廷又增多苛捐杂税,激起民愤以至于王朝覆灭,那太子终究丧乱于乱世。 而我朝有一何姓将军,在战乱中得见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并对太子妃一见钟情,曾不顾太*祖皇帝阻拦,娶太子妃为妻。奈何那太子妃甚为刚烈,产下男婴之后便自尽追随前朝太子而去,何将军独自一人抚养那男婴长大。 原应平安无事,只是男婴身上带有前朝血统,太*祖皇帝实在不肯放心,便几番想要杀掉那男婴。不过何将军对太子妃感情甚深,那太子妃又只有这一个遗子,何将军不忍心,便抗拒皇命保住了那男婴一条性命,代价便是辞去官位,隐身江南。 再后来太*祖皇帝南游,途经江南停留数日。彼时太*祖皇帝年事已高,思念故人,便去何将军家中探望。一日晚宴席间,不知何故,长大成人的男婴突然刺杀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措手不及,几乎被杀,在最紧要关头何将军舍身护住了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幸存下来,而何将军却不幸身亡。 何将军临死前,仍不忘向太*祖皇帝求情,希望太*祖皇帝能饶过男婴一条性命。太*祖皇帝多番思量之后,终是答允了何将军的请求,将男婴囚禁于大理寺牢房当中,终生不出。 而男婴有一妻一女家眷,太*祖皇帝本想杀之以绝后患。但先帝疼惜弱妻幼女无辜,便求情将其充入宫廷,世代为奴也便罢了。 那男婴,便是何琇的亲生父亲。而何琇,便是信中那弱女。 此番惊吓之后,太*祖皇帝不及返回宫中便已驾崩,先帝登基为帝,迎娶孙家嫡女孙纯宁为后,同年赐婚窦汝玥为定国夫人,这也便是我父母的婚事。 前尘往事是是非非,大抵便是这个样子。萧琰于次年出生,算起来何琇还比萧琰大一两岁。太*祖皇帝只怕想不到,他嫡亲的孙儿十八岁时,看上了当年那幼弱的襁褓女婴。而先帝并未反对,将宫中侍女何琇,赐予当年还是皇子的萧琰。 信中不曾明言先帝是否知晓何琇的身世,不过我相信先帝是知晓的。先帝亲自经历过当年太*祖遇刺一事,如何会不戒备何姓之人。何况何琇的年龄,只怕也会让先帝警觉。 但他仍旧没有阻拦,反而还成全了两人。我不晓得先帝为何不怕何琇加害萧琰,若是我,必然不能让这样的人近身我的至亲,哪怕她只是一介弱女子。 国仇家恨,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亡国之愁,囚父之恨。何琇跟随她母亲在宫中长大,只怕多多少少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她日日看着萧琰,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我攥着信,手心的汗水将雪浪纸上的墨化开,晕染了母亲娟秀的字迹。灯影朦胧摇曳,我轻轻将信覆上灯光,看着它一点一滴被点燃,然后剧烈燃烧直到剩下几片黑如夜色的残骸。 先帝知情,太后又会不会知情呢?还有萧琰,他知不知道? 我看何琇的气度沉静,行事周全,不像是普通宫女,所以发信请母亲帮我探查,却不想挖掘出这样一段前朝秘事。何琇岂止不是普通宫女,她是前朝太子嫡亲的孙女。如果当年前朝不曾被推翻,她便是后宫中尊贵的公主,一生无忧。 然而一朝天下变,她从公主沦为一介宫女,又从一介宫女成为天子宫嫔。这其中的酸甜甘辛,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明白。 只是宫闱之事鲜少有人知晓,哪怕公侯世家想要得知这样隐秘的私事,也只怕是不容易。而母亲却在这么短时间内探查了个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疑窦丛生。 萧琰原本说来我这里,他素来批奏章批到很晚,我便一直在寝殿中醒着未睡。一来我要等着他,二来此事实在让我震惊,我一时间难以缓过神来,便一直拖到二更也没歇下。 三更时分落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宫女,捧着洗漱等用具。我见状蹙眉问道:“皇上还没来,你这是做什么?” 落英面上似有不忿,垂首道:“娘娘不必等皇上了,何贵人今夜似乎胎动不适,已经请皇上过去看了。” 我闻言嗤笑出声,不由不屑起来。原本觉得何琇温柔娴静,心中又压着出身之事,不是个省事的主。不过如今她多番以孩子邀宠,讨好萧琰。如此不顾囚父婢母,只顾她一人的荣宠富贵。这样的为人,也不足为惧。 似乎也是好事,她若执着于过往,反而一直郁郁寡欢,不得解脱。只是换作是我,断然不能向仇人之子如此卑微示好。 我回家归省,次日须向萧琰请安谢恩,在清阳宫外刚巧遇到了前来请安的温妃孙仪蓝。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欠身低头,温和娴雅。 我浅笑着扶她起身,道:“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吧。” 温妃为人平和,又有太后为靠山,宫中诸人都要避让几分,我也不例外。 她缓缓起身,含笑道:“娘娘此来可是谢恩?” 我点点头,道:“承蒙皇上眷顾,恩准本宫回家省亲,本宫这才得以略尽孝道,自然要感念皇恩浩荡。” 温妃颔首,问道:“定国夫人年纪有些大了,并非有孕的最佳年龄,想来娘娘在宫中也是担心的。不过夫人既然能在此刻怀上身孕,必然是上天眷顾,定能顺利剩下腹中胎儿,娘娘宽心即可。” 我心中暗暗摇头,母亲根本无孕,何能生下孩子。但此话无法说出口,所以我只是随口应付过去。 我们两个在清阳宫宫外几番交谈,早已惊动了宫内的萧琰,便遣徐晋命我们进去。 殿中龙涎香气隐隐约约,可见萧琰素来省俭。甚至他批阅奏章的大案上,也只摆着一支甜白釉的瓷瓶,当中供着数支菊花,甚是简单。 我心仪的男子,便如这菊花一般,哪怕插在最普通的花瓶中,也仍是无与伦比的大方清雅。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我同温妃说道。 萧琰见我们进来,便搁下笔不再批阅奏章,笑道:“不必请安了,朕这里少有女人来,却不想今日来了两个。” 我携了温妃坐下,道:“今日我同孙妹妹心有灵犀,所以才能一同来给皇上请安。等到来日皇上后宫人满为患,只怕日日都能有人结伴来请安呢。” 萧琰闻言摇头失笑,道:“人后放肆也就罢了,今日当着温妃居然也这么刁钻,看来是朕太惯着你了。” 我本在抿茶杯中的茶叶,听见萧琰这样说,连忙起身欠身,笑着说道:“臣妾是怕皇上批奏章批累了,这才敢大着胆子说笑两句给皇上解解乏,却不想引来皇上一通责怪,臣妾请皇上恕罪。” 萧琰扶我起身,嗔怪道:“皇后敢请罪朕可不敢责罚,你昨日归省一定累着了,快坐下吧。” 一侧温妃见状笑道:“臣妾早先听闻皇上疼惜娘娘,可是臣妾不信。臣妾记忆中皇上一直是人君模样,威严庄重。而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传言非虚。臣妾恭喜皇后娘娘了。” 萧琰莞尔,道:“恭喜什么,夫妻之间相互疼惜,本就是应该的。” 我心神一震,以往他暖心的话说得再多,也是在无人之时说的。而今日温妃在,无数宫人也在,萧琰此言又如此理所应当,我如何不感动。 “对了,你母亲身体如何?”萧琰关切问道。 我道:“母亲身体很好,胎气也不错,想来无事。” 萧琰颔首,思忖片刻后说道:“你母亲和母后是闺中密友,因而母后对此事也颇为重视,昨日母后已经同朕说了,自你母亲有孕四个月起,便遣宫中太医入侍定国公府,也好照顾的周全一点。” 我心下骤然一惊,母亲无孕,若是太医诊治必然能够察觉。而母亲此刻有孕已三个多月,四月太医便要入侍。这样短的时间让母亲假作小产,未免引人注意。更何况萧琰和太后如此重视,如若母亲小产,他们必然遣人调查。一旦查出母亲无孕,后果不堪设想。 然我不能露出分毫,也来不及多加思索,只得先谢恩以作打算。萧琰又问了几句家中情况,我一一如实说了。 正午时分萧琰留我和温妃一同用膳,膳食方才摆上桌,便见一小公公进入清阳宫中,附耳对徐晋说了几句。只见徐晋忽然神色大变,匆忙上前对萧琰说道:“启禀皇上,庆秀宫出事了。” 第16章 秋芳 我和温妃陪同萧琰匆匆赶去庆秀宫探望何贵人,前来通报的小公公说何贵人下身见红,只怕是不好了。萧琰一听此言,如何还吃得下去?就连我和温妃,心中亦是担忧的。 庆秀宫我还是第一遭来,宫中如今人少,因而偌大的庆秀宫只供给何贵人一个人居住。不过她毕竟位分较低,只偏居一隅,正是秋芳堂。 秋芳堂虽然小巧,但是其中地珍奇异宝却一丝不少。珍稀的古玩字画,名贵的瓷器木雕,还有她内室中的鲛纱,数量之多可抵万金。纵然我出身不低,入宫后又居于后宫最尊贵的未央宫,但来到何贵人这里,仍不禁咋舌惊叹。 再看温妃,她亦是一脸惊诧。小小贵人住的地方如此惊艳夺目,可见何贵人往昔是如何荣宠至深。 她是萧琰第一个女人,四五年的日夜相处,感情必然深厚。所以纵然因为她宫女出身,萧琰不能立即给她尊贵的位分,但是他也把他能给的殊荣全部许给了何琇。 心下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原来何贵人曾经得宠到了这种地步。当日后宫只有她一人,她这日子只怕比我现在过的更加舒服。 仿佛也没错,她本是前朝遗孤,兜兜转转她总也离不开荣华富贵。只是我内心悄然期盼着,希望萧琰曾经给她的疼惜纵容,如今能尽数许给我。 “贵人如何了?”萧琰凝眉坐在上首,底下几个太医颤颤巍巍,仿佛受惊不轻。 其中为首的胡太医硬着头皮说道:“启禀皇上,贵人的胎怕是保不住了。” 萧琰闻言,登时大怒:“你放肆!” 胡太医吓得一抖,连连磕头,道:“皇上,臣不敢欺瞒皇上。只是臣身为医者,不得不说实话啊。贵人已经见红,孩子月份又大,请皇上赶紧下决断,好让臣为贵人配药。否则这样拖下去,只怕……” 萧琰此刻急得冒火,最见不得这些太医吞吞吐吐,所以我见状连忙喝问:“只怕什么,你如实说来。再敢吞吞吐吐耽搁贵人病情,本宫绝不轻饶!” 胡太医眼睛一闭,颤声说:“只怕臣医术不精,连贵人也保不住了。” 萧琰颓然泄气,我看得心疼。他头一回做父亲,便无缘得见他的孩子。这其中的心酸,我能体会分明。 秋芳堂中静默良久,萧琰终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便送那孩子走吧。记住,不要让贵人受太多的罪,尽量快一点。” 胡太医领命,带着一众太医去配药,一时间秋芳堂中只剩下萧琰温妃和我。 我侧首看了看前来通报萧琰的小公公,他正守在内室门口。我瞧着面善,想来是贴身服侍何贵人的。 “你过来。”我瞅着那公公说道。 那小公公不敢违命,立即走过来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给温妃娘娘请安。” 我凝眉问道:“方才在清阳宫,可是你前去通报贵人胎气大动的?” 那小公公点点头,恭敬说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奴才。” 我捋了捋手中已被汗水打湿的锦帕,道:“贵人的胎虽然一直不稳,但是也过了最容易动胎气的时候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会如此严重。你仔细说来,午间到底怎么回事,贵人为何事动了胎气?” 那小公公略略为难,我目视温妃,温妃会意,便立即催问道:“本宫同皇上皇后都很担心贵人,到底怎么回事,你快些说罢。” 那小公公忽然磕了一个头,抽噎道:“皇上,此事贵人原不许奴才们乱说,只是奴才为贵人不平,哪怕来日贵人责罚,奴才今夜也一定要告诉皇上。” 我蹙眉,冷声说道:“还不快说,贵人到底是怎么了?” 小公公用袖子抹了两把泪,道:“今日清晨皇上离开秋芳堂时贵人还是好好的,待到用过早膳,贵人觉得屋子里闷,便让奴才们伺候着去上林苑走走。奴才们原本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出了分毫差错。可谁知道在上林苑中遇到了敏妃娘娘,敏妃娘娘位分高,一定要贵人对她行三拜九叩大礼。贵人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对敏妃行了礼。可是敏妃却以贵人行动迟缓为由,出言侮辱贵人……还有贵人腹中的小皇子。贵人忍不住,便说了几句,可是敏妃娘娘伶牙俐齿,我们贵人实在说不过她。及至回了秋芳堂,贵人忽然一口气没上来,便晕了过去。奴才们过去查看时,才发现贵人身下见红了。” “所以你便去清阳宫回禀皇上了,是么?”我接口问道。 那小公公点点头,我已忖度出不妥,只是此刻不愿多言。 萧琰却是气得发怔,喝令人将敏妃带至秋芳堂。 敏妃还没到,这里胡太医的堕胎药已经配好了。他颤巍巍端来,等着萧琰下最后的命令。 萧琰看了看那碗堕胎药,又看向我。 “阿暄……”他喃喃唤着我的名字。 我缓缓起身,走了过去。他凄然一笑,问道:“阿暄,你说这个孩子,真的保不住了么?” 我轻叹,道:“皇上,孩子……总还会有的。贵人这样年轻,您也正是青春年少。眼下最该做的,就是让贵人保住性命。” 萧琰点点头,闭目不忍再看。我左手握住萧琰的手,右手对胡太医一摆,示意他将堕胎药送进去。 萧琰身体不住的轻颤,我知道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第一个孩子即将逝去的疼惜。我无能为力,只能尽我所能握住他的手,给他些许安慰。 这毕竟不是我的孩子,虽然我会因为萧琰而为他伤心,也会因为一个幼小生命的离开而惋惜,但我无法体会那种骨肉离世的疼痛。 “不……我不喝……我要我的孩子!皇上……我要我的孩子!”内室伴随着瓷碗破碎的声音,传来何贵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暄,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萧琰已然凝眉。 我望了望内室,轻轻叹道:“贵人的性子倒是极为倔强,听声音她已经将药碗摔了。” 萧琰摇头,伤心伴随着怒意,硬声说道:“她怎么如此不明事理,孩子只是一时之痛,我们也没有办法。她如今砸了药碗,是要追随这个孩子而去吗?” 温妃连忙起身劝道:“皇上不要动怒,贵人也是心疼孩子。她第一次有孕,难免倾注了全身心的关怀疼惜。一朝让她亲自服下汤药送走这个孩子,任谁都会难以接受的。” 萧琰沉沉一叹,道:“朕知道,只是她如此分不清孰重孰轻,朕实在生气。” 我闻言安抚道:“皇上也是关心何贵人,关心则乱,皇上不如在此平静一下,由臣妾进去。一来探望一下贵人,二来劝说她服药。” 萧琰点点头,我瞥了一眼落英,落英便乖巧的跟了上来。那公公见我要入内,连忙将内室的门打开,请我缓步走入其中。 内室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还带了几分温热,闻得让我作呕。原本忙忙碌碌的宫人们见我进来,连忙向我行礼。我顾忌何琇此刻离不开这些宫人们的照顾,便一并免了这些俗礼。 何琇躺在榻上,脸色惨败的骇人,就连嘴唇也无一丝血色。她一卷青丝随意摊在枕上,被汗水沾染的黏在一起。她整个人不住的颤抖,要么是疼痛,要么是体寒。可是纵然如此,她却又偏偏大汗淋漓,蒸腾的热气从她身体上缓缓散发而出,整个人如同热水中捞出来一般。 我随意四下一扫,便瞧见她妆台上简单摆着一匣子胭脂□□上,也没有什么别的化妆之物。落英也瞧见了,同我对视一眼,便已知我叫她来做什么。倒是何贵人见我进来,孱弱地向我伸手,口中哆哆嗦嗦说道:“娘娘,皇后娘娘救我,我不想打掉这个孩子。” 我走上前去,轻轻嗔怪道:“贵人,胡太医说了,你这一胎实在难保。你不妨看开些,让这个孩子去了吧,你也好少受些罪,” 何琇只是摇头,我轻叹一口气,命胡太医将第二碗药端上前来。 “贵人,你听本宫的话,把药给喝了。你放心,皇上已经遣人去将敏妃带来了。无论你受了怎样的冤屈,皇上和本宫都会为你做主的。你只要安心养好身子,早晚有一日,你一定还能再次有孕的。” 何琇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目光中似乎没了方才那一般的孱弱,反而多了一分冷硬和一分嘲笑。 “不行,皇后娘娘,你休想害我的孩子,你不要想害他!”何琇忽然劈手打翻我手中的药碗,撕心裂肺道。 我冷淡看了她一眼,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只是轻轻理了理自己的广袖,带着落英转身离开了内室。 室外萧琰正急得来回踱步,见我出来连忙握住我的手,匆匆问道:“阿暄,到底怎样了?” 我摇摇头,道:“贵人脾气太执拗了,臣妾没办法。” 萧琰气急,却又毫无办法,温妃在一侧好言安抚也一点不管用。我心下思忖片刻,冷冷一瞥一侧侍立的胡太医,问道:“胡太医,你可想清楚了,到底可还有别的办法救治贵人和皇子么?你听好了,如果贵人和皇子有失,本宫便让你陪葬。” 胡太医颤巍巍跪下,哆哆嗦嗦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风险太大,臣不敢让贵人一试。” 萧琰闻言连忙让胡太医说来,胡太医磕了个头,道出了一个法子。 第17章 敏妃 胡太医的法子,我倒也是有所耳闻。 那办法名叫九死求生丹,流传于民间。民间妇女不同于宫中,一旦怀孕动辄便是几十个人守护诊治。她们有了身孕,只要不到生产那日,便一直照旧里做平日该做的活计。如此辛劳,便时常有人动了胎气。但是毕竟比不得宫中尊贵,她们动胎气虽然也甚是严重,但是也没到宫中数个太医斟酌用药的地步。大部分人都是服用九死求生丹来保住母子两人,从而顺产。 九死求生丹,用药极其霸道,服下药后腹痛不止。如果孕妇意志力坚强能挺过去,孩子和大人便双双脱离危险。如果挺不过去,则是一尸两命。不过民间妇女常年劳作辛苦,少有人熬不过去。何琇养尊处优数年,不知道能不能抵住着九死求生丹的霸道药性。 萧琰此刻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让胡太医给她服下。此番何贵人倒是配合,连忙服下了丹药请求母子平安。 何贵人将将服下九死求生丹,敏妃也已经到了庆秀宫。她似乎知道出了大事,神色再不复往日嚣张跋扈,反而是一脸惊慌。 “臣妾敏妃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皇上皇后万福金安。”她强作镇定屈身行礼,发髻上的金步摇却摇摇欲坠,金玉珠子相撞,在这静谧的秋芳堂中发出泠泠轻响。 “你起来吧。”萧琰压着怒气说道。 敏妃起身谢恩,萧琰又让她坐下,这才开口询问事情的始末。 敏妃一听,便道:“臣妾今早是在上林苑遇见了何贵人,只是彼时何贵人便已经胎动不适。臣妾顾及她腹中怀有皇上的孩子,便不愿为难她。谁知道她偏偏就要给臣妾行大礼,说是宫中规矩便是如此。皇上皇后娘娘都知晓,臣妾入宫时间尚短,宫中的规矩一时间也不能全记住。但何贵人不同,她入宫有些年头了,想来甚是熟悉宫规,所以她要行礼臣妾也就允了。可她行礼时候慢吞吞的,臣妾便干脆让她起身。这样欲拜不拜的,还让臣妾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行礼,臣妾觉得也不是个礼数,便说了她两句让她回宫了。方才皇上传臣妾前来,说是何贵人动了胎气,不知此刻如何了?” 萧琰神色隐隐不悦,道:“她已经服下九死求生丹,希望能母子平安。” 敏妃闻言微微惊愕,道:“九死求生丹?那不是些很粗鄙的玩意吗,怎能给贵人服用?” 萧琰冷淡说道:“再粗鄙的玩意儿,能保命也是好的。敏妃,你虽然贵为正三品妃,却不懂得体恤何贵人有孕辛苦,致使她胎气大动,如今几乎要丧命,实在太叫朕失望了。” 敏妃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跪下,说道:“皇上何出此言,臣妾冤枉。” “冤枉?”萧琰冷笑一声,“你冤枉什么?你明明知道贵人有孕,却命她给你行三拜九叩大礼。她如今月份这么大了,就算你不顾及她辛苦,也该顾及朕吧。” 敏妃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道:“皇上,臣妾真的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是她自己要给臣妾行礼的。臣妾虽然不喜何贵人,但是到不了如此折腾她的地步啊。” 萧琰充耳不闻,任由敏妃哭求。敏妃此刻惊慌失措,什么也不顾了,只是说道:“皇上如果不信,可以去将上林苑当值的宫人带来。他们彼时就在臣妾和何贵人身边,一定能证明臣妾的清白。” 萧琰冷冷一瞥敏妃,我淡然接话道:“敏妃你也不必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毕竟现在何贵人的胎才是重中之重。等到贵人胎位归安,一切再由皇上定夺。” 敏妃颤栗不已,我话外之意她如何听不明白。如果何贵人一切安好,她才有机会辩白一切。如若不安,萧琰盛怒之下,纵然她无罪,只怕也要被牵连。 时间静谧而沉重,萧琰坐于上首,只是静静地不说话。我陪坐在一旁,温妃合掌默念佛经,唯独敏妃跪在地上,时而紧张地望着内室。 过了约有两个时辰,众太医和何琇地贴身宫女终于走了出来,道:“恭喜皇上,贵人的胎已经稳住了,现在母子平安。” 萧琰先是一颤,继而松了口气,笑了出来:“当真?” 为首的胡太医用力点点头,恭敬说道:“贵人意志坚强,为了皇上和腹中的小皇子,终究还是挺了过来。皇上不知道,贵人当中有段时间昏迷,却仍然念着皇上。一般而言孕妇一旦昏迷,保住孩子的可能性就不大。不过幸有皇上福祉庇佑,贵人又命大福大,这才能母子平安。” 萧琰此刻正在兴头上,随口令徐晋赏了秋芳堂上下及诊治太医一月例银,秋芳堂上下具是喜不自胜。 我贺过萧琰,又问那胡太医道:“贵人现在是休息了,还是醒着呢?” 胡太医道:“贵人现下醒着,只不过贵人很是虚弱,正在服用进补的汤药,皇后娘娘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摇摇头,倒是萧琰起身,道:“贵人此番,着实辛苦了,朕进去看看她。” 我闻言说道:“何贵人今日只怕受惊不小,皇上如今确实该好好安抚。如今何贵人平平安安,是否可以请敏妃回去了?” 敏妃此刻再也没了往日的傲气和凌厉,如同一个受惊过度的小鹿一样跪在地上,甚至披在她身上的那一袭华丽张扬的长袍也显得颓然。萧琰也只是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口气后说道:“敏妃……大约是无心之失吧,所幸何贵人无妨,皇后处理便是。” 我点点头,待萧琰进了内室之后,我便带着敏妃回了未央宫。 那时天色已经不算早了,未央宫早已掌灯。数百只蜡烛将大殿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殿中的轻纱幔帐,玉堂金马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我漫步走上正上首,坐在皇后专属的凤座上,端着茶盏看着立于地下的敏妃。 “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臣妾?”敏妃冷淡看了我一眼,不屑问道。 我抿了抿杯中的茶,慢慢道:“处置?本宫要处置你,自然要有个说法。敏妃,你自己犯了何罪,自己招来吧。” 敏妃凄然一笑,忽而厉声:“臣妾自己招?可是臣妾何曾犯罪?!皇后娘娘,你与何贵人是串通好的吧。你们联合起来,不过是要陷害臣妾。今日臣妾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分明是她自己不小心,差点把孩子弄掉了,却偏偏要栽赃在臣妾头上,臣妾不服!” 我喝道:“你放肆,给本宫跪下!” 敏妃眯着眼看着我,神色是极怨恨而委屈。她身侧那个宫女见状,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抗旨,扑通一声直直跪在我面前,强撑着一分自尊。 我冷冷看着她,道:“陈玉华,你可知道你方才都说了什么?你平白无故污蔑本宫,便是大不敬。就算何贵人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现在本宫依然可以按照宫规处置你。” 敏妃冷笑两下,道:“皇后娘娘要处置臣妾,臣妾认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终于知道为何从前臣妾母亲不想让臣妾入宫。你们这些人,个个心思毒辣,想方设法都要算计我。我没你们那么多心机,如何斗得过你们。” 她身侧那个宫女大约听着话不太对,连忙又拉她的袖子,可也来不及阻止。我闻言倒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淡淡问道:“你说本宫和其他人都要算计你,可是敏妃,论地位论宠爱论家世,本宫都不曾逊色你半分,本宫为何要针对你?” 敏妃愣了一愣,我又道:“敏妃,不管你今日到底有没有冲撞何贵人的胎,但是你如此沉不住气,又不懂得如何为人处事,这宫中倒也确实不适合你。” 敏妃苦笑一声,沉默不言,良久后方才说道:“其实臣妾也不想入宫,只是臣妾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他要臣妾入宫,臣妾又能怎样呢?” 我闻言不觉蹙了眉头,道:“能入宫是多少女子想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自负出身名门,今日不入皇家,来日你又瞧得上哪家?再者说了,命你入宫、册你为妃的是太后,你父亲一介武将,岂能左右皇家册选宫嫔?敏妃,在宫中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你不要说错了话。” 敏妃张了张嘴,终是无言以对。我轻叹一口气,道:“罢了,你这样的性子,实在是该管教了。从明日起你禁足章台殿,不及何贵人的孩子生下来,你也不必出来了。” 敏妃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是喃喃一句:“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我只是摆手让她退下。 敏妃退下后,落英上前呈上一块布帕。她将布帕层层打开,便是一阵清香扑面而来。而当香气稍散,一股隐隐约约的刺鼻气味散发开来。 “奴婢按照娘娘示意,趁着何贵人昏迷,众人手忙脚乱之时瞧瞧取了一些妆台上的珍珠粉。方才奴婢拿去给尚宫局验看,里面果然掺有分量不多的石灰粉。”落英悄声回禀道。 我点点头,石灰粉遇汗水化开生热,会显得脸色惨白,却又热气蒸腾,仿佛很难熬一般。又因为掺杂在珍珠香粉当中,石灰本身的刺鼻气味不易被察觉。何贵人以此敷面,这般羸弱模样被萧琰看到,自然能勾起萧琰的怜惜之情。 “你有没有问过这石灰会不会伤及她自身?”我问道。 落英摇摇头,道:“奴婢问了,这分量甚小,根本无妨。” 我颔首,将布帕中的香粉洒在我洗漱的金盆当中,对落英道:“你将水倒掉吧,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第18章 封 落英闻言,诧异问道:“娘娘难道不打算将此事告诉皇上么?这香粉可是确凿的证据,何贵人的胎气只怕根本无恙,她是涂了这样的香粉才让自己显得虚弱无力。娘娘回禀皇上,追查下去,一定能证明敏妃的清白。” 我微微一笑,问她道:“落英,你觉得本宫告诉皇上,皇上会怎样?” 落英想都未想,直接说道:“此乃欺君大罪,皇上必然生气,严惩何贵人。” 我摇摇头,金质的护甲拨弄着金盆中的甘泉,荡漾的涟漪层层晃动,倒映在水中的映像也模糊起来。 “可是本宫觉得,皇上既不会相信,又不会惩处何贵人,所以此刻并非揭穿何贵人的最佳时机。”我轻轻说道。 昨日还觉得何琇此人只顾自己的荣宠富贵,而不顾及父母双亲,不足以为患。可是今日看来,她的心机颇深,并不好对付。我若冒冒失失将此事告知萧琰,以何琇的心计城府,说不定早有防备转而陷害于我,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萧琰多加眷顾于我,又有温妃和敏妃两位新人入宫,何琇到底不如往日那般专宠后宫。我有显赫家世为背景,太后又时常照顾,更有萧琰长夜相伴,她大约不敢从我这里下手。温妃是太后侄女,萧琰的表妹,平日里又温和懂事,她也不能拿温妃开刀。唯独敏妃,家世虽然不低,但是远在边关,为人嚣张跋扈,萧琰素日也必有所耳闻,所以她将此事栽给敏妃,萧琰必定深信不疑。 她果然在宫中经营多年,实力不可小觑。小小贵人能差遣着胡太医陪她一同演这出戏,还能从宫中拿到石灰粉,剂量适宜地调入珍珠粉中,想来尚宫局也有为她效命的人。 而上林苑目睹她同敏妃起冲突的宫人,只怕也是她特意安排好的。敏妃愚钝,还妄想这些人能为她作证洗刷冤屈。何琇生于宫廷,果然在宫中根深蒂固。 日子如往常一般匆匆而去,而何琇自那日胎气大动之后,毫无意外地赢得了萧琰的百般关怀。于萧琰而言,他作为这个孩子的父亲都已经想要放弃了,而何琇这个母亲却是拼了自己的性命,经受几个时辰的折磨才保住了这个孩子。这样的执着和强烈的母爱,加上何琇柔弱憔悴的模样,自然让萧琰对她又敬又爱又怜惜。 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有何琇孕中这一番作为,这个孩子无论男女,定能得到萧琰一生的疼惜和怜爱。一半是源于天然的亲情,另一半则是源于萧琰的愧疚。 萧琰对何琇和孩子的愧疚之情日益而盛,那日他坐在椒房殿中同我品着西南刚送来的普洱茶,道:“何琇的贵人封了有些年岁了,前些年宫中就她一个嫔妃,朕觉得封个贵人封个妃都是一样的。但是现在不同了,她怀着孩子,宫里人又多了,朕想着晋一晋她的位分。” 我点点头,道:“自然是应该的,何贵人服侍皇上最久,现在又有着身孕,何况前几日又受了委屈,晋一晋她的位分也算是安抚。” 萧琰一笑,握着我的手道:“皇后娘娘果然大度,小生原本还担心娘娘吃醋,现在终于放心了。” 我睨了他一眼,把手抽出,道:“皇上净会胡言乱语,臣妾是那样小气的人么?” 萧琰哈哈一笑:“怎么不是,看来娘娘是忘了当日酒醉之后如何痛骂何贵人了。”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当日实在轻浮,这个梗只怕要被他取笑一辈子。 “皇上打算给她什么位分?”我岔开话题轻轻问道。 萧琰道:“娘娘看着办吧,小生没意见。” 我想了想,徐徐说道:“六品贵人之上便是从五品的小仪、小媛和良媛,再往上便是正五品的嫔位。臣妾觉得宫中本来人就少,嫔妃也不用一年一年地熬着资历,索性直接给何贵人五品嫔位吧。” 萧琰点点头,道:“其实嫔位也不很高,何琇服侍朕很久了,这个位子她担得起。” 我心思一转,问道:“那太后那里,可还需要臣妾去问问,听听太后可有别的吩咐?” 萧琰思忖片刻,道:“母后是一直不喜欢她,只是后宫中的事近来一贯由你打理,你做主便很好。母后那里等明日朕请安时亲自告诉她,如果她有意见,自然会告诉朕。” 我颔首,已然放心:“既然如是,臣妾明日便命尚宫局裁制五品嫔的品服,再挑个好日子正式册封,如何?” 萧琰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我手搭在小几上,看着宫中的典籍,又想起一事:“祖制妃嫔至六品贵人、五品嫔位时须要有封号,当日何琇为贵人时皇上并没有赐予她封号,如今可要选一个字给她?” 萧琰道:“当年朕登基仓促,前朝的事打理不完,也来不及顾及她,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介意。阿暄,今日若不是你提醒,朕便要一直疏忽下去了。” 我闻言忍不住轻笑,道:“臣妾本就是皇后,顾及后宫众人面面俱到,这些都是份内的事。” 萧琰也一笑,道:“以后后宫有阿暄,朕只管疏忽着便是了,左右都有你打点妥帖。” 我瞧着他贫嘴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道:“皇上,正事还没谈完呢,皇上到底要给何贵人什么封号?” 萧琰随口道:“明日朕找礼部拟一个便是了,不过是个封号,哪里值得伤脑筋。” 我点点头,见萧琰似乎又想起一事。他问我道:“对了阿暄,何贵人当日的事,你可曾派人查明白了?” 我如实说道:“臣妾派人简单问过了,那两个宫人说的基本同那小公公说的一致,想来是敏妃性子太过刚毅,让何贵人受委屈了。至于敏妃,臣妾已经让她在章台殿自省了。毕竟没出事,也不好责罚太过。” 萧琰闻言,不由得蹙眉。他搁下手中的茶,冷哼一声说道:“敏妃此人一如其父,性子皆是太过傲慢。当年朕为太子之时,其父陈炜入京述职,父皇命我先行召见他,而他居然推说边关要事寻常人不得参与,定要亲自面见父皇才肯罢休。当日母后选定敏妃入宫,朕本不同意。奈何陈炜把持边关,手握十万重兵,朕也不得不多加笼络。” 我温声说道:“敏妃年幼,今年才十五岁,又生于武将世家,脾气性子难免骄矜。其实此事臣妾也是偷懒,本可以再好好审审,只是觉得贵人已经平安无事了,臣妾也没有必要再多事了。” 萧琰“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解,遂问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觉得此事蹊跷,难道还另有隐情?” 我心下虽然想将实情告知萧琰,但是这样的话毕竟不能轻易出口。但是方才我言语间已然让萧琰心疑,如果一味半吐半露反而不妙。所以为了撇清干系,也为了给来日留有余地,我笑着摇摇头,道:“并不是,只是臣妾觉得贵人虽然体弱,但是胎气大动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宫人们疏忽了。所以臣妾想问问那些人贵人动胎气之前可还有什么征兆,来日宫嫔有孕,也可以早些察觉。” 萧琰道:“听你一说是该再好好问问她们,此番贵人到了如此地步,也是她自己不及时传召太医,这才闹到如此地步。” 我仍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动声色轻轻出言点拨道:“不过还好她身边的人懂事,不顾何贵人阻拦,及时请来了太医和皇上,否则何贵人的胎当真危矣。” 萧琰闻言,眉心一蹙,心下似是百转千回,犹豫了片刻之后方才启齿:“朕记得那小公公说,贵人回了秋芳堂,很快便晕厥过去。可既然她人都晕死过去,如何阻拦那小公公去请朕和太医,又何来当日小公公口中贵人不许他们妄言之说?” 我沉默相对,萧琰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她底下这些宫人,也忒机灵了些,说话办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我颔首:“臣妾早先就觉得他们服侍贵人不够尽心,已经裁撤掉一部分,只是不想还是如此。” 萧琰点点头,看着我微微一笑,带了些许宠溺之意,柔声道:“皇后果然够操心的,这些还是小事,不值得你这样费心。朕好些日子没亲近皇后娘娘芳泽了,这夜已深了,还聊她做什么。” 我闻言也只是一笑,不再多言。 后日礼部拟的封号就呈到了未央宫。因为何贵人明着的出身不高,所以这封号也不能太过华丽,只捡了“秀”、“蕙”、“芬”等几个较俗的字眼。 不只我瞧着不由得好笑,就连落英见着也忍不住笑了:“这礼部是不知何贵人闺名何琇么,怎么把秀字也给送上来了。这要是让皇上看到,只怕要怪罪了。” 我点点头,将“秀”字取出,道:“把剩下两个送去清阳宫,让皇上挑一个给她吧。” 落英应了,过了半日便回来了。她道:“皇上说何贵人蕙质兰心,聪明过人,便取一个蕙字做封号吧。” “蕙质兰心,蕙嫔……”我口中念叨着这个封号,心中不由得嗤笑起来。何琇在萧琰心中,只怕再难担得起蕙质兰心四个字,更何况聪明过人,怎么听都像是讽刺。可他偏取这样一个字眼给她,何其滑稽。 思绪一转,忽而很想知道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妃嫔,萧琰会给我一个怎样的封号。 第19章 暖冬 何琇晋封的日子在十一月初,那时她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身形很是臃肿不堪。我命人将礼部拟的册封圣旨以及嫔位的衣冠送去秋芳堂,又考虑到她身孕已然七个月,便索性免了她来未央宫参拜的仪式。 她也是乐得自在,在秋芳堂遥遥一拜以示尊重,便算是正式晋封为蕙嫔。 敏妃仍旧日日在章台殿反省思过,我也不曾放她出来。可是说也奇怪,萧琰对她的眷顾,并没有因为她的禁足而减少,反而越发多了起来。 不只我不解,就连落英也曾奇道:“那日皇上本生了敏妃娘娘大气,奴婢以为近几个月皇上都不愿意再见敏妃娘娘了,谁知道这几日皇上日日都宣召敏妃。” 我彼时正看着掖庭局呈上来的簿籍,瞧着她疑惑不解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圣意难测,许是皇上觉得敏妃虽然冲动鲁莽,但是年幼不失可爱,所以愿意宣召她吧。” 落英无谓一笑,道:“旁的奴婢也不管,无论敏妃再怎么得宠,也不及娘娘得皇上眷顾。” 我瞥了她一眼,道:“这样的话不要乱说,叫人听了去惹人笑话。” 落英嬉笑着讨饶,我也不做过多计较。 展眼便到了腊月中旬,这几日冷得厉害,太后那边也发了话不必我去请安,我乐得躲在温暖的椒房殿闭门不出,整日打理着新岁到来的琐碎事宜。 蕙嫔有孕偏居深宫,敏妃禁足好久不曾见她,唯独温妃孙仪蓝还能时常来未央宫请安。我瞧着她稳妥,便将部分事宜交给她操办,倒也办得有声有色。 “妹妹在家中可曾学着打理过家事?”那日我同她坐在内殿当中,我一边翻着她呈上来的簿籍,一边核对着银两数目,闲闲问道。 温妃温顺地点点头,道:“臣妾在家中过了十五岁便跟着母亲打理家事,只是天家风范,事物繁多,臣妾家中之事无足道哉。” 我微微一笑,道:“入宫这么久,本宫还并不知道你到底多大。本宫过了今岁就要十七了,指不定还比你小一些。” 温妃颔首笑道:“臣妾今年已经十七了,确实比娘娘大一岁。” 我看着她轻笑:“叫了好些日子的妹妹,原来都叫错了,本宫合该称呼你一声姐姐。” 温妃连忙起身,口中道着“不敢”。我拉着她坐下,笑道:“姐姐果然是太后族人,太后执掌后宫数十年不曾出错,果然姐姐也很是妥帖。以往宫中下雪每次都是专门遣人打扫,用具调度样样都麻烦,何况打扫的也并不干净。如今姐姐划定界限,让各宫的人自己打扫,一来打扫的是他们自己的地方,没几个会不尽心,二来也省了不少物力。数目虽然不多,但也有几百两银子。这省下的银子拿来多为宫人们裁制一身棉衣都用不完呢。” 温妃笑道:“娘娘过誉了,臣妾不过是按照娘娘的想法办事罢了。娘娘对六宫大小之事了如指掌,臣妾只求不给娘娘添乱就罢了。” 我同她正说笑着,不妨殿外传来一声轻笑:“你们两个姐姐妹妹的,在讨论什么这么高兴?” 话音未落,便见萧琰的衣角飘然而至。他今日只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袍子,外面罩着墨黑如夜的狐皮大氅,脚蹬一双流云靴子,手中没拿手炉,反而握着一束白梅花。 “皇上。”我和温妃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请安,却被他一左一右双双扶起。 “大冬天的不要闹这些虚礼了,你们好容易捂暖了地方,还是赶紧坐下吧。”萧琰一笑,自己转身将那一束梅花插在我案几上的一个冰裂纹花瓶。青郁的颜色很是淡雅,衬着白梅花孤洁的姿态,更是相得益彰。 “好美的梅花,臣妾不曾记得宫中又何处种植白梅,皇上哪里寻来的?”我起身,亲自替他将外氅脱下。 他脱下外氅,又披上徐晋递过的一件小毛坎肩,穿了之后才徐徐说道:“朕从敏妃那里讨来的,她近来想家,说起从前家中种着满园的白梅花,到了冬日里干净清爽,是极美的。朕觉得有趣,便着尚宫局的人移栽了几十株白梅到她宫中,今日想来看看你,便顺手带了一些过来给你赏玩。” 我闻言一笑,拿着掖庭局的记档给他看,道:“臣妾还说呢,怎么这几天章台殿突然多了几项开销,例如修剪枝条的锯齿剪子,三尺长的蜀锦棉条,还有向内宫索要各宫烧剩下的煤灰渣子,感情都是为了这几株白梅树吧。” 萧琰点点头,笑道:“剪子修剪枝条让梅花显得好看,敏妃很懂这个。她还说枝条剪掉的地方有汁液,如今天气冷,会把汁液冻住从而伤害梅树,所以要用棉条捂住。而蜀锦厚实,拿来包裹梅树是最好不过的了。至于煤灰渣子,那是现成的肥料,既好用又省了银子。” 我笑着说道:“皇上不用着急解释,臣妾没打算兴师问罪。只是臣妾和温妃姐姐好容易想了几个主意省俭,皇上这里就有了开销,皇上自己觉得该当如何?” 萧琰故意摇头,神色是十足的焦虑。他道:“这可怎生是好,朕哪里知道这一时兴起竟然得罪了宫中两位娘娘。未防两位娘娘怪罪,还请皇后娘娘指点迷津。” 我同温妃一笑,道:“敏妃宫中这些额外开支就交给皇上了。皇上乐意怎么讨敏妃开心都成,只是不要拿着臣妾和温妃姐姐省下的银子就是了。” 萧琰莞尔:“皇后打理六宫不久,居然小气起来了。罢了,这些银子朕还是有的,自己掏荷包补了这段亏空,如何?” 我和温妃点点头,道:“如此勉强放过皇上。” 萧琰在这里,温妃不好多逗留,便很快起身走了。 我陪着萧琰喝了一钟酒暖了暖身子,瞧着那梅花在屋中被暖意熏得越发柔嫩可爱,便道:“臣妾往日不喜欢白梅花,总觉得冬日里本就是白茫茫的,白梅花同雪景融为一色,并不好看。谁知今日白梅配冰裂,倒是极美的。” 萧琰道:“白梅美在清丽朴素,纤若无尘。何况以冰裂纹为瓷器供养,更显其别致清洁。” 我起身拨弄着梅花,并借此掩了大半面容,从花丛中望着萧琰朦胧而又真切的眸子,笑道:“这么温柔的话实在不像是出自君临天下的帝王之口,莫非也是敏妃告诉皇上的?” 萧琰一愣,继而失笑道:“阿暄近来很会吃醋。” 我不语,果然听萧琰继续说道:“不错,正是敏妃告诉朕的。而朕瞧着确实好看,便取来一些给你赏玩。” 我轻轻抚摸着梅花,道:“自然之力造化神工,皇上瞧瞧这花瓣,摸上去的手感超过任何织造的缎面。” 萧琰微微一笑,道:“阿暄喜欢这样的料子?” 我点点头,遗憾道:“可惜无法穿在身上。” “那可未必,”萧琰眉毛一挑,起身信心满满道,“只要皇后娘娘喜欢,小生一定进献一条梅花裙,送给皇后娘娘。” 我奇道:“花瓣柔弱,而且短小,如何能成衣?” 萧琰笑而不语,我打趣他道:“皇上方才喝了两口酒,莫非这就醉了?” 萧琰听我笑他,更是来了兴致,道:“我若能让梅花成衣,阿暄则不许懒怠,须要陪着朕一起酿制梅花酒,如何?” 我自是点头答应,见萧琰转身取来了一把小剪子,刷刷刷完整剪下十几朵。又令人取来了银线,他亲自穿针引线,将整朵梅花缝入我的袖口。 我恰巧穿了一袭淡红色的素锦缎衣,缎衣边缘简单用浅黄色的回字花纹锦封边,最是朴素无华。更兼星星点点的白梅花自然清丽,质朴当中透出一股清新之意。 “虽然花瓣柔弱不能成衣,但是以花做衣未尝不可,阿暄你说是不是?”萧琰一笑。 我将双袖举至鼻前轻嗅,道:“梅花的香气夹杂着皇上身上的酒气,更是醉人了。” 萧琰亦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李清照的《醉花阴》,莫不是因为偷窥了阿暄黄昏把酒暗香盈盈的情状,才来的灵感一举写下这样清丽别致的诗篇?” 我心下骤然一跳,词句倒是婉约风流,只是这首词乃是当年李清照与赵明诚两地分居时所写,细读之下不免心酸。何况李清照一生,虽同赵明诚夫妻恩爱,知音互赏,但终是聚少离多,郁郁而终。 “当日李清照孤身一人赏菊饮酒,而如今臣妾同皇上嗅着梅香把酒言欢,想来心境定是不同的吧。”我徐徐说到。 萧琰似乎自知失言,连忙道:“天色倒也不早了,朕着人取了宫中窖藏的美酒,你我一同把这梅花洗净了放入酒坛当中,想来除夕那日便能饮上了。” 我也不再多心,便与他摘下几十朵完整的花瓣,清洗干净后配着冰糖、人参须等几味药材浸入酒中,再过滤两遍取那纯净的滤汁陈酿十几日,等到年根开坛便可以喝了。 第20章 惊魂 临近年关总是忙碌的,从前在家中只道众人皆行色匆匆,到了自己当家才知道,原来真的是辛劳不堪。 太后如今再不肯管这等琐事,只在太寿宫颐养天年。萧琰前朝的事情忙不完,我隐约听闻北疆勾族暗有动作,萧琰同朝中重每日商议军情到深夜,几日不曾有空来后宫看一眼。因而哪怕后宫中有些该回禀萧琰的事,我也只是同温妃商议了去办,尽量不去打搅他。 北疆告急,靖边将军陈炜奉命统兵十五万,在边关临阵待命。伴随着陈炜手下兵马的日益增多,后宫之中敏妃的恩宠也越发多了起来。 我这下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勾族蠢蠢欲动之事,只怕萧琰早已知晓。他近来对敏妃的多加疼惜,不过是笼络陈炜和安抚人心的手段。 国与家的巅峰,是权与利的深渊。后宫的女子若不是是山巅的基石,那如同落入了无边无际的冷寂和黑暗。于萧琰而言,敏妃及其家族,如今便是皇权那座大山中不可或缺的一块巨石。那块大石正抵挡着北方的血雨腥风,维护着大齐王朝的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更维护着萧琰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样的意识让我全身发冷,当萧琰陪着我或是说话、或是休息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幻想他眼中的我该是怎样的。 以前,他说:“阿暄,我喜欢你。” 我很怕后来会变成:“阿暄,我需要你,和你的家族。”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起初时常会问我:“阿暄,你是不是不舒服。近来宫中事物的确是繁重了,你一定要多加休息。” 我只是温顺地点点头,婉声应下,恍若真的对他的体贴感恩戴德。 他很忙,在我这里坐坐也就走了。我亦不愿多留他,仿佛我自知留不住他的人,更遑论要去留住一颗帝王之心。 他毕竟不只是我的夫君,更是大齐王朝主宰。他的大半心肠和牵挂,也并不该停留在后宫这小小方寸之地。 冬日天寒地冻,万物枯萎,连带着人心也冷寂起来。可来不及我伤感太多,蕙嫔早产的消息猛地席卷了整个皇宫。 那日正是腊月廿九,年下所有的事已经基本料理妥当,就等年三十阖宫欢聚。我斜倚在湘妃榻上,抱着手炉听郑雨蓉等六局主事做最后汇报。 当日我初初入宫虽然同郑雨蓉有过一丝不明的互相试探,但是观察下来,这几个月来她打理尚宫局很是妥帖,可见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是多么老成干练。 我听完他们的汇报,再稍作修改也就让他们退下,却唯独留下了郑雨蓉。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她恭声问道。 我指着妆镜台上的一匣子香粉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这香粉本宫用不惯。秋日里用着倒还好,到了冬天扑在面上总是不够均匀。明日阖宫宴饮,本宫面上总不能青一块白一块的,所以想问问郑尚宫那里可曾配制别的香粉?” 郑雨蓉道:“眼下倒是没有别的样式,这香粉制作起来极是麻烦,没有几个月很难制成。” 我微微惊讶:“要这么久?” 郑雨蓉颔首,道:“香粉要先选取当季的新鲜花粉,晒干之后研磨细碎了需要过滤多遍,去除杂质,才能提取纯净花粉。再配了适量的珍珠粉兑好,反复用花露蒸叠,最后才能成品。若是要好的香粉,这其中哪一步都要好些日子才能制作的精细,时间自然短不了。” 我思忖片刻,缓缓道:“那可不可以取已经制作好的香粉,再向内添加几味使香粉均匀的材料,重新制成蒸叠之后供本宫使用?” 郑雨蓉摇摇头:“自然是不行的,香粉制作讲究一气呵成,无论成品或是半成品,均不能再次蒸叠重做。” 我心下已经明白,郑雨蓉想了想后说道:“不过司制房中有一女史,最会调剂香粉。虽然香粉不能二次蒸叠,但是经她细细调制过滤之后,也能如常使用。” 我心中咯噔一下,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是谁?” “是女史谭颖。” 我颔首,让落英把香粉交给郑雨蓉,再让郑雨蓉带回尚宫局,请谭颖调制,务必在今晚之前做好带回。 而蕙嫔早产的消息,便是这时候传入未央宫的。 那时候已经下午了,我闻言连忙穿戴好去往庆秀宫。而我到时,温妃孙仪蓝也已经到了。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众人俯首请安。 我匆匆让他们起身,又唤过一个太医问道:“蕙嫔不是才八个月的身孕么,怎么好端端的这个时候就生了?” 那太医满面大汗,道:“蕙嫔小主的身子本就虚弱,承载不住更久的身孕。前几日胡太医为蕙嫔小主诊治时,就发现隐隐有落胎的迹象。今日胡太医没有办法,只得回了皇上,给小主服了催产药,趁着小皇子还不曾胎死腹中先催生下来。” 我听着蕙嫔惨叫连连,知道此刻必定惊险万分,便连忙挥手让那太医进去服侍蕙嫔。 我同温妃坐在外面,轻叹道:“古来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打个圈,只是她向来身子弱,现在又是早产催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温妃闻言,淡淡说道:“蕙嫔这身子骨么……平日里其实看着也还好,怎么回回净碰上这样惊险的事。希望她命大,此番也能有惊无险吧。” 我眉心一动,温妃话中的深意何尝不是我的疑虑,只是我一直不能告诉萧琰,正如温妃也不曾。 我原以为萧琰会来,却不想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最后还是他身边的贴身太监徐晋来传的话。 “皇上说朝堂有要事处理,暂时不能赶来,一切皆托付给娘娘照看。等皇上处理完政务,自然会前来,请娘娘放心。” 我闻言不由得蹙眉,这万一孩子保不住,岂不是同我脱不了干系。想来想去,我对徐晋说道:“本宫年纪小,不曾生养过。徐公公若是方便,速速去太寿宫回禀太后,看看能不能请太后过来。” 温妃闻言摇摇头道:“臣妾今早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感染风寒正在静养,即便想来也是有心无力。” 我闻言知道不能打扰太后静养,只得翘首盼着萧琰快来。 等了许久,眼见天都黑了下来,萧琰还没来。倒是酉时末胡太医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我也不顾上让他请安,匆匆问道:“蕙嫔如今如何了?” 胡太医道:“蕙嫔小主身体弱,如今没力气了,臣等想着让小主再服一副催产药,特来请娘娘懿旨。” 我惊愕问道:“不是已经服了药了么,为何要再服一副?” 胡太医道:“一副药药力不够,小主又没力气,这样拖下去可不妙。只是再给小主服下汤药,恐有血崩之危。” 我初闻此言只觉震惊,生孩子无比惊险,一旦遇上血崩,则很难保住母体。胡太医这样说,基本等同于问我保子还是保母。 “娘娘,事态紧急,请您速下决断。”胡太医颤巍巍说道。 如若平常人家,自然是母亲更重要。可是在皇家,在这冷寂的后宫当中,蕙嫔一个活生生的人,未必及的上那襁褓中不知是否能存活下来的皇子重要。无论在萧琰看来,还是在太后眼中,蕙嫔那样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孩子,却是珍贵的皇室血脉,不容伤害分毫。而我,或者说皇后,必须无条件站在萧琰和太后这一边,无论我是否忍心。 所以我叹了口气,道:“既然服下催生药有可能让蕙嫔平安生下皇子,那便让她服下吧,但是你务必尽力保住蕙嫔母子。如果只能保一个,就……小皇子吧。” 胡太医得令,连忙离去配制催生药。我终是内心不安,缓缓移步踏入蕙嫔生产的内室,打算亲自看看她。 内室一片昏暗,我借着迷蒙的烛光,看清了床榻上虚弱无力的蕙嫔。 月余不见,她仍是躺在床上,面色发白。只是此番又与当日不同,看着她迷离到几乎昏迷的样子,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难受。 “蕙嫔……”我轻叹。她素日喜欢用自己的羸弱和胎动不适来争夺萧琰的注意和宠爱,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真的会走到母子俱危的地步? “娘娘……你来了……”她勉强睁开眼睛。 我点点头,听她又问道:“皇上,皇上可来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委婉道:“你放心,皇上马上就来了。” 蕙嫔愣愣看着我,忽而凄然一笑,道:“原来,皇上没来啊。这么久了,他居然还不来。” 我温声道:“皇上忙于朝政,一时半刻赶不过来。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本宫,本宫会一直在这里的。” 蕙嫔悲哀抖了抖嘴角,像是一笑,又不像是在笑。她道:“可是臣妾快死了,皇上再不来,臣妾就见不到他了。” 我不由蹙眉,但仍耐着性子说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皇上马上来了,怎会见不到了?” 蕙嫔艰难张了张嘴,用力地一字一句说道:“刚才胡太医都说了,臣妾应该是不行了,臣妾只求保住孩子。臣妾家中几代单传,这个孩子不能有事。” 我无言地听着,蕙嫔的身世,也的确是可怜。 她忽而抓着我的袖子,睁大眼睛说道:“娘娘,如果臣妾真的死了,你能不能照顾我的孩子?” 我握着她的手,缓缓道:“本宫是皇后,无论今后你在不在,本宫都会好好照顾他。只不过你才是孩子的母亲,你的孩子,还是要你自己照顾才能放心吧。” 她固执地摇摇头,仍然紧紧拉着我,道:“皇后娘娘,如果我真的不在了,除了你没人能保护我的孩子了。敏妃嚣张跋扈,温妃是太后的人,只有你,我到了现在,也只能信你了。” 我轻叹道:“你早知今日,以往又何必树敌呢?其实敏妃性子最是单纯,如果之前你不曾陷害她,现在也不必怕她会伤害你的孩子了。” 她怔了片刻:“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你漏洞百出,本宫稍稍查一查便都知道。怎么,你还真觉得你很高明么?” 她攥着我袖子的手又紧了两分,眼神中的紧张之意毕露无遗。 “你可曾告诉皇上?” 我摇摇头:“本宫没有,你放心吧。蕙嫔,你现在不要分心在这些事情上,赶紧加把劲把孩子生出来才是。” 蕙嫔颔首,过了须臾胡太医的药也煎好了。我陪着蕙嫔服下也便出了内室,让一众太医和产婆照顾她。 第21章 伤语 萧琰赶来时已经是深夜了,那时蕙嫔的动静渐渐小了起来,而我也越发害怕。 “怎么样了。”萧琰一进门便直接问我。 我简单行过礼,道:“眼下还不知道,但愿蕙嫔母子均安。” 萧琰颔首,疲惫地坐在一旁。我看着他,忽然发觉萧琰清瘦了很多很多。 这才几日未见,他便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可见北疆的事的确让他很是心烦。而后宫中蕙嫔又早产,这几件事掺合在一起,不知他有多么辛苦。 “皇上喝口水吧。”我亲自动手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接了,冲着我勉强一笑,尽数饮下。 到了子时,内室终于传出一声婴孩的啼哭,虽然细小,但是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空灵清脆。 萧琰猛地站起身,身形有几分晃动。我和温妃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他轻轻推开我们,缓步走向内室的门。 “吱呀”一声响,内室的门被打开,两个产婆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孩走了出来。 那两人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地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蕙嫔小主为皇上添了一个小公主。” 萧琰大喜,接过襁褓中的孩子看了看,道:“小公主就很好,来人,打赏秋芳堂上下。” 我过去问道:“蕙嫔如何,她有没有事?” 那两个产婆摇头笑道:“没事,蕙嫔小主也没有事,母女均是平安。” 我这才放下心来。 萧琰看着那小孩子,喜欢的不得了。他将孩子递给我,道:“阿暄,你也抱抱,这是朕的孩子。” 那小公主在我的怀中沉沉睡着,样子皱皱巴巴的,却意外地招人喜欢。小小的手,小小的脚,无一不是精致柔嫩,让人满身心地充满一股保护的*。 孩子,真好。而我何时,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呢? 温妃看着那小孩子也是新奇不已,她笑道:“这个孩子虽然是早产,但是看样子份量也不轻。其实早产与否都无所谓,只要母女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萧琰点点头,对那两个产婆道:“去告诉蕙嫔,朕知道她辛苦了,让她好生休息,朕过几日会去陪陪她。” 两人答应退下,倒是萧琰仍是极兴奋的。他握着我的手温柔道:“你守在这里这么久,也辛苦了。” 我莞尔摇头:“臣妾本就是六宫之主,这都是应该的。何况温妃也陪着臣妾守了数个时辰,皇上赏了秋芳堂上下,不知该如何打赏我们。” 萧琰“噗嗤”一笑,万般无奈道:“说话总没个正经,罢了罢了,这些日子临近年关,西南上贡了一对稀有的蓝色翡翠镯子,改日朕送给你们姐妹一人一只,这样行了么?” 我同温妃含笑应了,翡翠多见绿红两色,能有蓝色的翡翠,不知该是如何名贵珍稀。 这片刻,方才替萧琰传话的两个产婆又回来了。她们说道:“蕙嫔小主说谢皇上皇后隆恩,还说夜色深了,请皇上和皇后赶紧安歇,孩子来日看也不迟。” 萧琰点点头,我将孩子抱给产婆,又嘱咐了乳娘几句,才随着萧琰离开秋芳堂。 萧琰今夜难得不回清阳宫处理政务,他陪着我缓缓往未央宫走,眼角眉梢的喜悦之情仍然掩饰不住。 “阿暄,朕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他笑道。 我也不由失笑:“是啊,蕙嫔数次有惊无险,但终究还是母女平安,臣妾恭喜皇上。” 他点点头,道:“蕙嫔的确辛苦了,说起来还是朕不好,她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朕都不在秋芳堂陪着她。等她出了月子,朕要晋一晋她的位分。” 我比谁都清楚蕙嫔是如何把孩子生出来的,她蒙受那样大的辛劳,生出了萧琰第一个孩子,即刻封妃都说得过去。 我服侍萧琰歇下就已经是子时末,他近日辛苦,很快就睡熟了。而当我醒时,萧琰早已离去,甚至他睡得那侧被褥都已经凉透了。 “皇上呢?”我问道。 落英说道:“皇上寅时初刻就走了,吩咐奴婢不要吵醒娘娘,让娘娘多睡一会儿。” 我惊讶:“寅时初刻,那时还是夜里吧,皇上这么早就走了?” 落英点点头,扶着我洗漱,而当洗漱完了之后我才发现,昨日交给郑雨蓉的香粉她并未按时呈上,只是送上了一份新的香粉。 “怎么回事?”我问道。 落英也并不知道,倒是昨日守在未央宫的柔惠道:“娘娘下午去秋芳堂照看蕙嫔,直到很晚才同皇上一起回来,所以奴婢没来得及回禀。郑尚宫说昨日应该为娘娘调制香粉的女史谭颖擅离职守,郑尚宫寻了许久都不曾寻到她,只得取了新的香粉奉与娘娘,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我现在自是无心计较一盒小小的香粉,只道:“今日是年三十,本宫事务繁多顾不上这些了,等明年再说吧。” 柔惠低首应下,落英连忙服侍我梳妆打扮,一番修饰下来,时辰便到了,我先带着宫中的温妃敏妃去太寿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身体不适,勉强说过两句话便去休息了。敏妃仍在禁足当中,因而直接从太寿宫回了章台殿。温妃也不意多留,自行回了广阳殿。 “娘娘,可要回宫?”落英问道。 我摇摇头,道:“去秋芳堂看看蕙嫔吧。” 秋芳堂中烧着旺旺的地龙,蕙嫔捂着被子,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见我前来,本想起身请安,却被我按住了。 “刚生完孩子不要乱动,自仔细落下病根。”我微笑道。 蕙嫔莞尔:“落下病根又如何,臣妾能保住一条性命,已经阿弥陀佛了。” 我摇头失笑:“好端端的总说这样的丧气话做什么,小公主呢,抱来给本宫看看。” 蕙嫔连忙让宫人们将小公主抱来,我看了看,经过一夜的休养,那小小婴孩更是水灵剔透。 “娘娘要不要抱一抱她?”蕙嫔笑着问道。 我笑着低声说道:“昨夜本宫已经抱过了,这下她正睡得熟,快让她好好休息吧。” 蕙嫔颔首,吩咐人把小公主抱走,室内只余下贴身伺候她的一个小宫女。 “方才臣妾还在想,想着娘娘这会儿一定会来看看臣妾,果然娘娘来了。”她笑得温柔婉转,很是迷人。 我微微一笑,问道:“为何觉得本宫会来?” 蕙嫔淡淡道:“宫中有良心的人不多,娘娘还是臣妾见过的第一个。如果娘娘今日不来看臣妾,一心只想着回未央宫梳洗打扮,以求晚上惊艳全场,臣妾也便看错了娘娘。” 我端着茶盏轻轻抿了抿,道:“是么?那你素日都是怎么看本宫的?” 蕙嫔看着我似笑非笑,片刻后说道:“臣妾素日觉得娘娘愚笨,还疑惑为何皇上会宠爱一个这样愚笨的官家女子。可是昨日看来,娘娘是大智若愚。娘娘并未将上次臣妾胎气大动之事如实禀报给皇上,所以臣妾知道娘娘足够聪明。” 我道:“本宫不曾禀明,只是因为皇上并未多问,与聪不聪明不沾边。” 蕙嫔一笑:“娘娘,如今你我坦诚相见,您又何必闪烁其辞?臣妾出身卑微,年纪又大了,但今后宫中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过不了多久只怕皇上要把臣妾和公主都给忘了。所以臣妾只能寻求皇后娘娘庇护,求皇后娘娘多加照拂。” 我看着她,缓缓说道:“本宫昨日就说了,既然一日为皇后,必然会照拂宫中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你和公主。你与其满怀希望求本宫多加照顾与你,倒不如努力争取皇上的欢心,是不是?” 蕙嫔嗤笑一声,满面伤感:“皇上?皇上的欢心何时能真的牢靠?娘娘现在正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自然觉得有皇上在身边才是最稳固的。可是娘娘您知不知道,从前皇上待臣妾,亦是百般的体贴关怀。而到了臣妾生孩子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却无暇分*身。” 我听着她说这样的话,难免刺心,却仍是张嘴说道:“皇上忙于朝政,怎么可能时时事事都来后宫照顾。何况,昨日本宫不是一直替皇上守在这里么?” 蕙嫔冷冷一笑:“是啊,皇上能分给后宫的心本就少,而我们这些人还总是惦记着争抢着这为数不多的真心,何其可怜?” 我一颤,心下激荡出万千愁绪。今日我可以借口我同萧琰夫妻同心,有我在便是萧琰在了。但是如果有一日,我自己有孕要生了,不知谁能代替萧琰陪着我? 竟无人了么?我心中涩然,好怕将来我也会落得与蕙嫔一样的境地。 不过是刹那,我复又清醒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如此信不过萧琰了。甚至此刻,因为蕙嫔一个伤心人的几句伤心话,心里居然伤感到自叹自怜的地步。 我沉吟良久,蕙嫔许是觉得我不开心听到这些,所以她又缓缓说道:“不过也许皇上待娘娘是真心的好,当年皇上对臣妾本就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只是日子久了,攒下了些许情谊罢了。娘娘出身名门,又有太后喜欢,做事情也是调度有方,想来皇上还是很敬重娘娘的。” 我闻言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眼中的殷殷之情十足,正如昨日她哀求我保护她的孩子。 何琇,前朝遗留的皇室血脉,亦是本朝皇帝萧琰的蕙嫔。我到底能不能相信她呢? 再或者,同这样的人结盟同心,到底于我是否有利? 我想了很久很久,蕙嫔也耐心地等了很久很久。终究,我还是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今日本宫来,不过是来看看小公主,并非有别的意思。宫中的女人除了太后,都是服侍皇上的,你不要认错了自己的身份。还有,本宫知道你伤心了,但是这样心思还是不要再表露出来了,以免惹得皇上生气。” 蕙嫔看着我,勉强一笑道:“大约皇后娘娘现在还信不过臣妾,不过臣妾如今只求平安度日,再没了那么多歪心思。宫中日子长着呢,总有娘娘相信臣妾的那一天。” 第22章 新岁 “娘娘,这个蕙嫔小主主动投靠娘娘,娘娘为何不答应照顾她?”回宫的路上落英不解道。 我无言,自知不能告诉落英有关蕙嫔的出身之事。这毕竟关系两代三朝,利害非常,落英实在不便知晓。哪怕是我,心底到底也还是惧怕蕙嫔的出身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的人,在她落魄时稍稍施以援手,便足够让她感恩戴德。而我又何须画蛇添足,一定要同她结盟。 再者说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昨日生产,濒死之时信不过敏妃,信不过温妃,肯将孩子托付给我,我便知道她今后为了给孩子留一条后路,也不会伤害我的。 想到这里我暗自心惊,日头底下我的影子影影绰绰,恍惚中昭示着我如今的忖度和机心。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想的这样深沉了。关系撇的干干净净,却施以零碎的关照让她信我依靠我。甚至昨日舍母保子的决定,也是我亲口下的。虽然出于人道,我并不忍心,但是夜深人静,我细细审视我的内心时,我发现在不忍心的背后,总也掺合着些许的忍心和快意。因为这个女人,曾经得到萧琰独一无二的照拂疼惜。 何其凉薄,何其残忍,又何其自私。记起蕙嫔用“良心”二字比喻我,嘴边不觉嘲讽一笑,却不知到底是嘲笑我自己,还是嘲笑蕙嫔认人不清。 晚间阖宫夜宴,皇室王孙贵族公子聚于一堂。觥筹交错,交杯换盏,歌舞升平,尽是一派祥和富贵景象。 与仲秋不同,这一次我同萧琰是真的同心同德。他微微冲我一笑,低声道:“这几日朕总是忙着前朝的事,有几分冷落你了,等下夜宴结束,朕去未央宫好好陪陪你。” 我微微一笑,道:“皇上说什么呢,前朝事多,臣妾自会多多体谅,皇上不用太顾忌臣妾。” 萧琰微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道:“蕙嫔的孩子已经出生了,你终于不用整日费心了。不过母后的病越发重了,虽然她不想众人都是陪她,但是朕无暇分*身,只要你有空就多去看看母后吧。” 我点点头:“是臣妾疏忽了,以后臣妾一定多多去陪陪母后。” 萧琰状似放下心,却又忽然皱起眉头,道:“不过说也奇怪,母后年纪并不大,平日里身体也很康健,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 我安抚道:“天气毕竟冷了,母后身体再康健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因时气而感也是常有的事。” 萧琰望了望席间我母亲的身影,笑道:“可是瞧着定国夫人身体倒真是蛮硬朗的,这个年岁不但无妨,反而还有了身孕。” 我心头骤然一跳,仔细想想,仿佛太寿宫传出太后有疾的日子,刚巧是母亲发觉有孕那前后。 而那段时间,只是九月份,天气也实在不算冷,太后因气而感,仿佛也说不过去。 宫中宴饮之时,我须要时时注意席间,也便来不及想那么多。远远看着母亲,数月的身孕已经让她显怀。但作为定国公的正室夫人,当年江南窦府的嫡出大小姐,母亲哪怕怀有身孕,却依然是得体大方的。 父亲殷勤而周至的照顾,让母亲愉悦不已。她偶尔低头温柔一笑,左手轻柔地抚摸着隆起小腹,恍若那里真的生长着一个生命。 我细不可闻轻叹一声,心头却浮上一丝不解。三个多月了,母亲为何还不借故“小产”。再拖下去,万一被人察觉她没有身孕可怎生是好? 正月里大雪纷飞,朝堂之事仿佛也渐渐平息下来,至少萧琰不再整日闷在清阳宫。 那日他歪在未央宫的软榻上,同我闲闲说着北疆勾族。我这才知道,原来大齐周边附属的小国和部落,每到年根都会派使臣来朝朝拜天子,并奉上大量牛羊特产做为朝贡。而我朝也向来会赏赐他们很多金银珠宝或是绸缎布匹。今年因为勾族暗有动作,萧琰接受朝中右相仇劲辉的建议,赏赐了勾族大量财物,比之往年多出一倍不止,以此作为笼络。 我听到后曾闲闲说道:“朝廷自然以安抚为先,可是既然已知勾族不善,来日如果真的同我朝开战,那些财物岂不反而助了贼人一臂之力。” 萧琰思忖片刻后缓缓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右相坚信勾族不过是为了财物。只要朝廷给足他们物资,助他们过冬,他们必然轻易不肯再发动战争。” 我摇摇头:“恰是因为冬日里才不该赏赐,如若勾族大王真的只是因为物资不足想要求取资助,为何不遣使者入京请求我朝帮助?而如今北疆却是整装备战,想来不会轻易放弃。如今天气正冷,于战事不利,所以他们不肯动手,只遣使者入京暂表无异心。等到春暖花开之际,他们未必肯不动歪心思。” 萧琰沉默不语,只是一个人细细思量。我轻叹:“而朝廷所赐的那些资物,只怕正好助了勾族度过寒冬。” 他闻言,只是轻笑一下,起身走到我身后,抚开我紧蹙的眉头,道:“罢了罢了,朝廷中事你还是不要操心了。” 我一怔,忙道:“臣妾不是要干政,只是着急罢了。” “朕知道,”萧琰温和一笑,将我搂在怀中,“以前母后同父皇也是一样的。虽然父皇不太将朝廷中事说给母后听,可母后还是知道的。她操劳完后宫还要忧心着前朝,朕从小看着也心疼,所以现在朕不想你也是这样。” 我默然,静静靠在他怀里,听他万般柔声细语,对我说道:“阿暄,朕舍不得你忧心。” 他舍不得我忧心,而我何尝不是呢? 我无声一叹,前些日子因他宠爱敏妃而生出的自嘲自怜,和这段时间无他陪伴的委屈寂寞,皆因一句小小的“舍不得”,尽数烟消云散。 皇家再如何冷酷孤寂,只要他还能心疼我一丝一毫,我也是知足的。 新岁之际阖宫皆是喜庆,我借着这些喜气,求了萧琰恩旨,放了章台殿敏妃出来。 禁足数月,敏妃再不是刚刚入宫时那般跋扈样子。她解除禁足后先来未央宫谢恩,我瞧着她的举止言谈,仿佛已是另一个人了。 “看来这段时间,你变了不少。”我微微一笑。 敏妃安静坐在下首,一丝规矩也无错,恭敬说道:“臣妾在家中被父亲宠坏了,刚刚入宫难免失了分寸,惹得宫中众人不喜。现下禁足良久,臣妾饱尝世态炎凉,若再不懂事,便是愚钝了。” 我稍稍惊诧:“不过是禁足而已,何况后来皇上待你也好,怎么好端端的谈起世态来了?” 敏妃轻叹:“皇后娘娘真的以为禁足事小么?当日臣妾禁足,宫中不知多少人希望臣妾就此沉寂。更兼……臣妾初入宫时,得罪了不少人,日子过的自然艰难。” 我不想竟是这样,不觉含了几分歉意:“本宫当日令你禁足,只是想定定你的性子,不想让你受委屈了。” 敏妃只是摇摇头:“娘娘言重了,臣妾今日此来,便是谢娘娘当日的维护之情。 我淡淡一笑,道:“本宫也是为自己考虑罢了,如果真的出事,对谁都不好,你不必言谢。” 敏妃看着我,眼神中带了三分了然,陪着得体的微笑,道:“不管如何,臣妾的谢意已告知娘娘。今日天色晚了,臣妾先告退了。” 我看着她离开,忽而明白了皇宫的可怖。不过三四个月,已然让一个飞扬跋扈的女子变得沉静自持。禁足的冷寂日子,居然让她想明白那么多事。我原以为让她禁足,必然遭她记恨,却不想她并不再为此生气。 有时候,禁足是惩罚,是赎罪。但是有时候,足不出户,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她从前那样的脾性,如果一直在宫中横冲直撞,只怕早已被心思深沉的蕙嫔算计了去。 敏妃还算聪慧,现在看来也非敌对。蕙嫔坐月子,兼之对萧琰心灰意冷,想来也无妨。广阳殿中的温妃,因着我同她关系甚好,近些日子以来,也颇得了些宠爱。 就如今日日头渐渐西沉,萧琰今儿早就传了旨意,宣召温妃侍寢。我夜来无事,索性换了衣服,往宫外逛去了。 这一逛不要紧,我竟然在上林苑偏寂的一角,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 第23章 方由 那日上林苑悄然无人,也是,深冬之时哪怕是宫人们也都偷偷懒,何况还是正月这样的日子,更是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 昨日的大雪掩盖了大半宫阙,稀疏的树木枝条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昭示着毫无生机的严寒。落英起初死活拦着我不让我出门,说是怕我冻着,最后却终究拗不过我,生生拿着数件出毛的大衣将我裹成粽子,才肯“恩准”我出宫来。 我不想惊动太多人,便只让落英一个人陪着我出去。她打着灯笼,昏暗的灯光依稀照着脚下的路,很是幽静朦胧。 小巧的棉鞋踏在厚而松软的积雪上,发出轻微而沙沙的声响。一来二去,我居然喜欢上这样的声音,专挑积雪深厚的地方走。 “娘娘,娘娘,雪厚的那里冷。”落英着急,看着我孩子气的样子毫无办法,拉我也拉不住,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浅笑:“好久没这样玩过了,你就让我好好玩玩吧。” 落英蹙着眉头,活像一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我见她可爱,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便低了身子手中握了一团雪飞速扔向她。 落英躲避不及,整团雪扑入她领口当中。她骤然被雪冷着了,冻得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着歉从积雪中走了出去,看落英的样子的确狼狈,不由得心生歉意。 “娘娘,你真是……”落英原本满脸怨念,却忽而奸险一笑。我心中大叫不好,却也躲避不及,眼见她手中一个雪团迎面冲我扑来。 “好你个小蹄子,居然敢暗算我。”我又好气又好笑,在也顾不得身份,同她在雪地里一通乱打。 打了良久,我们两个都累的气喘吁吁。衣衫凌乱,气息浮动,却心情舒畅。 好久没能这么放肆地痛痛快快玩一场,我指着落英,大笑出声。 “谁,谁在那里?”上林苑中羽林郎听见动静,火速往这边赶来。宫中女子皆是温声细气,他们几时听过这样开怀的女子笑声,必是以为某个宫中跑出了疯婆子。 而我也自知此刻的确不像样子,连忙伙同落英四下逃跑。冬日里本就昏暗,我们借着夜色往上林苑边缘跑去,本以为能避过他们,却不想羽林郎越来越多,我们几乎要被发现。 这可怎么好!我心下大急,我这个样子被发现,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何况夜深人静的,难保不传出什么闲话。虽然问心无愧,但是人言可畏。 猛地一只冰凉的胳膊搭在我肩头,我唬了一跳,刚想叫出声,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巴。 “暄儿,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我后面传出,紧接着那只手松开了我。我怔了一怔,与落英皆是一惊,这个声音真的好熟悉,仿佛是—— “方姐姐?”我惊讶。 方由点点头,低声道:“你们要避开他们,便赶紧随我来。” 方由转身,灵巧的身躯在长青的灌木丛中穿梭。我和落英跌跌撞撞跟上,几番惊险之后,好容易摆脱了羽林郎的追捕。 方由带着我们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宫室,我看着那大门,隐约记得这间宫室是从太*祖皇帝那朝就被禁闭的。 这皇宫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皇宫,太*祖皇帝不知何故,自我朝建立伊始,就不许宫人们进入这间宫室,因而它废弃良久,却仍然存于宫中。 因为年久失修,宫室破败不堪,宫人们常传此宫闹鬼,素日里也无人敢靠近。 “委屈皇后娘娘了,您暂时只能先在这里歇歇脚,等梳洗打扮过后再回未央宫吧。”方由微微一笑。 我连忙道:“方姐姐哪里话,此刻暄儿不被发现就知足了。” 方由尽量轻轻推开宫门,陈旧而苍老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门后一把生了锈的铁锁。她从袖子中取出一截银钉,在宫门的铁锁上拨弄一番。紧接着“咯噔”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快进来吧,别被人发现。”方由飞速说道。 我和落英连忙跟上,进去之后方由又小心锁了大锁,才指引着我们进屋。 这宫室虽然破旧,但是毕竟是皇室宫苑,废弃数十年住人还是没问题的。方由让一个年迈的老公公打了水,服侍我和落英简单整理了仪容,这才引我们去了她住的偏殿。 内里虽然不及其他宫室富丽堂皇,但也干净整洁,想来方由是常住这里打扫的。我看着如今荆钗布裙的方由,心里有不少话想对她说,但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暄儿,你长大了。”方由微微一笑,满是恋爱地抚了抚我的发丝。 我忍不住酸了眼睛,哽咽说道:“一别四年,暄儿自然长大了。” “快十七了吧。”她淡淡问道。 我点点头,上前握着她的手,颤抖道:“当年先帝骤然驾崩,从宫中传出消息,说除了太后之外所有嫔妃皆按先帝旨意殉葬。我娘总是不信,她说先帝仁厚,必然不能让宫嫔殉葬,其中必然有误会。可我只是心疼姐姐,姐姐当年才十九岁,怎么能这样离世……” 我说不下去,我家跟方家世代相交,我也同她一起长大,情份非常。她大我一些,事事让着我,宠着我。我彼时看着大我六岁的方由和我哥哥周晔是一对璧人,原以为他们能成亲在一起,却不想一道旨意宣方由入宫,从此她与我哥哥天人两隔。过了半年,又传出她殉葬的哀训,哥哥伤心之下离京,远守边关。 方由只是轻轻一笑,手指戳戳我的额角,道:“真是个傻丫头,你就不怕我是鬼魂,来索命的?” 我道:“我怎么会怕姐姐是鬼,就算姐姐是鬼,也是来帮我的,断断不会索我的命去。” 方由莞尔,拉着我坐下,叹道:“我偷偷住在这里,也没有火炉什么的,你若是冷也只能忍忍了。” 我此刻见了她,哪里顾得上冷,连忙问道:“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以为你……你怎么住在这里?” 方由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骨骼摩擦发出吱咯声响。她沉沉一叹,目光渐露恨意,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左右闲来无事,姐姐大可相告,暄儿一定想办法保全姐姐。”我道。 方由眸光闪烁,似是委屈,又恍如纾解。她舒了口气,缓缓说道:“四年前我奉旨入宫,彼时宫中皇后独大,众妃嫔避之不及,我也不敢与其争辉。何况当时……我心里还有你哥哥,更不肯与先帝亲近。可是入宫妃嫔总是要侍寝的,那日先帝宣召我,我不得不去。及至见了先帝,他却只顾着忙碌公文,也不理睬我。我熬不住夜深,便睡下了。等我醒来时发现先帝早已经起身上朝了,他还吩咐当时贴身伺候他的公公李良之晋了我的位分,好生送我回宫。” 我只觉得惊讶,又听方由继续说道:“再后来,先帝夜夜召我侍寝。当时宫中诸人都道我宠冠六宫,却不想每夜我只是在清阳宫睡一觉,同根本先帝没有什么的。许是先帝觉得我乖觉,半年之内将我从小小常在提拔到从三品的婕妤。这样一来我虽然衣食无缺,但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我摇头轻叹:“自然如是,其实岂止宫内,当年宫外也人人说你是祸国妖妃。” 方由似是一笑:“这都无所谓,皇宫是非本就多,我也无惧。只是可恨一个女人,她实在是毒辣至极,我至今想起她当年,都恨的不行。” 我心下思忖了片刻,忽然出声:“姐姐可是狠毒了当今太后?” “她哪里配称一声太后!”方由愤怒地站起身,“暄儿,你可知道,三年前先帝并非暴毙,他是被那妖妇害死的!” “什么?”我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她地嘴,“姐姐,这样的话不要乱说。” 方由冷笑地挥开我的手,道:“你怕什么,这里没有别人的,如有人我早就死了。” 我颤栗不已,先帝,居然是被太后害死的。 方由冷静了一下,然后徐徐说道:“外面都道先帝积劳成疾,所以英年早逝。可是内中情况,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当日那毒妇妒嫉我专宠半年,几番陷害我却不能得手,更是以我为恨。再后来,她拿着后宫往来的帐簿同先帝商议后宫事宜,我当时被先帝宣召侍寝未归,一直在内殿等候,所以知晓事情始末。起初他们还客气,可是后来不知何故,那毒妇突然同先帝争吵起来。他们吵得凶,我也不敢出去,然后我看见那毒妇突然同先帝动起手来。撕扯当中,那毒妇险些一头撞到大案上。先帝大约是不忍看她撞死,便拉了她一把,自己却在慌乱当中绊了一跤,磕到青铜方鼎上面了。” 我惊骇到无以复加,青铜方鼎何等坚硬,先帝这磕碰之下,自然血溅当场。 “怎么会这样……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一丝风声也没露出?”我喃喃道。 方由轻叹:“孙纯宁势力遍布后宫,她其实也是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唤了几个贴身的内侍,好好给先帝收拾了,假意坐在大案后面操持国事,自己却先行离开。因为先帝磕到后脑,不易被察觉,更何况最后治理先帝丧仪的人全是她安排的,怎么可能走露风声。” 我蹙眉:“难不成当时殿中全是太后的人,先帝总该有几个贴身的宫人吧。” 方由点点头,指了指在她身旁的那个年迈的公公,道:“这就是方才我提到的李良之李公公,当年他在殿内伺候。先帝死后,他本想奔出去呼救,却被太后的两个内侍死死摁住,强行灌了哑药,自此说不出话来了。” 我闻言,看向一侧那个老态龙钟的公公。可是说也奇怪,他虽然衣衫褴褛佝偻虚弱,但是他的眼睛始终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后来我才懂得,那种气息,叫做复仇。 第24章 哀训 “李公公好。”我礼貌性的点了点头。 李良之连忙摇摇头,又突然跪在我面前不住的磕头。我不解,望向方由,却见她平静地把李良之搀起,道:“暄儿你别怕,李公公这是在恳求你为先帝报仇。他原本是伺候太*祖皇帝的,后来先帝长到十岁左右,同李公公投缘,太*祖皇帝便准许李公公去伺候先帝。他同先帝少说也有三十年的情份,我能活命全靠他保全。” 我起身同方由一起把李良之搀扶起来,道:“公公别着急,如果太后真的弑君,本宫一定想办法揭穿她的面目。” 李良之蜡黄的脸色上闪现出一丝快意,皱纹横生的眼角黯了一黯,滴出几滴泪来。 我知道他辈分高,一辈子在宫中劳累,便扶着他坐在一旁,又看向方由,问道:“那么姐姐,你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方由叹了一口气,道:“我本在殿内,发生这样的事后难免惊慌。可是先帝死后,清阳宫外全换成了孙纯宁的人,我逃不出去。再后来,那个毒妇在清阳宫中发现了我,她怕我说出什么让她罪行败露,便让人把我绑了,堵住我的嘴,对外告知先帝要所有妃嫔殉葬,而我自然也在其中。” 我叹了口气,母亲说的果然没错,先帝仁厚,怎会让妃嫔殉葬,其中必然有蹊跷。 方由幽幽一叹:“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孙纯宁屹立后宫二十余年不无道理。她的狠辣,乃是常人所不能及的。这么一道假旨意,正大光明杀了我,处置了一群闹闹腾腾让她不省心的妃嫔,还让先帝背上了千古残忍骂名。她真的好狠毒。” 我沉默不言,方由继续说道:“等到李公公彻底哑了,孙纯宁也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于是李公公散尽他几十年的积蓄,偷偷买通看守我们殉葬妃嫔的侍卫,放了我出来。他又佯作追随先帝而去,假死骗过了孙纯宁,与我一起偷偷居住在这废弃的宫室。我们一直小心翼翼,所幸也一直无人发觉。” 我攥紧了拳头,听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可是这其中的艰辛,恐怕是我所不能想象的。 “姐姐,你们都是如何生存的?”栖身容易,可是食物日日都不能缺,他们是如何生存了四年之久的? 方由指了指殿中,道:“春夏秋我们就吃殿中的杂草和树皮,冬日里万物枯萎,我们只能冒险偷偷去殿外偷吃东西。再不成,我们就偷各宫剩下的泔水。反正是些恶心人的东西,没人会察觉。” 我听着都觉得心酸,方由当年何曾不是大家小姐,千娇万贵,衣食住行,皆是高人一等。可这四年来,她忍辱偷生,以食草根树皮泔水为生,居住在这四下漏风的荒僻宫室,夜夜忍着冷风刺骨,顽强活着只求保住一条性命……她当真是不容易。 “姐姐,我会想办法接你出去,你们忍忍。”我含泪说道。 方由安抚一笑,擦了擦我眼角的泪光,道:“后来我知道你入宫的消息,天天盼着能见到你。我信不了宫中任何一人,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能相信你。” 我用力点点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我先接你们出去,然后我们再做打算。” 方由颔首,道:“今日真是巧了,我出去偷东西吃,正巧看见你和落英。其实我习惯性避着人的,但是远远的我听见你的笑声,我便确定是你了。” 我微笑而开怀:“是啊,当真是巧。” 方由攥着我的手,她身上残存的温存热气暖着我的手,也暖着我的心。 “命里该是如此,”她浅浅一笑,“别看皇宫就这么点大,人上人同人下人见一面,别提多难了。暄儿,孙纯宁作恶多端,老天爷看不过去,所以安排我们见面,让我把这些都告诉你。” 我隐忍而怒,拳头愤恨地敲到桌子上:“我原以为她只是贪图富贵荣华,鄙视她的人品,但想不到她竟然如此毒辣,对相处二十余年的夫君都下得去手。” 方由沉沉一叹,又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一切要小心。” 我携了落英,告别了方由李良之二人,偷偷出了废弃的宫殿。一路行色匆匆,倒也没惊动很多人。唯有未央宫中灯火通明,等待着我的回归。 “娘娘,方小姐这事我们该如何?”服侍我卸妆洗漱,落英松松问道。 我沉吟良久,道:“方姐姐说了,宫中全是太后的眼线,我们素日同他们不要来往,以免暴露他们。但是我是一定要救他们,宫中不安全,我要先将他们接到宫外才能安心。” 落英认同:“不错,李公公在宫中那么久,方小姐也曾经宠冠后宫,一定有人记得他们的样貌,在宫中绝对不安全。” 我指甲敲打着梨花木雕小几,沉吟片刻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瞒过太后,只要将太后请出皇宫,想来她在宫中的眼线必会放松。只要他们松懈,以李公公的能力和方姐姐的聪慧,一定能借机离开。” 落英皱眉:“太后病重,让她离宫何其艰难,再者说只要娘娘在宫里,只怕太后也不会松懈。” 我苦思良久却无办法,奈何夜深了,只得先行歇下。 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实力雄厚。她如今深居简出,但并不代表她脱离了这个皇宫。如此虎视眈眈,如果我有半分异动,定会叫她们抓住把柄。 我睡梦当中思来想去,竟然想到了蕙嫔。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也是有些能力的。只不过她的为人,我倒觉得靠不太住。 正月里事物繁杂,我一边想着如何救方由和李良之出来,一边打理着后宫。眼见春暖花开,他们那里我却仍旧无能为力。 正月下旬,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我时常去探望太后,她的身子骨也渐渐好全了。 我同她的话不多,她心里一腔算计,而我如今也是一样的。我们互相提防着,互相试探着,却总不肯正面交锋。我自知无力抵抗,所以也默认这样的局面。 她仿佛是越来越轻松愉快,就如卸下了重担的骡子,虽然有了年纪,却由内而外散发一股舒心之意。 我疑惑而迟钝,不曾察觉她看我的眼神中,带有一股嚣张和讥笑。 正月二十,本是个好日子。母亲由父亲陪着,在家中花园里赏花。那段时间母亲时常不适,父亲好生陪着她,护着她,也没什么事。天气晴朗时父亲陪着她在园中晒晒太阳,天气寒冷时他们窝在屋中围着火炉取暖,倒也其乐融融。 可是就那一日,母亲原本就不适,但父亲看天气不错,便扶着她出屋走走。花园中的梅花谢了,但是牡丹隐隐有盛放的迹象,所以他们驻足良久欣赏牡丹。 就是忽然间,母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父亲身手敏捷,接的快。宫中太医刚巧守候在侧,费劲了心力也只保住了母亲。无奈之下,太医只能回宫复命。这样一来,我母亲小产的消息便在须臾间传遍了整个皇宫。 太后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还满面的担忧之色,像是担心极了我母亲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我垂首听着,一脸沉痛,心底却松了口气。她总算甩掉了这个包袱,我再不用整日担心她假孕的事被人发觉了。 一旦察觉,我不知道太后会给她安插上什么样的罪名。她那么温柔娇婉的女子,怎么能敌得过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太后? 萧琰那夜很早就来陪我,我只是一脸涩涩。他心疼伴随着我的愧疚,在漫长的夜晚里,静静沉淀。 他是真心疼惜我,而我却多番欺瞒他。我借着他的宠爱,做了太多对不起他的事。甚至以后,我要接方由他们离开皇宫,必然还要利用和欺骗他,又于心何忍。 我同他,始终不能像寻常夫妻一样,坦诚相见。 “定国公很伤心,他明天早朝都不来了,朕只吩咐他好生在家中待着,好好陪陪你母亲。”萧琰轻叹,抚摸着我的发丝安慰道。 我涩然而笑,乖巧地点点头。萧琰温厚的大手向下滑去,从后脑滑至耳边,又从耳边移到我侧脸,碰触到我的双颊。 “阿暄,要不我们生一个孩子吧。”他认真的眼眸清澈动人,闪烁着期待柔软的光芒。他说:“有了你的孩子,国公夫人一定会宽心的。” 我一如往常乖巧温顺,是啊,这个时候,我也渴望一个孩子,一个能抚慰我父母的孩子。 可是这么久了,萧琰这样宠爱我,我却依旧没能怀上身孕。 萧琰极看重母亲失去的这个孩子,哪怕他未出生,萧琰都下旨给了他惜英男的爵位,另外从礼部调用银子,为他大办丧仪。 朝堂上为此掀起轩然大波,为一个五个月大夭亡的婴儿这样治丧,未免太过了。还有不少御史上谏,一方面指责萧琰小题大做,另一方面指责我媚惑后宫,不知私下如何向萧琰吹枕边风。 而我不是没劝过,只是劝不住。萧琰看到这样的奏章,也只是无所谓一笑:“阿暄,你信不信,过不了两个月,就没人再提这事了。就算我今天封了你未出世的弟弟一个王位,日子久了,也没人再会记得了。” 我讷讷,也便不肯再多言。 父亲上朝是三日后的事情了,萧琰体恤他,也体恤我,特别恩准父亲朝后可以去未央宫与我相见。他说女儿是一个父亲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只要我好生宽慰,他一定能舒心。 所以那天中午,我设下了父亲往日最爱吃的饭菜,打算留他在宫中好好吃顿饭。 第25章 颓然 见到父亲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过短短二十余天未见,他已是大变模样。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他跪在殿下,麻木而粗糙。 我心疼地起身下阶,将他扶起,道:“别客气了,快坐吧。” 我携着他的手,坐在一侧。父亲似乎觉得不妥,呆滞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警觉,立即环视四周,将我挣开。 我会意,吩咐落英上茶。那是茶水我特意吩咐了,是从前我在家父亲最爱喝的西湖龙井。 “近来朝中可还好?”我缓缓问道。 父亲像是迟钝一般,过了好久才点点头,沙哑的嗓音如踞:“朝中一切都好。” 我犹豫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那娘亲,她还好么?” 父亲想了想,道:“娘娘放心,微臣会尽力宽慰她的。” 我黯然,看现在父亲这样伤心的样子,只怕他并不知道母亲根本无孕。母亲那里,我自然是不担心的,倒是他,年近半百忽然遭逢这样大喜大悲之事,不知打击几何。 “爹,您别伤心。以母亲的年纪,如果真的想要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愧然,徐徐说道。 他疲倦地摇摇头,半晌后方才缓缓启齿:“宫中太医说,她再不能生育了。” 我心中一惊,继而明白过来。太医入侍定国公府良久,却不曾曝出母亲并未怀孕之事,想来早已被母亲收买。所以不能生育的话,只怕也是母亲指使太医说的。 可是看着父亲绝望的样子,我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却不能减少分毫。我是这样的不孝,为了一己之私,让自己的生父万般伤心失落。记忆中他一直是云淡风轻,像是幽幽绽放的兰花一般清雅。我几时见过他这般模样。 “爹,其实……”那一瞬间,我想要坦白地告诉他实情。即使他会恼恨我,我也不想骗他,不想让他在一个圈套中备受痛苦折磨。 几乎是瞬间,他的左手猛然覆上我的右臂。我怔了一怔,见他微微苦笑:“娘娘什么都不必说,是微臣没有照顾好她。其实以后不能有孕也就罢了,起码不用……”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几乎坐不住险些跌到地上。 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父亲知道了?我错愕,因为他知道,所以伤心母亲骗他有孕,所以失望我同母亲联手以孩子为饵传递消息,所以悲哀他原来从未能再有一个嫡子? “你知道了?”我颤声问道。 父亲点点头,冷冷一笑:“微臣怎么会不知道,从一开始,微臣就猜到了。” 我再也忍不住,猛然跪倒在他脚下。他像是受了一惊,立即站了起来。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他惊讶,连忙伸手想要将我扶起。 我并不肯起身,闭目心一横,道:“爹爹要怪就怪我吧,不要怪娘,她也是没有办法。”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也再不敢看他,只觉得他凌厉的目光在我面庞上细细扫射,像是要发觉些什么。 “娘娘,这何来怪罪您之说?”他轻轻开口,又用力想要将我扶起。 我不及回答,忽然听到一阵宽和而居高临下的声音:“是啊,国公夫人小产,似乎同皇后没有干系吧。” 是太后! 我睁开眼睛,刚巧碰上太后冷淡的眸子。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我索性一直跪在地上。 而太后突然的出现,让父亲不及反应。他起先一直背对着太后,听见我向太后请安才缓缓回身,跪倒在那个权势熏天的女人面前。 “参见太后。”父亲简单而冷硬的语气让我一怔,莫非母亲当年同太后的过节,让父亲也随之厌恶这个女人? 太后并不以为意,径自上前坐在我的凤座之上。她宽大而华丽的裙摆从我们父女二人面前轻轻划过,带起了轻微的尘土。 在微尘当中,我瞧见了父亲紧握的双拳,甚至似乎感受到了他愤怒的目光。 “你们起来吧。”太后坐定,随口说道。 我先起身,然后扶着父亲站起。他只是如规矩一般低着头,不肯看一看凤座上那精心装扮过的太后。 而彼时我没察觉父亲和太后之间不同寻常的态度,一心只怕太后顺藤摸瓜查出母亲无孕之事。而当太后开口时,我更是险些乱了手脚。 “皇后,你是为国母,岂能跪于人臣之下?”太后应是不快,我能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出那一丝不悦。 我垂首,自责道:“臣妾纵为皇后,但亦是人女。如今生母小产,父亲伤心,臣妾却在宫中不能回家侍奉,尽一尽孝心,心中实在有愧。” 太后“嗯”了一声,和颜悦色道:“子女的事全凭天意,定国公不必伤心。再者说了,国公夫人年纪也不很大,如果尽些人为,说不能还能有孕。” 父亲忍不住颤了一颤,就连声音也带了抖意:“天意?是了,微臣怎么争,也拧不过天意。只是拙荆身体不好,太医诊断说,再难有身孕了。” “是么?”太后神色淡淡,“那真是太可惜了。皇后很聪明,调度后宫有方,其实哀家也希望国公夫人能再生一个像皇后这样聪慧的孩子。只是天命难违,纵然哀家时常在菩萨面前祈祷,终究是不成的。” 父亲点点头,道:“辛苦太后了。微臣卑微,家中的事更是不值一提,以后太后多多保养,切勿操心太过。”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我正疑惑父亲为何这样顶撞太后,便听见太后意味深长一笑:“哀家多谢定国公体贴,贵府之事哀家的确不便多加干预,只是宫中如何治理,国公也说了不算,是不是?” 我陡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太后。她话中深意,竟然直直指向我。 父亲亦是惊惧,连忙说道:“太后执掌后宫二十余年,皇后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太后只管指点便是。” 太后满意点点头:“其实皇后向来妥帖,不曾出错,定国公真是教导有方。” 父亲这才松了口气,道:“微臣没尽什么心力,皇后在宫中,还要多仰望太后照拂。” 太后轻轻点点头,忽而换了话题,道:“哀家同国公夫人关系甚好,今日得知定国公今日要来,便特意在宫中备了膳食,以此款待故交之夫,还望定国公赏个脸面。” 我听着这话觉得不妥,我父亲一介外臣,入内宫已经是萧琰格外恩赐了。这下如果去了太后的太寿宫用膳,纵然打着母亲的旗号,也似乎不大妥当。 父亲果然也觉得不妥,便想要开口拒绝。我怕父亲今日得罪太后太多,连忙抢在父亲之前开口:“其实今日因为定国公入宫,也曾备下膳食。如今天色已然将近正午,不如母后和定国公都在儿臣宫中用膳吧。” 太后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那也好。” 谁知父亲却摇头拒绝:“拙荆独自一人在家中,微臣实在不放心。何况她刚刚小产,微臣理应多多陪伴,如今就先请告退了。” 太后一怔,继而冷了面色,道:“那你退下吧。” 父亲告退,徒留一阵细微的气息荡漾在椒房殿中,久久不散。 “哀家听闻你父母感情不睦,如今看来,竟像是虚言了。”太后忽而开口。 我默了一默,不敢轻易接话。太后似乎觉得我的沉默是一种冷淡,便又徐徐说道:“往日定国夫人的种种幽怨,原来都是欺瞒哀家的,亏哀家还为这个闺中好友操了许久的心。” 我心下思忖片刻,静静说道:“母亲往日同父亲,的确是不太亲近的。大约是这次有孕,两人都是在中年年纪,因而倍加珍惜。何况他们纵然感情不睦,但是这些年来,总也积攒下些许情份吧。” 太后点点头,忽而惆怅起来:“是啊,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总也有几分感情的。” 我恬静一笑,带了几分恭敬之意,道:“所以母亲骤然小产,父亲伤心是情理中事。今日他只怕精神不好,如果有失礼之处,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太后轻轻摇摇头,看了看我,柔声道:“小产了么,哀家知道的,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怪罪他们。天色不早了,哀家先回宫了。” 我虚留道:“母后不留下来用膳么?” 太后想都未想:“不必了,皇后自己用即可。” 我送走了太后,心中异样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娘娘,要不要奴婢传膳?”落英见我愣怔良久,轻轻问道。 我却只顾着自己出神,问她道:“你不觉得爹和太后之间相处,很奇怪么?” 落英一愣,继而垂首:“奴婢……只记挂膳菜别凉了,一时间没注意那么多。” 我闻言忍不住失笑,轻轻戳她的额角:“你这个小吃货,就只知道吃了。” 落英满不在意一笑,而我轻轻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心中漫过一个念头,萌发生长。 第26章 满月 母亲落胎和太后病体康愈似乎是在同时,伴随着渐渐温暖的天气,人心底处的冷寂也被一点一滴驱散,只剩下迎接春天到来的生机和活力。 就如宫中的喜气,借着蕙嫔孩子出生满月,越发勃兴。萧琰对这个未出生就历尽波折的女儿可谓疼到了骨子里,他曾吩咐孩子的满月务必尽最高的规格,银子更是流水一般花了下去。 他体恤我近来伤心,不曾让我来操持,而是将此事交给了素来稳妥的温妃。温妃领旨后,曾时常出入未央宫,说是初次操办宫中大事并无经验,希望得到我的指点。而我知晓温妃的能力,也便让她自己看着办。几次之下,她也就放心自己独自处理去了。 落英曾问我,这样将宫中大权交给温妃,难免会助她壮大势力。而我此刻顾不上提防温妃,除了父亲的伤心,我还整日苦恼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方由和李良之接入未央宫。 小公主满月前一日,萧琰曾特地来了未央宫。那晚我同他西窗夜话,商议着小公主的名讳和封号。 “按照祖制,小公主封号要随恭字,礼部选了三个封号,你瞧瞧那一个好。” 萧琰一挥手,徐晋呈上一个填漆的小托盘,上面用红色点金的宣纸写着三个封号。 “恭丽、恭懿、恭献。”我念着这几个封号。 萧琰点点头,道:“恭丽虽然好,但是一个丽字,始终觉得不够大气。” 我点点头,指着恭懿道:“恭懿倒是不错,懿字寓意美好,很合适小公主。” 萧琰摇摇头,道:“但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封号不但要精巧秀丽,更要凸显我朝的恢宏气势。” 我心下了然,指了指剩下的那个封号,道:“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封小公主为恭献公主?” 萧琰应了一声,又问我道:“你觉得如何?” 我自是无异议,只道:“恭懿和恭献两个封号都不错,寓意都极为美好。既然皇上喜欢恭献,那便取它也无妨。” 萧琰微笑点头,又忽然皱了眉头,忖度道:“封号倒也罢了,只要是溢美之词没什么不好的。唯独名字,必要取一个别致不落俗套,但又须避免生僻。” 我彼时翻着一本唐诗,忽而看到了一首诗。再看起出处,不由得心下一动,将此诗递了过去。 “《饮湖上初晴后雨》?”萧琰不解其意。 我右手食指指着诗句,曼声念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皇上以为小公主的名字取自此诗,可否?” 萧琰眉头渐渐纾解,对我笑道:“此诗虽不是写人,但是诗中赞叹西湖之美好比女中西施,淡妆浓抹,总也动人,用作女子之名,实是不错。” “皇上圣明。”我轻轻一笑,随手取了纸笔,在“恭献”二字底下缓缓添了两个蝇头小楷。 “潋晴……萧潋晴。”萧琰温和地看着这个名字,目光中慈爱的神色总也无可掩饰。自然,也无需掩饰。只是这样仁慈眷恋的目光,将萧琰君王的气息全部驱散。因而,此刻我眼中,只有一个慈父,再无帝王。 正月二十九日,幼女满月。正午宫中大摆宴席,为鸿熙朝第一位公主庆满月。不过毕竟是个公主,生母位分又不算尊贵,到底不曾广宴群臣,只请了一众皇亲来赴宴。 而我父母此次,一早便告了假,并不曾来。 幼女玉雪可爱,蕙嫔抱着她,有如抱了一团粉嫩柔软。上好的湖丝锦缎最是温和细腻,不会伤及新生儿的肌肤。萧琰疼惜幼女,曾赐了小公主百匹之数,蕙嫔便命尚宫局连夜赶制了数个细致精巧的襁褓,将小公主放入其中,令其肌肤与湖丝相应,更显得肤如凝脂皓白如月。 那日太后也在,她斜靠在垫了数个软垫的凤座上,笑着对萧琰说道:“小公主出生也有一个月了,皇帝可想好名字了么?” 萧琰笑道:“朕昨晚同皇后商议了,小公主赐名潋晴,封号定为恭献。” “潋晴……倒很是别致,这样的小巧,恐怕不是出自皇帝之手,是皇后取的吧。”太后悠闲说道。 我连忙起身,如实说道:“太后睿智,的确如此。恭献公主闺名取自北宋文豪东坡居士诗《饮湖上初晴后雨》,此诗乃是称赞西湖美景有如人间天堂。何况古来便有将西湖比作西施,臣妾取潋晴两字,乃是希望恭献公主将来也有如西施般美丽动人。” 太后“嗤”地一笑,道:“这寓意听起来还不错,不过西施乃是亡国祸水,皇后取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此言一出,大殿鸦雀无声,再无人敢轻易出声,生怕惹祸上身。我心底骤然一冷,不知太后是为难我,还是为难蕙嫔。不过再一想,太后大约是知晓蕙嫔出身的。听她的口气,想来是极忌讳她的,否则何以连一个孩子的名字,都这般细细计较。 萧琰看场面尴尬,刚想要开口替我辩解,便听我徐徐说道:“古来西施被奉为亡国祸水,乃是因为她迷惑吴王,致使吴国覆灭。而西施本为越国人,越国有此一女,轻易可得吴国千里之地。如此看来,西施乃是本国福星,他国祸水。恭献公主若似西施一般美丽,想来也是我大齐之福。何况战国时代兵荒马乱,群雄割据,才有西施以美色祸国。而今日我朝一统中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复当日战乱景象,何以有*乱朝纲?” 太后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冷哼一声:“皇后小小女子,倒是熟读诗书史书。你能有此番见解,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我垂首恭谨道:“儿臣不过妄言而已,只求在场的诸位皇亲莫要耻笑。何况皇上英明神武,儿臣相伴左右,耳濡目染,才大约通了几分。” 底下秦王萧钰笑道:“耻笑倒不敢,你这小丫头心思灵巧,果然是周桓那厮的女儿。不过说到耳濡目染么,本王怎么反而觉得伯圭愣头愣脑,不及你口齿伶俐。” 萧琰脸色微微难看,秦王萧钰向来不将他放在眼中,几次三番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他表字,委实大不敬。何况自萧琰即位,萧钰萧铠等父辈王均是蠢蠢欲动,大有不服之意。但萧钰毕竟是萧琰二叔父,萧琰素来纯孝,一来不想做过多计较,二来也不便责怪,以免失了君王气度,三来对他们,向来以安抚为先。 于是我心下略思索一番,朗朗道:“秦王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大智若愚,呆若木鸡,便是说胸有大智慧的人往往不会浮于表面。皇上乃是天子,心怀天下,胸襟开阔,腹有经纬,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先帝立皇上为太子,便是看中皇上有治国平天下之能,并非看中皇上像本宫这样的小女子一般,只懂得在口齿上玩弄小巧。” 我此话别有深意,将口头上句句不肯放过萧琰的秦王比作小女子,更暗指他不配为君,教他断了念想。果然见他哑然,半晌后讪讪说道:“诚然,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情知已在此占尽上风,又有诸多皇亲国戚在场,不好太不给秦王面子,便也不肯再多言。 萧琰温和地看着我,微笑道:“皇后聪慧伶俐,朕实不及也。” 我莞尔:“皇上睿智厚德,臣妾不及。” 我同他对视一眼,两下相知,心底更是一片温暖。 我们的默契让秦王脸色愈加难堪,而此刻恭献的一声啼哭,恰到好处地磨平了方才唇枪舌战所带来的尴尬。 “抱来给我看看。”萧琰回过头去,瞅着爱女含笑道。 蕙嫔亲自将恭献抱去萧琰那里,萧琰小心接过,细细端详着恭献沉睡的面容。 “她的眉眼很是小巧灵秀,很像你,可是瞧着鼻子这般修长挺拔,却像朕。耳朵小小的,有几分像母后。可这圆润的下巴,像谁呢?”萧琰笑道。 蕙嫔看了看恭献,又瞅了瞅我,忽而一笑:“我瞧着潋晴的下巴圆润细腻,倒是十成十的像皇后娘娘呢。皇上您说是不是?” 萧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恭献,含笑道:“这还真是像极了皇后,看来她们有缘。” 我连忙笑道:“臣妾与恭献公主自然是极有缘分的,臣妾是为皇后,便是小公主的嫡母。” “那是自然,”蕙嫔深深一笑,“可是皇后娘娘福气极大,潋晴能有几分像皇后,想来是沾了娘娘的福气了。皇后娘娘是嫡母不错,可是既然同潋晴这样有缘分,如娘娘不弃,便认潋晴为义女,同臣妾一起抚养她长大吧。” 我闻言心下一阵欢喜,恭献公主粉雕玉琢,实在是可爱,我自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可是再一想,蕙嫔心思深沉,前番我拒绝同她结盟,可她未必肯放弃。如今她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我,让我同她一起抚养,想来便是一种示好,更是一种取信我的手段。 我未及拒绝,便听萧琰赞同一笑,道:“如能如此,便更好了。皇后,你现在膝下并无子女,这又是朕第一个孩子,你便认她为义女吧。” 我再不能推诿,索性应了,看着蕙嫔抱着恭献在我面前轻轻福身,替恭献公主向我行礼。 “义女恭献参见母后……” 第27章 杀机(一) 自恭献认了我做义母,萧琰又怜惜蕙嫔辛苦不易,打算晋她为正四品容华,却不想被太后拦下,末了只得了从四品最末的顺仪。 何顺仪却并不计较那么多,温柔谢恩一如往常。我看着她的样子,朦胧中像是看到了家中的柳姨娘。 柳姨娘入府之前便痴恋父亲好久,最后终于得偿所愿,入了府封了姨娘。大约是她极痴情,父亲起初待她极好,她便借着父亲的疼惜,在府中横行霸道,欺压其他姨娘,整日闹得鸡飞狗跳。因着府中怨声载道,众姨娘联合起来去向父亲告状,几次之后,父亲渐渐也不那么喜欢她了。为着父亲的冷落,她哭闹不休,甚至还上过吊,不过最后都被救了回来。 我问母亲讨不讨厌柳姨娘,母亲只是淡然说道:“讨厌她什么?柳氏只是太过在乎了而已。这样的痴情,其实是很难得的。” 我彼时懵懵懂懂,并不解,只看着母亲修剪着一丛冬青。 “等到她不闹不休,温顺可人的时候,其实曾经那份难得的痴情,已经荡然无存了。”母亲最后只告诉我这一句。 果真如母亲所料,柳姨娘从失宠中走出来时,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整日挂着淡淡的笑,温婉沉静。但因为她从前的作为,府中很多人都将以前受的气,数倍偿还给她。她也不再计较,整个人就像一个无底洞,安静地吞下了所有的委屈。 我看着她,小小的年纪已然觉得她可怜。可我的怜惜,终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柳姨娘被母亲寻了个由头赶出府去了。 可母亲那样的女子,怎么会赶走柳姨娘。后来我隐约听人说起,原来柳姨娘有了身孕。母亲怕她在府中受委屈,便暗地里将柳姨娘安置回了母亲在江南老家。窦家在江南乃是书香世家,富足宁静,母亲又专门修书给她的兄长,让他代为照顾柳姨娘和孩子,想来柳姨娘能守着她的孩子,在江南平平静静地过完后半辈子。 而如今的何顺仪,就像是当年的柳姨娘。她终是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变做一个温顺可人的女子。当初的痴情,当初放下国仇家恨追随萧琰的勇气,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顺仪……如今的何琇,就像她的位分一样,顺从下去,顺了所有人的心意。 展眼便到了二月,天气逐渐回暖。大约是天气暖的太快了,太后的身体再度不适。我如常问了安,发觉近来太后的确憔悴了不少,有几分有心无力。 后宫自何顺仪生下孩子来之后,倒也安稳许多。敏妃依旧很得萧琰的喜欢,何况她入宫半年,身量又长高了许多。萧琰很是欢喜,赏赐了敏妃不少北疆诸族进贡都牛乳糕。敏妃吃惯了,日日都离不了。 但贡品毕竟不多,敏妃现下又是萧琰心头上的人,尚宫局费了不少心思,终于制出了同外族口味相近的糕点。敏妃吃着倒也不错,那日闲来无事来未央宫,也赠予了我一些。 “娘娘尝尝,咱们尚宫局自己制作的牛乳糕同外头的一样,都是极香醇的。”自上次解了她的禁足之后,她对我再不复以往那般倨傲。两人关系缓和以后,我倒蛮喜欢她的脾性,直来直去的甚好相与。 我虽然不太喜欢牛乳,但看她极力推荐,又不忘带些来给我品尝,便不忍拒绝,尝了一块儿。 “好吃么?”敏妃笑着问道。 我点点头,含笑道:“倒是极好的,难怪你那么喜欢吃。” 敏妃一笑,直率说道:“既然皇后娘娘喜欢,便都留下吧。娘娘只是比臣妾长了几个月而已,想来多吃些牛乳糕,也还能再长长个儿呢。” 我含笑拒绝道:“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本宫怎么好意思要,还是你多吃一些,长得越高皇上越喜欢呢。” 敏妃闻言,羞红了脸颊,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略略不好意思。她说:“臣妾再得宠,也不如娘娘,皇上最喜欢的始终都是娘娘,娘娘何必笑话臣妾?” 我歪头一笑,掰着指头数着:“可是皇上在本宫这里,念叨你地次数却也并不少。昨儿皇上叫尚宫局多多做了牛乳糕给你吃,前儿说把本宫这里的牛乳乳酪赏你,大前天还说要把蒸了的奶皮饽饽带去给你吃,大大前天说起夏天,定要弄些双皮奶给你送去消夏。你自己说说,皇上待你可好么?” 敏妃更是娇羞,我见状不禁一笑,她这脾气,果然外强中干,我这才稍稍取笑她一下,她就耐不住了。 敏妃偷眼看了看我,见我神色如常不由得面露好奇之色。她问我:“可是皇上在娘娘这里总提臣妾,娘娘不生气么?” 我一怔,生气……好像还真的没有过。 这些日子,萧琰对敏妃眷顾有加,体贴何顺仪母女。还有温妃,他待温妃也是温柔的,虽然没有百般宠爱,但是也算是照顾,一月之内,总有四五日是在陪着温妃。 而后宫当中,我仍旧是萧琰最疼惜的女子。除去侍寝,他还有大量的时间陪着我,或是吟诗作画,或是弹琴下棋,或是东篱把酒,或是西窗剪烛。总之,我们相守的时间,似乎并未因为谁得宠,或是谁失宠而增加或减少。 这也便够了,我从小看着母亲清苦惯了,从未想过一人独占夫君的宠爱。这样不够强韧的占有欲,能让我今后的日子,过的不那么难熬。 更何况,我虽然是他的正妻,但是在我之前有何琇。他们曾经那样恩爱,却因为我的到来貌合神离。这就像是驱散不了的梦魇,让我潜意识中觉得,我能从何琇身边抢走萧琰已该知足了,如何能奢求更多? 这几重的思虑,让我不为萧琰留宿他人那里而生气嫉妒。我所有的,不过是寂寂深夜里点点的心酸空落。 敏妃见我怔怔良久不答话,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请罪。我回过神来,将她扶起,轻轻道:“也许本宫心里,觉得皇上高兴就是本宫高兴了,一时间无从分辨那么多。” 敏妃不解,咀嚼着我的话:“也许?” 我浅浅一笑:“也许本宫暗示自己久了,也许就没了。” 我模糊的意思不知道敏妃听懂没有,但我觉得以她现在的年纪和性格,大概是不懂我要说什么的。或许随着她的长大成熟,她能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到了三月份,敏妃忽然病了起来,数日腹泻不止,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索性免了她日常的请安,让奚宫局好生照顾,但是过了四五天仍是没听说好转。我本来想去瞧瞧她,可是太后的生辰近在眼前,我忙着打点上下,自然是不得空的。 直到那天萧琰来陪我,我才同萧琰说起敏妃的病症。萧琰思忖了片刻,恍然道:“难怪近些日子朕都没见过她,原来她病了啊。” 我疑惑问道:“皇上难道不知道么?” 萧琰想了想,说道:“仿佛是有人通报过的,只不过朕近来忙于朝政,一时半刻顾不上,就给忘了。” 我凝眉:“朝政……很烦心么?” 萧琰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朝堂上的愁绪驱散,换上温和的笑意,道:“再烦心到了你这里,朕也觉得没什么了。阿暄,你似乎有一股魔力,你的眼角眉梢的沉静,也能让朕平静下来。” 我闻言嗔怪一笑:“皇上真没正经。” 萧琰笑而不语,我缓缓说道:“敏妃近来真的不好,皇上要不要去看看她?” 萧琰想了想,笑着抬手搀着我,恍如一个小公公,道:“既然皇后娘娘吩咐了,小生便陪着娘娘去看看她吧。” 章台殿里未央宫很近,我同萧琰走了半刻钟也就到了敏妃那里。可是到了门口,却有宫人拦下。 “启禀皇上皇后,敏妃娘娘已经睡下了,御医吩咐过,尽量不要被外人打扰。” 萧琰凝眉:“朕就进去看她一眼,也不行么?” 那宫人执着道:“娘娘近来入睡不易,皇上不如改日再来看望娘娘,娘娘也有精神迎驾。” 萧琰终是同意,我忽而觉得气氛不太对,即使敏妃歇下,章台殿也该点着殿门前的双喜宫灯,殿中也不该没有一丝光亮。 萧琰见我神色不放心,打量几下之后也不由得起了怀疑之心。他抬脚便要往里面走,那宫人想要阻拦,却被徐晋的拂尘抽到一旁。 “放肆,皇上要看娘娘,岂容你多番阻拦,不要命了?” 我同萧琰长驱直入,只见章台殿漆黑一片,不见任何人影,形同冷宫。三月的天气虽然暖,但是章台殿由内而外散发一股阴冷之意,叫人毛骨悚然。 快步进入寝殿,殿中冰凉不消细说,更空无一人。敏妃一个人躺在榻上,虚弱无力之外更是冻得瑟瑟发抖。 几日不见,她已然清瘦得厉害。苍白的脸色有如一张白纸,嘴唇也没有血色,融入虚弱的气色当中。她几乎没力气了,连起身都难,更何况请安。 “玉华!”萧琰震惊,就连我也唬了一跳。 “皇上……皇后……”她勉强一笑,却持续不了片刻,嘴角便已经耷拉下去。 “你这是怎么了?”我惊愕。 敏妃无力摇摇头,萧琰坐在她榻边,轻轻搀扶着她。 “终于……有人来了……”敏妃只留下一句话,便如一枝枯萎的鲜花,再没了任何精力,软绵绵倒在萧琰怀中,剧烈地喘着粗气。我大骇,连忙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御医赶来时,萧琰几乎暴怒。他先上前狠狠扇了那御医一个耳光,而后问道:“敏妃这个样子,你们到底是怎么服侍的,为何无人通报?” 那御医挨了巴掌,也不敢出声,听见萧琰问话才颤栗着说道:“皇上恕罪啊,素日不是微臣给敏妃娘娘请脉,所以并不知道敏妃娘娘如此行状,求皇上明鉴。” 萧琰忍了怒气,问道:“那素日都是谁?!” 那御医道:“素日……素日都是胡御医,他日日来给敏妃娘娘请脉,今日中午还来过,回去同奚宫局诸位同僚商议了方子给敏妃娘娘送药,其余的微臣都不知道。” 我乍然听到胡御医,心头第一反应就是当日配合何顺仪的那个胡姓御医,难道此事同她有关么? 因着敏妃现在情况不明,萧琰只先让那御医帮其诊断,一时间还来不及追查那么多。 而我站在一旁,只觉得章台殿的冷气吹的我心口发凉。几日功夫,章台殿所有的宫人皆被裁撤,御医每日来这里请脉如今看来也只是做做样子,敏妃整个人如同被剥了所有力气,究竟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力,敢在禁宫如此为非作歹。 第28章 杀机(二) 那御医姓唐,诊断了片刻之后说道:“敏妃娘娘此症只是腹泻体弱,兼之数日水米未进,所以羸弱罢了。如果用药细心调养,想来也是不妨事的。” 我和萧琰松了口气,萧琰轻声安抚敏妃道:“没事没事,你不要怕,有朕在呢,你一定会好起来。” 敏妃无言,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萧琰又问向唐御医:“敏妃好端端的,怎么会腹泻到虚脱的境地,你可知道她是为何突然生病?” 唐御医顿了一顿,缓缓道:“仿佛是……服药所致。” 萧琰怒极反笑:“服药!敏妃没事吃药腹泻做什么,你休要胡说八道。” “微臣不敢,”唐御医连忙磕头求饶,“臣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宫中泻药服用量不多时可以减少消化,从而起到减重的作用,或许是敏妃娘娘近来吃得多,所以……” “一派胡言!”萧琰怒喝。 我看着情况不好,连忙上前劝道:“皇上不要生气,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敏妃自己才最清楚,皇上如要审问,不如等敏妃有了力气之后再做打算。” 萧琰似是同意,只挥手让那御医退下。他环顾四周,似乎是想询问敏妃身边服侍的人,却一个都看不见,便轻声问向敏妃:“素日服侍你的宫人呢,怎么一个也没见到?” 敏妃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却没有力气。萧琰见敏妃说不出,便回首看我,我登时觉得寒意彻骨。 “皇后,她宫里的人呢?”萧琰冷冷问道。 我哑口无言,这几日因为太后身体不好,所以生辰要办的隆重来冲一冲,谁知道敏妃这里居然变成了一座活脱脱的冷宫。她的宫室离我这样近,宫人们全部被裁撤掉,我却一丝风声都不曾听见若说不知道,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臣妾……派人去查。”末了,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萧琰闻言失笑:“皇后,你是六宫之主,章台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要告诉朕你不知道!” 我默然无语,萧琰说的不无道理,我是六宫之主,出了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 “臣妾失职,请皇上责罚。”我静静说着,轻轻跪倒在萧琰脚边。 他怔了一怔,终究还是伸手把我扶起,轻叹一口气:“暂时先按下吧,此事或有蹊跷,你速速去查明白。还有那胡姓的御医,立即传他来朕这里,朕有话问他。” 我应了,吩咐落英先将未央宫的部分宫人调度到敏妃这里,又把柔嘉和柔仪送去近身服侍敏妃,这才回了未央宫。 落英情知此事不妙,及至回了未央宫还是心有余悸。 “娘娘现在该怎么办,您说这到底是谁干的啊?”她面上的慌张掩饰不去,显然是极怕的。 我愤恨地一拍大案,怒道:“还能有谁,宫中出了一个人,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能力,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弄这些玄虚!” 落英瑟瑟发抖,颤声道:“娘娘是说,太……” “住口!”我猛然喝道。 落英不敢再多言,我无力跌坐在椅子上。爹爹那日入宫时,太后说宫中如何治理,皆不由爹爹操心。好一个治理,原来当日她孙纯宁,便是这样威压六宫的。 将宫人全部裁掉,任由一个无力的弱女子在偌大的宫中挣扎,形同谋杀。如若今日不是我和萧琰恰巧去章台殿,来日敏妃不是饿死,也是要给冻死了。 好恐怖的手段,我颤栗不已,她居然敢如此残忍地夺走一个女子的生命。哪怕是在皇宫禁内,她都没有丝毫顾忌,想杀就杀,想害就害。 与她的手腕相比,何顺仪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登不得台面。 “先去找胡御医吧,另外把奚宫局和内侍省的主事传到未央宫来。”我轻声吩咐道。 奚宫局和内侍省的主事很快到了,那是两个有了几分年纪的公公。他们消息灵通,已然知道了章台殿出了事,一见我就立即请罪。 “奴才等失职,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挥一挥手,道:“你们先起来,胡御医呢?” 奚宫局主事先道:“奴才来就是为这事,今日不是胡御医在宫中当值,因而他在宫门下钥之前就已经回府了。不过奴才知道他那里出了事,立即遣人出宫传召,想来他很快就会入宫了。” 我点点头,那公公又呈上一份簿册,道:“这是他给敏妃娘娘请的脉案,奴才已经看过了,胡御医在其中只写普通腹泻,用药也是对症的。但是听说敏妃娘娘并非如是,想来其人诊断的不可作数。” 我闻言蹙眉颔首:“唐御医已经诊断过了,敏妃是服药所致,本宫怀疑……” 那公公如何不懂我的意思,却也不能直言,只是含糊说道:“诊断可以作假,药材却作不得。他开了药方拿去章台殿的,全部是对症的,只会治疗腹泻,而不会导致腹泻。” 我这才点点头,如此一来,便可排除胡御医下药的可能。再仔细一想,敏妃腹泻好像是突然的,想来的确与胡御医无关。 可她素来也没有特别胖,怎么会去服药减肥,想来定是从别的地方给她服了泻药? 能体虚至此,服用的剂量,不是一般的多。想着她话都说不出的样子,我轻叹一声,敏妃真是可怜的紧。 于是我又问向内侍省,内侍省负责调度宫人,纵然我不知情,内侍省主事应当是知情的。 然内侍省主事道,曾有人拿了宫中金令直接调度,他那里并没有存档。我疑心,能在宫中直接调度的金令除了太后萧琰和我有之外,再没有人拥有。 萧琰自是没有可能,太后在病中,我不禁微微发抖,难道这个罪名要我来背么? “奴才知道娘娘一定不会这样做,但是有人偷偷挪用了也未可知,娘娘宜明察。”内侍省主事道。 我无言,只是先让他们退下,等着胡御医入宫。 可胡御医终究也没有来,他在宫外悬梁自尽的消息传入宫中,又惹得萧琰一阵大怒。 “他好大的胆子,把敏妃害到这个地步,居然敢自尽,简直罪恶滔天。”萧琰怒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 “来人,传旨,将那姓胡的尸首千刀万剐,他的妻儿全部变卖为奴,永世不得入京。”萧琰吩咐道。 我乍然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得恐怖。尸首都要千刀万剐,妻儿变卖,流落烟花,萧琰居然如此狠辣。 “皇上,胡御医死不足惜,可他的妻儿不知情,大抵还是无辜的,不如饶过他们吧。”我婉婉开口。 “不可,如若饶过孽臣妻儿,如何对得起玉华受这般折磨?”萧琰冷淡道。 我只得作罢,又听萧琰问道:“玉华宫中的宫人,到底去了哪里?” 我委身下跪,徐徐说道:“是臣妾失职了,早在四日前,近身服侍敏妃的被驱赶至冷宫,非近身的宫人全部遣散至上林苑当差。方才臣妾已经把他们都召集回来了,如今就侯在殿外。” 萧琰冷哼一声,道:“如此没用的奴才,连主子都护不住,全部打发至掖庭狱。” 掖庭狱是关押犯了错的宫人的地方,做的都是宫中最低贱的差事,一般犯了错的小宫人顶多被打两下,绝对不会关到那种地方。萧琰此举,可见他是真的生气了。 敏妃醒来是第二日的事了,那夜萧琰稍微睡了一会儿,而我却整夜不曾合眼。天色稍亮之时,萧琰前去上朝,后宫的事便尽数交给我了。 “娘娘……”敏妃醒来,却不免仍是受惊后怕。我温声宽慰她道:“你别怕,已经没事了。” 敏妃有如受了惊的小鹿一样俯在我怀中,微微颤栗。 “到底怎么了,你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本宫,本宫一定会为你做主。” 敏妃呜咽片刻,边哭边说道:“七八天前臣妾身体不适,一直腹泻,什么也吃不下去,便请了御医来看。其实入宫之后,给臣妾诊治的都是徐御医,那日不知何故,换了胡御医来。臣妾因为病着,也没多问,便让他请了脉。他开了药,却总也不见效,可是臣妾却一日病似一日。那天臣妾的贴身丫鬟跟他起了争执,要去回禀皇上,可是他却不许,还有一个宫人带来了许多人,把臣妾宫中所有的人全部带走了。可是臣妾腹泻体虚,没有力气反抗,从那天起,章台殿中,便只有臣妾一人了。” 我听的心酸,缓缓说道:“本宫近来打点太后寿辰,没时间来看你,却不想你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敏妃痛哭:“娘娘,有人要杀臣妾,臣妾好怕。” “你别怕,”我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他吩咐彻查,想来无事的。” 敏妃渐渐止了哭,我心中悄然一叹,她这几日受得委屈惊吓,只怕比她之前所有受的还要多。 第29章 蛛丝 我先问了敏妃,她果真没有自己服用任何能导致腹泻的药。有了她亲口的否认之后,我便可以先追查到底是谁给她下了药。 调度宫人是大事,何况事出蹊跷,暂时不宜从此入手。万一从我们三人这里查出些什么,到底有损皇室颜面,想来萧琰和太后都是不愿意的,所以只能先从下药入手。 我猜度着是太后,可是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亦不敢轻易开口,否则便是诽谤太后。 唐御医细细检查了敏妃服用过的所有食物和茶点,都没有发现异样。如此一来,此事便陷入了僵局。 宫中渐有谣言传出,说是我给敏妃下了药,又悄无声息调走了敏妃的宫人让其自生自灭。落英气得发怔,我也无从辩解,这件事仿佛只有我这个掌控六宫的皇后才有理由这样做,还做的这么干净利落。 萧琰听到之后,想了想也并未真的疑我。我松了口气,纵然我能力不够,他恼我我也毫无怨言。但是若他不信我的为人,我才当真要寒心了。 两日过后,我终究不曾查出什么。敏妃只自己调养,也没过多要求着一个说法。何顺仪只顾着照顾恭献公主,哪里有空操心别的宫是否闹翻天。唯有温妃轻声一叹,曾经对我说道:“敏妃经此一事,只怕是要被吓坏了。她原本那么要强的性子,现在只缩在章台殿但求无人害她,叫人看着可怜。” 我亦是自责惋惜:“饮食上查也查不出什么,等敏妃好了,本宫一定大力审查那日拦阻皇上和本宫的那个小公公,另外让敏妃一个一个验看宫中的人,务必要找出那个调走她宫人的妄为之人。” 温妃思忖片刻,凝眉道:“只怕也查不出什么,那小公公既然敢拦阻皇上和娘娘,只怕不会轻易开口吐出什么。何况这么久了,该灭口的灭了口,不该灭口的,只怕也早被送出宫去了。” 我心下一叹,其实我私下也是这样想的。我的能力,平和地治理六宫倒还不错,但若让整个皇宫遍布我的势力,控制整个宫廷,我是自认没有那样的本事。 末了,温妃只是说道:“她近来瘦了不少,让尚宫局好生做些吃的给她送去,一来压压惊,二来她也该调养了。” 我心下一动,敏妃之前仿佛特别爱吃牛乳糕,虽然唐御医那里没查出什么,但是会不会是她吃多了,导致腹泻? 这样一想,我立即传召了服侍我的李御医,将敏妃送给我的牛乳糕细细检查一番。敏妃没病之前同我走得勤,时常带些牛乳糕给我吃。我不太爱吃,便叫搁置在小厨房,如今正好再换个御医检查一下。 李御医一番检查,凝眉说道:“娘娘,这牛乳糕仿佛不太对。” 我追问道:“有何不对?” 李御医细细想了一下,道:“这牛乳糕中掺了大量的琼脂,琼脂虽然是制作糕点必用的食材,但是放置过多则非好事。它在体内消化不了,便会堆积,数量一定大时,则可以导致腹泻。” 我徐徐说道:“这牛乳糕,便是敏妃赠给本宫的,只是本宫一直没吃。不过后来唐御医检查尚宫局的牛乳糕,仿佛并未发现其中有何异样。” 李御医点点头,道:“唐御医检查时,微臣等同僚也都在侧,的确是没有异样的。想来是下药之人见敏妃毒发,便不再敢制作琼脂添加过量的牛乳糕了,却不想娘娘这里存着不少,这才能略查出些异样。” 我侧首对落英说道:“你将牛乳糕和李御医带去清阳宫,此事关系重大,必要回禀皇上。” 落英应下,立即带走了李御医。尚宫局主事乃是郑雨蓉,毕竟是太后的陪嫁,我自然不敢轻易处置,还是交给萧琰为好。 事情一旦找到了突破口,要想查个水落石出便是很简单的事情了。 半个时辰后,尚宫局、奚宫局、和内侍省主事皆被带去清阳宫。我觉得萧琰必是要亲自查询了,这才收拾一下前去清阳宫。 一进宫,便见三个主事跪在殿内。萧琰怒气冲冲,将一整盘的牛乳糕扫至郑雨蓉面前,厉声道:“郑尚宫,你进献给敏妃的食物里,居然掺杂了大量的琼脂,致使敏妃腹泻虚脱,你可知罪。” 郑雨蓉磕了个头,道:“奴婢失职,不曾察觉此物有异,还请皇上降罪。” 萧琰冷笑:“亏你担任尚宫十余年,这样的小事居然都不曾注意。难道尚宫局给各宫送点心时,你们都不曾检查吗?” 郑雨蓉沉声道:“按照规矩应该是检查过的,不过奴婢已将应为敏妃试菜和制作牛乳糕的宫婢带来,此刻就在殿外。” “带进来。”萧琰道。 带进来的是两个十五六岁上下的小宫婢了,她们磕过头,便听萧琰问道:“敏妃的所进的每一样食物,都该是干干净净的。可是现在牛乳糕中竟然掺杂了分量不少的琼脂,足可导致腹泻。你们居然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东西,一个人佯做不知把这样的东西给敏妃食用,到底是何居心!” 那两个宫婢吓得瑟瑟发抖,慌慌张张说道:“奴婢没有啊,奴婢制作的牛乳糕中并没有掺入过多的琼脂,而是按照规定的分量添加的,奴婢冤枉啊。” “奴婢在给敏妃娘娘食用时也尝过了,这牛乳糕并无问题,奴婢也不知道为何现在多了这么多琼脂。” 萧琰闻言失笑:“那你们的意思,是奚宫局所有御医诊断有误了?” “奴婢不敢。” “荒谬!将这两个小宫婢带去内侍监,务必查出到底是怎么回事。”萧琰已不愿意再审,索性*交给内侍监。 内侍监隶属内侍省,负责宫中刑罚审讯,乃是宫中最恐怖的地方。宫人们有时愿意入掖庭狱,也不愿意入内侍监。因为进去的人,出来时大多被折磨得残缺不全。 我心里疼惜这两个小宫女,却也无可奈何。到了晚间时分,听闻她们双双招了,原来是尚宫局一个女史指使她们做的。 而当落英把这个名字告诉我时,我已然知道此事的替罪羊是谁了。 那个女史,名叫谭颖。 谭颖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宫婢了,听说她跪在清阳宫中,面上全无一丝惧怕。萧琰审了良久,她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暗害敏妃。萧琰无奈,只得让内侍监严刑拷打,必要她吐出真话,另外供出幕后主使。与此同时,那夜拦阻我和萧琰的公公也已经招了,他说命他收在章台殿门口不许人进去探视的人,也正是女史谭颖。 过年后何顺仪安分守己,我也不再想追查当日香粉一事,所以索性不再理会女史谭颖,却想不到我有朝一日还会听到她的名字。 那夜谭颖被关押在内侍监,萧琰朝中似乎有急事,便将此事全权交给我处理。春雨哗啦啦得下着,洗去了这几日宫中所有得阴霾,却也似乎在哀悼着什么。 “娘娘,何顺仪来了。”落英匆匆道。 我点点头,让人把她带了进来。她一进来什么都顾不得,只是跪在我身边磕头。 “娘娘,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娘吧。”何顺仪痛哭,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我伸手把她扶了起来,用手帕给她擦着雨水。她这次大约是真的急了,冒着雨就冲了过来。未央宫离庆秀宫那样远,雨又下得大,她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吧嗒吧嗒的雨水从她头上衣间滴落下来,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中打捞出来。 “雨这么大,你怎么也不打把伞?”我静静说道。 何顺仪哭着,复又跪了下去:“娘娘,女史谭颖不是别人,她是臣妾的母亲啊。娘娘,您救救她吧,内侍监是什么地方,她去了那里,还能有命出来么?” 自从我听到谭颖的年岁,便已经有几分怀疑她同何顺仪的关系了。如今听何顺仪再不顾忌自己说了,也只能轻叹道:“本宫知道了,可是命令是皇上下的,一定要她吐出东西来,本宫也没有办法。” 何顺仪悲哀一笑:“吐出东西,吐出什么东西?娘不会去害敏妃的,他们再审也审不出什么。” 我无言,何顺仪哭着,凄声哀婉:“听闻皇上要她供出幕后主使,她是臣妾的母亲啊,皇上怎么能不知道,这分明是有人在陷害臣妾!” “顺仪,你先回宫,你在这里哭求本宫,总是没用的。”我如何不知何顺仪是无辜的,但是事已至此,我无能为力。 何顺仪冷淡看了我一眼,吃吃一笑:“我原以为,你会帮我,可是没想到,你这样冷漠。皇后,我看错你了。” 我抬都不抬眼皮,徐徐说道:“你要本宫如何呢,现在命令内侍监停手,把谭颖放出?那敏妃那里下药清宫那么大的事,你让皇上又该如何摆平?就算本宫现在放了谭颖,来日你可能保得住她?” 何顺仪惨笑一声,我叹道:“你母亲为了你,也是不会招的。顺仪,皇上现在有皇上的难处,他不能不给敏妃和靖边将军一个说法。你可知道今早靖边将军的请安奏折已经呈到了皇上面前?” “所以要让臣妾和臣妾母亲来顶罪么?”何顺仪凄然,“给陈将军一个说法,以此来安抚边境将士的心?皇上……好狠心。” 我摇摇头:“你还是不懂本宫要说什么,你眼下要救你母亲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现在能找出真正的主使,否则你母亲……本宫也不知道,全凭圣裁。” “找出真正的主使?”何顺仪大笑,“除了太后,还能有谁。前几日我还在想,为何太后要为难敏妃,原来,她是冲我来的。可是她是太后啊,难道皇上为了陈玉华,还能处置了太后?” 我嗤的一笑,道:“以你在宫中得明暗眼线,难道就不能从那两个小宫女入手么?她们说是谭颖教唆的,但是如果你能让她们反口,皇上必会觉得蹊跷,此事或许能有转机。” 何顺仪登时清醒,扑通跪倒在我面前:“娘娘,多谢娘娘指点,臣妾告退。” 我点点头,道:“本宫看你一派纯孝,可以暂时命令内侍监停手,明日再审。不过能不能真的救你母亲脱险,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何顺仪用力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心中只觉得哀凉。前朝皇裔,居然落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悲。 我原以为何顺仪的能力必然能救出她母亲,但是我再一次小瞧了太后的手段。何顺仪太过稚嫩,到底算计不过老谋深算的太后。 第30章 国恨 夜渐渐深了,我本想睡下。这几日折腾不休,总无宁日,我也确实累了。入宫大半年,这还是第一遭经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 然而,子时时分,清阳宫忽然传来一道圣旨,让我去清阳宫面圣。 我匆匆梳洗,落英一直在旁边不放心:“娘娘,这事不会最后牵扯到您这里吧。”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回答落英,也像是告诉自己:“清者自清,此事从来与本宫无关。” 雨已经停了,因为夜深,我披了前几日萧琰刚送给我的大氅避寒。清阳宫离未央宫不算远,一刻钟后,我已经到了清阳宫。 正殿长信殿,乃是萧琰素日起居的地方。东厢房是书房,西边是寝殿。徐晋在前面引路,引着我往萧琰的书房走去。 “臣妾参见皇上。”我俯身行礼。 萧琰点点头,赐了座,让我坐在一旁。他神形疲惫,沉沉开口道:“皇后,朕方才听说你让内侍监停止审问谭颖。” 我心中已知不好,索性说道:“的确如是。” “为何?”萧琰冷淡问道。 “皇上是否知晓,那女史谭颖不是别人,正是何顺仪的生母,恭献公主的外祖母?” 萧琰乍问此言,惊愕不已。我继续说道:“几个时辰前,何顺仪跑到臣妾这里来,告诉臣妾女史谭颖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生母。臣妾觉得干系重大,便暂时让内侍监停手。原本想等天亮再回禀皇上,却不知皇上已经知道了。” 萧琰愕然,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你是说,几个时辰之前,朕下令把朕的岳母关到了内侍监。” 我点点头,宽解道:“此事原也怪不得皇上,宫中人尽皆知何顺仪出身宫廷,却从无人知晓她是否还有父母双亲在世。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史,谁知道她就是何顺仪的生母呢?” 萧琰惊讶良久,我适时问道:“那么皇上以为,现在该如何处置?” 萧琰十分为难,一方是出身军阀世家的陈敏妃,一方是刚为他生了一个公主的何顺仪,他夹在其中,难以取舍。 “何顺仪,为何去求你,不来找朕?”萧琰不答,反而问我。 我静静道:“她不是没来过清阳宫,只是皇上忙着处理政务,她自知后宫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而朝中的事,再小也是关系民生的大事,所以不敢打扰。” 萧琰点点头,淡淡道:“她还算懂事,没到朕这里哭闹。” 我轻轻颔首,不再多话。如此一来,倒是萧琰按捺不住,他问向我:“那你觉得,这件事到底该如何了结?” 我想了想,道:“皇上觉得,何顺仪会和她母亲串通起来,一起谋害敏妃么?” 萧琰想了想,摇摇头。我见状说道:“臣妾也觉得不太可能,何顺仪生下孩子,感激上苍眷顾,让她们母女平安,整日吃斋念佛,怎么会好端端的去害敏妃呢?就算是谭颖自己想不开,想要谋害敏妃,但是她一个女史,哪里来那么大的能力能同时掌控尚宫局、奚宫局和内侍省呢?” 萧琰想想也对,道:“的确是不太可能的,何顺仪和谭颖,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宫中若容她们这般操纵,那便是真的可怕了。” 萧琰说着,自己也纳闷起来,自言自语起来道:“那到底是谁,先给敏妃悄无声息地下了药,算着药力差不多,再使人清宫,将敏妃一个人丢在章台殿不死不活。这样的人,总还是要揪出来的。今日他暗算敏妃也就罢了,来日如果威胁到朕和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只得附和:“是啊,其实此事追查下去也无不可,只是也许不一定马上就要得到结果。” “你的意思是?”萧琰不解。 我莞尔笑道:“此事闹得这么大,宫中人心慌慌,前几日温妃还同臣妾说呢,如果真的有人害敏妃,此刻事发也早被吓得不敢声张,哪里那么容易找出来的。不如现在暂且按下,等到那人放松警惕时,必然有马脚露出。那时候,或许就不必这样费力了。” 萧琰颇为认同,我继续说道:“至于谭颖么,既然是何顺仪的母亲,不如送出宫去。一来可以堵宫中众人的攸攸之口,二来她身份特殊,就算是看在恭献公主的面子上,也不该让她在宫中这样辛劳。敏妃那边么,就要靠皇上多去安抚了。” 萧琰点点头,几乎就要同意。我心下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件事终于过去了。等来日我细细追查,真的拿到确切的证据时,再告知萧琰。太后毕竟是太后,怎么圆过去不让众人知晓,还是让萧琰自己忖度着办最佳。 后来我才知道,彼时我的打算有多么单纯可笑。太后那样的人,只有她算计别人,岂容人抓住把柄倒打一耙? 就在我磨墨给萧琰下诏用时,徐晋忽然进来说何顺仪求见。我和萧琰只道是她来求情,也未深想,便让她进来了。 何顺仪浑身依旧是湿漉漉的,脸上一派决绝之色。她再不复平常温婉的样子,反而形同疯妇,见了我和萧琰也不行礼。 “顺仪,朕都知道了,你着急但是也不该如此不爱惜自己,徐晋快快备了热水,让她换洗一下祛祛湿气。”萧琰并不怪罪何顺仪,反而吩咐徐晋。 徐晋点头答应下去,我微微蹙眉,道:“皇上已经下诏,送你母亲出宫颐养天年,你还不赶紧谢恩?” 何顺仪嗤笑一声,我和萧琰不由得对视一眼,均是不解。 “我乃前朝帝裔,岂能跪你这样窃朝贼子的后代。萧琰,你岂配我给你下跪?”何琇傲然说道,平素里的小心翼翼被抛置脑后,她此刻浑然变了一个人。 萧琰起初听到这样的话,几乎不敢置信。而我则是脑中闪过一个炸雷,何琇这样挑明自己的身世,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是何人?”萧琰怔怔问道? 何琇刚要说话,便听见殿外传出一声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 “不错,顺仪何琇,乃是前朝余孽。她的祖父是前朝太子,父亲便是当年在江南刺杀太*祖皇帝的那个乱臣贼子——” 龙头拐杖敲打着金砖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后缓缓步入长信殿。 “母后。”我随着萧琰请安,太后只是让我们平身。 “你终究是按捺不住了。”太后进入殿中,寻了个地方坐下,说道。 何琇冷笑一下:“是又如何,你们萧氏背叛我们大夏,窃朝之臣,如何敢说我父亲乃是乱臣贼子?” 太后轻笑一下:“大夏灭亡以近甲子,却不想你脑海中仍以前朝的眼光看待人和事,还固执地以为这天下是你们蔡氏的。当年若非敬武将军保全你祖母,你父亲都不可能出生。你不对我大齐感恩戴德,反而痛骂我们乱臣贼子,何琇,哦不,蔡琇,你简直没良心。” 何琇被太后几句话,气得发怔。她怒极反笑:“良心?孙纯宁,你要我如何有良心?感谢先帝不杀之恩,还是感谢你们夺了我们蔡家的天下?!” 太后只是浅浅笑着,她忽而起身,巨大的龙头拐杖一扫,将何琇打到在地。 “母后——”萧琰惊呼。 “皇帝闭嘴!”太后冷声怒喝,“这样的前朝余孽,你还要护着么?” 萧琰无言以对,垂首看着何琇嘴角缓缓流出一丝血光。 “我不用你惺惺作态的可怜,萧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这么多年了,连我母亲都不太愿意提当年的事,更何况是我。我从小长在宫中,并未对你们有多么深的仇恨之情。可是六年前,你在宫中对我一见倾心,不顾诸多阻拦将我娶入王府中。萧琰,你可还记得,你娶我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何琇声嘶力竭,质问着萧琰。 她的样子似痴似狂,让人不由自主心酸起来。萧琰轻轻发抖,何琇只是凄笑:“你不记得了,你根本不记得。萧琰,当日你说你今生一定会对我好,除了我之外,你再不要任何女子。可是现在呢,你娶了周暄,你纳了孙仪蓝和陈玉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没忘,”萧琰颤抖着开口,“我没忘的。去年立后纳妃之前,我告诉母后我不要别人,可是是你自己来劝说让我娶她们的来巩固我的地位,你说你不嫉妒。” 何琇失笑:“所以你信了,你欢天喜地娶了三个女人回来是不是。萧琰,你是不是蠢,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嫉妒,还是你根本希望我不在乎,好成全你吃里扒外的心!” “放肆!”太后怒喝一声,“你再敢辱骂皇帝,哀家让你和你的囚父婢母,全部处以凌迟之刑。” 何琇只是看着太后轻笑:“都到了这个地步,都是一死罢了,我还在乎怎么死么?” 太后凝神不语,何琇冷淡地看着萧琰,轻轻说道:“其实男人么,三妻四妾很正常,我也不怪你。可是你为何一定要纳这些所谓的功臣之女呢?她们祖辈的功劳,无一不是踩着我祖辈的鲜血而得来的。我整日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用自己肮脏的出身将我牢牢踩在脚底下,你可知道我恨不得一个个掐死她们。” 萧琰哑然,何琇并不停止,反而咬牙切齿道:“尤其是那个陈玉华,她有什么好得意的。她曾祖父本是我大夏护国将军,就算当年凭他一己之力难以抵挡你们的攻势,那殉国就是了。可是他投降了,将我大夏的帝都城门打开,迎接你们入京。我曾祖父,我祖父,还有我数不清的亲眷全部死了,只有我祖母活着。可是她活着又怎样,还不是让你们所谓的敬武将军玷污了。原来你们不仅无耻卑鄙,而且恶心下流。” 她说的太过凄婉,就连太后听到也怔怔不言。何琇支撑着身体,指着太后,厉声道:“所以我不放过你们,一个都不会放过。还好你发现了我,否则从陈玉华起,到你为止,我通通都要杀掉,以祭我大夏无限英魂。” 何琇癫狂又似冷静的样子太过可怖,而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开口说道:“你要杀我们祭奠你祖先的亡灵,可是当年大夏统治腐朽,不知多少平民百姓被高昂的赋税压榨而死。流民百万之多,大街小巷易妻相杀、易子而食。他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又有谁来为他们偿命?” 何琇闻言一怔,我继续说道:“如果天下真的太平,你们夏朝的皇帝真的贤明,又怎么会让这么残忍的事情发生。王朝的终结往往是从上而下的溃烂腐朽,你恨极了我们这些功臣之女,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的祖辈或许不够忠君,但是所作所为,上则无愧苍天,下则不负百姓。你要恨,要怪,也只能怨当年你们蔡氏执掌天下大权时,不曾居安思危,体恤百姓。” 何琇安静听着,继而忽然站起身来。她厉声大叫:“贱人,周绍乃是叛将,杀了我祖父,灭了我大夏,现在他的孙女反倒倒打一耙,居然敢数落我大夏皇帝。周暄,你如此大不敬,我杀了你!” 几乎是瞬间,她朝我扑了过来。我吓得后退,碰倒了殿中放置古董花瓶的架子,登时所有的瓷器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这样剧烈清脆的声音击碎了殿内所有人的心,也将所有人生生唤醒。眼见前面是她前面是她,后面是千万细小的瓷器碎片,我几乎已经避不开。就在此刻,落英猛然当在我身前,将我护住。 可是何琇的动作依旧没有半分迟疑,仍是不管不顾地朝我扑来。就在她的指甲快掐到落英脖子的时候,萧琰猛然用手中的毛笔刺向她。我从不知道,原来武功之高深,可以化柔为刚。我看见那只笔,狠狠没入何琇前胸。 第31章 夜殇 血溅了我一脸,我呆呆看着何琇轻轻挣扎一下,然后栽倒在地。 “阿琇——”萧琰惊呼,连忙过去轻轻将何琇抱起。 何琇胸口剧烈起伏着,疼的满脸都是虚汗。她挣扎着,想要将萧琰推开,却终究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放开我。”何琇断断续续说道。她强撑的脸庞露出难以掩饰的伤心和委屈。这样的情绪,忽而给了我一丝快感。 可萧琰却怜惜地看着她,匆匆道:“抱歉,朕方才没看清,你放心,朕会救你的,阿琇。” 何琇只是面带嘲意地看着萧琰,看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来人,快传御医,传御医来救她——” 徐晋被唬得倒退两步,匆匆就要出殿,却被太后冷声喝住:“前朝孽女,谁人敢救!” “母后——”萧琰望向太后时,已然泪水满面,他竟是在哀求太后。 “逆子!”太后大怒,上前狠狠闪了萧琰一个耳光。她道:“这样的孽障,你居然还要救她,你疯了?” 萧琰望了望怀中的何琇,求道:“她毕竟是儿臣的妃嫔,还是潋晴的母亲。母后,儿臣不能不救她。” 太后冷冷一笑,道:“救活了她,然后再让她杀了敏妃,杀了皇后,然后再杀了哀家是不是?” “不会的,”萧琰猛地摇摇头,“母后,天下都是我们萧家的,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大不了将她囚禁在秋芳堂就是了,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太后看着萧琰,像是恨,又像是怒。她怒极:“身为人君,怎能如此软弱。你这样的脾气,真是像极了你父皇。当年他疼惜弱妻幼女,没有斩草除根,结果惹来今日大患。你如今又是这样,真是让哀家生气。哀家实话告诉你,杀了何琇,连恭献哀家都没打算放过。” 萧琰震惊,我也呆住了。恭献毕竟是萧琰的骨肉,太后为了斩草除根,竟然连她也不放过么? “你!”何琇闻言,在萧琰怀中挣扎着。她流了好多血,本来就没有力气了,此刻居然猛地扑向太后。太后毫无防备,被何琇扑倒在地。 “我杀了你这个毒妇!”何琇怒喝,从发中取出一根尖锐的簪子,猛地朝太后刺去。 萧琰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何琇的手臂,却不想何琇又用另一只手拿了簪子,刺向太后。 千钧一发之际,我已然奔至。我右臂去拉何琇的手,左侧的身躯挡在太后身前。何琇的动作被我拉得慢了一拍,周围的宫女公公趁着着片刻功夫,上前将疯狂的何琇拉开。 太后被人扶起,已然暴怒。她猛地抽出萧琰放在书房的宝剑,趁着众人都在紧张防备着何琇,抬手一剑将何琇刺穿。何琇挣扎一下,目光紧紧看着萧琰。片刻,她再没了气息。 我吓得几乎跌倒,看着何琇死不瞑目的眼神,唬得就要晕厥过去。而太后沉稳依旧,仿佛方才她没有亲手了结一个生命,只是在后*庭赏花品酒。她轻轻扫视了我和萧琰一眼,眼中只有平静,也依稀带了那么些许的不屑嘲笑。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傲立后宫二十余年不倒的理由。 能亲手杀人的女人,也不再是女人了。她以铁石心肠,辅以聪慧过人的头脑,踏着数不尽的鲜血,坐上了这个王朝最高的位置。 心神激荡,透过她华丽的服饰,我看穿了这个女人最有强大的部位,那里是没有心脏跳动的胸腔。 萧琰呆呆看着何琇,猛地扑过去抱着她的尸体哀恸。太后恼怒,亲手把萧琰拉起,怒道:“萧琰,这是前朝余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清醒正视?” 萧琰闻言,怔怔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太后,又迟钝般的看看惊魂未定的我。沉默良久,他终究是双目一闭,摆了摆手,让人先把何琇的尸体送走。 “母后,阿暄,你们没事吧。”萧琰疲惫地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看着太后,问道:“我没事,母后你没事吧?” 太后看了看我,冷冷道:“哀家没事,方才多谢你。” 萧琰默了默,长叹道:“不想都春天了,夜里居然这么长,这么冷。” 太后冷冷一笑:“皇帝,你是天下之主,怎么如此感伤。孽障毕竟是宫中妃嫔,你和皇后还是商量着怎么给她下葬吧。” 说罢,太后拂袖离去,徒留我和萧琰相视无言。 “皇上,何顺仪的身后事,该怎么处理?”我淡淡开口问道。 萧琰冷冷看了我一眼:“皇后不是很能说会道,很有主意的么?这事交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恍如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脚,我想笑一下化解尴尬,却笑不出来。 他是再替何琇怨我恨我么,是因为我的话,刺激了何琇,所以她才不顾一切的要杀人,才让萧琰失手之下亲手伤了她。 她是萧琰第一个女人,当年他们浓情蜜意,情深至此,整整一支狼毫毛笔没入体内到底有多疼,只有何琇和萧琰知道。 何琇伤在了身上,而萧琰却伤在了心里。 而我是不是还应该高兴一下,至少何琇死了,至少在危急关头,萧琰还是护着我的,否则何以出手伤害何琇? 长信殿的春夜的确冷,冷得让我瑟然发抖。我苦笑一下,六年的夫妻之情,让他们走到了这个地步,我不知现在萧琰对我的情是否有当初对何琇的那样深,所以我恐惧六年之后,我尚且没有何琇今时今日在他心中地位。 若是如此,便真是一个笑话了。 恍惚是觉得自己出言过分了,萧琰缓缓走向我,想要再说些什么。他向我伸过手去,我却猛然一避,俯身跪安。 “既然皇上信任臣妾,那臣妾即刻去料理何顺仪的丧事,臣妾告退。” 萧琰一怔,旋即说道:“那你退下吧。” 我转身离开,并未有分毫留恋。及至出了清阳宫,我还是走的飞快飞快。 可是无论我走的多么快,步子多么急,我都意识到了。未央宫和清阳宫之间的距离,只怕是我穷其一生,都不能跨越天堑。 未央宫仍然屹立在后宫当中,我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立即行动起来。 何琇的庆秀宫远在后宫深处,她是前朝余孽的事一旦曝出,宫中必然面临大清洗,将非我族类驱逐出宫,以防敏妃遇害之事再次发生。 她宫中的宫人是一定要全部清除的,此刻我也顾不上伤心萧琰,更顾不得此事万一被发现他会如何想我。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落英,你将何顺仪宫中的人全部连夜放出宫去,就说是何顺仪暴毙之前体贴他们服侍辛苦,特意赏他们自由。另外……”我低声吩咐道。 落英答应下去,在宫中历练这么久,她办事的效率也提高了很多。不出半个时辰,她已经回到了未央宫。 “娘娘,庆秀宫所有宫人,都已经放了出去。方小姐和李公公混在其中,我让她们先暂且去城外避避,等我们缓过来时,在帮他们打算。” “没人发现吧?”我低声问道。 “这黑灯瞎火的,没人察觉。”落英回复道。 我松了口气,庆秀宫宫人出宫时,会经过方由居住的废弃宫殿,他们悄悄跟在后面,如果有人问起,也可以说是别处服侍放出去的,自然不怕。 何琇,真是帮我挑了个好时候。 我打开窗户,现在已经快寅时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月亮沉在西边,虽然是满月,却没什么光。整个皇宫一眼望去黑沉沉,让人压抑而反感。 此刻脆弱如我,只能想到家中的母亲。她此刻会不会像以往那样,孤身一人长眠黑夜,从不管外面是晴天还是雨天。 她从未对父亲上心,所以从未为他伤心。不爱,无恨无殇。我忽而在想,抑或是为母亲庆幸。她当年无福入宫,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她不用在这宫里,与一个帝王将彼此最初的深刻感情,渐渐消磨地体无完肤。 她如果真的嫁给先帝,也许就会如今日的我一般,消沉忧伤。 忽而想起当时萧琰抱着何琇要找御医和太后起争执时,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发现,何琇冲着我,轻轻做了几个口型。 她无声地告诉我:“照顾恭献,小心温妃。” 我是恭献的义母,又是皇后,何琇离世,我自然而然应该抚养恭献公主。所以当她听到太后要杀恭献时,忍不住发了疯。 我轻轻一叹,如果当时萧琰不曾阻拦她,而是任由她扑向我,我想她也不会伤我。她去长信殿自始至终,不过是想告诉我那八个字。 所以萧琰真的伤到她时,她是那样伤心。我不知道被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杀了是什么滋味,但是我只知道,萧琰的几句冷言冷语,已经让我饱尝冰凉。 又想起两个月前,她让恭献认我做义母。我总是觉得,从那时起,她就已经算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她一早为恭献的将来做好了打算。 思绪又辗转起来,今夜起初她只想救她母亲出来,后来却突然自曝身世。我并不能确切知晓中间那几个时辰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但是她告诉我要小心温妃,估摸着此事一定同温妃脱不了干系。又想到当时我是因为温妃一句话而动了心思调查牛乳糕,如此看来,温妃此人洞察人心,手段当真高明。她与太后同出一个家族,必然同心同德,日后不得不防。 何琇,或者是蔡琇,终究还是死了。那个我未入宫前传说中的绝色佳人,兜兜转转最后落得这样的地步,当真红颜薄命。 缓缓走到案边,我提笔轻轻写到:“顺仪何氏,入侍六载。德容兼备,温良有余。上承帝意,下育皇女。而今暴毙,阖宫恸哉。念其功勋,追封容华。蕙才芳喻,聊表哀思。” 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一个蕙才容华的追封,一个贴近她本姓的封号,是我感激她提醒我唯一的报答。 第32章 互疑 “娘娘,内侍监的谭颖死了。”落英不知何时进来通报。 我点点头:“何顺仪都死了,她哪里还活得下去。” 落英闻言,微微踌躇。我见状,问道:“怎么了?有话就说。” 落英低首,道:“谭颖是偷偷跑出了内侍监,投湖而死,是我们宫中的小公公路过时发现的。在她身上,我们还发现了一封用牛皮纸包的信。” 我凝眉,接过那封信,看完之后,更是如遭雷劈,浑身上下,再无一丝力气。 那封信,是何琇生前写给我的,内中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将她这些年来攒在宫中的人脉全部转移给了我,第二件,她告诉了我一种酒的成分。 落香,当日我在萧琰面前喝的大醉,喝的痛骂何琇和他的那种酒,原来其中另有关窍。 那酒缘起于前朝,是皇帝用来宴饮臣子时喝的酒。只要喝到一定数量,任是多么好的酒量,都会沉醉其中。常言道酒后吐真言,皇帝这下问什么,臣子都会乖乖说出。这分明是一壶毒药啊! 我涩然苦笑,萧琰居然拿来给我喝,他想试探我什么?我说我自小爱酒,从来不会喝醉,怎么那日偏偏没喝几杯,就已经不知东南西北了。原来,原来如此啊! 他对我的防心戒备,居然如此之重么?我无言地想,从一开始他就不曾信任我,而是冷落我,试探我,可笑我居然为着他几句话,真的对他敞开心扉,倾心以待,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何琇,当真是极清醒的,也是极聪明的。我从未告诉她我喝过落香,想来萧琰也不会将我和他的事告诉何琇,可是她知道了,还特意写信告诉我。我的愚昧,当真是写在脸上么? 随手取过一坛酒,我痛快饮下,却又尽数吐出。这是当日我和他一起酿制的梅花酒,当日他将梅花缝在我的衣袖上,那样的情谊举世无双。宫内外竞相模仿,嵌了梅花花瓣的衣服风靡一时。而如今,从前的种种恩爱,只不过是层层密密的锁链,勒得我透不过气。 “娘娘……”落英上前,轻轻从我手中取下酒坛。她道:“夜色深了,娘娘快睡吧。” 我没有挣扎,褪了衣服躺在榻上,不过是须臾便已经睡熟了。 梦中我似乎感知到有人来了,那个人坐在我床边,轻轻给我擦了擦脸。我半梦半醒间轻轻睁开眼睛,仿佛是萧琰,但又不该是。 “阿暄……”他轻轻唤我。 我无力应答,反而头一偏继续睡下,再不去管外面的纷扰繁杂。 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了,大抵昨夜太过疲累,一起身便觉得头昏昏沉沉的。 “娘娘,您醒了。”落英浅浅笑着,将我扶起。 “怎么这么晚了,你为何不早些叫我起来?”我皱着眉头,翻身起床。 落英维持着笑意的脸有几分黯然,我疑上心来,追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落英咬着嘴唇,犹豫了良久,终是轻轻说道:“娘娘您别伤心,太后的意思,就算是皇上也要顺从。” 我已经明白了大半,淡然问道:“太后吩咐了什么,你如实说就是了。” 落英静静道:“太后今早下旨,将何琇是前朝余孽的事全然公布,还陈列了她数宗大罪,一并公布天下。” 我怔了片刻,问道:“她是前朝余孽的事……太后竟然不顾忌皇室分毫颜面么,这样说出去,皇上的面子往哪里搁?” 落英揣测道:“大约是让皇上死心吧,毕竟昨晚,皇上惹太后生了大气了。” 我轻叹一声,可怜襁褓中的恭献公主,生母有这样的出身,她的前途也甚堪忧。既是皇室血统,又是前朝血脉,不伦不类的身份,可笑至极。 “娘娘,这是太后懿旨,您瞧瞧吧。”落英递上来,我接了大体一看。 刺杀皇后,谋害敏妃,私自调度宫人,指使女史下药,联合御医戕害妃嫔,伙同采办偷买琼脂,每一条都是大罪。 最后,念贼妃曾育恭献公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赐一个朝露公主的名分,列入前朝史册。 太后将何琇描述的这样不堪,最后念其功劳,全了她前朝公主的身份,时人皆是感叹太后仁慈,皇帝开明大度。 而我惊讶地发现,当夜我为何琇写的那张哀悼的懿旨,已经不翼而飞了。 我问落英,落英只说萧琰曾经来过,看到了只说了一句“皇后有心了”,便也没有什么话了。 宫中因为何琇,掀起了轩然大波,太后亲自出马,将阖宫上下所有的人全部筛选一遍。但凡有一处可疑,或者曾经同何琇谭颖之流有过一定接触,全部被流放或是驱逐到掖庭狱,终身不得出。 如此一来,宫中人心浮动,而我看的明白,太后如此举动,更是将整个皇宫牢牢掌控在她自己手中,由不得他人撼动分毫。 我握着何琇转交给我的人脉名单,无一例外,这些人全部被*干净利落的剔除。这便昭示着,从今往后,后宫只是孙纯宁一个人的天下。 我心中不由庆幸,所幸我提早一步将方由和李良之送出宫外,否则他们将岌岌可危,极有可能被暴露。 而听闻大理寺狱中何琇的父亲,因为谭颖和何琇的双双死亡,也自尽于狱中。我忽而感慨良多,其实何琇一家三人,包括那已经过世甚久的太子妃,都是性情贞静刚烈之人啊。 除了那天我睡熟之外萧琰来过我这里,之后长达一个月,他都不曾踏足未央宫。而敏妃病情好转之后,也并没有得到萧琰的怜惜。后宫之中,无可意外地崛起了一位新的宠妃——温妃孙仪蓝。 温妃的存在一直是淡淡的,却也不容人忽视。她入宫之后,不像我曾被萧琰冷落,也不曾像我一样宠冠六宫。她不像敏妃一样被萧琰劈头盖脸训斥,也不曾像她一样得到过萧琰专宠一时。她似乎更不像何琇,爱之深,恨之切,轰轰烈烈刹那烟火。她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细细品味之后,渐渐品出了其中的滋味。 她就是一杯绿茶,起初是清香,入口是甘醇,时间长了,底蕴才渐渐散发出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恩遇,比萧琰身边任何一个妃嫔,都更加持久绵长。 得宠之后,她再没时间来未央宫看我了。也是,我如今一个被皇帝冷落良久的皇后,她则是整日忙着陪伴萧琰的宠妃,我们之间仿佛也没什么话要说。 倒是敏妃,虽然身子好后不如以往身强体健,心灵上也受到惊吓损害,但是她时常来看看我,陪陪我。 那日她来,道:“娘娘,您可曾知道,今日温妃求了皇上,将恭献公主接到广阳殿中了。” 我彼时正在修剪着一丛花,听闻此言,几乎剪到指尖。 “娘娘小心。”落英连忙将剪子从我手中拿下。 “皇上真的同意了?”我轻轻问道。 敏妃点点头,道:“是啊,这事不是太后的意思,是皇上自己同意的。可是臣妾觉得不妥,恭献公主是娘娘的义女,朝露公主过世,恭献自然应当交给娘娘抚养,怎么能交给温妃。” 自何琇离世,萧琰起初为了防止太后杀害恭献,便将恭献接到长信殿亲自照顾。我原以为等事情平息下来,萧琰会把孩子交给我,却不想,他竟然把恭献给了温妃。 “娘娘!”敏妃和落英双双惊呼,眼见我将一个护甲深深刺入自己掌心。 掌心的疼传到心口,我轻抽一口气,将护甲随手抛弃。 “本宫同皇上,许久都没讲过话了,大概他觉得,本宫不配抚养公主吧。”我淡淡道。 敏妃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她说:“臣妾听闻,温妃似乎在皇上面前劝过,说要将娘娘圈禁审问,因为当日之事颇为蹊跷,朝露公主又曾经跟娘娘走得很近。” 我闻言嗤笑一声:“朝露公主么,曾经是走得很近,不过是因为恭献是本宫的义女。这个孩子是皇上让本宫认的,难道此刻,竟要怀疑那是本宫同朝露公主一早串通好的么?” 敏妃低首,徐徐说道:“所以说啊,此事本就说不过去,臣妾都觉得可笑。不过,细细想来,自皇上耳边吹过这样的话之后,似乎同娘娘就不大亲近了。” 我泠然一笑:“自朝露公主事发之后,皇上已然厌恶本宫了,与温妃没有关系。” 敏妃抬眼看看我,自是心知肚明。如今宫中不比以往,哪里真的能畅所欲言? 第33章 北疆 敏妃离去后,落英心疼地替我包扎着手上的创伤。 “娘娘别难过,其实以恭献公主如今的身份,我们抚养她,也许不是一件好事。” 我半晌无语,脑海中一遍遍浮现着当时何琇惨死的景象。她告诉我,照顾恭献,小心温妃。我一不曾能亲自照拂恭献,二没能提防温妃,我辜负了她用性命传递给我的信息。 “恭献我一定要夺回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是她义母,我不能看着她落入贼手。”我咬牙切齿。 落英惊愕,我冷笑一声:“原不知道温妃如此歹毒,现在我才明白了。杀母夺女,一箭五雕,她真是好样的。” 伤了敏妃,离间了我和萧琰,杀了何琇,夺走了恭献公主,如今她在宫中一人独大,可不是一箭五雕。 孙氏家族,当真英雄辈出啊! 敏妃零零碎碎还有几分恩宠,但是她时常替我说话,倒惹得萧琰不愿意见她。我曾告诉她不要为我得罪萧琰,她却莞尔一笑,道:“娘娘应该知道的,臣妾不为了娘娘,也要为了自己。如今宫中谁敢于温妃为敌,臣妾这也是自保之举啊。” 然而有的时候,恩宠汹涌而来,不是她自己要退避三舍就能躲得掉的。 北疆勾族,在春日里养足了精神,到了六月初三,突然集结五万骑兵,向山海关发动进攻。六月二十五日,西北五处少数民族凝聚起来,建国定都,国号大辽,兴兵十五万,浩浩荡荡向玉门关进发。 一时间,烽火连天,边关告急,关外各族眼见我大齐左右受到勾族和大辽的双面夹击,也纷纷起兵时常往关内抢劫。虽然这些小族一时构不成大患,但是长此以往,千里之堤,也极有可能溃于蚁穴。 靖边将军陈炜久经沙场,反应极快,立即集结关内七万兵马,并囤积大量粮草,与勾族大军对峙山海关。然大辽远在西北,素来安宁,并无猛将驻守,玉门关一日三封五百里加急的战况书送入清阳宫,更是让萧琰焦头烂额。 若玉门关失守,大辽长驱直入平原,则会如流水一般四散开来,极难遏制其势力。 那夜,萧琰来未央宫找我,我只是躺在榻上假寐,不想面对他。 三个月的冷淡,不是一夜主动便能化解的。我自问不曾真的做错什么,他恼我恨我,根本毫无理由。 “阿暄,朕知道你醒着。”他一直坐在我身边,良久良久,也只是这么一句话。 我依旧不动,闭着眼睛,好想自己快快睡去。 以前我害怕,他有朝一日会对我说:“阿暄,朕需要你,和你的家族。” 但现在,他的话就在嘴边,随时都会落入我耳中。 我不想听到这些,所以我祈祷自己快快入睡。然而,他就在我身边,我如何能睡去? 我涩然,原来我还是眷恋他的,眷恋他在我身边,眷恋他同我说的每一个字。 “你猜对了,勾族狼子野心,朝廷给的封赏再多,也满足不了他们贪婪的胃口。”他轻轻道。 我轻轻一颤,我说出那话的时候,是真的为他的处境担心。而他曾说,他不愿我操心,所以从那以后,我果然没有再过问过朝政。 “朕已经拟好了圣旨,明日一早,定国公将点兵十万,星夜奔赴玉门关。”他朗朗道,天子不容质疑的逼视气息让我想躲避,却总也逃不开。 我终是按捺不住,微微侧首说道:“父亲不会领旨的,母亲身体那么差,他不放心。” 萧琰一挑眉毛,道:“此事不容他抗拒,国家有难,定国公食君禄,理当为国分忧。” 如此我再无言语,他乃是天子,乃是帝王,他的意愿,本就容不得我们抵抗分毫。 那夜,他轻轻抱着我,恍忽舍不得放开我。缠绵的夜丝丝入扣,令人沉醉其中,无力自拔。而末了,我只是对他说:“臣妾不是敏妃,家父也不是陈炜。我们周氏一族,不需要皇上在后宫的宠爱,来维持着前朝的耿耿忠心。” 他恼怒,掰着我的下巴冷视良久:“周暄,你可以有傲骨,但你不可以如此傲慢。” 我凌然不惧,直视着他。他看着我,失落,恼恨,愤怒,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纵横交错,我唯独看不到一丝丝的心疼。 他最后还是放开了我,离去时,落英告诉我,他往广阳殿方向去了。 我无所谓一笑,温妃沉静温和,这个时候,最能抚慰帝王素来骄傲,却被挑衅轻视的心。 从那夜以后,萧琰重用周氏与陈氏两族,后宫中分给敏妃的宠爱,不曾输给曾经宠冠六宫的温妃。但是我还是老样子,像是被打入了冷宫,蜷缩在后宫的一个角落,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生长蔓延。 稍稍受到冷落的温妃仿佛不甘,她寻了几件事,由太后出面,谴责我这个皇后没有治理后宫之能。萧琰彼时为了勾族和大辽忙的日夜颠倒,听闻此事也无心去管,只让太后办理。如此一来,我手中执掌六宫的大权,尽数被温妃夺取。 过了些日子,萧琰知道了。大抵是觉得我父亲还在前朝卖命,而我却在后宫几乎被罢免。这样传出去,终归是不好的,所以萧琰曾经派徐晋来问我,要不要还我一半的权力,同温妃一同执掌六宫。 而我只是一声轻笑,告诉徐晋道:“公公回去问问皇上,皇上要赏本宫一半执掌六宫的权力,要不要干脆再赏本宫一个三品妃的位分,这样本宫同温妃,更是平起平坐了。” 徐晋轻轻一叹,道:“皇后娘娘,您这是何必呢,皇上终究还是在乎娘娘的。您总是这样,会伤了皇上的心。” 我心里只觉得可笑至极,萧琰现在哪里会为我伤心,他只怕早都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六宫的权力,本就是我的。如果一朝被人横刀夺去,我只恨自己无能,但绝不会任由他人施舍,求得零星的安抚。 何况这安抚,本就是一种羞辱。 我久久不答话,徐晋尴尬地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该退下。正当他准备告退时,我对他说道:“敏妃父亲效力边关,她从前又受了那般委屈,皇上一直不曾好生安抚。至于本宫么……最近几日身体不适,暂不能打理六宫,所以希望皇上能让敏妃和温妃替本宫照顾几日,也算是历练一下。” 徐晋微微一笑,低首答应,退了下去。 隔日,敏妃来我这里请安。她莞尔轻笑,道:“娘娘真的够坏的,几句话让温妃心里头要嗝应死了。她本来求了太后,手握六宫大权,娘娘几句话,却让皇上亲自下旨,以您不适为由,把权力分派给了我们两人。这圣旨一下,全天下都知道了,我们不过是在娘娘不适之时代为打理,并非被她一朝夺去。” 我亦是莞尔:“此乃其一,其二你同她平起平坐,她费了心思,不想却被你轻易得了一半,这只怕也够她难受的。” 敏妃笑着,却忽然露了愁容。她道:“可是臣妾在家中,只学过舞刀弄剑,根本不会这些琐碎的东西啊。” 我轻轻一笑,指了指落英道:“你怕什么,有落英帮衬着你呢。如今这宫里的大小事务,她比温妃熟悉。” 敏妃一怔,连忙推辞:“落英是娘娘的陪嫁丫鬟,如果她来帮臣妾,娘娘这里谁伺候?” 我道:“本宫四个陪嫁丫鬟,何况未央宫人多,本宫不会受委屈。再者说了,按照皇上旨意,本宫身体只是稍微不适,所以将权力移交给你们,但是并不代表本宫不过问了。如今本宫把最得力的人指给你们,让她从旁协助,也算是遵从皇上旨意。” 敏妃聪慧,立即懂了我的意思。落英更无异议,白日里便去敏妃宫中协理六宫大小事宜,夜来再回未央宫休息。敏妃时常征求落英的意见,而落英妥帖,善于处理宫中杂事,处处比敏妃温妃周到。如此一来,宫中之人信服落英最多,次之则是敏妃。唯独温妃,渐渐有了几分尴尬之意。 落英说与我听时,我只是轻轻一笑,道:“她可不是要尴尬么,本就是她说本宫打理六宫无能,求着太后要走了六宫大权。如今真的让她大权在握,她却处处不及敏妃,甚至及不上本宫身边的贴身丫鬟,这无疑打了她的脸面。” 落英微笑:“是了,而且如此一来,只怕太后那边也会生气。” 我嗤的一笑:“可不是么,太后给她机会,她却把握不住。如此愚笨之人,只怕太后也不屑提携她。” 落英点头认同:“的确如是,娘娘好聪明。” 我摆摆手,道:“还多亏了你机灵,否则本宫即使把权力一分为二,以敏妃的性子,只怕时间长了也要被温妃架空。此番多亏有你,你在,敏妃安心,温妃也不敢欺人太甚。” 落英郑重道:“娘娘哪里话,奴婢同娘娘一起长大,谁欺负娘娘,让娘娘生气伤心,奴婢便跟谁过不去。” 我闻言,顿了一顿,道:“那倒也罢了,只是你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一切都要小心。温妃这个人,也许明着来她抵挡不住我们三个,但是若玩阴的,或许我们防不胜防。” 落英用力点点头,温顺道:“奴婢不怕,只要娘娘平安就好。” 我凝眉想了一想,道:“明天你也把本宫的意思告诉敏妃,叫她在饮食上面一定要多加注意,琼脂之事,万不能再出一次了。” 落英颔首:“章台殿如今饮食上面检查的分外严格,敏妃也是个聪明人,吃亏一次,便是再不肯吃第二次的。” 我点点头,放下心来。 第34章 落英(一) 国难当头,后宫也知道稍稍收敛。温妃心思也是个细腻的,她趁着萧琰无力顾及后宫时夺了我的权力,便适可而止再无动作了。否则她在后宫一而再再而三的兴风作浪,难免让萧琰厌恶。 如此一来,我的地位,终究没有被撼动太多。萧琰忙于前朝,后宫一后二妃,谁都没有占到便宜。 到了八月份,山海关总兵靖边将军陈炜大破敌军七万,北疆勾族在宁茴一战损失惨重,再无力进攻。半月之后,靖边将军生擒勾族大王,亲自押解回京。 京师震动,举国欢庆,伴随着北疆勾族的战败,玉门关那边的大辽也渐渐露出颓势。父亲到达玉门关后,立即点兵五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其国都。此围魏救赵之举,致使大辽十几万兵马星夜赶回国都救援,玉门关十万大军倾巢而出,辽兵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此役虽然没能全部剿灭大辽,但是父亲以五千精兵重创其兵力,飞速夺得要塞险隘数十处,大辽以难再兴风作浪。 九月,边境各族主动朝觐,将前几个月从边关夺得的财物数倍奉还,重修旧好。萧琰将这些物资尽数赏还给边境百姓,如此一来,边境恢复了以往的安定。 唯独父亲,被萧琰下旨驻守玉门关,防止大辽残存的实力再度进攻我朝。 敏妃在我这里,静静说道:“大辽损失那样惨重,无论大辽那皇帝,还是底下那小卒,经此一战皆是心有余悸。更何况北疆勾族荡然无存,他已失去右援。若大辽再兴风作浪,是傻么?皇上偏偏命定国公镇守玉门关,不过是想让娘娘去求求皇上,放国公回朝。” 我正色道:“国家大事,岂容本宫一妇人置喙。国公还朝与否,也不是本宫求求就管用的。” 敏妃莞尔失笑:“娘娘,您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何必钻牛角尖。皇上每逢在臣妾这里,都会从此窗户中往娘娘这里看。他心里,还是记挂娘娘的。” 我只是装聋作哑,说道:“天气渐渐凉了,晚上不要开窗了,省得冻坏了皇上。” 敏妃被我气得差点呛着。 战事平静下来,萧琰加封陈炜镇国将军,加爵平阿侯,封户过万。大齐外姓侯并不多,当年追随太*祖的几个将军,例如高阳侯、濯息侯等人也只是五千户,萧琰待陈炜,当真是超越了一般的规格。 甚至我母家,位列第一等公,建国之初也只有万户之数。然这么多年积攒兴旺下来,家中田亩之数才两万余户。陈氏家族,一越之下便成为朝中甚有分量的名门。 只是可惜,陈炜无子,陈氏的家业,大半将属于敏妃的几个叔伯。 似乎萧琰也怜惜陈炜只有陈玉华一个女儿,他加封陈家再多也不是这个独女的。于是萧琰一道圣旨,将陈玉华册封为从二品的昭仪,晋封礼就定在十月初。 宫中还是陈玉华和孙仪蓝两个人打理,然后此刻陈玉华的地位已经超出孙仪蓝太多,孙仪蓝从前的光芒,也渐渐被新封的陈昭仪压过了。 玉华觉得甚是痛快,而宫中的人也都知道,陈昭仪同皇后要好。借着她的得势,未央宫也不再容人轻视。 我望着天边的云,倏忽凝聚,倏忽散开,犹如宫中的争斗,今日是你出众,明日或许就是他人了。 温妃再好,她的家族也只是江南的书香世家。国难当头时,她和她的家族无能为力,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萧琰的重视。而这样失去的重视,恰恰证明了她在萧琰心中并无特别。萧琰宠谁都是宠,何况陈玉华还有一个能干的父亲,所以现在,萧琰轻易冷淡了温妃。 这样的意识让我舒心开怀,温妃渐渐冷寂下来的恩宠让我明白,其实萧琰待她,不过如是。 萧琰曾问陈玉华还有什么愿望,他但凡能做到,都会满足。出乎所有人意料,陈玉华只是求了萧琰放出了一个关押在掖庭狱的宫女。过了几日,我见到了那个被放出来的宫女,正是当年她入宫时跟随在她身边的那个陪嫁丫鬟。 落英私下告诉我,这个宫女出身边关,曾对陈玉华有恩,所以陈玉华待她不同丫鬟,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三月章台殿所有的宫人全部被萧琰打发到掖庭狱,此番有机会,她自然要求了萧琰的恩旨,把她救出来。 我闻言,心底渐渐放松下来。陈玉华当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那个宫女是,对我也是。她待人之诚,让我自惭三分。 陈玉华虽然还未晋封,但是萧琰圣旨已下,她打理六宫也方便很多。我觉得前朝平静下来,后宫也不宜争执太多,便让落英回来。不过刚巧落英手头还有一些零碎的事宜没有打理好,我便允了让她去将这些事理完再回未央宫。 那夜很是特别,我准备休息时她都没回来,本来想遣人去陈昭仪那里叫她,可是柔惠说道:“落英姐姐今日要将所有的的杂事全部处理完,估计是不能早些回来了,娘娘不如先睡吧。” 我浅笑道:“那倒也是,她那里肯定忙,本宫也不等她了,先服侍我睡下吧。” 一觉好眠。 次日清早,柔惠不在殿中,我只是一个人简单穿了衣服,悄无声息出了寝殿。 大概是太早了,当值的小宫女们都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我也不想打扰她们。忽而看到侧门有人一闪而过,便连忙回过头去。那里离落英住的屋子近,我以为是她回来了,便缓步走了过去。 谁知一出殿,倒遇上了打水的柔惠。 不等我开口问,柔惠已经发觉了我,惊讶问道:“娘娘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怎么没叫奴婢?” 我温和道:“刚起身,见你不再殿中,便一个人出来了。” 柔惠笑着点点头,道:“奴婢也是刚出来,想着那些小宫女们睡得香,忘了时辰给娘娘打水,便干脆自己出来了,谁知道就这片刻娘娘就醒了。” 我想了片刻,说道:“仿佛自落英走后,宫中这些小宫人们是懒怠了不少,你怎么也不说说他们?” 柔惠摇头垂首,道:“其实……自娘娘失宠以来,他们就已经不听使唤了,落英姐姐嘴巴伶俐,还能偶尔驱使他们。现在她不在,奴婢又想着他们素日在外面受气,已经够辛苦了,也不便再同他们计较这些。但凡差不多的活计,都是奴婢同柔嘉柔仪做的。” 我听着有几分不对,可一时半刻倒也说不出什么,只道:“你性子够平和,也能忍气,真是同落英那处处要强的脾气不一样了。” 柔惠也只是一笑,没多说什么。 我看着天色不早,便道:“既然落英回来了,便还是让她日常服侍本宫吧,叫她进来。” 柔惠神色闪过一丝的慌张,低头答应了。 然而,落英最终也没能回来。 我心底的恐惧渐渐漫到心头,请来了陈昭仪,让她帮着搜查六宫,找出落英。 陈昭仪惴惴不安,道:“娘娘,昨晚落英在臣妾这里处理完杂事,就已经回未央宫了。臣妾并不知道,她……”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陈玉华在我眼中摇晃不已,我几乎站立不住。 “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颤声问道。 陈昭仪想了想,道:“大约酉时吧。” 酉时!落英居然酉时就已经离开。我睡下时已经是亥时了,当中几乎两个时辰,她到底去做什么了,为何至今未归? 一股冷意贯彻我心肺,皇宫禁内,她能到哪里去,她可万万不要出事。 回首看到柔惠,又想到她今早不同寻常的举动,我怒极:“你给我跪下!” 柔惠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娘娘有何事吩咐?”她问我。 我忽而哑然,我没有证据,只有似是而非的直觉,此刻落英还么有找到,我不能发落她。 “落英未归,你为何不去告诉本宫,罚你殿门口跪着。”末了,我只能随便寻个由头,先将她支走。 她倒也不敢辩解什么,只一个人去门口跪下。烈日炎炎,她跪了片刻就虚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柔嘉柔仪几个同她一起长大的,大着胆子来求我放过柔惠,我却全然不理。 最后,陈昭仪派出去的人在上林苑一座废弃的宫室发现了落英的尸首。我听到这个消息,心口和小腹一阵剧痛,几乎跌倒。 “娘娘——”陈昭仪惊呼,连忙扶着我坐下。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问道:“她怎么会死在那里,玉华,你去查,你去查个明白。” 陈昭仪连连答应,恰在这个时候,萧琰来了。 第35章 上位 “皇上驾到——温妃娘娘驾到——”徐晋细长的嗓音传入未央宫,我只得强收了怒意和伤心,俯身迎驾。 “臣妾给皇上请安。”我简单说道。 萧琰看着我,微微蹙眉:“朕听说落英失踪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失踪了,你们可派人找了。” 我听他提到落英,更是忍不住的伤心,泪水在眼中就要落下,喉中哽咽,更是说不出什么。 陈昭仪见状,连忙替我道:“皇上切勿怪罪,皇后娘娘是伤心坏了。方才已经查到了落英姑娘,可惜她已经……气绝多时了。” 萧琰一怔:“她,死了?” 陈昭仪难过地点点头,道:“落英是个很好的姑娘,协助臣妾和温妃打理六宫也很妥帖,何况她同皇后娘娘一起长大,娘娘一定要节哀。” 我只是忍着泪水,萧琰似乎是不忍,轻轻说道:“皇后,你节哀。” 我乍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怒极失笑。我道:“皇上,落英素日在章台殿帮忙,她昨日酉时就告辞回未央宫。可是现在她的尸首在上林苑被发现,臣妾就奇怪了,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在那里,其中一定有异。” 萧琰皱了眉头,看像陈昭仪,问道:“当真么,落英那丫头,平日里看着确实不错,她不是拎不清的人。徐晋,你派人去查查,务必找出原因。” 徐晋答应了,萧琰又对我说道:“皇后,你放心,落英如果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朕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我麻木地点点头,萧琰又是轻声一叹,轻轻拉过我的手,却又被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我现在,当真没有心情跟他亲近。这些日子的冷落疏离,我暂时都不想去计较,但我不能让落英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她从小陪我一起长大,视我为姐姐,为主人,为唯一的依靠。我入宫为后,她陪我入宫。我想着等她大些,放她出宫找个好亲事,让她一辈子过的舒心简单,方不负这些年她体贴入微的照顾。但是她死了,这样突兀地死了。我情知她的死不是那样的简单,甚至我目光都能触及到杀死她的真正凶手。我恨极了她,也恨极了自己。 不是不知道她在风口浪尖之上,所以我让她回到未央宫,再不掺合宫中的杂事。只要等一晚,落英就可以平安了,可是为何她们要这样着急,这样迫不及待地杀了她? 萧琰见我依旧冷漠,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他轻轻道:“皇后固然伤心,但是也不该毫无理由地责罚底下的宫人。朕进来时看到一个小宫女倒在日头底下,听说是你让她跪在那里的。她也是你的宫人,你总不见得心疼落英而迁怒他人吧。”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宫中的明争暗斗,萧琰不会真的明白,我怎么告诉他我怀疑柔惠串通温妃,害死了落英。 她的神色慌张,她的可疑举动,终究不是确凿证据。萧琰既然已经派了徐晋去查,我无缘无故地怀疑,必然要让萧琰对落英些许地怜惜湮灭至无。 我已然让萧琰厌恶,难得他还有心去查落英地死因,我不能让落英再落到跟我一样的地步。 他见状,也只是轻叹一口气。温妃适时说道:“太后那边似乎还有事要跟皇上商议,皇上也来未央宫看过皇后娘娘了,不如去太寿宫吧。” 萧琰并无异议,或者说,他是高兴温妃不动声色地解围。他们携手离去,背影甚是登对。那刹那,我忽而生出了几分想要从温妃手中夺回萧琰的冲动。 清风袭入殿中,卷的殿中的幔帐摇曳飘动。我苦笑一下,我待萧琰,始终还是有情的。 俯视自己的内心,我清醒地知道。我不肯低头去挽回,不是因为我的骄傲和自尊,只是因为我怕萧琰待我也如待陈昭仪一样,不过是因为出身和家族罢了。 若真如是,我宁愿不要这宠爱。因为它对我而言是暖心的良药,对萧琰而言,不过是制衡后宫前朝的武器。 我不要我的感情,在掀开美丽的面纱之后,彼此都是见不得人的算计和手腕。 这一年,从春天开始,就一直是清冷的。秋日里更是萧瑟,落英的离去,剥光了我最后的气力。而更让我愤怒的是,原本跪于殿外的柔惠,用她的柔弱,为自己在后宫博了一个位置。 柔嘉和柔仪告诉我时小心翼翼,生怕我动气,毕竟这样的事,实在令人气闷。 “皇上封了她什么?”我只觉得气得发怔。 柔嘉和柔仪对视一眼,犹豫道:“皇上的意思是,既然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不能委屈了,就越级晋封了正八品的采女,住在静舒堂。” 我不语,柔嘉顿了顿道:“娘娘,您别生气,其实柔惠也没有办法。当时柔惠晕倒在日头底下,皇上和温妃出来后觉得心疼,便让人扶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温妃说了几句,皇上就把柔惠带回了清阳宫,当晚临幸,今日就加封了。” 我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柔仪年纪小,最是激愤:“那贱人一定是暗中投靠了温妃,所以温妃才会出言说话,皇上才会临行她。” 我涩然说道:“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得到宠爱而背叛本宫,本宫便由她去吧,毕竟人各有志。只是本宫怕她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害死落英。” 柔嘉和柔仪闻言一惊,继而愤怒起来:“原来昨日娘娘让她跪在殿门外并非是迁怒她,而是怀疑她害死了落英姐姐?” 我轻轻点点头,两行泪再也忍不住,滑落下来。 “娘娘为何不告诉皇上?”柔仪哽咽道。 我惨笑:“你觉得本宫现在说话,真的管用么?” 如此一语,我们三人皆是默然,只是无声流泪。 这泪水,是为了死得不明不白的落英,也是为了从今以后背道而驰的柔惠。 末了,我携了柔嘉和柔仪的手,诚心道:“我已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但求不要再连累任何人。今日我大约还在皇上心中有些地位,来日就真的说不准了。我且问你们都有什么心愿,如果你们想要出宫,或者羡慕柔惠能成为皇上的妃嫔,我会用最后的能力助你们实现各自的愿望。我希望我们好聚好散,不要最后走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柔嘉和柔仪闻言,连忙跪下,神色肃穆道:“娘娘这是什么话,奴婢等一日为娘娘的丫鬟,终生都不会背叛娘娘。甚至奴婢不怕来日落得落英姐姐的下场,更不会吃里扒外背叛娘娘。只要能陪在娘娘身边,奴婢等就知足了。” 我听她们说得恳切,伸出双手拉起她们,道:“你们若真的这样想,就是我周暄的福气了。落英走了,柔惠也不在了,今后宫中只有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但如果有你们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来日再怎么凶险,至少我们还是三人。我们三人互为依靠,风雨同舟。” 她们对视一眼,坚定道:“奴婢愿跟随娘娘,此生此世,绝无二心!” 我心里宽慰,无论如何,我身边都有人忠心耿耿陪着我,上天待我已是不薄。 过了片刻,外面通传徐采女求见。按照规矩,她晋封之后是要来给我请安的。前来通传的那小宫人问我道:“徐采女如今已经在殿外了,娘娘要不要见她一下。” 我失笑,道:“见,当然要见。宫中很久没有新人了,柔惠这么有出息,本宫当然要重新见一见她。” 为见新人,我精心打扮。凌云髻纷繁复杂,贵气十足。细碎的步摇荡漾在耳边,昭示着我一国之母的绝然地位。妆容雍容华贵,眉毛描得细长且凌厉,直指九天。嘴是饱满而热烈的红,灿烂的颜色正如宫中所有的女人一样,永远的年轻娇艳。 换上朝服,我忽而发现我瘦了。这么多天的冷遇,从内而外将我掏空。突兀的锁骨衬着我纤细的双臂,我再没了当初入宫时的红润丰腴。腰也收得很紧很紧,可我也并不觉得压抑,这样病态的纤瘦让柔嘉和柔仪不自觉的红了眼睛。是啊,我此刻的样子,除了眼神凝重之外,再撑不起一朝皇后的气势和场面。 白骨精穿了龙袍,大约就是我现在的模样,滑稽地惹人失笑。 “在朝服里面,多为我套三件衣服吧。”我轻声吩咐道。 到了正殿,柔惠已经在等候了。她的衣着也跳出了宫女一模一样的装束,浅红色的衣衫让她显得极为喜气,果真像是初为人妇一样的娇嫩。 再看她的五官,倒也是出挑的。她的样貌虽然不是极美的,但是眉眼间别人学不来的风情,让人眼前一亮。 我盛装而出,她的眼神中倏忽而过的黯然,被我轻易捕捉到心里。 “臣妾静舒堂采女徐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低身下拜,规矩一丝不错。 我记起,当年她的礼仪,是由落英亲自指点的,自然恰到好处。 “你起来吧。”我落座后静静说道。 她轻轻平身,轻盈跳脱。 “赐座。”我淡淡道。 她谢了座,缓缓坐下后,看着我笑道:“真没想到臣妾也有一天,能与皇后娘娘平起平坐。” 我还未说什么,柔嘉已经按捺不住:“柔惠你放肆,在娘娘面前,你只有伺候的份。娘娘让你坐下是客气,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柔惠原本婉然轻笑,闻言却忽而变色厉声:“放肆,我同皇后娘娘说话,也有你小小宫婢说话的份么?你不过是娘娘的陪嫁,我却是皇上的妃嫔,你指责我,便是出言不逊,难道娘娘素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么?” 柔惠伶牙俐齿,柔嘉气得发怔。我冷冷看了她一眼,徐徐说道:“本宫的确约束底下人不严,致使本宫的陪嫁规矩不懂,歪心思倒不少。不过若论起规矩,徐采女口不择言其一,无礼冲撞其二,你同本宫的陪嫁,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我这话讽刺的很,她本就是我的陪嫁,虽然一朝飞上枝头,但是出身是永远摆脱不掉的。 她眯了眯眼睛,道:“臣妾尊重娘娘,何时口不择言、无礼冲撞了。倒是娘娘身边的人,居然敢呵斥臣妾。藐视宫嫔,便该治罪。” 我不由得失笑,道:“你不过是八品采女,竟敢说同本宫平起平坐,莫非你觊觎皇后之位。凭此一语,本宫便可将你发落至冷宫思过。另外这里乃是未央宫,一切皆由本宫说了算。本宫没说话,别说是你,就是陈昭仪和温妃也不敢多言。你小小采女,公然在这里厉声喧哗、咄咄逼人。如此大不敬,你自己想想,该当何罪?” 柔惠哑口无言,她原本是想借新封的气势打压我,却不想我几句话,已然让她的地位岌岌可危。 她忍了气,道:“臣妾初为宫嫔,不懂规矩,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心里更是冷笑连连,她也不知何时学的这样乖觉,以退为进的手段倒是一流。萧琰刚刚封她为采女,她新宠上位,我说说而已,自然不能真的发落了她。 “罢了,念你素日里服侍本宫辛苦,又忙着服侍皇上,今日你规矩不周,本宫就不追究了。但如果来日还不懂规矩,本宫可要连这次一并处罚你。”我淡淡道。 第36章 落英(二) 她谢了恩,又徐徐说道:“今日来拜见娘娘,一来是规矩,二来臣妾心里也记挂着。当年娘娘挑了臣妾和落英等四人带入宫中,如今娘娘身边只剩下了柔嘉和柔仪,不知道是否觉得寂寞。” 我听她提起落英,更是伤心失望:“本宫不喜欢人多,何况身边走了一个该走的,本宫不觉得寂寞,倒觉得舒心。” “舒心?”徐采女轻笑,“娘娘觉得舒心就好,臣妾原本还想将自己的身边的宫女送给娘娘,这下看来倒是不用了。” 我也轻笑:“未央宫的侍女除去清阳宫外是最多的,你难得有人伺候,就不要想着本宫了。如果你那里人手不够,倒可以跟本宫说说,本宫多拨给你几个人。” 徐采女冷哼一声:“臣妾多谢娘娘美意,原以为娘娘乍然失了落英会觉得不适呢,如今看来是臣妾多虑了。” 我不由敛了容,道:“落英走了本宫知道节哀,天灾无奈,*就不该了。她服侍本宫良久,情份最多,如果有人害她,本宫穷尽此生也绝不放过。” 徐采女有些许恍惚,片刻便冷静下来。她中规中矩地说道:“娘娘待落英,果然是极好的,好的让臣妾嫉妒。” 我冷冷看着她,她的眼中是有不甘和嫉妒,只是渐渐演化成挑衅和冒犯。 “皇上已经让徐晋去查了,本宫只是希望过两天结果出来,你的嫉妒不要变成悲哀。”我叹了一口气,轻轻道。 她似笑非笑:“臣妾知道,臣妾也希望,到时候娘娘不要太过伤心。” 她的底气让我有刹那的动摇,她能得萧琰宠爱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背后有温妃。而温妃的后面,还有太后。那一手遮天的孙纯宁,会不会一手掩盖落英的死亡的真相? 我猛然清醒,真是太糊涂了。太后当然会,无论她如何看待孙仪蓝,但是她们两个都是孙氏家族的女儿。为了家族利益,关键时刻太后也会出手相助的。虽然萧琰下旨追查,但是以太后的精明,未必没有法子瞒过萧琰。 毕竟是我的陪嫁,萧琰能问问已经出乎意料了,哪里能指望他真的追查下去。 想到此刻,我再也坐不住。豁然起身,往清阳宫走去。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我要自己亲自去查,决不能假手他人。 而我到了清阳宫时,已经晚了,徐晋连夜查得“真相”。萧琰见了我,一脸漠然。他轻轻将徐晋查获的东西递给我,我一看之下,几乎不曾晕倒。 徐晋追查的结果,就是落英咎由自取。她虽然出身定国公府,但是入宫之后同一羽林郎有了私情,时常同他私会。前日她酉时从章台殿离开,便是去与那羽林郎幽会。可是他们发生了争执,羽林郎力气大,错手之下杀死了落英。他吓坏了,便连忙离开,直到第二日我发觉落英失踪之后,使宫中的人到处搜寻才发现落英已经死了。 我看过之后只觉得好笑,落英是什么样的人,她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自入宫以来,心里只装我,哪里有空去跟别人幽会。 “皇上,徐公公说落英与人私会,可有证据么?”我竭声问道。 萧琰淡淡道:“当然有,徐晋,你给皇后看看。” 徐晋将几封书信递给我,我飞速翻阅着,又听萧琰说道:“这些都是在未央宫中落英的旧居中翻出的,有些她藏在妆奁台底下,有些搁在枕头底下。还有,上林苑侧有一废弃宫苑,她同那羽林郎,便时常在那里私会,皇后如果不信,可以去查看。那里面杯具碗盏俱全,看样子是常有人居住打扫的。” 我惊惧,那废弃宫苑,莫非是从前方由和李公公栖身的地方?到底是何人何时发现那宫室的异样的?我心内暗暗祈祷,方由和李公公,千万不要被人察觉。 “皇后,你约束自己宫婢不严,不能及时发现。落英私通之罪本也难逃一死,如今朕看在她伺候你得力的份上,赏她本家白银百两,自行殓葬,那羽林郎打死,送入乱葬岗,你觉得如何?” 我怔怔看着萧琰,他眼中的不满之意毕露无意。我现在在他心里,只怕只是一个打理六宫五方,约束婢女不严,却偏偏痴缠着要一个真相的皇后。 “不管皇上信不信,臣妾是不信落英是这样的人。落英的死,一定别有隐情,这些东西在落英死后,都可以趁人不备悄悄放入她房间中,并不能作为她私通的证据。”我道。 萧琰嗤笑一声:“那羽林郎的供词,也做不得数么?” 我反问:“如果有人蓄意暗害,岂非百口莫辩?再者说了,皇上真的仔细追查过了么,难道除了这些言之凿凿的证据,就没有别的可疑的蛛丝马迹了么?比如那废弃的宫室,真的像是有人近期居住过的样子么?” 萧琰失笑:“皇后,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不过一个婢女,追查至此真相大白已经够了。就算她枉死,朕也安抚了她的家人。倒是你,如果真的心疼服侍你的人,就该好好教导她们,不要再行差踏错。” 我无力跌倒在地,不想再跟萧琰争执。小腹传来一阵阵的绞痛,让我额头上的汗水凝聚滑落。 “皇后,你没事吧?”萧琰皱眉,连忙过来将我扶起。 我借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他轻叹:“落英走了,朕再给你更好的,你何必如此执着?” 我摇摇头,哽咽出声:“皇上,你怎么不明白,臣妾不是执着于一个婢女,只是不甘不能替落英报仇,让她枉死。” 萧琰蹙着眉头,道:“朕也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认定落英是被人害死的。皇后,你近来疑心病太重了。” 我失笑,挣扎脱开,再不愿留在清阳宫。未央宫中,徐采女还没有走,我像是在她意料之中一样,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她面前。 “娘娘,臣妾说的不错吧,您不要太伤心了。”她婉然轻笑,恍如无辜关切。 我大怒,伸手狠狠闪了她一个耳光:“昨日你鬼鬼祟祟,在落英门前一闪而过,不要以为本宫没看到。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你清早悄悄搁进去的,是不是?” 她挨了我一耳光,惊吓之后反驳道:“臣妾没有,臣妾只是去打水。皇后娘娘,您伤心过度了,还是多多休息吧。” “还嘴硬,”我怒极,“柔惠,你真是好样的,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厉害。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带你入宫。” 她冷冷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怨念:“娘娘,入宫是很光彩的事么?你在决定带我入宫时可曾问过我的意思么?从小到大,你只待落英一个人好,你关心她,你会问她愿不愿意一直跟着你。可是你从来不会重视我,不会重视柔嘉和柔仪。臣妾今日告诉你,入宫之前我娘病重,求定国公府能把我送出去为她送终。可是你要入宫了,你选了我们四个要我们跟着你入宫服侍。我娘到死,我都没能在她跟前尽一丝孝道。我整日服侍着你,可生我的母亲,我却没能服侍一天。” 我起先是震惊,渐渐演化成悲哀。我问她:“你娘病重,你为何不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放你走的。” 她泪水轻轻滑下,道:“我有资格么,你只当我是你的奴婢,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会放我走,可是我娘已经死了,你说什么都不管用。” 柔嘉听不过去:“你心里百般苦又怎么样,你又没有告诉过娘娘,就认定了娘娘不会放了你。柔惠,就算你不能在你娘跟前尽尽孝道,但是你也不能害死落英来报复。” 柔惠冷然一笑:“落英不是我害死的,你小小婢女,休要诬陷我。另外,臣妾本姓徐,闺名鹃羽,请皇后还有柔嘉姑娘,不要再称呼我柔惠了。” 我点点头,讥讽道:“柔惠温柔贤惠,徐采女蛇蝎心肠,自然当不得这个名字。杜鹃啼血,羽毛也是轻浮之物,当日本宫觉得你的名字不详,所以改了柔惠,现在看来,还是你的本名最适合你的性情。” 徐采女恼怒,她咬牙切齿:“再不详的名字,也是我娘给我取的。我娘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不及皇后娘娘博览百家,但是臣妾不会忘本,不会忘了我娘。” 我听她多番提起她娘,心里也不忍:“罢了,你娘那事,就算是我对不住你吧,今后如果你安分,我不会再为难你。只希望你不要助纣为虐,温妃城府很深,你不要被她算计了还不知情。” 她装傻充愣:“臣妾只知道服侍皇上,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温妃娘娘城府深不深臣妾不知道,只是娘娘以后一个人要多加保重了。” 我颔首,她告退。未央宫中再度恢复平静,可是我小腹的疼痛却没有减轻分毫。柔嘉看着我的脸色,不由担心:“娘娘,您脸色不好,要不奴婢去传御医?” 我咬着牙摇摇头,道:“算了,我休息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第37章 有孕 我迈开步子,往寝殿走去。柔嘉和柔仪帮着我褪下衣服,我躺在榻上,只觉得小腹疼得厉害,头也昏昏沉沉。 忽然听见柔嘉一声惊呼,我睁开眼睛蹙眉道:“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柔嘉捧着我的裙子,脸色惨白。我抬头看了一眼,上面有一丝血迹。 我想了想,道:“月事有两个月没来了,大约是来了,你去取布包来帮我垫一下吧。” 柔嘉白着脸,颤声问道:“娘娘,您该不会是要小产吧。” 我脑中轰然一片空白,是啊,两个月没来月事,我只道是经期不调。又因为这些日子伤心,也没请太医来看,如果我没来月事是因为怀了孩子,那现在见红又是为何? “柔仪,去请御医来看看。”我心底也渐渐不安,抚摸着小腹,但求不要出事。 柔仪脸色也是惨白,她飞速跑出殿中,我根本来不及让她低调行事。过了一刻钟,李御医便来了。他稍稍诊断,便已经作出了结论。 “娘娘,您有身孕已经两个多月了。”他道。 我闻言,心里却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觉得闷闷的。 “娘娘见红了,是不是要小产?”柔嘉问道。 李御医又诊了一会儿,道:“娘娘只是有些伤心,又气极了,所以见红。这其实不妨事的,微臣开一些药只要娘娘按时吃了就行了。” 柔嘉柔仪闻言,终于放下心来。李御医开了方子,吩咐人去抓药,而萧琰和太后等人,也早听到消息了。 他匆匆来时脸上的兴奋之情掩饰不住:“皇后,朕听说你怀孕了。” 我点点头,道:“李御医说的,臣妾也不知道。” 他高兴极了,坐在我的榻边关切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怀了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想吃些什么,告诉朕,朕去吩咐人做。” 我只是轻轻摇摇头,一旁的柔嘉说道:“娘娘方才说头有点昏,要去休息。进了寝殿褪了衣服,才发现有些见红。奴婢们瞧着似乎不太对,便连忙请了御医来看,这才知道原来娘娘怀孕了。” 萧琰有些不快:“皇后好端端的,为何头昏?她怀了身孕这么久,你们也不知道么?” 柔嘉吓得连忙跪下,我连忙替她开脱:“不怪她们,是臣妾自己没注意。这些日子前朝后宫都不□□定,臣妾只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没想那么多。” 萧琰点点头,柔嘉不忿,说道:“还不是柔惠把娘娘气的,娘娘从清阳宫回来就不大舒服,她早上来请安还偏偏等到方才,分明是想气死娘娘。” 萧琰蹙眉,微微有几分不好意思。我知道柔嘉的话让萧琰误会了,连忙说道:“柔嘉休要胡说,徐采女和你身份不同,你岂能直呼其旧名?” 柔嘉低了头,萧琰回首吩咐她们道:“罢了,她们也是护主情切,情有可原。你们都出去吧,让朕同皇后好好说说话。” 柔嘉柔仪退下,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了我和萧琰。他看着我,眼神中不可掩饰的温柔和体贴让我有片刻的晃神。他温声道:“阿暄,你有了身孕不要多心,朕会多多抽时间陪陪你的。” 我轻轻点点头,见他犹豫了片刻之后,徐徐说道:“柔惠的事情……你别介意,其实那日你伤心,朕看了也觉得难过。本来想好生安慰你一下,却不想你根本不解风情,气得朕随着温妃离开了未央宫,刚巧看见徐氏在太阳底下晒着。朕知道她是你的陪嫁,本来想怄一怄你,却想不到弄巧成拙了。” 我瞥了他一眼,他连忙说道:“你别生气了,怀了身孕是不能动气的。如果你不喜欢,朕仍旧将她指回来伺候你便罢了。” 我摇摇头:“人各有志,柔惠……路都是自己选的,臣妾已经误了她一次,这次就随她吧。” 萧琰轻轻点了点头,此刻也顾不上考虑柔惠之事,只是拉着我东问西问,又叫来了徐晋送了许多养胎的珍品供我使用。从未央宫外的花木,到寝殿里的帐幔,全部一一斟酌了一番,尽数挑多子多福寓意的新品换上,生怕冲撞了我的胎。我看着他殷殷样子,知道他是极重视这个孩子的。 当夜疲乏,我本想劝萧琰离开,一个人好好休息。谁知道他根本劝不走,定要留在未央宫陪着我。我同他平躺在榻上,他握着我的手,喜道:“李御医说孩子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了,算起来正是那夜朕调定国公赴玉门关时有的。这个孩子真是个好兆头,有了他,陈炜大破敌军,生擒勾王,定国公也奇袭辽都,一战大败辽军。阿暄,你说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天生祥瑞。” 我淡淡一笑:“将军在边关卖命,每一战都是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与这个没成形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萧琰笑着摇摇头,道:“一定有关系的,朕觉得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不一般。阿暄,你说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抚摸着小腹,道:“不知道,男孩女孩对臣妾来说都一样。” 萧琰的手也缓缓覆了上去,他掌心温热,传到我体内,让我渐渐安定下来。 “男孩儿的话,朕要立他为太子。女孩儿的话也无所谓,先开花,后结果,朕将来同你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有个姐姐带着,一定个个像你一样聪明懂事。”他看着我笑着说道。 我只道:“孩子还没生下来,皇上不要乱说。” 他“咦”了一声,问道:“朕乱说什么了?我大齐三代皇帝皆是嫡长子,这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将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帝王。阿暄,难道你不想自己的孩子当皇帝么?” 我摇摇头:“臣妾是他母亲,只求他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别的都不重要。” 他静默了,半晌后方才说道:“朕以为,你会高兴他为太子。” 我不说话,他轻叹一口气:“阿暄,你瘦了很多很多。你瞧你怀着孩子,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低头看着,我确实很瘦。皮包骨头的样子毫无美感,小腹平的快要凹进去,哪里看得出来怀了身孕。 夜里很冷,将近十月其实不过是晚秋,但是一场寒流流过帝都,让京城提早过起了冬天。然他每夜都陪在我身边,两个人相拥而眠,到底不是那么难熬。 半年冷落,几番冲突,还有落英的死亡,让怀了孩子的我不那么兴奋。萧琰为了讨我开心想尽了法子,而我依旧很难发自肺腑的开心一笑。 陈昭仪只怕是比我更兴奋,她日日来请安看我,看着我的肚子一点点变大,变得圆润。她道:“娘娘知道么,方才臣妾去清阳宫请安,皇上说要把主理六宫的大权交还给娘娘,他说娘娘治理六宫有方,臣妾同温妃,到底是不如娘娘的。” 我闻言不由得失笑,既然我治理有方,当初又何必指了陈昭仪和温妃。我被遗弃半年有余,如今忽而说我治理六宫有方,怎么听都像是讽刺。不过看着陈昭仪殷殷的样子,这样刻薄的话我终究说不出口,只问道:“到底是皇上主动要还给我的,还是你自己推脱不要的?” 陈昭仪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还是没能瞒过娘娘。” 我淡然一笑:“当初既然被人夺走,我也不屑凭借孩子而讨回来。是我的我不会让与旁人,但是只凭实力,不用人相让。” 陈昭仪撅了撅嘴,道:“其实臣妾没有要让还给娘娘,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了让娘娘开心,就差想破了脑袋,臣妾不过去提了一提,他就赶忙让臣妾和温妃把六宫的琐事交接回未央宫,生怕耽搁一刻。” 我沉吟不语,陈昭仪不解问道:“皇上近来日日陪着娘娘,娘娘为何还郁郁寡欢?” 我看了看她,她倒是极真诚的,只是这段日子实在是过的累心。半年之内,我看透了太多,也看淡了太多。温妃的算计,陈昭仪的真诚,太后的心狠手辣,还有萧琰的薄情寡义,这宫里的人情冷暖,只有跌到谷底,才能尝到极致。 同陈昭仪略略说了几句闲话,徐晋就已经来未央宫宣旨了。他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自今岁三月起上天不佑,皇后周氏身体欠佳,故令昭仪陈氏、温妃孙氏代为执掌六宫。然今二妃多有失职,不宜再提调六宫事宜。从即日起,六宫大权仍旧交还于皇后,内闱惟皇后之命是从。钦此。” 徐晋读罢,就要将圣旨交给我,却不想听我朗声说道:“臣妾有孕,暂不宜代管六宫。昭仪陈氏温妃孙氏臧嘉成性,敬慎持躬,宜任六宫重任。” 徐晋惊诧,我又缓缓说道:“请公公将此话代为传达给皇上,本宫有孕实在不适,恐担不得如此大任。” 陈昭仪不免着急,拽了拽我的袖子,我却佯做不知。倒是徐晋明白我的意思,也不勉强,笑道:“既然娘娘执意,奴才便将此话原原本本告诉皇上,想来皇上定会体贴娘娘的。” 我莞尔:“如此多谢公公了。” 徐晋走后,陈昭仪甚为着急。她问道:“娘娘可是疯了么,皇上要将六宫大权交还给娘娘,娘娘为何不要?” 我伸开双臂,将未央宫的窗户打开,冷风倏忽灌了进来。 “娘娘!”陈昭仪连忙将窗户关上,“天气这样冷,您怀着神身孕,千万别着凉了。” 我一笑:“其实本宫只是想远眺一下广阳殿,温妃大约想不到本宫会拒绝送到手头上的权力。她原本都打点好准备交接,谁知道本宫不要,仍旧还是要命她打理,你猜猜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陈昭仪懵然,我淡淡说道:“本宫就是让她知道,有些东西不该她动心,就不要贪心。本宫的权力也好,别的也罢,她想抢倒是可以,但是若想归还,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陈昭仪明白过来,继而蹙起眉头:“可是温妃妥帖,她打理六宫也是有方的,何况还有太后帮衬着。这万一将来一来二去,皇上真的属意于她可怎么好?” “不会,”我摇头一笑,“本宫不是说了么,现在怀有身孕,不宜操劳。等到来日诞下龙子,岂不顺理成章?” 陈昭仪点点头:“是了,皇上的嫡长子诞生,必然举国欢庆。到那时候皇后娘娘拿回六宫大权,更是风光无限,总比如今默默拿回来要荣耀一些。” “倒不是为了荣耀,”我攥紧了拳头,“只是不甘心这样被她摆了一道,必要连本带利讨回来。这宫里人多的很,不是只有她孙仪蓝会玩弄这些心眼儿。朝露公主死了,落英死了,我们再不长个教训,来日出事的,只怕就是我们了。” 陈昭仪想了想,不免担忧:“温妃这样有手段,娘娘难道不怕她伤害您腹中的皇子么?” 我下意识护住了小腹,陈昭仪或许是觉得自己失言了,连忙跪下请罪。我轻轻把她扶起,道:“防不胜防,你说的对,或许有人该还朝,震慑一下六宫那些歪风邪气了。” 第38章 静养 天气逐渐地冷了下来,未央宫早早被炭火烧的暖洋洋的。萧琰不知从何处搜刮来一些奇异的花草,在殿中被暖气烘着,常开不败。 我瞧着这些花,朵朵鲜艳明媚,馥郁芬芳,正如宫中的女人一样,个个年轻娇柔,艳丽如天边云霞。 只是我们毕竟不是这些珍稀之物,谁又能在宫中常开不败?前几日才封的徐采女,如今已经快被萧琰抛之脑后了。她本就不曾让萧琰万分心动,如今我的身孕又突如其来,更是冲淡了她微薄的恩宠。听闻她居住的宫室此刻连炭火都供应不上,身边只跟着一个宫女日常服侍。日子这样清苦,却也不见温妃帮衬。所以我出神地想着,幻想着柔惠不曾背叛于我,而是在未央宫的火炉边烤着火,同我和落英几个说说笑笑,一起过冬。这样的时光虽然不够惊艳,但是难道不够温馨么? “在做什么?”萧琰走了进来,见我歪在榻上出神,连忙问道。 我微笑起身,道:“臣妾参见皇上。” “快起来,”他一把把我扶起,“不是不让你行礼了么,怎么总记不住。” 我缓缓道:“才三个多月的身孕,当真是不妨事的。方才臣妾还从太寿宫走回来,也没觉得有什么。” 萧琰皱了皱眉头:“母后那边也发了话,让你没事少走动,她不会怪罪你的。” 我取过核桃夹子,随意给他剥着核桃,道:“虽然母后体恤,但是礼不可废,臣妾还没到月份大的时候就被皇上这样惯着,难免让人说闲话。” 萧琰奇道:“说什么闲话,你是皇后,朕娇惯你又怎样?” 我不说话,将剥好的核桃递给他,他见我不说话,只是不解,恰好柔嘉来上茶,道:“皇上当真不知么,六宫中风言风语,说皇上半年不曾踏足未央宫,娘娘却怀了两个月身孕,当真可疑。” 我闻言不满,扫了柔嘉一眼道:“做好你本分即可,不要多嘴多舌。” 柔嘉垂首,一脸委屈,萧琰忍不住替她开解:“她是你的陪嫁,心里当然向着你。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自然忍不住来替你抱屈。” 我不语,他顿了顿又问道:“这些话,可让你不舒服么?你怀着孩子,一切要以孩子为先,不要计较这些小事,知道么?” 我温顺地点点头,道:“臣妾自然不在乎,传这些话的人都是些傻子。如果皇上真的不曾宠幸臣妾而臣妾有孕,皇上岂能放过臣妾?她们所言不过是为了中伤,臣妾若是在意,岂不遂了她们心愿?” 萧琰闻言放下心来,笑道:“阿暄聪慧,自然不会生气,是朕多心了。” 我又瞥了柔嘉一眼,嗔道:“臣妾不气别人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只是不喜她们这些小丫头素日没事东家常西家短地闲聊。话多了,难免失了分寸。” 萧琰宽和一笑:“阿暄与众不同朕是知道的,但是总不能求人人都像你一样,否则朕入后宫,可不要见一个爱一个了?” 他这话原本是赞我,要讨我开心,我却借机一转,笑道:“女孩子年轻都是惹人喜欢的,各花有各花的好看之处,否则皇上何以对徐采女一见倾心?” 萧琰尴尬一笑,嗔道:“这件事你究竟要说多少遍才罢休。” 我但笑不语,他却忽然说道:“其实你身边陪嫁的柔惠,离开也好。这次朕将她带回长信殿,只是怄一怄你罢了,并未真的想要了她,而她却主动投怀送抱,想来她早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这样的人在你身边长久服侍,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我闻言,更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心底却只剩下几分悲凉:“是啊,臣妾根本管不住底下的人,落英私通羽林郎,柔惠勾引皇上,看来来日臣妾也是狐媚惑主之流了。” 萧琰连忙宽慰道:“朕不过开个玩笑,你又何必多心。何况你的为人,朕是知道的。” 我轻叹一口气,萧琰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落英素日照顾你,若说她私通羽林郎,的确是不太可能的。你同她相处那么久,她是什么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或许你的直觉比证据更准。” “可是臣妾没有证据,那些指认她私通的东西倒是成片,臣妾百口莫辩,落英也死无对证。”我想起此事,仍旧恨得不行,“皇上,落英和陈昭仪温妃一同提调六宫,她只是一个婢女,却处处妥帖,这样的才能极易惹人嫉妒。皇上,您清楚母后当年在后宫怎么过来的,后宫的明争暗斗您不是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偏偏不肯深想呢?” 萧琰忖度良久,忽而将徐晋叫进来,道:“陈昭仪年纪小不太懂事,六宫如今都托付给了温妃。你去告诉她,皇宫中的风言风语不断,朕听了心烦,更不利于皇后养胎,让她着力压制一下,不要闹得宫中乌烟瘴气。” 徐晋听了明白,径自退下传旨。萧琰搂着我轻叹道:“落英到底怎么回事,朕记在心底了,日后有机会,一定为她翻案。温妃……朕也没有证据,你也只是怀疑。她看起来像是有心思的,但也许未必有这么不能容人。阿暄,你有身孕,还是不要多想了。你放心,朕今日算是警告过她了,以后未央宫的人和事,朕都会上心照顾,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我安心道:“臣妾记下了,以后在未央宫好好养胎,外面再怎么纷扰也是外面的事,臣妾不关心。” 萧琰放下心来,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发。他道:“这些日子睡得好么,听闻尚宫局的吃食如流水一般送入你宫中,怎么也不见你丰腴一些?” 我垂首,默默道:“尚宫局是很尽心的,不过臣妾吃不下。” 萧琰凝眉,不满地点了点我地鼻尖,嗔道:“吃不下也要多吃点,朕的孩子还在你肚子里面呢,你可不许亏待他。” 我只是轻轻点头答应,萧琰还欲再说些什么时,柔嘉忽然进来通报,原来是陈昭仪来请安了。 陈昭仪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裙,衣襟嵌了几颗明珠,耀目生辉,极是喜气富贵。她笑着请安,宽大的衣袖如蝴蝶翅膀一样轻轻摆动,柔软而轻盈。没心没肺的神情感染地萧琰也放松下来,他问道:“这衣服真好看,朕从前觉得桃红色媚而俗,所以不喜,谁知道穿到你身上,艳则艳矣,却不俗气。” 陈昭仪闻言轻轻一笑,嘟着嘴道:“皇上往日不喜欢,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太常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娘娘啊就爱什么水蓝青绿之类的,穿上显得人清丽出尘。可惜臣妾穿不来,那样的颜色太过素净,臣妾这样的性子,大约只有这样媚俗的颜色才能般配吧。” 陈昭仪不过是玩笑话,而萧琰闻言,神色却已经微微紧了。他看向我,而我今日也恰穿了一身极浅的黄色。他遂道:“皇后确实爱素净,但是现在花一样的年纪,何必打扮的这么简单。这衣料的颜色也太浅了,远远看上去跟纯白的一样,哪儿有桃红色看着鲜艳跳脱。” 我不语,萧琰指着陈昭仪的衣服,对我道:“你瞧着陈昭仪身上的样子好不好看,朕也叫人给你做几身这样的衣服吧。你怀着孩子,就该喜气一点,是不是?” 我自然满口答应,陈昭仪却笑着说道:“臣妾这衣服尚宫局可做不来,这是臣妾父亲前两日命人送入宫中的,听闻是臣妾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尚宫局的司制虽然好,但是这衣服一个针孔一线颜色都是母亲的心意,她们哪里学得来。” 我和萧琰点点头,笑道:“难怪呢,这花样也没见过,料子也是稀有的。” 陈昭仪满面含笑,抬手捋了捋袖口,珍惜说道:“这料子出自边关,其实并非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只是在宫中很少见罢了,臣妾就图个新鲜。也是臣妾父亲想的周到,知道臣妾在宫中想家,所以特意拿了家乡的料子给臣妾做衣裳,也算是一解思乡之情。” 萧琰赞道:“不过真的很好看,改日朕叫人去边关采买一些给皇后做衣服。话及边关,朕想着定国公还在边关镇守。如今大辽那边平静许久,也该召定国公还朝了。” 我佯作微微一惊,脱口而问:“皇上要召父亲回京?” 萧琰含笑点点头,道:“定国公远在边关,如今快过年了,也一定起了思乡之情。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又有了身孕,他在边关不明京中情况,怎么能放心呢?” 我连忙起身,郑重道:“臣妾恳请皇上以边关社稷为要,莫要因为体恤臣妾及臣妾母亲而耽误了军机大事。思乡之情人人都有,但若人人都归家还朝,朝廷又将被至于何地?” 萧琰拉着我坐下,道:“你放心,朕并非仅仅为了你。如今北疆平定,西北大辽也安分不少,定国公若是长久耗在边关便是屈才了。朕朝中还有不少事要他处理,哪里容他天天在边疆偷闲呢?” 我适时一笑:“皇上自然不会为了臣妾而妄置朝政于不顾,是臣妾多虑了。” 萧琰宽和地安抚着我,我抬首,不经意地同陈昭仪对视一眼,两下默契。 我一早发现萧琰颇为忌讳能冲胎的一切事物,便刻意穿了一件淡色的衣衫。陈昭仪的衣服,也是托其父平阿侯着意准备的,为的便是将话题引到思乡上面来。萧琰命父亲守在玉门关,本就是同我置气,如今也是时候该不动声色地提醒他放父亲还朝了。 十月底,恍若一阵春风袭过帝都,在这日益寒冷的深秋早冬送上了最后一丝温暖。柔嘉进来通报,道:“娘娘,定国公今日一早已经到京了,如今正在长信殿面圣。” 我点点头,柔嘉又问道:“皇上特意遣人来未央宫通知,想来是有请娘娘过去相见之意,娘娘要去见么?” 我摇摇头,指尖的棋子轻轻落到一盘残局之上,半晌方道:“寻个冷一点的天气,请父亲下了朝之后再入后宫看我吧。这么暖和的天气,岂不白白便宜了有些人?” 第39章 情深 十一月初,天气恢复到正常温度,冷风飒飒穿梭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夜来霜降越来越厚,也在昭示着天气的愈加寒冷。 上午稍稍回暖,父亲下了朝便请了恩旨来未央宫看我。如今我怀着身孕,不用自己请旨萧琰已经几次三番地暗示让父亲来看看我。我隔了些日子,终于昨晚同萧琰说定,择了今日让父亲入宫相见。 许久未见,父亲一如从前。边关的厮杀并未抹去他身上的温雅气息,他脱下铠甲,换上朝服,还是往日那个翩然的君子。 他见我怀了身孕,自然高兴地紧,此番相见我同他皆是欢颜,再没了上一次那样的阴郁忧伤。 “几个月了?”他坐在下首,虽然是副臣的位置,但是他家常的话语亲近的态度,让我稍稍忘却了日渐习惯的高高在上,恍若我还是他膝下承欢的女儿,恍若他还是以往那个慈父。 “已经三个多月了,御医说胎象很稳,不必挂心。”我笑着说道。 父亲慈爱一笑,徐徐说道:“三个月了……你娘知道你怀孕了,现在很高兴呢。” 我温柔地抚摸着小腹,问道:“母亲近来身体好么?” 父亲搁下手中地茶盏,道:“她身体向来弱,那次小产是真的动了元气了,如今好好静养,白日里勉强有些精神罢。” 我心里头一个晃神,含糊问道:“母亲病得这么严重么,我以为她没事的。” 父亲看了我一眼,神情已经带了几分担忧之意。他说:“小产伤身,她常常说自己出事也就罢了,反正原本……皇后娘娘,她很记挂你,她现在只希望你不要出事。” 我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父亲看在眼底。我的惊恐也让他不安起来,沉沉叹了一口气,他道:“小产的厉害微臣已经知道了,娘娘放心吧,您的心思微臣都知道,微臣一定尽力保全娘娘和小皇子。” 我点点头,他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其实娘娘不必怕,听闻皇上待你很好,想来他会好好照顾你的。这是皇室子孙,自然有上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我略有宽慰,父亲话中的深意我不是不明白,毕竟是萧琰的孩子,太后是不会伤害的。但是温妃不同,哪怕她真的伤害了腹中幼子,为了孙氏家族,太后也不会把她怎样。所以我看着远处的广阳殿,生怕自己防不胜防,着了温妃的道。 兜兜转转这么大一个圈子调回了父亲,一则是为了给温妃一个警示。京城帝都,天子脚下,她只是孤身一人,而我却有强大的家族为背景,不容她兴风作浪。二则…… “太后驾到——”细长尖锐的通报声贯彻未央宫,我嘴角轻轻一勾,太后她还是来了。 天气这样冷,父亲今日来看我又是随机决定的,难为她老人家从太寿宫大老远跑来,可真是够不容易。 心底的冷笑挥之不去,强悍如太后,精明如太后,也总归是有弱点的。我轻轻抬头,看了看眼前面无表情俯身行礼的父亲,恍如看到了太后身上残存的最后一丝人性和感情。 我入宫前的那一个晚上,母亲告诉了我她的过去。她说当年先帝和我父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都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王孙公子。而她和太后孙纯宁闺中相伴,也常听闻先帝和父亲的事迹英名。 后来一次偶然,母亲和太后双双入宫请安,见到了先帝和父亲。母亲说,她和先帝一见倾心,私自订下了一辈子的缘分。但是太*祖皇帝南游,遇刺突然驾崩,她和先帝因为孙纯宁趁乱从中作梗,终究是有缘无份。 为此,她一辈子恨了孙纯宁。她们曾经是最好的姐妹,却因为先帝反目成仇。她告诉我,不过是为了让我不要相信宫中任何人,不要让我不要相信伪善的太后。而她咽下了所有委屈之后,还是以裴家嫡出大小姐的身份嫁给了父亲。她坦言自己此生碌碌皆不重要,但她不要我落得和她一样下场。 再后来,方由告诉先帝头撞到青铜方鼎之后,太后根本没有求治的意思,这分明巴不得先帝驾崩。而我记得母亲告诉我她和孙纯宁当年都爱上先帝,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背叛。但既然孙纯宁深爱先帝,又为何那样漠视先帝的死亡,娴熟地掌控宫廷,宣布先帝驾崩的消息? 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即使先帝不爱她,但毕竟这么多年一起过来,日夜相对,总也有那么些感情罢。正如母亲和父亲,他们再冷漠,再隔阂,母亲生病怀孕,父亲也是真心体贴。 直到那日父亲来看我,我察觉了太后和父亲之间的异样,这才恍然大悟。当年孙纯宁被立为太后,或许也并非出自她的本心。她是江南士族的女儿,书香世家虽然钟鸣鼎食,但家族在朝中无权,总也是不牢靠的。所以她嫁入皇室,实际上也只是家族的筹码,她是保护家族的大堤。 她看向父亲的眼神那样恍惚,那样痴迷,那样眷恋,那正是无可掩饰的情意。那天,我恍然一笑,原来这些年太后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父亲啊! 母亲怨太后毁了她和先帝的金玉良缘,但是太后心底未尝不恨她与父亲此生无缘。这么多年,她对父亲的感情仍未褪色,我便知道她是如何讨厌先帝,以至于这么多年毫无一丝的夫妻感情。 先帝爱着母亲,母亲爱着先帝,太后心系父亲。他们四人当年这样的纠缠不清,而我此刻只为父亲放心。他从来不受任何约束,处处留情却从不留心。这样徜徉花丛,恰好避过了一辈子的伤情无奈。 剪不断,理还乱,有缘无份,缘浅情深。 所以我费尽心机调回父亲第二则,不过是要重重提醒太后我是父亲的女儿。有了父亲在京,有了父亲对我的重视,想来哪怕是我自己不要这个孩子,太后也会上赶着来保全。宫中我不能一手遮天,但若一手遮天的太后为我所用,自然畅通无阻。 “微臣给太后请安。”父亲轻轻道。 我也是欠身一笑:“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太后微微点点头,伸手拉起了我,道:“有了身孕就不要再行礼了,说过了多次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记不住。” 我仍是持着温柔的笑意,道:“礼不可废,母后就不要太惯着儿臣了。” 太后亲自扶着我坐下,道:“你有了身孕便是最宝贝的了,此刻娇惯一下又如何?” 我温顺浅笑,太后也愉快起来。她吩咐父亲起身,道:“定国公从玉门关回京,一路风尘辛苦了。” 父亲适时一笑,道:“微臣食君禄,自当为国分忧,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 父亲故意不言,太后有了些许的紧张。她问:“只是如何?” 父亲越矩轻轻抬首看了太后一眼,一笑道:“只是微臣见太后照顾皇后如此悉心,微臣很放心。但万望太后自己也要好生保重,不要辛苦太过。” 太后两颊微微发红,像是未出阁的腼腆少女那样娇羞。我心底一笑,原来父亲未必不知太后对他的情意,所以一招美男计,已让太后无从招架。 “哀家知道了,定国公放心便是。”太后柔声道。 父亲点点头,道:“算起来微臣同太后相识也有几十年了,微臣记得太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更该好好保养。今日这样冷,太后来未央宫探视皇后,也不多加些衣服么?” 太后听了,两颊红的更为厉害。她手指头绞着帕子,极为局促:“哀家多谢定国公关怀,日后不会忘了。” 父亲恍若失言,连忙说道:“微臣一时忘了礼数,方才失言了,太后勿怪。” 我几乎笑出声来,父亲这分寸,当真拿捏得极好。果然见太后微微怅然,神色黯淡。 我轻轻一瞥父亲,父亲会意,道:“微臣在玉门关驻守良久,那里野狼成群。微臣时常出关打猎,猎到了不少野狼。这匹大氅乃是取五匹完整的野狼皮制成的,虽然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但是西北野狼的皮毛这个时候却是最厚实的,想来保暖一定不差。”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太后着急打断:“有野狼你为何要出关打猎?狼都是群居的,万一遇上狼群可怎么好?你出关,可都有人跟着么?大辽虎视眈眈,你怎么能如此掉以轻心?” 太后一连串的问句让父亲惊愕,我也是故作讶然。片刻,太后眉心一皱,自知失言,连忙道:“定国公奉命驻守玉门关,万一出事,群龙无首,岂非辜负朝廷信任?” 父亲低首,旋即跪下请罪:“微臣冒失了,请太后责罚。” 太后道:“罢了,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朝政。定国公既然敢出关打猎,想来是考虑周全的,哀家方才多虑了。” 父亲忙道不敢,又呈上那野狼皮做的大氅,道:“此物是微臣一片心意,还请太后收下。” 我眼瞧着那东西,果然毛色鲜亮光滑,一看就是好东西。太后满足地抚摸两下,忽然回首看我,道:“皇后怀着身孕,不如此物就赠给她罢。哀家长日在太寿宫,大约用不到。” 我自然连声拒绝,道:“既然是定国公专门献给母后的,儿臣怎么好意思要。何况母后也感觉到了,未央宫这么暖和,儿臣又不出门,穿着这么厚的大氅,岂不要捂出痱子了?” 太后摇首一笑,嗔怪着我油嘴滑舌,最终也是收下了。父亲又简单说了两句话,便要告退。太后略有失神,但也无从阻拦,只是目送父亲离去。 我忽而也有了几分感动,喜欢容易,这么多年坚定不移的喜欢,便不容易了。如果当年母亲嫁给先帝,孙纯宁嫁给父亲。她能长伴父亲身边,想来这辈子也满足。而依父亲的脾气,自然也会善待于她,不会欺负她。 然而只是片刻的失神,我已然清醒,不再沉溺于不存在的可能。这样理想的爱情只存在于故事当中,现实的生活,哪儿有这么顺心遂意呢? 第40章 雀宠(一) 自上次父亲入宫探视我之后,太后对我的关怀明显增多了很多,时常来未央宫亲自照拂,传授生养之道。 除却她,萧琰也是日日必来未央宫看我,我恍惚恢复了从前的专房之宠。 宫中无人不艳羡我,被冷落多时的皇后娘娘,终究是凭借一胎重新崛起,恢复了从前的恩宠。这样翻身为宫人们津津乐道,也成为抵制宫外有关帝后不和谣言的有力武器。 或许,这武器也是一种讽刺。只是我此刻安心养胎,一时间也不愿留心分辨这么多。 不知不觉中,便到了腊八节,宫中在温妃的操持之下处处布置得喜气洋洋。宫人们也喜气满面,我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记起温妃曾经对萧琰诉说宫人每逢节日便比往日更加劳作辛苦,所以替他们请命,希望萧琰能逢节多拨一日的银两,以此来体贴他们得辛劳。萧琰觉得也不无道理,便允了此事。腊八是恩旨颁发之后的第一个节庆,今日所有宫人都能有双倍的月例,因而个个面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我瞧着,也感觉着孙仪蓝此人的过人之处。她的厉害不似太后那般强势,因为她懂得恩威并施,用零星却动人的恩惠来一点点征服人心。 人心之坚,远比一人之强有底气得多。我莞尔,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企图赢得所有人的支持,她阴柔手段之下的细腻心思,竟是这样凌驾于常人的霸道。 而我却并不担心,因为她征服这个掌控那个,唯独忘记了去打动萧琰。后宫的皇后也好,妃嫔也罢,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几分真心,那赢得了其他所有人的爱戴又有何意义? 这样的想法倏忽冒出,我猛然发现此刻形容我和萧琰的感情,已经用到了“几分真心”这样的词汇。冰凉慢慢在心底蔓延,原来我已经知道我不会是萧琰的唯一,我现下只求他的几分爱恋。 心里很冷,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冷,我只能躲在温暖的椒房殿中烤着火。热气驱散了那些严寒,烘烤的整个人都苏暖起来,一时间便忘了时辰。直到我发觉柔嘉和柔仪如流水一般往桌子上上菜,才意识到已是傍晚了。 “皇上来了么?”我问道。 柔嘉闻言,停下了手中地活计道:“方才徐公公来了,说皇上马上就到,娘娘再稍等一会儿吧。” 话音未落,便已经听到了萧琰满含笑意的声音:“不必等了,朕来了。” 我起身迎驾,他连忙扶起我:“今天宫里到处折腾,过个节也过不安稳,你累坏了吧。” 我婉然一笑:“累得是温妃,不是臣妾,臣妾近来在未央宫可舒服着呢。” 萧琰但笑不语,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色,道:“今儿倒真准备得齐全,你爱吃的朕爱吃的一样不落,温妃有心了。” 我点头:“温妃心思细腻,倒真是不错的,只是不知今日做得如何。” 萧琰一笑,携着我的手坐下,看着桌上丰盛的晚膳,又亲自动手盛了一盅汤给我,道:“你怀着孩子,多喝点滋补的汤膳。这道菜看着挺奇巧,你来尝尝看。” 我接过碗,尝了一口觉得味道极淡,更谈不上香,实在不像司膳房能做出来的东西。 “这汤……味道很奇怪,臣妾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汤。”我连忙搁下碗。 萧琰瞅着我轻笑不已,摇头道:“你近来这个嘴巴是越来越刁钻了,司膳房做的东西都嫌不好吃,那还有什么入得了你的口?莫非你要朕亲自下厨给你做些东西才肯吃么?” 我闻言又好气又好笑,赌气地盛了一碗给他,道:“皇上尝尝,真的不好吃呢。” 萧琰起初是不信的,汤一入口就不由得蹙了眉头,咽下去回味片刻,艰难地摇了摇头,叹道:“真……够难喝,司膳房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寡淡的东西也敢往未央宫送,尚宫局近来怎么总是出问题?” 我细细打量那呈汤的器皿,又用汤勺拨弄了两下,捞出一只像刚出生小鸡一半大小的东西,不觉好奇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汤,你们看这汤中炖的东西都很少见呢。” 萧琰也不认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唤过柔嘉问道:“今日司膳房到底送了什么菜色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柔嘉闻言,连忙上前看了看,也是不解:“方才去传膳时奴婢只怕耽搁了娘娘用膳的时辰,所以没仔细看到底是什么。看这家禽的样子也不像鸡鸭,不像乳鸽,莫非是鹌鹑。” “鹌鹑?”我闻言一怔,同萧琰对视一眼,“从前没听说司膳房拿鹌鹑做过汤菜,今日怎么突然上来了?” 柔嘉摇头,萧琰已有不快,冷淡吩咐道:“去把尚宫局的人叫来,朕倒真是奇怪了,放着例菜不上,偏偏送上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好吃也就罢了,偏偏还这样难吃,难道不知皇后有身孕么?” 我不意追究,遂想息事宁人,道:“算了吧,不过是一道菜而已,如果不喜欢不用就是了,皇上何必生气。” 萧琰看了看我,压着薄怒带了几分心疼之意道:“你自春天起就瘦了下来,现在怀了孩子也不见丰腴,司膳房的东西做的这样难吃,难道不是成心饿着你么?” 我无言以对,我的消瘦从来无关菜色,难吃如何,好吃如何,终究不过一顿饭罢了。如果身边的人无味寡淡,那才是最能消瘦人的心智和身体的利器。 这恍惚一想的片刻,郑尚宫和司膳房的人已经来了。她们跪在萧琰面前,听着萧琰怒气冲冲说道:“你们自己来尝尝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们怎么敢往皇后这里送。朕从前难道没有吩咐过吗,皇后怀着身孕,菜色务必要做皇后最喜欢的,可这道菜皇后尝了一口边说难吃,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朕的旨意放在心上?” 郑尚宫等人连忙请罪,萧琰一挥衣袖,对徐晋说道:“盛一碗让她们自己尝尝看,朕倒要看看她们爱不爱吃。” 郑尚宫尝了一口,诧异之色不自觉地闪现出来,仿佛从来不曾尝过这道菜的味道。我瞧在心底,忽然觉得这件事情颇为蹊跷。 按理说,司膳房每道新菜在定制成例之前,都要经过数道审核。郑雨蓉身为尚宫局主事,没有理由不曾尝过新菜。若说这道菜她根本没吃过,那说明根本不是出自司膳房之手。 心底突突一跳,这道菜,到底哪里来的? “这道菜的确很难吃,但奴婢恳求皇上给奴婢一个解释的机会。”郑雨蓉恳切说道。 毕竟是太后当年的陪嫁,萧琰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于是他压着怒气说道:“你要解释什么就说吧。” 郑雨蓉点头,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楚凝练:“奴婢执领尚宫局十几年,司膳房每道菜奴婢都尝过。奴婢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道菜,所以肯定此菜并非出自司膳房。至于这菜是如何送到皇后娘娘这里的,奴婢就无从知晓了。” “荒唐!”萧琰凝眉,“若是出自皇后的小厨房,方才早就有人回禀了,朕又怎么会派人去找你?” 郑雨蓉面色不变:“可奴婢确实从未尝过这道菜,皇上自可派人去查掖庭局的记档,看看这道菜是否在司膳房的例菜中。而且臣妾记得,今日该给娘娘上的是一道老鸡汤,并非是这来历不明的汤膳。奴婢觉得事出蹊跷,如果皇上真的追究,不若遣人彻查此事,也好还奴婢一个清白。” 郑雨蓉毫无惧色,侃侃而来,到让萧琰一时语塞。我不想再闹得更大,正想着怎么开口压下此事,却冷不防听司膳房跟来的小主事说道:“启禀皇上,奴婢斗胆回一句,这道汤的确不是司膳房做惯的菜色,而是奴婢斗胆临时改的一道菜,汤菜出自徐采女的小厨房。” 我闻言惊愕,下意识护住了小腹。我猜到了这道菜不是出自司膳房,却想不到竟然是徐采女做的。 徐鹃羽做菜给我吃,而我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尝了一口,我不敢想,如果这菜真的有问题,那结果会是什么? 我此刻冷汗直冒,萧琰也是一惊。他察觉了我的不安,瞧瞧握住我的手给我些许安抚,继而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皇后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随便换上别人做的东西。皇后如今有了身孕,所有吃的东西都需要经过御医检查,就怕万一伤了龙胎。这来历不明的东西你可都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如果皇后用了有什么不适,你有几条命来担当?” 那人吓得瑟瑟发抖,萧琰顾不得再多说,对徐晋吩咐道:“去传御医,再去把徐采女传来,朕倒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手好厨艺。” 徐晋连忙去传旨,萧琰又打量了那道菜,见犀牛辟毒的筷子探下去也没什么异样,方才略略放心。 而我仍旧提心吊胆,有些东西不必有毒,此刻只要是能活血化淤的东西对我来说便已是无上的剧毒,我很怕我第一个孩子就伴随着徐采女的一碗汤,永久流逝。 第41章 雀宠(二) 御医来得快,诊断之后说我无妨,我悬着的心悄然放下。不管如何,我这次还是感谢徐采女手下留情,不曾伤害我的孩子。 既然不是冲着我,那自然是冲着萧琰来的。我静静坐在椅子上,打算看着徐采女如何要打动萧琰。 像是有所准备一般,徐采女很快就来了。她一身简单的素净青衣,配了些素银的发饰,唯有鬓边簪了两朵新开的腊梅花,幽幽绽放。 “臣妾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她持着得体的微笑,翩然而来,凌波微步恍若一支水仙。 萧琰却烦闷地很,他一拍桌子,指着桌子上的菜,怒道:“皇后这里的晚膳,你怎么解释?未央宫的膳食,竟然被你一个小小采女偷梁换柱,如果皇后服食之后有异,伤了龙胎,你可担当的起么?” 徐采女乍问此言,连忙跪下,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恍若十分惧怕萧琰的雷霆之怒。 “皇上听臣妾解释,臣妾求皇上给臣妾一个辩解的机会。”她伏在我们脚边,苦苦哀求着,眼神中的渴求和痴恋让人不忍拒绝,然萧琰却不为所动,硬声说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朕传你前来不过是为了让你认罪。你不过是是个八品的采女,竟然敢连同尚宫局的人私自更换皇后的伙食。不管你什么目的,朕都不能容忍。” 徐采女见萧琰不肯松口,连忙爬到我脚边拉了拉我的衣角:“娘娘救命,臣妾好歹是您家里出来的,这么多年臣妾陪在娘娘身边,任劳任怨,娘娘应该清楚臣妾的为人,臣妾无论做了什么,都不会伤害娘娘啊。” 我眉头微蹙,对她说道:“你是本宫家中出来的是不错,但是你既然出身定国公府,便应该更懂规矩才是。未央宫的膳食无论如何,都该由尚宫局来负责,你没有过问更改的资格。” 徐采女眼神一黯,司膳房那小主事便按捺不住,也扑过来哀求:“娘娘明鉴,今日之事虽然越矩,但是奴婢发誓,徐采女和奴婢都是为了娘娘好,奴婢再大胆也不敢做出伤害娘娘的事来,求娘娘明察。” 我嫌恶地别过头,淡淡道:“徐采女求情讨饶也就罢了,本宫同她毕竟有几分旧情。你这个小主事分明做错了,也已经合盘供出,还口口声声一个明察,本宫倒不知道还要明察什么?” 那主事嘴快,见了我说话的空隙连忙匆匆说道:“娘娘,这道菜名叫同心鸳鸯汤。是取夏日晒干的莲子和秋日即将迁徙的麻雀,配以数十种养生药材熬制而成。虽然不够美味,但是足够滋补,对娘娘的身孕是极有好处的。今日天还没亮,徐采女就到了司膳房,苦苦求了奴婢很久奴婢才斗胆同意。然后今日一日徐采女就在司膳房守着膳食罐子,寸步未离,足足熬制了七八个时辰才敢端上来供娘娘享用,谁承想奴婢和采女弄巧成拙了。” 她这样一说,我一时间倒也不好再呵斥她们。头头是道又是情理之中,我若一味驳了岂非显得忒不通情达理。 无奈,我望向萧琰,萧琰不同于我的气闷,反而看着徐采女,认真问道:“她说的可都是真的么?” 徐采女轻轻点点头,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乖巧地全部咽下,那温顺柔弱的模样令人心疼,也令人……动心? 萧琰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罢了,你毕竟是未央宫出来的,虽然现在不再是皇后的陪嫁,但心里面想着照顾皇后的胎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下不为例,未央宫的一切现在均要有尚宫局打理,是一丝错也出不得的。你切莫好心做了坏事,那便真的说不清了。” 徐采女轻声应了,我心中的火蹭蹭上蹿,总算看透了她今日的这一番作为,不免压着怒气说道:“既然皇上不怪罪你们,本宫也不会再责罚。只不过本宫不明白,你要进献汤药大可熬制了之后交由奚宫局和尚宫局检查,然后送入未央宫中,又何必舍近求远,偏偏要哀求司膳房这个小主事偷偷把汤药奉到本宫餐桌上来?” 她低声啜泣,默不作声,倒是她身侧的贴身侍女按捺不住,壮着胆子道:“采女前些日子翻阅古书,发现了古人有用麻雀做汤来滋养胎气。可是司膳房从来没有用过麻雀做汤的前例,所以采女便遣人出宫去温暖的地方捕了几只麻雀,又按照古书的药方配了这道药膳。可是采女不敢直接呈给皇后娘娘,特意令人去奚宫局问过好几位御医,知道药理之后才敢往未央宫送。采女又担心皇后娘娘对她心有芥蒂不肯服用,这才动了心思求了司膳房悄悄送去给娘娘服用。采女真的是一片好心,自奴婢服侍采女以来,见她时常痛恨自己如今不能昼夜陪伴娘娘左右,可见采女对娘娘的心是如何赤诚,奴婢都大受感动。” 话说的动听,我心里冷笑连连,萧琰却大受感动。他看着徐采女说道:“难为你想的这样周全,皇后宫里出来的人果然心思细腻。不过你虽然是好心,但这样做始终失了规矩,否则何以惹得皇后生气?更何况宫中最要紧的就是规矩,不在于你到底是不是为了皇后着想。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凭着一腔好心就擅自改动宫规,宫中岂不是要乱套了?” 徐采女诺诺,跪在地上好不可怜。她说:“臣妾打小服侍娘娘,娘娘心思周全,时间久了臣妾也学得一二。何况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臣妾从前虽然是娘娘的婢女,但如今也是皇上的妃嫔,自然也要有自己的心思。或许它很小,但是始终是存在的。” 萧琰闻言,果然被这一腔诉白打动。他缓声说道:“罢了罢了,这次就罢了,只是你要记住这个教训,下不为例。” 我见情势稍转,少不得忍了气不再怪罪她,轻轻说道:“本宫对你没什么芥蒂,你当日服侍本宫尽心,本宫对你又有何处不满?你若不是自己做了对不起本宫的事,大可不必这样惧怕本宫。何况宫中事多,本宫顾不上同你因为小事置气,你放心即可。” 徐采女安静地点点头,道:“臣妾卑微,不敢让娘娘生气,但求娘娘心境平和,精心养胎,来日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我展颜一笑,指着地上雀汤的残骸,道:“你的心思倒是不错的,但是这样的蠢事以后不要做了。你毕竟不是御医,不清楚本宫的身体状况,万一有什么相冲的让本宫身体不适,你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 徐采女听见我教训她,有几分不服气,嘟着嘴道:“臣妾问过御医了。” 我嗤得一笑,继而敛容对萧琰说道:“臣妾胎象如何原来奚宫局谁人都说,今日你徐采女好心便罢了,万一来日有人知晓,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可怎生是好。纵然臣妾无所谓,可是腹中孩子是皇室血脉,岂能有失?” 萧琰闻言一挑眉,颔首思忖片刻,厌恶地一扫地下跪着的司膳房主事,道:“来人,将这几个奴婢并奚宫局同徐采女有接触的御医全部关押至掖庭狱,终生不能放出。” 此言一出,那小主事吓得哭喊连连,徐采女也一抖,下意识看了我一眼。我却温和一笑,对她道:“采女不必害怕,本宫知道你好心,所以这次不会怪罪你,只要你吸取教训即可。” 她凝眉,悲戚道:“可他们原本无辜,因为臣妾而被罚到掖庭狱,臣妾心里过意不去。” 我淡淡道:“他们并非因为你而受罚,你不要多心。在宫中侍奉不懂尊卑不懂分寸,打发到掖庭狱已经是皇上宽容了,难道你还要求情留下他们么?” 徐采女权衡片刻,自然知道如今自保为先,无力顾及他们。我满意一笑,纵然她一番剖白十分让萧琰喜欢,但是司膳房主事并奚宫局御医双双下狱,也能清楚明白地警示宫中诸人与徐采女密谋的下场。 “夜色深了,你快些回去吧,记住这次教训,下不为例。”事已至此,偷换雀汤的风波也已过去,我不愿她多在未央宫逗留,索性开口谴她出去。 徐采女温顺退下,一溜不相干的宫人见我真的动怒也巴不得早早离开。我见他们都离开后,才复又向萧琰进言:“此番只是底下人私自折腾才惹出的事,并与尚宫局和奚宫局主事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两位主事驭下不严也是事实,臣妾以为可以借着此事请温妃好好整顿一下后宫的风气。皇室讲究井井有条,总不能定下的规矩由着人的想法说改就改,岂不惹天下臣民笑话?” 萧琰含笑点头,自然对我有求必应。他道:“的确如是,朕记得从前母后执掌六宫,可没有这么多幺蛾子。你现在怀有身孕不方便,朕自然会好好让温妃整顿一下后宫,不会再出类似的问题。” 我微微一笑,徐采女这样会抓乖卖俏,我岂能忍气吞声,自然要让她效忠的温妃替她收拾这烂摊子。 正快意时,忽听萧琰对我说道:“从前觉得这个柔惠不够忠心于你,如今看来,她倒是很好的。” 我无言以对,只是抱以勉强一笑。萧琰终究是皇上,他不懂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不懂后宫之中那些算计。 果然没过几天,萧琰就召幸了徐采女。一时间宫中风向骤变,从来黯淡无光的徐氏,凭借一碗雀汤,恩遇迅速超过了陈昭仪和温妃。没过几天,萧琰下旨晋徐采女的位分,阖宫上下如今都要称她一声徐选侍。 位分从来不要紧,要紧的是恩宠。凭她如今的风头,再加上温妃的扶持,柔惠将来的前途,或许无可限量。 当然,世事没有那么简单。经此一事,我不信温妃心底不膈应。只要她们内里出现嫌隙,再对付她们便很容易了。 第42章 新人(一) 又过了一个新年,我入宫不知不觉也已是第三年了。五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我抚摸着小腹陪着萧琰宴饮一众皇亲国戚,却是滴酒也不敢沾的。 “皇上好福气,去年年初恭献公主降生,举国欢庆。如今时隔一年,皇后娘娘又有了身孕,这若是个男孩,国本都可以定了。”秦王萧钰道。 萧琰看着我一笑,道:“皇后这胎若是个男孩,国本倒确实可以定下来了。” 秦王闻言嗤得一笑,道:“论身份倒是这个乳娃娃最配,可是万一没有治理国家只能可如何是好,皇上您立一个襁褓婴儿为太子,会不会太草率了?” 萧琰淡淡一瞥秦王,道:“嫡长子乃是毫无异议的继承人,我朝三代君王皆是嫡长子,皇后出身名门,定国公一家也是忠勇世家,想来这个孩子不会辜负朕和皇后的期望。” 秦王不忿,我一笑道:“其实臣妾以妇孺之见觉得,孩子还是不要太优待的好。如果从小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反而不能锻炼其心智性情。臣妾记得皇上也是加冠之后才得先帝青眼,属意立为太子的。” 萧琰点点头,我笑着对秦王道:“所以想来先帝更看重的是皇上的能力,出身或许并不那么重要。朝廷择贤而立才是正经,如不贤不足以继承大统,更应当修德自持。否则来日无贤又无德,才是真的可怜了。” 秦王冷笑:“皇后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本王听闻你被伯圭冷落半年,凭借一胎翻身,果然是上天眷顾啊。” 我脸色未变,只道:“皇上是天下之主,便要担了天下的担子,不比王爷清闲,可以长伴王妃左右。因而本宫也不求皇上能时时陪着本宫,但求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平安富足,如此方不负皇上日夜操劳。” 太后此刻微微一笑,出来解围道:“皇后果然很识大体,想来小皇子也是一样的。” 秦王闻言,摇头一笑:“识大体么,本王倒不觉得。皇帝大婚这么久了,宫中如今就一后三妃,连本王王府都有侧妃数名,庶妃侍妾无数,皇帝却过的这么清苦,当真叫本王胆战心惊,明日必定遣散府中所有姬妾,只留下正妃和三个侧妃才好。” 我无言以对,萧琰后宫人数最多之时,也不过就四个人。如今我有了身孕,陈昭仪年幼,温妃性子又淡,不是个明着争宠的人。徐选侍如今虽然得宠,但到底出身不高,萧琰过于宠爱她难免惹来非议。 萧琰想了想,淡淡道:“人多也罢,人少也罢,朕有皇后贤妻,便不在乎其他了。宫中不比王府,人少一点事情也少,朕不愿皇后太操心。” 秦王失笑:“倒还真是夫妻情深,看来皇后也很享受独占风骚的虚荣啊。皇后娘娘,本王须敬你一杯酒,来表达一下敬仰之情。” 我薄怒,不愿忍气吞声,于是回敬道:“本宫有孕,不宜饮酒。秦王年纪也不很大,一定要注意休养,切莫在这个年纪就开始糊涂啊。” 秦王嘴角一挑:“本王可不糊涂,说过的事一定办到。本王今晚就回家,遣散家中多余姬妾,想来天下看皇室如此清简,都会争相效仿,到时候真可谓是古来从未有的盛举啊。” 我和萧琰面面相觑,自古以来三妻四妾,如今如果经秦王这样一号召,天下男子不敢有多余姬妾,争相遣散岂不一时间闹得天下大乱?妇女无家可归,百姓流离失所,他这招当真是够阴毒的。 末了,还是太后发话,道:“皇后月份大,徐选侍出身不好,皇帝正经的妃嫔就只有昭仪和温妃了。哀家听闻今岁京城有几家刚刚及笄的小姐,也是时候招入宫中给哀家请个安了。” 又要有新人入宫了么?我心底一阵涩然,我和萧琰之见还有那么多没说清,还有那么多的隔阂没有打破。此刻新人入宫,势必冲淡我和萧琰之间来之不易的几分亲昵,到时候他心底又会有我几分? 恍惚中看到了当年太后召我入宫时的场景,那时候的朝露公主,是不是与我有同样的心境呢? “皇后,此事便交由你打理吧。”太后徐徐说道。 我轻轻起身,掩去了伤怀之情,只用最平淡谦和的语气说道:“儿臣遵旨,母后放心便是。”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此种境况之下我的得体比她的开脱更为要紧,落落大方大都从容,正该是一代皇后必须有的气度。 “皇后有身孕,就不要让她操劳了,”萧琰替我进言道,“陈昭仪今年也十七岁了,不能总是宠着她,也该让她历练一下。玉华,这件事情交给你,你可能办得妥帖?” 陈昭仪连忙起身,道:“臣妾一定尽力去办,绝不辜负太后皇上的嘱托。” 太后想了一下,也便同意了。 入宫觐见的日子定在了二月,陈昭仪自领了这差事,便先将京城中所有及笄的未婚女子选定,再细细打听人品相貌,家世教养,最终定了二十名名门闺秀,下懿旨命她们入宫给太后请安。 那天我没去,仍是在未央宫中扮演着一位与世无争精心养胎的皇后。陈昭仪打理上下,自然也要去太寿宫陪着,另外听闻温妃带着徐选侍也去看了。我知道后只是一笑,温妃在乎这些新人也便罢了,徐选侍自己都是崭新的呢,她去那里做什么? 半上午的,陈昭仪忽然来了未央宫,我奇道:“你不在太寿宫陪着太后,好端端的怎么跑到本宫这里来了?” 她蔫蔫的,神情很是无精打采。我不解,叫人给她煮了醒神的茶水,她喝过后才不紧不慢说道:“娘娘今日不去就对了,太寿宫莺莺燕燕可真是烦人的紧,臣妾实在呆不下去,这才来娘娘这里躲躲清闲。” 我温和一笑:“皇上是天子,选妃是迟早的事。再者说了,你瞧瞧秦王就知道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呢?何况就算她们入宫,你也还是昭仪,你母家也是平阿侯。不是我说别的,你选的这些人里面,很少有人出身比你高,所以她们一时间的地位是越不过你去的,你又介怀什么?” 陈昭仪烦闷地招招手,道:“臣妾不是烦这个,只是烦……” 她悄悄在我手心中写了一个温字,我已经会意。 “她很会抓乖卖俏,又因为是太后的内侄女,就站在太后身侧。太后也很照顾她,惹得那一众小姐眼中只有她这个温妃,处处奉承不敢得罪,臣妾站在一旁也没人说话,所以无聊的紧。” 我莞尔,孙仪蓝淑女温柔,很容易博得人的好感,我早先不也同她比同陈昭仪亲近。可是相处得久了,到底为人如何才能知道清楚,她城府颇深攻于心计,在宫中并非是个能做朋友的人。 “宫中要有新人,她自然要拉拢几个。”我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她很懂得笼络人心,你瞧瞧徐选侍,那还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却轻易被她策反利用。这一点上,我自认不及她。” 陈昭仪默然,半晌后轻叹:“只怕日后这宫里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弹了弹她的额角,道:“作什么这么感春伤秋,今日阳光不错,你同我去上林苑逛逛吧。” 陈昭仪点头应了,我简单换过衣服也便同她出门。 上林苑春光正好,韶华不负。新春的一切都透露着生机和希望,绿意盎然的花花草草,恰到好处地冲淡了太寿宫的莺莺燕燕。徐徐的清风吹来,带了那么些青草的芬芳,又夹杂了不知名野花的清淡气味。叶子上的露水刚刚消失,痕迹犹在,这样清新之意,令人满身心的愉悦起来。 “心里还烦么?”我笑着问她道。 陈昭仪一笑,摇了摇头:“不烦了,其实她处处压着臣妾又如何,如今皇上心里她也没有什么位置,皇上最在乎的人终究还是娘娘罢了,我同她没有必要计较那么多。” 我闻言不说话,陈昭仪摇头叹道:“娘娘此刻有了身孕,便该用自己的身孕多同皇上亲近一下,总是这样不冷不热的,皇上再热的一颗心也有冷下来的时候。” 是该亲近一下么,我默默地问着自己。其实我也很在乎萧琰,我对他的情分或许不如以往浓烈,但他仍是我认定此生的男人。我依靠他,欣赏他,也爱他,但是我仍旧介怀他对我的疑心和戒备,伤怀那一壶落香和朝露公主的死亡。 “臣女郭伯媛参见皇后娘娘,昭仪娘娘,两位娘娘金安。” 眼前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道倩影。我细细看去,原来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女孩。 “你是入宫给太后请安的?”我轻声问道。 那女孩点点头,清脆答道:“臣女正是。” 她一身绿色衣衫,曳地的裙子水绿动人。肩上披风轻薄,腰间宫绦盈盈,再配上她灵动的大眼睛,正是说不出的灵动可人。 “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没见过你吧,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她身量未足,我少不得轻轻弯腰跟她讲话。 她想了想,道:“臣女父亲乃是郭盛。臣女入宫除却皇后娘娘全部拜见过了,如今又见昭仪娘娘同娘娘相携而行,便知娘娘一定是当朝皇后。” 我连连称奇,笑道:“原来是高阳侯的小女儿,难怪这样聪明。你不应该在太后宫里么,怎么一个人跑到了上林苑?” 那女孩脚尖在地上蹭了两下,略略不好意思道:“臣女觉得闷,便一个人出来走走,谁知道迷路了。” 我连忙拉了她的手,低声道:“宫里不许胡说,你入宫是给太后请安的,怎么能觉得闷呢?” 她恍惚也意识到失言了,垂首谢道:“臣女多谢娘娘教诲。” 我点点头,对她笑道:“本宫不会说出去的,你若要回太寿宫就从这里往东走,走到大路上面拉一个小公公问一下就是了。记得不要让人察觉,否则太后怪罪下来,你可小心你爹爹打你屁股。” 她眼睛一眨,巧笑道:“娘娘骗我,我爹爹才不会打我呢。” 我只是浅笑,她忽而拉着我压低声音说道:“娘娘放心,你来上林苑散步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太后的。太后看起来仁慈,我却觉得她凶巴巴的,是个坏人,所以我不告诉她。” 我不觉被她逗笑了,这小女儿当真灵秀。她心里只怕觉得我不去太寿宫请安,被太后知道一定会被以礼数不周而怪罪,所以好心替我隐瞒。只是她不知,这宫中处处都是太后的人,我去哪儿太后不知呢? 第43章 新人(二) 我让跟着的小公公送她回去,陈昭仪仍携着我依依而行,道:“娘娘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女孩。” 我含笑道:“不错,这女孩天真无邪,又很聪明,像极了我家中的幼妹。” 陈昭仪想了想,道:“她是很特别,方才在太寿宫我也注意她了。别的小姐们奉承太后和温妃趋之若鹜,只有她淡淡的,很是清高的样子。” 我点点头,道:“所以啊,这样的女儿太珍贵了,宫里乌烟瘴气,还是不要让她入宫的好。” 陈昭仪手中掐了一朵花,在手中随意玩弄:“我们都是上林苑的花儿草儿,任凭君王采撷,哪里自己能做主呢?” 我略略回想一下,才道:“高阳侯郭盛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在先帝那朝出嫁了,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女儿。我记得郭盛有个兄弟叫郭纲,也在朝中做官,他家中有个女儿闺名叫品盈,极有盛名,不知你此番可召她入宫了么?” 陈昭仪颔首,随手将手中的花弃在草丛中,道:“郭品盈啊,刚才见了她了,人倒是很美很美,但是似乎……” “似乎如何?”我不动声色问道。 “似乎是温妃的表妹。”陈昭仪蹙眉道。 我心下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记得老高阳侯就只有两个儿子,长子郭盛,次子郭纲,没听说有个女儿啊。而且孙家嫡系也只有太后和温妃之父两个孩子,之外也并没有别人了。” 陈昭仪歪头想了想,猜测道:“那许是两姨姊妹吧,反正我方才听郭品盈私下里唤温妃表姐,温妃喊她表妹。” 我不再多想,孙仪蓝母亲出身哪家我也并不知晓,高阳侯郭家当年虽然是世交,但是近几年不太来往,他家的事我也不曾听说许多。或许如陈昭仪胡猜的一样,孙仪蓝的母亲与郭品盈的母亲是亲姊妹也未可知。如此想来,孙仪蓝是同方才的郭伯媛应当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也就能安心了。 这么可爱的孩子,万不要让孙仪蓝接到宫中,成为她争宠争权的砝码。 终于几番精挑细选,太后选了七个人,命人送去了长信殿。萧琰拿到了名单后,曾执着它来寻我。他问我:“阿暄,你说朕要不要选她们入宫?” 我答得中规中矩:“皇上喜欢就好。” 他轻叹:“如果你不喜欢,朕就不纳妃了,左右朝中说什么也是朕的家事,朕可以充耳不闻恍若不知,他们也没有办法。” 我默然,看着他的手指指尖划过那些女人的名字,听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当年……母后也是把这样一份名单给了朕,上面有你的名字,有玉华和仪蓝的名字。我拿着它去问阿琇,她也如你一样对朕说,朕高兴就好。” 我茫然,他回过头来,眼睛直直凝视着我,问道:“朕高兴就好,可是你们真的高兴么?你们可在乎么?” 我无言良久,终究化成一声轻叹:“臣妾在乎,臣妾小心眼儿,皇上素来知道。可是臣妾再怎么在乎,也要接受,也要体谅。皇上,这些人将来不但是您的妃嫔,更是您的助力,她们和她们的家族将会替皇上牢牢掌握整个天下,皇上需要她们的。” 萧琰手中的名单倏忽落下,轻飘飘地荡漾在我脚边。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张了张嘴,艰难问道:“阿暄,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也是朕这样的女人。” 我别过头去,泪水决堤而下,浸湿了自己的脸颊。 “难怪呢,难怪你现在不愿同朕亲近,你定是觉得朕看你,只是看到了你的出身和家族。”他轻笑一声,极尽嘲讽,再不愿意看我,转身离去。 我忽而看到脚边出现了一个名字,顾不得别的冲着萧琰的背影喊道:“皇上,不要纳郭伯媛入宫可好?” 他离去的脚步顿了一顿,继而背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放下心来,对着他的背影微微欠身。 “臣妾恭送皇上。” 最后那些新人只有六个入宫了,郭伯媛原本入选,却因为我的求情萧琰将她去除,而她的堂姐郭品盈则是毫无意外册选入宫。 新入宫的宫嫔当中,以郭品盈出身最高,被萧琰立为从五品小仪。次之则是谢家小姐谢之桃和关家小姐关翠苹,这两位也分别居从五品的小媛和良媛。 另外入选的三人则并非是京城世家的小姐,家中也并没有爵位,只是出自一般的官宦之家,因而身份并未那样显赫。几年前从地方调入京城任职的姚力麒之女姚幼双,和因才名远播而选入京中供职的翰林国史编修于荣之女于懿,双双被册封为从六品的才人。至于最后一人,乃是太仆寺主簿之女童心远之女童蕊,因为其父官职正七品,她也同被封为正七品的常在。 新人入宫定在了阳春三月,那个时候我的月份已经很大了,所以这些杂事全部都丢给陈昭仪和温妃去处理。宫中人多了起来,生机也渐渐有了。我虽然足不出户,静心待产,却仍是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传闻宫中皇后同温妃分庭抗礼,皇后深得皇帝之心,且怀有身孕,但温妃乃是太后的内侄女,手握六宫大权,亦不可不畏。昭仪陈氏依仗皇后,也颇得皇帝怜惜,然温妃举荐的徐选侍近来也得了些恩宠,前途也是坦荡。所以这六个新人刚入宫,就在头痛到底该投入皇后麾下,还是该好好奉承温妃。 我听着只觉得好笑,当年我入宫时只知道小心翼翼,该尽的礼数尽到便不去徒惹是非。而这几个人,有几个整日不是来未央宫请安,便是去广阳殿串门,当真闲不下来。 陈昭仪来看我时,偶尔也会说两句。小仪郭品盈自然是毫无异义的温妃党,关翠苹和姚幼双近来也常出入广阳殿,想来是被温妃收服了。谢之桃颇得萧琰喜欢,所以暂时只是安心待在她的宫室,偶尔去给太后请安。于懿因为其父素有才名,萧琰很喜欢跟她吟诗作对,她看上去也安分。唯独童蕊,默默无闻,宫中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 “娘娘可要见见这几个人么,温妃那里近来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娘娘这里看着倒觉得有几分冷清了。”陈昭仪打趣道。 自她们入宫,我只推说月份大了,行动劳累,暂不必拜见。所以这几个人入宫至今,我都没有正经八百见过她们。所以此刻陈昭仪玩笑,我也只是轻轻摇头,笑道:“见了做什么,看见就心烦,还不如先不见。” 陈昭仪失笑:“娘娘可知道郭小仪等新人如何评价娘娘么?” 我但笑不语,陈昭仪自顾摇头一笑,道:“她们说娘娘好大的架子,好歹她们也是皇上和太后选入宫中侍驾的妃嫔,娘娘不过有孕却总推说不见,实在是怠慢她们了。” 我再忍不住噗嗤一笑,就连柔嘉和柔仪听了也只觉得好笑万分。 “她们当真这样说?”我笑了良久,揉着肚子问她。 陈昭仪点点头,我无奈一笑,对柔嘉说道:“你去郭小仪的住处告诉一声,就说本宫听闻她内德有失,但又不敢怠慢她,只得命她禁足修德三月。三月之后如果德行尚可,本宫再放她出来。” 柔嘉领命下去,陈昭仪拿着帕子抿嘴一笑:“娘娘这可真是好大的下马威,人都没见到就先被罚了,这下新妃们可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漫不经心抿着茶盖,将茶叶拨到一边,才轻轻饮了一口极淡的茶水,慢条斯理道:“郭小仪么,谁让她是温妃的表妹呢。她摊上这么个好姐姐,自己又这么不懂事,本宫不给她个教训,来日她就要觊觎未央宫了吧。” 陈昭仪莞尔:“娘娘素来很会震慑人心,臣妾当年也不是没有领教过。” 我微微不好意思,又听陈昭仪掰着指头说道:“才人于馨很像她的父亲,本人倒没有多么灵秀,臣妾见了她,只觉得见了一卷书,从头到尾诗词歌赋,真是怕极了和她说话,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常在童蕊很安静,安静的跟没有这个人,入宫之后,皇上也只召过她一次,再后来就没信儿了,估计是给忘了。” 我缕着自己的环珮笑道:“安静有安静的好处,这个女孩在宫中低调行事,反而算得上明哲保身。她若真是因为这个收敛锋芒,本宫倒觉得她大智若愚。” 跟陈昭仪谈明哲保身大智若愚本就是对牛弹琴,她素日只知道过自己的小日子,舞刀弄剑的头脑也想不了那么多。果然见她跟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自己眼珠一转想起了什么,匆匆道:“对了,娘娘还不曾见过谢小媛吧,改日娘娘还是见一见这个谢之桃吧。” 我不明所以:“本宫为何要见她?” 陈昭仪想了想,道:“臣妾笨嘴拙舌的,不便多说什么,但是娘娘还是抽空见她一下吧。她是新入宫的妃嫔中,最得皇上喜欢的。” 我仍旧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不想多说,也就没有多问。 第44章 桃夭 见到谢之桃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我因为陈昭仪一句吞吞吐吐的话,对这个谢小媛起了好奇之心,终于按捺不住,下了一道懿旨,命除了禁足的郭小仪外的所有宫嫔来未央宫请安。 陈昭仪来的最早,她坐在我的右手边喝了半晌的茶叶,才见几个新妃款款而来。 先来的是常在童蕊,她今日一件菊纹上裳,一条简单的百花曳地裙,头发也挽成最朴素的同心髻,略略戴了三两支珠钗,我记得我未出阁时的装扮都要比她强出许多。 她生得不够美,却足够安静,恬静的脸庞和呆滞的眼睛看不到什么情绪。声音也是轻柔地,柔到我几乎听不见她的说话声。 “臣妾常在童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三拜九叩,规矩倒是不错的。 我被她的安静连带地也安静起来,轻轻道:“起来赐座吧。” 她安静起身,坐在右边最下首,然后就没了声音。 陈昭仪冲我挤眉弄眼,我微微一笑对她点头,肯定了她对这个童常在的评价。 继而来的,是于懿和姚幼双。她们结伴而来,未进殿时仿佛还在说着什么,直到入殿才渐渐安静下来。 “臣妾才人姚氏、才人于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们异口同声,整齐划一说道。 我打量她们两人几眼,见姚幼双穿了一身的梅红色,整个人喜气洋洋。看她的眼神,仿佛会说话一般,在我耳边聒噪个不停。 我忽而觉得她时常出入广阳殿并非是同温妃多么亲密,只是想找个人没事聊聊天。她咭咭呱呱的话痨一样的人,温妃大约也看不上。 再看向于懿,真觉得陈玉华说的太对了。这姑娘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音调,都像极了外面那些酸秀才。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也看不出多少心计,她若不是个女儿入了宫,合该去外面当个教书先生,或者相她父亲一样,在朝中做个编史书的史官,这才不算是屈才了。 想着想着,我便忍不住笑出了声。姚幼双瞪着大眼睛欢快问我道:“皇后娘娘笑什么呢,说来同臣妾等一起乐一乐啊。” 我还未及说什么,便听见于懿老气横秋道:“才人误也谬也,娘娘尊上之躯,发笑自有其道理,我等草木之人,岂能得娘娘之道?何况此乃未央凤宫,严禁喧哗,才人非准不得出言,以免惹凤颜动怒。” 姚才人无所谓地瞥了于才人一眼,仍旧欢快道:“娘娘没说话,你不也说话了,万一娘娘动怒,你同我也要一起担着。” 于才人听了这话,连忙叩首请罪:“臣妾错失,未经准许在未央宫妄言,请娘娘责罚。” 我摇头一笑,道:“于才人……”想了半天,我也想不出什么话形容她,憋了半天最后只说道,“家教甚好甚好,本宫久仰才人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敢不敢。”于懿说道。 我指了指一旁地座位,道:“在未央宫中不必客气,你们都随意坐吧,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本宫。” 两人应了,只管各自落座。 新入宫的良媛关翠苹和选侍徐鹃羽同来,我知道她们已然自成一党,一同投靠在温妃麾下。 今日一见,徐选侍再不复上次相见时那样楚楚可怜,而是容光满面,精神焕发。近日得宠让她褪去了从前的自卑,逐渐演化成了骄傲和得意。在新人面前她地位遂算不上多高,恩宠却是不少的。 相比之下,关氏美则美矣,却无那股子气韵。而且她的容貌虽然乍见之下觉得惊艳,但再打量过去却觉得她并不耐看,难怪萧琰对她不过三两次的兴致。 简单请过安,我便让她们先坐下。看了看天色,我觉得也不早了,可我今日想要见的主角还不曾来,心中不觉对这个谢小媛更加好奇。 同这些新入宫的新鲜花朵随意聊着聊着,终于听到了一声通报:“谢小媛求见——” 我点点头,让小公公带她进来,然后我便看到了一色倩影。 淡淡的粉色衣衫层层密密,裙裾随着人的脚步荡漾开来。衣袖随风轻舞,香氛随着长袖的飘荡也阵阵散发出来。发髻一丝不乱,戴了两支点缀各色宝石的玉簪,鬓边配以春日里最后盛开的桃花,正是春日里说不出的柔情如水。 再细看面容,谈不上惊艳,也谈不上不美。但是眉目间的温柔可人无从遮掩,像是一股春风卷入殿中,清新别致。 “臣妾从五品小媛谢之桃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来迟,向娘娘请罪。”她声线不高,只是温柔和缓,我记得初见朝露公主,也是一样的感受。 这个谢之桃,活脱脱一个朝露公主再世。从平淡清秀的容貌,再到温柔可人的声音,甚至连衣衫装扮,都是这样的神似。 难怪萧琰会宠爱她,在新晋的宫嫔当中,唯有谢之桃受宠最多。我如今安静自处,只想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却不想有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入宫,并且承受着萧琰的百般宠爱。 心底涩然阵阵,恍惚中我记得当初朝露公主离世时萧琰的万般沉痛和万般自责。我同他的隔膜至今也不曾消除,而起因便是我的话在萧琰耳中成为了刺激她发疯的利器。 萧琰对朝露公主的珍爱,从来不输于对我的喜欢,甚至他们之间的感情之深,是我万万触碰不得的禁忌。 “皇后娘娘?”她见我许久不答话,轻声出言试探道。 我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对着谢小媛微微一笑:“本宫有了身孕,偶尔神思恍惚,一不留神让你跪了这么久,快起来吧。” 她不敢起身,只道:“臣妾来迟,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问道:“那你缘何来迟?” 她迟疑一下,然后如实说道:“臣妾昨夜侍寝,今早起的迟了,还请娘娘恕罪。” 我闻言心下更是一阵失落,一旁坐着的陈昭仪冷淡一哼,道:“给皇上侍寝便可以作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来迟的理由吗?何况你以侍寝为由来迟,岂非拿皇上压制娘娘,你好大的胆子!” 谢小媛秀眉一蹙,道:“臣妾没有这个意思,请娘娘明察。” 我点点头,笑道:“罢了,只是以后断不能如此了。宫中规矩多,你说话办事都要注意,莫要叫人以为你是恃宠生骄。” 她应了,我让她自己坐下,再不过片刻功夫温妃便来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她不咸不淡一笑,恰到好处地拉开我同她的距离。 我不及开口,陈昭仪已是按捺不住。她轻笑一下,随意地摆摆手对温妃说道:“温妃姐姐今日来的可真不算早,新入宫的姐妹们都按时来了,姐姐却来的这么晚。这样记不住规矩,平白叫人以为姐姐才是新入宫的。” 闻言心中暗笑,陈昭仪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伶俐了。这才是宫中嫔妃第一次正式相见,她便给温妃这样大的下马威,不可不谓刻薄尖酸。 然这尖酸刻薄,却这样讨人喜欢。年幼果然有年幼的好处,心思直白又争强好胜,从不掩饰自己的任何不满,这样的脾气其实很令人动心。她若是认真争宠,绝不会逊于任何人。 虽然陈昭仪伶牙俐齿,但我觉得以温妃的为人,也绝对不会吃这样的亏,定会反唇相讥。 果然听温妃说道:“嫔妾要料理宫中大小事务,不比昭仪妹妹清闲。皇后娘娘有孕不宜操劳过度,便同娘娘商议了将此等重任交予嫔妾,嫔妾岂能不尽心尽力。不过话也说回来了,妹妹今年也不小了,去年还帮着嫔妾一起打理六宫呢,怎么今年越大皇上反而越不放心妹妹、不肯放心让妹妹再历练了呢?” 陈昭仪一挑眉,道:“皇上曾经吩咐了,皇后娘娘有身孕让本宫多陪陪娘娘,本宫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再去操心六宫的杂事。何况如今六宫以未央宫为先,本宫帮着侍奉皇后娘娘,未必就比姐姐肩上的胆子轻。”话及至此,陈昭仪似乎犹嫌不够,再多加了一句:“不过如今姐姐身边没了落英姑娘帮衬,难为姐姐这些日子没出错,果然曾有落英姑娘指点就是不一样啊。” 陈昭仪这话令温妃难堪,但同样也深深刺激到我。有孕这些日子,我尽量不去想一些悲伤的事,以免心情郁结伤了孩子。如今落英两个字毫无防备的落入我耳中,有如一把利刃将几乎长好的伤疤再度揭开,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许是我的脸色惨白的过于明显了,温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昭仪,道:“妹妹陪在娘娘身边这么久,理应知道避讳。落英走的这么急,娘娘一定伤心坏了,妹妹这样毫无忌惮地说出,岂不惹得娘娘伤心?” 陈昭仪闻言,略有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勉强一笑,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她虽然走的急,但是本宫从来没有忘记她,仿佛她还在本宫身边。何况她离开并非是本宫最伤心的事,本宫最难过的是怕她为人所害,走的不明不白,身后还要背上不雅的罪名。如果本宫来日知道真相,一定不惜一切为她报仇。” 温妃浅笑,恭敬的眼神背后染上一层阴郁,仿佛阳光背后的浓密乌云逐渐显露出来。她凝视着我,半真半假,徐徐说道:“娘娘是长情之人,理当如此。” 我同样一笑,然笑意的背后,再难有几分真正的情绪。 第45章 药引 到了五月份时,我已经几乎到了产期。那段时间未央宫上下格外留神,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等着我生产的那一天。 李御医更是频繁地给我开安胎药,调整我哪怕一丝的不适,生怕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出什么意外。萧琰也几乎把清阳宫搬到了未央宫里,一应起居及政务处理也都在我这边。有他在,我多多少少安心下来。 其实我也挺害怕的,腹中的小生命即将瓜熟蒂落固然令人欣喜,但是分娩的疼痛也让人恐惧。我记得幼时在家中,叔父有一个姨娘便是因此而过世的,甚至连孩子也没有保全。 母子俱亡,多么可怖。每当我隐晦地告诉萧琰我害怕时,他总是紧紧搂着我,轻声告诉我:“阿暄,你不会有事的。朕都在这里陪着你,上天怎么忍心让你离开朕。” 我缩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气息,近一年的隔阂倏忽散尽,因为我猛然发觉我对他的依靠从来没有减少过。他长情或者薄情,温柔或者冷酷,我无从选择,只能倾心相信。 “皇上,我有点想家。”我低声告诉他。 他轻轻一颤,问道:“你想家了?” “嗯,”我点头,“我想我母亲了,想见她。” 他松开紧抱我的手,将我放在软塌上,又替我盖好了被子,盈盈笑道:“现在你月份这么大,怎么能归宁呢?还是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吧,等你生了孩子,朕就在宫中摆宴,邀你父母同来,可好?” 我伸出手,牵住他的衣襟,道:“可是我想明天就见到母亲,皇上,您下诏请母亲入宫陪陪我吧。” “不是不行,”萧琰淡淡笑着的样子透着零星的说不清的哀愁,他道,“只是听闻你母亲近日不太舒服,御医曾去府上诊治,说是要多多休息,不宜劳动。而你如今要诏她入宫,岂不是正好同御医的嘱咐相悖?” 我闻言心中大急,问道:“母亲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不舒服?她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哪个御医去的,我要见见那个御医问清楚。” 萧琰无奈一笑,将手足无措地我安抚下来,道:“没事的,国公夫人只是因为时气不好有些伤风,御医看过了,说是注意一下好好休息也就没什么大碍。你母亲也是有了年纪的人了,身体弱也是正常的,你不要太过担心,一切都有朕替你考虑。” 我放下心来,躺在榻上仰望着萧琰,像是撒娇般地一笑:“那皇上答应我,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一定要诏我的父母入宫。” 萧琰的笑意有刹那的凝固,继而舒缓开来。他握着我的手,俯身在我眉间烙下一吻,并轻轻说道:“朕答应你。”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点点温情,然而心中不知何故,突然泛起一阵哀伤,恍惚中我意识到什么,却又在刹那间流逝掌心。 到底有何不对呢? 李御医说我生产的日子也就这两日了,因而开了更多的安胎药给我。看着柔嘉一碗碗地端上来,我不由得微微凝眉:“方才不是刚刚喝过了么,怎么又端来一碗?” 柔嘉笑道:“李御医嘱咐了,方才那是凝神养胎的,这碗是滋阴补气的。他说娘娘快生了,怕娘娘到时候没有力气,因而斟酌了好久让娘娘多多滋补一下。” 我点了头,将柔嘉端来的药引服下,咂了咂嘴笑道:“近日喝的药实在太多了,这药引喝着都越发苦了。” 柔嘉摇头一笑:“娘娘就当是苦中作乐吧,等下子小皇子出世,娘娘不知道该多高兴么呢。” 我莞尔,接过那药盏,正要服下,却突然听到殿外传来一声怒喝:“皇后不许喝!” 我一惊,抬头望去,才赫然发现太后闯了进来。 “母后?”我不解其意,微微凝眉,太后却不由分说上前将我手中的药碗夺了下来。 “药中有毒,不要服用。”她身体不住地颤抖,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色,见我似乎没事才稍稍放心。 “辛御医,你快来看看。”太后身后跟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御医,听到太后吩咐连忙接过药碗,又从带来的针灸包中取出了一根细小的银针。他将银针没入汤药当中,片刻取出,我们看去时,却并没发觉银针有什么异样。 那御医似乎不解,漱过口之后尝了一小口,细品一番之后笃定说道:“回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此药无毒,可以放心饮用。” “无毒?”太后差异,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我惊疑不定,转头看向太后,问道:“母后,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后眉头紧蹙,飞速说道:“哀家今日得知,有人上报说夏日里闹耗子,从奚宫局领了份量不少的砒*霜,再然后奚宫局主事猛然发现存储的荷叶粉有异,一查才知道被调换成了砒*霜。那荷叶粉是专供你安胎所用的东西,所以哀家怀疑有人要给你下毒。” 我听的冷汗津津,道:“奚宫局专擅药理,主事都能轻易发现,底下人更不可能有如此疏忽,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太后颔首,道:“大约是还没来得及用上,便被发现了吧,你想想今日你可服用过荷叶粉,或者哪里用到过?” 我茫然摇头,送来的一切都是制好的,如果其中含了荷叶粉,或者是砒*霜,我又如何能察觉的出? 倒是柔嘉突然出声:“荷叶粉么,奴婢记得今日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仿佛是……” 她细细回想,太后等得有几分不耐烦,催促道:“到底在哪里见过,你想起来了没有?” 不及太后说完,柔嘉脸色猛然变得煞白。她盯着我,眼神极度惊恐,连话也说不清楚。 我被她的眼神骇到,继而感觉到了一阵晕眩,无力地倒在榻上。太后一惊,连忙上前看我,颤抖道:“阿暄,你嘴角有血……” 我尽力伸出手,往自己嘴角蘸蘸,然后抬手一看,果然是血。 “奴婢记起来了,李御医开的方子奴婢看了,他让奴婢去奚宫局领的药引中有一味便是荷叶粉!”柔嘉惊惶,大声说道。 伴随着她的惊呼,我腹中一阵阵地绞痛,大量的汗水从我身上冒出,而我的神智也越发地不清醒起来。 “辛御医,你快去看看皇后,来人,赶紧去把皇上请来,奚宫局所有御医也都要请来。再者,去把李常林给哀家抓起来。” 众人按照太后的吩咐行动起来,辛御医上前给我把脉,又取了一根银针探了我几处穴道,道:“皇后娘娘服用了大量砒*霜,如今性命垂危,微臣只能尽力而为。” “放肆!”太后大怒,狠狠地盯着辛御医道:“皇后岂能出事?你不但要保全皇后,就连她腹中地孩子也务必保全,否则哀家叫你们统统去服侍先帝!你很清楚哀家说得出,便做得到。” 辛御医一颤,连连磕头道:“微臣遵旨……遵旨,请容臣先去配药,让娘娘将腹中的砒*霜吐出来,再想办法排除已深入肺腑的毒。” 我只觉得无力,浑身发烫,唯独下腹疼得厉害。想要昏睡过去,可阵阵钻心的疼又让我无法入眠。太后坐在我身边,不住地安抚着我,我知道此番若没有太后,我将必死无疑。 辛御医的药配得很快,原来是一碗苦涩的皂角粉,我尽数饮下,却又觉得恶心不堪。太后拍打着我的后背,终于让我痛快地将腹中的东西全部吐出。 “阿暄!” 是萧琰的声音,我连忙抬起头,看着他一身朝服匆匆向我本来。原本想要笑一下,却不想那反胃的感觉突如其来,我猛地吐了萧琰一身。 “对不起。”我喃喃道,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替我擦擦嘴角,道:“朕听说有人下毒要杀你,你没事吧。” 我艰难地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中火烧一般,根本说不出什么。他见我不说话,喝问那御医道:“皇后现在到底如何了,碍事么?” 辛御医擦擦头上得汗,道:“毒大部分都清干净了,只是娘娘毕竟服下了砒*霜,有些毒已入五脏,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排出。” 萧琰咬牙切齿:“你只说要不要紧,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其他的不用你管。” 辛御医道:“性命之忧如今倒是没有,那些残存都份量对娘娘并无大碍,只是……” 太后听得心烦,一挥衣袖道:“你都跟着哀家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回话如此吞吞吐吐,要急死哀家和皇帝么?” 辛御医忙道不敢,旋即说道:“只是娘娘怀着身孕,这残余的毒伤不了娘娘,微臣是怕伤了皇子,所以斗胆请求皇上让微臣配置催生药,将小皇子现在就催生下来,以免被余毒毒害。” 萧琰震惊,回头看了看我。我拉着他的衣袖,费力地说道:“皇上,快催生吧,别伤着孩子。” 萧琰茫然摇摇头:“可是你现在,哪里有力气生孩子呢?” 我勉强一笑,执意说道:“没有力气也要生啊,孩子都九个多月了,马上就该出生了,他现在不能出任何意外。” 太后也不忍,问向辛太医:“皇后如今强行催生,会不会也有危险?” 辛太医点点头:“皇后娘娘如今最好多多休息,将体内余毒排出,但是这样的话小皇子的性命微臣不敢说一定能保全。但如若现在催生,小皇子是一定没事的,至于娘娘……就要看造化了。” 萧琰闻言一震,不可置信也不舍地摇摇头。我双手抚摸着小腹,似乎感觉到了孩子心脏的跳动。他如此幼嫩,如此弱小,如此地让我想要保护他,我知道我不会牺牲他来保全自己。 “不要催生了,还是皇后的身子要紧。”正当我即将要要求催生时,太后冷冷扫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定。 萧琰紧接着应了,他握着我的手,道:“辛御医只说不一定能保全,但说不定余毒份量少你们母子平安呢。现在催生风险太大,你刚刚中毒就强行要生说不定更危险。就算万一……阿暄,我们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第46章 产子 “不!”我睁大眼睛大声拒绝,“皇上,不行的,孩子这么小,他一定会被余毒伤害的。也许份量不足以杀了他,但如果他因为毒药而受到影响,那便是一辈子的事。臣妾一定要生,皇上相信臣妾,当年朝露公主那么难熬都过来了,臣妾也一定能挺过来的。” “阿暄!”萧琰不觉加重了语气,“不要胡说,你不会如此惊险的。你就听朕和母后的,先把余毒排出再做打算,你现在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生孩子?” 我只是摇头,坚定地说道:“皇上,臣妾求您了,这个孩子臣妾一定要保住。如果他有事,臣妾也绝不独活。” “你!”太后不由动怒,厉声道,“真想不到你如此不懂事,不过一个孩子,有什么舍不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自己都保不住,你凭什么保全自己的孩子?” 太后这话说的冷酷,不仅我怔住,就连萧琰也一抖。她紧紧看着我,似乎怒我不争,却也不忍再说些什么更冷心的话。我挣扎着坐起来,一字一句认真道:“或许对于母后来说,这只是一个孩子。但是对于儿臣来说,现在这个孩子就是一切,儿臣说什么也不会放弃他的。母后,您也是母亲,难道您真的可以牺牲自己的孩子来苟且偷生么?” 太后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以她的心狠手辣或许是可以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么狠心,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母亲,一个希望看到自己孩子出世的母亲。 “母后,让阿暄现在催生吧。”萧琰叹了口气,轻轻说道。 我闻言欣喜不已,感激地望了萧琰一眼,又期盼地看了看太后。她思忖了片刻,终究松口,冷冷道:“毕竟你们才是小皇子的父母,既然你们决定了,哀家不会再阻拦。不过哀家警告你们,下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哪怕结果可能很惨烈。” 萧琰默然,我也默默颔首。此刻所有当值的御医全部守在了未央宫,他们奉命配置催生药,又遣了四五个接生婆照看在我身边。 现在并非最足月,所以孩子不是那么容易脱离母体。我饮下催生药,一刻钟之后便感到了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萧琰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有宫人大着胆子催促他出去,生孩子于皇室来说是血腥污秽之事,萧琰乃是天子,自然不宜接触这些。 “阿暄,朕会一直在外面等着你的。”他松开我的手,温和一笑,掩去了紧张和担忧。 我也一笑,点点头道:“臣妾也会在这里等着,等着孩子出世,等着我们一家守在一起。” 他笑着,也期盼着:“一定会的,等孩子出世,朕就进来陪着你。” 说罢,他又望了我两眼,终究为了不耽搁我生产迈出屋子。我望着他的背影,泪水在刹那间决堤而下。剧烈的疼让我头脑发胀,我心头忽然涌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一会儿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皇上——”我大声喊他。 他离去的脚步一滞,迟钝地回头望向我。我费力地吃撑起身体,对他说道:“臣妾有很多话要对皇上说,臣妾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来不及了。” 他张了张嘴,眼眶也有点点湿润。这一年来我同他有太多的说不清,我心里也堆积着太多的委屈。我真的怕这一别,便是永远没有机会跟他诉说了。 “听朕的话,”他微微哽咽,“不要想那么多,有什么一会儿再告诉朕好不好?朕也有好多事想要跟你解释,等你生下孩子,我们好好谈谈。” 小腹疼得越来越厉害,我也知道时间快到了,只能乖巧地点头,道:“好,皇上答应臣妾的,不许说话不算数。” 他一笑:“君无戏言。” 我目送他离去,想要好好记住他的样子,因为我现在看他的每一眼,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最后的告别。 “娘娘,您别怕,虽然是催生,但是小皇子已然在母体生长健全,如今只是提前将他接出来而已。”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姑姑见我不安,浅笑盈盈地安抚道。 我见她很是可亲,便出声道:“本宫刚才中毒,现在没有力气,催生还不知道要多久。” 那姑姑一笑:“催生药很厉害的,有时候比顺产还快。奴婢在宫中服侍良久,像娘娘这样的贵人也不是没见过。” 我闻言惊诧:“你的意思是,从前也有人像本宫一样曾经中毒生产过么?” 那姑姑似乎知道自己失言,再开口时带了几分隐晦之意:“其实太后娘娘当年生皇上,便是被下毒后不得已才催生的,甚至当年太后的情况比之娘娘更加惊险。但娘娘看现在太后好好的,皇上也好好的,便应该知道其实只要意志坚定,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我凝眉,听方才太后的意思,似乎并不会为了孩子冒这样大的险,但又为何最终选择了催生? 太后为人深不可测,我不由得来回思忖。她是经历过的人,应该知道虽然有不测的可能,但是并非一定会出事,那她方才为何不许我试一试,甚至绝口不提当年之事? 除非,她当年根本就没有被下毒,所以她并不知如果体内有余毒是否会影响生育。及至思忖至此,我见四周接生姑姑都在忙碌着,便低声问方才那姑姑:“太后当年中毒到底是因为什么,可要紧么?” 那姑姑回想片刻,道:“太后当年顺利生下皇上之后,太后的母家曾经上折子请先帝彻查。先帝允了,几日之后便找出了下毒之人。具体的细节因为年份太久奴婢记不清,但大约是先帝那朝的一个嫔妃买通了奚宫局的主事才有机可乘吧。” 我闻言颔首,不必再问后事我也能大约猜到那人的下场。世事诡谲,我其实也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推测。还有阵阵疼痛,也不容我再深想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总觉得余毒随着血液流遍了我的全身,甚至指尖此刻都疼得厉害。头晕眩不已,我几乎已经神智不清,但是我的孩子还是没有从我体内脱离而出。 身旁乌压压堆着好多的人,她们大声喊着让我用力,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我晕晕乎乎地想着,大约这次我真的挺不住了。 “娘……”朦胧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漂浮在半空中,对我浅浅笑着。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一如旧日般耀眼夺目。 “阿暄,许久不见了。”她一笑,嗓音极是虚幻,恍若从空中遥遥传来。 “娘,我好想你。”我伸出手,想要轻轻抱住她,却不想双手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什么都不曾触碰到。 “我也很想你。”她伸出手,像是抚摸我的脸颊,但我只感受到一阵清风从我耳边滑过。 “阿暄,时候不多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切记。”她稍稍敛了笑意,表情略有凝重。 我虚迷不解,迷离的目光看着她,也看不真切,只是仿佛听到她在我耳边轻轻说:“当朝太后心计太深,你斗不过她的,切记不要与她为敌。其实我很后悔告诉了你过去的事,让你从内心深处开始抵触她。她很聪明,能感受到你的不信任和敌意,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无法消除她对你的戒备。还有,小心孙仪蓝,她的手段比之太后毫不逊色,她们孙氏家族家教与别家不同,你做任何事都要谨慎,千万不要冲动。陈昭仪倒是很好,但是她太单纯,不能做你的依靠。至于我们家,曾经的辉煌就要一点点衰退,再不能成为你强有力的后盾了。” 我闻言惊慌不已,出手连忙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却真的抓到了一块绸缎。 “那怎么办……娘,那阿暄该怎么办?”我呢喃问道,冷汗阵阵。没了家族,宫中的人几乎个个不好相与,我该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 母亲淡笑一下,摇头看着我似有深意。她说:“阿暄,你怎么还不明白。在这宫里其实什么都靠不住,你要想平安一生,唯有靠自己。阿暄,只有你自己的强大才是最牢固的。它不会背叛你,不会离开你,不会轻易失去。” 我似懂非懂,到底怎么才算强大,我已是一朝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不够强大么? 我出身名门望族,有公侯王府为背景,有我父亲在朝中效力巩固我在后宫的荣宠,这难道不是一种强大么? 甚至现在,我即将有一个孩子,有了皇室的血脉,我的地位将更加牢固,没有孩子的女人谁人能撼动我分毫,这难道也不是强大? 冷风骤然袭来,我猛地清醒。这些什么都不是,出身给了我登上后位的机会,但无法一直为我保驾护航。身为皇后让我俯视众生,但我入宫之后何时不是如履薄冰?有了孩子又能如何,曾经的朝露公主不也生下本朝的大公主,但她的下场还不能让我警惕么? 入宫以来,或许我对皇恩寒心,但依旧对君恩有所期盼。我自负出身高贵,荣宠颇深,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一切。但是如今我看着朝露公主死在我面前,也失去了落英,甚至方才我自己也中了毒,我早该明白如果自己继续麻木下去,或许下一个离去的,就是我自己了。 “你明白了就好,阿暄,永远不要怕做坏事,因为宫里没有好人。”母亲看着我,恋恋不舍,终究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我着急,急着去找她,却不防听到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继而将我从沉迷的环境中拉了出来,原来悬在榻上的帘子被我扯坏了。 “哇——”一声清脆地啼哭从嘈杂中突兀地冒了出来,因为我方才的一个猛劲,终于将我第一个孩子带到了人世。 “是个小皇子呢!”身旁的人欣喜不已,急着向我道喜。我无力回答,沉沉闭上双眼睡去。 第47章 解释 我在梦中睡得极为不安稳,过去十八年的点点滴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脑海中闪现,我仿佛重新活过一遍。 唯一不同的是,在梦中我没有入宫,而是许嫁凉州,成为了西凉侯家的长孙媳妇。那里的天空清澈透明,凉风徐徐惹人贪恋,我骑在马背上,手中拿着鞭子,在一望无尽的戈壁荒漠中纵马狂奔。 庄生晓梦迷蝴蝶,朦胧中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但我从来向往那样潇洒恣意的生活。好像又看见了陈昭仪,她手提长枪琼姿勃发,果然是平阿侯家的英雄儿女。 “在哭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浑身一个激灵,我睁开眼睛,用力眨了几下,便看到了萧琰。 “皇上?”我喃喃一句。 他含笑点点头,将一块儿手帕搭在我的额上,温柔道:“醒了就好,阿暄,你终于醒了。” 他松了口气,恍若庆幸万分,我迷茫地歪歪头,问道:“臣妾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我,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道:“那日你生下孩子,就开始发烧,足足烧了三天才退下烧来,今日是第四天了,还好你醒了。” 我抬手按了按额角,笑道:“好像是有点头疼,原来臣妾发烧了啊。” “发烧倒也算是好事,”萧琰沉吟片刻之后轻轻说道,“虽然几番惊险,但这次发热把你体内的余毒全部排出。阿暄,你现在和孩子都没事了。” 他说起孩子,我这才迟钝地想到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我猛地坐起身,头有几分晕眩,便不由自主要倒下去,幸亏萧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 “小心。”他颇有几分无奈地一笑。 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一叠声问道:“孩子呢,快抱来给我看看,皇上,我们的孩子呢?” 萧琰温声安抚我:“刚刚奶娘抱出去喂奶了,朕这就叫人把孩子抱来。” 说罢,他回身冲徐晋一扬头,徐晋立即会意,转身出去,一会儿进来时,身后跟着两个姑姑。 她们怀中抱着一个柔软的襁褓,异常小心谨慎,我知道那柔软的最深处,有我今生血脉相连的骨肉。 那两个姑姑走到身边对萧琰和我跪拜请安,她们低身之后,我这才看清那个幼小的生命。 宁静美好。 孩子睡熟了,眼睛没有睁开,但嘴巴吧砸吧砸一动,依稀可见满足的笑容,想来是吃饱喝足了。他就那么静静蜷缩在最细腻光滑的湖丝锦缎当中,却撩拨起我最不可遏制的全身心的情感。 这是属于我的孩子。 第一次,我有了一个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让我抱抱好么?”我浅笑着开口,从萧琰怀中挣脱开来,冲着我的孩子张开双臂。 两个乳母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给我。我接过,他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睛,同我对视一眼。 我心跳在刹那间加速,他也是极为不安,哇的一声大哭不休,我登时手忙脚乱。 “乖不哭了不哭了,乖~”我胡言乱语轻声哄着他,希望他停止哭泣,可他却越发卖力地嚎啕大哭。 萧琰噗嗤一笑,看着我的窘态,对乳母说道:“皇后刚醒身子弱,你们快把孩子抱下去,别吵着皇后休息。” 那两个乳母连连点头,将孩子从我手中接过。我恋恋不舍,却也不愿他再痛哭,便轻手轻脚地交还给了乳母。 说也奇怪,那孩子到了乳母怀中,立马就不哭了。我不满地看着那两个乳母,唬得她俩一抖,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娘娘勿怪,小皇子还小,不认人的。” 另一个也连连告罪:“娘娘昏迷数日,都是奴婢两人照顾的,因而小皇子熟悉了奴婢们的气味。这么大的婴孩都是通过气味识人的,只要娘娘今后多同小皇子亲近,小皇子一定会适应娘娘的体香。” 我还算满意,也就不做过多的计较。萧琰摆手让她们下去,我的目光却仍然紧紧追随着那幼弱的生命,直到萧琰忍不住一笑,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道:“孩子早都看不见了,你还伸着脖子做什么?” 我微微一怔,这个动作很是熟悉,仿佛最初同他亲近那会儿,他时常喜欢点我的鼻尖。 亲昵温柔的小动作,是我们相爱的证据,可是他究竟又多久没有这样对我了? 他见我怔怔不语,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没意思,微微低头道:“方才是朕莽撞了。” 我立即摇摇头,笑道:“没有,其实臣妾很喜欢。” 他闻言,眼睛亮了一下,看着我的眸子重复道:“喜欢?” 我不由红了脸颊,拍了拍自己的脑仁,心中暗道:竟然说的这样露骨,果然一孕傻三年。 萧琰见我害羞,便岔开了话题不然我那么难堪。他道:“阿暄,当日你生孩子的时候,朕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你情况紧急,不容朕多说什么。现在你们母子平安,朕心里的话,便再也藏不住了。” 我下意识低头避开他如火的目光,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当日我也有好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反而不想谈起这个话题。我不需要他的解释,他的歉意,因为我已经有了生命里最好的馈赠。 然而,他却不容我退避,伸手轻轻揽过我的身子,迫使我看着他。 “皇上……” “听我说,”萧琰平静一下,然后认真地看着我说道,“阿暄,这段时间你对朕的疏离朕感受分明,朕知道你是在怪朕。其实最初是朕不对,当日朝露公主暴毙与你无关,你出言也是为了维护大齐颜面,朕迁怒于你确实不该。” 我垂眸,道:“臣妾不敢怪皇上,再说这件事臣妾的确有错。” “你是有错,”萧琰无奈一笑,“就算朕当时说话不够冷静,但你反应也太过激了。朕就奇怪你的脾性到底随谁,定国公儒雅谦和,国公夫人温柔沉静,怎么你这样难缠?” 我不满地瞅了他一眼,道:“臣妾哪里有?” 萧琰莞尔,道:“罢了罢了,都过去了,朕领教过你的厉害,下次可再也不敢了。” 我笑着点点头,他一代帝王,养尊处优站于王朝顶端,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难得,我不敢再奢求更多。 “其实臣妾也错了,朝露公主温柔娴雅,臣妾同她相处半年见她乍然离去都觉得伤怀。更何况皇上同她相伴六年,情份不知比臣妾同她深厚几何,见她那样决绝离去,自然一时难以接受。而臣妾只顾着自己伤心,从没体谅过皇上,反而让皇上在她和臣妾当中两难,臣妾知错了。”我徐徐说道。 提起那段往事,萧琰不自觉神色凝重。那一夜的雨那么大,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带走了那个如水一样的女子。 然而,这已然是往事了。萧琰最终也只是淡淡一笑,终止了对朝露公主地思念,道:“朕知道你很善良,你那夜最后写给她的那道懿旨,朕看到了。” 我曾经听落英提起过,自然不意外。想到落英,心中又是一阵翻天覆地地伤怀。 “还有她写给你的信,朕也看到了。” 他乍然说出这句话,无异于一道闪电劈穿我的身体。 那日我看完,便将那封有关落香成分和何琇宫中积攒的人脉的信遗留在大案上,我并没有谨慎地收起来。落香对我的打击太大,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随手将它们丢弃在一旁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而萧琰那夜来看我,自然发现了。 “皇上!”我惊恐地挣开他的怀抱,糟了,这下说不清了。 “你放心,朕没有怀疑你什么,”他温言宽慰道,“朕只是记下了朝露公主同党的名字,派人告诉母后让她整顿后宫而已。” 我轻轻放下心来,只要他没怀疑我就好。然后片刻之后,我原本逐渐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他会不会看到了落香的成分,我惊愕地看着萧琰。既然他看到了朝露公主的遗信,没有理由看不到落香的秘密。 第48章 灰心 很难形容出我此刻的心情,那种复杂令人头痛。他用落香来试探我,我是应该为此而生气的。但是他又是皇帝,是绝对的权威,我无从责怪,更无从怨怀。尤其是他此刻如此波澜不惊地吐露出事实,反倒让我觉得不适。 “阿暄,抱歉。”他紧抿的嘴唇动了动,轻轻说道。 我默然垂首,无力回答。我无法原谅他,因为我从不敢怪罪。 “臣妾理解。”我静静道。 他淡淡一笑,伸手替我拢了一下稍有凌乱的发丝,指尖触碰到我皮肤的时候让我全身轻轻一震。 “可你还是在怪我,”他摇头叹息,“早知如此,朕当初就不该这样做。阿暄,朕现在很后悔,可是也无能为力。” 我摆摆手,道:“臣妾不敢怨怼什么,如果有什么,也只伤心自身罢了。” 他身体一颤,嘴巴微微张开,想要解释些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口。我心下一叹,还是不忍,他毕竟是我深深喜欢的人,我不愿意伤害他。 所以我继续说道:“其实当时臣妾是很难过的,可是这么久了,又是发生在最初臣妾与皇上相知的时候,所以臣妾不愿意用这件事来回反复的惩罚自己。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如果一味执着,反而看不到未来。” 他一喜,嘴角一弯笑道:“朕就知道阿暄不会如此决绝。” 说罢,他趁势轻轻把我往怀中一带,我靠在他怀里,听他徐徐说道:“当夜看到那封信时,朕真的手足无措。朕好怕你怪朕,更怕你伤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朕不敢来未央宫见你。后来边疆出事,朕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来看你,可是当时你瘦了好多好多,瘦的让朕心疼。阿暄,也是那个时候,朕意识到你还是对朕有情的,否则何以消得人憔悴?” 我心下冷笑连连,他口口声声说着心中有我,但是透过这无力的辩白,他的自私和虚伪毕露无疑。 他居然说怕我怪他才不敢来见我,所以那数月的冷落,竟是他深深在乎我的表现。可是他的在乎,却让我深深受伤。他是皇帝,他如何不晓得他的态度影响宫中风向良多。因为他的一举冷淡,我不过是华丽为表冰凉为实人人都可践踏轻视的皇后。 他可曾真的为我想过么?我夜夜不曾安眠,为他揪心,他对我可会有片刻的担忧么? 不会的,他只是在乎他自己而已,我只是他后宫万千女子的其中之一。他对我或有特别,但再怎么特别,我终究还是可有可无,一切不过是随他的兴致。 窗口被风轻轻推开一条细小的缝隙,那风涌入殿中,让我一个激灵,乍然清醒。入宫这两年来我沉溺于萧琰的温柔当中,迷失了自我。而今我已明白,萧琰可以喜欢我,也可以不喜欢我去喜欢别人。但我对萧琰,永远不能太喜欢,却也不得不喜欢。 想来,这才是女子生存正道吧。太后不爱先帝,所以她清醒地在后宫中为自己筹谋。我母亲不爱我父亲,所以她的喜怒哀乐,也不会因为父亲改变半分。 幸而算下来我同他也只有一年情份,当中又掺杂了太多太多的纷扰,情谊尚且没有那样深沉。我可以堕入,也可以及时跳出。他若没有这番剖白,或许我还沉溺在他的好言哄骗中无力自拔,但正是他企图挽回的言语,让我彻底认清了他,也看透了自己的将来。 入宫前,母亲告诉我宫中谁都不要相信。如今我更加彻底地懂得这句话,不但不能信人,连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我也是不能信的。 正如我一早过度相信萧琰待我的情谊,以至于让自己沉沦迷失。但所幸我清醒地不够晚,我知道今后我不会再沉溺虚幻的爱情了。 兴许是我安静地太久,萧琰有了几分不安。他轻轻松开我,看着我询问道:“阿暄,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心里把话来回两遍,觉得分寸妥当了,才挑了最温婉的声音说道:“没什么,臣妾只是有几分感动罢了。” 他似是惊喜,双手覆上我的双肩,笑道:“你不怪朕么?” 我摇摇头,轻轻道:“臣妾不会。其实臣妾比皇上年幼,许多事上只顾着自己伤心,从来不懂得为皇上着想,更不懂得体谅皇上的难处。但臣妾前几日在鬼门关打转的时候想通了很多,那时候所有的脾气任性都不值一提,臣妾当时心里唯有皇上而已。” 我相信他是真的有所触动,或许是我当时命悬一线的惨状让他心有余悸,他情不自禁搂住我:“阿暄,朕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相信朕。” 我嘴角向上一翘,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当然,臣妾谁都不敢相信,除了皇上。” 从前我厌恶一切虚伪和做作,可是如今我说着这样违心的话,却并未有半分的不适。指甲嵌入皮肉当中,将我手掌心的皮肤撕破一点,可我却毫不在乎地看着掌心的血一点点涌出,再一点点干涸,一点点凝固成血疤。 正如我的心,被人无情伤害,血流不止,然后是止血结痂,逐渐痊愈。可是总有伤痕留在那里,偶尔隐隐作痛,提醒着自己愚不可及的过去。 我们相拥良久,我不知道萧琰在想什么,正如他也不知我此刻的心灰意冷。最后,他松开我,对我说道:“对了,当日下毒之人我已经找到了。” 我一怔,下意识问道:“是谁?” 萧琰干咽一下,继而启齿道:“是关翠苹。” “关良媛?”我吃了一惊,记起与她次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她一见之下令人惊艳,但实在没什么特色,我并不了解她。 何况她时常出入广阳殿,同温妃关系甚密,我不认为她一介新入宫且不够受宠的良媛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力害我。如果真的是她做的手脚,那她的背后也必定有人撑腰,或许就是温妃。 萧琰似乎并未想我一样深思那样多,只道:“你昏迷时朕已经查清楚了,关氏买通奚宫局,将荷叶粉和砒*霜对换,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在你的药引当中,险些让你一尸两命。” 我轻轻颔首,道:“奚宫局或许会对臣妾的药材一百个上心,但未必会想到有人在不起眼的药引中动手脚。奚宫局毕竟不是大理寺,还好他们及时察觉荷叶粉有异,臣妾才能拣回这一条命。” 萧琰右拳紧握,狠狠一拳打在榻边,他恨道:“好狠毒的女人,朕真是想不到人心居然可以险恶至此。她入宫后你只是安心养胎,与她没有过多的接触,她究竟为何对你这般怨恨,以至于出此毒策要伤害你。” 我佯作心疼地握住萧琰的右手,轻轻替他按摩着因为撞击而有了几分红肿的骨节,道:“罢了罢了,反正臣妾也没事,她刚刚入宫不懂事,难道臣妾也要去计较么?” 萧琰眉心一簇,道:“你这是什么话,阿暄,她差一点杀了你也杀了孩子,朕岂能放过她?在你昏迷的时候,朕已经将她废为庶人,打入冷宫,只等你清醒后交给你亲自处置。” 我听到萧琰说道关翠苹差点杀了我的孩子时,本能地轻轻一颤。有些人要害我固然可恨,但如果有人不但想杀我还想要伤害我的孩子,那才是真的让我对她恨之入骨。 萧琰要将关氏交给我处置,我虽然想要杀了她泄愤,但是我不得不考虑周全,压下自己的一腔怒火。干净利落处置掉,多多少少不近人情铁石心肠了些。纵然换作萧琰他也会有同样的决定,但是他未必愿意他的女人也如此冷硬。何况我与关氏同为萧琰的女人,关氏又貌美,这样的做法难逃借刀杀人的嫌疑。 “臣妾也不知道,这样的事臣妾也是第一次遇到,还是皇上做主吧。”我低声说道。 萧琰轻叹,无比怜惜地抚摸着我地头发,道:“朕就知道阿暄太过善良,不愿意接触这些事情。罢了,此事交给母后去办吧,她曾掌权六宫二十余年,必然晓得分寸。令则温妃此人太没用,温温弱弱得没什么要紧主意,等你出了月子,六宫仍然由你打理吧。” 我并未拒绝,自然而然地点点头。六宫大权本来就是我的,何况只有自己真真切切掌握了权力,才不会像从前一样任人宰割。 第二日萧琰上朝去了,我在殿中哄着幼弱的孩子。他虽然早产,但是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生的虎头虎脑,极是活泼好动。 他今日不像昨日一般认生,而是趴在我怀中把玩着我的头发,咿咿呀呀地笑着,令我全身心愉悦起来。 “娘娘,陈昭仪来了。”柔嘉进来回禀,我正好好几日没见过玉华了,便伸手示意柔嘉将她请进来。 她还如往常一般俏皮,进来之后先将我好生打趣一番才肯罢休,但从她话里话外,我知道前几日我昏迷的时候,她必定是很担心的。 她逗弄了孩子一会儿,乳母便进殿将孩子抱下去午睡了。我知道小孩子的休息格外重要,也便没有任何异议,只是简单嘱咐了乳母几句,她们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等到殿中人少了一点,陈昭仪这才靠近了我两分,减了声音的份量,徐徐说道:“臣妾方才得到消息,太后娘娘处置关氏的懿旨下来了,娘娘可好奇太后如何处置关氏么?” 第49章 转机 我闻言顿了顿,猜测道:“太后不会饶了关氏的,必定会杀了她。” 陈昭仪并不意外我能猜到,点点头说:“太后的确不会放过关氏,她要伤害的可是皇室血脉,何况还是嫡长子。别说是太后,就连皇上一开始也没打算留关氏一条性命。但是娘娘大抵想不到,太后杀了关氏只是开始,并非结束。” 我疑惑起来,关氏的死恰到好处地将此事带过,从此以后谋害我和皇子的只是关氏,再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难道不是太后想看到的?太后那样精明,我都想到此事或有可能是温妃从中推波助澜,难道她还想追查下去查个水落石出么? 不可能。我兀自摇摇头,温妃是太后自家人,太后怎么可能会继续查下去将温妃置于险地? 陈昭仪见我摇头,便索性只说了。她道:“太后赐了冷宫的关氏一壶毒酒,另其自尽,其他受到牵连的大概二十余人,也是尽皆处死。还有……” 我凝神静静听着,见陈昭仪轻叹一声,眉宇间似有几分怜惜之意,便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关氏家族,太后下旨,夷其三族,余者与关氏亲近的友人,全部充军边疆。” 我一惊,关氏自己犯下的罪由她自己承担并无错,只是她宫外的族人何其无辜,岂非冤枉?亲近之人更是没什么过错,却被牵连至此,委实让人不忍。 “这便罢了,”陈昭仪一叹,压低声音道,“我朝先例,三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免罪。关氏三族中*共有五个孩子还不满三岁,甚至一个只有四个月,却被太后统统定为死罪,今日午时就要处斩。” 我闻言惊愕,下意识站了起来,便要往殿外走。陈昭仪连忙拉住我:“娘娘您要做什么?” “当然是求皇上赦免,”我飞速说道,“关氏族人本就无辜,这孩子更是可怜,岂能不救?” 陈昭仪凝眉:“太后的旨意已下,皇上并无异议,娘娘现如今去说情,恐怕也不管用吧。” 我目光飞向幼子安睡的宫室,轻轻道:“当年我不懂朝露公主为何在生下恭献之后变得那般与世无争,而现在我懂了。她不是本性安分,只是因为从生死一线幸存下来,对上苍心存感激。我如今也是一样的,我和孩子能双双平安实乃万幸,我不想这些人的性命伤了孩子的阴骘,我要他一辈子都幸运平安。” 陈昭仪思量两下,道:“的确,孩子还小,不要因为关氏一个污秽的人折了福分。” 我点头:“这个理由,大概能说服皇上,也能安抚太后。” 现在这个时辰,萧琰约莫在清阳宫处理政务,我同陈昭仪坐在轿辇上匆匆赶去,在经过一道仪门的时候,抬着我轿辇的一个公公被一个飞速闪出的黑影撞了一下,不免踉跄险些将我从高高的轿辇上摇下去。 “娘娘!”旁边人惊呼,有的连忙上前扶住抬轿的公公,有的人伸手扶住我摇晃的轿辇,还有人上前捉住那横冲直撞的黑影。 “娘娘您没事吧?”陈昭仪惊魂未定,我勉强稳住摇摇头,便听到黑影跑出的方向内有人在喊—— “别跑,站住——” 循声望去,见是几个衣着简单的小公公,正跑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等到他们跑到我跟前儿,喘着粗气弯着腰连个正经的礼都无法行。 “放肆,皇后娘娘在此,你们几个有没有规矩?”陈昭仪不觉发怒,拍着扶手喝道。 几个小公公唬得不轻,连忙跪下请罪。还不等他们说什么,一侧被制伏的黑影突然抬起头看向我,声音极尽凄厉地喊道:“皇后,原来是皇后!” 我抬眼,看了看那人。那人衣衫褴褛,头发油腻腻的挂着几片树叶,脸也是灰蒙蒙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人竟是—— “关良媛?”我不觉意外。 “皇后……周暄……贱人……”她奋力挣扎着,口中模模糊糊地骂着,却依旧被几个力大的公公牢牢掌控。 我厌恶不已,侧首问向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小公公,道:“关氏不是被太后赐死了么,缘何出现在此冲撞本宫?” 那几个小公公不住磕头道:“奴才们原本是奉命带了鸩酒送与关氏,却不想她撒泼得厉害,钻了空子逃了。奴才们连忙去追,谁知她跑得飞快,奴才们怎么追也追不上,这才让他冲撞了娘娘,求娘娘饶命啊。” 我冷笑:“你们几个个个年轻力壮,却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实在无用。带下去各打五十大板,罚俸一月。” 那几个公公自然不敢多言,倒是关氏依旧恶狠狠瞪着我,骂不绝口。 我冷眼看着关氏,道:“本宫记得以前只见过你一次,却不想到你将死,我们也只有两面之缘。” 关氏挣扎着,想要向我扑过来,却被钳制得根本动弹不得。她道:“两面就够了,像你这种贱人,我一次都不想见。” 我轻笑,示意人落轿,扶着柔嘉的手漫不经心站起身来,徐徐道:“你若是好好呆在冷宫就死,大概就不用见我了,你又为何这样不管不顾跑出来呢?” 她望着我,脸上逐渐染上一层绝望,再不复方才那般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她眼眶一点点湿润,渐渐化成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泪滴沾满了尘土,悬在她脏兮兮的下巴上像是泥水一般浑浊不堪。一道道泪痕挂在脸上,更是滑稽。 谁能想到,眼前颓萎的女子,正是几个月前入宫如鲜花一般的宫嫔。她凭借良好的出身,刚入宫便获封从五品良媛,仅次于出身世家的郭品盈和酷似朝露公主的谢之桃。 “皇后,臣妾一死也就罢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害死臣妾的家人呢。尤其是臣妾的侄女儿,她才只有四个月大,你怎么忍心……臣妾看着她出生,她那么小,那么可爱,她还不知世事就要死了,臣妾实在心疼。”她逐渐颓废,体力像是被抽空一般,无力地被公公们押着。 我淡淡道:“本宫从来没有要害死你,因为本宫没有必要针对你。你下毒毒害本宫,险些伤及本宫的孩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何况这是太后的旨意,并非是本宫的意思,你再怨恨本宫也是无益。” 她冷淡地看着我,道:“我是要杀了你,你药引中的荷叶粉是我动的手脚,怎样?可我只恨你够好命,服了那么多毒居然还能活下来。不过没关系,逃得过一次,你以为你能逃得过第二次?皇后,你和你的孩子早晚双双毙命,就算我死了,也要等着你们一起转世投胎。” 我听她说的过分,难免气上心来,却不得不压着怒火说道:“本宫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本宫下此毒手?关翠苹,本宫只是可怜你是被人利用了。你刚刚入宫不久,如何能左右宫中那么多人毒杀一朝皇后?本宫知道你背后一定有人指点,你若是告诉本宫,本宫可以求皇上饶你一命。” 她只是连连冷笑,道:“我要杀了你,哪有那么多理由?你到底要救我还是要害我,就算我活下来又如何,我的家人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我凝神片刻,意识到关氏是极在乎她的家人的,便放开柔嘉的手,往关氏身旁走去。 “娘娘小心这个疯妇。”陈昭仪连忙上前拦住我。 我轻轻推开她,道:“无妨的。” 说罢,我示意那些公公放开关氏。她乍然解开了禁锢,失去了支撑,只是颓然跌坐在地上。 身旁的人都离得远远的,我择了他们听不见的音量低声对关氏说道:“实不相瞒,本宫方才正是去清阳宫为你族人求情的。你虽然该死,但是本宫不想因为你们折了本宫和孩子的福气,便打算饶过你的族人,却没成想半路撞见了你。” 她惊愕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喃喃道:“你是去求情的?” 陈昭仪不耐烦地扫了关氏一眼,道:“皇后娘娘骗你做什么,你以为你心肠歹毒便是人人都那么黑心的么?娘娘仁慈,懒得同你计较。” 关氏犹豫一下,仍是不肯相信。我轻轻拢了拢自己的袖口,像是可怜关氏,又像是可怜她的族人,低声说道:“其实昭仪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本宫不是仁慈,只是觉得你虽然该死,但是你的族人实在无辜,不该无过而被你的愚蠢牵连。关翠苹,毒杀本宫到底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主意,还是另有人暗示指使。你好好想想清楚,不要被人利用赔上三族都还不自知。或者说,利用你的是谁,要灭你满门的又是谁,她们的关系你深想便是。” 关氏闻言,小小的身板越发显得颓废。她苦笑两下,看着我道:“我知道,她们两个不是好人。在她们眼里,我只是一枚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可是你呢,你也是在利用我吧。皇后,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么?” 我只觉得可笑至极,不由冷笑出声:“是有人先要杀我和我的孩子的,我不过是想揭露她的险恶而已,难道也是私心吗?” 关氏起初的坚定略有松动,她眉头紧锁,我知道她在左右权衡。陈昭仪看了看我,我会意,便转了话锋对关氏徐徐道:“罢了罢了,现在本宫改主意了。你执意要替有些人效命,甚至她要杀你三族你仍是如此忠心,本宫无意勉强你。甚至你曾出言诅咒本宫和小皇子,如此不分轻重不知忏悔,似乎也不值得本宫怜惜。” 陈昭仪也是莞尔一笑,接过话头道:“娘娘所言极是,我们何必为了这样的人浪费力气,不如回未央宫看看小皇子呢。” 说罢,我同陈昭仪佯作转身,果然听见后面一阵急切的膝行之声。 “皇后娘娘留步。” 我顿住脚步,微微侧首,听关氏继续说道:“罪妃感激娘娘仁厚,愿尽绵薄之力。但凡娘娘需要罪妃开口,罪妃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微笑转身,颔首道:“很好,你果然是个聪明人。你放心,你的性命、你三族的性命,本宫一定保住。” 第50章 供词 关氏如释重负,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道:“既然如此,罪妃多谢皇后娘娘。” 我抿嘴一笑:“谢到不用了,说不定来日还是该本宫谢你呢。时候不早,本宫要先去清阳宫面见皇上,你先随昭仪去未央宫,或许一会儿皇上就要见你了。” 她乖巧地点点头,我又对陈昭仪说道:“事关重大,本宫此刻不方便审她,便先交给你看着。如果一会儿太后知道要料理了她,你千万小心应对,一定要留她一条性命,知道么?” 陈昭仪颔首,道:“娘娘放心,臣妾知道轻重。” 说罢,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关氏,道:“来人,带她回未央宫。” 我目送陈昭仪和关氏离去,右手却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感知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 不是恐惧,而是激动,这将是我第一次狠狠回击我的敌人。如果顺利,我便能彻底将她铲除,来日也会过的舒心一些。 见到萧琰时他正在为私盐猖獗而头痛不已,然他见我前来,便先暂时搁下了手上的杂事。 我隐去了陈昭仪的通告,只说自己随意出来散心,却不想正遇到了逃命的关氏。这冲撞之下,我才从她口中知晓了太后的旨意。 “听你的意思,似乎是觉得母后做得过分了。”萧琰见我给关氏一族求情,不免有几分不快。 我摇摇头,道:“臣妾并非是觉得母后处理欠妥,只是觉得于心不忍。如果关氏真的下毒谋害臣妾,自然是罪有应得。可是她在宫中犯下的罪过又与她族人何干?臣妾不愿因为自己之故伤害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萧琰闻言,轻轻一叹道:“阿暄,你不忍心别人却狠心。这次严惩关氏一族不只是母后的意思,更是朕的意思。后宫之中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去年陈昭仪清宫,后来落英又走的不明不白,已经让你一次次置于险地。尤其这一次,你险些出事,朕实在是后怕。所以朕一定要给后宫一个警告,关氏决不能饶过。” 我看着萧琰恳切说道:“皇上爱护臣妾臣妾知道,但是求皇上看在我们的孩子刚刚出生的份儿上,饶过关氏三族的性命吧。孩子还小,臣妾怕杀戮太多折了孩子的福气。” 萧琰闻言,更是不悦:“这孩子是朕的嫡长子,一定会得上苍庇佑。他的福气大着呢,谁能折了他的福气?” 我无奈,只得继续规劝:“就算不怕折福,也请皇上饶过关氏一族吧。关氏家中人丁兴旺,三族少说也有百人。杀了他们固然能震慑后宫,但也是平添冤魂。若饶过他们,则是给孩子积福了。” 萧琰终究还是动摇了,他想了想,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也不勉强。只是关氏绝对不能放过,同她一伙的宫女公公也一个不能饶,统统处死以儆效尤。” 我心中一动,道:“只怕一时半刻,关氏也杀不得了。” 萧琰一怔,不解其意:“阿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意隐瞒,随将方才关氏逃出冷宫冲撞我的事告诉了他。萧琰闻之更是恼怒,他猛地一拍大案,道:“她好大的胆子,太后赐死居然也敢违抗,甚至冲撞了你,实在是罪无可恕。” 而我摇摇头,不紧不慢说道:“其实臣妾觉得恰好相反,皇上,人只有被冤枉的时候才会剧烈反抗,因为他们迫切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澄清事实,期盼有人能够理解他们。如果关氏真的罪大恶极,太后赐死她也只有认命的份,又何必拼命逃走呢?” 萧琰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关氏是被冤枉的,这简直不可能!” 我再次摇头,道:“关氏下毒证据确凿实在并非冤枉,臣妾只是觉得她的委屈在于只有她承担此事。” “所有与此事有关的宫人母后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们统统都要受到处罚。”萧琰道。 “他们不过是牺牲而已,”我坦然说道,“臣妾以为关氏入宫不久在宫中并没有如此能力指使那么多人为她效命,她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人。” 萧琰沉默不语,我俯身请命:“皇上命人彻查此事想来并不会亲自审问关氏,所以一切都是宫人们在调查。而臣妾捉住关氏之后也来不及审问,只是让陈昭仪看住她。如今关氏就在未央宫,事情到底如何不如皇上和臣妾一起去问问清楚,至少也该听听关氏的说法吧。” 萧琰想了良久,终是答允。 未央宫中陈昭仪侍立,关翠苹静静低头跪在地上,萧琰前来也不曾抬首看一眼。 “抬头。”萧琰冷冷一瞥关氏,十分不屑。 我望向大殿中央的关氏,只见她缓缓抬头,面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只余下一道道混了尘土的泪痕,让人忘不了她方才撕心裂肺的哭喊。 “皇后前几日的药引中被人下了毒,想来同你脱不了关系,到底如何你从实招来,朕或可饶你一条性命。”萧琰冷淡问道。 关氏轻轻看了一眼萧琰,又看了看我。萧琰眉峰一聚,喝道:“你如实说了便是,看皇后做什么?” “罪妃只是觉得对不起皇后娘娘罢了,”关氏不疾不徐慢慢道,“何况就算罪妃如实相告,皇上会相信么?” 萧琰厌恶地看着她,没好气道:“相不相信朕听过自然会判断,容不得你在此妄加揣测。” 如此,关氏终于开口。她道:“罪妃入宫数月,皇上并未特别宠爱,宫中各妃嫔也没有谁与罪妃特别亲厚,所以罪妃时常觉得很孤独。但是唯有一个人,待罪妃特别好,处处照顾罪妃,不曾让宫中的人欺负罪妃一介无宠的良媛。可是后来罪妃发现,她实在是太有心机了。她对罪妃好不过是为了收买罪妃,不过是因为罪妃还有一星半点的利用价值。她策划好了一切,逼罪妃去害皇后,罪妃不敢,她就拿罪妃和罪妃满族的性命作为威胁。罪妃没办法,最后只得从命了。” 我淡淡问道:“你说她策划好了一切,逼你来害本宫。本宫倒很好奇,那个人到底是如何谋划的?” 关氏静静道:“她先是给了罪妃一只小银镯子,让罪妃拿着这只镯子去找奚宫局的副主事张公公。张公公一见到这只小银镯子,立即变了脸色。罪妃让他把皇后娘娘的所有进膳药方以及时间透露给了罪妃,再命罪妃指使张公公把奚宫局中的砒*霜同荷叶粉调换,他都毫无二话地照办了。罪妃回去复命,她安抚罪妃,说所有地罪责到时候张公公都会一个人承担,绝对与罪妃无关。” “所以你就更放心了。”我听得恼怒,虽然此刻关氏和盘托出,但她这样害我,我仍是不能不生气。 “没有,”关氏摇摇头,“她让罪妃回去等消息,可是罪妃的帕子忘记拿了,再回去时偶然听到她对她的宫女说,等到来日皇后娘娘一尸两命,皇上一定会下令内侍省彻查,到时候便叫张公公把罪妃供出来顶罪。皇上的脾气只要找到一个人,大约就不会再深究了。” 不得不说关氏很会说话,身为皇帝多半不喜欢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关氏的这句话成功让萧琰勃然大怒。他一拂袖将桌上的茶杯扫了下去,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我同陈昭仪静静起身,俯身面对这位恼羞成怒的帝王。 “皇上息怒。” 萧琰忍了怒气,伸手将我扶起,道:“你起来吧,原也不关你的事。” 我回首看了看关氏,道:“你方才说你手中的小银镯可以让张公公义无反顾地出卖本宫,你可知道谁才是小银镯的主人么?” 关氏道:“张公公十几年前入宫,而在他入宫之前曾经有一个两岁的女儿,那只银镯子就是当年他留给那个女儿唯一的东西。” 我点点头,原来是为了他的孩子。兴许是刚刚做了母亲,我虽然厌恶张公公的出卖,却也无从怪罪他的私心,毕竟他也是在保护他的至亲。 然萧琰却仍是气急,他站起身来,怒视关氏,冷冷问道:“你说了半天却还是没有告诉朕,你口中的那个’她’,究竟是谁?” 关氏沉默片刻,继而眼睛一闭,痛快说道:“罪妃口中的人,正是平阿侯独女,如今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昭仪娘娘——陈玉华。” 第51章 反胜 我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心从迫切的激动瞬间转化成不敢置信的错愕。 关氏,她方才说谁,是我听错了么? 陈昭仪也是一脸的惊愕,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关氏,拼命摇头道:“你胡说什么,本宫什么时候让你害皇后娘娘了,你是不是说错了。” 关氏亦是摇摇头,无比肯定地说道:“娘娘,事到如今罪妃都招了,您也招了吧。您嫉妒皇后娘娘有皇上宠爱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阖宫皆知的事情了。皇上和皇后仁厚,对罪妃都可以饶恕至此,想来对娘娘也会从轻发落的吧。” 陈昭仪嗤笑一声:“你说本宫指使你,你有证据么?你入宫之后本宫跟你并不亲近,倒是听说你跟广阳殿温妃走得很亲,你怎么不说是她?” 关氏并无一丝慌乱,而是看向萧琰一派诚恳道:“罪妃奉昭仪娘娘之命行事,从来没有怀疑过娘娘,所以罪妃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以防万一。昭仪娘娘常说,她大半时间要照顾皇后娘娘,命罪妃平日不要去她宫中请安。而温妃娘娘性情温和,宫中的妃嫔都愿意同她亲近,所以罪妃偶尔便去广阳殿请安。不过罪妃记得,昭仪娘娘吩咐罪妃指使张公公下毒手时,殿门外守着一个宫人,或许她听到了什么能证明罪妃说的都是真的也未可知。” 陈昭仪气得发颤,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摇头。我已从方才的震惊当中走了出来,勉强定下心魂,对萧琰说道:“臣妾觉得事有蹊跷,务必彻查。关氏的话固然可信,但是臣妾更愿意相信昭仪的为人。” 萧琰冷冷一扫我和陈昭仪,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关氏,道:“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么?如果你敢有一句虚言,便是毒害皇后陷害昭仪双重的罪,受到牵连的也不止是你三族了。” 关氏昂首挺胸,咬定说道:“罪妃不敢,皇上只管彻查便是。” “好,”萧琰一挑眉,转而对侍立一旁的徐晋说,“你去将陈昭仪宫中所有的宫人带来,让罪妃关氏辨认当日究竟是何人守在殿外。另外你派人去搜宫,章台殿任何可疑的东西都不要放过。” “皇上!”陈昭仪倒退两步,不由惊呼。 我也听的难受,将所有的宫人带来也就罢了,搜宫当真是极大的侮辱。现如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陈昭仪,贸然搜宫不过是告诉整个皇宫,这个昭仪的份量在萧琰心中,不过尔尔。 萧琰淡淡看了陈昭仪一眼,道:“你不要怕,如果你问心无愧,徐晋带人彻查一下就能证明你的清白,而朕必定重重惩处关氏,还你公道。” 我凝眉,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臣妾以为先将宫人带来让关氏辨认即可,此刻不过是一介罪妃的一人之言,岂能搜查堂堂昭仪的寝殿?” 萧琰不为所动,只是说道:“无妨。” 我无奈,只好静静等待。未央宫的气氛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意识到我从撞见关氏开始,又掉入了别人设下的陷阱。 她身处冷宫,怎么会那样容易逃走,又怎么会偏偏撞到我这里来?她的妥协也来的太快,我几乎并未费什么唇舌便说动了她,恍惚也有问题。只是那是我被近在眼前的揭露冲昏了头脑,分毫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一张精心设计布下的局。 可怜了陈昭仪,因为我的疏忽大意,让她此刻无力辩白。我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强烈地直觉告诉我,既然是早已布下的局,那么陈昭仪宫里只怕有更“确凿”的证据,让这冤枉变成事实。 我微微侧头看了看陈玉华,她的汗水布满整张脸,脸色惨白得也吓人。她见我看她,无力再说什么,轻轻一摇头已经尽她最大的可能来辩白关氏得诬蔑。 我点点头,也尽我所能给她一点安慰。宫里有那么多不能信任的人和不能信任的感情,但是我知道这次害我的一定不是陈昭仪,至少她现在还是没有二心的。 忽而觉得哪里不对,我瞬间意识到什么,假托身体有几分不适便退入了寝殿。萧琰自然体恤我刚刚生产完不易,并无二话。陈昭仪欲言又止,我却没有时间再耽搁,匆匆离去。 离开正殿之后,我立即带了不少宫人去往章台殿。路上遇到了徐晋,他正带着章台殿所有的宫人去往未央宫。我拦下徐晋,命未央宫一小公公带着那些宫人去见萧琰,而徐晋则随我重新返回了章台殿。 “皇后娘娘要做什么?”徐晋不明所以。 我微微一笑,道:“徐公公是皇上贴身服侍的人,想来很得皇上信任。此刻本宫和昭仪正尴尬,有些事情不便出面,只有徐公公的话最中立最可信,所以本宫想请徐公公帮个忙。” 徐晋并无二话,我低声附耳告诉他。他毕竟是御前服侍的人,领悟能力极快,立即就懂了我的意思。 “皇后娘娘放心,如果真如娘娘推测,奴才一定能还昭仪娘娘一个清白。” 我恳切道:“公公若愿意帮忙,当真是本宫和昭仪之幸了。此番昭仪的清白和本宫的希望全部在徐公公身上,如果顺利,来日本宫一定重谢。” 徐晋连忙摇头:“皇后娘娘客气了,奴才这就带着人去看看,皇后娘娘请稍候片刻。” 我颔首,焦急地等在章台殿外。柔嘉见我晒在日头底下,不免心疼,连忙扶着我往阴凉处暂歇片刻。 “娘娘,要不我们回宫去吧,今儿的天气实在太热了。”柔嘉道。 我摇摇头:“这里热又如何,此刻未央宫中的陈昭仪只怕是热锅上的蚂蚁。我绝对不能走,万一再出什么闪失,只怕陈昭仪的罪下定了。” 柔嘉并不懂我在做什么,也只能陪着我一起等。过了约么半盏茶时间,徐晋终于出来了。我连忙迎上去,只见他一笑道:“娘娘当真聪慧,不出娘娘所料,奴才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果然没做什么好事。” 说罢,徐晋递给我几封信,我打开看了一下,不觉松了口气。再抬头看了看徐晋捉住的那个人,见他还有几分眼熟,仿佛是清阳宫中伺候的人。 “娘娘要不要先审审他?”徐晋问道。 我摇摇头,道:“人证物证具在,想来也不用本宫审了,带回未央宫面圣吧。” 回到未央宫时,恰好听到里面萧琰的暴怒之声:“你宫中的宫女都招认了,你还敢嘴硬?玉华,朕一直很信任你,也觉得你和皇后感情好,便很放心地把皇后交给你。可你做了什么?你利用朕和皇后对你地信任,要下毒毒死皇后,甚至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你好生歹毒!” 徐晋正欲让人推门进殿,我却悄然拦下他,道:“本宫觉得此刻还并非是进去的最佳时机。” 徐晋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同我一起等在殿外。这便是萧琰身边的人的好处了,他们分寸拿捏得当,对于我的吩咐也只有服从,没有过多异议。 “臣妾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现在纵然她们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是臣妾要害皇后,但是臣妾只有一句话,臣妾没有!”陈昭仪强硬地说。 殿中萧琰不怒反笑,继而是一声清脆的声响,应该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萧琰的暴怒似乎让殿内的人都吓得不轻,我听到一个女声响起:“娘娘,奴婢知道不该承认,但是既然关良媛都招了,我们也一起招了吧。皇上和皇后心存仁厚,或许会饶了娘娘一条生路。娘娘再挣扎下去也是无益,过会儿徐公公把娘娘放在妆台底下的东西搜出来,娘娘还是不得不承认啊。” “妆台底下有什么东西,你倒是告诉本宫来听听。”我示意人打开椒房殿的大门,朗声说到。 “怎么是你,你不是去休息了么?”萧琰看清是我进来,不由一怔。 我莞尔一笑,道:“臣妾始终不相信陈昭仪会害臣妾,翻来覆去也休息不好,便索性亲自去章台殿看看。臣妾在外面听到这里争执不休,不知道皇上可审出什么了么?” 萧琰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陈昭仪,沉痛道:“是玉华,是她要害你。她宫中的宫女都招了,同关氏说的一模一样,想来不会有错了,她真是令朕失望。” 我缓步上前,伸手扶起了陈昭仪,继而转身问向那所谓“招供”了的宫女。 “你说吧,你们昭仪娘娘妆台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那小宫女微微颤栗,不知该不该说。柔嘉眉头一拧,厉声喝道:“皇后娘娘问话呢,你知道什么还不快说?” 那小宫女迫于柔嘉的压力,顾不得权衡对错,低头说道:“回皇后娘娘,我们娘娘妆台底下有私通平阿侯的信件,指使平阿侯绑架宫中张公公的独女,以此来威胁张公公。奴婢还记得,随平阿侯信件一起来的,还有一只小银镯子,仿佛是张公公当年留给他那女儿的。” 我不由失笑:“你知道的还真是够多的,不过本宫就好奇了,你并非是昭仪的陪嫁,日常也不见你陪在昭仪身边,想来不是昭仪的心腹。怎么这些有关昭仪私密的隐事,你倒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宫女哑然片刻,我示意徐晋将人带了上来,并将徐晋呈给我的信件转交给萧琰,道:“信上的内容与这小宫女说的一般无二,只是这些所谓的能证明昭仪与平阿侯私下往来的东西却并非是在昭仪妆台底下发现的,而是在这个小公公怀中发现的。” 萧琰接过信件,大体一看,片刻便有了怒色。事情至此,想来他也明白了。我屈膝下跪,道:“皇上,臣妾以为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罪妃关氏先是故意暗示有人听到她同陈昭仪的密谈,使皇上将章台殿所有的宫人带回未央宫让关氏辨认。如此一来章台殿空无一人,很容易被人动手脚,这个公公和他怀中的信便是铁证。如今人证物证具在,皇上可以好好审问。” 萧琰眉头紧锁,关氏眼见不妙,冷笑一声道:“皇后娘娘假托身体不适要去休息,回来时却言之凿凿,甚至人证物证都有了。谁知道娘娘方才去做什么了,如果娘娘是想去章台殿捉贼,又何必瞒着皇上?只怕方才娘娘不是去了章台殿捉贼,而是随便找了个公公买通了让他顶罪吧。” 萧琰闻言,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说道:“皇上明察,此事并非是臣妾发现的,臣妾一步也没有踏入章台殿,徐公公可以作证。” 徐晋听到我的话,立即上前说道:“启禀皇上,这个人的确不是皇后娘娘捉到的,而是奴才们亲眼看到才拿下的。他的确在章台殿鬼鬼祟祟似有所图,信件也确是在他怀中搜出的。” 关氏还想狡辩,却被萧琰一声喝止。他将手中的信狠狠摔在关氏面上,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算计朕。如果不是皇后和徐晋发现了这个人,只怕今日朕真的要冤枉昭仪了。” 关氏哑口无言,萧琰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个小公公,眯了眯眼睛道:“朕记得你是朕宫中的,你好大的胆子,章台殿是你随便能去的么,究竟是谁指使你陷害昭仪的?” 那小公公唬得打抖,哆哆嗦嗦说道:“是关良媛……是关良媛指使奴才做的。她给了奴才很多银子,让奴才等皇上让把章台殿的人全部带走时,找机会把这几封信放在昭仪妆台底下。皇上恕罪啊,奴才一时糊涂才……” 居然只是关良媛,我愤恨地拧紧了手中地帕子。温妃她真的掩藏的很深,将自己保护地极好。无论我挖出了多少人,无论我做了多少,事情似乎永远与她没有关系。 果然是太后的族人,手段高明精煅,不露一丝破绽。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关氏,此刻唯有她了,唯有她才是直接与温妃接触的人,可她会坦白事情的真相么? 第52章 空恨 关氏脸色惨白,萧琰已是蓄怒已久。几番被愚弄的怒气让他很难认真思考,他只想杀了关氏出气。 “来人传旨,罪妃关氏欺君罔上,谋害皇后昭仪,与她的同谋一概拖下去,立即杖毙。” 阴冷的话回荡在椒房殿中,我懵然道:“皇上,先别杀,再审审吧,他们背后会不会还有别人再主使?” 萧琰冷笑一声:“朕已经审够了,皇后,朕承诺你,今后类似你遇害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你放心即可。你生下孩子没有几天,日日操心这些未免劳累,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说罢,萧琰拂袖离去。经过关氏身边时,萧琰突然停了下来,淡淡道:“本来皇后哀求朕绕过你的家人,甚至搬出了小皇子,朕不得不给个面子。谁知道你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想来你的族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朕不但要诛你三族,还要流放你九族!”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萧琰的怒意竟然深沉至此么?关氏亦是惊骇万分,哭喊着去抓萧琰的衣角哀求,却被萧琰无情地一脚踢开。 “皇上,臣妾招供,臣妾什么都说。是温妃娘娘,一切都是她指使地呀,皇上——” 萧琰只是冷笑,并不肯信:“又是温妃是么,关翠苹,你到底要诬陷几个人才肯罢休呢?” 关氏茫然摇头:“这次是真的,皇上……” 萧琰再不肯听她说话,抬脚离开。关氏绝望,猛然回头看到了我,连忙向我扑过来。 “皇后,皇后娘娘,是温妃啊,是她要害你的。”她几乎已经神智不清,只是竭力想要让我相信她。 “我知道,”我平静说到,“本宫带你来这里,就是想让你说一遍给皇上听。” “那方才我已经说了啊,皇后娘娘,您饶了我和我的家人吧,至少饶了我的族人吧。”她拼命地哀求,抓着我的裙裾恍如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太晚了,”我憾然,“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皇上不会信,温妃更不会承认,所以等着你的,只是死路一条。” 我没能揭露温妃,她和她的族人也没能存活下去,我们都败给了广阳殿中的孙仪蓝。 关氏抓着我裙裾的手一点点松开,无力地打在地上。她匆匆被几个宫人拖走,却恍惚又被什么唤醒。她挣扎着,冲我喊道:“皇后娘娘,我求你了,你能不能救救我的家人,你能不能救救他们!” 我轻轻摇摇头,我真的无能为力了,萧琰此刻暴怒,我若去说情只是徒然将自己赔进去。何况此刻萧琰厌恶我,未必比厌恶关氏少多少。 关氏见我摇首拒绝,不由凄厉大笑起来。她凭空抓着什么,仿佛要抓破我的脸。愤怒的目光射在我脸上,几乎要将我生吞。她骂着我,也骂着温妃和皇上,然后我听到她此生最后一句话—— “周暄,你如此心狠手辣要杀我全家,怪不得你母亲保不住孩子,怪不得她最后死得那么惨!” 我惊愕地倒退两步,幸而身后的陈昭仪和柔嘉双双扶住才没跌倒。 “娘娘……”陈昭仪惊恐地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什么?方才,她说了什么?”我茫然,脑中一片地空白,只余下关氏恶毒的语言在耳边一遍遍徘徊。 “娘娘,没什么,她胡说八道而已。”陈昭仪口中解释着,眼神却躲躲闪闪,却根本不敢看我。 我猛地揪住她的领口,大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我娘呢,关氏什么意思?” 陈昭仪不忍地垂下头,半晌之后低声说道:“娘娘节哀,国公夫人已经去世一月有余了。皇上怕娘娘孕中听到哀训会伤身,所以下令任何人不得告诉娘娘。” 我的手无力地从陈昭仪领口滑下,整个人也无力地坠下。今日一日的风波本就让我疲惫,却不想是以这样残忍的事实结束。 眼前一黑,我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模模糊糊听到身边有人喊我,我却不想回答他们。 等我醒来时,太后正坐在我身边。 “你醒了?”太后淡然问道。 我立即翻身坐起,双手紧紧抓住太后的双臂,问道:“太后,我娘呢,有人说她走了,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死了,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啊!” 太后用力挣脱开来,道:“玥儿已经走了一个月了,皇后,你节哀。” “不可能!”我厉声,“前几个月我还见过她呢,她怎么走的这么突然。我记得孩子没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娘一定还活着,只是孩子没了而已。” 太后厌恶地瞥了我一眼,道:“孩子没了,玥儿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我坐在榻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也觉得窒息到扭曲。我指着太后,已然失去了理智,大声道:“母亲身体柔弱,但不至于突然暴毙。要么你在骗我,要么就是你杀了她!” “啪”,一声清脆落在我脸上。我茫然看着太后甩了我一耳光,脑中一片空白。 “皇后,记住你的身份,你的母亲只是哀家。国公夫人亡于伤心过度,与哀家无关。你再敢胡言乱语,哀家可以治你污蔑之罪。”太后厉声说到。 我逐渐颤栗起来,失去母亲痛和恨来回激荡在胸腔之内,我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神闲气定的女人。 “哦对了,”太后徐徐说道,“关氏已经伏诛,所有的人也都已经死了。皇后,你不必费心调查你被下毒一事了,这事儿已经彻底过去了。” 我的心蓦然一紧,她越是轻描淡写,越能让我感知到她的强大。我费尽心力,也只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而她仍是如往日悠闲,却不但自己没受到任何影响,还顺便兼护了她的侄女儿——温妃。 “江南那边私盐泛滥,皇帝近来没空顾及后宫这些事事非非,你若是聪明就不要再生事了。其实你现如今有了孩子,大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仪蓝那孩子,前些日子是有些过分,哀家已经警告过她了,她保证不再犯第二次。往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知道了么?”太后淡淡道。 我沉默不言,太后加重了语气,问道:“皇后,你知不知道,就凭你的这些本事,不过勉强自保而已,你根本斗不过她,不如趁早示好,退避三舍。” 我冷笑:“儿臣听不懂母后在说什么。” 太后嗤笑一声,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在地上,发出沉重而浑厚的声响。她道:“还真是够犟的,不过哀家仁至义尽,该提点你的都已经提点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太后起身离去。我呆呆坐在榻上,想哭却觉得眼泪已经干涸,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在心底久久不散。 她们为何要这样狠毒?太后不肯放过我母亲,温妃也想我一尸两命。既然她们这么看不惯我们,迫切地想要铲除我们,又为何当初封我为后呢?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极尽缓慢地在殿中流淌,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是萧琰来了么?我木然看着那一袭黄衣翩然而至。黄衣的主人面色略有隐忍和为难,他走进来看着我直愣愣坐在榻上,忍不住上前握住我的双肩,徐徐坐在我身边,问道:“听说你方才昏倒了,御医可来看过了?” “我不知道。”我说道。 萧琰缓步走到我身边,轻轻坐下,开口轻轻唤着我的名字:“阿暄……” “皇上,臣妾要您一句话,我母亲过世的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打断他,强忍着泪水问道。其实我早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但心底仍然有一份期冀,希望所有人都在骗我,希望萧琰能看着我莞尔一笑,轻轻告诉我:“她们骗你的,你母亲还好好活着呢。”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沉痛地点点头。我颓然无力,心口麻麻的,连带着眼前的一切都虚无飘幻起来。 “阿暄,国公夫人走的时候你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朕是怕你受不了这刺激,所以才瞒着你的。你不要伤心,国公夫人走的很安详,她离世之前那段时间,定国公都告了假在家陪着她,想来她虽然离开,却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萧琰将我搂入怀中,轻声安抚道。 而我迟到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我出身仅次于皇家的定国公府,父母纵然感情不和,但是他们都是一样的疼爱我。我无忧无虑,闲情逸致,不用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样过早地挑起生活地担子。如无意外,我将永远锦衣玉食,悠闲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十六岁的夏天,我孤身一人入宫,嫁与了当朝帝王。在别人眼中,我是光芒万丈的皇后。而实际上,我不过是一个婚后被冷落的妻子。 或许后来有了片刻的宁静,我与萧琰相知相许,恩爱异常。甚至,我还有了他的孩子,我们之间又有了一条割不断的联系。但那又如何呢?粉饰的太平早晚有一日崩塌,我残破不全的感情混着萧琰从来不够认真的投入,将从前精心掩饰的裂纹撕扯开来,再不能复原。 朝露公主的死,让我知道了萧琰曾经给予别人的深情厚意。落英的死,让我明白了萧琰从来不会真的信任和理解我。母亲的死,让我彻底沉痛地清醒。这个皇宫阴森可怖,吞噬了太多人的性命。我若是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早晚有一日我所有珍惜的身边人,都会因为我的不够强大而走向灭亡。 如太后般强大,才能护住一切自己想护。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再不能失去更多。我必要以最强大的姿态,重新走回属于我的位置,重新做回本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第53章 豫嫔 当夜萧琰拥着我安然入眠,我却是第一次在他身边失眠。我再不能把这个男人单纯地看作我的丈夫,他还是我需要把握和巧妙利用的力量。 他的心疼和愧疚是我现在最有力的武器。一个男人的怜惜如果好好利用,则可以做成许多平素异常艰难的事。 “娘娘,您睡着了么?”柔嘉突然的在殿外问道。 我缓缓披衣起身,走到殿外:“还没有,怎么了?” 柔嘉面色很奇怪,我不由得催问道:“到底怎么了,是很为难的事么?” 柔嘉摇摇头,低声道:“方才谢小媛宫中来人了,说是谢小媛查出了身孕,正要向皇上禀报呢。” 我闻言心头一动,谢之桃像极了故去的朝露公主,因而萧琰把对朝露公主的愧疚和爱怜转移到了谢之桃身上。她的恩宠的确很多,运气也够好,入宫短短数月便已经有了身孕,不知有多少人艳羡。 “谁来的,叫进来吧。”我缓步走到外殿,随意捡了个地方坐下,过了片刻便见到一个宫女走了进来。 那宫女我记得,应该是谢小媛的一个陪嫁。这么晚了她还是守着礼节,规矩一丝也不出错,看来谢之桃很会调*教人。 那宫女恭恭敬敬道:“启禀皇后娘娘,我家小媛今晚一直不适,所以请了御医来看。御医诊断之后,说我家小媛已经有了身孕,所以小媛便命奴婢前来未央宫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 我点点头,又问道:“谢小媛现在几个月了?” “回皇后娘娘,小媛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一个月,我心中几乎笑出声。才一个月的身孕,便急忙告知所有人,当真是天真极了。 我的身孕,足足三个月时才被发现,尚且这样辛苦,数次险些出事。她不过一个月的身孕,胎气根本不稳,我真好奇她可有足够的智慧护住她腹中的孩子? “不知是现在回禀皇上,还是明早回禀为妙?”那宫女又开口问道,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激动。那迫切地想要告诉萧琰的*,让我无从拒绝。当然,这也是我之所愿。 “你在这里等着,本宫去告诉皇上。”我道。 那小宫女高兴不已,想来一则是为她的主子高兴,二则是巴望着萧琰一高兴的打赏。我一笑,转身离去。 萧琰仍旧熟睡,我轻轻将他推醒,他不免有些不快。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做什么?”他伸手将我搂入怀中,我连忙挣脱。 “皇上,臣妾恭喜皇上了。”我毕恭毕敬屈膝,让他在睡眼迷离间吃了一惊。 “怎么了?”他问道。 我抬头看着他,带着自然的微笑和点点的心酸,道:“谢小媛有了一个月的身孕,臣妾恭喜皇上将再得一子。” 闻言,萧琰立即起身,将我扶起问道:“阿暄,你说什么?” 我浅笑:“皇上,谢小媛怀孕了。” 萧琰高兴得不知所措,他连忙问道:“当真么,哪个御医诊断的,确保无错么?之桃入宫不久,居然这么快有了身孕,朕该赏赐她些什么呢?她现在胎像好么,反应大么?” 他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无从回答,只能笑道:“臣妾只是刚刚得知谢小媛有了身孕,并不知道详情。皇上若关心谢小媛,不如去她宫里看看她,只怕她现在也盼着皇上过去呢。” 萧琰点点头,道:“不错,朕去看看她,她头一遭有孕,只怕没有朕在身边也不安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我屈膝恭送。 然,他顿住了脚步,犹豫地转身看向我,我知道他为何而纠结。 “阿暄,朕今晚不去了,就在这里陪着你。她那里一定会有御医守着,让他们照顾就行了。”萧琰道。 我一笑:“皇上还是去看看吧,否则只怕也是不放心的。何况皇上说的不错,谢小媛第一次有孕,心里只怕慌得很。没有皇上在身边,您让谢小媛今晚怎么睡呢?” 萧琰轻叹,缓缓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他道:“阿暄,不要笑了,朕知道你心里很难过。”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底强烈的疼。我当然难过,白天的波折、我母亲过世的噩耗、还有谢小媛突如其来的身孕,哪一件会让我开心? “朕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萧琰有些固执地说到。 然而我拉住了他,止住了他往回走地步伐。我说:“皇上,臣妾也有过身孕,很能体会谢小媛现在的心情。臣妾固然难过,但是不会自私到让皇上也跟着臣妾一起难过。皇上在臣妾这里只有伤心,在谢小媛那里则会因为她的身孕而开怀,那皇上为何不去呢?何况她刚有了孩子,最需要皇上的安抚啊。” 萧琰有几分为难,他道:“可是朕即便去了她哪儿,只怕心也还是牵挂着你这里。” 我勉强一笑:“可是臣妾更怕皇上人在未央宫,心里却牵挂着谢小媛的孩子。果真如此,皇上不如亲自去看看。” 萧琰终是移步离开,临走前,倒是一脸无奈和心疼。 “阿暄,朕总觉得太过对不起你。” 对不起么?我心底冷笑连连,宫里这么多的女人,活着的,死去的,他对得起谁过? 次日一早,谢小媛怀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大部分人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还知道向来受宠的谢小媛被封为了正五品的嫔,赐封号豫。 豫嫔受封之后,曾来未央宫请安。我只是笑着浅谈一些生养经验,虽然我知道她这个孩子,只怕难有生下来的那一天。 她幸福而满足,那发自内心的平和微笑让我看到了刚刚入宫的我。当年我拥有萧琰的爱意,拥有家族带给我的光芒,也是如此安静知足。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有流尽的时候。 “皇后娘娘,小皇子在哪里,可以抱出来让臣妾见见么?”豫嫔笑道。 她的笑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朝露公主,但她比朝露公主年轻,也美上几分,所以她的微笑更加让人心神荡漾。 “这个时辰乳母抱着睡觉呢,等孩子生下来你就知道了,刚出生的孩子十分能睡,每日十二个时辰,总有十一个时辰在睡觉。”我笑道。 豫嫔莞尔,抚弄着小腹问道:“那剩下一个时辰在做什么呢?” “闹呗,”我无奈一笑,“孩子人小哭起来却凶,你不好生哄着,他就闹个不休。” 豫嫔闻言轻笑出声,道:“虽然听起来很闹腾,可是向来娘娘心底也是欢喜的。何况孩子虽然顽皮,但总有长大的一天。臣妾看见温妃娘娘宫里的恭献公主,当真是乖巧极了,臣妾也想要一个一样乖巧的女儿。” 听她口中说起恭献,我总觉得别扭。不止我,就连一同在殿内闲聊的陈昭仪也是一怔。 “恭献确实乖巧,”我一笑,“不过许久没见过了。温妃很细心,怕她出来逛着凉,因而总是好生护在广阳殿里。” 豫嫔点点头,继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道:“听闻恭献公主的闺名就是皇后娘娘取的,臣妾还听说其实娘娘是公主的义母。怎么朝露公主过世之后,皇上不把公主交给娘娘抚养,反而交给了温妃娘娘呢?” 陈昭仪闻言不觉蹙了眉头,那段日子,正是她最虚弱而我也最无力的额时候。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我不动声色地打断:“因为皇上体恤呗。人人都知道有孕辛苦,却不知道带孩子更加辛苦。当时本宫身体不好,昭仪也是时常有些小病小痛,所以皇上索性把这个重担子撂给温妃了。不过温妃倒是不错,照顾恭献很是妥帖,皇上很放心她,也就一直没有再将恭献交给别人抚养了。” “原来如此,”豫嫔一笑,“不过娘娘现在膝下有大皇子,也不算寂寞了。” 我点点头,看向陈昭仪,笑道:“就是不知道昭仪什么时候有孕,宫里孩子多也能让他们互相做个伴,不至于像咱们一样长日无聊。” 几个人说笑一番,也就算过去了。豫嫔毕竟有身孕,不能久留,很快告辞了。待她走后,陈昭仪懒懒说道:“豫嫔进位之后很喜欢去广阳殿,同恭献公主很亲近,她是真心喜欢小孩子。” 我闻言一笑:“她真是不知死活,好端端往广阳殿跑。我的孩子都难逃温妃算计,我就不信温妃能容许她生下来。” “当日毒害娘娘的只是温妃,太后应该没有参与,否则太后何必去救娘娘。或许经过娘娘的事,太后会给温妃压力,她也不敢这样放肆了。”陈昭仪道。 “未必,”我一笑,“她是不敢人为,但是意外多了去了。孙仪蓝不是良善之辈,她的狠毒不只在一个孩子上,我是觉得她有可能一石三鸟。” 闻言,陈昭仪终于肃穆起来:“什么一石三鸟?” 我淡淡一笑,平静说道:“当日她要毒害我,什么时候下手不行,偏偏要等我月份那么大时在动手,可见她心狠手辣想要一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陈昭仪明白过来:“你是说孙仪蓝会等,会等到打掉孩子同时也会重创豫嫔的时候再出手。” 我点点头,陈昭仪秀气的眉头紧锁。她愤恨地一掌拍在椅子把手上,牢固地红木扶手立即出现一道深深地裂纹。她道:“孩子不留下也就罢了,连母亲的性命也要,未免太狠了。可娘娘说她会用一石三鸟之计……母亲和孩子是两个了,那……还有一鸟是什么呢?” 我看着陈昭仪满面的疑惑不由无奈一笑:“你说呢,除了豫嫔和她腹中的孩子,孙仪蓝还想除掉谁呢?” 陈昭仪眼神一眯,可是强烈的恨意却分毫不减。我看着椅子扶手若有所思,道:“玉华,你的身手当真不错啊。” 第54章 换脸(一) 我娘离世百日的时候,萧琰特别准许我归省拜祭。在周家世代的祠堂里,多了一个崭新的灵位。我跪在那灵位前,闭目磕了三个头。 “娘娘,您起来吧。您的孝心微臣知道,可是您毕竟是国母,这样不合仪制啊。”父亲上前将执意跪在母亲灵位前的我扶起。数月不见,他衰老了不止一点半点。白如初雪的颜色染满了他的额头鬓角,眼神中的悲痛和无力让他整个人憔悴得令人心疼,多日无法成眠也让他素来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我突然发现,原来父亲是这样地在乎着母亲。 “她到底是怎么走的?”我缓缓问道。 父亲垂首,叹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生在世,哪里有长生不死的呢?娘娘切勿伤心,一切要以自己为重。” 我不觉垂泪,公侯王府又如何,到底比不得皇家的权势。算下来母亲这一辈子,一直任人摆布,从来没能真的顺心遂意过。 愿我的来日不会这样被动,也愿母亲能真正得到一个解脱,不再受任何束缚。 在祠堂拜祭之后,我随父亲回了定国公府。我记得前年归省之时府中万般锦绣,而自此番入门,却觉得凄凉无限。 虽然丧仪已经除掉,但是阖府的冷凝气息并未减少。母亲待人宽和,她走后府中上下都在为其悲伤。花草树木也似乎被人的忧郁感染,变得颓萎枯燥。养在笼子里的各种珍稀鹦鹉也蔫头蔫脑,只是一味缩着脖子,也不爱叫。 冷清了这样多,只会让人徒增伤悲。府中上下跪拜在我面前恭迎时,我瞧着人也少了很多。 再仔细分辨下去,原来父亲所有的姨娘都不在府中了。我问父亲,他只说别处安置,家中除了两个叔父的家眷之外,我父亲这一边就只剩下了几个丫鬟并小厮服侍。 偌大的定国公府渐渐有了颓败的气息,人少了,生气也少了,再不是当年煊赫鼎盛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了。 “微臣已经递了折子,请旨归隐江南。皇上体恤微臣,也体恤娘娘,并无二话便准了。如今家中除了娘娘的两个叔父还有些官职在朝中之外,便只有臣敕封定国公一个虚爵了。”我和父亲坐在屋中,他平静地告诉我。我甚至没有机会挽留他,只能由他而去。 我的两个叔父皆是文官,且没有爵位在身。他们在朝中本就无足轻重,不过是一贯倚靠父亲的地位和庇佑在京中混个一官半职。如今父亲也辞了官职,定国公的爵位不过是虚衔而已,手中没有实权,纵是王爷又如何? 所以我现在,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孤身一人的滋味。生性恣意的父亲失去了母亲之后,终于决定寄情山水,再不理会凡尘的事事非非。 环视屋子一周,除了我和父亲暂时歇脚坐着的两把椅子,其他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我记得父亲说过,他怕母亲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世界过的不习惯,所以烧了大部分的家具给她。不能烧的,也都放在她的棺材中陪着她。他把所有都给了母亲,把这个家都给了母亲。什么都没留给自己,因为他连自己都不打算留下。 “阿暄,你是不是好怕?”父亲看着我的局促不安,只是慈爱一笑。 我点点头,曾经的定国公府是我背后强大的支柱,高贵的出身让我占尽先机。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在宫外没有家族,在宫内没有权力,甚至在乍然失去了母亲之后,又要看着父亲翩然远去,我此刻连母家都没有了。 “母亲走了,你也要离开了,现在京城只有我一个人。皇宫不是我的家,只是一个让我充满畏惧却不得不栖身的地方。” 父亲收了笑意,起身缓缓走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搂在怀中。我感受着父亲怀中的温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偶尔腻在父亲身边,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墨香。他虽然出身戎马,但是在京为官数年,早已褪去了将帅之气。我记忆中的他只是一个闲情逸致、优雅温润的文弱书生。 去年他统兵关外,我再见到他时,已然从他眼神中读出了一抹凌厉。手提长枪一套枪法出神入化,不知夺走了多少大辽兵卒的生命。手中染过鲜血,那痕迹是无法掩饰的。 而如今,他既不是记忆中的文弱,也不是统兵杀伐之后的凌厉,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中年男人,心灰意冷。 “你还会回来吗?”虽然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但是我仍然抱着一线的希望问向他。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他说:“不会了,我要去江南。我本来就不是京城人,不过是因为当年战乱一路从江南跟到了北方。现在玥儿离世,我送她的棺木回江南老家下葬,而我也会一直留在那里陪着她,不回来了。” 我讷讷片刻,略有不安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父亲闻言笑了,他松开我,笑道:“阿暄,你都做母亲了,怎么还想小孩子一样呢?从前你是我的女儿,我保护你,尽可能不让你受到伤害。可是现在你也有儿子了,你该考虑地是怎么去保护他,而不是我该怎么保护你。”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宫中人心那样可怖,太后精明果决,孙仪蓝城府又太深,还有许多人,她们或多或少都有害我之心。我纵然有心自保,但只怕防不胜防。” “所以你三番四次请我入宫,也只是防人的招数么?”父亲不动声色淡淡道。 我登时无言以对,我以为请父亲入宫他并不会察觉我真正的意图,却不想他久经朝堂与战场,我的这些伎俩根本瞒不过他。 父亲看我默然,只是轻轻一叹:“阿暄,虽然我很想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但是从前我频繁出入后宫,到底是错了。我不该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因为我毕竟不能一辈子在你身边护着你。太后纵然念旧情,但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我不想因我之故弄巧成拙,那才是对你真正不利。” 我颔首,其实纵使父亲不说我也知道,一次两次或许能缓解太后对父亲对思念,三次四次她必然已能觉察出不对,次数再多则势必会引起太后的反感。而且我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父亲的庇佑,而是自己本身的强大。 然而强大一词说起来简单,真的做到又何其困难。纵然我已为人生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弱女子而已。 父亲见我郁郁,便道:“阿暄你放心,无论我在哪里,只要有一天你真的需要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不要因为我选择离开而失落,你不会孤单的,因为我已仔细考虑过,决定送她入宫陪着你。” 我闻言,好奇问道:“谁?” 父亲莞尔,接着一个瘦弱高挑的身影一现。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采燕。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采燕低头行礼。 “采燕,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守在娘棺柩跟前吗?”我一怔,总觉得这个“采燕”哪里不对。 “采燕”闻言轻轻一笑,道:“奴婢得知娘娘入府归省,自然要来拜见。” 我不明所以,回首看了看父亲,却听见他道:“你瞧着她像不像你娘的侍女采燕?” 我大吃一惊:“她不是采燕么?” 父亲和“采燕”相视一笑,我愈加不明白。采燕服侍母亲数年,最是乖巧懂事。而眼前这个“采燕”,眼眸深处却有着一种深邃沉稳地气质,她绝对不是以往那个不解世事的小丫头。 “暄儿,是我啊。”“采燕”见我怔怔不言,只得摇头轻笑,变了一种声音对我说到。 而我却是大骇,这声音,这称呼……原来她不是采燕,她竟是—— “方姐姐?”我惊讶,“你的声音和脸怎么了?” 方由浅笑:“我在你家中躲了一年有余,时时事事由你母亲调教着模仿过去那个小丫头,果然现在连你也轻易认不出我了。” 我吃惊不小,当日我将方由和李公公送出宫,只想让他们早日离开皇宫,走得越远越好,却不想方由潜伏在定国公府长达一年之久,根本没有离开京城。 “方姐姐,你为什么在这里?还有李公公呢?他在哪里?”我心头一时间涌现出无数地问题想要问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只听方由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告诉我—— “你送我出宫之后,其实我也并没有地方可以去,便来这里投奔伯父伯母。那些日子恰好采燕同府中的一个小厮私奔,我便妆扮成了采燕的样子日日在伯母跟前。李公公毕竟年纪大了,伯父私下置办了房舍田产给他在乡下养老。他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我仍是吃惊地合不拢嘴,指尖不由自主指向方由的脸,那张同采燕一模一样的脸。 方由见我盯着她的面容良久,便也索性告诉了我:“这是伯父意外之下学会的一种巫术,可以移容换貌。虽然你将我送出宫保我平安,但是我不甘心被孙纯宁如此算计一番,我也替意外身亡的先帝不甘。” 我渐渐从震惊中明白过来,颤抖地问向她道:“那么你想做什么?” 方由浅浅一笑,道:“暄儿,我想你带我入宫,让我报仇。” 第55章 换脸(二) “方姐姐,”我闻言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道,“你好容易离开了皇宫,又何必再回去。你明明知道太后的手段,也该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实在无需以身犯险。” 方由固执地摇摇头,道:“暄儿,我心已定,绝对不会再更改了。我连容貌都已经强行转化了,难道真的还在乎自己么?正是因为太后太过危险,所以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宫中对付她。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在宫中陪着你。” 我摇摇头:“太后虽然可怕,但我不是她的目标,她轻易不会伤害我。你放心,爹爹说的对,我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就算是为了我的孩子,我也不会轻易被打到。” 我以为方由会动摇,却不想她依旧固执。她说:“正是因为你也有了孩子,所以你才更要小心。你如今担负的不止是你一个人,还有你的孩子和你其余的家人。我与孙纯宁周旋良久,我熟悉她的手段,在宫中也有旧人可以为我效命。暄儿,我知道你其实是需要我的。” “是,我需要你,可是你呢,你又需要什么呢?”我道,“方姐姐,你留在我家中,过段日子我想办法把哥哥从边关调回来,你们两个分离这么久,总该见一见。” 提起哥哥周晔,方由的神情变得很难捉摸。我从小见证着他们的两小无猜,也艳羡着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直到方由入宫前夕,他们之间还是保持着朦胧的爱意。 “暄儿,你不该提起他的,”方由沉沉一叹,“就算他回来,我也不会见他,更不会告诉他我还活着。” “为什么?”我不明白,“哥哥大概还是惦记你的,他以为你过世这么多年了,却依旧没有娶亲。如果你不去找他,难道看着他一辈子一个人么?” 方由轻轻一笑,却尽是凄凉:“那你要我用什么面目去见他呢?先皇的妃子,宗庙中的太妃,还是一个换了脸和身份的丫头?” 我默然,父亲此刻适时的开口:“阿暄,你的种种顾虑我们都知道,但这毕竟是方由自己的决定。我想就算今日你不答应带她入宫,来日她也会想尽办法进去。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她以你母亲生前侍女的身份入宫,你们两个相互扶持,互相也有个照应。” 话及至此,我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只是仍然为方由可惜。父亲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你虽然有皇上的准许出宫,但毕竟不宜在府中逗留太久,早点回去吧。” 一想到要回宫,一想到要离开父亲,我心底不由自主泛起点点酸涩。此番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抑或是今生再也无缘相见也未可知。 半生的官宦生涯至此完结,父亲终于选择了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而我与他不同,我一朝为后便永无可能回归乡野。要么在宫中呼风唤雨,要么便如大部分女子一般,寂静花落。 父亲送我去鸾驾启程,一路上我们走的很慢很慢,恨不得这段路程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方由也微微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手,恍如一个乖巧的丫鬟。随行的宫女公公以及皇宫禁卫皆是不敢作声,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氛围在我们之间安静蔓延。 终于,我走到了鸾驾跟前。抬轿的公公压轿,柔嘉掀起轿帘,方由扶着我缓缓坐了进去,再将帘子小心翼翼放下。我用指尖轻轻将窗上的丝帘挑起一点,隐约看到了父亲不舍的眼神。 “皇后娘娘起驾回宫——”尖细的声音划破长空,伴随着阖府上下整齐划一地跪拜,我的鸾驾缓缓被抬起。 我大概不会再回定国府归省了,这里再没有我牵挂的人,只有物是人非的凄冷。 忽而想到一个人,我猛地掀开轿帘,喝令众人停轿。 “皇后娘娘还有什么事?”方由恭谨问道。 我匆匆问道:“本宫想起来了,本宫还有一个小妹妹。此番回家本宫一直想见她,只是因为太过伤心给忘了。她如今人在哪里,怎么没有见到?” 方由回答道:“娘娘可是说二姑娘?因为定国夫人新丧,二姑娘被交还给孙姨娘照顾,如今已被老爷安排在了京中别院。” 我点点头,两年没见周晗了,也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了。算下来她今年也已经十岁,当真是很期盼能见见她。 回宫已经是晚上了,我先带方由去看了看孩子。孩子已经喂过奶,正安静地在摇篮中睡着,我略略嘱咐几句也就同方由回了内室。 “方姐姐,我带你并没有皇上和太后的准许,所以明日一早我会带你去见皇上和太后,你切莫露出马脚。另外宫中突然多出一个人也自然会引起大家的好奇,因而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特别注意,行事尽量低调,不要引人注目。”我叮嘱道。 方由莞尔:“我都知道,另外你的称呼也要改了,我再不是方姐姐,而是你带入宫的丫鬟采燕。” 我点点头,笑道:“自然,有人的时候我自然会唤你采燕。” “不止有人的时候,”方由正色,“任何时候我都只是采燕。还有你带我入宫不过是怜悯而已,要记得你身边最常出现的宫女还应该是柔嘉和柔仪。若我常常服侍你左右,难免让人注意。” 我颔首,原本也不愿意她服侍我,只是忽而想到一事总觉得内心不安。 “听闻真正的采燕同府中的一个小厮私奔,那她会不会哪日回来?她的事还有多少人知晓,你到底安不安全?”想到这里我实在坐立不安,倒不是忧心自己,只是不愿意方由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留在宫中陪我。 而方由摇摇头,道:“采燕突然私奔,此事没有多少人知晓。而且我很快补上了采燕的位置,更是神不知鬼不觉。那个小厮府中也只说做事不好所以赶走了,大家没有怀疑。你知道府中大部分丫鬟小厮都是家生的,与府外接触不多。只要我足够小心,便不会有人去追查什么” 我轻叹:“已经带你来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未央宫暂时没有干净的空屋子,只有落英生前的居所一直空着。你若是不介意,今晚便去那里暂歇吧。” 方由闻言吃了一惊:“落英生前是什么意思……她人呢?” 提起落英又是一阵伤心,我愤恨地握紧拳头,一拳敲在桌子上:“是我不好,没有替她考虑周到,让她被人算计了去。你原来住的那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却被诬赖成落英同羽林郎私会的据点。可惜死无对证,我一时间也无法证明落英的清白。” 方由满面伤痛,还不及说什么,便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男声:“什么发现诬赖,又清白的?” 我全身的血液登时凝固住,这是萧琰的声音,便连忙起身相迎:“臣妾参见皇上,皇上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方由也明白过来,连忙跪下。萧琰缓步入内,伸手将我扶了起来,道:“你今日必定劳累了,快别行礼了,起来吧。” 我借势起身,萧琰拉着我坐下,问道:“你方才在说什么,朕听着语气甚是激烈,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连忙摇头,心中飞速盘算一番说道:“并不是,只是臣妾今日私自做主带了一个丫鬟入宫,还没来得及禀报给皇上太后,生怕有人诬赖臣妾目无宫规,臣妾的清白就真的说不清了。” 萧琰闻言起了好奇之心,侧首看了看一旁跪着的方由,道:“这是谁,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方由安静地抬头,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出什么差错。 “仿佛在哪儿见过。”萧琰淡淡道。 我冷汗出了一身,强作镇定解释道:“采燕以前随亡母入宫伴宴,皇上那时候看过几眼有些印象也是有的。” 萧琰闻言一怔,道:“原来是定国夫人生前的丫鬟,难怪这样眼熟,你起来说话吧。” 方由起身,道:“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原本想要追随夫人而去,又见夫人日夜思念皇后娘娘,所以想要代夫人陪在娘娘身边。皇后娘娘也是看奴婢求得可怜,万般无奈之下才答应的,皇上若生气便责罚奴婢,切莫迁怒于娘娘身上。” 萧琰摇摇头,连连抚掌称赞:“好一个忠心的丫鬟,皇后身边正缺人,你入宫服侍皇后正好。” 我道:“臣妾带她入宫也是因为亡母之故,臣妾入宫两载,采燕便替臣妾侍奉在亡母身边两载。亡母生前待采燕有如亲生女儿,如今采燕无家可归,臣妾不能不管。” 萧琰自然没有异议,道:“既然如此,那便留下,朕已经准了。太后那边去请个安说一下也就罢了,大概也不会不准你留下一个丫鬟。何况你入宫的四个陪嫁只剩下了两个,再添一个也无妨。” 我连忙俯身道:“臣妾多谢皇上。” 第56章 大赦 次日去见了太后,太后也没有异议,反而询问了不少有关我母亲临终时的情状。方由静静说着,太后听了之后也不知是真是假垂了几滴泪,而我确是真的心酸。 “玥儿当真是痴心,孩子没了也就罢了,怎么人好端端的也跟着去了呢?哀家以往也不是没掉过孩子,但是孩子走了我们还要继续过下去不是?她这一走,连累哀家难过,皇后伤心,定国公也辞任。” 我已猜到太后会提起父亲,却偏偏沉住气不曾主动说什么,果然太后挣扎良久按耐不住问我道:“玥儿离世哀家能体会定国公的心情,当年先帝驾崩那会儿哀家也是一样的。但是再怎么伤心也不该弃朝堂不顾,毕竟天下万民还需要他呀。” 听太后这样肆无忌惮说起先帝,在我身后的方由不禁加重了几分气息。我生怕方由压制不住怒火,便立即接话道:“天下万民需要的是皇上,并非是家父。家父就是因为从前太过醉心朝政忽略了亡母,所以及至亡母过世才追悔莫及。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可见皇上治世有方,家父离去实在是无足轻重。” 我估摸着太后心底自然是难以平静,但在我面前到底保留了几分,不曾再多说。她只称乏了,便让我退下,我自然乐得离开。 “真想不到,她作戏的功夫倒是一流。当日她害死先帝都不见任何慌乱,今日提起来倒还真如伤心一般。我若非亲眼所见,大约就要相信当年帝后真的情深似海。”方由对太后嗤之以鼻。 我淡淡道:“这算什么,若没有这作戏的功夫,她岂能屹立后宫二十余年?” 回到宫中却见萧琰正在等我,方由识趣地退下,只余柔嘉柔仪在殿中服侍。 “皇上这个时辰不是应该在清阳宫批折子么,怎么有空过来?”我问道。 萧琰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道:“这些天朝中没什么大事,朕也是能躲懒就躲懒。定国公今日上了折子,拟定了日期送你母亲的棺柩回江南下葬。他还提到膝下唯一的儿子驻守边关已久,希望朕能将他调回京城,也好让你在京中有个嫡亲的家人。” 我默默听着,萧琰搁下茶盏,问道:“阿暄,你意下如何?” 我思忖片刻,道:“事关朝政,臣妾本来就不该听,皇上偶尔讲一两件给臣妾听也就罢了,臣妾哪里还敢置喙。至于父亲所言家人之说么,大概是父亲伤心坏了,一时间忘了臣妾已经出嫁,皇宫就是臣妾道家,臣妾所有的家人都是以皇上的家人为先,又谈什么嫡亲呢?” 萧琰满意一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你,阿暄,你这么懂分寸懂规矩,倒让朕有几分心疼了。其实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大可跟朕任性一点,你知道朕素来宠你,不会多说什么。” 我心底冷笑不止,萧琰的宠爱何时牢固,我岂能依靠他零星施舍的疼宠?我入宫两年小心翼翼还不够,若是任性一点,只怕早已骨头都不剩。 然而我只是在心中想想罢了,开口对他说的仍然中规中矩:“臣妾都做母亲了,自然要懂事,皇上谬赞了。” 萧琰闻言,看着我神秘一笑,继而示意身旁的徐晋上前。我看了看徐晋,只见他手中托着一个填漆的盘子,盘子正中放着三卷黄绸,正是圣旨模样。 “皇后娘娘准备接旨吧。”徐晋笑眯眯道。 我闻言不免错愕,萧琰见状笑道:“皇后产下小皇子不久,又连日伤心,身体难免虚弱,就特赐坐着接旨吧。” 徐晋领命,将填漆的盘子递给身后另一位公公,自己则从盘中取出了其中一卷,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后凤体违和,六宫悉数交由妃孙氏主理。然妃力不能及,无驭下之方,朕每常闻六宫不宁则神不定。今皇后周氏病愈,六宫琐事自当交还由皇后照拂。万望皇后恪尽职守,平抚六宫。钦此。” 我连忙跪下接旨,萧琰答应过将六宫大权还给我,今日我总算重新拿回了自己的权力。 徐晋将圣旨递给我,道喜连连。我略略客气几句,便听徐晋说道:“娘娘切莫高兴,六宫大权本来就是娘娘的,娘娘重掌六宫也是情理中事。只是皇上下面这一道旨意,实在是天大的恩典,请娘娘接旨。” 我惊疑不定,仍然顺从地屈膝接旨,却被萧琰一把拉了起来。 “不是说是天大的恩典吗,臣妾理当跪接啊。”我道。 萧琰笑而不语,从徐晋手中拿过那道圣旨,亲自读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嫡长子昭靖、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宜发大赦,共图惟新,自十二月二十三日昧爽以前,一应罪犯,并常赦所不免者,尽行赦宥。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我闻言目瞪口呆,孩子只有两个月大,却被萧琰册封为皇太子,另为此大赦天下,不可不谓无上的恩宠。虽然我朝三代皇帝皆为嫡长子,但是无一不是成年之后才被册封,萧琰给予这个孩子的宠遇当真荣盛。 “阿暄,你高兴么?”萧琰笑道。 我连忙起身,道:“皇上,孩子还小呢,将来成龙成虫还未可知,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册为太子,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萧琰轻笑一笑,道:“还称呼他为孩子呢,难道你方才没有听出来,朕赐名昭靖给他么?” 昭靖,萧昭靖。大齐民俗,孩子一律满月的时候由长辈赐名,然而昭靖满月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母亲新丧的悲伤之中,满月礼也是能省则省。萧琰见我不快,也不曾多提什么,但如今看来,他心底一直不曾忘记给孩子一个好名字。 天日昭昭,肃清为靖,这两个字光明磊落,我很是喜欢。 “皇上,臣妾只怕靖儿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殊荣。”我道。 萧琰却并不理会我的推诿,只道:“这份诏书朕已经命人布告天下,怎么能够收回呢?本朝所有帝王皆是嫡长子出身,靖儿便是朕的嫡长子,来日必是这江山的主人。何况你这样冰雪聪明,孩子也一定同你一样,朕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萧琰握住双手打断:“阿暄,这段日子你总不开心,朕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这份恩典就算是朕的安慰吧。” 我怔住,原来如此啊。他见我不开心,便以一道恩旨来安抚我。由此可见,他并不真的了解我,否则何以无话以作安慰? 第三道圣旨,是他特意赐给母亲的。在圣旨当中,萧琰追封母亲为一等章武国夫人,甚至赐太庙祭享。我大吃一惊,母亲并非皇室中人,灵牌如何可以入太庙得祭享,这又让父亲情何以堪。 “皇上,另外两道圣旨已然让臣妾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这道旨意却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皇上收回的。太庙祭享者皆为皇室之人,亡母只是一介外臣之妻,岂能入主太庙?若被太后知晓,岂非要怪罪皇上太过偏爱臣妾,臣妾万不敢受。” 萧琰听闻我到顾虑只是笑道:“你若是担心母后怪罪那就大可不必了,这其实是母后的意思。她听闻定国公不惜辞去朝中一切官职只为亲自扶你母亲的棺柩回江南,十分为他们夫妻之间的深情而感动,更是亲自下了懿旨给你母亲这样的恩遇。纵然不合规矩,但宫中自太后起到朝中,众人皆是感叹定国公至情至性,也便无人再有异议了。” 我心中怒火中烧,好一个太后的意思。她明知当年先帝与亡母两情相悦,却偏偏在母亲死后将她的灵位排在太庙,生生给了父亲一个奇耻大辱。 她这是在报复,为着父亲的离开和她的不甘,便要想尽办法羞辱他。而更让我惊惧的是如此荒唐的事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人有异议,可见太后的势力在前朝是多么根深蒂固。 “母亲可以入太庙祭享之事,臣妾父亲可知晓了?”我声音忍不住地颤抖起来,而在外人眼中,大概只是为了一连数道的恩旨激动不已。 “自然,”萧琰无奈一笑,道,“今日定国公来辞行,母后恰好在清阳宫跟朕闲话,便当着定国公的面赐了这道恩旨。” “那父亲可有反对么?”我问道。 萧琰笑地越发无奈起来:“阿暄,你怎么了,这是无上的殊荣,难道定国公还会竭力反对吗?定国公平定西北大辽,为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朕给他这样的恩遇也是应该的。” 我几乎冷笑出声,虽然我心底也并不喜欢母亲这么多年心里还是牵挂着先帝,但是我亦不能忍耐太后百般刁难父亲。母亲人都已经走了,她何必苦苦同一个死人过不去呢? 不知九泉之下的母亲,究竟满足于这道旨意让她同先帝在太庙同享祭祀,还是会心疼父亲无故受到如此折辱。 然而,我还是更希望父亲能够看淡看开。皇室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无从抗衡,我只希望他对母亲并没有多少感情。因为感情越淡,屈辱的感觉便越微茫。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父亲在家中姬妾成群,每月见母亲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我并没有觉得父亲有多珍视母亲。倒是母亲有孕之后,他百般体贴起来。如今母亲撒手人寰,父亲的情谊更是骤然增多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为何突然如此在乎母亲? 第57章 柔惠 重掌六宫大权一个月后,也便入秋了。秋日里萧琰不常在后宫,即便是来坐坐,不是在我这儿便是在温妃和豫嫔那里。陈玉华长久不见萧琰倒也不见她烦闷,只听她说:“皇上当真喜欢孩子,每逢来后宫也只去有孩子的宫中看看。臣妾许久无事,当真觉得闷了。” 我怀里抱着昭靖逗弄,闻言也只是笑笑:“皇上初为人父,自然喜欢孩子喜欢得厉害。你哪日给皇上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皇上也会常去看你的。” 陈玉华轻笑两声,道:“娘娘何必笑话臣妾呢,你明知道臣妾素来不在乎这些恩宠。只是有时候觉得反正皇上的恩遇就那么多,做什么便宜别人。” 我听见只觉得哭笑不得,她脑中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令我招架不住。 “本宫宫中小皇子刚刚百岁,温妃那里有恭献公主,豫嫔正怀着皇上第三个孩子,难不成皇上除了这三处,别的地方都不去么?”我觉得略有不妥,后宫之中最难维持的就是一个平衡,萧琰若是专宠至此,日子久了难免又要起风波。 “倒不是,”陈玉华随口道,“听闻这两日也很喜欢去看徐选侍。徐选侍同温妃走得近,皇上有时去看恭献公主的时候便能遇上徐选侍。日子久了,倒对这个选侍有些兴趣了。” 我闻言嗤得一笑:“徐选侍自雀汤之宠之后便一直温温的,虽然比不得新入宫的宫嫔位分高,但恩遇却比大部分新人多多了。不得不说温妃很会看人,本宫从前从未觉得徐选侍这么会争宠。” 陈玉华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她被皇上宠幸也快一年了,不但肚子里没消息,就连位分也还只是个从七品的选侍。皇上此刻还算喜欢她,可总有新人不断涌出。她那点子恩宠,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我思忖了片刻,将昭靖抱给奶娘,问道:“提起她的位份,本宫突然想起来了,从七品之上的位分乃是正七品的常在和娘子,怎么好端端分出这两个不相干的称呼来?” 陈玉华也不知道,倒是一旁的方由明白个中缘由,解释道:“回皇后娘娘,我朝先例尊卑分明,宫嫔位份至正七品和从六品时,同一品级分为两类。若是参加选秀入宫的宫嫔被称为常在和才人,若是宫女出身的则被称为娘子和美人。” 我明了,笑道:“竟是这样,原来纵使封了宫嫔,也还逃不出一个出身。” 陈玉华亦是觉得好笑,道:“这规矩可真磨人,好容易都是皇上的妃嫔了,活生生又被区分开来。娘娘,你说这不是折辱人么?” 我会意一笑:“听闻位份每至贵人、嫔、妃都要赐予一字封号,每逢娘子和贵妃,习惯上则赐予两字的封号。这徐选侍容貌不算差,也伺候皇上一年了,屈居选侍总让人不忍。” 陈玉华颔首道:“徐选侍是娘娘身边出来的人,难怪娘娘心疼她。温妃似乎把这事忘了,不如娘娘去提醒一下皇上?” 我漫不经心捋了捋衣角,道:“不急,本宫觉得这事还值得好生考虑一下,毕竟温妃也久居妃位。她照顾恭献公主,替本宫打理六宫一年,本宫可要好好谢谢她。” 当晚萧琰来看我和孩子,昭靖像是知道他父亲来了一样,咿咿呀呀叫着十分招人喜欢。萧琰渐有慈父之像,逗弄着孩子总也不烦。 “皇上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臣妾天天对着这个不消停的祖宗,可烦着呢。”我笑道。 萧琰闻言好笑起来,戳了戳我的脸颊,笑道:“可不许烦他,这个孩子可是太子,将来的帝王,你怎么能不耐烦呢?” 我莞尔,问道:“豫嫔也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了,不知道现在害喜可害得可厉害么?” 提起这个,萧琰直皱眉头。他道:“别提了,豫嫔反应不知何故,大的骇人。朕让太医诊治,却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朕看着她那么难受,当真觉得辛苦。” 我安抚道:“各人体质都略有不同,或许是头胎的缘故。皇上应当多去陪陪她,哪怕豫嫔身上难受,有皇上陪在身边心底也是暖的。” 萧琰凝视着我温柔一笑:“朕的阿暄总是这样体贴。” “倒不是体贴,”我浅笑道,“臣妾也是这样过来的,知道只要有皇上在身边,那便再难受也觉得安心。” 萧琰闻言大为动容,命人将孩子抱了下去,道:“许是朕近来太喜欢孩子了,都有几分忽略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今日朕好好陪陪你吧。” 我低头依偎在他怀中,道:“孩子小确实招人喜欢,估计再大大就要折腾人了。臣妾看着温妃照顾恭献公主,都替她觉得累。” “怎么了?”萧琰随口问道。 我道:“臣妾从前安心养胎,温妃便替臣妾打理六宫琐事,不可不谓辛苦。她又要兼顾着照顾恭献公主,实在忙碌,臣妾一直想要好好谢谢她,又不知该怎么谢。” 萧琰“嗯”了一声,点头道:“不错,温妃的确辛苦了。她入宫这么久一直任劳任怨,说起来朕也不曾好好体贴她。” “所以臣妾在想,是不是可以晋一晋温妃的位份了。她出身母后的母家,身份尊贵,膝下又有一个女儿,打理六宫也没什么错。若总是委屈她,难免让她心内不安。”我道。 萧琰将我松开,思忖道:“其实朕一直想找机会补偿她一下,只是宫中风波不断,朕也没有心思提这事,便给耽搁了。玉华父亲立过大功,朕给她一个昭仪之位也是应该的。不过认真算下来,仪蓝论出身论人品论功劳,昭仪之位怎么也该是她的。高位妃嫔就只有玉华和仪蓝,若是随便给仪蓝一个从二品的修仪之类的,她相当于还是居于玉华之下,朕实在难安。” 我听的心中有几分不快,陈炜领兵征战沙场,将生死置之度外,驱逐了北方勾族,保护了边疆数万百姓的安全,也保护了我大齐领土不受侵犯。而在萧琰眼中,这些赫赫功勋竟然还及不上孙仪蓝所谓的辛苦。 不禁为玉华感到悲哀,同时我也替她庆幸。悲哀萧琰根本不把她放在眼中,庆幸她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萧琰。 “那皇上的意思是……”我试探性问道。 萧琰想了想,道:“正二品贤、良、淑、德四妃一直空置,仪蓝温柔娴雅,知书达礼又聪明能干,担得起贤妃之位。” 我无从拒绝,只说:“臣妾先替温妃谢皇上了,改日臣妾拟旨正式册封。” 萧琰颔首,我又道:“新人也就罢了,入宫毕竟不久。臣妾倒是还替一人着急,所以想借着温妃晋位之时,也替她求一个恩典。” 萧琰不解,连忙追问道:“你指的是谁?” 我一笑,道:“正是臣妾从前的陪嫁,如今的徐选侍。她入侍一年有余,平日里也勤谨。虽然出身不够好,但皇上到底不该让她居于众人之下那么多。” 萧琰略有疑惑,他看着我总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徐选侍么,怎么今天想起来替她求恩典了?” 我持着得体的微笑,更进劝道:“当日乍然失了落英,又因为皇上宠了徐选侍,所以臣妾心中难免烦躁。如今时隔一年,臣妾也冷静下来,当日是臣妾不好,草木皆兵,反而连累徐选侍一直惶恐不安。臣妾每日见她来请安,也于心不忍,所以想借此事安抚于她。” 萧琰明了,徐氏的位份本来就不高,对他而言晋徐氏的位份并无不可,便没有二话就答应了。我借机提到徐氏晋位娘子需要有两字封号,萧琰自然不愿意费神去想,只说让礼部随便拟一个寓意美好的也就罢了。 我浅然一笑,心知萧琰不会在此事上面多费心,便道:“礼部拟的封号总是中规中矩,岂不是难以突出臣妾安抚徐氏之心?她毕竟同臣妾一起长大,在臣妾心中略有特别,臣妾不愿她泯然众人。” 萧琰此刻并未走心,只是一味顺着我话中似有似无的暗示,拉着我的手说道:“既然你一心想要安抚她,那你便赐她一个封号吧。阿暄才华横溢,要拟小小封号又有何难?” 我心底荡漾起阵阵痛快,磨了墨,又提笔轻轻蘸了几下。狼毫的笔尖随意在一张雪浪纸上划过几道,熏染成两个娟秀的小字,我继而将纸推向萧琰。 “皇上瞧瞧这个好不好?”我凝神问道。 “柔惠……柔惠娘子……”萧琰径自喃喃地念着,细品一番之后对我笑道:“柔惠两个字倒是极好的,只是朕记得她从前服侍你的时候就叫做柔惠,以此来做封号可当真妥当吗?” 我笑的温柔婉转,轻轻解释说:“徐氏闺名鹃羽,乃是她生母给她取的。当日她入府伺候臣妾,臣妾一见她就喜欢。问了她的名字,觉得叫起来拗口,便想要改个名字给她。她当时虽然年纪尚小,但是温柔贤惠的气度已然有了几分,所以臣妾改了柔惠二字给她。方才皇上让臣妾想一个封号给她,臣妾一时间也想不到,只是一想到当年初初见她的样子,当真觉得柔惠二字极佳。皇上若觉得不妥,要不再想想?” “罢了罢了,”萧琰拿起雪浪纸又看了几遍,道,“柔惠二字当真不错,给她算是过誉了。不过既然你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这是你初见她时根据对她的印象赐的名字,如今再赐还给她,应该是最妥当的。” 我颔首微笑,心底充斥着一股满足,面上的笑意更是真切。我说道:“臣妾与她当真极有缘分,这个名字也是一样的,形容她最贴切不过。” 次日,陈玉华听到了徐选侍的封号时几乎笑得岔气。她指着我笑得颤颤:“皇后娘娘,你可真会折辱人。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宫女的身份,恢复了自己的本名,可哪知兜兜转转还是摆脱不掉柔惠二字。只怕来日她知道了宁愿不晋位份也不要这样一个封号。” “那可由不得她,”我冷笑道,“她一朝背叛本宫便该知道本宫不会放过她。前些日子本宫有孕不愿过多思量伤了孩子,好容易生下了孩子又得知家母病逝,无力更无心理会。如今孩子平平安安,亡母也由家父送回江南,宫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也该好好整顿了。” 第58章 位 陈玉华也甚是痛快,道:“温妃周遭那些人臣妾都不喜欢,尤其是温妃,几次三番要害臣妾,臣妾实在恨透了她。” 我轻声一叹,捋着手中的帕子道:“再过些日子就要改称呼了,昨儿我跟皇上提起温妃,皇上的意思是封从二品太过委屈,一定要给她正二品的位份,甚至还择了正二品最尊的贤妃。我从前从不知道,原来在皇上心中,孙仪蓝还是担得起一个贤字的。” 陈玉华闻言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置信。惊讶过后,便化成了似有似无地不甘,她愤恨道:“从二品委屈?当日皇上急于安抚臣妾父亲为其征战沙场,也不过给了臣妾一个从二品的昭仪。孙仪蓝固然打理六宫辛苦,但能同臣妾父亲相较么?” 我连忙起身,好言安抚这个性情冲动率直的昭仪,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陈将军为国效力,自然得了他该得的,你瞧皇上不是封了侯爵之位给他么?孙仪蓝毕竟是太后的内侄女,不但照拂六宫,而且抚养恭献公主,皇上自然另眼相待。” 陈玉华气得发怔,双目因为怒气瞪得圆滚滚。她冷笑道:“太后内侄女又如何,她果真那样尊贵,为何当年不直接封后?照拂六宫的权力也是抢了皇后娘娘您的,谁又主动要她卖力的?至于抚养恭献公主更是可笑,她杀母夺女不过是为了争宠罢了,难道也成了功劳?” 我听她说得犀利,连忙出声堵住她的嘴:“不要胡说,这些话你知道便罢了,做什么说出来?” 陈玉华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她一个生气,拂袖一扫,打翻了数个茶杯。 “皇上真是好糊涂。”陈玉华咬牙切齿,看情状恨不得生生撕了孙仪蓝。 殿外的宫女听见茶杯破碎的声音连忙进来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出事了么?” 我同柔嘉使个眼色,她立即会意,对进来的几个小宫女正色道:“不许对外胡言乱语,方才只是昭仪娘娘起身急了,不小心蹭倒了几个茶盏而已。你们快些收拾了去,再请太医来看看昭仪。” 那几个宫女连声答应,我暗中拉住陈玉华的袖子,低声道:“你生气便罢了,何苦闹得这么大?若是被人知道了,岂不是对你不利。再者说了我觉得这并非是坏事,等一会儿人出去了再同你细说。” 如此算是勉强稳住了陈玉华,众人收拾完了也各自退下,并不敢打扰。 陈玉华仍然气恼,我瞧着她的样子倒十分可人,真不知道为何萧琰不够喜欢她。 “娘娘要说什么,现在说吧,臣妾实在不明白此事到底哪里好了?” 我一笑,温声对她说道:“你只知道越登高越好,可是你忘了爬得越高,跌倒下来时候样子才越难看。她现在是封了贤妃不假,但是她可并非是真的贤良淑德担得起这个名号。其实她并不难对付,这几番接触下来我倒觉得她漏洞百出。一则我们可以防范,二则我们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是彼身。” 陈玉华仍然不明白,只是一味生气:“反正臣妾不懂,只是不喜欢她踩在臣妾头上。来日她真的封了贤妃,臣妾日日见了她都要下跪请安,这让臣妾如何甘心?” “不甘心也要甘心,”我劝和道,“你忍耐一些,也想想本宫。你讨厌她,本宫何尝不是恨她入骨。她要害的不止是本宫,还有本宫的骨肉,本宫岂能容下她?” 陈玉华听了此言,略略安静下来。她问道:“那如何才能除掉她呢?” 我沉吟片刻,如实说道:“眼下或许就有一个机会,只看我们够不够警醒,能不能抓的到。” 册封贤妃的旨意很快下来,温妃熬了两年,终于熬成了正二品的贤妃,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日是十月初十,今年年底前最好的日子。太后听闻是我提议给温妃晋位,更是不住地夸奖我贤惠。我安静地坐在太后脚踏边上,透过太后口中夸赞的语句,听出了算我识相的深意。 许是太后也一样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我知道就算是为着父亲她也不会真的把我怎样,贤妃又是她母家出来的人,她大约也想她好好的。我率先同贤妃示好,贤妃顺水推舟处处恭敬,这样一后一妃和谐的画面大概是太后最乐意见得的。 贤妃册立之后需要去未央宫给我请安,她身着宝蓝色的贤妃吉服,头上纷繁复杂的钗镮玲玲作响,再加上她精致典雅的妆容,当真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臣妾正二品贤妃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她屈膝下跪,盈盈叩拜,举手投足间尽现大家风范。 “起来吧。”我轻启朱唇,淡淡说道。 “谢皇后娘娘。”她由几个宫女扶着,缓缓站起了身。 “坐吧。”我轻抬下巴,示意她坐。 她缓缓坐在我右手边,那里以往是陈昭仪的位子,如今她的位份高过陈昭仪,陈昭仪也只能让位。 “坐惯了皇后娘娘左边,如今突然挪到右边,当真觉得不习惯呢。”贤妃微微一笑。 我还未及接话,陈昭仪已然按捺不住,冷哼一声道:“贤妃娘娘不必客气,坐久了也就惯了。” 贤妃闻言嘴角轻轻一勾,看着陈昭仪笑得颇有深意。她道:“昭仪这性子还是如初入宫时一样,总是这样口无遮拦不知避讳。这里乃是未央宫,哪里轮得到昭仪说不必客气呢?” 陈昭仪眉心一簇,情知自己失言。我连忙替她解围,道:“昭仪与贤妃不同,她时常来未央宫陪伴本宫,自然不似贤妃一样拘束。不过说起刚入宫那会儿,倒是贤妃常来本宫这里闲话,那个时候贤妃也不似现在这般拘谨。” “是啊,”贤妃温温一笑,并看不出情绪,“那个时候臣妾与皇后娘娘姐妹相称,当真是感情融洽。可惜后来朝露公主过世,皇后娘娘与昭仪也卧病良久,臣妾风口浪尖之上不得已挑起了六宫的重担,到底与娘娘生疏了。” 我心中自是不快,她一句“风口浪尖”之上替我打理六宫倒将不是全部推到我身上。宫中众人大部分不明真相,都以为那段时间我是真的卧病在床。她倒是无辜,还要背上我的忌讳和不悦,好一副任劳任怨委曲求全的形象。 “生不生疏从来不在本宫是否卧病,贤妃很得体,六宫琐事皆是做的不错。只是贤妃驭下之能实在让皇上和太后不放心,本宫有孕却被下毒,陈昭仪无辜却险些被牵连,庶人关氏如此歹毒心肠,她日夜陪在贤妃身边,贤妃竟然也没有察觉分毫,当真失于警觉。”我缓缓说道。 贤妃起初还持着淡淡的微笑,越往后听越是端不住。及至我说完,她立即起身跪下请罪。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道:“贤妃做什么跪下请罪,本宫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当日本宫身体不好,昭仪又年幼,太后颐养天年也不能惊动,只能劳烦你照拂六宫,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这话说的刻薄,贤妃却少不得忍了。其实若真的追究起来,她的纰漏岂止这些。她要害我必然要借六宫之权才好动手,而她拥有了六宫大权我无论出何事都可以追究她的责任,这原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题。 聪慧如贤妃,自然不愿再多在此事费唇舌,大抵也知道不能占到什么便宜了。她话锋一转,看了看坐在末位的徐选侍,道:“今日娘娘多番提起从前,让臣妾不自觉想到,原来一晃眼已经两年了。” 我笑着颔首,道:“可不是,一转眼也已经两年了。” 贤妃温和一笑,徐徐说道:“今日臣妾刚刚晋位,想趁今日求个恩典,不知娘娘可否答应?” 我心中已经猜到大半,自然顺着她的话说:“说起来今日还未贺你晋封之喜,你无论求个什么恩典,本宫都允了。” 贤妃自是满意,起身走向徐选侍,携了她的手道:“臣妾并未做什么,却忝居高位。徐选侍是娘娘母家出来的人,自幼服侍娘娘,如今又服侍皇上。臣妾想着娘娘不要太过偏爱臣妾,也该好好嘉奖一下选侍。娘娘,您说呢?” 我轻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近日萧琰对徐选侍颇眷顾,贤妃便顺水推舟讨好萧琰。她是做惯了这种顺水人情的人。 “贤妃果真贤惠,面面俱到。其实徐选侍的事情本宫同皇上早在八月就商量定了,又不想随便挑个日子给她,便最后决定在贤妃你册封的日子一起晋封,也算是同喜。” “哦?”贤妃颇为意外,继而笑道,“皇后娘娘主理六宫面面俱到,看来是臣妾多虑了。” 我莞尔:“并非是本宫想的周到,而是皇上心里有徐选侍。” 说罢,我起身理理衣衫,肃穆道:“皇上口谕,选侍徐氏入侍一年有余,勤勉奉上,特晋正七品娘子,赐号柔惠。” 众妃嫔听闻我口述萧琰圣旨,皆是起身跪拜。听到我话音落毕,遂整齐划一道:“臣妾等遵旨,恭喜柔惠娘子。” 而再看向柔惠娘子,最初贤妃携她之手求恩典时是娇羞温婉,听到我口述圣旨晋封时则是激动,然听到自己的封号时,则是不可置信抬头直视于我。我轻轻一勾嘴角,笑得得体大方:“柔惠娘子,还不赶紧谢恩?” 柔惠娘子跪在地上,双拳紧攥,死死咬住了下嘴唇,发不出一点声响。她牢牢看着我,目光中的耻辱羞愤让她的脸颊涨红,摆明了是极为不甘。贤妃听了封号,虽然也觉得不妥,可也知道此刻不能不从命。 “大抵娘子是高兴疯了吧,娘子,还不赶紧谢恩。”贤妃刻意避开封号,只称呼其位份。 柔惠娘子听了贤妃的话,终是不得不忍耐,低头闷声道:“臣妾谢皇上隆恩,多谢皇后娘娘。” 第59章 小产(一) 我微微一笑,含沙射影道:“柔惠娘子起来吧,不必多谢,这是你应得的。” 柔惠娘子忍了气,徐徐站了起来。我又命众人起身,各自归座。 “娘子的封号是柔惠么,臣妾虽然入宫不久,但是也听说娘子过去服侍皇后娘娘的时候便是唤做柔惠。”才人姚幼双眨眨眼睛笑道。 我轻轻颔首,笑道:“不错,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以后也不必在提。如今柔惠娘子是皇上的妃嫔,再也不是当年的小宫女柔惠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陈昭仪轻蔑一笑,道,“柔惠娘子四个字叫起来拗口的很,往后本宫依旧唤你柔惠也好省些力气。柔惠,你觉得可好?” 柔惠羞愤,但又不敢露出半分不悦,只得忍气吞声:“嫔妾不敢觉得不好,昭仪娘娘觉得好就是了。” 陈昭仪冷冷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贤妃毕竟觉得不妥,徐徐说道:“娘子的封号为柔惠,便依着规矩该称作柔惠娘子,昭仪要省力气也不差这两个字吧。再说了,我们称呼皇后娘娘也不是四个字么,难道昭仪也觉得费力么?” 陈昭仪闻言一笑,漫不经心抿了一口茶,道:“皇后娘娘是为尊上者,自然该用敬称。柔惠不过是正七品的娘子,难道还要嫔妾多尊重吗?” “好了,”我适时打断她们,“大家在宫中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那么多,只要舒服也不越矩就够了。” 如此,贤妃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我瞧了瞧天色,也便让她们都散了。众人皆是离去,唯独贤妃行动缓慢,似乎并不着急离开。 “贤妃还有什么事么?”我静静问道。 贤妃微微一笑,样子还是一如往常的恭顺,而由内散发出的敌意却也不容我忽略。 “臣妾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替娘娘累而已。娘娘要羞辱徐氏和臣妾,可真是费尽了心计。然而臣妾觉得娘娘未若将这些精力放在正经事上,徐氏的事情再大,眼下也是小事吧。”贤妃不紧不慢道。 “本宫何时羞辱柔惠娘子和贤妃了,”我故作不明,状似回想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贤妃莫不指的是娘子的封号?那封号寓意极美,又是皇上同意的,怎么成了羞辱?何况皇上还觉得这两个字太过隆重,赐给徐氏是过誉了呢。” 贤妃收了笑意,冷冷看着我道:“皇后娘娘险些被毒害之后,太后曾经教训过臣妾,让臣妾好生侍奉娘娘。臣妾也答应了太后,今后一定勤勉奉上,再不让娘娘有如此惊险之事。而如今看来,娘娘自己不想过平静日子,臣妾只愿娘娘自己多多保重。” 我闻言亦是神色冷淡,道:“本宫也是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人,自然会明白自保的道理。贤妃如今无事一身轻,最好多多烧香拜佛,给自己积点德吧。” 贤妃眉峰一挑,道:“自然,臣妾也会多多替皇后娘娘烧香,祈求平安。” 日子波澜无惊继续过了下去,我日常过问六宫琐事,一并也照顾着幼小的昭靖。他渐渐长大,也有些能认人。每逢我抱他或者是萧琰抱他,他都会乖巧地冲我们伸手,极讨人喜欢。 每每看着孩子,我都会告诉自己定要小心。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有这样一个牵挂,我必是不能让人算计了去。 天气转冷,一转眼也已经入冬了。冬日里的皇宫银装素裹,十分宁静清幽。太后那边没什么事,我也免了各宫繁琐的礼节,所以十分清闲。 而快到年下时,各宫又都忙乱起来。那日我同陈昭仪坐在椒房殿中盘算着年下的花费,陈昭仪替我打理着分给众妃嫔的赏银时道:“贤妃那自然是头一份的,大约娘娘也不想在这些小事怠慢她。臣妾的也就罢了,按照旧历就是,也不多要。豫嫔怀着身孕,甚是辛苦,娘娘要不要多赏一些给她?” 我正检阅着宫中晚宴的菜品,闻言随口问道:“她依例该给多少?” 陈昭仪翻了一下掖庭局的记档,道:“她是正五品嫔位,依例该赏三百五十两银子,但如今宫中人少,花费也少,娘娘想多给一些,想来也是可以的。” 我颔首,道:“她有孕就赏双倍吧,告诉她一半是她的,一半是提前送给小皇子的。” 陈昭仪含笑应了,我又问道:“她现在几个月了,害喜还厉害么?” 陈昭仪想了一下,对我会心一笑,道:“大概七个半月了,再过十几天就八个月。害喜厉不厉害倒不知道,只是听说身上常常不适,好几个太医奉皇上的命令一直守在豫嫔那里,就怕出个万一。” 我轻轻叹了口气,道:“算算日子只怕也快了,着人盯紧一点,切莫出了纰漏。这段日子给豫嫔的一切都要格外留心,若抓到任何有异的东西,都要及时向本宫汇报。” 陈昭仪颔首领命,并道:“娘娘放心,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做吗?” “本宫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我伸手按了按额角,道,“贤妃不易对付,我们必须万般小心。” 陈昭仪是知道厉害的,自然也是加倍地提防。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近来柔惠怎样,似乎自册封之后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可还是日日在广阳殿吗?” 陈昭仪摇摇头,道:“似乎并没有。柔惠娘子自从晋封之后一直被宫中众人耻笑,也变得不太爱讲话了。何况那个新入宫的姚才人又与贤妃走得近,常常在广阳殿直呼柔惠娘子的封号,数度气哭柔惠娘子。听闻贤妃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嗔怪姚才人几句也就过去了。所以时间长了,柔惠娘子也不再去广阳殿陪伴贤妃了。” 我闻言倒觉得好笑:“贤妃假正经惯了,怎么在此事上如此有失公允?姚才人心直口快没心没肺,大约只觉得唤她封号有趣,可贤妃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么?” “那臣妾就不得而知了,”陈昭仪一笑,“许是进来皇上偏爱姚才人率直,有几分冷落柔惠娘子了,所以贤妃也不怎么把柔惠娘子看在眼中了吧。” 我冷冷一笑,道:“冷落柔惠娘子那是自然的,这样一个名号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皇上柔惠宫女的出身,想到宫女则自然容易联想到故去的同为宫女出身的朝露公主。朝露公主温柔婉约,哪是柔惠娘子可以比拟的风华绝代?长此下去,皇上自然对柔惠娘子失望,也便不愿见她了。” 陈昭仪这才明了,笑道:“原来娘娘赐这样一个封号还有这样的深意,臣妾以为娘娘只是想羞辱柔惠娘子呢。” 我亦是一笑:“要羞辱她办法多了去了,不过本宫还是及不过贤妃的本事,她总是能一箭数雕。” 陈昭仪点点头,神色略有凝重。提起贤妃,我同她其实都是如临大敌。我深思片刻,又对陈昭仪说道:“姚才人活泼,又没什么心眼儿,你加上她,一起好生留心吧。” 陈昭仪不解其意,却仍然答应了。 直到腊月廿九,宫中一直是好好的。那日却不知何故,我的心口一直突突的跳,仿佛感知到要出什么事。 而那天正巧是恭献公主的生辰,宫中在过新年之前先给这个小公主过生日,喜事接连自然是热闹非凡。 贤妃在广阳殿中设宴,遍邀宫中嫔妃为公主庆生,萧琰也按时到场。 “涟晴呢,快抱给朕看看。”萧琰今天心情极好,我听说最近江南的私盐商贩被一网打尽,萧琰自然更加看重贤妃和她的母家。 恭献两岁了,已经能站起来在奶娘的扶持之下往萧琰这里走。步履虽然蹒跚,但是憨态可掬,萧琰满心的疼宠无从掩饰。 “说起来皇后还是涟晴的义母,这两年皇后偷懒,也不曾照顾什么,不如今日好好抱抱涟晴吧。”萧琰对我笑道。 我自是同意,俯身把恭献公主抱了起来。恭献极为认生,叫着父皇就要扑入萧琰怀中。 如此情形,萧琰当即更为高兴。他轻轻接过恭献,低声地哄着。 “公主喜欢皇上,却不喜欢皇后娘娘,看来公主很依赖她的父皇呢。”豫嫔浅笑着说道。 萧琰怀抱恭献,看着豫嫔道:“你不是身子不适么,怎么还出来了。若觉得不舒服不如回去休息吧,无非是个两岁孩子的生辰,哪里值得这样大的排场?” “不能这样说,”贤妃笑得温柔体贴,“豫嫔和公主很投缘,自然要来给公主庆生。皇上不知道,前些日子公主刚会说话时,还唤过豫嫔母妃呢!” 萧琰闻言,神色当即微变。 第60章 小产(二) 豫嫔心思细腻,察觉的萧琰略有失神,却也不知何故,连忙告罪道:“臣妾不敢当,公主年纪小一时间分不出臣妾和贤妃娘娘也是有的。” 我见状连忙笑着解围,道:“自然如此,而且可见你是真心待涟晴的,否则她何以同你如此亲近?” 萧琰借了这片刻功夫也平静下来,他收起了方才不自觉的不悦,淡淡道:“的确,你疼爱涟晴真是有心了。” 豫嫔忙道不敢,萧琰命人传菜,宴席至此才算开始。 与最初来的时候不同,萧琰一直闷闷的,不愿说话。我坐在他旁边,虽然知晓他为何不快,却也不能点破,只轻声问道:“皇上可是累了么?” 萧琰倚靠在流光溢彩的龙椅上,手不自觉握紧了扶手,仿佛是在隐忍什么。拇指上的戒指硌在龙椅金质的边角,蹭出了一丝丝划痕,他却尤自不觉。 “阿暄,今天是廿九,涟晴出生的日子,”末了,他低声对我说说道,“朕想起了她离世的母亲。” 想到朝露公主何琇,我亦是颤栗一下,她当年生下恭献时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还有那一夜,狼毫朱笔和御用宝剑同时刺穿她的身体,血光飞溅,她气息奄奄。时隔两年,我仍会偶尔梦到她濒死时的惨状,那时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血。 “皇上……”我想着开口安抚一下萧琰,却忽然听到下席传来几声惊呼。侧首望去,只见是豫嫔瘫倒在她的座椅下方,身边的宫人惊慌地叫喊并扑过去相救。 “豫嫔怎么了?”萧琰大吃一惊,霍得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豫嫔问道。 豫嫔在众人的搀扶之下缓缓起身坐回椅子,脸色虽然有几分苍白,却仍是笑着说道:“臣妾没事,只是方才脚滑了而已。” 话不及说完,豫嫔又猛地向下坠去,幸好身边的两个宫女眼疾手快才扶住了她。 “豫嫔……”我惊呼一声,手颤巍巍的指向豫嫔椅子底下,那里一滩血迹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萧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乎怔住。他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再仔细看看,果然见那血水又多了几分。 “来人,去传御医!”萧琰忽的厉声吩咐,底下人慌忙跑出内殿极速往奚宫局奔去。 豫嫔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她勉强坐在椅子上,虚弱地伏在宫女的臂弯里,一只手紧紧护着小腹,对萧琰喃喃道:“皇上,臣妾是怎么了?” 萧琰不答,只是缓步走下去将豫嫔抱起,大步走向贤妃的内殿。众人面面相觑,解释不敢作声,唯有小小的恭献公主不知害怕,还牵着贤妃的衣角咿咿呀呀问道:“母妃,我饿了……” “把公主抱下去。”我不由蹙眉,贤妃连声答应,着令几个看似稳妥的嬷嬷带走了恭献。 “皇后娘娘,您看现在怎么办?”贤妃上前静静问道。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道:“所有人都不许动,等奚宫局御医来后,先让他们仔细探查豫嫔食用过的所有膳食,看是否是饮食中有相冲的食材。” 午宴被迫中止,我命所有妃嫔各自回宫呆着,又令数个御医诊断照顾豫嫔。尚宫局和奚宫局的人也都来一起检查,终于在豫嫔宫中发现了异样。 可惜那个时候,豫嫔的孩子已经永远离去了。萧琰怒极,整个人阴冷冷地坐在清阳宫龙椅之上,听着尚宫局和奚宫局的主事细细回报。 他们言之宫中每到冬日都要依靠炭盆取暖,豫嫔有着身孕,自然是用最好最珍贵的银骨炭。这种炭产自西山窑,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少许几块就足够一昼夜所用,实是难得。除却豫嫔这里供应,也就只有萧琰的清阳宫、太后的太寿宫和我的未央宫有。 再好的东西也有缺陷,这种东西虽然无烟,但是却有气味。冬日严寒无法开窗,豫嫔却又偏偏不喜那种味道,所以便想了个法子掩盖掉。 这法子便是做几个香囊不远不近悬挂在炭盆周边,这样炭火将香囊的香气烘烤出来,便能充盈整个内殿,巧妙地去除了银骨炭刺鼻的味道。 然而,当几个御医打开豫嫔宫中的香囊时,却均是面面相觑。萧琰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这里面搁了份量不少的麝香。麝香之效可以使人滑胎,尤其经过热气蒸腾散发的速度更会加快。豫嫔这两日无知无觉地置身麝香之中,孩子不保是早晚的事。 我听完后不觉蹙眉,凝神问那御医道:“纵然豫嫔识别不出麝香的味道,但是你们日日在她身边诊脉,难道个个也闻不出么?” 为首的辛御医大着胆子道:“回皇后娘娘,这两日守在豫嫔宫中负责诊断的是史御医,他给豫嫔诊断的脉案臣也看过,并未发现不妥。” 此刻史御医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他哆哆嗦嗦地磕头请罪,道:“皇上皇后恕罪,微臣这两日有些鼻塞,前往豫嫔宫中诊断时也并未闻出什么异样,实在不知有人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对付豫嫔啊。” 萧琰已是暴怒,厉声问向豫嫔身边的宫女:“豫嫔有孕,怎么可以使用香料。纵然她不喜那气味,难道忍耐一两日就不可么?” 豫嫔贴身的宫女在萧琰的怒火之下唬得瑟瑟发抖,看着样子也确实可怜。 “回,回皇上,我家小主自有孕之后一直远离所有香料,但是此番她问过御医且御医说这香囊无妨她才挂上去的。” 萧琰冷冷问道:“那个御医说无妨的?你指指看。” 豫嫔的宫女看了看身边的史御医,史御医当即吓得变了脸色。 “回皇上,当日豫嫔小主正是让臣检查,臣……” “混账!”萧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怒道,“豫嫔让你检查香囊是为了什么,你既然鼻塞闻不出气味又为何不让别的太医诊治?如此愚昧,断送了朕的孩子,朕必不能饶你。” 说罢,萧琰一挥手,几个羽林郎走了进来将史御医带走,听萧琰吩咐道:“拖出去将其杖毙,弃尸乱葬岗。” 史御医哀嚎着被拖了下去,我侧首问向那宫女,道:“纵使史御医不曾检查出什么,你家小主也不该有含有麝香的香囊。这香囊必然不是你家小主自己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快些说清楚。 那宫女咬着嘴唇回想片刻,然后笃定说道:“是姚才人,是姚才人给我家小主的。小主曾经在贤妃娘娘宫中抱怨银骨炭气味难闻,姚才人那时恰巧也在,便说自己宫中的黑炭味道更大。然后姚才人便说除了用香囊去味的法子,还当场命人去她宫中拿了几个赠予我家小主。我家小主这才拿回去令御医检查,以为无事便挂上了。” 萧琰闻言愈加来气,若只是不小心或许他还好过,可是宫中勾心斗角不断,如此乌烟瘴气,自然更让他心烦意乱气上加气。 第61章 香杀 腊月本就严寒,更兼殿内萧琰冷冰冰的神色,使人望而生寒。我坐在萧琰右手边的椅子上,更是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候萧琰吩咐。 “皇后,你亲自去将姚幼双带来,朕要见她。”萧琰声音低沉,而在那沙哑的嗓音背后,正是汹涌的怒火。 “臣妾遵旨。”我连忙起身,恭敬说道。 姚幼双近几日颇得宠,曾求了萧琰将她迁居到离清阳宫不远的宫室。周遭就是广阳殿,她与贤妃的确容易亲近。 我到她的宫室时其实已经是戌时了,夜幕降临,繁星点点,丝丝的冰寒之气随着夜色浮动,让人卸下了一日的烦忧躁动。 “臣妾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娘娘降罪。”姚才人见我突然造访不免惊诧。 我摆摆手,静静道:“皇上旨意,传你去清阳宫面圣,你快些随本宫去吧。” 姚才人一脸不解,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面部发烫,垂首含羞道:“皇上……不会是要传臣妾侍寝吧,为何请娘娘来宣旨呢?” 我眉头一蹙,又好气又好笑,今日午间豫嫔的孩子没保住,难道晚上萧琰就立马有心情临幸别人了么?若真是如此,那未免也太薄情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也不必收拾,越快越好,莫要让皇上等着。”我淡淡道。 姚才人不敢违逆,简单穿了棉袍就随我去往清阳宫。我来的时候天气还是晴朗的,谁知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功夫,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宫人们打着灯笼小心扶着我,生怕天黑路滑摔着。 “娘娘,今日中午豫嫔的孩子没了,现在皇上传召臣妾,莫非……”许是被冷风一激,姚才人没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略有不安吞吞吐吐问道。 我并不会告诉她实情,然而又见她惴惴不安有如受惊小鹿,心底也不忍。思量片刻,我半吐半露轻轻道:“没有什么莫非,你记住,面对皇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坦诚,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姚才人脸色略有惨白,但仍然是压着心底的不安点点头,道:“臣妾多谢娘娘教诲,一定不敢欺瞒圣上。” 清阳宫内萧琰已经等待良久了,他原本倚靠在龙椅上,见我同姚才人回来才坐直了身子。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我同姚才人屈膝。 萧琰冷淡着脸色,微微颔首。我起身缓步走到萧琰身侧,静静看着下面仍然拘着礼的姚才人。 “你先起来,”萧琰轻抬下巴示意,又侧首对徐晋道,“徐晋,将香囊拿给姚才人。” 徐晋手中托着一个填漆的木盘,听见萧琰吩咐便立马呈到姚才人面前。姚才人大着胆子不解地飞快看了萧琰一眼,听萧琰发问道:“你仔细瞧瞧,这里面的东西是你的么?” 姚才人伸手拿起那几个香囊打量一会儿,复又抬起头看了看我,终点头承认道:“回皇上,这香囊是臣妾的。上面的料子是臣妾刚入宫时贤妃娘娘赏的,花样是臣妾亲手绣的,不知可有何不妥么?” 萧琰听闻此言,已是青筋暴起。我见情形不对,连忙上前说道:“姚才人,这香囊是在豫嫔宫中发现的,可是你送给她的么?” 姚才人并无犹疑,一派诚恳道:“回皇后娘娘,这香囊是臣妾送给豫嫔的。她说她宫中银骨炭气味不好闻,所以臣妾……” “你好大的胆子!”萧琰不及等姚才人说完,猛地一拍扶手喝道。 姚才人入宫不到一年,哪里见过萧琰这样的疾言厉色。她唬得哆嗦,连忙跪下告饶道:“皇上息怒,臣妾不知哪里做错了惹得皇上生气,还请皇上明示。” “明示?”萧琰怒极反笑,指着姚才人握在手中的香囊道,“这里面有麝香,豫嫔有孕如何能闻麝香的气味?你将这种东西给她,又教她放在火盆上好让气味散发更快,你到底是何居心!” 姚才人仿佛懵了,下意识摇头辩白自己。她掌心中握着的那个香囊猛地被她抛出,她跪在萧琰面前哭道:“什么麝香,臣妾不知道。这个香囊是臣妾送给豫嫔的不假,但是臣妾知道豫嫔有孕,所以特意选了新鲜花瓣晒干缝制到香囊中。臣妾并无要害豫嫔的意图,请皇上明察。” 萧琰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肯信。我凝眉上前进言,道:“姚才人并未承认,此事不能如此轻易定罪。今日已经是腊月廿九,明日就是大年三十,若是贸然处置只怕不吉利,也会让阖宫惶恐不安。不如暂且按下,让大家安心过个年,等年后再细细核实也不迟啊。” 萧琰思忖片刻,自然也只知道临近年关万事都图个吉利,因而纵使不愿也不得不忍耐。他起身挥挥衣袖,道:“来人,将才人姚氏圈禁于她的宫室,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放出,更不许任何人探视。明日阖宫宴饮她也不必出席,在宫中好生待着思过吧。” 姚才人神思怔怔,萧琰却不愿再看她,拂袖离去。 我看了看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姚才人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萧琰怒极自然不会不了了之。然此事直指姚才人,她似乎也辩无可辩。 “娘娘,臣妾该怎么办?”姚才人望着我,喃喃问道。 我亦无法告诉她答案,遂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只要记住不要欺瞒皇上即可,其余的你无法左右,也就不必操心了。” 姚才人跌在地上苦笑,我示意几个公公将她手中的香囊取出好生保管,又令人将姚才人带了下去。 纷繁复杂的宫装飘忽离去,空气荡漾开来使映照的烛光摇曳。灯影模糊间我看到了什么,不由得眉头一皱,继而明白过来。 我见姚才人离去,便亲自拿过一个香囊细细把玩。这香囊的料子是宫中上用的月光锦,花团锦簇的纹样倒是常见。姚才人的绣工普普通通,宫中宫女清一色的这种技艺,想来她家中是不曾用心调教的。 “娘娘,怎么了?”柔嘉见我似有所悟,也仔细打量这个香囊片刻,却看不出什么。 我莞尔:“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柔嘉不解其意,我此刻无意解释,只低声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掖庭局查查两年的记档,看看月光锦都赏给了那些人。记住随便寻个由头把记档拿到清阳宫去,本宫会请皇上过目。” 柔嘉乖巧遵命,低头间发丝飘动,带起了一阵香薰,丝丝入扣。我连忙将那香囊还给清阳宫的公公,用宽大的袖子掩了口鼻,道:“这都是赃证,记住要看好,出了岔子以皇上雷霆之威则必是要那你们是问的。” 那几个人连忙道“遵命”,想来不敢马虎。夜深至此,徐晋守在寝殿之外,我便明了萧琰今夜无需人伺候,遂披上披风星夜离去。 第二日一早,我将杂事全部交由几个主事去办,自己乘了小轿去面见萧琰。 他已经醒了,眼下一圈的乌黑昭示着昨夜的疲乏无眠,我知道他必不能安眠。 “皇后这么早来有事么?”他疲倦问道。 我温然上前,一边轻轻替他整理还未穿戴整齐的衣衫,一边说道:“如今宫中只有两件事要紧,一件是辞旧迎新,一件是还豫嫔一个公道。新岁各项事宜臣妾已经打理地差不多了,倒是豫嫔这一件臣妾另有发现,所以不敢延误,一早便来回禀皇上。” 萧琰闻言眼神一亮,连忙握着我的手,问道:“你有何发现,速速说来。” 我淡淡道:“那便先请皇上将含有麝香的香囊取出,与臣妾一起细细看看吧。” 萧琰令人将香囊呈上来,我取出丝帕轻轻掩了口鼻指着香囊的料子说道:“皇上请看,这香囊是宫中上用的月光锦,这种料子因为是掺了银丝绣的,所以在黑暗中能隐隐发出白光,月光之名也是因此得来。其由江南丝织局每年上贡,为数不多极为稀有,因而宫中之人大部分不知,这种料子只有第一年在黑夜中能有白光发出,到了第二年亮度便会减少,第三年则与寻常衣料无异。” 萧琰听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见他有深究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臣妾昨日机缘巧合,见这香囊在黑影底下光芒黯淡,便知这料子至少存放一年。臣妾已令柔嘉去掖庭局查记档,看看这一年有余的月光锦,宫中到底有谁会有。” 萧琰眉头轻舒,深深突出一口气,道:“姚氏说是贤妃赏的,或许贤妃赏赐的就是去年的料子也未可知啊。” 我颔首,徐徐说道:“臣妾此来本就不是为姚才人开脱,臣妾只为豫嫔腹中无辜的孩子,所以愿意留意蛛丝马迹好还她公道。清者自清,臣妾愿同皇上一起找出真凶。” 萧琰动容,嘴角依稀勾了一个微笑。他如今身心具疲,如此弧度已是难得。他握了我的手,轻轻道:“皇后贤惠,朕知道。” 我亦淡然而笑:“事关皇上龙裔,便是臣妾的责任,臣妾无从推卸。” 第62章 彻查 柔嘉很快来到了清阳宫,她手中捧着掖庭局的记档呈给萧琰,又细细回禀道:“奴婢细细翻查了掖庭局有关月光锦的记档,去年江南丝织局一共进贡十四匹月光锦,六匹送入太寿宫,四匹送入未央宫,另外四匹分别赐给了贤妃娘娘和昭仪娘娘。” 萧琰颔首,手中哗哗翻着簿册,道:“你继续说。” 柔嘉闻言,遂有条不紊回禀:“太后宫中六匹月光锦分别赐予了京中几位诰命夫人,自己并未留下。皇后娘娘的四匹其中有两匹作为陪葬安放在朝露公主棺柩之内,两匹做了衣裳如今就放在未央宫中。” 萧琰闻听“朝露公主”四个字,不由得抬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安静不语,倒让他有几分不好意思。 “皇后有心了。”他静静说道。 朝露公主下葬简单,萧琰对她的愧疚不言而喻。两匹月光锦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到底也是我一番心意,在两年之后的今天不经意间打动了萧琰介怀的心。 我淡淡一笑,目示柔嘉:“你继续说吧。” 柔嘉点点头,继续说道:“贤妃娘娘宫中的两匹,一匹贺柔惠娘子受封之喜送给了柔惠娘子,另外一匹自己留用,送入尚宫局制成了披风。” “柔惠?”萧琰凝眉,问道,“贤妃赏给了柔惠,那么柔惠是如何处置的?” 我听萧琰直呼其封号心底自然是万般痛快,又听柔嘉不紧不慢火上浇油道:“掖庭局并无记载,想来柔惠娘子还没有动这匹月光锦。” 萧琰已是紧握双拳,掖庭局的衣料记载的均是台面上的赏赐转赠,或是需要尚宫局缝制的衣衫。柔惠这里并无记载,要么她还没有用,要么便是自己在宫中悄无声息用做别的用途。显而易见,她的嫌疑此刻并不小。 “皇上不妨听听昭仪那便的记载。”我适时开口道。 萧琰颔首,抬手令柔嘉回禀。 “昭仪娘娘宫中一共两匹,两匹皆交由尚宫局做了裙子,想来昭仪娘娘宫中再没有去年的料子了。”柔嘉如实说道。 我唇边荡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知道月光锦的独特之处,自然会告诉陈玉华尽早做了衣服穿。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不怕此事牵连到她身上。 而萧琰已是气急,他隐忍着怒火翻弄着掖庭局的簿册,找到记载仔细看了看,冷道:“今年二月丝织局新进贡十六匹,六匹送入太寿宫,六匹送入未央宫,贤妃与陈昭仪一模一样,还是一人两匹。” 我闻言更是笃定道:“如果臣妾没记错,新人入宫之后贤妃这两匹一匹送给了她的表妹郭小仪,一匹送给了甚善言谈与她相投的姚才人。” 萧琰冷哼一声,拿起香囊端详片刻,道:“可惜这料子明摆有些日子,姚才人是今年拿到的赏赐,想来这香囊并不是她做的。” 事已至此,我也无需多言,只静听萧琰吩咐。 “临近年关,太后身体又不好,朕不愿为了心思恶毒的人冲了喜气,所以暂且先不彻查。”萧琰道。 我并不意外,又见萧琰唤入徐晋吩咐:“你去传旨,姚才人只怕是无辜的,朕不会让人继续看管她。今晚的阖宫夜宴也叫她来,告诉她朕都知道了,不必害怕。” 徐晋闻言略有为难,萧琰不由得疑窦丛生,问道:“你吞吞吐吐做什么,有话就说。” 徐晋这才开口,神色却是说不出的别扭,更有一丝丝的害怕。 “奴才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回禀皇上,这姚才人只怕是放不了了。她昨夜回去一个想不开,已经悬梁自尽了。这大节下的一宫的奴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特来回禀皇上。” 我吃了一惊,猛然站起身来,不由万分惋惜。姚才人胸无城府,年幼活泼。谁知道竟然如此看不开,寻了短见。纵使她惧怕萧琰冤枉她残害豫嫔腹中的龙胎,但也该知晓自裁于宫中便是大罪,萧琰岂会放过她的家人? 萧琰乍闻言亦是可惜愧疚,然而片刻之后逐渐转化为厌恶。我知道他嫌弃姚才人晦气,也便不敢为她多说什么。 “叫人随便裹了,抬到乱葬岗埋了便是。”萧琰挥手道。 徐晋见萧琰不曾发火已经是谢天谢地,他低着头说道:“姚才人生前还写下了一份遗书,在她死后被小宫女们发现,皇上要不要过目?” 萧琰眉头紧蹙,一把从徐晋手中拿起那遗书,展开一看更是恼怒,随手撕碎漫天一扔。 我见情形不对,连忙跪下。徐晋估计也甚少见萧琰如此大怒,见我跪下也连忙跟着跪下。 “皇上息怒,今日是年关,实在不宜动怒。姚氏无论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请皇上放宽心,莫要跟她计较。”我恳切道。 萧琰重重坐在椅子上,抬手抚额,似是无限烦恼。我回头示意徐晋下去,他正也后悔不该把遗书呈上,见我让他退下更是忙不迭带着所有宫人退下,只余我和萧琰两人在殿中。 “阿暄,你瞧瞧姚氏写的什么。”萧琰无力地指着地下。 我捡起几张碎纸屑,一看之下不由觉得震惊。 这满纸遗书,竟是鲜血凝成。姚幼双到底有多委屈,竟然写血书来剖白自己。 隐约中,我觉得此事并不一般。她纵使再灰心害怕,也不至于激烈至此,毕竟萧琰还不曾真的处置她,她更犯不着着急自裁。 如若我昨夜不曾察觉什么,姚幼双的死便恰到好处的变成了畏罪自杀。我眉头倏忽展开,这决计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以图自保。 “皇上打算如何?”我开口问道。 萧琰沉默良久,我安静等待。末了,萧琰的怒气渐渐散尽,理智也恢复过来。他轻轻说道:“姚氏在信中求朕不要迁怒她的母家,而她本就无辜,这条朕便允了。可惜她心智太过软弱,经不得一点风浪,这么早就去了也着实可惜,便追封一个贵人吧。” 我顺着萧琰的意思问道:“皇上追封她为贵人可要赐她一个封号?” 萧琰摆摆手,冷冷道:“她自裁不详,朕追封她一个贵人已经是看在她无辜受死的份上了,她哪里还配有封号。” 心底漫过点点忧伤,我不知是不是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是惋惜的情绪总也挥之不去。这个三月入宫的大家闺秀,终是淹没在宫中的明争暗斗之中。可怜她母家大年三十收到这样的噩耗,不知还有没有心情过年。 但是宫中总不会因为一个贵人的过世而染上半点哀伤,夜里阖宫欢聚更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交杯换盏间众人忘却了昨日还在席上给恭献公主庆生的姚贵人,也忘却了痛失一子的豫嫔。 一场假惺惺的欢愉掩盖了血淋淋的伤疤,新年到来的喜悦也冲淡了哀伤的氛围。宫中就是如此,纵使心底再难过,面上也还是要保持着微笑来迎合帝王想要的繁华吉庆。 我环顾席间,少了豫嫔少了姚才人,过两日说不定柔惠娘子也将不在。后宫犹如一个魔咒,无论多少人进来,只要你受些宠爱,似乎就都逃不开厄运结束的命运。 当然,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不一定。反观上席沉静优雅的太后,虽然她带着几分病气,但也是寻常人求不来的平安。 贤妃初封,却很懂得收敛锋芒。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把握分寸。昨日萧琰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就算今日再怎么希望看到祥和景象,只怕心底也还是不开怀的。她若是过于欢愉,则让萧琰觉得她没心没肺,不肯为龙胎哀悼。若是郁郁寡欢,则更加扫萧琰的兴致。只有安分守己,温和妥帖,才不至引起萧琰的不满。 陈昭仪也是一如平常,她的心并不在萧琰身上,从来也不献媚争宠,一贯淡淡的。 郭小仪等几人倒有些活泼,毕竟是入宫后的第一个新年,对什么都有些好奇。何况她们还不懂得何为喜怒不形于色,由衷的快乐让萧琰隐隐反感,可他又不愿意破坏这欢乐景象。 目光扫过一个角落,蜷缩在内的似乎是常在童蕊。她不同于新晋妃嫔的活跃,也不同于贤妃的收敛,只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一宫相处这么久,其实我与她并不熟络,不过她好像同谁都不熟。这一个人的日子久了,当真能耐得住寂寞么? 第63章 终了 大年初五,宫中一系列的祭拜仪式都过去,年味也逐步淡了。萧琰提起精神,突然下令搜查柔惠娘子的宫室,在其内发现了数枚麝香和用了一半的月光锦。 我彼时逗弄着日渐长大的昭靖,他已经七个月大了,不但身体长得飞快,头脑也清晰很多。他一直咿呀着要我抱他,我欢喜地搂他在怀,感受着他的柔软细腻和母子之间天然的亲昵。 未央宫的银骨炭也有丝丝的难闻气味,我让人在火盆罩子上添加了几个竹炭包,虽说气味不会完全消除,但是总比遭人暗算的好。 柔嘉打听了消息一样一样禀报,负责给豫嫔治病的史御医因为贪图豫嫔每次诊脉过后赐予的赏银而隐瞒了自己鼻塞的情况,导致不曾即使察觉豫嫔宫中香气有异,从而致使豫嫔小产,被萧琰充军北上,终身服役。柔惠娘子作为主谋,被废所有封号位分,赐冷宫待死。柔惠娘子身边的奴婢凡事参与的也尽皆处死,没参与的也贬入宫闱局做最苦累的活计。 宫闱局负责照顾后宫所有宫人的饮食起居,不可不谓是奴才中的奴才,萧琰此举可见他厌恶柔惠娘子几分。当年柔惠拼了一切搏了后宫一席之位,可能想到短短一年有余,服侍她的宫人都遭到如此待遇? “柔嘉,你怎么看。”我抱着昭靖问道。 柔嘉低头,半晌方说:“奴婢知道柔惠罪有应得,但是毕竟一起长大,心底还是有些不舍和难过。” 我嗤得一笑,柔嘉以为我生气了,连忙跪下道:“但是奴婢也为落英姐姐可惜,她年纪那么小就走的不明不白,柔惠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不语,将昭靖交给几个乳母,静静说道:“你说的其实不错,毕竟一起长大,情份还是有的。她固然可恨,但是亦是可怜。再过些时辰她就要被赐死了,你随本宫最后去送她一送吧。” 柔嘉吃惊,连忙阻拦我,道:“娘娘千金之体,怎么可以去探视柔惠一个罪人。冷宫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娘娘还是不要去了。” 我淡然一笑,道:“往昔的未央宫不也曾是冷宫,本宫何以惧怕。柔惠同本宫一起长大,也是时候同她坦诚相见了。” 柔嘉阻拦不住,只得携了柔仪同我一起去往冷宫。新年的余味仍在,然而我此刻的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冷宫在皇宫的最底端,那是一个小小的宫室,里面杂七杂八住着几个被废弃的妃嫔。除却被废去名位的柔惠娘子,剩下几个想来都是先帝那朝的妃嫔了。 宫人们见我前来,连忙疏散那些几乎疯掉的女人为我开路。我缓步走到这两日柔惠栖身的地方,轻轻一推门便激起一阵尘土,柔嘉连忙取了帕子替我挡灰,我却已然踏入那宫室当中。 柔惠被我开门的声音惊醒,她本在伏在桌上沉睡,听到声音恍若受惊的小鹿,急忙睁开眼睛下意识紧紧环抱住自己。 “两日不见,你竟落魄至此。”我由柔嘉扶着,淡淡开口道。 柔惠见是我,逐渐放松下来。她自嘲一笑,道:“我还以为这个时候只有内侍省的人会来向我索命,没想到竟然是皇后娘娘造访。这里空地多,娘娘随便站。” 我轻轻一笑,并不介怀她的无礼,道:“来索你命的不是内侍省,而是被你害死的落英和无辜的小皇子。” 柔惠斜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发冷:“豫嫔小产与我毫无关系,那几个香囊也不是我做的,甚至我宫中也没有麝香,你到底为何要害我!” 我亦是冷笑,道:“与你有关现在还要紧么?皇上认定是你做的,那便是你做的。他甚至下旨吩咐,你死后尸体横堆乱葬岗,你全家发配北上,非死不得解脱。” 柔惠乍闻此言决计不信,她摇着头,手扶着桌子支撑着站了起来。她厉声问我道:“你撒谎,你在骗我,皇上再生气也不至于要我全家的命。再说我家中之人大部分是定国公府的杂役,皇上怎么会对定国公府下手?” 我听她糊涂至此更是冷笑不止,目光划过她渐渐不自信的面容,不紧不慢道:“怎么不至于?你杀了天子的孩子,罪无可恕。你母家教出这样心思毒辣的女儿,你以为皇上真的会宽容他们么?另外你应当清楚,自从你受封宫嫔之后,你母家所有的人早都已经赎身离开,另自建了简单府邸自立门户。你们一家的衰荣与本宫母家根本没有分毫关系,凭什么相信皇上会顾忌?” 柔惠仍旧不信,她嘲笑地看着我,恍若看透我。她道:“我被打入冷宫时并未有这样的旨意,你以为你现在来告诉我我就会相信么?” 我嗤得一笑,微微侧首示意柔嘉上前。她手中拿着一卷黄帛,上面写着萧琰的亲笔御书,那本是额外交给我的谕示。 “豫嫔得知是你害死了她的孩子之后去清阳宫哭诉,那梨花带雨可是让皇上心软了。皇上一怒,自然对豫嫔有求必应。豫嫔恨不得诛你九族,当然皇上还是有分寸的,只将你全家发配北上略作惩处。那个时候,你似乎已经被废去名位驱逐到冷宫了,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我轻笑,却是无比痛快。 柔惠闻言踉跄两步,右手下意识向后寻求支撑,却按到一个质地粗糙的茶杯之上。大概是伤心极了,她一个用力将那茶杯捏碎在掌心之间,钝利的白瓷划破她的皮肉,汩汩冒出的鲜血在灰蒙蒙的木桌上静静漫延。 身后柔仪凝眉,似是见不得这样血腥。而我已是惯了,当夜朝露公主横死,前几日豫嫔血流,哪一个人流的血不必柔惠多? 她只是满面凄楚,事已至此她无可奈何,唯有认命而已。 末了,她看向我,冷冷问道:“冷宫与外界不通,你特意来这里就是怕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吧。周暄你好恶毒,我要死了你都不肯让我安心。” 我轻轻摇摇头,道:“你别把本宫想的太坏,本宫没有让你良心不安的意思。只是也不想你到死都牵挂你家中之人,索性来给你个痛快。”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离去,猛然瘫软在地上。卸下了所有强撑的刚毅,她匍匐在我脚边,凄声哀求道:“小姐,柔惠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柔惠的家人。柔惠自己做的孽自己偿命,但是家里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无辜啊。” 她剧烈的活动掀起阵阵灰尘,那些尘土无孔不入,渐渐侵入她的口鼻。她咳嗽连连,却也不及片刻喘息仍然哀求于我。我俯下身子,拿着手帕阻隔着细微的粉尘,声音经过丝纱过滤是无比的轻柔,却也是无比的不近人情。 “他们无辜,那落英何辜?柔惠,本宫曾经说过,绝对不会放过你,今日本宫便是来兑现诺言的。” “可是落英姐姐不是我害死的,是贤妃……是贤妃啊。她嫉妒落英姐姐的才能,便致使小公公们暗中害死了落英姐姐。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按照贤妃的吩咐把几封信藏到落英姐姐屋子里而已。”柔惠哭求道。 我深吸一口气,虽然早已猜到事实,但由柔惠亲口道出,心口仍然阵阵发痛。 “你知道的这样详细,还敢说没有害她么?既然你知道,为何不来告诉本宫,为何还要帮忙陷害落英,让她死背上如此恶名?柔惠,落英和你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怎么忍心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柔惠苦笑:“我不忍心,但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是个小宫女,贤妃拿我全家的性命威胁我,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深深一叹,既是为了落英,亦是为了糊涂的柔惠。我说:“还是那句话,既然你受到威胁,为何不告诉我?柔惠,你总是自作聪明,从来不肯信任我。贤妃家族远在江南,她在京中只是孤身一人。而我堂堂定国公府,岂能连家中仆役的性命都护不住,那还有什么颜面妄称京中望族?” 柔惠凄然一笑,微微摇头。她缓缓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道:“罢了罢了,当初一朝被胁迫,我也从来没想过能全身而退。可是小姐,贤妃从来不是一个人,她的背后有当今太后。太后要除掉我全家,便如我此刻碾死一只小蚂蚁。就像是夫人,太后不喜欢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不也是说打掉就打掉了么?” 我冷笑一声,道:“家母此生就怀过本宫一个,哪里来的第二个孩子。太后又如何,山高皇帝远,她难道还真能掌控整个帝都不成?” 柔惠并不理解我在说什么,只是一味说道:“夫人的孩子真的是被太后打掉的,她让宫中御医动手,哪个御医敢手下留情?贤妃也有参与,她特意择了夫人月份大的时候再让御医们下药,那天我正巧去她宫中请安,也便听到了。” 我见她执着于此,也不愿多言,淡淡道:“本宫今日此来,不过是来送送你。毕竟一起长大,无论你做了什么,总还有些许情谊在那里。但是你死后,就与我再也没有什么情份可谈了,我也不会再想起你。” 柔惠冷哼一声,径自回身又跌坐在椅子上,引得灰尘阵阵。 “不记得就算了,以你的心性又会记得谁几分呢?落英姐姐走了一年多了,只怕你想起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吧。你本就是冷酷之人,何必惺惺作态呢?” 我慨然一叹,道:“冷酷的不是我,而是时间。时间久了或许本宫不会时常想起落英,但只要想起总还是珍惜她的。不像你,大概除却你的家人会日日恨你,再没人会念叨你了吧。” 柔惠怔住,我转身离去。临走前我又想起了什么,遂微微侧首对她说道:“哦对了,本宫知道你冤枉,豫嫔肚子里流掉的孩子其实不干你的事。若有机会本宫一定替你报仇,你的家人或许也可以被萧琰宽宥。但是边关苦寒,就要看他们有没有命活到本宫为你平反的时候了。” 第64章 大雪 回宫的路上柔嘉问我道:“娘娘说柔惠是冤枉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不语,思绪逐渐回到豫嫔小产那日。 那天原本在贤妃宫中为恭献公主庆生,豫嫔却骤然间小产。我焦头烂额忙碌一天,回到未央宫时却见方由侍奉在寝殿。 “今日不是柔仪轮值么,怎么你在?”我随口问道。 方由隐晦一笑,静静说道:“柔仪今日有些不适,所以换了奴婢来伺候娘娘。时候不早了,娘娘请歇下吧。” 我心知她今日不同寻常一定有事,也便顺着她的意思简单洗漱干净。夜半无人之时,方由压低声音在我耳畔问道:“娘娘以为豫嫔小产到底是什么缘故?与谁有关?” 我平躺在榻上,心情却不能平复,反而犹如潮水一般来回激荡。 “姚才人年幼天真,大约是想不出这害人的法子。算来算起这宫中也只有一个人有心拿掉豫嫔的孩子,”我眸光闪了片刻,“贤妃……” 方由嘴角向上一挑,半是认同,半是厌恶至极的挑衅。她道:“不错。今日众妃嫔皆留在广阳殿避嫌,我一个人去了豫嫔的宫室,在她宫门口发现了一点炭灰,想来是宫人打扫不彻底留下的一点点印记。” “炭灰?”我闻言连忙起身,方由在宫中良久,她若是觉得不对,那必是有问题了。 方由从袖中取出一个帕子,层层展开以后是烧的发白的炭渣,但是不寻常之处在于,这炭灰隐隐黑红,不像是银骨炭的残渣。 “这银骨炭有问题,”我凝眉,道,“我去回禀皇上。” 方由一把把我拉住,道:“你不能去,你若去了就说不清了。如今宫中上下皆由你主理,豫嫔小产你本就有责任,若是贸贸然前去告诉皇上,说不定反而将自己牵扯进去。” 我霎时间顿住脚步,不错,贤妃现下将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若是有任何异样都是我的过失,我不能不明不白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今日我已察觉豫嫔悬挂在炭盆之上的香囊有异,既然贤妃已经在银骨炭上面做了手脚,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在香囊中暗藏麝香?”我总也不能理解。 方由高深莫测一笑,声音清冷中带了一点点残忍。她徐徐说道:“你居然已经察觉香囊有异,看来你入宫这些年还是有些长进的。不过……谁说这个香囊是贤妃的?暄儿,那是我做的。” 我惊愕地后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你做的?”我问道,却看到方由坦然点了点头,不觉火气腾然上升,指尖颤巍巍指着方由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害豫嫔的孩子?” 方由轻轻拨开我的手,淡淡说道:“因为豫嫔使用掺了榆树木炭的银骨炭长达两月之久,她的孩子早就已经保不住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等着别人出手陷害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除掉我们的敌人?” 我怒极反笑,道:“所以你做了香囊让姚幼双转交给豫嫔,来日追查起来皇上也只会追究姚幼双,自己却撇的干干净净。” 方由无奈一笑,摆摆手道:“我若是直接指使姚幼双,来日事情难保不会暴露,岂会那样愚蠢?前几日她来未央宫请安看见你做了几个竹炭包附在火盆之上,我已然‘无意’地透露给她香薰可以抑制银骨炭刺鼻气味,果然见她热心肠地做了几个送给了豫嫔。” 我思忖了片刻,道:“可是制作香囊的月光锦是去年的,姚才人今年才入宫,方姐姐你是不是失算了?” 方由轻笑,道:“当然不可能,因为去年的月光锦如今只有柔惠没有动过。我已经安排妥当,此事彻查下去只会与柔惠脱不了关系。或许我现在不能助你扳倒贤妃,但是我们可以把贤妃身边的人一个个除掉,让她孤立无援。” “可是银骨炭怎么办?如果我们不告诉皇上银骨炭的炭灰有异,来日贤妃抓住时机会不会仍然栽赃到我们头上?”我隐隐不安。 方由摇摇头,道:“所以我们要快,要在抢在贤妃前面把此事解决。明日一早你便去见皇上,告诉他香囊有异,皇上大怒之下彻查,必会追究到柔惠身上。她是贤妃举荐的人,平日里又与广阳殿亲近。如果柔惠真的出事,她避嫌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去陷害你?贤妃她不会那么蠢。” 我心下思量两番,已经彻底明白。豫嫔肚子里的孩子原本就保不住了,所以方由干脆做了麝香香囊反将此事赖给柔惠,这样一来贤妃轻易也不敢出手。 只是…… “方姐姐,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豫嫔宫中的银骨炭,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我静静问道。 她果真今日才发觉,如何那么快做好香囊放入豫嫔宫中偷梁换柱,我不信她神通广大至此。 方由神色一僵,继而渐渐恢复常态。她平静说道:“十二月初,我同几个小宫女去尚宫局领炭火,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颤了一颤,问道:“如果那时我们去告诉皇上,豫嫔的孩子能保住么?” 方由浅浅一笑,道:“大约能吧,若是不能的话,贤妃何必到今日还在继续用这等招数,只怕早就在等着豫嫔小产的消息了。” 我看着方由,她明明可以挽救一个生命,却选择了毁灭。她真正以妃嫔身份在宫中待的时间不过半年,便已经冷酷至此,宫中人心当真这样凉薄么? “下次如果有这样的事,请你告诉我,我会去告诉皇上去处置,”我道,“还有,贤妃的手段我厌恶至极,所以我不想用相同的手段对付贤妃和她身边的人。柔惠有罪,我自然会找到她的罪证再请皇上裁决,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害死她。” 方由仿佛觉得很可笑,她满是怜爱地抚摸着我的脸颊,道:“暄儿,你不要再天真了。你如今是六宫之主,自己不晓得如何御下却总想着让皇上做主。你信我,他不会永远为你撑腰,所以你用些手段控制局面又如何?” 我哑口无言,或者说,我觉得方由说的并没有错,她只是做了我此刻做不到的事情而已。 那些所谓的罪证,那么难以寻找。我若真的执着于黑白,到头来也不过是将自己赔上。 而我让陈昭仪去盯紧豫嫔宫中,嘱咐她发现异样一定要告诉我。银骨炭加上麝香香囊两重陷阱,她是真的没有发觉还是不肯告诉我呢? 忽而庆幸有方由在我身边,若不是她,这次豫嫔小产只怕我又难逃其责。 大雪漫天飞舞,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那些算计那些残酷,被白茫茫的雪花笼罩,到底生出了别样风情。 “皇后娘娘来了,娘娘你快收拾一下。” 一侧光秃秃的假山中突然传出几声窸窣,我觉得不对,抬脚走向那座假山。 假山后面不是别人,正是慌乱的陈昭仪和她贴身的宫女花镜。她们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可是身后烧灼的痕迹仍然被我察觉。 “你们在干什么?居然敢在宫中焚火,是不是不要命了。”我冷了声音问道。 陈昭仪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哀求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实在心里难安,所以来给没出生的小皇子烧些纸钱。”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们躲在此处是在烧纸钱。 “宫中忌讳良多,你要是想祭拜小皇子大可去祠堂,为何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若是被别人发现去告诉了皇上,这大节下的你看皇上饶不饶过你!” 陈昭仪啜泣两声,低头道:“不饶便不饶吧,反正臣妾现在良心难安,皇上若是处置了臣妾臣妾反而觉得解脱。” 我回头扫视四周,见身边只有柔嘉柔仪两人,再就是陈昭仪和她的陪嫁花镜,便问道:“你可是因为香囊之故,所以觉得煎熬?本宫也正要找你,豫嫔堂而皇之在宫中悬挂麝香香囊,纵使她闻不出异样,怎么连你也察觉不出?” 陈昭仪面色惨白,她喃喃说道:“臣妾其实发现了,麝香香气特别,虽然细微但是臣妾着人刻意盯着,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臣妾没想到那香囊那么厉害,才短短几天豫嫔的孩子就被打掉了。” 我闻言问道:“什么叫做你没想到那么厉害,你既然已经察觉了,为什么不及时回禀本宫,或许豫嫔的孩子还有救。” 陈昭仪神色忽然凄厉起来,她指着豫嫔宫中的方向大声说道:“她生得那么像何氏,臣妾怎能甘心?当年何氏陷害臣妾,若不是皇后娘娘宽宥,只怕臣妾早就被废立。臣妾真的恨死她了。” “笑话!”我厉声道,“何氏是何氏,豫嫔是豫嫔,你不能因为两个人相像,就把对何氏的仇恨转移到豫嫔身上。豫嫔何辜,她腹中的孩子又何辜呢?” 陈昭仪少见我如此疾言厉色,唬得偃旗息鼓,跪在地上颓萎道:“臣妾也后悔了,原本只是想让豫嫔吃些苦头,真的想不到她的孩子会流掉。皇后娘娘生气,大可将臣妾送去清阳宫,让皇上处置。” 第65章 顺意 我自是不可能真的处置陈昭仪,豫嫔小产与香囊无关,她蒙在鼓里,我一番说教也不过是为了让她今后不再自作主张。 所以我顿了片刻,上前扶起她,道:“罢了罢了,你并没有害人之心,要怪就怪柔惠心肠歹毒。只是下次你不能再这样做了,你可知道我们两个这次是险中求胜,差一点又要着了贤妃的道。” 陈昭仪吃惊不已,连忙问道:“不是很快查出那香囊是柔惠做的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曲折?” 柔嘉入宫这些日子也乖觉起来,适时说道:“昭仪娘娘不知道,若不是皇后娘娘及时发现香囊上的破绽,查出是柔惠做的,这一来二去最后指不定谁要倒霉。广阳殿贤妃娘娘神通广大,姚贵人自己又吊死了,可不是死无对证么?” 其中利害关系陈昭仪自己一想便很清楚,她脸色登时煞白,道:“臣妾错了,不该擅自作主,下次不敢了。” 我抿嘴一笑,安抚道:“罢了罢了,反正也没出事。你快些把这些脏东西收拾了,莫要叫别人发觉。豫嫔小产数日,你陪本宫去看看她吧。” 陈昭仪略有局促,道:“臣妾不想见她,也不敢去见她。” 我脸色微沉,声音中已经能听出点点冷意。我说:“豫嫔小产是本宫对不起她,你也是有责任的。不管她生得像谁,她也只是谢之桃,与过世的朝露公主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混淆。” 陈昭仪点点头,道:“臣妾明白,只是心里还是愧疚。豫嫔模样虽像,但性子与朝露公主压根没有一点相似。” 我不愿再勉强她,只道:“你若是真的不愿意去见她就算了,记住以后不许再办这样糊涂的事了。这件事本宫往后不会提起,豫嫔永远也不会知道,皇上更不知道,你大可放心。” 陈昭仪闻言,作势又要下跪。我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温和道:“下着雪不要跪了,你快些回去吧。” 陈昭仪自然从命,我目送她离去,又让人好生收拾了没烧光的纸屑,这才敢走出假山。 大雪茫茫,屋内却暖洋洋的。豫嫔乍然失了孩子颓唐不堪,捂着被子缩在榻上,见我前来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 “快别动了,好生躺下吧。”我按住豫嫔,叫人扶她回榻上躺着。 她形容枯槁,体格单薄,眼下一圈的乌青略有水肿,我估摸着她许久没能安眠,还时常掉眼泪才把眼睛哭成这样。 “数日不见你,却不想你已经是这副样子了。”我由衷一叹。 豫嫔的美感在于桃花般的娇媚温柔,如今她失了颜色没了娇媚,温柔也算不上,只剩下虚弱无力。 然而这也只是身体上的虚弱,她的眼神仍然明亮,锐利的样子前所未见,可见她并不是一直软弱的女子。 “这幅样子又如何,不过是臣妾的痛悔而已。臣妾无能,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并不值得怜惜。”她苦笑。 我默了一默,道:“宫中的妒恨从未停止,罪妃徐氏到底是本宫家里出来的,本宫觉得对你不住。” 豫嫔摇摇头,两丝碎发从她耳畔跳脱而出,为她平添几分柔弱。她道:“娘娘不必觉得抱歉,徐氏当年的所作所为臣妾不是没有听说过,她连伺候了十几年的主子都敢背叛,还有什么做不出?” 我眉心一凝,憾然道:“到底是本宫不曾教好,害了本宫,也害了你。” 豫嫔凄然,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已经不早,便道:“这个时辰,内侍省的人应该已经去冷宫送走她了吧。臣妾要不是实在不适,真的应该去送送她。” 我淡笑片刻,道:“其实本宫刚刚从冷宫回来,她伺候本宫十年,虽然她罪无可恕,但还是想在她临死之前再见她一见。” “哦,”豫嫔眉峰一挑,问道,“娘娘都同她说了什么?” 我并不着急回答,反而问道:“难道你不为此生气么?” 豫嫔神色如常,轻轻道:“臣妾不敢生气,而且臣妾喜欢坦诚的人。” 我心底暗暗称奇,这个谢之桃果然通达灵秀,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娘娘去冷宫送她,有没有问她一句实话,她到底为什么要害臣妾腹中的孩子?”豫嫔静静问道。 “本宫只是去送送她而已。”我话不说多,神色似有若无看了殿中的闲杂人等。以豫嫔的聪慧,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豫嫔摆摆手,对殿中多余的人道:“屋子里面人太多了,我觉得不适,你们都先下去,这里有珍杏伺候就行了。” 珍杏是豫嫔带入宫的陪嫁,是个极好的姑娘。我瞧着她年纪小又妥帖的样子,当真像极了当年的落英。 “娘娘可是又发觉了什么,请说无妨。”豫嫔一脸恳切,望着我说到。 我轻叹一声,摇摇头道:“本宫没有发觉什么,只是心里还有些疑虑,所以想来你这里再看看。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徐氏死到临头并没有为自己辩白的必要,然而她却一口咬定没有要害你的孩子,所以本宫觉得有些蹊跷。” 豫嫔闻言,愤恨的捶了一下榻边。珍杏心疼的连忙查看豫嫔的手有无受伤,却被豫嫔毫不在意地抽出。 “娘娘也觉得了么,其实臣妾也不相信真的是徐氏害死了臣妾的孩子。徐氏与臣妾无冤无仇,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唯有偶尔在广阳殿遇上,请个安也就过了。就算臣妾的孩子没了又如何,对她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她何必多此一举?” 我点点头,道:“这也是本宫的疑惑之处,她同本宫一起长大,本宫或多或少还是了解她的。她争强好胜为的是她的家人族人,心地倒不见得多么坏。” 豫嫔咬牙切齿,恨得全身发颤。她道:“根本不是徐氏,而是别人,或者说还有别人。娘娘,您能不能为臣妾做主,再好好查查此事?” 我一脸无奈:“若是有办法本宫今日就不会来找你,而是直接去见皇上了。要知道此事发生在新年,皇上有诸多的忌讳,除非本宫手中有确凿的证据,否则贸贸然前去告诉皇上一个猜测,只会惹得皇上烦闷。” 豫嫔颓然不已,她苦笑道:“但这也是皇上的孩子,他就不肯多多费心么?” “不是不肯,”我认真道,“只是他还有天下万千子民,他不能日日留在后宫追究一个推测。” 豫嫔茫然地看着我,我近身上前,道:“本宫答应你,来日若有确凿证据,一定会带你去见皇上,不会让小皇子走的糊里糊涂。” 是以至此,她颔首。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道:“若是伤心这几日就好好发泄,等你难过之情稍减,要记得去给皇上请安,让他放心。” 豫嫔会意,我不意久留,起身离去。 行至门口,忽然听到后面一身呼唤,并伴随着一阵翻身下床的声音。 “皇后娘娘,请留步。” 我回头看去,见是豫嫔由珍杏扶着跪在地上。 “臣妾多谢娘娘费心照拂,臣妾不是是非不分的人,知道在宫中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从今以后,臣妾愿为娘娘略尽绵力,风雨同舟。” 我莞尔,道:“你不必如此,本宫身为皇后,追查此事是职责所在。也希望你经此一事有个教训,来日再次有孕不要重蹈覆辙。” 豫嫔凄凉一笑,道:“御医说臣妾这次小产太过伤身,大概今生不会再有身孕了。” 我摇摇头,道:“你好好调养,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御医说的是大概,不是绝对,是不是?” “那就借娘娘吉言了。”豫嫔只是淡淡一笑,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送我离去。 第66章 谣言 岁月悄悄流走,展眼又是一年花红柳绿。二月天气已经渐渐变暖,暖风熏得杏花开放,在上林苑一角的杏园更是花团锦簇。那样的花不止吸引宫嫔驻足,也悄悄挽住了萧琰的脚步。 我是三月间突然得知萧琰宠幸了一个宫女,并且这个宫女还有了身孕。她腼腆地由柔嘉陪着来未央宫见我,我仔细看她发现她果真是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子。 “奴婢淡樱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一丝也不敢越矩,跪在地上的声音也不够大,细细的柔柔的。 她大约是怕我,因为自古以来皇帝宠幸宫女都会遭到皇后刁难,而我本来的名声也不怎么好。萧琰都二十六岁了,正值盛年,而后宫中的妃嫔就从来没多过,因而众人皆言皇后善妒。 “你起来吧。”我抿着茶水淡淡道。 她小心翼翼地起来,整个人局促不安,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我轻轻一笑,道:“你坐下说话吧。” 她忙道不敢,我莞尔:“不用怕,本宫不会把你怎样的。” 她这才坐下,却仍旧胆怯。 “你叫淡樱?姓什么?”我开口问道。 她点点头,道:“奴婢本姓程,小字淡樱。” 我了然,程淡樱,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听说皇上宠了你,现在你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可找御医看过了么?胎气如何?”相对于她的安分,我的话就显得多了一些。 她一样一样仔细回禀,道:“奴婢一开始也不知道是有了身孕,也不敢想。那日身体实在不适,就去奚宫局看了一下,御医便说有了身孕。如今才一个月,胎气不稳,奴婢一切都听御医安排。” 我和善一笑,道:“这便对了,一个月的时候胎象肯定不稳,你一定要多加注意,本宫会让专门的御医去伺候你。对了,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去底下睡大通铺。上林苑南角有一处别致的宫殿,已经打扫好了,你今日就搬过去吧。” 淡樱连连推辞,只说自己身份低微不配住那么好的屋子。我一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腹中的孩子是龙胎,岂能怠慢。皇上知道你喜欢杏花,特意嘱咐给你寻一处离杏园近的宫室。如此隆宠,你还敢不从命么?” 淡樱只得答应,道:“奴婢听皇后娘娘的。” 我颔首,又道:“以后称呼也要改掉,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嫔,便不许再自称奴婢。虽然皇上还没有吩咐,但是本宫想过了,你侍奉皇上有功,有孕更是喜事,便直接封为采女,可好?” 淡樱莫敢违逆,我挥手让她退下。 “娘娘觉得此人如何?”方由在我身侧浅浅一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姑娘生得绝色,又不因为地位骤升而过分招摇,反而处处卑谦礼让,言行举止颇讨人喜欢。” 方由含笑认同,我又说道:“然而她为人有几分空灵之感,像是后宫中的雪莲花,不染一丝尘世气息。这样的奇女子其实不适合在宫廷中生长,她或能得皇上一朝喜欢,却未必能长久专宠。” 方由笑道:“自然了,在皇后娘娘心中只怕只有自己才配专房之宠吧。” 日子一点点过下去,萧琰对程淡樱的喜欢却出乎我的意料。翻乱一整本彤史,我发觉三月萧琰陪伴程淡樱的时间超过了陪我的。除却刚入宫时的互不了解和前年我与萧琰冷战,这还是我第一遭感受到这样的冷遇。 “娘娘怎么不去杏芳堂看看,那里现在是人满为患,宫中妃嫔个个都去巴结新封的程选侍呢。”四月陈昭仪无聊,又不愿去找旁人说话,便日日待在未央宫。 我笑而摇首,道:“程选侍那里人太多,本宫去了众人都立刻紧张上三分,我才不去寻不痛快呢。” 陈昭仪抿嘴一笑,道:“原来娘娘也知道只要自己在气氛就会变得凝重啊。娘娘应该多学学贤妃,她虽然也居高位,但是为人和善,宫中妃嫔都喜欢同她亲近呢。” 我闻言哭笑不得:“你居然说本宫不和善……” 陈昭仪玩弄着我摆在殿中的古玩,笑道:“私下相处还好些,可每到请安大家都在时,娘娘就便得沉闷起来。” 我不服,挑眉辩道:“自然该庄重起来,本宫是皇后,总要有些威信的吧。” 陈昭仪不再跟我犟嘴,我也适时转移了话题,问道:“怎么听你方才的意思,贤妃在其他妃嫔那里都很吃得开,难道那个程选侍也很同她要好么?” 陈昭仪坦然点头,道:“宫中除了臣妾和豫嫔,谁不同贤妃亲近?臣妾是打心眼里恨透了贤妃,豫嫔小产调养好之后脾气变得有几分难以捉摸,也不常去广阳殿串门了,所以同贤妃不像以前那样熟络。” 我了然,道:“豫嫔是个聪明人,是好是坏她应该也是有感觉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是看人这种事,往往直觉比证据毒得多。” 陈昭仪颇为认同,她道:“不过说也可惜,去年豫嫔多么得宠,谁晓得小产之后皇上就当没这个人了。一二月份皇上时常独眠,谁也没占到便宜,三月份之后全身心扑到有孕的程选侍身上,豫嫔可算是被彻底冷落了。” “不会的,”我笃定摇头,道,“豫嫔不是简单的女人,她现在还沉浸在失子之痛中无力自拔。你且看着吧,等她忍无可忍的时候,或许现在炙手可热的程选侍还争不过豫嫔呢!” 陈昭仪偏偏不信,我又想起什么不由凝眉,道:“不过程选侍有着身孕,让她同贤妃时常相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呢?” 陈昭仪冷哼一声,道:“臣妾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理她,就想看她众叛亲离的样子。” 我的心吧嗒一动,脑中继而闪过一个年头,遂深沉一笑,对陈昭仪说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贤妃既然如此懂得笼络人心,也不防让她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陈昭仪不明所以,我已是拿定主意。 日子没过多久,程选侍忽然过敏。萧琰急得不行,召集了所有御医前来诊治,也没得到什么结果。 再往后,钦天监的人来说,程选侍命薄,不宜与有命格高的女人相处,否则会互相影响。算下来如今宫中地位算高的只有太后、我、贤妃和陈昭仪。太后自然无妨,我同陈昭仪也不怎么亲近陈选侍。唯有贤妃,陈选侍同她作伴的时间最多。 萧琰闻之,令贤妃多多待在自己的宫室,少出来走动冲撞程选侍。贤妃虽然羞愤,却也不敢顶撞。宫中人都是何等势力,很快也都疏远脾性温和的贤妃。 陈昭仪颇为痛快,跑到我宫中感慨一番。她自是没想到话应验得这么快,笑得合不拢嘴。我只是浅浅一笑,道:“你以为这就完了么?” 陈昭仪不解,迷茫问道:“还有什么?” 我嗤得一笑,道:“这算什么,还没完呢。” 到了陈昭仪也不明白我笑什么,而其实我只是看透了宫中风向的变动。若不是彻底断绝贤妃那和善的形象,过段时间众人便会忘却重新同她修好。 而我又岂能坐视! 很快很快,宫中刮起一阵敌对贤妃的风气。众人皆言同贤妃交好的妃嫔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宫中讳莫如深的朝露公主曾同贤妃亲如姐妹,否则何以在自己死后把孩子托付给贤妃?被杖毙甚至牵连全家的罪妃关氏也曾同贤妃要好,她的下场有目共睹。姚贵人得宠一时,风头正劲时却被无辜冤枉,绝望之下自裁于宫中。被贤妃一手提拔上来的贱妇徐氏,背叛皇后之后的下场也是连累满门。诸如此类细细数去,仿佛每个过世的妃嫔都同贤妃有些关系。 甚至连我也有被提到,有人说皇后曾与贤妃亲厚无比,结果被皇帝冷落半载。若非后来皇后警觉与贤妃疏远,只怕腹中的太子也很难出生。 如此传言纷纷,谁人还敢亲近贤妃,自是避之不及。我打开未央宫的窗扇,迎风舒畅地呼吸几下,终于觉得日日的压抑褪去几分。 谣言之利大抵如此,无根无据,似有若无,却能让人深信不疑。如今的贤妃进退维谷,她不能辩解,因为无人在意她的辩白。她若是不解释什么,也变成了默认。我更是免了她的请安,她甚至失去了每日与妃嫔们照面的机会。 那日我坐在镜子前面梳妆,发觉自己的下巴尖细了些许。或许并不是因为消瘦,而是相由心生。我满肚子的算计,终于让眼角眉梢的刻薄掩饰不住了。 可相比从前时时刻刻的沉静优容,我更喜欢这星星点点的尖酸刻薄相。而面对萧琰时,我仍然是优雅温柔,体贴懂事。众妃面前,我还是那个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皇后。 第67章 舒琪 萧琰的生日很快就到了,他的生辰同昭靖就差几日,因而他选择同庆。 重华殿上设宴,众妃嫔与皇亲国戚同座。歌舞升平交杯换盏,贺的不止是皇帝与太子的寿辰,也是程选侍腹中萧琰未来的孩子。 这次宴饮我与程选侍就是刻意低调却仍是风光无限,一位是稳坐皇后之位手掌六宫大权,膝下还育有被萧琰疼到骨子里的太子。一位是宫女出身却飞上枝头变作凤凰,甚至身怀有孕前途未可限量。我们两人在今日自然占尽风头。 相较于我们,往日不容忽视的贤妃就有些光芒黯淡了。她被允许出席已经是太后格外吩咐的,否则按照萧琰的脾气是怕极了她会冲撞到程选侍。 虽然黯淡,但她还是贤妃。她的地位不是一日得来的,自然不可能因为几句谣言就被击得粉碎。 陈昭仪一贯是贤妃得意她失意,贤妃倒霉她兴奋。今日她在席间活泼话多,妙语连珠,逗得萧琰合不拢嘴。 “皇上,这宫中喜事不断,宴席是平常事,一次两次还新鲜,一年两年花样重复,难道皇上不腻么?”陈昭仪撒娇道。 萧琰原本不觉得腻歪,却被陈昭仪一句喜事不断打动。于是他笑着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陈昭仪娇俏一笑,起身走到萧琰面前,道:“论诗书歌舞,臣妾一样不会。可是臣妾自幼习武,愿意耍一套剑法送给皇上做贺礼。” 萧琰将要同意,却被太后制止。她道:“昭仪心意是好的,但是天子面前岂可见凶器?若是剑一个不留神脱了手,伤到了皇帝该怎么办?” 陈昭仪连忙摇摇头,道:“不会的,臣妾自幼练武,功夫好的很,怎么会脱手呢?” 萧琰只怕是从未见过女子舞剑,此刻兴致上来太后也阻拦不住。他道:“无妨无妨,就算是陈昭仪宝剑脱手,但朕习武多年,也是避得开的。” 一番僵持之下,太后也无意再阻拦。陈昭仪换过利索衣服,手持宝剑再度步入殿中,引得一片惊艳叫好之声。 她头发挽成一个髻攒在头顶,用一根碧绿的簪子别住,极是干净利落。身上束腰的上衣显得她腰肢纤细线条柔美,长臂轻展袖子翩然动人却在手腕处被收紧,宝剑未出已有飒爽英姿。下面一条长裤与上衣相配,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女子的柔美和武术的刚劲,颇吸引人的目光。 好一个英姿勃勃的侠女! 陈昭仪行过礼,手中的宝剑脱鞘而出,发出轻灵的剑吟。她随意舞动几下,空气中便已经飒飒作响。她对萧琰满意一笑,道:“此剑甚好。” 萧琰扶掌而笑,看着陈昭仪剑出几招无懈可击。我不懂剑法,却看的心潮澎湃。她的功夫果然不是白练的,在宫中养尊处优三年还能有此矫健体态,剑法也是信手拈来控制自如,不可不谓个中高手。 剑出,一片银白。 剑落,一声轻吟。 剑指向天际,势不可挡。 剑划过地面,电光火花。 剑法扣人心弦,而舞剑的人更为动人。我瞧瞧看向萧琰,他已经有了几分迷离。 我命柔嘉去后殿取过一把琴,配合着陈昭仪的剑招弹奏起来。陈昭仪突闻琴音愣了片刻,与我对视一眼相视一笑,继而宝剑又再她手中灵活的飞舞起来。 我弹的是唐太宗所创的传世名曲《秦王破阵乐》,此曲取材于战场,最是铿锵有力震撼人心。我倾注了所有的力量尽力一弹,竟也有几分磅礴气势。 萧琰看着我笑了一笑,目光中渐有赞许之意。我往日也会弹琴给他听,但大抵都是女儿家温婉的曲子。今日一曲《破阵乐》在他意料之外,却更让他喜爱不已。 我们两个一个弹琴一个舞剑,琴音伴着剑吟,剑招随着曲调,一步一和谐,一步一登峰。剑光音乐中,陈昭仪忽然一个踉跄,宝剑脱手而出,飞速袭向我的门面。 “皇后小心!”萧琰猛地反应过来,大声对我说道。 我眼看着宝剑扑过来,却只有呆住的份,哪里躲得过? 柔嘉等人都离我甚远,来不及跑到我面前保护我。我的心骤然一紧,难道我就要命丧陈昭仪的宝剑之下么? 剑锋已到面前,我甚至感觉到了剑气正在撕裂我的脸颊。从小娇生惯养养的细皮嫩肉,我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生疼。 眼看我就要被剑刺中,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蓝色的身影一现,出手握住了剑锋。宝剑偏转方向,从我耳边划过,割断了我的东珠耳坠。 “娘娘请小心。”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到。 我坐立不住,身不由己地往一侧倒去,却正好被萧琰接在怀中。 “阿暄,你没事吧……”萧琰惊惧不已,抱着我问道。 我摇摇头,除了耳朵有一点被扯痛之外,我竟是分毫无伤。萧琰松了口气,我回头看了看救我的那人,有些眼熟却并不知是谁。 他年纪二十多左右,一身宝蓝色的爵服,想来是有爵位在身的。他的左手滴着鲜血,自虎口往下被宝剑划出一个横亘掌心的伤口,露出森森白骨。他的脸色有一点点苍白,额头上略有薄汗,想来被手伤至此也是不好受的。 “舒琪,多谢你了。”萧琰望着那人道。 我想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人不是别人,而是萧琰自幼的伴读、近襄侯世子魏瑾,字舒琪。 从前宫中宴饮,他参加过几次,可都是随他的父亲近襄侯一起来的。我没留意过他,更没讲过话,对他的印象只是萧琰的偶尔提及。 他不曾告诉我,原来魏舒琪有这样好的身手。他坐的臣子席位距离遥远,却能在瞬息之间赶到我面前将我救下,我佩服他的敏捷。 萧琰离我这样近,却只有喊话的份,没有救人的心。我心底隐有一丝说不明的芥蒂,和另外一丝暗生的悸动。 “皇上客气,这是微臣该做的。”魏舒琪恭敬道。 萧琰偏头令人传御医给魏舒琪治伤,也给我检查一下可有受伤。魏舒琪手伤至骨颇为麻烦,而我只是受了一点惊吓,并无大碍。 “哀家就说了,天子面前不能见凶器。就算这次皇帝没有受伤,但是吓到了皇后割伤了世子,也是不能容许的。”太后疾言厉色,陈昭仪跪在地上瑟然发抖,情知闯了大祸。 “母后息怒,陈昭仪方才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脚崴了,要不要先让御医给她看看?”我问道。 太后冷哼一声,算是容许。陈昭仪的右脚已经高高肿了起来,看样子也伤得不轻。 “太后请听臣妾解释,方才臣妾不是自己跌倒的,而是被贤妃娘娘的酒杯绊了一下,这才失足。”陈昭仪满腹委屈。 众人望向地下,果然看到一个破碎的酒杯。酒杯残渣有弧度的地方接触地面,陈昭仪踩在上面,当然一个不留神就滑倒了。 萧琰神色冷淡地看了一眼贤妃,贤妃连忙跪下解释,道:“皇上恕罪,这酒杯也不是臣妾弄下去的,而是被昭仪剑气带下去跌碎的。臣妾有心让人收拾残渣,然昭仪剑法凌厉,众人不等她停手实在不好上前,恐防被伤。” 陈昭仪大怒,想要再辩解却被太后一个凌厉眼神制止。太后道:“不管如何,陈昭仪思虑不周御前舞剑让皇帝皇后受惊,甚至伤到了世子,不能不略作惩戒。但念在她一片好心,今日又是皇帝诞辰,便只罚禁足一月吧。” 如此当真算是小惩了,陈昭仪连忙谢恩退下。我瞥了一眼贤妃,她倒是神色如常。 当时生死关头,我除却看到了宝剑剑尖,也看到了贤妃讥讽的神色。她是那么谨慎之人,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不过是想一箭双雕让陈昭仪杀了我。 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能算计地分毫不差,我惊叹于她抓住时机当机立断的果决。 然而她到底漏算了,太后小惩陈昭仪便已经露出端倪。就连我都察觉贤妃的险恶用心了,太后如许精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算是顾忌孙氏家族的颜面,太后不会明着惩戒贤妃,但背后也必定是勃然大怒。因为宝剑脱离控制,伤到任何人都有可能,太后岂能容许自己的儿子被置于险地?换句话说,若贤妃把萧琰的性命当作儿戏,太后就是第一个想要除掉她的人。 我嘴角一勾,如今连太后都恼怒贤妃,她大约真的离垮台不远了。 再望向魏舒琪,他神色清淡平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置身险境前来救我,但又及时跳脱而出,远离后宫的事事非非勾心斗角。 明哲保身这个词,形容他恰如其分。 第68章 眉心 陈昭仪离去之后,御医很快来了。他们帮魏舒琪简单包扎也便退下,宴会继续。然而众人惊魂一刻,也没了方才的欢快气氛。我受惊不小,一时自然难以缓过来,只安安静静坐在自己那地方。年轻的妃嫔们见我不语,更不敢说话。萧琰有了几分无趣。 倒是贤妃沉吟片刻,起身说到:“前几日臣妾听说宫中的姐妹们为了庆祝皇上龙诞,都精心准备了礼物。陈昭仪方才御前舞剑,虽说考虑欠妥,但也是一片心意。臣妾有个提议,不如让大家都把送给皇上的贺礼一起呈上来,众人也可以一起欣赏,不知皇上准不准呢?” 萧琰思忖了片刻,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想来也都是些金玉珠宝,没什么值得看的。” 贤妃闻言笑吟吟道:“皇上若是这么说,那可真是伤了宫中姐妹们的心了。还是皇上小器,舍不得拿出来与众人一起观赏呢?” 萧琰终是同意,令众人将生辰的贺礼带到重华宫中,与出席的列位皇亲国戚一同鉴赏把玩。 我回身让柔仪去取,今年我送给萧琰的是一支碧玉打造的箫。玉箫通体翠绿,音质深沉悠远,上雕双龙戏珠的图案,极衬萧琰帝王气度。 然而这样一件精美贵重的礼物,到底没有花我多少心力。当礼物越现成简单的时候,往往情份也越来越淡了,所以只有靠名贵难得来填补,来达到好像用心的平衡。 我曾经送给他我自己亲手绣的香囊,曾经送给他我做的龙云花样的腰带,哪怕是他将我冷落在未央宫那一年,我还是亲自缝制了一个扇套作为贺礼。 但是今年,我再不愿意动手为他做些什么了。一则是昭靖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二则也没了那些小女儿的情怀。 萧琰见了那箫,把玩片刻立即赞不绝口。他随意吹过一支曲子试音,更是爱不释手。我忆起从前,每当我送他自己做的小玩意,他虽然收下,却没有这么宝贝。面上保持着合宜的微笑,心逐渐沉寂下去,原来他还是喜欢这样的礼物啊。 萧琰忽然说说道:“朕记得舒琪的箫吹的最好,曾经拜箫音一绝的云鹤子为师。今日若你没有伤到手,真该让你试试这把箫。奇绝的箫声配上你吹箫的技艺,不知该是怎样的惊艳。” 魏舒琪淡然一笑,道:“微臣虽然拜云鹤子为师,但是奈何天资不够,没有学到精髓。何况这些年疏于六艺,越发懒散,不敢在皇上面前献丑。” 萧琰但笑不语,小心地将玉箫收入盒中,让徐晋捧着。 贤妃送了萧琰一件玉佩,看成色也是极好的。余下众人五花八门,有送鞋的,有送扇坠的,还有送盘子的。萧琰一一看过收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唯独被一件简单的玛瑙珠子勾起了兴致。 “这是什么?”他伸手从托盘中拎起一个红玛瑙的珠子。那红玛瑙用金丝穿过,又小又轻,晃晃悠悠略显寒酸。 坐在末席的童蕊闻言连忙起身,她道:“启禀皇上,这是一颗红玛瑙。” 众人面面相觑,送给萧琰的礼物无一不是最好的,纵使是自己做的小物件,那也是用金银绸缎堆砌而成。这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实在是太过单薄。 郭小仪忍不住嗤笑一声,轻蔑道:“童常在,你弄错了吧,这可是皇上的生辰,你送一颗红玛瑙是寒碜谁呢?还是你根本不屑为皇上费心?” 童蕊连忙摇头辩白,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想来想去,觉得这颗玛瑙固然不够名贵,但也是臣妾的一片心意,所以才斗胆献给皇上。” 郭小仪握着帕子抿嘴一笑:“一片心意?我倒看不出你这一片心意到底有多深。虽然都说礼轻情意重,但这礼也未免太轻了。皇家最重礼法,你送区区一颗玛瑙珠子,岂非轻视皇上?” “小仪够了。”萧琰听的心烦,忍不住打断。 我望着那颗玛瑙珠子,不觉沉吟片刻出声说道:“皇上,童常在这礼物固然简单,但未必不尽心。皇家礼法不容有失,但也是要量力而行。如今国库充盈,后宫奢靡之风也日渐严重。童常在的礼物歪打正着,刚巧提醒了臣妾,是时候该对后宫风气稍加整治了。” 萧琰闻言,眉头稍稍松散几分。贤妃也适时笑道:“皇后娘娘说的不错,童常在身处后宫却仍有节俭之心本就难得,更兼她不争一时风头宁愿被皇上错怪,实在让臣妾怜爱。” 萧琰颔首,看了看衣着寒酸荆钗布裙的童常在,开口问道:“皇后和贤妃都为你求情,连节俭用度都扯了出来,朕也便不追究了。不过,朕好奇你送一颗普通的玛瑙珠到底是什么意思?” 童常在怔了一怔,默默垂首道:“臣妾其实没有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想的那样深远,只是前儿臣妾在眉心用胭脂描花佃,突然觉得胭脂的颜色很像红玛瑙,这才来了灵感斗胆送皇上一颗玛瑙。” 宫中花佃常以金箔黑玉云母等材料剪成各色花样,用呵胶贴合在眉间。然而这些材料造价昂贵十分奢侈,童常在位份低微自然难以承受这种损耗,所以常常取胭脂描在眉心,远远看上去也是很美的。 正如此刻柔弱的童常在,她的惊惶和紧张恰到好处的勾起了男人的怜惜之情。好像是攒了攒勇气,她抬头望了望上首,刚巧撞上了萧琰探究的目光,便又飞也似的底下了头。 娇羞温柔,美则美矣,我抿嘴一笑,看来童常在沉寂这么久,也终于耐不住富贵之心了。 萧琰把玩着那颗小巧玲珑的红玛瑙,看了良久静静说道:“你送朕的礼物造价虽不值多少,但恰恰不曾落了俗套,朕很喜欢。难得你有这样别致的心思,可见你的人同这颗玛瑙珠一样,皆是玲珑剔透。” 童常在垂眸,恭谨道:“臣妾多谢皇上赞誉。” 萧琰一笑,出声问道:“朕记得你是去年入宫的,你叫童……” 童常在一低头,轻轻道:“臣妾闺名童蕊。” “是了,”萧琰抚掌大笑,转头看了看我,道,“皇后,眉心的胭脂虽然艳丽,但终究不及金玉大方。后宫能有节俭之心朕很欣慰,但是也要讲究一个度。毕竟是皇家,何须如此斤斤计较?” 我不觉委屈,萧琰话中的意思我如何听不出来,分明是在责怪我平日里苛待童常在。后宫的开销皆是有规有矩,她的位份摆在那里,又不受宠,本来也是不得不算计着过日子。若说我一定有过失,最多也就是不曾格外照顾她。但萧琰一句斤斤计较,我是万万不能担待的。 我不能直言相顶,索性笑道:“臣妾要想大方也要皇上恩准才行,童妹妹入宫一年还是个常在,不知到底是臣妾小器,还是皇上心疼那点例银不肯照顾童妹妹呢?” 萧琰闻言,指着我哈哈大笑。他道:“皇后真是越来越刁钻了,朕不过随口一句,皇后就不依不饶。也好,既然皇后提议,就晋童常在为才人吧。” 太后亦是一笑,道:“皇后能这样大度,很好。” 我忙道:“臣妾身为皇后,提醒皇上也是份内的事。” 这一场筵席也算是高*潮迭起,毫无意外地,童才人凭借一颗玛瑙珠赢得了萧琰的青睐。当晚萧琰本说好来陪我,却终究去了童才人那里。太后同我一起回宫,路上曾若有若无说过一句:“皇后大度是好,但是心还是要放在皇上身上。眼下宫中数你的恩宠长盛不衰,其他人再怎么折腾也越不过你去,你要知道感恩。” 我心悄悄一动,太后虽然长居太寿宫不出门,但是洞察人心的能力分毫没有减弱。我也想时时事事想着萧琰,但我更怕一腔热血到头会变成一池冰凉。 情份浓淡相宜,才不会让自己受伤,也不会伤到别人。我眼下也只能如此。 随着萧琰的生辰过后,后宫难得这样热闹。他有别的宠妃也罢,但到底不曾冷落过我。程选侍的身孕又越来越重,萧琰去探望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童才人毕竟新宠上位,得到但眷顾也不少。令人意外的是,贤妃陪着萧琰的日子突然增多了起来。我请方由细细查访才知道,原来是童才人时常在萧琰面前为贤妃美言,这才让贤妃得见天颜。 “这么说来,童才人是贤妃安排的?”我轻轻问道。 方由定定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童才人一向寡淡,突然争宠本就可疑,我以为其中还有别的缘故。” 我沉吟良久,道:“那日皇上过生辰,她送了一颗玛瑙珠子我就觉得不妥。虽然位份低手中不宽裕,但也不至于贫瘠到这个程度。如今想来,她那日大有哗众取宠之嫌。” “不错,”方由微微一笑,“娘娘可以让六宫徒生口角置贤妃于尴尬之地,她未必不能左右他人为自己重赢原来的地位。只要她能得皇上青眼,风波立马就会过去,巴结她的妃嫔也不会比以前少。” 我颔首:“几句风言风语淹不死她,我从来也不奢望她就此站不起来,那不是孙氏儿女的风范。” “那娘娘的意思是?”方由问我道。 我摇摇头,道:“眼下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日方长。不过这个童才人古怪的很,淡泊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绞尽脑汁争宠,别是被抓住了把柄吧。” 方由领会,道:“我会留心的。” 我轻轻点了点下巴,方由的能力我从来不怀疑。重重深宫当中,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力量,在太后和贤妃看不见的地方,蔓延生长。 第69章 毁容 童才人这恩宠也可谓是长久不衰了。两个月萧琰对她百依百顺,甚至还公然对众人宣布,等童才人过生日的时候就晋封她为贵人,连封号都想好了。 柔嘉听到后不觉恼怒,她嘟着嘴替我斟茶,道:“童才人这才人之位封了还没多久,怎么就要封贵人。于才人入宫一年,侍奉皇上的次数也不少于童才人,她都没封,怎么先封上这位童才人?” 我但笑不语,又听柔仪也抱怨道:“岂止如此,听闻皇上因为宠爱童才人,都给她老父亲升了官。如今老爷子官拜太常寺少卿,那可是个正四品的官。” 童才人的父亲童心远原本是太仆寺主簿,正七品,事务繁多也没什么油水。而太常寺专司太庙礼仪,少卿又算是太常寺二把手,不可不谓是个肥差。 只是肥差也就罢了,太常寺寺下分管太医署,太医署全部御医皆由奚宫局调动,负责宫禁用药诊断。萧琰真是给了童才人一道保护屏障。 奚宫局常出事端,萧琰也不是没有察觉。换过奚宫局主事他尤嫌不足,必要确保童才人在宫中万无一失。 但就是这样,童才人还是遭人暗算。 童才人的生辰在八月初,萧琰按照承诺晋封她为贵人,赐号静。同日晚,萧琰留宿,然而到了半夜,静贵人宫中忽然乱了起来。 我闻讯赶到时,迎面撞见了贤妃。她神色紧张,正急得来回踱步。见我进门后简单行礼,我拉起她问道:“静贵人是怎么了,中午她摆宴请众人来聚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晚上突然出事了?” 贤妃叹了口气,道:“臣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刚刚听御医说,仿佛是吃错了东西引起过敏,导致静贵人脸上起了一片一片的小红疙瘩,痒得不行还偏偏不能挠。闹了半宿此刻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我惊讶,道:“没听说静贵人对什么过敏呀,再说中午上的菜都是她小厨房做的。就算静贵人吃不得某些食材,她宫里的小厨房也不该做。” 贤妃凝眉,看了看我,半吐半露道:“那或许就是别的问题了,皇后娘娘统辖六宫,您看有没有必要彻查?” 我徐徐说到:“彻查与否还有待商榷,先等静贵人的情况稳定下来再说。不过话说回来了,上次程选侍过敏的原因还没搞清楚,怎么这次静贵人又突然过敏了呢?” 贤妃隐有怒色,上次程选侍过敏我与她心知肚明,与她无关。而静贵人受宠又是贤妃步步安排的,为的是同她相互扶持,所以这次过敏也不可能是贤妃做的。我故意这样说,她自然恼怒,更会疑心是我。 “一切自有圣裁,臣妾听皇上定夺。”贤妃怔了片刻,最后说到。 萧琰后来还是从内室出来了,他仿佛受惊不小,整个人慌乱不堪。 “皇上,静贵人到底怎么了?”贤妃比我还焦急。 萧琰叹了口气,道:“蕊儿不是过敏,而是中毒。她体内有一种毒素,能使皮肤溃烂,甚至永无平复之可能。” 我惊愕,若是这样,静贵人岂非永远毁容? “那怎么办?”贤妃亦是满面地不可置信。 萧琰费力地摇摇头,起身携我离开,丢下一句:“朕已吩咐御医尽力医治,贤妃不用过度担心。” 夜半露重,石板湿滑,我与萧琰相扶而行。 “皇上,依臣妾看静贵人中毒之事不是意外,要不要臣妾彻查还静贵人一个公道?”我试探性问道。 萧琰点点头,依我道:“查还是必须的,宫中不能纵容这样的风气。只是朕有时候真觉得累,自小父皇的后宫就是这样乌烟瘴气,朕最见不得女人之间勾心斗角。原以为自己的后宫会宁静些许,却不想这些争宠的下三滥手段有过之而不及。” 我默然无语,后宫争宠不止争得是男人,更是自己和家族的性命、地位、财富以及权力。这是高度凝集的战场,我和所有女人一样,无法逃避,便只能背水一战。无论成功与否,都不是我们能自主选择的。 萧琰永远不懂,他内心甚至或有这么点点的渴望。被多个女人争抢期盼,迎合了他高高在上的心。他固然厌恶这种乌烟瘴气,却也享受更离不开这种乌烟瘴气。 凛冽的秋风吹起,吹走了静贵人长达三个月的专宠。不等她容貌尽毁,萧琰已经迫不及待地甩开她。我明白了萧琰的薄情。 或许男人成熟之后,看中的都是女人的皮相。没了引以为傲的美貌,再有学识有深度的女人也抵不过一张年轻貌美的脸。我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十九岁的年纪在宫中算不上年轻,是该注意保养的时候了。 尤其,我还是个生育过的女人,我的衰老或许比一般妃嫔更快。 然我也庆幸自己生育过,我感激上苍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我最珍贵的礼物,也会是我后半生的依靠。 彻查这次毁容事件并非难事,下毒之人显然不是熟手,漏洞百出,我稍稍让人检查静贵人的妆奁匣子就找出了不对,原来是一盒掺了毒粉的胭脂。 这盒胭脂是于才人送给静贵人的生辰贺礼,静贵人喜欢那胭脂的颜色,便在当晚用了去伺候萧琰。胭脂中的毒粉敷在面上,很快就渗透进入皮肤,引起溃烂。萧琰半夜被静贵人半腐烂的脸吓到,难怪神色那样惊惶。 我传来了于才人,没有审问两句她就已经招了。萧琰听到后只是废去她的名位,打入冷宫,可怜她和静贵人,都是无辜的女子。 “于才人到底为何要害蕊儿?”萧琰思忖良久,终是询问了于才人下毒的动机。 我定了定,稍稍拿着帕子掩了掩嘴角突如其来的反胃之感,说到:“于才人入宫一年也只还在才人之位,而静贵人受宠三月便超过了她,她心中自然难以平衡。不过这原也算不得什么理由,是她自己糊涂,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萧琰自是气恼,猛地一掌拍在案上。他道:“她真是好生愚蠢,这种事岂能都按时间来衡量。那她在宫中呆得时间久了,是不是还要向朕要个贵妃当当?” 我沉静说道:“话虽然这样说,但这未必不是宫中许多妃嫔的真心想法。皇上不能要求人人都像皇上这样看得透彻,大部分人都是庸庸碌碌。与其勉强她们来理解皇上的用心,不如择个简单的法子安抚她们,岂非省力?” “那皇后的意思是?”萧琰不觉好奇起来。 我徐徐说到:“如今后宫人数不多,妃嫔出身也都不错,实在没必要这样一直耗着。比如去年入宫的妃嫔,除了豫嫔和静贵人,其他人也没得过皇上什么恩典赏赐。臣妾想长久这样下去,必然让她们心内不平。所以皇上何不略施恩典,来个皆大欢喜呢?” 萧琰手抚额间,想了想道:“郭小仪出身很高,久居小仪之位确实不妥,但是朕对她的为人也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豫嫔么……她失了孩子那么久,朕也没去好好体贴,对她朕心里一直有愧。于才人胆敢在宫禁之中下毒,便废去她的名位打入冷宫,此风决不能长。剩下的静贵人毁了容貌,也实在可怜,改日封她一个嫔位,再给她正四品容华的待遇,也算是安抚吧。” 过了没十日便是仲秋,家宴之上萧琰趁喜加封了豫嫔谢之桃为婉仪,小仪郭品盈为佳嫔,静贵人童蕊为静嫔,另外赏容华的用度。贤妃陈昭仪还有选侍程淡樱不曾加封,但赏赐了大量金玉珠宝以作安慰。贤妃陈昭仪本在高位,大约也不在乎这些。而程选侍心思剔透,安心养胎,她更是不会在意的。 我只是有些可惜于才人,她的父亲才华横溢,饱读圣贤书,却不想教出一个书呆子女儿。但她的才华哪怕在冷宫也不该被埋没,我听闻那盒小小的胭脂是她亲手调制之时,便下定决心保住这个女子。 单凭古方中的零星记载,她便能亲手制出带有毒粉的胭脂,而且将毒粉的颜色气息完全融合在花汁当中,不可不谓厉害。最重要的是她思维受过多书籍所害,聪明但不灵活,直来直往不懂变通,这样的人最容易被控制利用。 宫中斗争这样复杂,我不得不为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儿,哪怕是坏心眼儿。 譬如于才人,她入宫时何尝不是心性单纯,腹有诗书。但是短短一年的功夫,她已经有了害人的心思,而且还是毁容这样毒辣的手段。后宫当真是一个可以逼疯人的地方。 秋日月圆,我在月下屈指数了数宫中的妃嫔。一年前众妃相继入宫时何等热闹,到了现在也只剩下七个人。在这七个人当中,陈昭仪和谢婉仪待萧琰冷冷淡淡,静嫔毁容萧琰也不愿意看她,程选侍有有着身孕,无法侍寝。算下来如今宫中除了我,便只有贤妃和佳嫔了。 “娘娘在想什么?”方由见我在庭院中坐了良久,不觉上前问道。 我顿了顿,歪头轻轻一叹:“只是在想皇上何时会选新妃入宫罢了。” 话不及说完,我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难受,“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方由连忙上前扶起我,一边替我顺气一边低声说道:“娘娘注意些,您这话配上您的反应,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有什么风波呢。” 我颤巍巍抓住方由的袖子,凝眉道:“采燕,本宫怎么觉得有些不对?” 方由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连忙回身对柔嘉喊道:“柔嘉,快去请御医来——” 第70章 惊喜 我有孕的消息突如其来,很快唤醒了沉睡的皇宫。萧琰原本留宿在贤妃那里,听到消息连忙赶到未央宫。 “阿暄,你怀孕了?”他欢喜地进门,顾不上旁人几步跨到我面前。 我轻轻点点头,略嗔怪地看了看柔嘉。她这嗓门真好,没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了身孕,还将萧琰从广阳殿请走,动静有些忒大了。 “几个月了?反应大不大?你觉不觉得有些不适?”萧琰一连串的问话让我有几分措手不及,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侧的御医连忙上前回禀,他说:“皇后娘娘的身孕已经两个多月了,现在胎象安稳,想来无事。” 我颔首,道:“只是偶尔有几分恶心,没事的。” 萧琰仍旧欢喜,他笑道:“淡樱的身孕已经六个月了,你这里快三个月,朕能在一年内相继得到两个孩子,真是喜事。” 未央宫中众人也是附和连连,齐声恭喜萧琰。萧琰一个高兴,下令赏赐未央宫上下半年例银,并让他们好生照顾我。 我心底亦是欢喜,昭靖越发大了,能给他添个弟弟或者是妹妹一起长大,想想便觉得幸福。 萧琰当晚自然是哪里也不肯去,只在未央宫陪着我。他一遍遍爱护地抚摸着我的小腹,宝贝得不得了。我一笑:“皇上又不是第一次有孩子了,怎么这样高兴?” 萧琰笑吟吟道:“以往得知有了孩子朕也高兴,但是这个孩子来的意料之外,实在让朕欢喜。阿暄,你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我心内轻轻一动,萧琰的话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但至少说明他也是存了一分忌惮的。宫中能平安生下来的孩子不多,其实我也本不想这么早放出有孕的风声,奈何已然传了出去,只能做好完全的准备,来迎接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入宫三年,怀有两胎,在旁人眼里我这个皇后可算是荣宠颇深。我自己也知道,多少女子进宫之后都难以得见天颜,而我却不但能得到萧琰的宠爱,还能拥有两个孩子,何其幸运? 因着我又有了身孕,宫内外少不得掀起了一阵迎来送往之风。诸多命妇进宫贺我二胎之喜,我见到了近襄侯夫人钟氏和世子妃萧氏。钟氏是南阳望族之女,萧氏则是皇亲。她的爷爷是太祖皇帝的亲兄弟,所以算下来她正是萧琰的堂妹。 未出阁时我听说过这个女子。开国燕王的孙女,乐山王的小女儿,十五岁封灵仙县主。她正值妙龄时求亲的人踏破了乐山王府的门槛,后来择了近襄侯魏家。由萧琰做主,赐婚于近襄侯世子,而那世子也便是生辰宴上救我性命的魏舒琪。 那天刚巧陈昭仪也来看我,她首先重谢了钟氏和萧氏。那日若非魏舒琪当机立断出手救了我,只怕我和她此刻皆不在了。钟氏和萧氏两人自是另有一番客气,三四个人一说一笑也逐渐熟了起来。 “世子妃今年多大了?”我笑吟吟问道。 萧氏面容清秀,很是优雅娴静。她的一举一动莫不透露着大家风范,哪怕我不知其底细,也知道这个女子并非一般人家的女儿。她的眼睛很大,微微一眨使人怦然心动。下巴也是温和软润,恰如她这个人一样亲切却不失棱角。 “回皇后娘娘,臣妇今年二十了。”她浅浅一笑,恭顺回答道。 我微微颔首,对她笑道:“世子妃不必如此客气,且不说皇上是世子妃的堂兄这一层关系,单说几个月前世子对本宫的救命之恩,本宫也不敢怠慢世子妃。” 萧氏莞尔:“皇后娘娘太客气了。” 我拣了一块山楂糕,尝了一小口暂时压了压胃中的不适,笑道:“算起来本宫这已经是第二胎了,世子妃比本宫还大上一岁,不知何时能给侯爷添个孙儿?” 话及至此,萧氏恍惚略有伤神。她垂首叹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只是臣妇命薄,御医诊断说今生恐不能有孕了。” 我吃了一惊,也知道不便再多问,遂开口宽慰道:“世子妃切莫伤心,御医的话既要听也不能全听。当日本宫生育太子,御医都说本宫保不住了,可是你瞧本宫现在也不好好的?” 萧氏持着微笑,勉强打着精神说到:“娘娘有上苍保佑,自然福如东海。” 待到萧氏离开,我才屏退了左右,问向陈昭仪。 “世子妃看起来年轻体健,怎么好端端的不能生育?”许是在宫中待得久了,我随便看几眼便能看出其中另有隐情。 陈昭仪抿了抿嘴,摇头叹息道:“其实这事已经有两年了,本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当年娘娘同皇上冷战,基本对外界的事情不闻不问,这才不晓得其中究竟。” 我越发起了好奇之心,陈昭仪略想了想,也便把整个事情完整道出。 原来当日我被萧琰冷落在未央宫,前朝也是闹翻天的。不少言官为我喊冤,请求萧琰宽待于我。还有不少人认为当年的温妃孙氏狐媚惑主,想要取我的地位而代之。当然,这些声音多多少少与我的家族有关。为我喊冤的人有的是我父亲的门生,有的是我父亲的下属,但是有一个人很例外,那就是近襄侯世子魏舒琪。 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一如他或许也并不认识我。但他与我哥哥周晔曾相识,关系据说也不错,这大概是他肯为我声援的原因。 就在他奏折递上去的那一天,萧琰驳回了所有言官为我伸冤的奏章,他的也不例外。那夜他正打算再写一封,明早递呈,却被世子妃萧氏阻拦。萧氏对他说一则皇帝冷落皇后必然有其原因,外臣不宜插手。二则帝后情深,萧氏认为萧琰舍不得冷落我太久。 但是魏舒琪并不这样认为,坚持要为我伸冤。彼时萧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他们之间的争执让萧氏动了原本就不稳固的胎气。小产之后,萧氏大约再不能有孕了。 我听完后不由觉得震撼,原来萧氏不能有孕的真正原因在我。我并不知道外面有这样一个孩子因为我受到的冷落而来不及来到这个世上,也不知道原来有这样一个女子因为同丈夫争执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再不能做母亲。 我做的孽已经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埋下了根,更何况这些年我自己做的恶也不少了。 “世子为何执意为我求情伸冤?”我凝眉问道。 陈昭仪摇摇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听说御医诊断世子妃再不能有孕之后,世子曾经在皇上面前发过誓,今生今世唯世子妃一人而已,哪怕绝后也再不另娶。” 我更惊讶了一层,再不另娶的勇气不是谁人都能有的,哪怕是娶了公主,要在婚后纳几个侧室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无悔深情很打动人,世子和世子妃曾经是京中流传的一对佳偶,当日也只有像娘娘一样心如死灰的人不知道吧。”陈昭仪取笑我道。 我淡淡一笑,不管他们会不会有孩子,只要夫妻之间能互敬互爱,携手此生,已经是今生最大的幸事了。 “哎,老谈近襄侯家做什么,他们家没什么本事,全靠祖上积的军功。且说这个静嫔吧,她自从毁容之后性情大变,总觉得有人要害她。前儿听说娘娘有孕,便拼命说是娘娘陷害她出手毁了她的容貌,再嫁祸给于氏。”陈昭仪笑得合不拢嘴。 我亦是好笑万分,初见童蕊只觉得她卑微怯懦,不像是会去争宠的人。后来她以一颗玛瑙博得萧琰好感,也不过随她去。现在她红口白舌诬陷我,到让人觉得惊讶了,她的性情当真变了太多。 “皇上知道了么?”我随口问道。 陈昭仪点点头,笑道:“皇上自然知道了,静嫔蒙着面纱去清阳宫请皇上主持公道,可被徐晋阻挡,连皇上的面也没见着。” 我用了一块儿新制的山楂糕,冷冷道:“皇上若是相信那也不是皇上了,且不说她没有证据,就算是凭借她现在这张脸,皇上也是不肯把她的话往心里听的。” 陈昭仪含了一缕笑意,颇为认同:“皇上么?不过就是那样,他宠静嫔本来也是一时兴致,觉得新鲜罢了。静嫔自己也太拎不清,还不明白自己眼下的境地,未免可怜了。” 可怜?后宫之中的女人谁人不可怜?静嫔还算是幸运的,起码她这辈子得了萧琰专宠一时,在这寂寂的深宫曾经风头无两。更可怜的是那些不知何时入宫更不知何时离世的妃嫔和宫人。他们或许还有家人在世,还在苦苦等着他们的消息,可最后也不一定能等到一个答案。还有多少宫人,一旦入宫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每日做宫中最苦最累的活计,勉强活在当下。 晚上打开近襄侯府送来的礼物,是一件佩戴在身上的凤穿牡丹密银佩。我惊讶了片刻,这种东西极为难得,我也只是听说世上有那么一两件。密银制作的器具不必接触便能辨毒,只要看到密银发黑,就可以知道周遭藏有有毒的东西,比什么银碗银筷有用而且稀有的多。最难的是心思,宫中下毒的事情一再发生,我也怕哪日遭人暗算。 忽而想起陈昭仪白日里说的往事,我开始认真回忆魏舒琪。我记不清他的样貌,只是模模糊糊一个轮廓,却莫名地给了我一份安全感。秋风阵阵,我清醒又不清醒,双手抚着小腹,刻意忘掉了不该出现在我脑中心底的人和事。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我除了萧琰,和任何人都不可能。 第71章 嫉恨 九月初的时候我害喜害的厉害,御医说是让我把屋中的时令鲜花略撤撤。鲜花虽然气味芬芳能令人心神愉悦,但只会让我害喜反胃的感觉更加严重。 萧琰挥手间让人撤去了所有的花,让人只摆菊花一类没有香气的花卉供我观赏。我同他时常相拥在殿中,没了浓郁的熏香和花香,只剩下清淡温厚的体香。相遇相知三年,难得如此静谧美好。 宫中妃色的霞影纱朦胧的透过一点子阳光,照入殿中随着清风卷帘缓缓晃动。萧琰把玩着我腰上系的密银凤凰佩,含了一缕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轻轻道:“朕记得这是先帝赐给近襄老侯爷的,怎么跑到你身上了?” 我浅然一笑,顺手抚上那密银佩和萧琰的手,同他十指纠缠。我说:“是近襄侯夫人前儿来看臣妾带来的,她祝臣妾平安生下小皇子,这个银佩权当提前送来的贺礼来。” 萧琰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发髻,一只手轻轻脱开我的手,解下了我腰上的银佩:“银制品算不上什么名贵东西,你何须这样省俭?改日朕让人多挑一些好看的金玉配饰给你,你喜欢些什么就都留下。” 我心底泛起*点点的腻烦,看惯了熠熠生辉的金玉,我如今还就喜欢素净的银器。 “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看折子了。”萧琰一笑,将我松开。 我温顺地离开他的怀,同他一起起身。他要走不走的,忽然站在一侧的菊花盆栽旁,回首对我颇有深意地一笑:“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菊花傲立寒霜九月,是极有气节的灵物。阿暄以为如何?” 我含笑点头,假意不曾察觉出萧琰话中的深意,笑道:“臣妾倒不觉得女子应有这番傲骨,臣妾只喜欢并蒂双开的鲜花,哪怕是迎秋风而落,也是一直在一块儿的。” 萧琰闻言,不觉含笑应了。我恭顺地垂下眼睛,目光刚巧撞见了被萧琰紧握在手中的那一块密银佩。 “皇上!”我一下子惊呼出声,立即上前用帕子掩了萧琰的口鼻,又举袖捂住自己的鼻子。 “怎么了?”萧琰不解,我连忙携他从内殿走出。 出了内殿,我仍眉头紧蹙,指了指萧琰手中的密银佩。他见我示意,也便拿起那佩一看,登时将那银佩甩在地上。 “来人——” 密银发黑,证明附近藏毒。如今那块密银佩整体发黑,不知吸收了附近多少毒份才会这样。 在未央宫查来查去,最后只差要拆了寝殿,也还是没有找到毒源。萧琰勃然大怒,密银绝不会无故发黑,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才出现的变化。我大胆用丝巾蒙了面孔,再度步入寝殿,亲自寻找可疑的东西。 萧琰从我身上取下银佩的时候它还是好好的,但是他在盆栽旁站了一会儿银佩就通体乌黑。我凝眉,让几个小公公把那盆花搬了出去,让御医再好好检查清楚。 那菊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它没有醉人的香味,只有极淡极淡的花气,那是菊花本身特有的味道。 御医检查一会儿,表情确实越来越凝重。我同萧琰对视一眼,皆觉得问题可能就是出在这一盆花上面。 “启禀皇上皇后,这花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倒是这花盆中的土壤,仿佛是掺了红花粉。” “红花粉?”我惊愕。 御医点点头,道:“红花性温味辛,原本容易察觉。但是这红花经晒干磨成粉状,再适量添加在土壤当中,就会被土壤本身的湿腥气和菊花的花气所掩盖。娘娘若是长时间观赏这花卉,或者这花卉长久摆在殿中,过三四个月,龙胎迟早不稳。” 我厌恶地别过头,这些人为了害我腹中的孩子,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萧琰也是怒不可遏,在他眼皮底下玩弄这些玄虚,还差点伤害了他的孩子,不必我开口他也必定饶不过那些人。 这样精巧的手段,我想想便知是贤妃。 然而最后彻查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所有证据直指毁了容的静嫔。她跪在未央宫中,脸上蒙着厚厚的丝巾,看不出伤痕,但是她的目光仍旧明显,映射着强烈的恨意。 “这土壤中的红花粉,可是你叫人掺进去的?”我坐在上首,冷冷问道。 她死死盯着我,又偏头看了看那几盆菊花,开口沙哑道:“是我又如何,我当初做了,就不怕有今日。” 我嗤笑一声,她这嗓子真是跟脸一样,都毁透了。听闻当初她毁容,哭喊中扯破了嗓子,吐了不少的血。萧琰让御医给她医治,到了也没能挽救她清澈的嗓音。 “本宫从来没有害过你,你平白无故害本宫做什么?”我拿着茶盏的小盖子,轻轻拨弄着盏中来回漂浮的茶叶,闲闲问道。 静嫔冷笑两声,忽然大声吼叫起来。那声音像是木匠在锯木头,吱吱啦啦腐朽不已。 “谁让你害了我的脸,毁了我的容。你嫉妒我得宠,所以你对我下这样的毒手。现在皇上对我不闻不问,你又有了孩子能盛宠不衰,我怎么能甘心,又怎么能放过你!” 她凄厉怨念的话原本狰狞,却不妨配上这样的嗓音,一时间只听得人好笑。 我也并不着恼,只徐徐说到:“毁容的胭脂是废妃于氏给你的,与本宫无关。现在她人已经在冷宫,她的父亲也被皇上罢黜,也算是给你出了口气。皇上体恤你,给了你嫔位是让你安静过活,不是让你留着力气来暗害本宫的。现下你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想要伤害本宫和龙胎,你觉得皇上会放过你么?” 静嫔手指深深掐住未央宫金色的地砖,她咬牙切齿,像是恨我入骨。她说:“没了皇上的恩宠,就算我是嫔位又如何?你害我到这个地步,我就算是拼了全家的性命也咽不下这口气。皇后,被你察觉了红花粉,算我倒霉。但是你自己作恶多端,老天爷也饶不了你。” 我轻笑出声,摇摇头问她道:“本宫不是说了么,要害你的是于氏,不是本宫,你怎么会根深蒂固地认为是本宫呢?” 静嫔牢牢盯住我,我却粲然一笑,百媚横生,静静道:“是贤妃这么告诉你的吧,她一并教你如何打掉本宫的孩子,还暗中帮你安排好一切。不过你也真是傻,本宫入宫三年了,什么事情不曾经历过,你真以为一盆花就真能断送本宫的孩子么?” 静嫔伏在地上,浑身抽动,口中发出奇怪的声响,不知是笑是哭。 “是不是贤妃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宫中没有一个好人,你们都要害我,都嫉恨我有皇上的宠爱。罢了罢了,反正我全家本也活不成,你要杀便杀吧。”静嫔似是已经绝望,整个人疯癫一样的胡言乱语。 “那倒是,”我莞尔一笑,对她道,“你全家的死路早就由你一手造成了。静嫔,本宫从前从来没有害你之心,因为你那零星的恩宠在本宫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本宫懒得费心机去对付你。但是你既然起了害本宫的心思,本宫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你。你瞪大眼睛看清楚了,本宫真的有心收拾你,连一盒小小的胭脂都不必用。” 我着人去请了萧琰过来,他自然很快就来了。静嫔看见他,立马垂下头颅,仿佛很怕被萧琰看到她的脸。 我看在眼中,笑在心里。到了现在她还天真地在乎萧琰,怕萧琰看到她丑陋的样子。她不清楚的是,其实萧琰早已懒得去看她,更不会为了她的脸起一星半点的波澜。 “皇上……”我轻叹一口气,想要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 “你有着身孕,就不要乱动了。”他体贴地扶着我坐下。 我温温而笑,享受着萧琰的体贴,也享受着静嫔嫉妒至盛的恨意。 “你这么急切地唤朕来做什么?”他望着我,眼中掩饰不住的宠溺,对一侧跪着的静嫔的不闻不问。 我笑笑,又忧上眉头,恍惚十分为难。 “皇上,有件事情臣妾不知该怎么讲。”最后,我叹了口气,挥手令所有宫人退下,只留下了柔嘉一人。 “怎么了?”萧琰不解其意,静嫔也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见所有人都下去,连忙起身后退两步,郑重地跪在萧琰面前,朗朗道:“臣妾无能,治理六宫无方,导致静嫔私通一年而不知,请皇上降罪。” 乍闻此言,萧琰震惊到无以复加。静嫔猛地瘫倒在地,喉中呜咽起来,不知是被揭露后的垂死挣扎还是绝望的哀嚎。 “皇后,你说什么?”萧琰回过神来,出声问道。 我毕恭毕敬叩首,清晰说道:“静嫔未入宫前就与人私相来往,入宫后同那人藕断丝连暗通款曲。直到四月那人首先抛弃静嫔而去,静嫔才痛定思痛与那人断绝往来。昨日臣妾彻查红花粉一案,意外发现了这段往事。臣妾虽知静嫔已与那人断绝关系,但毕竟曾经背叛过皇上,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斗胆请皇上来未央宫当面处置。一切交由皇上裁夺。” 萧琰气地面色发青,身体已经按捺不住地战栗。四月份静嫔断绝了私通关系,五月就想尽奇招勾引萧琰。萧琰来回一想,如何不气不怒? 第72章 秋凉 “你可有证据?”萧琰阴冷问道。 我轻轻颔首,回首目视柔嘉。柔嘉会意,连忙取出了早已收集好的各样物证。 我指着那些男人的腰带鞋袜,轻轻说道:“那人原本是宫禁中衣料买办,可以时常出入皇宫,也算的上皇商。臣妾已经命人将他控制起来,经过掖庭审查,那人家中富裕,与静嫔一起长大。三月的时候那人定了亲事,四月就成了家。他自己招供是因为这个才与静嫔断绝了来往,而静嫔大概痛定思痛,也再不肯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我的话说的狠辣,正如另一把油浇在了萧琰的怒火之上。他愈加恼恨起来,快步走到静嫔面前,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贱妇!” 静嫔挨了耳光,只知道抽泣,也不敢还嘴。我连忙回身跪在萧琰面前,拉着他的衣角哀求道:“皇上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切莫生气伤心损了龙体。动手更是不必,打疼了自己可怎么好?” 萧琰一把将我提起,虽是怒意正盛,却也不忘将我扶到一旁坐下:“你有着身孕,不要总跪着。” 我默默垂首,拉过萧琰的手细细察看,自责道:“都是臣妾不好,原本应该自己处理了,不该惊动皇上让皇上生气。” “你没错,”萧琰压了怒火,冷笑道,“告诉朕才好,让朕好好看看清楚,贤妃当日选入宫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佳嫔肤浅,姚氏于氏关氏蛇蝎妇人,童氏更是让朕恶心。只有谢婉仪还算正常,但也忒像……贤妃,真是好会挑人。” 我偷眼望向静嫔,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看清她抑制不住的抖动。事情败露,她全家只怕都要开刀问斩。 静嫔默默叩头,萧琰毫不怜惜,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还不解气。然而静嫔踉跄间将覆在面上的面纱扯下,露出了她狰狞的面容。 我记得她从前是很清秀的,算不上多么美,但是回眸一笑也是颠倒众生之姿。 然现在她丑陋粗鄙得可怕,满脸的创伤不能完全好透。坑坑洼洼的表层皮肤掺杂着粉红的新肉和蜡黄的老肉,好生骇人。眼皮肿得看不见眼珠,嘴巴也肿成腊肠,鼻子反而塌了下去,只剩下两个黑黑的小洞刻在脸上,根本不能被称之为脸。 萧琰恶心地别过头去,我却直视无碍。我以为我会害怕,但是我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恐惧。见过了朝露公主惨死的样子,见过了关氏落魄的惨状,我也于柔惠临终前去往冷宫探视过,这些所谓的惨绝人寰在我眼中,已经是习以为常。 萧琰最后仁慈了一分,只将静嫔和私通那人的嫡系亲属诛杀,童家三族余者流放。那皇商家中不相干的人驱逐出京,永世不能入京,后代更不能做官,生生烙上了耻辱痕迹。 我用菊花醃渍的花汁泡着手,在干燥的冬日浸润着需要滋养的皮肤,静静听着童氏一族的下场。 其实早在五月童氏最得宠的时候我就已经让方由查清楚了所有的秘辛,静嫔入宫之后一直与那人有着来往,却不幸被贤妃发现。贤妃并没有直接去找静嫔,而是找到了那皇商,以静嫔的性命胁迫那皇商娶了妻室并同静嫔断绝来往。静嫔误以为那皇商负她,悲愤之时贤妃去“开解”她,恩威并施让静嫔在萧琰生辰时争宠。静嫔得到萧琰宠爱之后愈加得意,徜徉在富贵乡和萧琰的温柔当中,很快忘掉了那皇商。再后来,于才人意外的一盒胭脂打破了静嫔的美梦,让她从高山跌入谷底。她虽然得到一些赏赐和安抚,但失去了容貌和萧琰的宠爱,如何甘心?更兼贤妃撺掇,也便有了红花粉一事。 静嫔到死都不知道的是,那皇商并未负她。倒是她自己,在皇恩中抛弃了曾经的竹马深情。我替那皇商可惜,为了这样一个薄恩寡义的女子,毁了自己一生也顺便葬送了自己的家族。 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狠毒凉薄了,其实静嫔下红花粉足以让萧琰将她处死,我没有必要将她私通的往事抖出来。夜深人静时,我诚赤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才赫然发现为的不过是一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那些人无辜又如何,我要确保自己的平安,就要有狠毒的心肠熄灭掉任何可能的星火。 在凉意逐渐渗透入骨的秋天,我仰望着星夜,内心也有点点的期盼,期盼着这世上能有一人待我如皇商待静嫔一般好。 然而回首望去,我只看到了卧于榻上哧哧入眠的萧琰。 神思一阵恍惚,我记起那天萧琰对我说:“静嫔背叛朕不要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什么为难的。阿暄,朕只望自己真心相待的人不要背叛朕,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 我约莫知道他的意思,却觉得他的警告是多此一举。漫漫长夜,与我相伴的从来都是他。纵然我内心有所期盼,但我做不到像静嫔一样自私,为了自己的私心拉着家族一起陪葬。 他不要我负他,我也不要他负我。面对着不时袭来的算计和他不够真诚的对待,我只能放弃对他盲目的依赖来保护自己和孩子。清醒地爱他,尊重他,也利用他,正如他对我的爱恋和保护只有几分而已。 我不求我们之间的感情不纯粹无瑕,但求残存一些温暖能让我有勇气陪他走完一生。 童氏死后,后宫日渐安静,往日的莺莺燕燕全然不在。太后觉得人少,当然,萧琰的后宫从来都是冷淡的,所以太后觉得应该铺张一次,为萧琰选秀。 以往都是召几家大家闺秀入宫由太后或是贤妃择选,这样毕竟局限于京都,能供选择的人太少。这次却不同,因为是真正意义上的选秀,所以整个大齐年十四至十七的官家小姐必须全部参选,选出优秀者送入皇宫面圣,让萧琰太后和我一起斟酌。 原本是交给我来主理,但太后体恤我有孕,有意无意间又将此事交给了贤妃。或许是觉得贤妃一人不够稳妥,于是又让陈昭仪从旁打理。如此一来,孙陈二妃便开始没日没夜同礼部一起斟酌选秀事宜。 十月,萧琰曾笑吟吟来到未央宫。他说:“贤妃和昭仪的效率可真高,短短一月就全部准备妥当了。现在整个大齐五百多名门闺秀正住在京城,明日殿选你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我含笑摇摇头:“臣妾这里身孕都已经四个月了,挺着肚子去像什么?母后说要在太寿宫好好安歇,不如皇上也放臣妾一个假,让臣妾在宫里偷偷闲?” 萧琰点了点我的鼻尖,道:“那也罢了,只让贤妃和昭仪陪着就是。朕想请你去是让你自己挑,万一朕选了不合阿暄心意的妃嫔,指不定就要被骂了。” 我好笑地觑了他一眼:“臣妾哪里敢。” 深秋的天气越发凉了,清晨殿里汪着凉意,我也不愿意起身。萧琰容我放肆地躺在榻上,笑着对我说到:“你现在是肯赖着不起身,等今日为夫选一堆新鲜的女子进来,看你还能躺得住。” 我莞尔:“有贤妃和昭仪一文一武两位美人陪着皇上,谅皇上也不敢多选吧。” 萧琰浅笑,忽而在我额上覆上一吻。他说:“阿暄,你放心。无论宫中女人有多少,朕永远不会冷落你这个皇后,也不容有任何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我怔了一怔,头稍稍用力向上一伸,也吻上他的下巴,道:“皇上也放心,臣妾此生的人和心也都是皇上的。无论皇上今后有多少女人,臣妾待皇上之心只会如一,不会生变。” 这样的诺言在清早的宁静中流转,带了温存的气息和不舍的味道。但就算现在看起来再美好,也不是当年了。 当年他说着喜欢我,说着“阿暄,你的心思和情谊,朕都知道了,必不负你”。 现在,他自然不会轻易对我说出“喜欢不负”这四个字。他对我承诺,变成了保证我的地位不会被撼动。但是对于他的感情,他再也不敢做出保证。 那也罢了,我恍惚一笑。就算现在他还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又如何?我也不是当年初进宫随意就可以被感动的周暄了,岂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娘娘,您真的不去看看么?”方由不知何时进来,一边扶我起身一边笑道。 我含笑摇摇头,道:“不去了,去做什么,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就烦。” 方由浅浅笑着,道:“娘娘这话若是传出去,当真成了妒妇。” 我毫不在意一笑:“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若是一味的假贤淑才会让他别扭。有时候人们认为戏演的越深越好,殊不知偶尔露出的真性情才会更让看戏的人入戏呢。” 方由莞尔,将一件宽松的袍子披在我肩上,借机在我耳边低声道:“可是这也是拉帮结派最好的时候,贤妃那么聪明,自然知道在选秀时挑几个能为她所用的。昭仪心眼儿实,大概什么都做不了。娘娘若不去看看,难道不怕贤妃的势力壮大么?” 我摆摆手,伸手把方由递给我的衣带系上,静静道:“贤妃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但是她笨也笨在这里。皇上不是傻子,贤妃若有私心他岂会看不出来?再者说了,前几日皇上已经恼怒贤妃选入宫的人心术不正,大约贤妃自己也听到风声。这次她若是再放肆,只会让皇上厌恶她更深。” 第73章 瑰嫔 方由想了想,而后笑道:“所以娘娘这次不去,也是有避嫌之意,可以撇撇干净。” 我含笑点头:“人是贤妃选进来的,若有什么差池自然合该怪她,本宫犯不着冲到前面替她挡罪。” 如此,方由也便放了心。白日里我无事,逗弄着日渐长大的昭靖,安心养着四个月的胎,不做他想。 大概酉时时分,萧琰终于回来了。我含笑起身相迎,笑道:“皇上看起来心情不错,可是今日见到的几百位佳丽中有合皇上心意的?” 萧琰嗔怪一笑,觑了我一眼道:“哪里有什么很合心意的?朕见过了阿暄这样的女子,哪里还能把她们放在心上?” 我莞尔:“皇上惯会哄臣妾的。” 萧琰令人传膳,絮絮对我说到:“这次朕本来只想选一两个,但是架不住贤妃搬出了太后,只得多选了几个。” 我闻言好笑起来,一边替他布菜一边笑道:“皇上何必掩饰,您是天子,就算把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召进宫来又如何?” 萧琰心情极好,根本不曾嗔怪我,反而一笑:“只怕不等朕选召天下女子入宫,阿暄已经把后宫给拆了。” 我笑而不语,这样轻松愉悦的交谈许久没有,我和他都不介意彼此小小的撒娇。 大概看了一天又累又饿,他先吃了几口饭,略垫垫之后才同我细细说起。 他今日统共选了十二名妃嫔,上至王侯世家,下至九品寒门。后宫清冷惯了,一下子涌入十二名花枝招展的玉质闺秀,不知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然而太后是永远觉得不够的,先帝那朝妃嫔就少,所以子嗣也少。萧琰已然二十六岁,膝下却只有两个孩子,相较于平常人家也略显单薄。 “今日见到一秀女,殿选时与朕答辩,十分机敏。朕瞧着口才可以与皇后一较高下,所以便留下了她的牌子。”萧琰对我笑道。 我轻轻笑着,手中的银匙搅动着玉米穗薏仁粥,道:“臣妾听昭仪身边的女官说了,这女孩只有十六岁,却俏皮可爱聪慧大方,见了皇上也不怕,可谓是人见人爱。” 萧琰含笑摇头,觑了我一眼道:“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不过说起来你刚入宫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呢。” 我淡然一笑,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已不觉染上了成熟和稳重之色,再没有那份自然脱俗的娇俏,道:“是啊,一晃已经三年了,臣妾也快二十了。” 萧琰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携了一丝丝的怜爱和动容,道:“没事,无论你年方多少,朕始终比你大七岁,要是伤感岁月,朕也该赶在你前面先替你伤感。” 好久不曾听到他这样温柔的话了,我心底油然而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要融化在他的蜜语甜言当中。刚入宫那一年,他体贴有礼,不曾端着分毫帝王架子,可以纡尊降贵替我拨开重重湘帘。刚入宫那一年,我同他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眼中心上没有旁人只有彼此。刚入宫那一年,他同我对镜相视,互许一个白头偕老的诺言。 “我们一个老翁一个老妪,谁都不要辜负谁。” 而到了现在,他的威严和气魄锋利逼人,不容人直视。我们之间一次次的感情裂痕,让我们一步步地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们无法再给予彼此最真诚的山盟海誓,各种空洞的承诺充斥在我们之间,勉强维持着依旧相爱的表面。 但是方才他眼中微微闪过的那抹真情动容,那份割舍不掉的怜惜疼爱,又像是化成了一张网,将我整颗心牢牢扣住。 至少在那一刹那,我还是为此而深切感动的。 “皇上说了半天,还是没说到底哪家的小姐,惹得皇上念念不忘。”末了,我浅笑着问道。 萧琰微一回想,也便如实说到:“是高阳侯郭家的小女儿。” 我闻言怔了一怔,手中握着的缠丝玛瑙碗“咯噔”一下跌在桌上。萧琰不禁疑惑,关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喃喃问他:“高阳侯家的小女儿,莫非是——郭伯媛?” 萧琰含笑点点头,应道:“不错,正是这个郭伯媛,她姐姐佳嫔早先入宫。听闻她去年太后选召京中小姐入宫,她原本也在里面,最后……” 说到这儿,萧琰细细回想,也立马明白过来。 “阿暄……” 当年上林苑初遇郭伯媛,我喜欢她纯真可爱的模样,不忍让她入宫沾染这乌烟瘴气,所以特意求了萧琰放过她。谁知道她当真是入宫的命,兜兜转转一年有余,还是被萧琰亲自选入了皇宫。 我含了一缕笑意,将手中的碗扶正,才笑着告饶:“皇上恕罪,臣妾方才失态了。不过是个小姐,没什么大事,皇上若是真喜欢,选入宫又如何?” 萧琰隐隐不安,他搁下银筷,道:“朕一时疏忽了,不曾想到她就是当年你不喜欢的那个女子。这下子旨意已经传出,只怕再反悔也不成了。” 我笑道:“皇上说哪里话,臣妾何时说不喜欢郭小姐了?她人很快入宫,若是听到这样的传言岂非会多心,皇上切莫再提了。” 萧琰面露危难之色,局促道:“你的意思是……” 我神色渐凛,徐徐说道:“皇上圣旨已下,怎能反悔?何况高阳侯家好歹也是京中望族,若是直接不选也就罢了,选了再废成什么样子?至于郭伯媛,臣妾以前见过她,的确是好女儿。虽然同佳嫔一族,但是脾性大不相同,皇上喜欢也是应该的。” 萧琰微微蹙眉,道:“你从不肯对朕要求什么,难得开过一次口,朕还给浑忘了。” 我婉然轻笑:“皇上不必记在心上,这日日操劳国务已经够辛苦了,怎么会有心思记这些微末小节,臣妾理解。” 萧琰这才放下心来,含笑说道:“唬死朕了,朕以为皇后必定大发脾气,没想到皇后竟然变得大度了,不曾跟朕斤斤计较。” 我撑不住笑了,指着萧琰嗔怪道:“皇上也太小看臣妾了,郭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个外人,臣妾同皇上是夫妻,夫妻之间怎能为了一个外人而争吵计较?” 话说过口,我尤嫌不足,觑着萧琰埋怨道:“难道皇上觉得臣妾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么?” 萧琰抿着嘴唇,意味不明:“玄。” 当晚等下我同他商议着新入宫妃嫔的位份和封号,别的也就罢了,唯独对于郭伯媛的位份很难裁定。萧琰怕我吃味,所以主张给她低位,册为常在才人之流,自然也没有封号。 但我反复思量,只觉不妥,遂道:“郭伯媛出身甚高,她家祖上的功劳不必提,只说如今她父亲的爵位便是。高阳侯封邑极广,又是先帝器重的老臣,在朝中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说出过什么差池。臣妾记得当年昭仪入宫,都不曾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若非后来陈将军平定北疆,只怕平阿侯的爵位也难得。郭氏就是年纪稍小,如她早出生几年同贤妃和昭仪一起入宫,只怕现在的位份也不会次于贤妃。” 此话中肯,萧琰自然会纳入考虑。陈昭仪的家世已经算是丰厚了,但是在郭伯媛面前几乎不值一提。贤妃家族更是不能与郭家相较,若非没有当朝太后,孙家也只不过是江南片狭之地的温裕人家而已。 “你若不介意,便封她一个嫔位吧。只是封嫔,是否需要再拟定一个封号给她?”萧琰揉着额头,渐露疲态。 我取了风油,指尖沾了一点按在萧琰太阳穴上,轻轻替他揉着。 “怕是最低给个嫔位,封号自然也该赐。郭氏出身显贵,其堂姐郭品盈位在佳嫔,她入宫后姊妹两个也算是平起平坐。” 萧琰“嗯”了一声,道:“郭品盈貌美如花,但稍显俗气。郭伯媛气质脱俗,但是容貌稍稍逊色。朕瞧着佳嫔是朵花,郭伯媛就是一块美玉,各有各的好。” 我撑不住笑起来,道:“自然了,皇上艳福无边。” 萧琰轻轻捏捏我的脸颊,微笑道:“莫要吃醋,她们两个纵使各有千秋,却美玉微瑕。不及你,样样都是最好的。” 我淡然而笑,世间哪里有样样都是最好的人呢。相较于貌美脱俗的郭氏双姝,我的年龄就已经不占优势了。 其余的十一名新晋宫嫔,各自按照父亲的官职按例赐了封号。空置的从五品小仪小媛和良媛俱是有人填补,正六品贵人也封了两个,余下的不过是才人、常在和选侍,无足道哉。 秋意渐盛,卷卷而来的秋风携走了今年最后的花红柳绿,但源源不断的年轻面孔化作鲜花,顶替了上林苑消逝的花团锦簇。新人入宫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后宫宫苑也都打扫妥当,只等着迎这些新人入宫。 第74章 示好 九月末,新入选的十二名宫嫔入宫。因着时气不好,我安排她们先自行休息,等十月初一再行相见。她们自然诺诺,不敢有违。又因为是新入宫,到处都是新鲜的,所以常常住一宫的互相结伴,四下瞧瞧。 我看着这样莺燕的样子也觉得热闹,所以不曾约束她们。九月十月的天气虽然上林苑大部分花草枯萎,但毕竟有常青树木犹在,也便忍不住想要出门凑凑热闹。 还未及到上林苑,便先撞见了一位不曾见过的宫嫔。她带着一个小丫鬟,年纪十六七岁,也不怕人,见了我微露惊讶好奇之意,问道:“咦,你是哪宫的妃嫔?” 柔嘉凝眉,方欲出言,我已经浅笑着拦下她,问那宫嫔道:“你又是谁?” 那宫嫔眼珠一转,想了片刻道:“我是琢璞堂的梁贵人。” 我轻轻点点头,梁贵人是冀州刺史家的小姐,我对她有些印象。萧琰仿佛也颇喜欢她,她居住的琢璞堂是萧琰亲自安排的,可见优待格外。若非是因为其兄上月糊涂,办错了事,惹得萧琰略略不待见梁家,只怕以她的出身资质,封个小仪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又转念一想,若非是她家触怒了萧琰,大约也不会郑重其事送女儿来参选。朝堂上的事诡谲波澜,后宫能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靠在皇帝身边,莫不是一重不错的保障。 我这思绪翻飞,她已是揣测了良多,自言自语道:“看你身后跟着这么多人,这架势想来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你是昭仪娘娘?还是贤妃娘娘?” 殿选之时按照规矩要加一重珠帘隔在秀女与萧琰之间,更何况她们战战兢兢经受萧琰等人的挑选,大约不敢抬头看个仔细,即便当日贤妃与昭仪作陪与萧琰之侧,这些入宫的秀女也不见得就认识。 我含笑,只对她说道:“不管本宫是谁,只是如今你人在宫中,在不是在冀州自己家,凡言行举止皆要合乎规矩。既然你已经猜到本宫身份贵重,那么见到本宫是不是该行礼请安,自报名号呢?” 她略略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俯身行大礼跪拜在我面前,一字一句恭谨道:“嫔妾琢璞堂正六品贵人梁月宁参见娘娘,娘娘万福。嫔妾入宫时日尚短,不熟悉宫中礼节,冒犯之处还请娘娘责罚。” 我颔首,对她说道:“这次就罢了,本宫不会怪罪你,何况现在也不是正式拜见的时候。明日辰时,本宫自然会召你入未央宫相见,那时再拜也不迟。” 她原本恭顺,听完我的话赫然抬头,惊愕不已。 “未央宫……您是皇后娘娘?” 我稍敛笑意,并不作答,只挪动步子由柔嘉扶着往上林苑走去。 “人家是新入宫的娇小姐,娘娘何苦吓唬她呢?”柔嘉看着我笑道。 我莞尔:“新入宫时谁不是好奇天真,本宫也算不得吓唬她,只不过给她一个警醒而已。让她知道宫中不比宫外,处处都是讲究规矩的。” 柔嘉恭顺点头,我顿了顿又道:“不过算她自己聪慧,也肯受教。你瞧本宫刚刚说了一句,她便已经领会,立马行礼请安,可见她机敏谦逊。在宫中倨傲没有什么好处,谦虚谨慎才是立身之本。” 上林苑萧瑟,但却并没有打扰我赏景的兴致。我缓然漫步在杉树林子里,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牵带这几片树叶,随着我的步伐发出沙沙的声响。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身后传出一声问安,我转身回眸,恰遇上一双澄澈的眸子。 “起来吧。”我淡淡道。 她起身,我打量她两眼,方一笑:“时隔一年不见,你的身量高了不少,容貌也越发出挑了。” 她低眉含笑,手中卷着帕子,不胜娇羞:“皇后娘娘不要取笑臣妾了,一年不见,娘娘才是风华更盛从前。”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高阳侯的小女儿,如今被萧琰亲自点选入宫的瑰嫔郭伯媛。 “你刚入宫不在宫中歇着,怎么跑到上林苑来了?”我轻轻问道。 她笑着答道:“虽是刚入宫,但臣妾不觉得累,便出来逛逛。皇宫不比别处,倒是极大的,一时间臣妾也不知往哪里去,更不知哪里才是臣妾能去的,所以只敢来上林苑逛逛。” 我携了一丝笑意,温声道:“本宫瞧着新入宫的妃嫔都喜欢热闹,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不能说不妥,但也忒随便了些。然而又觉得她们刚入宫,以后有日子调*教,不急在这一时。难得你与她们不同,有守规矩不想逾矩的心。” “娘娘圣明,”瑰嫔浅笑,“其实臣妾来上林苑游玩还有一重原因。” “哦?”我佯作好奇。 她抬首,眼眸中荡漾着一丝丝期盼和依赖:“臣妾只是希望自己有福,能在这里再遇见娘娘一次。上次相遇臣妾年幼,如今回想起来颇为失礼,所以想在此向娘娘赔罪。” 我轻轻一笑,直视着她的眼睛,道:“赔罪倒是不必了,本宫喜欢你不拘束的活泼样子。” 瑰嫔身形微微一动,我撩了撩手中的绢子,又道:“旁人入宫形单影只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一个人逛?你姐姐佳嫔呢?” 她扭捏片刻,道:“姐姐长日侍奉在广阳殿,娘娘不是不知道,何苦笑话臣妾呢?” “竟是这样,”我颔首,“贤妃同佳嫔关系好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本宫自然知道她们亲近。只是本宫想不到,原来贤妃和佳嫔姐妹情深,连你这个亲堂妹都及不上。” 瑰嫔莞尔:“臣妾是佳嫔姐姐的堂妹,但贤妃娘娘何尝不是她的表姐?臣妾到底与姐姐一年不见,不似以往亲近。臣妾在宫外常听闻,娘娘与昭仪娘娘虽不是亲姐妹,但在宫中互相照拂,更胜似亲姐妹,臣妾也很艳羡。” 我安抚一笑,缓声宽慰道:“本宫与昭仪都没有姊妹在宫里,所以才常凑在一起说说话。但你不同,你是佳嫔的妹妹,同贤妃也沾亲带故,一家人莫要生疏了。你既已经见过本宫,去贤妃宫里逛逛也无妨,顺便同佳嫔姐妹间叙叙旧,岂不比一个人在上林苑闲逛的好?来日在宫中不免寂寞,还是咱们姐妹间相伴的时候最多。你与她们天然亲切,何不也常常侍奉贤妃左右?” 瑰嫔扬脸一笑,道:“臣妾谢娘娘指点,这就去拜会贤妃娘娘和佳嫔姐姐。” 她走后,上林苑复又安静下来。最后一批要向南迁徙的鸟儿在枝头清叫,天空中偶尔划过几点身影,也很快没了踪迹。 “娘娘做什么叫瑰嫔去见贤妃,奴婢瞧着瑰嫔对娘娘很有好感呢。”柔嘉轻轻道。 我浅笑,缓缓道:“她是佳嫔的妹妹,也就是贤妃的妹妹。本就是亲戚,早晚要见。” 一直言语不多的方由沉了沉声,定定道:“不过瞧她方才的神色,不像是偶遇娘娘,倒像是专门在等。” 我目光划过方由的脸颊,她纵然已经没了原有的美貌,只以采燕的寻常面目示人,但她敏锐聪慧和细腻心肠也不能被无光无华的容貌掩饰。我看着她微微一笑,轻轻道:“不错,不过话说回来,我今日又何曾真的是信步到此的?” 大概与这个瑰嫔真的有些缘分,也有些默契。去年亲切一见,我已知她灵秀剔透,是个聪明的女儿。这一年来在宫中,我也多多少少听闻了佳嫔家中的事,知晓佳嫔与瑰嫔虽然是堂姐妹,但是并没有多么亲密,所以我算准了以她清高的心性初初入宫断不会伏低做小主动示好佳嫔和贤妃。 而于我,即便只有一面之缘,却互生友好之意,她未必不会渴求我的照拂。 如此,便有了今日上林苑“偶遇”。 瑰嫔是萧琰在这次选秀中真正动心喜欢的人,我不能薄待了去。何况她是佳嫔的堂姐妹,与贤妃也沾亲带故,我是一定要费心拉拢的,否则来日她与贤妃结盟,我才真是孤立无援。 但又忖度着此刻我对她太好未免点眼,遂叫她多多去亲近贤妃,我同她也稍稍避嫌。瑰嫔聪慧,贤妃未必能掌控她。何况贤妃出身大大不如瑰嫔,她们两个凑在一处,只怕会有好戏。 后宫日子那么漫长,既有默契,便不在乎一时半刻的亲近,我信她能是我斗倒贤妃的一把利剑。 然思绪一转,我随手摸了摸鹅卵石小路边的荆棘丛,险些被刺破指尖。这是春日里玫瑰凋谢后留下的枯枝,花朵又香又美又通人心意当真不错,只是但愿枝条将来不会变成扎手的木刺。若真有那个时候,我也不会怜惜分毫,必要拔除以绝后患。 第75章 兄友 自上林苑回来,我愕然察觉萧琰已经等我良久了,连忙上前问安:“皇上金安,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萧琰笑吟吟看着我,携了我的手捡地方坐下,道:“原本应该在清阳宫看折子的,只是今日有件大喜事,折子就搁到夜里再批吧。” 我见他心情极佳,也不愿刻意劝他勤勉扫兴,便笑着问道:“皇上既然来了臣妾这里,可是要与臣妾分享么?臣妾洗耳恭听。” 他含笑点点我的鼻尖,亲昵道:“就数你机灵了。你有孕这些日子,一直也没有家里人相陪。恰巧荆州那边安定,朕就召你哥哥周晔回京了。此刻他人就在宫中,你换过衣服,同朕去与他絮絮。” 萧琰的话音未落,一侧正上茶的方由却没端稳托盘,两杯茶猛地摔在地上。 “你做什么!”萧琰吓了一跳,立即站了起来,凝眉怒视方由。 方由无知无觉,愣愣地看着萧琰,喃喃问了一句:“他回来了?” 我心咯噔一下,连忙含笑拉过萧琰,屈膝赔礼道:“臣妾调教宫里人无妨,致使皇上受惊,还请皇上恕罪。不知皇上可曾受伤?” 说罢,我使个眼色给柔嘉。她会意,连忙也上前赔罪,道:“皇上娘娘恕罪,采燕这丫头原是府里伺候夫人的。她向来笨手笨脚,但是夫人宽和,从来不曾介意。入宫后奴婢们也知道她粗苯,所以以前不敢让她近前伺候皇上和娘娘,今儿还是第一遭让她试试,却不想就出了岔子。” 萧琰听闻是我母亲以前的丫头,怒气略略平复了些,轻轻一瞥方由道:“罢了罢了,朕不怪你们。只是这丫头却是够笨的,以后不许她伺候娘娘和太子,只许她做些粗重活计,知道了么?” 柔嘉连连答应,方由此刻也回过神来,立即跪下请罪:“皇上恕罪,奴婢方才实在紧张,以后不敢了。” 萧琰不耐烦挥挥手,方由佯作如获大赦一般低头退下,柔嘉柔仪当即上前接手,收拾了杯盏残骸又重新上了两杯茶。 我见有惊无险,也收了心思陪萧琰说话。听闻哥哥来了,我整个人喜不自胜。一年前父亲辞官,萧琰本欲召哥哥还朝,奈何荆州几部突有异动,所以哥哥随军前去视察安抚。而今荆州局势稳定,哥哥还朝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未想到这么早。 中午萧琰在清阳宫设下宴席,为哥哥接风洗尘,而我自然前去作陪。特意地,我带了已经一岁的昭靖去见他,他是我儿子的亲舅舅。 当日出走边关的他其实只是不及二十岁的少年,而我是闺中他年幼的妹妹。现在他是饱经风沙洗礼的将军,我却是皇宫深院中已为人母的皇后。 白驹过隙六七载,各自境遇已不同。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他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我眼角便立即湿润。 “快起来吧,皇后日日盼着你早早归京,你们兄妹只怕不少话要说,何必总守着这些虚礼。”萧琰拍拍哥哥的肩头,含笑道。 哥哥顺势起身,脸上仍是一派恭敬谦虚神色,道:“臣不敢逾矩。” 及至他起身抬头,我才真正瞧见他现在的样子。这么多年不见,他与我记忆中有了很大差别。皮肤黝黑,白滑尽失,眼角坚毅,不复温润。甚至身板都是朗朗而硬,豪放风采尽现。 “哥哥……”对视片刻,我最终只轻轻唤他。 他含笑,略略点头打量我两眼,道:“娘娘金安。” 我亦是点头,他目光越向我身后的乳母,疑惑之色微露,继而舒展开来。他问我:“这便是太子殿下吧。” 我颔首,从乳母手中牵过蹒跚的昭靖,指着哥哥对昭靖笑道:“这个是舅舅,昭靖来认认舅舅。” 昭靖自幼聪明,已经会说话了,听见我教他便咿呀道:“秋——秋——” 纵使发音不准,却也很难得了,何况这样的憨态反而更招人怜爱。 萧琰也极高兴,抱了昭靖问道:“你叫朕什么来着?” 昭靖咯咯一笑,扑在萧琰怀中,抓着萧琰的发髻撒娇道:“父皇,父皇。” 如此,三个人都被幼子稚言逗笑了。 萧琰公务繁忙,午膳略用用就走了,殿中唯余下我和哥哥两人。 “这些年我虽然在边关,但是听闻皇上对你很好,有专房之宠,我也能够安心了。”没了萧琰,君臣气息稍稍减弱,哥哥也略略放松。 我淡淡一笑,道:“皇上待人都很好。” 哥哥浅笑,厚实的手掌抚上昭靖的后脑,道:“你这话说的酸溜溜的,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 我撩了撩帕子,随口笑道:“等哥哥你也成家立业,就懂得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连忙想说些什么,却见哥哥一派神闲气定,并无半分异色。 “我……”我将将开口,却被哥哥衔着一缕笑意打断:“罢了,无妨。” 我愧疚不已,垂首问道:“这么多年,哥哥已经放下了么?” 哥哥安静点点头,道:“放下了,也可以说是看开了。她离世都已六年,我岂会还执迷于此?若还是心怀芥蒂,我也不会请旨回京。” 我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哥哥终于放下了方由,忧的是来日哥哥娶亲,方由岂不是要伤心? “那哥哥是否打算近期在京中寻觅佳偶?父亲不在,母亲离世,现在只有两位叔叔可以为哥哥做主了。”末了,我问道。 哥哥只是微微一笑,一边抱着昭靖逗弄,一边道:“朝堂事务正多,哪里有时间考虑家事,一切随缘吧。” 他已经二十五岁,像这个年纪的京城公子还未娶亲的真是少之又少。而自从父亲离开,定国公府声望也大不如前。虽说宫中有我,但到底帮不上什么忙,哥哥若真的打算娶亲,也并非易事。他现下不着急,不知是明白现状,还是他口中的放下只是表面,内里实则还牵挂着方由。 世人艳羡富贵人家,却不想身在富贵乡中,我们亦有不少烦恼。我贵为皇后,身受数不清的算计,日夜难以真正安宁。方由和哥哥,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王孙公子,却也相爱不能相守,成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贤妃、陈昭仪、瑰嫔等人,也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为难,谁又曾真正舒心?甚至萧琰,在他风光华丽的背后,其实也有无能为力的心酸和忧伤。 我不能着意劝他成亲,却也不想他这样拖着,便道:“哥哥若是有心成家,便即刻请两位叔叔上心,求觅京中好女儿。若是没心,也要让妹妹知道。这样敷衍,岂非叫我们一干人着急?” 哥哥见我有些急了,方才收起了玩笑神色,肃容道:“皇后娘娘圣明,微臣此生无意于妻室,娘娘以后不必费心了。汉朝霍去病有云,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可见大丈夫应该胸怀天下,而非沉溺于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而今虽然天下太平,但朝堂无一日安宁,臣愿以一己之身,换取皇上江山安稳,百姓安居。” 我哑然,已经深深明白哥哥的意思。他以为方由已死,便也打算终身不娶终生怀念着她。突然的,我艳羡起方由来,她能得哥哥如此爱重,是我一辈子不敢奢求的情谊。 “即如此,暂且不提吧。待来日有合适人选,若哥哥喜欢,我们再谈。”我想了想,给他们留了两分余地。 而哥哥却执意拒绝,道:“娘娘无需再议,微臣已经拿定主意了。周家虽然子嗣不多,但爹爹膝下并非只有臣一个男丁,自有弟弟为周家开枝散叶。” 话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回到宫中,方由却不在殿里伺候。一直到了晚上掌灯时分,方由才出现在我内殿。 “今儿程选侍胎动不适,皇上去探望留宿,晚上你陪本宫睡吧。”我道。 方由默默颔首,恍若心不在焉。 我轻叹一口气,见众人已经退下,别无旁人,方拉着她低声道:“我今天见到了哥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方由默然,半晌才闷闷道:“他还好么?” 我定了定,指甲挂着桌上的漆,犹豫片刻对她说道:“人看起来还精神,只是心死了。我问他回京要不要寻个妻室,他却要效仿霍去病,你说他好不好呢?” 方由吃了一惊,我深深叹息:“哥哥是要为你守着,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方由讷讷沉默,眼睛放空看着地面,一时间空气中连呼吸声都不闻。 末了,她细不可闻一叹,道:“他这又是何苦,我都已经死了,守着也没用。” 我亦是头痛,道:“他自己觉得有用就会拼命去做,只是他拿定主意不要紧,家中叔叔婶婶们催起来也要人命。他们一旦发现哥哥那里说不懂,只怕就要找到我这里来了。” 方由道:“那娘娘便择一家不辱没他的豪门闺秀,赐婚吧。” 我怔了怔,想不到方由能痛快至此。而这份潇洒,又该是多少心酸累积而成的呢? “姐姐,若是来日我下一道旨让哥哥娶了旁人,你可会怪我?” 方由轻轻摇头,勉强一笑:“自然不会。暄儿,若真有那一日,我会祝福他,也会感激你,你做了我无法为他做的事。” “可是哥哥只怕不会从命,即使从命也会恨我一生,”我眼眸一亮,几分意味一转而过,“方姐姐,来日你扳倒太后,得偿所愿,我想办法让你们成亲,可好?” 第76章 请安 次日一早,便是新晋众妃初次向我请安的日子。一大早柔嘉便唤我起来,先用清水匀了面,又拿青盐漱过口,方才饮了半盏温茶。 脸上敷上一层均匀的珍珠粉,白嫩细腻。胭脂用水化开轻轻抹在双颊,妆作飞霞。剩下的一点残红刚巧够点染朱唇,不是艳丽非常,却是得体大方。 拿起上用的画眉黛,描了素日最喜欢的柳叶眉。长长的眉尾扫入鬓角,正是不容逼视的凌厉。因而,眼角我刻意处理的平滑,企图平复眉梢的戾气。可惜眼睛一眨,深沉的心思跃然而出,这精心描绘的平和妆容终究被抹杀的干干净净,一切皆是徒劳无功。 入宫三年,我早已褪去了那一份稚气,眼神中的天真伴随着宫中永无休止的斗争一起埋葬,我不再是单纯的女子。 象征皇后地位的凌云髻梳的一丝不乱,二十四支宝钗步摇林林总总戴上,行动间叮玲作响。双耳悬挂着的东珠耳珰与凤凰滴翠的玉珠相互碰撞,荡漾出萦绕不散的清脆声响。我素日从不这样郑重打扮,一时间略不能适应。 “娘娘,众位小主已经到了。”柔仪进来通报道。 我颔首,道:“你先吩咐人上茶。” 柔仪答应,刚要出去我唤住了她:“贤妃和陈昭仪都到了么?” 柔仪答道:“贤妃娘娘和昭仪娘娘都到了,新晋的各位小主也都到了,不过杏芳堂的程选侍还没到,要不要奴婢遣人去请。” 我沉吟片刻,说道:“昨儿她胎动不适,皇上已经去探望了,你一大早去催作什么?倒是本宫该体恤她快要临盆,你去宣旨,就说今日阖宫觐见她不必来了,养好龙胎才是要紧。” 柔仪答应下去,柔嘉一壁为我松松束上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一壁蹙眉道:“这毕竟是阖宫参拜娘娘的大日子,程选侍不来,会不会让人轻视娘娘,以为有了身孕便可以恃宠生骄?” 我摇摇头,顺手穿上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丝衣,再披上一件轻薄的云纹纱袍,道:“程选侍不是那样的人,何况她到现在都不来,只怕皇上还在她那里所以绊住了。我若是三番四次去催,反而让皇上觉得不近人情。” 皇后威仪要紧,但萧琰怎么看也是要紧的,再说此刻未央宫还有不省事的贤妃等人,我可不想第一日便落下苛待后宫的名声。 精心妆饰一番,我的样子再无不妥,便携了柔嘉的手缓步踱出内殿,来到了未央宫正殿椒房。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众人见我前来,连忙屈膝行礼。我步入正上方,坐在了上首凤座,方才转身命她们平身。 此番入选的妃嫔中,我认得的只有瑰嫔郭伯媛和贵人梁月宁。其余十人细细看去,也尽是美丽妩媚之辈,并非寻常颜色。 她们一一向我行礼,也算是一一见过。瑰嫔位分最高,也与我有些相熟,只笑吟吟磕了一个头,道:“臣妾琢璞堂瑰嫔郭伯媛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携了一丝笑意,道:“妹妹起来吧,我们原是旧相识,未央宫中不必拘礼。” 她自是从善如流,含笑起身,转而双手平举一物至额间,道:“启禀娘娘,这是臣妾亲手制的珍珠膏,最能均净皮肤,也不会伤及娘娘腹中的胎儿。娘娘若不弃,就请收下吧。” 我示意柔嘉,柔嘉立即走过去福了一福,接过了那珍珠膏,复又转呈给我。 我打开甜白釉的瓷盖,便马上闻到一股舒心清甜的味道,像是百花蜜露,却又比那露水更浓郁。 “好香的东西。”我含笑道。 瑰嫔颔首,掰着指头如数家珍:“珍珠粉虽然好,但是长久敷面容易生痘,娘娘此刻有着身孕,想来不便用药祛痘。此物则不同,可以完全为皮肤所吸收,代替珍珠粉的功效。这里面的珍珠粉是取深海野生巨蚌所产的珍珠,足足用玉石磨盘细细研磨了三天三夜,既细腻光滑,又容易贴近皮肤。调和珍珠粉的水是臣妾取春日迎春花蜜、夏日荷花花蜜、秋日紫薇花蜜和冬日里梅花花蜜各两钱调制而成,香味清郁却不会刺激皮肤和胎儿。融合其中的骨胶也是拿今年刚产的,去年的臣妾万万不敢拿来进献给皇后娘娘。” 我端庄而笑,不动声色,倒是陈昭仪沉不住气,冷哼一声道:“瑰嫔刚入宫,心思倒是不少,越发显得我们笨笨的。” 瑰嫔闻言,略微有些讪讪的,我连忙打圆场,笑道:“昭仪的伶俐都用在舞枪弄棒上面了,哪里有心思想这些精巧的玩意儿。若论刚毅之美,瑰嫔也及不上你。” 瑰嫔闻言,也即刻莞尔,对陈昭仪欠欠身,道:“皇后娘娘说的正是,嫔妾不过是玩弄小巧,登不得大雅之堂。” 一直不做声的贤妃此刻淡淡接过话茬,微笑道:“玩奇弄巧总还讨人喜欢,臣妾就喜欢瑰嫔的心意。昭仪的剑术虽是不错,只是也要注意准头,下次大雅之堂上可切莫再惊着皇后娘娘了。” 陈昭仪闻言大怒,抬眼凌厉望向贤妃,却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众宫嫔虽然刚刚入宫,但宫闱趣闻向来在茶余饭后传的飞快,只怕无人不晓当日陈昭仪剑飞之事。 然而又有谁人晓得,那不偏不倚被陈昭仪踩在脚下的酒杯的主人,才真正是要害我性命的罪魁祸首。 再也忍耐不得,我索性一挑眉,看向正饮茶的贤妃,徐徐道:“贤妃姐姐这茶盏可要端好了,千万小心不要跌在地上。不过话说回来,昭仪妹妹舞剑之姿再敏捷灵动,只怕也及不上姐姐眼疾手快。那份决断心胸,可是昭仪妹妹断断学不来的。” 在宫中称呼人为姐姐,要么是位分高的尊称,要么是年纪大的缘故。此刻我唤了贤妃为姐姐,又唤了陈昭仪妹妹,自然是为了刻意凸显她们的年龄差距,暗示贤妃年纪最大。 宫中人最忌讳年华老去,我不过也是言语间给贤妃添添堵罢了,谁叫她心术不正,莫怪我刻薄。 陈昭仪听我这样说,忍不住轻轻一笑,抬手用指尖揉了揉额角,道:“正是呢,臣妾再鲁莽也是无心之失,就怕有人有心,才真正可怕。” 贤妃神色不变,搁下茶杯浅浅一笑,道:“臣妾多谢娘娘提醒,日后必定注意。” 坐在陈昭仪下手边的佳嫔见状嬉笑道:“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宫中还是不要见刀光剑影的好,这些粗鄙玩意儿是乡下野妇玩弄的,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怎好弄这个?” 话音刚落,几个年幼无知的妃嫔跟着佳嫔吃吃的笑,陈昭仪当即沉下脸,转头冷道:“佳嫔的意思是本宫喜欢玩弄粗鄙玩意儿?” 佳嫔不以为意一昂首,不屑道:“臣妾可没这么说,娘娘自己这样以为罢了,臣妾只是说实情。” 陈昭仪一拍扶手,冷喝道:“大胆!你嫌弃刀剑粗陋,可知我大齐有多少将士冒着生命危险用这些东西守护着边境安稳。若没有他们,你以为你能好端端坐在这里阴阳怪气的矫情?本宫自幼长在边关,比谁都清楚将士们的辛苦。而你虽然出身富贵,却是半点用都没有的,本宫才瞧不上你呢。” 陈昭仪少有这样疾言厉色伶牙俐齿,佳嫔一时间被她震住,不由自主起身屈膝。贤妃一皱眉,道:“佳嫔坐好吧。” 佳嫔回过神来,脸上一派被抢白的尴尬,想要顶嘴又被我一个凌厉眼神唬住。我嘴角一勾,知她只是外强中干之辈,对陈昭仪缓缓道:“昭仪,其实佳嫔说的也没错,你是昭仪,是有身份的人,怎好总逞口舌之利?” 话看似是与佳嫔解围,实则暗讽佳嫔身份低微。陈昭仪与我长久相处,立即会意,转脸一笑,也不做声。 新入宫的宫嫔见我们几个唇枪舌战,毫不留情,此刻也安分不少。我抬眼看向一直站在当中的瑰嫔,和气笑道:“宫中姐妹感情甚好,一说起话来难免顾不上别的,竟让你白站着了许久,快坐下吧。” 瑰嫔也不介意,福了一福径自回去坐下。 下个请安的是小仪赵若文,她出身仅次郭伯媛,自然一派骄矜。但方才殿中硝烟味十足,她少不得端了几分小心翼翼,丝毫不敢逾矩。 我怡然受礼,不曾对她多说什么,她也未有与我亲近之意。 妃嫔挨个下去,很快到了贵人梁月宁。她先按规矩说了吉祥话,又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道:“臣妾昨日鲁莽,冲撞娘娘,还请娘娘降罪。” 我混不在意一笑,让柔嘉扶她起来,道:“昨儿谈不上冲撞,你不必介怀。本宫喜欢你一点就通,想来皇上也会喜欢你聪慧。” 她脸颊烧红,低眉咬着嘴唇一笑,道:“娘娘不要取笑臣妾。” 这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通传,原来是选侍程淡樱来了。 我凝眉,见她小腹高高隆起,扶着肚子小心翼翼进来,连忙起身亲自拉住她,阻止她请安,嗔道:“不是说你不必来了么,怎么不听话呢?” 程选侍微微一笑,膝盖略弯弯,道:“今日是大日子,臣妾说什么都要来的。” 我让她赶忙坐下,也让梁贵人坐下,关切问程选侍道:“听说你昨儿胎动不适,今儿可好了?” 程选侍笑吟吟道:“御医看过了,说没事,只是快临盆了,有时会觉得胎动的厉害。” 我含笑,目光遍视众妃,声音带了少许郑重,道:“此次选秀意在为皇上开枝散叶,为皇家增添子嗣。你们今后无必要尽心服侍皇上,都像程选侍一样有孕才好。” 众妃闻言,当即起身,整齐划一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第77章 勤勉 后面几个妃嫔并无特色,暂且略过不提。众妃正式参拜之后,时候也已经不早了。正要散去时,我忽然开口唤住贤妃:“太后前儿说身上好多了,精神也大好。今天天气不错,姐姐陪妹妹去看看太后吧。” 贤妃垂眸思忖片刻,继而抬首道:“这个时候恭献刚醒,只怕还没用膳,臣妾陪着公主用过膳再陪娘娘去探望太后可否?” 我怡然一笑,轻轻点头:“那最好不过了。” 用过早膳,我携了昭靖往太寿宫走去。太寿宫建在木林深处,虽说夏日清爽幽静,到了秋日也渐觉萧瑟。一路上风声不止,枯叶漫天,偶有常青不败之树,却在一片荒芜中显得格格不入。我心思一动,略有感伤。人与树木是一样的,身边的人都凋零枯萎,独留你一个其实也未必相适宜。譬如太后,与她同龄相识的人大都不在了,她一个人在宫中长盛不衰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孤独的活着罢了。 遥遥看见太寿宫烫金的题字,我示意跟随的宫人在太寿宫宫门外等候,只带了柔嘉柔仪两个人进去,以防人多惊扰太后静养。宫女们见我和太子前来,连忙入内通报。片刻,几个人从殿内走出,躬身请我进去。 太后没在正殿,反而在偏殿的软塌上养神。我放轻脚步过去,盈盈拜倒:“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可大安了?” 太后抬眼看了看我,又看到了昭靖,目光倏得一亮,连连起身含笑道:“靖儿也来了?” 昭靖人小,却已经懂事认人,口中咿呀唤着皇奶奶便向太后怀中扑去,太后连忙抱住他。 “让哀家抱抱,这两日可又重了么?”太后极喜爱昭靖玉雪幼嫩,疼爱得不得了。又询问了我昭靖日常起居作息,方才放心。 太后身边的李姑姑带了一些点心来给昭靖食用,昭靖只喜欢其中一道炸奶油卷子,吃了两个像是觉得不够,所以索性跟着李姑姑去小厨房再拿一些,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太后和我。 “新晋的妃嫔你可都见过了?”太后不咸不淡问道。 我点头,说道:“几位妹妹都见过了,皇上眼光很好。” 太后漫不经心,一边用银签子吃着时令水果,一边道:“皇帝心思不多,也未必喜欢后宫那么多人。你入宫三年,应该知道皇帝的脾气,这些人大半是贤妃和昭仪做主选来的。” 我仍旧不动声色,淡淡道:“那便是贤妃姐姐眼光颇好了。” 太后闻言,轻轻一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直视我道:“你既知道主要是贤妃做主,当日也不该完全辞掉选秀之责。仪蓝那孩子心高气傲,不喜屈居人之下,做事情有时候也没有分寸。你是皇后,就不打算辖制她么?” 我笑得端庄适宜,徐徐道:“儿臣虽然掌理六宫,但许多事已经力不从心。如今有孕,更是把孩子看作第一大事。何况选秀之事颇为伤感,选中的妃嫔一旦入宫,几乎就没机会与家人相见,儿臣觉得为难。” 太后睨我一眼,不悦之情呼之欲出,我只做不觉。她冷淡道:“那你的意思是选秀不是好事反而是坏事,所以让你不忍。你身为皇后,应该通晓大义。皇家开枝散叶何等重要,皇帝已经二十六岁,膝下只有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比之前朝君王,未免单薄。” 我浅然而笑,恍若乖巧温婉:“于理儿臣明白,于情仍旧不忍。昨儿见过儿臣哥哥,兄妹一别六七年,也几乎认不出了。他回京前曾特意转道去了江南老家,拜见了父亲,所以还交给儿臣一封父亲的家书。夜里儿臣细读,更觉得嫡亲天性颇惹人伤感。” 太后起初有些不耐烦,听到我提到父亲,不觉变了脸色,神情也怏怏忧伤。 “定国公给你写信了?”太后怔了片刻,问道。 我假若不觉太后的异样,只作随口不经心:“寻常家书而已,但思亲之情却无从掩盖。儿臣动容一夜,深知为人长辈颇为不易,这才约了贤妃姐姐带了昭靖来探望母后。” 太后怏然忡忡,问道:“定国公辞官一年有余,不知在江南过的可还好么?” 我道:“家书中怎会言及自身半点为难让亲眷忧心?江南毕竟是父亲老家,又有不少亲朋好友,想来父亲能在山水中颐养天年。” 太后深深一叹,眉间的悬针纹越发明显。她憾然:“江南温湿,定国公几十年不曾回去,这一时间可能适应?若不是玥儿去的早,只怕他也不会想不开回江南养老。” 我听闻她提起母亲,怒火腾然而起,却不得已压制住了,只做忧心之状:“母亲因小产而亡,父亲既失嫡妻,又失幼子,自然难过。如今儿臣月份越大,也越来越担心自己身子不济,保不住孩子,也像母亲一样……” “不许胡说,”太后厉声打断我,“皇家血脉,天子之妻,岂会不得上苍庇佑?” 我抚着小腹,无限温柔,也无限决绝,一字一句说道:“天灾可免,儿臣只怕人为。宫中歪风邪气从无停止,儿臣也是有心无力。” 话音落定,殿中良久无声,只余下水漏滴滴答答的清脆声响。 太后深邃的目光凝视我许久许久,我傲然不惧,迎着她的目光坦然与她对视。话及至此,她也该明白我的来意。我是无从控制整个后宫,总有看不见的阴霾会悄然将我笼罩。唯有太后,唯有一手遮天的太后,她才是我能依傍指望的人。 当然,这依傍也只是暂时而已,我终究不能一辈子指望她。 末了,她无声一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精算和了然:“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莞尔:“为了孩子,什么都是值得的。靖儿已经一岁,想来太后也希望看到他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一起长大。” 太后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其实你现在自保之能已经不弱,譬如童氏,你这不是处置的很巧妙么?” “运气而已,那盆栽放在儿臣寝殿良久,若非机缘巧合,只怕儿臣难以发觉。何况,”我眼珠一转,“贤妃姐姐精明能干,又选了这么多聪慧敏捷的妹妹入宫,儿臣心有余但怕力不足。” 太后的护甲“嗒”得一声敲在楠木软塌上,崩掉了一颗珍珠,连带着镶嵌那颗珍珠的镶胎也崩落了。我亲自起身,捡起地上的珍珠和镶胎奉与太后:“珠胎本无罪,何必蒙尘中。是怜惜还是丢弃,但凭母后一句吩咐。” 太后看着我手中的珍珠,静默不语。时间过的缓慢而又煎熬,我情知现在不要太后一句准话,要走将来的路只怕难上加难。 “皇奶奶……” 内殿忽然被打开,李姑姑抱着昭靖走了进来,昭靖只瞅着太后依依而笑。 太后的神情不自觉的变暖变柔,她含笑起身,从李姑姑怀中接过昭靖,问道:“靖儿吃够了没,若是喜欢,皇奶奶叫人多做一些送去未央宫给你好不好?” 昭靖还听不太懂,但晓得太后是真心疼惜他,便笑着吧嗒一声亲在了太后脸颊上。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望向昭靖的目光越发柔软。 转身,目光触及到我,太后深深看我一眼,道:“皇后有身子不要拘礼,快起来吧。” 我起身,昭靖伸手要我抱,我遂顺势从太后怀中抱出昭靖。 “皇后手中拿着尖锐的东西,别伤着靖儿,你快拿过来。”太后吩咐李姑姑道。 李姑姑连忙上前,我手心一张,珍珠和镶胎落在李姑姑的手中。太后扫视一眼,漫不经心取下小指的护甲,道:“这护甲上的珍珠松了,你拿去尚宫局叫修一修,修好之后哀家仍旧戴上。” 李姑姑恭谨答应,我轻轻松了一口气。 在太寿宫又闲聊半日,也便到了巳时末。我目的既已达到,便打算带昭靖回宫,却不想宫人通传,原来是谢婉仪来给太后请安。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她行礼问安并挑不出一丝错处,奈何那张脸酷似朝露公主。太后看在眼中,只怕刺心。 然她自己并不知情,又何其无辜。我心中轻叹,盼望她将来少些向太寿宫请安才好。 “谢婉仪坐吧。”太后随口道。 谢婉仪谢了座,仍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 “自冬日之后少见你在后宫走动,今儿怎么来给太后请安了?”我刻意避开小产二字,只捡着时间段问她。 她淡淡一笑,看样子已经彻底放下了。她道:“自小产之后,臣妾整日忧伤,也来不及侍奉皇上太后和娘娘。如今入秋了,不比夏日里天气暖和,所以牵挂太后凤体,看是否需要添添保暖的衣服,防止感染秋寒。” 话毕,她转身示意她的贴身宫女珍杏。珍杏会意,立即上前,手中捧着一件灰鼠皮大氅。 我打量那大氅两眼,不觉赞叹道:“鼠皮虽不是特别难得的东西,但要做这样一件大氅,毛色几乎完全一致,拼接也力求天衣无缝,只怕也是极难的。何况儿臣瞧这大氅油光水滑,一点不逊于狐皮貂皮等料子,正是稀有的绝世佳品。” 太后在宫中见惯富贵,而乍见到此物也不觉惊诧。她不肯表现出来,但喜爱之情已无需斟酌,点点头吩咐李姑姑收下,便是满意的意思。 “这东西当然不及狐皮貂皮贵重,只是灰鼠皮毛轻薄,做成衣服也不厚重,所以便有了想法做一件奉与太后。这节气穿狐皮嫌热,穿锦衣又嫌冷,披这样一件大氅,既轻薄又刚好抵了寒气,最相适宜不过了。”谢婉仪娓娓道来,切身为太后考虑,当真懂事。 果见太后道:“东西也就罢了,难得的是你一片精巧心思,哀家喜欢你聪明。” 第78章 似缘 谢婉仪恭谦应对,进退得宜。看样子太后已经对她生了几分好感,毕竟谢婉仪与朝露公主只是生的相似,为人处事皆是不同。 “太后谬赞,臣妾不敢当。”谢婉仪谦卑如旧。 我微微笑道:“母后很少夸人,可见是真的喜欢你。” 谢婉仪自有另外一番谦疏,望着我的肚子,不免艳羡:“去年这个时候有孕的是臣妾,今年娘娘就有了,而臣妾是永远不能再有孕的……娘娘福泽深厚,臣妾莫不能较。” 我听她说的伤感,也禁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轻叹道:“福泽深厚与否本宫并不知道,但是本宫一定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谢婉仪有意无意抬眼与我对视,我话中的深远意思她并非不懂。太后面色不变,只如闲话家常一般道:“皇后有孕不久就已经遭人暗算,可见宫里的女人都没有消停的时候,你懂自保是好事。”说罢,她又瞧了瞧谢婉仪,挥挥手道:“你也还年轻,小产一次固然伤身,但怎么就到了不能生育的地步?别是御医诊断有误吧。” 谢婉仪摇摇头:“御医诊断言之凿凿,大约臣妾真的不能再有身孕了。也是臣妾福薄,今后只想好好服侍皇上和太后,再不做他想了。” 太后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就算来日你自己不能生孩子,未必不能过继一个。你瞧贤妃,入宫三年还不如你,如今膝下不照样有一位公主承欢么?” 谢婉仪陪笑道:“臣妾哪里敢与贤妃娘娘相比,娘娘出身高贵,位份又尊,臣妾望尘莫及。” 太后淡然而笑,轻轻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总有些自怨自艾。哀家和贤妃的出身哪里能算高,顶多算不是寒门小户罢了。只要你勤谨侍奉皇上,品行端正,还怕没有封妃的一天么?”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殿珠帘轻颤。我并不动,谢婉仪转身一看,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贤妃娘娘金安。” 贤妃缓步走入,也径自福身笑道:“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太后点点头,随手一指示意她坐下。 贤妃此来带了恭献,如今也快到三岁了。太后良久不见她,自然也要好好问询日常起居,再嘱咐几声方才能勉强放心。 宫中素有传言,贤妃待恭献并不好。太后活得人精一样,我瞧她不肯放心的样子,便知谣言未必宫穴来风。 恭献在太后怀中腻歪片刻,圆溜溜的眼睛忽然看到一侧的谢婉仪,屁股一扭竟灵活的从太后怀中钻了出来,看着谢婉仪默不作声。 我一手将昭靖揽在怀中,一手指着谢婉仪,道:“涟晴,这是你谢娘娘,数月不见就不认得了么?还不快见过?” 恭献很乖巧,听见我教她便脆生生喊了一声:“谢娘娘好。” 谢婉仪起先一怔,继而欢喜起来,伸手要抱恭献。恭献温顺地倚靠在谢婉仪怀中,嘻嘻笑道:“谢娘娘身上真好闻,涟晴最喜欢谢娘娘身上的味道。” 谢婉仪微微疑惑,问道:“谢娘娘身上什么味道,我自己怎么闻不出来。” 恭献用力一嗅,歪头细想,极是憨态可掬。她说:“谢娘娘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所以也最好闻。母妃身上总有一股熏香,涟晴不喜欢。皇奶奶身上闷闷的,也不好闻。” 众人都被小孩子一篇体味赋逗笑了,唯独贤妃凝眉,嗔道:“恭献放肆了,回去母妃再罚你。” 听到贤妃一张口,恭献立马瑟缩拘谨,再不复方才可爱。我凝眉,刚要出声开解,便听太后道:“你急着凶她做什么,童言无忌何必在意?哀家老了,成日里呆在屋子里能不闷么,涟晴说得不错。” 贤妃听见太后开口,也不敢顶嘴,顺着太后意思道:“臣妾身负教养之责,只恐教不好恭献,难免心急。” 太后漫然,像是随口说道:“你既怕教不好,那就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方才哀家还宽慰谢婉仪,她自己眼下不能生也可以先过继一个,如今哀家就瞧着涟晴和谢婉仪很好。” 贤妃脸色当即一变,还不及说什么,我已经笑道:“涟晴和谢婉仪,只怕是有缘。” 太后深深看我一眼,轻轻颔首道:“的确,只怕是有缘,否则涟晴何以喜欢婉仪身上的味道。” 贤妃有苦也难以张嘴,讷讷片刻后道:“恭献自幼在广阳殿长大,一时换了地方,只怕不惯吧。” 太后无所谓摇摇头,看样子并不在意:“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住一个月也就惯了。贤妃,你说是不是?” 太后拿眼看贤妃,我留心着贤妃的神色,只见她勉强保持着镇定,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已泄露她此刻的恐慌。她转眼看向恭献,眼神中的不舍浓烈深沉,正如割肉一般的疼痛。我抱着昭靖的手臂更圈禁了些许,推己及人,对贤妃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她平日对待恭献再不好,三年亲近也总有几分骨肉之情吧。 也只有要带走恭献时,贤妃才能真切体会这种骨肉分离的难过。既已体会,又何必再持续放大这种痛苦? 未及深思,我脱口而出:“母后还是收回成命吧,儿臣觉得谢婉仪未必比贤妃更适合。” 太后惊诧,贤妃更是惊异,不敢相信我会为她说话。 “皇后什么意思?”太后已有不快。 我捋了捋思绪,娓娓说道:“一则谢婉仪年纪还轻,资历不够,怎好直接抚育三岁的公主,宫中年轻妃嫔岂非个个不服?二则贤妃娘娘抚养涟晴三年并未有大错,无故褫夺抚养权难免让后宫人心浮动,揣测纷纷。三则涟晴自幼养在广阳殿,与贤妃脾气相熟,乍然让她离开贤妃,她心里未必愿意。四则皇上当日指派贤妃抚育涟晴,自然是属意贤妃。这换给谢婉仪抚养,皇上难免奇怪。这一奇怪,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所以臣妾觉得还由贤妃抚养涟晴最妥。” 太后听我这样说,自是满意一笑,颔首道:“皇后深思熟虑,果见成熟。其实方才哀家不过随便说说,也没打算作数的。” 我看向谢婉仪,含笑道:“妹妹勿怪,本宫只是说实情,此事的确太突然,恐引起宫中大变。妹妹还年轻,以后自有机会抚养自己的孩子。” 谢婉仪莞尔,毫不在意一笑:“臣妾不会怪娘娘,就算方才太后真的抬举,臣妾自己也要推脱的,还好娘娘帮臣妾把话说了,免臣妾自己一番口舌。” 如此皆大欢喜,我明白以谢婉仪的为人,自然不会怪我。她自己失宠良久,位份也不够尊贵,无端抚养萧琰唯一的女儿只怕会让她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再说她是经历过算计的人,心不会那么急,也不会那么蠢。何况贤妃是什么人,她应当自知还没到能与贤妃相抗衡的地步。 贤妃自是虚惊一场,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起身郑重道:“太后皇后放心,臣妾待恭献必定犹如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疼惜,决不辜负皇上所托,亦不会对不起她先去的母亲。” 我抿着帕子一笑,轻轻道:“贤妃姐姐现在还一口一个恭献唤么,民间有习俗,叫小孩名字容易成活,连母后和皇上都叫小字涟晴,姐姐怎么改不过口?” 涟晴是我取的名字,贤妃自然不喜,平日里一直叫公主的封号。虽说谈不上不妥,但到底拗口别扭。此刻我玩笑一般道出,方才又开口替她说话,她自然不好继续心有芥蒂,也即刻改回了涟晴的称呼。 这样一来,太后满意一笑,伸手拉她坐下,道:“有你保证,哀家就放心了。” 四人再闲话片刻,便到了午时。太后要用膳,留清闲无事的谢婉仪侍奉,我和贤妃便退出太寿宫。辞别太后,我抱着昭靖,她牵着恭献,两人结伴回宫。 “今日多谢娘娘出言,否则只怕臣妾就要失去涟晴的抚养权了。”她简短致谢。 我微微一笑,她那么高傲的女子,肯这样感激我,已是难得。于是我也客气道:“贤妃不必挂怀,本宫身为皇后,自然要思虑整个后宫,不会因一人一事罔顾六宫平静。” 贤妃顿住脚步,垂眸打量了我的肚子,轻轻问道:“娘娘现在也已经五个月了吧。” 我吟吟笑道:“姐姐好记性。” 她亦是莞尔,道:“臣妾恭祝娘娘母子双安,早日生下二皇子。” 我左手轻轻抚摸了恭献的头发,缓缓道:“涟晴很可爱,也希望姐姐能抚育她平安长大,为姐姐日后所依靠。” 贤妃客气一笑,与我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话中皆品出一份深远意味。 我不曾夺走你的孩子,我腹中的孩子,你也不能害他,我们之间的交易很公平。 这样的默契如同正午的时光一样静静在渐渐凋零的木林中流淌,虽缓慢,却不容忽视。我凝眸望向小小的恭献公主,她何曾自知自己的价值,纵然我对她的利用,只是无心的。 第79章 争执(第一更) 深秋渐冷,尚宫局早早备下了炭火,一时间整个未央宫被暖气蒸腾的醺醺然。我腹中有胎儿不能饮烈酒,便只喝甜甜不醉的果酒围坐在火盆周围烤火,日子是极惬意的。 谢婉仪得太后青眼之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萧琰那日在宫中陪我说话,也曾道:“昨儿去太寿宫给母后请安,刚巧遇见了婉仪。这些日子对她没怎么上心,朕瞧她瘦了不少,可是小产之后还没养好身子?” 我彼时拿着小银剪子正剪着插花,听到萧琰问遂略想想,道:“婉仪去年小产之后一直郁郁,心情不好身体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这段时间臣妾见她,觉得她郁结已结,豁达清爽不少,想来无事了。” 萧琰颔首,我知道他的意思,便劝谏道:“自婉仪小产后,皇上也不曾好好陪过她,如今她大好了,皇上不若去看看她,如何?” 萧琰一笑,转身坐在我旁边,抚摸着我刚刚打理好的花束,道:“看她不急于一时,明天再去也不迟,今天只陪着你罢。” 他这样说,我不肯再多说什么,只备了饭菜两人用过,也便安眠了。 但是谢婉仪的恩宠,却是毫无意外的增多起来。我和程选侍都有身孕不能侍寝,所以萧琰在我们这里过夜的时间不多,一般是选召新入宫的妃嫔陪伴。新人中以瑰嫔最为炙手可热,次之是梁贵人,余者皆有恩遇却至多不过一月一次。谢婉仪虽是老人,可召幸比新妃都多。后宫从未这样热闹,一时间三人并立,两人有孕,当真乱花迷人眼。 我静心养胎,不问世事,偶尔传到我耳边的风声也是最紧要的。那天柔嘉去尚宫局领新裁的冬衣,柔仪在外准备膳食,方由悄没声进殿,对我笑道:“你可知道如今广阳殿热闹至极,贤妃娘娘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 我诧异一会儿,继而明了,道:“瑰嫔得宠,出身又高,虽说是她远亲妹妹,但到底她的恩宠不及瑰嫔。可是她们之间有嫌隙?” 方由含笑摇头,道:“瑰嫔有宠又如何,眼下只是个嫔位罢了,贤妃还不放在眼中。” 我凝眉一想,继而领会过来,捋了笑意问道:“可是瑰嫔与佳嫔有了嫌隙?” 方由幽深一笑,在我耳边轻轻说:“正是。” 我毫不在意转身,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精心描着眉毛:“瑰嫔新宠上位,佳嫔久无恩宠,自然难以平衡。何况论为人处事,终究瑰嫔机灵一点,讨人喜欢。” 方由认同,一边帮我篦着头发,一边说道:“娘娘说的不错,佳嫔不太得宠,但是依傍贤妃久了,也容不得旁人压在她头上。以前谢婉仪有孕,位份越过她去她已经不乐意了,但是碍于龙胎不敢说什么。这次瑰嫔刚刚入宫,就如此荣宠,她势必难以相容。” “何况瑰嫔还日日侍奉在广阳殿,同她照面。瑰嫔有宠,就连贤妃也要客气相待,”我摇头失笑,“贤妃真是有个好妹妹。” 方由但笑不语,我轻抬眼眸,道:“那么贤妃呢,她目前向着谁多一点?” 方由侧首想了一会儿,道:“仿佛是向着瑰嫔多一点,毕竟瑰嫔有宠,佳嫔只是依附她,一年之间,她多少也小瞧着佳嫔了。” 我嗤得一笑,冷冷道:“这便是贤妃自己愚钝的地方了,后宫中的女人,哪个能小瞧呢?” 正午骄阳艳*照,驱散了殿内因焚烧炭火而产生的点点灰埃。金色的阳光扑面而来,耀得我双目难睁,直直刺进心底。我权衡片刻,拨开层层纱帘,阻挡了阳光长驱直入的侵犯,心里已经暗暗拿定了主意。 “往年入冬本宫都会打赏后宫妃嫔和宫人,今年也不该例外。”我指尖抚过一支金光闪闪的玫瑰簪子,那是我刚入宫时太后赐我的妆奁首饰之一,做工精细美丽。想到瑰嫔云鬓斜插这金簪就觉得很美,遂道:“把这簪子先赏给瑰嫔,明日再打点了东西,把贤妃佳嫔和瑰嫔的放在一起,以她们三人亲近为由,让她们自己分了,本宫就不操心了。” 方由点头,我又道:“记住,东西别挑一样的,定要贵贱优次有别,让贤妃自己好好斟酌吧。” 方由一笑:“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办的妥当。” 我点点头,敛了笑意,道:“我知道你会做的很好,另外请谢婉仪过来坐坐吧。恭献公主喜欢她,她自己又没孩子,本宫该叫她好好去同公主亲近亲近。” 宫中的任何小风波,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后宫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每个人的劣根性。譬如佳嫔在广阳殿外对瑰嫔大打出手,便在事发半个时辰内传到我耳边。 “怎么回事?”我问向柔嘉。 柔嘉彼时高兴的不得了,拍手笑道:“娘娘不知道,佳嫔因为嫉妒瑰嫔得的赏赐多,所以生了好大的气,出了广阳殿的大门就开始对瑰嫔冷嘲热讽。瑰嫔新宠上位,哪里能忍,自然要反驳一番。谁知这一来二去,佳嫔竟然动了手,便也闹大了。” 我与方由对视一眼,问道:“瑰嫔伤得怎么样?” 柔嘉笑道:“瑰嫔应是轻伤,被娘娘赏的簪子磕到额角,听说流血了。” “呦,那当真了不得了。”方由忍不住出声笑了。 我敛衣起身,拢了拢金丝绣花开富贵的红石榴缎挽臂,道:“出了这等事,本宫当然应该去看看,柔嘉,你陪本宫去罢。” 还未及出殿门,便看见陈昭仪满面春风迎了进来。她一见我连请安也顾不上,只笑道:“娘娘好坏的心肠,赏了东西反叫人大打出手,自己乐得看笑话呢。” 我笑道:“你别混赖我,谁知道她们就打起来了,与我何干?” 陈昭仪笑吟吟道:“贤妃轻视佳嫔之心早就有了,娘娘推波助澜,更让贤妃手下两员大将自己斗得不可开交,可不是坏极了。” 我见她已经明白,索性笑道:“这也怪不得我,谁叫她自己厚此薄彼,闹出这样丑事,她自己合该担着。” 陈昭仪遂高兴,却也不由微蹙眉头,道:“咱们看得痛快,但是贤妃聪慧,只怕明白是娘娘暗中捣鬼,这对娘娘也很不利。” 我摆摆手,同她边走边说:“不怕,谢婉仪探望恭献公主颇勤快,她如履薄冰自顾不暇,哪里有空思量这么多。即便知道是本宫要她难堪,眼下这个时候,她也不得不忍了。” 陈昭仪这才欢喜起来,我又淡淡道:“何况还有太后呢,今时不同往日,本宫不怕她。” 陈昭仪点头含笑:“不错,今时不同往日,贤妃未必就招太后待见。娘娘肚子里可是皇上的孩子,饶是太后也要顾及三分。只不过……” 陈昭仪又颦起眉心,我见状问道:“只不过什么?” 陈昭仪轻叹一口气,道:“只不过佳嫔和瑰嫔打起来又如何,贤妃不是蠢笨的人,只怕很快能安抚下去。娘娘想要挑拨离间的奸计,只怕难以得逞。” 我闻言一笑,暂不想计较她遣辞用句上的不妥,先择要紧的轻轻说道:“是啊,貌合神离也是合。若要贤妃彻底厚瑰嫔而远佳嫔,还要妹妹帮帮忙才行。” 广阳殿外已是人头攒动,宫中除了待产的程选侍,几乎人人都到了。佳嫔尤自不解恨,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盯着瑰嫔,想要继续动手,却被众人拉住。 反观瑰嫔,遂略有狼狈,却是昂首轩扬,目光炯炯,气度不减。 众人听到通报,一时间顾不得瑰嫔,先跪下给我请安。佳嫔素来对我不服,见众人行礼忘却她时,挣开了束缚扑过去狠狠打了瑰嫔一个耳光。 “贱人,你入宫才几天,就敢欺负到我头上,我一定叫你知道厉害。” 我见状,连忙凝眉怒喝:“佳嫔放肆,见到本宫还敢举止粗鲁言行无状,你们郭家的家训便是如此么?!” 佳嫔见我一来便厉声暴喝,不由得轻轻瑟缩。犹豫一下,她仍是屈膝,扑通一声跪下,道:“娘娘恕罪。” 我冷冷看着她,又看着被打了一掌的瑰嫔,道:“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打出手,贤妃呢?” 贤妃跪于地下,面色也不太好看,道:“臣妾无能,劝了半天,佳嫔仍不听劝。” 我冷笑一声,觑她一眼道:“那便由着她在这里胡来,殴打嫔妃么?” 贤妃垂首低声道:“众人皆在,不是臣妾由着她,佳嫔的性子从小惯着,一时间不肯听人劝。”她顿了顿,继而说到:“何况臣妾现在没有协理六宫之权,只能劝解,不能制裁,若还不能调停,只能请娘娘前来裁夺。” 我沉吟片刻,道:“罢了,本宫知道你也为难,两个都是你亲厚的妹妹,你夹在其中也是烦心。” 佳嫔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瑰嫔算贤妃娘娘哪门子妹妹,臣妾才是贤妃娘娘正经八百的表妹呢。” 我冷道:“入了宫大家都是皇上的人,在宫中称姐道妹方显亲近,佳嫔何故执着于母家亲疏?” 瑰嫔闻言,忽而抽噎不止。我叹了口气,道:“御医呢,瑰嫔小小年纪伤成这样,还不赶紧宣御医来给她治伤?” 几个人连忙跑出去,我方才细细询问争执的原由,而前因后果我不知道详细也猜到了大半。正要发落间,萧琰忽然来了。 第80章 争执(第二更) “到底怎么回事?”萧琰一进来,面色便已经不善。 我正欲行礼,却被他一把扶起:“你有身子还操心杂事,快别拘礼了。” 我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瑰嫔和佳嫔,道:“是臣妾不好,没想明白反而累得佳嫔和瑰嫔动手,惹皇上烦心了。” 萧琰看了看佳嫔,又看了看梨花带雨可怜楚楚的瑰嫔,冷道:“她们俩到底怎么了?” 我不说话,贤妃着急回禀道:“是因为皇后娘娘每逢入冬会赏赐后宫众妃,今年的把臣妾和佳嫔瑰嫔三人分在一起,命我们三人自己看着分。臣妾无能,在分派时让佳嫔吃味,两人一语不合,便打了起来。” 萧琰闻言,更是冷笑不止:“朕以为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是为了一点子赏赐。你把东西都摆上来,让朕瞧瞧看。” 贤妃闻言,即刻将我宫中赏赐下来的首饰绸缎全部奉至萧琰面前,萧琰略看看道:“皇后赏罚必定分明,一定是按照应有的规格进行赏赐,不会厚此薄彼,怎么会让人吃味。” 说罢,萧琰看向我,道:“皇后,你自己去瞧瞧该怎么分配吧。” 我听命走上去,先指了缕金并蒂纹软烟罗的绸缎道:“这软烟罗是暹罗国进贡的,十分难得,当然该赐给贤妃。”说罢,我又指了一匹刻丝蝶纹的云锦和一匹暗花鹤纹的织锦缎子道:“这两匹缎子虽说材质不同,但是工艺图样也能均衡,只让她两个自己挑便是。” 贤妃此刻淡淡插嘴道:“娘娘说的轻巧,让她们自己挑选难免出现争执之局。娘娘既然有主意如何打赏,又何必为难臣妾。” 我一笑,道:“贤妃这话问的好笑极了,本宫当真没想到这竟然成了难事。后妃素来以谦让为美德,就算一方争执另一方也该退避。就算两人争执,贤妃可以许其中一人先择选绸缎,而到了首饰簪环则让另外一人先挑选,如此可谓公平。” 萧琰闻言颔首,道:“不错,不过是些赏赐,就算再好的东西,也该谨记后妃之德。若是争抢不休,不成了市井泼妇之流?” 说罢,萧琰冷冷打量佳嫔一眼,道:“佳嫔德行略亏,贤妃你是她姐姐,日后记得好好教导。” 贤妃和佳嫔不敢顶嘴,只得喏喏而应。 我则又指了其他几样赏赐,具是按照三人之份划分得清清楚楚。当中略有参差也属正常,毕竟珠钗无相同,首饰没重样,赐予其他人的也不都是一模一样,大致相同即是公平了,众人也无觉不妥。 唯独最后,赏给贤妃的是一只金海棠珠花步摇,另外就只剩下一支金镶翠挑簪。贤妃原本将这只簪子分给了瑰嫔,所以佳嫔不乐,以为贤妃待瑰嫔更为亲近。 其实也不然,贤妃每样东西都是挑好的先给瑰嫔,次品赐给佳嫔。而我均衡赏赐,使她们两人各有上品也各有次品,才显得公正。 “那这簪子为何只有一支?”萧琰不至怀疑我故意挑拨,却也不解。 我亦是不解之状,道:这只簪子自然是赐给佳嫔的。昨儿臣妾吩咐人打点东西行赏,见到一支玫瑰金簪子觉得颇适合瑰嫔,就已经先赐给了瑰嫔。怎么,贤妃和瑰嫔都不记得了么?” 贤妃怔了片刻,道:“臣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在照顾潋晴,没留心。” 陈昭仪冷笑:“贤妃素来对未央宫的事上心,今儿怎么这么特别,竟然不知道。” 萧琰闻言,不悦的看了陈昭仪一眼,示意她噤声。她眼珠一转,只轻轻看我一眼,淡淡笑了笑。 瑰嫔哽咽道:“贤妃娘娘是赏给了臣妾,臣妾性子素来不计较,也没想到佳嫔姐姐会为一支簪子伤心。及至出了殿门,佳嫔姐姐口出怨言埋怨贤妃娘娘,臣妾便将簪子拱手相让。谁知佳嫔姐姐更生气了,说臣妾小觑她,不要的东西才给她,她受不起这份折辱。” 说着说着,瑰嫔眼眶又红了,道:“不过是一支簪子,臣妾真的没在意,姐姐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就是了,姐妹之间客气什么,折辱又如何说起?” 我闻言,连忙拉了瑰嫔的手,道:“瑰嫔的话说的不错,姐妹之间计较那么多做什么,互相馈赠属正常,会不会是佳嫔气性太过了?” 佳嫔此刻说不出话,只低头咬着嘴唇。瑰嫔却不动声色挣脱开我的手,道:“臣妾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求皇后娘娘日后打赏莫要再以为我们亲近便可以不顾忌,臣妾可怕极了再被人打。” 我尴尬,讪讪看向萧琰,萧琰连忙道:“媛儿你别放肆,你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皇后何错之有?就算有错也先该怪罪佳嫔和贤妃,若是佳嫔肯体贴谦让,贤妃能处理妥当,岂能生事?” 陈昭仪是最向着我的,见我被瑰嫔无礼甩手自然不忿,冷哼一声道:“瞧瞧瑰嫔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了,话里话外刺心的紧。臣妾倒觉得佳嫔出身豪门世家,未必是把一支簪子看在眼里的人,莫不是被瑰嫔拿话激的?” 瑰嫔一听这话,哪里肯饶,立即反驳:“昭仪娘娘竟然怀疑臣妾,那不如让广阳殿的宫人将臣妾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一遍,看看臣妾有没有说一句逾矩的话。” 陈昭仪冷笑:“闹了半天谁还记得你怎么说的,你这么伶牙俐齿,佳嫔人又老实,如何是你的对手?皇上皇后娘娘,臣妾当真觉得瑰嫔的嘴忒伶俐了些,该管教一下。” 我凝眉,道:“罢了,就算是瑰嫔嘴利,此刻也得到教训了,就请皇上从轻发落吧。” 萧琰被我们几个乱哄哄烦的不行,没好气道:“佳嫔举止无状,在后宫殴打嫔妃,着降为贵人好好自省。瑰嫔么……或许言语冒失,就罚一月例银,小惩大戒。” 瑰嫔不满,道:“臣妾不服,臣妾扪心自问,从始至终没有一处冲撞佳贵人。皇上这样裁断,臣妾只能服从,却不能服气。” 陈昭仪娇媚一笑,道:“皇上聪明睿智,圣断岂会有错。你们郭氏姐妹在宫中打架拌嘴还没闹够,出自一个家族,都好不到哪儿去。” “昭仪!”萧琰横斜一眼,陈昭仪头一偏,满不在乎。 瑰嫔凄凉一笑,道:“既然如此,臣妾认了。这赏赐臣妾也不敢要,还请皇后娘娘收回吧。” 我双颊一烧,登时张嘴结舌。历来赏赐都是别人感恩戴德谢过,何曾有人主动辞退,实在是奇耻大辱。 萧琰亦觉得不妥,连忙出声调解,道:“皇后赏赐难能可贵,你岂能不要,岂不让皇后伤心?再说赏赐便是赏赐,怎容你想退就退。若是此风一开,那往后人人不喜是不是人人都可以辞退,那成什么样子?” 瑰嫔低头,情知气性大了,道:“那臣妾……” “罢了,她既不喜欢,臣妾也不勉强她收下,”我道,“柔嘉,把赐给瑰嫔的,尽数赠给佳贵人吧。” 瑰嫔闻言,登时双眉倒竖。陈昭仪轻笑一声,道:“瑰嫔好大气性,你既然不喜欢,那日后皇后娘娘再也不必赏你。本宫觉得日后各宫也都不必赏,你省得你一不开心就退回来,反而显得我们倒贴。” 我瞥了一眼瑰嫔,又看了看佳贵人和贤妃,几番思量气地垂泪,对萧琰说道:“臣妾因为有孕在身,所以不愿在赏赐上面费心太多。本以为后宫嫔妃都能体谅,没想到臣妾刚一宽泛就惹出这样的事,实在让人寒心。” 这话说的意味颇深,众人皆是听出其中深意,连忙跪下道:“娘娘恕罪,臣妾再等不敢了,请娘娘好生安胎。” 萧琰快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道:“你别伤心,不关你的事,是她们太不懂事。你有身孕,的确不该在小事上面费心,都是贤妃不中用。” 贤妃闻言,也不敢顶嘴,倒是我叹气:“不干贤妃的事,贤妃打理六宫从没出过这样的荒唐事,臣妾一有孕,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皇上,臣妾无能,还请皇上另外择人打理六宫吧。” 萧琰见我气鼓鼓的颇委屈,竟觉得十分好笑,道:“阿暄,你也气糊涂了,怎么闹起小孩子脾气来了?” 众妃知道闹大了,连忙都道:“娘娘息怒,臣妾等日后一定谨守后妃之礼,不敢为小事争执,让皇上娘娘烦心。” 我想了想,也便捡着台阶下了,道:“方才是臣妾冲动了,皇上莫怪。” 萧琰含笑:“你有着身孕别人不体谅也就罢了,朕自然会体谅你。罢了,由得她们自己闹,朕陪你回宫。” 说罢,萧琰再不理会旁人,只扶着我往未央宫走。 夜来萧琰原本要陪我,却被我以程选侍即将临盆为由,劝到了杏芳堂。萧琰对我自然又爱又怜,道:“阿暄白日里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晚上仍能体恤淡樱即将临盆,到底是大家风范,她们若能有你一半便好了。” 我吟吟一笑,亲自将披风披到萧琰身上,道:“臣妾没有委屈,也不生气,皇上别挂在心上。” 萧琰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在我眉间轻落一吻,转身离去。 我回屋倚靠在湘妃榻上闭目养神,柔嘉看了看时辰,疑惑问道:“娘娘这个时候还不睡下么?” 我微抬双眸,淡淡一勾唇角,道:“不急,本宫还要等一个人来。” 柔嘉诧异,刚要出声询问,便见柔仪前来回禀:“娘娘,瑰嫔来了。” 第81章 暗通 我双眼倏忽睁开,道:“请进来,偏殿奉茶。” 柔嘉满面不可置信,问我:“娘娘如何知道她今夜要来?” 我悠然一笑,并不过多解释。 偏殿茶香袅袅,暖意盎然。炭火滋喇一声,被旺火烧爆而开,迸射出几点火星,照亮了瑰嫔深蓝色的弹花暗纹锦衣和墨色的百褶裙子。她今夜简单挽了一个墯马髻,不饰珠钗,只斜斜插了一根灵芝竹节纹玉簪,正是后妃夜来的慵懒装扮。 我亦是只穿了家常的云雁细锦料子的寝衣,朴实无华。头发散开披在脑后,用几支小巧的珍珠双耳钗固定,远远看上去,却如星华坠入凡间。 “你来了。”我进殿含笑道。 她连忙搁下茶盏,福了一福:“娘娘晚上好。” 我一抬手,笑道:“客气什么,坐吧。” 说着,我也捡着软塌坐下了,柔嘉重新给我们奉上茶。 “夜里干燥,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吧。”我一笑。 瑰嫔满是笑意,道:“娘娘这里的茶自然是最香的,臣妾喜欢。” 我闻言不禁抿嘴一笑,指着茶水道:“其实今夜给你饮用的茶,是两年前本宫禁足时尚宫局送来的茶。且不说不是头芽,尽是些茶梗,只说这茶存放了两年,再好也有股子霉味了。” 瑰嫔不意如此,只笑道:“臣妾没那么风雅,俗人一个不懂品茶,娘娘勿怪。” 我浅浅一笑,捋着系在腰间的豆绿宫绦,徐徐道:“本宫岂会怪你?那时候本宫禁足于未央宫,饱尝世态炎凉,也没有心思饮茶。后来一朝有孕,重新获宠,尚宫局自然又挑最好的茶叶送来。可是彼时本宫心境已变,便保留了当日的次品。闲来无事饮上一杯,提醒本宫自己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提醒自己,不可重蹈当日覆辙。” 瑰嫔闻言,面上愈加敬重,道:“娘娘居安思危,臣妾敬服。” 我一笑而已,问道:“你今夜前来,可曾让人察觉?” 瑰嫔摇头,道:“臣妾所居偏远,何况衣衫黯淡,不易引人瞩目。再说了,昭仪娘娘还约了谢婉仪在广阳殿逗弄公主……” 我闻言浅笑,赞道:“你很聪明。” 瑰嫔连忙垂首,谦逊道:“娘娘夸奖,臣妾不敢当。当日太寿宫之事臣妾略有耳闻,贤妃娘娘此刻只怕暗自头痛,哪里有心思管旁的。” 我道:“即使让人察觉也无妨,只说来同本宫赔罪,谁又会说什么呢?” 瑰嫔听闻此话,连忙起身道:“臣妾此来正是为白日之事向娘娘请罪,臣妾出言不逊,令娘娘生气动怒,还请娘娘降罪。” 我一笑,亲自起身扶起她,道:“本宫生什么气?你做事很好,本宫喜欢还来不及。何况今日之事确是由本宫而起,本宫该向你们姐妹三人赔罪才是。” “娘娘太客气了,”瑰嫔一笑,“经此一事,只怕贤妃真的以为臣妾与娘娘闹僵。而佳嫔在她宫中对臣妾大打出手,也令她大跌颜面,她现在对她这个妹妹估计是又恨又怜。而对我,却还不能完全信任。” 我不觉微蹙眉心,轻手抚上她的额角脸颊,叹道:“既要作戏,又何必真的把佳嫔逼到与你动手。女儿家的容貌何等宝贵,万一真的弄伤了可怎么好呢?” 瑰嫔不以为意一笑,径自伸手将额头上的伤疤一抹,那伤疤竟然脱落而下。 “娘娘切勿担心,额角上的伤口不过是障眼法,不会留疤的。至于脸颊么……不过是挨了几个巴掌,贤妃信以为真才是最要紧的,臣妾相信日后必能讨回来。” 我心念一动,小小年纪能有这份心胸,又能这样舍出去,这个郭伯媛当真不简单。若换作是我在她这个年纪,必定忍不得让别人辱我至此,哪怕我另有目的。 “你放心,她欠咱们的,今后定能加倍讨回来。”末了,我只说了一句。 瑰嫔离去之后,柔嘉扶我回寝室休息。她眉心紧蹙,歪头不知琢磨什么。我轻瞥一眼,问道:“你皱着眉头想什么呢?” 柔嘉看我一眼,垂首道:“想一些想不明白的事。” 我撑不住一笑,道:“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顿了顿,低声简短道:“瑰嫔有个哥哥,以前与贤妃有婚约,后来死了。” “什么?”柔嘉愕然,“怎么死的?” 我淡淡一笑,又抚摸了那绿油油的宫绦,道:“都说是得急病死的。” 柔嘉了然,我叹了一口气,说:“郭盛是长子,所以袭爵。他弟弟郭纲为人阴险狠毒,觊觎高阳侯的爵位也很久了。当日皇上头一次选妃,太后便中意贤妃。可惜贤妃已经与郭盛的儿子有了婚约,无法入选。然而,郭纲的夫人恰是贤妃母亲的妹妹,两边一商量,便偷偷下副药,把郭盛的儿子弄死了。贤妃也顺理成章逃开婚约,入选为妃。” 柔嘉震惊,我只冷笑一声,道:“这还不是最厉害的,郭盛此生只有一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还没来得及娶亲就死了,所以郭盛一脉算是断根了。将来高阳侯的爵位,少不得落到郭纲囊中。” 柔嘉唏嘘,摇首道:“原来瑰嫔哥哥的命,竟然这么值钱。” “可不是,”我按按额角,这样的阴谋在深夜道出,也让我有几分毛骨悚然,“解了贤妃之围,得了高阳侯的爵位,顺便也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巩固家族地位。郭纲这算盘,真是打得响亮。” 柔嘉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道:“难怪瑰嫔肯投靠娘娘,原来她恨极了贤妃和佳嫔。” 我点点头:“是啊,但是贤妃和佳嫔也不是傻子。亲戚的话是骗外人的,瑰嫔一入宫,首先把她当作敌人的就是贤妃和佳嫔。” “所以娘娘今日此举,是为了让贤妃相信瑰嫔与娘娘决裂,在宫中除了贤妃自己,再无人可以依傍?”柔嘉有些领会。 我一笑,道:“哪里有那么简单,单有今日之事,只怕还不足以让贤妃彻底相信瑰嫔。” 往昔的定国公府煊赫鼎盛,与高阳侯郭家乃是世交。郭家一向女儿缘分多,数代都是单传。老高阳侯有两个儿子,长子郭盛,次子郭纲。所有人都以为郭盛只有一个儿子,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郭盛还有一个小儿子,就寄养在我父亲膝下。 当日瑰嫔的哥哥中毒身亡,郭盛敏锐察觉到了郭纲的阴谋。但是奈何牵扯皇家宫闱,只能不了了之。那个时候郭盛的小妾恰好有了一个月的身孕,郭盛不敢声张,便在父亲生日时将此妾名义上赠给了我父亲,求我我父亲照顾。父亲向来厌恶宫中这等险恶伎俩,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那妾侍用药拖延生育之期长达十一个月,终于瞒天过海,诞下了郭盛第二个儿子,也便是我和瑰嫔共同的弟弟——周暗。 此事原本只有父亲和郭盛两个人知道,后来我入宫,父亲便择机将此事交代清楚。他并非要我助周暗夺回高阳侯的爵位,但要我以皇后的地位,也尽力护他周全。 而我,非但要护他周全,早晚一日,我也会还他本属于他的东西。 我同瑰嫔的默契,元始于此。其实人与人之间哪儿有什么一见如故,不过是彼此恰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一方不共戴天,一方血海深仇。几经试探,决意合力罢了。 日子漫不经心过着,杏芳堂的程选侍终于生下了萧琰第二个女儿。萧琰大喜,晋封程淡樱为花容娘子,外赏美人的用度。那个女儿,赐封号恭岫公主。因着十一月是月见草盛开的日子,所以萧琰大笔一挥,赐恭岫公主小字月见。 我见过小公主,因为母亲有孕一直心平气和,所以生下来的孩子也平安健壮。不像潋晴,生下来幼弱只知痛哭。也不像昭靖,虽是男孩子,却一直体弱多病。 而我的月份也越发大了起来,今年临近年关的诸项事宜,我到底没力气打点。太后只称病不管事,陈昭仪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一来二去,六宫大权还是交给了贤妃。我忖度了良久,觉得是时候提拔其他人了,便一道懿旨下给佳嫔和瑰嫔,叫她们两个学着一起协理六宫。 “前些日子佳嫔和瑰嫔才闹别扭,娘娘这次又把她们凑到一堆儿,是不是不太好?”那日恰是谢婉仪在我宫里请安。 我闻言莞尔一笑,道:“这事本宫问过贤妃,她觉得在一起共事说不定能调解两姐妹的矛盾,本宫听了她的意见后才答允的。” 谢婉仪点头陪笑,道:“不错,毕竟是一家子,姐妹之间闹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心内冷冷一笑,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只道:“贤妃忙碌,潋晴不能没人照顾,你多去看看吧。” 谢婉仪领命,自无异议,再略坐坐便去广阳殿请安。我瞧这些天天气稍微回暖,遂对柔嘉道:“你得空去趟昭仪那里,说时候差不多了,让她自己择个好日子动手吧。” 第82章 冲撞(一) 腊月时节白雪纷纷,新岁除旧迎新,赏赐也不少。经上次广阳殿闹出风波之后,这次贤妃几人打赏六宫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再出了岔子。 “娘娘,这是今年年末的赏银,共是两千两。”柔嘉捧着一叠银票道。 我横瞥一眼,问道:“往年本宫年末岁赏,都是等同于月例银子,赏给本宫的应该是一千两才对,怎么赏了两千?” 柔嘉笑道:“这就不得而知了,贤妃娘娘遣人送来时没说那么详细,只说是赏银。奴婢觉得这银子越多越好,管她们怎么想的?” 我忖度片刻,笑道:“也是,左右不是本宫打理六宫,本宫就不操心了。再说不是什么大事,由得她贤妃做好人吧。” 柔仪撇撇嘴,颇为不屑,道:“咱宫里的贤妃娘娘当真极会做人,奴婢听说今年岁赏,半个铜板都没给了章台殿。” 我诧异:“竟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柔仪道,“昭仪娘娘为此生了好大的气,已经带了几个同样不平的妃嫔去广阳殿问兴师问罪了。” 我正吃着槟郎,含在嘴中品着那丝丝滋味,久了,清苦之味便溢满唇间。 “贤妃今年,到底是怎么打赏的?”我闭目问道。 柔仪想想,说:“今年年末岁赏各宫都少的可怜,娘娘这里两千两,太后宫里两千两,贤妃自己坐领七百,再就是赏了花容娘子一百五十两,其余的人都没有。” “底下的人也就罢了,岁赏本来就是额外的恩赏,谁敢说什么?可是昭仪娘娘不同,她入宫资历仅次于娘娘,如何能忍这样的气,自然要去广阳殿找贤妃理论。”方由在外间听我们说话,忙进来笑道。 我道:“这大节下的,她闹什么?万一闹大了也不好收拾,你们陪我去瞧瞧情况。” 柔嘉闻言连忙阻拦,笑道:“娘娘别处去了,天气冷,还是留在未央宫吧。贤妃自己小气不肯放血赏赐,惹得昭仪生气,娘娘何必去替她解围?” 我摇摇头,道:“贤妃做的本没错,今年不同往年,南方地区旱涝不断,收成不多,皇上正全力发放粮饷赈灾,后宫哪来儿的银子打赏?” 广阳殿被连日的大雪覆上一层银白,在日头底下显得晶莹剔透,犹如东海水晶宫。北风一吹,吹落了屋顶上来不及凝结的散雪,化作柳絮一般飘然落下,盎然生仙。前儿雪下的大,屋檐上冰棱一根根立着,也反射着点点清辉。 还不及走入广阳殿,便听到里面争执声不断。似乎是陈昭仪的声音,语气极是不忿,盛气凌人满殿尽是回音:“其实嫔妾不是计较那点子赏赐,嫔妾在家里也是见惯富贵的,怎么会在乎几百两银子?只是娘娘赠了未央宫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自己也留了七百两,同是正经主位,为什么不赏本宫?” 我故意放慢脚步,听里面人道:“昭仪娘娘误会了,今年岁赏不是按照位分赏的,而是……” “放肆!本宫同贤妃娘娘说话,你一个小小嫔位怎敢插嘴?花镜,给本宫张嘴。” “住手,广阳殿中不得打人。妹妹若是生气,只管发脾气,但是打人是万万不能的。” 我听得差不多,也扶着小腹轻轻走进去,冷声道:“你们几个闹什么,广阳殿中岂能动手,还不退下?” 众人见是我,连忙行礼请安。我月份已大,不方便久站,贤妃立即让人拿了软被,请我坐下说话。 “你宫里这些日子,怎么这么不太平?”我斜眼觑了贤妃一眼,自是不悦。 贤妃看了看陈昭仪,有气也少不得忍了,道:“臣妾无能,让娘娘烦心了。” 我亦是抬头,看了看陈昭仪,淡淡道:“你们都先起来吧,赐座。” 众人坐下,陈昭仪方才冷哼一声,道:“贤妃娘娘这里一贯热闹,前儿佳嫔才和瑰嫔打起来了,今儿臣妾只是来讨个说法,想来算不得什么。” 佳嫔和瑰嫔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我见状,不觉神色严肃起来:“昭仪,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陈昭仪轻哼一声,并不以为意。 我慢慢开口,道:“本宫远在未央宫,都听说你们这里闹开了。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来是为了几两赏银。今年不是本宫打点的,所以本宫也不便说什么。只是你们若谁手头紧,大可来本宫这里拿。” 说罢,我示意柔嘉上前。她手中捧着两千两银票,正是方才贤妃送入我宫中的。我分文未动,全部拿来与她们几个。 跟陈昭仪走的近的几个新晋宫嫔已经忍耐不住,伸长了脖子望向柔嘉手中的托盘。我见状一笑,道:“若有需要,只管拿些便是。本宫有孕事少,不用银子。” 那几个人闻言,连忙笑道:“如此多谢娘娘了。” 还不及她们拿,贤妃已经出声阻止,道:“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臣妾哪里能让娘娘破费?” 我道:“今年后宫吃紧,你我心知肚明,各自收敛一点就过去了。她们是新入宫的,咱们都是老人了,照顾一下有什么不妥?” 贤妃还要出声,我略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打什么算盘本宫不知道,但是陈昭仪再闹下去,只怕皇上就知道了。难道你想把事情闹大?” 贤妃咬了咬嘴唇,道:“臣妾不想。” 我满意一笑,让柔嘉分了银子给她们。她们各是欢天喜地之时,我余光瞥见贤妃给瑰嫔递个眼色,继而瑰嫔带入宫的陪嫁便悄悄溜出了广阳殿。 “昭仪,你宫里不用么?”我问。 陈昭仪看了看银票,道:“臣妾不为银子而来,为什么要拿银票。就算份例不够,臣妾家中也能贴补。” 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响起一个男声,道:“人人都不够用,是不是人人都要问娘家要,你置朕的后宫于何地?” 我们几个惊愕,连忙起身请安:“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萧琰几乎是冷笑:“日后不必请安了,只要你们几个日后把嘴巴管起来,朕就能安好。” 他入殿,扶起我,道:“媛儿身边的人说把你都惊动了,朕才肯过来看看的。你也真是,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好过来,由得她们几个闹去。” 我叹了口气,拂去了他肩头的余雪,道:“天气严寒,是皇上不该来。” 萧琰回视贤妃,问道:“朕听说这次是为了岁赏的事闹起来的,上次是因为冬赏,这次又是银子,怎么你协理六宫这些年,还不懂得怎么处理问题,非要把皇后招来么?” 贤妃连连告罪,道:“臣妾无能,请皇上责罚。” 我笑道:“皇上,已经没事了。左右不过是计较一点银子,臣妾今年多分了一千两,匀给各位妹妹就是了。” 萧琰闻言诧异:“不是各宫都因为少了岁赏,所以怨言纷纷,怎么你这里反而多了一千两?” 我不语,萧琰已经是薄怒,冷道:“贤妃你这样打赏,不出问题才怪。” 贤妃唬得连忙跪下请罪,萧琰不肯消气反而更加着恼。 “皇上先别怪贤妃娘娘,娘娘也是一番好意。”瑰嫔见萧琰迁怒于贤妃,连忙道。 萧琰见是瑰嫔开口,不觉缓了神色问道:“什么好意?” 瑰嫔看了看贤妃,道:“贤妃娘娘一切都是为了皇上考虑,娘娘知道今年南方旱涝不定,冬日一到更是让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所以下令后宫一切以节俭为先,免去了定例岁赏,因而各宫都没有赏银。” 陈昭仪嗤笑一声,质疑道:“若真如是,本宫自然会识大体,以百姓为先。只是皇后娘娘宫中为何赏了两千两,贤妃娘娘又为何自留七百两呢?难道两位娘娘不用节俭么?” 瑰嫔丝毫不惧陈昭仪,道:“娘娘此言差矣,给皇后娘娘的两千两银子一半是太子的用度,另一半是娘娘腹中小皇子的用度。贤妃娘娘宫中的七百两银子,自然也是给恭献公主留的,并非娘娘自用。” 我回过味来,道:“也便是说,后宫中自本宫起,其实今年人人都没有岁赏。” 瑰嫔摇头,道:“倒也不是,太后宫中照例领了两千两,贤妃娘娘的意思是,后宫再苦也不能苦了太后,所以唯独太后的岁赏分毫未变。” 瑰嫔娓娓而来,萧琰听至此处已经是怒气尽消,亲自扶起贤妃对她笑道:“蓝儿心思细腻,肯以万民为先,照顾太后和幼子,果然担得起贤妃这个位份。方才是朕没问清楚,反而让你受惊了。” 陈昭仪傻眼,低头忖度了片刻,道:“难怪花容娘子那里也给了二百两银子,原来是给恭岫公主的……” 萧琰冷淡瞥了她一眼,道:“你闹了半天,不过是不平皇后和贤妃有赏而你没有。现在弄清楚了,后妃谁人都没有,你可舒服?” 陈昭仪听这话不善,连忙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臣妾错了。只是臣妾来了这么久,并没有人告诉臣妾这一层,臣妾不知啊。” 贤妃闻言不咸不淡道:“瑰嫔方才倒是想说,可是昭仪拿出位份来压制她,非但不许解释还要赏她耳光,又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思?” 陈昭仪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萧琰冷笑一声,道:你入宫三年,朕原以为你懂事了,谁知还是这样。今日你在广阳殿无理取闹,扰了皇后静养。朕不给你个教训,便是太纵你了。” 说罢,萧琰回身对徐晋说道:“你去传旨,降昭仪陈氏为婕妤,迁出章台殿,另择偏远宫室安置。另外,再发道旨意,责问平阿侯以前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第83章 冲撞(二) 陈婕妤原本低头,像是服气。忽然听到萧琰要责问平阿侯,不觉变了脸色:“臣妾莽撞有错,臣妾一力担着,皇上何必要责问父亲?” 萧琰冷道:“子不教,父之过。你现在如此不懂分寸,可知是你父亲太宠你了,才把你宠到这个地步。” 陈婕妤道:“家父无子,只有臣妾一个女儿,所以平日里宠的厉害些。这快过年了,皇上一道责问旨意下到臣妾家中,只怕会让臣妾家中惶恐不安。臣妾入宫数年见不到家人本来就不孝,若再让他们悬心不安,臣妾心里怎么过得去?” 萧琰淡淡道:“这才是朕要给你的教训,若只是降位禁足,朕瞧你也不长记性。” 说罢,萧琰似乎尤嫌不足,嗤道:“你入宫这些年,时常禁足,大约是习惯了,以为有什么关一会儿就好了。朕现在就是要让你知道,宫规森严,不是你随意能触犯的。” 陈婕妤原本只是惶恐不安,听到萧琰这样说,更是柳眉一竖,不服道:“皇上要罚臣妾臣妾无话可说,可是今日之事错也不全在臣妾。贤妃娘娘巧舌如簧臣妾说不过,但是请皇上细想,若她真的有心解释,何以让臣妾误会这么久?” 我怔了片刻,连忙对萧琰笑道:“皇上公务繁忙,赈灾的旨意都发不完,何必浪费笔墨斥责平阿侯。陈婕妤就是这个脾气,您还不了解她么?” 贤妃轻笑一声,道:“皇上自然了解,可是了解不等于纵容。陈婕妤恃宠而骄不是一日两日,今日不光冲撞皇后娘娘,连对皇上也敢顶嘴了。” 我正欲再说什么,萧琰却偏首问道:“恃宠而骄?朕记得陈婕妤的恩宠,向来不是很多的。” 瑰嫔浅浅一笑,道:“可谁不知道,平阿侯是平定北疆的大功臣呢?皇上亲自封邑,开国的老侯爷们都望尘莫及呢。” 萧琰了然,打量陈婕妤两眼,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陈婕妤只赌气不肯出声,萧琰轻蔑道:“以为有功便可倚功造过,可惜朕赏罚分明。你今日犯了错,朕便要罚,而且要重罚。” 我见情况越来越不好,连忙道:“皇上,陈婕妤侍奉宫闱,并没有什么大错啊。” 萧琰道:“她这副样子,不过是深宫长舌妇人,犯得了大错么?有勇无谋之辈,与她父亲一个样。” 陈婕妤听闻这话,再也忍耐不得,飞快说道:“皇上看不起臣妾无所谓,臣妾本来也不伶俐。只是家父为国征战半生,竟换来皇上一句有勇无谋,臣妾不甘。当日北疆有乱,皇上紧急启用家父时怎么不说。今日北疆太平,皇上才想起来瞧不起臣妾一家么?” 萧琰闻言气得发怔,陈婕妤不肯示弱。我连忙道:“婕妤你糊涂了,这样的话岂能对皇上说?” 陈婕妤头一偏,道:“那敢问皇后娘娘,臣妾说错了吗?” 我不敢随便说话,只得看向萧琰。萧琰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朕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既然你伶牙俐齿,日后朕也不想见你,你安分呆在自己宫中,再也不许出来。” 陈婕妤磕一个头,领命退下,毫不留恋。 我见陈婕妤无礼,刚要安抚萧琰,却见萧琰指着陈婕妤的背影道:“野蛮无礼之徒,真是不配为妃。徐晋,再降她为嫔,只许给更衣的份例。” 说罢,萧琰看看我,道:“皇后,你安心养胎,不许暗中替她周全。” 萧琰这样说,我反倒不敢多说什么了。广阳殿见萧琰怒气冲天,也皆是噤声。 自那日过后,萧琰接连三日留在贤妃那里。柔嘉不忿,恨声道:“皇上是忘了娘娘了么,怎么成日陪着贤妃,真是气死人了。” 我淡淡一笑,道:“怎么会忘,只怕是恼极了我,所以不愿意来见我罢了。” 柔嘉不解:“那日娘娘原本是去劝和的,皇上要怪只管怪敏嫔就是,为何要迁怒娘娘?” 我手中握着一卷书,一边闲闲看着,一边说道:“我与敏嫔交情不浅,皇上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贤妃得体大方,胸怀天下。这么识时务的女人陪在皇上身边,皇上怎么可能不迁怒我?” 柔嘉闻言又气又好笑,最后也只剩下几分哀凉之意,道:“娘娘如今,只剩下尴尬了。” 我将手中的书搁下,肃容道:“本宫尴尬些无妨,肚子里总归有一个,皇上不可能不顾。只是敏嫔那里,你可去打听过了,她日子可还能过下去?” 柔嘉深深一叹,不觉低头伤感,道:“敏嫔乍然被降位,又只有更衣的份例,日子怎么好过呢?何况宫里的人何等势力,敏嫔现在只怕连炭火都供不足呢。” “那怎么成?”我惊愕,“你悄悄的遣人送些炭去,好歹让她安生过个冬天。” 柔嘉答应下去。 一日不到,那炭火就被瑰嫔发现。上报贤妃处,柔嘉被贤妃罚俸三月。我正欲将罪责揽回自己这里,贤妃却笑得公然无害:“娘娘最好让嘉姑娘受罚,否则臣妾不保证这事会不会传到皇上耳中。那天皇上可是明白告诫过娘娘,不许娘娘周济敏嫔。臣妾是看在娘娘有孕的份上,才将此事压下,希望娘娘不要辜负臣妾一番好意。” 如此,我终究不能说什么。 瑰嫔和贤妃越来越受宠,不及半月,贤妃提议,加封瑰嫔为容华。这一跃,不但越过了敏嫔,还压了谢婉仪半头。 “娘娘备受闲言碎语,还被皇上冷落,竟还是这样悠闲自在。”谢婉仪捻着帕子笑道。 我看她一眼,绣着给婴孩用的肚兜,笑道:“郭容华入宫三月,地位连你都超过了,你不也是不着急。” 谢婉仪一笑,撩撩帕子驱淡银骨炭的气味,道:“臣妾着什么急,不过是个容华而已。人能走多高,要看有没有后福。” 她这话说的剔透犀利,我不觉停了针脚,道:“她依傍贤妃,也便是依傍太后。如今宫中贤妃独大,本宫也奈何不了,郭容华的后福,只怕不小。” 谢婉仪闻言,清淡一笑道:“贤妃近来得意,的确气势与往不同。以前还能容臣妾看看涟晴,现在却以杂事繁忙为由,不许臣妾探望。” 我了然一笑:“难怪你最近常来未央宫同本宫说话。” 谢婉仪摇摇头,认真道:“臣妾本来也很喜欢娘娘。” 我但笑不语,谢婉仪忽然起身,郑重跪在我面前,一字一句道:“当日臣妾小产,娘娘前来探望时臣妾就说过。今后无论什么境况,臣妾都愿与娘娘风雨同舟。如今娘娘窘迫,臣妾愿意听娘娘吩咐,为娘娘解除困顿。” 我起身扶起她,笑道:“本宫没有困顿,如今只想平心静气安胎,多谢你一片好意。” 谢婉仪眼中精光一现,道:“那若是臣妾能助娘娘扳倒贤妃呢?” 我乍然闻言,不觉一怔,谢婉仪已经说到:“臣妾虽然愚钝,却也能看出不妥。自广阳殿外佳嫔与郭容华大打出手臣妾就已经觉得疑惑,郭容华入宫以娘娘为尊,怎会口不择言无礼冲撞娘娘?何况敏嫔素来讨厌佳嫔,言语之中颇多压制,那日好端端的怎会反而指责郭容华?佳嫔与郭容华不和,合宫皆知。娘娘不是不心细的人,所以臣妾以为她们两个动手,必然是娘娘故意推波助澜。” 我嘴角淡淡一挑:“是么?” “当然,”谢婉仪无比肯定,“前些日子敏嫔大闹广阳殿,更是让臣妾疑惑。敏嫔素来冲动人人都知道,但是这次冲动却引来弥天大祸实在太过蹊跷,定是遭人算计了。宫中能有这样头脑和能力的,除了贤妃也只有娘娘。再细想上一件事,臣妾如何能不知是娘娘在背后主使?” 我不觉失笑,谢婉仪聪慧过人我不是不知,但是聪明到这个地步,却出乎我的意料了。 “臣妾如今只想知道,敏嫔骤然被算计,她自己到底知不知情?”谢婉仪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问道。 我反问道:“重要么?” 谢婉仪点点头,道:“自然重要。若她不知,便是被娘娘利用。若是知道,便是齐心对付敌人。臣妾很想知道,与臣妾风雨同舟的人,到底是不是连姐妹都能狠心出卖的人。” 我微微一笑,道:“你这样直白,倒叫本宫不知如何回答了。本宫若是那种人,必定阴狠狡猾。你知道这么多,就不怕本宫恼羞成怒,对你不利?” 谢婉仪眉心一动,神色微松:“臣妾一时间没考虑那么多。” 我笑不露齿,启唇轻轻道:“不过还好你运气不错,敏嫔她愿意帮本宫这个忙。” 谢婉仪松了口气,道:“敏嫔很懂舍得。” 我却是深深一叹,道:“原只想让她惹怒皇上就是了,谁知道她那日真的动了气。她现在的境况是本宫和她都没想到的,说起来还是本宫愧对与她。若非本宫自私,要她牺牲为郭容华取信于贤妃,她也不至于此。” 谢婉仪轻轻安慰我:“敏嫔此刻越惨,贤妃才能越深信不疑。娘娘若是过意不去,还是要让人周济她才是。” 我简短说道:“此事郭容华已经办妥。” 谢婉仪这才舒心一笑:“如此,娘娘且等贤妃倒台那一日,再好好向敏嫔赔罪吧。” 第84章 探春 新年一切如旧,暂且不提。过了年萧琰对贤妃不如以往热络,开始往其他妃嫔那里走动,未央宫也逐渐被眷顾到。 我淡然处之,并不在意。萧琰气极了敏嫔,所以迁怒到我身上。眼下我腹中的孩子一日日长大,他终究不能不顾忌这个孩子。 我待他冷淡,他似乎不太好意思,来未央宫看我的日子逐步增多。贤妃顺势发声,更劝萧琰多多探视我,好让我能在孕中安心。宫中人皆云,皇后如今不受皇宠,还要贤妃帮衬才能安稳养胎。而其中究竟如何,却没有人深究。我听过只是笑笑,时来运转,今日也轮到我被人误解诋毁了。 年后不久,便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往年千秋,我皆按例前往含元殿接受百官朝拜,再收取贺礼。如此礼节过后,便只在后宫重华殿中设下宴席,小宴妃嫔也就是了。 而今年略有不同,在大齐民俗中逢十是正庆,万万马虎不得,所以萧琰提早半月吩咐贤妃,定要风风光光给我过个生日。 生辰前夕,萧琰在未央宫陪我。一大早我梳妆,他倚在软塌含笑看着我将头发全部隆起,不觉道:“时光易逝,转眼阿暄也已经是双十年华了。” 我自镜中望他,笑道:“是啊,不知不觉间,臣妾入宫四载了。” 他起身,手法颇为纯熟地帮我别住头发。我们紧紧相贴,镜中互望,两两相依。 “可是阿暄的容貌丝毫未变,还是当年初见时那般美。”他指腹摩挲着我的下巴,再往上一一划过嘴唇鼻尖,最后停留在眼眉深处。他说:“朕往昔最爱你的眼神,清澈得如水一般,让朕望了一眼便栽了下去。” 我闻言失笑,嗔道:“皇上真没正经。” 他微笑,不但没收敛,反而靠得更近了,道:“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郭氏么?” 我忍俊不禁:“皇上当着郭氏的面,可是亲热地称呼她媛儿的。” 他略有薄责,腻歪瞅我一眼:“小妮子醋劲越来越大了。” 我但笑不语,他正经了神色,道:“她很像刚入宫的你,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我抿嘴一笑,问道:“那皇上是喜欢她多一点,还是喜欢臣妾多一点?” 萧琰不假思索,道:“这还要问么,自然是喜欢你多一点。” “那么,”我斜眼看他,揶揄道,“贤妃呢?” 萧琰看着我的样子,低低一笑,道:“贤妃家教太严,朕总觉得她不及郭氏可爱。” 如此一语双关,我在他胸口蹭蹭,撒娇道:“那臣妾就放心了。” 受过朝臣参拜贺喜,我移步重华殿。殿中众妃已到,就等我这个东道主。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众妃稀稀拉拉说到,礼也是敷衍了事。 “走了这半日,可累么?”萧琰恍若不觉,关切问道。 我摇摇头,笑道:“长日在未央宫养着才累呢,今日多走走臣妾觉得舒服。” 萧琰含笑点头,携我坐下,一如往常一般恩爱尊敬。席间有人见状已经按捺不住,低声窃窃私语:“只有低贱的人才凭双足走路,高贵的人都是坐轿子的。谁知咱们这皇后娘娘与众不同,竟不喜乘轿反喜走路。” 另一个道:“听说皇上遣了轿辇,是她自己推了。这一路走来,可不久迟了。” 那个道:“不过是想让众人等着她罢了,无宠还这么横,等她生下孩子,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说至此,还有一个管不住舌头,低声笑道:“骄横跋扈哪一个有好下场,且看贤妃娘娘温和大度,这才是有后福的样子。” 萧琰吩咐徐晋传膳,也不知听到没有。而我听到也只作不闻,抬头看去,原来是郑良媛、吴贵人和杨才人几个。 郑良媛见我看她,自知失言微微惧怕。然贤妃恰到好处瞥她一眼,她便大了胆子站起身来举了酒杯,对我笑道:“娘娘今日二十芳诞,臣妾祝娘娘芳龄永继,容颜常驻。” 我闻言,脸色已经是不好看了。她刻意咬住“二十”二字,不过是讽刺我年纪已大。但奈何萧琰在身侧,我少不得忍了,饮了一杯水代酒,接受了郑良媛的祝酒。 贤妃见我隐有怒意,不觉笑意满盈,起身斟了酒对我笑道:“臣妾也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腹中胎儿身强体健,早临人世。” 我淡淡一笑:“多谢贤妃吉言,本宫也祝你早日有孕,为皇上添个孩子。” 贤妃笑意更盛,搁下酒杯缓步走至正殿中央,俯身下拜道:“承娘娘吉言,臣妾已有一月身孕,如今胎气不稳,不能饮酒。” 如此一言,满殿皆惊,连我也是呆滞片刻。 “蓝儿,你说什么?”萧琰不敢置信,起身问道。 贤妃笑意盈盈,低头羞怯道:“臣妾有了身孕。” “当真么,”萧琰大喜,几步走下去将贤妃扶起,道,“御医可诊断过了,胎象如何,什么时候有的?” 贤妃娇羞不已,嗔怪道:“皇上,还有人呢。” 萧琰并不在意,笑得合不拢嘴:“有什么要紧,徐晋快传御医,再去向太后禀报这个好消息。” 这样,我的一场生日宴变成了贤妃有孕的喜宴。萧琰对贤妃的肚子万分上心,众妃一边艳羡着贤妃,一边看着尴尬的我。诚然,我是尴尬的,贤妃突如其来的孩子让我立于难堪的境地。以往众人说贤妃有皇上眷顾而皇后有孩子,如今贤妃也有了孩子,宫中众人只怕个个都好奇,萧琰今后会如何待我。 “娘娘,这个贤妃入宫四年都没孩子,怎么突然就有了?”柔嘉气得半死,回宫的路上一旁走,一旁折损了不少花木。 今日原是我生辰,萧琰该来陪我。但是贤妃初初有孕,萧琰少不得去安抚她,于是便没陪我回未央宫。 我亦是颦眉,若有所思道:“我也正觉得奇怪呢,她这身孕来的太巧,真是救命稻草一般。” “没想到不及咱们扳倒她,她都有了孩子,这下事情更难办了,”柔嘉愁眉苦脸,“该不会是天意吧。” 我凛了神色,道:“她若是真的生下来了,膝下算上潋晴便有了两个孩子。而未央宫也不过只有两个,当真要与本宫平起平坐了。” 柔嘉闻言已是变色:“那怎么办?” 我淡然一笑,对她道:“你怕什么,有了孩子又如何,她能生下来才是本事呢。” 贤妃有了身孕,最着急的却是郭容华。按照以往商定的计划,不等我这里生育,贤妃已经能被打到。可是这个孩子给了贤妃一道天然屏障,所有的算盘不再顺利。更何况萧琰时常陪在广阳殿,一切都变的为难起来。 她曾悄然入未央宫中询问我的意思,要不要想办法先拿掉贤妃的孩子。 彼时我已经是九个月身孕,日夜疲劳不堪,遂对她说到:“贤妃有孕必定处处小心,你不要轻举妄动。” 郭容华急得来回踱步,道:“可是见她月份越来越大,胎气也越来越稳。这样下去她真的生下小皇子或者小公主,就算她犯再大的错,只怕皇上也舍不得处罚她。” 我闭目叹道:“可是如今本宫即将临盆,实在没有力气想那么多,这事等本宫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郭容华点点头,道:“也罢,娘娘先不要费神,安心养胎才是要紧,这件事臣妾自己去办就是了。” 我赫然睁开双眼,道:“不行!贤妃入宫四年,能屹立至今你便知道她的厉害,眼下你决计不是她的对手。” 郭容华恨声道:“娘娘为了腹中胎儿安康可以忍耐,但是臣妾绝对容不下她,一定要除掉她才能罢休。娘娘放心,此事臣妾一力去办,与娘娘没有分毫关系。” 我极力阻拦,道:“她心机颇深,你若真的打算对她不利,只怕来日掉入她的圈套还不自知。” “臣妾一切都会小心,娘娘请放心,”郭容华飞速道,“娘娘不喜贤妃只怕只是宫闱之争,但臣妾还有杀兄之仇没有报。娘娘生育还不知要多久,等娘娘生下孩子,还要坐月子,这便又是一个月,臣妾等不了了。” 我怔了片刻,徐徐说到:“你若真的容不下她,也不要在本宫生育之前动手,且等本宫生下孩子再说。万一你这里出事,本宫借幼子出生之喜,也好向皇上求情。” 郭容华颔首,她不便在未央宫久待,遂即刻离去。方由见郭容华离去,不觉不放心地对我说到:“郭氏聪明是聪明,只是总觉得她失于急躁。后宫之争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见分晓的,她若按捺不住心性,只怕难成大器。” 我抚着小腹,轻轻道:“是么,可是本宫不觉得她真的是性急的人。她初入宫闱可以蛰伏在贤妃身边没有动作,便可以知道她有多能忍耐。眼下冲动片刻,只是被贤妃的胎唬住了而已。” 方由淡淡一笑,道:“娘娘别伤神了,贤妃郭氏皆是小事,咱们肚子里这个才是大事呢。” 第85章 二子 三月天气转暖,我的产期也已过去半月有余。萧琰太后皆万般着急,可腹中的孩子却是一点也不着急。 那日太后来看我,我正躺在榻上养身,太后道:“别人怀胎十月,你如今都十个半月了,可觉得不适?” 我笑道:“按理说早该瓜熟蒂落,但是这个孩子脾气慢,儿臣也只得由得他去。” 太后淡淡一笑,沉稳说道:“这是辛御医,日常服侍哀家的,他的医术最好,让他给你瞧瞧吧。” 我不安地抚摸着小腹,道:“莫非是儿臣的胎……” “你先不要胡思乱想,”太后打断道,“应当没事的,让辛御医看看就好。” 如此,我不能推脱,伸出手腕让辛御医把脉。 辛御医切脉良久,神色略有凝重。太后也隐隐不安,问道:“可有不妥么?” 辛御医摇头,道:“娘娘和皇子身体康健,只是娘娘长期劳神,所以孩子受到影响。娘娘宜放下杂念,想来小皇子不日便可以降生。” 这辛御医的话当真准确无误,时隔一天我正喝着安胎药,忽然觉得腹中一疼,继而有了几分下坠之感。 “啪”那碗从手中无力坠下,柔嘉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心黏腻腻的全是汗水。 “娘娘……”柔嘉脸色煞白,喃喃唤道。 我也不知怎么了,这个时候竟觉得好笑,拍了她肩膀一下笑道:“傻丫头,要生了,快去叫人传御医,再去请皇上过来。” 柔嘉木讷点点头,连连吩咐柔仪去请御医,方由去请皇上。 御医早已随时待命,不过片刻就来了。我躺在内殿服下催产药,心中忽而惴惴不安起来。 两年前生第一个孩子,我体内余毒未清,几番惊险好容易生下了昭靖。这次虽然安稳,但是半个时辰过去,我仍没见到萧琰的身影。 “皇上呢?”我吃力地爬起身,抓着方由的衣角问道。 方由略有为难,勉强笑道:“娘娘安心生产,皇上就在外面。” 我怔了片刻,越发不肯安心起来,不肯松开方由继续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一定是出事了,方姐姐你快告诉我。” 方由见我喊出她的名字不觉色变,我也自知失言。环顾四周,幸好无人在意。 “娘娘,皇上就在外面,您放心吧。”方由道。 我更加着急,相处这么久,我了解方由。她的神情无不透露着她的忧虑焦急,我扯着她的袖子道:“你若是想让我安心生孩子,就告诉我实话,皇上到底来了没来?” 方由眼见我不肯放手,只得说道:“皇上马上就来,娘娘别多想了。御医说孩子晚生便是因为娘娘太过操心,眼下这个时候,娘娘谁都不要管,只管孩子好不好?” 我苦笑一下,腹痛铺天盖地而来,掩盖了心底的难过。我道:“这个时候,皇上难道还在陪着贤妃么?” 我并不是轻易自伤的人,这么多年在宫中,我早学会了自强。然而这等关头,我最虚弱无力的时候,心中还是希望能有个男人陪在我身边,我也能安心。 催产药果然厉害,我小腹越来越疼,神智也越来越不清醒。方由站在我旁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迷茫中似乎对她说道:“若我不能醒来,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孩子。” 方由低声在我耳边道:“不许胡说,御医说你情况很好,只是有点累了。” 身体累不累我已经感受不到了,我只觉得心好累。入宫四载,日日饱受别人算计,自己也日日算计别人。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若能如那个梦境一般策马边疆,一定会比现在畅快舒心。 迷迷茫茫间,我似乎回到了过去。小时候在定国公府同方由嬉戏,同族中几个姊妹闲话,日子好不惬意。后来入宫,我记得那年的太寿宫古朴巍峨,那一年的天空湛蓝。我立于蓝天白云之下,微微屈膝:“臣女周暄,参见太后。” 画面骤然一转,是大婚那夜。萧琰睡在我身边,我悄悄伸出指尖,描绘着他的眉眼轮廓。他却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笑道:“朕的皇后,倒是挺调皮的呢。” 那许是我最灿烂的年华中最美好的回忆,那夜的缠绵温柔之后,我终是一步步踏入后宫的漩涡之中,再也没有了年幼无知时的跳脱随性。 朝露公主的狡猾多变,伤心失意。孙仪蓝的先友后敌,暗中算计。还有这些年对我多番狠下独毒手的女人,都令我渐渐迷失真性,渐渐也变做她们一样,剜出来的心肠都黑暗无比。也或许她们也曾有明媚的时候,只是在宫中久了,谁人不受到侵袭? 我渐渐清醒,于梦中是,于现实也是。奶娘正抱着新生的幼子给我看,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生下了孩子。 “恭喜皇后娘娘,这是个男孩呢。”奶娘笑道。 我心中一喜,不管男孩女孩,只要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都下去领赏吧。”我笑道。 奶娘们都笑道:“娘娘还打赏呢,小皇子都降生两天了,太后娘娘早在两天前就已经赏赐过了。” 我心中喜悦,便道:“太后赏的是太后赏的,你们日后辛苦,本宫赏赐你们也是应该的。” 如此几个人欢天喜地下去领赏,我这才转首问柔嘉道:“本宫生下小皇子,原应皇上打赏,怎么反而是太后?” 柔嘉勉强一笑,闪烁其词:“太后打赏和皇上打赏不都是一样的么,娘娘别多心了。” 我疑心已起,自不可能轻易平息,索性将孩子抱给柔嘉,复又转脸看向柔仪:“柔嘉不肯说,你来说。” 柔仪到底年纪小,见我脸色微沉也顾不得柔嘉冲她使眼色,说了句实话:“娘娘别伤心,皇上只是一时糊涂了。” 我越发不明白,柔仪只局促不安,柔嘉叹了口气,清楚回道:“娘娘生产那日,采燕去广阳殿请皇上,结果皇上不肯来。” 此节我猜到大半,昏迷过去之前也没人安慰我皇上就外面等着,清醒半日也不见人去通报萧琰过来看看,我想想便知出了状况。 “子嗣是大事,就算不为了本宫,皇上为了孩子也该来看一眼吧。”我忍着心酸,重新把幼子抱回怀中。他得不到他父皇的疼爱,我必要加倍待他好。 “是因为贤妃,贤妃娘娘小产了。”柔嘉咬着下嘴唇,蚊子哼哼似的说道。 我料想不及,不觉色变。我明白是贤妃从中作梗,却想不到是贤妃小产。 “她好好的怎么会小产?”我惊惧不已。她自个儿小产不要紧,萧琰冷淡我和孩子,千万不要把这事赖到我头上。 柔嘉摇摇头,道:“具体事情奴婢不知道,皇上下令未央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也不许人递消息进来,所以现在外头情况如何,咱们宫没一人知道。” 我心中忖度片刻,已知大体情况,便拍拍柔嘉和柔仪的肩膀,笑道:“不妨事,皇上不许人随意出入,未必不是保护未央宫的意思。你们各自去忙自己的,还如旧日一般就好,不许唉声叹气。” 柔嘉等乖巧点点头,道:“小皇子出生是喜,奴婢们不敢冲撞。” 我和颜悦色,笑道:“去把采燕叫进来,当日的事唯有她最清楚,本宫要好好问问她。” 柔嘉答应出去,将方由唤了进来,一时间内殿只有方由小皇子和我。 我把孩子抱给方由,含笑道:“小孩子出生两天,却是乖巧的很。你是他姨母,快抱抱吧。” 方由笑着接过来,道:“这几天也没少抱他,这个孩子脾气温和,不哭不闹,兼之他在你腹中十个半月,便可知他是个慢性子。” 我慈母心肠渐露,笑道:“什么脾气都不要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靖儿鬼精灵的,但是身体就弱了点。” 方由道:“二皇子身体极好,御医进来查看婴儿时说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健康白净的孩子。” 我莞尔一笑,伸手抚摸着小孩子的胎发,道:“那就好,在宫里旁的都不重要,自己的孩子健康如意,做母亲的才能顺意。” 说罢,我顿了片刻,漫不经心道:“那日是你去请皇上,听说贤妃小产给绊住了。如今我们母子平安,你不必再瞒我,到底什么情况细说便是。” “正要说呢,”方由轻叹一声,“贤妃这孩子来得快去得更快,皇上心疼贤妃孱弱,便一直陪着她。” 我闻言冷笑道:“皇上心疼贤妃小产,那我生下孩子之后,皇上可来看过一眼?” 方由犹豫片刻,终究垂眸说道:“虽说也来过两次,看了看孩子和你,但见母子平安便很快走了。贤妃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好,皇上说等你醒了不必去广阳殿回禀,只好生养着也便是了。” 我冷然一笑:“怎么,是怕吵着贤妃静养么?” 方由黯然神伤,轻声安抚道:“暄儿,你别伤心。” 第86章 罪证 “有什么好伤心的?”我毫不在意道,“皇上薄情素来如此,我也习惯了。” 方由深深一叹,道:“我原以为皇上脾气像先帝,许多事上不愿提点你留心。如今看来现在这皇帝十成十想足了孙纯宁,都是狠毒薄情之辈。” 我嘴角不觉漾上笑意,缓缓说道:“他如果从一开始就珍爱贤妃如宝,贤妃小产他留在广阳殿两日,我也不会说他薄情。可是他何曾珍惜过贤妃,现在做出这样的样子,当真是好笑极了。” “你不伤心便好,”方由舒了口气,“我原是怕你伤心。这几年在宫中,我见你和他虽不是恩爱夫妻,却也有不少情份。” 我笑笑:“要有情份也是起初一两年,这几年我越发看淡了。君恩,不过如是。” 方由点点头,笑道:“你能看淡就好,只要不沉溺于情*爱中,便不会被他的一喜一怒蒙蔽慧心。” 我畅然深笑,背脊倚靠在柔软的软枕上,道:“听闻皇上下令未央宫所有人不得随意出入,因而柔嘉柔仪两个都不知道外界情况如何。但方姐姐你不一样,我信你定有办法打听到如今的情势。” 方由微微一笑,也不否认,道:“如今情势可谓是坏透了,贤妃小产查出是郭容华的缘故,如今郭容华降位禁足,皇上却日夜陪伴着贤妃。不知贤妃说了什么,皇上疑心郭氏是受你指使,所以连未央宫也一同禁足。小皇子诞生这两天,除了太后还敢来看看,再没旁人敢来了。” “旁人不是不敢来,只怕是进不来,”我嘴角一勾,划起一个笑意,轻轻道,“贤妃想把我困死在未央宫,但是我也不能由着她摆弄。姐姐神通广大,一会帮我给谢婉仪送封信吧。” 方由颔首:“谢婉仪很可靠,她会尽力帮你的。” 三日后,萧琰终是踏足未央宫。那个时候恰好是正午,我哄着昭靖吃饭,也让奶娘抱着幼子喂奶。如此平和惬意,倒瞧不出禁足的窘迫。 “父皇,父皇怎么不来了。”昭靖刚刚会说一两句话,很是吃力地咿呀着。 我和婉一笑,拿着银匙喂他饭,道:“谁让你不乖,你把这饭吃光了,父皇就来看你了。” 昭靖鼓着腮帮子气道:“我不吃我不吃,父皇不来我就不吃。” 我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道:“你若是饿瘦了,父皇来了更不喜欢你,他喜欢强壮的孩子。” 忽听后面湘帘拨动,我转身一看,恰是萧琰含笑走来。 “皇上?”我惊了一惊。 他看我一眼,也不说话,只抱起扑在他怀中的昭靖,温柔道:“父皇喂你吃饭。” 我起身,屈膝道:“臣妾参见皇上,不知皇上这时候来,未能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萧琰点点头,挥手让我起身。 昭靖好些日子不见萧琰,这一见便腻在他怀中不肯下来,萧琰也由得他撒娇。他稍稍给昭靖喂了几口饭,方对我说道:“宫里都翻天了,也只有你还有心情和颜悦色哄孩子们吃饭。” 我浅笑如怡,道:“皇上不许未央宫乱通消息,不过就是怕臣妾听了后宫的乌烟瘴气而心烦意乱。皇上这般照拂臣妾情绪,臣妾哪里敢不心平气和?” 萧琰闻言不觉看我一眼,道:“原来这些日子,你是这样以为的。” 我微微疑惑,问道:“难道不是么?” 他不再多说,只偏头看向奶娘怀中的小皇子,问道:“这是那孩子么?” 我连忙站起身,亲自从奶娘怀中抱出幼子,对萧琰微笑道:“正是呢,孩子出生五天,却不哭不闹,很是乖巧呢。” 萧琰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松开握着昭靖的手,轻轻从我怀中接过幼子。幼子吃过奶,睡的正香,梦中吧砸吧砸嘴巴,似乎吃的很香,极是憨态可掬。 “靖儿已经两岁,这孩子也平安降世。皇后,朕的头两个儿子都是你生的。”萧琰不咸不淡道。 我已知他接下来要对我说什么,却恍若不觉,望着两个孩子满足道:“有这两个孩子,臣妾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哦?”萧琰骤然挑眉,看着我冷冷道,“你真的无憾了么?皇后,靖儿是太子,将来朕的天下都是他的。你若有福气,便可以成为太后。朕给你如此隆宠,皇后,你为何还不肯放过贤妃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愣怔片刻,回过神来之后连忙跪下,颤声道:“皇上这话从何说起,臣妾的确听闻贤妃小产,但是前因后果臣妾一无所知,何来不肯放过之说?” “你还敢狡辩!”萧琰大怒,厉声喝道。昭靖很少见萧琰发火,如今萧琰暴怒,唬得他大哭不休。 “柔嘉,把孩子们带下去,皇上与本宫说话莫要吓着孩子。”我即刻吩咐道。 柔嘉不安地望望我,带了两个孩子退下,如今内室便只剩下我和萧琰。 我静了一会儿,磕了个头对萧琰说道:“贤妃身强体健,胎气也很稳。她骤然小产,臣妾虽不知到底发生什么,却也知道此事蹊跷。皇上怜惜贤妃,自该彻查还她一个公道,但若是怀疑臣妾,那便是太可笑了。” 萧琰冷道:“罪证确凿,你无谓狡辩。朕当日是看在你临盆的份上,不愿意伤了孩子。如今孩子降生,你也该认罪伏法。” 我昂首看他,沉声道:“那些证据虽直指臣妾,但是臣妾无辜,皇上可否给臣妾一个辩白的机会,不使臣妾含冤受屈?” “当然,”萧琰道,“若不给你机会剖白,只怕你不会服气甘心。”说罢,萧琰让徐晋把那些所谓的罪证呈上来,一样一样指着说道:“这份是御医朱立桂的供词,他和盘托出如何被郭氏收买,把贤妃的安胎药替换成打胎药。他怕死,朕稍稍审问他就吓得把信物交上。朕一看,原来是这个。” 我顺着萧琰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根赤金玫瑰的簪子。 “这不是臣妾赏给郭氏的么?”我细细端详。 萧琰怒极反笑,伸手拿起那簪子,轻轻一转便把簪子的珠花和金针分开。他把簪身给我看看,我一看惊讶道:“这簪子里面怎么是空的?” “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是空的么?那这封信,可是你写给郭氏的?”萧琰伸手,从簪身中抽出一张薄得透明的纸,上面娟秀的小字正是我的手笔。我细细读去,原来是要郭氏与佳嫔顶撞,再找机会离间佳嫔与贤妃,目的是让贤妃信任郭氏疏远佳嫔。 我读完不禁失笑,对萧琰说道:“皇上,这信臣妾看了,字体的确与臣妾的很相像。但是臣妾为何要指使郭氏那样做,又为何要让贤妃与佳嫔疏远?臣妾没有理由啊。” 萧琰似乎很满意我的疑问,他道:“到这个时候你不你还不死心,朕便让你看个明白。”说罢,他又拿起另外一根簪子,如法炮制,打开了那细小的机关。 我再看第二封信,原来是指使郭氏买通朱御医,打掉贤妃的孩子。我看了看那簪子,的确是贤妃有孕之后我赏赐给郭氏的。 “这两封信臣妾都看了,但是敢问皇上,这能说明什么?”我坦然问道。 萧琰看样子很生气,几乎被我气疯。他猛地挥袖把这些东西扫在地上,几根簪子咕噜噜地在地上一滚,碰掉了几块镶嵌的珍珠翡翠。 “皇后,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罪吗?罪证确凿,你指使郭氏取信于贤妃,好让贤妃懵然无知服下朱御医开的安胎药。原本郭氏不肯说是你指使,但是若非朕发现这细小的玩意,当真就要让你逍遥法外了。”萧琰咬牙切齿。 我凝眉,徐徐道:“皇上息怒,就算是臣妾犯错,皇上也不要气坏自己的身子。何况这件事情漏洞百出,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萧琰冷哼一声,算是默认。我先道:“皇上细想,假如郭氏真的要害贤妃的孩子,怎么会用把安胎药换成落胎药这等粗鄙的手法?朱御医又不是傻子,只要皇上一查,他跑都跑不了,这样做岂非送死。” 萧琰道:“郭氏辖制朱立桂的老母,他迫不得已,只能做了。” 我轻轻一笑,又指着朱御医的供词道:“这个御医的供词可不可信臣妾暂时不想妄断,只说他未多加审讯便已经和盘托出,怕有迫不及待之嫌。他若真的在乎他母亲的性命,又怎么可能立马招供。难道他不怕郭氏一怒,他母亲即刻命丧么?” 萧琰不置可否,我继续说道:“若是不在乎他母亲的性命,这个御医怎会受制于郭氏,下毒毒害贤妃的孩子呢?臣妾以为,这个御医所作所为,不像是受郭氏指使,反而是急切地想要陷害郭氏。” 我见萧琰沉思,暗自一笑,轻轻道:“皇上今日亲自到未央宫,要臣妾认罪伏法。臣妾明白,皇上自是不肯轻易委屈了臣妾,所以拿出铁证让臣妾死心。可是此事疑点颇多,臣妾恳求皇上再度彻查,无论事实到底如何,总该让臣妾心悦诚服。” 第87章 反口 萧琰犹豫片刻,伸手把我扶起来,说道:“其实朕也不相信皇后你是这样的人,只是一时间罪证确凿,朕恼恨你犯错而已。” 我悠然一笑,对他道:“皇上可曾见臣妾半分生气伤心?臣妾都明白皇上的心思,爱之深,才恨之切。皇上真心待臣妾,所以一旦臣妾做了错事,皇上才会怒其不争。” 萧琰神色稍宽,我温婉浅笑,道:“所幸臣妾不是蠢笨的人,不会辜负皇上做这样丢人的事,皇上也不要为此生气了。” 萧琰终是一笑,轻轻将我揽入怀中,道:“但愿你不要做这样恶心的事。阿暄,你有朕的疼爱,有你的孩子,你不能走错路。” 我点点头,在他胸口蹭蹭,温柔道:“臣妾有皇上的心,还有两个可爱的宝宝,臣妾还求什么呢?若有所求,也是希望皇上事事顺心,孩子们平安顺遂而已。” 萧琰松开我,道:“既然此事疑点颇多,朕自会再去彻查,不让你受委屈。你安心留在未央宫,等朕找证据,证明你的清白。” 我含笑,替他整整方才因动怒而略显凌乱的衣衫,道:“皇上国事为重,还臣妾清白之事臣妾愿意等。” 萧琰挽住我笑道:“皇后这样委屈,朕怎么舍得。现在起你也不要禁足了,咱们一切如旧。” 我不觉失笑,道:“臣妾刚生孩子,要坐月子呢,就算不禁足又能去哪里?皇上还是下令闲杂人不要来了,未央宫难得清净,臣妾很喜欢。” 萧琰一笑,道:“也好,你只管安心坐月子照顾孩子,一切有朕。” 我目送他离去,柔嘉方才敢进来。我问道:“靖儿方才可吓到了,如今怎么样?” 柔嘉道:“奶娘哄着去睡了,想来醒了就好了。毕竟是孩子,没什么大碍的。” 我冷笑:“早知道他凉薄,谁知道连孩子都不顾忌,真叫人寒心。” 柔嘉脚尖点着地,稍稍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对我说到:“还有可笑的事娘娘不知,小皇子出生那天,京中法华寺的智圆长老曾经说,小皇子生于隐晦之日,恐生不详。皇上一贯尊崇这些秃驴,自然信以为真,颇多忌讳。” 我闻言不觉颦眉而怒,冷冷道:“且不说那长老的话属不属实,便是属实,总也是自己的孩子。难道为人父母还要深以孩子为祸,要避之不及么?” 柔嘉低眉叹息:“咱们未央宫,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处处不顺。”说罢,柔嘉抬首看我,眼中颇有不解之色,问我道:“方才奴婢在外头听,皇上本来要解娘娘禁足,娘娘何故拒绝?这样一来,我们岂非又要任由人摆布?” “今时不同往日,本宫要避嫌,”我淡然一笑,“皇上只管去查,本宫只管等在这里。若是能查出此事与本宫有半分关系,算她孙仪蓝有本事。” 事情不出两天就出了结果,萧琰对朱御医再度审讯,朱御医在严刑拷打中供出贤妃小产的前因后果,事实却让阖宫皆惊。 柔嘉飞速跑到我面前通报时,我正悠然的品着一盏暖胃的红茶。 “娘娘可知道,原来贤妃她根本没有孩子!”柔嘉眉飞色舞。 我淡然一笑:“本宫知道。” 柔嘉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娘娘知道?” 我点点头,品着茶说道:“贤妃入宫四年都没怀上,那段时间皇上稍稍去的勤了些,怎么就立马怀上了?本宫觉得蹊跷,稍稍调查给贤妃诊脉的朱御医,便知道朱御医的母亲受制于贤妃,而贤妃迫使他谎报喜脉。” “竟是这样。”柔嘉咋舌。 我舒心一笑,道:“这个秘密贤妃藏了三个月,本宫也跟着忍了三个月。如今她总算被戳穿,本宫不用再替她隐瞒,真是觉得舒服。” “那郭氏?”柔嘉疑惑问道。 我微微一笑,道:“郭氏么,她自是有害贤妃之心,只是还没动手,反而让贤妃摆了一道。” 柔嘉喜滋滋道:“凭她郭氏李氏,都不及娘娘心知肚明稳操胜券。” 我站起身伸个腰,畅快无比,问道:“那么皇上到底是如何处置的?” 柔嘉掰着指头数道:“朱御医的证词刚呈上去,皇上就生了大气,即刻降贤妃为贵人。她身边的宫人凡有参与者,皆杖毙。郭氏无辜被冤,自然重新加封容华。娘娘这里解除禁足,咱未央宫和从前一个样。” 我缓步走至窗边,轻轻拨开窗扇,几缕清风猛然扑入,带了花草清香,怡人得紧。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树枝上跳跳,然后展翅飞离。远眺上林苑,今年的桃李已经凋谢,再不是春日盛开的景象了。 当日我发觉贤妃假孕,故意放任她自导自演。她根本没有孩子,这次谎称有孕自是另有目的。郭伯媛虽然与我联手演戏,但是这等伎俩我从未真的相信能瞒过贤妃。因而我当日知道她没有身孕,便已知她这次的剑锋出鞘直指欺骗她信任的郭伯媛。 殿中水仙最为盛放的时候,我有心告诉郭伯媛,让她刻意提防,但终究还是忍耐了。她虽与我同心,但未必同德。若是被她一朝戳穿贤妃的伎俩,贤妃自可说是人误诊。朱立桂至孝,为了老母只怕会背这个黑锅。 更何况,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对聪慧至极的郭伯媛,终究不敢全心信任,又怎能事事以实话相告? 如此看来,其实我何尝不自私狠毒。为了一己私欲,白白置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于险地。只是清风一卷,我泠然一笑,谁叫郭伯媛自己主动掺和进这后宫之争?她既有所图,不是什么良善的女子,就不要怪我利用她。说白了,我和她,和贤妃,都是一种人。 费尽心机找到朱立桂的老母,我承诺朱立桂保他母亲性命无忧,终于将朱立桂收为己用。而后两支金簪的关窍,自也是我命他出工寻访巧匠钻研得出。甚至其中颇像我笔迹的书信,也并非出自我亲手,而是我写了让人临摹后放进去。就算萧琰让人验对笔迹,我也能轻易脱开。 然后两个月,一切顺利。三月十八贤妃假意小产,我让朱立桂按着贤妃的意思立即招供,并呈上物证。待到我生子恢复,再择机将此事疑点告知萧琰。 孙仪蓝懵然无知,还以为朱立桂任由她差遣。不知她现在可否能想明白,其实朱立桂不止听命于她,也听命于我啊。 只是想明白又如何,她已然到了这个地步,短时间内必然无力回天。我抿嘴一笑,隐忍她作威作福这么久,如今也该轮到我收拾她了。 “娘娘,郭容华来了。”柔嘉进来道。 我颔首:“请她进来吧。” 郭容华今日不复以往娇俏艳丽,只穿了素色的薄罗长袍和湖蓝色的烟云蝴蝶裙,简单清雅。头上绾了寻常宫妃的灵蛇髻,再戴了两支鎏金的银簪,样子极是朴素。 “臣妾参见娘娘,多谢娘娘搭救之恩,臣妾此生必定铭记于心。”她跪下,正经八百磕了个头。 我连忙扶起她,含笑道:“妹妹怎么这样客气,好端端的行什么大礼,快起来吧。” 郭容华面露惭色,愧疚道:“臣妾什么都没帮娘娘做,反而险些连累娘娘。那贱人心思细腻,早已知道臣妾不是真心投靠她,所以将计就计,陷害臣妾害她滑胎。臣妾愚钝,被她生生算计也不能反击,还要娘娘亲自出手,才能稍解困顿。” 我怡然一笑,携着她的手坐下,道:“你已经尽力了,这种事其实谁都没有万分把握,你莫要自责。本宫那段日子月份最大即将临盆,也无力照拂你许多,让你白白掉入贤妃圈套,受了几日惊吓。” 郭容华忙道:“娘娘客气,娘娘何曾不曾提醒过臣妾小心,但是她当真阴毒,臣妾防不胜防。” 我只好言安抚她,她受惊不小,如今且算放松。然而片刻之后,她骤然凝眉,问道:“娘娘,那两支金簪查出异样,到底是那贱人做的还是娘娘刻意安排的。臣妾迟钝,一直不能发现那金簪有异。” 我心思一动,眼波一转笑道:“本宫与你都是言语往来,就是怕留下痕迹叫人察觉,怎么会对金簪做手脚?” 郭容华舒了口气,道:“不是娘娘就好,臣妾还怕真的是娘娘借此向臣妾传递消息。万一将来皇上一对笔迹,只怕娘娘这里难逃嫌疑,臣妾就真的愧对娘娘了。” 我抿嘴一笑:“你也不必太感谢本宫,其实本宫没做什么,是孙仪蓝自己蠢,做事漏洞百出。本宫稍稍回禀皇上疑点,皇上就彻查下去,终于真相大白。” “也是皇上在意娘娘的缘故,”郭容华一笑,“当日臣妾也喊冤,皇上不肯在乎呢。贤妃巧舌如簧,臣妾真是百口莫辩。” 我轻轻纠正道:“不是贤妃,而是温贵人,她此刻已经不是万千风光的贤妃娘娘了。” “的确,”郭容华莞尔,嘴角眉梢却尽是痛快,“她是温贵人,小小贵人仅此而已。” 我泰然淡笑,道:“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她背后还有太后。若不能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总也是个祸患。” 郭容华应合:“自然如此,她如此害我,我岂能容下她。娘娘只管吩咐,臣妾听命。” 我徐徐道:“温贵人身边亲近的人正在处死,你想个办法让其中一个开口,本宫要她们几句实话。” 郭容华微微好奇,问道:“娘娘想要什么话?” 我眼神一黯,继而明亮起来,冷冷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落英。” 第88章 落英(三) 郭容华做事也算是有效率的,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一个温贵人从前的近侍为求自保,爆出温贵人陷害皇后身边陪嫁女官落英之事。 我骤然听闻落英惨死与温贵人有关,也顾不得刚刚生了孩子,即刻梳洗打扮前往清阳宫面见萧琰。 “皇后,这么远你怎么能来?”萧琰颇为嗔怪,连忙扶着我坐下,又命人传软轿送我回宫。 我面上泪水肆意,牵着萧琰的袖子问道:“皇上可知道落英的事情了么?” 萧琰轻轻一叹,闭目颔首:“朕方才就知道,不是说不许让人告诉你的么,你怎么还是知道了。” 我苦笑一笑,泪水不觉又满溢而出。我道:“皇上是好心瞒着臣妾,可是臣妾难道要一辈子蒙在鼓里么?落英走的时候那么小,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温贵人她为什么要害她。臣妾一想落英走的那么突然,臣妾心里就觉得对她不住。” 萧琰连连安慰,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替我顺气,道:“这件事情朕已经吩咐徐晋去查,落英当日过世,朕就承诺过你,早晚还她一个清白,给你一个公道。” 我闭目,两行清泪滑下,道:“臣妾知道皇上一定会做到,这么多年,皇上还没有食言过。” 萧琰温柔一笑,擦擦我的泪水,轻声哄道:“不管真相如何,你都不要伤心了。你刚生完孩子,怎么能动怒伤心?万一做下病根,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柔顺地点点头,道:“臣妾知道了。” 事情很容易查个清清楚楚,温贵人当日嫉妒落英才干,所以让人将她谋杀于上林苑,再指使柔惠把信件悄悄藏到落英房间当中,伪装成与羽林郎偷情不成反遇害。至于那所谓的发现了落英尸首的宫室,有方由居住过的痕迹,是温贵人执掌六宫时偶然发现的。她还以为是哪宫的宫女不检点,所以灵光一现相出这个陷害落英的法子。我舒了口气,原来是她发觉的。若是太后有所察觉,只怕此刻方氏家族就要倒霉了。 萧琰来未央宫看我时,一五一十将实情告诉我。我听在耳中,恨在心底。落英不过奉我命令行事,她何错之有?但是温贵人一时间拿我没辙,便杀了她。可怜落英二八年华,已葬身深宫。 “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我咬牙问道。 萧琰轻叹道:“事情真相大白,落英那姑娘无辜受死,甚至死后还背上不雅的罪名,是朕当时一时被蒙蔽的缘故。” 我用力摇首,道:“不怪皇上,是温贵人太狡猾,做得天衣无缝。” 萧琰拍拍我的肩膀,道:“朕会亲自下旨,还她清白。朕知道你和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所以决定给她一份哀荣,封为忠淑乡君,以郡王玄孙女之礼重新下葬,你觉得可好?” 我含泪谢恩,落英枉死,如今才算正名,能有个正经礼节让她地下安息长眠。然而我却知道,我所要做的,还没有做完。 “皇上,落英死后能荣封乡君,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但是害她之人仍旧法外逍遥,臣妾以后日日看着温贵人,心中怨气如何能平?”我恨声道。 萧琰怜爱地摸摸我的头发,道:“温贵人身为执掌六宫,却容人不得,借权力之便在宫禁谋杀皇后身边传令女官,朕实难相容。阿暄,朕已经下旨,贬斥贵人孙氏为选侍,以后无诏不能离开宫室半步。” 我心底冷然一笑,孙氏罪恶滔天,但是萧琰还是不忍杀她。不知是因为以往的情分,还是因为太后。 不过为了什么皆不重要,我悠然一笑,孙仪蓝在后宫嚣张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怨声载道。她一时落魄,想要把她彻底拔除的人,只怕不少呢。我现在需要忖度的,是如何让她受些教训,又不折损自己在后宫的威信。 那夜,萧琰熟睡,我悄然起身。椒房殿供着的佛像前燃着三柱香,我亲手写了一篇祭文,轻声诵读,烧亡而去。 不管孙仪蓝有没有为她偿命,她总算等到了她的清白和公道,我也终于等到了一个真相。 当日我无能愚蠢,才让身边的人轻易被孙氏陷害,甚至明知冤枉却无力还击百口莫辩。如今我再不是当年稚嫩的周暄,我在乎的我爱的,一个都不能遭人算计。 孙选侍从贤妃高位跌入谷底,不必我吩咐她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听闻郑良媛伙同吴贵人杨才人几个,日日去孙选侍宫中撒泼作贱。而孙选侍身边近侍除却那个供出落英死亡真相的宫女,其他的全部被处死,也没人能阻止郑良媛几个。如今她一个人待在偏宫里,孤立无援又出不去,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我听闻后不觉大怒,下令让郑良媛几个去孙选侍宫门口跪着,再罚俸三月以示惩戒。萧琰听说不觉心疼,对我说到:“你坐月子少操心外面的事。虽然郑良媛她们几个做事不成样子了些,到底是孙选侍自己作孽才会尽失人心,你千万不要为此动怒。” 我深深一叹,道:“臣妾只是气恼自己管理六宫五方。孙选侍虽然心思阴毒作恶多端,但这四年来侍奉皇上也没有不妥。甚至臣妾几度有孕,多亏她左右打点才没出岔子。现在她已经得了自己应有的教训,臣妾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再说她还是皇上的妃嫔,怎么能被她们几个这样作践?” 萧琰闻言,摇头叹息着搂我入怀,道:“朕的阿暄真大度,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只是孙选侍多番害你,甚至害死了落英,你心底真的不记恨她么?” 我低声答道:“孙选侍这样害臣妾,臣妾也是人,怎么会不记恨?只是臣妾明白,臣妾不但是一个普通人,更是皇上的皇后,大齐的国母。臣妾的一言一行小则皆影响后宫妃嫔,大则影响全天下的女子。所以臣妾处罚郑良媛等人,是想告诫她们孙选侍犯错自有皇上裁夺。她们肆意欺凌别人,便是违反宫规。臣妾不会因为私人恩怨而罔顾宫中法纪,纵容她们横行霸道。” 萧琰不觉搂我更紧,发自内心称赞道:“阿暄果然不愧是皇后,能有这样的见识可见你很识大体,母后当年没有选错人。” 我低声一笑,昂首盯着萧琰的眸子认真说道:“身为皇后,臣妾不会刻意针对孙选侍。但是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臣妾与她再无私人交情。” “那是应该的,”萧琰和善一笑,“她该知足了,换了旁人,她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他自有不少公务要处理,在未央宫中没待多久就走了。下午谢婉仪带了不少缝制好的肚兜鞋袜,一边给我一边笑道:“娘娘生子后劲头好猛,不但一鼓作气除掉了贤妃,连素日不安份的郑良媛几个也整治了。如今阖宫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一声,就怕惹怒了咱们的皇后娘娘。” 我见她奚落我不觉失笑,道:“说整治也只是说给皇上听的,本宫让郑良媛三个跪在孙选侍宫门口,也不知道口无遮拦的郑良媛会不会给孙选侍添堵。” 谢婉仪一笑,道:“她们几个不添堵孙选侍也够难受了,贤妃高位畅然无阻,乍然沦为低阶妃嫔遭人作践,她不知何等煎熬。” 我怡然:“孙选侍难受,太后不出声只怕心底也不悦。毕竟是一家子,本宫要给太后这个面子,你说是不是?” “自然了,”谢婉仪清幽一笑,“当日她从贤妃被贬为贵人,皇上尚且能容她抚养潋晴。如今她降位选侍,禁足于宫中,潋晴也被太后带走,接入了太寿宫。” 我明白她的意思,撩了撩手中的丝帕,笑道:“太后身体不好,只会看顾潋晴片刻,不会抚养她太久。妹妹放心,本宫一定尽力为妹妹争取,也请妹妹做好准备,迎接恭献公主鸾驾。” 月子做了半个月,我已经觉得生产时的劳累全部复原,便叫了软轿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闭目躺在榻上养神,我步入太寿宫,连忙跪下给太后请安:“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 太后眼也不抬,只道:“皇后起来坐吧。” 我低首,道:“儿臣不敢。” “哦?”太后睁开眼睛,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道,“皇后生下二皇子,眼下荣宠正深,风光无限,怎么不敢起身?” 我低眉顺眼,恭声道:“臣妾雕虫小技,只怕母后还不肯看在眼中。孙姐姐是为臣妾所害,所以臣妾来请罪。” 太后嗤笑一声,道:“孙仪蓝不是假孕争宠么,她故作小产陷害皇后,皇后怎么说她是为你所害呢?” 我越发安静,动也不敢动,毕恭毕敬说道:“儿臣一早知道孙姐姐无孕,只等到她陷害郭氏与儿臣时才一举道出。这一来一去反差越大,皇上就会越恼恨孙姐姐。其实儿臣身为皇后,本可一早提醒,不让她越陷越深。但是儿臣没有,反而顺水推舟让她吃个大亏。如此说来,孙姐姐到底是被儿臣坑了。” 太后衔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道:“皇后这样明白告诉哀家,就不怕哀家拿你是问,告诉皇上么?” 我笃定一笑,道:“儿臣不怕,母后若要揭穿儿臣,只怕早就说了。儿臣与朱御医来往虽然低调,但是大约难逃母后慧眼,所以儿臣不敢再隐瞒母后。” 太后笑意盎然,道:“皇后蕙质兰心,仪蓝那孩子终究失于蠢钝,不是你的敌手。” 第89章 忆往 太后虽然明面上已经不理会六宫琐事,但是她对前朝后宫的看管没有一日放松。或许我能暗中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要想短时间内在她眼皮底下弄些玄虚,只怕是痴人说梦。 自己愈加强大,对太后的敬畏就愈加深沉。她凭一己之力屹立后宫二十多年不是没有道理,我若想与她抗衡,起码还要隐忍十年。 便如今日,纵然我逼得孙仪蓝无法翻身,但我仍旧不得不向太后低头,好稳定自己的地位。 香炉中幽香袅袅,熏馥沉静,我毕恭毕敬和缓道:“孙姐姐未必如母后所说,这次是儿臣侥幸了。” 太后抬手,示意我起身。我连忙站直,只是仍垂着头,静静等着太后发话。 她道:“仪蓝固然沉稳聪明,但是也容易得意忘形。何况她只会琢磨着算计他人,却不懂如何防范识破别人的用心。长此以往遇到厉害对手,她必然不敌。” 我陪笑道:“孙姐姐出身大家,家教严谨。何况宫中向来以和气为先,儿臣以后也不敢再玩弄这些小巧了。” 太后泠然一笑,觑我说到:“皇后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么,你入宫这么多年,早该明白后宫是是非之地。你要以和气为先,也需问问别人的野心答不答应。” 我低眉顺眼,不敢反驳。太后缓缓从榻上起身,我连忙扶着她,她却轻轻将我推开,转身打开了寝殿的窗扇。 风猛然灌入内室,激得湘帘飒飒幔帐飘摇。我挡身于太后之前,道:“虽说是四月了,但是母后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吹风了吧。” 太后嗤笑一声,指着一个方向对我说到:“那便是江南的方向,是哀家和孙选侍的母家。” 我偏首看去,东南方向天空湛蓝,几缕云彩像上好的轻薄的丝绸,轻柔的蒙在空中。天气回暖,冬日迁徙走的鸟儿成群结伴回归,给幽静的皇宫添了几分生气。然而太后指尖尽头,却是直指孙仪蓝现在所栖息的宫室。 “当年天下初定,京中大部文物官宦皆不是京城人士。你父母和哀家也一样,祖籍都是江南。”太后目光柔软,嘴角带着依稀的笑,稳若泰山的压迫气息淡泊下来,化作一个普通的四十余岁的妇人。她看我一眼,声音轻轻的:“但是我们的父亲追随太祖皇帝,天下平定后各封了官爵栖身于京中,所以其实我们对京城的印象比对江南更深。” 我静默不言,此节父母都与我说起过。然今日太后与我说起,只怕还有别的意思,遂安静听着。 果听她说到:“再后来太祖皇帝南巡,途中遇刺,匆忙传位于先帝。先帝登基,必然要册立皇后以统率后宫,当时京中名门闺秀,只有哀家和你母亲最有可能。” 我道:“还是母后有福气。” 太后闻言轻轻一笑,笑容中藏着隐隐的忧伤和哀凉。我心底亦是发酸,二十多年前的嫁娶,造成了四个人的悲剧。父辈们的一生,其实都是不快活的。 我略带怜悯地抬首看向太后,她却冷笑一声说道:“哀家有什么福气?当日入宫并非我所愿,但我却不得不这么做。哀家的家族和你们家不一样,你爷爷周绍战功赫赫,定国之后手掌天下兵马大权,可谓是风光无限。而哀家的父亲只是谋臣一个,虽然足智多谋,但却不得不对你们退避三舍。” 她犹自沉浸在往事当中,声音越发怨毒起来:“所以父亲送哀家入宫为后,从此孙家平步青云,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当年大齐建国不久,能与皇家攀上亲戚的家族有几个?而孙家不但是皇亲,我父亲还是国丈!” 她轻蔑地瞥我一眼,傲气十足:“那时候,便是你们定国公府,也要以我们孙家马首是瞻。” 我惊愕于太后的怨恨,也讶然于往事的纷杂。我早知晓她入宫目的没有那么单纯,但由她亲口这般怨念地道出,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如此,那母后为何要让儿臣入宫?为何当初不定下孙姐姐为后呢?”此事在我心底压了良久,以太后的盛势要立孙仪蓝为后,并非没有可能。 她只是摇头,不再作答,收起来方才的种种情绪,重新蜕变成高深莫测的太后。 “仪蓝是我兄长的第五个女儿,从小最聪明伶俐,哀家很喜欢她。你入宫为后,她入宫为妃,哀家原以为你们两个能和睦相处,却没想到你们深以对方为敌。”太后淡淡说道。 我低头道:“儿臣愿与孙姐姐和平相处,母后请放心。” 太后点点头,轻轻道:“仪蓝没分寸,其实哀家也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但是她毕竟是哀家的侄女儿,小时候养她在身边,也算得上是半个女儿,哀家不许你对她穷追猛打。” 我应合:“母后请放心,前些日子郑良媛几个对孙姐姐不敬,儿臣已经秉公惩处过了。” 太后不屑冷笑,道:“皇后这点子心思哄住皇帝就好,哀家这里你若想糊弄就是幼稚了。你真想秉公处理,何故让她们三个跪在仪蓝宫门口。她们三个挨了责罚心中恼怒,又不敢对你怎样,只怕仪蓝会受她们不少挤兑闲气吧。” 我大气也不敢出,低头死死咬住嘴唇。太后见状也不便再多说,轻轻拍拍我的手背,道:“不过也罢了,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哀家心里都清楚。仪蓝几次害你不浅,你能不伤她性命已经是大度。皇后,哀家代仪蓝谢过你。” 我陪笑道:“母后客气,儿臣也要多谢母后手下留情呢。” 恰在这时,恭献由几个宫女带着突然跑了进来,见了我一怔,继而脆生生向我行礼:“潋晴给皇奶奶,母后请安。” 太后和我含笑把恭献拉了起来,太后道:“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恭献低着头,也不说话,倒是一旁的几个宫女代为回答道:“回太后,公主方才跑去了广阳殿,奴婢们也是找了好久才把公主找回来。” 太后闻言微微不悦,责怪道:“不是说不许去广阳殿么,你怎么又跑了去了?” 恭献仰起头来,稚声稚气问道:“潋晴是去找母妃的,皇奶奶,您知不知道母妃到底去了哪里?” 太后横我一眼,我已然会意,连忙躬身对恭献说道:“潋晴乖,你母妃小产之后身体不好,如今正在清净养着,你不要去打扰她。皇奶奶这里什么都有,你安心住着等你母妃回来,好吗?” 恭献略戒备地看我一眼,摇首不信:“母后你骗人,我要去找母妃。” 我笑着说道:“好,那母后陪你去找你母妃好不好?” 恭献闻言欣喜极了,牵着我的手就要走。我侧首向太后微一行礼,道:“儿臣哄着潋晴出去玩玩,过会儿就送回来。” 太后颔首,径自回去闭目养神。 我牵着恭献走出太寿宫,恭献低声问我:“母后,母妃她到底怎么了?” 我见她主动问起,便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神色颇为认真:“潋晴,你想听真话吗?” 恭献不安地点点头,我见状温和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母妃犯了错,所以现在她在清心思过,暂时没有心情照顾你。不过你放心,你母妃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她也一直牵挂着你。你现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能让她放心呀。” 小孩子情绪说来就来,她听闻孙仪蓝受罚,嘴角一瘪就要哭出来。我连忙好言安抚道:“潋晴别哭,你记不记得,平日里你犯错,你母妃都是怎么罚你的?” 恭献憋着泪水,哽咽道:“母妃会发脾气,会让儿臣站在墙根底下不许动,直到想明白错在哪里。” 我一笑,道:“是啊,你犯了错要想明白错在哪里,日后才好改正。你母妃也是一样的,她犯了错也便要想明白,否则可不要一辈子错下去了?” 恭献听了这话,哭腔稍微淡了淡,偏头问我:“母妃也不吃饭么?” 我不解,恭献低着头道:“母妃跟儿臣生气一般是因为儿臣不吃饭,是不是前儿母妃不吃饭,所以惹怒了父皇?” 我忍俊不禁,捏捏她的小脸袋,笑道:“差不多吧。” 恭献虽然三四岁,但是已经很懂事了。我认真同她说话,她也是听进心里去的,所以也不闹着要去找她的母妃。我带她在上林苑逛逛,也便送回了太寿宫。 彼时已经傍晚,太后这里传膳,见我前来便让我一起用。我笑着推脱道:“儿臣出来一下午,现在必须回去了。靖儿现在只怕正找我,小孩子刚出生儿臣更要多陪陪,便不能陪母后用膳了。” 太后沉吟片刻,道:“是啊,皇后自己的孩子,已经够多了。” 我故作惊讶,问道:“听母后这意思,莫非打算把潋晴交给儿臣抚养?” 太后摸了摸恭献的小脑袋,缓缓道:“你是这孩子的义母,当日她母亲病故,本来就该你来抚养。不过……”她看看我,继续说道:“皇帝跟你生气,总不能连累孩子见不到父亲,仪蓝又觉得膝下寂寞,喜欢潋晴,哀家就做主把潋晴交给她了。现在她那副德行,自然不适宜再抚养公主。但你这里又两个孩子,只怕也照顾不过来。” 我想了想道:“其实敏嫔入宫良久,出身又不错,她或可抚育公主。” 太后摇摇头,道:“玉华人还算实在,就是太过鲁莽。且不说上次她出言不逊,就是这整日舞刀弄剑的,哀家也不放心。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又想了想,说道:“除了敏嫔年长,眼下只有郭容华位份最高。只是她入宫刚刚半年,资历不够,怎好抚养公主?” 太后思忖片刻,继而对我说道:“郭容华确实年轻,又得盛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猜到太后不放心郭伯媛,太过伶俐有时候真不见得是好事。她无子已然颇有恩宠,若是抚养了恭献,太后必然疑心她能借恭献之机更加邀宠。有妃独宠于后宫,这不是太后想见到的局面。 第90章 养女 于是当时我略顿顿,道:“再往下数,就是谢婉仪了。” 太后轻飘飘看我一眼,道:“谢氏温柔婉约,知书达礼,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 我微微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太后眉心一动,道:“谢氏太像蔡氏了,不但模样像,言行举止更是相似。” 我舒了口气,笑道:“但是谢氏毕竟不是蔡氏,谢氏祖上也是有功之臣,她家也是京中有名的望族,同蔡氏的出身并不一样。” 太后闻言严谨的神色稍缓,点点头道:“不错,谢氏忠贞世家,与蔡氏没什么好比的。” 我正欲放心,忽听太后慢悠悠说道:“皇后同谢氏关系不错吧,听闻当日你生产禁足于未央宫,是谢氏在皇帝面前进言,皇帝才肯去见见你。” 我心骤然一缩,面上却强作镇定,平静道:“谢氏是个很善良的女子,仗义执言,儿臣很喜欢她。” 太后的目光在我面上游离片刻,我却觉得犹如细小的刀片将我的皮肤轻轻划开,透过皮肉看清了骨子里的心思。她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带了岁月沉淀下的犀利。 “皇后先回去吧,此事哀家再想想,”太后道,“先不许告诉皇上。” 我笑着答应,缓步退出太寿宫,才发觉背后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了。 “娘娘,太后她究竟什么意思?为什么叮嘱娘娘不要告诉皇上?”柔嘉不安问道。 我镇定片刻,低声道:“谢婉仪生的那么像朝露公主,就凭皇上对朝露公主残存的怜惜,若是知道我有意让谢婉仪抚养潋晴,焉有不同意的道理?” 柔嘉越发疑惑,道:“那太后不许娘娘告诉皇上,莫非是在阻止谢婉仪抚养恭献公主?” 我凝眉叹息:“你方才也听说了,纵然朝露公主死了这么多年,太后对她仍然是万般忌讳。” 柔嘉愁眉苦脸,道:“那便真没办法了,相貌天生的。谢婉仪像谁不好,怎么偏偏像她。” “若是不与朝露公主相像,谢婉仪岂能轻易得如此恩宠,”我眉头轻轻散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眼下这样的境况,或许太后也没得选。” 我不曾主动与萧琰商议,过了三日萧琰却来找到我。他道:“今日朕去给母后请安,母后问朕有没有想好把潋晴交给谁抚养。朕也不知怎么,竟然提议让你来抚养这个孩子,母后似乎不大高兴。” 我笑了笑,道:“臣妾这里已经两个孩子了,皇上饶了臣妾吧。母后不置于为皇上一句提议生气,多半是怪皇上不肯费心给潋晴选个好养母。” 萧琰连连称是,笑道:“其实母后误会了,朕就是对潋晴上心所以才想让你抚育她长大成人。交给别人,朕当真不放心。” 我只报以温柔的笑,他握住我的手,恳切道:“你是潋晴的义母,若当日你抚养潋晴便是名正言顺,朕从开始就不该答应让孙氏的请求。阿暄,要不你辛苦一点,收养潋晴吧。” 我心中冷笑不止,却也不敢露出不满之色,只道:“宫中妃嫔众多,未必只有臣妾适合抚养孩子。” 萧琰叹道:“后宫里的人,不是年轻就是不可靠。除了你,淡樱的性格也适合,但是她出身不高,难以服众。” 我心思动了动,道:“敏嫔入宫也几年了,她降位已久,皇上还在生她的气么?” 萧琰眉心微聚怒气,一拍扶手道:“陈氏性子太像她父亲,朕瞧着就生气,还是让她多静静心吧。” 我情知此刻不能再多说,想了想对他道:“那么母后的意思,到底是如何?” 萧琰揉了揉额角,颇为头疼道:“母后的意思,大概是要从郭容华和谢婉仪中挑一个。朕瞧着郭氏年幼活泼,大概能与潋晴相处的很好。” 我含笑道:“是啊,郭氏年幼,皇上又怜惜,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到时候几个孩子做个伴,也是极好的。” 萧琰闻言一怔,似有所想,道:“是啊,郭氏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孩子,但谢婉仪她……” 我微微一笑,已不再此事上多说很多,由得萧琰自己去考量。话已到这个份上,我再多说什么,反而弄巧成拙。 过了三日,太后亲自下了一道懿旨,加封婉仪谢氏为从三品婕妤,外赏正三品妃的用度,令其抚养恭献公主。我听闻后舒心一笑,萧琰果然没辜负我不动声色的一番提醒,最终还是说动太后让步了。 太后知道我与谢氏结盟又如何,眼下孙仪蓝犯错受罚,短时间内难以东山再起,就算她有心扶持只怕也无能为力。而我育有二子,对她又越加恭敬,处处孝顺,她也拿不到我的错处。 何况年前陈昭仪贬为敏嫔,近日宫中又刚刚倒下一个贤妃娘娘,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若是此刻她对我不利,只怕后宫会再有动乱,难以安定。她不会那么蠢。 郭伯媛伶俐聪明,她本不放心,其他人则更不成样子。终然她不喜谢婕妤的样貌,但是宫中除了再不能有身孕的谢婕妤,谁还有资格抚养鸿熙朝的大公主呢? 时局如此,太后再厉害,也不得不妥协。我悠然修剪着花木,坐看云卷云舒。 恭献被带到谢婕妤的宫室后大哭大闹,脾气发了一天一夜,但最终还是被谢婕妤安抚下去。那日谢婕妤来给我请安,还笑道:“潋晴年纪虽然小,但是脾气倔的很,只哭着要找她母妃。臣妾一开始真拿她没办法,想了好多主意哄她,才让她渐渐安定下来。” 我道:“潋晴的家人都是很有骨气的人,她自然也不能小觑。然而她毕竟是个三岁半的孩子,只要你悉心照顾,她会慢慢忘了孙选侍的。” 谢婕妤点点头,郑重道:“娘娘肯信任臣妾,给了臣妾一个孩子,臣妾一定不能有负娘娘嘱托,自会好生照顾公主。” 我轻轻点头,笑道:“你能这样想,那便是潋晴的福气了。” 谢婕妤望望天,对我说道:“天气不错,不如娘娘带着太子,臣妾带着潋晴,咱们一同去上林苑逛逛吧。” 我听见这个提议不错,便稍微收拾一下同她去了。恭献交给谢婕妤抚养几日,神气已经与以往不同。以前见了谁都拘束,不敢随意说话,想来孙仪蓝平日对她极为严厉。如今活泼爱笑,日头底下一仰脸,天之骄女的皇家风范像洗去尘土的明珠,熠熠生辉。 “娘娘笑什么?”谢婕妤问我道。 我这才发觉自己笑了,遂道:“没什么,只是见潋晴这么高兴,本宫也觉得舒心。” 谢婕妤温柔一笑,道:“臣妾也是一样的,既然无福有自己的孩子,那么照顾她一生一世,臣妾也知足了。” 同谢婕妤逛了半晌也便散了,她从林中小路回自己的宫室,我顺着上林苑的大道回未央宫。刚分开片刻,居然见到花容娘子程淡樱抱着恭岫公主在玩。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她含笑行礼,一切如仪。 我扶她起身,笑道:“方才本宫才哄着潋晴玩了半晌,如今又遇着月见,当真是巧。” 花容娘子微微一笑,道:“臣妾远远看见娘娘和婕妤在哄着孩子玩,没敢上去打扰。” 我诧异问道:“有什么打扰的,你既然看见怎么不去一起说说话,也让月见也见见她的哥哥姐姐。” 花容娘子神色微变,低首不言。我越发不解,以为她有什么话不便大庭广众之下说,遂便携了她的手走到一旁,温声道:“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都告诉本宫。你不肯过去一同玩笑,是不是谢婕妤什么地方与你有冲突?” 花容娘子连忙笑道:“娘娘多虑了,谢婕妤为人很好,六宫都喜欢她。再说臣妾低微,岂会与她有冲突?” 如此我便更为不解,忖度片刻对她说到:“既然你不愿说,本宫也不勉强。但若你有心事难解,还是一早排解的好。事情越堆在心里,时间久了便越扰乱心智,对你不利。” 花容娘子颔首,我见天色不早,便打算带着昭靖回未央宫。步子刚挪动两下,我心倏然一动,连忙停住脚步侧首问道:“这么久了本宫还不知道妹妹入宫几年了,以前都在何处当差啊?” 花容娘子低眉,手指在帕子上绕了两圈,道:“臣妾入宫十余年,最初是在尚宫局学艺,后来因为资质平庸,便被调去了上林苑。” 我了然笑道:“上林苑风光不错,也算是个好去处,否则你何来与皇上的这一段缘分呢?” 花容娘子温柔一笑,望了望恭岫公主,道:“臣妾如今能有一个女儿,今生也无憾了。” 我再略同她说过两句,也便各自回宫。路途中回首遥遥一望,上林苑树木葱茏,莺歌燕舞,当真是极美的地方。能在如此唯美的地方邂逅,自然会让人刻骨铭心。 我记起了当年的朝露公主。 第91章 月宴 再过了些日子,便是幼子的满月礼了。这个孩子自出生之日便备受怀疑指责,连他的父亲都不甚亲近。后来孙选侍的事情一出,萧琰对他的忌惮也淡了不少。因怜惜幼子,萧琰责令大宴群臣,满月之礼务必要隆重超乎规格。 柔嘉见萧琰尽心,不由得喜滋滋笑道:“皇上到底对娘娘是有心的。” 我彼时捻着一支步摇,正欲插入发髻,听闻她这样说不觉冷笑:“他此刻越是尽心,我倒觉得他越发凉薄。” 柔嘉替我把步摇戴入发髻,笑道:“凉薄不凉薄奴婢不懂,但是只要皇上肯给娘娘面子就好,这样咱们的日子不至于难过。” 我看了看柔嘉,只是一笑。她年纪小些,在意的事情无非是宫中人待她客不客气,有无人敢轻视未央。她还不懂得面子风光而里子空虚,其实更加悲哀。 因是广宴群臣,京中凡四品大员及有官爵在身者皆要出席。我到的颇早,前来赴宴的人大概只来了一半,因而我在人群中轻易看到了一身墨绿身影。 “采燕,你陪我过去一下。”我对方由说道。 方由脸色一白,但是众人皆在,她也不敢抗命,只得硬着头皮跟我过去。 “微臣参加皇后娘娘。”哥哥含笑行礼。 我示意他起身,笑道:“哥哥回京半年,可都适应了?” 哥哥点点头,对我道:“家中一切都好,微臣也已适应,娘娘放心。” 说罢,他斟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笑道:“还未恭喜娘娘又得一子,娘娘后福无穷,微臣敬娘娘一杯。” 我笑着饮下,指尖在杯底一捻,继而一个小巧的纸包滑入袖中,我同他相视一笑。 这样的把戏小时候在府中常玩,以前是变戏法,如今便是障眼法。我困于宫中能力有限,父亲也已避世江南,所幸还有哥哥在京中扶持我一二,方可安心些。 “这是采燕吧,也好多年没见过了,我瞧着长高了不少。”哥哥看看我身后的方由。 方由怔怔,连忙行礼问安,却被哥哥一把扶住。 “咱们自小相熟,不必客气。当日夫人病重,我虽远在边关也知道是你一手照顾。原打算回京之后给你指个好人家,却不想娘娘疼你把你带入宫了。”哥哥笑道。 方由踌躇片刻,低头道:“奴婢不会嫁人的。” 哥哥微微奇怪,看我一眼道:“这就奇了,你不嫁人,难道一辈子陪着娘娘么?” 我见方由脸色越来越惨白,连忙打圆场道:“此处说这个多有不便,哥哥若有好人家,不妨为柔嘉柔仪多费费心。采燕是母亲留给本宫的,本宫不能轻易委屈了她。” 哥哥明白现下人多眼杂,也不多说。我一转身正打算回席位,却刚巧瞥到一抹宝蓝色。 颇眼熟,我定定回想,下意识转首去看他。 那人见我看他,即刻拱拱手行了个便礼,笑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我打量他片刻,继而回过神来,连忙把他扶起,道:“世子免礼。”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搭救我的近襄侯世子魏舒琪。他浅笑,也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往前一推:“微臣恭贺娘娘母子平安,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 我自端起一杯,笑道:“上次仓促,还未谢过世子搭救之恩,如今本宫正式谢过了。” “娘娘客气。”他淡淡一笑,一饮而尽。 哥哥见状奇道:“你们认识?” 我抿嘴一笑:“哥哥离京良久,许多事情不知,本宫欠世子一个大人情呢。” 哥哥犹自不解,身旁自然有不少人七嘴八舌告诉了哥哥。哥哥明白前因后果之后,也连忙斟了酒敬了魏舒琪一杯,两下客气。 正在此刻,萧琰步入殿中。我搁下酒杯,连忙上前相迎。太后因为又感染了风寒,所以留在太寿宫休养,只让人备了礼物送来,算是有心。 席间众人皆闭口不谈智圆长老的预言,恍如没有此事。当日我是害孙氏小产的嫌犯,因而萧琰不喜六宫轻视。如今真相大白,萧琰对我宠爱如前,众人自不敢轻易提出以免惹我动怒。 然而此话不说清楚,对于孩子早晚都是一种伤害。此刻众人顾忌萧琰不得不敬让三分,若来日我再次失宠,这些流言蜚语又岂能遏制?我不能让和尚的一句话,毁了我孩子的一生。 所以当萧琰抱着孩子正高兴的时候,我突然俯身下拜。萧琰一怔,问我道:“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我敛容郑重说道:“皇上疼惜幼子,臣妾身为其母自然高兴。但是臣妾月中偶然听闻,幼子降生之时京中智圆长老曾经说过,此子生于阴晦之日,必然不祥,不知可有此事?” 众人闻言,一时间大殿的喧闹礼乐戛然而止,皆不敢再出声。萧琰脸色微微一僵,抱孩子的手也滞了一下,犹豫一会儿对我说道:“确有此事。” 我不觉忧上眉头,声音不大却清晰说道:“既然如此,臣妾斗胆请求皇上,将此子送入佛寺,由智圆长老照顾,好让智圆长老的平和之气抑制孩子的不祥之气。” 萧琰脸色稍有不豫,道:“智圆长老的话不得不听,但是这毕竟是朕的皇子,怎可送入佛寺。” 我眼中泪水盈盈,低声啜泣道:“臣妾是孩子的母亲,自然也舍不得。但是臣妾更不愿孩子的不祥留于后宫,伤害无辜的人。皇上,皇宫乃天下至尊之地,一旦有出事,便是大事啊。请皇上为天下臣民考虑,舍弃这个孩子吧。” 萧琰闻言一震,显然是触动心肠。我心中更是冷笑连连,我的孩子怎会如此命衰,遇到这样冷酷的父亲。 不及萧琰开口,已经有人听不下去,朗声道:“启禀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我侧首看去,原来是左相杜广复。 萧琰伸手示意,道:“爱卿有话就说。” 杜广复朗朗道:“微臣以为,皇上治世仁君,皇后德行六宫,皆得上天庇佑,所生的孩子怎会是不祥之人?再者京中法华寺但有佛言,向来是由主持空慧大师禀报皇上,这个智圆长老是何来头、所言是否属实犹未可知,怎可由他诋毁污蔑皇子?” 杜广复之言刚落地,一侧又就人迫不及待反驳:“皇上,智圆长老资历持重,所言向来极有分量。依微臣所见,他那样的得道高僧,只会秉公说实话,对于皇子之事并无偏颇,绝无诋毁污蔑之意。皇上请明察。” 我低首一瞥,见是右相仇劲辉。仇劲辉是太后一手提拔,而杜广复是先帝亲信。这么多年两人针锋相对,萧琰起初对他们一般敬重,然而登基这么多年,太后对萧琰耳濡目染,造成朝廷重右相而轻左相的局面。 而前年父亲离京,更是给左相一方带来沉重打击。他们两人都是先帝的肱骨,缺失一方犹如折断一翼,再难高飞。直到哥哥回京,萧琰钦点他为兵部侍郎,朝廷中各方势力才逐渐均衡。我一直知道,朝中风向如何会深切影响后宫的恩宠。以前为了萧琰,我不愿掺合进去。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却也不得不留神了。 萧琰听左相和右相你来我往争执不休,也不多言。正僵持之际,谢婕妤起身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也有话说。” 左相右相见谢婕妤开口,也不便再说话。萧琰看看她,又看看她膝边的恭献,道:“你说吧。” 谢婕妤俯身道:“臣妾不及朝中大人们懂那么多,臣妾所言只是猜测,皇上皇后听听也无妨。当日皇后娘娘生小皇子,恰也是孙选侍小产之日。后来皇上明察,孙选侍根本无孕,那日的阴晦会不会是由孙选侍作乱引起的?智圆长老德高望重,所言或许无错,但是若阴晦之源去除,小皇子的不祥之气可否随之消散?皇上不如遣人去问个清楚。” 郭容华此刻也起身说道:“当时孙选侍假孕,臣妾陪伴左右,时常见智圆长老入宫讲经说道。如今想来,其实智圆长老与孙选侍私交甚深,此中或可有不可告人之事。” 听闻此节,萧琰已是勃然大怒。他敕令羽林军前去法华寺将空慧住持和智圆长老带来,却被我拦住。 “皇上息怒,今日是幼子满月,不易冲撞佛寺这等祥和之地。若有疑问,不如等明日先请空慧大师入宫解答一二,如再有不妥,请智圆长老来也无不可。”我柔柔道。 萧琰叹息一声,伸手拉我起来,道:“皇后,这次只怕又要让你受委屈了。” 我温和一笑:“这么多年,皇上从未委屈臣妾。” 小孩子咿呀一声,萧琰偏首看过去,眼中已经多了几分怜爱,少了那些阴郁。我暗舒一口气,事已至此,大概后面也无需我再操心了。 萧琰逗着孩子颇欢喜,郭容华见状笑道:“皇上如此喜欢小皇子,可为小皇子取好了名字?” 萧琰显然忘记了这茬,一时间脸色微有凝滞。我含笑接过孩子,知道不能一味在他面前柔顺,也该给他些压力,遂也逼道:“皇上不许薄待臣妾的孩子,这次一定要赐个好名。” 萧琰看着我笑道:“朕赐的名字大多都是祥瑞的字眼,皇后,你心思细巧,不如你自己来取吧。” 我怡然一笑,推辞道:“皇子向来由皇上赐名,皇上偷懒可不行。” 萧琰瞧瞧恭献,道:“潋晴的名字就是你取的,极是风流别致。怎么,你肯疼潋晴,便不肯疼自己的孩子么?” 如此我不再推脱,略想想问道:“给孩子定一个‘易’字可好?容易的‘易’。” “‘易’?”萧琰一愣,“少有用做人名,可有什么意思么?” 我笑道:“《洗髓经》中有一句无可不易,意思是世间之事没什么不能转化的,臣妾希望这个孩子即使有大凶命格,也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哥哥闻言,起身恭敬道:“微臣也觉得这个‘易’字甚好。易是容易的意思,希望小皇子都能一生畅然无阻,福寿双全。” “何况书中有云,日月为易,艮卦为光明象。小皇子能用这个字做名字,也是前途光明坦荡之意,”世子魏舒琪突然笑道,“微臣恭喜皇上和娘娘。” 萧琰听闻此言,龙颜大悦,即刻钦定小皇子名为“昭易”。 第92章 误杀 定好了小皇子的名字,筵席继续。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尚宫局按例要进一道粥,喝完粥方算结束。 今日进献给萧琰和我的是南瓜火腿梗米粥,当中掺了银耳和冰糖,喝起来极为爽口。给群妃和众大臣的是珍珠翡翠玉米粥,几个小孩子尚宫局自备了牛乳粥给他们。 我用小金勺搅了搅粥,看样子南瓜与粳米熬成胶状,果然是好东西。继而宽大的衣袖恍如不经意间一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片刻。端起那碗,我正欲假作不小心把整碗粥倒掉,却不想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是恭献,她自幼不喜欢牛乳的味道,问了都要作呕。见我案上的粳米粥黄橙橙的颜色好看,不及谢婕妤阻止她便撒欢一样跑过来,牵着我的袖子道:“母后,儿臣不喜欢牛乳粥,您把这个给儿臣喝了吧。” 我一怔,下意识看向哥哥,他脸色亦是一白。我看看恭献,笑着哄道:“潋晴乖,牛乳虽然腥,但是对小孩子颇有好处。母后这粥中掺了火腿,你哪里喝得了?你若真不喜欢牛乳,叫底下人再上一碗玉米粥好不好?” 恭献极犟,哪里肯依,只拉着我的袖子撒娇。萧琰见恭献在我面前颇亲近,也便笑道:“不过一碗粥,皇后还不舍得么?” 如此,我再不能推诿。恭献钻入我怀中,缠着我喂她。 我用小勺舀了一点,轻轻一颤喂入她口中。她吧咂抿了,笑脸一仰蹭蹭我的衣襟,好一个可爱撒娇的孩子。 我细不可闻一叹,小勺舀了些尝尝,入口南瓜清甜,粳米软糯,然而余香中带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苦涩。 我搂着恭献,问道:“还要么?” 她点点头,刚想开口说话却突然眉头紧蹙,继而一丝血光漫延而出。我腹中亦是绞痛,额头鼻尖冷汗骤出,手中也端不住碗,一声脆响那冰裂纹的瓷碗就摔个粉碎。 “皇后!”萧琰惊呼一声,看着地下的粥滋滋冒泡,一缕白烟飘入空中,带着难闻的气味。 “皇上……”我喃喃唤他,身上却没有力气。哥哥反应极快,霍然站起身道:“皇上,皇后娘娘和公主好像中毒了。” 众人闻言一时间惊慌不堪,我再也坐不住,和恭献一起软绵绵倒下去。 “阿暄——”萧琰大声喊我,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抱起,剧烈的动作让我胃中翻江倒海,疼的几乎晕过去。 谢婕妤也慌忙跑过去,抱住了恭献,颤抖地看着恭献嘴角溢出越来越多的血。 我不觉苦笑。果然人算不如天算。我筹谋了这么些日子,一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着了自己的道,还连累了小小的恭献。 恨意愈盛,我咬牙切齿,我们所受的这些痛苦和磨难,必要孙仪蓝加倍偿还给我。 失去意识前,我瞥见一双眸子。那眸子离我很近,幽幽地怜惜地望着我,内中万般的悲悯和心疼让我有片刻恍惚。我猜那大概是哥哥,可是哥哥几时换上了宝蓝色的爵服? 无力再想那么多,我思绪一空,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是晚上了,身上燥热的很,头也沉沉的。萧琰陪在我身边,见我醒来不由惊喜:“阿暄你醒了?” 我轻轻点点头,开口问到:“皇上,臣妾怎么了?” 他眉心微聚,摸了摸我的额头,道:“你中了断肠草的毒。” 我赫然惊讶,问道:“臣妾怎么会中如此烈毒?” 萧琰轻叹,温柔对我说到:“你先别想那么多,御医给你洗胃,又让你服了炭灰,过会儿柔嘉给你煎好药,你按时喝了知道么?” 我不依不饶,拉着萧琰问道:“臣妾记得昏迷前潋晴也有异样,莫非她也……” 萧琰沉痛点点头,道:“她年纪小,更经不得剧毒摧残,此刻还没醒呢。” 我立即翻身下床,想要去看看她,却被萧琰拦住。他道:“皇后你别乱动,潋晴在谢婕妤宫中,那么远你不要去了。” 我微微哽咽,道:“皇上不知道,当时臣妾看见潋晴嘴角有血,一时间都懵了。臣妾这么大的人都受不了剧毒,她那么小,谁会忍心对她下手?” 萧琰睚眦欲裂,恨声道:“在你昏迷时,朕已经令人追查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敢害你、害潋晴,朕绝对不会放过。” 我眉梢一动,低头道:“想不到臣妾愚钝至此,毒都放到臣妾面前臣妾都不识得。母后尚在病中,若是听闻这样的荒唐事只怕又要生气了。” “朕吩咐不许告诉母后,”萧琰凝眉,“她的病反反复复,焉知不是后宫乌烟障气之故。” 我亦是忧虑至极,过会儿柔嘉把药端来,萧琰喂我喝过药,正欲躺下休息,忽听谢婕妤身边的大宫女珍杏来了。 萧琰急忙召见,询问潋晴的情况。珍杏泪水满面,哀伤道:“皇上节哀,公主福薄,已经薨逝了。” 萧琰闻言几乎站立不住,我亦是一阵晕眩。今日中午她还躲在我怀中撒娇痴缠,谁能想到,夜里她就已经永远离去了。 “你说什么?”萧琰摇头不敢置信,颤抖地一遍遍问着珍杏。 珍杏不住磕头,额上已有青痕。她哭哭啼啼说到:“皇上皇后节哀,婕妤伤心坏了,遣奴婢来问怎么办。” 萧琰怔怔回头看向我,我泪水乍然决堤而下。我艰难启唇,沙哑道:“皇上,潋晴……您快去看看吧。” 萧琰听了这话,似乎是在梦中惊醒,整个人颤栗一下,继而不管不顾抛下我赶去了谢婕妤的宫室。 我无力倒在榻上,汹涌而来的心疼将我淹没。蔡氏唯一的女儿,我的义女,大齐鸿熙朝的恭献公主萧潋晴死了。 是我害死的。 “娘娘……”柔嘉有些怕我,也有些担心。她走上前来问我道:“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空洞笑笑,道:“自然要去。” 起身穿了衣服,也没空收拾头发,我只把长发绾成一个简单的墯马髻别在脑后,当中插了一支桃花形的素银簪子。我忽而记起之前谢婕妤抱着恭献来玩,而我恰好在内室梳妆,潋晴曾经盯着我的长发艳羡道:“母后,儿臣也喜欢长发,儿臣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的与母后的一般长?” 我觉她天真可爱,忍不住抱在怀中亲昵道:“诗中有云:时待我发齐腰长,愿与梦郎诉衷肠。也许咱们潋晴心有梦郎便可长发及腰。” 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我:“母后,梦郎是谁?” 我忍俊不禁,捏捏她的小脸颊,道:“你还小怎么会有梦郎,再过十年,母后和你母妃就给你指个包你满意的梦郎。” 谢婕妤闻言不觉脸颊稍红,嗔怪我道:“娘娘怎么这么不正经,别教坏了潋晴。” 我点点潋晴的鼻尖,故作不悦道:“呦,你和你母妃刚相处几天,就把你母妃的心肠拴的紧紧的。你再不开口让你母妃消气,只怕她就要为你跟本宫翻脸了。” 思绪戛然而止,我心口又是一阵绞痛。那天我说再过十年给她指个郎君,可是谁知道她这么小的孩子怎会这样心急,连十年也等不了? 刚刚脱险醒来,其实我很虚弱,少不得柔嘉和柔仪扶着才能勉强挪动步子。 临出未央宫,我侧首对方由说到:“你去杏芳堂请花容娘子去谢婕妤那里,就说本宫容她尽尽心,她自会明白。” 方由低首答应,我乘了软轿离去。 谢婕妤那里一片愁容惨淡,我根本不敢想,此刻谢婕妤会伤心成什么样子。潋晴那么可爱,是谢婕妤在深宫中唯一的支撑。只需稍稍想想,如果今日是靖儿离我而去,只怕我…… 闭目一叹,这次当真是我对不住她。 走入内室,一下子我就看见潋晴小小的身体躺在榻上。萧琰空洞地看着潋晴,恍惚没了知觉。谢婕妤在尸首旁边几乎哭晕,周遭的侍女也个个心酸垂泪。 我也再难以忍住泪水,无声地痛哭。 第93章 伤怀 众人无声对泣良久,谢婕妤终于因为体虚又受到如此冲击晕厥过去。萧琰让人安置好她,也终于冷静下来,吩咐人准备恭献公主的后事。 蹒跚着走出恭献的卧室,萧琰踉跄两下几乎摔倒。我连忙上前扶住,他见是我,忽然一个巴掌打了过来。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我活该。 “皇后,这下你可满意了?”萧琰冷笑问我。 我心口一阵紧缩,脑中猛然闪过一个炸雷。潋晴确因我而死,他这样说,莫非怀疑我了? “皇上……”我喃喃道。 他却惨笑一下,模样令人心酸不已。我恍惚记得,当日朝露公主离世,他亦是如此痛悔。 我稍稍舒了口气,镇定下来,屈膝跪在萧琰面前,道:“皇上,您打臣妾吧,求您别伤心了。” 萧琰怔了怔,缓缓伸手把我拉了起来,道:“皇后,方才是朕失了分寸,你莫要怪朕。” 我凄然一笑,摇摇头道:“臣妾不怪皇上打臣妾,臣妾该打。那碗毒粥,是臣妾亲手喂入潋晴口中,臣妾……” 我说不下去,萧琰亦是伤怀不已,他道:“朕原本不想知道是谁下毒要害你们,如今朕要立马知道,容他不得。” 我随萧琰回了清阳宫,因为宫中刚刚死了公主,殿前悬挂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让人看着格外刺心。走入殿中,也莫名生出荒凉之感。萧琰眼神一虚,已有些迷离,竟快步走入一间偏殿,朝着虚空轻轻唤了一声:“阿琇。” 我跟在后面心惊肉跳,过了半晌萧琰幽幽一叹,自言自语:“朕忘了,你已经走了三年了。” 心猛然一揪,原来萧琰一直不曾忘了她。眼一酸正要掉下泪来,萧琰突然转头看着我,痴痴道:“阿暄你知道吗,朕登基那天,陪着朕来清阳宫的不是母后,而是阿琇。当时朕对她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朕叫她住在清阳宫里。所以你们没入宫前,她就住在这里,就是这间屋子。” 那时候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喉中滚了一滚,没说出来。 他也不理我,自己上前抚摸着屋子里的一桌一椅,像是缅怀过去,也像是悲哀如今。但那份轻柔和珍视,甚至是我也不曾拥有的。 他兀自沉浸在对朝露公主的怀念当中,全然不顾我还站在他身边。我自嘲一笑,谢婕妤入宫都两年了,原以为萧琰早已把她忘得差不多,谁知道其实他从来没忘过。 我不能离去,也不敢出声说话,只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萧琰忧伤。然而思绪一转,我径自离去,唬得柔嘉脸都白了,低声对我说到:“娘娘,现在这个样子,您怎么能走呢?” 我道:“不走做什么,难道站在那里看着皇上怀念朝露公主么?” 柔嘉急得跳脚:“娘娘应该看出来了,朝露公主在皇上心中分量极大,今天恭献公主又走了,万一皇上因此而迁怒娘娘,那该怎么办?” 我步伐不停,柔嘉急得跪在我面前,道:“娘娘难道不记得,当日朝露公主离世,皇上是如何冷落娘娘三个月的么?娘娘,奴婢求娘娘快回去吧。” 我拉她起身,冷笑道:“皇上对她有情,本宫亦是如此。这些虚礼面上的事本宫做够了,若要缅怀不如来些实在的。” 大步走入萧琰的书房,守在门口的小公公本来不许,我却强行闯入。他吓了一跳,本想去禀报萧琰,我漫不经心说道:“皇上在朝露公主旧居,你若敢去打扰,就不怕小命不保?” 他果然不敢动,我瞧他面生,只怕是近日才提拔到这里当差的。难为他刚来就知道“朝露公主旧居”这六个字的厉害,想来素日萧琰在这清阳宫,怀念她的日子不少呢。 我走到萧琰办公的大案前,责令那小公公磨墨铺纸,他都不敢违逆。待到笔墨具全,我稍加思索,提笔写了一道旨意。 “恭献公主于四月十八日薨逝,奉圣母皇太后谕旨:‘公主年幼而持淑华,质弱仍秉孝义,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国公主,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庄仁虢国公主’。其应行典礼,责令礼部详察,速议具奏。” 笔迹未干,我又起草一封,写到: “诏曰:覆朝遗珠蔡氏,薨亡于鸿熙四年三月二十五。曾奉圣母皇太后慈谕,追封为公主,号曰朝露,注于前朝史册。而今所出庄仁虢国公主暴毙,朕悯其情,破例追封为贵妃,谥’宣惠贵妃’,立灵牌于太庙享祭,注妃起居言行于国史,钦哉。” 如此两道旨意拟好,就差萧琰亲自用印,方可昭告天下。我坐在一侧,略饮了杯茶提神,叫那小公公去朝露公主旧居等着。只要萧琰出来,就请萧琰来书房。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萧琰没来,倒是花容娘子在宫外求见。清阳宫里面的人不敢回禀皇上,徐晋遂来问我的意思。我点点头,让人放她进来。 “臣妾参见娘娘。”她屈膝行礼。 我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深夜过来你也不易,快来坐吧。” 她也不推辞,挨着我坐下。我问道:“你去谢婕妤那里看过公主了?” 她眼眶一红,点点头道:“看过了,小公主真是可怜。” 我一叹,道:“当年本宫还没有孩子,朝露公主与本宫亲近,这唯一的女儿也要与本宫一同养,所以让她认了本宫当义母。可是后来朝露公主薨逝,本宫到了也没能有福气抚养公主长大,让她白白落入孙选侍手中,受了好些年委屈。”我顿顿,道:“其实这些露骨的话,放在以前本宫还不敢说。如今孙选侍稍微势颓,本宫才敢一吐真言。费尽心思把公主交给谢婕妤手中,本宫原以为公主以后能平安长大,谁知道……” 花容娘子垂泪,道:“臣妾一直在宫中侍奉,这些事臣妾都知道。公主过世不怪娘娘,娘娘自己都身中剧毒,要怪就要怪下毒之人太过狠心。” 我指甲不觉掐入掌心,闭目不忍,开口唤来了徐晋:“午间宴饮上面的断肠草,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可都查清楚了?” 徐晋点点头,道:“贼人中午就已经拿住,现在证据也有了,只等皇上发落。” 花容娘子连忙问到:“若非是要紧的人,没人敢毒害皇后娘娘和公主。徐公公,到底是谁这么心黑,要置娘娘和公主于死地?” 徐晋稍稍踌躇,我见状道:“妹妹先别着急,徐公公有他的为难之处。等咱们见到了皇上,一切皆有分晓。” 徐晋连连称是,让人备了参汤给我补身体。花容娘子劝我回去,我摇摇头不肯走,饮了不少浓茶参汤支撑精神,勉强坐住。 终于,萧琰来了。他面色灰败颓唐,见我和花容娘子在内也无精打采。我由柔嘉等人扶着,起身屈膝,却无话可说。 他伸手示意我们坐下,旋即察觉大案有异,走过去看了两眼,望向我道:“皇后白日里中毒,需要好生调养。柔嘉,带皇后娘娘回宫休息吧。” 柔嘉犹豫一下,我已屈膝跪下,道:“皇上,方才徐公公告诉臣妾,中午下毒的人已经找出来了。臣妾命大逃过一死,但是潋晴年幼却无辜丧命。臣妾是潋晴的义母,不能不为她讨一个公道,求皇上成全。” 萧琰有气无力点点头,让我起身坐下,再示意徐晋回话。徐晋命人呈上一个纸包,道:“皇上,下毒之人已经找到,是侍宴的一个宫女。那宫女等尚宫局的人试过菜,就在上菜瞬间将毒粉撒入娘娘的粥中。那毒性烈,稍微些许入口就能致命,公主便是例子。而娘娘摄入不多,又很快有御医救治,方可续命。” 我和花容娘子皆触动情肠,眼泪止也止不住。萧琰面上一片沉痛,拿起那纸包冷冷地打量两眼,道:“这便是藏毒那脏东西吧。” 徐晋点头,道:“这东西在那贱蹄子脚边发现,当真无从抵赖。” 萧琰冷笑连连,道:“她既然喜欢下毒,那边让她也尝尝宫中毒*药的厉害。你去把宫中所有剧毒拿去掖庭狱,每种灌她一壶。” 徐晋不动,萧琰抬眼冷肃:“怎么,你要给她求情?” 徐晋连忙摇首,忽然跪下说到:“皇上,此事另有隐情,奴才不知该不该禀报。” 萧琰嗤笑一声,道:“你不说难道要让凶手逍遥法外?” 徐晋闻言,知道是让他实话实说的意思,遂道:“皇上不知,这小宫女一来没那么大本事搞到断肠草这种剧毒,二来没理由伤害皇后娘娘。她在掖庭狱被严刑拷打,结果为求自保供出了幕后主使,竟然是……” 萧琰颇不耐烦,喝道:“你要说便说,不说就去给公主陪葬!” 不止徐晋唬了一跳,连我和花容娘子皆惊,下意识站起身来不敢再坐。 徐晋磕个头,身体轻微颤抖,硬着头皮迎着萧琰雷霆之怒道:“是禁足的孙选侍……” 不及说完,萧琰已是勃然大怒,一抬手将大案上的一个砚台掷飞。我和花容娘子惊呼一声,双双上前拉住萧琰,劝道:“皇上息怒,不值得为贱人生气。” 萧琰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恨道:“居然是她,居然是朕的表妹,居然是潋晴曾经的养母。好好好,好一个出身大家的名门闺秀,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第94章 恶极 花容娘子闻言却是哀嚎一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她猛然扑过去拉住徐晋的袖子,道:“徐公公你说什么,是孙选侍害死了公主么?” 徐晋沉痛点点头,花容娘子悲戚一声,瘫软跪坐在地上。 我已是沉痛,擦掉泪水道:“妹妹快起来,地上凉。” 花容娘子面上滑过两行清泪,苦笑道:“三年了,这件事情我谁都没说,是因为姐姐让我给她留条活路。可是她怎么能这样,我放过了她,她却不肯放过姐姐的孩子,我对不起姐姐。” 萧琰和我闻言一怔,对视一眼直愣愣看向花容娘子。他一把拉起花容娘子,颤声问道:“你姐姐……你姐姐是谁?” 花容娘子悲戚,泪水涟涟滑下。她双目一凝,紧紧望着萧琰,一字一字说到:“我姐姐,就是恭献公主的生母啊!” 萧琰一震,踉跄两步,指尖指着花容娘子,声音一抖:“怪不得,怪不得朕总觉得你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花容娘子道:“臣妾以前时常陪着姐姐,也有幸见过皇上几面,所以觉得面善。”她美目一眨,泪水又滚了下来,扑通跪倒:“皇上,臣妾入宫备受欺凌,多亏姐姐照应才勉强立足。在臣妾心里,她就是臣妾的亲生姐姐,她的骨肉就是臣妾的命根。当年姐姐求我照顾好公主,臣妾立誓要护住公主性命。如今公主去了,臣妾有些话,不得不说。” 提到当年那位,萧琰神色又恍惚起来,他艰难点点头,示意花容娘子继续说。 花容娘子凄然一笑,道:“皇上登基,姐姐跟随皇上回宫,一直很快乐。后来太后要皇上立后纳妃,姐姐就不那么开心了。可是姐姐没有办法,眼看着皇上娶了皇后,又纳了两位妃嫔,陪着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几日见不上面。然而彼时姐姐还豁达些,觉得皇上高兴就好,自己不那么重要。但是过了没有多久,敏嫔上林苑欺侮她,孙选侍处处看不起她,言语中的讥讽让她每每委屈,却也只能一个人咽下。” 萧琰闭目,轻轻道:“她在的最后那些日子,是朕冷落她了。” 花容娘子幽幽一笑,道:“姐姐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不在。皇上,臣妾有些实话想说,不知您敢不敢听?” 萧琰愣了问道:“朕有什么不敢听的……淡樱,莫非当日阿琇那事,还有什么隐情么?” 花容娘子轻轻点点头,萧琰不觉又是一个颤栗。他哆哆嗦嗦说道:“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容娘子气息骤然便陡,道:“当日章台殿清宫一案,算在了姐姐身上,可是没人比臣妾更明白,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与姐姐无关。那晚姐姐的母亲,也便是女史谭颖被抓到掖庭狱,姐姐急得不得了,就去未央宫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开恩,命掖庭狱暂停审问女史谭颖,并让姐姐自行去找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萧琰闻言,略有狐疑看向我。我坦然道:“朝露公主的确来找过臣妾,此事皇上后来也知道。她口口声声喊冤,又坦白了女史谭颖与她的关系,臣妾震惊之下知道不能继续对谭颖用刑。但她毕竟是皇上下令抓进去的,臣妾无权释放,只能让掖庭狱暂时停手。” 萧琰思忖片刻,也知道我没有偏私,便继续让花容娘子说下去。 花容娘子道:“姐姐飞速去调查,终于找到证人能证明姐姐和她母亲的清白。正欲去见皇上,却不想遇到了孙选侍。她当年是温妃,在宫中呼风唤雨,居然让几个小公公用武力在姐姐面前,直接杀了那人证,并投尸于上林苑井中。姐姐悲愤,孙选侍说出她身世的秘密,威逼姐姐自尽,否则便要杀了姐姐的母亲。孙选侍敢在她面前杀了那人证,姐姐当真怕极了她真的说到做到,害死她母亲。所以即使万般不情愿,姐姐也只能去清阳宫自寻死路。” 此节花容娘子不说,这么多年我也大概猜到了。但是萧琰自然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是单纯以为那日朝露公主发疯的导火索,是萧琰关押了她的母亲。 花容娘子娓娓道来,将孙选侍的卑鄙和阴毒残忍地摆到萧琰面前,让他避无可避。他骤然听到当日惨烈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只怕是对孙仪蓝恨到了骨子里。 “那么你呢,”萧琰安静良久,忽然问道,“淡樱,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花容娘子惨笑,道:“因为臣妾是上林苑的宫女啊,三月底丛林茂密,当时又是深夜,臣妾才得以躲在灌木丛后亲眼目睹孙选侍是如何逼迫姐姐而不被发现。臣妾有心相救,但是人微言轻,实在无能为力。” “朕明白了,”萧琰淡淡一笑,伸手把花容娘子扶了起来,道,“所以你一直以来,你都在想为你姐姐报仇。你在等一个契机,把这些事情告诉朕,是不是?” 花容娘子一怔,然后微微点点头,道:“姐姐待臣妾那样好,臣妾不能眼见她被人害死却什么都不做。皇上若是怪罪臣妾服侍皇上另有所图,大可处置臣妾。臣妾只求皇上重新翻查当日章台殿清宫一案,为姐姐鸣冤。” 萧琰不语,我见状也缓步上前说道:“皇上,当日章台殿清宫一案本就疑点颇多,因为朝露公主骤亡所以此事草草了之,到底是何人所为其实并没有调查清楚。而且皇上细想,朝露公主当夜闯入清阳宫,从头到尾只是言明她的身世,不曾承认害过敏嫔啊。” 萧琰静默许久,对花容娘子说道:“你虽然利用朕欺骗朕,但是难得你对她有如此赤诚之心,朕为她高兴。既然她从前把你当作妹妹,朕今后必然不会委屈你,也算是朕替她照顾你了。” 说罢,萧琰看向我:“皇后,你所言虽然不错,但是时隔三年,当年的冤案只怕不易调查。” 我不语,花容娘子连忙说到:“皇上记不记得,有一个贴身伺候孙选侍的宫女,曾经供出孙选侍指使她暗害皇后娘娘身边女官落英之事?臣妾以为,这个宫女只怕还知道别的,皇上不若再审审她?” 萧琰思忖片刻,点头答应,命人急审那宫女。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花容娘子自行告退。我见她离去,也道身体实在不适告退。萧琰本欲留我在清阳宫中歇下,却被我委婉拒绝。 临退出书房,萧琰唤住我,犹豫片刻说道:“阿暄,朕替她谢谢你这两道旨意。” 我面色如常,道:“臣妾也不只是为了她。她为宫嫔那么多年,死后不伦不类封了个公主,到底皇上情面上难堪。” 他眼神一动,道:“朕才明白,原来逼死她的不是你,而是孙氏。阿暄,当日是朕不对,朕不该冷落你那么久。” 我淡然一笑,也不多说,径自离去。 夜深风大,我披了衣服,坐在软轿上走了没多久,便见到了专程在等我的花容娘子。 “娘娘……”她跪在地上轻轻唤我。 我示意人落轿,缓步走过去对她说到:“若有话说,就跟本宫来吧。” 她跟在我身后,两人转入一侧羊肠小路,我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去,在这里等本宫做什么?” 她淡淡道:“臣妾只是好奇,娘娘什么时候知道臣妾与姐姐的关系的?今夜娘娘让采燕来杏芳堂传旨,允许臣妾去探望恭献公主遗体,臣妾当真吓了一跳。” 我嗤得一笑,道:“你吓着又如何,本宫瞧你很会随机应变,方才在清阳宫说的就很好,句句都在点子上。皇上听了你的话,只怕现在揭了孙选侍皮的心都有了。” 她叹道:“臣妾实话实说罢了,刚刚的话,臣妾一句也没掺假。” “本宫知道,”我看看她,怜惜道,“对于朝露公主的死,本宫一直都有怀疑。可惜本宫力薄,这么多年也没能为她做些什么,枉费她的信任。” 她确实冷冷一笑,道:“娘娘做的够多了,如果今夜不是娘娘安排,臣妾纵然亲眼所见,也难有痛快一吐的机会。”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恨她不浅,本宫也是。今夜急审那宫女,想来明日一早就能见分晓了。” 花容娘子一笑,继而眼神一凝,道:“若是认真审起来,只怕那宫女还能吐出不少东西呢。孙氏一直有太后这个靠山,但是等她罪状一下,便是太后也不能保她。” “所以啊,”我幽幽一笑,“本宫不敢拖延,哪怕体力不济也强撑着等在清阳宫,趁着深夜太后休息把这事敲定。若是她老人家醒着,哪里有这么顺畅呢?” 花容娘子深深折服,笑道:“娘娘真是老谋深算,滴水不漏。” 我冷笑:“本宫也是怕太后病中听了这些难以安心养病罢了,为她身体计,她越晚知道越好。时候不早,本宫实在撑不住,先回宫了。” 花容娘子屈膝低首:“臣妾恭送娘娘。” 第95章 大白 一觉黑甜,醒来时已经是辰时了。柔嘉进来笑道:“娘娘好能睡,各宫妃嫔都已经在外面候着请安了,娘娘还让她们继续等吗?” 我道:“你这丫头也不早点叫醒我,快出去上茶,今儿有好戏,她们一个都不许走。” 柔嘉答应,唤了柔仪出去照应。方由服侍我匆匆洗漱,梳了头发,一边帮我簪簪子,一边说道:“恭献公主过世之事已经传遍六宫,宫中有谣言传出,说小皇子是不祥之人,刚满月已经克死了姐姐,长大指不定怎么祸害皇宫。” 我闻言眼神一冷,啪一声把一根簪子摔在妆台上,精巧繁复的百花图案登时扭曲得不成样子。我问道:“都是谁在胡说?” 方由道:“还能有谁,郑良媛几个上次受过娘娘责罚,便一直怀恨在心。如今借着这事,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怒极反笑,道:“原来是她们几个,没本事在恩宠上用心,反而嚼舌根的事一次都跑不了。” 方由凝眉,问道:“娘娘打算怎么办。” 我冷笑:“当日我既能叫鼎盛的贤妃困于阖宫流言蜚语中,今日她落魄,难道我还奈何不了她吗?”微微一顿,我道,“这盆脏水,我和孩子可受不起,少不得还要她担待了。” 方由立刻明白,笑道:“皇上已经传了空慧住持来,谁人不祥还指不定呢。咱们孙娘娘既然深信秃驴的话,今儿叫她认真反省自身吧。” 我闻言颜色稍缓,空慧乃法华寺住持,说话必然中肯。宫中风向由孙氏把持太久,偶尔也该听听天意。 我摔坏了一支簪子,方由少不得取了另外一支帮我戴上,道:“不过话说回来,娘娘什么时候发现花容娘子的秘密的?这事奴婢竟然疏忽了,一直都不曾察觉。” 我悠然笑道:“你入宫时朝露公主已经入侍王府,而等她回宫你又藏起身来,所以对于她你自然了解甚少。至于我什么时候知道她和花容娘子的渊源,只怕要追溯到四年前了。” “四年前?”方由讶然。 我点点头,轻轻道:“四年前敏嫔刚刚入宫,很是骄横。而那时候,朝露公主恰巧怀着身孕。也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朝露公主忽然动了胎气,孩子都差点流掉。皇上和我问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结论居然是敏嫔冲撞的。皇上怒气冲冲,叫我收拾敏嫔。但我不能平白无故发落她,便去事发地点找目击证人。那两个人证,其中一个就是花容娘子。” 方由惊愕,旋即失笑,道:“竟然如此。” 想及这段往事,我不由轻蔑一笑,道:“朝露公主什么心肠的人,那敏嫔哪里斗得过她?不过是白白被下了套又说不清。我当时还颇正直,记下了那两个人证的名字,打算哪日告诉皇上好惩戒不安份的朝露。谁曾想到歪打正着,几年后叫我轻易认出了花容娘子。” 方由何等聪慧,了然道:“这么说来,花容娘子是朝露公主的人。” 我嗤笑一声,道:“估摸着她还混不到那么高的级别。昨儿她口口声声说是朝露的妹妹,但朝露若是真的疼惜她,怎么舍得让她卷入宫中的纷争,就不怕哪日牵连她么?本宫觉得要么她自己不安份,要么不过是朝露手下一枚普通棋子。被用过之后,名字只怕传不到朝露耳中。” 方由赫然而惊,神色骤然凝重。她道:“如此一想,这个花容娘子真不简单。” “她从来都不简单,”我冷笑,“她最初与皇上相遇是在上林苑杏林,而当年朝露与皇上初遇也是在那里,谁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皇上怜惜的?” 方由咋舌,感叹道:“好厉害的女子,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丝毫都没察觉。分明是无足轻重的小宫女,现在却混的风生水起。何况昨天她这样一说,日后皇上看到她,就想起那女人,对她的怜惜眷顾,必然少不了。” 我淡然一笑,道:“怎么会少呢,她膝下还有个女儿。谢婕妤的孩子都生不下来,她安安静静的,反而一下生了个公主。” 方由面色发冷,眼睛眯了眯:“她宫女出身,无依无靠,怀孕时必然处处谦卑以图自保。但现在孩子生下来,她在皇上心中地位又日益增高,会不会……” 我心骤然一缩,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自花容娘子生下孩子,我已察觉她的精明,否则昨夜我也不会把她叫来。想想她昨夜的表现,与我何等默契。这样的人若有共同的敌人也便罢了,但若是她有了别的心思,岂非难以控制,来日再反咬我一口,我更说不清。 “娘娘,您好了没,大家都到了。”柔嘉进来催道。 我连忙答应,一时间没工夫细想,收拾妥当也便出去。 未央宫聚集了所有妃嫔,今日皆翘首以盼我出来好正大光明讨论昨儿的事。我坐在凤座上接受她们请安,将将礼毕就有妃嫔按捺不住,问我道:“皇后娘娘,臣妾听闻昨天娘娘中毒之事与禁足的孙选侍有关,不知现在可有确凿证据?” 我抬眼一看,见是同郑良媛关系颇好的杨才人,不觉心内恶心,冷声道:“昨日二皇子满月宴,本宫与恭献公主双双中毒,你今日不知关心本宫身体,不懂体恤谢婕妤失女之痛,反而本末倒置关心起孙选侍。毒是孙选侍下的如何,不是又如何?上有皇上本宫,下有掖庭狱审理,你没事管好自己的舌头,再敢嚼舌根,本宫必不轻饶。” 杨才人一时吓懵了,我素来宽和,少有疾言厉色。她不过平白问一句,我却毫不客气痛斥一番,唬得她连忙跪下。 郑良媛见状不觉不屑一笑,道:“皇后娘娘大早上火气干嘛这么大,杨才人也是关心娘娘和公主才这么问的,怎么就罪大恶极了?说起来孙选侍是与臣妾们没关系,但是问一句也是宫中姐妹间的情分。娘娘不愿说就罢了,臣妾就怕娘娘是公报私仇。” 我瞥她一眼,下巴一抬轻蔑道:“本宫和你们无冤无仇,何来公报私仇一说?你自己心中有鬼,切莫如此揣摩本宫。昨天宫中有公主过世,谁许你今日穿粉红色?等下皇上来,看见你只怕要生气。”我停一停,对柔仪道:“你带她回宫,休要在本宫眼前晃,日后没本宫吩咐,她就别出来了罢。” 郑良媛脸色一白,慌了神道:“娘娘恕罪,臣妾方才失言了。” 我冷笑:“原来还失言了,柔仪,告诉掖庭狱,审完孙氏的案子再审审郑良媛,看看她平日里还失过哪些言。” 柔仪一笑答应,郑良媛见我一反常态,毫不客气将她简单利落发落到掖庭狱,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连连。我看着心烦,一挥手几个小公公走上前来,硬生生把她拖了下去。她哭喊不绝,人消失了良久声音还能遥遥相闻。我借机淡淡道:“郑氏一贯目无尊卑,以下犯上,本宫从前不计较是宽和。但眼下这个多事之秋,谁敢惹事,便是和她一样下场。” 众人唬得不清,大气都不敢出,全部起身屈膝,恭敬道:“臣妾不敢冒犯,必定事事以娘娘为尊。” 我轻轻颔首,让她们平身,道:“也不必如此恭谨拘束,只要规矩别错就行了。” 话音刚落,萧琰就来了。他一身朝服还未换过,想必是刚刚下朝。我让人加了椅子在上首,请他坐下。他握着我的手道:“昨夜你睡得可还好么?” 我望着他的黑眼圈,心疼道:“臣妾一定比皇上睡得好,还请皇上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吧。” 他极淡极淡一笑,携我坐下,道:“掖庭狱的审讯结果已经出来了,一大早朕着急上朝不曾细看,刚刚看了看,当真气死人。” 我连忙道:“孙氏一时糊涂,皇上切莫生气,气坏身子真不值得。” 他深深一叹,从徐晋手中取出一份罪状,道:“孙氏的罪过,罄竹难书。阿暄你可知道,原来她假孕小产,宴席下毒都算不得什么。她这几年在宫中做的,哪一笔都够阴毒的。” 我惊讶,问道:“难道她还做过别的?” 萧琰冷笑一下,咬牙切齿,打开罪状让我细看。我一边飞速浏览,一边听萧琰说到:“她假孕陷害郭容华和你,嫉妒落英才干害死落英,以及昨日指使侍宴宫女下毒企图杀了你,这些早都已经察明。但除了这些,她还曾暗下催产药,迫使宣惠贵妃八个月强行生育恭献,幸而上天见怜,宣惠贵妃母女均安。”他顿了顿,道,“朕已经把你拟的旨意发出去了,追谥朝露公主蔡氏为宣惠贵妃,恭献为庄仁虢国公主。” 我点头,道:“皇上重情,这是应该的。” 他只摇首一叹,指着那罪状继续恨道:“后来孙氏嫉妒敏嫔宠幸多于她,便有了章台殿清宫一案妄图害死敏嫔并嫁祸于你。见嫁祸不成又有可能暴露自身,她便狠下杀手逼死宣惠贵妃,杀母夺女离间朕和你,可谓是一箭数雕。” 我听的心底冷笑连连,孙仪蓝做的孽可真够多的。刚入宫那会大家都缺心眼儿,她稍有城府竟把我们这么多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真是可恨。 然而面上,我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猛地摇头道:“怎么可能,孙选侍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还不止呢。”萧琰怒极阴冷一笑,道,“当日你生靖儿,所中的毒也是她一手安排的,关翠苹不过是个替罪羊,却也被她害的三族尽灭。几个月前她又串通法华寺的智圆,诬赖咱们孩子不祥,形同诅咒。今日主持已经都说清楚了,易儿压根没有不祥。后宫若有不祥,也是她折腾出来的。” 我闻言恨极,道:“孙氏竟敢如此大胆,出言污蔑皇子,真是用心险恶。” “谋杀皇子她都敢,害怕几句污蔑么?”他又看看谢婕妤,颇为惋惜含歉,道,“之桃,你可知道,你第一胎那个孩子,其实也是折在她手中了。” 谢婕妤一怔,她虽早有此猜想,但是真相大白时,仍一时难以接受。 “皇上,您说什么?”她怔怔问道。 萧琰轻轻一叹,道:“早在柔惠那贱婢害你之前,孙氏早已经让人往你使用的银骨炭中添加榆树木炭。你用这种特质的银骨炭长达两月之久,孩子早已经保不住了。柔惠想要害你不假,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孙仪蓝。” 谢婕妤闻言呆滞片刻,继而苦笑一声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止也止不住地留下来。她膝行至萧琰面前,失声痛哭:“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她害我的孩子,害我不能生育,如今连我抚养的潋晴她也不肯放过。皇上,臣妾求您做主,臣妾求求您为臣妾做主啊。” 谢婕妤哭的伤心,闻者也无不心酸。谢之桃这命途的确坎坷,入宫之后她没一时顺过。再说在宫中没有孩子,一生就已经望到底了。好容易有个养女,却又被误杀。她这辈子只能孤苦终老于宫中。 萧琰怜惜地抚摸着谢婕妤的头发,轻声道:“你放心,朕一定……” “皇上要如何,不妨先告诉哀家!”一声声沉重的龙头拐杖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太后来了。 第96章 不利 萧琰惊讶,同我匆匆起身率领众妃参拜。太后脸色发白,果然是病了。头上一条苍翠抹额,更衬出她的病气。掺了白发的青丝中绾着一支翠的滴水的玉簪,稍显华贵雍容。纵是身体不适,但眼中精光毕露,她还是那个傲立后宫的孙纯宁啊。 萧琰本怒极,然而见到太后少不得缓了神色,勉力笑道:“母后身体不适,怎么出来了?李姑姑你也不劝劝,让母后好生休养,切莫再操心。” 太后闻言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扫向我的脸颊,我只是得体淡笑。她道:“哀家再不来,这后宫就要出大乱子了。皇后近来气势日渐凌厉,哀家方才见郑良媛被你拖去掖庭狱受审了。” 我如实说到:“郑氏目无尊卑,造谣以惹事生非,数度冲撞儿臣,此番只是小惩大戒。” “是么?”太后轻蔑看看我,道,“哀家瞧你是杀鸡儆猴,这后宫在你的震慑之下,越发上下一心了。” 我并不以为意,微笑道:“难道母后以为后宫上下一体不好么?” 太后再不理会我,只转了头对萧琰说道:“哀家虽然长居太寿宫避世,但也听闻昨夜潋晴过世和皇后中毒之事。皇上雷厉风行,据说已经调查清楚,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琰面色略有为难,太后冷喝一声:“刚刚不是还说得起劲吗,怎么现在哑巴了。” 萧琰闻言,只得如实禀告:“回母后,掖庭狱急审调查,发觉是禁足的孙选侍做的。借着这事,掖庭狱又查出她以前所犯的种种罪过,罪状就在这里,母后要不要过目?” 说罢,萧琰让徐晋把罪状呈上,太后轻轻一瞥,道:“这便是那所谓的罪状吗?” 萧琰点点头,道:“数度谋害皇后和宫妃,几番对皇嗣下毒手。母后,这样的人,朕实在容不下。如果母后不信,不如亲自过问处置了吧。” 太后却是看也未看,伸手把那罪状撕得粉碎。众人讶然吃惊,错愕不已。只见萧琰神色一变,原本还瞧着恭谨,现下已是薄怒。谢婕妤泪痕犹在,委屈化为怒火。花容娘子身形微微一颤,不安地望向我这里。我眉头一簇,并不解太后是何意。 “太后,孙仪蓝心狠手辣,害死了皇上和臣妾的孩子,难道太后不想追究么?”谢婕妤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太后冷淡看了看她,道:“孙氏尚有位份,你直呼其名与礼不合。再者哀家与皇帝说话,皇后都不敢轻易多嘴,你一介小小婕妤,岂能插话,还不速速退下。” 太后下了逐客令,众妃无奈,只能起身告辞。我眉心稍松,太后遣辞众人想必是有不愿旁人听到的体己话。她大约知道孙氏无法翻身,只想留她一条命。 但即使如此,我亦不能相容。孙仪蓝如此阴毒奸险,我同她早已不共戴天,怎么容她苟且于后宫? 众人告辞,太后随意拣了地方坐下问我:“听说昨夜是皇后和花容娘子陪着皇上调查的?” 我略想想,便道:“儿臣只是不放心皇上,怕皇上伤心过度弄坏身子,所以勉强撑着留在情阳宫听他们说话。”我顿了顿,道,“那两道追封的旨意,却是出自儿臣之手。母后若是生气,只管责罚儿臣。” 太后点点头,道:“皇后很贤惠,追封倒也罢了,反正人都死了,谥号不是什么大事。哀家只是在寻思,是谁如此歹毒,非要害死仪蓝才罢休,原来是程氏那个贱婢。” 萧琰闻言连忙分辩,道:“一切都是儿臣的主意,是儿臣让掖庭狱详查的。此事与淡樱无关,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太后勾唇一笑,道:“当年后宫闹出蔡氏的事,哀家曾经大清洗一遍,不想还有漏网之鱼藏身于后宫。安份也就罢了,偏生还敢勾引皇帝,居然还容她生下了公主,哀家真是越老越瞎眼了。” 萧琰低首,略有局促不安:“淡樱颇柔和,不是那样的人。” 太后不觉冷笑连连,道:“那你当日怎么突然来的兴致宠幸她的?她上位的手段与蔡氏如出一辙,你以为哀家不知道呢。” 萧琰脸色一白,我心下已然明白。今早的猜测果然没错,不晓得程淡樱如何模仿当日宣惠贵妃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才会让萧琰在上林苑对她一见倾心。 太后定了定,说道:“听说掖庭狱审的那小宫女最后吐出不少东西,就连当日蔡氏的死因都扒了出来。皇上,你莫不会真的以为是孙选侍逼死的蔡氏吧。” 萧琰脸色愈加惨白,竟无一丝血色。嘴唇也在微微发抖,几乎不敢置信。他颤声问道:“母后,你的意思是……阿琇是您逼死的?” 太后坦然点点头,漫不经心道:“前朝孽女,哀家怎能相容。皇帝你也不细想,孙仪蓝入宫不久,她怎么会知道蔡氏身世这等大秘?”她侧首看看我,冷笑问道,“皇后素来聪慧,怎么在这事上迟钝了?” 我闭口不答,萧琰脸色已经难堪异常。他双目渐渐滚出怒火,压抑问道:“可她什么错事都没做,母后您怎么能这样逼死她。出身是上天注定,与人何尤?” 太后只是闲闲地看着萧琰暴怒,神情极为淡然。她徐徐说道:“蔡氏什么都没做错?皇帝你还是年轻了,她做的事,样样都是大事。” 说罢,太后让李姑姑取出一卷卷宗,递给萧琰。萧琰一看,脸色不由得更加白了一层。 “这怎么可能……”萧琰喃喃。 太后悠然道:“暗中结交前朝旧臣,收买京中人心,在后宫她也有不少作为呢。你只瞧敏嫔就是了,蔡氏说敏嫔冲撞导致她差点小产,但是此事分明与敏嫔无关,是蔡氏自己下套而已。若不是皇后仁慈轻饶了敏嫔,只怕其父平阿侯也要深以你为恨,怎会继续尽忠?”太后略停停,继续说道,“便是看在平阿侯能征善战的份上,你也不该继续委屈敏嫔了,早日复位是正经。” 萧琰无力一叹,手中卷宗倏忽滑下。我俯身捡起,太后一挑眉道:“皇后也看看吧,前朝后宫本为一体,你日后做事也该知道分寸。” 我一看,不觉吓得一身冷汗。原来蔡氏一直在密谋复兴前朝,若是她哪日得子,便要借前朝之力推她的儿子当太子。来日太子即位,便有两朝皇室血脉,要复兴前朝,也只是她这个太后一句话的事了。 而她对我的种种依靠,也只是麻痹我的手段,企图以此来收服定国公府。因为见我与萧琰夫妻恩爱,其他她也恨我入骨。若非她早亡,或许我同她之间,也会有一场恶战。 额上汗簌簌掉下,我后怕至极。刚入宫那会儿我居然如此轻敌天真,因为潋晴认我做了义母而轻易相信蔡氏与我是同盟。人心隔肚皮,她腹中种种算计,我终久还是忽视了。 太后果真老谋深算,我深深惊服。蔡氏再怎么精明,还是败在她老人家手上,且一败涂地。 太后见我和萧琰都不说话,方才慢慢开口:“孙氏虽然作恶,但是也有功劳。解决掉蔡氏关系我大齐千秋万代,皇上你不能因为孙氏在后宫为人的小瑕疵就抹煞如此大功。” 我心骤然一沉,太后轻轻看看我,道:“皇后明白事理,孰重孰轻你自己想。”说着,她又看向萧琰,道,“蔡氏面上温柔娴淑,实则狡诈之辈。仪蓝固然不为你喜,做事却是真心为你着想。她禁足良久,你也不曾去看看她,今日你重新认识了蔡氏和孙氏两类人,便陪哀家去看看她吧。” 萧琰安静答应,道:“容儿臣先去换过衣服。” 太后点头,同我目送萧琰先行离去。及至他的身影消失良久,太后方回头对我说道:“当着皇帝的面,哀家不愿意诋毁你的形象。但是这些年你和蔡氏及仪蓝怎么相处,你自己心里清楚,哀家也明白。” 我郑重跪下,肃容道:“儿臣愚钝,以致被蔡氏利用玩弄。幸有母后震慑后宫,才不至酿成大祸。” 太后冷笑:“你知道就好,从去年郭容华和佳嫔闹开始,哀家就知道你闲不住了。你事事都算得准确,慢慢把傻乎乎的仪蓝引入套中,致使她今日涉险不浅。” 我不敢说话,太后徐徐道:“虽然不见得你主动要害她性命,但是花容娘子在一旁进言时,哀家不信你不推波助澜,让皇帝更为生气。” 我连忙道:“母后的确误会了,儿臣舍不得皇上动怒。” 太后嗤的一笑,道:“那最好。皇后,你若真的动了狠下杀手的心思,那么今日哀家来告诉你,有时候你步步筹谋固然有用,但是你有些事,是你万万算计不到的。” 我不解地望向她,她只是轻蔑一笑,拄了龙头拐杖离去。及至到了下午我才得到消息,原来是孙仪蓝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我乍闻此言恨的几乎晕眩,她的命居然这样好,入宫四年都怀不上,这紧要当口竟说来就来。 “这消息可准确么?”柔嘉见我面色不善,小心翼翼问道。 我凌然一笑:“她有过前科,这次她敢么?”语气一顿,思绪碰撞,我猛然明了,恨道:“太后只怕早知道了,方才本宫还在想她今早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原来是这样。” 柔嘉惴惴不安,低声道:“那怎么办,万一孙氏生下皇子,一下子翻了身可怎么好。咱们和她已经撕破脸,她活着终究是个祸患。” 我凝眉片刻,继而舒展开来,曼声笑道:“怕什么,她还有八*九个月要熬呢。传旨下去,就说奉太后的意思,复敏嫔昭仪之位。另选侍孙氏有孕,为皇嗣计,加封为修仪,迁回广阳殿。太后的意思不得不顺从,本宫这次就抬举她一次。” 第97章 暗杀(一) 夜里谢婕妤宫中的宫女来传话,说是棺柩已到,准备先行装殓。我换了素净的衣衫首饰,准备亲自去看看。 谢婕妤清早大受打击,现下更是恹恹。她见我前来只是轻轻行礼,也不说话。我看见她的样子,心里塞得难受,忍不住道:“潋晴已经走了,你再伤心也是无益,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正经。” 她泪水像是干涸,空洞的眼神只余下一缕忧伤和轻恨,听到我安慰她的话,她幽幽道:“娘娘的懿旨,臣妾已经听到了。” 我涩然,她登时生恨,用力咬住嘴唇,道:“凭什么,凭什么她孙仪蓝做了那么多孽还能在宫中屹立不倒,难道只因为她是太后的侄女吗?” 我轻轻掩住她的恨,低声道:“谨言。” 她不能说话,只能恨的无声。我看了看堂中摆放的灵牌,又瞧瞧后面的棺柩,道:“现在还未封棺,让本宫再看看潋晴吧。” “娘娘不可,”谢婕妤连忙拦住我,道,“幼女夭折不祥,娘娘还是不要过目为好。” 我不动声色拂开她的手,道:“再不看看她,日后也没机会了。” 缓步走到那里,宫人们拨开棺材盖,露出里面小小的潋晴。她闭着眼睛,娇嫩的额头微簇,仿佛极不安心。嘴唇微张,我记起谢婕妤说她临断气前曾竭力呼气,最后却死于窒息。我低低一哀,伸手替她理理衣服,却偶然看见她脖颈上有一块黑青。 下意识一颤,断肠草的毒是哥哥从宫外弄进来的,毒性药理皆详细告诉了我,他并没说会在身体表面造成伤害。 神思一转,其实我心中早有疑惑。潋晴固然服下剧毒,但我喂她的量有限,若是奚宫局竭力医治,定是能存活。若没有些把握,昨日我也是断断不肯害她的。 然而这一天发生了太多,我来不及深想,只觉得伤心。如今认真忖度,或许宫中会有别人借此机会暗下杀手,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谁会如此狠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样狠的毒手呢? 双目一转,我阖上棺盖,问谢婕妤道:“当日医治公主,你可是一直守在一旁的?” 她略略一愣,继而细想想说道:“基本是。” “哦?”我眉梢一挑,“什么意思?” 她忧伤低首,轻轻道:“御医嘱咐药一定要是三分文火炖煮,臣妾怕底下小丫头偷懒,便亲自盯着她们煎药,因而有一个时辰臣妾没在公主身旁。” 我不觉气恼,道:“你是公主养母,她中了毒你岂能不陪在身旁?若要盯着小宫女煎药,难道让珍杏去不行么?” 她亦是痛悔不已,道:“臣妾也后悔,怎么不再陪陪她。娘娘,若是一切能重来该多好,臣妾说什么也不会让她中毒。” 我恻然,知道她也是太在乎恭献的缘故。于心不忍,因而轻声安抚她道:“时光不反,谁也无能为力。你好生照顾潋晴的丧事,也算是母女一场。” 她默默答应,我再回头看了看灵台上的排位。庄仁虢国公主萧潋晴,已经彻底退出宫闱,结束了她短暂却波折的一生。我曾看着她降生,也亲手送她离去。她生母临死前告诉我“照顾恭献小心温妃”八个字,我竟然无一做到。 孙仪蓝重新册封为修仪,宫中必然是哗然大惊。那日所有人面前,萧琰已经宣布了孙氏历年罪行。如今乍然不作数,难免难以服众。因而萧琰接着下了一道圣旨,孙氏可以册封,但仍然禁足,非诏不出。 陈昭仪复位后解了禁足,先来拜会我。几月不见,她未见消瘦,反而面色红润细腻,哪里像是被皇帝贬斥的样子。 她欲行礼,却被我拉住,我笑笑:“这几个月你可省心了,我瞧你丰腴不少。” 她眉目含笑,恬静道:“娘娘别说,禁足真能让人心静。这段时间臣妾避世,抄了不少佛经,倒觉得心身都舒畅许多。” 我携她坐下,问道:“但你毕竟禁足,且被皇上斥责了,底下人待你还好吗?” 她淡淡笑着,轻轻道:“娘娘刻意打点了,他们自然不敢轻视臣妾分毫。倒是时常有不利的消息传入臣妾耳中,让臣妾好生担心。” 我微微一笑,道:“已经没事了,虽然她还活着,但是已经大不如前。” 陈昭仪眉心微聚,道:“可是她腹中有孩子,一旦生下孩子,便有可能借此翻身。” 我毫不忧心,反而怡然道:“古语有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是她为鱼肉我为刀俎,还怕摆布不了她么?” 陈昭仪立即意会,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笑道:“是啊,以前从她那里学来了那么多招数,今日一一还给她,也算是扯平了。” 没了孙修仪日日在跟前,宫中的日子过的安稳悠长,却也平平淡淡。时间一久,我倒是有几分怀念以往提心吊胆长日筹谋的时光。原以为没了孙修仪,萧琰留在未央宫的夜晚会多些。然而三两个月过去,不多不少还是那几天。 我慢慢明了,原来他对一个女人的恩宠和感情就是这些,不肯增多也一时间减少不了。孙修仪他不愿意见,但是宫里还有谢婕妤,还有郭容华。甚至花容娘子也渐渐得到他的格外的怜惜,于夏日的一个清晨,晋封为美人。 程美人的渐渐崛起一定程度上代替了孙修仪,但是她无法与孙修仪比较的就是家世。纵是后宫鼎盛宠妃,她也不得不依附于我,恭谨于其他宠妃面前。 再就是郭容华,因为之前的事萧琰觉得对不住她,因而颇多宠爱。秋日我与她一起陪着萧琰泛舟太液池,萧琰曾说:“其实论出身论品行论容貌,媛儿一点不次于昭仪,更不要说修仪了。” 我已知萧琰的意思,笑得得体大方:“郭妹妹入宫刚巧一年,当年入宫皇上就说封个嫔委屈。如今皇上垂怜,想来是要晋妹妹的位份了。”郭容华闻言含羞,我只一笑,“本宫先恭喜妹妹了。” 郭容华脸一红,蹭到萧琰身边低着声音,细不可闻道:“皇上,皇后娘娘总欺负臣妾,您管不管?” 萧琰笑着搂过她,温声道:“皇后最好脾气,怎么会欺负你?趁着朕今日高兴,你想要个什么位份,朕都答应。” 她低声一笑,摇了摇头,萧琰宠溺笑道:“朕封你为妃可好?” 郭容华娇嗔道:“臣妾资历尚浅,谢姐姐怀过孩子都还只是婕妤,臣妾怎好跃居其上?” 萧琰思忖片刻,旋即无所谓道:“那朕把你们两个,一起封妃可好?” 郭容华不信,眼睛一滚道:“皇上别哄臣妾,臣妾可不信。”说罢,她看看我道,“即便皇上说真的,皇后娘娘也不会同意的。” 萧琰看向我,稍微敛容正欲说话,我当即抢先一步笑道:“郭妹妹说什么呢,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皇上同意,本宫岂会违逆?” 郭容华娇娇笑着,面靥如花。她道:“臣妾还以为封妃是大事,原来娘娘觉得不是大事呀。” 我不以为意,道:“封妃的确是宫中大事,毕竟妃是一宫主位。但是皇上登基已久,宫中只有昭仪和修仪两个主位,皇贵妃贵妃等位更是形同虚设。如此看来,添些人也不是应该的。” “皇后说的很是,”萧琰望着我赞许一笑,道,“谢婕妤早就领妃的用度,如今正式封妃算不得什么。媛儿虽然入宫晚一年,但是有出身搁在那里,没人会说什么。” 我笑着颔首,虽是笑着,但心底到底是酸的。不过一两个月,他们竟然如此亲昵。我站在一旁竟不像萧琰的妻子,倒像个失宠的妃嫔,尴尬地看着他们亲热私语。 萧琰称乏了,郭容华早早告退,我紧随其后也欲退出。萧琰拉着我的手笑道:“朕不过打发她走罢了,你留下再陪朕说说话吧。” 我温婉的笑着告辞,只说易儿差不多醒了我要回去看看。他神色一松,舒了口气道:“朕方才见你脸色不太好,还以为你生气了,所以遣她走。”他一顿,“媛儿就是小孩子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面上一笑,心底也一笑。只是面上微笑是礼节,心底笑的却是人。 既怕我介意,又何必宠溺?他总想面面俱到,但是这样的滥情却伤到每一个在他身边的女人。宣惠贵妃是这样,我是这样,来日不知又有多少人会这样。 临出舱门,我回头颇有深意道:“皇上近来,宠妃颇多啊。” 他神色一滞,继而笑道:“阿暄,你又耍小孩子脾气。” 我低声笑出,微行一礼退下。回宫途经谢婕妤那里,我折入进去。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和萧琰越来越多的疼惜,她不像第一个孩子离世那般低沉,眉目间略有安定从容。 但我知她不会轻易忘记她的仇。 她见我来,笑着让位。我坐下对她笑道:“方才皇上已经发了话,大约过段时间就晋封你为妃,你大概要收拾东西挪地方了。” 她听闻此言也并没喜出望外,反而柔和道:“左右都是三品俸禄,臣妾并不计较。” 我歪头,瞅着她说:“皇上的意思是连郭容华的一起办了,你们两人一同封妃,越算是双喜临门。” 她颔首而笑:“郭容华很得宠,封妃是迟早的事。”她微一停顿,然而自然说到:“算起来孙修仪也有孕六个月了,臣妾和郭容华的事情认真办一下少说两个月,她的身孕就八个月了。” 我沉吟一下,道:“八个月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月,再往后就是产期,往前则容易小产,且对母体伤害较轻。” 她入宫也两年多,自然清楚。我问道:“你觉得这事办在你封妃之前好,还是之后呢?” 她想也未想:“自然是之前,她若不得报应,便是即刻封臣妾为贵妃,臣妾也笑颜难开夜不能寐。” 我颔首,稍稍想想对她说到:“宫中人都怕毒怕的厉害,凡嫔位以上进餐都是用银筷。广阳殿那位虽然是正二品,但是这几个月还是按照选侍的待遇照顾她,自然没有银筷。” 谢婕妤深深一笑,道:“臣妾记下了。” 我指指她宫里的竹雕,道:“竹子这种东西可以雕成花样供人赏玩,也可以制成筷子使用。但毕竟是天然纤维,内里有不少空隙。本宫听闻将竹制品浸泡于花汁当中,花汁会渗入竹髓,晒干了也会残余香精在内。凡遇水浸泡,总能渗出些味道。” 谢婕妤含笑,眼眸中光芒一现,道:“娘娘博览多识,臣妾受教。” 第98章 暗杀(二)(第一更) 给谢婕妤和郭容华封妃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初,我吩咐尚宫局裁制正三品妃的品服和冠饰,再修补一下两个月的日子还不算宽泛。礼部也正式拟定了执意,择了时机呈样旨给萧琰。萧琰看过之后留中不发,反而拿来与我看。 我接过样旨看看,便觉出不妥,笑道:“郭容华以前的封号是‘瑰’,如今若封了瑰妃,通贵妃之音,只怕不合适。” 萧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朕命礼部拟了几个封号,你瞧瞧哪个给她最适合。” 徐晋呈上一个填漆托盘,当中用红纸写着三个篆字,分别是“肃”、“柔”、“瑾”。萧琰先把“肃”字拿走,道:“这个字太硬邦邦了,媛儿那么活泼可爱的性子,也担不起。” 我颔首,笑道:“‘柔’字不错,郭容华活泼却不失柔和温婉,皇上以为如何。” 萧琰似乎也不满意,略有迟疑。我见状拿起“瑾”字,道:“玉美为瑾,但这个字多用于封号,未免俗了。” 萧琰笑道:“俗便说明好,否则何以滥用?朕后宫这两姐妹,佳嫔若是花朵儿,媛儿就是一块美玉。” 如此我也无异议,很快拟定郭容华为瑾妃,赐居富丽堂皇的华音殿。谢婕妤封为豫妃,择了太液池旁清幽宁静的惊鸿殿与她居住。 炭火逐渐供应上来,我懒洋洋歪在软塌上,看着窗外的树枝又褪去了一片叶子,才发觉已经又是一年冬了。 一年前我怀着孩子,孙氏还是风光无限的贤妃娘娘。如今易儿已经落地,她也从高位跌入谷底,变成了一个有孕却尽失圣宠的修仪。她这样的际遇偶尔也让我心惊,后宫的天气变化太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午后更是慵懒,陈昭仪来陪我说话,我拉着她随便下棋。她说:“算算日子也快了,怎么还听不见动静。” 我右手拂拂心脏位置,嘴角携了笑意:“你不必着急,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陈昭仪清淡一笑,道:“皇上这几日来看过娘娘么?” 我嘴角微勾,化成一缕悠笑:“前儿晚上来的,昨夜他陪着郭容华。”我顿顿,“这一个月,郭容华承宠最多。” 陈昭仪闻言,只当我有些吃醋,便握过我的手以做安慰,道:“郭容华容貌又好,家教也出挑。最难得的是她聪明,懂得体察皇上心意。” 我不语,陈昭仪说的一丝不错。 她看我没反应,遂愈加进言,道:“娘娘,若论容貌修养,您胜她百倍。唯独顺从皇上这一样,您比她差太多。” 我恬然无谓:“一味顺从却逆了自己本意,本宫不愿。何况自生下易儿,本宫不与皇上争执的事情已经太多。难得偶尔坚持一下,也不可么?” 陈昭仪莞尔:“大概是娘娘现在与臣妾一样,对皇上并无所求,所以淡然一些。” 我浅笑:“大概是吧,如今只想好好过自己的安稳日子,旁的本宫没心思。” 正说着话,柔仪匆匆跑进来火急火燎道:“两位娘娘不好了,广阳殿传来消息,说是修仪腹痛不止,要传御医。” 我与陈昭仪对视一眼,我匆匆道:“她怀着孩子娇贵,赶紧让人去传,本宫同昭仪收拾一下就过去看她。” 柔仪答应着跑下去,陈昭仪望着广阳殿方向轻笑一声,道:“方才还议论什么时候,谁知转眼就来了。” 我笑笑,道:“大概是午膳出了问题吧,广阳殿离未央宫不近,宫人们远远跑来耽搁了。” 昭仪整整衣服,道:“咱们快去看看吧,万一晚到太后怪罪下来怎么办。皇上的清阳宫离她那里近,现在只怕也到了。” 我颔首,略收拾了仪容就去了。 然而到了广阳殿,萧琰并没有来,只有太后撑着病体到了。孙修仪骤然腹痛,几个御医把过脉,却说是中毒了。 “又是毒,”太后眼睛一眯,回头冷冷扫了我一眼,“什么毒,怎么回事?” 几个御医稍加检查,便轻易在孙修仪饮用过的一盏荷叶粥中发现了异样,那里面掺了榆白皮和天花粉,这两样都是滑胎利器,对孕妇来说没有比这个更毒的了。 太后狠狠盯着我,我膝弯一屈,道:“母后身体未愈,切莫操心,容儿臣彻查。” 太后冷笑:“不必查了,哀家心里有数。” 如此我也不便再言,且等着内殿的消息。慢吞吞的过了两个时辰,几个产婆满面含笑走了出来,怀中抱了一个襁褓,见了太后立即磕头笑道:“恭喜太后,恭喜皇后,修仪娘娘生下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皇子。” 太后大喜,连忙接过小皇子抱在怀中逗弄。然而片刻,内里冲出一个御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巍巍说到:“太后节哀,方才修仪娘娘已经力竭而亡。” 太后的笑意在霎那间定住,幼子的哭声却骤然嘹亮,似是在哀恸他的母妃。太后玉指指着那御医,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御医纵是害怕也少不得忍着,低声说到:“修仪娘娘刚刚生下小皇子,就力竭而亡,请太后节哀。” 太后怒气冲冠,几乎抱不住怀中的小皇子。殿中的气息像是凝固住了,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惹祸上身。 末了,太后将孩子抱给产婆,自己大步迈进产房也无人敢阻。我看看陈昭仪,同她也一起进去了。 内殿一张红木雕龙凤呈祥图案的软塌,悬着万世同昌的珠帘帐。拨开珠帘,我便看到了已经咽气的孙仪蓝。 一段时间不见,她清瘦不少,原本圆润细腻的脸颊此刻颧骨高耸。生子的剧痛让她脸上没有血色,只有一片濡湿的汗意。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勾,神态极其安详。我记得她最初入宫那些天,便是这样怡然恬静。 与我勾心斗角五年的孙仪蓝,终究撒手人寰,与世长辞。她做的孽也好,曾经的善意也罢,已经与依旧活着的我没有任何关系。 萧琰闻讯赶来,却以不吉之名不肯进产房见孙氏最后一面。太后伫立在殿内,似是苦笑一下,道:“皇上果然薄情。” 我低眉顺眼,不敢轻易接话。太后又瞧瞧我,道:“皇后倒是比皇帝放得开,也不怕忌讳。” 我道:“儿臣自己回回都惊险万分,有什么好怕的。” 太后冷笑:“你胆子的确大,”她回首又看看冰凉的孙仪蓝,道,“你竟不怕她的冤魂会找你索命么?” 我泰然说到:“儿臣以为上天自有正道,若是孙姐姐冤死,那恶人必遭报应。若是自作孽,只怕到了地狱受罚还来不及,哪里来的冤魂索命?” “好好好,”太后闻言气极,咬牙切齿而笑,“皇后,算你厉害。” 孙仪蓝已死,她再怎么与我争执也是无益。何况我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地位已经稳固,再不是刚入宫那会儿轻易任她摆布。她终究没再追究荷叶粥一事,萧琰听了也只是斥责司膳房粗心大意,罢黜了司膳房主事。一个修仪因此而亡的事,就如此轻易揭过。 三皇子甫生便失去生母,太后病着自然没法照顾。而我自己都两个孩子,也不宜收养。剩下谢婕妤身边死过庄仁公主,杯弓蛇影之时更是推脱不及。郭容华虽然即将封妃,但毕竟年轻资历不够,贸然抚养皇子怕出问题。最后一番商议,竟把三皇子交给了陈昭仪。 陈昭仪想不出话来推辞,只得受了。许是因为生母的缘故,萧琰并不重视这个孩子,简单看过就回清阳宫批折子。太后病着,撑着病体吩咐人好生看顾孙修仪的丧事。我连忙上前答应好好办理,将太后劝回了太寿宫。 未央宫与章台殿相近,我同陈昭仪结伴回去。路上她看着后面的孩子哭笑不得,道:“中午还想着什么时候送走孙氏,结果晚上就养了她的孩子。皇后娘娘您真不厚道,把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推给臣妾。” 我笑笑,瞧着安睡的小皇子,道:“你为了本宫受皇上斥责,又禁足了那么久,本宫当然要谢谢你。何况,”我眼波一转,道,“孙氏那么懂得杀母夺子,本宫怎么能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昭仪一笑:“娘娘好的不学偏学些刁猾的,孙氏统共那点子伎俩,全被娘娘学会且应用自如。” 孙氏已死,我更是畅然舒心,再没了后顾之忧,于是安心叮嘱陈昭仪道:“话说回来,孙氏再怎么可恶都已经不在了,咱们同她的恩怨你切莫记在小皇子身上。太后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你若不再好生照顾这个孩子,只怕她老人家还要兴风作浪。” “娘娘放心,”陈昭仪亲自接过小皇子,笑道,“娘娘的用心臣妾都明白,报复孙氏是一,投鼠忌器是二。太后但凡要折腾,也要顾忌这个孩子还在臣妾手中。” 我含笑点头。 第99章 是南小家女(第二更) 我是江南孙家第五个女儿,十四岁那年先帝驾崩,太子即位为帝,在宫中做皇后的姑姑自然而然成了太后。为先帝服丧的三年,原本定下的我同高阳侯世子的婚事也少不得停了下来。好容易出了服,我也满十七,母亲让父亲催催,赶紧把年纪稍大的我嫁出去。 然而我最终也没能嫁入高阳侯府,那世子体弱,禁不住一场风寒撒手人寰。六妹妹那天来看我,歪着头叹息道:“那世子真不中用,一个大男人说死就死了,还连累姐姐成了望门寡。” 我面上没说什么,心底却闷透了。这样一来,我一个许过人家的女儿不但再难嫁入高门绣户,还要背上克夫的名声,真真连累的孙氏望族之名。 但半个月后,母亲突然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入宫。她说姑姑已经成为太后,为保孙氏荣华延续,有个嫡出的女儿入宫是最好不过的了。我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不艳羡宫中繁华,只是我惧怕那些勾心斗角。姑姑往年在后宫如何大起大落,如何智斗其他妃嫔,我不是没有耳闻。自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让我自内心伸出恐惧那个权力与鲜血交映生辉的地方。 母亲见我这么没志气,不觉眉心聚怒,一挥袖把我小几上的茶盏拂下去,哗啦啦碎了一地。我唬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而母亲却跟着我,也跪倒在地。 她说,蓝儿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咱们家男儿无用,只能指望女儿争气。当年咱们家追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定国后却因为是文臣而日渐衰败。若没有你姑姑这些年在宫中苦苦经营,谁人还能记得咱们孙家?你哥哥们不争气,这几年势力也颓了下去,你必要去后宫撑起门楣,为孙家延续光芒。 母亲这样恳切的求我,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顺着她们的心意,接了宫中下的封妃的恩旨。 我拿着这道圣旨无喜无悲,坐在青鸾轿辇中再回首看了看家乡,随着宫中派出的禁军前往京城。我知道这一走,便是一生再难回不来。 走了半个多月,就到了京城。京城是个繁华气派的城市,只城墙就是我家乡的三倍高宽。我咋舌赞叹,宫中小宫女一笑,说娘娘真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皇宫比这更坚固富丽十倍。 我讪讪的,江南水乡趋于平和,没这些广厦高墙。小时候来也只顾着玩,其实对京城和皇宫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那些不怎么深沉的印象里,姑姑身上那华贵珍稀的衣料又占了大半。 进了城,我悄悄挑起帘子,好奇的向外观望。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大街上处处用锦缎挡起,我恍若行走在丝绸当中。然而转过一个拐角,忽然没了绸缎,露出了一个府邸的角门。我抬头细细一打量,只见那府邸当中高楼假山鳞次栉比,隐约可见府内的奇珍异草葱茏摇曳,富丽之光越过围墙伫立在城中,也刺到我心底。我低声问那小宫女,这是哪家府邸,怎么这样气派。 那小宫女说,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母家定国公府啊。 我心突突一跳,孙氏、窦氏、周氏以及萧氏原本都是江南世家,数代交好。然而如今萧氏得天下成了皇族,剩下三族中周氏一枝独秀,跃居天下望族之首。窦氏攀附于周氏,不温不火却也不容轻视。唯独孙氏,自我几个哥哥不中用之后,家里越发不行了。 所以哪怕我是太后的内侄女,哪怕我还是当今皇帝的表妹,我也争不过定国公府那个嫡出大小姐周暄。她入宫请个安便被册封为后,而姑姑费尽心思,我也只能封个妃。 未到入宫时间,我暂居京中驿馆,过了几日与我一同册妃的陈敏妃便来了。我与她平起平坐,但毕竟我先到的,应该是她先来拜见我。然我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来相见,遂挪步去见见她。 她那里好生热闹,整个驿馆的奴才都围在她那里供她差遣。我远远瞧她一身珠光宝气,容貌也鲜艳秀丽,便知她是从小宠惯大的孩子。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她不怎么好相处,索性决定少惹些事回屋避着。谁知她眼尖,已经看见我了,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箭,嗖一下射到我脚下。 我唬的一个踉跄,身边陪嫁一个连忙扶住我,另一个挡在我面前,生怕敏妃再度射箭伤到我。敏妃见我们三个这样慌乱,嗤的一笑道,太后内侄女就这些胆量么。 说罢,她也不理我,转身走了。 我的陪嫁个个气鼓鼓的,想要去找她理论。我拉拉她们的袖子,问道,你们谁打得过她? 她们不说话,又替我委屈,我笑笑,到了宫里就好了,那里不是她放肆的地方。她这脾气,早晚要吃个亏。 几天之后,我终于入宫。给我安排的广阳殿离皇上的清阳宫很近,布置也十分精致,我颇喜欢。一番安顿,我理好自己便去未央宫给皇后请安。听闻她入宫已经一个月,与皇帝琴瑟和谐。 未央宫果然不愧是皇后的宫室,远远看着规模就比广阳殿大了一倍不止。走入宫中更是各色时令鲜花摆满,花海一般心旷神怡。宫女说皇后喜欢花,皇上为了讨皇后高兴,便几乎把整个花圃搬了过来。再踏入正殿椒房殿,那步步金寸寸银的富贵荣宠,交映着脑海中定国公府的万千光华,在我心中久久激荡。 周氏如斯风光,如斯骄傲。若把萧氏皇族比为太阳,那周氏一族便是光芒仅次于太阳的月亮。而我孙氏光辉黯淡,与什么高阳侯近襄侯一样,具是陪衬日月的星子。但凡日月在天,便看不见星星光芒。 那一瞬,我明白了母亲的用心。 等了半晌,没等到周皇后,倒是把敏妃等来了。我来的早,随便择了左边坐下。她定定走过来,要我相让这个座位给她。陪嫁不乐意,便要争执起来,我怕惊动皇后,只得退到右边次座。 过了会儿,传说中的皇后周暄终于肯挪动贵步出来见见我们。我自小听闻她如何如何聪慧,如何小小年纪承袭其母美貌,被誉为帝都第一美人儿。乍见之下,这个女子确实让我惊艳不已。 她穿着大红色的宫装,腰封紧束勒出窈窕身段。头发绾成高贵的凌云髻,步摇与宝钗林林总总,更是熠熠生辉。鹅蛋面容圆滑细腻,远山眉型温柔平和。鼻子高挺秀气,嘴唇饱满红润。眼睛一眨顾盼神飞,露出五分跳脱和五分狡黠,再笑一笑,当真是倾国倾城绝世美人。 我怔了怔,家中几个姐妹容貌已经不俗,亲友相见时表亲姐妹也够貌美。而在她面前,似乎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她来的令人心动。 难怪皇帝见她一面便立即册封为后,难怪她入宫之后能得如此殊宠,难怪姑姑对她也是赞不绝口,她当真出色。 然而若只是貌美还无妨,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我发觉在她美丽的皮囊底下,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我自愧弗如,周氏得势孙氏没落不无道理,我确实比不过她。便如皇上待她是真心疼惜,对我不过是因为姑姑的面子。我看着皇上,皇上却只看着她,这要我如何与她相争? 再者我也不愿与她争,因为她也是个不错的朋友。我喜欢去她宫中玩耍,两个人摆弄琴棋书画,或者只是聊聊天,都让人极舒心。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其实在她如此风光的背后,也是有点点心酸的。宫里有个何氏,怀着皇帝的孩子,成为了周暄的心结。我笑笑,感情她对皇帝还是有真心的,可是在这宫里,怎么能付出真心? 有时看着她为了何氏忧伤,我心底也跟着泛起一阵难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连她都视何氏为心腹大患,我连她都不如,还不知将来会怎样被何氏踩在脚下。 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担心何氏,虽然我觉得她在皇帝心中应该更有份量。 何氏生恭献那天,我和她守在秋芳堂。我瞧她是真的着急心焦,忽而有几分鄙夷。公侯出身的小姐都是这样矛盾的么,一方面忌讳别的女人争宠,一方面又真心担忧着对方。我不知该说她是善良还是愚蠢。 何氏的孩子生下来后,皇帝陪她回未央宫。我的广阳殿在另外一个方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腊月二十九的天气当真冷,秋芳堂又远,我瞧着人少,便与几个小宫女一路跑回去。这一路的活动,让我浑身冒着汗,头发也散乱不堪。 我本想洗洗睡,却猛然发现姑姑在我宫中等着。她见了我,先问,何氏母女平安么? 我点点头,她冷踆踆看着我。我以为她是怪我这幅样子有失妃嫔体统,便唬的大气不敢出。谁知她龙头拐杖一柱,仰天一叹道,真是天要亡我孙氏,儿子个个不中用,女儿也不争气。 我连忙跪下,她对我说,你人都在秋芳堂,怎么能容那个贱人母女平安?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前朝孽女,意图谋反啊! 我骇然,跪也跪不住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姑姑,我不知道。 姑姑冷笑道,那你知道什么,你入宫这么久你知道什么。周暄入宫半月便把皇帝的心栓得牢牢的,你这小半年可让皇帝记住你了?若不是哀家整日提你,皇帝给哀家一个薄面,只怕你早就被他忘到脑后了。 我惭愧低头,说我无用。姑姑愁眉苦脸,哀道,当日接你入宫,哥哥特意嘱咐哀家要照顾好你,可是你要哀家怎么照顾?眼下哀家有口气,尚可为你撑腰。若是哪日哀家死了,你日后怎么在这宫里生存,难道你指望周暄给你撑腰么? 我连忙道,姑姑一定能长命百岁。 姑姑不以为意,携起我的手,继续道,仪蓝,咱们女人在宫里谁都不能依靠。皇帝不能依靠,恩宠不能依靠,其他女人更不牢靠,唯一能靠的就是孩子。哀家在宫里大起大落,都是因为膝下有子,才数度翻身的啊。 我轻叹说,可是孩子这事,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姑姑眼中精光一现,道,何氏不是有个女儿么?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按照姑姑的意思,我开始日夜苦思冥想如何从何氏手中抢走恭献。本想在恭献满月那天进言,说何氏低微不宜抚养公主,但何氏转身让恭献认了周暄当义女。有皇后当义母,我这话自然不能说了。 姑姑见我颓然,便私下道,也是哀家为难你,你这乍入宫哪里来那么多心思。 我低头道,可能真的是我笨吧,姑姑,我不想争,我觉得皇后还是靠得住的。何氏之前那副样子,如今她都能容下她,可见她是个大度的人。 姑姑道,你若是想靠着她在宫里平安过一辈子自然可以,但你若是想跃居她之上,让咱们孙家踩在周家和窦家脸上,便不能靠她。仪蓝,你想清楚,往后你在这宫中,到底想走那条路。 那日夜里,皇帝本说好来陪我,但是因为恭献公主病了所以去了何氏那里。我黯然伤心时,赫然明白一件事。周暄有绵延不绝的恩宠,敏妃有手握重兵的父亲,何氏有皇帝第一个女儿。只有我,没有恩宠,没有家族,也没有孩子,有的只是一个温妃的虚衔。 第二日,我去太寿宫请安。姑姑见我容光焕发,笑道,你想清楚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点点头,说,姑姑,我决定了。 姑姑满意一笑,递给我一张纸和一包琼脂,道,按照我写的,放手去做吧。 我颔首,临出宫门前姑姑对我说,其实你若想平安一世也好,起码没那么多烦恼。这一包琼脂一下,日后你再不能抽身退步,必是要斗一辈子了。 我心一颤,有了几分动摇。姑姑一叹道,仪蓝,日后日子再苦,你也不要怪我。 我道,自己选的路,怪谁都无益。 姑姑闻言不觉含笑,这就对了,这才是咱们孙氏的女儿。 我按照姑姑的指示,暗中令尚宫局制作添加过量琼脂的牛乳糕给陈昭仪。等到时候差不多,我让所有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撤出章台殿,打算活活饿死那个嚣张的女子。 我从没杀过生,这第一次动手便要弄死一个活人,心里又怕又激动。想起陈昭仪给我的种种羞辱,我渐渐把那份惧怕压下,只剩下狩猎的快*感。但是她命大,皇帝和周暄发现的早,救了她一命。我听说后眼神一眯,无所谓,反正这并不影响大局。 周暄真是笨啊,查了那么多天都查不出陈昭仪虚脱是牛乳糕之故,还少不得我去提醒一下,否则要被她坏了事。她在我的提醒下突然顿悟,按照我铺的陷阱一步步追查,终于查到何氏她生母身上。 抓起谭颖,何氏阵脚大乱。但她在宫中苦心经营多年,要找证据救她母亲易如反掌。但我有姑姑相助,也不是吃素的。狭路相逢上林苑,我杀了她的两个人证,揭开她身世的秘密。 她求我,求我不要告诉皇上,也求我放了她母亲。 我笑笑,皇上和你母亲,你只能选一个。 她几乎绝望,然而剧烈的绝望逐渐染成了牺牲的悲壮。她说,如果我放弃皇上,你真能放过我母亲么? 我扶扶略歪了歪的步摇,道,你傻么,我杀你母亲干什么。 她没的选,只能一个人慢吞吞往清阳宫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心酸起来。前朝的公主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真是可怜。 然而片刻我就收起了不合时宜的心酸,公主都被我整成这个样子,周暄还不是公主,早晚也要败在我脚下。 第二日清晨,我听说了何氏的死讯,还听说她被追封为一个公主。我笑得肚子疼,姑姑真是个老顽童,害死别人也就罢了,还让那人死的这么不伦不类。 姑姑遣李姑姑来传话,说是经此一事皇后与皇帝已经有了嫌隙,要我把握时机,圈住皇帝的心,拿到后宫大权。 我照做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可谓是风光无限。何氏死了,陈昭仪病得跟蔫鸡似的,最受宠的皇后也被禁足。我拿到了恭献公主的抚养权,也拿到了理会六宫的权力,甚至皇帝无处可去,也只能日夜同我相处。 可是我并不快乐,相反的,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因为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的真心,没有能干的家族,也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我有的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可是我日日看着她,总想起她的母亲。日子一久,我非但不喜欢她,反而有些怕她。 但是至少,姑姑满意了。我顺着她的意思,在宫中扶持自己的势力。我杀了落英,提拔柔惠,两人自成一党。白日里柔惠对我恭顺的像一条狗,因为没了我,她轻易便可被周暄弄死。她处处谄媚,我看着她的嘴脸却只觉得厌烦,倒有几分想念落英。那个女孩子很实诚,以前见了我总是欢快一笑,开门迎我进去道,娘娘您可来了,我们小姐正想您呢。 水面吧嗒一响,我察觉是自己掉了一滴泪。然而这时候落泪未免矫情,所以我洗了把脸化了浓妆,好像是在脸上带了面具,叫人看不透我心里的波澜。 再后来,有些事我越做越顺手。我与姑姑一起害死了周暄的母亲,那个女人娇娇俏俏的只会卖弄风骚。窦氏家里出的狐媚子也不只这一个,她是死有余辜。我拉拢新人,指使关翠苹在周暄药引中掺砒*霜,企图一尸两命。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姑姑居然飞奔着跑去救下了周暄。我惊愕不已,对姑姑说,只要周暄一死,周氏一族定会大受打击。 姑姑却并不理会这些,厉声对我说道,平日你怎么和周暄争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能伤她的性命,更不许打昭靖的主意,这两个人都不是你可以动的。 我喏喏,姑姑似乎觉得有些过分,便拉着我的手道,她父亲毕竟还在朝中,余威犹在。她又是皇帝还没有完全割舍的女人,如果真的死了,你以为你逃得过? 我假作恍然大悟,心里却明白姑姑没说实话。定国公已经辞任,扶国公夫人的棺柩回江南。关氏为了保全她的家族,对我言听计从,这事查也查不到我身上。何况以姑姑的能力,在后宫只手遮天,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来不及深思,因为豫嫔怀孕了。我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个女子,因为她生的太像何氏。我日日见到她,只觉得是何氏活了过来来找我索命,怎肯相容? 于是我想了办法,用特质的银骨炭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子。宫里查了一下午,出来的消息居然是一个带有麝香的香囊。我听说后指尖抖了抖,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下手了? 我怕事情超出我的把握,于是让人逼死了姚幼双。但是姚氏的死丝毫没有遏制这件事情的发展,最后居然查到了柔惠身上。 那天夕阳西下,我远眺未央宫,嘴角蕴了一缕笑。周暄,原来你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害死豫嫔的孩子,忍不住要报复柔惠。 日子慢慢过下去,她左右宫中言论置我于不利境地。我也不在乎,指使童蕊争宠,教她如何打动皇帝。她不负我望,成功上位,但不过数月就被周暄打压下去。 那时我有点怕了,我发觉周暄已经变了一个人。刚入宫的善良狡黠变成了狠毒狡猾,她的手段和势力,已经是我一个人难以抗衡的。 我连忙借着选秀,选了佳嫔的妹妹郭伯媛。那是个很聪明也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到她似乎看到了当年的周暄。但是细细欣赏下来,她终究及不上周暄木秀于林出类拔萃。 不过也够了,有这样的左膀右臂在我身边,起码我暂时能安稳一段时间。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佳嫔和郭伯媛势如水火。我是佳嫔的表姐,郭伯媛一早就恨我入骨。她暗中联手周暄,骗取我的信任,伺机害我。 姑姑关键时刻提醒了我,我眼眸一转,目光划过周暄大大的肚子,想了个办法打算反过来陷害郭伯媛,也赏周暄一个耳光。 但是坏就坏在这里,我再次失算。那御医能听我的,也能听她们的。我自以为功成,却根本想不到被她摆了一道。假孕之事一经揭穿,我便被降为贵人,迁出广阳殿。 身边的宫女都被清洗了一遍,新过来服侍我的宫人们个个架子比我还大,不指望能教他们做事。夜里还有些冷,我这里供应不上厚被,只有几件衣服略略御寒。如此窘迫,让我深深体会到了时移势易。当年缩在榻上冻得半死不活的是陈玉华,现在也轮到我了。 我情知她不会轻易放过我,果然落英的事也很快抖出来。可是那边迟迟没有杀我的动静,我知道必是姑姑给皇帝压力,才让我勉强活着。 姑姑来看我,眼中有几分可怜,也有几分轻视。她道,真想不到你如此大意,被周暄这样简单的解决了。 我笑笑,其实也挺好,斗的累了在这角落歇歇。 她啪一掌打在我脸上,我抖抖嘴角,觉得有些疼。 就是因为你这样没出息,所以害的哀家眼下也两难了。哀家不得不护住你性命,但是你自己做了那么多孽硬压下,又让哀家清誉受损不少。 姑姑恶狠狠说到,我却心头一笑。其实她什么时候有过清誉,宫中的女人哪个干净,哪怕是愚蠢的陈玉华,估计也是有害人的心思。只是她太笨,没那个头脑。 所以我道,若姑姑几年前能让我杀了周暄,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您救了她,便是纵虎归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愣愣,我似笑非笑道,姑姑是因为周桓吧,早在我入宫之前,父亲就告诉我姑姑从前与周桓有一段私情。周桓数度进宫,可是与姑姑幽会私语,所以姑姑才网开一面放过周暄? 姑姑气得一个哆嗦,差点站不稳。我扶着她坐下,笑道,姑姑别生气,这事就我一个人知道。若是我还告诉了身边人,那些小蹄子们早就招了。 姑姑拂开我的手,道,哀家还是会尽力保你,你毕竟是哀家的侄女,孙家的女儿,哀家不能眼见你出事。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哀家觉得周暄对你已经起了杀心。 我嗤笑一声,姑姑在宫中活了这么久,想来是难得天真一回。我和周暄早就视对方为死敌,姑姑怎么会相信周暄对我只是小惩大戒?还是周暄演戏的功夫太精深,连姑姑都诓了过去? 姑姑说,宫中女人有了孩子才能立足,我原来的养女被周暄想尽办法弄走了,便只能指望自己有个孩子。可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了,怎么怀孩子? 姑姑明白我的顾虑,道,你放心,有时候要孩子绝非天意,人为也可。 隔日,我便见到了姑姑的人为。她居然从宫外寻了一个与皇帝相貌相似的男人给我,让我尽快怀上孩子。因为皇帝冷落我已久,若不快些时间长了便很容易让人察觉。 我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发现姑姑真是个厉害女人,竟然主动帮着儿媳给儿子戴绿帽子。她不但手段多手腕强,心也忒大了。 御医天天来给我诊脉,终于有天发现我有了身孕。姑姑把那男的弄走,然后对我说,你先别声张,等个合适的时机哀家自然会说。 我还能怎样,一切听她的。很快宫里传下旨意,晋封我为修仪,迁回广阳殿。 我不能出门,所以特别盼着别人能来。可是几个月过去,除了李姑姑偶尔来一趟,并没有人来看我。 秋日凉风瑟瑟,我有些感伤,看明白了很多事。刚入宫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没这个没那个,其实那时候我拥有的最多。勾心斗角这么几年,我遗失了最初的,也没能握住想要的。我唯一的功勋,就是也让未央宫那位过的也不安生。她布下这么多局、拉拢那么多人收拾我,只怕也是夜夜筹谋难以安睡。 我按按自己的额角,对守在殿门口的小公公道,本宫有些无聊,你去未央宫请皇后娘娘过来说说话吧。 他翻个白眼,吐口唾沫道,回去老实待着,没事少折腾。 我不慌不忙取下发中的簪子,抵在咽喉对他说到,你若不去,一会儿本宫死了,你全家的性命还要不要? 他一个颤栗,八成觉得我是个疯子,而我如今与疯子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他踉跄两步,飞也似的跑出去。我摇摇头,这些小公公越来越不稳重了。 周暄来了,我料到她回来。我们缠斗这么多年,她心里想必也有些话想同我絮絮。 她一见我,就道,你怀着孩子怎么还瘦了这么多,司膳房的饭菜不合胃口么? 我摇摇头,道,做的再好我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胃口? 她撩撩手中的帕子,慢声慢气道,姐姐胡说八道什么,等你这孩子生下来,说不定能复位贤妃呢。 我忽然一阵心酸,贤妃高位是我踩着那么多人的鲜血爬上去的,我竟有几分想做回当年与世无争的温妃。哪怕泯然众人,却乐得自在。 她见我颇感伤,却是轻轻一笑,与我记忆中绝代风华的模样丝毫不差。 然而细品还是有差别的,她终究老了。刚入宫那个十六岁的周暄何等鲜妍明媚,如今她只是一个身心疲乏的二十少妇。 我说,臣妾晓得娘娘忙,也不敢叨扰娘娘太久,有些要紧话想跟娘娘说。 她眼波一转,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我抚了抚小腹,道,我知道你容不下我,所以我一直在等死。谁知等了这么久,你一直不肯动手。我这个人虽然不是顶精细的,但过了这么段时间也猜到你其实是在等,等我的月份大的时候动手,好要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她诧异,说本宫什么时候要害你了,你切莫胡说。 瞧瞧,在宫里久了,无时无刻不是假的令人作呕。我这般掏心掏肺跟她说话,她居然不领情。 于是我轻轻咬着字,抚着小腹慢悠悠道,这个孩子不是皇上的。 果然,她容颜骤变,唬的倒退一步。我少见她如此失态,不觉得意道,你怕什么,我都没怕你反而替我怕了。 她凝眉说到,我以为上次你假孕过后会收敛,谁知你…… 她紧紧盯着我的肚子,神情极是可怖。我打了个哈欠,问道,收敛你会放过我么? 她冷笑一下,道当然不会。 我笑了,好容易她实诚一回。她指着我恨到骨子里,恨我害她,害她的孩子,害她的婢女。我只是无所谓,干都干了,还怕她几句指责么? 她终于骂累了,轮到我开口,我也只能说句对不起。然后我说,当日何氏难产时把孩子托付给你,是因为信得过你的为人。如今我要死了,也没人托付,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孩子交给你。 她轻蔑一笑,道,本宫凭什么抚养你的孩子,你不怕本宫日夜看着他,恨不得掐死泄愤? 我平静道,你不会的,你对潋晴那样好,我就知道你也会照拂我的孩子。 她一挑眉,冷笑道,潋晴已经死了,是易儿满月宴上本宫亲手喂她毒*药给毒死的。现在全皇宫都觉得是你下的毒,可是你做没做过自己心里清楚。 我道,毒是你弄进来的这我知道,但是潋晴是姑姑杀的,与你无关。 她又呆住了,我看着她的模样觉得好笑,道,周暄,你在我这里炫耀你的心狠,可是你想不到有人比你更狠毒吧。 她几乎瘫软在地,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姑姑要害潋晴。好像是说不过去,潋晴是姑姑的亲孙女,怎么说也有一层血缘,姑姑没理由害她。 但还是有原因的,我理了理思绪说,萧潋晴是前朝孽女的遗女,姑姑本来就没打算留。我们一早就商议好,哪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潋晴弄死。说白了,潋晴只是我一个争宠的工具。可是眼下我争哪门子宠,你还自作聪明把孩子交给了谢氏。你瞪大眼睛看看谢氏那张脸,姑姑日日看着这娘俩,能不心烦么?必要弄死才罢休。 她伤心欲绝,竭力呼喊道,太后好心狠,居然连三岁孩子都忍心下手。蔡氏再作孽,与孩子何干?! 我松了口气,道,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她一愣,道,我是不会抚养你的孩子的,宣惠贵妃再怎么折腾,也是为了皇上。而你,你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我有些心寒,苦笑道,我从来没野心,我只是想要些没得到的东西。你不愿抚养他也无所谓,但是我求你不要把他交给郭伯媛。 她看着我,慢慢道,郭伯媛入宫不久,她没这个资历,你放心。 我叹了两叹,忧心忡忡道,那也只有陈玉华了,可是你也常去看看我的孩子,千万别被陈玉华教的呆头呆脑,日后傻了叭唧被人欺负。 她道,傻人也有傻福,你别瞧不起玉华。我只负责把你孩子养大,至于怎么做人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想想也是,我自负算个聪明的,结果这么早退出战局。那个憨傻的陈玉华,却因为笨只能抱住周暄这棵大树,愣头愣脑活到现在,可见人笨一点也未必是坏事。 又想想,我抚着小腹对她说到,既然我把孩子交给你,咱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周暄我跟你说,人在后宫最好别斗,你一旦斗起来就没完没了。你瞧我,斗了好几年落到这个下场,想想还不如睡大觉来的踏实。郭伯媛实在不是省油的灯,你同她联手整我一次也就罢了,日后少打交道。 她瞥我,狠狠地瞥我一眼道,她和你不一样。 我点头认同道,是不一样,她比我精明,也狠心。 她不太信,我幽幽一叹,这种事只能自己体会。如今我跟她说什么,只怕她都不肯听进心里去。但其实唯有这个时候,我对她最为真心。 她要回去,我认真想想差不多该交代她的也都说了,便送她到门口。临走前,我跟她说,如果来日你要害我,别下剧毒,因为我怕,来点催产药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了。 她满面纠结犹如便秘,感叹道,你们孙家,真是奇女子辈出。 我想想,还真是。 后面的日子我过的顺风顺水,或者说心境打开没了烦心事,因而瞧着殿门口那不怎么稳重的小公公都觉得憨态可掬。十一月的一天,我用过午膳忽然觉得腹痛,便知道时候来了。宫人们漫不经心的去请御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奚宫局。我想想未央宫好像更近些,便拉住一个宫女给了她一个金钗道,快去未央宫,告诉皇后娘娘本宫要生了。 她拿了金钗,算是肯为我办点事,一蹦一跳就去了。我腹中绞痛一波疼似一波。忽而想到周暄这样生孩子两次了,也渐渐不那么怕。 直到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我知道我的孩子出生了,而我的一生也该完结。舒心一笑,我终于走出这个困我一生的牢笼。 第100章 双喜(一) 孙修仪生前虽然做了些孽,但顾忌她服侍萧琰甚久,又是太后的侄女,死后还是被追封为贵妃,谥号温恪。她的丧事由我打理,我自是不肯费心太多,只是中规中矩操办一下。 十二月初,礼部选了好日子正式册封婕妤谢氏为豫妃,容华郭氏为瑾妃。宫中有这两重喜事,加上岁末的恩赏,倒是比过年还高兴。 新装潢的惊鸿殿颇雅致,初冬第一场雪下来之时,豫妃邀我和陈昭仪去她宫中赏雪饮酒。她殿里的水仙开的最好,在暖烘烘的暖气下更是娇艳欲滴。院子里的腊梅也正是盛放的时候,在一片白皑中摇曳生辉。 我喝了一盅酒,对豫妃笑道:“你这里的腊梅开的真好,让本宫想起当年陈昭仪殿里的白梅。” 陈昭仪笑笑:“臣妾宫里的白梅自清宫一案发生后就全部枯萎了,本想再种些,但是皇上嫌白色晦气,便不许臣妾养。” 我颇为惋惜,悠悠道:“那白梅配了冰裂纹的花瓶,真是好看极了。如今宫中遍植红梅固然喜气灿烂,但是也没了那一份纯粹干净。” 豫妃让人剪了一束腊梅插在殿内琉璃细口瓶内,笑道:“瑾妃妹妹喜欢红梅,皇上为了讨美人开心,便都让人种了红梅。臣妾这里本也想应个趣,种点红梅沾沾喜气。可是瞧见以前上林苑的腊梅养的着实不赖,内侍省那帮人又只懂得迎逢皇上的意思,哪里懂得欣赏爱护?一见皇上喜红梅,这腊梅挖出来竟恨不得踩两脚当柴火烧了。臣妾便索性让人移栽到惊鸿殿,免得叫他们作贱花木。” 陈昭仪一笑:“咱们宫里的女人跟花一样,皇上喜欢所有人都捧着,一旦不喜欢,作贱的跟什么似的。” 我眉心一聚,娓娓道:“瑾妃既喜欢,自己在宫里养就是了,怎么连上林苑的腊梅都要换成红梅了。宫中到了年下处处都要银子,这拔拔种种岂不是浪费?本宫记得当年昭仪喜欢白梅,也只是在章台殿养了几棵罢了。” “还说呢,”陈昭仪摇首一笑,道,“皇上叫臣妾种白梅,种好了就把好的花枝全部剪了拿到皇后娘娘宫里,臣妾自己那里只剩下一片枯枝,日日看着心烦,还不如不费这个力气。” 众人不觉笑了,豫妃道:“当时臣妾年纪小,也听说皇上剜空心思白梅点装讨皇后娘娘开心,那种嵌了梅花的衣服在京中流行一时呢,感情是从昭仪娘娘这里抢来的。” 陈昭仪撇撇嘴:“可不是,皇上和皇后这俩人凑一堆,嘀咕一下就知道打我的主意。” 我笑笑,继而神色一敛,道:“本宫记得那天,温恪贵妃与本宫还以姐妹相称。” 陈昭仪眼波一转,道:“然而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我轻轻颔首,拨弄了几下手中的手炉,道:“有时候想起来是有点感伤,不是为了她,而是觉得时间过的太快。”我抬头瞧瞧豫妃,“那事你办的颇利索,太后未必不会暗中追查,但至今也没多说什么,想来没拿到什么要紧证据了。” 豫妃刹那脸色一变,有几分恶狠狠道:“她害死了臣妾的孩子,臣妾自然不能放过她。何况皇后娘娘指点了手法,臣妾只是照做而已。”说到这儿,她收敛了几分情绪,道,“竹筷竹勺尖都用榆白皮和天花粉汁泡了,她但凡进食总能吃下去点。日积月累之下,想不早产都难。” 我一笑,道:“其实关窍不止在这儿,御医查出她汤羹中有异,众人会习惯性认为是司膳房的问题,谁又能想到是汤勺上的东西融进去的。即便在汤勺上发现,大概也只认为是沾了汤才染上的。” 陈昭仪恍然大悟,拍手道:“所以太后顺着司膳房那里去查,就算查破脑袋也查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追究不到咱们身上。” 我轻轻一笑的,道:“太后在司膳房查不出说什么,说不定就会疑心温恪贵妃有自尽之心。她毕竟是乍然从高位跌入低谷,心里承受不住也是有可能的。再说她们关系也就那样儿,时间久了太后也就懒怠了。” 豫妃冷笑:“最凉薄不过帝王家,当初温恪贵妃横行霸道自以为有太后撑腰,可知她死了太后连句可惜都没有?” 若说皇上玩奇弄巧讨瑾妃只是让我稍觉不妥,那接下来一件事更是让我颇为忌惮。 “娘娘,皇上一连十日都宿在华音殿,如今宫中已是议论纷纷,您看……” 那日陈昭仪神色颇有些不快,来未央宫没说几句话便把话引到这上面。她所言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自瑾妃和豫妃册封典礼过后,萧琰日日宿在华音殿,少说便是十日。 我彼时只泡了一壶茶,茶味清香凛冽,极能清宁深思。我推给她一杯,道:“皇上竟不去看看新封的豫妃么?” 陈昭仪摇摇头,说:“皇上独宠瑾妃一个,眼下宫中都说豫妃这妃位是沾了瑾妃的光罢了,皇上实则并不宠爱她。” 我闻言不觉一笑,道:“其实也并未说错,如若当日豫妃不抚养庄仁公主,她的恩遇势必越不过瑾妃去。何况,”我眉心稍稍一凝,“当日皇上下旨之时,是瑾妃提到了豫妃皇上才顺带着操办。依本宫之见,皇上心里未必真对豫妃上心。” 陈昭仪闻言登时愕然,旋即嗤之以鼻道:“瑾妃那小蹄子入宫时间伤短,不能服众,所以才拉上豫妃一起垫背。原以为她是个好人,却不想机心这么深。” 郭伯媛自然是厉害的,入宫一年爬上高位,佳嫔熬了两年基本原地踏步。其实位份本不要紧,但若是居高位而盛宠不断,年纪轻且身强体健,一朝有孕诞下皇子,势必如日中天,再难撼动。她如果安分守己还好些,然而看样子未必是个省事的。眼下固然恭顺,那是因为根基浅薄,但凡…… 思绪戛然而止,我微眯双目,看陈昭仪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她问:“娘娘再想什么?” 我刚欲说话,便见一个柔仪进来,遂先问她:“有事么?” 柔仪面色不好,道:“启禀娘娘,尚宫局的人来报,说瑾妃宫里的睡榻断了,瑾妃有些生气,欲发落尚宫局的郑尚宫呢。” 我登时眉心一动,道:“你快些去尚宫局传本宫懿旨,就说本宫已经知道此事。郑尚宫做事不利罚一月俸禄,命她着人再制作一张睡榻送去华音殿。在告诉瑾妃,有事大可前来回禀本宫,本宫自然会为她做主,不许她胡闹。” 柔仪瞬间来了精神,笑着答应下去。我见柔仪走远方笑道:“方才你还说宫中已有风言风语,这会就闹出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宫中哪位高人忍耐不住,去拆了她的床榻作为报复。” 陈昭仪讶然:“娘娘的意思是这床榻是有人故意弄坏的。” “*不离十,”我点点头,“床榻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尚宫局不知做了多少,这么多年都没听说有问题,怎么偏生到了她宫里就出事,可见有人搞鬼。” 陈昭仪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是皇上去的太勤,压坏了她的小榻。瞧她这么恼怒的行径,只怕是担心今夜不能侍寝了。” 我摇头一笑,自斟了茶水饮下,道:“她那里不能睡,皇上大可接她去清阳宫,这才显得殊荣盛宠。” 陈昭仪冷笑:“清阳宫是皇后娘娘才可以留宿的,皇上再宠她也不会不顾忌娘娘的颜面,想来不至于。” 我清淡一笑,不以为意:“早在本宫之前就有宣惠贵妃捷足先登了,皇上若真的接她去,本宫也不会说什么。” 陈昭仪颇为不忿,我连忙安抚道:“你莫先气,皇上这不是还没召她去么。你今日得空去她宫里看看,她眼下只怕正生气呢。” 陈昭仪面露危难之色,道:“臣妾去她那里做什么,跟她也没什么话说。” 我眼波一转,想了想说到:“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本宫自然该安抚她。你去告诉她,本宫会吩咐尚宫局,她这次的床榻按照正二品的规格制作,想来她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陈昭仪颔首,即刻离去。我侧首对柔嘉道:“冷宫那位近来如何?” 柔嘉稍稍回想,旋即说到:“按照娘娘吩咐,自然格外关照一点,她衣食无缺能安然度日。” 我蕴了一丝悠远笑意,轻声道:“夜里悄悄去告诉她,本宫关照她这么久,是她该报答的时候了。” 柔嘉低声应了,自明白我的意思。我站起身打算去小憩一会儿,躺在未央宫的软塌上忽然想起往事。当年我入宫,萧琰也不过连续留宿未央宫十二三天啊。 第101章 敏感 瑾妃那里去不得,萧琰晚上便来未央宫用晚膳。他抱了会儿孩子,见靖儿和易儿都颇见长,龙颜大悦赏了几个乳母并相关的小公公。几个乳母谢过恩,见天色已晚很识趣的退下,如此殿中只剩下我和萧琰并柔嘉等几个大丫鬟。 他本欲留宿,我推说身体不适,劝他去看看豫妃。他略有不豫,忖了忖道:“朕听说最近宫中风言风语不断,直指瑾妃和豫妃。今晚瑾妃那里不能留宿,朕若再去了惊鸿殿,未免更添宫中口舌。” 我一边给他手炉添些炭火,一边细细说到:“正式因为如此,皇上去看看豫妃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宫中人多难免人心浮动,豫妃自己也没当回事,皇上何必多心?” 萧琰不觉冷笑,手稍稍一抖放下了手炉盖子,道:“皇后近来越发照顾豫妃,是不是受言语影响认为朕太过宠爱瑾妃了?” 入宫这五年,他也少这样直接质问我。我乍然一听心里一个晃神,面上却镇定地将炭炉子放下,静静道:“郭妹妹年纪轻,皇上多多疼惜说不定能早早生个孩子。庄仁公主已逝,现在宫里最大的孩子就数靖儿,而他也不过才两岁半。皇上膝下若能再多几个孩子,他们也能做个伴一起长大,来日手足之情也深啊。” 萧琰不意我这样说,又听我提起了潋晴脸色已然松了。他眉目间带了几分歉意,对我说到:“皇后素来不是耳根软的人,方才是朕多疑了。” 我无所谓地轻轻一笑:“皇上与臣妾夫妻近五载,许多事情已不必言语解释。” 他深深望望我,我轻垂眼皮挡住他的视线。脸颊烧烧地烫了一下,果真违心的情话说的太多,还是会心虚的。 然而他却并未这样理解,反而伸手握住我的左手,道:“今夜朕还是留下来陪陪皇后吧,似乎许久没好好同皇后说话了。”他将我的手在掌中一捻,问道:“拿着手炉怎的还是这么冰,可是没炭了。” 柔嘉抿嘴一笑,适时道:“今夜不想皇上回来,只让底下人备了娘娘自己的谈快。方才娘娘都给皇上添了,自己的手炉不冷才怪。” 萧琰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嗔怪着柔嘉道:“那也不能冷着皇后,不过是些炭块儿,快去添些。” 柔嘉答应下去,我方抽出手往袖子中拢了拢,道:“也没事,殿里面暖和手炉有没有的都不要紧。臣妾今夜真是不得空,六局送上了一年的簿籍,臣妾还得连夜看完,皇上还是去看看豫妃吧。” 萧琰点点头,又对我说到:“你若是觉得六宫的事有些为难,朕可以让瑾妃帮着你。”我指尖一抖,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遂解释下去:“媛儿已经十七岁了,朕记得当年孙氏帮你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 我只对他温柔一笑,眼角带了几分调侃,道:“然而郭妹妹伺候皇上还来不及,怎么有时间再来帮臣妾。”我顿了顿,娇嗔道,“皇上真不知道心疼郭妹妹,恨不得把她掰成两个来用呢。” 我此言一出,他不禁尴尬起来,勉强道:“朕不过随便说说。” 我盯着小几的博山炉,几缕轻烟蔓延扩散,姿态妖娆醉人。我说:“也无妨,若是她想学,等来年开春臣妾慢慢教她。眼下事情太多太杂,她贸然插一头进来,大约会被磨掉耐性。” 萧琰连连赞同,我见时候不早越发催促他早些去豫妃宫里歇息。他披了大氅,又抱了暖炉方才出屋。前几日的雪静悄悄的化了一半,到了夜里又凝结成冰,藏在石砖缝隙凹凸之中,不留神反而更滑脚。我叮嘱了小公公仔细再前面照着,又让徐晋好生照顾,他们倒不敢说什么。只是萧琰听我这般不放心,略有不耐之色,我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萧琰离去,我送至宫门口。别看这么会儿功夫,天气真冷也能冻透。我回殿中连忙捂在被子里,又抱了一个汤婆子和一个手炉才渐渐暖和过来。 柔嘉给我添了一杯淡茶漱口,又将手炉拿出去换了新炭。再进来时她面上微露喜色,对我笑道:“皇上方才见娘娘手冷还嗔怪奴婢不知给娘娘添炭,可见皇上还是在乎娘娘的。” 我心底止不住的冷笑,哪里是在乎,不过是周全自己的面子不至尴尬罢了。他的温柔手段我一早领教了不少,五年过去他来来去去还是这些套路,倒觉得恶心。 我慢慢漱过口,觉得有些话也不好告诉柔嘉,遂只道:“皇上那宫妃嫔不体恤,你别挂在嘴边说笑。被别人听去,只会当个笑话。” 柔嘉不经心地点点头,一侧原本侍茶的方由忽然道:“皇上脾气本不这么刻薄,怎么今日……” 她没说下去,我已经骤然凝眉,唇角不觉冷笑:“瑾妃倒是个中好手,温恪贵妃十七帮衬本宫的事她都知道,还不知有多少消息握在她手里。” 柔嘉闻言不觉惊讶,问道:“这话不是皇上方才说的么,关瑾妃什么事?” 我轻抬眼皮看看她,反问道:“你觉得皇上会留心年岁这种细枝末节么?他只怕连本宫多大都不很扎实,怎会连温恪贵妃几岁协理六宫的事都记得牢牢的。” 柔嘉愕然,怔了半晌后道:“瑾妃入宫才一年,怎么这么几年前的事情都知道。别说是她,就是奴婢其实也不很清楚。” 我怡然一笑,拢了拢自己的被角,轻轻道:“这便是她的本事了。” 柔嘉低首,像是再想些什么。我见她神情颇可爱,不觉伸手拉她坐在榻边,笑着问道:“你再仔细回想也没用,还是琢磨一下怎么去冷宫溜达溜达吧。” 她一拍脑袋,猛然记起一样“呀”了一声,道:“娘娘不说奴婢几乎要把这事忘了,奴婢这就去。” 说罢,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鼠皮坎肩,又披了深蓝的斗篷,连鞋都换了厚实软底的样式。如此一身打扮很是低调,若不遇上刻意盘查的,大约不会让人注意。再说夜色已深天气也冷,想来宫中守夜的也会懒怠。这时候不钻些空子,还等到什么时候。 她拿了一盏明瓦小灯笼,轻快的上路。方由见她走了才对我笑道:“难怪今夜你说什么也把皇上劝走,原来另有事要做啊。” 我含笑点点头,道:“皇上在这儿多麻烦,许多事情当着他的面真是不用说了。时间也紧张,今夜不连夜研究出个门道来,明日只怕来不及了。” 方由只给我掖掖被子,脸上逐渐染上一层说不出的阴郁。她道:“皇上对瑾妃如此盛宠只怕不是好事,瑾妃太懂得体察皇上心意,拿捏得当之后竟然连权力都敢伸手,实在是让人忌讳。何况万一她将来生下一个孩子,再是个男孩,那……” 我亦是颇为忧心,靖儿虽然是太子,但是年纪太小不知资质如何。我眼下遂为皇后,然而郭伯媛年纪轻轻就爬到了妃位,来日恃宠凌上未必不能。她母家是正值鼎盛的高阳侯府,定国公府自父亲归隐就剩下一架空壳子。如此境况之下,我和靖儿都是浮萍一样,根本没什么可以依靠支撑。 手炉迸出一星炭点,把锦被烧了一个小洞。我凝视那洞片刻,继而笑道:“或许是我们多疑也未可知,瑾妃至今除了恩宠多些,也从来没做什么过分举动。日日请安时,她不都按时来么?我们也别先把她想的这么坏。” 方由清淡一笑,道:“那当日温恪贵妃初入宫时,对你是否恭敬呢?”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方由摇首一叹:“防人之心绝不可无,我们必不能等到她坐大时再行反击,那便晚了。暄儿,你知道当今太后为什么能屹立后宫那么久么?她为人很辣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把很多潜在对手碾死在未扎根时,免得来日根深蒂固疲于应对,当真省了不止一点心力。长此以往后宫越发没人敢招惹她,承宠一晚吓出病来的也都有,这才是铁腕威压啊。” 我顿时如醍醐灌顶一样清醒起来,道:“你说的不错,后宫本不是平和的地方,既然来了谁都不要怨谁坏。再说这个郭氏,从来也不是省事的。” “自然不是,”方由冷笑不止,“她若省事,当年殿选何必伶俐?她若省事,何必一入宫就联合你算计孙氏?她若是真不争不抢,我不信皇上上赶着去宠爱她。我瞧她这个人心眼儿忒多,多的让人心烦。”她顿了一下,对我说到:“趁她根基还不深,趁你风头还未过去,尽早处理干净了吧。” 她说的犀利又无情,我闻言却不再说话,纵然她说的字字都烙入我心尖。我终究不是太后,人未犯我时我做不到那么狠绝。可是认真回想,我也算不上善良和善的女子。入宫五年,多少人害过我,又有多少人折在我手上。我吃的这些亏,其实也都已加倍奉还,不曾平白被人算计谋害。 这也便够了,方由说的生存之道自有道理,然我无法以可能伤到我的理由先去伤害别人,这何其不公残忍。 正在我沉思的时候,门吧嗒一声开了。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柔嘉回来了。她轻手轻脚脱了衣服,近身对我说到:“她已经办妥,娘娘只管放心,瑾妃再有手段,皇上也连着宠不了她几天。” 我侧首问道:“当真么,她竟然神通广大至此?” 柔嘉笑着点点头,道:“我只把娘娘交代的话一说,她立马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就算来日追究,也与咱们无关。” 我听如此说也放下心来,道:“那瑾妃宫中那床榻,到底是谁做的手脚,你可查清楚了?” 她点头说到:“娘娘大概也能想到,这宫里嫉妒瑾妃的大有人在,然而最嫉妒她的,当属佳嫔了。” 我倏忽一笑,郭氏这两姐妹,不用我费心已经闹开了。她们父亲在前朝勾心斗角,她们在后宫就不消停,一场场唱的全是好戏。 但是这里柔嘉突然一低头,颇有些丧气之意。她哀哀道:“还有一件事奴婢方才出去偶然听到的,娘娘千万别生气。” 我点点头道:“无妨,什么事早晚都要知道,你只说罢。” 柔嘉咬了咬唇角,慢慢说:“皇上……还是没留在豫妃那里过夜,方才一道旨意,接瑾妃去了清阳宫。” 我双目骤然一紧,指甲勾中方才锦被上的小洞,“撕拉”一声将苏绣的被子撕开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 第102章 颓向 将瑾妃带去清阳宫留宿一事,自然引起宫中轩然大波。往日若是我,众人虽然羡慕,却也嫉妒不来。瑾妃这一开头,宫中登时人人恨不得进去钻一钻,一旦钻不进去,便回过头万般妒忌能进去的人。 萧琰见宫中一时大乱,曾让徐晋来未央宫请我想办法平息。我听后心里止不住的冷笑,他想的倒好,只要我开口领头忍气吞声,宫中必然没人再计较,但是我怎会做这个冤大头。 我只看看面露难色看着徐晋,他讪讪的也知不合情理。末了他道:“娘娘好歹可怜可怜奴才,若是娘娘不肯帮一把,奴才这事也不用做了。” 我笑了声,问他道:“昨儿皇上带瑾妃回去明显不合规矩,你是皇上身边的人,难道不知道劝劝吗?” 他皱着眉头闭目深深一叹,拂尘一甩忧心道:“奴才哪里有不劝的道理?可是那也要皇上肯听才行。皇上若是不听,奴才磨破嘴皮也没用。再说……瑾妃娘娘也是口齿伶俐,奴才昨夜也只能干吃哑巴亏。” 我“哦”了一声侧首拿眼看他,他在宫中良久,又侍奉在萧琰身侧,活得人精一样,轻易不说一句废话。方才那一顿只怕并非是无意,我细细一想也便明白他言语中的深意,遂问道:“皇上是让本宫全权平息这事么?” 徐晋点点头,我心中忖了忖,说:“你的意思本宫知道了,徐公公侍奉皇上辛苦,这些拿去回屋加块儿炭吧。”我随手抓了一把金裸子给他,他笑着谢过我。 徐晋走后方由靠了上来,她神情淡淡的,问我:“娘娘打算怎么办?” 我笑了一笑,说:“皇上都说了,让本宫全权去办。这事闹的这么大,又不能说是皇上的错,只能怪瑾妃了。”我扶扶发髻上的珍珠步摇,道:“你随本宫去新修的华音殿看看吧。” 华音殿翻新装饰自然气派,新漆的大门红的翻着油光,匾额上华音殿三个大字也是萧琰亲笔御书赐给瑾妃的。几个小宫女见我来了慌忙去禀报,另几个打开门请我进去,我一迈步子,只觉得晃眼。 陈昭仪已经够爱奢华了,谁知瑾妃宫中的布置更是奢靡无比。地上铺的莲纹金砖,上面又覆着波斯进贡的羊毛地毯,上面还织有波斯皇室勋章,以真丝金丝银丝三种丝线勾勒边角花纹,精美的令人咋舌。周遭不用普通珠帘隔断,反而悬挂数十匹完整的霞影纱,营造出矇眬梦幻之意,清风一卷,恍若神仙宫殿。 “听说尚宫局的布置不合瑾妃心意,她封妃正式居入后,又吃缠着皇上要的。”方由低声道。 我略有耳闻,却想不到这么奢华。四下打量一番,就见到瑾妃翩然而出。 “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娘娘快上坐。”她低身说到。 我笑着拉起她,缓缓就坐,她急忙让几个小宫女上了茶,才毕恭毕敬退到一边。 我轻抬下巴示意,道:“瑾妃坐吧,本宫来看看你,不用这么拘束。” 她没坐,反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在我脚边说到:“娘娘恕罪,今日娘娘来做什么臣妾心知肚明,昨天晚上是臣妾错了。” 我让方由拉她起来,平静道:“然而本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低着头不肯起来,面上一派自责之色,仿佛十分内疚。我见状道:“其实本宫知道,你宫中的床榻出了问题,所以皇上也不能来留宿。但皇上喜欢你,想要你陪着也无可厚非,也只能去清阳宫。” 我话不及说完,她已经按捺不住抢着说道:“可是还是臣妾一时糊涂了,皇上要带臣妾去清阳宫,臣妾本该拒绝,但是奈何臣妾入宫尚短,不太懂规矩,皇上也没多说,所以……” 她磕了个头,道:“臣妾知道这次闯了大祸,宫中一时不稳,前朝大臣也连连上书,皇上和皇后娘娘疲于应对,都是因为臣妾一人。娘娘不要顾惜臣妾,为了安抚前朝后宫,臣妾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我不觉笑着看向方由,果见她也是摇首淡淡笑了笑。这番说辞颇高明,以退为进把错揽到自己这儿。可一句入宫时间短,一句萧琰没说什么,已经给自己开脱的倒彻底。我若按照她自己认得去罚,为了萧琰的面子,怎么也不能重罚。 若是几年前,或许她的伶牙俐齿让我无可奈何,但现在我自己都深谙此道,如何不明白如何摆平她。 所以我说:“原怕直接罚你你会多心,所以特意先来你宫里跟你商量,竟不想瑾妃如此深明大义,倒是本宫多心白跑一趟。既然自己懂事不用本宫为难,那本宫就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另外再免了年下的岁赏。” 她愣了愣,抬首直直看着我。我连忙下座拉起她来,握着她的手推心置腹道:“皇上日理万机许多事情上难免疏忽,咱们总不能指望皇上处处体贴。宫中妃嫔一*入宫难免有时间短不懂规矩的,若是人人都以此脱罪,宫中法纪还要不要了?所以这次皇上和本宫的意思是委屈妹妹,让妹妹在盛宠之上受此责罚以正宫中规矩,震慑妃嫔,想来来日也无人敢恃宠生骄。” 她张张嘴,我又连忙道:“哦,本宫倒不是说妹妹恃宠生骄,妹妹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以此来杜绝以后发生这样的事。妹妹得皇上如此盛宠都不能立于法外,谁还敢以薄宠之身触雷霆之威,定是退避三舍,小心谨慎。” 她咬咬嘴唇,无话可说,我又道:“不过你放心,本宫其实也不忍拿你做法,必会明白下谕,告诉众妃是你自知犯错后自己请罚。此光明磊落有错就认的态度,或能得阖宫称赞,不负妹妹高阳侯嫡女的出身家教。” 她明白我是卖她一个面子,只能屈膝谢过我。我扶她起来,道:“宫中不争一时长短,只要皇上和本宫心里清楚,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 她何等伶俐,自然乖巧应了。我见她这里没什么事,也很快告辞,她自然如没事的人一样恭敬送我离开。 回未央宫途中我让方由先去告诉萧琰,萧琰既说过任由我处置,又听说是瑾妃自己认罪,想来必不会为她再开脱。唯独柔嘉听到后眉头一紧,对我说到:“这责罚一出皇上必定觉得愧对瑾妃,只怕更会怜惜她呢,我们岂非本末倒置?” 我一笑,从妆台底下捻出一个纸包,道:“冷宫里的于氏已经把东西送上来了,你去尚宫局悄悄办了。这事情一旦办妥,本宫就怕皇上不肯连续垂怜瑾妃呢。” 柔嘉接过纸包,立即明白,笑道:“娘娘妙算,必定会心想事成。” 且说萧琰,他听了我的决定和方由的回禀后非但没有怪我,反而称赞我驭下有度,称赞瑾妃乖巧懂事。我知道方由一定把话说的很巧妙,把我为他和前朝后宫考虑的种种为难,恰到好处的表达出来。来日瑾妃告状,势必也无处下嘴。至于宫中妃嫔虽然妒忌,但见瑾妃受了责罚个个拍手称快,此事就这么过去。 新榻尚未做好,瑾妃只能挤在陈昭仪处。萧琰去看了豫妃,又有两日留宿在我这里。再一日就去看了程美人。 又过了三日,给瑾妃新做的床榻已经做好,尚宫局连夜赶工,清漆刚刚全然干掉就迫不及待送去,当夜萧琰就留宿在华音殿。 柔嘉告诉我时,我听听就去翻账本了,这事水到渠成以无需操心,我眼下要费神的,是等萧琰冷淡瑾妃之后,我如何拴住萧琰的心。 萧琰又连续留宿华音殿三五日,精神一日短似一日。太后病中听闻此事,命萧琰擅自保养。萧琰领了母命,独宿清阳宫数夜,后来又忍不住去了瑾妃那里,然而一夜未完,他竟然独身走了,说什么都不去了。 宫中这个月真是热闹极了,先是瑾妃豫妃双双封妃,接着是瑾妃独宠十日阖宫皆惊。这热度未过,瑾妃的床榻忽然塌了,皇上居然破例把她带入清阳宫留宿。原以为凭她盛宠总也无事,最后居然还罚了三月月俸,连岁赏都没,可谓寒碜极了。太后发话让皇上保养,谁能想到皇上保养过后,竟然说什么都不与瑾妃一同过夜了。 柔嘉一壁跟我说,一壁笑道肠子几乎打结。我悠然一笑,于氏这东西果真是好东西,不动声色见剥夺了瑾妃万千荣宠。她若是早些心眼儿,今日或许还能屹立后宫。 当日她害的童氏毁容,萧琰厌极了她几乎要处置,是我费心保她一条命存于冷宫,为的就是这一日。她读书这样多,知道的这样多,白白死了多可惜。何况读书人的脑子一根筋,拿捏得当最好控制。她果然没白白浪费我一番心思。 那纸包里装的,是一种刺激神智兴奋的花粉,可以藏于清漆当中涂入任何家具,融合在清漆本身的味道当中,根本察觉不出。但是闻久了,身体却可以感知的到。萧琰起初几天为了瑾妃能忍受,却因长久兴奋也有乏力的迹象。更兼太后出言让他休养,他神智逐渐在清阳宫养的回归正常。而等他再回华音殿时,这花粉的刺激会比一开始更大,所以他必然难受,逃回了清阳宫。 我赐瑾妃正二品规格的床榻,自然不能白赐,总要讨回来些。这长久的恩宠,不该她妄图占有,我就必须抹煞干净。 指甲挑了一点点那细碎白滑的花粉,我嗅嗅,果真是心旷神怡的好东西。 第103章 不意 宫中的日子流逝飞快,转眼回首,又是一年过去。呼啸寒冷的北风逐渐止住,温暖和煦的阳光重新流入后宫时,却并没能为华音殿带来春天。瑾妃日常还能见见萧琰,但是若说过夜是从来没有的事。又因为我的责罚,瑾妃再不敢去清阳宫。日子一久,萧琰也有些忘记曾经恩宠冲天的郭伯媛。 太后的病也好了很多,有时我去请安,她老人家便拉着我的手询问我萧琰身体的近况。离了瑾妃,萧琰自然慢慢养回精神。三两次之后,太后也就不提了。 春意渐深,恩遇扩散开来,许多入宫良久都不见天颜的妃嫔也开始侍寝。比如前年秋天入宫的梁贵人,还有赵小仪,包括陈昭仪也时常陪伴萧琰。宫中之人无不欢欣,以前她们纵然有万般能耐,但是见不到又有什么用。现在则不同,萧琰不再独宠反而流连,便是她们施展手段的最佳时机。 未央宫中每日的晨昏定省也不再死气沉沉,众妃斗嘴饶舌好不热闹。我瞧着她们为了谁多占了一日恩宠而嫉妒,也为谁少了一日侍寝而轻蔑。人情百态,如今才算是尽显。 瑾妃这个时候最安静,恍若一个木头人一样闷闷的。几个争风吃醋的偶尔因为嘴皮不伶俐被挤兑,便总是要再去挤兑瑾妃寻开心。这冬日里万千风光的郭伯媛,现下却成了人人可踩的踞嘴葫芦。 二月的一天,江宁织造送上了二十匹新花样的天香绢。因为这种绢轻薄透明犹如烟云,不能成衣只能裁了当罩袍穿。阳光下微风一撩,衣袖摆尾妖娆翩飞,成羽化飞升之美景。宫中妃嫔如今正是各得雨露之时,见了这么好的东西自然个个眼红。 我让几个小宫女捧上,指着这些花样各异的天香绢说:“这里一共十六匹,你们人人挑一匹,趁着眼下尚宫局事情不多,尽早谴她们做了衣服穿。若等夏天到了,尚宫局要赶制宫中所有人的夏装,你们若想要做成衣服,只怕要等很久了。” 众妃个个含笑谢恩,走上前来挑选。瑾妃犹豫一下,也迈步上前,挤在妃嫔当中翻选。 “咦,瑾妃娘娘也想要?”佳嫔方才和李贵人斗嘴受了气,眼下见瑾妃过来,便拿她撒气。 瑾妃虽然失宠,却仍然高傲。她轻瞥佳嫔一眼,道:“姐姐方才没听清娘娘的话吗,一共十七匹天香绢,人人可挑一匹。” 佳嫔轻佻一笑,与一侧的郑良媛挤挤眼,道:“皇后娘娘的话嫔妾自然听到了,只是这话也要因人而异吧。瑾妃娘娘许久不见天颜,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这么好的东西放到你宫里,岂不可惜了?” 瑾妃闻言登时大怒,两颊腾得烧红。郑良媛轻蔑的睨了瑾妃一眼,也跟着挤兑道:“佳嫔姐姐说的极是,当年娘娘盛宠,阖宫都要让着娘娘您。比如那床榻,破例赐了正二品的规制。那不是为了娘娘,而是为了皇上睡得舒服。眼下娘娘不得宠了,是不是也该退让退让。好比这料子皇上看了赏心悦目,就该让得宠的人多穿穿,娘娘你还是省省心吧。” 瑾妃冷笑几声,下巴一抬,道:“是啊,如果是为了皇上,本宫让就让。只是本宫不要省下的,也轮不到你们,还请免了贪得无厌的心。” 说罢,她拿了一件梅花纹的天香绢走到陈昭仪面前,道:“昭仪娘娘,嫔妾不喜欢天香绢,这一匹还请您笑纳吧。” 陈昭仪看看我,又轻轻打量了打量瑾妃手中的绢缎,慢慢道:“你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不喜欢红梅花纹。梅花的品种当中,本宫只爱佛心白梅。” 瑾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后几个妃嫔吃吃笑了起来。佳嫔犹嫌不足,嘲笑道:“娘娘想要借花献佛,也要看看是不是佛花。送错了地方没人稀罕,还是自己收下吧。” “好了,”我起身淡淡离座,随手拿过一匹清雅的兰花样式递给瑾妃,“梅花虽然好看,但不是这时候赏玩的。这兰花很素净,你眼下又清净,不如好生在宫中清心以排杂念吧。” 她俯身屈了屈膝,冷声道:“多谢娘娘好意,臣妾回去自然会养身养性,但是这绢缎臣妾就不要了。” 我颔首,扶起她来说:“你既不喜欢,本宫也不勉强。前儿送上来不少青缎,正是春天穿的,本宫一会儿命人给你送过去。” 她摇摇头,手中的帕子卷了一卷,绕成个死结,道:“娘娘不必为臣妾费心,臣妾什么都不要。” 见她这个样子,我心底微有恻隐。其实她终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即使有所为,也是宫中人人会做的事。不过是争宠罢了,身为嫔妃无可厚非。 她告了不适,提早退下。郑良媛仍旧穷追猛打,冲着她的背影戏谑道:“娘娘早些回去也好,翻翻去年穿过的衣服,若是没霉坏,今年还能再穿呢。” 我喝止住她,却见瑾妃遥遥回身。半上午的太阳不浓烈,影子被拉的很长,看起来颇消瘦。她这一转身,竟是披了满肩落寞。 然而我却一个晃神,这一个回眸那样熟悉,那样触手可及,仿佛是记忆中某个碎片跃上眼前,清晰又模糊。 看到她,似乎看到了从前的我,从前那个被丢在未央宫不死不活的我。 掌中一刺,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护甲不知何时裂开一角,细薄的金片划着掌心,勒出一道红印。 “娘娘?”陈昭仪有些不安,站在我身后轻轻问道。 我掩饰一笑,对满殿妃嫔道:“今早就到这儿吧,你们都退下。” 她们个个迫不及待回去裁衣,自然乐颠颠离去。陈昭仪有些担心我,等众妃离去后才问我:“娘娘刚刚怎么了,为何对着瑾妃发呆?” 我再也笑不出来,无力坐在椅子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她可怜罢了。” 陈昭仪听我这样说,却是无所谓的摇头一笑,道:“臣妾还以为为了什么,原来是这个。娘娘觉得瑾妃可怜,可是前些日子她独宠,后宫其他人谁人不可怜。风水轮流转,既然一日在后宫,都各自凭本事,谁都不要可怜谁。” 我本就是糊弄陈昭仪随口说的,听她宽慰我也胡乱应了。她约了程美人一起带孩子去上林苑逛,我便随手把那匹剩下的天香绢交给陈昭仪,让她带给程美人给恭岫裁衣服。 瑾妃就像是一块沉入湖底的石头一动不动,而我对她的戒备却一日胜似一日。她若能熬得过这段寂寞磨练心性,来日只怕就要一鸣惊人。宫中会争宠的人有很多,而会隐忍又会争宠的人,从来都是少数。 瑾妃果然耐不住寂寞,二月中的时候写了些诗来歌颂萧琰,萧琰看过之后恍然想起这么个人,临步华音殿用晚膳。 我听闻后轻轻一笑,晚膳过后便要安歇,萧琰也没说今晚去瞧谁,十有*就要歇在华音殿了。然而根据于氏所说,那花粉过了这么久味道散发的也越来越淡,若是萧琰留宿一夜,只怕瑾妃就要复宠。 “娘娘,我们该怎么办?”柔嘉问我。 我笑笑,说:“你找个眼生的小公公去一趟华音殿,就说惊鸿殿的豫妃娘娘有两个月的身孕,请皇上过去看看呢。” 柔嘉惊疑不定:“娘娘说什么?” 我漫不经心抚了抚前天豫妃送我的手帕,道:“豫妃有身孕了。” 柔嘉“呀”了一声,倒退两步,嗓音止不住的发抖:“豫妃娘娘不是没有生育的可能了么,怎么,怎么会怀孩子。” 是啊,当年都说豫妃小产再没可能有孕,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谁说的。豫妃因此而伤心颓废,失宠将近一年。如此攻心的招数,除了过世的温恪贵妃,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那年我收买温恪贵妃身边的御医,偶然得知这件事。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温恪贵妃行事是如何高明。她看透豫妃心智软弱,容易自伤,所以以这样手段对付她。而我经历过萧琰的半载冷落,已不对皇恩盛宠过度依赖,她对付我便不会拿萧琰做刀。 豫妃发现了身孕,怕是御医误诊或是有人故意下套,所以告诉了我。我再让伺候我的御医诊断一番,确定无误之后叫她先不要声张。她也是很聪明的女子,曾对我笑道:“臣妾一切都顺从娘娘安排,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告诉皇上,娘娘自己拿捏。” 我笑了:“难道你不怕本宫暗暗害你,让你都孩子悄无声息离开么?” 她道:“臣妾若是怕,就不会来找娘娘确诊了。”她顿顿,“臣妾失去过孩子,这个孩子便是臣妾性命,万望娘娘珍惜。” 我自会珍视如宝,有了豫妃肚中的孩子,我才能轻易将萧琰从瑾妃身边拉走。接下来几个月,大约瑾妃已经无计可施。 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瑾妃郭伯媛跳出了我的手掌心,置之死地却后生,顺便一举收拾了曾经羞辱她的郑良媛。 第104章 泄密 豫妃有孕后萧琰百般体贴,更是冲淡了瑾妃微薄的恩宠。夏天瑾妃闲来无事,便做了一些小孩儿的肚兜鞋袜送去惊鸿殿。起先豫妃还见见她客气一番,后来干脆闭门不见,一味躲在殿里偷凉。 那天午后天气正热时,地方供上来几把竹骨团扇,画的都是石榴多子的图案。我看着喜庆,便携了柔嘉柔仪给豫妃送去。虽然天气热,但前后都有人拿冰解暑,又有人在头顶打伞,所以一路也不很热。 快走到惊鸿殿时,太液池中的凉意已经丝丝透入,沁的人也凉爽起来。池中菏莲羞放,玉质亭亭。夏日的暖风一熏,吹的莲茎微摇,不胜娇羞。一从从鱼儿在水内穿梭游荡,有金鳞,有额头红,还有墨龙睛。最难的是一条黑色的凤尾龙睛,那宛若凤凰尾羽的尾巴在水中一展,煞是好看。 走到惊鸿殿门口,互见瑾妃站在烈日下。她见了我,稍有不自在便低头行礼,口中说着:“给娘娘请安。” 我点头示意,唤她起来,问到:“这么热的天,你出门怎么也不大把伞,晒伤了可怎么好?” 她无所谓一笑,道:“臣妾是来给谢姐姐送东西的,谢姐姐还在午睡,臣妾也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在这儿站一会儿,等姐姐醒了再说。” 我“唔”了一声,道:“有孕之人皆贪睡,何况天气这么热,没事谁愿意动弹。” 她点头称是,又看看我问:“娘娘这时候来是做什么的?” 我指了指柔仪手中端着的填漆盘子,道:“下面供上来几把竹骨团扇,本宫用了用觉得扇出的风劲足而凉爽,便拿来给豫妃使用。你瞧瞧喜欢么,本宫也赠你一把吧。” 她连连推辞,说用不着。又将她做的几件小衣鞋袜交给我,托我转交给豫妃,便告辞了。她甫离去,惊鸿殿便立即出来两三个小公公迎我进殿。我踏入豫妃的内室,见她慵懒的歪在一张美人榻上,极是舒服。 “妹妹这屋子里真凉快,可比门口的瑾妃享福多了。”我笑着打趣道。 她欲行礼,却被我按住,笑道:“她可是又来了么?” 我点点头,将瑾妃托我带进来的几件衣服递给珍杏,道:“这大中午的她站在日头底下晒,看着怪可怜见的。这种话穿出去不好,你何不让她进来坐坐。” 豫妃没说话,倒是珍杏有些不屑,嘴一撅说到:“可别提那个瑾妃娘娘了,以前她来我们娘娘都是客客气气请进来用茶,谁知她一进来就不走了,一直等到皇上来才罢休。我们娘娘也不好直接赶她出去,她就插在娘娘和皇上之间,三个人相处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珍杏,”豫妃一凝眉,道,“不许多话,去给皇后娘娘和几位姑娘拿酸梅汤解解暑气。” 珍杏答应下去,我笑道:“她许久不见皇上,便想出这么个招数来,也难怪你烦。” 豫妃只是一笑,颇有些自嘲之意。她说:“被冷落的日子谁没尝过,怎么独她受不了。臣妾跟她原没话说,总是陪她干聊也烦心。” 我道:“你既不喜欢,就说困了要去休息,难道她还能赖在这里不走?” “她还真能,”豫妃无奈一笑,道:“臣妾说要睡会儿,她便问臣妾有什么想吃的,要亲自下小厨房做些点心等臣妾醒了用。娘娘知道,臣妾这会儿怀孕,旁人做的东西是万万不敢吃的,又不愿劳烦她,每次都要费好一番口舌。臣妾想干脆别让她进门,一旦请进来就不是那么容易送走了。” 我抿嘴一笑:“那也罢了,都是她自找的。只是佳嫔从来没得罪你,昨儿她来怎么也吃了你的闭门羹了?” 佳嫔昨日下午来惊鸿殿串门,但是豫妃正在休息就没见她。本也是寻常事,谁还能时时醒着等着别人来自己宫中。然而佳嫔脾气却大,在惊鸿殿门口撒了好一会儿泼才离开。宫中一时之间传遍,皆当作笑话看。 豫妃听我提起佳嫔,更是烦闷地摇摇头。她说:“佳嫔那个脾气还不如瑾妃可爱,同她说话累得慌,索性一起不见。再说她没得罪过臣妾,也从没亲近过。左右都是这种面和心不和的关系,还费心周全什么。” 我不觉笑了,扇子扇扇风,耳边的坠子晃晃,声音轻灵细碎。都说有孕难伺候,豫妃这脾气本来温和,现在也变得越来越孤僻了。只是冷落的郭氏一双姐妹,宫中又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言碎语,当真心烦。 盛夏长日无聊,郑良媛素来爱画画,入宫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画卷,曾于七月中旬便遍邀宫中妃嫔去她那里赏画。原本暑气正大,我不想去,但她亲自来未央宫相请,我便只好接了帖子凑个趣。 白水洗洗脸,只扑了一层细粉就去郑良媛宫中赏画。这时候容易出汗,汗水把妆容晕开跟鬼一样,还不如干干净净的。她的宫苑在上林苑一角偏僻处,我乘了小轿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郑良媛为人处事欠些火候,但是画画倒是一流。无论人物花鸟山水皆得精髓,神态韵味跃然纸上,可谓是上乘佳品。瑾妃游逛一圈笑道:“难怪清阳宫有几幅画臣妾不认得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今日看了这些画的工笔,才知道原来是良媛所画。” 话音未落,与郑良媛交好的吴贵人已经忍不住开口讽刺道:“瑾妃娘娘是在清阳宫留宿过的人,自然见过。嫔妾们常年被皇上冷落后宫,哪里知道清阳宫挂的都是什么。” 杨才人也笑笑说到:“吴姐姐说的虽然是,但是话说回来,瑾妃娘娘留宿清阳宫也是半年前的事情。难为娘娘还记得几幅画的笔法,可见娘娘素日在皇上身上的用心,连清阳宫的细枝末节都记得这么清楚,还记了这么久。” 瑾妃尴尬,我连忙打圆场笑道:“皇上忙于朝政是好事,若是天天在后宫臣民们依靠谁。瑾妃不是记性好,而是因为良媛画画笔法特别,所以格外有些印象罢。” 瑾妃连连称是,佳嫔拉过一幅画笑道:“这幅画画的是皇后娘娘吧,臣妾瞧着真像。不但容貌一模一样,连气韵都拿捏的十分贴切。” 我一看,果然是。然而细细看下去,似乎不像出自郑良媛之手,遂问道:“这幅画的着色偏于暗沉,构图也和旁的不一样,虽然风格相似,但是不是良媛所画吧。” 郑良媛含笑点点头,上前一福身:“皇后娘娘好眼力,这的确不是臣妾所画,而是出自温恪贵妃之手。温恪贵妃曾赠送给臣妾几幅画,臣妾一见之下喜欢的不得了,从此仿照贵妃娘娘的风格作画,才有了今日小小成就。” 许久不听温恪贵妃几个字,她过世大半年我都快把她忘了。今日乍然提起,忽然觉得像是故人一样,熟悉又陌生。我道:“温恪贵妃生于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在这些上面自然非常有造诣,你多学学也好。” 佳嫔手中那画忽然“哗啦”一下,抖出了另外一挂。佳嫔惊讶一下,道:“呦,这里还有一幅豫妃娘娘的肖像。” 我随意扫了一眼,却登时冷汗冒出,汗毛倒立。画上的人并不是豫妃,而是——死了的宣惠贵妃。 “这画是从哪里来的?”我掩饰不住惊愕之意。 郑良媛见我骤然色变,有些害怕,细细看了看如实说道:“回皇后娘娘,臣妾不知。” 我静了静气息,问道:“不是温恪贵妃送给你的么?” 她茫然摇摇头,我情知她必没有撒谎。 此刻豫妃扶着肚子缓步上前,从佳嫔手中拎起那画儿瞧瞧,笑道:“不管是谁画的,比之方才皇后娘娘那幅可真是逊色多了。娘娘那幅画上的人似乎都是活的,臣妾这幅虽然气韵相似容貌也尚可,但是有些地方忒不像了。” 本不是一个人,怎会一模一样?我当即横眼看向佳嫔,却见佳嫔与瑾妃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原来是这样,我心底冷笑,今日从开始就是个套,我说怎么好好的郑良媛遍邀宫中妃嫔赏画,原来是引着我和豫妃踏入。然我懵然无知,豫妃现在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必要想法子化去才好。 可惜没等我来得及做什么,豫妃的目光已经看向了落款。她轻轻念道:“鸿熙四年正月廿九,贺公主满月之喜,妃孙氏赠。” 念完宫中众人皆是愣了一下,豫妃自己也愣了。她回过头来问我:“娘娘,臣妾是鸿熙五年入宫的,温恪贵妃怎么会在四年画了臣妾的画像?” 她是真心垂询,然我哑口无言。她复又捻起那落款看看,喃喃道:“鸿熙四年正月廿九,贺公主满月之喜,妃孙氏赠……四年正月廿九,公主满月,温恪贵妃画的不是臣妾,而是,而是宣惠贵妃!” 第105章 化险 众妃刹那间全部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不闻,未有夏日的炽风哗啦啦地吹着太液池堤岸的杨柳枝。数只豢养的名贵鹦鹉并燕雀叽叽喳喳,犹自欢快的跳着。 半晌,郑良媛冒冒失失开口说道:“臣妾从来不知道,原来过世已久的宣惠贵妃,与豫妃娘娘生的这么像。” 此言一出,众妃神情百态。有的惊讶,有的不信,还有的不安,惟有佳嫔眼珠一转,轻轻笑道:“臣妾当年与豫妃娘娘一起入宫,难怪太后乍见到豫妃娘娘愣了片刻。原以为是惊艳,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惊吓吧。” 吴贵人尤不知情,反而睨佳嫔一眼,道:“如今豫妃娘娘已是正三品,佳嫔姐姐怎么还只在嫔位。不管是惊艳还是惊吓,得宠就好。” 佳嫔闻言一时按捺不住,冷笑道:“皇上宠了豫妃三年,心里面想的还不知是谁,要知道豫妃生的真像……” “够了,”我冷喝道,“皇上的事,也是佳嫔你能轻易揣测的么。宣惠贵妃和豫妃虽有相似,但是细看之下有多处不同。本宫从未混淆二人,皇上圣明,更不可能。” 说罢,我上前挽挽豫妃,道:“天气炎热,你有孩子不要久站,本宫也觉得乏了,咱们一道儿回去吧。” 她脸色有几分灰白,汗珠细细密密布在额上和鼻尖。气息不稳,鼻翼也被牵扯的微微煽动。她道:“日头底下站久了是累,臣妾陪娘娘回宫。” 郑良媛见情况不对,不敢阻拦,连忙送我们出来。人少些的时候,我问郑良媛:“宣惠贵妃的遗物一直珍藏在秋芳堂,你怎么拿到的?” 她脸色煞白,紧张的声音都发抖,道:“娘娘明鉴,这画不是臣妾的,臣妾也不知从何而来。” 我看看她,知她没说谎,遂道:“罢了,你快些将这画送回秋芳堂,但是这么多人看到了,皇上知道是早晚的事。” 妄动早逝贵妃遗物是大罪,郑良媛听闻萧琰会知道吓得腿一软跪到我面前。我连忙拉她起来道:“人多眼杂,你不想落人口实就不要跪本宫。你也别怕,皇上宽厚至多责罚几句,本宫也会尽力替你求情。只是经此一事,你要学会当心留神,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她眼睛一转,想来有了目标,低首对我说到:“娘娘教诲,臣妾明白了。” 我不在同她多说,径自携豫妃离去。同她都坐在步辇上,她神情恹恹的,见周遭没有别人尽是亲信才问我:“娘娘,臣妾真的同宣惠贵妃生的很像么?” 我倚靠在凤辇的盘结扣竹根靠背上慢慢道:“人有相似,再正常不过了。”我顿顿道,“本宫知你见到那画像必定多思,若有不解,尽可询问本宫。” 她眉心拧着,脸色发白,有些有气无力,弱弱开口问我:“臣妾刚入宫那会儿,皇上待臣妾很优渥,所以臣妾很快有孕……臣妾当时只以为自己幸运,得皇上青眼,如今想来,想来……” “想来是因为宣惠贵妃的缘故,”我接口道,“因而你觉得,皇上待你好,只是因为宣惠贵妃。” 她面色越发白了起来,直立起身子双手抓着步辇的扶手,靠近我迫切问道:“是么?是因为早逝的贵妃么?” 我避而不答,轻轻道:“当日太后选召京中数十家官宦小姐入宫请安,本宫有孕在身没去凑热闹,所以到底情形如何并不知道。但是本宫知道一点,在你们正式册封之前,皇上没有见过你们其中一人。” 她若有所思,我淡然一笑:“大概直到你入宫成了小媛,皇上才知道你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宣惠吧。” 她幽幽一笑,身体松垮下来,闭目有些悲哀:“他发现之后,才会对臣妾那么好,那么眷顾。不,皇上他不是对臣妾好,他为的是死了的贵妃娘娘。” 我嗤的一笑,道:“贵妃娘娘?你知道你口中的贵妃娘娘过世的时候是顶着什么名分下葬的么?她死的时候只是个从四品顺仪,死后最初封了个不伦不类的公主。直到庄仁公主过世,皇上怜惜她,才算是正经八百赐了份哀荣。她生前独自服侍了皇上五年,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你便知道她到底受不受皇上待见。” 豫妃瞬间来了几分力气,眼神也明亮亮的。她带了两三分喜悦,慢慢顺着我的意思揣测道:“娘娘是说,宣惠贵妃生前皇上并不喜欢她。所以皇上待臣妾好,并非是因为她。” “自然不是,”我笑道,“你没因为这幅皮囊被皇上厌弃,已经算是本事了。” 她神态当即放松下来,深深松了口气,抚抚心口笑道:“那就好,臣妾方才还以为……” 我微微一笑,手指绕了一段青丝,道:“以为什么?其实太后也不喜欢宣惠贵妃,要知道她可是前朝遗孤,太后心底忌讳的很。若非是真的因为你很出色,太后这关你便过不了。” 她低头轻笑:“娘娘真是过誉了,臣妾只求皇上和太后莫把我当替身看待就好,其他臣妾也不敢求。” 我不像她一样放松,反而绷紧了神经冷切切说到:“但是今日这事太过蹊跷,方才本宫询问郑良媛你也听到了,便该知道是有人冲你去的。若是你在郑良媛宫中心智稍微软弱一点,你腹中这个孩子只怕就……” 她眼神骤冷,冷笑道:“是了,这画这么巧,想想便知有问题。”她侧首看向我恳切道,“多谢娘娘及时开解,否则臣妾郁结于心中,恐要酿出大祸。” 我微笑道:“你和孩子没事就好,记得在皇上面前少提这事,说多了,反而让皇上疑心。” 她用力点点头,声音掷地有声:“娘娘放心,臣妾一定会保重自己和孩子,不让他人奸计得逞。” 路过转角,她往东,我往南,就此别过。柔嘉见没了豫妃踪影才有些不安的说到:“娘娘,您这样安慰豫妃娘娘真的好吗?皇上待宣惠贵妃并非无情,对豫妃娘娘也不是十分有情。” 我无力一挥手,心底烦闷的很:“那要我怎么说,实话实说豫妃岂非要伤心死。她肚子里还有孩子,万一有个闪失,谁来担这个责任?。” 柔嘉忖了忖,轻声道:“现在情况非常,自然不能太伤豫妃娘娘道心。只是方才奴婢瞅见瑾妃和佳嫔挤眼,那画儿又是佳嫔发现的,会不会是她们做的?” 我冷笑几声没说话,只点点头。前段时间豫妃给了郭氏姐妹一双闭门羹,她们毕竟是堂姐妹,见面说说话,一来二去商量着来报复豫妃也不是没可能。郑良媛空有一张脸,根本没脑子,瑾妃和佳嫔吹捧两句,只怕会上赶着来办个赏画大会。 惟独一件,如今宫中既见过宣惠贵妃又见过豫妃的人不多,思来想去也只有陈昭仪和程美人。陈昭仪自然不会,那会不会是程美人。 抑或是,孙仪蓝还活着的时候,曾经透露过两人相似。但她那么谨慎小心的人,应该也不是。 凤辇扶手那里竖起一根木刺,我指尖被扎了一个细小的微孔,冒出小米大的血珠。思绪一冷,我对柔嘉道:“过会儿你去秋芳堂问问,看看近日到底谁去过秋芳堂,务必找出个人来。” 柔嘉茫然眨眨眼,问我:“找出个什么人来?” 我淡淡道:“这事惊动皇上,我也没有把握皇上会如何反应。万一情况不好……柔嘉,宣惠的事情非同小可,万万不能牵扯到我们身上。” 柔嘉一抖,像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答应了。傍晚她回来,附在我耳边低声道:“秋芳堂的侍卫们说,没有人进出,惟独郑良媛宫中的宫女曾在秋芳堂外游荡几日,似有所图。” 我点点头,不再作声。 萧琰曾问过我怎么回事,为什么宣惠的遗物会出现在郑良媛那儿。我只说秋芳堂的戍守不属于我管辖的宫禁范围,而是由萧琰亲自安排的御前侍卫保护,所以我并不清楚内里情况。萧琰讪了会儿,也不紧逼问我,只说自己去查。 豫妃那里他也不敢常去了,像是怕见到她。几个新人轮番宠过,他还是想起了被冷落半载的瑾妃。瑾妃复宠,却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佳嫔因为瑾妃的关系也连带着得了不少恩宠,于八月初晋封为德仪。与此同时,小仪赵若文晋封为琼嫔,小媛马舜华晋为庄嫔,良媛郑静姝晋为定嫔,贵人梁月宁晋为小仪,贵人吴氏为小媛,才人杨氏为贵人。 宫中一时喜事连连,七位妃嫔大喜晋封。然而定嫔还没来得及享够那股子新鲜劲,就已经香消玉殒了,听闻是夜里腹痛猝死,御医赶去时已经僵了。 然而她哪里有那样的顽疾呢,我摇首一叹。为着她宫里出现过宣惠贵妃的画像又被豫妃看见,萧琰到底还是容不下,悄无声息的碾死一个芳华二九的无辜女子。 第106章 绝情 我原以为画像这事会悄无声息揭过去,却不想豫妃沉寂一段时间后,反而把这事闹大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清晨,萧琰在豫妃宫中用早膳,看似风平浪静。然而到了晌午那会儿,萧琰突然下旨,将豫妃送去骊山行宫待产。 宫中一时哗然,豫妃好端端的,为何送去骊山行宫。再说眼下她八个多月的身孕,怎能经得起车马劳顿。我听闻之后连忙去清阳宫面圣,徐晋见我前来却是慌忙拦住。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我匆匆点头,就要跨入清阳宫,徐晋拂尘一挥,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怎么了,有大臣在内商讨国事么?”我疑惑问道。 徐晋面色紧绷,僵硬地点点头,道:“右相在里面,娘娘不方便进去。” 我不由得干着急,徐晋见我团团转,出声问我道:“娘娘此来行色匆匆,可是为了豫妃娘娘的事儿?” 我犹豫一下,便点点头,对他说到:“豫妃再过一个月临盆,怎么能送去骊山行宫。骊山行宫本是避暑之地,到了秋冬寒冷不已,再说御医仆从也比不上宫里方便,皇上怎么突然下这样的旨意。” 徐晋一叹,四下环顾瞧瞧,见无人方才敢靠近我两步,压低声音道:“这事除了豫妃娘娘自己,谁都没有办法。当日画像那事抖出来,也不见豫妃娘娘多说什么,反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但近日早餐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豫妃娘娘突然为了这事和皇上争执起来。皇上那脾气您是知道的,素来不肯低头。奴才们当时就劝,让豫妃娘娘给皇上赔个不是,必经肚子里有孩子,皇上也不会太绝情。谁知道……” 我已了然,轻轻接口:“谁知道,豫妃不愿意。” 徐晋点点头,我把徐晋说的话在脑中过一遍,又问他:“皇上今早可否提起宣惠贵妃,若是提了,是怎么说的?” 徐晋回忆片刻,道:“皇上说斯人已逝,让豫妃娘娘不要饶了她亡魂的安宁。豫妃娘娘听了这话气得不行,说皇上在乎一个死人比活人更甚。后来也不必奴婢说了,豫妃娘娘这脾气上来,真是骇人的紧。” 我望了望清阳宫内,见书房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想来论起朝政一时半刻也不会停,遂对徐晋说:“既然如此,多谢公公提醒,本宫就不进去讨没趣了。皇上那边也不必说本宫来过,只是不知豫妃具体何时遣送去骊山行宫?” 徐晋听我告谢忙说不敢,又听我问他便道:“皇上的意思,是今日午后起行。” 我愕然,手中丝帕一滑脱出手中:“这么着急?” 徐晋点点头,柔嘉已将帕子捡起来送回我手中,我也不做停留即刻离开。 我本欲去惊鸿殿看看,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知多少人盯着,还是不去的好,就只吩咐柔嘉去打听打听,看豫妃近日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午后只是一乘青灰色马车将怀有身孕的豫妃送了出去,没有任何人送行,只有一堆人看热闹。我用过午膳小憩了会儿,忖度着太后午睡已醒,便去太寿宫求见太后。谁知太后称病根本不见,还让李姑姑告诉我若是为了豫妃的事就不必劳心,一切都听皇上的意思。 无奈之下,我只好回了未央宫。柔嘉已得到消息,说豫妃五日前见过陈昭仪,三日前见过程美人,余者除了我便再没见过谁。 “娘娘,这两位都是接触过宣惠贵妃的人,您说会不会是她们说了什么……”柔嘉汇报完之后,摸着自己腰间金镶玉的玉佩揣测道。 我想想,道:“陈昭仪与豫妃关系不怎么好,那天是我让她去惊鸿殿瞧瞧的,应该不是。至于程美人,”我眉心骤拧,“若是她那当真心眼儿太坏,留不得了。” 柔嘉道:“陈昭仪和程美人都是几日前见的豫妃,娘娘昨日见她时,可曾察觉什么异样?” 昨日么?我揉着太阳穴细细回想。她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子,我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所以昨日早上并没见她。下午惊鸿殿的人来说豫妃身体不适,我便去看她。然她面色红润,也不像是难受,甚至有力气拉着我下棋,还絮絮叨叨聊了不少。直到晚上萧琰来惊鸿殿,我方能脱开身回宫。 我此刻赫然清醒,鸡皮疙瘩和汗毛都立起。难怪我觉得昨天相见不像是她不适我探望,原来是诀别。 她当时说了句:“在宫里待久了真没意思,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费尽了心思到头来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想我入宫这三年,当真空虚。” 我彼时只当她孕中情绪无常,看棋盘上一处破绽便点子下去,笑道:“在哪儿不都一样么,宫里是这样,小时候在家里看亡母也是这样。咱们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无趣,习惯了就好。” 她笑了笑,有几分神秘。棋盘上她大势已去,却仍旧做困兽之斗,尽力反击。她说:“臣妾有时想,若是能去宫外多好。哪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但是身心都能自由些。” 我心突突一跳,这样的想法我不是没有。但是一朝踏入皇宫,一辈子都走不出去。所以我敷衍笑道:“这些你想想就好,不要对别人说,当心叫人抓住把柄,惹皇上生气。” 她轻蔑一笑,摇摇头道:“皇上生气又如何,我早已不在乎。刚入宫那会儿对他还有些真心,但是日子一久越发明白他的薄情,对他的那些情分也早磨的干干净净了。” 我愣了,她见状轻轻一笑,道:“娘娘放心,周围都是自己人,不用怕。” 我仍是谨慎的,对她说到:“皇上的感情我们都不好揣测,我们只需要守住自己的心就够了。”我顿顿,问她,“你近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因为当日画像那事仍旧耿耿于怀?” 她摇摇头,道:“没事,只是懒得为了皇上去争去费心,所以看着那些绞尽脑汁争宠上位的人觉得好笑罢了。” 我微微一笑,从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放到纵横的棋盘上,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这样想了。有时候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的将来打算。比如温恪贵妃,她若不是要害我的孩子,我未必不能容人。” 她静了静,道:“原来皇后娘娘现在在宫中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并非是为了皇上。” 她问的太直接,太犀利,我不敢轻易回答。我除掉孙仪蓝是恨极了她数次害我,抑制瑾妃的恩宠也是不想她越我居上。所以我想了很久才慢慢说到:“其实本宫谁都不为,为的是自己。” 固然是为了自己,但是好像也是为了孩子。若是我不在了,我的孩子又会落到哪般境地?已然走到这个地步,需要我的人太多,我能依靠的人却越来越少,只怕我最后会慢慢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然而再深究下去,又仿佛不是。我完全可以退出,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后,任由宠妃坐大,甚至任由她们抢走属于我的凤位,只求平安活着到老。我的孩子也不要去争,什么家国天下,社稷江山,统统抛掉换取一世平安。若能看开,这样其实也很好, 眼下,我到底为何而活,为何而争斗,实则是迷茫的。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尽头,也看不穿意义。我在宫中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习惯性的铲除对我不利的人,实则根本正视皮肉底下真正的内心。我怕想透了,想明白了,就会疯掉。 惊鸿殿中长久的静默,水漏滴滴答答低着清泉,清脆的几乎要击碎人的心肺。豫妃安静的看着我,恍惚在等我一个答案。我勉力一笑,对她说到:“本宫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早就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没了退路。有时候本宫很想要两个公主,纵然没有那么多荣耀,但是至少不用操心,静静养大嫁人就好。” 她若有所思,低着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道:“是啊,若是个公主倒不用操心,若是个皇子……” 我听不清她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公主皇子的?” 她回过神来一笑,道:“没事,只是在想臣妾这胎是男是女罢了。”说罢,她指尖中夹着的一枚棋子被轻轻丢回了棋盒。她道:“娘娘方才下了一朝妙棋,这盘棋算是赢了,没下的必要。” 我当时其实也没什么兴致,随口约她改日再下。她却推辞一笑,道:“昭仪娘娘的棋艺不错,改日皇后娘娘还是向她讨教吧。”又顿顿,她笑道,“娘娘若是盘盘棋都能得胜,这辈子也算是得意了。如若遇到连败之时,大约就会生出与臣妾一样的心思。” 我犹不解,问她:“什么心思?” 她淡淡笑着:“娘娘,早晚一日,你也会懒得在宫中争斗,因为这都是不值得的。” 思绪戛然而止,后面不过议论议论哪种绸缎裁衣服好,哪种做帐子漂亮,没什么要紧的。她最后这句话当时我虽然听着不对,但只以为她是孕中多思,加上瑾妃复宠,所以一时消极厌世。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说想要离开皇宫并不是挂在口头说说而已,而是来真的。 我不言不语沉思良久,柔嘉十分不安,问我:“那眼下豫妃娘娘那里怎么办,娘娘觉得还有接她回来的可能么?” 失了豫妃,少了人分宠,瑾妃的恩宠恐会越来越多。再说人人知我与豫妃交好,豫妃又是宫中高位,她一旦离去,我有如失掉左膀右臂,由不得柔嘉不悬心。 然而我想想,慢声道:“等她生下孩子并非没有可能,只是本宫觉得,她大概不愿意回来了。” 柔嘉诧异。 第107章 制衡 皇宫里的岁岁年年格外容易流逝,豫妃被遣送出宫一个月后,生下了萧琰第三个女儿。这个小女儿生在霜降,所以先定下了小名就唤做霜降。 萧琰给小女儿定下名字之后犹嫌不足,曾问我:“皇后,你说朕要不要将豫妃接回来。孩子生下来三天,总留在骊山行宫也不是体统。” 我暂且没说话,只往他大案上的博山炉中添了一匙龙涎香。这香味能让他凝神,也会让他舒心。 我说:“豫妃性子颇倔强,皇上不如先别提这事。她若是记挂皇上自然会请求回来,若是不记挂……” 我没说下去,然而萧琰也不在乎。他兀自摇头一笑,道:“她怎么会不回来,当日她生那么大的气就是因为朕,朕只要给她一个台阶下,她肯定会回到朕身边。” 嗬,他竟是如此想的,如此想他身边的女人。总以为我们痴心一片会无怨无悔地倾注在他身上,但是人心历久,若得不到回报,再热也有凉下来的一日。他从来不知道,当日豫妃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这个皇宫的。 “皇后,你觉得好不好”我小小的出神他并没有发觉,反而一味问我。 我回过神来,连忙说好。 他却喜滋滋一笑,道:“既然皇后同意,朕明日,不,今日就下旨,晋封豫妃何氏为修仪,出月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接回宫中。” 我笑的温婉,不动声色提醒道:“谢修仪听到知道,必定很高兴。” 萧琰的喜悦霎那间停滞住,半晌方才喃喃:“是啊,是修仪谢氏,谢氏。” 忽然为谢之桃感到清醒,她是多么清醒敏感,又多么果决干脆。避世于骊山行宫,逃过了宫中的阴谋算计,也不必日日对着萧琰扮演着一个死人。而当日我骗她萧琰待宣惠贵妃不好,大约还是没瞒过她。只是她的选择,让我有几分意外。 萧琰这道晋封的旨意,包括要接她回来的意思,全部被豫妃拒绝。回来传话的公公说,豫妃要萧琰亲自向她道歉,再亲自去骊山行宫相接,才肯回宫。萧琰闻言后勃然大怒,挥手将案上的两个珐琅花瓶摔在地上,迸碎成万千碎片。 “皇上息怒。”我俯身跪下,声音平静的像一池死水。 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揪着我的领口恶狠狠质问我:“皇后,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与豫妃交好,是不是你指使她忤逆朕?” 我摇摇头,道:“皇上说笑了,豫妃在骊山,臣妾在宫里,臣妾怎么指使她。” 他道:“说不定在她出宫前你们就商议好了,皇后,除了朕你是最后一个见豫妃的人。九月初八那日傍晚你在惊鸿殿做什么,为何等朕到了你就慌忙跑了。”他逼近我两分,“你和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忽然很厌恶他的嘴脸,我恶心的想要吐。鸿熙三年我入宫时,他在太寿宫那么温雅。后来册封为后,太液池一夜宿醉,他是那么体贴。那年冬天初雪,衣襟长袖间点点白梅,他又是那么宠溺。究竟是何时,他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激烈刻薄,多疑自负。 他见我神色不对,轻轻放开了我的衣襟,口气软了下来:“罢了,你回去吧。” 我盈盈摆到在地,问他:“那小公主怎么办?” 他冷冷说道:“不关你的事。” 我点点头,也不理会,转身离去。还未及走几步,萧琰突然吩咐徐晋说:“去叫瑾妃来。” 宫中的宠爱向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去岁我不忍心置瑾妃于死地,便料到她有复宠的一天。豫妃离宫,萧琰又不再踏足未央宫,瑾妃用心争宠,很快越过了琼嫔梁小仪等人。 我冷艳看着瑾妃费尽心机笼络萧琰,脑中忽然想起豫妃临走前说的一句话,她说“看着那些绞尽脑汁争宠上位的人觉得好笑”。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间心如死灰,也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间大彻大悟。三年后宫宠妃生涯,艳贵从中流连几番,她最后却选择了终生避世骊山。 然而骊山也是个好地方,山山水水安安静静,能在那种地方慢慢老去,只怕是所有宫嫔最好的结局。 小公主满月那天,萧琰强行从骊山抢走了小公主,命瑾妃抚养。宫中人都说是瑾妃一手安排的,而以如今瑾妃的盛宠,要抚养一个孩子再容易不过。 我膝下有两个儿子,陈昭仪膝下已有三皇子昭平,算下来如今只有瑾妃有资格抚育公主。 给了瑾妃一个孩子,萧琰似乎还是不满意,下旨进瑾妃为修仪,降豫妃为豫嫔,幽禁骊山行宫,非诏不回。我听说后不觉笑了,萧琰这两道圣旨,倒是像孩子一般赌气了。 听闻小公主的封号拟定的是“恭和”二字,豫嫔曾告诉我陈昭仪棋艺不错,所以那天我特意找她来下棋。 她嘴中把玩着“恭和”这个封号,道:“这个名号很不错,恭敬平和,很像谢氏的性子。” 我笑笑:“皇上做事想来颇有深意,你以为这个封号这么简单么?” 她举着棋子正要落子的手一僵,满目疑惑的问我:“那皇后娘娘以为,还有什么深意?” 我抿嘴一笑,不紧不慢说到:“程美人的女儿封号是恭岫,豫嫔的女儿封号是恭和。一个和,一个岫,连起来就是……” 陈昭仪不待我说完,神色已经大变,指尖的棋子吧嗒一下掉在地上,绕着地砖的边缘咕噜一滚,发出一声长久而轻灵的金玉碰撞摩擦的声音。 我示意柔嘉捡起那棋子,对她笑笑:“本宫都没怕,你怕什么?” 她惊魂未定,说话也哆哆嗦嗦:“臣妾是怕,想想这事后背都湿透了。”她平复一下波澜起伏的心情,道,“原来这么多年,皇上一直没停止思念那个贱妇。” “贱妇?”我咀嚼着这两个字玩味一笑,时隔这么多年,陈昭仪还是念念不忘旧仇。 陈昭仪“嚯”得站起身来,在我的内室来回踱步,道:“谢氏太像那贱人皇上把她当作替身还说得过去,只是程美人,她和那贱人有什么关系?” 我定定道:“你还不知道么,程美人宫女出身,自小与宣惠贵妃相识。据她所说,宣惠贵妃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陈昭仪恍然大悟,眼睛一眯回想良久,道:“听闻程美人第一次承宠,是在上林苑的杏林当中。而当年皇上与宣惠贵妃初遇,也是在那里。” 我抬手收拾这棋盘的残局,哗啦啦的棋子一颗颗落入棋盒当中。一盘棋终了,也是一场战争的结束。有的硝烟弥漫,有的悄然无声。 “对于皇上而言,从前宫中有两个替身。一个是豫嫔,一个是程美人。豫嫔有位份。程美人有女儿,可谓旗鼓相当。”说到这里,我看看陈昭仪的神色,果然是一片迷茫,遂继续慢慢分析道,“但是后来豫嫔也有孩子了,玉华,你若是程美人,会不会着急?” 相识六年,我同她也是有些默契的,听我这样说她立即明了:“娘娘是说,程美人容不下豫嫔,所以当年那画儿都是程美人做的,目的是把豫嫔赶出皇宫?” 我摇摇头:“宣惠贵妃的画像那事另有其人,瑾妃和佳嫔都不干净。但是定嫔已逝,可以说是死无对证,暂且先按下。我是怀疑这事启发了程美人,让她从这个地方对豫嫔暗下黑手。” 陈昭仪惊愕到无以复加,半晌居然化成了几声轻笑。她说:“程美人从一开始就模仿那贱人,因此而得宠,但是豫嫔一介官宦小姐入宫,一直不知道。所以这事能打击到豫嫔,却不会打击到程美人。” 我颔首,道:“这些天我是这样揣测的,然而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也拿不准。” 陈昭仪沉吟片刻,对我说到:“娘娘若有吩咐,但说无妨。” 我松口气,笑道:“程美人这么机灵,出手又快又准,实在是个人物。实不相瞒,去年为置温恪贵妃于死地,我迫不得已把她搬出来,我和她之间,都有对对方不利的把柄。她除掉了豫嫔,又与瑾妃走得近,下一个目标,你觉得是谁?” 陈昭仪想了想,道:“娘娘的意思是,容不下她了。” 我实诚的点点头:“玉华,这次你也要帮我。” 第108章 失信 陈昭仪爽快点点头,道:“这些年我们一起做的事情还少么?但凡娘娘需要,臣妾必定尽力。” 我心有一瞬的晃神,继而抓住她的手温和笑道:“多谢你,这些年若非有你,只怕我寸步难行。” 她笑笑,脱开我的手道:“但其实娘娘可以完全信任我,许多事也可以告诉我。比如程美人缘何得宠,娘娘竟是在一年好需要我帮忙时才告知。” 我愣了愣,连忙解释道:“她如何得宠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从前没说,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你莫多心。” 她像是自知失言,即刻顺着我的解释说到:“刚才是我钻牛角尖了,这些天看着豫嫔搞成这个样子,我也有些灰心。”她自嘲一笑,“我将来的下场也许还不如豫嫔。” 我听她说的哀凄,也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豫嫔初入宫廷尽得萧琰恩宠的时候,必然想不到今日会避入骊山以图解脱。我的前路也是不明朗的,来日亦是未知之数。 冬天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企图掩盖一些污秽,但是后宫的隐秘是不会因为一场雪而完全被抹煞。吴小媛和杨贵人在上林苑赏完雪回宫的途中,偶然见到一个精致的荷包。 然而打开那荷包,抖出来的东西却让二人大惊失色。她们慌忙拿着荷包找到了未央宫,我打开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这东西是从哪里捡到的?”我厉声问道。 吴小媛跪在地上,如实说道:“是在上林苑沉香亭附近见到的。” 我握着那荷包思忖片刻:“沉香亭附近是上林苑风光最好的地方,住着琼嫔、庄嫔、梁小仪等人,会不会是她们?” 杨贵人默默开口:“再稍微远些,还有程美人也在那附近住着。” 我点点头,肃容对她们说:“这件事是宫闱丑闻,你们谁都不许胡说八道,若是让别人知道,休怪本宫不客气。” 两人连忙喏喏,立即退了下去。我瞧瞧那荷包,外面绣了一枝杏花,里面却放了一张雪浪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信。 若是普通信件还好,偏生是一封幽会的私信,上面写着“三日十五月下,愿与君沉香亭一会”。字迹娟秀,笔力缠绵,想来写信之人在写这些话时,不是想入非非,就是情深意重。 转身对柔嘉说道:“你去唤陈昭仪和郭修仪来这里,就说本宫有事同她们商量。” 陈玉华和郭伯媛很快到了,我同她们简单絮过,就将那个荷包递到她们手上传过,道:“这是吴小媛和杨贵人在上林苑捡到的,你们自己看看吧。” 她们拿过那荷包,仔细一看都吓傻了,连忙问:“宫中严禁这等污秽之事,是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以身犯规。” 我指着那封信,道:“这信中并未留下姓名,所以是谁也不得而知。但是看字迹,写信之人应该是个女子。她不会带着信件到处乱跑,必定是藏得隐秘。因而本宫推断,这封信原本已经传递了,然而她的奸夫没有保存好,故而遗失在上林苑。” 陈昭仪和郭修仪连连称是,陈昭仪问道:“那不知这奸夫有没有打开看过,知不知道那人约她十五见面?” 郭修仪想了想,道:“这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女子十五一定会去沉香亭。” 我满意颔首,道:“这件事太大,说不定会牵连皇上的妃嫔,不得不谨慎。如今宫中位份最尊的妃嫔就是你们两个,需得咱们三个一起查探,方能服人。” 两人闻言,连忙俯身跪下,口中说道:“多谢皇后信任,臣妾等必不负所托。” 我命人扶她们起来,道:“此事人人都有嫌疑,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你们一定要谨慎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陈昭仪道:“自然,除了必要的亲信,臣妾谁都不会说。” 郭修仪忖忖,道:“没查出结果之前,皇上那边也先不要通知了吧。一来惹皇上生气,而来皇上一旦介入,想要悄无声息弄个水落石出就不容易了。” 我颔首:“皇上那边本宫自然会把握分寸,咱们日常都不要露出异样,该怎样就怎样。等三天后沉香亭,自然会有答案。” 两人应下。 夜里风雪交加,萧琰又去了郭修仪那里,陈昭仪无事便来看看我。我们两个捧了司膳房新作的奶茶在怀中,暖洋洋的香气飘满周身,问的也觉得惬意。 “那边都安排好了么,你确定程美人后日会出现?”我问。 陈昭仪笑笑:“娘娘放心,她身边的小宫女已经被臣妾买通,到时候一定会引程美人去沉香亭的。” 我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那小丫头了,程美人这事一抖出来,只怕她也活不成了。” 陈昭仪轻轻一笑,道:“臣妾压根没打算赔上她这条性命,到时候程美人一出现,臣妾和郭修仪就上去捉住她,黑灯瞎火的让那小宫女悄悄逃了。如果程美人把这小宫女供出来,也不足为惧。私通这种事嘛,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好越好,谁还会在身边多带一个?就算是告诉皇上,皇上也不肯信她的。” 我微微惊讶,看着陈昭仪日渐沉稳的面庞,忽然觉得有些认不出来。我说:“想不到你考虑的这么周密,如此一来不用搭上别人的性命,我们就已经可以达到目的了。” 陈昭仪含笑点点头,道:“只是便宜了郭修仪,除掉一个程美人,同她争宠的人就越发少了。” 我不觉冷了声音:“如今她本身就炙手可热,也不怕一个小小的美人。想不到本宫就算想在宫里捉奸,也不得不请你和她一起坐陪才能服众。” 陈昭仪见我有些感伤,连忙握着我的手慢慢道:“宫中说话分量重不重,一直不在地位,而在恩宠。娘娘,其实你也可以向皇上邀宠。毕竟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还是有不少情份的吧。” 我不说话,陈昭仪轻轻一叹,道:“天色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我点点头,道:“本宫叫人送你回去,这么大的雪,一定路滑难行。” 陈昭仪摇摇头,道:“算了,臣妾自己回去就成,左右也不远。” 陈昭仪离去,似乎也带走了这屋子里最后一点温暖。外面风雪愈大,我瑟缩在被子里辗转良久,却怎么也睡不着。 “娘娘失眠了么?”今夜恰巧是方由值夜,她听我翻身无眠,索性走进来给我添了一盏安神的茶。 我接过茶盏喝了,笑笑:“也不知道怎么,有点心慌,睡也睡不着。” 方由侧坐在我身边,道:“方才陈昭仪和娘娘的话我都听到了,陈昭仪入宫这些年,心思也果然缜密起来。” 我心底一晃,道:“什么意思?” 方由沉了沉声音,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她的嗓音也有了些可怖。她说:“昭仪的意思是趁乱放走那小宫女,来保住她的性命。可是随她一起守株待兔的还有郭修仪,她无法预见三日后的场景,怎么能保证那小宫女一定会被放走。她难道不怕,郭修仪发现么?” 我心口乍然冷了三分,端着茶盏的手也一抖,将温热的水洒在了云缎锦被上,绽开一朵茶色水花。 我不敢置信,声音微微发抖:“你是说,你是说陈昭仪和郭修仪……” 方由淡淡一笑:“其实娘娘也有感觉不是么,否则何以难以入眠。” 我手猛然失力,手中的茶杯“咣当”一下跌在地上,如同我对陈昭仪的信任一样,破碎不堪。 “入宫这么多年,我从未怀疑过她。温恪贵妃势盛之时,宫中我没人可以信任,但是却可以完全信任她。我和她一起熬着,等着,就盼着有一天能扳倒温恪贵妃,这样以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我顿顿,对方由说:“姐姐还没入宫陪我时,有些日子,真的要把我逼疯。皇上薄情,太后捉摸不定,温恪险恶,落英又死了,若是再没有陈昭仪,我不敢想像我会是什么样子。” 方由安慰地拍打着我的肩膀,道:“即使这样,你也不该忘了伯母的训示。我听说在你入宫前,伯母曾经告诉你,在宫中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哪怕是你的好姐妹。” 我懵了懵,低声道:“不是忘了,而是不肯相信。”我指甲扣紧了被子,自嘲一笑道,“豫嫔离宫前就告诉我,说昭仪的棋艺不错,让我向她讨教。当时不觉得什么,后来想起来,我已经有所怀疑,只是……” “只是你愿意相信陈昭仪的为人,刻意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你的多疑。”方由幽幽接口,“暄儿,人心易变,谁都靠不住的。” 方由说的很对,我轻轻点点头,道:“陈昭仪在宫中无欲无求,温恪贵妃那段日子都过来了,我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屈服于郭伯媛。既然找不到理由,所以我愿意相信她是清白的。” 方由轻轻说到:“无欲无求并不是无所畏惧,她再看淡宫中名利,也必定会有软肋。何况高阳侯家族势力庞大,盘根错节,我们日日在宫里,终究目光短浅。” 我沉吟不语,方由扶我躺下,又帮我换了被子盖好,道:“早些睡吧,明日我们再商议该怎么应对。” 我点点头,方由抽身出去,我却突然伸出手拉住她的袖子。她一愣,我定定问她:“母亲说,在宫中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哪怕是我的好姐妹。姐姐,那你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要害我?” 第109章 守株 三日后的十五,众妃请过晚安我就推说身上不适,让她们早早散了。 用过晚膳,清阳宫传来消息说萧琰今夜留宿琢璞堂,由梁小仪侍寝。我放下心来,等天色黑透,便换装静静等候陈昭仪和郭修仪那边来传消息。 穿了一身藏蓝软缎翟羽华服,深而幽谧的藏色在深夜不易被察觉。下身一条暗花细丝褶缎裙,也极为低调。头发送送挽了一个反绾髻,样子是普通的宫妃样式,只用一根云凤纹金簪固定住。未防引人注目,我甚至换下三颗镂空金珠穿起来制成的耳珰,戴上两颗小小的转运翡翠。 过了半晌,柔嘉进来说:“娘娘,陈昭仪和郭修仪已经往那边走了。” 我自铜镜中望相柔嘉,问:“她们可是一起走的?” 柔嘉颔首,说:“是,刚刚请过安,陈昭仪邀郭修仪去章台殿坐坐,郭修仪就去了。如今差不多到了时候,两个人刚刚出来。” 我颔首,道:“你先去上林苑,如果遇到她们问起,就说本宫马上就到。” 柔嘉点点头,径自出去。方由给我披了一件织锦的貂皮斗篷,在我身边低声说到:“娘娘,你真打算这么办?” 我微微一笑,道:“你放心,陈昭仪的性子我了解,郭修仪入宫两年多,我也清楚她是什么人。她们两个就算现在绑在一起,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就散了。” 方由轻轻叹了口气,默默道:“说白了,娘娘还是放不下同陈昭仪的这段姐妹情。” 斗篷领子一收,我自己打了个蝴蝶结,一边束紧一边说:“宫中能合得来的人太少,难得有一个,我不能这么轻易放弃。”我又顿了顿,“方才瞧见柔嘉,想起她和柔仪今年也十八岁了,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等这事过去,我给她们两个都指婚。” 方由道:“在民间丫头们大都二十岁婚配,宫中规矩过了二十五才能出宫。这两个才十八,原算不得太大,但娘娘若是疼她们,早早放出去也是可以的。” 我沉沉呼了口气,道:“她们早放出去我从来不担心,我惟独担心你。”转过身我看着方由,道,“她们走了,你势必就是未央宫大宫女。宫中形势这样险恶,我不想你在风口浪尖。” 方由闻言,兀自轻松一笑,摇了摇头说:“若是为我就大可不必,且不说我不惧,只说我至多只是未央宫的大宫女,而你可是皇后啊。” 是啊,我是皇后,真正一直在风口浪尖之上的人是我。我若是机敏周全,方由自然没事。我若是无能庸碌,就算她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也未必过的舒心。轻则遭人挤兑,重则任人鱼肉。 沉香亭畔早已布置妥当,十几个公公藏身在灌木当中,借着夜色的掩护不易被人察觉。十五的月亮像是圆满的明珠,沉沉悬在东南。几缕轻薄通透的云丝悠悠飘过,上林苑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摇曳着迷人的光芒。 大齐皇宫复建伊始,自宫外引了一条活泉自宫门东北口入,西南口出,在皇宫中蜿蜒逶迤,恰如一条青色的丝带贯穿整个皇宫,取名回水溪。回水溪其中一部分团聚在上林苑一隅形成一个天然的湖泊,太*祖皇帝赐名太液,也便是太液池。而上林苑的沉香亭,就是建造在回水溪之上的一座水亭子。四通八达,景色辽阔,素得妃嫔喜爱。 亥时末,沉香亭西北角忽然闪过一丝亮光,继而这亮光愈加明晃。衣裙的窸窣声由远及近。然后一个身影浮现出来。 那身影道:“翠儿,你先去看看,看看他来了没有。” 那身影旁边的另一道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沉香亭中,大喊:“没有,李公公还没有来呢!” “翠儿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那身影不由一急,匆匆出声制止。 然而这片刻功夫,陈昭仪已经示意周边埋伏好的小公公们上前,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那身影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那身影略有慌乱,小公公们一举灯笼,程美人秀气的面庞就黯然浮现。 而一侧冬青丛中,翠儿猫着身子悄无声息溜走。我抬眼示意,方由明白,即刻悄悄跟上。 陈昭仪和郭修仪也已经现身,她们两个悠然地立在程美人面前,郭修仪曼声开口道:“这么晚了程美人不在自己宫中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程美人并不惧,反而一仰脸问道:“这天寒地冻,昭仪娘娘和修仪娘娘不在自己宫中取暖,跑到沉香亭意欲何为?” 陈昭仪“嗤”地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捉奸。前几日本宫和郭妹妹得到消息,听说你十五月圆要在沉香亭偷会情郎,这才深更半夜不睡觉,过来看看。” 郭修仪手抱暖炉抿嘴一笑:“你若是清白,今晚本宫和昭仪就算白忙了。然而你果真出现在此,本宫少不得要怀疑美人你的清白了。” 程美人冷笑一声,道:“两位娘娘误会了,嫔妾深夜到此并非像二位所说,而是被嫔妾的侍女翠儿带到这里。她说,今夜寒梅初放,皇上最喜欢梅花蕊见雪泡的茶,嫔妾是来取雪水的。” 郭修仪似笑非笑,程美人神色一紧,四下望了望,问:“翠儿呢?” 陈昭仪笑笑,两手一摊顺势环顾周遭,道:“哪儿有什么翠儿,本宫和修仪只见到美人一人。” 程美人登时大急,左手不自觉的捂住口鼻,踉跄两步不敢置信:“不可能,翠儿方才还在,你们没听见她的声音么?” 陈昭仪和郭修仪摇摇头,程美人立即醒悟过来,涂满丹蔻的指甲指着两人,嘴角哆哆嗦嗦:“你们,你们是故意陷害我,你们故意抓我。” 郭修仪骤然厉声喝道:“放肆,小小美人竟然敢诬蔑本宫和昭仪。本宫和昭仪为何要冤枉你,你未免想的太多。” “即便如此,”程美人下巴一扬,倔强的不肯服软,道,“你们两个也不过是妃嫔而已,大家一样的人,凭什么审问嫔妾。” 我适时踱步上前,几个灯笼的灯影一照,程美人看见了我的脸。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扑通跪下去,就要来抓我的衣角,却被几个公公无情的拖开。 尤不死心,她疾声大呼:“皇后娘娘就我,我真的没有,昭仪她们冤枉我。” 我看看急得颤栗的程美人,拢了拢斗篷,转身对陈昭仪两个说:“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但是也不能一味掩盖。皇上的脾气遇到这种事,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们两个先带她去见皇上,只说去请安,看皇上的意思是今夜彻查,还是明天再查。” 两人颔首,即刻让人将程美人塞入暖轿,又堵了嘴巴要送去琢璞堂。程美人拼命挣扎,对着我大喊:“臣妾愿望,娘娘去找臣妾的宫女翠儿,她一定可以证明臣妾清白。” 我闻了“翠儿”两个字,连忙暂时让人停手,问道:“你方才是说翠儿?” 程美人急促地点点头,我微微一笑,道:“好,本宫一会儿就带着翠儿去见皇上,但愿你这丫头能如你所说,力证你的无辜。” 她不及再说什么,就被陈昭仪和郭修仪胁迫上了暖轿,轻快地抬往梁小仪的琢璞堂。眼见她们离去,方由方才带着我另外布置的几个公公,将小宫女翠儿押了上来。 “你是翠儿。”我抬眼看看地上那个发抖的小宫女。 她胡乱点点头,就开始捣蒜一样地给我磕头:“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未央。” 我笑了笑,慢悠悠说到:“方才你主子程美人为陈昭仪和郭修仪所困,你不回去护主,一个人跑什么?” 她道:“奴婢是听从娘娘和昭仪的吩咐,一旦事发奴婢就趁乱离开。回头皇上召见,再死不承认陪美人来过沉香亭。” 我“咦”了一声,问道:“你听从本宫的吩咐?可是本宫不记得吩咐你什么呀?” 她茫然地抬起头,迷迷糊糊的样子有些惹人怜爱。她问我:“昭仪娘娘吩咐奴婢时,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奴婢才敢照办的。怎么,这不是娘娘的意思么?” 我坦然道:“本宫真的没有,看来是陈昭仪假传本宫懿旨,才吓得你胡乱听命。方才你也听到了,你家美人涉嫌私通,本宫真的要怀疑,你这趁乱逃跑事后又死不认账,是不是别有居心?” 那翠儿吓得脸色发白,道:“奴婢只是听从昭仪之命行事,她给了奴婢很多银两,让奴婢这么做,其他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我家美人应该是没有情郎的,今夜是奴婢骗美人出来的。奴婢说宫中管一角门的老嬷嬷带了美人的家书,所以美人才深夜过来的。” 我“喔”了声,道:“陈昭仪让你骗程美人过来,又教你偷偷离开,再诬赖程美人私通。到时候能证明程美人清白的人又只有你,你却偏偏奉了陈昭仪的命令,打死都不承认。皇上暴怒之下一定以为程美人撒谎未遂,必有古怪,你家美人私通的事,只怕就要坐实了。” 翠儿抖如筛糠,我冷声肃然:“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收受陈昭仪贿赂,联合她陷害程美人私通。你可知道这在宫里,是多大的罪名?” 翠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咚咚的给我磕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奴婢也不想冤枉美人。皇后娘娘,您带奴婢去见皇上,奴婢一定实话实说,不敢有半句虚言。” 我嗤笑一声,道:“实话实说倒是可以,但是你收了陈昭仪的银两却不为她办事,她来日可会饶过你么?” 翠儿愣了愣,方由眼睛一瞪,又问道:“这么大的事情,我不信昭仪给你些银子你就敢干,她是否还拿什么别的威胁你,让你不得不这么做。” 翠儿嘴角一撇,又要哭出来。我厌恶不已,冷声道:“不许哭,给本宫实话招来。” 翠儿忍着哭,哽咽道:“陈昭仪,她知道了奴婢和胡公公的关系,奴婢实在是……” “什么关系?”方由厉声问道。 翠儿头压得很低,喃喃道:“胡公公……他喜欢奴婢,我们……”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感情有情郎的不是程美人,而是你啊。” 翠儿作势又要磕头,我连忙把她扶起,道:“别磕坏了额头,一会儿还要见皇上呢。御前失仪,你又要罪加一等。” 翠儿呜咽道:“皇后娘娘救奴婢,奴婢不想死,真的不想。” 我曼声说到:“本宫知道,你这也只是一时糊涂,何况你年纪轻,本宫该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是本宫能容下你,来日陈昭仪和郭修仪未必会放过你,你又该如何自处?” 翠儿眼神空空的,木然摇摇头,道:“奴婢是躲不过一死了么?” 方由此刻一笑,道:“那也未必,你若是肯听皇后娘娘一言,或许你和那个胡公公的小命,都能保住。” 翠儿看看方由,又看了看我,跪下说到:“奴婢全凭皇后娘娘吩咐,不敢奢求其他,只求保住性命。” 我满意一笑,这丫头也算是个伶俐的。 第110章 旧事 当我带着翠儿到达琢璞堂时,萧琰已经是勃然大怒。他简单披着一挂斗篷,头发散在后面,双目赤红。一侧陈昭仪和郭修仪陪坐,两人脸色肃穆。唯独另一侧的梁小仪,深夜受到这样惊吓,有些惶恐不安。 见我前来,几个人默然无声起身行个礼。萧琰抬眼看看我,问:“皇后,陈昭仪她们说不清楚,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道:“三日前吴小媛和杨贵人交给臣妾一只荷包,里面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十五沉香亭月下相会’。臣妾觉得蹊跷,没捉到人之前也不敢贸然告诉皇上,便索性邀昭仪和修仪今夜一起去沉香亭,看看是谁敢在皇宫私会。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竟然是程美人。” “那荷包呢?”萧琰红着眼睛问道。 柔嘉闻言上前将那荷包呈上,萧琰打开荷包抽出那信,看了一会儿竟连荷包一起,劈头盖脸掷向程美人。 程美人被荷包一打,发髻散落,两缕青丝散在耳边。她哭求道:“臣妾真的没有,臣妾是清白的。”她哭了两声,又回头看我,道,“娘娘翠儿呢?” 我对萧琰说到:“刚刚在沉香亭,程美人言之凿凿,说她的小宫女翠儿能证明她的清白,所以臣妾去她杏芳堂把她口中的翠儿带来了,皇上要不要见见?” 萧琰冷笑一声,道:“自然要见。” 翠儿很快被带了上来,她不敢抬头,吓得战栗。程美人向她扑了过去,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厉声道:“今夜你哄着我出去做什么,害的我现在说也说不清。你快把事实原原本本告诉皇上,说我真的没有私通。” 翠儿挨了一巴掌,呜呜直哭,道:“美人说什么呢,今夜不是奴婢当值,很早就睡下了。奴婢迷迷糊糊被带到这里,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程美人愣了,继而又狠狠打了翠儿一掌,道:“放肆,你放肆。我今夜好好的,怎么会出门,都是你骗我说角门的老嬷嬷带了家书给我,我才跟你出去的。” 翠儿大哭,对着萧琰连连磕头,道:“皇上,奴婢不知道美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美人有没有出去。至于角门的老嬷嬷,以前是给美人带过信,但是今夜有没有,奴婢不知。” 程美人作势又要打骂,却被萧琰一声暴贺制止:“你够了!” 程美人脸上泪痕四散,她哭着说:“臣妾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萧琰怒不可遏,道:“你说这丫头能证明你的清白,可是她证明了没有?朕一开始还不相信,如今不得不相信了。” 程美人无力摇头,道:“皇上,是昭仪和修仪陷害臣妾,臣妾真的是无辜的。” 陈昭仪和郭修仪闻言,连忙起身说到:“臣妾没有,皇上明鉴。” 萧琰点点头,道:“朕知道,你们没有陷害她的理由。” 郭修仪又想了想,道:“皇上,方才程美人和宫女翠儿招供说,角门的老嬷嬷以前给程美人带过家书,此事也颇为蹊跷。宫中但凡有书信出入,必要经过重重审核,以防私相授受。而程美人却通过一个老嬷嬷传递书信,明显是不肯接受检查,莫非……有见不得的秘密?” 萧琰眉心一聚,道:“来人,将翠儿口中的老嬷嬷,带到这里来。” 程美人面如死灰,瘫软倒在地上。我轻轻道:“本宫记得程美人你没有家人,孤身一人所以被送入后宫。因为乖巧懂事所以得到宣惠贵妃赏识照顾,才能在后宫栖身。怎么,原来你还有些家人么?” 程美人愣了片刻,问道:“皇后娘娘在说什么,臣妾当然有家人,臣妾何时说过没有家人的?” 我讶然,道:“就是庄仁公主过世那一夜,你在清阳宫中告诉皇上和本宫,你没有家人,只有宣惠贵妃一个结义姐姐。这么多年,都是她照顾你的。” 程美人摇摇头,拼命解释道:“怎会,臣妾何时说过这样的话,时隔一年,是不是皇后娘娘记错了?” 我望向萧琰,萧琰冷冷瞥了程美人一眼,道:“这一年朕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对你很是照顾。谁知你竟然如此不止廉耻,竟然敢与他人私通。从今以后,你少提你姐姐,你不配。” 程美人闭目,两行清泪落下,道:“皇上不信臣妾,但如果姐姐在世,她一定肯相信臣妾的为人。” 萧琰闻言,微有动容。我横目一扫翠儿,她即刻乖觉地说:“奴婢大胆问一句,皇上和皇后娘娘是以为美人是已故的宣惠贵妃的妹妹么?” 我颔首,道:“宣惠贵妃在世时,一直很照顾程美人,两个人情同姐妹。” 翠儿大着胆子开口道:“可是依奴婢看来,美人和贵妃……” 话不及说完,程美人已然转身,狠狠抽了翠儿一个嘴巴,翠儿嘴角登时鲜血直流。 “你干什么!”陈昭仪厉声道,“皇上皇后面前,你怎敢多番放肆。” 程美人道:“这个丫头胡说八道,有辱圣听。臣妾自己的宫女,当然要自己管教。” 萧琰挥手制止,盯着翠儿问道:“你刚刚说什么,美人和贵妃怎样?” 程美人慌忙道:“皇上,一介小小宫女,她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萧琰并不管程美人,对翠儿道:“不必怕你家主子,你说你的,告诉朕,你刚刚想说什么?” 翠儿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瑟缩着慢慢道:“皇上恕罪,奴婢不知该不该说,奴婢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萧琰蹲下身来平视翠儿,温声道:“你说吧,朕不会怪你。” 程美人面如土色,嘴角抖的厉害:“皇上……” “你闭嘴!”萧琰猛然转过头去怒喝,唬得程美人摔倒在地。他见程美人吓得哭也不敢哭,方才回过头去,换了温和的样子对翠儿说:“你继续说。” 翠儿说到:“奴婢和美人是同一年入宫的,我们都分在了上林苑当差。当时宣惠贵妃也还没入王府,她便是我们的主事。奴婢印象中,宣惠贵妃待我们很严格,众人也都很怕她。美人也是一样的,时常对贵妃避之不及,何来贵妃同她亲如姐妹一说?” 我乍闻此言,惊讶不已,道:“可是程美人自己说,贵妃在世时很喜欢她,一直是当妹妹看待的。” 翠儿连忙摇头,道:“怎么可能,贵妃比我们大那么多,再说我们入宫没过多久,贵妃就被皇上看中,挑入王府。五年之后贵妃回宫,我们见都见不上一面。”翠儿可怜兮兮地望了望程美人,道,“也或许贵妃私下待美人不错,奴婢不入贵妃法眼,不知到底如何。” 梁小仪这琢璞堂,一时间冷得如同冰窖。萧琰死死盯着翠儿,翠儿有些怕,却兀自镇定。陈昭仪和郭修仪有些意外,也有些看好戏的意味。梁小仪只安静站在一侧,也不敢说话。 末了,萧琰站起身子,轻轻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他转过头去看看几乎晕厥的程美人,道,“你竟然敢骗朕,竟然敢拿她来骗朕。” “皇上……”我轻声唤到,“皇上切莫生气。” 他攥紧了双拳,咬着牙对我说到:“皇后,明日你下旨,美人程氏欺君罔上,罢黜她一切位份封号,打入冷宫,择日赐死。” “皇上!”程美人惊呼一声,爬到萧琰脚边,牵着他的衣角道,“皇上,即使臣妾不是宣惠贵妃的妹妹,可是臣妾陪您几年,您难道对臣妾一点情份都没有么。宣惠贵妃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是不是她的妹妹真的重要吗?”她语无伦次,看见了我的脚面也来抓我的衣服,道,“皇后娘娘,当日是你叫臣妾去的。您如果不叫臣妾去,臣妾不会瞎编那些谎话,臣妾不会的。” 我避开她的手,道:“你怎么疯言疯语,本宫什么时候宣你去清阳宫了?那深夜你自己跑去剖白,本宫还真的以为你对宣惠贵妃姐妹情深,要为姐姐鸣冤。” 她直直看着我,呆滞了许久,然后骤然大笑。她指着我,疯笑道:“我明白了,今天是你在害我。皇上你听我说,潋晴死的时候皇后让我去见潋晴最后一面,她在暗示我潋晴一死皇上必定暴怒,那时是扳倒温恪贵妃最好的时机,因为这个我才去清阳宫胡说八道。皇上,都是皇后啊。现在温恪贵妃死了,我也没用了,留着还是祸患,所以她才处心积虑要害死我。” “你有完没完!”萧琰一抬脚将程美人甩开,双目通红冲着她暴喝,“你谎话连篇,让朕如何信你。你玷污了宣惠贵妃的清名,如今又来污蔑皇后。潋晴死后连皇后都称一声庄仁公主,你一个贱婢,怎么敢唤她闺名。你配么!” 程美人呜咽两声,哭也不敢哭。我作势跪下,道:“皇上明鉴,一则庄仁公主过世事关重大,臣妾怎么可能让无关紧要的程美人去见公主遗体。二则臣妾暗示她去清阳宫胡说八道之事,更是子虚乌有。三则臣妾从无扳倒温恪贵妃的心思,臣妾只信皇上给臣妾的公道。四则臣妾与程美人关系一向平常,程美人对臣妾也没有不敬,臣妾实在不必深更半夜折腾到如此地步就为了害她。” 萧琰压着怒气听我一番话,道:“皇后起来吧,朕知道你无辜。” 程美人冷笑一声,道:“那么皇后娘娘是不是还想说,庄仁公主过世,实际上是臣妾所为。” 萧琰不可置信地转脸看着疯疯癫癫的程美人,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程美人仰天大笑,道:“皇上,如果皇后现在说庄仁公主是我害死的,您信不信?她好无辜啊,她没有吩咐人让臣妾去见庄仁公主,而臣妾却真的出现过。皇后神通广大,是不是可以找到证人,证明臣妾是在庄仁公主过世前去过。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庄仁公主是我害死的?” 萧琰一时反应不过来,陈昭仪凝眉道:“当日庄仁公主过世的确蹊跷,皇后娘娘也服了毒,且不比公主少。娘娘昏迷半日就清醒了,公主也吊着气熬了许久,阖宫都以为公主迟早熬过去,怎么突然过世?” 程美人已经接近疯癫,指着自己说:“因为是我害的呗,我去看公主,顺便掐死了她。” 萧琰又惊又怒,问她:“那只是个小孩子,你为何要害她?” 程美人看着我笑的灿烂,道:“因为我也有个女儿,潋晴活着,我的女儿始终不受重视。只有潋晴死了,我的女儿才能被皇上关注宠爱。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我默默道:“这样得来的疼爱未免太伤阴骘,月见即便得到重视又如何?” 她咯咯笑着,道:“皇后娘娘,您说的真的好像是我害死的。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僵了,怎么会是我害的?”她收敛了疯癫之态,看着萧琰认真说到,“皇上,臣妾的确一时糊涂编了谎话捏造宣惠贵妃和臣妾的关系,这事臣妾认了。可是臣妾真的没有害潋晴,她才只有三岁,臣妾如何忍心?” 萧琰厌恶地看着她,道:“朕听的分明,皇后自始至终没有说你害过潋晴,是你自己承认的。眼下你又不承认了,如此反复无常,想必句句假话。” 程美人凄然一笑,道:“是啊,我反复无常,可是皇上你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和宣惠贵妃的感情是虚构的,可是她当年的感受我却感同身受。你一会儿喜欢皇后,一会儿喜欢修仪,一会儿又喜欢梁小仪,你何曾坚定过你的心意?我成了妃嫔这么多年,日日过的都是不如宣惠贵妃的日子。她最后落到那个地步,我有时想想,也觉得没意思。” 萧琰听到程美人的指责,恨的睚眦欲裂,道:“你既觉得没意思,朕也觉得你活得没意思。你大可方心,今夜过后,朕就赐你一死,让你有个解脱。” 程美人咯咯一笑,道:“何必那么麻烦,等到明日皇上又要下旨,又要赐死,不如今夜臣妾自己解决吧。” 说罢,她看准梁小仪堂中椅子的一个尖角,拼尽全力撞了过去。众人不及反应,徐晋和我只来得及挡在萧琰面前,根本没时间去拉程美人。等腾出时间,她早已撞在那尖角上。然后身子一软,慢慢摊在地上,露出额头一个深深的三角形的窟窿,正汩汩地涌着鲜血。 郭修仪和梁小仪吓得花容失色,倒退两步抱在一起颤栗不已。陈昭仪是不怕的,目光中只是带了一星半点的怜惜。我望着程美人,心也是一沉,想不到她居然是这么刚烈的人。 “淡樱……”萧琰怔住喃喃道,身体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 徐晋连忙挡住萧琰,道:“皇上不可过去,死人不干净。” 还未断气的程美人嗓子“咕噜”一声,嘶哑着说到:“不干净么,我怎么觉得,死人才是最干净的,终于,我也能,干干净净的……” 话没说完,她头失力一歪,眼睛也缓缓阖上,再没了气息。萧琰沉沉叹了口气,道:“徐晋,你把她拖出去,明日葬了吧。” 第111章 绝念 徐晋答应,连忙让人将程美人的尸体拖走。她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梁小仪堂中的地毯上,绽放出多多妖冶的血花。 那是程淡樱一生最后留下的,血花一点点蔓延,顺着地毯的脉络,向着未知的方向延伸。 “什么人。”萧琰突然喝了一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小公公在门口探头探脑。 那小公公见萧琰叫他,连忙走进来磕头道:“回皇上,角门的老嬷嬷已经带到,但是刚刚堂中几位贵人争执,奴才不敢带她进来。现在她等在堂外,皇上要不要召见?” 萧琰摇摇头,道:“罢了,程美人已经死了,多追究也无意。” 那小公公连连答应,却忽听一人曼声道:“且慢。” 我抬眼看去,原来是郭修仪。程美人的尸体被带走,她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走到萧琰面前说到:“皇上,程美人虽然死了,但是事情还没弄清楚。在宫中私通是大罪,怎可糊弄了事。程美人是无辜还是罪有应得,哪怕死了也该弄个明白。” 萧琰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带那老嬷嬷进来吧。” 那小公公又连连答应。郭修仪退到一旁,似有若无看着我轻轻一笑了一下。我也是微微一笑,今夜的好戏,才上演了一半呢。 那老嬷嬷被带了上来,萧琰指着翠儿,问她:“这个宫女你认得么?” 那老嬷嬷点点头的,道:“老奴认得,这是程美人宫里的翠儿。” 萧琰冷哼一声,道:“翠儿方才招了你曾与程美人传递家书一事,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从实招来,否则朕必不客气!” 萧琰说的冷峻,那老嬷嬷有些吓坏了,连忙说到:“回皇上,程美人是时常让老奴带书信进来,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郭修仪轻笑一声,漫步上前似有若无将手帕撩向我的方向,循循善诱道:“嬷嬷,除了书信就没有别的了么?程美人小小宫嫔,却敢在私通宫外,这其中是不是有宫中贵人暗中相助?” 老嬷嬷抬头看了看我,我摸了摸手边一支成色上好的镯子,继而将目光移开。她低下头去,颤声说到:“没,没有,程美人除了交给奴婢书信,就没有别的了。这事只是老奴和程美人私下达成的交易,没有其他人知晓。” 郭修仪闻言诧异了一会儿,然后怀疑地望望陈昭仪。陈昭仪摇摇头,继而不安地看看我。我莞尔一笑,对那老嬷嬷说到:“嬷嬷,你确定没说错?这关乎程美人死后的名声,私通或是协助私通,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你好好掂量一下。” 老嬷嬷伏在地上颇可怜,道:“老奴真的没撒谎,程美人的确只是让老奴代为传递书信。” 萧琰眼睛一低,沉沉一叹:“原来竟然冤枉了程美人。” 郭修仪尤不死心,问那老嬷嬷:“可是宫妃的家书想来要检验方能入宫,你一个嬷嬷,怎么敢帮她传递书信,难道不知道是有违宫规么?”话毕,她转身对萧琰说到,“皇上,这个嬷嬷太古怪,依臣妾之间,必须严加拷打,她才肯说实话。” 老嬷嬷吓得连忙磕头,大声哭喊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老奴真的知错了。” 我也上前恳切说到:“皇上,私相授受的确不对,但是程美人这么做或许另有苦衷。不如先查清楚,万不能再冤枉人了。” 萧琰颔首,问那老嬷嬷:“程美人为何要让你帮她传递书信,当中是否有隐情?除了程美人,你可还替谁传过书信么?你实话实说,朕或可饶你一条性命。” 老嬷嬷伏在地上说:“皇上饶命,老奴这也是为了生计。这些年宫里的宫女公公,但凡有想念家里人的,都是托老奴送信出去报个平安。他们的几人偶而想念他们,也是让老奴带信进去。这程美人还没入宫的时候,就一直通过老奴与宫外取得联系。后来成了妃嫔,习惯也没改过。”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萧琰怒不可遏,厉声道:“简直荒唐,宫中不许宫人随便传递消息是为了什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宫中这么干。万一有人企图对朕不利,岂非宫里宫外轻而易举里应外合!” 老嬷嬷吓得不轻,磕头如捣蒜道:“老奴不知老奴不知啊,皇上请恕罪。” “无知老妇,简直罪不可赦。”萧琰已然大怒。 老嬷嬷为了保住性命,连忙说到:“皇上恕罪,老奴保证,他们都是往家里送信,而入宫为奴的大部分也都是穷苦人家,不敢对皇上不利啊。” 萧琰冷笑:“你如何敢保证信封封都是送到家里的?” 老嬷嬷道:“我家老头子亲自送的信,他都很熟。” 众人皆是怒极反笑,郭修仪抿着嘴巴冷淡道:“呦,还是一家子正经八百的买卖。” “哦对了,这些年有两个人不是往家里送信。她们送信的地方都很难找,老头子说大概不是住人的地方。”老嬷嬷一拍脑袋,想了起来。 萧琰问道:“是谁?” 老嬷嬷想了想道:“事情过了好些年,但是老奴还记得,一位是宫中一位贵人,姓何,后来死了便再也没信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萧琰下意识站了起来,问那老嬷嬷:“你说什么,是谁?” 老嬷嬷使劲想了想,道:“是她没错,她娘也在宫里当差,宫外一个亲人也没有。她以前活着的时候,常常托老奴从宫外搞药,差不多半个月一次。后来她就死了,老奴家还有她的一包药,至今还放在桌子腿底下垫桌子。” 萧琰脸色铁青,老嬷嬷却不知道,兀自说到:“哦对了,她小名叫琇儿,是老奴看着她长大的。” “一派胡言!”萧琰怒不可遏,整张桌子都被掀翻,咕噜滚了两下。 我连忙带头跪下,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萧琰胸口剧烈的起伏,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对徐晋说:“你连夜,去这老婆子家里,把她老头子一起带入宫。” 徐晋匆匆答应,又问:“贵妃娘娘的遗物,要不要也带回来?” 萧琰点点头,徐晋立即出去,带了些人连夜出宫。 子时末正是最冷的时候,堂中狭小又焚了不少炭火,却仍然冷的厉害。那老嬷嬷很快又招了另外一个人,正是刚刚死去不久的程美人。她倒不是传递消息,而是变卖自己的首饰,换作日常需要。 比起她之前做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萧琰不再追究。夜深之时,程美人宫中的恭岫公主月见被抱到了琢璞堂,萧琰暂时将她安排给陈昭仪抚养。如此一来,陈昭仪膝下便有了三皇子昭平和月见两个孩子。 徐晋带人彻查老嬷嬷家,自然什么都查的一清二楚。他回来复命时身后跟了一个御医,御医见了萧琰,连忙将老嬷嬷家垫桌腿的药的成分细细禀命。萧琰听过,怒的几乎要窒息。他即刻命令徐晋将老嬷嬷和她家的老头杖毙,自己却颓然跌坐在椅子里,半晌没有生气。 那药是一种迷*幻*药,人服下之后慢慢会神智失常。大概过一年半载,就会完全失去理智,迅速衰老而亡。据老嬷嬷一家的供词,自我和陈昭仪等人陆续入宫之后,宣惠贵妃嫉恨萧琰不再专宠于她,便开始让老嬷嬷从宫外秘密配制这种药。因为老嬷嬷这条路子只流传在宫中底层服侍的人中,所以一般不会被宫中高层知道,竟神不知鬼不觉运作了半年。若非她死的突然,只怕萧琰此刻早已不在。 事到如今,总算告一段落。我心底暗暗冷笑一声,宣惠贵妃死了这么多年他仍旧念念不忘,甚至对她的思念有愈演越烈之势。若不让他彻底对她绝情,今日我除掉一个程美人,说不定来日又有一个李贵人,何日才是头。 萧琰最爱的只是他自己,我不信宣惠贵妃意欲谋杀他的事情曝出,他还会对她余情不了。 果然他沉寂良久,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她竟然因为朕宠爱皇后和其他女子,就想要谋杀朕。如此小肚鸡肠的蛇蝎妇人,怎么能称为贵妃,不过是前朝余孽罢了。” 众人不敢说话,独我默默道:“臣妾疏于管辖六宫,请皇上治罪。” 萧琰挥挥手,道:“怎么能怪你,这么多年母后也不知道,何况当日你初入皇宫,岂能知晓她有如此恶毒的心肠?” 他说完,慢慢起身走到我身边,凝视着我的眼睛悠悠道:“这么多年,宫中还是皇后你对朕最为真心。” 我有刹那恍惚,或许曾经我对他也有最为真心的时候,但那已经是寻不回来的数年前。眼下我对他,只有暗藏心底的算计和利用,残存的真心真情,又有几分呢? 我百般对他好时,他并不稀罕,更不珍惜。如今我千般对他不在意,他又偏偏回来,对我说“宫中还是皇后你对朕最为真心”,何其可笑。 又是刹那的恍惚,我脑中一个激灵。不,如今他还是不稀罕不珍惜我的。情份最深的时候他唤我阿暄,然而眼下他却只记住我的身份。就像刚入宫那半个月,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一个皇后。 萧琰,你可还记得我究竟是谁? 我嘴角扯出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却没有半点情意。他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个皇后。 “皇上谬赞,臣妾不敢,”声音是挑不出错的谦逊柔和,我微一福身,对他说到,“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早朝,皇上早些休息吧。” 他疲倦地点点头,也不说话,静静离开了琢璞堂。他的背影有些许寂寥,然而这深沉的众叛亲离的现状,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娘娘,眼下该怎么办?”梁小仪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惴惴不安像是受惊的小鹿,惶恐不安地问我。 我想了想,慢慢道:“程美人死在了你这里,你是不能继续住这屋子了,改日本宫给你安排好的。今夜实在太晚,陈昭仪那里还有月见要安置,你便去郭修仪那里挤挤吧。”说罢,我看向郭修仪,问,“可以么?” 她只能点点头,梁小仪连忙进内室收拾东西暂且搬去郭修仪的华音殿,而我和陈昭仪及郭修仪则先行离去。 途中郭修仪气不顺,半是挑衅半是探寻地问我:“皇后娘娘今夜可真是出了口气,程美人自尽,宣惠贵妃又被皇上厌弃,以后皇上眼中,只怕就只有娘娘一个了。”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道:“郭妹妹哪里话,如今最得盛宠的人是你呀。” 郭修仪冷笑道:“以前是,今夜过后还真未必。娘娘连消带打好本事,只是臣妾和陈姐姐白白被皇后娘娘耍了一通,娘娘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挺住脚步,似笑非笑看着她和陈昭仪。她还算镇定,只是极为恼怒,陈昭仪略有不安,也不敢看我。我说:“本宫何时耍你们了,今夜我们不是去捉私通之人么?听你方才这话的意思,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打算没完成,所以才觉得本宫耍了你们?”我顿了一下,恍如刚刚想起,道,“对了,私通之人还未捉到,郭妹妹要不要猜猜是谁。” 郭修仪脸色一白,我笑了笑:“依皇上现在的怒意,若是本宫查出来,只怕难逃一死呢。” 她坚持不住,扑通跪下道:“臣妾知错,娘娘开恩。” 我目光一扫陈昭仪,现在她倒是极为平静,遂收了笑意对她们说到:“本宫不会平白诬赖人,但也不会平白被人陷害。你们今后有些手段不必在本宫面前玩弄,若再敢自作聪明,本宫会让你们尝尝今夜程美人的滋味。” 郭修仪少不得忍气吞声:“臣妾再也不敢了,娘娘放心。” 我道:“你回华音殿走左边的路近些,本宫和昭仪走右边。就此别过,明日你也不必来请安了。” 她应了,带了宫女匆匆离去。陈昭仪侧首看了看离去的郭修仪,又看了看我,道:“娘娘支开郭伯媛,想来有话单独对臣妾说吧。” 第112章 虚情 我含笑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本宫觉得,你可能有些事想单独问本宫。咱们姐妹之间说话,不该让不相干的人听到。” 她脸色青白,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我携她慢慢走着,声音低而轻柔:“你竟没话同本宫说么,可是本宫有些迫不及待想回答你的问题。玉华,你好不好奇为何那老嬷嬷没有按照你教的揭发程美人私通,也没有按照你教的,告诉皇上私通也有本宫一份儿?” 陈昭仪不语,我慢慢道:“你入宫之后本宫和你一直很投缘,原因就是你坦诚也没有害人之心。后宫这种地方女人多,一向难有人出淤泥而不染。本宫原以为,你能一直这样单纯到老,却不想有朝一日你也会起了害人的心思,而且还是对我。” 陈昭仪闻言嗤笑一声,道:“娘娘凭什么这样看我,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娘娘你真的知道么?你日日高高在上,身居皇后高位呼风唤雨,又何曾真的把我当作投缘的朋友?” 我不意她这样说,心口有点点心酸,道:“所以你被郭修仪收买,要害我是吗?” 月亮西沉,幽静朦胧,寒冷刺骨的北风像一把缠绵细密的刀,凌迟着我们裸*露的肌肤。数年的不甘怨念在她口中,却又成了另一把锋利的尖刀,轻轻戳着我的心。 “当日宣惠贵妃画像暴露,我已经安抚了豫嫔,而她却又突然触怒皇上被送去了骊山。玉华,事情这样蹊跷,我很容易怀疑是有人故意走漏消息,让她伤心之下大彻大悟,选择离开皇宫。”我顿了一下,抬眼看她道,“稍微查了查,我就发现只有你和程美人有时间有机会这么做,而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告诉自己不是你,那就只剩下程美人。为求心安,所以我要除了她,来维护你。” 陈昭仪脸色冷了冷,有些不屑。我自嘲笑一声,道:“可是我又何尝不知道,她同宣惠贵妃交集并不深,后妃之间细腻的斗争,不是上林苑小小宫女能摸清的。然而我还是不肯认为是你,那些天我在拼命给你找借口,直到那天你告诉我你陷害程美人的办法,那个时候我才恍然明了,一直作怪的人,原来是你。” 陈昭仪神情一滞,问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重要,”我看着她,“重要的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害我。宫中这么多年,这么长的路,我们一直是一起走过来的。就算我做错过什么,你也不至于真的要像其他人一样,企图置我于死地。” 陈昭仪莞尔一笑,道:“后来你发现,我不是闹着玩,而是真的要害你,真心实意地恨不得你去死。” 她的话如此凌厉,捅破了我和她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血淋淋的恨意摆在我面前,我喉中咽了咽,强作镇定。 她眼神一虚,有些出神,声音也软绵绵的。她说:“刚入宫那会儿,你也不怎么喜欢我,你日日都和孙氏在一起,好的亲姐妹一样。而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却没有一个朋友,夜里皇上又很少留在我身边陪我,所以我一直很孤独。”她看着我笑笑,“当年你左右逢源,大概很难明白孤独是种什么滋味吧。” 我不说话,她继续说着:“后来我看你和孙氏撕破脸,两个人终于也有了分歧。周暄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高兴,因为你们也终于没有朋友了。可是孙氏太坏,她居然要害我的性命,我看着你和她,觉得你比起她来说,人还是不错的。再后来你也被她算计了,日日躲在未央宫像是没人要的弃妇。那时候,我觉得与你同病相怜。” 她说的不错,那个时候没有人在乎我,也没有人在乎她,我们很自然的贴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支撑,熬着那段难捱的时间。 “可是你一个被皇上嫌弃的人,居然悄没声地怀了孩子,一跃又成了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娘娘。我听从皇上吩咐,天天去未央宫陪你养胎,看着你故作忧郁却慢慢占据皇上的心,看着你慢慢恢复以前的地位。我赫然发现,没人和我同病相怜,可怜的,一直是我一个人。”她看着我咬牙切齿,目光中的恨意几乎生生将我撕裂,她厉声道,“当时我就已经不甘心了,为何宫中只有我一个这么可怜,为何你可以再度得到皇上青眼,而我不能!” 她说的那样哀凄,恍如她整个人一样,有些可怜,又有些悲哀。相交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她淡漠无争的背后,也有这样一份不甘。 忽略这么多年,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的脸微有扭曲,我别过头去道:“宫中的前程恩宠,都是自己争来的。你既然想要,自己不争取,何故要恨我?” “我敢吗?”陈昭仪冷笑着后退两步,死死盯着我,“起初我也想争,可是我看着你和孙仪蓝斗,看着你们争个你死我活,看着她一步步落到那样下场,我哪里还敢挑衅你的独宠的地位。皇帝以前那么宠爱你,你日日夜夜霸占着他,可曾想过章台殿里每个夜晚都是冰凉的,你真的有为我想过吗?” 我笑的迷茫也不解,道:“你怕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和孙仪蓝斗来斗去不是因为恩宠,是为了活下去。这些年你在我面前时,都是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皇恩的样子,我哪里会明白你内心究竟想要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率性的,当真想不到你比任何人都虚伪,都善于掩饰。” 陈昭仪闻言,不觉大笑,道:“我虚伪,难道你就不虚伪么?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为了恩宠,但是你又为何要害谢之桃腹中的孩子?别装了,我已经知道了当年她殿中的香囊究竟出自谁手。你如果不嫉妒她有了孩子有了圣宠,你何必痛下杀手。她现在触怒皇帝而离宫,你又何须惺惺作态,假装惋惜!” 我乍闻此言登时懵住了,陈年旧事翻腾出来,竟然闹出这样大的误会。当年豫嫔初次有孕,我交代陈昭仪务必保全她的孩子,再留意孙仪蓝会不会下毒手。可是她没有察觉孙仪蓝调换的银骨炭,却发现了方由放置的麝香香囊。出于对何琇的怨恨,她迁怒于豫嫔,故意没有告诉我。而我发现真相后,只是连消带打推在柔惠身上草草了事。 “你怎么知道的?”我茫然。 陈昭仪看着我轻蔑一笑,道:“郭伯媛毕竟曾与孙仪蓝亲密,孙仪蓝告诉她银骨炭是她下的,香囊却是出自你的宫中。后来我又想起,你宫里的采燕曾经暗示姚幼双香囊除气味之事。来回琢磨两下,我焉知不是你做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在原地。陈昭仪冷冷看着我,道:“你面上让我照顾豫嫔的胎,暗地里却下这么恶毒的招数,逼死了姚幼双,除掉了柔惠,还打击了豫嫔。甚至当年我偷偷给豫嫔死去的孩子烧纸钱,你都借机施以恩惠收拢我的心,让我日后对你更加言听计从。你算得真精妙。” 事到如今我再无法辩驳,她已然认定是我,又这样恨我,我说什么她必然是不肯相信。末了,我涩涩道:“随便你怎么想,我知道这些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是香囊不是我放的,姚幼双也不是我害死的,甚至我的初衷也没想杀柔惠,我真的只是想找到证据,打压孙仪蓝罢了。” 她嗤笑一声,道:“那我呢,你当时对我说的话做的事,真的不是想控制我么?” 我哑口无言,对于她,我是存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我让她留意豫嫔宫中的动向,她明明有所发现却不肯告诉我,我惧怕她日后对我也会有所隐瞒。在宫中我能相信的人太少,极度缺乏安全感后,我不想她也与我渐行渐远。 然而,这样做终究是把她推的离我更远。她讨厌我不无理由,如果我真的把她当作朋友,就没有资格让她一直按我的意志行事。她应该拥有自己的私隐,拥有自己的想法和自由。 “玉华,抱歉。当时我还不懂事,领会了一些手腕就迫不及待到处施展。是我错了。”我轻叹一口气,然后坚定道,“就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你信我。” 她并不领情,反而冷笑道:“当时年轻,我也不与你计较。可是后来你为了让郭伯媛取信孙仪蓝,又毫不犹豫把我推了出去。我被降位禁足,你挺着肚子留在未央宫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知道吗,进宫那么久,我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你。” 我猛地摇了摇头,道:“你降位禁足我也一样忧心,当年孙仪蓝有太后护着,若不将她连根拔起,你我谁是她的对手。不止你,还有我和郭伯媛,我们也都先些不保,谁又是平安度日呢?” “是吗?”她好笑地看着我,道,“郭伯媛愚蠢,并不知道那御医和两支金簪都是你的手笔,一心只以为是孙仪蓝阴毒。然而我跟随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孙仪蓝看出郭伯媛不是真心追随她,所以用假孕小产剔除她。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你一朝道出假孕之事,反而将自己困于险境,自此势力大减,最后难产身亡。” 我道:“你指责我安排金簪和御医,可是我也要承担万一事情败露的后果。就算一切顺利,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皇上会给我自辩的机会。那时候我何尝不是禁足,何尝不被动,何曾不是险中求胜。你只看到我成功之后的样子,却没有看到我是如何费尽心力赢得这样的局面。” 她怔了怔,然后撇过头去说道:“就算你说的是,可是你为什么把她的孩子交给我抚养。你知不知道,我并不想养育她的孩子长大。” 我默默说到:“这事发生之前我是没有与你商量,但是那毕竟是一条无辜的性命。我见你那么喜欢靖儿和易儿,便以为你也想要和孩子承欢膝下。” 她嘴角一扯,恍如听到一个笑话,道:“我喜欢靖儿和易儿?你错了,我一点不喜欢他们。我故作喜欢只是为了赢得你的信任和好感,你真的以为你的孩子会讨到别的妃嫔的欢心吗?” 我不觉不屑别过头去,道:“或许你有你的不满吧,但是听你说了一晚,我真替你感觉累。你有这么多看不惯,这么多不喜欢,何必惺惺作态,何必隐忍不言?今夜我们也算是坦诚相见,你若是愿意追随郭伯媛尽管去,我不会为难你们,但请你们也省省力气,大家好过日子。” 她笑了笑,道:“你不喜欢郭伯媛,我却觉得她很好,至少她从来没有掩饰过我们因利而合的初衷。不想你,打着朋友的名义,用着比对待敌人还狠的招数。”她理了一下衣衫和鬓角,慢慢说,“起初我也以为你是真心把我当作朋友,毕竟你救过我的性命。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你从没把我当朋友,你只是把我当作一把匕首,一把能帮你除掉敌人的匕首。周暄,你眼中容不下的人太多,我不想一辈子做一把匕首,帮你剔除一颗有一颗绊脚石。” “随你。”我不再理她,径自离去。 月亮已经西沉,昏昏暗暗的光芒让人有些迷离。路边凋落了全部树叶的枯枝张扬着,在黑暗里散发着一种妖冶病态的美的气息,像是前路未知的荆棘。以前走惯的石子路,现在却觉得硌脚的很。一步深一步浅,只能蹒跚着小心翼翼。 其实宫中的路从来都是蜿蜒的,硌脚的,甚至越到尽头越狭窄,越来越不容两人并肩而行。世上所有的事都有代价,去往未央宫的代价,就是一个人迈过这两旁遍布荆棘的坎坷的石子路。一路上无人扶持,无人陪伴,只有不明朗的月光。 第113章 双喜(二) 次日我就以冬日天寒为由,免了所有人的请安。这个人心具冷的时候,或许只有避而不见,才不会让人觉得感伤。 程美人死后,萧琰还是顾念旧情,追谥她为容贵人。梁小仪也住不回琢璞堂,我便择了靠近未央宫的清韵阁给她。这里景致虽然不及上林苑花红柳绿,却离我和萧琰都不远,她很是欢喜。 萧琰对梁小仪似有愧意,十二月份晋她为芳仪。有时来看我,也就近顺道去看看她,我们两个在旁人眼里到像是抱团争宠,其实自陈昭仪的事情之后,我是万万信不过任何人的,又怎会与本不相熟的梁芳仪联手。 冬日最寒冷的时候,萧琰喜欢腻在未央宫,好像当年最恩爱旖旎的时光又回来了。我穿了一身淡红色的素锦缎衣,领口袖口用浅黄色的回字花纹锦封边,清新妩媚。他看后不觉笑了,道:“朕记得你刚入宫那年也有一套这样的衣服,朕还给你衣襟上缝了好多白梅花。” 我笑着摸了摸身上的缎子,道:“皇上居然还记得。” 他温和的看着我,微笑道:“朕怎么会忘,那时的皇后最美。” 我盈盈坐在他身边,伸手替他揉揉肩,嗔道:“皇上的意思是如今臣妾变丑了?” 他正在批阅奏折,闻言竟拿着狼毫笔尖轻轻在我额上点了个红点,道:“越来越难缠,朕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谁的容颜会一成不变呢?” 我笑笑,看了看正给萧琰奉茶的柔嘉,挤挤眼道:“一眨眼已经六年,臣妾终身有靠,但是柔嘉和柔仪也都不小,皇上是不是该帮臣妾两个婢女做媒了?” 他闻言抬头打量打量柔嘉,柔嘉脸色一红,看着我羞愤道:“娘娘怎么这么不正经,奴婢还不想嫁人。”说罢竟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萧琰见状轻笑一声,转头对我说到:“你的丫头都被你惯坏了,又偏让朕指婚。万一来日在婆家撒泼,朕的清名全被你们主仆毁了。” 我笑着靠在他肩头,慢慢说到:“那皇上的意思是答应了?” 他伸手揽住我,道:“除夕夜百官都来,到时候你看中谁,朕就把柔嘉和柔仪只给谁。对了,柔嘉和柔仪一下子全放出去,你这里谁伺候呢?” 我指了指湘帘外的一道倩影,道:“采燕在亡母去后不愿嫁人,所以才来宫里伺候臣妾。皇上放心,采燕伺候亡母很多年,事事都很得力。” 萧琰应允,殿中淡淡的沉水香气让他全身心放松下来。他竟然拿起手头的折子给我,我推辞不肯借,他却说是哥哥上的。我偷偷抬眼看了看方由的方向,果见她身形一晃。心下一叹,不过是提提哥哥的名字她就这般牵挂,不知这些年不见,心里到底积压了多少思念。 哥哥的折子汇报了各地军防,其中胶州、济州、荆州三个方向军力甚强,值得留意。我记起萧琰两个叔父分别是胶东王和济北王,而他同胞弟弟萧玓,却是荆州楚王。 这份军情着实棘手,各地藩王拥兵自重,对朝廷是个很大的威胁。若是势力分散朝廷还好控制,但是胶东王和济北王封地相近,容易结合。楚王独坐富庶之地,兵马粮草充足。我眉心一聚,若是他们三人联手,互为犄角分散朝廷兵力,是为大患啊。 我把我的忧虑一说,萧琰不觉也忧上心头,道:“当年太*祖皇帝驾崩,匆匆传位父皇,两位叔父就很不满。但是父皇毕竟是嫡长子,承继大统是理所应当,尚能服众。如今父皇早逝,朕年纪轻轻就已经登基,他们多有不服。若非有母后的势力在,这皇位未必能传到朕手中。” 我曼声安抚道:“胶东王和济北王年纪已大,哪里及得上皇上年富力强。何况皇上即位已经九年,兢兢业业勤政爱民,谁人敢不服。”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髻,道:“皇后看朕自然是什么都好的,只是有些时候,朕也力不从心。” 他的力不从心,也让我觉得忧心。胶东王的野心我一早领教,尤记当年初初入宫,宴饮之上他对我是如何百般刁难。济北王素来与胶东王同心同德,两人几年前回到封地,自此再不入京。山高皇帝远,有时候明知他们狼子野心,萧琰也无能为力。 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挫败感,我有时想,若是有一天战争真的爆发,我和他之间又会是怎样的关系。 似乎是出于惧怕未来,萧琰很快在哥哥的官职之外,加封他为正四品忠武将军,允许单独建营招兵,训练军队。朝廷一时尚武,武举更加受到重视。萧琰曾告诉我,不一定真的动真刀真枪,但凡朝廷做出样子施以压力,他们也会掂量掂量。 不战而屈人之兵,若真能如他所料,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新年初,郭修仪被发现了三个月的身孕,萧琰大喜过望。因为郭修仪家族以前统兵,与大齐周边一些部族都有来往。郭修仪这一有身孕,几个部族和附属国都上了贺表,祈求她腹中孩子能为大齐带来祥瑞。 萧琰同我商议,郭氏影响力不小,兼之前些年削了高阳侯的兵权,颇为过意不去,欲以晋她的位份。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今时今日不加封,等到她来日生下孩子再封,只怕更是风光无限。 萧琰的意思一表露,郭伯媛立即推辞。陈玉华入宫六年尚且只是昭仪,她入宫时间尚短,万不敢居陈玉华之上。萧琰想起当年封妃之时,郭伯媛也曾以谢之桃资历更高为由婉辞。两下一想深觉郭伯媛谦逊懂进退,更加喜爱。 柔嘉知道后却撅了撅嘴,道:“郭修仪才封了修仪没多久,即刻又要晋位,自然是要惶恐。奴婢觉得她不是谦逊,而是怕这事传入朝堂让百官议论,所以拉陈昭仪垫背。” 我笑了笑,其实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如今她们自成一党,郭伯媛自然要用位份来拉拢安抚陈玉华。陈玉华自己也说过,不过是因利而合,若是无利自然也就散了。 然而看着柔嘉撅着嘴的样子颇可爱,我忍不住笑道:“皇上已经给你指了人家,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出嫁。在夫家断不可这么任性,一个不高兴就噘嘴,都能挂家里的油瓶了。” 她红了脸,低着头讷讷答应。我无声一叹,这样小女儿的娇羞默默,落英终究没福气等到。若是她还活着,该有多好。 鸿熙九年二月,萧琰命我下旨,加封修仪郭氏为正二品淑妃,昭仪陈氏为德妃。另顺便晋琼嫔赵氏为容华,庄嫔马氏为芬仪,小媛吴氏为娇嫔,贵人杨氏为良媛。 赵容华一贯沉默低调,容貌也不出色,但是出身不错,萧琰平日也眷顾。马芬仪与赵容华交好,恩宠差一等却因赵容华之故常见萧琰,有几分恩情。至于吴氏和杨氏,自定嫔郑氏暴毙之后吓破了胆,一直安守本分,再不像以前一样口无遮拦,瞧着也有几分讨喜。其余妃嫔入宫也有两年,新鲜不再,萧琰很少提及。当然,眼下宫中最风光的,自然还是有身孕的郭淑妃。 淑妃有孕后仍然抚育着年幼的恭和公主,但是月份越大就越吃力。萧琰有心体恤,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经淑妃身边宫女启发,萧琰终于懂了心思将给恭和换位养母。 如今我有两个儿子,德妃膝下一男一女,再往下数就是赵容华无子。然而萧琰不放心赵容华,又不愿我太过操劳,所以想来想去,竟然把公主交给了德妃。 我听闻后扑哧一笑,忍着笑意问道:“这真的是淑妃身边宫女给皇上出的主意?” 方由亦是含笑,点点头说:“是啊,那宫女说她家叔妃娘娘身子弱,有孕本就辛苦。恭和公主才四个月大,日夜哭闹影响她家娘娘休息。皇上一听,立即就急了,一定要把小公主从华音殿挪走。” 我抿嘴笑笑,慢悠悠在棋盘上布局,道:“月见已经两岁多,开始听话懂事。平儿也满一岁,乳母照顾素来妥帖。所以皇上八成觉得,甩给德妃一个四个月的婴儿,累不着她。” “是啊,”方由笑道,“德妃不喜欢小孩子,因为娘娘当年把三皇子交给她而生出这样多怨恨。眼下淑妃为了自己安胎,竟又给了德妃一个孩子,还是个四月大的婴儿,不知现在德妃心里滋味如何。” 生子不易,养育长大更不容易,何况是一口气抚养三个。想到这事我就忍不住发笑,依陈玉华的脾气必定不会直接告诉淑妃,她只会暗暗忍下这口气,却在在心中酝酿怨恨。 我又落了几子,慢慢问方由:“淑妃的宫女乱出主意,那淑妃自个儿是什么意思?” 虽然德妃抚养三子好笑,但是淑妃身边一个宫女说话这么有分量,又让人不得不认真思量。 方由想了想道:“淑妃没有阻拦,想来她也是这么打算的。那宫女是她陪嫁,宫女说的话,就是淑妃说的话。” 我笑了笑,道:“你这样认为,大概德妃也是这么想的。你去传旨,就说本宫体恤德妃不易,还是把恭和公主交给赵容华抚养吧。” 方由颔首答应,正要出去。我想了一想出声唤住她,道:“你且等等,还是先让德妃抚养公主一阵子再说吧。” 方由不解,问道:“娘娘这是何意?” 我指尖夹着一枚棋子,轻轻落在已经渐有规矩的棋盘上,缓缓道:“不让她吃点苦头,她怎么能明白淑妃的自私。你刚刚说起她怨恨我,我才想起一件事。就算要给她搭把手,我也不能便宜她。淑妃给她的孩子让她好好养,改日我想办法把平儿带走就是了。” 方由浅浅一笑:“是啊,德妃娘娘既然不喜欢三皇子,那娘娘就给三皇子换位养母。恭和公主是淑妃娘娘交给德妃的重任,娘娘的确不宜强出头。” 棋局已然布好,我伸个懒腰,悠然道:“这都不着急办,柔嘉和柔仪再过两个月就出嫁了,好好操办她们的婚事才是正经。等她们的事情一完,我再好好想想德妃这事。” 方由颔首:“娘娘放心,一切按照娘娘吩咐,该给她们准备的嫁妆一样没落下。再就是礼部前两日送来了礼单,是两家给两位姑娘下的聘,娘娘要不要过目?” 我摇摇头:“不必了,你再各添一千两银子,原封不动送回柔嘉柔仪家中。哦对了,这次礼部负责给她们主婚的是哪位官员?” 方由忖了忖方才想起来,道:“似乎是近襄侯世子,礼部右侍郎魏瑾。” 我眼前猛地一亮,脑海中凭空浮现出一件宝蓝色衫子。 第114章 悠月 岁月悠悠,展眼两个月过去,也到了柔嘉和柔仪出嫁的吉日。萧琰给柔嘉指的是正七品的兵马司副指挥秦辉,虽然如今官职不高,但是秦辉父亲在外地任职,他自己也颇有才干,来日步步高升也未可知。柔仪赐婚给了从七品典仪尤慕,亦是武职京官。听闻尤慕老爷子是做生意的,家中富庶主母早逝,柔仪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断不会受委屈。我心知萧琰真的是费心安排的,两人都是青年才俊,且隶属于兵部,离我和定国公府都不远。 出嫁那天是四月十二,全年最好的日子。一大早未央宫就热闹起来,宫中几乎所有的妃嫔都来看热闹。淑妃扶着肚子来了坐在廊下歇着,德妃却只让人送了份贺礼,自己推说事务太忙无法亲自过来。赵容华梁芳仪几个簇拥着柔嘉柔仪硬是要打扮。娇嫔携着杨良媛替柔嘉柔仪接贺礼,直直接的手都软了,酸笑着打趣新娘子面子大。我笑了笑,好久不曾见这样热闹和谐的场面了。 方由看顾着各处,已有几分提调未央宫的姿态。柔嘉柔仪离开,她自然而然做上未央宫大宫女的位子,势必要服众才能长久。 吉时到时,她们两个由众人搀扶着,在椒房殿对我行叩拜大礼。她们的父母无法入宫,我便是她们唯一的主子。受过礼,我扶她们起来,她们皆忍不住抽噎起来。 我看着她们,心里也忍不住泛起点点酸涩。小时候我由几个乳母和落英照顾,到了五岁时母亲身边管事的姑姑带了一群小丫鬟,让我挑几个。几十个小丫鬟站在我的院子里,都梳着双环髻,穿着粗麻衣服。我放眼望去有些眼晕,随手一指选了三个。 落选的人都艳羡她们三个的好运,但其实她们之后的日子,并不是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小时候的柔惠规规矩矩,凡事都考虑的周周道道,公然第二个落英。柔嘉有些顽皮,时常好奇地打量着我,做事情也有些懒散。四个人当中,柔仪最安静,也最不懂事。她的恭顺和乖巧很容易得到别人的喜欢,也很容易避过别人的戒备。 如今落英早逝,柔惠赐死,我身边最后两个丫鬟也要出嫁。她们两个被精心打扮过,再不是小丫鬟的形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已经有了一府主母的气势。我笑了笑,一左一右扶起她们,轻轻叮咛道:“到了那边不要记挂本宫,好好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小两口之间的关系要懂得处理,遇事掌握分寸,待下人要谦和有礼,知道么?” 淑妃一侧听着,抿嘴一笑环顾众妃道:“如果夫家给你气受,也可回宫诉诉苦,咱们给你撑腰。” 柔嘉柔仪客气一笑,梁芳仪接口道:“正是呢,宫里这么多姐妹,又都伶牙俐齿。一人说一句,口水也能把他家淹死,想来他们是万万不敢得罪两位姑娘的。” 众人哄笑一声,柔嘉和柔仪有些不好意思。我拍了拍她们的手背,道:“虽然是玩笑话,却也可以当真,到了那边不必低人一等委屈自己。但是,你们也不许仗势欺人,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们两个告了声遵命,几个喜婆捧上来两挂喜帕,我一一替她们戴上。从未央宫选的四个陪嫁丫鬟扶着她们上轿,两个跟着柔嘉去了秦府,两个跟着柔仪去了尤家。我无法时时照顾她们,好歹要让她们身边有自己的人,无论前路如何,也都能心安些。 送她们的仪仗一直送到未央宫宫门口,我站在正中望着渐行渐远的喜轿。淑妃站在我身后,迎风开口:“柔嘉柔仪嫁出宫,皇后娘娘失去左膀右臂,只怕晚上也睡不安稳吧。” 我侧首看她,又扫了扫她的肚子,慢慢道:“柔嘉柔仪虽然离开,但是还有妹妹和德妃在本宫身边,本宫算不上失了左膀右臂。” 她闻言满不在意一笑,道:“娘娘说的是,臣妾和德妃姐姐一定会为娘娘分忧。” 说罢,她靠近我两分,定定道:“只是臣妾安胎时偶有惊惧,去岁私通荷包的主人,还是没有找到。皇上固然已经遗忘,但是臣妾陪伴皇上时,总担心皇上会突然想起,宫中势必又是一场动乱。” 我诧异道:“原来妹妹还不知道啊。” 她眉心一动:“知道什么?” 我笑了笑,道:“那事早就完了,是宫中两个不检点的下人混写的。皇上觉得事情不宜外扬,所以低调处置来。本宫原以为妹妹盛宠,皇上必不会隐瞒妹妹,却没想到,”我眼波一转笑笑,“妹妹竟然不知道。” 她笑容僵了僵,嘴角依稀扯出个笑容,道:“臣妾只是关心想替皇上和娘娘分忧罢了,却不想是臣妾多虑了。” 方由见我站在风口,拿了件轻薄的披风替我系上,正巧听见了,不由笑着插了句嘴,道:“宫中难得有人想替皇后娘娘分担这些杂事,淑妃娘娘当真贤良。奴婢记得以前宫中温恪贵妃也是如此,淑妃娘娘和温恪贵妃是远亲,一家子果真都是一个热心肠,急人所急忧人所忧。” 淑妃的笑意已经彻底挂不住了,孙仪蓝的下场她亲眼所见。刚才方由将她和孙仪蓝相比,自然有警示的意味。 我嗔怪道:“本宫和淑妃说话,也是你能插话的吗。柔嘉她们刚刚走,你就这样没规矩,也不怕惹人笑话。” 方由低声喏喏,淑妃缓过神来,凝视着方由道:“以前只知道皇后娘娘宫中的柔嘉能说会道,却没想到不甚起眼的采燕也这么伶牙俐齿。” 方由欠身一笑,并不再多说。我笑道:“什么伶牙俐齿,嘴贫罢了,淑妃别见怪。” 淑妃摇摇头,絮过两句就告退了。柔嘉柔仪已经出嫁,众妃徒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很快也都离开。早晨那样热闹的未央宫,一眨眼的功夫就安静下来。我不觉摇头一笑,近来越发多愁善感了。 下午闲来无事,我挪步去了太寿宫。太后病了两年多,身形逐渐消瘦下来,倚在贵妃榻上有些没精神。 她见我来,只是轻轻抬眼看了看我,淡淡说到:“柔嘉和柔仪今早出嫁,哀家隔的这么远都听到了礼炮之声。皇后看着她们离宫,不知心里怎个滋味?” 我笑着上前接替李姑姑给太后按着腿,道:“她们总不能陪臣妾一辈子,早晚要出嫁,若要出嫁,赶早不赶晚。” 她漫不经心说到:“今日你一定很忙,却还抽空来哀家这里,是不是有事。” 我连忙笑道:“母后说的正是,今早淑妃也来未央宫凑热闹,看着她的大肚子,儿臣忽然想起了德妃。” “哦?”太后来了兴致,问,“德妃怎么了。” 我郑重起身下拜,道:“德妃如今抚养着恭岫公主、皇三子以及尚在襁褓的恭和公主,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但是儿臣自己也抚养着两个孩子,知道为人母极为不易,更何况,德妃是为三子之母。” 太后略有兴致,看着我笑道:“那皇后的意思是?” 我道:“儿臣身为皇后,自然要体恤六宫。德妃今年二十,正是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好时候,却被三个孩子拖累,难见天颜。儿臣不忍,所以来问母后的意思,看看是不是能为德妃减轻一些负担。” 太后随手拿了个银签子,尝了尝前几日下面贡上来的蜜饯,细细嚼过咽下。我大气不敢出,等着她发话,末了她慢慢说到:“当日让德妃抚养平儿,哀家本不认同。只是那时易儿一岁不到,皇后要照顾易儿,自然难有精力再抚养刚出生的平儿。六宫放眼望去,也只有德妃有这个资历能抚养孩子,哀家不得已才同意了。” 我颔首道:“德妃其实也很妥帖,这一年多平儿也无病无痛。” 太寿宫中的时光缓慢而悠长,一举一动都染上了迟缓的温柔。檀香袅袅,弱水潺潺,寂静的日子里,把人磨的也沉定雍和。恰如现在的太后,一个抬首,一句话,都是悠悠然的。她说到:“但是往后就到了磨练性格的年纪,今日你不来,哀家也在考量。德妃的脾气,抚养宫里尊贵的公主还勉强可以。要是平儿沾染上她不动脑子只用蛮力的性格,来日怕难有作为。” 我笑道:“母后说的不错,咱宫里的公主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就是要有一份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来日下嫁离宫,也不会失了皇家的体面。” 话说到太后心坎里,太后满意笑了笑,道:“但是平儿不行,他是皇子,将来会是王爷。必要有人好生教导他,他方能驾驭属地官员,造福一方百姓。德妃是万万不能的。” 我顺着太后的意思,慢慢说到:“宫中赵容华梁芳仪儿臣看着都很好,赵容华出身很高,为人恭顺周到,谨慎守礼。梁芳仪活泼一些,但是很识大体。她父亲是冀州刺史,平儿若能得到这样的养母,日后一定是个助力。” 冀州地广人多,梁父统辖冀州二十万兵马,专司一州军政大权,可谓是位高权重。梁芳仪的哥哥在京中任职,早些年因为年轻被萧琰斥责几次,现如今也已经沉稳起来,前途不可限量。 太后听后只微微一笑,手中的银签子拨弄着蜜饯。蜜饯在缠丝玛瑙碗中翻了个个,留下殷红色的一道水渍。太后望着那道痕迹,轻轻道:“皇后考虑的很好,平儿若能得赵容华或是梁芳仪抚养,成年之后一定会得到她们母家的辅助。但是平儿毕竟是蓝儿唯一的孩子,哀家总觉得赵容华和梁芳仪配不上他。” 我心中突突一跳,太后漫然说到:“皇后,你亲自抚养平儿,如何?” 第115章 雷雨 我不动声色,说道:“若是论情分,儿臣自然一百个愿意抚养平儿。但就是为了情分,儿臣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平儿,孙姐姐在地下也难安息。” 太后笑道:“哀家知道你劳累,但是宫中的妃嫔都太浮躁,不足以做平儿的榜样。哀家最属意你,只有你能好生引导她。再说靖儿多个弟弟作伴,三个孩子一起长大,也没什么不好。皇后你说是不是。” 我这次可真是吃了个哑巴亏,太后似笑非笑看着我,眼中露出一点点精光。我神思一晃,明白这是太后早就算好的,我再怎么拒绝,只怕她也会逼我抚养昭平。 于是我安静领旨,太寿宫外几缕阳光透过树梢落在肩上,弄的有些痒。方由扶着我,低声道:“太后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宫中风向如何她一贯清楚。娘娘锋芒过盛,太后觉得不安,所以此番她是故意不让娘娘顺心。” 我点点头,道:“她一直不是容人随意摆布利用的人,这次是我想的太简单,无备而来,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方由眼珠滚了一滚,默默道:“这是其一,其二是太后信不过你。若是交给旁人,出了事情也与你无关。若是你自己抚养,想来你一定会好生照顾,以此避嫌。” 我眉头一拧,冷笑道:“是啊,成了自己的孩子,我不得不好好养育,怎么会让他出事。” 顿了片刻,我道:“你去章台殿把平儿接过来吧。” 她答应下去。 傍晚时分方由把平儿带了回来,一岁多的孩子却颇瘦弱,黑如棋子的眼睛四下打量着未央宫,却不哭不闹。 靖儿已经四岁,听见声响跑了出来,见到方由怀中的平儿,不觉咿咿呀呀牵着我的袖子道:“母后,这不是三弟弟么?” 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道:“以后三弟弟就住在未央宫了,你要尽到一个哥哥的责任,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靖儿点点头,看着眼睛圆溜溜的平儿扮了一个鬼脸。平儿缩了缩头,有些怕,嘴角一歪大哭起来。 跟着来的乳母连忙抱起孩子哄着,方由脱开身为平儿安置地方。靖儿已经四岁,住在未央宫的东配殿,也便是永宁殿中。易儿还小,一贯安置在椒房殿寝殿外的暖阁中。如今平儿更小,少不得与易儿挤在一处。易儿见忽然有别的孩子住进来,不但不怕生,反而趴着看热闹。 乳母们见他们兄弟不哭不闹,忍不住说到:“皇后娘娘真会调教孩子,这两兄弟都很乖巧。” 我道:“眼下是很乖,等都大些别淘气本宫就谢天谢地了。” 众人笑过,我命乳母们好生召看,方走入内室稍作休息。方由走进来,用美人锤捶打着小腿,慢慢道:“方才奴婢去章台殿,德妃娘娘听了之后表情有些复杂,娘娘有兴趣猜猜么?” 我闭着眼睛一笑,道:“她不喜平儿,必然高兴。但是抚养这么久,乍然被抱走只怕也有些失落。又听闻是抱来我这儿,恐怕又会不安。”我睁开眼睛,“是么?” 淋淋漓漓一场雨忽然瓢泼而下,空中闪过两个炸雷,巨响滚滚。屋檐哗啦啦淌下水帘,朦胧中带着通透。方由走过去关了窗子,含笑道:“准确的说,她不是不安,而是惶恐。恰如这雷雨一样,毫无预兆而来,却是惊心动魄。” 我笑笑。 这场惊心动魄的雷雨当真吓坏了德妃,皇宫屋檐堆砌,勾心斗角,谁能想到一道天雷,竟然劈到了德妃居住的章台殿。雷击过后,章台殿登时燃起熊熊大火,木梁烧焦的气味阖宫都能闻到。幸亏雨大,很快浇灭了大火,否则火借风势,后果无法估量。德妃带着两个公主慌忙逃出章台殿,几个人挤在雨中,远远看见,好不可怜。 未央宫与章台殿距离甚近,我得到消息暂且让德妃住进了未央宫的西配殿临华殿。她来谢恩,我只让方由打发她,自己没见她。萧琰听闻后先让礼部的人勘察烧坏的章台殿,自己挪步到了未央宫。我和德妃听到萧琰来了,少不得出来迎迎。 萧琰来后,瞅着德妃眉头一紧,道:“朕听闻章台殿遭了雷劈,你和孩子都没事吧。” 德妃摇摇头,默默道:“臣妾没事,两位公主也没事。现如今暂且挪入未央宫,公主用过晚膳,已经睡下了。” 萧琰点点头,转而携我的手进了椒房殿,德妃不好跟进来,只在外面候着。内殿中我奉了茶,轻轻说道:“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一定受惊了,急匆匆赶来只怕着凉,喝口姜茶暖暖身子。” 萧琰一饮而尽,道:“受惊的话原应朕安慰你,”他搁下茶盏,面色已有不豫,“德妃究竟做了什么孽,竟然招来了天打雷劈。这皇宫建了这么久,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真是蹊跷。” 我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章台殿的屋檐不算高,若是雷击首先劈的也该是清阳宫和重华宫。后宫之中最高是太寿宫和未央宫,次之则是瑶光殿和华音殿。章台殿泯然于宫宇,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我眼神一瞥方由,她便会意,悄悄退了出去。萧琰尤觉德妃不祥,正不避讳的说着,忽然听到方由惊呼一声:“德妃娘娘,您怎么在这儿?” 萧琰顿住声音,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出去,见德妃立在窗户跟前,神情望着殿内有些凄苦。我看的心烦,别过头去问她:“好端端的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她指尖摸了摸我窗子上的窗纱,道:“娘娘这窗纱真好看,远远看见烟雾一样,臣妾不觉看住了。” 我道:“这是新到的一批软烟罗,你瞧见的这个银红色,又名霞影纱,最是轻薄软密。” 她不说话,我淡淡道:“淑妃今年开春,也用这种窗纱糊的窗子,怎么你不知道?” 这话好像是无心之语,然而我如何不知道,自她们册了二品妃,来往就不那么密切了。在淑妃把恭和公主霜降交给德妃之后,两人没有打起来,已经不错了。 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却讥讽的笑笑,转身回殿。殿中萧琰有些恼羞成怒,冷冷问我:“德妃站在窗户底下干什么,她一个妃嫔难道还要听墙角吗?” 我连忙上前示意萧琰噤声,说道:“皇上小声些,德妃只是喜欢臣妾的窗纱罢了,没别的意思。” 萧琰冷笑一下,不再多话。我余光看见那一团黑影,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默然离去。 我并不知道,陈玉华是否真的对萧琰有情。但即使有,也会如我一样,在漫长的时光中,悄然磨损掉最初的深情厚意,渐渐被戴上一层无法摘除的、恍如沉沦的假面。 雷雨天气变化莫测,却也总赶不上人心易冷,寂静无声。 陈玉华住在未央宫终究不成体统,隔了两天我命人将清心殿打扫出来。清心殿远在太液池中湖心岛,犹如世外桃源一样遗世独立,所以先帝取名清心殿。要进出清心殿必须宫人摆渡,太液池那么大,择最近的路线出来,也要几个小公公出力,个个还累得不行。我把陈玉华打发到这里,日后她打点这些小公公们,不愁不费银两。若她自己一人还能过得去,偏生膝下两个女儿,这日子恐怕要过的紧巴巴了。 宫里人都乐得看笑话,从前与皇后交好的德妃,因为亲近淑妃,竟然三下五除二发配到那不见人的地方。有几个觉得我处置的太严苛,议论之声传到萧琰那里,他主动发声说是宫外法师让陈玉华精心思过,所以才有这样的安排。众人一听是萧琰的意思,再也没人敢为德妃分辩。日子一久,众人也都把她忘了。 天气热了热,章台殿的旧物算是清理干净。工部拟了草图,要在章台殿原址重新修一座宫殿。萧琰觉得晦气,改了草图命建造一小花园。工部从回水溪引一泉水,汇聚成一个波澜依依的小池塘。萧琰让我取名,我想了想,提了“浅水湾”三个字。萧琰觉得好,即刻命人在假山的石上凿了名字,填了金漆,筑成了有山有水的小花园。 小花园建成之时,方由交给我四根铜针。按照取下银针的位置来看,正是章台殿原本屋檐的顶部。这四根铜针上面画着恍如图腾一样的花纹,其中一根黑乎乎的,有些变形,像是熔化又凝固一般。我摸了两下,道:“小时候听说,京城有个人信奉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头顶用铜针挑了三柱香在头顶三尺处。” 方由会意,笑道:“也是四月份,雷雨突如其来,那个人就被劈死了。时人都说神明果然近在咫尺,那人心不诚亵渎神灵,即刻遭了报应。” 我将那四根铜针交还给方由,道:“夜里无事,送给德妃瞧瞧。她自己宫里的东西,想来自己明白是哪里来的。” 方由含笑答应。 第116章 萧琳 六月份,刚刚庆祝过萧琰二十九岁的生辰,老近襄侯爷就因病逝世,世子魏瑾即位。哀丧不过一月,因楚王封地调兵频繁,所以萧琰遣派哥哥和魏瑾、及另外一名钦差大臣远赴荆州督军,暂时接管荆州所有兵马。一时间京城内外人心惶惶,要知道这紧要关头处置不当,便是泼天大祸。 萧琰没时间来后宫,我告诫众妃无事不可打扰。淑妃于今年七月生下了一个皇子,萧琰也来不及多看看。军情紧急至此,众人也都知道收敛,不敢随意出声。 楚王有异心,太后第一个身子不好受,刚刚调养的差不多,一气又病了。我又要看顾淑妃的幼子,又要侍奉太后,宫中大小事务堆成山又要理会,不到半月,自己也消瘦下去。 太后见我劳累,便让我素日不要再去侍候。我正不安,忽然听说近襄侯夫人请旨入宫给太后侍疾,同萧琰商量过后,也就允旨。 近襄侯魏瑾的夫人萧琳出身贵戚,乃是太*祖皇帝胞弟燕王的嫡亲孙女,乐山王最小的女儿。未出嫁前被封为灵仙县主,婚后加封二品诰命夫人。论辈份她是萧琰的堂妹,太后是她的伯母,自小入宫与之相熟。此刻她来侍疾,最妥帖不过。 我让人接她入宫,她先来未央宫拜会了我。正要行大礼,我连忙拉起她笑道:“夫人快请起来,本宫面前不必如此客气。” 她由我拉着起身,笑道:“皇后娘娘太折煞臣妇了,臣妇当真惶恐。” 我携她入殿,各自落座道:“太后病重,皇上前朝事情又忙,淑妃那边刚刚生了孩子,本宫真的忙不过来。幸而有你,肯入宫为太后侍疾,为本宫分担一点。” 她低头一笑,不胜温柔,道:“皇后娘娘过誉了,臣妇小时候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多承太后照顾。如今太后病体反反复复,臣妇心中也很是担忧。恰逢侯爷远赴荆州,臣妇家中无事,便想入宫陪陪太后,以尽孝道。”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温温的,像春日的一泓清泉。我笑了笑,魏瑾能娶这样的娇妻,真是好福气。 于是拍拍她的手,我笑道:“近襄侯在前朝为皇上效力,夫人肯入宫为本宫分忧,你们一家真是忠用无双。等南方平定下来,本宫一定为皇上进言,好好褒奖夫人。” 她婉辞:“娘娘客气,侯爷自小陪伴皇上,臣妇自幼有太后照拂,若不尽心侍奉,当真算是忘恩负义了。” 我忖度片刻,然后慢慢问道:“侯爷是皇上的伴读,夫人小时候又在宫中住过,那不知小时候,你们可曾见过?” 萧琳的脸颊微露一丝红晕,眼波一转,透出些许娇羞。精致的妆容画得再好,也难掩饰这份清纯的小儿女情怀。不必她回答,我已经知道必然是见过了,不觉含笑:“如此说来,竟是青梅竹马。” 她低着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皇后娘娘不要取笑臣妇,青梅竹马算不上,最多不算盲婚哑嫁。”她顿了片刻,目光划过我的脸颊,道,“再说有谁比娘娘福气大,母仪天下,皇上又心疼娘娘。” 我笑了笑,没说话。各人家中的事情,又岂是旁人能明白的?她以为我福气大,却不想岂是我是羡慕她的。 品过茶,我带着她往太寿宫走。虽然已是立秋时节,但是一路上仍是绿意青深。梧桐渐黄,枫叶正烈,飒飒风一卷,夹带着清早特殊的香气。丛林深处遍植时令菊花,黄的、绿的、白的,开的花团锦簇欣欣向荣。鹅卵石香径旁不知名的小草托举着晶莹的露珠,裙裾施施然划过,也被打湿,染了薄薄一层浅秋颜色, 我同她一边走,一边说到:“太后这病拖了也好些年,一直不见好。难得今年开春畅快些,谁知道又赶上南方告急,一下子又气病了。你若是去侍疾,少提南方的军情,多玩笑玩笑,哄她老人家高兴也就罢了。” 她点了点头,又凝眉问我:“太后的身体素来健朗,怎么会突然病了,依臣妇愚见,这病不会是心病吧。” 我轻轻忘了她一眼,深觉她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子。太后自父亲辞官回了江南,身上就已经开始不舒服。这么些年我从未点破,也不敢说的露骨,埋在心底的日子一久,自己也有些忘了太后这心病病根。今朝她忽然说起,倒让我措手不及了。 “许是吧,”我很快答道,和善的注目于她,道,“夫人入宫日夜陪在太后身边,为太后排解忧思,若是可能,请为太后解除心病。” 她欠身答应了。 太寿宫中安安静静,我同她进去,正见李姑姑端着药无奈的走出来。见了我,李姑姑请过安便道:“娘娘可算来了,这两日娘娘不在,太后说什么也不肯吃药,娘娘快进去劝劝太后吧。” 我一笑,闪开身子,萧琳漫然出现。我道:“姑姑瞧瞧这是谁来了,您觉得有她在,太后会听劝吗?” 李姑姑打量了萧琳两眼,即刻笑着屈膝,道:“老奴一时眼拙,竟没发现是县主来了,快请进来。” 萧琳笑着搀起李姑姑,道:“多年没见,姑姑身子骨还好么?” 李姑姑笑道:“多谢县主牵挂,老奴一切都好。” 说罢,李姑姑请我们进去。彼时太后正躺在榻上,额上搭了一块白巾,双颊烧红,看起来身上发热。她紧闭着双眼,鼻翼剧烈颤动,睡梦当中有些不安。 李姑姑见状笑着低声道:“太后近来嗜睡,一会功夫就睡着了。” 我笑道:“既然太后睡着,本宫就不叨扰了。未央宫中还有事,这里有侯夫人,想来会很妥帖。” 李姑姑和萧琳答应,我转身准备离去。忽听身后的太后呢喃了一句:“周郎,你还在我怪我么?” 我的脚步稍有停滞,转身望向沉睡的太后。她越发不安,双手摸索着什么。不及我说话,李姑姑已经上前握住了太后的手,道:“太后可是醒了么,皇后和县主来了。” 在她的连番呼唤下,太后迷迷睁开双眼。她最先瞟到我,目光中含了无限温柔,我连忙走过去笑道:“母后醒了?” 她轻轻甩了甩头,清醒了几分。李姑姑扶着太后坐起身来,太后温温然对我说到:“你来了。” 话毕,她又看到了一旁站着的萧琳,诧异片刻后含笑伸伸手,道:“这不是琳儿吗,你怎么了来了?” 萧琳请过安,顺着太后的意思坐在了太后的脚踏上,道:“臣妇记挂太后凤体,索性求了皇后娘娘,入宫给太后侍疾。” 我亦是说到:“母后体恤儿臣,让儿臣不必常来,但是母后并重儿臣总是悬心。刚巧夫人有孝心,儿臣和皇上商量了,也便传她入宫。” 太后“唔”了一声,抬手抚摸着萧琳的发髻道:“难为你有心思,既然来了就和小时候一样,在宫中住两日吧。” 萧琳和我笑道:“已经安排好了,太后安心养病就是。” 稍稍说了两句,我称事忙先行离去。方由等在太寿宫外没进去,是怕自己见到太后忍不住气露出马脚。我依依出来,她便搀着我道:“娘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道:“本来很快,可是太后突然醒了,就陪着说了会儿话。”犹豫了片刻,我道,“近襄侯夫人是个聪明人,我有些惧怕她守在太后身边,尤其是太后病着的时候。” 方由同我何等默契,立刻就明白了,道:“娘娘是怕她察觉什么不该察觉的?” 我拧着眉头没说话,方才太后那一句“周郎”,不知萧琳会不会起疑心。 方由默默的,见我沉思良久,忽然开口道:“近襄侯夫人萧琳,其实以前我也见过几次。” 我闻言问道:“同她很相熟么?” 方由摇摇头,道:“只是面熟而已。她小时候在太后身边寄养几年,我在宫中的时候,她刚刚出嫁,有时也会入宫给太后请安。至于她和近襄侯的婚事嘛……听闻她从小就钟情魏瑾,长大后推了不知多少王孙公子,执意求了太后,才被赐婚嫁给入近襄侯府。”她抬首看了看我,道,“你似乎对她和近襄侯都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把这往事说给你听。” 我来回想想,便道:“虽说女往上嫁,男往低娶,可是萧琳本是皇族,婚事上面怎样都是下嫁。近襄侯一家也是开国功臣,这么多年一直还有实权,也不容易。萧琳下嫁这家,也不算辱没。” 方由淡淡笑了笑,道:“但是总有更好的,最初皇上是属意你们家。你哥哥的年纪和萧琳,其实更加般配。” 我神思轻轻一动,很快回过神来徐徐说:“哥哥远在边关,家父大抵会帮他推掉。” 方由手心腻出汗,有些不屑,道:“推掉才好,你莫要看她面上温柔娴淑,实际上这个人一点不好招惹。” 我闻言诧异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方由脸上,慢慢浮现一层薄恨。 第117章 意外(一) 方由所述,不过是当年为妃时萧琳和太后给她穿的一些小鞋。我听过却并未放在心上,因着萧琳毕竟是太后养大的,为人处事向着太后也是有的。再则那时候毕竟年轻,哪儿懂得分是非黑白。 我没想到的是,萧琳这个人,当真不是好惹的,甚至在我并未得罪她的情况下,暗中推了我一把,险些让我跌入深渊。 且说她入宫之后,很快拜见了宫中所有的妃嫔。她是萧琰的堂妹,夫君效命南方,又是为太后侍疾而来,所以众人待她都很客气。 尤其是华音殿的淑妃,闲来时常邀萧琳去她宫中看看新出生的小皇子,再或淑妃去太寿宫请安,萧琳赠她一些缝好的肚兜,两人十分热络。 那天我去瞧太后,太后倚在榻上对我说:“哀家瞧淑妃和琳儿关系真挺不错,琳儿是你带进来的,怎么你们反而生疏了?” 我并未在意,只道:“儿臣忙于六宫琐事,没时间陪侯夫人说话。到底是淑妃清闲,她们做个伴也不错。” 太后抿嘴一笑,也没多说什么。 暑热最盛时,萧琳也带了些小孩儿的衣服来未央宫送给我。她的针脚功夫不错,件件小衣做的舒服贴身,花样绣的也精致。我拿着端详,赞不绝口,她忽然手扶额角,似乎有些不适。 我连忙让她坐下,恰好一个姓邹的御医在,便让他帮萧琳把把脉。那邹御医捋着小山羊胡,细细切脉后道:“回皇后娘娘,夫人受热劳累,暑气凝聚于体内,是中暑的迹象。不是什么大事,只消饮些解暑茶,早晚一盅绿豆汤,过了这节气也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对萧琳说到:“原来是中暑所以晕眩,不过御医还说你过于劳累,回去之后定要好好休息,太后那边本宫可以暂替你侍疾几日。” 萧琳不在意一笑,道:“臣妇没事,太后那边臣妇伺候惯了,乍然离开恐怕太后和臣妇都不适应。一切还是交给臣妇吧。” 她这话音刚落,身边一个伶俐丫鬟就说:“皇后娘娘不知道,我们夫人日常服侍太后,夜里做针线又做到三更天。时间长了,可不是要出事?” 萧琳眉头一凝,回头嗔道:“秀珠,就属你多言,皇后娘娘面前岂能放肆。” 秀珠低了低头,蚊子哼哼似的说到:“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萧琳还要呵斥,我连忙按住她笑道:“罢了,她也是为你好。”说着又对邹御医说,“你说的解暑茶和绿豆汤,也都按照数目送去太寿宫,这两日日日去请夫人的脉,直到夫人康复再来未央宫回复。” 邹御医连声答应。 下午时分,邹御医竟把解暑茶和绿豆送到了未央宫,我问:“不是让你直接送去太寿宫给夫人么,你怎么拿到本宫这里来了?” 邹御医陪笑道:“娘娘恕罪,微臣糊涂了,只当夫人还在娘娘这里。” 我眉头稍凝,脑中闪过一个疑影,道:“即便夫人在本宫这里,你打算让她和她的丫鬟把这么重的东西拎回去么?” 邹御医忙道自己糊涂了,我薄责几句,就放他离去。 一连几日,我日常伺候太后,宫中一应杂事交给了方由,几个孩子也让乳母细心照顾着,勉强支撑。萧琳日常就喝那解暑茶,据邹御医所说,中暑的情况已经一日好似一日。本来没什么问题,谁知道那日她突然腹痛不止,伺候太后的辛御医恰好在,就顺道给她瞧病。 彼时正是傍晚,我本已辞了太后回了未央宫,酉时末萧琰忽然让徐晋来未央宫唤我。我刚哄着三个孩子睡下,乍然听到萧琰传唤,不觉有些疑惑。 “徐公公,到底是怎么了,皇上为何急着召见本宫。”我凝神问道。 徐晋有些吞吞吐吐的,犹豫着说道:“是关于夫人她……娘娘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奴才笨嘴拙舌,也说不明白。” 我不解,他又补了一句:“侯夫人不适,淑妃便去探望夫人。” 我已猜到几分,心底有些不安,却知道绝不能耽搁,简单换过衣服就匆匆去了。然而就是这样,还是让萧琰等得着急。他见到我,冰着一张脸,道:“皇后可算是来了,朕差点以为住清心殿的人是你而不是德妃。” 我道:“三个孩子混熟就喜欢闹,好容易哄睡了,臣妾便立即赶过来,却还是让皇上久等。”说罢我屈屈膝,道:“皇上恕罪。” 提到孩子,萧琰神色稍微回暖。一侧淑妃冷哼一声,咬了一颗葡萄吐出籽慢慢道:“皇后娘娘抚育三个孩子劳累辛苦,但是侯夫人腹中的孩子也是性命,娘娘怎么能忍心伤害他?” “什么?”我茫然地一扫淑妃,又看了看萧琰,“侯夫人有孕了?” 萧琰直视我,点了点头道:“辛御医诊断,已经两个多月的身孕了。”说罢,他又偏头对淑妃说到,“事情还不明朗,不许混赖皇后。” 淑妃对着萧琰温柔点点头,也不在意。 我听在耳中看在眼底,遂只说:“这是好事。夫人以前同臣妾说过,她的体质已很难有孕。臣妾当时安慰她,说只要好生调养,将来必然能得子,果然天随人愿。” 淑妃轻轻一笑,护甲“嗒”一声瞧在茶盖上,道:“然而皇后娘娘赏了夫人不少解暑茶呢,要知道有孕之人,忌茶忌酒。” 我低头思量片刻,道:“臣妾疏忽,不知夫人有孕,竟让邹御医开了不少解暑茶给夫人……” 话说到这里,我忽然感觉不对。抬起头时,果然见萧琰冷哼一声,道:“两个月的身孕,邹御医怎么可能诊断不出,竟开了那么多茶让琳儿服用,居心何在!皇后,朕听说邹御医是在未央宫给琳儿诊脉的,你可知情?” 这天气真是闷热,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我眼睛一眯,冷冷扫了扫一旁怡然的淑妃。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长长的眉毛扫入鬓角,眼神透出一点冷意,嘴角噙着笑,如看好戏一样的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掉入她精心布置的网中。 偏过头去又看了看萧琰,长久的案牍劳形让他有几分憔悴。他倚在龙椅上看着我,眉头紧蹙,眼中带着不耐烦的意味,又问我:“皇后,你到底知不知情?” 我如实摇摇头,道:“臣妾不知,只是皇上,邹御医服侍臣妾良久,医术甚通,也有医德。如若夫人有孕,他绝无可能闭口不提,甚至开解暑茶给夫人。” 淑妃娇俏一笑,媚眼如丝望了望萧琰,道:“邹御医是老御医,医术倒还可信得过。不过医德这种事,皇后娘娘口说无凭,或许有人指使他故意不提也未可知。” 我闻言双眉一竖,冷冷问她:“淑妃言下之意,是说本宫和邹御医联手隐瞒,然后以中暑之辞哄骗夫人饮茶,伤害她腹中胎儿?” 淑妃眼波一转,道:“皇后娘娘自己说的,臣妾可没这个意思。” 我不觉冷笑,道:“本宫做事总要有理由,侯夫人一家与本宫无冤无仇,本宫何必下这样的毒手?” 淑妃手帕压着心口,恍如吓着了,拿眼看着萧琰。 萧琰沉默不语,我不意与淑妃多费唇舌,所以道:“皇上,辛御医和邹御医各执一词,皇上不若传召其他御医一起会诊,看看夫人是否真的有孕。” 萧琰思忖片刻,道:“朕还有政务要忙,这件事就交给皇……”他忽而一定,想了想说到,“皇后要避嫌,这件事情交给淑妃去办吧。琳儿突然腹痛,辛御医说因茶伤了胎气,到底如何,也该查明白。” 我心口一凉,淑妃这片刻间已经接旨,道:“皇上放心,臣妾即刻传召御医会诊。无论孰是孰非,明早就给皇上一个交代。” 第118章 意外(二) 萧琰离去后,空旷的大殿便只剩下我和淑妃。她矜持地走到我面前,屈膝说到:“皇后娘娘委屈了,臣妾奉皇上之命彻查此事,还请娘娘配合。” 我淡然看了她一眼,问:“你要如何?” 她道:“请你娘娘即刻回未央宫,无重要事情不要出来,也不要见任何人,等臣妾查明方好还娘娘清白。否则……” 我笑笑:“皇上命你查侯夫人有孕与否,你竟然要禁本宫的足,还不许本宫见人。淑妃,你此举形同软禁,真是阳奉阴违的好本事。” 她道不敢,说:“皇上和臣妾都是为了娘娘避嫌考虑,娘娘何必咄咄逼人?”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说到:“皇上要本宫避嫌是因为前儿邹御医是在未央宫诊的脉,本宫如今又不是坐实了戕害侯夫人和孩子的罪名,你何必要让本宫避嫌至此。莫非淑妃已有确凿证据,证明本宫的确加害了他们母子?” 淑妃明艳的眸子一亮,嘴角一勾牵起无限娇媚。我记得入宫之初,她的容貌并不很美,只是气质稍稍出尘。想不到入宫三年,也逐渐有了宠妃的气势,连带着相貌也妖美起来。 面由心生,果真如是。 她道:“是臣妾思虑不周,皇后娘娘请便。” 我笑了笑:“天色已晚,本宫素日劳累,回宫就歇下,也不会再见人了。淑妃,你好生查查,看看到底何人在宫中作祟。” 她悠然一笑:“臣妾遵旨。” 夜里早早睡下,我并没有特别反应。方由见状笑着问道:“娘娘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我执着一本书,道:“担心什么,事情到这个地步,想来淑妃已经做了万全的安排,我再做什么也没用。” 说着,想起了什么,我对她说到:“以前你说过萧琳这个人不好惹,我还没太在意。今日看来,她真是够难缠。” 方由问道:“娘娘如何确定这事她也有参与,或许只是淑妃借题发挥呢?” “不可能,”我摇头一笑,“那日她在未央宫晕眩,只怕就是引我上钩的开端。否则她日日在太寿宫,怎么把这么大的事栽赃到我身上?” 方由思忖道:“那邹御医……” 我搁下手中的书,淡然道:“你我眼拙,这人只怕早就被淑妃等人收买了。不过他一个御医掺合这些事,无论效命于谁大概都活不久。” 次日一早,萧琰又传我入清阳宫。他彼时双目赤红,剧烈的喘着气,见我来猛地将手中的一张纸甩在我面前,喝道:“皇后,你看看你做的丑事!” 我于空中接住飘落的纸,跪下细细读了一番。这是邹御医的供状,将“我”指使他暗中谋害萧琳和孩子的事详细写明。我看看,并无漏洞,遂沉默不言。 淑妃扶着萧琰坐下,道:“皇上切莫气坏了身子。” 萧琰推开她,冷笑道:“皇后,琳儿与你无冤无仇,她入宫是为你分忧,你为何要害她?” 我跪在地上,道:“皇上明察,臣妾冤枉。且不说侯夫人是为了太后和臣妾入宫,就是看在近襄侯在前朝效力的份上,臣妾也不会害她。” 萧琰气急,指着我说到:“你也知道其中利害!如今南方局势紧张,全靠近襄侯等人在那边把持军队。如若近襄侯知道自己的妻儿在宫中遭你迫害,他任何的不满,都可引来大祸。” 我道:“皇上,臣妾入宫这么多年,事事必以皇上和大局为重,怎会做出这样的事让皇上为难,让近襄侯伤心?夫人这事,当真与臣妾无关。” 萧琰怒气返笑,道:“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你若只是赐了琳儿茶叶,朕尚可信你。但是这解暑茶中有附子叶,辛御医告诉朕,附子叶乱用有毒,份量少或许毒不死人,但是足以害死腹中的孩子。皇后,许多人都见到过,那日邹御医拿了解暑茶和绿豆,先去了你的未央宫,然后才送去了太寿宫。你们在未央宫中,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真是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淑妃立在一旁,眉心聚起有些伤心的意味,道:“皇后娘娘,臣妾与夫人相处时,夫人常夸您温柔贤良,感叹皇上好福气,立了您这样的皇后。她如此尊敬您,您怎么忍心对她的孩子下毒手,怎么忍心?” 萧琰闻言冷笑不止:“温柔贤良,琳儿真是太抬举朕的皇后了。” 我轻叹一口气,道:“皇上信也罢不信也罢,但是臣妾真的没有。” 我说的凿凿,萧琰有些动摇,道:“朕信你没用,皇后,毕竟铁证如山。” 我无法,只得磕了个头:“臣妾无意为难皇上,眼下这个时候,皇上倘若不严惩臣妾,恐怕近襄侯那边不易安抚。” 他愣了片刻,问我:“你竟不求朕饶了你么?” 我笑了笑,道:“清者自清,臣妾没犯错,何必求饶?臣妾方才说过,事事必以皇上和大局为重,这次也不例外。” 萧琰沉默思忖,淑妃见状不好,立即道:“皇上,夫人那边情况如何,孩子到底保住没还不知道,所以此刻不宜严惩皇后娘娘。依臣妾所见,不如暂且让娘娘在未央宫中休息,再慢慢考虑如何安抚近襄侯。” 萧琰想了想,也便同意。我顶着休息的名分,被圈在未央宫中,连着手中六宫大权,也尽数被淑妃夺走。然而这样的日子,却也过的很舒心。日常哄着三个天真的孩子,恍惚自己也变成了孩子,无忧无虑,无惧无畏。 方由见我舒心,问道:“真奇怪,本以为淑妃会借故狠狠打压咱们,没想到只是禁足了事。” 我抱着幼小的平儿哄着他睡觉,易儿和靖儿拿着笔临窗写字,皆是岁月静好的样子。我道:“这才是淑妃的高明之处。那日我已将皇上打动七八分,她若是劝皇上直接处置了我,难免让皇上觉得她心狠。所以她将我禁足,不教我见到皇上。我人不在,她再做什么说什么,都方便很多。” “竟是这样,”方由一笑,“咱们这淑妃娘娘,真是厉害。” 我抱着平儿笑道:“是啊,和她一比,温恪贵妃都显得可爱了。” 宫中很快传来消息,近襄侯夫人萧琳经过数名御医联手诊治,仍然没保住腹中的孩子。萧琰大怒之下,罚我一年年俸,不许我走出未央宫半步。 我听过只是笑笑,然而没了年俸,很快未央宫上下的日子都过的紧巴巴。我将自己的首饰头面拿出,让方由换些银两,勉强度日。就这么过了两三个月,差不多到了深秋。 上林苑褪去了绿色,化成了枯黄和火红。枯黄的枝头,火红的枫叶,像是如今的我和淑妃,一个正萎靡,一个正灿烂。 她的儿子落地很久,萧琰一直顾不上。终于在百日的时候,赐了名字,听说唤作昭昊。昊字,意为博大无边,无穷无尽,淑妃这心胸,越发了不得了。 十一月份的时候,按照往年的例,银骨炭该分下来。但是如今我落魄,宫中的人何等势力,多方克扣之下,到我手中的三五日都不够支撑。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主子失势,最先倒霉的是底下的宫人。我让方由四处看过,他们炭少也罢,竟连过冬的衣物都紧缺。 “娘娘还不打算解了自己这困境?”方由有些耐不住了,她道,“再这样下去,底下的人恐怕就要冻坏了。” 我抱着一个半暖的汤婆子,道:“我那边有些积蓄,你拿去交给尚宫局的郑尚宫。以她的为人,一定会按数补给我们。” 她找出那些积蓄,又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娘娘还是快些想法子解套吧。” 我笑笑,道:“不急,再等等。”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侧首望向太液池,她旋即明了,道:“娘娘是在等清心殿那位。” 我颔首,默默道:“她若还有些心,也不枉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那便真是我瞎了眼,错认了人。今后各走各的道,全作不相识。” 第119章 意外(三) 郑尚宫起初没有收我分文就把未央宫应分的补上了,她带着人来送炭时我少不得亲自把银子给她,道:“本宫知道郑尚宫做事有原则,但是底下人克扣了去,势必很难讨回来。这新添上的炭火和衣料都要银子,本宫总不能让尚宫局生出亏空之事,尚宫还是收下吧。” 她辞了,道:“娘娘被罚了一年的俸禄,这些银子还是自己收起来吧,来日有用得到的时候。奴婢那里不曾空拿宫中一分一毫,已经有人拿银子补了,请娘娘放心。” 我疑道:“如今无人敢与未央宫来往,生怕被连累了,究竟是谁拿银子补的?” 郑尚宫并不说实话,我情知问不出什么,也便作罢。到了晚上方由悄悄告诉我,道:“娘娘,这些日子梁芳仪和赵容华常去尚宫局。梁芳仪有了身孕,少不得矜贵些。赵容华有些失宠,时常被克扣,所以只能拿银子去另外添置。” 我忖忖道:“梁芳仪同我虽然有些交情,但是她只是区区芳仪,她不敢。赵容华更不必说,自己都周全不了,何况是我。”我拿眼睨她,嗔道,“你定然没同我说实话。” 方由笑得舒心,也笑得释然,道:“奴婢恭喜娘娘。” 我了然,心底畅快些,面上仍淡淡的,道:“果真是她,难为她人在清心殿见不到人,也还想着替我周全。” 方由笑道:“娘娘待她不算差,她自己心中应该清楚。何况淑妃势头日盛,她越发受到压制,怎能不念及娘娘当年的好?” 我悠悠然在棋盘上落了几个子,道:“她既有这份心要替我周全,那我给她这个机会。未央宫上上下下缺了什么,只管去尚宫局要,横竖有人替咱们补上。” 方由忍不住笑了,指尖压在我额头点了点,道:“德妃的月例也是有限的,凭她那些银子,怎么撑得住未央宫这么多人,你少给她添堵罢。” 我毫不在意,随手又布下几子,道:“没了月例,总有积蓄。没了积蓄,总有首饰头面。如今未央宫没什么开销,养本宫几个月,饿不死她。” 开春时候,淑妃有有些蠢蠢欲动。将我囚在未央宫已经满足不了她的心,听方由说,她日渐有觊觎未央宫的意思。 我听闻好不觉冷笑,她好大的胃口。我入宫七年,育有太子和皇二子,又抚养了温恪贵妃的皇三子,才得以稳坐中宫。她入宫才四年,将将生下一个皇子,就想借皇子爬上凤座,当真异想天开。 “娘娘不担心么?”方由道,“淑妃现在很得盛宠,把持六宫。梁芳仪有了身孕都很少有机会见见皇上,更别提晋封了。” 我信手写着几个字,闻言停了笔,笑道:“做皇后要做的长久,必要以德服人。梁芳仪有孕不多加照顾也就罢了,竟然诸多压制。她这样治理六宫,哪里像皇后,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宠妃罢了。” 方由轻轻道:“但是宠妃得宠凌*辱皇后的事也不少见,娘娘还是早做打算吧。” 我无谓一笑,道:“你怕什么,随她闹去。她闹得越大,后面的戏才越有意思呢。” 经过半年,南方已经控制下来,近襄侯留守荆州,哥哥和另一名御史先回了京城。萧琰自然设宴款待,宴席中有人提起我,并上谏请萧琰借着哥哥回京,解了我的禁足。萧琰本无异议,谁知道哥哥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说后宫之事与前朝无关,萧琰是一代明君,必然会公私分明。更何况近襄侯仍然留守荆州,为了他的颜面,也不能轻易纵了我。 这一番话一出,朝中众人都纷纷说哥哥心狠。我听过后幽幽一叹,哥哥为了我的清誉,竟不惜让自己掉入口舌是非当中。不过即使他不推辞,我也是不肯接萧琰的恩旨,轻易解了禁足。 如今我残害萧琳的事几乎成了定局,若不将这事扳过来,我解禁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哥哥与我心意相通,怎会让我不明不白地被人愿望,又不明不白的接受萧琰的施舍? 只是我们兄妹着默契,在淑妃眼中竟然成了不和。也是,我与哥哥并非同母兄妹,嫡庶有别,有矛盾也很正常。之前淑妃还顾忌定国公府的余威,如今见独当一面的哥哥也不为我求情,索性更加明目张胆,眼热我皇后的宝座。 一时间朝中废后之说铺天盖地,部分人支持淑妃,但是大部分人仍旧反对。支持我的人说,立后这么多年,皇后没有大的过错,淑妃资历不够,何以身登凤位?反对我的人说,皇后心量狭小,不顾大局戕害近襄侯夫人和小世子,不堪为后。如此朝中争执不休,萧琰焦头烂额,也无法即刻作出决定。 在这些言论当中,哥哥和定国公府暂且未表态,更坐实我为哥哥不喜的小道消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淑妃的父亲高阳侯郭盛极力反对。可惜众人皆以为他是假清高,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萧琰更是置之不理。我闻之一笑,他女儿都已对皇后之位志在必得,他的反对,似乎真的不重要。 然而纵然我此刻没有家族的庇佑,也不是淑妃可以轻易扳倒的。我膝下毕竟有三个孩子,只要这三个孩子存在一天,我面前就有一道天然屏障,替我阻挡着风风雨雨。若要这道天然屏障也失去作用,除非我本人太过不堪,不堪为三子之母。 淑妃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苦心孤诣陷我于不义。为了证明我无德,她竟然把旧日荷包传书一事重新提起。从前摆弄程氏时,我捏造了一封暗指私通的信件,后来事情过去,我又悄无声息按下。如今淑妃告诉萧琰,那信件是出自我手,我才是当年私通的人。 萧琰闻言大怒,手执那荷包闯入未央宫中,狠狠掷在我脚边。我慌了神色,连忙跪下:“皇上?” 他指着我,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半晌说不出话。随之而来的淑妃捡起那荷包,状做痛心疾首,道:“皇后娘娘,竟然是你。臣妾一心以为是宫人不检点,怎么也想不到是你……你是国母啊,怎可背叛皇上?” 我只无力摇摇头,淑妃又道:“娘娘禁足这么些日子,皇上心中一日都没忘过娘娘。娘娘日夜所思所想,到底是皇上,还是另有其人?” “闭嘴。”萧琰目光凛冽地注目淑妃,淑妃略有收敛,骗过头去不再多嘴。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只能看到萧琰的衣角。他猛地出手,捻起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他的眼睛。 “皇后,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背叛过朕?”他冷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 椒房殿的春天冷寂成冰,风刀霜剑让我避无可避。余光中的淑妃幸灾乐祸,痛快地看着我,恨不得下一刻萧琰就将我遗弃。方由跪在稍远的地方,像是随时想扑过来护住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看着萧琰,轻轻摇了摇头,道:“皇上真的相信臣妾会背叛您吗?” 他目光一收,松开我的下巴道:“朕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但是皇后,铁证如山啊!” 我抓住他的衣角,他猛地挣开,我问:“那么皇上到底是信臣妾,还是信那些证据?” 时间在这片刻凝固,我静静等着他的回音。但凡他信我,这数个月的苦也算没白熬。若是不信,这些年的情分,又算什么? 他怔了片刻,然后说到:“朕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皇后,也许你和朕都需要冷静一下。未央宫太热闹,今日起你就搬去乐成殿静静心吧。”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他还是不肯完全相信我。入宫这么些年,或许有对他失望伤心的时候,有对他情份淡薄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他。无论日子好坏,他都是我认定的唯一的夫君。 何况还是淑妃的挑拨,他如果真的了解我,了解淑妃,便很容易看明白这些似有似无的算计。然而他没有,偏执地信了证据,信了淑妃,说穿了,他就是不信我。 我自嘲一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肯保留我皇后的称号。然而将我罢黜出未央宫,我与废后,又有什么区别? 春寒带雨,我被逼离开未央宫。三个孩子淑妃本想带走,我怎肯依,但奈何人少力孤,被淑妃辖制动弹不得。她正欲强行带走三个孩子时,五岁的靖儿居然挺身而出,以太子的身份呵斥淑妃。 淑妃固然是萧琰宠妃,但终究是妾室。靖儿虽然年幼,却也有太子的身份,一众宫人不敢违逆。 我挣开束缚我的宫人,跑过去抱着靖儿。他依偎在我怀中,奶声奶气却也掷地有声地说道:“母后是皇后,淑妃是妾室,这些人怎么能帮助妾室欺侮皇后呢?” 淑妃愤恨,也无可奈何,只得放了三个孩子。然她执掌六宫,有权力裁撤了我身边所有的侍婢,唯留下方由一个从定国公府出来的人陪我。我和方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首饰,就被驱逐出了未央宫。 乐成殿远在上林苑西北角,那里地处偏僻,少有人烟。途径太液池时,我远眺湖心岛的清心殿。一朝我将德妃发落到那里,可知道不到一年,我自己也被贬黜到荒僻的乐成殿,不见天日。 第120章 夜心 乐成殿年久失修,油漆斑驳。原本应该金光灿灿的殿名黯然无光,大门的木头被水汪着,已经慢慢腐烂,透出刺鼻的气味。“吱呀”一声推开大门,簌簌的灰尘落了下来,我和方由掩着孩子们的鼻子倒退两步,勉强避开。 “呦,这是皇后娘娘来了?” 殿外两个四五十岁的老公公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过来查看,见了我微躬了躬身算是行礼,挤挤眼满是精光。 方由上前,递了两块银子笑道:“这乐成殿太过失修,还请公公们行个方便,帮着打扫一下。” 那两个公公拿着银子掂了掂,笑道:“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打发这点银子,寒碜谁呢?” 方由陪笑道:“公公们行行好,我们如今落魄,这点已经是全部了。等来日娘娘重回未央宫,必定重谢。” 公公们不屑一笑,扫了扫我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重回未央宫,真是痴人说梦。这两块银子我们拿去喝酒了,殿里面什么都有,自己收拾吧。” 说罢,两人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淑妃娘娘宠冠六宫,只怕就快封后了。都是咱们晦气,摊上这么个过气的主子,连好都没得讨。” 方由柳眉一竖,就要争辩,我连忙拉住她道:“咱们如今哪里指望人服侍,且自己动手吧。” 方由轻叹一声,眼下无法争执,只能忍气吞声。进了乐成殿,里面转出一个小公公,见了我连忙行礼,规矩一丝不错,笑道:“皇后娘娘金安,奴才姓马,娘娘唤奴才小马就行。” 我“咦”了一声,问道:“其他人见了本宫都避的远远的,你怎么反而凑上来了。” 小马躬着身子笑得谦卑道:“奴才是宫里服侍的人,对谁都是一样的。” 方由笑吟吟对我说道:“这个公公心肠不错,宫里果然还是有好人的。” 我笑道:“马公公,如今我没有什么能赏你的,这枚簪子大概还值些银子,你拿着吧。” 他起初连连推辞,耐不住我们硬塞,还是收下了。三个人一起动手,简单洒扫了乐成殿,勉强能住。小马从外面拿了两床锦被,我看是宫人们的样式,有些奇怪。他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这乐成殿数十年无人居住,哪里来的被子?这是奴才拿刚刚那只簪子,暂且从乐成殿掌事那里换来的。” 我道:“能有盖的就好,多谢你了。” 他道不敢。 傍晚乐成殿掌事送了些饭来,尽是馊臭不堪的。我和方由尚能委屈,但是三个孩子哪里受得了,少不得拿银子去打点,勉强换了些新鲜的豆乳。 夜色渐深,我让方由哄着三个孩子睡下。这三个孩子虽然娇生惯养,但是也能吃苦。从富丽堂皇的未央宫迁入破落的乐成殿,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自得其乐。我摸摸他们的脑袋,心底慢慢宽慰起来,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还在陪我身边,就够了。 缓步走出乐成殿,小马守在外面值夜,我问他:“你家主子呢?” 他闻言愣了一愣,我笑道:“我被罢黜到这里,只怕淑妃早已特别交代。你若不是奉了别人的意思,怎敢对我伸以援手,不要性命么?” 小马闻言不敢再隐瞒,陪笑道:“皇后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德妃娘娘听闻您要被贬黜到这里,特意安排奴才在这里接应。” 我抿嘴一笑:“果然是她。” 小马道:“娘娘要不要见见我家娘娘?” “皇上只是将我迁居到这里,并未监*禁,我自然可以见客。”我看了看天色,道,“今夜大概淑妃侍寝,本宫闲来无事,劳烦你去请德妃过来一叙吧。” 德妃踏月而来时,已经是戌时。我自井中打了水,刚巧泡好一盅茶,见了她笑道:“你来的真巧,来尝尝这茶吧。” 一年不见,她出尘不少,眉眼间的气韵恍如脱出了凡世,淡然而宁静。我笑了笑,入宫这么多年,她时常被圈禁。而每一次圈禁过后再见她,气质总是与往不同。 刚入宫的陈玉华心高气傲,被宣惠贵妃陷害禁足数月后,收敛了自己张扬的气质。 鸿熙六年,她故意冲撞萧琰,降位禁足半年,更加懂得隐忍自己的心性。 如今清心殿住了一年,终是褪去了所有的保留,恰如从前她宫中种植的白梅,绽放的干净清幽。 她走过来,坐在石凳上拿起一杯茶,嘬了一小口,品了品摇头道:“这茶太陈了,小马,你去拿些新茶送过来吧。” 小马答应着,却被我阻止。杯中的茶梗被热水一泡,慢慢张开,也慢慢的沉入杯底。 “陈茶才有滋味,”我笑了笑,道,“这茶在郭伯媛入宫之初,我就同她一起品过。那时候我以为她能懂我,却不想她一点都没懂。” 德妃不解,我慢慢抚摸着盛茶叶的竹筒,颜色不像最初那样好看,样子也老,却被我摩挲的光亮,在深夜明月光下,散发着幽幽清韵。 “这是鸿熙四年我被冷落时尚宫局送来的绿茶。按照规矩,送来未央宫的各色茶叶必须是头芽,而这一筒,则全是茶梗。”我慢慢说,“后来我有了身孕,所有的待遇都恢复成了最好的。像这样的东西,依柔嘉的性子肯定扔了,但是我却偏偏留了下来。偶尔尝尝,发现它的滋味不是一般的苦涩。” 德妃所有所思,又品了一小口,缓缓道:“因为那是你最落魄的时候,饮茶忆往,所以觉得苦涩不堪。” 我点点头:“我以这样一壶茶来告诫自己,万不能重蹈覆辙,任人摆布。” 德妃清淡一笑,道:“但是你现在还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贬黜乐成,不见天日。郭伯媛有她的办法,你信不信,她很快能登上凤座。” “哦?”我满面好奇,问她,“你且说来听听。” 德妃拢了拢自己的袖子,道:“你带了这三个孩子来,让他们跟着你在这里受苦。一旦饿瘦了或者收到其他伤害,淑妃一定会告诉皇上你照顾不周。皇上心疼孩子,自然对你更加厌弃。到那个时候,朝中言官的嘴也自然而然被堵住,谁叫你自己照顾不周?这三个孩子不是你的屏障,反而是把你拉下凤座最锋利的匕首。” 我点点头,德妃悠悠一笑,道:“然而你若不带这三个孩子,则失去了孩子的屏障,更不能保住皇后的宝座。” 寒风刺骨,月夜冰凉。我无奈一笑,道:“说来说去,我已无力回头。终于我也要被废了,玉华,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痛快?” 那个十五月下,她一吐心中隐匿数年的不快,恨意之深让人惧怕。只要我是皇后一日,只要我受萧琰恩宠一天,她的妒恨就不会停止。如今我被贬斥,蜷缩在乐成殿,成了有名无实的皇后,她应该是平衡的了吧。 月光给她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色光辉,她冷清的面容微微变得捉摸不定,嘴一弯笑了笑,道:“若是以前,我会很痛快。但是如今……谈不上痛不痛快,因为与我无关。” 我没说话,德妃慢慢站起身,道:“这一年,我看着宫里人为了萧琰的恩宠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只替她们觉得不值。她们并不了解萧琰,一如我从前也不真的了解他。而萧琰,他更不会真心去爱任何一个人。这样的恩宠,不过是用金银华丽外壳包裹的虚情假意。看透了,会觉得很无聊,所以我并不想要。” 直呼皇帝之名是为大不敬,就连我也不曾唤过。我错愕这片刻,德妃已经转过身直直看着我,道:“我悟得这一点后,忽然觉得身上轻快很多。去年冬天一次晚宴,你禁足没去,萧琰见到我,竟说我看他的眼神,有了几分你的韵味,还接连召幸我好几次。 我没说话,她笑得讥讽,道:“那时候我恍然明了,原来你早有了和我一样的心境,所以我们藏不住的眼神,有了同一种韵味。” 话说的明白至此,我仍没说话。她坐下来问我:“周暄,我真不明白,你既然对他已经没了情思,又为何要斗?你完全可以像我一样,避世宫中,与世无争,无人害你,也不要害人。” 我莞尔一笑,道:“你可以,但是我不可以。你是皇上众多妃嫔之一,而我却是唯一的皇后。这个凤座,虽然不值什么,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宝座。为了这个,她们也不会放过我。便如郭伯媛,她处心积虑算计我,难道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么?还不是为了做皇后。” 德妃伸手摸了摸我袖子上绣的凤凰纹样,笑着说:“是啊,母仪天下,对于女子来说,多么有诱惑力啊。” 凤翔九天的花纹渐迷人眼,那凤凰昂着头,倔强的在空中云端起舞,骄傲的不可一世。我也摸摸那纹样,静静道:“或许我成了废后,就可以如你所说,一个人在宫中安安静静地活。但是……” 我望了望殿内,烛光迷离朦胧,摇曳着拖出一条长影,那是我三个孩子栖身的地方。 宫中斗争何等可怕,靖儿是太子,易儿也是嫡子,平儿失了生母已经够可怜。我若一朝成了废后,他们轻则被人抢走利用,重则卷入宫中斗争你死我活。郭伯媛那么狠心的女人,未必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坐上龙椅,而对我的孩子暗下黑手。 我不能让她得逞,绝对不能! 所以,我注定无法如今日的德妃那样活着。除非有一日,宫中一片清明,放眼望去,再没了我的敌人。那个时候,我或许能活的轻松些。 第121章 宫绦 二月杏花纷飞,乍暖还寒时候,风光正盛的淑妃移步我居住的乐成殿。我正拿着长笤打扫着荒草凄凄的院子,见她来停住手,笑道:“淑妃娘娘宠眷正深,怎么肯贵步临贱地,到这荒芜偏僻的乐成殿来呢?” 淑妃莞尔一笑,道:“本宫闲来无事,四处转转,忽然想起皇后娘娘避世于此,便过来看看。” 方由正提着一桶水过来,见淑妃放肆,不觉喝道:“淑妃大胆,皇后娘娘面前你怎敢称本宫?” 淑妃娇媚一笑,盯着方由道:“好久不见采燕姑娘,姑娘还是这么快人快语。不过今非昔比,你难道指望你家娘娘治本宫一个不敬之罪。” 方由冷笑一声:“风水轮流转,淑妃娘娘如今得意,来日未必不会落到这个境地,做人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淑妃起初还漫然笑着,听罢不觉脸色稍变,慢慢道:“这个境地本宫比皇后尝得多,皇后娘娘享惯了高高在上,偶尔也该降降姿态。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她眉尾上扬的弧度正好,我一时有些恍惚。这样的鲜艳明媚,神似我入宫之初,因为怀抱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冀,所以意气风发。 “大概是吧。”忆起以往,我不觉笑了笑,那个年纪过了,风华便永远都寻不回来了。 她很满意我的退避,慢慢走到我身边,捻起我身上的有些磨损的衣袂端详了片刻。这些日子在乐成殿,身边只有方由和小马,我势必很多事情也要自己动手。从前的衣服都珍贵的锦缎,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磨损,很快就被枝桠木刺划的毛糙,摸上去像是许久不打理的头发,黯淡干枯。 她放下衣袂,傲然的在我面前笑着,道:“皇后娘娘衣服上绣的凤凰都花成这个样子,不知何日再重新裁件新衣?” 我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她却抢先一步娇笑一声道:“哦,本宫竟忘了,娘娘被罚了一年年俸,哪里来的银子裁制新衣呢。本宫这里有一件绣了青鸾的衣服,虽然是早些年的样子,但也比娘娘身上这件好些,娘娘拿去吧。” 淑妃说完,眼睛一瞟示意一个宫女。那宫女即刻捧着一个包袱趾高气扬走到我身边,冷哼一声掷到我脚下,然后乖巧的退回淑妃身后。 方由按捺不住,气冲冲指着淑妃的鼻子:“你……” “采燕,淑妃大驾光临,你去烧些开水一会儿送到殿里。”我按住方由吩咐着,自己捡了那包袱,对淑妃笑道,“淑妃费心了。” 方由忍了气,转身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说了句:“采燕不懂事,淑妃莫要计较。咱们院子里站着也不是规矩,不如里面坐坐吧。” 淑妃笑道:“皇后娘娘搬入这乐成殿,倒是识趣不少。” 我往墙根底下搁下长笤,慢慢道:“做人就要看得清情势,否则一味逞强,只会伤着自身。”转身一笑,对她说到,“淑妃娘娘一贯看得清,让我也学了不少。” 淑妃如何不知我这话是讥讽她,冷冷道:“刚刚抬举你,如今看来,你真不大识趣,担不起本宫的赞誉。” 我满不在乎一笑,她不再理我,抬脚走入殿中。殿中简陋,但布置的还算干净。普通的凿花砖地陈旧,柱子上贴的金箔也已脱落大半,露出灰扑扑的青砖。上首一把缺了一腿的椅子勉强立在那里,旁边是个小几,磕了好几个角,面目全非。淑妃走上前去,拿起小几上的一本旧书,阖上看了看书名笑道:“这个时候了,皇后娘娘竟还有心思看《庄子》。” 我恍若不解,问她:“现在什么时候了?淑妃说的好像十万火急一样。” 淑妃笑着搁下书,神情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畅快。她说:“朝中言官已经全部闭嘴,如今皇上上朝,日日都与众人讨论,要不要立本宫为后。” 我忍俊不禁,她眼睛微眯,问我:“你笑什么?周暄,你快要被废了,很快住进未央宫母仪天下的就是我了,你心底难道一点儿不着急?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给条活路,让你在宫中苟且偷生。” 我不答,反而悠悠一笑,道:“要废后肯定要有理由,我很好奇朝中的大臣,都给我安插了些什么罪名。” 她嘴角一挑,慢慢踱着步子,如数家珍:“戕害近襄侯妻儿,在宫中行为不检点,抚育三位皇子不力,条条都可以把你罢黜。” 我“噗嗤”一笑:“如此看来,我是注定要被废了,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她傲然一笑点了点头,我道,“淑妃要封后,我少不得要送件礼物,不过礼物粗鄙,还望淑妃不要嫌弃。” 她不动声色,伫立上方微微点点头,端的是皇后的架子。 我转入寝殿,从破败的枕头旁边拿起一个红木匣子。那匣子上面带了一把铜锁,钥匙藏在匣子底部的暗格里。我摸起钥匙,“吧嗒”一声开了锁。打开红木盖子,里面柔软的皮草中,躺着一条豆绿色的宫绦。 指尖顺着那宫绦一划,我笑得幽媚残忍。这是我最后的杀手锏,也是能要勒住淑妃咽喉的绳索。 托着那红木匣子,我盈盈走出。淑妃身边的宫女头一扬,不甚客气的从我手中抢走了那匣子,毕恭毕敬奉到淑妃面前。淑妃漫不经心一扫,伸手拨开盖子。 那一瞬,我瞧见她血色尽失。 她倒退两步,跌坐在缺了腿的椅子上,平衡没控制好,椅子一翻,她也狼狈摔在地上。 “娘娘……”那宫女顾不得匣子,随便一扔就去扶淑妃。淑妃一把推开她,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匣子那里,把那豆绿色的宫绦取出捧在手心。 “看来淑妃很喜欢我送的礼物。”我笑笑。 她目瞪口呆看着我,喃喃问我:“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莞尔:“听闻淑妃要入宫,家父特意交给我的,以防万一。” 她捧着宫绦愣愣的,忽然仰头大笑。我明眼看着,笑容中的倨傲寻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凄凉和怨恨。 “娘娘,您流血了。”那宫女指着淑妃擦破皮的手背,花容失色。 “你出去!”淑妃厉声道。 那宫女一愣,我看着她道:“你出去吧,去传御医来给淑妃看看。” 那宫女愤恨地瞪我一眼,然后疾步跑了出去。 殿中空无一人,静的有些可怖。淑妃安静盯着我,我浅笑着回应着,也不说话。我知道她在思考,在权衡,这势必是一个很长的过程。那根豆绿的宫绦的穗轻轻晃动着,恰是淑妃摇摆不定的心境。 其实那宫绦不过是很普通的玩意儿,宫中妃嫔人人都有几串。唯一特别的是,它曾经属于当今太后。 七年前孙仪蓝的未婚夫,也便是淑妃的亲哥哥暴毙,尸体旁边就有这么一串宫绦。高阳侯明白是得罪了宫中的贵人,未防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也惨遭遇害,所以连妾带子,送入了定国公府。而信物,就是这串宫绦。 父亲当然不可能故意把这东西交给我,让我在必要时候威胁淑妃。他只是在我入宫前告诉了我这段秘辛,并将代表周暗身份的宫绦交给了我,让我一定保住他的性命。我答应后,一直好好收着这东西,却不想有朝一日,竟成了救命的符咒。 “我只知道我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被秘密送走了,却想不到……他竟然在你家中。”末了,淑妃幽幽道。 我颔首:“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吧,我最小的弟弟周暗已经六岁。家父辞官以后,他和我幼妹一起养在别院,如今都很好。” 淑妃嘴角一动,自嘲一笑:“难怪呢,难怪我要做皇后,爹爹那么反对。他上了数十封奏折,让皇上不要被我迷惑,最后甚至说只要我继立皇后他就辞爵辞官。我只以为他是因为世家相交数代的情分,看不惯我害你,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道:“人活一口气,你想做皇后本没什么错,但是你不该害我。你父亲我见过几次,是个实诚人。我们家冒死替你们家收留了一个孩子,你在宫中竟要置我于死地,你父亲怎么可能同意?” 淑妃轻轻一哂,问我:“那你父亲同意收留这个孩子,是不是为了这一日。有了他,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害你,你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我听她越说越荒唐,玷污父亲清誉,即刻反唇相讥道:“家父没那么深沉的心计,我们也预见不到这么久之后的事情。家父当年肯收留你的庶母和孩子,不过是因为和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后来把这个宫绦交给我,也是怕我们在宫中迷失慧心,互相残杀。” 她静静想了会儿,默默道:“其实我没想过害死你,只要你肯把皇后的位置让给我,我会给你留一条活路。” 我闻言不觉冷笑,道:“留条活路?你打算给我留一条怎样的活路?让我在宫中苟延残喘,匍匐在你脚下苟且偷生么?我告诉你,绝不可能。我这辈子要走什么样的路,走成什么模样,都是要自己说了算的。我不可能给任何人施舍我的机会,正如你刚刚说的,我这个人不大识趣。” 她颓萎一笑,恍如有些开败的花朵,蔫蔫的不大旺盛。我道:“或许是我话说重了些,不过我肯把这个宫绦交给你,我们也算是坦诚相见了。淑妃,你自己掂量清楚,你到底要什么?” 第122章 诱魅 她茫然看着我,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光,慢慢慢慢地跌坐在地上。粗糙的砖石在她身下,衬着她华贵的服饰,越发显得她与我这里格格不入。原本精致的妆容,也露出一丝颓萎的样子。我蓦然发现,其实她并不是很坚强的女子,至少此刻,她的脆弱毕露无疑。 我不忍再逼她,然而我的底线已经亮出,自己也不能再退让。我说:“我不管你要什么,但是我要的你休要再抢。外面议论我戕害近襄侯妻儿,在宫中行为不检点,抚育三位皇子不力,这三条大罪我担当不起,还要你费心平息。” 她默默不语,我环顾这破旧的乐成殿,淡淡道:“这乐成殿住久了,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淑妃,其实我该谢谢你,你给了我大半年清净的时光。” 她闻言,目光猛然变得锐利起来,利剑般刺入我的肌肤。她说:“既然你喜欢,不妨多住几日。” 我嗤笑一声,她越加欺人,笑得恶狠狠:“皇后,我弟弟在你家中又如何,你现在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难道还能杀了他?再说你哥哥周晔与你不和,他未必会为了你,得罪我和高阳侯府。” 我见她垂死挣扎,不觉轻快一笑,摇头叹息道:“原来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淑妃,我将这宫绦示于你,并非是要威胁你,而是要让你看清在宫中谁是敌谁是友。家父既然肯暗中收留你们家一条血脉,我在宫中便不会伤害你。而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原本犀利的目光猛地收起,面色逐渐变得颓败,身子也更加疲软。整个人像是墙角开败了的花,不敌寒风的侵蚀软弱下去。 我慢慢逼近她,伸手狠狠握住了她冷冰冰的手腕,逼她看我,道:“你身为郭氏儿女,谄媚孙萧是为不忠,不顾你父亲的阻拦执意觊觎后位是为不孝,我并未害你而你却对我痛下毒手是为不仁,忘记杀兄之仇,更是不义。纵然我也并非十全十美,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当上了皇后就真的能坐稳便吗?” 她猛然发力要挣开我的牵制,我反而握的更用力。她一向养尊处优,而我这段时间事事亲力亲为,自然比她有力气,不容她挣开逃避分毫。直到白皙的手腕被我勒出条条红痕,她终于不再白费力气,呜咽着小声哭着,对我抽噎着说到:“我并没有忘,你莫要小瞧我。我入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要替我兄长报仇,为我爹出一口恶气!” 我扬眉松松一笑,放开了她的手腕,掩着口鼻悠悠道:“瞧不出来,你竟然还有这份心胸。” 她冷笑地盯着我,道:“你以为我是你么,整日悠闲自在,只想着怎么固宠,怎么讨皇上欢心?周暄,我和你不一样,我肩上背着我哥哥的性命,也担着我爹爹的仇恨。我日日夜夜所思所想,都是如何除掉那个老女人,如何让她尝尝至亲离世的痛苦。我怎么能放过她,放过孙家!” 说起性命和仇恨,我也有片刻的恍惚。她的话那么凄厉,如同鬼嚎,勾起了我刻意隐藏多年的怒火。我几乎想告诉她,其实我也不会放过太后。这么些年,太后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未好,一半的缘故是心病难医,另一半的缘故是她的药材。 世人都以为皇宫中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可不是这样,皇宫中的假药材自然也是当世一流。五年了,送入太后宫中的药全部是用假药材熬的,凭她喝再多,也没什么用处。 想到这里,我不觉笑得阴冷。连太后自己都觉得我孝顺,觉得我不计前嫌。可是她害死了我母亲,又让我父亲受到奇耻大辱,我怎么可能饶过她。这样半死不活的拖着她的病,让她受点折磨已经是仁慈,但凡有机会,必要她生不如死。 而郭伯媛在我面前的脸越发狰狞,她的声音如同从地府中发出来的,自带三分寒意。她说:“我爹为人懦弱,亲生的儿子被害他也不敢多说什么,甚至更加畏惧皇权退避三舍。选秀那会儿我爹爹买通了礼部的人,让他们一早把我除名,生怕我被选进去。但是我自有我的办法,我想做的事,至今还没有做不成的。” 我听闻此节,不由幽幽一叹:“高阳侯只是想保护你,他不想你趟这趟浑水。” “我知道,”她轻蔑一笑,然后神色变得十分凄苦,甚至带了几分的怨毒,“但是我不想趟也已经趟了,那碗害死哥哥的□□,是我亲手端给他的。喝了那碗药,他就再没醒过来。” 我心口阵阵发麻,她的杀兄之仇尚且如此深沉,太后害死的,却是我的亲生母亲。 然而,这也不是她害我的理由,我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问道:“你既然有这样大事没有做成,为何处心积虑陷害我,我本碍不着你。” 她这次猛地存了力气甩开我的手,我被她巨大的力气挣开,指尖撞到一侧侧翻的椅子腿。迟钝的痛意阵阵传来,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问她:“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入宫四年,我可曾害过你吗?” “就算没害过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眼中闪着不逊于对太后仇恨的怒火,举止已经有了一些疯狂,一边伸手想要掐住我的脖子,一边道,“你为何要独占皇上的宠爱,你凭什么?周暄你已经二十三岁,身体和容貌都不再年轻,为什么皇上还是那么喜欢你?我年轻貌美,为什么皇上不爱我?” 我拼命挥开她的手向后躲去,她却更如鬼魅一样痴缠上来,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明明哪里都比你强,只因为我来得晚,所以就要一直被你压着?!” 我仓促道:“皇上已经很宠爱你了,他宠爱你的时间并不比我少,你还想怎么样?” 她闻言凄厉一笑,变本加厉地朝我扑过来,道:“宠爱算什么,宫里宠妃还少吗?我想要的不是宠爱,而是丈夫的真心。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刚出生时皇上来探望,他抱着昊儿在外殿说了一句,淑妃的样貌神韵有些像皇后,若是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就好了,皇后膝下还没个女儿陪呢。” 我闻言怔了怔,手脚有些麻木,她仍旧哀戚悲恸:“我听到后心都碎了,原来在他心底,我就是个样貌神韵有些像皇后的女人。我生了一个儿子,他却恨不得是个女儿抱给你养。慢慢地,我才想起来,他曾说过最喜欢我对他撒娇的样子,而他后来又提过一句,皇后大家闺秀,已经很久不做小儿女之态了。我逐渐明白,他宠爱我,只是在宠爱从前的你,只是在宠爱一个肖像你的影子。” 她是那样伤心欲绝,像极了从前被伤过的我。不同的是,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痛快的发泄。 她含着浓烈的恨,盯着我说到:“既然只是做个肖像,他何必对我那么好,让我痴心妄想。既然让我动了心,他为何这样伤我。我真的不明白,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竟然是如此相似,如此同病相怜,我轻轻一哂。在她眼中,我是万般得意的。殊不知我曾经的日日夜夜里,也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挥之不去,隔阂在我和萧琰当中,是万万触碰不得的禁忌。直到他彻底忘了她,直到我渐渐湮灭对萧琰最后一丝幻想,这禁忌才一点点变得透明。 淑妃那样伤怀,悲戚的神情让我不忍再苛责,遂拍了拍她的肩膀,开解道:“罢了,我不知道你对皇上怀的竟然是这种情意。淑妃,你也真是傻。他如今宠爱你是因为我,当年宠冠六宫的谢之桃和程淡樱也不是宣惠贵妃的影子?皇上毕竟是帝王,怎么可能专情一人?他爱的太多,不在乎的女人也太多。你若计较,何日才是头?” “什么?”她微微茫然,看着我说到,“你什么意思?” 我默默一叹,心中来回滚了一下思绪,轻轻道:“当年我入宫,宣惠贵妃和皇上也是万般恩爱。那时候我心里和你一样,为自己不值伤心。”我顿了顿,然后说到,“大概太年轻,后来我渐渐懂了。皇上是一国之主,对他的感情,只能是敬爱。” 她起初静静听着,然后慢慢的了然的笑了。她自嘲,像是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你并不真的爱他。” 我默默不语,不是真的不爱,而是真的爱过。 她哂笑着看着我:“可是我还是不甘心,我堂堂高阳侯的掌上明珠,宫中尊贵无匹的淑妃娘娘,我怎么能做一个替身?只要你走了,皇上忘了你,才会慢慢接受我。他的眼中心上,才只会有我一个。” 我轻蔑一笑:“所以你联合同样讨厌我的萧琳,想要废弃掉我。” 她毫不犹豫点点头。 我见状几乎是冷笑了,终于积攒了力气将她拨开,道:“简直愚蠢!就算你除掉我,宫中还会有其他人,你永远无法消灭干净,这是其一。其二,与虎谋皮怎会有好下场。萧琳那么深沉的心计又有太后撑腰,你白白被她利用了都还蒙在鼓里。” 她愣住了,问我:“什么?利用什么?” 我推开她,冷凄凄说到:“她和太后难道不知道你的出身来历,怎么会容你登上皇后的宝座?只要我一旦没有翻身的余地,她们下一个对付的就会是你。淑妃,你可有把握以一敌二?” “不可能。”口中那么说着,她已经渐渐有了几分动摇。 我不屑一笑,道:“你要试试看吗?” 她分明摇着头,然而眼中动摇的意味却越发重了。我抿嘴一笑,道:“你不想试也要试了,后位近在咫尺,你只管放手一博。若是赌对了,你便是大齐的皇后,母仪天下。若是赌错了……虽然下场不会怎么好,但是起码能证明我没骗你。” 第123章 险招 淑妃呆滞的看着我,问我:“你竟然拿自己皇后的位置来跟我赌,你就不怕万一押错了,从后位之高跌入谷底?” 我讥讽地一笑,冷冷道:“宫中斗争,哪里有完全的把握,谁人不是险中求胜。”我平静了片刻,说到,“你只管按照你的计划行事,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把我拉下马。你若真的做到,我无话可说,你若做不到,也该清醒了。” 一大早被淑妃的到来搅的乱七八糟。她终于走后,我扶起了殿中唯一的三条腿的椅子。小几上的书被碰落在地,沾了不少灰尘。我捡起书,拂去尘埃,整齐码放在几上。 方由默默进来,我问她:“方才我和淑妃争执的声音那样大,可否吵着三个孩子休息?” 她摇摇头,道:“他们都睡得正熟,没有吵到。”说罢又张了张口,像是欲言又止。 我看了她一眼,沉着声音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方由凝眉,道:“你被陷害却一点不着急,我便知道你有后招。今日你总算亮了你的后招,为什么不拿它胁迫淑妃。你放任淑妃施展手脚,万一真的被废了怎么办!” 我沉吟片刻,说道:“方才我对淑妃说的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后宫斗争这么多年,哪次没有风险?这一次,我自然可以拿她弟弟的性命威胁她,但是下一次呢?她既已知道她弟弟的栖身之所,必定会全力营救,周暗终究不能做我永久的护身符。” 方由似有所悟,我慢慢道:“后宫的女子若要和平共处同仇敌忾,必须要有共同的敌人。太后,就是最好的人选。” 方由明白过来,道:“你是要她们鹬蚌相争,你坐收渔翁之利?” 我笑了笑,道:“太后那么精明,淑妃斗不过她。我和淑妃联手能祸害死太后已经算是不易了,怎么能指望淑妃一个人能管用?” 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个共同的敌人,才该是我和淑妃拼个你死我活的开始。 方由仍是忧虑万分:“可是你的名声都要被淑妃糟蹋的不成样子,你不晓得现在外头那起子言官怎么骂你。” “外头评价干我何事,当今太后的风评可就好么?”我不屑笑道,“文人嘛,也只会动动嘴皮。只要达到目的,被骂祸国妖后又如何?” 天气本已经回暖,谁知二月中旬又刮过一阵寒流。宫中不少人因为来不及加厚衣服,纷纷病倒。就是没病的,也偶有头疼闹热之状。一时因为这突入起来的寒流,阖宫陷入沉静的病气。 淑妃倒是不错的,立即重新分发了炭火,保证屋中温暖。又吩咐御医制了不少抵御寒气的药丸放在奚宫局,有需要的只管去拿。如此双管齐下,宫中的病气被有效遏制,没有蔓延。 德妃拎了炭火来我这里,我含笑让了座。她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对我说到:“经此一事,淑妃的声望越发大了。皇上虽然还没拿定主意,但依我之见,立她为后的日子不远了。” 我拢着炭火,看着零星的火点妖娆的透过铜丝罩子,扑到我的衣裙上,烧了个黑点。一缕青烟悠悠而上,我伸手穿梭在那飘渺之中,慢慢道:“可是我觉得,她离皇后的位子越来越远了。就像这缕烟,岂是凡人能抓住的?” 德妃不解,我莞尔一笑,起身摸了摸德妃的脸颊,道:“你这粉不错。” 寒气在京中停留的久,我终于也不敌,被湿冷的气息扑倒,缠绵病笃。然而乐成殿并无御寒之物,整个宫殿冷的像座冰窖,透着诡异的气息。未防被我传染,方由再不服侍我。她白日照顾着三个孩子饮食起居,夜里亲自拥着三个孩子睡觉,四个人总算没着凉。小马白天熬制一些软糯的米粥喂我,夜里在我门口守夜。我独自一人瑟缩在硬邦邦的榻上,冷的发抖,却又燥热的冒汗。 半夜似乎有人来了,那人自带一股温暖的气息,暖呼呼的抱住我。我似乎听到他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问到:“这里怎么那么冷,淑妃没有送炭来么?” 应该是小马的声音,他说:“求皇上为娘娘做主啊,别说是这会儿没炭,就是三九天气也全指望德妃娘娘接济。” 拥着我的那人似乎在发怒,我晕晕乎乎的也听不清了。到了白天一睁眼,竟然回到了未央宫。 “皇后你醒了?” 我四下一望,竟然是好久不见的萧琰,不觉愣住了。 他见我盯着他发呆,笑了笑道:“许久不见,皇后忘了朕么?” 我喜极而泣,不敢置信,伸手向抓住他的衣角:“皇上,真的是你吗?” 他笑着挽住了我的手,那样大那样温暖,道:“是朕。” 我迷茫地想要挣开他的手,深色萎靡下去:“罢了,别骗我了,现在又是在做梦吧。” 他忍俊不禁,另一只手忽然点了点我的鼻尖。这促狭的小动作让我不适,我同他熟稔地好像回到了过去。他温和地说:“不是做梦,是真的。” 我缩了缩脖子,紧紧盯着他,猛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在做梦,立即打了一个寒战。 我轻微的畏惧没能逃过萧琰的眼睛,他略有凝眉,掖了掖我的被角道:“皇后你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我喃喃问到:“我不是在乐成殿吗,怎么回了未央宫?” 他脸上微有怒气,右拳紧攥隐忍着说到:“都是郭氏,都是她陷害你。母后已经都跟朕说明白了,那日邹御医提着解暑茶和绿豆来你宫中的时候,恰好母后的宫女也在你宫里。你和邹御医做了什么,那宫女看的一清二楚。后来顺藤摸瓜,郭氏身边的人也不敢再瞒,自己全招了。” 我不说话,萧琰恋爱的摸了摸我的发丝,道:“朕那时候才知道是冤枉你了。无论是害琳儿还是私通,都是郭氏一个人捏造的。她为求后位,不择手段,朕已经明白下旨,今生绝不废后,让她断了这念想。” 我依在他身边安静说到:“臣妾就知道,皇上一定会还臣妾清白。所以在乐成殿那些日子,无论外面废后的谣言传的多么热切,臣妾都没当过真。” 话及至此,萧琰有了几分愧疚。他面露惭色,道:“其实前几日朕被郭氏糊弄的,也起了几分废后的心思。” 我闻言咬着嘴唇,萧琰不安的问我:“皇后,你不会生气吧。” 我立即摇摇头,道:“怎么会呢,只要如今真相大白,臣妾就知足了。” 到了上朝的时辰,萧琰将药碗端到我榻边的小几上,嘱咐我好生静养。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去,方由才从一侧闪了出来,对我拍手笑道:“宣惠贵妃那香粉真是太管用了,昨儿夜里皇上见你脸色惨白虚汗淋漓,别提多心疼了。” 我抿嘴一笑,随手将那碗药尽数倒入痰盂中,道:“那个女人小巧方面玩弄的登峰造极,她稍微遗留一招,就能让我受益无穷。” 方由尤自不解,坐到我榻边问道:“可是太后为什么会救你,我原以为你和郭氏打的赌要输定了。” 我轻轻一哂,怡然道:“怎么可能,这是稳赢的局,我算准了太后肯定会救我……唯一有些拿不准的,我怕太后另有奇招,既把我废入乐成殿,又断了郭伯媛的念想,形成我有名无实,而郭伯媛有实无名的局面。那时候宫中无人独大,却又互相牵制,让她尽收渔翁之利。” 方由唬了一跳,我安慰地对她笑笑,道:“不过看来我们的太后娘娘没有那么高明,白让我悬心良久。对了,如今郭伯媛怎么样了?” 方由道:“皇上斥责了郭氏,降她为瑾妃,禁足半年。” 我冷笑一声:“皇上对她倒是足够仁慈,翻了这么大地过错,竟然只是降位禁足。” 方由半眯眼睛,冷道:“那是因为有萧琳求情,皇上才网开一面,否则只怕就要打入冷宫了。” 我捻着身上的锦被,慢慢说到:“萧琳和太后还不一样,太后容不下郭伯媛,萧琳却巴不得郭伯媛能斗倒我,因此太后踩郭氏时萧琳会出面求情。不过这个萧琳未免太奇怪了,我没有哪里得罪过她,她为何……” 想到这里,我心思一动,没再说下去。 倒是方由四下一撇,压低了声音说到:“萧琳如今也算是明敌,不足为惧。但是方才皇上说的你也听到了,咱们未央宫只怕有太后宫里的奸细呢。” 我猛地睁大眼睛。 隔了三天我慢慢让自己“病愈”,便去太寿宫给太后请安。萧琳仍旧在这里侍疾,在院子里见到我略行个礼。我也不予计较,反而笑着问道:“夫人最近身体好些了么,小产伤身可要好生调养。” 她面无异色,淡淡道:“臣妇没事,倒是娘娘要善自珍重,切莫再得风寒了。” 我笑了笑,道:“夫人的话,本宫记住了。”我压低了声音,靠近她两分,“上林苑午后清净,本宫给太后请过安就过去转转。” 她冷静地看着我,我紧紧盯着她。末了,她收了目光,偏头说到:“臣妇知道了。” 第124章 相见 走入太后宫中,太后正在静养。我二话不说,屈膝跪下去行了个大礼,道:“儿臣多谢母后搭救之恩。” 太后慢悠悠睁开眼睛,扫了我一眼,道:“大半年不见,皇后也没见消瘦。” 我笑道:“一切有母后和德妃照顾,儿臣怎么会受委屈?” 太后高深莫测一笑,兀自揉了揉额角,道:“你倒很聪明。” 我谦道:“不敢不敢。” 德妃搬入清心殿,宫里人欺她不见天日,恨不得克扣成我的样子,哪里会有那么大的富余接济我。何况瑾妃才是执掌六宫的人,德妃能把自己身边的人送过来,必然有更尊贵的人撑腰。皇上不可能,也只能是太后了。 我有时在想,若无父母这一段事,其实太后对我还算不错,至少她不会害我。但就是因为我的父母,她才会这样对我,否则我便如今日的郭伯媛。世事环环相扣,有因有果,本就是无解。 太寿宫中袅袅的伽楠香沉迷醉人,侵染的衣衫也带了幽幽的残味。我抿嘴一笑,道:“母后近来很喜欢伽楠香气。” 太后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养身状,道:“伽楠香是沉香的一种,但是味道却是沉香中最厚重的一种。”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道,“哀家又不是你们年轻的孩子们,净喜欢虚浮的味道。” 我笑道:“是啊,儿臣只喜欢沉水香,就是太过清淡,和这上等的伽楠香有些犯冲。” 太后点点头,又问我:“平儿最近如何?” 我忖忖,如实说到:“平儿和易儿日渐亲厚,他们原本也差不多大,更能玩到一处。靖儿已经是大哥哥了,很懂事,也从不欺负他们。” 太后“嗒”一声把佛珠往手心一甩,颗颗饱满圆硕的珠子被她握入手中。她乍然看我,目光中含着几分热切,道:“皇后倒是一视同仁,不分彼此。但也幸亏孩子多,挤在一处没着凉。” 我没头没脑听到这句话,不解太后是什么意思。抬头望去,她悠然喂叹:“哀家是听说瑾妃宫中的皇四子感染了风寒,才即刻将你启出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你自己没本事不要紧,切莫连累了无辜的孩子,跟着你在乐成殿受冻。” 我低着头,嘴角漫然绽出深深的笑意。郭伯媛的孩子已有名字,太后仍旧唤他皇四子,可见郭伯媛的确为太后所不喜。如此深深不喜对方的两个人若是争斗起来,不知会是如何有趣。 出了太寿宫,我往上林苑走去。道路两旁的宫人皆低首回避,唯独遇见两个大胆的。其中一个指着我低声问道:“这是宫里哪位娘娘,怎么没见过?” 另一个解惑道:“你入宫时间短不知道,这才是宫中正经八百的娘娘呢。” 第一个讶然:“皇后娘娘?” 方由颦眉,正欲呵斥。我笑着拉住她,道:“咱们避世大半年,宫里人快把咱们忘了也寻常。” “不相干的人自然忘了,臣妇可是一时半刻都忘不了娘娘。”身侧忽然传出明快的声音。 我转头看去,果然是立于树荫中的萧琳。这个时节杏花半谢,带了温暖和潮湿的风一吹,花瓣便纷纷从枝头飘落,缤纷绚丽。我见状不觉吟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夫人立于花下,难道要学陌上年少足风流?” 萧琳淡然一笑,慢慢从树影底下走出。她手中拈着一枝残花,指尖萦绕着模糊的香气。她道:“臣妇不比娘娘,哪里有那么风雅的兴致。” 我道:“可是夫人和侯爷一对壁人,情深意重,自然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随手弃掉手中的残花,冷了声音道:“你咒我要被侯爷休弃?” 我笑了笑,忙道不敢。 林子里山花烂漫,人烟稀少。我让方由留在大道上等着,一个人携了萧琳往深处走去。她慢慢跟在我身后,见差不多了便停住脚步,问我:“皇后娘娘单独约见臣妇,可是想嘱咐什么?”她偏头四顾,笑道,“这里没人静悄悄的,臣妇害怕自己出了事,连累娘娘。” 我闻言一声轻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夫人行事磊落,不过是人少了点,何至于害怕自己出事?” 她不作声,我从袖子当中取出一卷册子,递给她道:“如今瑾妃降位禁足,她说不出什么来。但是本宫怕夫人忘了自己做的好事,特来提醒。夫人自己瞧瞧,这册子上记载的什么?” 她随手一翻,道:“这不是尚宫局的簿籍么,娘娘为何给臣妇看?” 我笑了笑,指着其中一项道:“夫人瞧仔细了,鸿熙九年六月前,太寿宫每月领二百五十二件亵布。可是自夫人入宫的七月起,就多了十四个亵布。”我停了停,玩味的欣赏着萧琳登时惨白的脸色,道,“夫人带着秀珠入宫,多出来亵布的数量刚刚好供你们主仆二人使用。可是本宫不解,夫人当时不是怀着身孕么,要亵布做什么?”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悠悠笑道:“到底是夫人根本没怀身孕,还是孩子早在七月份就流掉了,所以夫人七月份才用到亵布。不过本宫想,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夫人所说的八月小产。这可是欺君大罪,还望夫人解释清楚,否则本宫可就把这册子,交给皇上了。” 我停住嘴,这地方一时间静的跟没人一样。风也悄悄停住脚步,慢吞吞地从我们身边流过,轻微地掀起衣袂一角,又很快羞答答地放下。 末了,她兀自一笑,说:“罢了,是我没做的周全,你若想,就交给皇上看吧。” 我冷笑一声,道:“你明知道本宫不会,哪怕……是看在近襄侯的面子上。” 她道:“会不会是你的事情,我何必多管闲事。”她迈步想要离开,又停了停脚步,回头说,“皇后,你为了皇上的天下自己忍了这口气,是不是很难受?” 我没来得及说话,她自己已经抢先说道:“难受也是你活该,从前我为了侯爷,对你忍气吞声的时候,也没人知道我的难受。” 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遂道:“你误会了,本宫说看在近襄侯的面子上这次放过你,不是因为他在南方效力,而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本宫,所以谈不上难受。至于你对本宫忍气吞声,一则本宫当时并不知道,二则实在与本宫没什么干系。你要怪我,实在是没立场。” “我没立场?”萧琳恍如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看着我,眼中忽然露出了十足的憎恨,道:“皇后你是不是搞错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有立场厌恶你。我从未害过你,可是却因为你,我葬送了和侯爷的孩子,甚至再没可能怀孕生子。而你却在宫中呼风唤雨,生了太子,又生了二皇子。我在宫外,岂能甘心?” 果然,我一仰脸。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与萧琳本不相识,更无过节。唯一的交集,就是在我初次失宠时,她因为要阻止近襄侯为我求情,不小心弄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时隔六年,她终于有机会走近我,在我看不见的背后,暗下杀手。所幸,我身边还有方由。她替我寻找了唯一的,且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虽然我并不打算用。 我说:“从前的事,你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但是你已经害过我一次,我也饶过你了。自今日起,你若再害我或是企图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会连同这一次,一起给你个教训。” 第125章 梦幻 瑾妃降位禁足,六宫大权仍旧交还给我。清早众人来给我请安,我觑着梁芳仪的肚子说:“芳仪这身孕,也要五六个月了吧。” 梁芳仪摸着肚皮,点点头说:“皇后娘娘好记性,臣妾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 我笑了笑,说:“本宫禁足这段日子,听说瑾妃委屈你了。皇上忙于朝政,难免疏忽后宫,你别多心。” 她摇摇头,眼眶红了一红,说:“瑾妃上位之后,宫中有几个人过的安稳。皇后娘娘自己也受了不少委屈,何况是臣妾。” 我见她懂事,只笑着点点头。 晚上同萧琰说起,这段时间萧琰对我自然是有求必应,答允晋封梁芳仪为婕妤以作安抚。话毕,他又幽幽道:“朕听说昊儿感染了风寒,至今也没好。瑾妃那里乱成一团,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样子。” 我听的明白,便道:“皇上如果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萧琰握着我的手,问:“皇后,你不会吃醋吧。” 我摇摇头,笑道:“皇上连续陪了臣妾这么多天,臣妾已经很知足了。瑾妃妹妹虽然犯错,但是也受到了惩罚,臣妾不会跟她计较。” 如此,萧琰放下心来,径自离去去看瑾妃。 我屈膝送走了萧琰,方由进来替我安置床铺。我忽然说到:“前些天郭伯媛说皇上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同我相像,可是今天看来,我倒觉得皇上对她未必无情。” 方由理着被子笑道:“皇上对谁不是三分情,否则他哪里跑出这么多孩子?再说郭伯媛又不傻,她笼络男人的手段,说不定比你还高明。” 我没在意,方由又想起一事,同我说到:“今日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咱们宫有一个叫翠云的宫女,身上带了你描述的伽楠香。这么贵重的香料,她一个小宫女怎么会有,必然是出入太寿宫沾上的。” 我冷哼一声,气恼之下把一根玉簪摔掉一角:“自打出了柔惠的事情,我已经对下人格外优待,谁想到竟然还有吃里扒外的。” 方由拍拍我的肩膀,说:“她并非是因为你待她不好而背叛你,大约只是因为是被太后故意安□□来的。她没背叛太后,才能算不曾吃里扒外呀。” 我扑哧一笑,方由这话,说的还挺……在理? 她问我如何处置,是即刻想办法调走,还是再等等。我想了想,说:“太后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只在我这里安排一个,必然还有其他同党。你留心看着,但凡有人同她特别交好,或是特别交恶,都要注意。” 方由应下,我躺下睡了。 半梦半醒间,好像回到了家里。当时父母具在,尚都年轻。他们穿着品服,牵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方家看戏。我刚答应,眼前的情景就一换,坐到了方家戏台边。 彼时戏台上演的是长生殿,我还不太懂戏文唱的什么,却也知道是说唐明皇和杨贵妃。远处方由约莫十三岁,她一贯不爱听戏,就拉着我哥哥在墙角说悄悄话。我挣脱了母亲的手,正要跑过去听他们说什么。结果跑到一半,听戏台子上凄厉地喊了一句:“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我回过头去,演杨贵妃的戏子脖子上勒着一卷白绫,慢慢的倒了下去。那戏子眼睛直直瞪着我,我害怕的后退了两步,听她问我:“周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起初只是摇头,然后忽然着了魔一样,说:“不是我要害你,而是你必须要死。你不死,我怎么救他?” 那眼睛越瞪越大,然后渐渐爆出。我吓得一闭眼,不知何故还能看得见那眼睛。我情知避不开,不知从何处抽了宝剑,横劈一贯,我说:“反正我这辈子也逃不出这皇宫了,与其任人鱼肉,不如痛快杀伐!” 又一挣扎,我看到了宣惠贵妃、温恪贵妃,还有柔惠等人。她们都是这些年湮灭在后宫中的女子,而她们的死亡,多多少少也与我有关。 转眼一晃,我发觉自己换上了太后喜欢的褐色衣服,右手提着宝剑,剑尖还滴着血。低头一看,自己左手里竟然绾着数个人头,不觉吓得一个踉跄,却被一个人扶住。 那人一身宝蓝色的衫子,我抬头去看他的面孔,却只模糊看到一个影子。这宝蓝色衫子的样式特别熟悉,仿佛在那里见过,然而任凭我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再一睁眼,我看到了头顶明黄的帐子。额头上满是虚汗,我擦了擦,方知刚刚做了个梦。 夜深露重,我披了衣服坐在灯影底下。取下灯笼罩子,我拿着剪子吧嗒剪短烛花。这一声轻响,就惊动了外面睡着的方由。她进来问我:“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我笑了笑,拉她坐下:“本来睡着了,结果做梦梦到一个人,我又睡不着了。” 方由忍不住一笑,问我:“你可是梦到了郭伯媛?还是梦到了太后?还是皇上?” 方由一个个猜下去,我都是摇头。末了,方由还是猜不到,我默默说:“其实我梦到的这个人我也不认得,但是她也算大名鼎鼎。我记得小时候在你们家看戏,看过一出叫做长生殿。里面那个杨贵妃,唱腔极好,所以我一直记着她。” 方由想了想,道:“是不是我家老太太做七十大寿的那次?” 我颔首:“今夜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又梦到了那个杨贵妃。” 方由拍拍我的肩膀,说:“许是你想家了,就梦到了以前的人。那个扮杨妃确实唱的不错,我也有些印象,大概叫琼官。只是后来我们家逐渐落寞,养不起戏班子,琼官就被家里人卖到了乡下,听说嫁给一个老汉做妻。老汉待她也不好,她这个人气性大,没过多久就上吊死了。” 我乍然听到这茬,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一会儿是杨妃缢死的惨状,一会儿是琼官上吊的样子,两种身份,一张面孔,在我脑中不断盘旋。我尤其记得戏里一句“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是如何道尽帝王妃子的缘浅情深。 “暄儿,你怎么了?”方由见我愣愣出神,推我一把问道。 我干咽,握住了方由的手,轻轻道:“方姐姐,我怎么觉得这梦,极为不祥呢。” 方由一怔,然后笑着安慰我说:“你别想多了,就是个梦而已。” 我喝了口安神茶,淡淡一笑:“是啊,就是个梦而已。” 日子过的平平淡淡,四月份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同前两次不一样,这次是一点精神都没有。头一次怀靖儿的时候,我觉得是我同萧琰的第一个孩子,纵然心情不好,却也十分珍惜。后来怀易儿那会儿,恰是与温恪贵妃斗的最激烈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的助力。如今有了这第三个孩子,看着萧琰日日来瞧我的肚子,只觉得腻烦。 方由晓得我越来越不愿应付萧琰,就让御医回禀我不能侍寝。如此婉拒,萧琰留下来陪我的时候逐渐少了,我的夜晚,终于重新属于我自己。 五月份的下午,天气不错,方由陪着我出门散心。随意溜达着,竟然撞见了近襄侯和他夫人萧琳。我愣了一下,互相见过后,我说:“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本宫没听皇上说起?” 近襄侯道:“微臣半个月前奉召回京,今日刚到。来不及休息就入宫复命,皇上体恤,允准微臣接拙荆回家。” 我看了看萧琳,夫妻久别重逢,自然是红光满面。我不意刺激她,遂放下了下意识捂在肚子上的手。近襄侯眼尖,已经看到便说:“听闻皇后娘娘有喜三月,微臣还未向娘娘道喜。” 我“嗯”了一声,心想你把自己这麻烦夫人接出去,就是最大的道喜了。然而口中却说:“多谢侯爷,夫人入宫为太后侍疾,替本宫分忧,本宫还未谢过夫人。” 萧琳无动于衷,淡淡道:“娘娘不必道谢,都是应该的。” 近襄侯虽然在南方,但是宫中的事闹的翻天覆地,他也必然听说。萧琳话音刚落,他的脸色就起了微妙的变化,道:“拙荆在宫中承蒙娘娘照顾,微臣感激不尽。她自由娇生惯养,必然有失礼之处,微臣代她给娘娘赔罪。” 我忙道不必,说:“夫人家教甚好,本宫同她处的也愉快。外面人听闻就是雨,想来侯爷在南方,不知听了多少个版本,切莫信以为真。” 萧琳接口道:“娘娘有身孕,不便久站。” 我晓得这话的意思,便道自己还有事,先告辞。走出挺远,方由回头看了看他们,对我笑道:“这一对夫妻真有意思,我怎么觉得近襄侯这夫人,很忌讳娘娘呢?” 我笑了笑:“能不忌讳吗,本来就是冤家路窄,她差点害死我,我也只是勉强放过她。” 第126章 叔婶 有孕四个月时,我的二婶突然请旨入宫,说要来给我请安。萧琰把折子交给我,对我说到:“很少听你提起你二叔二婶,这道请旨的折子朕不打算拿主意,见是不见你自己决定吧。” 我祖父祖母过世的早,祖母先去未几,家里就分了家,因而同两个叔叔那边并不很亲热。尤其二叔二婶,字父亲辞官之后就很少联系,二婶怎么会突然想入宫见我?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我想了想,还是说到:“毕竟是臣妾的二婶,不好驳回,不如就准了吧。” 入宫的时间定在了六月中旬,盛夏荷花最好看的时节,许久不见的二婶带着我妹妹周晗一起入宫了。我不意周晗也来,乍一见竟然没认出来。 “皇后姐姐——”她见了我欢快一笑,扑过来直接抱住我。 我愣了一愣,她冲我嘻嘻一笑,道:“姐姐入宫这么多年,是不是好久没见过想晗儿这么放肆的,所以愣住了。” 我回过神来,拉着她喜不自胜:“晗儿,竟然是你,我没想到你居然跟着婶婶入宫了,快让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 我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番,多年不见,她再不是小时候病恹恹那个样子。反而长眉细眼,身段窈窕,很是秀气,我笑道:“女大十八变,我妹妹果然越变越好看。” 周晗撅撅嘴,脸颊有些羞红,一甩手跑到了二婶身后。我这才看向二婶,她年事已高,头发半白,行动举止也露出老态,朝我拜道:“臣妇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连忙让方由扶起她,笑道:“多年不见,婶婶别客气,快些坐吧。” 她告了座,陪笑道:“臣妇鲜少入宫,更是不敢越矩。晗儿快出来,别没大没小的,你叔叔在家怎么教你的?” 她声调严肃,周晗不敢再藏着,样子有些拘谨。我见状笑道:“不妨事,都是自家人,何况这里没有外人。” 说罢,我拉过周晗,让她坐到了我的身边。我摸摸她的头发,她冲我笑笑,亲昵地蹭蹭我的衣襟。我莞尔,这个妹妹还是这么爱娇。 二婶也是贵族小姐出身,但是天生木讷一些。她请旨入宫要见我,然而见到之后,她自己反而没什么话说。我等了半天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少不得开口问:“本宫常年在宫中回不得家,不知家中近况如何?叔叔婶婶们身体可还都好?” 婶婶这才说到:“身体都很好,家计还过得去,毕竟有世袭的官爵和祖产田地。娘娘两个叔叔在任上也恪尽职守,升迁指望不上,但亦不至贬黜。” 我闻言凝了凝眉,又觉得好笑,道:“婶婶好端端的,怎么说道贬黜了。叔叔当了一辈子官,自然是晓得分寸的。” 婶婶称是,道:“娘娘的两个叔叔都是老实人,做事情都本分。但是有时候也架不住形势所迫,”我不明所以,她犹豫一下,又继续说到:“其实臣妇这次入宫,是因为不放心娘娘。听闻娘娘被贬黜到乐成殿,如今又突然怀了身孕,不知皇上对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回过味儿来,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抿嘴一笑。婶婶见我不答话,便道:“皇后娘娘入宫也已经七年了,这七年虽然圣眷不断,但是风波也不断。去年尤甚,臣妇一贯足不出户,不理会外面的事,也晓得娘娘失宠于圣上。如今固然怀了孩子重得圣宠,却也无法确保宠眷不衰,娘娘您说是不是?” 方由听不下去,冷冷打断道:“后宫中事是皇上和娘娘的家事,夫人虽然是娘娘母家的人,恐怕也不好插手多管。” 我笑了笑,道:“无妨,婶婶的话很是在理,本宫的确无法保证圣宠不衰。婶婶有何高见,不如只说了吧。” 二婶闻言,凑近我两分,更是急切地说道:“臣妇愚见,去年郭瑾妃能获盛宠,原因无非有三。其一瑾妃出身甚高,恐怕自入宫之时皇上就要高看一眼,容易得到皇上注意。其二瑾妃貌美,臣妇有幸见过她一面,只觉得瑾妃的样貌气韵,极其神似娘娘。可前两点娘娘同她可谓是不分上下,唯独差在了第三点。” 我问她:“本宫同瑾妃相比,差在了何处?” 婶婶幽幽一叹,说:“娘娘差在了年纪,瑾妃年幼,娘娘年长。何况娘娘还生育过两个孩子,如何能与瑾妃相比。” “那婶婶的意思是?”我心中已明白大半,容色稍敛,静静问道。 婶婶看看坐在我身边的周晗,慢慢说道:“晗儿已经不小了,到了出嫁的时候。他叔叔们挑遍了京中的王孙公子,都没有合适的,所以这事还要娘娘拿主意。” “婶婶……”周晗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了想说:“采燕,本宫突然想起来,皇上前两天赏了不少胡丝,你带二小姐去挑几匹吧。” 方由领命,我看着周晗出殿,才对婶婶说说道:“婶婶的意思,是让晗儿入宫?” “正是,”好容易到了正题,婶婶神采飞扬,迫不及待同我说,“晗儿今年才十五,正是最水嫩的时候。何况晗儿是娘娘的胞妹,出身那可比瑾妃高多了。若论样貌性子,晗儿也是没得说,怎么样也应该比瑾妃更得盛宠。” 我淡淡道:“婶婶,宫中眷顾没有那么简单。若论出身,能入宫的女子,哪个不是名门闺秀。差些的,也是官宦小姐。容貌更不消说,礼部的人不是瞎子,他们懂得甄选。若要按照婶婶所说,那她们每个人,都应该得到皇上的宠眷。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多少人入了宫,见都见不到皇上,更不必提圣宠不衰了。” 二婶见我拒绝,不由急了,说:“可是郭家就有两个女儿入宫,娘娘不觉得有个姐妹入宫互相扶持,比一个人强吗?” 我冷笑一声道:“郭氏两姐妹不合的消息宫外应该更是传的天花乱坠,婶婶别告诉本宫自己不知道。” 二婶尴尬一笑,道:“但是郭氏姐妹毕竟不是亲姐妹,娘娘和晗儿可是亲姊妹,自然另当别论。” 我立即驳道:“正因为是亲姐妹,所以本宫更加珍惜,不愿姐妹反目。”我平复一下心境,道,“婶婶的意思,本宫已经明白了。本宫知道前段日子禁足贬黜,一定也让二位叔叔在朝中遭到挤兑,所以才有今日婶婶入宫这么一出。” 婶婶低着头,手指绕着衣襟说:“可不是吗,你二叔如今是右丞郎中,可郭家二老爷,也便是瑾妃那二叔,偏生是右丞,是你二叔顶头的上司。虽然说郭氏二姐妹不合,但也毕竟是一家人。娘娘吃亏的时候,郭家二老爷没少给你二叔亏吃。” 我听的明白,略略寻思寻思就说:“如今降位禁足的是瑾妃,郭纲不至再嚣张了吧。” 二婶叹了口气,道:“谁说的,自瑾妃降了位,郭二老爷态度更是蛮横。娘娘在宫中处置瑾妃,他也有办法在宫外整治你二叔。” 我甚至二叔为人软懦,也不机灵。别说郭家如今有一个生了皇子的妃嫔,就是我得萧琰专宠,他在朝中也未必能左右逢源。如此一想,我对二婶说:“二叔如今在六部当差,权力倾轧之地,自然很难周全。如果婶婶愿意,本宫可以向皇上进言,将二叔挪到翰林院去。二叔文采不错,那里大多是文人,大概会好些。” 二婶闻言忧上心头,问道:“娘娘如今,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 我忍不住笑了,说:“纵然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本宫也不过去递个话,又不是即刻就要调迁。皇上知人善任,他自然会做出最合理的调整。如果郭纲欺压二叔长久下去,势必要出乱子,皇上岂会放任?” 二婶称是,我想了想又嘱咐道:“婶婶记住了,本宫只是把你说的情况告诉皇上,并非有其他任何意图。婶婶回家之后,切莫胡说,宫里这边,一切交给本宫。” 二婶陪笑道:“娘娘放心,臣妇知道利害,不敢胡说八道。” 时候不早,二婶欲告辞,我并不虚留。唯独瞧着晗儿惧怕二婶心里有点不快,我稍稍考虑考虑,说:“晗儿难得入宫一次,不如就先别回去了。未央宫地方大,你住段时间陪陪本宫可好?” 晗儿自然是同意,二婶原本带她入宫就没想带回去,闻言自然没有异议。我让方由送了二婶出宫,她回来气鼓鼓道:“娘娘家这二婶真是太有意思了,宫里的事她知道什么,就要过来插手,真叫人生气。” 我冷冷一笑,道:“确实让人寒心。我入宫这么多年,他们在外面借着我的地位不知如何招摇。如今才被冷落半年,他们就按捺不住想要送我妹妹入宫,巩固家族的恩宠。”我搂过一侧的周晗,道,“不过是觉得不是自己亲生的,我二婶自己的女儿,她怎么不提送入宫中?” 周晗依偎在我身边,轻轻道:“二婶哪里舍得,堂妹的婚事早就定下了,今年选秀若是落选,明年开春就出嫁。” 我问她:“那你的意思呢?晗儿,你想不想入宫?” 周晗脸颊一红,扭捏着不好意思,声音压得低低的:“自然是不想的,姐姐的男人,晗儿不想争抢。” 我笑了笑,揽着她说道:“倒不是争抢的问题,最主要的是你还这么小,姐姐真的舍不得你入宫。” 周晗点点头,还没说话,就听殿外传来一个明快的声音:“皇后舍不得什么,朕怎么不知道?” 第127章 早夭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萧琰含笑进来了,连忙拉着周晗行礼。他扶起我们,手中拿着一枝荷花并荷叶,轻轻放在我插瓶中,笑着问:“这是你二婶么,怎的这样年轻?” 我忍俊不禁,道:“皇上真是好眼力,臣妾二婶若真的这么年轻貌美,当心二叔乐得不上朝。” 说罢推了推周晗,她红着脸低头请安:“臣女周晗,参见皇上。” 萧琰这才笑道:“原来你就是周晗,朕听皇后提过,你是皇后的妹妹吧。” 周晗颔首,怯怯抬头看了看萧琰,道:“您就是皇上么,臣女也听姐姐提过。” 萧琰闻言,来了兴致,觑着我问:“你姐姐背后都说朕什么?朕估计没什么好话吧。” 周晗笑了一笑,道:“没有,姐姐说皇上待她很好。” “你姐姐竟然会说朕的好话,”萧琰轻轻一笑,“难得。” 我抿嘴一笑,问他道:“这才晌午,皇上不在清阳宫休息,怎么过来了?” 他指着那枝荷花,道:“你先瞧瞧这个。” 我走过去,伸手一摸,只觉指尖一片冰凉。再一看,虽然花瓣茎叶做的极为精美,但仔细打量下来,不难察觉这其实是用玉雕刻而成,不由讶然。 萧琰见状轻笑道:“做的很逼真吧,朕乍见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 周晗好奇地凑过来,也摸摸那枝荷花,然后唬得缩了手,道:“姐姐,这花竟然是假的。” 萧琰笑了笑,道:“这其实是西北大辽国进献的贺礼,他们听说咱们大齐的皇后娘娘又怀了身孕,特意派使臣送来。荷花的茎和叶是由十个顶尖玉匠仿照实物,用和田碧玉和缅甸翠玉结合雕成,脉络清晰,一丝不乱。花瓣做的就更细致了,取羊脂玉为底,同芙蓉玉衔接,磨的几乎透明,做成渐变的样子。” 我接口道:“为求逼真,花中的莲蓬除了用绿玉做底之外,还用了黑松石点缀其中。” 周晗闻言不觉咋舌:“松石常见青绿之色,黑色松石极为难得,臣女长这么大,也只有幸在楚王别院见过一次。” 我愣了愣,拉住她问:“楚王别院?你什么时候去过楚王别院?” 周晗含糊一下,支吾道:“楚王爷弱冠礼的时候,我随两个叔叔去过一次。” 我心底冷笑一声,楚王还未成家,并无女主人,因而弱冠礼在宫中举行。就算是在别院中另行庆祝,至多也不过是随便邀几个好友聚聚,摆个小宴。我这两个叔叔,平白无故带着周晗一个小女孩去那里,还不知怀的什么心思。 萧琰轻轻瞥我一眼,他自幼富贵乡中长大,如何不明白?遂对徐晋道:“皇后的妹妹入宫,怎么也要去给太后请个安。皇后有胎不便,你好生带她去见见太后。” 徐晋答应,即刻带着周晗去太寿宫。萧琰问我道:“今日不是说你二婶入宫请安么,你妹妹怎么来了?” 我叹了口气,道:“臣妾这二叔二婶,正事不会,歪心思倒不少……其实留下周晗在宫里本不合适,但是臣妾怕她留在家中受委屈。家父已经离京很久,不问俗世,晗儿就臣妾一个姐姐,臣妾不照顾她,她还能靠谁呢?” 萧琰忖忖,道:“那倒是,你哥哥周晔从前在外,如今虽然回朝,但是还是时常外巡,你这个妹妹只能托付给你的叔叔婶婶。叔婶待她好则罢,若是不好,小则饮食起居受委屈,大则终身之事含糊。” 我端着一杯牛乳,用盖子抿去上面的泡沫,笑道:“正是呢,所以如今臣妾决意把晗儿接到宫中。再过些日子,就给她挑一个好人家,早日嫁出去,皇上也要帮着留心。” 萧琰“哦”了一声,然后凑上来笑道:“可是你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放在朕的后宫,难道不怕朕惦记她。” 我睨他道:“皇上可以试试。” 他忙道不敢,又问我胎气如何,我未来得及说,就见方由面色凝重的走进来。她直愣愣跪下去,低着头道:“皇上皇后不好了,刚刚华音殿那边来人了,说……” 萧琰一愣,立即起身紧张地问道:“说什么了,你倒是快回话呀。” 方由咬咬嘴唇,道:“皇上节哀,华音殿的人来说,四皇子数日高烧不退,方才熬不住,已经……殇了。” 我闻言脑中一懵,萧琰站立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叫着皇四子的名字。方由满脸悲戚,问道:“皇上,如今该如何是好,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萧琰回过神来,当即抬脚离去。我正欲过去,他匆匆拦道:“你有孩子,别过去冲撞了。” 我点点头,疲软地坐在软榻上,拉住方由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四皇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没了?” 方由默默道:“四皇子二月里感染了风寒,这几个月病情反复无常。前几日又忽然烧了起来,然后就……” 我摇摇头:“不可能,前几日御医才来回,说四皇子已经痊愈了。若有病根没治好,御医断然不会这样回。”我细细想了想,一拍桌子揣测道:“瑾妃曾经那么得宠,如今又是这个样子,别是有人动了歪心思就好。” 方由轻颤一下,然后淡淡道:“若是有,也是报应。郭伯媛做的孽不少,记恨她的人不会少到哪里去。” 心跟着剧烈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我尖锐的目光扫过方由的脸颊,然后慢慢上移,却只看到她冷清而坦然的眸子。 猛地松开她的手,我别过头去,慢慢说:“本宫怀着孩子,德妃出入不便,赵容华年纪小但是很稳妥,丧事上的事交给她吧。” 两天后的傍晚,我让方由陪着周晗去太寿宫给太后侍疾,自己一个人去了华音殿。自打萧琳离宫、周晗入宫之后,照顾太后日常起居的事,就由周晗一手负责。不知何故,太后很喜欢她,疼的跟自己亲生的女儿似的,赏赐如流水一般下来仍嫌不够。我见了后曾笑着说,来日周晗出嫁不必我费心备嫁妆,太后赏的就已经绰绰有余了。 相比于周晗在太后跟前的风光,华音殿门可罗雀,冷清无比。我记得往日这是后宫最热闹的所在之一,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这样沉寂。走入殿中,几个穿孝服的宫女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着,极是应付了事。皇四子灵牌前的香燃尽也无人去换,只剩一缕余烟袅袅而上,像是有诉不尽的幽怨。 我出声冷冷地吩咐华音殿的羽林郎,道:“这几个宫女对晋王大不敬,拖出去责打二十大板,打入宫闱局。” 几个人将她们拖走,她们哭号着求情。我冷笑一声,道:“哭自己的时候嗓门倒亮堂,方才怎么没力气?都带下去。” 这边动静大,惊动了瑾妃贴身的宫女。她见了我愣了愣,我问她:“瑾妃在哪儿呢?” 她回首一示,低着头道:“娘娘因为皇子殇了,连着两日水米未进,现如今榻上躺着呢。” 我颔首,跟着她走入内殿。内殿一股子颓败气息,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我没忍住,“哇”一声干呕起来。瑾妃听了声音,歪着头抬眼一看,慢慢地说到:“果然是你来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肯过来看看。” 我正怕方才的恶心让她刺心,听了这话便道:“本宫本不想过来的,但是怕赵容华不妥帖,所以还是过来了。”我略住了住,道,“赵容华很实诚,大概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势力,让你委屈。” 她轻轻哂笑一下:“委不委屈又有什么关系,左右孩子都去了,丧事越好看,反而越闹心。” 我不忍,走过去轻轻坐在她身边,道:“你也别灰心,只要调养好身体,孩子还会再有的。”帕子绕了手指几圈,我说,“皇上已经追封皇四子为晋王,让他体面去了,也算是一份心。” “晋王?”瑾妃凄苦一悲,“丧子才两天,他居然迫不及待地把追谥给想好了。他有那么多孩子,有那么多杂事缠身,我不奢求他像我一般伤心,但是昊儿停灵这几天,他好歹也要过来看着,最后送一送。” 我心中一酸,她哽咽道:“可是他就是当天晚上来了一次,然后再也没了。这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啊,死了后光景竟然这么凄凉……他根本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 我幽叹道:“你错怪皇上了,晋王去后他也一样伤心,只是不愿来这里与你一起伤心,那样对彼此都不好。” 她冷冷一笑,连连道:“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你都不信,何必拿来安慰我?” 我哑口无言,瑾妃疲倦地闭上双目,激的眼泪簌簌落下。她冷冰冰说道:“夫妻父子一场,他一点心疼都不肯给我们。他给的,就是一个晋王的追谥。然而现在就算追封一个皇帝又如何,我的孩子还是活不过来了!” 我听他说的过分,连忙捂住她的嘴,斥道:“你疯了!这种大不敬的话若被旁人听到,你有几条命担待?” 她抓着我的手腕拖开,力气大的吓人,恶狠狠说:“你以为现在我这华音殿还有谁来?逼急了我,我连大不敬的事也敢做,还怕说几句狠话么?” 我闻言蓦然一颤,猛地抽出手来,盯着问她:“你……想干什么?” 第128章 荷华 瑾妃冷笑道:“昊儿的病,明明已经好了,怎么会突然复发。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要害我的孩子,我岂能放过她。” 我一愣,然后说到:“不会,她同你再不对付,昊儿也是她亲孙子,她不可能下此毒手。” 瑾妃嗤笑一声,并未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眉心一聚,道:“你别胡来,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摆布。” “我知道,”她沉着声音冷静地看着我,道,“所以皇后,你要帮我。” 我反问她:“你自己发疯,本宫又为何要帮你?” 她不语,如同一杯原本温热的开水,慢慢的冷寂下去。末了,她慢慢转着手上一只翡翠镯子,说:“就凭她害死了你母亲,和你母亲腹中的孩子。皇后,难道你不想报仇么?” 我眉心一跳,她幽魅对我一笑:“别紧张,这事是当年孙仪蓝无意当中泄露出的消息。我压在心里这么多年,总算也说出来了。” 我笑了笑,咬牙切齿:“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道:“也算是不谋而合,皇后,其实我一直知道咱们不该自相残杀,但我从前总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她。如今看来,我差太多。就狠心这一条,我也不及她。” 我抬首望向窗外,安静说到:“我亦不及,否则亡母过世这么多年,我早不容她活着了。” 如此委婉的拒绝,瑾妃只做不知。她定定看着我,道:“皇后,你若答应我,我可以保证今生今世,绝不觊觎皇后的位子。” 我不觉嗤道:“你若觊觎凤位,也要有这个本事。” 她露齿一笑,冷凄凄说:“恩宠这种事不好说,你以为你今时今日得宠,就可以一辈子猖狂了么?皇后,你若有胆量,尽早害死我。否则我留着一口气,早晚会复宠。” 我凝眉不悦:“这可不是拉拢人应有的态度,瑾妃,你未免太自信了。” 瑾妃淡然道:“姿态低又有什么用,到头来反而让人轻贱。” 我轻轻一叹,拍拍她的手道:“你先好生休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过了没几日,梁婕妤月份已足,又替萧琰生了个儿子,排行老五。这个孩子的到来,冲淡了宫中丧子的悲痛。太后亲自发话,梁婕妤孕中抱屈,艰难产子,宜择日封妃。这话锋芒直指瑾妃,更让她大受打击,萧琰也不得不细细斟酌。 七月十七,皇五子满月,萧琰大摆筵席,赐名昭定。 八月二十,萧琰册封婕妤梁月宁为懋妃,取勤奋美好之意,赐居栖鸾殿。借着这股东风,懋妃的恩遇也越发多了起来,同她交好的赵容华也时常被萧琰传召。几日之后,宫中传旨下来,容华赵氏晋婕妤。 百花斗艳的日子恍如又回来了,我手中握着今年选秀的册子,看着这上面的年龄,忍不住揉揉脑仁。今年合该选秀,这新人一入宫,那势必更加热闹。或许二婶说的不错,我的年纪,的确不小了。 周晗近来越发不愿待在未央宫,我问她都去哪里逛,她低着头也不说明白。心中闪过一个疑影,虽然我知道周晗心性纯良,也知道萧琰对她没兴趣,但是这后宫如此莺燕,他们未必不受影响。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方由不知何时过来问我。 我不意告诉她,只问:“先前让你留意的人,你可都留意清楚了?” “你是说翠云那吃里扒外的?”方由问我,我点点头,她遂道,“已经弄明白了,同翠云最要好的是一个叫做白玉的宫女,她们都在小厨房掌管膳食炊具。” 我愕然:“竟然由她们掌管如此重要的物件,想想都后怕。” 方由笑笑,道:“无妨,你吃的每样东西,我都会复查一遍,没有问题的。” 我仍是隐隐生气,方由又道:“还有一个打扫院落的宫女,叫红穗。我瞧她们关系不好,常常拌嘴,然而仔细留意下去,发现她们三个时常会挤挤眼,不大正常。” 我抚摸着肚子,冷冷道:“既然如此,下次她们拌嘴的时候,你先打发掉红穗。至于翠云和白玉嘛,过段时间,我自有办法让太后自己收拾了去。” 十月份我到了产期,催产药喝下去,很快就要生了。有前两次的生育经验,生第三胎时极为稳当。阵痛两个时辰,孩子就呱呱坠地。我尚有力气,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胎发,笑道:“看样子这个孩子比前两个都要有福气。” 一侧的稳婆陪笑道:“娘娘这胎是个公主,公主天生享福的命,自然福气大着呢。” 我闻言欢欣,一个宫女跑进来说道:“皇上听闻娘娘生了,叫抱出去看看呢。” 我颔首,让她把孩子抱了出去,自己安心躺下休息。这一睡睡到第二日,醒来萧琰正在我身边,逗弄着这个孩子玩耍。三个男孩也都好奇地围着摇篮转,愣头愣脑瞅着婴儿好奇不已。我心中一暖,皇宫固然有它的冰冷,但是偶尔的平和宁静,也让人知足。 “母后醒了。”昭靖最先发现我朝他眨眼,拉着萧琰的袖子指着我说道。 萧琰回头看我一眼,然后自摇篮中抱起孩子,走过来笑道:“你醒了,快看看孩子吧,她长的可好了。” 我起身,后背垫了几个软枕,细细看了看孩子,道:“这个孩子眉眼像皇上,脸型和下巴像太后,只有鼻子像臣妾。” 萧琰噗嗤一笑,道:“你怎么乱吃飞醋?朕就瞧这个孩子像你的地方多。尤其是这一头好头发,长大了乌云一般,一定很美。” 我抿嘴一笑,听萧琰继续说道:“朕已经给孩子起好名字了,虽然祖制是满月赐名,但是朕喜欢这个孩子,早早取了名字也没什么。” 我接过方由递来的温水抿了一抿,问道:“皇上打算赐臣妾女儿一个什么名字?” 萧琰郑重道:“宫中取名都是用寓意美好的字眼儿堆砌,恶俗无比毫无新意。然而这是你和朕第一个女儿,名字一定不能马虎了。朕想来想去,决定另辟蹊径,取一个特别一点儿的。” 我越发好奇,问:“怎么个特别法?” 萧琰望着孩子,道:“这是你给朕生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儿,你觉得叫‘三一’如何?” 我毫不客气地一口茶喷他身上,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再生一个女儿,是不是就该叫‘四二’了?” 他把孩子递给方由,自己拿着手绢擦衣服,对我笑了笑道:“不过跟皇后开个玩笑,倒给了朕一个好大的难堪。其实朕的意思是,女儿的名字由你来取,可好?” 我擦了擦嘴角,放下心来道:“这还差不多。” 话刚说完,眼睛瞥到大辽送来的荷花,不觉含笑:“这次大辽送来一枝玉雕荷花,臣妾又生了一个女儿,真是巧了。” 萧琰也回头看了看那荷花,笑道:“是啊,咱们女儿将来,一定会出落的像一枝荷花,亭亭玉立,风姿动人。” 我心下一动,口中念道:“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臣妾一直很喜欢这几句的意境和情意,如今皇上既把女儿比作荷花,干脆就取’荷华’二字吧。” 萧琰念叨两句,也顺口,便笑道:“荷华便是荷花的意思,却比荷花更文雅上口。朕即刻颁旨,宣布荷华的名字。” 我含笑拉住他道:“皇上何必着急下旨,咱们先这么叫着,等满月时连同封号一起宣布也不迟。” 他点头称是,我胸中忽然一阵恶心,“哇”一声吐出不少东西。 萧琰吓了一跳,连忙叫御医进来给我诊治。御医切切脉,竟然还没有把握,取出银针在我几个穴道上入针后,连忙跪下回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这是中毒的迹象啊。” 萧琰一愣,然后暴怒,一边让御医开方子给我医治,一边喝令人去调查。几个御医在未央宫仔细检查,发现我方才喝水用过的杯子上有残存的鹤顶红。幸亏方才我吐了萧琰一身,没有喝多,否则此刻只怕已经不在了。 萧琰恼怒至极,吩咐人把伺候我的相干人等一律打死。我不忍,拉着萧琰的袖子气息奄奄道:“皇上饶过她们吧,她们并非主谋,实在无辜。荷华刚刚出身,宫中不宜见血,皇上就当给荷华积德了。” 如此相劝,萧琰勉强同意放过她们,罚一年月例并趋入宫闱局以示惩戒。他搂着我,我靠在他怀中,遥遥看着方由对我抿嘴一笑,不觉会意的一勾嘴角。 下毒这种事宫中太多,众人都已经麻木,必然以为是旁人要害我。谁又能想到是方由在我喝过水后,又在杯中下了毒,而御医说我中毒的话,自然也是我逼的。 只是此事一出,我放过那些相干人等,太后大约也咽不下这口气。她那么精明强干的女人,怎容自己手下的人办事出任何一点纰漏,让人钻了空子下了毒药。何况,她未必不会认为是翠云和白玉收了旁人的好处,故意为之。无论她怎么想,翠云和白玉,只怕都让太后欲除之而后快。而我只要放亮眼睛,未央宫再想安插进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第129章 撞破 荷华满月的时候,萧琰颁旨册封她为恭和公主,待遇比一品国公主。皇嫡女的诞生,带来了大齐瞬间的沸腾。周边附属国借此节皆入朝贺喜,一时间京城住着西域、大辽、南诏、北疆、高丽等番邦使臣,异域风情极浓。 歌舞升平富庶繁华,恍如国泰民安。 萧琰越来越愿意留在未央宫,倒未必是因为我,多半是为了刚出生的荷华。荷华生的极好,皮肤白嫩的犹如上等的羊脂,小头发软软的缱绻在襁褓中,幼嫩的惹人怜爱。她的小模样也很俏皮,黑溜溜的眼睛一转,轻易撩拨了萧琰慈父最柔软的心肠。 他很钟爱这个迟到的女儿。 冬日初学的午后,岁月静好。我于窗下烹着茶,萧琰手中拿着布老虎围在摇车旁边,逗弄地荷华咯咯直笑。靖儿六岁,已经开始上书房,此刻正一个人躲在内殿的大案边临摹着字帖。易儿和平儿窝在软榻上翻花绳,两个人不吵也不闹,只是偶尔抬起头飞快的看我一眼,然后眼巴巴地瞅着我手边的点心。 我一笑,对侍立一旁的方由说:“他们玩得疯,中午大概没吃饱,那过去给他们垫垫吧。” 方由颔首,正欲接过,不防周晗突然出现,对我笑道:“姐姐,我来吧。” 我“咦”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去太寿宫?” 周晗朝着萧琰屈屈膝,然后端着点心递到易儿身边,易儿和平儿拉着她的袖子笑嘻嘻的道谢。她不动声色挣脱,笑着同我说:“太后今天觉得好些了,就让我早回来。她老人家说姐姐要照顾四个孩子,一定很劳累,让我平日多帮着姐姐,也不必再过去了。” 萧琰闻言,抬头对我深深说到:“是啊,皇后真是辛苦了。” 我无谓摇摇头,道:“臣妾不觉得辛苦,毕竟宫里有这么多乳母帮衬着呢。” 周晗淡淡一笑:“乳母再多也是没有血缘的关系,终究不牢靠。” 我眉心倏然一跳,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走到萧琰身旁,拿起另一只小老虎逗着荷华。 萧琰混不觉得,还道:“晗儿是孩子的亲姨母,待孩子必然比乳母们更上心。” 周晗闻言笑了笑,我也轻笑一声。 风雪从未停止,但日子还是这样宁静。 过了两日,周晗同萧琰说荷华夜里哭闹影响我休息,劝说萧琰把荷华挪到她的房间当中,由她夜里照顾。萧琰起初不好意思麻烦周晗,架不住周晗盛情,便来同我商量。我寻思一会儿,也就答应了,当晚便把荷华的摇车挪到我寝殿的套间,也就是周晗的卧室中。 自此以后,萧琰来探望荷华,多半都是同周晗处在一起。透过没合拢的门扇,我隐约瞧见他们一人拿了一个老虎逗弄荷华,直直逗得小荷华笑得停不下来。 “娘娘,您不觉得二小姐同皇上太过亲密了么?”方由望着套间,凝着眉头对我低声说到。 我轻轻吹了吹悬浮在表面的茶叶,看着嫩绿的叶子转着圈儿慢慢地落到杯底,静静地张开缱绻的芽儿。我说:“早就觉得了。” 方由问我:“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我嘬了一小口茶,慢慢道:“采燕,本宫想起来二小姐入宫时没有丫鬟跟着,你既然是府里跟来的,自今日起就服侍二小姐吧。” 方由意会,对我一笑,道:“奴婢遵旨。” 我指了指屋子,说:“现在就去吧,趁皇上在过去回话,她不敢拒绝。” 她颔首。 我坐在外面斟了一杯茶,听到里面含糊传出几句话。 “回皇上二小姐,皇后娘娘怕二小姐一个人照顾公主多有不便,于是指派奴婢进来服侍,日后奴婢就跟着二小姐了。” “姐姐的好意晗儿心领了,不过姐姐不必担心,晗儿有分寸。” “二小姐毕竟年轻,也没有生养经验。而奴婢照顾了好几位皇子长大,想来能帮帮二小姐。” “采燕说得对,照顾孩子这种事,还是要有经验的才行,就让她留下吧。” 如此,周晗才没了话说。 几场大雪过后,忽然袭来一阵春风,把屋檐堆积的冰雪融化。这暖意熏的太液池旁的柳树隐隐发芽,然而还没等芽儿爆青,骤然的一股冷流又把整个京城妆点的一片银白。 那日傍晚,我正核算着后宫一年的开支,萧琰忙完公事来到未央宫,同我絮过之后问到:“华儿现在醒了么?” 我拿笔杆子指了指寝殿,笑道:“不知道呢,晗儿正在里面,皇上进去看看吧。” 萧琰颔首,一个人去了内殿。我捋着账目,忽然进来一个宫女向我回禀:“皇后娘娘出事了,宫中有两个宫女被冰棱砸死了。” 我愣了一愣,问她:“是谁?” 那宫女是我近日提拔起来的贴身女官,叫春雨,今年才十七岁。她以前由柔嘉调教,很是能干。我身边一时缺了方由,却什么事也没耽搁,可见春雨伶俐。 此刻她正细细回禀,道;“是以前咱们宫中的翠云和白玉。她们的尸体是刚刚发现的,还热乎着。听人说是屋檐上面的冰棱断下来,正好砸在她们头上,给砸死了。” 我忖忖,说:“冰棱尖锐,从屋檐下面掉下来是挺吓人的。你去传本宫懿旨,将她们的尸首送回本家安葬,外赏一百两殓葬费。” 春雨答应下去,我唤住她道:“未防类似的事情发生,让各宫各院都把自己屋檐上的冰棱敲掉,尤其是门口。” 春雨刚退下不久,方由就出来了。她手中拿着一个盘子,我问她:“你干什么去?” 她眼睛一瞥内室,气不顺:“二小姐想吃芙蓉糕,让奴婢去拿。” 我会意,起身说到:“碰巧春雨刚刚回了一件要紧事,宫里的冰棱掉下来砸死人了。人命大事,本宫少不得进去告诉皇上一声。” 方由努努嘴,说:“二皇子和三皇子正睡觉呢,娘娘别吵着他们。” 我点点头,走入寝殿,果然见易儿和平儿睡得憨憨。我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往周晗居住的套间推开房门,然后便怔住了。 里面周晗和萧琰双双坐在软榻上,周晗双手搭着萧琰的肩膀,领口的衣襟半敞,露出点点春光,正媚眼如丝看着萧琰。萧琰也衣衫散乱,一只手搂着周晗,另一只手正摸索着解腰带。他们听见门响,下意识回头过来看。见是我,萧琰猛然松开手,满面惊惶。周晗眼里闪过一丝窘迫,然后渐渐化成不屑的挑衅,没有放手之意。 “哇——”荷华突然一声啼哭,我回过神来,快步进去抱起小小的她,然后摔门出去。 “皇后!”萧琰在后面唤我,我理也不理,只快步出去。刚走到寝殿门口,便迎面撞上拿着点心回来的方由。我说:“不必送点心了,你叫醒易儿和平儿,我们回乐成殿。” 方由吃了一惊,便看见衣冠不整的萧琰奔出来,吓得把手里的点心摔了,跪在地上:“皇上?” 萧琰只顾拦住我,匆匆道:“皇后,你抱着孩子去哪儿?” 我冷冷看着他,道:“古语云:冠必正,纽必结。大庭广众之下,还请皇上注意影响。” 说罢,我也不理他,径自走了。到了宫门口又遇到春雨,我让她去接下了书房的靖儿,便等着方由一同去乐成殿。 阔别一年,乐成殿还是以前破败的样子。殿外的老公公们也算是熟识,见了我吓了一跳,陪笑问道:“奴才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方由道:“快些让开,去知会尚宫局一声,今晚的晚膳,摆在乐成殿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答应,然后问我:“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怎么移动大驾过来了?莫非这次又是……” 他们没说下去,我已明白,便道:“本宫并非被贬黜,只是忽然想回来住住。你们赶紧去,耽搁了皇子公主用膳,当心你们的小命。” 他们慌忙磕头,一个领着我们进去,麻利地打扫屋子生火取暖。另一个跑出去传膳,又顺便抱回来一些被褥软枕。我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随手赏了,对他们说:“今夜要是皇上过来,断断不能让他进来,知道了么?” 他们面面相觑,道:“娘娘,那可是皇上。奴才们拦皇上,这不是找死么?” 我道:“你不拦也是找死,但是拦住了尚有赏银。晚上见了皇上,自己琢磨着办吧。” 第130章 挥刀 他们委屈地下去,我利索地哄着孩子们吃过饭睡下,方听见外头一阵模糊的争执。方由吹灭蜡烛,我走到窗边俯身,静静听道—— “回皇上,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说不许皇上进去。” “放肆,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怎么敢阻拦皇上!” “皇上恕罪,奴才们真的不能放皇上进去,还请皇上可怜奴才。” “徐晋,把他们拖开。” 我见萧琰要闯,连忙朝春雨努努嘴。春雨这丫头也是个有见识的,不慌不忙走出去对萧琰说到:“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这么晚了过来有事么?” 萧琰道:“怎么是你?皇后呢?” “回皇上,皇后娘娘已经陪着小公主睡下了。敢问皇上,是否需要把娘娘唤起来?” 萧琰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到:“这么早就睡下了么?你不要拿公主来搪塞朕。” 春雨忙道:“瞧皇上说的,奴婢哪里敢。娘娘近来操持六宫大事,忙的焦头烂额。好容易今天清闲,用过膳早早的就陪着公主睡下了。” 两个老公公也连忙帮腔,却被几个羽林郎喝止,堵住了嘴巴。 春雨在外顿了一会,然后上前低声道:“奴婢斗胆问一句,皇后娘娘傍晚还好好的,怎么奴婢出去传个话的功夫,娘娘就生了这么大的气?皇上又急急赶过来,是不是和娘娘闹别扭了?” “大胆,皇上和娘娘的事,岂是你一个小宫女能问的!”徐晋连忙拉开春雨。 春雨并不惧,反而挣开徐晋道:“如果皇上与娘娘生出了矛盾,奴婢有话要说。” 徐晋又欲阻拦春雨,萧琰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徐晋你放开她,让她说说看。” 我听见春雨普通一声跪倒在萧琰面前,然后她说:“回皇上,奴婢以为如今娘娘避而不见皇上,反而是为了保全同皇上的夫妻情分。奴婢虽然不知皇上与娘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娘娘的样子,仿佛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娘娘和皇上都不冷静,见了面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所以娘娘选择避开皇上寻个清静的所在,待来日双方消气,方好心平气和的谈谈。” 萧琰听过后默不作声,半晌之后才说:“这些话,是不是皇后教你说的?” “怎么可能,”春雨道,“奴婢卑微,娘娘怎么可能对奴婢说这种话。只是奴婢调入未央宫好几年,冷眼旁观皇后娘娘的为人,知道她绝对不会故意同皇上矫情。皇上要是体恤娘娘的用心,今夜就不要入殿打扰了。” 萧琰闷了会儿,问她:“罢了,朕不进去了。只是皇后……她很生气么?” 春雨道:“娘娘气色不善,只有哄小公主睡觉的时候,方笑了笑。” 萧琰在殿外慢慢踱步,想了良久嘱咐春雨:“那这几日,你好生照顾皇后。冬日里天气冷,叫尚宫局多送些炭火过来。窗户也让人重新糊一糊,省得漏风。” “奴婢记下了,”春雨一屈膝,然后自然而然地问,“娘娘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叫二小姐一起搬过来。如今天色晚了,二小姐寻不见娘娘和皇子公主,只怕要着急,皇上看是不是派人先传个话,让二小姐放心。” 萧琰立即答道:“不必了,她心放着呢。” 春雨只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多嘴再问。我在殿内同方由抿嘴一笑,春雨这分寸把握的刚刚好。不提仿佛刻意避讳,提多了又显得在意。如此不轻不重一笔带过,也更能让萧琰相信前面一席话并非我授意。 次日清早,萧琰又来了。我仍旧避而不见,只让方由出去传话,让他先安心去上朝。他没法子,只好离去,下了朝之后,又回来了。 方由笑着问我:“娘娘,现在您见不见?” 我摇摇头,道:“你且去问他今日的折子看完了没有,他自然会离去。” 春雨闻言轻笑一声,道:“娘娘三番五次磨着皇上,只怕皇上要生气了。二小姐可不是省油的灯,娘娘把她一个人撂在未央宫,难道不怕出事?” 我抱着荷华说到:“正是因为她一个人在未央宫,此刻才出不了什么事。以前本宫在,皇上来未央宫是名正言顺。如今本宫不在,他还有什么有理由过去?” 春雨凝眉细思:“那若是皇上同娘娘赌气,还真就过去了怎么办?这岂非是明白告诉后宫二小姐的事,临幸之后再封个妃,顺理成章啊。” 我摇摇头,漫不经心说到:“那更不可能,皇上这个人的脾气本宫还不了解么?狗鸡摸狗他倒是敢,真让他直接临幸,他又会畏首畏尾,生怕别人议论他昏庸无道。” 春雨闻言仍旧不安,惴惴道:“可是娘娘突然搬离未央宫,二小姐又一个人在娘娘的旧居居住,这宫里势必会有流言。”她靠近我两分,忧心忡忡,“万一,皇上顶不住压力,真的册她为妃该如何是好?” 我冷冷一笑,一字一句说:“你放心吧,今日皇上批完奏折,只怕说什么,也不肯要她了。” 午后正清闲的时,萧琰没来,周晗倒是来了。她见了我,也不行礼也不说话,端的是尊重自傲的架子。 我见状轻蔑一笑,道:“如果本宫没记错,此刻本宫还没被废吧。你这副不知礼数样子若被皇上看到,只怕他很难再喜欢你了。” 周晗混不在意一笑,径直走到椅子旁边轻轻坐下。她拢了拢袖子,然后轻轻一仰精致的脸,骄傲而自负。我印象中那个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妹妹,同眼前的这个人千差万别。 第一次,我看她不再是看一个妹妹的眼神,而是用比看妃嫔更苛刻犀利的眼神打量着她。她有些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更多的是自己的韵味,那是一种隐忍压抑数年,然后乍然昂首的高傲。 她在我沉思时已经启唇,慢慢说:“喜欢与不喜欢不在一时,晗儿虽然不聪明,也懂得来日方长的道理。姐姐入宫这么多年能屹立不倒,不也是信奉不争一时长短以图后谋?” 我闻言莞尔一笑,道:“你既知道我入宫一直屹立不倒,又为何要挑衅我的权威。晗儿,你不怕你的下场,落得比我的敌人更加惨烈?” 她挑眉一笑,极尽傲气:“姐姐这耳朵越发不灵便了,晗儿入宫这些日子,也渐渐懂了立足宫中的道理。往后这后宫是谁大厦将倾,是谁屹立不倒,还不一定呢。” 我摇头叹息:“可是晗儿,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是怎么同姐姐说的?” “记得,”周晗平静的说,恍如叙述别人的杂事,“当时我说,姐姐的男人,晗儿不想争抢。” 我“哦”了一声,说:“原来你还记得啊,那么昨天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晗轻笑一声,用一种怜悯地眼神看着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然后理所应当地开口:“晗儿不想抢的,是姐姐的男人。而晗儿现在在争的,是自己的男人。姐姐那么精明,何必多此一问。” 我笑了笑,说:“你倒是分得很清楚,不像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撞破。” 她双眼一眯,冷冷说到:“这个时候,姐姐装给谁看?你整日在皇上面前装得贤良淑德人畜无害,在我面前大可不必这么累。你我姐妹都清楚,你对我早就有防备,否则你怎么会把自己最贴身的宫女送到我身边?至于昨日发生的一切,也都在你意料之中吧。” 我抚掌一笑,道:“你还真是我的好妹妹,咱们姐妹,就是心意相通。” 周晗轻蔑一笑,站起身来说:“既然这样,那你猜猜今日我来干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问:“你来干什么?” 她猛然从袖子中拿出一把匕首,伴随着金属的余韵,方由惊呼一声扑倒我身前挡住我。我冷笑一声,推开了方由直视着她,道:“你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她决绝一笑,道:“这一刀下去,你就等着跟皇后的位子告别吧,皇后!” 说罢,她猛然挥刀,狠狠刺入自己的肋下。鲜血骤然四射,迷离我的双眼。耳边传来她的一声痛呼,然后我看见她软软的跪倒在地。 血缓慢的蔓延,染红了她的衣衫,也让她原本无邪的笑容,沾染上了抹不去的冷酷血腥。 第131章 赐婚(一) 那两个老公公听见声音,连忙闯入殿中,见了这样的景象吓得腿肚子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周晗并未失去意识,一只手握着刀柄,一只手朝他们伸去,喃喃说:“救我……快救我……皇后娘娘要杀我。” 老公公极缓慢地转过头来看我,哆哆嗦嗦问:“娘娘,您要杀她?” 我摇摇头,拂袖说到:“她是自己捅的自己,与本宫无关。不过人命关天,你们还不赶紧去传御医来救治?” 他们这才醒悟过来,手脚并用爬出大殿,跌跌撞撞出去喊人。少顷,又有四五个公公奔了进来,我指了指地上的周晗,让他们先抬她到内殿的榻上休息。 方由惊魂未定,春雨脸色如土,我让她们下去照顾好孩子,切莫让她们看见这等血腥之事。方由拉着我问:“娘娘,这事传出去,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我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我自然会为自己开脱干净,不会让她得逞。” 御医很快到了,一番诊治之后说没有大碍,只是外伤。萧琰身边的大公公徐晋听到了风声,连忙赶过来,急得满头大汗。他见了我也只是打个千,就匆匆问:“娘娘,二小姐现在到底如何?皇上听到后急得不得了。” 我幽幽一叹,道:“大碍是没有,但是失血不少,现在正在昏迷。” 徐晋顿足摇头,我见状道:“公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本宫,一定不会让她出事。” 徐晋闻言,抬头怀疑的望了我一眼,犹豫一下然后道:“娘娘,二小姐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外面都说是娘娘妒忌二小姐,所以皇上……” “公公哪里话!”我冷淡道,“她是本宫的妹妹,本宫就算再怒其不争,也不会对她痛下杀手。何况本宫这里还有四个孩子,别人不在乎,本宫还忌讳呢。” 徐晋愣了一愣,然后即刻圆滑一笑,道:“奴才也说呢,娘娘断然不会害二小姐。只是皇上那边已经传开了,龙颜震怒啊。” 我颔首,对他说稍等,然后转入内室取了样东西,复又出来交给徐晋,说:“烦请公公把这样东西交给皇上。” 徐晋掂了掂那东西,问我:“这就是刺伤二小姐的那把匕首?” 我轻轻点点头,叹道:“为了皇上的安全,皇宫禁内不许有尖锐刀具随意流通,哪怕是一把剪刀,也会在刀背上刻宫属。这刀子上虽然刻着未央宫三个字,但是昨日本宫匆忙出来,怀中还抱着孩子,怎么可能拿一把刀?皇上只要细想,就会知道这脏东西是二小姐今日带来的,而她带这东西过来,只怕用心匪浅。” 徐晋了然,拱了拱手说:“那倒是,二小姐此举不管伤了谁,都犯了宫中大忌。”他眼珠一转,又上前问我,“娘娘的清白此刻已不难证明,但是若皇上问奴才二小姐为何自戕,奴才该怎么说?” 我假作惊疑,反而问他:“公公和皇上难道不知本宫的妹妹为何自戕?” 徐晋一愣,我叹道:“还不是为了楚王的事。” 徐晋大吃一惊,一时忘了尊卑,惊愕道:“娘娘,您怎么知道的?” 我迷茫地看着他,然后絮絮说到:“自然是本宫妹妹告诉本宫的……今早皇上刚走,她就来了。本宫本在为昨日的事情伤心,但是看她待皇上也是一片真心,便预备放下,同皇上商量商量给她个名位。谁知她跪下来,说什么楚王上了折子,求娶她为妃。而她心系皇上,不愿嫁到楚地。本宫一听这话,知道是朝堂中事,不好再查手,便让她等皇上的意思。谁知道,她一个想不开,就拿出了刀子……” 我说不下去,徐晋却已经明白。他眉头紧锁,看样子心乱如麻。我适时说:“可气门口的公公们老糊涂了,出去传御医也不晓得怎么说的,竟然传出本宫要害亲妹这样的傻话。幸而是公公过来,方能让本宫仔细辩解,否则一旦坐实,本宫百口莫辩。” 徐晋谦了谦,我让方由拿了些银票谢他。他收了银子,便即刻带着证物匕首离去。我问方由道:“晗儿醒了么?” 方由笑道:“她还昏迷着呢,不过她就是醒了,听到你方才的话,只怕也要再度气晕。”她抿嘴一笑,“你这颠倒是非的功力,也太高了吧。” 我笑笑:“这也是她自己找的,竟然想了这么个蹩脚的办法嫁祸给我。不过也别说她笨,今日若非正好有楚王那件事,我这次只怕真的要被她坑到了。” 方由凝眉一想,然后道:“是啊,毕竟是在娘娘这里出的事,若要让皇上相信娘娘是清白的,恐怕是难于上青天。” “怕的不是辩解不清,”我冷笑一声,“我怕的是,皇上根本不会给我辩解的机会。今日若非楚王恰好上了求亲的折子,皇上担心周晗出意外所以特意派徐晋过来,我才能同他说个明白。若换了平常,依皇上的性子大概听听传言就会把我禁足,再把周晗挪出去。等周晗清醒,还不把自己说的无辜可怜,把我说的恶毒善妒。我戕害胞妹的罪名,洗都没的地方洗。” 方由一阵后怕,直拍着胸口压惊。我笑了笑,道:“你别怕,我自然是知道楚王今日上折子,才敢这么大胆。我这个妹妹千算万算,什么都算计好了,唯独漏算了宫外的风向。” 自周晗入宫那天,无意中透露了自己曾见过楚王之后,我就已经暗中留心。后来通过哥哥,我知道楚王十分钟情周晗,早就有意求娶。哥哥在南方待了那么久,同楚王等人也相熟,所言必定不错。而我担心楚王别有异心,一直不肯答应这门亲事,知道我发现周晗的心思。 她说,她不想抢的,是我的男人。而她现在在争的,是她自己的男人。 于她是这样,于我也是。我要保护的是我的妹妹,而我要除掉的是我的敌人。早在她勾引萧琰的那个瞬间,她就没把我再当成姐姐,而我也不会再把她当成妹妹。 家族的印记,真是抹也抹不去。这份决绝的果断,我同她惊人的相似。 嘴边漾起一缕笑,我扶着门框看着周晗昏睡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原本可以只说她的自戕是因为想做萧琰的女人,但是我却说她是为了不嫁楚王。萧琰那么敏感多疑,听了这话怎么可能不怀疑周晗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身为一个皇帝,最痛恨的就是被监视愚弄。他再看到周晗这张脸,只怕要发自内心地厌恶痛恨。 第132章 赐婚(二) 周晗醒来恰好是用晚膳的时辰,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稍稍动了动,就疼的呲牙咧嘴。我端着药碗坐在她身边,手中拿着勺子搅动着汤汁,对她一笑:“你醒了?” 她见我在侧,立即如同一只受到威胁的刺猬,弓起身子戒备地看着我:“皇上呢?” 我笑笑:“皇上在批阅奏章,这会儿不得空。这药刚好不凉不热,你快喝了吧。” 她双眼一眯,横扫我手中的药碗,冷道:“我不喝你给的药。” 我瞧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万分,不紧不慢舀着手中的药,道:“你不过是怕我给你下毒,你放心,你是即将封娘娘的贵人,我岂敢害你?” 她闻言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含笑点点头,她这才确信下来,嘴角漾起抹也抹不去的笑意,问:“皇上打算封我什么?” 我抿嘴一笑,把药举到她面前:“喝了药,我就把圣旨拿给你看。” 她不再推辞,接过药碗觑着我一笑,慢慢说:“最后闹成这样的结果,姐姐难道就不生气?” “自家姐妹生什么气,何况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站起身来一笑,“从今往后,我还得仰仗你呢。” 她勾唇一笑:“好说。” 窗外忽然卷来一阵狂风,吹的门窗飒飒作响。她侧首回顾,道:“这乐成殿年久失修,委屈姐姐住在这里,妹妹心里也不忍。等妹妹见到皇上,一定会向皇上谏言,拨给姐姐一个好一点的宫室。” 我并不恼,双手一拍春雨便捧着一个填漆描金的红木盘子走了进来。那盘子里隔着一卷黄绸,上绣飞龙凌云的样子,便知是萧琰圣旨。周晗见状心中一喜,忙不迭忍着疼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宫中数个宫女摆了香案,我方从盘子中捡起那黄绸,展开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国公周桓次女周晗德才兼备,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堪比其姐。皇太后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仰承皇太后慈谕,可堪配于朕之胞弟楚王玓为正妃,于明年二月十三日吉日完婚。钦此!” 她起初低着头暗暗笑着,听到要将她配于楚王,便猛地抬起头来怒视于我。我余光看见,却也不理,自顾地把圣旨念完,然后一折递到她面前:“楚王妃娘娘,接旨吧。” 她一手挥开,当即站起身来摇着头不敢置信:“你胡说八道,皇上怎么会封我为楚王妃!”她兀自思索着,然后忽然把目光转向我,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是不是你,对皇上说了什么,然后哄骗他把我送走?” 我用力挣开,一扫周遭的宫女,她们便会意,上前死死拉住周晗。我见周晗被几个人克制住,方笑道:“你真是病糊涂了,皇上不封你为楚王妃,难道要封你为皇后?你是本宫妹妹,今日你不省人事,本宫一直陪着你,哪儿有空说三道四。” 春雨也在一侧笑着接口,道:“二小姐真是错怪娘娘了,今日楚王上折子,求娶周家二女为正妃。皇上忖度着二小姐是皇亲贵戚,不会辱没楚王,正欲答允。谁知忽然听说二小姐要自戕,便多有嫌恶之意。奈何是楚王亲自上的折子,使臣态度又恳切,这才勉强允了。二小姐还不赶紧谢恩?” “你胡说!”周晗狠狠瞪着我们主仆二人,“不可能的,皇上说过他喜欢我,要册我为妃,他怎么舍得把我嫁走?” “许是二小姐理解错了,皇上的意思是,册封小姐为亲王正妃。”春雨曼然解释道。 我望了望窗外,已经是黑漆漆一片,便道:“天色不早,本宫先回去了。皇上虽然没明说,但是既然妹妹喜欢这里,就住这儿到出嫁前吧。”我看看那几个宫女,又道,“本宫就这一个妹妹,她现在又是楚王未过门的王妃,你们可要照顾好了。万一出点事,恐怕你们几个担待不起。” 她们自然晓得轻重,都道:“皇后娘娘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二小姐。” 我再度看了看面色如土的周晗,她整个人哆哆嗦嗦,还固执地摇着头不肯相信。我一笑,手一甩便把那圣旨掷在她面前,激起了一阵飞尘,蒙上了她姣好的面容。 方由早已带着孩子们回了未央宫,见我回来迎上来问:“二小姐那边安置好了?” 我点点头,道:“皇上圣旨已下,她也没有办法。如今我已经把她软禁在乐成殿,她只有认命的份。” 方由叹了口气:“二小姐这是何苦呢,她若是本分一些,娘娘也不会舍得把她嫁到南方。这离家又远,楚王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来日受了委屈,也没人能给她做主。” 我咬了一口奶皮饽饽,道:“是好是坏还要看她来日的选择,老实跟着楚王未必就不好。不过看样子,她对皇上倒是动了真情,恐怕没那么容易割舍。” 方由讶然:“娘娘怎么看出来的?” 我道:“周晗毕竟是我看着长到七八岁的,她不是那么不自重的女孩,绝不会为了一点子荣华富贵把自己埋入深坑。能让她放低底线背弃亲人的,只会是她的感情。” 方由沉默不语,我慢吞吞地吃着东西,却如嚼蜡,遂道:“不过也真是奇了,皇上岁到中年不再年轻,后宫妃妾成群。他除了一个九五之尊的身份什么都没有,我实在不明白周晗到底看上皇上哪一点。” 方由闻言立即上前挡住我,伸手拿了筷子给我布菜,道:“娘娘休要胡说,万一传到皇上耳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扶着桌子站起身,冷笑道:“你怕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话未及说完,我猛然察觉身侧有一袭明黄的身影。侧首看去,正是萧琰。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身后的珠帘微微晃动,想来他已经来了许久了。他眼神冷的寒冰一般,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发颤,鼻翼也在煽动,大概是动怒了。方由回头一看,吓得几乎软下去。我一恍,拉着方由屈膝道:“臣妾恭迎皇上。” “不必,”萧琰淡淡道,“给朕行礼,太委屈皇后了。” 我不言,方由慌忙道:“皇上恕罪,娘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只是……” “只是什么?”萧琰挑眉,慢慢看向我,“若非朕知道你回宫过来瞧瞧,还不知道原来你们主仆素日便是这样背后议论朕的。” 我道:“臣妾话多失礼,任凭皇上处置,但是采燕没说什么,还望皇上不要迁怒与她。” 萧琰冷笑道:“皇后如今都不在乎了,还在乎朕会责罚你什么吗?” 我淡淡道:“皇上要臣妾如何在乎呢,昨日未央宫发生的一切,皇上不是应该很希望臣妾不在乎吗?臣妾一贯不是那么贤良的女人,不可能一边在乎着自己的夫君,又一边不在乎着他的凉薄,臣妾只能做到其中之一。” “朕何时对你凉薄过,你入宫七年,盛宠绵延不衰,育有四子,难道还不足吗!” “那昨日在未央宫的事皇上又作何解释,但凡皇上您稍稍为臣妾想想,也不可能带着臣妾的妹妹,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 萧琰怒不可遏,厉声喝止:“你住嘴。”他愤愤而怒,一掌拍在一侧的花架上,登时激的水仙盆中漾出不少水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殿中静的诡异,他死死盯着我,我低着头也不说话。身旁的方由气息不稳,暗暗拉扯我的袖子。我晓得她是让我低头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何,我倒觉得这样痛快同萧琰大吵很舒服。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话,能一口气在他面前说出来,哪怕后果不堪设想,却也没什么好怕好悔的。 终究是他先开口了,他说:“罢了,随你吧。”他一扫这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今后你在乎你的,朕做朕的,周晗同朕两情相悦,即日起她便是朕的贵妃,也没有远嫁南方的必要了。” 我别过头去,慢慢道:“绝对不可,臣妾可以不在乎自身荣辱,但是只要臣妾是皇后一天,必定要尽一个皇后的职责。周晗已经被册封为楚王正妃,昭告天下。皇上一言九鼎,不能反悔,否则便是失信于天下,必然对皇室名誉有损。” 他正欲动怒,我屈膝跪下:“皇上若是不喜欢臣妾的话,大可废了臣妾,另觅贤后。” “娘娘,您疯了,”方由连忙牵牵我的袖子,见我无动于衷,又即刻跪下对萧琰道,“娘娘一时气话,皇上切莫当真。” 萧琰怒极反笑,道:“朕看皇后不像是气话,倒像是肺腑之言。朕看你是过惯了好日子,忘了冷宫的滋味到底如何!” 说罢,他摔帘而去。方由瘫坐在地上,推我道:“你疯了不成,难道你真的要退位让贤,让周晗来做这个后宫的皇后?” 我摇摇头,道:“皇上也就是说说罢了,他不敢得罪楚王。” 方由发急:“就算没有周晗,还有郭伯媛,还有那么多名门闺秀。皇后可不是只有你能当的,万一皇上真的起了废后的心思,你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我没再说什么,可是心底逐渐显露出来的疲倦让我头脑头一次这样清明。入宫这么多年,我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可是又何曾真的过的舒心?费尽了心力笼络一个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男人,为他得罪戕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子,又真的值得吗? 他不值得,不值得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对他,却仍然有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入宫,只为他回头一顾,周晗也只是其中一个。看着这些癫狂的人,我只觉得越来越没意思。到了方才,其实我明明可以装一装,装作仍旧在乎的不能割舍一般牵绊住他。可是我却发现,我如今连装也装不下去。 我和他大概真的到头了吧。 第133章 荆门乱 我的冷遇也并非是突如其来,早先几次的冷落让我这回无比习惯没有萧琰参与的生活,甚至我渐渐觉得,没有他的日子才是我该拥有的。 未央宫成了真正的冷宫,妃嫔们不再来请安,我也懒得见她们。她们日夜所思所想,就是如何留住萧琰的身心。偶尔听方由提起宫外争宠的杂事,会在细枝末节当中,找到当年我机关算尽的影子。 不过一笑了之,不去在意。 老一辈的妃嫔们几乎都已没落,我记得鸿熙三年大婚前后,整个后宫人最多时也只有四位嫔妃。然如今宣惠贵妃和温恪贵妃都已不在,唯留下我和德妃在世残喘,不觉感叹岁月凉薄。 新兴起的一辈妃嫔当中,为首的自然是有子有宠的懋妃,次之则是赵容华。从前的马芬仪也有些出息,不知道她怎么哄的萧琰,前儿竟然越级封了个婕妤,算是旧酒装新壶,新壶太好看,一跃成新宠。 再者,就是去年刚刚选入后宫的秀女,本宫只记得她姓花,其他家世样貌人品乃至位分封号,都不曾深究,同她也不相熟。 入宫多年,凭我的经验,后宫一时只能容得下一位绝对宠妃,从无平分秋色势均力敌之说。就是有,这样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也会被打破。人间俗语以把这个道理说的很通透了:人山不容二虎嘛。 于是乎几人内斗,懋妃与赵容华一党,马婕妤花氏两位新宠聚在一块,明争暗斗从无停休。我懒在未央宫中嗑着瓜子,光听方由述说我就已经觉得心潮澎湃,更别说外面那四个人是如何计较到昏天黑地。 新人的素质水平普遍不行,遥想当年我入宫斗倒温恪贵妃,足足花了五年时间。但自从有了这经验,再收拾其他人做的那是行云流水毫不含糊,可见熟能生巧。 这四个笨蛋掐来掐去,还没把对方的气焰灭下去,有一个人忽然在后宫拔地而起,直冲九霄,打得四个人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这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厉害人物,就是我的老对手——瑾妃郭伯媛。 没有缘故时,我不会把郭伯媛的复宠说的这样夸张。这缘故同样也是其他四人拿郭伯媛没有办法的愿意之一:瑾妃怀孕了,四个月。 四个月胎象稳固,不易做手脚。何况郭伯媛当年虽然失势,却仍然是独居一宫的三品妃。要害她,不是那么容易。 听到瑾妃怀孕的消息,我让方由送去了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佛像,她自然怡然收下。回礼,是一支玫瑰赤金的簪子。 “娘娘,瑾妃这是什么意思?”方由手中捻着这簪子颇为不解。 我笑了笑,说:“你还记不记得,这簪子是当年我是送给她的。还因为这支簪子,宫中闹起了好大的风波。” 方由忖忖,恍然大悟:“原来是岁末冬赏那次,娘娘用这支簪子,挑拨了温恪贵妃和郭氏两姐妹的关系。” 我点点头,方由笑道:“这簪子意思很深,瑾妃把它送回来,是不是想同娘娘联手,互相扶持?毕竟如今懋妃等新秀众多,她一个怀孕无宠的人,许多事情不方便。” 我嗤得一笑,摇摇头道:“不是要互相扶持,而是要划清界限。” 方由讶然:“怎么会?当日在乐成殿,娘娘对瑾妃推心置腹,何况还有太后的事,她怎么会要同娘娘划清界限?” 我轻快笑笑,把手中的绣活一停,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初同她不过是因利而合,如今我不过是力图自保,没有利用价值。她同我们本无情份,难道你还指望她会帮衬我们吗?” 方由默不作声,我引针穿线慢慢说:“何况我们待她也并不好,她被冷落一年,我也并没帮她什么。她如今风光正盛却不曾对我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记得从前瑾妃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敕封淑妃、手掌六宫大权、将本宫我赶去乐成殿的那段时间。但是时候一过秋风卷落叶,她从风光无限的淑妃跌到了无人问津的瑾妃之位。伴随着她的星芒黯淡,我的际遇春风吹又生,借着一个孩子,重新回到了后宫的最高点。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摔的比郭伯媛更惨,或者说,当时轻狂自负的我,不认为我会被谁给打败。我觉得我可以掌控整个后宫。 是的,我的确可以。浸淫后宫这么久,明争暗斗这么久,让我一个身经百战的坏女人去收拾那些刚入宫的、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实在是比碾死蚂蚁还容易。有时候我都会放任她们的小心思悄悄蔓延,不好意思厚着老脸去打压她们,毕竟她们所处的年纪,也曾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不出意外,我可以一直这样高枕无忧。虽然我会一日日的衰老,早晚一日尽失君王宠爱,但是我仍然可以拥有她们求不来的资历威重。我还有四个孩子,骨血相连,他们日日长大,我背后的依靠也会日益坚固。 盘算的这样精妙,我似乎已把我一辈子完美的设计好,只等着一步步去踏牢经过。但是我唯独没有设计我的心,我忘记了有朝一日,或许我会厌倦这个后宫也厌倦我枕边的人。 冲突矛盾没有爆发的时候,一切可以小心翼翼地掩藏。然而一场意外破坏了这份维持艰难的平衡,我想不到我会和这个王朝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爆发这样激烈的争吵。 争执过后,是寂静。如他所说,我居住的富丽堂皇的未央宫,逐渐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冷宫。 坐在这冷宫中,我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南方,也听说这后宫妃嫔此起彼伏的恩宠际遇。众人厮杀时,郭伯媛悄然上位。她做事干净利落,也不拖泥带水。这么些年她也明白,恩宠如烟云,一时风吹便什么也不剩,唯有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瑾妃再度有孕,萧琰兴奋无比,赏赐了大量珠宝金银。他尤嫌不够,一个月后有意加封她为贵妃。此事引得整个朝堂哗然,反对之声此起彼伏,毕竟瑾妃前科累累,实在不是适宜大封的人选。 退居益州颐养天年的开国元老忠国公蔡兴元,如今已经九十多岁,听闻此事之后愤而执笔,奏折一挥而就,痛斥郭妃狐媚、皇帝昏庸。萧琰读罢拍案大怒,当即革忠国公一家世袭的爵位和田产,贬为庶民。另布告天下,后周氏无礼,多有冲撞,念其出身名门,育有皇储,暂保其后位,如有人再敢上谏,必不轻饶。此言一出,无疑告诉天下人我这个皇后之位名存实亡,再支持我也无济于事。如他所愿,朝堂之上的反对之声被大大遏制,沉默着占了多数。 我听闻后不觉轻蔑一笑,都道读书人最重风骨气节,然萧琰朝中的臣子,却只知如何自保乌纱帽。 春雨立在旁边磨墨,方由取出镇纸搁在大案上面,踌躇道:“早先众人还维护娘娘的时候娘娘未曾上谏,如今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娘娘怎么想起反对这事来了?” 我淡淡道:“早先所有人都反对,我跟着劝诫有何意义?如今无人敢再说话,我迎风而上,才是周氏该有的风骨。”蘸了饱墨的狼毫一挥,我提笔写下谏言书,说,“何况皇上都说了,周氏无礼多有冲撞,这次就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我周暄究竟如何冲撞,该不该冲撞。” 方由忖忖,即刻明白会心一笑。我写完折好递给方由,道:“你只管去吧,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人尽皆知。” 她自有分寸,当晚我不顾后果冒死上谏的事就在京中传开。天下人虽然不敢公开说什么,但是民心之所向也不容萧琰轻易忽略。他那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子,到底还是把瑾妃晋封之事搁了下来。 只是拦的住一时拦不住一世,瑾妃怀有身孕宠眷正浓,就算没有贵妃的虚衔,也再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妃。萧琰嫌弃华音殿简陋,于是重新修饰了一座新的宫殿赐给瑾妃居住,提名椒风殿。 大齐建国以来,皇后所居未央宫的正殿名椒房殿,如今萧琰赐瑾妃一座椒风殿,大有将她同我比肩之意。后宫中的人这下完全明白,我算是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了,往后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就是正有着身孕的瑾妃。 再无人敢轻易得罪瑾妃,也没有人再挑衅滋事,就连有子有位的懋妃也对瑾妃毕恭毕敬,有求必应。未央宫中失去的,尽数在椒风殿重新焕现。瑾妃借着这股椒风,竭力恩威并施,治的众人服服帖帖,晨昏定省日常相见,风闻已经有了正室的样子。 唯一不曾去拜见瑾妃的,大概只有清心殿避世的德妃,而她同我一样,此刻都是无足轻重的人。那天我挑了水正浇着菜园子,不妨她忽然来了,还道:“想不到如今你也开始自力更生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自给自足。” 我回过头去见是她,便撂下手里的水瓢,携她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说:“能调走的宫人们早就被调走了,就算没被内侍省调走,也自己想尽办法逃离未央宫这口枯井,谁还愿意留下。” 德妃轻笑了声:“然而若是我,我倒愿意留下,起码这里清净。” 我倒了白水给她,说:“瑾妃如今风头正盛,你不去她那里,来看我做什么?” 德妃嗤笑一声,手指一边摩挲这质地粗糙的陶土方斗,一边慢慢道:“一时之盛罢了,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我还看不透这一局么?”她缓缓靠近我,轻轻道,“你不过是想用舆论毁了她,这辈子她再得意,你再失意,来日史书编纂,她这些事迹注定她只能做一个魅惑圣听的奸妃,而你则可以做一代贤后。” 我只抿嘴一笑,德妃幽然轻叹:“你和郭伯媛都算是我追随过的人,虽然如今各不相干,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次未免有些亏。郭伯媛只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风评,否则她刚入宫那会儿也不会听你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堂姐大打出手,平白失了风度。” “这我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我轻快笑笑,无所谓道,“她一时之盛也好,长盛不衰也罢,那都是旁人的作为了,我早已无心去在乎。” 德妃惊疑不定看着我,沉默了半晌之后问我:“你的意思是,今后你要学我,在这后宫守活寡,避皇帝而不见?” 我想了想,点点头。德妃冷笑着问我:“你是因为你妹妹那事?” 我问道:“宫里不是没走漏风声么,你怎么知道的?” 德妃嗤的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想想也是,如今比德妃活得通透的女人,宫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她笑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问我:“那么你是因为这件事对萧琰失望了,还是因为早就失望了让这事成了引子?” 我道:“都不是,我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意外更多一些。” 德妃默了默,说:“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你大可不必,毕竟萧琰对你和对我是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嫡妻,就算先前有过宣惠贵妃,你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们大婚这么多年,他固然淡薄,但对你不算了无情义。何况他大肆宠溺瑾妃,宠的她地位几乎要与你并肩。他如此声势大张是为了什么,你深想便是。我敢断言只要你稍稍服软,萧琰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闻言不觉冷笑:“是吗?可是我却觉得现在的样子,才是最好的结局。夫妻这么多年,或许有些余情未了,但是这些余情,已经无法支撑我和他一起走完后半生。” 德妃望着天空出神地一笑,静静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他若是对我能有这些心思,大概我不会灰心至此,而你却根本不屑一顾。” 我轻轻道:“你只是凭空猜想而已,如果你真的在我这个位置,未必会比我心软多少。” 德妃无心再说,缓缓起身道:“我只提醒你一句,万一瑾妃这次再生下一个男孩,对你的威胁可就大了。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我对她似有若无的暗示置之不理,昂首笑道:“然而我并不想害她们母女。” 瑾妃分娩的那天恰好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借着瑞雪的喜气,萧琰终于找到理由册封瑾妃为贵妃。我知道我并阻拦不了多久,但我也未想到会这么快。而我更想不到的事,萧琰为了这个孩子,竟然大赦天下。这是皇帝登基才能有的礼遇,之前也只有给靖儿册太子是破过一次例,萧琰此举,分明是把这个襁褓幼子,当作来日储君来宠爱。 腊月初五是孩子的满月礼,我不曾出席,只通过方由打听到一些琐碎的事,大部分也都是关于萧琰如何疼爱这个孩子,知道这个孩子被赐名为殊。昭殊,我无法猜想,这个孩子对于萧琰来说,到底有多特殊, 腊月十二,番邦来贺,恰好天降第二场瑞雪。表礼花册流传到未央宫,我接过一看,颦眉大觉不妥。南诏爪哇等富裕之地贡品良多还算正常,勾族同大辽的表礼也这么丰厚,大有不对劲的意味。勾族进献青羊一千头、野羊一千头、乳牛一千头、大鹿五百头、狍子五百只、獐子五百只,另地域鸡鸭兔各二百只、鹿筋二百斤、熊掌二百对、鹿舌牛舌各二百条、野狼皮二百张、牛皮二百张、鹿皮二百挂、羊毛二百卷、狐皮二百挂…… 我记得往年年贡也没有这么多,何况这只是贺瑾贵妃诞育皇六子的表礼,今年的大部分贡品还在路上。并非是处于嫉妒,而是勾族和大辽的动作未免太奇怪。他们豪奢至此如果单纯是因为这个孩子,未免太过牵强。 作为回礼,萧琰赏了大齐各附属国大量金银和绸缎,再者瓷器粮食,也超出往年数倍之数,以示朝廷慷慨。方由告诉我时,我问她:“这些年国库虽然充盈,但是今年南方洪水飓风不断,北方干旱大部,收成实在不怎么样。皇上若赠以金银还好说,为何赏赐那么多粮食?” 方由低头道:“北方已经连续两年干旱,咱们大齐尚可支撑,勾族在关外如何受得了?因而使臣在朝堂上贡的时候特意向皇上提起,希望皇上能援助勾族,度此难关。” 我冷笑道:“难怪今年这样大方,原来是为了咱们的粮食。”我又问,“那么朝中大臣是如何反应的?” 方由想了想道:“听闻起初大人们也都是不同意的,但是皇上说瑾贵妃生育六皇子是喜事,应该普天同庆,便答应了使臣的请求。皇上都说好,其他人也不好再反对什么,以防显得咱们小气。” 我闻言不觉动怒,冷冷将礼单掷在地上,道:“粮草何等重要,满朝文武难道不知道么?这么金贵的东西咱们如今都快短缺了,皇上岂能这么轻易地大肆赏于各部?” 方由过来劝我:“不过是些粳米,咱们也不差这些,皇上都赏了,你动什么气?” 我抚额默默说:“勾族这个部落,狼子野心奸诈狡猾,但凡它有异动,必然会出大事。” 方由笑着推推我,说:“你又不是个男子,这些忧国忧民的大事,交给他们男人就好。眼下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你还有心思操心勾族。” 我道:“眼下算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夫妻间的矛盾。若是有朝一日国家动荡,不论皇亲国戚还是黎民百姓,都脱不开。” 方由抿嘴一笑,只说:“你想的太多了,还是多想想开心的事吧。我听说二小姐嫁到南方后,同楚王琴瑟和谐。眼下二小姐已经有了身孕,楚王大喜请旨带着二小姐入京谢恩呐……” 后来听说萧琰在楚王的折子上朱批一个“允”字,让周晗生下孩子之后回京省亲。鸿熙十二年四月,周晗生下了一个男孩,重八斤七两。萧琰闻知,亲自赐名“昭范”,立为楚王世子,同楚王商定两个月后入京。 在这期间,京中最著名的风水大师忽然预言,楚王这个新生的儿子来日有继承大统的迹象。萧琰听闻后勃然大怒,捉拿那大师到大理寺。谁知大师言之凿凿滔滔不绝,大理寺卿觉得他所言未必是虚,所以大着胆子把这大师带到了萧琰面前。 萧琰忍气问了几句,不知大师说了什么,萧琰也逐渐信以为真。询问破解之法时大师含糊良久,最后还是吐露了几分。 “不好了,”方由匆匆跑入菜园子,夺过我手中的苕帚说,“皇上有意废太子,册立刚刚出生的六皇子为储君。” 我脑中一懵,片刻间做不出任何反应。春雨在一侧回过神来,急得把手中的种子撒了一地,道:“这可怎么办,太子还年幼,做事并无过错,凭什么被废?万一真的被废,太子一辈子不就完了?” 我的心倏忽一跳,春雨说的不错,古来废太子没有几个好下场,皇位之争向来也是你死我活。我若是正经的皇后都未必能护他周全,何况我如今连个更衣都不如。靖儿那么小,他哪里能敌的住外面那些奸邪之人的算计,再说……新太子的人选又是郭伯媛的儿子,那我和孩子们的来日,只怕是永无宁日。 “皇上是怎么说的,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我问道。 方由满头大汗:“那疯子的话今早宫里就传遍了,中午皇上留了疯子在宫中用膳,行动举止颇敬重,可不是把疯子看重了?” 我淡淡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迹象?” 方由摇摇头,说:“没有了,不过大师说六皇子命相极硬,是唯一能治得住楚王世子的人。楚王、楚王妃和世子马上要入京,这事恐怕会在他们入京之前定下来。你别扫地了,快想想办法吧。” 我忖了忖,道:“还不急,咱们等个一两天再说。” 郭伯媛虽然一向行事大胆,但是她明知前有秃驴曾经预言易儿生而不祥,以此来置我于不利之地,又怎会效仿温恪贵妃,行此相像的招数? 我并不认为是郭伯媛想争太子之位,起码她现在还不会。根基未稳,我尚健在,她声望不足,断然不会如此鲁莽。既然不是她,那便是别人,却出乎意料地以她为刀。我说不出什么感觉,但总觉得这件事加上之前勾族大辽进贡的事,像是密密麻麻一张网,将萧琰、我、朝廷或者说是整个大齐一网打尽,勒的密不透风。 萧琰还是残存一丝理智的,他没有废了靖儿,也没有再格外厚赏六皇子,但是他也尝试着做出一些动作,试探我也试探朝中所有的大臣。 鸿熙十二年五月,六皇子出生半年后,萧琰加封瑾贵妃郭氏为皇贵妃,祭天告祖,礼遇优渥。郭氏一族出现了一位皇贵妃,一夜之间赫然崛起,风头一时无两。本代除了□□皇帝追封过一位皇贵妃之外,郭伯媛是第一位登上如此高位的妃嫔。 当年她从正三品妃要册为从一品贵妃时,就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萧琰屈从一段时间缓和了矛盾,又借着诞子之喜终于封成。她未降位前是淑妃,饱受丧子之痛后来又生了皇子册贵妃也还说的过去,然而这次的皇贵妃实在没有理由。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那个忽然冒出头的风水大师的话,细想之下未免经不起推敲。因而朝中积蓄已久的不满,又在顷刻间爆发,萧琰的案头,摆满了死谏的奏章。 方由恨的牙痒痒,道:“真想不到郭氏还有这样通天的好本事,她今日封了皇贵妃,明日孩子继承大统,更说得过去。”她在我脑门戳了一指头,“你能不能争口气,就算你对皇上无心,也要知道绝对不能由着郭氏嚣张跋扈,否则你和孩子将来怎么过?你瞧着咱们的皇贵妃娘娘是能容人的?” 我手执一本书一壁随便浏览,一壁说:“别说,郭伯媛命够好,她不但是本朝唯一一位活着封贵妃的,还是本代唯一一位活着封皇贵妃的。” 方由恨铁不成钢,劈手夺走我手中的书掷到一旁:“你还开玩笑呢,火烧眉毛了你知不知道!周暄,你不只是一个人,你在放纵自己的同时,已久无形的让你、你的孩子、你的家族受到威胁。你岂能如此自私?” 我毫不在意一笑,眼珠转转问她:“那么太后那边风向又如何?” 方由道:“太后病的都快死了,哪里管得了这事,她不过嘟囔几句,皇上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笑道:“太后什么人你不了解么?她就算下一刻要踏入棺材,这一刻也要在杂事上面插插手。你难道不觉得她这次不出声很反常么?” 方由迷茫地摇摇头,我携她坐下,安抚的拍打她的肩膀,说:“皇上不封她为皇贵妃时我何尝不是日夜悬心,忖度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化解危机。但是如今郭伯媛封了个正一品的位分,我忽然就安心了。”我略一停顿,然后继续说,“正如太后不动声色,因为她掷到皇上不会立她的孩子为太子,皇贵妃不过是拿来安抚郭伯媛的赏赐。听起来唬人,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妾侍。等到情份淡了宠眷少了,郭伯媛的下场,未必有我好。” 方由惊疑不定:“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笑笑:“就凭皇贵妃这三个字。” 萧琰内心未必肯相信那大师的话,毕竟前面曾经出过类似的事情,他那么敏感多疑,不信是本能。但他又颇信鬼神,对大师的尊崇也不过是为了内心稍安,并非是因为相信而敬畏。 既然达不到目的,未能让六皇子登上皇位,那么这背后的人,也该现身了。 鸿熙十二年六月,楚王以郭妃妖惑圣主为由起兵造反。他打着入京的幌子,带着亲信北侵数百里,一夕之间夺得险要城池数座,并连夜调集兵马换防驻守。朝中一时告急,萧琰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做出应对之策,北疆勾族发兵十万,浩浩荡荡涌向山海关,山海关告急。 三日之后,玉门关急报传来,大辽兴兵二十万,已对玉门关展开攻势。截至发报之时,玉门关仍然全力抵抗,请求朝廷援兵。 一时之间,楚王谋反,边疆告急,内忧外患遍布丛生,萧琰可谓是焦头烂额。半月之后,勾族攻破山海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渗透入大齐版图,山海关总兵降。 一月之后,大辽也占领玉门关,西北无险可守,几乎全部成为大辽的地盘。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天下一片兵荒马乱。借此大好时机,楚王兴兵三十万,正式开始攻城略地,一步步逼近京城。 朝廷的兵散布于外,江东按兵不动,西南暧昧不明,接到萧琰调兵的命令后都没有出兵的意思,性质等同于谋反。北方将士抗衡外族侵略还不够,哪里还有余力对付楚王。萧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致书楚王,望他以大齐社稷为重,同他合力抗拒外敌。 楚王并未同意,反而回信说君主昏庸,奸妃环绕,他必定要肃清内贼,方好号召天下臣民抗击敌虏。萧琰无法,朝中更是乱成一锅粥,再没什么主意。太后还算有些见识,撑着病体劝说萧琰西撤,暂且抱住朝廷。 鸿熙十二年八月,萧琰下令撤出京城,往川蜀退去。哥哥周晔统领十万作战能力不强的羽林军守护在外围,近襄侯魏瑾统领五万虎贲军近身保卫萧琰以及其他朝臣家属,在兵部尚书的统领下,正稳步有序地撤离。 但这仅仅局限于权贵名门,并不包括普通黎民。京城本来就处于恐慌之下,朝廷一朝撤离,更是给普通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原本富庶繁华的城市,如今处处弥漫着硝烟。白日里百姓追随着军队奔走逃难,夜里哭声震天通宵达旦,恍如人间地狱。 我跟随着萧琰西撤,终于在一年多之后正式见了他一次。他清瘦很多,干瘪的像一具黑黢黢的柴火,两眼泛黄也没有神采。他见了我,只默默同我说:“西撤之后条件大概不好,只能委屈你了。” 我眼睛望着荒野成千上万的流民,心里一阵心酸,道:“有什么委屈的,比起路边冻死骨,我已经觉得这样的条件是奢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久没见,皇后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沉吟片刻,他见我不答,便哂笑一声,“我是怕这会儿不说,以后没机会了。” 他很少用“我”来自称,眼下这个境况,想来是几乎绝望。我想了想说:“皇上别胡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臣妾没什么话好说,只希望皇上能振作起来,尽快平息内忧外患。” 他冷冷一笑:“你觉得还有可能么?我注定要做一代亡国之君,或者成为一个被篡位的皇帝。我也不把自己当皇帝,皇后,你大可不必这么虚伪了。” 我没了话说,转身离开。夜里跟随十万羽林军和五万虎贲军露营扎寨,偶然间听到有几个小兵在交谈。 一个说:“你们听说了么,骊山已经被大辽攻破,别宫也付之一炬。骊山离京城这么近,辽兵会不会很快打过来?” 另一个说:“真的假的啊,骊山离京城一百多里,辽兵若要打过来,那可真是几天之内的事了。” “当真,刚刚我听传令官说的,让夜里惊醒一些,防止辽兵夜袭。” 我闻言当即忍不住,豁然走出。他们听到声响,吓得哆哆嗦嗦拔剑,厉声喝问道:“你是谁!” 我冷淡道:“我是周暄。” 他们一个哆嗦,剑“吧嗒”掉到地上,磕头说:“不知是皇后娘娘,娘娘恕罪。” 我一把把他们拉起,一字一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骊山被攻破,别宫也烧了,那么那里住着的谢贵人呢?” 那个小兵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还以为言语冒犯了我,舌头打颤的厉害,结结巴巴说:“谢贵人,自然是死了。方才皇上已经知道了,还吐了血……娘娘恕罪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的都不清楚啊……” 我的头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幸亏他们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推开他们,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回走。 谢之桃,她竟然死了。萧琰西撤所有妃嫔都想到了,唯独忘记了恭和公主的生母谢贵人。我无法怪罪萧琰,兵荒马乱之际,他顾不了那么周全,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厌恶了他。 当年未央宫中初见谢之桃,她一袭淡粉色的衣裙温柔如水,柔软如桃花。盈盈朝着我下拜之后,她让我看清了那张酷似宣惠贵妃的面容。但在那相似的容貌之下,心肠却是截然不同。我欣赏她的温柔大度,也喜爱她的爱憎分明。这样通透的女子,值得男人呵护一生,又怎么可以被辽兵践踏,死无其所…… 又是因为萧琰,他的一时之怒,彻底毁了谢之桃的一生。他今日吐出再多的血,也挽救不回谢之桃的性命,更无法弥补他给她的伤痛! 我恨恨地想着,不曾留意周遭的动静,冷不丁撞到一个人身上。他的铁甲冷如坚冰,硌得身上生疼。 “是你……”我抬头喃喃道。 他温和地笑了笑,拱手为礼:“末将兵甲在身,不便行大礼,娘娘恕罪。” 我摆手苦笑:“如今还行什么大礼,再说我早不把自己当娘娘了,怎么会计较这些礼节。” 月光下他笑的柔软,轻轻打量我两眼,说:“外界传言娘娘失宠,避世未央宫生不如死。如今末将一见,觉得娘娘比先前丰腴了不少,不禁开始怀疑娘娘到底是失宠避世还是寻个清静颐养天年。” 我闻言略有不悦,我同近襄侯魏瑾不过见过数次,还没有到随意玩笑的地步,所以忍不住端出架子道:“侯爷这话放肆了,恕本宫不敢听。” 他恍如自知失言,歉意地笑笑:“末将只是见娘娘郁郁寡欢,所以开个玩笑,娘娘切莫放在心上。”我别过头去竭力忍住泪水,他体察入微,问我,“娘娘是否有什么伤心事,不妨告诉末将,或许末将能开解娘娘一二。” 我轻轻摇摇头,说:“军情紧急,侯爷如今统领五万虎贲军保卫整个朝廷的安危,想来事物缠身,本宫就不打扰侯爷了。” 说罢,我转身离开。余光看见他嘴角动了动,却也无心再理会,只当看不见。他只无言片刻,然后当即拱手轻轻说:“那末将恭送皇后娘娘。” 第134章 暄化城(一) 当夜三更时分,夜色正浓,辽兵突然发起进攻,杀声一时震天。我本就浅眠,听到不好连忙起身。方由和春雨也醒了,胡乱穿上衣服就来看我。我急得不行,让春雨出去打听,看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结果还不等春雨出门,已经有小公公跌跌撞撞爬进来通报:“皇后娘娘不好了,辽兵的前锋已经攻到大营门口,皇上让娘娘赶快撤离。” 我没留神,脚下踏空跌坐在地,揪着那小公公的衣领问道:“辽兵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周晔周将军呢?他怎么样了?” 小公公此刻吓得几乎虚脱,口中结结巴巴说:“奴才不知道,但是辽兵都攻到门口了,周将军大概战死了吧。” “啪”,一声清脆,方由怒不可遏地狠狠甩了一掌,那小公公一下被劲力击走数丈。 “谁许你胡说的!”方由咬牙切齿,目光灼灼地瞪着那公公。 小公公捂着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哭也不敢哭。我见他可怜,也知道此刻不是恼怒的时候,便起身拉过方由说:“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你切莫担心。”我飞快一扫那小公公,示意他退下,然后继续说到,“此地已是乱成一团,决不能久留。趁着辽兵未至,咱们必须赶紧离开。” 方由醒悟过来,连忙道:“我去叫孩子们,春雨,你带着娘娘收拾一下东西。” 春雨应下,不过片刻,方由已经牵了几个孩子过来。他们当中大多睡意朦胧,心中虽然也是怕的,但他们的恐惧,远不及我们深沉。 靖儿最大牵着我的手跟着走出帐篷,方由春雨一个抱着平儿,一个抱着荷华。我怀中的易儿不安的看着我,小小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衣领,问我:“母后,怎么了?” 我看了看幼弱的他,心底的慈爱逐渐化成坚定的意识。无论是怎样艰险的局面,我都必须要保住他。 然而掀开门帘的一霎那,我就意识到有些事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抗衡的。将将踏出门口半步,便是一阵浓郁的血腥之气。随意放眼,只见不远处大辽的旗帜被炽热的火光照的通亮,几乎对我们形成了合围之势。兵器摩擦声、人的哭喊声和战马的嘶叫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忙乱奔走的宫女内监,偶尔还有临阵脱逃的小兵穿梭于营中,惶惶不安。 溃败早已无法形容,我只觉得晕头转向,勉强维持着理智分辨东西南北。大辽从西北而来,眼下这个地方北高南低,我们只能暂且往南面奔逃。 这个时候人已无高低贵贱之分,所有人心中所想,不过是逃命而已。我们几个互相搀扶,跟着人流用最快的速度往南面逃窜。谁想到走到一半,忽然杀出一支辽军轻骑,见到我们不管是不是有抵抗能力的部队,直接挥剑出枪一阵乱砍,登时鲜血四溅,哀嚎惊呼不止。 我心隐隐作痛,这些惨死的百姓,无一不是大齐子民。慌乱之中,回首不见了方由和平儿,只有春雨抱着荷华离我数步之遥。她想向我靠近,我也望她那边挤,但奈何手中抱着易儿又牵着靖儿,顾左失右,很快被没有目标四处逃窜的人群撞的跌倒在地。怀中的易儿受惊大哭,靖儿拼命想拉我起来,却反而也被撞到。我眼见着有人疾奔之下没有躲闪,一脚踏中靖儿娇弱的右臂,心口有如利剑穿透一般疼。 靖儿惨叫一声,此刻春雨奋力扑过来,一把拉起了靖儿,又拉起了我。但只这些功夫,辽兵轻骑已在眼前,我和孩子们,大概已无脱身之可能。 快马飞刀,有辽兵手持长刀往我怀中刺去。我下意识回身躲避,用右臂当在易儿面前。哪怕此刻我命丧这人刀下,也势必要保全我的孩子。 然而下一刻,我竟看到了那辽兵的头颅滚地。春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软剑,凛冽的寒光耀的我睁不开眼。她持剑游走于骑兵当中,招招伶俐,不留活口,眨眼功夫,我们面前的几个骑兵,已经尽数气绝。 “春雨……”我喃喃,她一介宫女,怎么会有这一身绝佳功夫? 她来不及回应我,因着她的奋力搏杀,更多的骑兵开始察觉我们这边小小的动荡,便大批围剿过来。春雨自怀中掏出一枚黑色的囊丸,我也不知是什么,只见她用牙要去线头,然后往空中一抛,须臾过头,我们的头顶,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一众骑兵蜂拥而至,春雨匆匆把方才那骑兵的战马交给我,道:“娘娘,赶快骑上它,往大营方向跑。” 我翻身上马,又拉上靖儿。惊魂暂定之后,我指了指一旁的马,说:“马还有富余,你跟我一起走。” 她简单地摇摇头,飞速把怀中的荷华交给我,然后一拍马屁股,逼我离开。我拉住缰绳勉强保持着平衡,回头看她,她却跨步向敌人站定,持剑静候。辽兵见春雨飒爽英姿,丝毫不惧,反而变得小心翼翼。 快马奔走片刻,我又见一队人马飞速奔驰过来,心里暗暗叫苦。我手无缚鸡之力,若遇上辽兵,只怕难逃一个死。但定睛一看,来人却穿着织锦长裙,分明是女子。再一看,竟然是德妃陈玉华。 她是平阿侯陈炜的女儿,自幼混迹于兵马当中,舞刀弄枪颇为娴熟。如今她手提□□,驭马而来,问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焦急地指了指来的方向,对她说:“春雨被困在哪里了,你快去救她好不好?” 她点点头,勒马率兵前去。我生涩地驾驭着马匹,调转方向跟在他们后面。 当我们赶到时,那里已经一片安静。春雨割断最后一个人的喉咙后,静静地拉过一匹马骑上去,到我身边说:“娘娘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太过劳累,不如给奴婢一个吧。” 我手僵了一下,没动。陈玉华一扫尸体横陈地辽兵,点了点数目当即看出些什么,凝眉对春雨说到:“想不到皇后娘娘身边不甚起眼对你,竟然武功不低。” 春雨淡然一笑,道:“此时兵荒马乱,辽兵不定从何处杀出。德妃娘娘若是不弃,不如我们暂且一道,人多总有个照应。” 陈玉华锐利的目光划过春雨的脸颊,春雨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问:“娘娘,把孩子给我吧。” 我想了想,把荷华还给了她,自己拢住靖儿和易儿。 我问她:“就算我们现在一道,人也太少。辽兵源源不断,我们到底该去哪里?” 春雨看了看天,说:“方才我已经放出信号弹,马上就会有人来。等那人来了,我们再一起撤。” 我明白方才她从怀中取出的烟花便是信号弹,却也好奇究竟是何人会来。春雨如此爽利的身手绝无可能是平白埋没与后宫,更何况她手中还有专门用于特殊联络的信号弹,可见她背后一定有某种实力。而我们现在在等的这个人,只怕就是春雨真正的主子。 后背一阵轻寒,我竟如此大意。虽然春雨并没有要害我之心,但她毕竟神不知鬼不觉潜伏在我身边这么久。她究竟受何人致使接近于我? 第135章 暄化城(二) 春雨并不着急解释什么,或许她其实也并不在意我究竟会如何看待她。若非是坦荡磊落,便是别有用心。我细细忖度,她在我身边这近一年,未曾发现什么别的图谋,可见她还算有些担当。 陈玉华一直骑在马上,惊疑不定地看着春雨。出于本能的戒备,她手中的□□被牢牢握在手中。春雨怀中的荷华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啼哭,更是让陈玉华绷紧了神经。她右手握枪,左手朝着春雨伸去,道:“你周身血腥之气,还是把公主交给我吧。” 春雨漫然看了她一眼,又侧首探寻我的目光。我想了想,说:“这战场厮杀之地,何处不是血流成河,再说现在已经不是拘泥小节的时候了。” 陈玉华深深望我一眼,不再说话。我知道她在顾忌什么,眼下这状况,春雨哪怕是郭伯媛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都无所谓,毕竟同是齐人。怕就怕她是楚王或者辽国勾族安置在皇宫的细作,那如此一来,我和大齐皇室三个孩子,只怕都会被掳去,成为质子。 然而我仔细想过,春雨力敌辽兵,大约不是辽国的人。若是楚王或是勾族的细作,也不会这么早暴露身份。如此一说,她的真实身份,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因我的信任,春雨抿嘴一笑,搂紧了怀中的孩子,轻声哄着。片刻,荷华安静下来,春雨对我低声笑道:“多谢娘娘还肯相信奴婢。” 我只轻轻点点头,目光越过北面土坡高地,只见大营方向仍然烽火狼烟,杀生未歇。须臾,尘土飞扬,映着烈火的红蔓延开来,如同无尽的林火一般威压过来。 “他们来了。”春雨简短说到,继而是一支铁骑如旋风般席卷过来。 旌旗高高飘扬,迎风飒飒而卷。我凝眸遥遥望去,一个大大的魏字深深嵌在旗帜之上。心底莫名放松下来,我知道这是近襄侯亲兵的将旗,那么近襄侯本人,也必定在内。 魏瑾果然提枪策马在前,身后的劲旅飞旋而至。他勒马于我面前,由于盔甲在身,只是拱手为礼,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还未张口,春雨已经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说:“属下奉命保护娘娘撤离,途中意外遇到一队辽兵,无奈之下只得一战,暴露身份,还请将军降罪。” 魏瑾坦然地看看她,说:“所幸娘娘没事,你也不辱使命,起来吧。” 春雨起身,铿锵有力,看得出军人铁血的傲骨。 我凝眉扫了一眼陈玉华,她会意,挑眉问向魏瑾:“将军虽然统领虎贲军护卫皇氏宗亲,但是春雨掩藏身份藏匿与皇后娘娘身边也实为不妥。将军没什么要向皇后娘娘解释的么?” 魏瑾淡淡看了看陈玉华,道:“德妃娘娘后宫女眷,如今尚且可以组织残兵抵抗他国侵略。末将有皇命在身,奉命保护皇后娘娘,想来并无不妥吧。” 我搂了搂怀中的靖儿和易儿,说:“如果本宫未曾糊涂,春雨很久以前就在本宫身边了……那时候,侯爷仿佛还没有皇命。” 他见我发问,便笑了笑,轻轻吐出四个字:“未雨绸缪。” 我定了定心神,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年前皇贵妃生育六皇子时外族的奇异举动就已经惹得我疑心。魏瑾身为外臣,日日参与朝政,想来对天下即将有变的局势看的更为清楚。未雨绸缪之语,也算不错。 此刻不安全,我们也只是简单说过,便拨马启程。魏瑾早有准备,辨明方向直接带我们去临近的县城避避风头。途中我大概问了问军情,知道辽兵今夜只是轻兵奇袭,大部分军队还在外围同哥哥对峙。也由此方知,哥哥手中仍然握有十万羽林军,暂时性命无忧。 心突突地跳,我对魏瑾说:“方才兵荒马乱,我和采燕不慎走失。如今这里一团乱麻,自然很难找她回来。但若不去寻她,我心里也难安。何况……她怀中还抱着平儿。” 魏瑾马上思忖片刻,然后说:“辽兵轻骑来袭,没有后续粮草补给,必定速归。眼下大营方向是去不得,只能等事态稍安,末将再遣人去寻找。” 我沉沉叹了口气,说:“何时才能事态稍安?她流于百姓之中,去哪里都有可能,倒时候我去哪里找她?再说谁能保证,她不会遇到辽兵,会不会……” 我没有勇气说下去,魏瑾也只是沉默。半晌后,他淡淡说:“这没办法,乱军之中,惟各安天命而已。” 我颓然地低下头,方才春雨抵住辽兵,我策马离去时,不是没想去寻方由。但是老百姓见到辽兵一哄而散,往哪个方向流窜的都有。等我脱险,四周已是空荡荡,再无一人。 正在我迷茫忧虑时,魏瑾忽然问我:“皇后娘娘如此担心自己的婢女和孩子,难道不想问问皇上的境况吗?” 我一愣,他静静说:“末将可是虎贲军的统领,负责皇家安全。眼下却带着娘娘往别处避难,弃君主于不顾,娘娘就不打算责问几句?” 他这样一说,我才回过神来,仿佛是这样。他的第一职责是保护皇上,并非我这个失宠没落的皇后。然如今他亲自统兵带我离开,却没有守在萧琰身边护卫,实是不合常理。 思绪一阵转圜,我拿定了一个主意,然后只做随意,说:“侯爷的忠心大概不必本宫界定,皇上既然肯把虎贲军交给侯爷,那必是信得过侯爷。而侯爷如今带本宫离开而非护卫那皇上,那必然是皇上安然无恙,无需侯爷保护,本宫又担心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透露出几分犹豫。我看的清楚,心中疑窦丛生,问道:“侯爷在思虑什么?难道本宫说的不对?” 他摇摇头,然后说:“并非是不对,而是太对。只是……” 他不肯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追问。该我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我知道的,逼问他也不会说。但虽然我没问下去,心中的疑窦,倒是怎么也解不开了。 宿夜疾奔,我们在天亮前抵达一座城关。城门上大写的“暄化”二字,虽然因为年久而隐约褪色,但苍劲饱满的起承转合,却不会因此而凋敝。我看城名的右下角,仿佛还有一枚金印。本朝能用金印篆刻的提名,必定是皇帝所书。魏瑾也看出来了,凝眉不解说:“小小暄化城,竟然还是先帝御笔,委实奇哉。” 我心悄悄一动。 城门因为连日的作战已经禁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高高竖起。暄化城守备是一个姓窦的将军,看他鬓发半百,想来年事已高。如今见我们前来,他一番盘查确认无误之后,也便爽快放行了。 进入城中,窦将军即刻来见。他单膝跪地道:“末将戎装在身,不便行大礼,还请皇后娘娘、德妃娘娘、魏侯爷恕罪。” 我亲自下马扶起守备将军,和缓道:“京中西撤的大营被辽兵轻骑攻破,本宫连夜撤到这里,尚可支撑。但是孩子们娇弱,一夜颠簸必是累极了,还望将军打点一下。” 说罢,我褪下手中一只金镯子,不动声色递到守备将军手中。他神色一僵,当即推辞不受,另外立即着人给孩子们安排住处。魏瑾自然有军情要同守备将军商议,先行离去。我见德妃等一众人等,也具被安排的妥妥当当,便放下心来,简单洗漱,拥着孩子们沉沉入眠。 第136章 暄化城(三)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日头懒散的挂在西南的天上,散发着颓萎的阳光。孩子们尚在熟睡,我自己轻手轻脚起身,穿了外袍便出去了。 我们如今所居,只是一个简单院落。四五处房间相连,加上一个不算宽阔的院落和一扇狭矮的大门,便是全部。大门外把守着两个身着铠甲的士兵,纵使听到我出屋,也不敢随意乱动,可见训练有素。我走过去,问他们道:“魏侯爷现在在何处?” 他们听到我问话,其中一个转过身来铿锵行礼,持枪拱手道:“回皇后娘娘,侯爷和将军正在县衙商议军情,娘娘可是要过去?” 我想了想,道:“既然是军情,想必要紧,本宫就不去了。” 那士兵低着头,却依旧字字清晰:“侯爷吩咐过,娘娘若有所需,尽管告诉我等,我等必然竭尽全力。” 我点点头,一个人回去。在卧房的隔间里,设有灶台柴米,想来是厨房。我零星会一点厨艺,便自己动手炒了几个小菜。刚收拾好,靖儿已经睡眼朦胧地过来了。 “母后……”他靠在门框边儿,揉着眼睛喃喃唤我。 我含笑抱起他,走到一张水曲柳台面的炕桌前放下他,又把饭菜端来,道:“好久没吃饭了,饿了吧?” 他眼睛瞅着菜,呆呆的不肯动筷。我心里起疑,就听他低声黯然问我:“母后,昨晚是不是很多人,没有机会吃到今天的饭菜?” 心里一阵抽痛,国颓至此,百姓流离,一日之间不知多少人命丧黄泉。不怪辽国狼子野心,也不怪上天不肯垂怜大齐。怪只怪当今皇上无力回护他的子民,怪只怪我这个皇后劝诫无能,导致今日大祸临头。 但我更惊异于靖儿的懂事。他小小年纪,虽不指望他能热血沸腾有重整山河的气概,但若有怜惜百姓之心,便已是难得。这样的胸襟必要好生珍惜,所以我伸手拉过他抱在怀中,轻声抚慰道:“昨晚那些人的生与死,不是你我能够决定和改变的。你要知道,国家和百姓是一体的,如果国破百姓自然难以安居。而国的强盛与否、存亡关头,都是由这个国家的主君所决定的。靖儿,你是太子。如果有一日,你还能登上皇位,一定要保护这个国不为外族内斗所破,这样你的子民,才能日日平安。” 靖儿懵懂地点点头:“母后放心,我一定会的。”他依在我怀里又默了一会儿,说:“那现在我们国家发生的这样不好的事,是不是父皇的决定错了?” 我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唇角,安静说:“有些话,你可以知道,但是永远不能宣之于口。” 他明白我的意思,狡黠一笑点点头。皇族出生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懂得这些森严的礼数。 “我知道,只是对着母后,我还是忍住问了,”他声带不肯发声,只模模糊糊说着,“下次不会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我侧首看去,原来是魏瑾。他戎甲在身,倚在门框上偏头看着我们母子,笑道:“原来皇后娘娘,素日就是这样教育太子的?” 我起先有几分紧张,继而舒缓下来,微笑着反问:“不知本宫如此教导太子,有什么不妥么?” 他收了戏谑神色,大步流星走过来,在靖儿面前蹲下,问他:“太子殿下,您所明白的有些话不能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靖儿望了我一眼,有几分怯生生的。但昨晚魏瑾将我们从敌军手中救出来,他势必又非常信任他。我看着他眼珠悄悄一转,对魏瑾说:“有些话,说了父皇就会生气,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魏瑾淡淡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靖儿,问:“那您知不知道朝中设有御史言官,他们的职责,殿下知道吗?” 靖儿这次果断的点点头:“知道,御史言官上约束皇帝,下督察百官,忠耿直言,无所禁忌。” 魏瑾伸手拍拍他的小肩膀,赞许道:“是啊,御史言官之责,其中有一就是约束皇帝,可见哪怕是天子也有犯错的时候。而天子犯错,一般人恐惹祸上身不敢多加指责,只有一些忠心的御史言官敢于上谏。”他停了一停,继续问:“太子殿下猜猜,您的父皇看到这些耿直的谏言,会有何反应?” 靖儿略有局促,犹豫了半天还是轻轻吐出几个字:“大概会生气吧。” “那么您觉得,他们是该继续上谏呢,还是该闭口不言,默认天子的错误继续发展?” 靖儿这次彻底没了话,我已领会魏瑾的意思,只是不便打断。 魏瑾见靖儿有些不安,也不再继续追问,而是看着靖儿认真说:“御史言官食君禄,所以为君分忧。大多数的言官,哪怕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也会把他们该做的事、该说的话做完说完,这便是他们读书人的忠君之道了。而太子殿下与他们还有所不同,您是天下将来的主人。御史言官忠君,而您就要爱民。简单说来,您的一言一行,都要为天下的臣民负责,怎么可以因为惧怕天子之怒,就畏首畏尾,缄默自保?” “那么我和母后方才所说的事,当真是父皇错了?” “是,天子的确错了,但错又何妨?朝廷仍存,虎贲军羽林军尚然在抵御辽兵,天下州郡,也并非都俯首楚王。我们没有一败涂地,还有力量也有反击的可能。如早早折了气焰,没了意志,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我不觉心悦诚服,惭愧笑道:“侯爷耿直忠良,铁血意志,本宫敬服。方才教导靖儿的话,的确是本宫错了。” 魏瑾笑笑:“娘娘谬赞,末将不敢。其实末将和娘娘不同,末将身居朝堂,领朝廷俸禄,自当以忠君报国为先。娘娘身处后宫相夫教子,教太子尊重父皇也是应该的。”说罢,他又看着靖儿笑了笑,温和说到,“太子来日若既能谨言慎行不至招来无端祸患,又能洞悉对错体察利弊辅佐圣上,也便是最好了。” 这话当真是说到靖儿心坎里了,他笑着往魏瑾怀中依偎两下,道:“可是明白告诉父皇做错了,父皇肯定要生气,”他指了指我,说,“母后曾经上表谏言,结果反而惹得父皇大怒,如今一年半载都见不到父皇了。” “靖儿。”我凝眉。他这性子本来就有些耿直,如今遇到更助长他气焰的魏瑾,说话越来越失了分寸。 “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劝却是另外的事,”魏瑾笑着对靖儿说,“厌烦悖逆之心人人都有,别说皇上,就是普通人遇到意见不合的人指责也会不悦。但若能真的把利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再加以巧妙诱导,谁又会一意孤行?或许天子有天子的威仪,他不肯认错,但换个角度来说,只要及时修补错误,也就皆大欢喜了,不是么?” 靖儿用力点头,我上前从魏瑾怀中把他抱出,说:“饭菜都快凉了,你去看看弟弟妹妹醒了没。若是醒了,就自己吃饭。” 靖儿应了,一个人跑出去。我抬眼看了看魏瑾,还未说话,他倒是先开口了:“皇后娘娘虽然赞同末将身处朝堂的态度,却似乎并不赞同末将把这些话告诉太子。” 我颔首,自己捡了地方坐,又指了指一侧的椅子请他坐下,道:“太子天生就已经很耿直了,本宫时常担心他长大后会经常看不惯他父皇的所作所为,以至招来无妄之灾。侯爷的话固然是对的,但是也许并不适合这么早告诉太子。” 魏瑾笑了笑,垂了眼睑,道:“的确不适合,但末将所指的不适合却并非是指这些话错了,而是不该由末将告诉太子。太子的一切教导,皆应由皇上、皇后娘娘或者太子太傅亲自负责,方才是末将越矩。” 我有几分琢磨不透这个魏瑾,他的话总是这么出其不意,让我措手不及,而应尽的礼数,却也不错。想了半晌,我只默默说了句“侯爷客气”,就把这茬轻轻翻过。 我问他道:“方才听院门外的将士说,侯爷和守备将军在商议军情大事,怎么这么快就有空到本宫这里了?” 他不假思索,道:“我们派出去的探子中午回来了,带回来一些重要消息。皇后娘娘是国母,自然该来通报一声。” 我以为是方由有了踪迹,不觉欣喜,问他:“是不是采燕和平儿找到了,他们在哪儿?有没有受伤?” 魏瑾摇摇头,说:“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末将带来的消息,是关于皇上的,”他深深看我一眼,说,“昨□□娘的哥哥周晔调兵五千,护送皇上去了剑南。今日残兵陆陆续续归来,如今城中有末将率军三万驻守,周将军统兵七万扎营凉河,互为犄角,对峙辽兵。” 我少时度过些许兵书,大约知道他的意思。想了想后又问他:“如此一来,辽兵这边暂时稳住了,那么楚王和勾族,皇上打算如何平息?” 魏瑾道:“暂时并未接到相关命令,末将也不知道。” 我低头想了想,说:“罢了,天下大事,还是交给皇上吧,本宫毕竟是深宫妇人,不懂那么多。只是,”我抬头看看魏瑾,问,“侯爷若是方便,能不能那一份疆域图给本宫。本宫闲暇时,也好教导太子。” 魏瑾拱手答应。 第137章 暄化城(四) 我和他本也没那么多话要说,而且分属君臣,毕竟不宜久处。临走的时候我送他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回过身问我:“你这里要人么?”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往屋中望了望,说:“皇后娘娘要一个人照顾太子、二皇子和小公主,没有人帮忙怎么行。原本应该让春雨过来帮忙的,但是她的身份,大概让娘娘不舒服吧。” 近日来的大事太多,小事太杂,他不提这茬,我都快忘记问了。如今他自己提起,我才把心底那份迟到的不适翻出来,口气算不得和善,道:“侯爷麾下的人救了本宫,本宫很感激。春雨这个人本宫可以忘记,将来也再不会多嘴说些什么。但是侯爷往宫禁安插自己人这种事,还望不要再发生一次了。” 我锐利的目光划过他的脸颊,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暄化城中尽是老百姓,现如今又兵荒马乱,末将一时也想不到办法给娘娘寻几个侍女。倒是听说窦将军府中有几个杂役,末将会请他们闲暇时来娘娘这里洒扫一下。” 我颔首,道了声“多谢”,然后又道:“华儿还小,需要个乳娘。侯爷若是方便,就请替她留心。” 他应了。 魏瑾办事向来很有效率,他走后一刻钟,就有人把疆域图送来了。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送疆域图的人并非寻常将士,而是暄化城守备。 “窦将军,怎么是你亲自过来了?”我连忙请这位老将军坐下。说来也挺奇怪,虽然同这个守备将军只见过一次,却对他颇有好感。或许是他一把年纪还在兢兢业业驻守城池让我敬服,或许是今早他辞却不收我的打点让我意外,总之对这老头,我还是很客气的。 他笑着受了,将手中拿着的东西放下打开,用一块砖头压住,说:“魏侯说娘娘对这个感兴趣,老将这边杂事也处理妥当,就自己给娘娘拿过来了,希望没有唐突。” 我自己斟了茶给他,道:“没什么唐突的,这里不是皇宫,没那么多规矩。” 守备谢了茶,随手拿了一截枯枝指着疆域图道:“这里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暄化,由魏侯统领虎贲军三万驻守。这里是周将军统领羽林军扎营的地方,名叫凉河。周将军和魏侯这样压阵,可以暂时遏制辽兵的进攻。而辽国的粮草供应向来是个大问题,皇上的意思,是等辽兵粮草供应短缺时,大举进攻,击溃辽敌。” 我颔首,问:“皇上的圣裁倒是不错,只是这里地处偏僻,辽兵的粮草难以为继,我们又该以何为继?” 那守备道:“暄化虽然是小城,但是城中富户经过动员,都愿意开仓拥军。末将和魏侯前去查验过,我方粮草,坚守十月不成问题。” 我指尖在疆域图上一划,碰触到了一个地界,问那守备:“那么周晔周将军那边呢?他率兵沿河扎营,恐怕无法携带那么多粮草。等到粮草殆尽,难道要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吗?” 守备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我凝眉忧虑,顺着唇齿随便说着:“天色尚暖之时,哥哥还可以令士兵靠河吃河,打捞些鱼米充饥。然而盛夏已过,渐渐入秋。这大西北天气寒冷,想来过不了多久河里就要结冰,到时候怎么办。皇上他到底想没想过,还是他想过了,却不打算理会……” 家国至此,山河破碎。身为将士拼死于前线已经令人沉痛,可是萧琰他却只顾着自己逃亡,根本不顾前方将士的死活。他安定军心民意的方法,就是一味画饼充饥,一味欺瞒臣属。长此以往,本就飘摇的朝廷,当真还能稳得住么? 手指剑南,我心绪复杂的问道:“剑南离昨夜的大营,到底有多远?” 守备怔了一下,看样子本不想回答。但碍于我探究的眼神,他终究还是如实说了:“大约三百里。” 我冷冷一笑,西北山路环多,这里三百里的路程,抵得过平常五百里之多。昨夜辽兵半夜发起攻击,萧琰若是那时才从大营仓皇逃出,势必难以今日逃到剑南,更遑论遣人送信至相距甚远的暄化。更何况,哥哥的羽林军在外围保护,就算有突发状况,也很难在短时间抽调出五千轻骑护送萧琰离开,这必是早早安排好的。 想起昨夜魏瑾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这才后知后觉。算算时间,若是他昨天傍晚得知谢氏死讯之后,就立即随轻骑离开,方能将将合得上。 枉我听说他吐了血,还以为他对谢氏的死有所愧疚。可是他前脚刚刚听说谢氏身亡,后脚就可以飞速地随着羽林军离开。好个薄情的皇帝,我从前竟然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干脆果决的一面。 “娘娘……”守备见我冷笑不止,忍不住开口探寻。 我回视于他,问:“窦将军同魏侯商议军情,有些事势必了解。本宫有些疑问,希望将军如实禀报。” 他表情僵直,想来是明白我要问什么。但我直视无碍,半分也不肯退缩。半晌之后,他还是拗不过我,道:“皇后娘娘请问,末将必定知无不言。” “皇上昨日,是何时离开大营随羽林军前往剑南的?” “昨夜傍晚时分。” “羽林军抽调五千轻骑护送皇上离开,是否早就知道辽兵即将袭营的消息?” “是。” “那么周将军为何不狙击辽兵,反而送走皇上漠视辽兵攻击大营。” “周将军奉皇命行事而已,他虽然统兵,却并非是决策者。” “昨夜辽兵袭营,可有什么战果?” “战果就是,大齐帝都一路跟随皇帝的数十万百姓或被杀,或被伤,或者流离。辽兵俘虏大营皇族亲眷数百,朝廷官员及家眷数千,满载而归。” 我虚弱地跌坐在地上,气地浑身战栗。守备不忍,犹豫了片刻,还是想要伸手扶起我,却被我一手打开。 “娘娘……” 他的神情亦是悲愤,但是萧琰还是他的君主,他不敢指责。我终于明白方才魏瑾为何那样按捺不住,告诉靖儿他父皇错了。不是因为魏瑾不懂得谨言慎行,也不是因为与我意见不合,而是因为萧琰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他一早知道辽兵要来,恐惧之下选择逃亡。可是如果所有人一起转移,目标太大行动也迟缓,早晚还是会被辽兵追击。所以他选择一个人逃走,丢下文武百官,丢下他的百姓,只留下一个空营诱导辽兵去袭击。因为这样,他可以就不用担心辽兵追击,可以高枕无忧地逃离。 可是他逃就逃,为何不在大营中预设伏兵。只要安排妥当,辽兵此来必定是有来无回。一旦首战告捷,将士就会信心倍增,热情高涨。破敌的胜算,就会又多几分。 他难道连反击辽兵的胆量,都没有了么?因为惧怕辽兵,所以连动手过招地勇气都没有,连知道他们要来攻击,都不敢设支伏兵? “娘娘,您别伤心。可能是情急之下,皇上忘了娘娘。”守备温和地宽慰我道。 我茫然回首:“什么?” 守备一愣,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这番样子,更让我心底起疑。我猛地站起身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守备,问道:“你方才到底想说什么?” 守备淡淡道:“末将只是想安慰娘娘,娘娘毕竟是女子,军国大事,就不要操心了吧。” 我嗤的一笑,后宫待了这么多年,我若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是傻子了。 神思辗转一会儿,我问他:“皇贵妃和六皇子呢?还有太后,他们不至于都被辽兵掳走了吧。” 守备这下再也无法隐瞒,垂下头颅默然不语。 我想了想,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告诉这个将军:“看这情形,大概皇上逃亡之际,还不算良知尽泯,知道带上自己的老母妻子。”我偏头看向那个守备,只见他眼中闪烁着不忍和怜惜,不觉失笑,“将军不必担心本宫会因为皇上遗忘而伤心,莫说如今天下大乱,就是风平浪静,他也记不得我了。更何况,就算他要带我一起走,我也比不肯走。因为弃臣民于水深火热,只顾自己奔走逃命的事,我周暄还做不出。” 话如此说,心底还是留有半分怅然。对于萧琰我早已死心,他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也好不在意。但是靖儿、易儿、平儿和华儿,都是他的亲生骨肉。难道大难临头之时,他半分也想不起他们来么? 第138章 银杏叶(一) 我托魏瑾为我寻乳娘的事,他很快就办妥了。他又不知从何处调来了几个兵士,或替我洒扫院落,或替我生火做饭。我统统都把他们送了回去,魏瑾听说后,也便由着我做主。 天下已经是这个形势了,城门外辽兵虎视眈眈,将士们征战还来不及,怎能分心帮我做这些琐事。我自己身为女儿无用也罢,再拖累军情,就实在是不识大体了。 战事绵延着,一月之内,辽兵对暄化和凉河发起了数次猛攻,都无果而归。对于暄化我还不太担心,这里城墙牢固,驻军皆是精英。但是哥哥那边兵多却尽是空架子,粮草不济帐篷还不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住的。 趁着这段时间,大齐分散的各部互通消息。萧琰及皇贵妃郭氏、懋妃梁氏、婕妤马氏、容华赵氏以及贵人花氏都陆陆续续追随萧琰到了剑南。皇五子昭定、皇六子昭殊也皆随母如入剑南。近襄侯夫人萧氏,也由一队兵马护送到了项党,然后辗转到了剑南。乱军当中,娇嫔吴氏以及良媛杨氏被杀。余者皇族宗亲,百官家眷,或死或失踪,已难追查。 几场仗打完,双方都有不少负伤的士兵,军情由烈火灼油演化为互不侵犯。暄化城毕竟是个小城,伤兵一多,难免屋子不够,不少士兵让出房屋睡榻,露宿街头。 我忖度着自己和孩子都可以将就,就告诉守备让他把我们居住的地方空出来,倒还能住上十几个人。守备略想想,也就答应了,把我和孩子们都接入了他私人的府邸。 陈玉华自进入暄化城后,日夜随着魏瑾和守备统兵,片刻闲暇也无。而等战事稍微安定下来,魏瑾、她和守备轮流值守,才有些闲工夫。 而我连续几日在守备家中发现了魏瑾和陈玉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敢情他们两人,也都住在守备家中。只是因为从前战事紧急,他们无暇回来休息,所以才没见过。这下子守备家中当真热闹,仆役不算,每日差不多都有三个大人和三个孩子挤在同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指不定谁就踩了谁的脚后跟。 院子里种着一棵百年银杏,这个时候银杏叶已经泛黄,似乎是镶了一层金边。易儿似乎很喜欢这些银杏叶子,时常在银杏树旁捡地上的落叶,然后趁着我们不注意,悄悄夹在守备的藏书中。他那一双小眼睛滴哩咕噜的转着,明显是不想让守备发现。而守备察觉之后,也并未多说什么,反而选了几本有趣浅显的图志,给易儿翻看解闷。 魏瑾发现之后,偶尔无事就拿来笔墨,教易儿画画。易儿在这方面天性不错,画了些时日,形态就已经很逼真了,只是意趣稍欠。我这样点评,他又不乐意,非缠着我让我施展两手和他比比。 “母后总说我画的不好,那不如母后画一幅,也让我们看看有多少意趣。”易儿左手牵着魏瑾,右手拉着守备,冲我狡黠一笑。 我不觉失笑,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倒懂得拉拢同盟。他一句“我们”,直接把魏瑾和守备算作他那一头的,而我竟少不得依他,露一手应战。 提笔蘸墨,刷刷几下,纸上已有银杏树大概形状,树干纸条用浅淡不一的墨色营造出稀疏远近。换了一支微管狼毫,我又勾勒出细碎枝叶。再稍加修饰,添些小小零碎,简单的一幅银杏图,也便有了模样。 易儿惊得目瞪口呆:“母后,你好厉害呀,竟然还会画银杏。” 我不以为意,搁下画笔,说:“这有什么,京城中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谁人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若说会画些梅兰竹菊,山水人物,自然不足为奇。只是银杏图少见,就连末将都是试了好几次,才略微能画出些神韵。而娘娘提笔而就,看这熟练程度,倒像是常画。”魏瑾若有所思。 我本也没想隐瞒,道:“家母在世的时候,最喜欢银杏树。而我自小的画功,都是由她所授,回画银杏也属正常。”我看着魏瑾,心中想到他数次神思敏捷语出惊人,让我哑口无言,委实委屈。而话说到这里,倒也可以戏弄他一下,便自然而然接口继续,“家母常说银杏姿态之美,不及梅花盛放。香气馥郁,何敌兰花清雅。至于风骨气节,自然也不像翠竹山菊为世人道哉。” 魏瑾来了兴致:“那国公夫人为何喜欢?” “不知道,”我莞尔一笑,轻轻道,“她也不知道为何喜好银杏。” 魏瑾愣怔片刻,守备面色却如常。我看着魏瑾难得露出几分迷茫,唇边的笑意不觉加深,说:“家母喜欢就是喜欢,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但是银杏也是苍翠挺拔,平和长寿的树木。其叶可以入药,也可以纳做熏香,还可以给易儿当书签,又有哪里不足以成为家母最爱?” 易儿本来听的认真,然而发觉我打趣他,又撅起嘴拉着我的袖子不依。 魏瑾无言以对,只得摇头笑笑,说:“那倒也是,女人的喜好,总是不讲道理的。” 我本想戏耍他几句,谁知道他借力打力,倒又让我无言以对。这时候守备忽然开口了,他说:“国公夫人的喜好,必定不是这样随意的。或许是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与这银杏有关,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假作无由。” 我眉心骤聚,心下大惊。母亲生前确有一段应该刻骨的记忆,而这段记忆是否与她喜欢银杏有关,我也曾经有所怀疑。记忆中母亲的院落里,也植有一棵银杏,只是没有眼前这一棵这么大,这么古老。小时候她时常抱着我,然后盯着院中的银杏。这样沉静不语,便可以持续一个下午。长大后我逐渐得知一些当年的隐秘,银杏树中的秘密,似乎也就近在咫尺。 我这里神思转圜,守备的目光却一直紧紧追随着我。我心下又是一阵波澜,看他探究的样子,想来方才并非是失言,而是有意试探。只是暄化这偏僻的地界,也有人知道当年的爱恨纠葛么? 我沉吟片刻,同守备对视,问道:“将军可是姓窦?” 守备颔首,道:“末将的确姓窦。” 我笑了笑:“当真是巧,家母也姓窦。” 魏瑾似乎察觉了什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守备,道:“听闻窦化之将军籍贯徐州,后来辗转才来到暄化驻守,”他看着我道,“听闻国公夫人是江南窦氏的小姐,那么同窦将军,应该不相识吧。” 六十年前天下亦是波涛大乱,所谓籍贯也早已荡然无存。大齐建国之后,按照当年百姓固定居住的地方,重新划分了籍贯。母亲毕竟是女子,留在江南老家,而她若有个什么远方亲戚在外,籍贯被错定为徐州,也是极有可能的。魏瑾自然知道这个,他方才着重叫出了窦将军的名字,不过是想借此来提醒我,看看从他的名讳方面,是否能挖掘出些什么。 然而我并看不出什么,母亲闺名窦汝玥,从汝从玉。这个窦将军大名化之,与我母亲的娘家,应该是没有什么联系的。 正在这时,陈玉华回来换防,守备换了盔甲,提枪离去。陈玉华安静了这些年,也颇有些眼力见儿,见气氛怪怪的,就先走过来抱起易儿,笑着问道:“今儿又画了几幅银杏啊?你母后可曾夸你进步了?” 魏瑾见状道:“德妃娘娘戎装在身,怎好抱二皇子,还是赶紧放他下来吧。” “无妨,”我笑了笑,“兵戎枪甲才能彰显男儿本色。德妃女中豪杰,闲来无事让易儿耳濡目染一些也好,省得他将来只会在院子里画画,百无一用。” 魏瑾温和一笑,道:“娘娘这话,就是怪罪末将教坏了您的孩子了。” “有什么不好的?”陈玉华清爽一笑,“男孩儿活泼好动,我瞧着易儿若能沉下心好好做些磨练性子的事,未尝不好。侯爷你说是不是?” 魏瑾自然称是,我不觉抿嘴失笑。陈玉华这爽朗的脾气,天生就是将帅风姿。在军中统兵这些日子,她的心情日渐舒畅,女儿豪迈的一面愈加展现。 魏瑾又是领兵之人,言谈举止也不拘泥,同陈玉华自然能合得来。但是她同魏瑾交情发展之快,却令我咋舌。当晚乍见,陈玉华还对魏瑾颇有戒心,言辞间犀利刻薄。不想这才一月工夫,她竟然还开始偏帮魏瑾。我瞄了一眼魏瑾,他貌似温和无害的面孔下,实则手段恐也不少。 守备家中的杂役,大部分都去军中帮忙了。我们日常的饮食起居,少不得自己打点。这会儿功夫快到傍晚,我和陈玉华在院子里纳凉,魏瑾自去厨房简单煮些饭菜。 “今儿我在城防时,剑南那边来了一个信使,带来了陛下圣谕,”陈玉华偏头看向我,道,“难道你就没一点兴趣?” 我冷笑连连:“他的谕旨也配谈一个圣字?你只管说吧,我倒不知道他还打算下什么昏聩的旨意。” 陈玉华仰天看去,微微一笑,说:“这信使其实就带了一封口信,说是要接你和孩子们去剑南。他还说萧琰准备往蜀中撤退,让你带着孩子,快些赶去。” 我凝眉问道:“那这信使如今身在何处?” 陈玉华手中玩弄着一枚银杏叶,耸耸肩说:“传了口信他就走了,我也没留他。” 我心中更是不觉动了怒,手掌猛地拍在扶椅上,道:“他连护卫我起码的将士都没前来,这意思莫不是让我和孩子孤身过去?还是让近襄侯这边压缩兵力,腾出人手护送我?” 第139章 银杏叶(二) 陈玉华望着我轻声一叹,低声安抚道:“你也别生气,这么些年了,咱们这皇上从来不肯考虑别人的毛病,你还看不透吗?” 我气默不语,陈玉华忽的凑上来,神情略有紧张:“周暄,到了这个时候,你莫非还记挂着他?你生气是因为他来接你的诚意不够,还是因为恼怒他不分轻重?” 我瞥了她一眼,她大惊小怪:“到了这个时候,你莫非还记挂着他?” “自然不是,”我冷哼一声,“薄情寡恩之人,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今日就算他遣了轿子马匹,皇后仪仗来接我,我也势必不肯去。” 陈玉华笑笑:“那就是恼怒他不分轻重了。前方军情如火如荼,将士多一倍都不够用,他还想来魏侯这里分兵,难怪你会替魏侯生气。” 我一时不察,竟然点头应了。等片刻反应过来,连忙随手抄起一支画笔,朝着陈玉华掷了过去。 陈玉华何等敏捷,头一低那画笔就“嗖”得从她头顶越飞,然后直直砸向厨房的门。 说来也巧,魏瑾进去那么久,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了。我见他一手端着一个菜,正以为他会在慌乱之下失手打碎盘子,却不想他探头一咬,叼住了那画笔。 不止我,连陈玉华都惊讶了:“侯爷,你属狗的么?” “德妃……”我颦眉嗔道,她现在这大大咧咧的样子,哪里还有宫妃的半点气度。我这个皇后□□了七八年,就把妃嫔教成这样,也真是丢人现眼。 谁知道魏瑾颇从容,听到这话也不恼,反而大大方方点点头,仿佛在说:我还真是属狗的。 我走过去从他手中接下盘子,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魏瑾腾出手,取下画笔问我们道:“二位娘娘这是怎么了,为何拿着笔扔来扔去,难道发生口角了?” 陈玉华哈哈一笑,戏谑地瞅着我。我双颊一红,心跳陡然加快,嗔道:“德妃快去叫孩子们出来,再请乳娘来给荷华喂些人乳。” 陈玉华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只管对魏瑾说:“方才皇后娘娘维护于你,我不过随口开了一个玩笑,她就真的着急了。” “哦?”魏瑾双眉一挑,看着我问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为何娘娘不想让末将知道?” 陈玉华正欲释疑,我急忙开口:“侯爷,菜齐了,米饭呢?” 魏瑾指了指厨房:“还在里面呢。” “那还不快去拿过来。”我轻瞥他一眼。 他笑着点点头,也不再追问陈玉华方才开过什么玩笑,真的就去拿米饭。陈玉华眼珠一转觉得无趣,就挪动身子到我旁边,说:“你维护这个魏侯爷也是应该的,他对你确实很照顾。你可知道当日为荷华寻乳母,他是冒着生命危险去项党找来的。单凭这个,就足以看出他待你不同于常人。” 我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心里却一阵翻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转身去屋子里喊孩子们,又让乳娘照顾不满一岁的荷华。 非常时期再没那么多穷讲究,暄化城从我到平民百姓,都与士兵同甘共苦。在守备家住的这段时间,更是因为物资紧缺,所以大家都不分贵贱,一桌用餐。餐具甚至都不够,靖儿和我同用,易儿由陈玉华喂着。今夜刚刚盛好了饭,我夹了些菜到魏瑾碗里,然后指了指一侧的银杏树。 “瞧见这棵银杏树了没?” “瞧见了。” “瞧见树下那小板凳了没?” “瞧见了。” “过去坐吧,好好吃。”我微笑道。 魏瑾瞠目结舌,不知发生了何事。靖儿看了看我们,说:“母后你干嘛赶走魏叔叔呀,他哪里得罪你了么?” 我夹了菜塞在他嘴里,盈盈浅笑道:“食不言寝不语,你再多嘴,就和魏侯爷一起去树下吃吧。” 靖儿眨眨眼睛,样子可怜巴巴。 易儿颦眉,刚想张嘴说句公道话,我就故作恍然大悟状看着易儿:“哎呀,树下只有一个板凳,再有人吃饭的时候坏规矩,就只能蹲着吃了。” 易儿咽了一口唾沫。 魏瑾见状,温和一笑道:“罢了,末将本来就是外臣,分桌食之也是应该。”说罢,他就径自过去坐下。那小板凳本就是给易儿坐的,又小又矮。魏瑾一个大男人蜷缩在上面,扒一口饭扒一口菜,形容有些落魄。 陈玉华看着我,似乎又想笑又想叹气,表情细微之处十分莫测。 吃过晚饭,魏瑾和守备换班当值。我抱着小小的荷华在院子中纳凉,两个小男孩在不远处,一个拿着疆域图看个没完,一个捡银杏叶兴致正高。陈玉华陪坐在我身边看着他们,心中忽然有感,对我说到:“太子虽小,但是胸中志向已能看出大半,他是记挂着他的河山的。二皇子雅好六艺,对江山社稷没有觊觎之心,”她莞尔一笑,“这两个兄弟将来,大概不会像萧琰和萧玓一般吧。” 我眉心一动,道:“小时候自然不让人担心,但是等他们长大,身边总不免会环绕野心勃勃之人。到时候即使他们兄弟从无嫌隙,也难保证不会有人挑拨离间。” 陈玉华颇感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都说三岁看老,我看他们兄弟就很好。” 我眼波一转,笑了笑也没说话。陈玉华伸手把两个孩子招过来围至膝下,一手拉一个说:“方才我和你们母后说起了当今皇上和楚王,也不免谈到你们。你们两个小家伙一定要记住哦,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你们兄弟二人都必须坦诚相见,互相扶持,绝不许内斗不休。” 他们两个都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含笑看着他们,说:“你们小时候经历的这场风波,以前我总觉得是坏事,如今想来倒也有好的方面。靖儿你是太子,如果还有来日登基的那一天,要记得体恤百姓,做个明君。易儿你将来必是一地藩王,要记得辅佐你兄长,而不是因个人野心,而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 道理总是讲的深沉,也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只是看着他们懵懂地点点头,然后手拉手乖巧的回屋睡觉时,我心里还是满足的。后面的事我已无法预见,因为就连我的来日,我都看不透了。 次日又是陈玉华当值,守备有些杂事不在家中,就只有我和魏瑾在。我带着易儿画画,他教靖儿看疆域图。安静的气氛当中,流淌着让我久违的温馨。 靖儿倚在魏瑾身上,任由魏瑾握住他幼嫩的小手指点江山。而魏瑾的神情也是那样专注,必是倾尽了全部心力来教导。我神思有了片刻的恍惚,恍如孩子的父亲不是萧琰,而是魏瑾…… 没等我再想下去,易儿就如同发现了好东西一样,从书中抽出一张薄薄的金纸,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帮他看看是什么东西。我一见之下,惊愕万分。 “母后,这到底是什么?”易儿好奇的拉着我的袖子问道。 我将金纸折了起来,道:“没什么,只是一张药方。你瞧刚刚那里,还盖着一处药房的印鉴呢。” 易儿年幼单纯,未曾起疑,倒是魏瑾探寻地目光投来,有几分深意。 我此刻心情剧烈波动,放下怀中的易儿往屋中走去,打算把金纸上的印鉴再看看清楚。魏瑾叶放下孩子,跟着我进屋,闭门之后问我:“你这是怎么了,窦将军的书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吗?” 我将金纸递给他,他展开一看,眉心骤然凝聚。 第140章 银杏叶(三) “金纸黑印……”他喃喃道,“听闻江南窦氏一族,于生死存亡之际,都是以金纸黑印、飞鸽传书来传递消息。这张金纸上,盖有黑色印鉴,莫非就是……” 他停顿片刻,然后望向我:“故国公夫人出身江南窦府,你可曾见过?” 我摇摇头,道:“我母亲虽然是窦氏的女儿,但是很早就嫁入京城。再说她毕竟是女儿身,即便家族到了存亡关头,她也不应有所接触,更何况我?”我抬眼看他,道,“侯爷应该见多识广,不知道可否能一辩真假?” 他也摇摇头:“金纸黑印这种东西,只是传说罢了,我并不曾见过。” 我将金纸仔细翻看,上面的内容已经全然看不清,只有印鉴后有一行小小的落款,还能模糊看出些什么。对光一照,原来是发信时的日期。我同魏瑾辨认了半天,才把具体时间确定到二十多年前。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窦氏暗信。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听母亲偶尔提过几句。 据说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江南四府联合起兵,其中萧、周两门领兵作战,窦、孙两家收集情报。如此分工运作,亲密无间,太*祖皇帝才得以拿下整个天下。 天下平定后,太*祖皇帝建国定都,敕封爷爷周绍为定国公,周氏一族满门荣耀。 二十多年过去后,太*祖皇帝迟暮,巡视江南途中意外驾崩。遗诏先帝即位,是为新皇。未几,太后被册立为皇后,我娘嫁入定国公府。纵然心底不尽如人意,但是面上总是花团锦簇的。 我想不通,二十多年前太平盛世,窦氏的金纸黑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二十多年前,窦氏一族有灭顶之灾么? 魏瑾站在窗边,忽然伸手打开了窗子。他转头凝神问我:“我记得你说过,你娘擅画银杏。” 我心头一跳。 守备当日未归,我坐在屋子中心神不宁。次日一早,守备同陈玉华换防,我这才见到了守备。 他见我坐在门口等他,肩上有一层薄薄的轻霜,不觉道:“天气已然转冷,娘娘怎么坐在风口子里,万一着凉可怎么好?” 我伸手一抚肩上的落霜,慢慢道:“暄化城中或有灭顶之灾,本宫着凉又算得了什么?” 他目光骤然一变,下意识四处环视。我抿嘴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走过去递给守备:“有些东西切记要收好,否则随时会大祸临头。易儿不懂事,已经被我糊弄过去,可是人多眼杂,指不定这事就传了出去,如何遏制流言就看窦将军的本事了。” 他接过书,神情已然恢复成常态。我看着他拇指一滑,书页哗啦啦被翻开。在一处书页中,流畅的动作一滞,仿佛有什么东西夹在其中。他抬头看我:“娘娘不想问我些什么?” 我道:“以前想问,现在没有必要了。宫里有一条铁则,要想活的长久,有些事情知道的还是越少越好,所以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一夜巡防必然疲乏,何况他年纪已大,收下书便去休息了。魏瑾从旁边走出来,问我:“你真的不打算把事情问个明白?” 我道:“没什么好问的,我早就觉得窦将军待我极好,原先总以为他是因为我的身份,却想不到……” 魏瑾眉心微动:“你早该想到了,周暄,不是所有人对你好都是因为你的身份。” 我愣了愣。 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胡乱摸摸鬓角,问道:“昨日玉华和守备换防,今日原该你去了吧,怎么还是玉华去了?” 魏瑾不以为意,笑了笑说:“德妃娘娘闲不住,所以一早替末将去了。她说如此一来,正好还能让末将好好陪陪你。” 我又愣了一愣,魏瑾眼珠一转,恍如不明所以,看着我自言自语道:“真奇怪,德妃娘娘为何让末将陪在这里呢?” 我连忙剖白:“这不是我的意思。” “是也无所谓,”他抬头看看天,“孩子们快起了吧,我去做饭。” 这个陈玉华,我咬牙切齿。 用过早膳,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抬头看去,原来是守备家中的小厮。他进来后对我一拱手,道:“启禀皇后娘娘,剑南有使求见。” 我目光一收,虽未开口神情却是不愿见的。魏瑾心思细腻,便站了起来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不便接见,你带那使臣去前庭,我去见他。” 那小厮下去,魏瑾对我说到:“皇上这时候遣人来,大概是要接你回去的意思……你想让我如何应对?” 我抬眼看他,淡淡道:“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是朝廷命官,有爵位在身,当然听从皇上的意思,为何要问我想如何应对?” 他怔了怔,然后慢慢说到:“我以为你不愿意回去。” “我是不愿,”我绷直目光看着地砖,“我不愿跟着他东躲西藏,不愿看着他用别人的血来保护自己,更不愿意……” “不愿什么?”魏瑾开口,声音清淡的几乎让我听不见。 我双目一闭,心下一横:“不愿回到一个皇帝身边。” 无论萧琰现在如何落魄,如何溃逃,他始终都是一个帝王。在他的身边,女人与争斗永远少不了。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又怎么甘心再回去? 魏瑾迟疑一下:“除了因为他,你的不想离开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我睑睫一颤:“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沉吟片刻,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不会让你跟着他们走的。” 我抬眼看他:“侯爷,这可是抗旨。” 魏瑾没说话。 我以为这一次的是这也能像上一次那样轻易摆平,可谁能想到,萧琰竟然遣了徐晋来接我。徐晋是禁宫首领太监,魏瑾不好执意阻拦他,只得把他放进院子见我。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徐晋的规矩和以往一样,此刻正跪在我面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我把他扶起来,道:“战时紧张,公公不必如此拘礼。” 徐晋起身后,抬头看了看我:“皇后娘娘安然无恙,皇上就能放心了。娘娘能从千军之中脱身,真是万幸,不知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在何处?” 我随手指了指屋子,道:“虽然山河破碎,但是总不能耽搁了孩子们,他们由城中小秀才教着,正在习字呢。” 徐晋舒了口气,正欲说话,我抢先一步道:“本宫知道公公今日来是要接本宫和孩子们离开,可是本宫今天绝不会跟公公离开暄化。天色尚早,公公早些赶路,今夜之前还能赶回剑南,向皇上复命。” 徐晋讶然,懵了片刻道:“娘娘既然知道,为何不肯随奴才离开。要知道暄化是孤城,四面又有辽军侵扰,娘娘和皇子在这里十分危险。” “为何?”我冷冷一笑,并不说话。 徐晋想了想,说:“娘娘可是生气当时皇上撤离时没有带走娘娘?” “非也,”我当即摇摇头,“天下大乱,黎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皇上贵为天子,必须要在剑南保留有用之身统筹全局,竭力抗敌。本宫虽为皇后,却不过是一女子,无足于国家轻重。既然蒙受圣恩数年册为皇后,今日便愿意代皇上亲临前线。暄化孤城无援,却经久未破,便是因为有本宫在的缘故。如果本宫逃离这里,暄化的军心民心必定涣散,到时候一击即溃,皇上所在的剑南岂非少了一重外围防护?” 徐晋若有所思,我道:“情由种种,本宫不能亲自面表,还请公公代为传达,本宫感激不尽。” 徐晋长叹一声:“娘娘竟然是这样想的,皇上和皇贵妃都误会皇后娘娘了。” 我假作一愣,问:“皇上和皇贵妃误会本宫什么?” 徐晋道:“上次遣使娘娘未归,皇上以为娘娘因为当夜逃脱之事怨恨皇上,所以这次遣奴才来。” 我敛容肃穆:“公公哪里话,当夜乃是大乱,皇上能龙体安康本宫就谢天谢地了,岂会心生怨恨?” 徐晋点点头附和:“当夜辽兵侵袭的消息传来,恰好皇贵妃携六皇子在皇上帐中,所以皇上才带了皇贵妃一同离开,否则于情于理,都该是皇后娘娘您陪皇上离开。太后早早就遣送去剑南休养,皇上轻骑遇上后,火速奔驰才逃得一命,实为万幸。” 我称是,徐晋不再为难我,转了话题说:“皇后娘娘深明大义,不肯随奴才离开,可是太子皇子和公主金枝玉叶,皇上的意思是绝不能留在这里。” 我莞尔一笑,走到屋子里唤出孩子们。徐晋见了孩子,又是礼数折腾一番。我把他们往徐晋面前轻轻一推,道:“你们父皇在剑南想你们,今日特地遣了徐公公带你们离开。你们若想走,即刻就能走。” 孩子们一听这话,都不依,拼命抱着我的衣裙躲到我身后。徐晋何等精明,一瞧这阵势,立马就明白了。 “太子是为储君,愿与娘娘共进退。二皇子年幼,自然不便离开生母。公主更不必说,年纪最小体弱多病,长途奔袭恐受不住,自然也要留在娘娘身边。”徐晋道。 我微笑:“这不是个容易差事,公公要费心了。” 徐晋客气地点点头,道:“奴才费心也是应当的,可是毕竟牵扯娘娘您和四位皇嗣的性命,皇上追求起您的安慰,奴才以何向皇上担保?” 我昂首:“天下的安危都无有定论,本宫的性命又何必有所担保?但若公公执意要本宫一句话,那便是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徐晋吓了一跳:“娘娘何苦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的意思奴才明白了。” 我颔首,魏瑾这时却出其不意地开口:“公公若回去复命,可向皇上告知。暄化乃本侯的据守之地,本侯绝对不允许暄化有失,以致危及皇上所在的剑南。若来日暄化情势危机本侯以无力维护,必当提早一步送皇后娘娘和皇嗣离开。” 他微微一顿,然后以更加坚定的语气开口,话中的那份认真,恍如是在指天立誓:“如无暇送皇后脱身,本侯也定会战至最后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皇后娘娘!” 我心神一震,不由自主看向魏瑾。他淡淡看我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徐晋:“天色尚早,公公不如早些赶路吧。暄化一切有本侯,还请皇上在百里之外放心。” 徐晋得了这句话,才打个千儿告退。我松懈下来,哄着孩子们回屋。魏瑾送走徐晋复又回来,头一次我同他相对无言。 半响后我问:“前一句话打发徐晋就已足够,你何必说那样的话,叫人刺心。” 他温柔地笑了笑:“你不也说出‘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话了么?你一介女子都有如此铮铮铁骨,我岂能落后于你。” 一样么?我无声地问着。 我说这样的话,不过是迫于徐晋所逼,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承诺。可是他根本无需像立下誓言般说那样的话,却又是为何? 朦朦胧胧的,我是明白的,可是我如今,还没有点破的勇气。 第141章 月下花 天气近来冷得厉害,一转眼,冬天就到了。 暄化的冬天比京城的冬天来得更早更冷,才十一月初,就已经下过几场大雪了。 城中过冬的物资并不充足,大部分预备给城墙上驻守的士卒,还有的留下用做火药火器,用于取暖的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我分到一些,却也舍不得用,全部留给孩子们晚上取暖。天寒地冻棉衣不足,便取出夏日的衣服一层一层套上,裹成了一个粽子,勉强御寒。 虽然艰苦,我却已经满足。比起烈烈寒风中戍守的将士,我的境况不知要好多少。 然而我却听说,此刻已经逃到白帝城的萧琰大摆筵席,歌舞三天不止,庆祝劫后余生。清洗金碟玉碗的水流入长江,百里之外油脂仍存。百姓一时间怨声载道,萧琰却充耳不闻。 未几,皇贵妃郭氏过寿,萧琰雅兴大发,写了数篇诗词相赠。此事引来蜀地官员的不满,屡屡上谏未果后,不少官员趁乱携家眷离开,投奔楚王。 楚王此刻已经雄踞荆州与京城,但是人手兵力尚且不足,故而放缓了大兵压境的速度,转而颁发数道安民的命令,让其境内的百姓安生过个年。 辽兵暂无退兵之意,只是因为天气之故,没有合适的时机出兵。如此三方罢兵之时,其实恰恰是用兵的好时候。可惜萧琰沉溺于蜀地的酒乐温柔,并无反击的任何旨意。 腊月的一场大雪给暄化盖上了数尺的棉被,清早我呵了口气,搓着手出门做饭。谁知刚出院子,便瞧见门口走进来两道身影。仔细一看,我又惊又喜,根本不敢置信,就连披在肩上的斗篷,也掉落在地。 “暄儿!”方由远远地喊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并没有看错人。 “方姐姐……”我喉中哽咽,声音几不可闻。 数月以来,心就一直吊着。我曾乞求魏瑾为我多方打听方由的下落,可是总也寻不见她的身影。我几乎都要相信,她和平儿真的……然而如今她就这么干干净净出现在我面前,我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地跳,怕极了这是个梦。 她疾步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暄儿,你还好吗?” 我用力点点头,猛地把手一转,覆在她的手背上:“方姐姐,当日兵荒马乱,你我走失,你究竟去了哪里?” 方由笑吟吟回头看了一眼,我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去,一个青色身影落入我眼中。 “哥哥!”我欣喜若狂,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哥哥缓步过来,含笑道:“当日听说魏兄把你带走,我也便放心了。暄化虽是小城,城墙却厚,何况还有魏兄在你身边……” 我扑入哥哥怀中,他怔了怔又不觉笑了,抚摸着我的发丝说:“你都做母亲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丢不丢人?” 我埋首在哥哥的臂弯:“这几个月,我好担心你。” 哥哥温和道:“我未及成年便已从军,戎马十几年都过来了,应付小小辽兵你又这么担心做什么?” 我抬头问:“冬日西北苦寒,凉河冰冻,哥哥你们可还有过冬的食物粮草?” “自然是没有了,”我闻言紧张,哥哥立即安抚我,笑道,“所以我到暄化来了。” 我惊疑不定:“哥哥莫非把驻扎在凉河的十万羽林军迁到了暄化附近?” 哥哥也不说是或不是,只问我觉得这样做是否可取。 我想了想,不觉凝眉。哥哥与魏瑾一个驻扎凉河,一个屯兵暄化,互为犄角方能有效遏制辽兵。如果哥哥撤兵到了暄化附近,那么辽兵一旦进攻暄化附近,我们便再也没有了后援。按照辽兵的数目估算,暄化有驻兵三万便足可以据守。再添兵将,施展不开反而累赘。到时候辽兵只需围困,或是绕道,便可以将我们置为剑南关之外的一颗死棋。 我将道理一说,哥哥便欣慰地笑了。他道:“局势乱了这些日子,你的兵法倒是颇有长进,看来魏兄没少教你。” 我用力捶他肩膀:“他才没教我,是我自己聪明。” 方由在一旁笑道:“暄儿从小爱看兵法,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自然明白。” 我这才回过神来,拉着方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当夜兵荒马乱,我与方由走失后,她带着平儿随着百姓四处乱跑。后来辽兵撤退,哥哥带领羽林军收拾战场,她便遇到了哥哥。哥哥起初虽然只以为她是采燕,但是也将她和平儿救下,带回凉河大营。方由起初还能装得下去,可是时日一久,哥哥自然将她认了出来。 他们分别了整整十年!十年,可以让多少人心改变,可以让多少情谊涣散。可是哥哥还是认出了她,在采燕不算美丽的外表下,他还是发现了方由那颗晶莹剔透的心。 若真的深入骨髓的爱过,便抵得了岁月侵袭,挡得住容颜遽变。 方由做了数年的宫妃,做了数年的采燕,当年的小儿女情思在她心中其实早已荡然无存。她身份尴尬,不再是当年京城中方家的嫡出闺秀。年纪二十有八,比不了那些娇艳明媚的年轻面孔。何况她容貌大变,性子也不复从前温婉,她从头到尾,都不是当年那个让哥哥倾心的方由。 可是一朝与哥哥相认,她还是决定陪伴在哥哥身边。不记名分,不顾生死,只求相守当下。 我感动于他们真诚的情义,憾然于自己无福拥有这样的爱。 中午我设小宴招待哥哥,魏瑾陈玉华也一同出席,守备自去城头驻守。我询问平儿的近况,得知他一切安好便放下心来。哥哥说本来要带他来的,可是天气太冷,路途遥远颠簸,便把他安置营中。 我不觉悬心,问:“虽然眼下三方罢兵,可是哥哥你是主帅,离开之后万一有情况可怎么好?” 哥哥笑道:“羽林军虽然不是主力,但好歹有几个颇具资历的参将。我已经安排好了,如有紧急情况,他们也足以应付。” 我道:“可是来回路上也十分危险,辽兵一旦发现你的行踪,保不齐会大举进攻。途中无险可守,你就带了这几个人,又要保护采燕姐姐,怎么够呢?” 方由与哥哥相认,但是她易容之事仍不能让外人知晓。我在众人面前称她为采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如果来日她真的嫁与哥哥,也只能说是定国公府旧婢采燕自小爱慕哥哥,而哥哥因她是我母亲的侍婢,才多加善待。 她终究不能以方由的身份同哥哥相爱了,因为过去那个方由,是先帝已故的妃嫔,不是哥哥的青梅竹马。 但就是这样,也已经是万幸。天底下遗憾的事太多了,他们不必用下半辈子去后悔遗憾,便很好。 哥哥听见我又开始担心,连忙宽慰道:“你放心,我们来的时候都穿上了辽兵的盔甲,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可不是,”魏瑾这时笑着接口,“因为这个,德妃娘娘还同周兄打了一架呢。” 我惊讶,连忙问陈玉华怎么回事。陈玉华一瞥哥哥,道:“我出城巡防,接过看见一队人马过来,又打着辽兵的旗号,自然要战一战。” 我抿嘴一笑:“那么结果呢?” 陈玉华不答,哥哥见状,匆匆起身向陈玉华行礼:“末将一时鲁莽,冲撞了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请恕罪。” 哥哥这样说,我已经了然,玉华定然是输了。但看陈玉华脸色不善,我少不得嗔怪哥哥:“德妃虽然是女中豪杰,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哥哥你也不让着她点。” 哥哥羞惭不已:“末将当真不知道是德妃娘娘鸾驾。” 陈玉华闻言,看着哥哥问:“往年宫中宴饮也不少,周将军当真对我没印象吗?” 哥哥低头道:“娘娘是皇上的妃嫔,末将岂敢直视。” 陈玉华淡淡道:“那倒也是,本宫对将军也没什么实在印象,否则方才就认出来了。”她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可是将军似乎同采燕很熟,凉河与暄化相距百里,将军都不忘带她一起来。” 方由和哥哥闻言都是一怔,我连忙道:“都是我不好,前些日子寻采燕寻得太急,让哥哥误以为我非见采燕不可。其实只要采燕和平儿平安,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魏瑾也道:“听闻采燕姑娘以前是故国公夫人的侍婢,后来国公夫人仙逝,采燕才入宫伺候皇后。”他把话头递给我,“如此说来,周兄和采燕姑娘,应该是熟识。” 我笑道:“是啊,采燕和我们都是一同长大的,感情极好。” 公侯王府中,夫人小姐身边的丫鬟,地位比普通的仆役高出许多。尤其年纪小时,没什么尊卑概念,公子小厮、小姐丫鬟厮混在一起是各大家族的常态。哥哥认得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更算不得稀奇。 陈玉华想了想,道:“采燕姑娘的确很妥帖,本宫也喜欢。但是本宫自幼习武,从来没人能在十招之内击败本宫,周将军还是第一个。”她凌厉的眉毛一挑,“本宫巡防遇到小股辽兵,因为轻敌所以被周将军轻易制伏。如今我陈玉华不服,周将军可愿意同我再一较高下?” 我不解其意,趁着哥哥犹豫时问:“制伏?哥哥,就算德妃认错了人,你也该知道她是大齐的人,为何……” 为何出手这样不留情面? 哥哥的头更低了,采燕道:“德妃娘娘今日巡防,穿的也是辽兵的衣服。两下里都以为是辽兵,动手就没个顾忌。幸亏奴婢眼尖,否则德妃娘娘恐怕有失。” 我惊骇,拉过陈玉华仔细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将我拂开:“皇后你放心,我没事。” 她看着哥哥,不依不饶:“周将军,你可愿意同我再战一次?我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是不肯轻易服输的。你犹疑不决,是不是瞧不上我?” 哥哥连忙道:“末将是不敢。” 我皱着眉头说:“玉华,你好歹是个妃嫔,怎么能这样挑战将领。” “有何不可,”陈玉华不以为意,“未出阁时我爹帐下的将官,我都打遍了。有些我敌不过,可是十招之内能制伏我的人从未有过。” 我闻言不觉轻笑,这个陈玉华,当真与众不同。 魏瑾瞅了瞅陈玉华,又看了看哥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德妃娘娘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可同类而语。周兄何必拘泥,一战就是了。” 我不再劝阻,只看向哥哥。方由面色阴晴不定,来回扫视着陈玉华,欲言又止。陈玉华只直愣愣看着哥哥,耐心地等待他的决定。哥哥跪在堂中,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有双拳慢慢握紧了。 半晌后,哥哥方才开口:“德妃娘娘有吩咐,末将不敢推辞。末将先前犹疑,也只恐伤了娘娘。正如魏兄所说,娘娘乃女中豪杰,并非一般闺阁小姐,末将不敢轻视娘娘,领命一战就是了。” 陈玉华心满意足:“如此,你且随我到院子里来。” 我们走到院子当中,陈玉华拿了她素日用的长*枪,哥哥拔出身边的宝剑。他们站定,互相对视。方由站在我身边,看得出十分紧张。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道:“别担心,你要相信哥哥。” 她闻言一怔,然后低下头去说:“我知道。” 院中静的只有落雪的声音,比武的两个人似乎变成了两尊雕像,动也不动。片刻,陈玉华首先发力,长*枪一挥朝着哥哥心口刺去。哥哥一剑格挡,反手把陈玉华的长*枪压向地面。陈玉华借力打力,长*枪如一条水蛇一样,瞬间反扑过来。哥哥仰面弯腰,避过了陈玉华的枪尖,随即剑光一闪,剑锋已经抵到陈玉华腰封,齐齐斩断腰封上的带子。 我恨铁不成钢,捂着脸不忍直视。呆瓜啊呆瓜,他知不知道要让让女孩子,尤其是陈玉华这样的女孩子。这才三招,三招啊! 魏瑾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笑过之后他才觉出不对。陈玉华似乎是恼羞成怒,一枪朝着魏瑾刺来。然而雪地湿滑,陈玉华没留神,滑了一跤。哥哥反应极快,伸手一捞用臂弯抱住了陈玉华,可是她手中的长*枪失了准头,朝着我的门面扑来。 我吓得不曾尖叫,上次她舞剑,险些害死我。这次舞枪,又对我不依不饶。还没等我想明白,腰间就是一紧。再回过神来时,我正被魏瑾抱在怀中。 刹那间脸红成西瓜瓤,我手忙脚乱脱开他,刚想让方由扶扶我,却见她朝着陈玉华跑过去。 “德妃娘娘您没事吧?”方由不动声色地把陈玉华从哥哥的怀中拉出来,一脸关切地神色。 陈玉华低着头,两颊已然绯红,低声道:“没事。” 说罢,她抬头看我,有些不好意思:“你那个……没事吧?” 我看着院中的三个人,心浮气躁随意摆摆手:“没事。” 陈玉华试探性地看了看哥哥,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便道:“周将军不必介怀,我没生气。” 哥哥一拱手:“冒犯娘娘,实非所愿。” 陈玉华低头一笑:“周将军武艺超群,玉华……佩服!” 哥哥少不得客气客气,这空当魏瑾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道:“早些让你哥哥和方小姐走吧,他们不能在这里呆了。” 我点点头,然后心神一阵激荡。颤抖地回头看他,我眼中带了三分不解:“方小姐?” 魏瑾眉心一动,自然道:“哦,是采燕。” 哥哥此行是来取干粮草料,他趁着秋天鱼米肥美,让士兵大量捕捞凉河中的鱼虾,制成鱼干预备冬日之粮。然而只有鱼干没有干粮也不行,所以他亲自到暄化,借了一些必要的米面。 原本预备留他过夜,次日再走。可是哥哥和方由自己本身也有离去之意,更兼魏瑾劝说,所以我便早早放走了哥哥一行。 陈玉华送他们离去时曾随意问方由道:“皇后娘娘在暄化,太子二皇子和公主也在,采燕不留下来照顾娘娘么?” 方由道:“三皇子尚在凉河大营,不能离了奴婢照顾。皇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让奴婢好生照顾三皇子。” 陈玉华一扬眉:“姑娘下次如果来暄化,不妨带着平儿一起来。本宫毕竟是他的养母,这么久没见他,也挺想念。” 方由称是。 送走了哥哥和方由,陈玉华在院中百无聊赖。我忖了忖,缓步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玉华,我哥哥这个人比较笨,你别生气。” 她眼睛亮亮的:“周暄,你看我哪里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微微一笑:“那么……你便忘了我哥哥吧,就当今日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脸色骤变,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看着她脸色一点一滴苍白下去,心也跟着刺痛。 可是再痛,也要把话说下去。 她和哥哥是没有可能的,哥哥从小到大,唯一真心爱护的女子就是方由。当年知道方由入宫,哥哥便远去边关。后来方由名义上过世,哥哥便有终生不娶之意。如今寻回了方由,哥哥再无可能放开她。他眼里心里,都只有方由一个人。趁陈玉华情根未曾深种,我必要她绝了念想,以免陷得太深无法自拔。 “你看出来了?”良久,她苦笑一声。 我点点头:“你脸上几乎写满了情意,我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我握住她的手,“玉华,我哥哥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采燕对不对?”陈玉华苦笑一声,“今天早上他们来时,你哥哥把我从马上掀翻在地,采燕才认出我来。她连忙下马让你哥哥别伤我,而你哥哥却将她护在怀中,生怕她有危险。看得出来,你哥哥很紧张她。” 我颔首:“采燕和哥哥,自小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陈玉华冷笑一声,“采燕是你母亲的婢女,你哥哥却是你家中长子,他们当真可以两情相悦吗?” “有情贵在真心,不在身份高低贵贱。何况采燕是个好女孩,不是么?”我轻声问她。 陈玉华静默不语,半晌后她才慢吞吞说道:“采燕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可是即便来日周将军一定要她,她的身份只怕也只能做妾了。” 我叹了口气,道:“做妾室也已经很不容易了,”陈玉华不解,我凝神道,“玉华,你和哥哥只见过一面,你对他的感觉不是真的。而采燕和哥哥,是打小的情分。哥哥这么多年不曾娶亲,其实就是在等她。现在他们两个好容易在一块儿,眼里怎会容得下旁人?” 陈玉华的脸色,已经近乎惨白。我心疼地拍拍她的手背,有些话虽然说来残忍,但总比不说的强。方由和哥哥已经因为彼此耽误了这么多年,我不希望陈玉华来日再为哥哥伤心。 我的心思,陈玉华似乎是误会了。她摇晃着站起身,嘴唇有些颤抖:“我知道了,若非是因为这场浩劫,他们还没有机会在一起。而如今他们在一块儿,我总不能介入他们之间去拆散他们。”她低下头看我,“周暄,你是这个意思么?” 她说的这么直截了当,让我愧意顿生。我别过头去,她忽然嗤笑一声:“你和采燕亲姐妹一般,你自然事事向着她。你如今来告诉我这些话,是怕我会做出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来对吗?” 我连忙起身,双手扶住她认真道:“是为了采燕,但也是为了你。采燕自小和我一处长大,感情甚好。可是你我相伴七年有余,我也不愿你难过。假如今天你和采燕的位置互换,我也一样会劝采燕不要介入你们。” 陈玉华垂眸片刻,道:“可是我终究没有采燕的好福气,”她忽然抬头认真地看着我,“既然采燕和周将军都是真心的,当初采燕又为何要入宫,她直接嫁给周将军不好么?” 我道:“家母过世,阖府都要为家母戴孝三年。家母生前最放心不下我,采燕身为家母的贴身丫鬟,自然明白,所以就入宫陪我。” 陈玉华眼波一转,淡淡道:“周将军竟也同意。” 我不想让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以免露了什么破绽。好在陈玉华也没有再琢磨下去,只说自己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她刚刚进屋,魏瑾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雪地里的他清清爽爽,披着满肩风雪慢慢走过来:“你只是想要德妃死心而已,实在不必把话说的这么狠绝。” “狠绝么?”我扬眸一笑,“宫里呆的久了,也不觉得自己多残忍。” 他看了看德妃的屋子,道:“据我所知,当年周兄远走边关,平阿侯也是见过他的。周兄相貌堂堂武艺卓绝,平阿侯便有把德妃许配给周兄的意思。只可惜,周兄听到后断然拒绝,弄得平阿侯下不来台。” 我吃了一惊,这事我并未听说过。 “德妃则更加心高气傲,听说被人拒了婚事,曾经痛骂你哥哥,发誓要嫁比他更好的男子。后来太后做主,德妃被册为妃嫔。君臣有别,在外人眼里德妃嫁入皇家,确实比嫁入定国公府要强上许多。” 我感慨一叹:“只可惜造化弄人,谁能料想这么多年过去,玉华和哥哥还能有这段孽缘。” 魏瑾抿嘴一笑:“以前宫中宴饮,有几次周兄也在。我瞧德妃常常往周兄这里看,目光愤恨似乎是有些成见,只可惜周兄没在意过。” 我讶然:“你是说玉华其实是认得哥哥的?”我心下一想,明白过来,“若是如此,今早哥哥是当真不认得玉华,而玉华却是故意挑衅咯?” 魏瑾没再说话,我却忍俊不禁。陈玉华素日大大咧咧什么都不计较,偏偏这事上面小心眼儿了一回。可是这小心眼儿却又把她自己搭了进去,我越想越觉得心酸,笑到最后也只剩下一丝惆怅。 若是当年哥哥答应了平阿侯的提亲,那么今日的陈玉华应该是心满意足的吧。然而哥哥真娶了陈玉华,方由势必会难过。感情的事,从来只容得下一人。一旦三个人纠缠不清,再聪明的人,只怕也做不到两全。 忽而想起一事,我压低声音问魏瑾道:“采燕的身份极为隐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轻笑,似乎是在嘲笑我的迟钝。等他笑够了,方才说:“你家中当年多么煊赫,采燕又是你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哪里那么容易同人私奔?” 我不解,他道:“采燕那小丫头,其实挺有心思的。她有个表姐在我府中当差,所以便托她表姐弄了两套我府中小厮的衣服。有次我到定国公府拜访你父亲,他们两个就装扮成我府中的小厮混了出去,然后才逃得一干二净。” 我颦眉,采燕从小服侍我母亲,少说也有七八年。我母亲性情柔和,从来不打骂体罚。她在府中一直也是如鱼得水,却想不到一朝会与旁人私奔。 转念一想倒也罢了,他们两个若是真心相爱,也是件好事。 “她有心私奔这件事你父母都知道,事关我府我要查个水落石出也不是难事。只是那小丫鬟采燕,一直不知道是我们故意放走他们的。”魏瑾笑吟吟说道。 这些时日看魏瑾治军便知道他治府也必定极严,他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确实不难。 我笑道:“多谢侯爷这么多年替我和方姐姐保守这个秘密,此事如果太后被太后知晓,只怕方周两家都会有灭顶之灾。” 他莞尔,只说了放心二字。 第142章 是非地(一)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骚动。片刻,门口把手的士兵奔过来,朝着我和魏瑾扑通跪下:“娘娘侯爷不好了,周将军回程途中遇到了伏击,敌方人数在一万以上。窦将军方才已经出城支援,可是凉河大营那边也传来辽兵偷袭的消息,请我们速速支援。窦将军出城前让我来问侯爷,眼下该怎么办?” 我惊骇地后退两步,哥哥此来只有近身侍卫十几个,再者便是押送粮草的将士三百。而辽兵却有一万之多,他现在的情况当真危急。凉河大营遇袭,遣人来暄化求援,势必无法支援哥哥。可若暄化倾城而出,辽兵再设大军攻打暄化又怎么好? 魏瑾亦是一怔,旋即问:“窦将军带了多少人马出城,眼下城中能驻守的将士还有多少?” 那将士说:“窦将军带了五千甲士出城支援,眼下城中除却伤患,大概还有一万骑兵,一万步兵。” “那么凉河大营那边的辽兵,大约有多少” “听来报信的将士说,不到五千。” 我讶然:“凉河大营守兵七八万,辽兵怎么可能只有五千?” 魏瑾攥了拳头,凝眉沉吟一会儿说:“只怕这五千只是前锋,大量的辽兵还在等。如果周兄在这里出事,势必无法回援凉河,那么大辽可放心大胆派遣大军拿下凉河。若暄化增兵击退包围周将军的一万辽兵并且支援凉河,那么暄化空虚,守备薄弱。” 他忧心忡忡,不知不觉间放大了音量。只见先前回屋休息的陈玉华旋风一般从屋内奔出来,拉着魏瑾的袖子问—— “你方才说什么,周将军怎么了?” 魏瑾一怔,不忍作答。陈玉华慌乱之下,又捏住跪在地上那小将士的肩膀逼问,小将士拗不过,只得如实说:“禀德妃娘娘,周将军身陷重围,如今生死未卜。” 这样的话,我听了都是一阵头晕目眩,更何况如今的陈玉华。她踉跄两步,随即从院中拿起她的长*枪,便往门外奔去。 我一把拉住她,奈何她力气大,几乎被掀到在地,却还强撑着咬牙问她:“你要做什么?” 她头稍稍一偏:“我要去救他。” 魏瑾连忙上来阻止,道:“窦将军已经带了五千兵甲前去,想来周兄无事,倒是凉河大营那边让人担心。” 陈玉华甩开我,道:“我不管什么凉河,凉河七八万羽林军难道是吃素的吗?我要去找他,你们休要拦我。” 说罢,陈玉华冲到门外,翻身上马。我追出门口,却连她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现在怎么办?”我虽然不想陈玉华去犯险,但心中的忧虑却不比她少多少。不只担忧哥哥能否平安,我也惧怕凉河大营沦陷,数万的大齐羽林军被屠戮。 魏瑾站在我身后,固然担忧,却还算沉得住气。他敛容不语,肃穆冷静的样子也让我安心下来。忽然觉得不管是不是天塌地陷,总还有他替我撑着。 他思索片刻,忽然抬头问我:“周暄,你读过不少兵书是不是?” 我全身一阵酥麻,这些日子我们大家相处,早没了从前的种种规矩。可是就是这么随性的生活,他还是一直称呼我为皇后,时刻提醒着我和他身份的悬殊。方才他头一回这样清楚地唤我的名字,却让我在不知所措之余,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欢喜。 以前萧琰喜欢唤我“阿暄”,阿暄阿暄,这个亲昵的称呼让我沉溺在君王编织的情*爱网中无力自拔。而如今他轻声叫我“周暄”,就那么清清淡淡的叫了一声“周暄”,却让我觉得这,两个字是我此生最弥足珍贵的字眼。 恍惚了片刻,我很快清醒过来。大敌当前,容不得我沉思良久。我匆匆答他:“看过不少,可是我从没打过仗……你为何问我这个?” 他认真且信任地望着我,问:“如果我留给你五千病患,你能不能替我守住暄化?” 我头晕了片刻,揪住他的衣领:“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面色复杂,目光往凉河大营方向看去,隐忍道:“辽军一万,窦将军和周兄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余人,势必不敌。我原本想德妃留守暄化,我去凉河驰援,可是眼下德妃已走,暄化除了你,已经没人能够驻守了。” 我心神一震,慢慢松开了他的领口。他看着我,叹道:“你别怕,辽兵没有那么快打过来。你信我,解了凉河之危我马上就回来,至多一天一夜……” 他还未说完,我便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无法坐视哥哥身陷险境,更无法坐视凉河数万大军溃败。如今唯有魏瑾,唯有他可以解凉河之围,带领轻骑击退辽兵。 他满怀歉意地看着我,轻轻说:“是我不好,方才我无论如何,都该拦住德妃的。我向皇上承诺过,一定会保护你,可是眼下……”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已经微微别过头:“这种时候,提他做什么?” 他站着不动,想了想说:“其实凉河未必要我亲自去,我帐下的参将带兵去也是一样的。我还是留下来吧。” 我心中郁结,自然是万分不愿让他去。可是—— “辽兵若只是寻常进攻,哥哥留下的人已经足够坚守凉河大营,又何必遣人千里迢迢来通报求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的参将带再多人去又有什么用。”我咬了咬牙,“你不必担心我,暄化有我和我的孩子,说什么我也不能让辽兵进来。便是他们进来,我也会带着兵将用血肉身躯给他们最沉重的打击。” 他身体猛然一抖,凝眉道:“不许胡说。” 我将他往外轻轻一推,道:“快去吧,早去早回。” 他点点头,翻身上马,却又忽然伸手把我拉上马背:“我带你去城关。” 那天下午,日头半斜,我站在暄化城墙上,看着他带着两万轻骑出城。旌旗飘荡,战马嘶鸣,伴随着盔甲碰撞的金属声,遥遥传入我心底。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小时候读这些诗时,只是按照老师的要求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而对于其中的真意却了解甚少。时至今日,我才真的明了字里行间的那份悲凉。轻骑二万奔赴凉河,他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是我大齐女子的梦里人呢? 他们当中,或许也有我的梦中人。 然只是一念起,我迅速黯了神色。若是当年,当年我未曾入宫,或许还有些许可能。而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今生今世,都只能是大齐的皇后,萧琰的妻子。 魏瑾把他身边的参将留在了我身边,那参将是个很精壮的铁汉。他大手一挥,指着凉河方向说:“周将军便被困在那里,窦将军已经赶去支援。魏侯未防辽兵觉察,遣了两千轻骑从辽军背后突袭,以解周将军之围,自己则率余部奔赴凉河,今夜亥时前便可抵达。” 我“嗯”了一声,转过头去一看,见城中百姓争先恐后往城墙出涌来,便用手一指问参将:“这是怎么回事?” 参将咧嘴一笑,嘿嘿道:“皇后娘娘亲自守城这么大的消息很定一会儿就传遍了暄化城,百姓听说后都可热情了。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再不济在后面帮忙做些补给杂活,总不能闲着。” 我面带忧色,道:“辽兵可不是吃素的,等会儿他们攻城,千万别伤着百姓。” 参将挠挠头,五官一皱似乎在费力地想办法。他说:“末将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眼下人手不够,城中百姓若若肯出力自是极好。至于等会儿打起来,唉,打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我颔首,说:“罢了,眼下势必挡不住他们。但真的交战时若百姓临阵退宿,势必会撼动军心。你吩咐下去,城中百姓妇幼老弱若想要出力为朝廷退敌,只可参与运送物资补给。兄弟之中哥哥留下,父子上阵则儿子留下,弟弟和父亲战时可前往城关修补城墙,这也是极重要的任务。” 参将拱了拱手,笑道:“如此条理分明,的确比百姓一窝蜂涌来清楚多了。” 城墙头的时光过得尤其缓慢,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凉河方向。那个方向,有我牵挂的哥哥,有我牵挂的数万羽林军,还有让我牵肠挂肚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光细细沉思。自入宫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处在自己和别人的心机当中。别人算计我,我算计别人,萧琰爱或不爱我,我喜欢抑或不喜欢他。无数个昼夜轮回就这样被消磨掉,慢慢的,我在深宫当中,丢失了最初的自己,也看不清来日的自己。 若没有这场战争,若我不曾在这样的时间遇到过他,我大概会这样迷茫地过完一生。如同太后一般,浸淫富贵荣华,变成一个没有心女人。 时间悄悄地流淌,我有些麻木地坐在城墙边儿。城下百姓地吆喝声忽然惊醒了我。我低头一看,他们扶老携幼,源源不断来往于家和国之间,渺小而令人敬佩。兀自一笑,我忽然明了,狼烟四起又如何,遇见了他又如何,我终究变不了。因为此刻站在这里号令百姓的是皇后,而不是周暄。 马蹄声骤然传入我耳,慢慢地变大变强。我转头过去,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奔驰地极快,顷刻间变成了一支几百人的战队。将士们定睛一看,激动地向我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这是窦将军的骑兵,他们回城了!” 我松了口气,喃喃道:“窦将军回来,是不是说明周将军已经没事了?” 窦化之的铁骑很快抵达暄化,我望向他们后面,并未看见辽兵,虽让人开城门迎窦将军进城。 我亲自下了城墙,到城门口迎接窦将军。有他回来坐镇,我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样子时,几乎惊叫出声。 他面色惨白,气息微弱,伏在马背上。与他同乘的士兵搀扶着他,才不使他跌下去。原本好好地右臂,如今荡然无存,已经冷透的血凝固在他的盔甲和战袍上,暗沉沉的让人心口发闷。 “将军……”我连忙让人把他扶下来。 他看着我勉强一笑,声音沙哑而微弱:“娘娘别担心,没事。” 我顾不得细问,赶紧送他回去医治。参将暂时替我驻守城防,我才得以陪着他回守备府。 血早已经不流,大夫来回连连叹息,我问过才知道原来他身上不止这一处创伤,背部和腹部均有皮肉伤。他失血过多,天气又冷,大夫诊治了半天,也只撂下句尽力。 我浑身无力,无法接受。天下大乱以来,我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我没见过我身边的人奄奄一息至此。原本鲜活顽强的生命,在这一刻也露出了脆弱的本质。我忍不住眼角一酸,一滴泪滑下来。 “娘娘……”他叫我。 我连忙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自认也是伶牙俐齿之人,如今却尽说废话。他伤成这个样子,哪里会舒服呢? 他并不介意,慢慢调匀了气息,说:“周将军没事,德妃没事,放心。” 我心口一滞,他想要告诉我的竟是这个。其实我很想很想问,可是犹豫良久,终究没这个勇气。 我道:“他们没事……那很好,可是你也要坚持住,我不想你出事……” 他疲倦一笑,放松下来:“今天出城我就知道,这次恐是有去无回了。可是我还是要去,周晔他不能有事,不能……” 他忽然睁大眼睛,用力道:“他生的好像周桓哥哥,简直一模一样。今天清晨我在城头看见他,我就知道他是谁。” 我一怔,他又看向我,微微一笑:“一如你,这样像你母亲,我一见你便知你是皇后。” 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喉咙微微发涩,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样作答。 发现金纸黑印的时候,我已经依稀知晓了他的身份。暄化的蛛丝马迹和当年所知的些许细节,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记载了上一辈的爱恨恩怨。 父亲,母亲,先帝,太后,他们当年又比我幸运几分?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兜兜转转间彼此错过,互相遗憾。 此刻窦化之躺在床上费力地喘息,却仍用尽全力指着我问我:“皇后,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在你还给我密信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轻叹一口气,点头道:“是。” 他苦笑一声。半晌,他恢复了平静,慢慢对我说:“我原本不打算让你知道的,你也不该知道。当年,当年……” 他又开始气喘,我不忍,连忙制止他说:“窦将军,旧事多想无益,养伤要紧。” 他闭上眼睛,痛苦隔着皮肉渗透出来,未必减轻多少。我正欲再劝,一个士兵忽然跌跌撞撞闯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辽兵,辽兵来了!” 我“嚯”的站起身,回头看了看窦化之。他缓慢地睁开眼睛,道:“去吧,千万小心些。” 我颔首,随即随着那士兵离去。 刚走出屋子,已经听到了极大的厮杀声。我本能地骇然,头皮发紧,却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城关奔去。 走到半路,箭矢已经飞临。百姓惊恐地四处躲藏,我随着人流避到一个人家中,借了一个锅盖,勉强抵御着恐惧,再次往城关闯去。 参将伫立在城头,同样指挥着士兵往城下射箭。我爬上城墙,参将见了我,吓得面色发白。 “皇后娘娘,您怎么回来了?!” 我反问:“你们在我为何不能来?” 参将急的抓耳挠腮,我不容他废话,问道:“现在情形到底如何,辽军有多少?” 参将道:“数不清,但总有数万。他们兵源充足,器械齐备,如今只是预射,等会儿强攻这里会非常危险。” 他看着我:“皇后娘娘,如今城北暂时安全,我派人送你出城。” 我闻言,猛地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在瞬间拔出。寒光一现,清越吟吟,这把匕首是魏瑾在临走前给我防身用的。此刻我将匕首抵在他胸口的甲胄上,一字一句说:“你再敢说这样的话,军法处置。” 他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末将明白娘娘不怕死,可是将军吩咐过,末将……” “那是他的吩咐,但如今是我在这里,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清楚。”我道。 他抓抓耳朵,愁眉苦脸:“好吧,那末将谨遵皇后娘娘的意思。” 窦化之伤势严重,我并未详细询问哥哥他们的情况。而跟随窦化之回来的将士,却把今日下午发生的食一五一十告诉了参将。参将又把这些事告诉我,纵然他说的颠三倒四,我还是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哥和方由离去约二十里,便中了辽军的埋伏,幸亏粮草运送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颇为机警见状不好立即回城求援。哥哥他们被围困,立即藏身于粮草辎重间尽力抵挡,很快窦化之就来了。 当时窦化之在外,哥哥在内,两下里应外合,稍稍遏制住局势。但是辽兵后续部队赶到,登时如虎添翼,哥哥和窦化之苦苦支撑,终于等来了陈玉华和魏瑾的两千轻骑。 两方人马胶着,对哥哥大大不利。辽兵将领知道哥哥的身份,不顾陈玉华和窦化之在外,不计代价也要杀了哥哥。哥哥要保护方由,一时间险象环生。辽军那将又是大将耶律复,孔武有力,哥哥险些…… 幸而有窦化之在,他勒马拼死冲入辽军当中,救下了哥哥,可是他自己的右臂,却被耶律复狠狠斩断。哥哥怒极,在电光火石间将耶律复斩落马下,辽兵这才溃败下去。 俘虏的辽兵说,如今主攻凉河大营只有前锋五千和后续的两万,大量部队埋伏在谷口,等着暄化的救兵来一举歼灭。因为暄化方向来的,不是周晔便是魏瑾,无论把谁杀掉,都是大胜。 哥哥得知魏瑾前去凉河必然途径谷口,纵然相信魏瑾的能力,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中埋伏。可他也想借此机会大败辽兵,所以放弃回暄化守城,与魏瑾一同直扑谷口,并遣人指挥凉河大营中的大军弃营,火速赶往谷口支援。 如此一来,在谷口有辽军一支伏兵,魏瑾哥哥和凉河则三方夹击,大有胜券。而我们如今只要咬牙顶住,等到他们歼灭辽军回援,便可以大获全胜。 心中登时燃起希望,我终于明白了魏瑾的意思。他说六个时辰内必定赶回,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起初觉得驰援凉河再赶回暄化,六个时辰必然不够。如今才知道,他是一早料到了如今的情况。谷口在暄化和凉河之间,他和哥哥合力击溃谷口的辽兵再回援暄化,时间算下来,一来一回至多六个时辰。 第143章 是非地(二) 大辽第二波箭矢已至,我和参将背靠着城墙暂避,在辽兵进攻的间歇,仔细观察涌上来的辽兵。 他们人数众多,潮水般涌了上来。城中物资殆尽,根本无力再抵挡。约莫半个时辰,辽兵强攻的云梯已经搭在了墙头上。 参将喝令残余部将尽可能的推翻云梯,或者顺着云梯投掷石块。大家背水一战竭尽全力,拼死间稍稍遏制了辽兵进攻的步伐。 “娘娘,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能攻上来了,您快走。”参将满头大汗,急的跳脚。 我看了看剩余储备,如今有弓无箭,有兵将却无兵器,便知情形糟糕到了极点。想了想,我说:“好,我先走了,你撑住。” 参将如释重负,当即命人送我下城。 此刻城中的人尽数躲在家中,街道市场中已然没了人,我疾步走在空荡荡的路上,飞速往县衙赶去。 县衙大门洞开,我却并未走入,而是拿起旁边的鼓槌,运了运力气,双槌对着鼓面同时狠命一击。 “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双耳一颤。我连击三下,然后双臂轮番挥舞,连绵不断的鼓声从县衙门口传出。 牛皮大鼓声音浑厚,每一击都带有磅礴的气势。尤其在这战马嘶鸣、摇旗呐喊的时刻,坚定而富有节奏的战鼓,最能振奋人心。眼下我与城防无力,只能做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鼓舞士气。 城中百姓被厮杀声吓得不敢出门,在零零碎碎地听到我的鼓声后,开始有个别大胆的打开大门,循着鼓声往我这边看来。这日我奔波于城中,大部分百姓都见过了我的真容。当他们看清是我在县衙击鼓后,起先议论纷纷,然后离开家门,不自觉的往县衙靠拢。 “皇后,是皇后。” “皇后娘娘在县衙击鼓,我们大家都过去瞧瞧。” 鼓声愈来愈密,人也愈来愈多。我用尽了力气挥舞鼓槌,雨点一般的砸落在那张经久的牛皮上。出于敬畏,出于震摄,出于尊重,暄化城中的百姓很快都聚了过来。县衙前的大街,人头攒动,几乎已经容纳不下。 我见时候差不多,方放下鼓槌。站在最前面的人拱手为礼,大声询问道:“两军交战之际,皇后娘娘在此击鼓,是何原因?” 我认得他,他是暄化城中一户大族的族长,如今年仅古稀,身体却依旧健朗。他这段时间组织全城百姓合力抗敌,老当益壮,令人十分钦佩。 故而,我直视于他朗声问道:“族长既问本宫为何在此击鼓,那族长可知县衙的打鼓是为何所设?” 族长略一沉吟,答道:“县衙大门,大堂之侧设鼓,自然是为鸣冤之处。” 我含笑摸了摸那鼓面,道:“是啊,此鼓是为鸣冤所设,而如今本宫在此击鼓,便是心中不平故而鸣冤。” 众人不解,纷纷侧首交头接耳。族长清了清嗓子,这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此刻我把宽大的袖子一挥,朝他拱手弯腰,行男子大礼。他一骇,当即后退半步,亦拱手为礼道:“娘娘千金之躯,怎可拜草民,草民生受不起。” 我朗声道:“生死关头,存亡之际,本宫纵然为大齐皇后,性命却依然难测,又何□□份高低贵贱。本宫方才一拜,并非是只拜老族长,更是为暄化全城百姓一拜。如今大辽敌兵成千上万就在城外,须臾旦夕便可攻入城内。暄化百姓无辜却要惨遭屠戮,如何不冤?本宫击鼓,便是为此。可惜本宫今日就算打破鼓面,敲断双槌,也没人能为本宫伸冤。” 族长眉头紧锁,双目一闭,仰天一叹:“是也是也,暄化小城安静了百余年,如今眼见着就要倾覆在辽军铁骑之下了。” 全城百姓听到这样的话,均是愁云惨淡悲戚滔天。我握起鼓槌,在大家晃神之际用力一击,浑厚沉重的鼓声猛地将所有人惊醒。 “此刻说这样的话,还为时尚早。辽兵尚未入城,大齐的将士仍在抵抗,我们依旧还在活在这天地之下,不是吗!”我双手执槌,沉声说道。 “可是辽兵凶悍,我们还能支撑多久……”站在人群当中的一个年轻妇人低声说道。我侧首看她,她慌忙把头低下。 分开人流,我走到她面前。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婴儿,看样子有两三个月了,睡得很是安详。瞧着这个孩子,我的心也不免柔.软起来,放缓声音问她:“告诉本宫,你怕死吗?” 她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躬着身子道:“回皇后娘娘,民妇很怕,民妇还不想死啊!” 我扔下鼓槌,伸手扶起她,望着人群大声问道:“那么你们呢?你们都怕不怕死?” 众人都低下头,厮杀声遥遥传入城内。凄厉、残忍、可怖。我心底也一颤,却仍旧倔强地昂起头颅,几乎声嘶力竭地说:“本宫知道你们都怕,其实不止你们怕死,本宫也怕死。可是人总不能因为恐惧,就拒绝做应该做的事,放弃承担本应承担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是大齐子民,都对大齐的土地疆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如若我们龟缩在城内,等待我们的除了覆亡还有什么。但若我们能奋力抵抗,或许还能在这重重包围下,拼出一条生路!” 众人静默,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卷起阵阵黄沙。我迎着风沙问道:“本宫虽为女子,但却愿意用血肉之躯抵抗外虏,至死方休。你们当中,可有人愿意追随本宫?” 良久,在并不清晰的眼前,一个略显老迈的身影俯身跪下,用沧桑却仍旧坚定的声音说道:“草民不怕死,只愿追随皇后,抗击辽兵,守护暄化平安!” 有人紧随其后,屈膝于前:“草民也愿意。” “草民愿意……” 越来越多的人跪拜下去,有如波浪一般层层落下。坚定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城头嘹亮的号角,更显露出隐于平常人中的铮铮铁骨。先前那个怕死的妇人此刻也跪在众人当中,她眼中仍有恐惧,然也有一份视死如归的决绝。 我拉起老族长,道:“暄化苦守至今,城头上已无辎重。存亡关头,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武器。锅可做盾,铲可做矛,衣服可做绷带,柴火可做火器。我们的确已经弹尽粮绝,可是只要我们一息尚存,便不可屈服退缩。辽军将士再多,兵器再齐备,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背水一战的无奈,更没有我们坚决守城的信念!” 城头上,伤亡过半,参将带着数百还有战斗力的士兵苦苦支撑。箭矢铺天盖地,如流星雨一样密密麻麻。外墙上林林总总,竖着数不清的云梯。参将掀翻一架,另一架很快又搭了上来。刚刚砍翻爬上来的辽兵,那边又跳上来好几个。 力孤无援,危在旦夕。但就是这样的时刻,他仍然没有放弃抵抗,仍然没有选择投降大辽以保命。 我带着一众百姓上来的时候,刚巧撞见一个辽兵跳上城头,朝着背对着他的参将狠命挥刀。 参将正与另外几人酣斗,一时间没有提防。我大惊之下,连忙抄起手中的擀面杖冲着拿辽兵劈头盖脸砸去。辽兵中了擀面杖,站立不稳之下跌下高空,几个正在爬云梯的辽兵一股脑的全被这个辽兵放倒。 参见注意到身后有变,回头一看是我,吓得魂不附体:“皇后娘娘,您怎么回来了!” 我指了指身后,道:“事到如今守城不止是将士们的责任,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又怎可临阵脱逃?” 他愣了愣:“原来你方才答应离开,是去动员百姓……” 说话间大量暄化百姓嘶喊着涌上城墙,个个奋勇当前。辽兵攻城的云梯要么被推翻,要么被砍断。关键百姓们没有寻常武器,全是些家常用品,却也尖锐沉重。层层叠叠丢了下去,辽兵的攻势在须臾间还真的被遏制下去。 大齐的士气登时大涨,但只在片刻,飞矢钻透空气发出清泠的声响,破空而来。参将大喊隐蔽,所有人手忙脚乱地藏身在所有能藏的地方,也有个别笨拙的行动迟缓,不幸中箭。 血污腥气弥漫,惨烈的景象令人心惊胆战。酣战不休,一晃已是黄昏。辽兵分批分次重逢,而我们人力有限,越来越疲乏。在冲锋间歇,参将踉跄着走到我身边坐下,道:“皇后娘娘,这暄化迟早守不住,您还是赶紧撤退吧。” 我仰脸轻笑,抑或是苦笑:“眼下这个时候,怎么走?” 他沉吟一会儿,说:“大概还有五百可用甲士,他们可以护送娘娘突出重围,往白帝城方向去。辽兵志在暄化要地,并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大概不会重兵追杀。” 我侧首问他道:“我走了,那你们可还有人能守城?” 他默不作声。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想这么做,五百甲士对于如今的局面何等重要,他不是不知。那相当于为了我个人的安危,拉全城百姓垫背。可是他是大齐的将士,魏瑾的参将,他的使命是护我平安…… 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能让他不再顾虑我的理由。我望着暂歇的百姓,缓缓对他道:“箭矢如雨,辽兵如虎,如此危急的境况,你知道百姓为何还会来吗?” 他自是不知。 我疲倦地一笑:“因为我在,因为皇后在这里。两军交战大将身先士卒往往能无往而不利,不是因为他真的能以一敌百,而是因为他是将士们心中的信念。将军尚且不顾生死,他们又怎能不拼死效命?道理是一样的,我此刻在这里,百姓便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如果我逃了,民心也就散了,暄化又怎么能守得住?” 参见低头,低沉着声音说:“末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魏侯交代。” 我拿匕首抵着地面,狠狠划出一道长而深的口子。我说:“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若是暄化安好,你自不用担心如何交代。如果……只怕你我都见不到你那魏侯了,还考虑什么交代不交代。” 第144章 是非地(三) 这话说的决绝,饶是参将见惯风浪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轻叹一声,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倒要拜托你。” 参将抖擞精神,道:“皇后娘娘请说。” 我目光飞向城中,默了一默,然后静静道:“战事至此,我死了也就罢了。但是我的几个孩子,你务必务必要保住,你肯答应么?” 他正欲答应,然而一个清脆的声音贯入我耳,让我一个激灵。 “母后!” 是昭靖! 我大骇,顾不得什么箭矢,飞快起身奔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护在怀中,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疯了,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他挣开我的怀抱,仰着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道:“方才母后击鼓时我就想来了,可是弟弟和妹妹害怕,我做为长兄,少不得要安抚他们。” 我心中感动,靖儿确实有长兄风范。然而担忧之情仍然浓烈,我护着他就要离开,道:“那你现在继续去安抚他们好不好,这里太危险了,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固执地再次挣脱我的怀抱,道:“我不走,我是太子,来日大齐的国君,怎么能逃避呢?何况母后还在这里,我更是不能走。” 他才八岁,便这样懂事,既让我意外,又让我揪心。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他留下,刀剑无眼,我不能忍受我的孩子处在这样危急的境况下。 他终究是被两个士兵送了回去,尽管他并不乐意。参将歪着头看着靖儿呵呵一笑,说:“太子不愧为太子,娘娘教养的很好。” 我喜忧参半。 辽兵很快再次发动攻击,那时候的暄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几番困兽犹斗之后,不堪重负的暄化大门洞开,黑潮一般的辽兵登时涌入,大肆屠杀。 参将带着剩余的人连忙下城,用最后的力气抵挡着敌人。没有了城墙庇佑,百姓们再也不敢上前同训练有素的辽兵抗衡。妇人的惊叫声,孩子的哭喊声,和男子反抗被屠戮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尽的鲜血流淌,无数的人命乌有,暄化在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二十甲士护着我,飞速往守备家中奔去,趁辽兵还未深入暄化城抢先一步把孩子们送走。三个孩子很快被接了出来,我本欲陪着他们离开,但沉吟片刻,咬了咬牙,一个人又冲回了屋子。 守备躺在里面,不停地咳嗽。此刻也有人来劝说他赶紧逃离,他却挣扎着想要起身披挂。 直到看到我,他才停止了执拗的动作。 “皇后,你怎么还没走?”他骇然,惨白的脸色上映出了数颗晶莹的汗珠。 我道:“孩子们已经走了,现在还有你我,你快随我离开。” 他摇了摇头,指着我对着身边的几个士兵说:“这是皇后,你们快把她送走,不要管我了。” 我的身份,之于他来说当然贵重很多。更何况这几个士兵是守备的亲兵,一向只听守备的话。他们对视一会儿,不由我分说便把我架起来,生拉硬扯拖出了守备家。 “你们放肆!”我怒极。 他们低着头不敢看我,其中一个为首的道:“皇后娘娘息怒,我们也都是没办法……” “皇后娘娘!”突然有人唤我一声。 我分辨不出声音从哪里传来,四顾间突然看到一个深灰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那身影落到我面前,即刻跪倒在地。 “春雨?”我一怔,“怎么是你?” 一身灰衣的春雨抬起头,道:“侯爷吩咐奴婢一直跟着娘娘,务必要护娘娘周全。” 她举目一扫身边那几个人,我便明白她的意思,对那几个士兵道:“这是春雨,本宫的贴身侍女,武艺高强。如今本宫会由她送出城,你们快些回去,把窦将军接出来。若敢延迟片刻,本宫必不轻饶!” 他们闻言轻骇,连忙转身回去接守备。春雨携着我往南门飞奔,道:“方才奴婢看见太子他们已往南门去了,那里辽兵甚少,我们只要快,一定能突围出去。” 我紧攥拳头,道:“魏侯是你主子,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 春雨静默片刻,然后轻轻说:“若是往常,奴婢自然有办法联系侯爷,但是如今……奴婢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 南门正在胶着,所幸辽兵不多。我见四周已经没了靖儿他们的踪迹,想来已经成功突围。春雨武功高强,同辽兵缠斗在一起拼杀出一条血路。我步步紧随于她,往城门口靠近。 但也是瞬息之间,几支箭飞速射来。我躲避不及,其中一支没入右臂,生疼的厉害。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叮铃一声掉在了地上。 “娘娘!”春雨惊呼,连忙将我护在身后,自己执剑隔开飞羽。 我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正在呲牙咧嘴之际,忽然听到有人玩味的念了一声:“娘娘?” 我抬头看向那人。只见他一身黑色乌云铁甲,手执红缨长.枪骑在鲜血染红的马背上,眼睛发红地看着我。 “都先别动手,”那人吩咐道,“暄化城中有两个大齐的娘娘,要是能抓到一个活的,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我惊骇到战栗。我的身份一旦被发现,只怕就是灭顶之灾。国母被捉,不只对于我,对于大齐都会是一个沉重打击。他们若想要凌.辱我来羞辱大齐,我还不如血溅在此。 那人偏着头,一点也不紧张,轻轻地打量我:“几个月前你们大齐皇帝仓皇逃走,留下不少皇亲贵戚皆是惨遭厄运。骊山行宫的谢妃被杀,皇后和德妃被困于暄化。不过本王听闻德妃娘娘是平阿侯的独女,武艺高强,而你弱不禁风,想来自然是——”他笑意更浓,“大齐当今的皇后娘娘。” 寒意彻骨,就连春雨都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宝剑。我冷眉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听闻大辽的除了皇帝,还有两个摄政的亲王。一位号位尧王,一位号位鹰王。尧王文采卓绝,善治不善战。鹰王残忍无道,嗜血成性。阁下血腥气逼人,想来便是鹰王吧。”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道:“你深宫女子,竟然还听说过本王的名号。虽然说的不怎么对,但好歹还是有所耳闻,可见本王远近闻名。” “臭名昭著之人谁不晓得,再说了,若不认得你,春雨怎能立下头等军功。”我牵了牵春雨的袖子,道,“杀了鹰王,你家侯爷一定给你记个大功。” 春雨这丫头平常极伶俐,今日也木讷起来。她直勾勾盯着鹰王,嘴角一斜,道:“娘娘,春雨怕不是鹰王的敌手。” 鹰王哈哈大笑:“大齐的女子,都这样可爱么?” 话音未落,春雨已如离弦之箭一样直扑鹰王门面,剑刃几乎就要砍在鹰王面颊上。可那鹰王也是久经沙场,很快便反应过来,手挥长.枪迎战春雨。 春雨武功是不错,但那是相较于平常士卒。当真遇到劲敌如大辽鹰王,她仅能自保而已。 他们打得激烈,这当中鹰王还有时间对周围的辽兵用辽语喊了几句。我并不懂辽语,然那十几个辽兵听完鹰王的话后,立即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猛然明白鹰王这是要擒我,连忙忍着剧痛,捡起地上的匕首对着周围的大辽士兵,紧张地同他们对峙着。 显然,他们并没有打算直接抓我,十几个人将我团团围在中间,慢慢的向我靠近。我骤然出手,匕首向前凌空一划,正对着的几个辽兵连忙躲闪,却并不肯对我动手。稍稍细想,便明白定是鹰王不许他们伤我性命。 有了这保命的符咒,我不再理会那几个辽兵。鹰王同春雨缠斗时,恰有瞬息背对于我。匕首寒光一现,我抓住时机,朝那鹰王投掷过去。 鹰王察觉了后方杀气,连忙躲闪。春雨趁着这片刻,反手一转,竟将鹰王挟制在臂弯中。 “你们统统后退!”春雨厉声喝道。 辽兵见主帅被擒,均不敢再有什么动作。鹰王笑吟吟靠在春雨身上,道:“你这小姑娘,杀气虽重但闻起来还挺香的。” 说罢,他轻微的晃动了一下身子,后背摩.擦着春雨的前身。 春雨登时又羞又怒,我咬牙切齿道:“大辽的赫赫亲王,行为竟然如此不检点,未免有辱国威。” 鹰王笑笑:“是你这侍女对本王用强在先,皇后怎么把话反过来说?” 春雨手中的剑收紧,在鹰王咽喉处勒出一道细细的血丝,道:“你再敢疯言疯语,我让你当场气绝。” 鹰王眼珠一转,忽然侧首向春雨脸颊一靠,意欲非礼。春雨连忙躲避,放松了对鹰王的钳制。鹰王抓住机会,左手握住春雨持剑的手,右手在春雨后腰处一收,他和春雨的处境立马掉了个个。 “春雨!”我惊呼一声,扑上去想把她从鹰王手中拉出来。鹰王握住春雨的胳膊,轻轻一挥便将我推倒在一旁。 “娘娘……你放开我,放开!”春雨拼了命的挣扎,却被鹰王牢牢钳制。 “把皇后抓起来!”鹰王面无表情吩咐道。 辽兵虎狼而上,片刻把我整个绑了起来。春雨被鹰王掐在手中,也动弹不得。我心下凉透,这个鹰王喜怒无常行为轻*浮,无甚教化,根本毫无道理可讲。我落到他手中,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第145章 湖远(一) “你要将我如何?”我阴恻恻问道。 他瞥我一眼,忽而又笑了:“你若肯将这丫头许配给我,我便放了你。” 我冷哼一声:“简直痴人说梦。” 他也不恼,近距离放肆地打量着春雨。春雨脸颊通红,羞愤欲死。鹰王见状轻轻一笑,缓缓朝着春雨靠过去,眼见嘴唇就要覆在春雨的脸颊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利箭凌空而来,擦着鹰王的侧脸划过。鹰王吃痛,左手捂住脸,微弱的血光从他指缝间流出。春雨连忙挣扎逃出,脚下用力,把鹰王踢翻。 “魏侯……”我眼眶一湿鼻子一酸,几乎热泪盈眶。 他总算来了。 魏瑾骑在马上,背后是绵延无绝的精锐骑兵,正极速奔来。鹰王爬起身,眼睛一眯意味深长一笑,对春雨道:“你福气不小。” 魏瑾自城中而来,勒马于前。看了看仍旧被牢牢挟制的我,又看了看面色通红衣冠不整的春雨,不免气息不稳。 “侯爷许久不见。”鹰王敛容。 魏瑾冷冷回道:“王爷别来无恙。” 鹰王抬眼看他,道:“想不到谷口那么多精锐,仍然没能遏制住侯爷。不过谷口暄化两地奔波,想来侯爷人疲马乏,无力再战了吧。” 魏瑾不经意地回头,往城中一望,道:“王爷强攻暄化数个时辰,恐怕也不能说是以逸待劳。再说这暄化城,已被我收复。王爷的兵,能拿下的都拿下了,拿不下的也都逃窜了出去。” 鹰王面色微变,魏瑾冷笑道:“至于王爷城外大营……不拿下那里,我怎敢率军杀入城中。” 如此局势明了。谷口一战魏瑾和哥哥大获全胜,哥哥得以回到凉河大营,魏瑾飞马回援暄化。而暄化城外的辽兵大营已被攻陷,城中又充斥着自己的人马。辽军败局已定。 鹰王眉头紧锁,魏瑾自然是看在眼中。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于细微中瓦解残余辽兵的士气:“可惜了如此精密的筹谋,但最终大辽还是功亏一篑。经此一战,大辽的兵力大损,想要再兴兵进犯我大齐,几乎已是不可能。”他看了我一眼,紧张之意难抑,轻轻道:“不如就此投降,我保你们活命。” 此刻我们胜利在握,然我的性命还握在辽兵手中,故而魏瑾不敢相逼太甚。稍不留意,他们狗急跳墙拼一个鱼死网破,我自然危矣。 鹰王瞧出了魏瑾底气不足,随即阴冷一笑,拿起地上的剑,剑锋直指我的咽喉:“你们的皇后还在我的手中,此刻说投降,太早了吧。” 魏瑾大惊失色,张弓搭箭瞄准鹰王:“你疯了么,你想干什么!” 鹰王轻蔑一笑:“自然是要试试皇后的分量,侯爷若敢轻举妄动,本王保证同时割破皇后细嫩的脖子。” 魏瑾犹豫片刻,只好喝令大齐的兵卒收了兵刃,自己也弃了弓箭。 我横扫鹰王一眼:“大辽败局已定,你杀了我只会激怒我大齐的将士,于你们大辽并无分毫好处。你若是放了我,我不会要你们命。如何取舍,你自己斟酌。” 他笑了笑:“早就听闻大齐皇后能言善辩,今日真是领教了。”他靠近我一步,剑刃也逼近一步,“但是我大辽的将士,能死不能降,拉你一道走,总好过我们死的无声无息。” 说罢,他剑锋直刺,直直扑向我。魏瑾连忙喝道:“王爷住手!” 鹰王停住,暂且不动。魏瑾翻身下马,拱手道:“王爷如果肯放皇后娘娘一条生路,我自然也有大礼相送。” 鹰王剑眉一挑,收了宝剑:“此话怎讲?” 魏瑾道:“放了皇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鹰王琢磨一会儿,用辽语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那几个辽兵果真就把我放了。 如此轻易,大是让我吃惊。魏瑾向前两步,将晃神的我拉到了他身后,轻声问:“你伤的如何?” 我死咬着嘴摇了摇头。 鹰王略有不耐,问:“天快亮了,侯爷快些。” 魏瑾这才回视鹰王,淡淡道:“送大辽皇帝给王爷,这礼可算大?” 我大惊失色,难不成魏瑾捉到了大辽的皇帝。可是辽帝在辽都,魏瑾如何能擒到? 不同于我的形容大变,鹰王面无表情,似乎早已想到魏瑾要说什么。他负手于后,来回踱步,状如神思。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抬头平视魏瑾,朗声道:“承蒙侯爷厚爱,本王感激不尽。” 魏瑾抬头看了看天,道:“天色愈亮,王爷请走吧。” 鹰王意味深长一笑,翻身上马。他看了看一直立在一旁的春雨,轻轻问道:“你叫*春雨,是不是?” 春雨别过头去,不肯理会。 鹰王兀自高兴,扬鞭拍马,绝尘而去。 “你没事吧?”魏瑾见他离开,连忙问我。 我捂着胳膊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说送他大辽的皇帝是什么意思?” 魏瑾避而不答:“我送你回家,咦,孩子们呢?” 我心乱如麻,答道:“方才大乱时,他们由二十个士兵护着,从南门突围而出了。” “什么!”魏瑾大惊失色,“南门?!” 我愣了,心底觉得不妙,哆哆嗦嗦道:“南门辽兵最少,我便让他们从南门走了。他们毫无踪影,想来是……” 说到这里,我的心猛然跌入谷底。南门有鹰王亲自坐镇攻打,岂会兵力薄弱?那鹰王能轻易识破我的身份,未尝不能识破靖儿他们的身份。他们不过是三个孩子,却有专人护送,目标实在太大。如今杳无音讯,莫非…… 我腿脚不听使唤,下意识后退两步。魏瑾扶住我,面色发紧:“难怪方才我让他放了你他答应的这样痛快,难怪他肯走的这么放心一点不怕我反悔,原来他手中还有人质。” 我听到“人质”二字,脑中发懵,腿一软跌坐在地。魏瑾连忙打横把我抱起,惭愧道:“抱歉,都怪我,方才我不该轻易放他走的。” 我无力闭目,再无知觉。 朦胧中似乎有人拿了方湿帕搁在我的额头上,丝丝冰凉入骨,可我却觉得热的难受。轻轻挪了挪身子,听到有人安抚道:“乖,别动。” “热……” “再去换一块帕子。” 我努力地想要清醒,可是身体里似乎有一团火,烧得我头昏脑涨,终于又昏睡过去。 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据说已经是五天后了。春雨在我身边,见我醒来不觉喜上眉梢:“娘娘醒了?” 我吃力的点点头,开口道:“有水么?” 刚说了三个字,就觉得嗓子一阵烧痛,入耳的嗓音也是黯哑不堪。春雨连忙道:“娘娘高烧五日,先别说话,奴婢这就去倒水。” 喝过水,我稍稍平复,心中牵挂靖儿他们,想要询问又不能出声。春雨见我急的满头大汗,便道:“娘娘可是想问太子殿下如今在哪里?” 我顾不得头疼,用力点头。 春雨轻叹一口气,手指绕着裙带打了个结,吞吞吐吐地说:“娘娘和侯爷猜得不错,太子他们其实早就被鹰王捉住了。那鹰王十分狡猾,捉住了太子并没有送回他们的营寨,而是立马送到了一处隐秘之地。待到我们放了他,他带着太子他们,去了大辽。” 怎么会这样,靖儿才八岁,易儿体弱多病,荷华更是幼小。大辽路途迢迢,鹰王竟然把他们带到了陌生的大辽。 他们会不会哭,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挨打,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被杀,又会不会还有机会回来? 春雨看我绝望,十分不忍。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道:“侯爷也带兵追过,可是鹰王自然竭力逃跑。大辽的城关据此不远,他们入了城,侯爷也无可奈何。” 我苦笑,沙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不怪他。” 怪不得魏瑾,他奔波与暄化谷口,解救哥哥凉河,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他已经尽他所能保护了我们。只怪我自己愚笨,把自己的孩子亲手送去了虎狼之穴。 消沉了数日,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终于走出了屋子,倚靠在院中的银杏树下小憩。 以前这守备府,比之皇宫的奢靡富丽自然狭小简陋,但是孩子们挤在一起玩耍作乐,陈玉华陪着我说话解闷,守备忙于军务,但是偶尔说说话也不错。还有魏瑾,他做的菜,好久没尝过了。 我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段日子竟然是如此珍贵。 “在想什么?”魏瑾不知何时来了,缓步走到我面前的小板凳边坐下来问我。 我勉强一笑,看着他蜷缩起高大的身体,拘束在这小板凳上。回忆骤然涌来,当初那轻快的日子,到底回不来了。 “也没想什么,就是出神罢了。”我随便答道。 魏瑾颔首,默了片刻说:“凉河大营那边传出消息,辽兵尽数退回了辽界,已不再对我大齐兴兵了。” 我“嗯”了一声,他继续说:“周兄安然无恙,方小姐也安好,至于德妃娘娘,她的情况也有所好转了。” 我紧绷起神经:“德妃?德妃怎么了” 魏瑾讶然:“你不知道,春雨没跟你说么?” 我愣了好半天:“哦,大约说了吧。可是我前两日精神恍惚,如今记不得她说了什么。德妃她要紧么?” 魏瑾叹了口气,慢慢道:“德妃虽然是个女子,但她的善战英勇却让我和周兄都很钦佩。当日在乱军之中,她中了箭,然如今性命已无大碍。” 我放下心来,抚着心口说:“她没事就好,就好。” 魏瑾欲言又止,看我的神态游离,终究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暄化的百姓死伤者过半,余者也都受到了惊吓。幸好大辽撤兵,战乱终于过去。就算楚王那边仍未平定,但是暄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终于恢复了平静,恍如恢复了平静。 第146章 湖远(二) 天气冷到能滴水成冰的时候,守备终于撑不住了。他于上次的大战中失了手臂,再加上暄化物资紧缺药材稀有,冬日漫漫,郎中一早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当初看到他血淋淋的回来时,我觉得如果他去世,我会很伤心。但是很奇怪,当他真的不行的时候,我只觉得麻木。恍如心里有一个口子,把悲伤过滤,只剩下无知无觉。 靖儿他们被鹰王掳走,给了我太大的打击。德妃一直在凉河养伤轻易不能跋涉,我身边几乎没了人。闷了半个冬日,我自己的病情也是反反复复,在康复和沉疴之间来回挣扎,拖垮了本不强壮的身体。 “娘娘,您去不去见窦将军?”春雨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在床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良久之后才慢吞吞道:“去吧。” 守备已是瘦骨如柴,干巴巴的样子挺眼熟。我仔细一回想,这不是同铜镜中的我,有同样的风韵么? “娘娘,末将这个样子,实在不能给您行礼了。”守备费力说道。 我无动于衷,几十年的教养让我自动开口,吐出几句客气话:“将军不必多礼,躺着就好。” 他牵动嘴角笑了笑,说:“临死前还能再见娘娘一面,末将心里高兴,真的。”他眼珠一转,又道,“不,此生能见娘娘和周将军一面,末将真是幸运。” 我迟钝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便缩了缩脖子,对春雨道:“这屋子有些冷,去给我拿一件狐皮大氅来。” 春雨挪动了脚步,又顿了顿:“娘娘,暄化哪里来的狐皮大氅,棉衣都不足呢。” 我一挑眉峰:“这么大的暄化,怎么会连一件狐皮大氅都没有,你出去给本宫挨家挨户找,找不到就不用回来了。” 春雨茫然,自她服侍我起,我还从未对她发过这样的无名之火。我的一通训斥过后,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守备。 守备和蔼地笑笑:“春雨姑娘出去等会儿吧,我和娘娘有话要说。” 春雨出门,随手掩了门。我听到两声“吱呀”,才慢慢道:“窦将军想同本宫说什么?” 他凝视着我,想要起身,不想引得自己一阵咳嗽。我叹了口气,伸手想帮他顺顺气,他却拉住我,费力地塞给我一件东西。 那是一条黄.色的帛书,绣着飞龙凌云的样子,分明是皇室专用。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打开,却看见了“暄化”二字。 守备一边咳一边笑笑,问我:“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么?” 我想了想道:“都说是先帝赐名。” 守备开心地咧嘴一笑:“你是个女儿家,放着那么多寓意美好的字眼先帝不赐,为何偏偏赐一个生硬的‘暄’字?” 我渐渐会意:“是因为暄化。” 守备颔首而笑:“是啊,你的一生缘起于此,难怪有朝一日会到暄化来。”他吃力地坐起身,望着我说,“当日你让我小心保存那窦氏的金纸黑印,我便知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你一定知道你母亲和先帝、你父亲和当今的太后之间的瓜葛,是不是?” 听他提起父母双亲,我眼眶一热,哽咽道:“是,我一早就知道,在我入宫之前,亡母就都告诉我了。” 守备目光飘远,喃喃道:“她是让你小心太后,孙纯宁这个女人,心太毒太狠。她连自己都可以葬送,还有什么疯狂的事做不出。” 我目光一收,后宫的那段日子,我眼见太后威逼后宫妃嫔,挟制于我,甚至就连她的亲孙女潋晴,她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害死。她的狠辣的确异于常人。 “其实起初,她也不是这样的人。我记得小时候在江南初见,她还是个很文静腼腆的女孩。”守备陷入自己的回忆,失神一笑,道,“见了我,喊了声哥哥,自己就把脸羞红了。我当时还诧异,都说江南孙府的女儿进退有度是难得的大家闺秀,怎么这样容易脸红。” 我不语,守备闭着眼一笑,说:“后来我才知道,她脸红是因为周兄。我最初见她的那一天,周兄就站在我身边。她打小就喜欢周兄,甚至央求我,让我帮忙想办法。” 我不觉一笑,未出阁时的太后,竟然就这般大胆了。 守备睁开眼,看着我说:“可是我不愿意,一来是因为我知道周兄并不喜欢她,二来我对她……” 我倏然惊讶:“难不成你对太后……她那样狠毒的人,你竟然会喜欢。” “我说了,起初的她不是那样的,”守备费力同我争执,“都是她母亲逼她到这个份上的。王侯世家中的女子,婚事又有几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呢?便如你,你入宫可是自愿?” “虽非自愿,但亦能坦然。”我直白答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守备摇首一叹,“也或许你们周家,不屑与皇族联姻。可是孙家不同,天下平定后,孙氏和窦氏局限于江南,手中无权日渐没落。如果她不入宫巩固家族的地位,眼下提起江南孙氏,哪里还会有人知道?” 我嗤笑一声:“就因为这一句话,孙家两代女儿入宫,可是她们有哪个真的快活?孙氏不指望男儿扛起满门荣耀,偏偏理直气壮推给女儿。这样的家族,纵有一时风光,来日也都是要消散的。” 守备怔了怔,然后默默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我无能无力。当年太*祖皇帝在江南骤然驾崩,先帝即位。孙家趁着这时机,联合先太后给先帝订了亲。先帝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肯,甚至情急之下,带着你母亲远走高飞。” 我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披在肩上的披风掉落在地都没有察觉。 “你是说,先帝和我母亲,他们私奔了?”我吃力地明白过来。 守备颔首:“他们出逃,宫中大乱。先太后封锁消息,着人追拿他们两个。你猜猜,太后派的是谁?” 我眼波一转:“你。” 守备疲倦地苦笑一声,声音也黯哑了几分:“我从江南追他们一直追到了西北,后来终于在暄化,寻到了定居的他们。早在我出发之前,我就知道即使找到他们,他们也必定不肯跟随我回京。先帝毕竟是君王,我若强行把他带回京城,来日我们窦氏一族,岂能善存?” “所以你带了那一封金纸黑印的密信,劝说我母亲主动回京。”我已全部明白,不觉苦笑。 其实母亲和先帝,从他们逃走开始开始就没有胜算了。若母亲和先帝真的不再回去,窦氏一族危矣。若母亲和先帝被守备强行带回去,如守备所说,先帝迁怒窦氏也是受不起的。 窦家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回去,方能没有后顾之忧。 这也便是金纸黑印会在二十年前启用并出现在暄化的原因,母亲顾忌族人安危,想来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一份妥协,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却也生生陪葬了她自己的一生。 守备伸手拨开床榻悬挂的帘子,向窗外望去。他说:“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院子。当时你母亲坐在银杏树下,先帝手中拿着纸笔正在给她画画。我听见你母亲问先帝,‘这银杏怎么画的这样丑’。先帝答说,‘从来不曾画过银杏,以后多练几遍,想来神态就有了’。然后,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我,便再也没有了多多练习的机会。” 我心下涩然,原来是这样。难怪母亲的银杏画的那样好,难怪她时常望着院中的银杏发呆。暄化这个小小院落里,承载着当年她和先帝的情深意重,也记述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守备力竭,无力再支撑,任由自己摇晃着倒下。他看着我失笑:“你母亲是我的亲妹妹,是我亲手带兵捉她回去的。她回去不久,就嫁给了周兄。其实我原以为周兄会好好待她,那样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却没想到他们夫妻失和,周兄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你母亲夜夜独守空闺。八年后你出生,先帝赐了你这样一个名字。我到那时才明白,他们四人的恩恩怨怨,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他忽而睁大眼睛看着我,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你以为先帝赐名是对你母亲余情未了么?不是的,他是在报复你母亲和周兄有了孩子,故意用这个字眼扎痛他们的心。母亲年复一年喊你暄儿,想忘记暄化都不可能,如何能解脱。而你父亲昼夜听着你的名字,不知心里又是何等煎熬。至于纯宁,人人都说她宠.冠六宫,可是只有我知道,先帝的心里根本不可能有她。”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一开始,先帝和我母亲就不应该逃走。先帝毕竟是皇帝,他当真愿意娶我母亲,难道有谁还逼得了他?” “当然有,先太后的权威你没有见过自然不知。她铁腕之下人人退避,比之如今的太后毫不逊色。更何况她手中一直紧紧捏着玥儿和我们窦氏一族,先帝当时根本无法违逆。先帝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逃走。” 我别过头去,道:“未必吧。先帝和母亲都是聪明人,他们逃走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吗?明知道要发生什么,却还是心存期冀,幻想着先太后会放过他们。他们不是在反抗,而是在自欺欺人。” 守备苦笑:“你这样想,是因为你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过我仍旧希望,如果有一日.你也走到了你母亲当年的那一步,万万不要学你母亲。” 我颔首:“我知道。” 守备长长舒了一口气,闭目满足一笑:“知道就好。”又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其实若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逼玥儿回去。天下那么大,我就是寻不到他们,太后又能如何?” 我涩然一笑,安抚他道:“别想了,都这么多年了,何况我母亲和先帝都去了。” 他听见这话,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慢慢闭上眼睛。渐渐的,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来越红。我静静坐在他身边,听着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其实我是真的想娶你……”一会儿,他又说,“我毁了四个人,真是罪孽深重……” 良久良久,他从不安变得平静,从燥热变成冰凉。我缓缓起身,凝视着我这个真正意义上的舅舅。 其实不是他毁了四个人,是造化捉弄,连同他在内的五个人,无一幸免。 第147章 湖远(三) 守备在暄化很受人爱戴,他出殡那天,全城百姓披麻戴孝,为他送行。 我无法为他戴孝,只能在袖子上,绑上一节白色缎带,聊表哀思。 守备去世后,魏瑾暂代暄化大小事务。他翻阅过守备在位期间所有的文件,不觉感叹:“窦将军真是难得的人才,他在暄化这些年,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各司其职,县衙无悬案,大牢无冤屈。内政清明,税收公开,谓之清官不足以言其贤,谓之勤勉不足以证其清廉。” 他说这话时看着我,我揉着额角说:“你是想说可惜?” 魏瑾摇头:“他这样的人,幸亏不在朝廷中。皇上势必觉得他不够圆滑不知变通,岂会重用。” 我莞尔。 春天悄然而来,远在白帝城的萧琰终于记起了暄化还有我这么一个皇后。他再度遣使而来,说如今辽兵西撤,路途安定,我于情于理,都该回去。 我看着那来使,问他道:“于情于理,本宫的确应该追随皇上。可是皇上是否知晓太子、皇二子和公主都在大辽为质?” 来使欠身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知道。皇上说他会遣人同大辽那边交涉,皇后娘娘勿忧。” 我冷笑道:“勿忧?本宫的三个孩子不在身边生死未卜,你让本宫如何安心?你回去回禀皇上,孩子们一日不回来,本宫一日不会离开暄化,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皇上到底给本宫怎样的交代。” 我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让那使颤了一颤,他看着我十分犹豫,慢吞吞地说:“皇上的意思是,即便太子无法还朝,皇后娘娘也该回去。”他有意无意看了看魏瑾,“此处狭小,当时战事紧急不过做权宜之计,如今天下太平,娘娘和侯爷同处一个屋檐下,只怕不妥。” 我抿嘴一笑:“原来皇上是这个意思。” 来使赔笑道:“娘娘不得不顾忌这个,太后也有些忌讳呢。” 我心底冷笑,太后忌讳的到底是魏瑾还是暄化还未可知,不过萧琰这边,确实难办。 我终究不能同他翻脸,我的两个叔父还在朝为官,周氏一族其他支脉也依旧繁茂。我若得罪萧琰,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他们。 他一日是天下至尊,我一日就要臣服于他,哪怕我不愿意。 “好。”我说。 魏瑾颤了颤。 来使下去歇息,定下明日一早启程。 夜来沉醉,我一个人站在银杏树底下,抚.摸着那棵苍老却依旧健壮的挺拔大树。这棵树见证了先帝与我母亲的爱情,也即将葬送我埋藏在心底还未来得及发芽的悸动。 春天了,万物复苏,银杏树渐渐萌发了新绿,嫩弱地让人想要细心呵护。然而疾风一吹,叶子抖了两抖,从空中落到我的掌心,悄然无声。 “你真的打算回去?”魏瑾再次站在我身后问道。 我回过头去,笑了笑:“怎么我每次在这里发呆,你都要从我身后冒出来?” 他淡淡勾了一个笑,然笑意不达眼底。 “别回去了,好吗?” 我丢弃掉那枚叶子,道:“不回去如何复命?皇上猜疑心重,他已经怀疑到我身上,我若是执意不走,只怕他不会放过周家。” 魏瑾默了一会儿:“可是你真心愿意回去,再回到他身边做那没有喜怒的皇后?据我所知,他身边已经多了一个新宠,姓李,又年轻又漂亮,你拿什么跟她争宠?” 我故作不悦:“你是说我又老又丑?” “自然不是,”他直截了当说道,“你在我眼中,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耳鬓微热,我头脑中蓦地一懵。 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我喜欢他,他大约也感受的到。只是为何要这样挑明,彼此含含糊糊地装傻充愣,不是很好么? 我是大齐的皇后,连大辽的鹰王都能一眼认出。他是近襄侯,皇上的堂妹夫,亦是人尽皆知。我有孩子,他也有对萧琳的承诺。我们之间,又怎么可能?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的先帝和母亲。只是眼下,我比他们更加绝望。起码他们门当户对青春妙龄,起码他们还有那么些微茫的期许。 “可是我看你,却并非是那样完美。”我缓缓道。 他脸中的血色渐渐消失:“我从不完美,但你若肯留下,我便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 我兀自一笑:“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 他摇头,我接着说道:“我在想窦将军临死之前跟我说的话,他说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到我母亲当年那一步,万万不要学我母亲。”我看着他,自言自语,“你一定不知道是哪一步,对吧?” “如何不知?”魏瑾淡淡道,“当年你母亲和先帝弃荣华富贵于不顾,只愿彼此相守。虽然先太后着力封锁消息,但是风言风语还是不免传出。” 我吃了一惊,他竟会知道。从小到大我都从未听说过,他是如何知晓的?若非母亲在我入宫前告诉我,我甚至想不到她会同先帝有什么。 魏瑾仿佛明白我在疑惑什么,便轻轻道:“风暴中心往往是最平静的地方,你生于周府自然不知自家的闲言碎语,外府私底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议论。” 我颔首,说:“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这样的话。窦将军临走前我便答应过他,这辈子绝对不要像我母亲一样,做困兽之斗。” 魏瑾靠近我两步,望着我问道:“守备将军的话,你真的理解对了吗?你母亲当年有勇气同先帝一走了之,却没有勇气同先帝携手走到底。他不要你走和你母亲相同的路,到底是不愿你对抗皇权,还是不愿你轻易放开自己的幸福?” 我后退两步,茫然的摇摇头。 母亲当年走或不走,其实都落得了一样的结局。嫁与父亲,郁郁终生。她此生唯一的变数,在于如果当初她肯坚定自己的心,追随先帝海角天涯,如今的情形,会不会好一点? 会吗? 会的。 彼此真心相爱,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对方。天凉了,可以互相添衣。天热了,银杏树下乘凉。早起煮饭烹茶,傍晚坐看夕阳。春夏郊游踏青,秋冬围炉下棋。这样的日子,比起宫中乌烟瘴气和萧琰的诸多猜忌,不知好上多少倍。 然而我终究做不到放弃所有,只为了拥有他。他有他的族人,我有我的母家。面对皇权无论是当年的先帝和母亲,还是如今的我和他,都不得不臣服屈膝。 皇权,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权力,竟然如此至高无上! “暄儿,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我斩钉截铁答道,“本宫纵为皇上不喜,但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正宫。侯爷是外臣,本宫的闺名,实在不该是侯爷唤的。” 魏瑾神色喜怒难辨,他看着我问道:“你何必如此?” 我硬着心肠说:“自然是为了侯爷和本宫自己。暄化小城,一切从简,但是在有心人眼中不是这样。为了侯爷和本宫的清誉,以后彼此还是注意一下吧。” 他的脸色愈加惨白,轻叹道:“既然这样,天色已晚,皇后娘娘早些安歇,微臣告退了。” 他欠身拱手,谦卑的礼数一如在宫里的那些年。 我心中一痛,看着他后退两步,然后转身离去。 那年陈玉华舞剑,温恪贵妃作梗,宝剑脱手向我飞来,是他用手握住剑锋,将我救下。 去年萧琰弃我而逃,兵荒马乱之中,是他带兵前来,把我接到暄化。 冬日暄化失守,我和春雨落入鹰王手中,又是他及时赶回,救下了我也救下了春雨。 他待我恩重如山,我待他却只剩下了君臣。 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我梳妆打扮。来使送来了皇后服冠,送来了久违的胭脂眉黛。细心装扮过后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我还是当年宫中的那个我,又仿佛从头到尾不一样了。 春雨仍旧打算跟随我入宫,却被我婉辞。她毕竟是魏瑾的人,既然我有意同他彻底斩断关系,又何必带着春雨,让他再生出期冀。 车驾自南门出,往白帝城而行。行至城门口,我忍不住挑起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白日的暄化大街热热闹闹,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几个月前的这里,曾经血流成河,腥气弥漫。又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天黎明前一刻,魏瑾手持长弓,策马而来,宛如天神。 猛地放下帘子,我端端正正坐在车中。决定回到萧琰身边,我必须要彻底忘掉魏瑾。以往规行矩步尚且步步险恶,今后若心不在焉,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马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往剑南赶去,来使说在剑南有萧琰遣来的仪仗,可赫赫扬扬将我迎回白帝城。如今一切从简,万望我勿要恼恨。我不动声色,只示意来使退下。 如今我根本无心去在乎在剑南等我的是皇后仪仗,还是轻车简从。反正我最后的归宿,都是我最不情愿的去处。 三日后,仪仗抵达剑南。剑南在川蜀入口处,进入蜀地尽是险要隘口,十分难行。然我坐在八抬的凤轿中,依旧是安安稳稳。 蜀地的山水,不及江南旖旎秀丽,也不及西北广袤壮阔,但是也别有一番风味。一路行进,看着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重峦,心绪也静静宁静下来。 这日傍晚我们到了川蜀一处驿站,那驿站建在山峰之上,高.耸入云,观之令人起敬。一行人须停伫在山脚下,若要入驿馆休息,必须徒步走上山巅。来使面含歉意,道:“皇后娘娘恕罪,这里的驿站年久失修,当日所建的位置不甚合理,只能劳烦娘娘轻移莲步,随微臣去山顶休息。” 我道了一声无妨,又问:“本宫瞧着这驿站不似前些占地广阔,不知来迎本宫的这些军士宫女,他们该在何处休息?” 来使恭恭敬敬地回禀:“启禀皇后娘娘,这驿站太小,他们今夜只能露宿。不过娘娘放心,驿馆站长已经备下了最好的房间,绝不会委屈娘娘。” 我轻轻看了他一眼,道:“他们也不易,既然无法住宿,那么今夜热汤不停,给他们驱寒吧。” 来使赔笑:“娘娘仁心。” 我弃了凤轿,扶着侍女的手顺着拾阶而上。正走到半路间,忽然听到山中摇旗呐喊。在定睛一看,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头,竟然出现了不少人,朝我们这边杀了过来。 虽然是山谷险要之地,他们却个个精于骑射,纵马驰骋如履平地。来使吓坏了,连声大喊:“又有山贼来袭,快来保护皇后娘娘!” 在山下休息的士兵一路疲累本就已卸甲歇息,听到有山贼再重新披挂上山,时间自然来不及。而山贼来者众多,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将在半山腰的我们团团围住。 “这娘们儿好生俊俏,我们捉回去给大王压寨如何?”其中一人骑在马上,挥手扬鞭盯着我嘿嘿直笑。 来使哆哆嗦嗦喝道:“放肆,你们放肆,你们可知这是谁?” 他们哄然大笑,毫不把萧琰派来的使臣放在眼中。为首那人瞧了瞧山下,道:“兄弟们你们瞧,这么多人匆忙赶上山来救人,这娘们儿估计身份不一般。我们捉回去,就算不能压寨,也能赚上一大笔。” 说罢,他们就要冲上来。 我本未置一词,见他们要无礼,在瞬间拔出藏于袖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冷冷道:“你们胆敢放肆,我即刻死在这里。我若是死了,你们恐怕也活不成。” 为首那人一怔,连忙道:“你别冲动!”顿了片刻,那人又道:“不过你死了也无妨,我们家大王有一个雅兴,那就是埋人。把死人放在挖好的深坑中,一层黄土一层银杏,层层叠叠埋起来,不但能去除尸臭,夏日还能清凉避暑,可谓是物尽其用。你这样的美人,也想试试么?”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山贼竟然提到了银杏,他莫非…… 眼前的山贼粗衣烂布随意遮羞,右眼用黑巾蒙住,仿佛失明。但看他的身量体格,再一听声音,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瑾身边的参将! 第148章 湖远(四) 是他来了! 他疯了么? “来人,把这娘们儿给我捉起来,带回去献给大王!”参将粗着嗓子喊道。 来使大惊失色,却被两三个“山贼”捆起来丢在一旁。我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被三下五除二赶走。他们本无缚鸡之力,所以我轻而易举被参将捉住。 “要想要人,带上黄金三万,来我青山寨见面。”参将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带我极速离开,而护卫我的士兵,此刻还远着呢。 “娘娘,皇后娘娘受惊了。”参将带我奔出数里,见没人了才敢把蒙住眼睛的黑布放下,对我咧嘴一笑。 我摇摇头,道:“不打紧,我知道是你。” 参将嘿嘿道:“方才娘娘真是吓死末将了,您要是死了,侯爷会剥了末将的皮。” 说话间参将勒住缰绳,将我放下马背。我站稳后举目一看,身前三五步处站着一个人,也是山贼的粗犷打扮。但再细细一看,他身姿挺拔,双目囧囧,那份磊落风.流从不曾被掩盖。 “你便是青山寨的寨主么?”我道,“看着不太像。” 他笑笑,对参将道:“天色不早了,先安顿下吧。” 他们长途从暄化赶来,如今荒郊野岭,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竟然在深山当中,找到了一处风.流别院。 那院子隐藏在林中,错落着七八间屋子。竹篱鸡鸭,极有农家小院之感。走入其中,羊肠石子小路蜿蜒清幽,路的两旁植满翠竹,在初春傍晚的微风下,摇曳不停。 室内清简,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束月光而已。他引我进来,笑道:“晚上他们会做些野味,你在暄化吃的一直简单,如今给你打打牙祭。” 我道:“这倒不是顶要紧的,来日本宫回了皇宫,什么山珍海味寻不到?” 这话说的残忍,他听到后脸色不由一僵,露出几分惆怅:“你何必一直这样端着架子,不难受么?” 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侯爷将本宫掳到这里,本宫能不难受么?请侯爷还是尽早把本宫送回去吧,今日发生的事,本宫自然会替侯爷圆过去。” 他微微一笑,说:“我既然敢这么做,自然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果出了事,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既不会连累你,也不需要你来圆。” 我听了感动,他默了一会儿说:“数日奔波一定累了,你先休息吧。我去同他们打猎烧肉,做好后我陪你吃饭。” 我瞧着他眼下的乌青,情知我离开暄化之后的日子,他必定也没有睡好。真正该好生休息的人,是他才对。 他刚走没多久,参将就笑呵呵的来了。他一进来就赔笑地看着我,道:“方才得罪,娘娘别生气。” 我摇了摇头:“生气的话,我当时就不会任你摆布。”走到屋中的椅子边坐下,我问他道:“你家侯爷为何将本宫捉到这里?” 参将笑着说:“皇后娘娘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么?” 我说:“明白归明白,但是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才想装糊涂。” 参将听见我这样说,便敛了笑意:“娘娘,末将是个粗人,不太懂这些事。不过侯爷对娘娘的心,末将却是一早就看的明明白白了。” 我问道:“你看的如何明白?” 参将一拱手,说:“当日将军离开暄化驰援凉河时,曾经交代末将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娘娘。那个时候暄化城中全是老弱,末将担心护不住。说句让娘娘生气的话,末将其实心里觉得,仗打到这个份上还顾什么身份,无论是天子还是百姓,都一样命如草芥。咱们这些粗人,凭什么就要一味维护你们这些贵族,难道咱们的命不值钱么?可娘娘大概不知道,侯爷当时说,末将现在护得不是大齐的皇后,而是他的命!” 我听后心里一阵翻覆,参将继续说道:“末将从小没有亲人,孤苦伶仃一个人,是侯爷将末将救起并安排在军队中混口饭吃。末将感激侯爷,只要跟随侯爷打仗,就拼了命的打,慢慢也熬到如今的资历。在末将心里,侯爷是末将唯一的主人。侯爷在乎的人和事,末将势必拼了命维护。” 我嘴角有些颤抖,压着心中越来越浓的悸动问他:“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你心里,朝廷和天子,都不及你的魏侯?” “自然不及,”参将说,“皇上身为天子,却无法庇佑他的臣民。侯爷虽然力量有限,却救过末将的命。” 我听他说的过分,不觉冷道:“你简直大逆不道,这番话若是被别人听去,你和魏侯的性命都保不住。” 参将傲然不惧:“末将为了侯爷,自然不会让旁人知晓,但是皇后娘娘无妨。末将听命于他,效忠于他,自然也会懂得分寸不让侯爷陷入困境。但末将更希望侯爷能够开怀,皇后娘娘,您才是能让侯爷唯一开怀的人。” 我嗤笑一声:“你难道不知你家侯爷已有娇妻?乐山王的小女儿,敕封的灵仙县主便是魏侯佳偶。本宫纵不为皇上所喜,却也是皇上祭过天地祖神昭告天下的皇后。你胡言乱语意欲教唆本宫同魏侯做出不顾君臣之别的事,到底是何居心。” 参见耐不住,终究还是单膝跪地,对我说:“当日暄化危机,娘娘同暄化军民坚持到最后一刻,末将打心眼里钦佩娘娘。如今娘娘如此不通情理,末将同娘娘便没什么话了。末将告退。” 说罢,他横冲直撞地离去。 我目瞪口呆。 又过了一阵子,外面飘进来烤肉的香气。我摸了摸肚子,饿了半天也确实馋了。 走出屋子,瞧见魏瑾带着那些“山贼”围坐在篝火旁边,一边说着话一边烤肉。孜然加热的香气从那里传出,野鸡野鸭的身上正滋滋冒着油,色泽也好,远远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自我走出屋子,外面谈笑的声音就小了不少。魏瑾察觉不对,回头一看见是我,笑道:“不是让你休息吗,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语,参将环视众人,说:“这些家禽太少,不够填肚子的。走走走,我们出去再打些野味吧。” 他带着众人离开,我方慢慢走到篝火旁边。魏瑾温和地看着我,说:“刚刚我让参将去给你道个歉,结果他从你屋中出来面色不善。他这个人脾气特冲,我猜一定是顶撞你了吧。” 我正欲说没有,他便道:“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晚在暄化,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魏侯,你和我如同背道而驰的马车,只会越来越远,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我叹了口气,软软道。 他盯着噼啪作响的木柴,过了良久才道:“其实最初你入宫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是皇上的妻室,远居于深宫。而我是皇上的伴读,迎娶了灵仙县主。你随着皇上时常出现在宫中大小的宴饮当中,满脸的骄傲幸福。我坐在一众皇亲国戚当中看着你,觉得你虽然明亮却无比遥远。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永远。” 他转而直视我:“可是后来,你陆续卷入宫中风波。既有被皇上捧在手心疼宠的时候,又被他训斥幽闭的日子。我不忍心,真的不忍。” “从前我不认识你,你也并不了解我,你何以不忍?”我开口问道,这也是我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 他轻柔地看着我,说:“先帝还在位时,你有段时间住在京郊别院。那时你很爱.抚琴,琴声堪称一绝。后来隔壁院子还专门有人请你过府弹奏,你听过原委,便携琴过府演奏了一曲。” “确有此事,当时我日日抚琴,据说不少人守在别院的围墙外只为听我琴声。父亲责怪我太招摇了,所以我便将琴搁置。有一天隔壁院子里的小厮上门,说他们家公子病重数月。不过说也奇怪,自前些日子听了我的琴声之后,日日见好。但因我良久不弹,病势又有几分恶化。我觉得人命关天,便掩了面目,过府弹了一曲。”我絮絮说道,然后讶然:“那生病的公子是你?” 他微笑颔首:“是我。我未及弱冠从军,因为大意被勾族大将所伤,回到京城已经是奄奄一息。我母亲看着我,日夜痛哭不已,我父亲不忍我母亲看着我难过,便将我送到京郊别院休养。那时我也以为我不行了,谁知道听到你的琴声,竟然慢慢好了起来,御医都称奇。” 我抿嘴一笑:“真是奇怪,我的琴声,难道真的有疗伤的功效?” “那是自然,”他失笑,“我当时从战场重伤回来,日夜昏迷。而你的琴声嘈杂昼夜不停,如魔音穿脑一般,生生把我吵了起来。我苏醒后就叫人去隔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弹琴弹得这么要命,把快死的人都给气活了。” 我也忍俊不禁,嗔道:“我有那么吵么?” 他睨我一眼:“反正算不得清幽。” 我有些含羞,他见状一笑,然后道:“我的小厮说,隔壁是定国公的别院,住的一定是定国公府的人。我寻思着周兄在外必不是他,而国公要理国事,不可能没日没夜在别院弹琴。而且听琴音,清澈婉转,像是女子所奏,”他在看着我一笑,“当时京中盛传你相貌才华冠绝京城,我很容易就起了疑心。” 我追问道:“然后呢?”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我很想见见你,见见传闻中的帝都第一美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便派人去别院找你。你果真来了,虽然隔着湘帘丝巾覆面,可是仍然让我一见倾心。” 我嗤之以鼻:“敢情所谓的病势恶化,都是诓我的。” 他眸子一亮,出神地回忆往昔:“那时你才十三岁,我也还未弱冠。我本欲在成年之后向你提亲,谁知道先帝突然驾崩。国孝期间,太后做主为我订下了婚事,一出孝就办了喜事。而你没多久,也被太后召入宫中。” 我默然,入宫给太后请安,是我这辈子最悔不当初的事。最初知道要嫁与一朝天子的我,在宠辱不惊的心底,还是有丝丝甜蜜的。然而我若能想到来日的路走的这么辛苦,必是想尽办法,都不肯踏入皇宫一步。 其实当年待字闺中的我,和尚未成亲的他,也未必没有可能。定国公府与近襄侯家,本也是门当户对。 只是我们终究在公卿贵族的联姻当中,错过了彼此,各有缺憾。 “暄儿,当年我一步走错步步都错,没能在彼此年少的时候娶你为妻。如今大齐的皇后被山贼劫走,下落不明,便是我我许给你和我的第二次机会。你认真想想,到底是要回去,还是跟我一起走?”魏瑾眼下一圈乌青,双眸却依旧晶莹闪烁,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思一动,侧首于藏在门外数十扮作山贼的兵士,缓声问道:“你追袭数百里将我劫走,一路途径数个大齐关隘险口,风声未免太大了吧。” “若是在暄化附近将你带走,那才是招人猜忌,”他一笑,清澈动人,“再说了,暄儿值得我冒这个险。来日纵使被皇上查出真相,我也无惧。” 我浑身一颤:“可是我会害怕,我害怕你会出事。” 他起先一怔,然后欢喜失笑,扳过我的肩头,迫使我直视于他:“暄儿,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我抿嘴一笑,在这一瞬抛却了所有的背负和顾虑,一字一句说道:“我说:君生我生,君老我老,无论来日发生什么,我都与你一同承担。” 第149章 恩缘尽(一) 我终于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了,没有犹疑,没有顾虑,只有真心。 以往我犹豫不决,是因为皇命难违,不想伤害魏瑾。萧琰此刻即使对我了无心意,也落魄避难于白帝城,但他终究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不能允许我的背叛,即使他已经彻底背叛了我。 我同萧琰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而抛却萧琳和我的恩怨,其实魏瑾和萧琳,到底是魏瑾负了萧琳。 为此我曾问魏瑾道:“灵仙县主毕竟是你的妻室,她对你一心一意,你如今这般对我,心底对她可会有歉疚?” 提起萧琳,他神色一僵,道:“在太后赐婚时,我便明确表示过不愿,她自己也知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了这份责任,从前我善待于她。但是现下一边是愧疚,一边是你,对我来说无论怎样选择都是注定要辜负一人。我只能选择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而永远对她心怀有愧。她恨我也好,恼我也罢,我确实自私了一回。” 我听了心中感动,道:“不止你自私,其实我也是。她从前待我不善,我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直到今日我才彻悟,女人的敌意不讲道理,但却无比准确。她一早视我为敌,是对的。” 魏瑾搂过我,说:“等到来日我安排妥当,你我远走高飞。我能留给她的,就是近襄侯府世代的家产和俸禄,希望她能安稳的过完此生。” 听到一句安排妥当,让我心里隐隐不安。世事无常,哪里有真的妥当的安排。我压着不适问道:“你打算如何安排?” 他忖忖,徐徐说:“起码要把太子、皇二子和公主接回来。你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你肯定牵挂。皇上固然着急,却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何况皇贵妃在皇上身边,一定竭尽全力阻止太子回朝。” 我颤了颤,道:“是啊,有郭伯媛在,便不能指望萧琰能把孩子救回来。” 他轻轻在我眉心落下一吻,说:“我答应过鹰王,以辽国皇位交换你的孩子,一定会完成诺言。你等着我便是。” 我更为不安,鹰王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像守信之人,魏瑾和他的约定,恐怕没那么容易兑现。 “魏瑾,你既然提起了孩子,我也还有话要问你。”我吞吞吐吐,思忖着该怎么问他才好。 他见我纠结,直接相问道:“你可是想问我介不介意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瞪大眼睛:“你介意么?” 他无奈地看着我,笑意却渐深:“你真是傻,我若是介意,怎会费这么大力气把你劫走。何况,你会介意我曾是别人的丈夫么?” 我摇摇头。 我们都不是年轻时的我们,多年的宫廷贵族谨小慎微的生涯,让彼此倾心的相知相依显得更加珍贵。即使我们互有缺憾,不尽完美,却是一旦错过再难寻回的美好。 他悄无声息将我带回了暄化附近,安置在不远处的一处房舍。每日淡饭粗茶,荆钗布裙,日子比在暄化过得更加舒心。 “夫人,白帝城有消息传回来了。”春雨仍旧回到我身边,魏瑾不在的日子,她便替他照顾我饮食起居。她改了称呼,如今的我再不是大齐的皇后,只是平民中不甚起眼的一位已婚女人。 我倚在院子里纳凉,春意渐深,午后的阳光也愈发暖了起来。 “有什么消息?”我懒懒问道。 春雨抿嘴一笑道:“夫人一定想不到,皇上派来的使者在丢失了皇后后,不敢回去见皇上,索性跑到了楚王的地界寻求庇护。皇上得知皇后被劫,使者潜逃,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却也无可奈何。” 我若有所思:“这使者当真聪明,他若是回去,势必难逃一死。逃去楚王那里,至少还能谋条生路。” 想了想,我问道:“那使者可有家人在白帝城?” 春雨道:“自然是有的。” 我说:“使者一逃,他们的日子一定难过。事情毕竟因我而起,你告诉侯爷,回头多赏赐些金银给他们家人,权作安抚。” 春雨答应下去。 大辽撤兵已久,向大齐递交国书称臣。但是这国书递交到楚王那里,分明是不把萧琰放在眼中。萧琰更是大怒,喝令哥哥发兵大辽。哥哥犹豫良久,终究没有从命。 春暖花开,楚王休养了一个冬日,又开始蠢蠢欲动。魏瑾和哥哥驻守在西北,挡在白帝城前面,更是不敢大意。大辽皇帝明显亲楚王而蔑视萧琰,局势一时间复杂无比。 偶尔,我会听魏瑾谈起这几方的利益纠葛。辽皇眼下撤兵,但仍对大齐有觊觎之心,所以公开支持楚王,是想让大齐内乱好渔翁得利。楚王兵强马壮,东北部已经遏制住勾族,控制了荆州和北方大部分地区,可谓实力雄厚。反观萧琰,却只有哥哥魏瑾挡在西北,西南按兵不动,东南更是暧.昧不明,他的境况十分危急。 这样的局势,一直持续到夏日。楚王终于按捺不住,兴兵开始向萧琰进犯。他兵分两路,一路从荆州出发,西击白帝城。一路从西北南下,挥师巴蜀。如此用兵,对萧琰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不过荆州一路只是佯攻,毕竟逆长江而上,行军困难。西北南下之军才是重中之重,楚王担心自己力量不足以打败哥哥和魏瑾联手,所以致信辽皇,希望得到辽皇助力。 辽皇以为此机不可失,不顾辽尧王阻拦,派鹰王率兵三万,助楚王一臂之力。鹰王率军出发,本应于楚王合力抗击哥哥和魏瑾,却突然调转枪头,回攻大辽国都。大辽一时内乱,辽皇被杀,尧王被俘,鹰王趁乱登基称帝。 我听到这消息后抿嘴一笑,这便是魏瑾所谓赠给鹰王的大礼了。鹰王从军之人,看不透国与国之间微妙的联系,哪里能琢磨出这样的主意。听闻起先辽皇递交降书给楚王,便是鹰王力荐的结果。 大辽向楚王示好,楚王才敢联络大辽齐攻萧琰,鹰王才能拿到兵符,谋夺皇位。这只是其一。其二楚王失去援助,势单力孤,必然不是哥哥和魏瑾的敌手,他们的压力也小了不少。 一箭双雕,堪称绝妙。 我益发安心起来,大辽不出兵,哥哥和魏瑾在全力击退楚王。大概不多时便能将京城夺回,那个时候,便是他对我承诺的安排妥当之时。 我一直安心地等着他,等着他回来,带我离开。 春雨见我心情渐好,也笑道:“听闻这次西北进兵楚王亲自挂帅,等侯爷生擒楚王,迎皇上回京,那可是头功。” 我含笑接口:“但是皇上为人气量狭小,猜忌重臣。他功高震主,势必心惊,到时候迫不得已选择弃官离朝,皇上大概会热烈欢送。” 春雨点点头,道:“侯爷选择寄情山水,不忍带着侯夫人受罪,留侯夫人在京享受荣华富贵,便可脱身。” 我凝眉一叹:“魏瑾说他今生对萧琳永怀歉疚,其实我也是。欺骗这个女子一世,终究是不应该。” 春雨好生安抚道:“世事大多难以两全,何况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古往今来那么多圣人,可有谁能保证一生中从未对不起任何一人。既然总归会有亏欠,那便尽力弥补。侯爷心不由己,能做的只能把自己所有的身外之物许给侯夫人,至于侯爷本人,还是要随心而行。” 我勉强一笑:“话是这样说,可是……” “母后母后!”门口忽然接连传来两声呼唤。 我抬头一看,喜欢地几乎跌倒:“靖儿,易儿?” 那两个孩子,飞奔到我身边扑入我怀中,我欢喜地紧紧搂住他们:“真的是你们,你们回来了。” 靖儿仰起脸,眼睛闪着泪花,嘴角却是笑着的:“母后,儿臣好想你。” 易儿也黏在我身边,抽抽噎噎的啜泣起来。 年幼的荷华在一个女子怀中抱着,懵懂地叫着母后。我抱过她看了看,脸蛋还算红润,也胖了不少,总算叫我安心。 又蹲下身,把荷华交给春雨,双手忍不住的替大哭的易儿拭泪,又摸摸靖儿的脸颊,喜道:“你们都长高了,真好……” 话未说完,泪已经落了下来。 “鹰王带走你们,有没有为难你们。这些日子在大辽,可有吃苦?”我拉着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够。 靖儿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道:“鹰王对我们很好,饮食起居都按照我们的习惯来安排。他登上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送回来。哦对了,他还很喜欢荷华妹妹,专门派了一个.乳.母照顾她。母后就是她,鹰王放我们回家时,也让她跟着来了。”靖儿指着的,是先前抱着荷华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对我屈膝行礼:“奴婢参见大齐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我道:“快些平身,这些日子你照顾华儿,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那女子一脸忠厚:“奴婢秋娘不过是听从皇上吩咐,娘娘不必言谢。皇上特意吩咐,不必惊动大齐皇帝和楚王,直接来找近襄侯。侯爷见到我们,即刻吩咐我们来见皇后娘娘。” 我明白其中关窍,问她道:“那你们回大齐,除了辽皇和魏侯,可还有人知晓?” 秋娘道:“娘娘想让谁知道,就让谁知道。娘娘不想让人知晓,奴婢绝口不提。” 我心中暗暗称奇。 第150章 恩缘尽(二) 魏瑾很快来信,言之是他告诉新辽皇暂且不要声张太子归国之事,我为他的心细感动。如果让人知晓太子归国,那么太子归国不去见萧琰反而留在暄化附近,势必让人生疑。 魏瑾信中说,新辽皇只答应帮忙封锁消息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便会明文告知太子已经送走。魏瑾必定要在三个月内,把太子归国的事处理好。既不能让大辽担责,也不能把靖儿他们送回萧琰身边。 如果推说大辽未放人,辽皇必定恼怒,一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必然惹得萧琰猜忌。如果把靖儿送回给萧琰,那么万一说漏靖儿见过我的事,萧琰肯定又会猜忌,靖儿心里也会有所怀疑。我舍不得孩子,早早同魏瑾商定,来日离开就带着孩子,也好让他们远离那个暗沉沉的皇宫。 我有些可惜靖儿心中自小的丘壑,他一直被当做太子来培养,如果他来日长大,知道是我和魏瑾亲手斩断了他的帝路,不知可会怪我们。 可我低估的靖儿的聪明。他回来没多久,就问我:“母后,魏叔叔不肯把我们送回父皇身边,是不是要我们永远不回去了。” 我当时心中万分紧张,问他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低着头,手中不安地把.玩着自己的衣带:“儿臣听说母后在去白帝城时下落不明,而母后明明好好的在这里。儿臣是由辽皇亲自释放回国的,这天大的消息,却不见人议论,可见百姓不知。百姓不知,那么在他们眼中,我和弟弟妹妹,也是下落不明。” 他仰起脸来看我:“母后,如今我们都是下落不明之人,魏叔叔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意他已经看得这样透彻,问得我措手不及。我无言以对,靖儿钻到我怀中问:“母后,你是不是不想回到父皇身边,你是不是不喜欢父皇了?” 我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如果是,你会生气么?” 他一个小孩子,蹲在我脚下考虑了很久,道:“儿臣不会生气。虽然儿臣不明白,但是母后这样做,一定有母后的道理。以前在宫中,母后好几次都带着我们去乐成殿躲避父皇。春雨姑姑告诉我们,这是在避祸。儿臣相信,这一次母后带着我们不去见父皇,也一定是避祸。” 我欢喜地拉起他,让他坐在我的腿上,道:“靖儿,你可知道你这样说,母后多么开心。” 靖儿天真地笑笑,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问他:“可是如果母后告诉你,今生今世,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父皇了,你会不会难过?” 靖儿道:“不会呀,父皇以前就不怎么见靖儿,就算儿臣在他身边,也不会常常相见。而且去年父皇抛弃了母后和儿臣,儿臣就想,父皇能做到不难过,儿臣也能。” 我彻底为这个九岁的孩童折服,他的道理虽然稚嫩,却逻辑分明。只是他还太小,不懂得血浓于水,不懂得牵肠挂肚。我只希望等他长大懂事后,不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同时也更加痛恨萧琰,他的自私自利,不止让我凉透的心冰冻,更伤害到了我的孩子。靖儿还这么小,便已经对父子亲情如此淡漠,皆是萧琰轻视我们母子的结果。 自孩子们回到身边,我有许久没有收到魏瑾的信了。他忙于应对楚王,自是难以分心。随着战事吃紧,暄化附近的流民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望着一望无尽的难民,心中的歉疚就更多了。 在我暂居的附近,我让春雨设了粥棚施粥。在流亡的路上,能饮上一碗白粥,也是极幸福的事。我毕竟被暄化百姓熟知,不好抛头露面,只在居住的院子里帮着搬米。靖儿和易儿年纪虽然小,却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帮忙,好在也没有多少人认得他们。 然而有一天,靖儿回来的时候,竟然带回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那个是个女子,后面是一面相老实的男子。女子见了我,平静地对我微施一礼:“皇后娘娘。” 我愣了愣,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粗麻衣裳,妆饰简单,眉目间云淡风轻,却掩盖不住过人的姿色。尤其是那一低头的温婉,宛若桃花般轻盈娇柔。 “豫妃?”我惊讶。 谢之桃莞尔一笑:“娘娘忘了,我早已不是豫妃了。” 我回过神来,也笑道:“你也忘了,皇后娘娘下落不明。” 她含笑,说:“今日刚巧路过这里,见到了太……大公子。虽然好几年不见,但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跟着他到了这里,果然见到了姐姐。” 我欣喜地上前携住她,道:“听闻骊山行宫被攻破,辽兵杀入其中,人人都说你已经……你没事,真是上苍保佑。” 她温和一笑,道:“并非是命大,而是辽兵根本不屑于攻打一个行宫,只是派兵接管而已。当中的公公宫女,也大部分释放了。我混在其中,自然轻易就逃了出来。” 我十分欢喜,道:“当日.你离宫我就知道是你自己想走,所以也并未十分求情接你回来。如今你我姐妹同在宫外,都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回想起来简直如同一场梦。” 谢之桃笑道:“我在骊山行宫,虽然清净但是宫内的风声还是听说了不少。郭氏果然是个劲敌,姐姐同她周旋这么久,终于也把自己对丈夫的感情耐心耗光了。” 我拍拍她的手:“知我者,之桃也。” 我携她入内室叙旧,她转身告诉身后那男子在外面等他,男子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便应允了。在内室,她同我絮了许久,话怎么说都说不完。在宫里这些年,除了陈玉华,只有谢之桃同我关系最亲密,心意也最相通。 我同陈玉华,是患难见真情,同谢之桃,是天生的知己。我懂她的善良剔透,她也能体会我如今对萧琰的不屑,毕竟她也曾经亲身经历。只是提起陈玉华时,她眼波一转,道:“当日我离宫不久,就听说陈姐姐同姐姐有过口角。后来陈姐姐搬到清心殿,避世良久。” 我噙着温和的笑,道:“玉华的确同我深有误会,后来我失势,她十分照顾我。半年前我同她皆被困在暄化,她也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谢之桃不置可否,我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其实我知道,当日.你突然离宫,一定同她脱不了关系。我不指望你会原谅她,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我依旧把她当做朋友而气我。玉华如今也是对夫妻之情冷了心的人,她亦是可怜。” 我本与陈玉华感情深厚,更何况一想到陈玉华对哥哥的情愫,我实在不免不怜惜。 谢之桃听到我的顾虑,笑道:“姐姐放心,我没有生陈姐姐的气,也不会对她有任何好感,她于我不过是路人。至于姐姐如何看待陈姐姐,那是姐姐你的事,妹妹无权干涉。当日离开那个家,就是因为我都看透了。既然看透了,又怎会去怨谁呢?” 我放下心来,道:“是啊,那个家里的女人,其实都是可怜人。” 谢之桃又道:“如今战事吃紧,姐姐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不如随我离开吧。胡郎祖籍益州,姐姐随我跟着他去他家,一定能安稳度过此生。” 我自然不肯随她离开,只笑道:“那个男子,原来是你的胡郎。” 她坦然道:“我从骊山行宫出来,却被流寇掳走,幸亏胡郎搭救。他待我有恩有情,我对他只能倾心相待。” 我眼神闪烁:“方才相见太过欢喜,忘了避嫌。你称我为皇后,我唤你豫妃,不知他会不会起疑?” 谢之桃摇首:“我既然倾心于他,自然不会有半分隐瞒,他早就对我的来历知晓的清清楚楚。我本以为他会心存芥蒂,可他依旧不曾嫌弃我,我便更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 我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谢之桃问我:“姐姐还没回答我,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么?” 我摇了摇头:“他毕竟在白帝城,巴蜀多有以往亲贵。你离宫许久大约已无人记得,我若过去实在是冒险。” 谢之桃颔首,道:“也不无道理,我只是小小宫妃,多年前就默默无闻了。姐姐再落魄,也是大齐国母,谁人能忘?” 我半惆怅半感慨:“若有一日所有人都忘了我便好了。等楚王之乱平定,皇上回到京城,我一定去益州看你。” 谢之桃长叹一声:“楚王这次是拼了全力,两军峙险之又险。姐姐在暄化不知道,我刚刚从前线来才是心有余悸。那战场一眼望过去,全是尸骨。野狼数目急剧增多,全是吃人肉长大的,可吓坏我了。” 我听着都心惊肉跳,更何况谢之桃亲眼所见。想到魏瑾还在那种险恶之地,就更加坐立不安。 春雨见我不安,适时递了一杯茶过来与我压惊。我抿了一口茶,勉强说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怪只怪楚王野心膨胀。虽然皇上并非明君,楚王也不是善与之辈。若要怜惜人命,只求上苍保佑魏侯和哥哥早点平叛就是。” 谢之桃幽幽道:“自从失了近襄侯之力,姐姐的哥哥也是独力难支。将来皇上与楚王谁胜谁负,还真难说。” 我有些听不明白,问道:“什么叫失了近襄侯之力,魏侯难道不肯襄助我哥哥么?” 谢之桃随口道:“姐姐在这里消息不灵便,我也是从前线过来恰好听说。近襄侯带兵同楚王交锋,楚王军队数倍于他,已经将近襄侯逼上孤山围剿。姐姐的哥哥倾力解救,数次强攻都是无功而返。近襄侯有兵无粮,困在孤山兵败是迟早的事。”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 第151章 天下势 “你说什么?”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差点坐不住。 春雨连忙上前扶住我,问谢之桃道:“谢妃娘娘,您此话可当真?” 谢之桃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自然当真,楚王有心剪除近襄侯这个劲敌,自然倾全力绞杀。楚王还下令,谁能斩下近襄侯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 我脑海中盘旋着谢之桃的那句话,眼前一阵晕眩。春雨见事态不好,连忙道:“今日天色已晚,谢妃娘娘势必不能再赶路了,不如在这院子里歇下吧。我们夫人喝药的时间到了,娘娘若有话要絮,烦请明日再说。” 谢之桃狐疑地看了我们主仆二人一眼,忖忖说:“也好,你先休息吧。” 我看着她走出内室,紧绷的身体立即松软下来。春雨死死拉住我,道:“夫人您没事吧?” 我拉住她,哆哆嗦嗦问道:“她方才说了什么,春雨你听清楚没有?” 春雨眉心略紧,低头思量半天方说:“侯爷确实许久未曾来信,但这也并不能证明侯爷会遭遇不测。谢妃娘娘一路走来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夫人切不可轻信乱了分寸。” 我听了这话,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我道:“你说的不错,魏瑾他治军良久,必然不会轻易出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派人去打听,看看前方究竟发生了何事。” 春雨点点头,将我扶起坐在椅子上,说:“奴婢是近襄侯府出来的人,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弄清楚。” 我疲倦的颔首。 一日后,春雨面色凝重地回来复命。我瞧见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就已经明白。 怎么会这样呢?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周暄,如今的我一无所有,只有他是我的依靠,他怎么能出事? 死死咬住嘴唇,我不敢让自己倒下。春雨站在我身边,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劝慰我。她的心里,也一定同样担忧魏瑾如今的处境。 “你实话告诉我,现在他那边,情形到底如何?”我问道。 春雨说:“当日侯爷和夫人的哥哥兵分两路,一路正面与楚王对阵,一路从背后偷袭,可惜被楚王识破。楚王在半路设了伏兵,击退了偷袭那一路。侯爷没有援兵,楚王的军队又数倍于他,只能且战且逃。如此被逼上孤山,已经有七八天了。楚王有心置侯爷于死地,日日加紧攻势。这样下去,只怕侯爷独力难支。” 我胃中一阵翻腾,刚刚服下不久的粥全部吐了出来。血潮涌动,伴随着我的呕吐冲上脑门,激的眼前一黑。鼻尖沁出汗珠,耳中除了嗡嗡的嘈杂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我费力的喘着粗气,这样恐怖的样子吓坏了春雨。 “夫人,您没事吧。”春雨拿了帕子给我拭去嘴角的污.秽,又端了水来与我漱口。 半晌,我勉强平复下来。春雨叫了个小厮进来打扫屋子,又对我说:“夫人千万保重身子,如果侯爷脱险归来,一定不愿看到夫人这个样子。” 我苦笑连连,未及开口,忽见眼前闪过一道倩丽身影,原来是谢之桃来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复杂不已,皱着眉头挨着我坐下。春雨方才的话一定被她尽数听到了,她那么聪明,必已全然明白。 “昨日我就起了疑心,方才听春雨这样说,我才真的明白原来你和近襄侯关系匪浅。”她顿了半晌,慢慢说道,“早先听人议论,你们两个在暄化同处一个屋檐下,必然有苟且之事,我只不信。” 我头一偏,默默说:“那时候确实没有什么的。” 谢之桃淡然一笑:“有什么也不要紧,皇上负心薄幸,哪里值得女子为他守身如玉。再说你瞧我,如今不也有新人在身边?” 我凄然一笑,道:“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我倒情愿一早同他离开,再不管什么战乱烽火。是我一直犹豫不决,把好端端的情形拖成了这个样子。眼下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孤立无援,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也先不必灰心,楚王的确兵强马壮,你哥哥和近襄侯不敌也属正常。只是战场的形势和当年我们在后宫的荣辱是一样的。今儿你宠冠六宫,明儿可能就被打发到冷宫去,一辈子的成败都不在一时之间,”她细声说道。 我眸子一亮,看着她问道:“莫不成你有办法?” 她摇摇头:“这样的军国大事我哪里有主意,只是觉得此事尚有转寰余地。”她靠近我两分,道:“楚王大军兵分两路,一路从荆州进攻巴蜀,一路从西北南下。如今荆州那部已经被击溃,所以楚王才会倾尽全力在西北一战。可惜皇上在西北这边人手太少,御林军和虎贲军加起来不到十万。你细想,即便这次近襄侯无事,来日恐怕也难以抵挡。” 我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让皇上往北增兵?”此话一出,心里更是烦闷,“一年多了,要增兵早就增了。可他只顾在白帝城享乐,哪里考虑过西北驻军的感受?” 谢之桃摇头:“话也不能这样说,西北是川蜀天然屏障,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皇上也不是傻子,家门洞开他想要继续享乐也难。眼下你只需派人去白帝城报信,皇上权衡利弊,应该会同意。只要皇上肯增兵,楚王怎会死磕,一定会退守京畿。” 我依旧愁眉不展:“他被困在那里,哥哥数次相救都未得手,大约也会派人去通报皇上,可是皇上迟迟没有动作。”我稍微犹豫,道,“其实这一年多,他在白帝城山高水长,对于前方战事早已经没有了掌控力。如今贸然去求他派兵,他又怎么肯?” “不管有没有用,你都要去试,不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有用?”谢之桃认真道,“你若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就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近襄侯兵败如山倒了,这可是你愿意看到的?” 我浑身一个激灵,胃部不自觉的开始痉挛,抖得厉害。谢之桃不忍,连忙伸手拍拍我的背以作安抚,我却拉过她的手哽咽道:“是啊,我若无动于衷,他也只能坐以待毙。之桃多谢你,如果没有你替我分析,我大约真的会方寸大乱。” 她笑笑:“其实你未必想不到,只是关心则乱。” 我低头:“也不全是,我彻底离开了皇族中心,便是和过去一刀两断。即使我会让皇上永远不会知道是我让人去求援的,却依旧觉得心惊。” 那是我的过去,是我的噩梦。纵然我如今已经戴上了平常人的面具,可是伪装之下的那颗心,还是属于周暄的。 我惧怕与萧琰被命运的绳索捆绑,兜兜转转之后,仍旧纠葛在一起。 谢之桃这次到没有说话。 我让春雨去暄化城中挑了个机灵的士兵,假称是魏瑾帐下侥幸逃出来的士兵,星夜兼程去白帝城求援。魏瑾在暄化威望极高,那士兵不敢耽搁,连夜启程,约莫过个三日,萧琰就会得知魏瑾被困的消息。 抛却魏瑾统帅的虎贲军是西北的劲旅,魏瑾本人也是萧琰的伴读,自小一起读书习武。他们之间再怎么分属君臣,也有那么些感情吧。我不信萧琰铁石心肠,会弃魏瑾于不顾。 然而我实在高估了萧琰,也低估了他身边的人。七天后暄化士兵回禀说,萧琰认为此刻不去援救更妥。因为那样被围困的士兵为了活命才会殊死抵抗,即使楚王兵强马壮,也必定会被重创。再者,楚王合力进攻孤山,便无暇顾及白帝城,萧琰的日子才会更加安稳。 我听到后愤而拍案,魏瑾是难得的良将,虎贲军也是大齐目前战力最强的部队。他们存在一日,楚王才会忌惮一日,否则何以倾其全力死命围剿。作为君王,萧琰竟然目光短浅至此!想要牺牲魏瑾来换取片刻的安宁,简直可笑! 思来想去,我仍是不信,又问那士兵道:“你不许扯谎,皇上当真是这么说的?” 那士兵被我吓的不轻,怯怯道:“的确是,不过……” “不过什么?”我喝问道。 那士兵打了个激灵,瞟我一眼不安道:“皇上本来其实还有增兵的意思,只是皇贵妃在侧进言,说侯爷三番五次阻挠皇后娘娘凤驾回銮,抗旨不尊实非为臣之道。如此逆臣,不救也罢。太后也说西北的消息往来向来不密,皇后失踪本就可疑。此次侯爷被围困,恐怕也不能着急下定论。皇上听完之后,再也不肯考虑援救之事了。” 我无力跌坐在椅子上,春雨连忙让那人退下。她亦是焦急万分,只是碍于我,少不得咬牙撑着。 而我伏在她的臂弯里,失声痛哭。 “夫人……”春雨也按捺不住,泪水滑落。 我凄然失声:“春雨,原来是因为我!郭伯媛的嫉恨、太后的疑心和皇上的猜疑,都是因为我任性不肯离开暄化。他不肯救他,我原本恨到了骨子里,可是如今我除了懊悔自己,竟发现已没有立场去记恨皇上。” 春雨抹去眼泪,连忙道:“不怪夫人,这事如何能怪夫人。当初我们谁也无法预料今日,谁都不曾想过,皇上会因为娘娘而迁怒侯爷。” 如何没想到,我在宫中那么多年,怎会不懂避嫌的道理。而我只是贪恋留在他身边的安心,贪恋心中不可告人却从未减少的情愫。我不愿离开暄化,不愿回到萧琰身边,任谁看在眼里都知道有问题。而我故意忽略,心存侥幸,以为以萧琰如今薄弱的能力,没有名正言顺怪罪我的机会。 可他毕竟是天子,毕竟是这个天下合法的至尊。执拗了一年,我还是不得不屈从于他的权势,选择回去。如非魏瑾傻痴不顾危险将我劫走,我只怕早已回到那个阴沉的牢笼中去。而眼下魏瑾危在旦夕,只有萧琰能救他。可又是因为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彻底激怒了萧琰。自魏瑾被围困,至今已有半月,他还能支撑多久? 御林军为辅尚可,绝非善战可用之兵。面对楚王二十万大军,我相信哥哥确实已经力竭。他明白利害,如果魏瑾有损,下一个被楚王猎杀的,就是他了。 去年与大辽的恶战何等凶险,我们还是挺过来了,却不想楚王一朝发兵,竟然如此难以抵挡。 他说过,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带我离开。自我认识他起,但凡他承诺做到的事,无有食言,所以我才听他信他,一直乖乖的在这里等着他。然而苦等数月,我等回的却是一个或许永不能相见的噩耗。 不,不可以。自到了暄化,我步步犹豫日日纠结,好容易放下了全身心的背负决定放肆一回,却又被命运捉弄。或许萧琰可以不顾忌他的生死,我却不能坐视。 无论来日如何,眼下我是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的。 傍晚残阳如血,西北大漠的荒凉让我的心境更加冷淡。我一个人去了暄化城中,又回到当初居住过的那个小院子。 这个小院子里,埋葬了我父辈的爱恨,记叙了我舅舅一辈子的愧疚,也见证了我如嫩芽般萌发的情愫,和如今无奈又无力的选择。 人的命运,真是上苍注定的,首尾相连的可怖。我的一辈子,恰如舅舅临死前说过的,缘起于此,那么也自当缘灭于此。 忽而记起,他曾特意嘱咐过我,如果有一日我也走到了母亲当年的那一步,万万不要学她。我以为他是不愿我与不该纠缠的人纠缠,魏瑾却告诉我是不该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想来,我们的理解都太肤浅了。 舅舅此生,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经历过太多爱恨。如非走到今日的地步,我或许永远不会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母亲是窦氏的女儿,背负着一个家族的命运,却与无法属于她的人产生了感情。当情.爱与责任相遇时,母亲任性的选择了了前者,却终究不得不屈服与后者。我们在这世上,到底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体。除非自私到几点,需要承担和背负的责任,永远也无法摆脱。 因为放纵过,所以更明白什么是责任。 爱,也是责任的一种。一如我不能放弃魏瑾,他的平安康健是我此生最大的背负。 第152章 郭妃殇 我意欲回到萧琰身边,除掉郭伯媛和太后这两颗绊脚石。只是思来想去,我无法面对春雨。次日的早晨,我骗她说我听到楚王的辎重会经过永孟坡,并请她带人去伏击。我说只要伏击了楚王粮草辎重,或许孤山之围可解。她关心则乱并未生疑,即刻点兵三千奔赴永孟坡。 支走了春雨,我把三个孩子托付给舅舅从前的亲信,让他们一个月后把孩子送到白帝城。靖儿聪明,已然知道我最终决定要回去,临别时牵着我的袖子问:“母后,你不等魏叔叔了么?” 我挠挠他的小脑袋,强笑道:“母后等不了了,你在这里等着魏叔叔可好。你信母后,不出一个月魏叔叔肯定来看你。” 靖儿眨眨眼,对我笑道:“我们拉钩,母后可不许骗人哦。” 骗走了春雨,安顿好了孩子,我即刻动身前往白帝城。谢之桃陪我同行,一路上胡郎驾车,我同她坐在马车中。她握住我的手,道:“白帝城尚远,你若是后悔一切还来得及。” 我摇摇头:“我不会后悔的,”双手一翻我反握住她的手,企图从她掌心的温度中得到一丝能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郭伯媛不难对付,太后却太难。她认定我与魏瑾有纠葛,如非我亲自回去澄清,她是不会相信的。她既不信,又怎会劝说皇上营救魏瑾,必是除之后快。” 谢之桃温和地看着我,问:“可是你想过没有,太后何等精明,她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你。你的回归也许非但不能证明自身清白,反而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嘴角一勾,“她多疑的性格与皇上相似,我不求她全身心的信任我,但至少我会让她无力猜忌。” 夜晚灯影交错,我奋笔疾书,写下了三封亲笔信。谢之桃坐在我旁边接过那三封信,看了两眼喃喃道:“兵马司秦副指挥……尤典仪……”她狐疑地看着我问,“你什么时候与这些武将有交情了?” 我见她一脸不解,慢慢道:“我与他们能有什么交情,与我有交情的,是他们的夫人。” 谢之桃愈发不明所以,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几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却恍如隔世。 “当年你离宫不久,我把身边的柔嘉和柔仪指给了他们。如今成婚数年,听说夫妻感情都甚笃。尤其是柔嘉,膝下已经两个儿子承欢了。”我露齿一笑,“天下大乱之后,御林军和虎贲军在外,秦副指挥和尤典仪统帅的零星人马,便是近身保护皇上的亲兵。” 谢之桃骇笑:“你要他们逼宫?” 我冷笑着点点头:“当年唐明皇盛宠杨贵妃不理朝政,李林甫杨国忠专权,才导致了后来的安史之乱。马嵬坡下,唐皇虽然十分不愿,却也不得不依从将士之心在佛堂缢杀贵妃。如今楚王反叛,打的就是清君侧的名头。郭妃一死以谢天下,难道不应该么?” 谢之桃眼波一转,将信搁下:“既存了逼宫的心,又何必这么麻烦,早早逼着皇上出兵就是了。” 我摇摇头:“他们虽然是皇上亲兵,但毕竟力量有限。就凭他们,哪里能真的胁迫皇上。益州卧虎藏龙,若有人察觉他们心存不轨,难保没有投机者借机生事,到时候反而不妙。” 谢之桃颔首,认同道:“那倒也是。” 我叹了口气,指尖捻动着那两封信:“所以啊,即使逼宫我也要给他们充足的理由,让将士们自发的情愿跟随他们。只要他们能得到军心民心,就不怕有人伺机兴风作浪。” 谢之桃慨然:“看来你杀她已是志在必得。” 我清泠含笑:“郭伯媛确实可以激起臣民将士愤怒之心,毕竟天下因她而乱。而她专宠良久身份特殊,或许还有值得利用的地方。” 谢之桃一怔,然后回过味来,抿嘴一笑。我向南而望,冷冷道:“我与她不睦多年人尽皆知,她从前陷害过你觊觎凤座也是罪证确凿。我在暄化历经数次恶战都平安无事,前些日子皇上要接我去白帝城却偏偏下落不明。你是局外之人,你觉得郭伯媛的嫌疑大么?” 谢之桃想了想,说:“起先一心以为你的失踪或许与近襄侯有关,如今再一想,你失踪了对皇贵妃的好处最大。她有洗不掉的嫌疑。” 我唇齿间冷意更深:“那日被劫之初,我就有想过是郭伯媛要置我于死地,所以宁愿自尽。后来认出了为首一人是魏瑾的参将,这才把心放下。仔细想想,郭伯媛恨我入骨,我若是回去她又怎肯相容。白帝城千里之远,这一路未必就能顺畅。” 谢之桃秀美的指甲“嗒”的一声敲击在桌面,她轻描淡写道:“虽然是莫须有,但她害人不少也不冤枉。”话毕,她指尖滑到第三封书信的火漆旁,问:“这封信上没有名字,是给谁的?” 我默不作声,眼睛一转也看向那封寄往江南的书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筹谋得当,利用该利用的人,算计该算计的事。唯独此人此事,我于心不忍。 两三日之后,白帝城谣言四起。起先是在百姓中议论,说皇贵妃郭氏媚惑君上,导致皇后失宠,太子地位动摇。楚王妃是皇后的妹妹,见此情景忍无可忍,这才劝说楚王清君侧。天下的祸事皆是因皇贵妃郭氏而起,而她非但没有悔改之心,还派人暗中劫持皇后,谎称是被山贼掳走。如此蛇蝎行径,非诛不能泄恨。 萧琰听说后大惊,连忙派亲信秦副指挥追查谣言是从何而起。秦副指挥奉命追查,却因为市井早已谣言纷纷无从下手。而秦副指挥手下的将士,恰恰是因为追查此事而得之真相,愤怒之下更不愿执行萧琰的命令。 如此形势展眼间鼎沸,萧琰多疑,也曾叱问皇贵妃是否真的派人劫持皇后。皇贵妃喊冤,萧琰半信半疑。太后本就体弱,听到谣言之后更是体虚。萧琰顾忌母后,暂停了追查。谁知当日午夜,将士们忽然揭竿而起,将萧琰和皇贵妃下榻的宫殿团团围住,请求诛杀皇贵妃以安天下。 萧琰听闻后大惊失色,急令秦副指挥驱散众人。秦副指挥力不从心,更兼益州十万兵将也已听说了传闻,一同请命诛杀皇贵妃。益州刺史闻讯,既不喝止将士禁言,也未上书请求清君侧。然而他的中立在此刻,无异于公开支持诛杀皇贵妃。 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萧琰也无可奈何。僵持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天亮之际,萧琰下旨废去郭伯媛所有名位,缢杀以告慰天下。 郭妃一死,益州十万将士皆是雀跃。在此起彼伏的痛快声中,一个人的痛心似乎已经微不足道。 高阳侯郭盛之妻已过世,留下三女一子。如今长子早亡,幼女又被缢杀,剩余两个女儿不在身边倒也罢了,他的弟弟郭纲还一直觊觎高阳侯的爵位。他已然成为了孤家寡人。 许是已经看破,他留书一封,将高阳侯的爵位传于弟弟郭纲,一个人离开白帝城,自此不知所踪。 而我,在这三两日动荡之际,已经极速从暄化赶到了白帝城附近。巧也不巧,官道两辆马车交错时,清风一卷,我看到了头发已全然花白的他。 他和我父亲交情匪浅,否则也不会把周暗托付到我们家。当年朝中废后之声大噪,也只有他肯上书劝说萧琰不要废弃我。而如今利益相悖,我只能选择害死他的女儿来达到我自己的目的。高阳侯府与定国公府的交情,至此也走到头了。 郭妃被杀后,她的亲信供出郭妃藏匿皇后的地方,更坐实了皇后是被郭妃劫走。萧琰听闻之后震惊,以太后之名派人将我迎回。 那日清早,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清晨。谢之桃一路陪我来到白帝城,眼下她不得不一早离开以防被宫中旧人看见。 我与她都知道,这次一分别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从今以后,我将永远是大齐的皇后,明面上的她只能做萧琰一位已过世的妃嫔。所幸她的胡郎温厚,待她极好。我承受不起的温情和欢喜,她都可以毕生拥有。 自此,天涯。 掐指一算,魏瑾被困已经二十天,我不会让他等太久。 迎我的车驾如期而至,仪仗华盖、锣鼓喧天,昭示着一国皇后的无上威仪。徐晋走在最前面,遥遥看见我时恭敬地行大礼,道:“奴才徐晋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一路归来,受苦了。” 我亲手扶起了他,道:“徐公公免礼,这些年你照顾皇上,本宫感激不尽。” 徐晋瞧了瞧我身后的小院,问:“娘娘这些日子,就是被皇贵妃,哦呸,被庶人郭氏囚禁在此的么?” 我摇摇头,道:“本宫不知,本宫被他们劫持不久就蒙上双眼,任由他们带到任何地方。今早不知何故,他们忽然放本宫,求本宫饶他们一条性命。本宫深觉他们也无辜,便让他们都逃走了。” 徐晋皱着眉头道:“此事皇后娘娘做的不妥,他们是郭氏余党,劫持娘娘本该诛连九族,娘娘岂可轻纵?” 我朗声道:“国家战事至此不知有多少人命丧黄泉,本宫身为国母无力庇佑也就罢了,岂能再害人性命。他们虽然是郭氏余党,但郭氏一死他们即刻放了本宫,可见并非是丧心病狂之徒。既然有心改过,本宫为何不能原谅他们一回?” 徐晋听我口气不善,不敢再多言。几个宫女上来帮我梳妆,我嘱咐他们一切从简。 巳时初,一切打点妥当。我瞥到仪仗前面的锣鼓,对徐晋道:“本宫好静,这些东西一概不用。进城之后不得喧哗,不许惊扰百姓,到了宫门口再去通报皇上就是了。” 徐晋连连答应,扶我入轿。 再见到萧琰时,我与他分别已一年多。记得上次见他他颓唐不已,不复从前的光彩。这次见他他却胖了不少,身体已有几分臃肿,神情也更加呆滞。 我远远下轿,徒步登上高台,背后万千将士高呼万岁,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许是刚刚失去了郭伯媛,他眉眼间有股掩饰不住的悲凉。秋风萧瑟,他的身影在我眼中异常的寂寥。背后几丛莺莺燕燕,裙带翻飞,熟悉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我站定后俯身跪下,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后,你回来了?”他哑着嗓子,向前走了两步,意欲将我扶起。 我有些别扭地别过头,不经意间避过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站起身。他一怔,然后也站直了身子,问我道:“这一年你都在暄化做什么?” 我道:“暄化久经战事不得安稳,臣妾在暄化自然与暄化军民合力抗敌。” “是么?”他看向我,眼中的怀疑之色无从掩饰。 我心中厌恶,迎着他的目光道:“为何不是,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去岁大辽就是在暄化一战中失利,进而退回国界的么?” 他想了一会,说:“朕听说皇后身先士卒,亲自驻守暄化,你辛苦了。” 我再次俯身,低着头大声道:“那么皇上可曾听说,大辽的鹰王将太子、二皇子和公主一起掳到了大辽?” 鹰王夺位在我被“掳走”之后,处于谨慎,所以我故意称当今辽皇为鹰王,假作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而我提起孩子,萧琰倒是万分紧张,连忙拉起我道:“朕自然知晓,曾派出使者去大辽索要,可是他们不肯交还太子。皇后你久居暄化前线,可听过到什么风吹草动,大辽究竟想把孩子如何?” 我一挑眉峰,道:“臣妾不知,孩子们被带走后,一直是近襄侯在与大辽交涉。” 萧琰神色一黯,我进言道:“皇上何不派人去询问近襄侯,看看事态可有进展?” 萧琰狐疑地打量我一眼,然后慢慢说道:“皇后不知么,近襄侯日前已被困在孤山,自身难保。” 我惊讶,半晌后唏嘘道:“大辽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明明已经退回本国,竟不想又再次出兵。” 萧琰摇摇头,还未及说话,他身后便跳出一个女子对我仰脸一笑,颇有些挑衅意味:“皇后娘娘是真的不知还是装傻,大辽早已罢兵,近襄侯是被楚王围困在孤山的。” 我打量她两眼,只见她身量纤细,个头不高,面容极为娇俏可人。萧琰回头看她时,她立即收起那副挑衅的样子,貌似憨厚的对萧琰笑笑。 “朕与皇后说话,你不许插嘴。”萧琰虽是责怪的话,声音却无比温柔。 我玩味地看着那女子,道:“无妨,不过本宫从前不曾见过你,你是何人呐?” 那女子对我微微屈膝,笑道:“我姓李,姐妹们都称我为李嫔,籍贯便是益州。”她话音刚落,眼珠一转又补上一句,“不过听几个姐妹们说,娘娘从前被禁足在未央宫,许多新入宫的姐妹们都没见过,这两日娘娘看着我们在眼前,大概要老眼昏花了吧。” 我不觉失笑,许久未曾与女人在口舌上这般计较了,忽然听到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竟生出几分亲切感。这女子口齿伶俐,又一副天真模样,想来郭伯媛在世时,也拿她十分头痛。 萧琰听见她说话过分,又是喝止。李嫔委屈的低着头,嘟囔一句:“明明是娘娘问我的。” 我颇为认同的颔首,替她开脱道:“皇上不必生气,的确是臣妾先问她的。”顿了顿,我又说,“离开京城之前,臣妾尚在禁足。之后皇上仿佛也并未免了臣妾的禁足,如今在白帝城,不知臣妾该在哪里静心思过呢?” 萧琰和缓了神色,道:“皇后何必说这样的话,你既然回到朕身边,自然还是朕的皇后。郭氏已死……后宫之中,还是要你来打点。” 我道:“如此臣妾先谢过皇上,臣妾一定替皇上好好打理后宫。” 李嫔闻言,横扫我一眼,看样子并未将我放在眼中。 其实我何尝没有把她放在眼中,她此刻在乎的想要争取的,都是我不屑的。而我在意的,只要她不横加干涉,我不会拿她怎样。 萧琰陪着我去见太后,李嫔和其他妃嫔都各自回宫。白帝城的行宫简陋,占地也不大。从前廷走到后宫,统共也不过百步。 太后住在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还未入门我便听到太后的咳嗽声。步入正殿,药香扑鼻,可见太后现在确实是病得沉重。 见我前来,太后竭力忍住了咳嗽。我打眼一看,如今贴身服侍太后的不再是从前的李姑姑,而变成了郑尚宫。也是,郑尚宫是太后的陪嫁侍女,理应服侍在前。 我屈膝,萧琰拱手给太后请安。太后摆了摆手,对我说道:“许久不见皇后了,你们都平身吧。” 我起身,太后犀利地看我一眼,道:“皇后气色不错,想来郭氏将你掳走,并未虐待。” 我心里咯噔一声,太后果然是太后,一句话便已经点到要害。萧琰闻言眉心一聚,瞥了我一眼默不作声。 我道:“郭氏不得人心,她的手下也是阳奉阴违。儿臣虽遭绑架,却也没有遭罪。” 太后不咸不淡道:“皇后真是幸运。”饮了口药,太后又问我,“听说皇上三番五次召你回来,你都已各种理由拒绝了,如今怎么肯回来?” 我看了看萧琰,淡淡道:“儿臣起先是为了安危考虑,毕竟大辽在侧虎视眈眈,儿臣怕三个孩子有危险。后来孩子们被鹰王带走,儿臣身体不济一下病倒,便又拖了良久。” 太后闻言,懒懒的闭上眼睛,然后慢条斯理地说:“皇后的考虑倒是不错,只是哀家听说,你在暄化与近襄侯同吃同住,就连德妃也不知避嫌。”她忽的睁开眼睛,冷声喝道,“你们身为皇上的后妃,居然如此不知廉耻,哀家即刻可赐你们死罪!” 萧琰吓得哆嗦,连忙出声似是打算为我辩护。然他将将出声,就被太后喝止,遂不敢再多言。 我淡淡道:“母后当时身在剑南,后来又到了白帝城一贯安稳恐怕不知,暄化狭小之城却容纳了三万军队和十余万百姓。起初虽然拥挤,但是儿臣和德妃还是与成年男子分开居住。只是后来战事吃紧伤兵众多,我们不得已才让出了居所。” 太后冷笑道:“即便如此,哀家不信连一间房屋也没有富余,你与近襄侯分明是故意为之。” 萧琰听了这话,不自觉地横扫我一眼。我坦然道:“起初近襄侯住在暄化城守备将军府中,后来儿臣居住的院落被派作他用,守备将军不敢委屈儿臣,便将儿臣接入府邸中同住。虽说是同住,可他与近襄侯疲于应对辽兵和城防,少有时间回府休息。更何况,”我抬眼深深望了太后一眼,道,“暄化的守备将军窦化之,是儿臣的亲舅舅,儿臣以为国难当头自家人,无需太过避嫌。” 太后乍闻此言,大惊之下不觉向后仰去。郑尚宫眼疾手快扶住了太后,一个凌厉眼色朝我扫了过来。萧琰不明所以,见太后变色连忙一个箭步跨过去:“母后您怎么了?” 太后拂开萧琰,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惊恐,盯着我道:“你都知道了?” 太后口中的都知道,意思自然是指先帝同我母亲在暄化那一段纠葛。我嘴角噙了一丝笑意,颔首道:“舅舅见到儿臣,十分欢喜。儿臣也与舅舅投契,没过几日舅舅便都告诉我了。” 太后神色呆滞,僵了良久嘴角溢出了一丝苦笑,道:“他竟然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蓦地,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沉沉扫了郑尚宫一眼。郑尚宫低头,想来已经会意。我看在眼底,情知太后对我和舅舅都起了杀心。 陈年旧事,掩埋了前朝最不光彩的一段历史,于皇家天威有损,太后又岂会容忍。 我遂在此刻清脆问道:“舅舅不过与儿臣相认,何来的杀身之祸?”太后闻言嗤地一笑,眼神中写满了不屑与不信。我也不急,放缓了声音凉凉道,“何况半年前那场恶战中,舅舅失了一臂很快亡故。再有人想杀他,也不能了。” 想到他临死前还记挂的人是眼前的太后,我心底不禁泛起一阵酸涩。我无法把他口中当年温柔娇羞的孙纯宁,和如今心狠手辣的太后联想成一人。 思绪忽然翻转,我记起了十年前初见孙仪蓝的景象。那时候的孙仪蓝沉静温和,袅娜窈窕,的确是名门闺秀的气度。那么当年的太后,是不是与最初的孙仪蓝有着同样的风韵呢? 倒的确能让人一见倾心。 “亡故了……”太后喃喃一句,“他竟然死了?” 我被太后的话拉回现实,平静道:“是,舅舅在半年前就已经亡故了。” “母后,您到底怎么了?”萧琰茫然地看着呆滞的太后,又看了看平静的我。 太后仍不理他,目光一聚又问我:“你是说他只是与你相认,那么他有没有说过别的?” 我一愣,反问道:“自然只是相认,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么?” 太后眯着眼盯着我,锐利的目光几乎把我刺穿。我眨了眨眼,只做不知。 末了,太后疲倦地挥挥手,道:“罢了,他应当不会……” 若非我发现了金纸黑印,若非我本身就知道内情,他的确不会吐露一字。这份缄默并非是顾忌自身安危,而是他能给太后的最后一份情义。 萧琰探寻地看着我,问我道:“既然是你舅舅,又为何去驻守暄化?朕记得窦氏一族大部分人在江南原籍,只有少数在外任官,却也没有人在西北当差。” 我道:“舅舅没说,儿臣也不清楚。但舅舅为人好静,大概是喜欢西北的宁静吧。” 萧琰道:“早知是你舅舅,朕便该把他调回来。京城虽然浮华,但他亦可闭门谢客安度晚年,不至于战伤致死。” 话音未落,萧琰神色已变。的确,如今提起京城不相适宜,那里已经是楚王的京城,皇宫也已经是楚王妃的皇宫。 周晗想要的未央宫,终究得到了。 太后见萧琰变色,便拍拍他的手背,道:“你不必忧心,玓儿意在清君侧,如今郭氏已死,他没有理由再占据京城。” 萧琰眼神骤冷,阴沉沉道:“母后当真以为他是为了郭氏么?” 太后安然道:“他自有他的考量,但是没了名头便是谋反,绝不会得到天下人心,又怎会成功?”说罢,太后看向我,“皇后,你说是不是?” 我道:“楚王罔顾骨肉之情,君臣之义,兴兵二十万虎踞北方和荆州,恐怕不会轻易退兵。” 太后凝眉而冷笑:“那依皇后之见该当如何?” 我敛袖俯身跪下,郑重道:“依儿臣所见,楚王虽然是皇上胞弟,母后的次子,但他大逆不道假以清君侧之名起兵意图谋夺皇位,这样的人必要严惩,才能显得皇上和母后并无偏私。” “皇后。”萧琰小心地唤我,暗示我不要把话说的这样露骨。 我假作未闻,继续说道:“儿臣这几个月被困在郭氏手中消息不通,方才来母后宫中时,皇上大约向臣妾讲了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儿臣思量良久,以为如今是剿灭楚王最好的时机。” 萧琰的脸色已然白了,太后由郑尚宫扶着,倒还算平静。 “如何是最好的时机?”太后缓声问道。 我心内一阵翻覆,盘算了这么久,我真正想说的话想做的事,终于可以痛快一吐了。 “儿臣听闻楚王曾经兵分两路,一路自荆州西击白帝城,一路从京城南下向川蜀靠拢。如今西击一路已然兵败退回荆州,白帝城不再受重兵威胁,便只剩下楚王一路在西北与虎贲军御林军对阵。皇上何不出兵北上支援,既能解近襄侯之围,又有能击溃楚王的胜算……” 萧琰听见这话,面色从惨白变得铁青。他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冷喝道:“皇后,你果真与他有私情,竟然为了他求朕出兵!” 我猛然被他拉起,眼前晕眩,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当即问道:“皇上此言何意,臣妾与谁有私情?” “自然是魏瑾!”萧琰咬牙切齿。 我凝眉道:“臣妾不过实话实话,何来的私情。便是有私心,也是为了臣妾的哥哥和皇上的江山。” 萧琰只是不信,看着我的眼神愈加冷淡。我看着他怒火中烧的样子,继续说道:“皇上都不肯听臣妾分辩一句么?” 太后此刻淡淡开口道:“皇帝,你先放开皇后。” 太后开口,萧琰少不得给几分面子,忍了怒气松开了我。我屈膝一拜,口中说道:“臣妾的哥哥统帅数万御林军,但是御林军并非善战之兵,如果没有近襄侯或是其他兵马为援,极容易陷于被动。臣妾自暄化前线而来,深知百姓处于战火中是怎样的苦痛,实在于心不忍,想要早些结束战事。” 太后颔首:“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很识大体。以往郭氏还在的时候,只会抱怨楚王野心勃勃,从未考虑过百姓生死。她还妄图皇后之位,真是痴心妄想。” 我轻轻道:“母后夸奖,儿臣愧不敢当。” 太后眼波一转,不疾不徐道:“皇后有心便可,至于是否出兵一事,需要由皇上来抉择,可由不得你干政。” 我忙道:“儿臣不敢干政。” 太后“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你也要懂得避嫌才是。” 我闻言淡然一笑,道:“儿臣光明磊落,无需避嫌。” 萧琰冷哼一声,不再肯看我。我思量片刻,走到他面前盈盈欠身,然后说道:“臣妾虽未女流不懂朝政,也无心干政,但是臣妾身为国母,又在西北住了许久深知那里情形,实在不得不多说一句。近襄侯若危矣,西北战事便已败了一半,太子他们也很难回归故国了。皇上当真不肯相救么?” 萧琰气急败坏:“朕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到底还要求多久?朕此刻发兵相助容易,可如果荆州兵卷土重来,白帝城难道要你来把守么?” 我闻言后退三步,再次郑重下拜,朗声道:“皇上若是担心此事,那大可不必。臣妾今早已经修书一封发至江南,请求臣妾父亲整兵襄助,平定楚王之乱。” 萧琰闻言不自觉的张大嘴巴,太后也是一惊,不自觉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朗朗道:“臣妾的父亲身为定国公,纵然已无官位在朝,但每年仍享朝廷爵位俸禄。如今家国有难,他岂能坐视。父亲在江南颇有些旧名,只要他振臂一呼,江南数州一定俯首听命。到时候可趁楚王不在奇袭荆州,楚王前后受敌,一定手忙脚乱。皇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皇上速下决断吧!” 萧琰恍恍惚惚:“皇后,你没骗朕?” 我黯了声音:“皇上到此刻,还不肯相信臣妾么?” 他忽而大喜,道:“有定国公襄助,楚王之乱一定能平。” 他喜得将我扶起,来回踱步,过了片刻神色又僵了下来:“你的二妹周晗是楚王妃,你父亲真的忍心攻打楚王?” 事情至此,他还有这么多的犹疑,还有那么多的不信任。我心内腻烦地厉害,几乎都要作呕,只忍着恶心道:“臣妾的母家世受皇恩,还分得清是非黑白。楚王谋逆是大不敬,臣妾的妹妹非但不劝却与之同流合污也一样不值得顾忌。”我顿了顿,抬眼直视他问道,“皇上疑心臣妾父亲,是否也疑心臣妾的哥哥会因为妹妹而倒戈,所以迟迟不肯援兵西北?” 他连忙摇头,道:“朕自然不会疑心。既然定国公肯相助,朕即刻召重臣入宫,商议战事。” 我道:“皇上慢走,太后这里臣妾会照顾好。” 他伸手想拍拍我的肩,却终究没有落手,只道:“皇后辛苦。” 萧琰走后,太后所居的宫室登时冷清下来。我转身看着这个平素精明犀利的女人眉眼里露出了些许疲倦,在眨眼间衰老的像个寻常老妇。 “太后要保重身体。”郑尚宫轻声开口。 太后晃了晃神,看着我问道:“你方才说你爹会来,可是认真的么?” 我拢了拢袖子,道:“父亲会竭力收拢江南各部,重兵压境钳制楚王。但是他未必会来白帝城,毕竟江南和白帝城相距太远。” 太后嘴角轻轻一扯,似乎是苦笑了一下。这大殿里的时光悄悄流逝,安静地有几分怕人。郑尚宫看了看天色,说天色不早要安置太后小憩,我正欲离开却听到太后唤我。 “皇后,你再留下陪哀家说说话吧。”太后褪去了以往的强势,轻轻对我说道。 郑尚宫不安地看了我一眼,道:“太后,是该午睡的时候了。” “哀家知道,你先出去吧。”太后吩咐道。 郑尚宫无法,只得出去。我挪动步子走到太后榻前,问道:“母后想同儿臣说什么?” 太后把手伸向我,示意我靠的更近。我犹豫一会儿,也伸手握住了太后的手。 十年了,太后再未拉过我的手。依稀记得我大婚入宫的第二日清早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给我戴上了祖传的镯子,并拉着我的手笑道:“阿暄,真是个好孩子。” 那日也不过是貌合神离,随着贤妃和我的矛盾日深,随着我愈加了解眼前这个女人,我同她之间除了无尽无休的剑影刀光,再也没有了温情脉脉。 此刻,她拉住我的手,似乎是真心地问我:“皇后,你舅舅临终之前,可有什么话?” 我怔了怔,然后道:“舅舅说很想念我母亲,后悔没能再见见我母亲。” “除了这个呢?” “除了思念我母亲,就是想念我父亲了。舅舅说他们从小就认识,感情极好。可惜后来他到西北暄化驻守,一别近三十年,再未见过我父亲。” 太后闭目凄然一笑:“是啊,他们感情极好极好。” 我沉默不语,太后睁开眼睛又问道:“你在认真想想,除了你父母双亲,他可还提过谁么?” 我转转眼珠,恍如再仔细回想。片刻我说道:“舅舅刚与儿臣相认那会儿,还提过先帝。他说城门口的‘暄化’二字,是先帝当年亲笔所书。先帝过世十余年,可他仍然怀念先帝当年的风采,并且痛惜先帝的两个儿子如今势如水火。” 太后眼神涣散,喃喃道:“先帝……是暴毙。” 我轻声:“恰是暴毙,才让舅舅更加沉痛。” 太后无意识地点点头,又拉住我张开了嘴。然而过了半天,她也没有再说话。 我心里清楚她到底想问的是什么,看她如今的样子,对守备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生于江南孙府,她肩上背负着家族的重任,内心藏有对父亲的些许幻想,让她无视了守备的一片真心。而当守备的死讯传入她耳中之时,她也抑制不住的为其伤感。 多么像萧琰! 宣惠贵妃在世时他未曾多加怜惜,连她的出身背景都一无所知。而当宣惠贵妃去世之后,他又陷入自己脑海中编织出的无限期幻而无力自拔,恍如情根深种。为着这份凭空而来的深切感情,他伤了我,伤了谢之桃,伤了程美人。围绕在他身边那么多的女子,何曾有一个真的能对他从一而终的爱重? 只是这片所谓的“深情”,说穿了也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的把戏。在蒙蔽了自己的心之后,他们或许还为自己的多情而感动。想想有多么可笑。 第153章 锋芒露 太后倦了,我服侍她睡下便离开了她的寝殿。郑尚宫守在外面,见我出来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金安。” 我对她莞尔一笑,道:“许久未见郑尚宫了,尚宫可还安好?” 郑尚宫道:“奴婢早已不任尚宫之位,当日战乱太后的贴身侍婢都已不在,奴婢被调回到太后身边照应,娘娘今后直呼奴婢的名字即可。” 我笑道:“那哪儿行,郑姑姑是亡母故人,本宫不敢不敬。” 郑姑姑往内室望了望,对我道:“太后这一年来病痛不断,皇上为此甚为忧心。所幸皇后娘娘回来能够时常侍奉在侧,也能让皇上安心些。”她略微一顿,“太后上了年纪,本就爱思念故人。过去的事伤心伤身,还望皇后日后,尽量少提吧。” “这个自然,如非太后垂询,本宫自然也会惜字如金。只是,”我不紧不慢地说道,“以前在宫中,近襄侯夫人曾经入宫侍疾。本宫在暄化这一年,还以为夫人会悉心照料太后。”我目光一扫面前女人略有垂老的脸颊,问询道,“侯夫人如今在何处?” 郑姑姑垂首:“侯夫人为了娘娘与侯爷同在暄化之事曾经大闹过,皇上不悦,让她安心在自己府中静养,不许她再入宫搅扰太后。” 我沉吟片刻:“侯夫人竟然如此不懂事。” 郑姑姑静静道:“侯夫人此举确实不妥,可是太后和皇上也都一直偏爱皇后。皇后大概不晓得,太后坚信皇后的为人,这才勉强安抚住夫人。” 我莞尔一笑:“如此还要多谢太后和皇上的信任。” 太后和萧琰并非没有疑心,只是碍于皇家颜面,在外人面前兀自强撑罢了。我目送郑姑姑去往太后的寝殿,眉心微凝。太后当局者迷,郑姑姑却是旁观者清。今日我连番道出守备身故以及致信于父亲之事,太后心智被搅得七荤八素自然无力再考量那么多,然而郑姑姑则未必。 目光骤然一冷,郑雨蓉若不能为我所用,必要早早除之。 晚上萧琰自然是来看我,我只是依礼见驾。他见我神色淡淡的,少不得主动说些话。恰好见殿中焚了安息香,香烟袅袅如云如雾,便道:“你还是喜欢安息香。”他神思一飘,道,“皇贵妃素来不喜欢这样的香,她喜欢浓烈的气味。” 我看了看萧琰,淡淡道:“皇贵妃?皇上,郭氏如今被废了名号,只是个庶人了。” 萧琰回过神来,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失落,低着声音道:“是啊,她只是个庶人了。” 我拿着剪子剪去了一截灯芯,原本摇曳不止的烛火慢慢地安静下来,恰如我愈来愈安静的心思。我道:“其实郭氏受死是迫于情势,她小小女子,哪里真的能左右天下大局,不过是楚王造反的幌子罢了。皇上若是对她余情未了,大可等来日天下平定,再给她一份哀荣。” 萧琰听闻此话喜不自胜,伸手握住我的手,道:“皇后肯这么说朕就放心了,原本以为你对皇贵妃心存芥蒂,再不肯原谅她。” 我轻轻脱开他的掌控,道:“郭妹妹服侍皇上这么多年,纵然有错也可功过相抵。斯人已逝,臣妾不会再计较那么多。再说了,当年的温恪贵妃对臣妾诸多刁难,她死后臣妾不还是给了她应有的尊荣么?” 萧琰面上虽有尴尬,但还是笑道:“皇后总是大度的。” 我只一笑,他更加局促起来。眼神恍惚片刻,他对我说道:“朕瞧你回来之后一直不大高兴,还以为你为当夜之事生气了。” 我假作不知,轻声开口问道:“皇上口中的当夜之事,不知到底是何事?” 萧琰笑得勉强,道:“大辽袭营,朕是不得已才率领亲眷连夜离开。本该接皇后一起走的,可是皇贵妃当时恰好在侧,火急火燎地带着六皇子逃了出去,竟把皇后忘了。”我沉静不语,他飞快的看了我一眼,道,“朕走后一直担心皇后安危,后来听说是近襄侯救了你并把你带去暄化,这才放下心来。” 我心内的冷笑,都几乎漾到了唇边。这样无耻的话,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 然而冷笑到了嘴边,还是化成了一丝清淡的微笑。我道:“皇上不必如此,臣妾这不是也没事么。只不过若有下次,还请皇上一定要顾忌孩子们的安危。此番若没有臣妾的侍女春雨拼死护驾,太子他们就不只是被掳到大辽去那么简单了。” “自然,”萧琰连忙答应,“等来日太子回来,朕一定不会让他们再有危险了。” 夜色渐深,萧琰让人把安息香熄了,又对我笑道:“这么晚了,皇后还不休息么?” 我本在灯影下看书,闻言便搁置在一旁,道:“臣妾今夜身体不适,不好服侍皇上。夜色还不算深,皇上不如去其他妃嫔哪里吧。今日一见,臣妾觉得李嫔活泼可爱。长夜无人陪伴,想来她一定会觉得寂寞。” 萧琰闻言,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问道:“是么?长夜无人陪伴,到底是李嫔觉得寂寞,还是皇后觉得寂寞?” “臣妾习惯了清净,不觉得什么。”我低声道。 萧琰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拂袖而去。或许是对我心意冷透,或许是忌讳哥哥手握重兵,或许是还想借我来拉拢父亲为他卖命。总之,眼下并不是他与我翻脸的最佳时机。 不,他只是因为哥哥和父亲罢了。他对我的心意,从来都是单薄的,比安息香的香氛都容易消散。 瞧着那已经熄灭的安息香,我在他踏出宫门的前一刻,朗声道:“恭送皇上,还请皇上记得,臣妾喜欢的一直是沉水香,安息香一直是为宣惠贵妃所喜。” 他离去的脚步一滞,继而头也不回的离开。 父亲的信鸽于两日后抵达白帝城,信中允诺必尽全力一试。同日,萧琰与兵部尚书议定,派遣七万益州军星夜兼程前往西北。 十日后,捷报传来。御林军统帅周晔与益州军合力大败楚王与孤山及永孟坡一线,楚王率领残兵退回京畿附近,据守城关。 二十日后,江南兵变。原扬州刺史暗通楚王之事败露,于次日被其手下杀害。二十万扬州军无主,最后交于定国公周桓之手。定国公朝西而拜,号召天下勤王以清除奸佞。 三十日后,近襄侯亲赴大辽,说服辽皇归还太子、二皇子以及恭仪公主。 四十日后,太子、二皇子和恭仪公主回宫。 孩子们回来那天,我站在白帝城的宫门口亲自迎接。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空中万里无云。孩子们乘坐的朱轮华盖车不紧不慢地驶来,在前面牵马的是宫中的小公公,后面坐着的是春雨。 一个多月不见,我又变成了皇后。春雨肯回来,便是还愿意做我身边贴身的女官。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春雨跳下马车,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我微微颔首,叫她起来。她平身后打起马车的帘子,迎面走出来的不是靖儿,而是—— “德妃?!”我惊愕。 眼前的德妃消瘦不少,面色也枯黄黯淡。她身上繁复的衣衫贴在身上无力垂下,毫无从前的半分窈窕之态。头发也稀稀疏疏,发髻无法成型,只拢在背后,用一根银簪别住。半年多不见,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还不是顶要紧的,最令我惊恐的是,她原本漂亮清澈的眼睛,如今已荡然无存。眼皮化作层层褶皱,向内凹陷地塌了进去。眼周枯黄的皮肤描绘出眼眶深深的轮廓,阳光一照,阴影重叠,如同骷髅一般,惊悚骇人。 我恍惚记得,去年陈玉华疯了一样闯出城外,是为了救我哥哥。 我恍惚记得,她曾经在那场大战中中箭受伤,只是没有性命之忧。 我恍惚记得,魏瑾当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多么为难。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可是他不愿意告诉我。 此刻陈玉华神色平静,循着声音对我微微点点头,道:“皇后娘娘,许久不见。” 我双腿打着颤,一步步走了过去。她鼻翼一扇,应该是嗅到了我身上的味道,轻轻叫我:“娘娘?” 泪水刷的滑下,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触感的粗糙和深陷的两靥,如同一根尖锐的针,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扎入心脏。 我与她相识十年,期间她得意也罢,失意也罢,从来没有这样憔悴地让人心疼。她才只有二十五岁,正是好时光…… “娘娘可是哭了?”陈玉华耳尖一动,颤巍巍的伸出手,摸索着伸向我。 我握住她的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别哭,”她轻声劝我,道,“你一哭,惹得我也想哭了,可惜我又哭不出来。” 我早已泣不成声,没了眼睛,就连痛哭都成了奢侈。 “母后。”靖儿他们在后面唤我。我忍住泪水,哽咽地对春雨说:“先带太子他们去给皇上请安,再送回本宫居住的地方。” 春雨安静地答应。 陈玉华微微侧首,道:“臣妾既然回宫,也该去给皇上请安,虽然……” “不必了,”我打断她的话,握着她的手说,“不必再理会他了,我陪你回家。” 即使陈玉华此刻表现的再云淡风轻,我也明白她不是真的淡然。出身于将门世家的她总是自命不凡,连哥哥十几年前的拒婚她都这样耿耿于怀。此刻失去了双眼和引以为傲的明媚容貌,她又怎么会毫不在意? 萧琰见了陈玉华又会有怎样的举止言语呢?是惊吓,还是害怕?他不会体谅陈玉华受过的苦,也不懂得安抚一颗晶莹易碎的心。或许会有一丝丝怜悯吧,可他的怜悯只会割裂程玉华强撑的自尊,在不经意间用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蔑视一个没有了美丽容貌的女子。 她从来都不是坚强的女子,只是善于用强硬的外壳掩饰自己细微的情绪。其实她的心,比谁都容易破碎,容易受伤。 后宫之中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没有人会在意如今的陈玉华,陈玉华也再不须在意她们。她只需要在我的身边,由我陪着,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后来,我从陈玉华零零碎碎的话中拼凑出了当日完整的经过。 那日哥哥被围困在暄化不远的地方,陈玉华带了些许兵力前去支援。魏瑾很快也点兵出城。借着魏瑾派出的兵力,哥哥很快突围。陈玉华马不停蹄,又跟随他们去了谷口。就是在谷口的恶战中,她的双眼被一箭贯穿,彻底失明。 她不太爱说话了,也不大爱见光。她说没了眼睛后,只要阳光一强就觉得眼窝刺痛。我给她用厚密的蜀锦缝了一个眼罩,夹层中放了金银花和菊花,清凉清香。偶尔无事时,我陪着她在寝殿的小花园里随意走动,感受着秋风晚来,落叶萧萧。 那天也不知怎的,萧琰的一个新宠突然来给我请安,两下里就撞上了。自我回来后一向是懒得与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下令无需请安,故而以为让陈玉华在我宫里走动,不会被人瞧见。 那新宠见了我们也不行礼,反而脆生生问道:“皇后娘娘,这位是谁啊?” 我沉下脸,冷道:“你是何人,还不跪下。” 那新宠“咯”得一笑,稍微屈了屈膝道:“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可能不认得我,我是李嫔的妹妹,也在嫔位,娘娘称呼我为小李嫔即可。” 那女子和李嫔张扬的性子差不多,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和陈玉华。我还未让她平身,她自己已经站直,飞快伸手把陈玉华的眼罩扯了下来。 陈玉华的双眼猛然见了光,下意识往我身后一躲,藏在了阴影里。我怒不可遏地看着小李嫔,她却把手中的眼罩一扬,娇笑道:“宫中这两日都谣传,说德妃是个瞎子。姐姐不信和我打赌,我过来一看,果然是个……” “啪”,一声清脆。 小李嫔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道:“你竟然敢打我。” “啪”,我又狠狠地甩给她一个耳光。 “娘娘别这样。”陈玉华低着头,牵着我的袖子就要往后逼退。 我将陈玉华交给了身后的一个小宫女,道:“你带德妃先回寝殿。” 那小宫女安静地应了,小李嫔被我连扇两个耳光,委屈的双眼泛红。她的婢女指着我的鼻子道:“皇后娘娘,我家主子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可动手打人。” 我冷笑道:“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不过是个嫔,本宫是皇后,方才那位是德妃。你们见了本宫不自称臣妾奴婢,不行大礼,还未及本宫吩咐便敢平身,这样样皆是大不敬的罪名。何况德妃的眼睛见不得光,你们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对德妃动手动脚。本宫不在宫中这一年,郭氏竟然能容下你们这样的不懂规矩不知进退的贱婢,当真也是稀奇。” 小李嫔气急败坏,冲着我喊道:“皇上亲封我为正五品嫔,你竟然说我是贱婢。你虽是皇后却失宠多年,少在我面前摆正室的架子。” 小李嫔的奴婢也哼了一声,拉着小李嫔道:“主子不必生气,咱们去告诉皇上去。” 说罢,小李嫔瞪了我一眼,冷声一声就要离开。 “关闭宫门!”我冷喝道。 宫里的奴才听到我的吩咐,虽然犹豫,但还是依命把宫门关了。小李嫔见出不去,回过头来又是叫嚣:“你关门做什么,快放我们出去。” 见她们这幅样子,我还真气不起来。入宫那么多年,我一向谨小慎微,尚且步步惊心。她们这个样子,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看着趾高气扬的小李嫔,曼声道:“这是本宫的寝宫,本宫想开门便开,不想开便不开。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命令本宫。本宫从前说过,无须你们来请安,可你今日来了,便是抗旨。来人——” 几个小公公走上前来,我冷笑着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杖杀!” 那几个小公公听到命令,并不敢动。其实我也料想到了,我不受宠早已人尽皆知,而李嫔和小李嫔正当盛宠,他们哪里敢对萧琰的宠妃动手。 更有一个宫女大着胆子进言道:“启禀皇后娘娘,那小李嫔可是近日皇上最宠爱的妃嫔。你杀了她,恐怕会有麻烦。” 小李嫔见状,神色更是得意,扬着下巴道:“皇后娘娘,你的宫人不听话可怎么好呢。你想杖杀我,做梦去吧。” 我抿嘴一笑,道:“我的宫人不听话,来日本宫自然会处置他们。”我环视未央宫的宫人,朗声道,“你们可考虑好了,到底是听本宫的话,还是要违抗本宫的命令!” 众人犹犹豫豫,过了半晌,有一个小公公站了出来,道:“奴才是皇后宫里的人,自当听从皇后娘娘吩咐。” 我满意一笑,对身侧的春雨说:“这小公公一个人势单力薄,你去帮帮忙。” 春雨领命,带着那公公大步向前。小李嫔见真有人敢对她动手,顿时花容失色,挥舞着手臂躲避。可是她那细胳膊细腿,哪里能挡得住春雨这等习武之人。小公公也颇有力气,轻易便把她制伏住了。 见了这情势,又有两个小公公对视一眼,拿了板凳和大棍走上前来。他们蛮横地用抹布堵了小李嫔和那婢女的嘴,然后把小李嫔捆在板凳上即刻行刑。 大棍一下下打在小李嫔身上,很快便磨穿了她身上轻薄的丝绸衣裳。血肉混着因剧痛产生的汗水,散发出了一股黏腻腻的气味。我用帕子掩了口鼻,慢慢踱步过去蹲下身子,冷笑地看着小李嫔。 小李嫔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滴了下来,嗓子里却还呜咽不止。我见她狠狠瞪着我,似乎仍然不甘,便一字一句道:“你并非是不懂规矩,而是以为有了皇上的宠爱,谁都可以任你践踏。你这样随意欺.侮别人,别怪别人随意欺.侮你。你记好了,做人做事皆要懂得规矩和分寸,大忌心术不正。下辈子,老实点。” 她呜呜地发出些声音,瞪大眼睛地看着我。我冷笑着站起身,在不远处看着她从挣扎呜咽到有气无力。再过片刻,她彻底没了气息。 小李嫔的奴婢在一旁都看傻了,见我真的杀了小李嫔后,这才想起求饶。可惜她被堵了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我一瞥那小公公,道:“这奴婢不懂得规劝小李嫔,也一并杖杀吧。” 那小公公当即领命,把小李嫔的尸首随意推在地上,又把那奴婢拎在板凳上施刑。 我环视整个宫室,所有的宫女和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只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我道:“今日你们头一回当这样的差,本宫不怪你们。可是来日,谁敢怠慢本宫的吩咐,下场便与那小李嫔一般无二。本宫的宫室,不由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出入。都听好了么?!” 众人连忙跪下,俯首称是。 我缓步往内室走去,正巧经过方才进言的那个小宫女面前。此刻她哆哆嗦嗦,吓得不轻。我见状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答:“奴婢……秋玉。” 我冷道:“名中带玉,冲撞德妃,即刻关入内侍监。” 众人不敢违逆,立马将那宫女拖出。那宫女吓得哭喊不止,可惜我充耳不闻。 我已不是从前的周暄了,暄化那一年让我此身有洗不掉的污点。萧琰和太后的猜忌,随时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所以我只能牢牢抓住手中的权力,直到我的权威,让天下至尊,都拿我无可奈何。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我方才在院中的作为,陈玉华在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缩在床榻的角落,忍不住地痉挛。我坐在她身边拍拍她的手,道:“你别害怕,我已经杀了她,没有人再敢欺.侮你了。” 陈玉华把脸抬起,循声“望”向我,轻轻道:“其实你不必杀她,欺.侮怎样,嘲笑又怎样,我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我伸手抱住她,“你我认识十年,其实我从未庇佑过你。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我落魄的时候援手于我。从今往后,哪怕是皇上和太后,都不可以欺负你。如果有人胆敢伤你一分一毫,我必要她承受更重的痛苦,不得超生。” 第154章 非良药 小李嫔的死,在宫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她死后才不过小半个时辰,萧琰就得到消息,闯入了我居住的宫室。 “皇后!”他咬牙切齿,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 我微微俯身,依礼相见,他却一把把我拽起:“你去院子里看看你干的好事,轻華死了,谁给你的权力杖杀朕的嫔妃!” 我挣开他的钳制,郑重道:“皇上一月前曾有言,后宫之事皆交给臣妾打理。臣妾身为后宫之主,自当尽心尽力。小李嫔目无尊上,行为放肆,臣妾当然有权将她杖杀以正后宫纲纪。” “你!”萧琰眦睚欲裂,怒不可遏。 李嫔在萧琰身后哭得梨花带雨,牵着萧琰的袖子道:“皇上您看皇后娘娘啊,事已至此她还不知悔改。可怜我妹妹年纪轻轻,居然就惨死至此。皇后娘娘,不知我妹妹如何冲撞了娘娘,娘娘会用如此重的刑罚责罚于她。” 我冷瞥她一眼,然后道:“圣驾面前,岂可失仪,你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李嫔噎住,把求救的眼神投向萧琰。萧琰握住她的手,道:“轻菡是轻華的亲姐姐,她的胞妹惨死,哭一哭也成了错了么?” 我朗声道:“那么皇上连前因后果都未搞清楚,便怒气冲冲来臣妾这里兴师问罪,臣妾也不明白到底错在何处。” 萧琰闻言,只得忍了怒气,在四周捡了个椅子坐下,道:“你想分辩什么就说吧。” 我一字一句清晰说道:“皇上,今日臣妾陪着德妃在院子里散心,谁知小李嫔竟突然闯了进来。臣妾见她年轻,便不愿过多计较。谁知她举止无礼不说,还公然挑下了德妃的眼罩,臣妾实在忍无可忍。” 萧琰冷笑:“小李嫔无礼?那么德妃回宫已经良久,一直不来见朕反而日日躲在你这里,便是有礼了么?” 我正欲说话,却见身侧湘帘抖动。回首一看,正是春雨扶着陈玉华走了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我凝眉,示意春雨扶她回去。 陈玉华大概是察觉了,推开春雨朝着我们的方向摸索着下拜,道:“臣妾回宫之后多有失仪皆是臣妾的错,还请皇上不要责怪娘娘。” 萧琰看到德妃蒙着双眼,不禁觉得有几分奇怪,一时倒不好再多加斥责,只问道:“德妃,你的眼睛怎么了?” 陈玉华闻言,伸手便欲摘掉眼罩。我连忙按住她,她却轻轻拍拍我的手已做安抚,继而平静地摘下了眼罩。 任谁看到陈玉华现在的样子,都会惊骇。萧琰和李嫔也不例外,他们倒吸一口冷气唬得后退半步,李嫔还拿着帕子掩了一下口鼻,别过头去。 “德妃,你怎么会变成了样?”过了良久,萧琰才缓过神来。 我将眼罩重新给德妃戴上,道:“去岁暄化恶战,德妃统帅兵马身先士卒,与混战中不幸负伤。臣妾在前线甚久,深知将士之苦。他们拼了性命维护大齐的统治,有的惨死,有的负伤,但皆是可敬可佩之人。他们无论变成何等模样,都轮不到于国于家毫无用处的人把此事当做游戏来下注。” 我看向一侧微微害怕的李嫔,道:“小李嫔说是与你打赌,所以才来本宫这里一探究竟。李嫔,这可是真的?” 李嫔连忙摇头,道:“我不知啊,我若是知道,方才见到德妃娘娘的……岂会那样害怕。” 我冷笑道:“不管是不是你,小李嫔已死,这事就算揭过。来日你的一言一行皆要谨慎,该学的规矩认真学了。你的天真烂漫给皇上看就好,本宫眼里只容得下懂事的妃嫔,否则依旧会按照宫规处罚。” “宫规处罚?”萧琰皱着眉头道,“皇后到底是在泄私愤还是在按照宫规处罚?小李嫔纵然有错你好好教她规矩便是,怎能一怒之下打死,连悔过的机会都不给她?” 我直言道:“臣妾不是没有给她机会认错,可是她自恃有皇上恩宠,毫不将臣妾放在眼里,叫嚣着要去告诉皇上,这哪里是悔过的意思?皇上,德妃虽为宫嫔女子,却肯为皇上征战沙场,其父平阿侯在北方也一直抵挡着勾族的入侵。父女俩如此这般拼命,难道在皇上眼中,还抵不过一个轻佻蠢笨的妃嫔么?” 萧琰听闻平阿侯三个字,不觉怒气稍减。我尤嫌不足,道:“若真如此,恐怕会让天下将士寒心。” 李嫔听到我如此痛斥她的妹妹,怒气更盛,俯身跪下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危言耸听,强词狡辩。她总说臣妾的妹妹不懂规矩,可是以天下将士威逼皇上,难道就是规矩么?” 萧琰的怒气本已消减了大半,听到李嫔的话,登时又怒上心头。他指着我说道:“天下人心,不由皇后说了算。你杖杀小李嫔的确太过冒失,朕若不责罚你才是有损天威。” 我冷笑道:“天下人心确不由臣妾说了算,却可能是有些人得来不费功夫的借口。郭氏亡故之后,楚王已没有理由再度兴兵。可是皇上就不怕郭氏之后,楚王会以李氏二嫔为由,再度清君之侧么?” 萧琰闻言,不觉微有瑟缩。李嫔双目圆睁,怒气冲冲地说道:“皇后此言何意,我和我妹妹怎么就和郭氏一样了。你一回宫就惹来诸多风波,我看最该清理的人是你才对。” “放肆!”陈玉华先我一步喝道,“你小小宫嫔,怎敢说要清理皇后,当真是没规矩。” 她开口,萧琰少不得要给一些面子。我借机说道:“方才本宫已告诉你要注意言行,而你和你那妹妹一样,皆不受教。口出不逊也罢,可本宫是皇后,你在本宫面前岂可自称‘我’?” 我俯下身子,郑重对萧琰说道:“臣妾有千般错也罢,但是李嫔之过有目共睹,皇上难道还要姑息么?” 萧琰无法,只得责怪道:“你说话也太没分寸了。” 李嫔乖巧的跪下,嘟囔着说:“皇后娘娘咄咄相逼,臣妾是替皇上委屈,也替妹妹伤心。” 陈玉华也挨着我跪下,道:“臣妾记得先前在京城时,皇后娘娘驭下温和,宫中姐妹十分尊重娘娘,彼此相处也都和睦。那时候,并未曾听说娘娘因为某个妃嫔不懂规矩而大发雷霆。而如今娘娘因为李氏姐妹三番四次恼怒,难道不是她们姐妹真的有不对的地方么?” 我亦说道:“皇上是先帝钦定的太子,承继大统十余年。即便如今迁居到白帝城,皇上已然是天下正统。后宫也一样,岂能一离开京城就乱了规矩。知道的明白李氏二嫔性子活泼,那不知道的,岂非觉得后宫混乱,已没有了正统该有的威仪。” 萧琰看了看脸色惨白的李嫔,李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萧琰的裙裾。萧琰想了想,道:“嫔李氏目无尊上,冲撞皇后和德妃,着降为贵人,自即日起禁足思过。” 李嫔眼见事情没有转寰的余地,倒也懂事不再吵闹。她即刻离去,萧琰伸手扶起我和陈玉华,道:“朕已经给了李贵人一个教训,来日她若没有错处,你们也不要再为难她了。” 我欠身道:“臣妾平白无故,岂会为难李贵人。难道皇上觉得今日是臣妾故意刁难么?” 萧琰无语,末了只说了句“皇后照拂六宫辛苦”,便也离开。 陈玉华略有不安,对我说道:“皇后,你今日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了。皇上一贯喜欢柔顺的女子,你这样强势,恐失圣心。” 我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回屋坐下,道:“退避三舍又如何,他也从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况且你今日的心境与我一般无二,你细想便是。” 陈玉华一怔,然后温和笑道:“你果真与他……” 她顾忌人多口杂,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轻不重捏了她一下,她便会意。 自打回宫之后,人人提起魏瑾都会让我心惊胆战。他们当中不知多少人,企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将我从云端一把扯下。纵然是春雨,也没有再提起过有关魏瑾的一个字。她不问也不说,乖巧地把自己伪装成最初的那个普通宫女。只是偶尔,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叹息和哀怨,让我记得在千里之外,有一个被我辜负的男子。 他什么都知道,却配合着佯作去大辽接回了孩子,云淡风轻地送来回来。那仿佛,我真的同他没有什么。 已经数月,我不曾见过他了。 若早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其实我宁愿当初把心事深埋心底,无情无义地离开。世上没有什么比即将得到,却又失之交臂更遗憾的。 李贵人回去之后,果然安静了不少。宫中其他妃嫔或有挑衅之心的,也被小李嫔的死吓破了胆,不敢再出头。偶尔有人私下议论陈玉华的眼睛,但凡有人举报又属实,我皆一一重罚。不过半个月,宫中的景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日给太后请安,太后淡淡说道:“皇后这次回来,似乎与以往不一样了。” 我安静地端着药碗,吹了吹气,轻轻道:“臣妾何曾改变,变得是环境。” 太后叹道:“郭氏深得恩宠,却无驭下之能。她收服不了宫中人心,只能任由李氏姐妹在宫中放肆。”她侧首看向我,“难怪兜兜转转,还是你陪在皇帝身边,哀家当初的眼光没错。” 我温和一笑,银匙搅动着汤药,嗅着那股熟悉的气味,道:“母后,该喝药了。” 给太后服侍了汤药,我走出她的寝殿。门外的小公公见我出来,连忙走过来扶我下阶。这小公公便是那一日首先站出对小李嫔施刑的人,叫金仁,如今我已把他提拔成我身边的统领太监。我曾问他:“小李嫔深得恩宠,本宫无宠且甫回宫中无甚威信,你为何肯执行本宫的命令?” 他答道:“奴才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自然唯娘娘之命是从,别的并非奴才该考量的。” 我嗤地一笑,漫不经心道:“本宫喜欢实诚的人,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你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本宫的问题。” 他闻言,想了一会说道:“奴才从前在京城宫中伺候,深知娘娘盛宠十年,绝非没有分寸偏好逞强之人。奴才相信娘娘定有后招,可化险为夷。所以愿意拿命赌一次,在宫中搏一个前程。” 我满意,手中的羽扇敲了敲他的脊骨,道:“本宫喜欢你这样的实诚人,但是为人实诚要紧,忠心也要紧。” 金仁闻言,当即道:“奴才明白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从今往后,奴才必以娘娘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不敢有负娘娘提携之恩。” 冬日来临时,各方休兵。楚王仍然割据京城及荆州一带,父亲统帅江南兵马与益州互为犄角。哥哥和魏瑾在西北,亦钳制着楚王。陈玉华的父亲平阿侯在今秋平定了勾族之乱后,亦将矛头对向楚王。 四方围困,但是互通消息却难。楚王被夹击在中间,劫持信使已是家常便饭。况且萧琰并非善于用兵之人,这样有利的情况在他手里,也慢慢变成了僵持之势。我自然不着急,这样的局态恰恰也是我想要的。太快结束这场战争,自然难以凸显定国公府、平阿侯府和近襄侯府的功勋。何况各自罢兵,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未尝不好。 许是知道我不情愿,萧琰很少召我侍寝,但是他于国于家的不少决断,却离不了我的消息和分析。朝中起先有不少议论,然而顾忌哥哥和父亲在外统兵,我在后宫又雷厉风行,这样的议论,到底不是主流。 太后的病愈来愈沉重,来年春天的春风一吹,她便彻底病入膏肓。萧琰为此日夜忧心,懋妃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然曾说太后年事已高,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萧琰听后勃然大怒,褫夺懋妃的封号,降为容华,禁足在宫中。 随即,萧琰借机向我提起李贵人禁足良久,且禁足期间规行矩步,想要免了她的禁足。我想了想,道:“二月二龙抬头是好日子,那日赦免李贵人,才显得恩典有度。” 萧琰一算日子,还有半月,也就同意了。我抿着茶,静静的没说话。 懋妃梁氏,与我关系尚可,从来无冤无仇。她被降位那天我恰好经过她宫中,见她哭得可怜便进去坐了坐。她膝下育有皇子,本是万千骄矜,如今却颓废地有如废妃。 见我走来,梁容华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大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自打我发落了小李嫔,又禁足了李贵人,宫中妃嫔无不惧怕于我。我裙裾划过她面前,在院子中捡了个石凳坐下,道:“咱们原是旧相识,你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梁容华起身,扶了扶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饰,道,“臣妾衣衫不整,实在是失仪了。” 我微微一笑,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知道失仪就还算有救,你入宫也六七年了,且育有皇五子,身份与旁人不同。就算被皇上斥责,也该更加谨慎小心,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梁容华眼眶一红,道:“臣妾若是自己不当心也就罢了,偏偏是被贱人蒙蔽。” 我听得有异,忖了忖说道:“听说皇五子过生辰,李贵人绣了一件极好的披风给他。本宫的孩子们见了也都眼热,所以今日本宫来瞧瞧,到底是什么披风这么稀罕。” 她一愣,继而明白过来,道:“那披风在屋子里,请娘娘移驾。” 白帝城的初春有些浮,屋子里焚着香,竟觉得闷热。我回头对众人说:“屋中狭小又太热,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 众人依命,不敢有违。 梁容华陪着我去拿了披风,我接在手里看了两眼,道:“这回纹绣的极好,瞧着峰回路转,大有看头。” 梁容华咬了咬牙,恨声道:“是啊,臣妾一时不查,竟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她转脸看向我,恳切道,“娘娘不知道,自李氏姐妹承宠以来,宫中妃嫔多有废黜。郭氏从前在宫中多得圣心,然而李氏姐妹承宠几个月,郭氏便已经不大被皇上看重,可见她们姐妹绝非善类。” 我不动声色,只问道:“本宫与李贵人不熟,本宫只是好奇,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昏花来?” 梁容华神色一黯,道:“臣妾愚昧,昨日午后在花园里散步,听到李贵人的侍婢在议论,说李贵人曾用相同的话劝慰皇上,皇上听了之后,忧心稍解。所以,臣妾才一时糊涂胡说八道。”她说完后又猛然跪下,拉住我的裙角求道,“娘娘,臣妾真的是无心之失,求娘娘庇佑。” 我笑得幽魅清冷,涂着上好丹寇的指甲在她黑亮光滑如绸缎一般的青丝上抚过。我道:“你是不是胡说八道,自己心里最清楚,是不是?” 梁容华颤了一颤,我笑道:“郭氏给了你多少好处,你竟然敢在太后的汤药里面掺入假药材,导致太后一日病似一日。” 梁容华连忙辩驳,道:“皇后娘娘在说什么,臣妾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抿嘴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本宫记得你出身甚高,是冀州刺史家的小姐。胞兄不喜读书偏好做生意,所以借着关系做了个皇商。可是后来因为置办假药材被奚宫局查实,皇上大怒之下连你家老爷子也斥责了。” 她脸上勉强的笑已然挂不住了,满脸写着惊恐。我道:“否则以你的出身,自可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室夫人,根本不用进宫选秀,委屈地做个妃妾。” 一般而言入宫为妃途径有二,一是名门闺秀或公侯千金,直接赐予高位宣召入宫。二是广选,也便是选秀,挑出来的秀女按照皇帝的喜好赐予位份。相对而言,不及第一种方式入宫的妃嫔尊贵。 梁月宁入宫那会,宫中情势已然大变,后宫妃嫔从三四个人发展到十余人,太后不会再费心费力,为萧琰精心挑选妃嫔。本朝刺史虽非高官,却是朝中极有分量的阁老级别人物。论起出身,她绝不逊色于孙仪蓝和陈玉华。但入宫之初只封了个贵人,连封号也无。 她们这样的小姐,便多半不愿受这个委屈。选秀时自可使出些手段,轻易便可落选。譬如郭伯媛,高阳侯是有心让她落选的。可惜她自己执念太深,终究还是如愿以偿地入宫为妃了。 梁容华听我说的笃定,吓得已是魂飞魄散,抖如筛糠。我叹道:“你竟然这般糊涂,想要谋害当朝太后。你可知道本宫若是将此事告诉皇上,你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梁容华哆哆嗦嗦,吐字也不清,费力说道:“娘娘恕罪,臣、臣妾不敢了。只是郭氏在世时,给了臣妾许多银子,臣妾一时糊涂,才、才……” 我闻言不觉失笑:“许多银子?你好歹也是刺史府的小姐,自小金尊玉贵富贵乡中长大,眼皮子居然这样浅,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再说她能给你多少银子,五万两还是十万两,你竟赔上一家人的性命,跟她赌命么?” 梁容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我的大.腿道:“娘娘臣妾错了,可是臣妾要为皇儿的来日打算啊。再过几年他就要上书房了,没钱打点师傅,谁肯好好教他?而且当时郭氏保证,说宫中有其他人恨极了太后,早用此法对付太后已久。就算来日被发现,也可推到那人身上,与我们无关啊。” 我冷笑地更厉害,幸亏除掉了郭伯媛,否则来日太后去世,她再拿此来做文章,我整个周家都恐不保。 在天下未曾动乱之前,我钦定了药商专向奚宫局供药。因为就几味药是假,且也并非全假,而是良莠混杂以上佳为主,所以即使是御医,不十分留意也不会发现。 直到天下大乱,萧琰带着众人逃出京城,药商一家在逃亡途中被杀,这才断了假药的路子。然而我此次回宫服侍太后进药时,却觉得那药气与从前一模一样。 我并非御医,虽然怀疑却不敢确定,故令春雨细细查访。过了三个月,春雨回报说太后常用的几味补气的药材,存在细微的优劣偏差。 那时我才恍然明了,在这宫中还有别人意图在太后的药中做手脚。而宫中恨极太后又有胆量和手段做这种事的,也只有郭伯媛。稍微留意了宫中妃嫔动向,确定是她指使有门路的梁容华所为,实非难事。 “娘娘,娘娘您不会是去要告诉太后和皇上吧。”梁容华吓得几乎要虚脱,整个人瘫软在了我脚边。 我叹了口气,问:“你弄进来的假药,大概还有多少分量?” 梁容华额上汗珠密布,微微低头掐指运算,便滑落下来一串。她道:“大概还有半年的量。” “半年!”我惊愕,他们一次性往宫中流入这么多,实在够大胆。 梁容华已无力哭泣,我低头一忖又问她:“太后若将这半年的量服下,可还有生还的可能?” 梁容华嘴角抽搐,大量的虚汗冒出体外,濡湿了她的衣衫。虽然殿中有些热,她的头顶,已经渐渐生出了水汽,可见是何等恐惧。她一边抖一边说:“恐怕没有了,兄长告诉臣妾,就是这两三个月,太后恐怕就……” 我心中痛快,十年,太后终于要死了! “娘娘……”梁容华抬头看向我,眼神平静的有如死水,“救救我的孩子……” 我轻拍她的肩,却不易在碰到她肩头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不住的痉挛。 “本宫无能为力,你只能自救了。”我道。 梁容华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我一骇,连忙俯下身子查看她,却见她趁我不注意,拿了自己的金簪自尽。 “容华!”我大惊失色。 屋外的宫女听到我惊呼,连忙一窝蜂冲出来,见梁容华倒在血泊之中个个花容失色。 梁容华带入宫的陪嫁哭喊着扑了过去,连声询问怎么回事。又顾不得规矩,急的质问我是不是我要杀她家小姐。 我不屑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冷冷地望着梁容华。梁容华在那婢女怀中瑟缩,撞上了我的眼神,又是一抖。继而,她拽着婢女的手用力说道:“不是皇后娘娘……是我自己糊涂诅咒太后,该死……求皇上皇后,不要迁怒孩子……” 说完了这话,她便再也没了气息。 第155章 仇恨雪 梁容华的死让宫中之人对我的敬畏更加深了一层,虽无人敢公开议论,但是她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与以往不同。 回宫半载,我杖杀了小李嫔,禁足李嫔,还看着梁容华在我身边自尽。我恍如化身黑夜里的恶魔,杀人饮血。 萧琰听到梁容华故去的消息后,只不屑地对身边的人说:“梁氏诅咒太后,本就当诛。她自己乖觉自尽,也算明白。” 如此,曾经封妃风光无比的梁月宁,死后只得了一个婕妤的追封,草草拉出宫外埋葬。 夜来露中,春雨一边用玫瑰花水沾了牛角篦子给我篦头发,一边说:“梁婕妤去世,皇五子无人照应。午后徐晋奉了皇上的旨意,问依娘娘所见这皇五子,该交给谁抚养。” 我闭目养神,心里盘算了一下宫中剩余的妃嫔,道:“本宫记得赵容华一直无所出,且与梁氏交好。” 春雨道:“的确如此,赵容华不太得宠,以前一贯依附梁婕妤。现在梁婕妤去世,她一个人势单力薄,恐怕照顾不好皇五子。” 我抬眼轻轻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依你所见,应该交给谁抚养?” 春雨眼珠一转,道:“战端一开妃嫔凋零,除了娘娘和德妃娘娘,宫中的马婕妤位份最尊。” 我若有所思道:“马婕妤和花氏关系不错,当年本宫禁足、郭氏降位时,她们两个和梁婕妤赵容华可是势如水火呢。” “她们之间的恩怨,关我们何事。”春雨毫不在意,只一心帮我篦头发。 我拿了一枚去核的樱桃送入嘴中,慢慢嚼了咽下才说:“不妥,马婕妤野心不小,又有花氏和她相谋。若将皇子交给她们,来日一定是个麻烦。” 春雨想了想,点点头道:“那倒也是,她一无所长,却能爬到婕妤之位,想必有看不见的手段。” 我抿嘴一笑道:“是啊,宫中妃嫔这么多,本宫不可能时时照应,总该有人替本宫压制才是。” “娘娘是有心扶持赵容华么?”春雨迷茫地看着我,“她一贯不得宠啊。”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本宫就得宠么?” 春雨尴尬一笑,我敛容道:“宠爱算得了什么,咱们皇上那个脾气,谁能一直专宠?赵容华宠爱虽少,但是为人耿直还颇得皇上尊敬。她的地位,可比马氏一流牢固多了。” 春雨忧虑道:“奴婢只是怕赵容华太过简单,护不住五皇子,反而辜负了娘娘的一番苦心。” “机会本宫给她了,能不能抓住还要看她自己。”我淡淡道,“来日你去回皇上,容华赵氏入宫多年,劳苦功高,晋封为婕妤,准其抚养皇五子。” 如此安排,其实我心里还有另外一重考量,不便对春雨讲。我本无意要杀梁婕妤,可惜她自己吓破了胆,不及我把话说完便已自尽。当时室内毕竟只有我和她两人,我再怎么辩解此事与我无关,恐怕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然而她临终之前的那番话,终于洗清我逼杀她的嫌疑。她既然苦苦请求我保住她的孩子,我总该替孩子多多打算一番。 马婕妤毕竟因为争宠同梁婕妤势如水火,她为人气量狭小,孩子交给她恐怕要受罪。赵容华温柔敦厚,她不会亏待孩子。 春天已到,然深夜还是冷风阵阵。我亲手阖上窗户,熄了灯火。 黑暗中再没有人能看清我的脸,我温温一笑,却极尽阴冷。其实梁婕妤死了更好,死了,便死无对证。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关。 唇齿间的冷意更深,郭伯媛实在够精明。她不但效仿了我,还把退路都想好了。可惜如今又是我掌握六宫,她的退路,不妨借我一用。 夏日炎炎,白帝城酷暑。然而这个时候,却传来了一个令人凉彻心扉的消息。 西北驻军与东北的平阿侯,原本相商定下了联合逐步蚕食楚王领地的作战计划。楚王无力同时作战,所以干脆集结大军孤注一掷,大举进攻白帝城。 益州原本有十万大军,七万在去岁出征,而后有五万返回,剩余两万或死或伤留在了西北。如今白帝城只有八万能战之兵,虽有山壑长江天堑,但相较于楚王的二十万大军,守卫严重不足。 楚王来势汹汹,意欲一决胜负,故而行军迅猛。萧琰措手不及,等摸清楚情况之后,楚王大军已经贡献了白帝城前的数座城池关隘。白日登高一望,遥遥可见楚王大军旗帜和兵甲闪烁的寒光。 萧琰如同惊弓之鸟,火速召兵部尚书求见。兵部尚书道:“楚王虽然来势凶猛,但是白帝城易守难攻,城中兵马粮草齐备,少说能支撑半月。而西北近襄侯部可在五日内抵达,江南定国公统帅的兵马也可切断楚王的军饷线。而我们拖住楚王,更有利于平阿侯挥师南下,一举夺回失守的北方城池。” 萧琰挥退了兵部尚书,在左右权衡之后,他决定继续往西南逃窜。兵部尚书劝阻不住,只能调遣了三万兵卒,跟随萧琰西撤至成都。而我不肯随他离开,自然镇守白帝城。太后奄奄一息,自然也无力继续西逃。 宫中妃嫔惊闻萧琰要西撤,皆欲收拾行囊追随,我皆允准。唯有新封的赵婕妤拒绝离开,且立誓与白帝城共存亡。 我听闻后会心一笑,赵婕妤没有小聪明却有远见。这一次,我又选对了人。 半日后,朝廷火速西迁。不大的后宫当中只剩下了我、德妃、赵婕妤,和行将就木的太后。留守的五万益州军都督陆疆奉命全权镇守白帝城,以及防止楚王绕过白帝城突袭萧琰。 一日后,楚王兵临城下。雄壮的战鼓声和喧天的厮杀声传入后宫,惨烈的令人不忍耳闻。 只是这样的声音,我在暄化就已经听得习惯。五日后的中午,原本伺候梁婕妤的御医来见我。一盏茶的时间后,我命人拿下了他。 午后是太后进药的时候,我在自己宫中熬了药,用炉子温着一路送到了太后那里。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郑姑姑见了我微微屈膝,又瞧见我带了药过来,便道,“娘娘来的不巧,太后方才已经服过药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我微微一笑,声音却冷若寒冰:“这是奚宫局的御医新开的药方,与太后平常服用的汤药并无冲突。” 郑姑姑略有犹疑,挡着门不敢让开,道:“既然如此,请娘娘把药搁在这里吧,等奴婢请以往给太后诊治的御医瞧过自会给太后服用。” 我笑道:“药已熬足时辰,若再等下去,恐怕会失了药效。” 郑姑姑已然敛容,肃穆道:“即便今日这药失了药效,大可明日再服用。皇后请回吧,太后病重不宜搅扰。” 我轻笑,侧首对金仁说:“郑姑姑服侍太后劳苦功高,你带她下去,饮一碗梅子汤解暑。” 金仁连声答应,手一挥走上来两个公公,联手把郑姑姑抓了起来。郑姑姑勃然大怒,正欲喊人,却被金仁往嘴中硬塞了一块布堵住了嘴。 殿中清凉,四处都是冰窖里启出的冰雕。随意望去,有万寿无疆的图案,也有百鸟朝凤的样子,只是房门一开一合涌入热气,融化了冰雕尖锐的棱角。 我示意人不要跟着,一个人端着药罐徐步走入寝殿。 太后睡在榻上,神色极不安详。她紧紧闭着眼睛,五官都走了样。脑袋无意识地晃动,仿佛实在避开什么。黄色的帕子被她捏在手里,一用力,她指甲上细小的刺勾得丝帕脱丝。上面绣的牡丹,瞬间被割裂。 “汝瑀……”她喃喃唤道。 我恍若未闻,随手拿过她寝殿的碗,倒了一碗药。 闻到了药气,她开始剧烈地挣扎。双.腿蹬着床榻,双手也不安分。她长大嘴巴竭力地吸气,脸涨成紫红色,慢慢地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忽然一声脆响,她撕裂了手中的帕子,惊醒过来。 “周桓!” 一声嘶力竭的呼唤,让我心头也一颤。她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即刻便看清了我,原本紫红的脸立马变成了青白。 “你!”她一怔,当即恼羞成怒,“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抿嘴一笑,搅动着药匙道:“母后不必生气,儿臣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她愣愣地看着我,继而失声一笑:“你知道了是不是?” 我静静看着她:“母后还是这么耳聪目明。” 她奋力坐起身,倚靠在床头看着我,冷笑道:“窦汝瑀果然都告诉你了,哀家就知道……早知如此,当年哀家就不该心软!” 我轻轻一笑,温柔道:“可是母后,你方才在梦中,还唤了舅舅的名字呢。” 她怒不可遏,一挥手往我脸上袭来。我后退一步轻易避开,她却因为剧烈的动作,累的气喘吁吁。 “你放肆!”太后怒极。 我但笑不语,放下药缓步走过去,拿了几个软枕垫在她身后,道:“床板坚硬,母后别硌坏了。” 她愤恨地盯着我,有气无力道:“你别想羞辱哀家,哀家可是太后。你敢出言不逊,哀家命人把你杖毙。” 我“咯”地一笑,看着乏力的太后道:“杖毙?母后好狠的心啊,儿臣可是您唯一的儿媳,您竟舍得?” 她兀自恼怒,我笑得残忍:“哦不,是儿臣傻,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母后连先帝的性命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儿臣呢?” 此言一出,太后立马打了个哆嗦。我缓缓靠近她,冷道:“十三年前你害死先帝,将所有知情的人灭口。可是老天有眼,又怎能让你瞒天过海!” 她恐惧地瑟缩着,激动地问我:“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时候你只有十三岁,你还不在宫里。” 我冷笑道:“你想知道是谁告诉我的么?”她迟疑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我笑得益发冷狠,一字一句道:“告诉我的,自然是——活人了。死人可什么都说不出口,对不对?” 她猛然出手,掐住了我的手腕。发起狠来的太后无比可怕,疯狂地朝我扑来。只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弱,我轻轻一用力,便把她甩在了地上。 “谁,谁告诉你的?所有人都被杀了,没被杀的全是我的亲信,谁会告诉你。”她一个人陷入了回忆,挨个念着名字,“阉人李死了,方婕妤死了,她的两个陪嫁也死了。那日大殿里还有谁,还有谁活着么?” 蓦地,她看向我:“没有人可以出卖我,皇后,你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休想骗哀家!” 我抿嘴一笑,道:“阉人李是谁?方婕妤又是谁?” 她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我。我笑道:“我只认识年迈的李公公和——换了容貌的采燕。” 她张大嘴巴,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半晌后喃喃自语:“采燕……你那个宫女采燕……” 我眼珠一转,轻轻道:“温恪贵妃杀害我的婢女落英时,曾经利用过一个废弃的宫苑。此事你也应当知晓,难道从未怀疑有人在你眼皮底下,忍辱偷生么?” 她失笑:“是方由!” 我含笑:“她是先帝的陪葬妃嫔,太后该称呼她为顺和妃。” “顺和妃?”太后眼中闪过无数嘲讽,“若知她不能顺和,哀家一定早早杀了她!” 我道:“你为了自己的地位不受动摇,眼中容不下任何宠妃,这点我感同身受。但是你真是害错了人,方姐姐心不在宫中,从未想过争夺先帝的宠爱。” 太后冷道:“她心不在宫里,又在哪里?”我不语,太后用力回想一会儿,然后惊愕道,“周晔!她带着平儿,如今在周晔那里。” 孙纯宁真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在蛛丝马迹中,她可以轻易捕捉到真相。 可就是太聪明了,她才一步步地把自己,算计到了这个地步。 我道:“哥哥可是父亲的长子,哪怕知道他收容先帝妃嫔,母后也舍不得杀人灭口吧。” 提起父亲,太后又是一阵恼怒,破口大骂舅舅。等她骂累了,我方慢悠悠说道:“你骂舅舅再多也无用,舅舅只说了我母亲和先帝的过往,至于你和我父亲的纠葛,并非他首先告诉我的。” 她一惊,低下头来仔细回想。我不容她再多思,道:“亡母怕你害我,所以在我入宫前就把事情告诉了我。幸而知道这些,我才能让父亲帮我,顺利避过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当即明白过来,捂着自己的胸口怒道:“难怪最初你那么喜欢让你父亲入宫,你是在利用他算计我!” 我冷冷道:“和你当初比起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我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你,只是为了你家族的野心。” “我为了家族又如何,从一开始我做出选择,我便从来没有羞于掩饰自己的野心。”太后傲然道。 我听后不屑:“你不羞于掩饰自己的野心又如何,先帝与我母亲情投意合,你却在当中横插一脚,难道就光彩么?” 太后失笑:“周暄你有病吧,你父亲那么疼你,你却字字句句不离先帝。你父亲娶了一个女人,结果那个女人心里一直装着别人,你竟然分毫不替你父亲不平。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女儿,还是萧锋的女儿?” 我淡淡道:“公侯王府的姻缘婚配,有几对心心相印?还不都是各有目的。难得有一对有情人,我自然也希望他们能终成眷属。至于父亲,他姬妾无数,怎会在意我母亲一个正室摆设。” 太后笑得奇怪,我心底也越来越不安,只是还强撑着平静。等她笑够了,我听她讥讽道:“你竟然是这样以为的。哦,看来你母亲和当年一个样,还是那么假惺惺。” 我凝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后冷笑,“你自负聪明,却从一开始就被你母亲骗了。当年她勾搭先帝还不够,连周桓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我脑中嗡嗡一乱,太后讥笑地看着我,道:“只是她是先帝中意的女人,你父亲有几个胆子和她同房,所以只能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夜夜笙歌,来告诉先帝他没有碰过你母亲。先帝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知怎地,你母亲就有了你。当时消息传入宫中,先帝整个人都傻了。”她笑得阴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忽然闪回几个画面。 母亲二度有孕时入宫赴宴,席间父亲无微不至的呵护。萧琰当时还说,坊间传言我父母失和,如今看来大有可疑。 母亲小产去世,父亲焚毁了所有有关母亲的东西,只留下几间空荡荡的房子。他说,他再不会回京城。 依稀记得,母亲和父亲关系一般,但是母亲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府中最好的,从来无人敢苛待她半分。几位姨娘再怎么得父亲喜欢,也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说什么。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却很快被父亲逐出了府邸。 原来,事实竟然是这样的。我从小便在父母失和的表象中长大,更兼入宫前的那一番话,我深信不疑母亲和先帝情深,从而忽略了我生父的感情。他迎娶了心爱的女人二十多年,却顾忌皇权一直压抑着自己。咫尺天涯,何其可怜。 而我有何立场振振有词地谴责太后,他们那一代人的恩怨爱恨那样复杂,早不是我一个晚辈可以理顺清楚的。 忽而又记起守备临终前的话,他说先帝要用我的名字,刺痛我母亲的心。可是他自己,不也和太后有了萧琰么? 既然已各自成婚,又何必牵恋不舍。以至于到了结尾,没有人可以以喜剧收场。 思绪又一转寰,我突然发现,其实母亲从未告诉过我他们几人当年的羁绊。她只是想告诉我提防太后,偶尔提起过她和先帝少时的情投意合。但是父亲和她,太后和父亲,舅舅和太后,她竟是提也未提,都是我在这些年的变故当中,偶然发现得知的。 太后见我一直不说话,颇有些得意神色:“看样子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还真是好奇,贱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回过神来,道:“亡母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反正现在我都已经知道了。”我顿了顿,问,“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母亲,又为何要立我为后。你们孙家那么喜欢与皇族联姻巩固地位,立孙仪蓝做皇后,不是更直接么?” 太后觑我而笑:“你既然一早知道当年的事,竟然不明我为何独独挑中你。” 我静静看着她,却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阴鸷,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此生我无缘嫁给周桓,便要我的儿子娶他的女儿。这样一来,我的孙子体内,可以同时流淌着我们两个人的血!”她大笑,“至于是不是你,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如果周晗能大一点,我也不介意立她为后。周暄,你看你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身上既有周桓的血,又有我的血。那不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和周桓的孩子!” 我震惊,看着眼前大笑的太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是个疯子,疯了! 为了这样一个想法,疯狂地把我拉入皇宫这个阴深的漩涡,只是为了让我生下带有我父亲血脉的孩子。当年我生靖儿被人下毒,难怪她那样紧张。她不是紧张我是我爹的女儿,只是紧张我能不能替她生下,一个对她而言有着特殊含义的孩子。 想我初次有孕时,自作聪明地请父亲入宫,以为是再给她施压。却想不到其实我根本不必费力气,太后本身的执念疯狂,便已能护我平安诞子。 良久,太后终于笑够了。她力气渐小,颓废地倒在地上。 春雨忽而奔了进来,她神色匆匆令我意外。我皱着眉头问道:“不是不许你们进来么,你怎么不在外面呆着?” 春雨忧心忡忡:“娘娘不好了,陆疆将军顶不住楚王的攻势,楚王恐怕很快就能攻入城中了。” 我粗粗一算,道:“不用着急,近襄侯和定国公快赶到了,咱们没事。” 春雨着急:“外面被楚王围得水泄不通,谁知道援兵何时能到?娘娘快些随奴婢出去,咱们逃命要紧。” 说罢,她便上来拉我,我一挥手挣开了她。我道:“春雨,本宫心中有数,你若是担心大可带着德妃先走,本宫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毕。” 春雨见我笃定,又不敢勉强我,只得应了一声退下。我走到桌子旁边,端起了那碗凉透的药,道:“进药的时候到了,太后不喝药么?” 太后冷笑:“我是不会喝你的东西的。” 我低低吟笑,摇头看着她:“这药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从宫外弄进来的,所有的药材不见得上佳,却至少没有假药。” 她一愣,我笑得更放肆,哗啦一挥连碗带药扔在她脚边。青花瓷器被摔成几块,棕色的药汁洒在太后华美的中衣上,慢慢渲染开来。 “你的身体本也不弱,可是这么多年一直不曾痊愈,你竟没有半分疑心么?”我笑吟吟问道。 她惊惧到面无血色,瞳孔都收缩起来。我的声音恨而狠,阴沉沉道:“当年你们的事我不曾参与自可不理,但是你害死了我母亲,我绝对饶不了你!” 太后气急大咳,费力的摇头:“我没害你母亲,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再生出你父亲的孩子,所以派御医打了她的胎。之后我再未害她,是她自己郁结难解,死了为何要怪我!” 我一怔:“孩子?” 太后笑得凄厉:“她嫁给周桓,我从未嫉妒过,因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是她不是不喜欢周桓么,为何在先帝死后与他有了一个孩子。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么多年她已与周桓有了感情,只是迫于天威,所以先帝在世时他们不敢。但是后来先帝死了,没有人再为他们的结合而耿耿于怀。除了我,除了我还在意着。” 她亲口说的这样凿凿,我后退一步,惊愕万分。母亲当年是真的有了身孕,我却一直以为她只是借孕向我传递宣惠贵妃身世的消息。 几件事情纠缠在一起,我终于彻悟。最初入宫的我太过天真,在许多事情上的一知半解,让我以为走入了当年恩怨的核心。然而一步步深入走到如今,再回头看去,我却是从头到尾什么也不明白的。 所以我自嘲一笑,道:“你真是害人不少,我和母亲当中虽然有些误会,但是我为她报仇的心从未错过。如今加上我未出世的弟弟的一条命,你别想活过今日。” 太后冷笑:“就凭你,你如何杀我。这个宫里如今只剩下你,我死了,你难逃其咎。” 我咯咯一笑:“你死了关我何事,这假药是郭伯媛备下的好东西,我可不能抢了她的风头。等你死后,我会把这件事上报给皇上,恐怕我还会有一番恩赏呢。” 太后骤然睁大眼睛:“郭氏?” “你联合高阳侯的弟弟杀了高阳侯世子,她气性那么大,岂会放过你。太后,你害人太多,实属自作孽不可活。今日受死,与人无尤。”我冷冷道。 她抑制不住地苦笑,我叹道:“你费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迎你侄女入宫。却不想你侄女不争气,因果报应,你还得自食其果。” 外面的厮杀声慢慢靠近,春雨又闯进来一次,说陆疆不敌楚王,已经被杀。楚王大军攻入白帝城,如今正在攻打宫门。 我挥手让她下去,并不担心。太后看着我沉静的样子,忽然问我:“你妹妹是楚王妃,你是不是打算投靠楚王,要和他们一起害皇帝?”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投靠楚王?我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投靠楚王要做阶下之囚么?” 太后眨眨眼,开了窍:“那你定是算计好了,有人会来救我们是不是?” 我含笑不语,算是默认。她却忽然兴奋起来,脸颊上染上可疑的红晕:“现在能来的,除了近襄侯就是周桓。近襄侯他们人马太少,一定是周桓。他要来了。” 楚王起兵造反,只有成王败寇一条路,我早料到他会孤注一掷奇袭白帝城,便一早做了安排。父亲起初只同意替我控制江南牵制楚王,是因为他不忍置周晗的夫婿于死地。可是我最清楚,有一件事是他最大的心病。捏住了他这条软肋,即使心疼周晗,他也一定会同意。 不知不觉间,我也丧心病狂至此。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自己生父最大的痛楚,逼他亲手把自己另一个女儿置于死地。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楚王起兵那一天,就注定这个王朝只能有一个周家小姐母仪天下。 想到这里,我不觉看向太后。又是她,她的狠毒给了我这个机会,能让父亲主我一臂之力。我看着她,她却不敢看我。我笑得幽魅而残忍,声音如泣如诉细细密密,不容她退避:“家父归隐多年,你知道我是如何劝他重新出山的么?” 太后茫然地摇摇头,我的笑意愈加深沉:“家父答应出兵的条件,就是到蜀中时,能见到你的棺椁。” 太后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刻崩塌陷落,我尤嫌不足,继续问道:“那么你知道,我是如何把握父亲的心,让他绝无可能反戈我妹妹么?” 她自然不会响应我,我轻轻道:“我答应他,待天下平定,我会把母亲的灵位移出太庙,送回周氏祠堂。他百年之后,可以与母亲合葬,不必再受你的折辱。” 她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口中已有白沫流出。我自言自语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父亲,可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痛不可当。你害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将我攥在手里任你拿捏。最重要的是,你拿我母亲的灵位狠狠地羞辱了他,践踏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她拼命拼命摇头,我只是叹息:“你为人处世太绝太狠,这么多人都被你逼上绝路。今日你不是死在我手里,是死在你自己手里。” 她喉中发出咕噜的奇怪声响,伸直了手用力扣着身下的羊绒地毯。原本精美的地毯,瞬间被她挠花。 我背过身去,照着屋中的妆镜台整理仪容,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高阳侯的长子被你害死,但那个时候他的一个姬妾恰好有孕。未防再被你谋害,所以连妾带子,一同送到了我们家。九个月后,出生的那个孩子,我父亲取名为周暗。” 铜镜里的她不敢置信,拼了命地摇头。我温和一笑,眼神越过铜镜飞往窗外,似乎看到了未来:“等他长大,我会替他从江南孙家中挑一个最出色的女儿,三媒六聘迎娶回家。不过,却要为侧室了。” 听了此话,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大,眼角慢慢出现几条细微的血纹,当真是睚呲欲裂。 她沥干了所有的心血,只为维护一个孙氏家族。而我就是要她看着,机关算尽之后,她最终只能换来一个这样的结局。 通过那面铜镜,她执意恶狠狠而不甘地瞪着我,而我回她嫣然一笑。那笑容与十年前相似,但仔细一看,却又一点也不像。 十年前,我在太寿宫中微笑得宜,盈盈下拜:“臣女周暄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身体安泰,洪福齐天。” 第156章 定国计 我静静看着死去的太后。 这个女人在前朝后宫,呼风唤雨了三十余年,终于也死了。 她的去世,彻底埋葬了当年的恩怨爱恨,终结了一代人的喜怒悲欢。 外面的厮杀声愈加浓烈,似乎是地狱里发出的哀鸣。那杀声震天,那战鼓悲彻,伴随着血的腥气弥漫,即将宣布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这个时代,不属于太后,不属于萧琰,不属于萧家,不属于皇权。它只属于我,属于周氏外戚。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站在了门口。他身上的铁甲冰凉,战袍血迹斑斑,与他冷硬的神情互相辉映。他缓步走了过来,铿锵有力,统军杀敌的威风不减当年。 只是在看到了死去的太后之后,他肃穆的神情,终于碎裂。 “她死了?”他轻轻的声音中,带了那么一丝丝的颤抖。 我颔首:“太后油尽灯枯,如今已经病故。” 太后死状可怖,整个人极度扭曲。她的头拼了命地扭向我,身体却朝着另一侧。十指分开,以诡异的形状扣着地毯,生生戳出数个深洞。 父亲默然,走过去蹲下身,最后看了一眼太后,替她阖上至死不肯闭上的双眼。然后父亲解下战袍,一扬手,盖住了太后的遗体。 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是父亲对这个狠毒却痴心的女子最后的悼念。我恍惚着明了,父亲再恨她,终究也还是有些怜惜的。毕竟他们初识时,彼此都在最单纯的年纪。 陆疆被杀,五万益州军所剩无几,父亲的江南军控制了白帝城。我派人飞马报信,去成都请回萧琰,并将太后病故的消息通报给他。 据传,萧琰听到消息后,吐血昏迷。李贵人在侧侍奉,十分妥帖。而这个时候,李贵人恰好发现了身孕。萧琰喜怒交加,身体经不住连番刺激,当即病倒。 李贵人借机对外宣称,皇上重兵不宜动身。且楚王未死,白帝城仍然危急,所以归期暂缓。 我听到这消息,不觉抿嘴失笑。都说李贵人单纯天真,没甚心计。但她若真是良善之辈,岂会有这么大的主意,能左右一朝天子。 宣惠贵妃半生纠结亡国之恨,然遇萧琰之后,费尽了心思只为得他回头一顾。 温恪贵妃一辈子和太后一样,都被一个家族所束缚。她到死,恐怕都没弄明白她真正的对手是谁。 郭伯媛入宫目的明确,她要皇上的恩宠,要宫中的地位,要害死她兄长的太后死。 她们都是聪明的女子,沉浮后宫这么久,却也只局限于后宫。说穿了,不过是一群可怜的小女人。 唯有李轻菡不同,在她貌似憨厚之下,那颗心却是无限膨胀。 楚王兵败,向荆州方向逃窜。哥哥和魏瑾的兵马,却正好在半道上截住了他。一番混战,楚王终究被擒。魏瑾拿着楚王兵符,率军挥师荆州,重新接管了荆州各部。而平阿侯陈炜也率大军南下,京畿附近的楚王人马,皆束手被擒。 如此,天下局势明朗,所有失去的领土在鸿熙十四年的秋天全部收复。皇帝萧琰暂且栖身于成都养病,各地的军政要务不便送交成都,于是汇总到白帝城,由皇后周氏亲自过目批阅。 九月,楚王嫡系部将及帐下文臣皆送往白帝城,楚王妃在荆州逃亡不及,被人擒到也一同送到蜀中,关押在当地牢狱。 九月十三日,秋风送爽,白帝城内外,又迎来另外一个秋天。 春雨的容颜也愈发姣好了,我记得当年刚刚提拔她到我身边时,她青雉的如春日新芽。如今嫣红的丹寇明艳妖娆,纤纤玉指肤如凝脂,在指甲深处藏着的褐色粉末,不经意间抖入酒坛。她微微一笑,舀出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更深露重,我和春雨披了斗篷,漏夜离宫。 楚王妃被关押在白帝城最深的地牢里,据说那里阴阴沉沉不见天日。我随狱卒走了好久,一层一层拾阶而下,那路长的恍如从人间走下地狱,却才不过走到地牢的入口。 那地牢的入口用青石压住,狱卒触动机关青石移走,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小门。打开小门,可见一条长长的走廊,每隔十步之远才有一炬火把,昏黄且阴森。 那里面下充斥着腐烂的味道,我拿丝帕略一掩鼻,跟着狱卒加快脚步。那狱卒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说道:“委屈娘娘了,这白帝城的地牢几十年无人打扫,向来关押大逆不道之人。听闻这里晚上闹鬼,若不是有差事,我们平日还不敢下来呢。” 我听了这话不觉凝眉:“虽然地牢守卫森严,但是你们若不巡查,万一有要犯逃走可怎么好?” 那狱卒道:“不可能的,进了这里,哪儿还能逃得出去。娘娘等会随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拿了火把在前面引路,我和春雨跟在后面。约走了百步,方才走到一处岔路口,一左一右向两边延伸。 “娘娘,里面关押的,就是楚王和楚王妃了。未防娘娘受惊,小的提前告诉娘娘一句。他们二位都用玄铁铁钉刺穿手腕,又用链子绑着,那情景还有些恐怖呢。”狱卒说这话还打了个哆嗦。 我“嗯”了一声,问道:“本宫瞧这儿分成两条道,楚王和楚王妃是分开关着的么?” 狱卒连忙点头:“自然是分开的,楚王关在左边,王妃关在右边,娘娘到底要去见哪位?” 春雨闻言道:“没你的事了,你去地牢门口等着,有事娘娘自然会叫你。” 说罢,她拿出一定金子递给那狱卒:“不许走漏风声。” 那狱卒连声答应,即刻退下。 我抬脚往右边走去,又走了十步,方才瞧见一间囚室。从木栅空隙向内望去,最里面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听见我的声响,轻轻抬起了头。 “姐姐,你来了。” 我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春雨举着火把引燃了一侧的壁灯,原本漆黑的囚室,终于变得昏暗起来。 我道:“数年不曾听你说话了,如今听着,声音倒是比从前沉稳许多。” 哗啦一声,是铁器碰撞的声音。我举目看去,见她双手和双脚均是暗红色。再仔细一看,那是凝固了的血附着在皮肤上。 白帝城的地牢最深处,关押的都是最要紧且大逆不道的犯人。狱卒们将他们押解到这里,未防他们出逃,都会用烧红的铁钉贯穿他们的四肢,然后绑上铁链加固。如此,犯人不死便在剧痛中挣扎,自然是逃不了了。 她被关在此处,已经数日,流出的血也已干涸。我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 顿了片刻,我压下恶心的感觉。我拿过春雨手中的酒壶,随意盘腿坐下,离着那木栅也不过一步之遥。 周晗借着灯光看清了我,不觉轻轻一笑:“一别三年,姐姐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我斟了一杯酒,登时酒香四溢,暂时压住了地牢深深的霉味。我说:“人心的改变往往在一瞬之间,三年之久,我有些变化也属正常。” 她披头散发,忽然仰脸让五官暴露在火焰的照射下,如同鬼魅一般苍白可怖。 “是啊,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当初疼我的那个姐姐,你如今的眼中只有你的后位,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许是在地下深处,她怨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长而空的走廊,一声声的回荡着她的愤懑。 我闻言只是冷笑:“我若不疼你,当年就不会把你留在宫里想要给你找个好人家,直接把你丢给二婶随意婚配岂不还省心省事。可是你呢?你好歹也是周家的小姐,行事竟然这样不堪,如今我都羞于启齿你当年干的龌龊事。” “龌龊?”周晗仰天大笑,“萧琰是我喜欢的男子,我也是他中意的女子。我和他做什么都是发自内心,何来的龌龊?!” 她的声音太大太急,墙壁上积年的尘土都被震得抖落下来。对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另外一声声响,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晗儿,是你在说话么?”相距太远,声音模糊,但是灯影下的周晗闻言,却不屑地把头别过。那人又絮絮说了几句,大多都是关爱之词。 我抿嘴一笑,道:“那边关着的,是楚王吧。他自己都这般光景了,却还惦记着你,可见楚王对你很是痴情。你有这么疼你的夫君,为何还要一心惦记皇上?” 周晗嗤笑一声:“他疼我,与我何干。我的心只给我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对我再好,我一样不屑一顾。” 我颔首道:“这样的话倒很有咱们家的风骨,只是有时候心气太高,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我把酒杯推入囚牢,道,“你也许久未曾见过他了,等你见到他如今的样子,或许会失望。” 她看了看那酒杯,缓缓挪动身子蹭了过去。 “这是什么?” 我笑了笑:“咱们姐妹二十年,却从未喝过酒。今日这酒我敬你,喝完了,我们便不再是姐妹。” 她苦笑一声,颤抖的手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酒杯从她手中滑落,叮当一声摔在膝前。这一声脆响,似乎是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拉回了二十年前。 “你出生那年,黄河水灾严重。先帝派爹去赈灾,家中只有娘照应。姨娘生你的时候又是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你才出来。而那三天我娘和我一直在外面守着,寸步也不离。后来你便出生了,稳婆把你抱出来的时候,还未来得及擦去你身上的血污。我当年也只有八岁,看着襁褓里沾着血和汗的你新奇不已。我娘告诉我,今后我就有个妹妹了。” 她倚靠在牢房木柱上,双手揉捏着小腹不停地喘气,似乎痛不欲生。她道:“你现在肯定在想,为何没有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 我偏头一笑:“怎会,家中姐妹少,直到你出生,我才有了亲妹妹。小时候娘疼你,你常常在我娘的院子里和我玩耍。再后来你到了识字的年纪,我整日抱着你,手把手教了你上千字。你嫌不够,又央我教你诗书,你可都还记得?” 周晗眼睫一颤,默了一会儿道:“那个时候,你待我确实极好的。家里的姨娘争风吃醋,不少人明里暗里都欺.侮我。阖府上下,也只有你肯回护我。” 我微微一笑:“我自然要护着你,因为你是我妹妹。” “但如今,你却要害死我。”周晗嘴角垂下一滴血,滴在她原本就布满血污的囚衣上。 我泠然一笑,虽然还是笑着,心里却是苦如黄连:“因为你如今已经不是我妹妹了,你只是楚王正妃。我若不杀你,何以收服天下人心?” 此刻毒发,她已经疼得厉害,喘息着在地上挣扎。然就是这个时候,她还是倨傲的,不肯喊一声痛。 忽然遥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想来定是个男子。我当即回头,春雨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埋伏在分岔口的阴影里。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父亲。他急匆匆赶了过来,春雨没有看清便一剑刺去。父亲一惊连忙躲避,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划破了手臂,溅出一道血光。 “春雨住手!”我认出父亲,连忙阻止。 春雨看清了人,当即丢下了剑。我奔过去想要看看父亲伤的如何,他却一把将我推开往周晗那里赶去。 我呼吸一滞,想不到我漏液前来,却依旧惊动了父亲。如今周晗倒在地上,不住的扭动身体。汩汩鲜血从她七窍中齐齐流出,人也奄奄一息。 “晗儿。”父亲的声音满是痛惜,拔出身边的剑砍断了牢锁,踹开牢门闯了进去。 “爹……”周晗气息微弱。 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即刻就要带她离开。可惜周晗的四肢被铁索贯穿,牢牢地拘在牢里。 被铁索一扯,周晗痛呼一声,四肢处又重新冒出血,染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呆呆地看着被铁索锁住四肢的周晗,手忍不住抚了上去。然后他捡起地上的剑,拼命的想要砍断铁链。金属摩.擦迸出些许火花,可是任凭父亲再怎么用力,那铁链至多不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必费事了,这是玄铁锻造的,除非有钥匙,否则永远打不开。”我静静道。 父亲怒不可遏地抬头看我:“钥匙呢?”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给你的。她是逆臣家眷,论罪当诛。” 父亲失声:“可她是你妹妹!” 我大声道:“可她更是楚王妃!今日你带她离开容易,可来日我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难道要让天下人,说我们周家徇私枉法么?!” 父亲哑口无言,只是无力地轻微地摇头。我的眼神坚定到不容他违逆,他最终也只能垂下眼眸,轻轻将周晗护在怀中。 “晗儿……”他疼惜的唤她,落了一滴泪。 我从未见过父亲哭,哪怕是母亲去世,他在我面前也只有一份疲倦。而如今,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尽苦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周晗在他怀中挣扎,冷笑着看着父亲:“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从小你便没有疼过我。你在江南起兵的时候,难道想不到我会落到如此地步么?如今我都要死了,落泪又有何用……” 父亲茫然,周晗苦笑一下,费力地偏头看我。她道:“其实我早已后悔想做皇上的妃嫔,但是我却从未后悔与你为敌……” 她说完这句话,又挣扎了几番,便没了动静。 父亲呆呆地抱着她,过了良久,才木然地问我:“楚王妃已死,你可以把钥匙拿来了吧。” 我依旧摇摇头:“楚王妃自尽,该由底下人打理丧仪,不该你我插手。” 他闻言,眉头深深地聚起,恨而无力地看着我。他将周晗轻轻放下,提着剑一步步走了过来。春雨大骇,连忙手持短剑挡在我身前。父亲伸手握住了春雨的手臂,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推出数丈。 “娘娘!”春雨惊呼。 我平静且坦然地看着父亲,他一抬手,剑锋擦着我的耳鬓刺了过来,挑乱了我的鬓发。 “爹……” “你不是大齐的皇后么,别叫我爹。”父亲冷冷说道,“早知你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当年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入宫。” 我苦笑:“若是早知今日,我也不愿入宫。” 父亲猛地拔出宝剑,斩断了我的一缕发丝。他说:“你要的已经全然得到了,但凡你还顾念一点骨肉亲情,便保留你妹妹最后的颜面吧。” 我道:“我一直在保全她,自然也会保全你。” 父亲冷笑:“皇后不必费心,明日一早我就回江南。从今往后,你不是我女儿,我不是你父亲,我再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他再次回首看了看周晗,硬声道,“以你妹妹的性命立誓!” 说罢,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却只摸到他方才的伤口。他低.吟一声,我急得想要看看他伤的如何,他却一挥袖将我甩开:“你放开!” 我僵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不带分毫留恋地离开。 只是走到岔路口时,他突然绊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墙。轻咳一声,他重新直起身子,然后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春雨哭着扑过来,抱着我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定国公要杀你。” 我蹲下身扶起她,道:“怎会,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女儿……” 心中一痛,又想起父亲的誓言。我杀了周晗,他恨极了我。从今往后,我和他也不再是父女。 推开春雨,我走入牢门洞开的囚室。周晗的尸首半冷,嘴角依稀还挂着倨傲的微笑。我拿了酒壶,淅淅沥沥的洒在她周遭,算是祭奠。我说:“你总是艳羡我,可其实姐姐倒是很羡慕你。至少你的夫君是真的爱你,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想要护着你。假如今日是楚王大胜,我和皇上被抓在这里,他大概只会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哪里会顾忌我的安危。” 这样的话,我没机会在她生前说,希望死后的她地下有知,能听到我的话。 “周晗,如果有来生,你要好好瞪大眼睛。有些人不值得爱,有些人你不会爱,但是有些人却不能辜负。” 春雨瞧见我一个人碎碎念,忍不住道:“娘娘,天快亮了,我们快走吧,这里实在可怕。” 我颔首,站起身子离开囚室,最后回头看了周晗一眼。 我疼爱了二十年的妹妹,终于也在今日与我永别。 一如宠爱了我二十年的父亲,因为我的妹妹,也在今日与我陌路。 春雨拿了火把在前面替我照路。走到岔路那里,忽然看到一滩血迹,将将凝固了一半。 眼眶一热,我垂下泪来,巧也不巧地滴在那滩血中央。 离开了白帝城的牢房,天刚刚破晓。我脑海中不住地闪回周晗曾经的样子。 小的时候,我是庇佑她的姐姐,她是我最疼惜的妹妹。 在宫中的时候,我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她是年方二八的少女。 今日,我是杀伐决断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她是我刀下无力反抗的亡魂。 可是我若不杀她,等萧琰回来,等待她的亦不可能是活路。她作为楚王的正妃,首当其冲无法免责。刑部受审,狱中受刑,菜市口身首异处受死。与其经受这种种折磨,还不如我亲手了解她,保全她的心高气傲和最后一丝颜面。 早朝时我在湘帘之后,正听着众臣汇报楚王各地残余势力的情况,当地狱守突然请求觐见。我宣他入殿,他却道出了楚王妃自尽的消息。 此事一出,众臣哗然,纷纷看向我。我于湘帘后缓缓走出,朗声道:“当年本宫的妹妹下嫁楚王,本宫本就不同意。但是楚王执意,皇上顾念兄弟情深不得不允。如今楚王大逆不道,皇上无需再顾忌。何况楚王谋逆时楚王妃多加劝诫,奈何楚王不听,酿成今日之乱……” 刑部尚书闻言也站了出来,手中捧着一纸供状,道:“的确如此。楚王被俘后微臣按照惯例,先预录部分口供以防他日后串供。此份供状白纸黑字,楚王谋逆确与楚王妃无甚干系。” 狱守也道:“微臣发现楚王妃身故,当即命人仔细探查看楚王妃有没有在临终之前留下什么东西,果然发现了此物。” 他取出一卷血书。 我颔首道:“交给刑部尚书吧。楚王妃身为要犯,却自尽身亡。此事交给刑部全权受理,三日之内,一定给本宫一个结果。” 刑部尚书领命。三日之后皇榜公布,楚王妃与楚王成婚时间尚短,且胞姐已为正宫皇后,故楚王妃本人没有谋逆之心。但因自责没有规劝楚王,造成了为时两载的战乱,楚王妃已在狱中愧疚自裁,以谢天下。 礼部尚书提议道,楚王妃忠烈必要保全一份哀荣。于是一日后,礼部奉旨追谥为忠穆王妃,以贵妃之礼下葬。 至于楚王和楚王妃的孩子,本该从南阳押解到白帝城。谁知道半道山体塌方,幼子已经被青山掩埋。 也只有我和哥哥等几个亲近的人知道,那个孩子是被我救走的。哥哥寻了一个靠得住的人,带着两岁的萧昭范秘密前往江南。 再后来,哥哥入宫来看我。他曾说:“爹离开那天我去城门口送他,他跟我说错怪了你,叫你别伤心。” 我疲倦地一笑:“可他还是没有原谅我,否则为何一定要走。” “爹只是累了,”哥哥不忍,拍拍我的肩膀,“暄儿,我们都长大了,爹也老了。” 我泪水再也忍不住,肆意地落下。他护我在怀中,像小时候一样拍打着我的背安抚我:“你别伤心,江南是我们的祖籍,爹对那里很熟悉,他会安度晚年的。更何况,还有晗儿的孩子陪着他呢,他不会寂寞。” 我哭了良久,终于在黄昏时分止了哭泣。哥哥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临别时,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风干的银杏,道:“暄儿,你若是也累了,可在三日后到城外的五马亭。有人在那里等着你。” 第157章 周氏兴 那枚银杏叶我见过。 在暄化的时候,易儿很喜欢这些银杏叶。因不忍它们零落成泥,故而挑了好些夹藏在守备的藏书当中。剩余的叶子,也都小心地掩埋在树根底下让它们化作春泥。 时光飞逝,一晃已经两年。 在当年,若是能摆脱萧琰的控制,不必连累家人,我会离开地义无反顾。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亲手毒杀了我的妹妹,逼死了太后,杖杀了小李嫔且吓死了梁婕妤。我的双手沾满了的血,和他印象当中的周暄,已截然不同。即使强求,最终换来的也只会是失望。 更何况,我已一步步从后宫走到了朝堂。我不是当年默默无闻、死了也无人理会的皇后。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备受世人瞩目。这样的我,如何能避过所有人的目光,跟着他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我不是为情.爱而活的女子,但只要我活着,便会保全我的情.爱。 秋风一卷,手中的银杏叶脱手飞走,在空中打了一个转,落入御河。水流平缓,慢慢地推送着那叶子向前方流去。忽然一个小浪把它打翻,它彻底消失在水流当中。 冰封了千疮百孔的心,收起了伤感的情绪,我还是大齐独一无二的皇后。 白帝城的事情安置好后,我再度遣使去成都请萧琰,自己提早一步先往京城赶去。我动身返回京城,萧琰势必不能再留在成都,所以哪怕病未痊愈,也少不得上路。 成都距京城数千里之遥,我命近襄侯留在白帝城,等萧琰的圣驾赶到便护送圣驾回銮。哥哥全权接掌了父亲带来的江南军,押解楚王随我回京城。 自楚王妃死后,楚王日夜伤心,迅速憔悴。何况他四肢被锁伤了筋骨,回京路途遥远一路颠簸。等把他关到刑部天牢时,他已活活被折腾去半条命。 一别三年,京城已大不一样。连番征战让原本气势恢宏的城墙变成了断井残垣,街头巷尾不再富庶繁华,百姓们犹如惊弓之鸟,恐惧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只有皇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楚王攻陷了京城之后,便占据了金銮殿。而周晗住在我的未央宫,也长达一年之久。 离开这里之前我形同废后,未央宫形同冷宫。这次回来,未央宫还保持着周晗居住时的样子,层幔叠纱,金堆玉砌,十分奢华。我摸了摸搭在湘妃榻背儿上的肚兜,上面的红莲绣的栩栩如生。看样子,应该是周晗绣给她的孩子的。 “娘娘,您甫回宫中,要不要让尚宫局把这里按照娘娘的喜好,重新布置一番?”春雨问道。 我轻轻摇摇头,道:“不必了,这样就很好。” 伸手一捻殿中的幔帐,我道:“她一贯很喜欢娇艳明媚的颜色,譬如这鹅黄色。我记得我入宫那天,她就穿着这个颜色的衣裳,很是娇憨。” 萧琰回宫的时候,已经是鸿熙十四年的腊月。京城中已经被我打理的井井有条,他来未央宫见我时,我恰好在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折。 “皇上回来了。”我淡淡起身相迎,道,“臣妾杂事繁多,未到宫门口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他道了声“无妨”,又道:“这半年皇后替朕操持国事,辛苦了。” 我道:“皇上病重远在成都,臣妾越俎代庖实在惶恐,还请皇上恕罪。” 他摆了摆手,欲携我手入座,却被我不动声色地抽走。他他稍稍尴尬,轻咳一声道:“皇后自重回宫中,似乎与朕生分了不少。” 我低着头不愿看他,说:“臣妾只是操心后宫之事,无暇侍奉皇上。新入宫的几位姐妹看着都不错,有她们在,臣妾很放心。” 萧琰捡了地方坐下,不疾不徐地说道:“是啊,皇后不止要为后宫的事劳心劳力,前朝也离不开皇后决断,自然无暇分心。” 这话中试探之意露骨,我少不得恭谨地跪下,郑重道:“当日在白帝城,左相右相皆随皇上远赴成都,朝中无人主持大局。臣妾毕竟是皇后,只是按照百官的意思出来压压场子,一应军政大事,其实都是由各部官员处理的。如今皇上已经回京,前朝诸事自然要交还给皇上,臣妾不敢再僭越。”说罢,我又对春雨道,“即刻把所有奏章封好,送去清阳宫。另外这半年的人员变迁及各地奏报,你们可全部理好了?” 春雨答应着,道:“奴婢已经按照娘娘吩咐,提早整理完毕,就等皇上过目。” 萧琰听了我们主仆二人这样说,方笑道:“皇后很识大体,朕很欣慰。等过了年,朕一定重重嘉奖你和你父兄。” 我道:“为皇上分忧是职责所在,臣妾不敢讨赏。” 萧琰温和一笑,伸手扶我起来,道:“楚王之乱多亏有你父兄出力,否则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然你们家富贵已极,大概不屑于金银赏赐。朕想好了,等过了年朕就给你父亲分封,赐暄化王之爵。你哥哥青年才俊,定国公的爵位早早给他承袭,想来也无人敢有异议。” 为何,为何又是暄化! 我心中刺痛,父亲浴血奋战一载,最后却得了一个暄化王的爵位,何其讽刺。 我连忙跪下,大声推辞:“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妾父亲年事已高,早有归隐之心。此次因为天下大乱责无旁贷,故而重新出山为朝廷效力。如今天下平定,父亲心愿已了,还请皇上不要以浮世的虚荣再打扰他了。” 萧琰一怔:“定国公竟然淡薄至此么?” 我叩首:“皇上若真的想要赏赐臣妾的父亲,不如答应臣妾一件事吧。” “你说。” 我仰起脸庞,认真说道:“太后在世时曾经赐给臣妾母亲一份殊容,允许她以臣妾之母的身份,死后在太庙供奉。可如今太后已薨,自当奉灵牌入太庙。臣妾思来想去,总觉得臣妾母亲以及在内享祭十分不妥,故而日夜不安。所以想求皇上一个恩典,让臣妾母亲的灵位回归本家,入周氏祠堂供奉。” 萧琰思虑片刻,伸手再度将我扶起,温和说道:“这事合情合理,朕自当允准。” 我放下心来,却见他深深望我:“你提起了母后,倒也让朕不安。听闻她老人家薨逝的时候,身边只有你。” 我心口微滞,不知他是否怀疑我。不过太后已死了半年之久,他即使心存怀疑,也做不了什么。更何况—— “提起太后,臣妾又想起一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臣妾本不应在皇上病体未愈的情况下说出。可是……”我吞吞吐吐,反而引起了萧琰的好奇。他握住我的手道:“皇后有什么话不能和朕说的,是不是母后去世之前,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朕?” 我咬着下唇,轻轻摆首,道:“太后走的安详,什么话都没留下。是臣妾斗胆揣测,在这宫里是不是有人要害太后。” 此言一出,萧琰握紧我的手骤然收紧。我吃痛,挣扎着想要脱开,他却举着我的手搁在胸.前:“你说什么?” “皇上恕罪。”我连忙请罪。 “说!到底怎么回事!”萧琰双眼通红,面颊粉赤,看样子已急火攻心。 我徐徐道:“太后病逝那天,有一个御医来见臣妾,说奚宫局新采买回来的几味药与从前大不相同。臣妾觉得有异,当即扣住他叫他别走漏风声,再仔细命人查访。谁知道查出来的结果令人不敢置信,从前那几味药竟都是假的。而太后服用的药里,几味又恰是最要紧的……” 我适当地止了话头,而其中的深意已不难猜透。萧琰果真极怒,问我:“皇后说这话,可有人证物证,可有怀疑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谋害太后?” 我低头道:“人证有御医和奚宫局主事,物证有太后之前煎药的药渣。至于怀疑谁,臣妾不敢妄加揣测,还请皇上亲自彻查此事吧。” 三日后结果出来,是庶人郭氏一手所为。萧琰在暴怒之下,抄了高阳侯府阖府。成年男丁菜市口斩首,未成年者发配充军,女眷皆充为官妓,自开过以来赫赫扬扬的高阳侯府,也终于大厦倾颓。 那日我在清阳宫,手中端着药碗服侍萧琰进药。他本未痊愈又受这样的刺激,彻底病倒。他拉着我的手,双目红肿道:“皇后,朕待郭氏不薄,她为何要害太后。她既然害了太后,又是否害了朕害了别人?” 我温声道:“皇上还是不要再想了,为了她的愚昧举动拖坏身体,多不值得。” 萧琰苦笑,阖上眼睛却依旧拉着我的手:“朕宠她宠到了皇贵妃,在宫中她一人之下而已。朕甚至想过立她的孩子做太子,这样朕百年之后她便是太后,可永保荣华。” 我不语,却见萧琰突然睁开眼睛挣扎着起身,凑在我面前问我:“皇后,朕这样说你会不会伤心?” 我淡笑:“臣妾不会。” 他突然伸手搂住了我,我猝不及防,手中的药碗滚在地上,药汁也洒了一身。 他喃喃道:“朕今日才明白,后宫之中唯有皇后最体贴。往日你操劳六宫琐事无怨无悔,家国大乱时亦能为朕分忧解难。朕有这么好的皇后,身边何必再要那些居心叵测之人。” 我心底的冷笑几乎都要漫上嘴角,他早已人到中年,却如此天真。我待他何曾是体贴,不过是敷衍了事。而我在宫中这十年日日如履薄冰小心度日,他又能体谅么? 然而我终究还是温婉一笑,与素日并无不同:“皇上不必多心,宫中大部分妃嫔还是好的,郭氏实是个特例。” 他松开我,我和他双目不过咫尺之距。他道:“为了你,朕真的很想废黜所有的妃嫔,日后六宫朕只有你一个。” 我攥紧了拳头,强忍着不适笑道:“皇上这样偏心,宫中姐妹恐怕都要生气了。冬日严寒,梨花带雨也会变成梨花带冰,可不好看。” 他被我逗笑,笑道:“这几年局势动荡,她们跟着朕都吃了许多苦。朕这几日在想,等来年开春在后宫大封一次,好生安抚剩余的妃嫔。死于战乱的也各自追封,不使她们死后无名,皇后意下如何?” 我自然颔首:“皇上思虑周全,应当如此。” 他深深注视着我,道:“皇后贵为国母,封无可封。朕会重重嘉奖你的母家,让你在后宫的地位,无人可撼动半分。” 我低着头抿嘴一笑,十分温顺。 腊月二十,萧琰以太后遗愿之名,正式下旨赐死楚王。其他亲信萧琰处理的十分顺手,依着高阳侯府的例子,或死或流放,干干脆脆。前有高阳侯府后有楚王府,今年这个年,总觉得空气中都布满了血腥气。 新年伊始,萧琰撑着病体开始打理国事。他下旨封哥哥为骠骑将军,封爵暄化王。而我的二弟周昱依序齿将在父亲过世后承继定国公之爵。三弟周暗年纪尚小,萧琰赐他入上书房读书的特权。两位叔叔虽无爵位,萧琰但也择了翰林学士承旨和院判二职给他们,皆是正三品的官位。固然实权有限,却也不再是普通官员。如此我们周氏一族一王一公,煊赫声势达到顶峰。 除却周氏一族,萧琰加封平阿侯陈炜为护国大将军,食邑一万。加上从前封候的一万户,平阿侯共有食邑两万,已是侯爵食邑之最。近襄侯加封车骑将军,亦赏过万食邑。 余者文武百官但有功绩,也都一一恩赏。普天同庆的喜悦终于掩埋了楚王之乱的伤痛,趁着大喜,哥哥上书请求立自己的媵侍采燕为王妃。 “朕记得采燕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侍女,怎么又变成了暄化王的媵侍?”萧琰执了哥哥的奏折笑吟吟问我道。 我微笑道:“采燕自幼服侍亡母,和哥哥是熟识。后来辽军偷袭大营,哥哥在乱军之中救下了采燕和平儿,并把他们带去了凉河大营。两人在凉河日久生情,臣妾得知后,便让哥哥纳了采燕为妾。” 萧琰略一沉吟道:“可是采燕毕竟是个丫鬟,出身过于卑微。暄化王如今是王爷,若立一婢女为王妃,恐怕太委屈。即使他不介意采燕的身份,难道来日别人非议他也可充耳不闻么” 我饮了几口茶,思绪转寰了良久方道:“皇上这样说自然是体恤臣妾的哥哥,可是臣妾的哥哥也正是因为皇上,所以才罔顾非议要立无甚背景的采燕为妃。” 萧琰疑惑不解,凑近我两分问道:“皇后此话怎讲?” 我曼声与他分析道:“自天下大乱之后,臣妾母家手掌兵权,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猜忌。如今哥哥承蒙皇恩已裂土封王,二弟又要承继定国公的爵位,臣妾在后宫,依然是一人之下的皇后。隆恩声势已经至此,若哥哥在迎娶京中名门闺秀为王妃,未免太惹人侧目。” 萧琰和缓一笑,握着我的手轻轻道:“皇后多虑了。” 我笑道:“多虑也罢少虑也罢,总而言之王妃是哥哥的王妃,哥哥喜欢谁便立谁。况且采燕为正妃对皇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皇上何乐不为?” 萧琰感动,拇指在我手背轻轻捻动:“皇后,你真是为朕思虑周全。” 我抽出手给他剥了一个蜜桔,递给他道:“臣妾自然会为皇上分忧。至于采燕的出身,皇上随便在京中挑个大户人家收采燕做义女也就是了。如此既没有实际身份,台面上也可说得过去。” 萧琰吃了蜜桔,将桔核吐在金盂中问我:“京城中的望族不少,你觉得哪一家好?” 我托腮想了片刻,问道:“世昌伯方家,皇上觉得如何?” 采燕在元宵之际认了世昌伯为义父,改名方燕。同日萧琰圣旨赐下,准暄化王所请,立世昌伯义女方燕为暄化王妃。 哥哥按照我的意思,一切皆从简布置。方燕虽被立为王妃,但是她之前已是哥哥的媵侍,便只在王府中庆贺一番,行的也是侧妃扶正之礼。如此低调,也是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毕竟方燕身份敏感。 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惟愿他们在王府内能好好相守。只要他们能安稳度日,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正月我拟了晋封名单,萧琰除了对李贵人的位份有些异议之外,其他都依从了我。 正月二十,萧琰正式下旨大封六宫。德妃陈氏册为贵妃,赐居未央宫长亭殿。婕妤赵氏册为充仪,赐居凌波殿,抚养皇五子。婕妤马氏册为庄妃,赐居锦瑟殿。容华花氏为照妃,赐居兰林殿。 主位已定,余者皆是萧琰这几年的新宠,我亦不常照面,无需多说。唯有贵人李氏因为有孕进位为婉仪,还专门赐了规格比之正殿亦不错的绿绮堂,可见萧琰待她极为特别。郭伯媛的姐姐郭品盈不再加封之列,反而废去所有名位,冷宫待死。 其实在天下大乱之前,宫中莺莺燕燕妃嫔济济,奈何战乱一开妃嫔凋零。我本欲提议选秀为萧琰充实后宫,突然想到太后已丧他定然是不肯,便转了话头,请旨追封太后及已故妃嫔。 正月二十三,萧琰郑重拟旨,追谥太后为孝全武皇后,与先帝合葬陵寝。他宣布为太后戴孝三年,三年之内全国禁婚嫁禁礼乐禁宴席,他自己亦不会铺张选秀。 太后的事情处理完毕,他同我又合计着拟了旨追封已故妃嫔。第一个要追封的,自然是死在骊山行宫的谢之桃。萧琰对她颇有愧疚之意,追封贤妃,谥号豫章。我念着豫章贤妃的谥号,想起好端端活在人世间的谢之桃,嘴角不觉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 看在皇五子的面子上,萧琰到底追封梁婕妤为懋恭妃,迁棺椁入妃陵,灵位入太庙。娇嫔吴氏追封为容华,良媛杨氏追封为芳仪,因尸骨无存,于妃陵外侧设衣冠冢。 二月初二是大日子,哥哥择了这一日带王妃方氏入宫请安。萧琰见过他们之后,特有恩旨许他们来未央宫见我。 我早已在未央宫等候多时。 遥遥见他们相携而来,也不知怎的,眼眶就热了。 十五年,他们从青涩的相知相爱,终于走到了如今的相爱相守。如今他是王爷,她是他的王妃,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手到老。 互相见过后,我请哥哥和方由入殿内相絮。聊了半日,敏贵妃的侍女花镜忽然来到正殿,道:“启禀皇后娘娘,听闻暄化王和王妃到了,贵妃娘娘特意送上大礼,祝两位白头偕老。” 花镜手中捧着一个填漆盘子,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对玉璧。花镜又说:“这玉璧是贵妃娘娘十五岁时,平阿侯送的及笄礼。娘娘一直很喜欢,自己都舍不得用。如今见王爷和王妃一对璧人,少不得拿出来相送,还请二位不要嫌弃玉璧粗鄙。” 我本就怕陈玉华多心,见她拿玉璧送哥哥,连忙替哥哥应承了。哥哥和方由对视一眼,双双收下谢过贵妃。 花镜又笑道:“贵妃娘娘还说,当年在凉河大营同王妃很投契,自分别后时常想念。如今王妃入宫,便想请王妃去她殿中坐坐。”她看向我,问道,“皇后娘娘和王妃许久未见,不知可舍得放王妃去和贵妃说说话?” 我看向方由,她忖了一会站起来说道:“贵妃娘娘相邀,妾身自然是要去的。” 我见状道:“既然如此,王妃就陪贵妃说说话吧。” 方由随花镜离开后,我站起来对哥哥说道:“屋子里也闷,未央宫里有个小花园,是说话的好地方,哥哥陪本宫去那里絮絮吧。” 哥哥自然应允。 花园中赏景,我不喜旁人在侧打扰,便让服侍的宫人尽数退下,只留春雨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服侍。哥哥手中捻着一截新柳,有些心不在焉地问我:“听闻自回宫后,娘娘便把敏贵妃安置在了未央宫。皇上数度提起要让贵妃挪宫,娘娘都拒绝了。” 我颔首道:“敏贵妃没了双眼,饮食起居十分不便。只有留她在我这里,由我亲自照料,才能稍稍安心。” 哥哥深深看我一眼,道:“娘娘和贵妃姐妹情深。” 我给哥哥斟了一杯茶,叹道:“她为了哥哥失去双目,又在凉河那么久,哥哥对她……” 我没有再说下去,哥哥已然面露惆怅:“贵妃是个很好的女子,当初边关我若知她这样好,未必不会答应平阿侯的求亲。然而由儿已经回到我身边,我不能对不起由儿。” 我安抚地握住哥哥的手,道:“我知道哥哥心里有愧,所以我愿意带哥哥好生照顾她。姻缘皆是命,哥哥和她无缘罢了。” 哥哥叹了口气:“所幸她还有你。” 我看了看天,只见天上风云突变,原本碧蓝的天空瞬间被乌云覆盖,不觉道:“哥哥如今已经是暄化王了,位极人臣,可还欢喜?” 哥哥神色稍敛:“我只怕功高震主。” 我肃穆道:“哥哥没有被隆恩冲昏头脑就好,我等你们夫妻二人入宫,其实也是有要事相商。” 哥哥见我神色郑重,不由自主也严肃起来,道:“妹妹你说吧。” 我低下头仔细盘算怎样与哥哥说,边想边道:“当年定国公府赫赫扬扬,我才得以入宫为后。父亲在朝时,无人可以撼动我的地位。可等父亲归隐,定国公府一朝势颓,我在宫里也是如履薄冰。几次跌入谷底,无人声援,险些被废。” 哥哥凝眉怜惜地看着我:“这些由儿跟我说过,暄儿,这么多年你在宫中着实不容易。” 我勉强含笑,道:“如今哥哥封王,二弟承爵,我们周氏一族恢复往昔荣光。皇上对我另眼相看,我在宫中自然是稳若泰山。”哥哥深深点头,我继续道,“然而我入宫多年,深知皇上靠不住。这两年来哥哥和父亲浴血沙场,才换来了他些许的信任。等日子一长,他会把哥哥和父亲的功勋全部抛诸脑后。到时候我们周家如此煊赫,他怎能相容?” 哥哥已然明白,他庄重道:“你要说的我都已明白,你和周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朝堂后宫风云诡谲,也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我重重点头:“敏贵妃与我交好,她的父亲平阿侯自然也是向着我们的。方姐姐认了生父为义父,也可寻个机会透露真实身份,只是千万不要让旁人知晓。如此一来在朝中,哥哥和周家的地位势必如日中天,连皇上也要避让三分。到时只需再适当安插亲信,掌控朝局,便可稳若泰山。” “不错,陈氏与周氏有军功在身军权在握,可左右兵马。方氏书香世家,族人多有出仕可把持政局。如此军政相辅,想来稳妥。”哥哥神色微微有异,犹豫片刻道:“近襄侯已出任吏部左侍郎,若要寻求文官支持,他其实是最好的帮手。” 我刻意不提“近襄侯府”四个字便是怕自己失控,骤然听到哥哥,恍如又在胸口扎了一刀,痛得四肢发麻。 然而如今的我,即使内心鲜血淋漓,表面上已经可以风平浪静。 我道:“近襄侯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他不愿意做的事,还请哥哥不要勉强。” 哥哥细细打量着我的神情,没有发现异常便道:“这个自然,我与他君子之交。非他本心之事,我不会勉强。” 我稍稍缓了一口气,道:“来日哥哥也要做许多自己不愿做的事,才可以让周氏一族立于不败之地。”我盯着哥哥的眼睛问,“哥哥,你可想好了?” “如果只是我,来日皇上猜忌弃官不做也就罢了。可是宫中还有你,还有太子。你们和我不同,身处皇宫永远无法全身而退。为了你们,有些事即使我不愿意做,却也不得不做。”哥哥认真道,“何况还有昱儿,他从小是个有主意的,来日一定会成为你我的左膀右臂。” 我心下感动,道:“其实我也很害怕,一旦打算与皇权两立,周氏一族便没了退路。” 哥哥温和道:“别怕,日后风风雨雨,总还有我陪着你。” 第158章 公主嫁 哥哥的话音刚落,就见方由出现在长廊。我和哥哥站起身来迎上去,我问:“贵妃都和你说什么了?” 方由清淡一笑,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说:“不过随便絮絮,没聊什么要紧的。”默了片刻,她又加上一句,“贵妃身体不好,娘娘照顾她辛苦了。” 方由做采燕时与陈玉华也相熟,可这两年遇到了诸多变故,她们的身份也都不同。我起先是担心陈玉华心高气傲,会被方由做王妃刺激到。但看方由还算平静,便不再多问。 天色渐晚,哥哥和方由告辞,我亲自送他们到未央宫门口,回来的路上瞧见陈玉华所居的长亭殿,便挪步走了进去。 屋中晦暗,阴阴沉沉。我借着开门的亮光才瞧见陈玉华侧卧在湘妃榻上小憩,花镜拿了薄荷脑油,轻轻地给她揉着太阳穴。 失明的人耳朵都极灵便,我将将进门陈玉华便问道:“皇后,是你来了么?” 我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挨着坐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嘴角淡淡一勾,露出淡然的笑意:“听脚步声听出来的,除了皇后娘娘,谁身后会跟着那么多人呢?” 我瞧她屋子里除了花镜没有别人,便知道她不喜人多,遂让所有人都退下,又对花镜道:“今日本宫让人做了山楂马蹄糕和枣泥山药糕,酸酸甜甜的大概贵妃爱吃,你去厨房拿些过来吧。” 花镜笑道:“方才娘娘还说觉得苦,这下正好吃些糕点压一压。” 花镜性子活泼,很像从前的陈玉华。我见她欢欢喜喜地出去,不免更加怜惜如今消沉的陈玉华。 “嘴里苦些糕点就压住,”我凝神道,“可是心里苦,吃再多甜点也没有。” 陈玉华闻言,伸手摸索着向我伸来。我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如今消瘦到何等地步。 我记得入宫第二年她穿过一身桃红色的衣裙,鲜艳明媚红润丰腴,萧琰看了都忍不住大加赞赏。可如今双手的触感,竟不是一句硌手可以形容的。 曾几何时,她也是年方二八的曼妙佳人。 “其实我倒不苦,暄化王和王妃彼此真心,我听着他们的消息,心里只觉甜。”她轻轻开口,然后双眉一蹙,“只是我心里总有个疑问,这么多年一直没敢问出口。方才请王妃过来,便是为此。” 我温和道:“你有何问题不妨问我,咱们之间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听了这话,挣扎着坐起。我拿了软枕垫在她背后,道:“到底是什么要紧话,你只管问我便是。” 陈玉华沉了口气,轻轻开口道:“当年在边关父亲向他提亲,可是他想都未想便断然拒绝。父亲虽然气盛,但仔细一想认为他平日稳重,若非另有缘故,绝不可能拒绝的如此生硬。于是他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得知定国公府大公子与方家小姐曾经议过亲……” 我闻言不觉惊骇,神色已然大变。只是陈玉华看不见,否则她不必问下去也什么都明白了。 “方家和周家世代交好,对这门亲事也一直默认,只等方小姐选秀落选便可提亲。可是就这么不凑巧,方家小姐偏生没能落选。宫里人接方小姐入宫的那一天,周公子辞别父母,上书请求去边关历练。”她幽幽开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如看不见的小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我强作镇定,道:“我哥哥和方小姐确实自幼认识,也算青梅竹马。然而方家小姐入宫不久先帝驾崩,她作为陪葬已经不在人世了。” 屋子里本就阴沉,陈玉华又戴着眼罩看不见眼睛。温温一笑间,竟有了几分鬼魅之气。 她吐气幽兰,笑得令人心惊:“是么?” 我冷汗涔涔:“你怀疑什么?” 她道:“本也未曾怀疑什么,可是自你让采燕认了世昌伯为父之后,我才突然觉得不对。假使当年周公子真的同方家小姐有什么,如今王妃做了方家义女,方家难道不会心有芥蒂么?再者你在暄化时曾告诉我,采燕和周公子也是青梅竹马。我不信周公子那样的人,会同时和两个女子纠缠不清。” 我眉心骤蹙,心底一阵翻腾。许是察觉了我的紧张,陈玉华凝声问我:“皇后,我说的对也不对?” 我道:“对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让采燕认世昌侯为义父,的确不妥。” 她闻言苦笑一声:“你做的没什么不妥,这事过去快十六年了,除了我谁还记得呢?何况我是同时知道方家小姐和采燕与周公子都有情谊才猜出的真相,你对外只说采燕和周公子是在凉河日久生情,谁又能想的明白?你和她姐妹情深,她隐姓埋名那么久,有机会你当然要她认祖归宗。” 她已然认定,我再多费唇舌也没有用了,索性道:“采燕身份这事关系到周府和方府两户人家,牵连甚广,还望你……” 我未及说完,她忽然扑过来一手摸索着捂住我的嘴,一手指着一个窗户,压低声音道:“窗户外面有人!” 我一怔,连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过去,猛地推开窗扇。 窗外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松了口气,我复又回去温声道:“没人,你恐怕是听错了吧。” 陈玉华一怔,道:“自失明以来我耳朵甚好,应当不会听错。” 我心底阵阵不安,只说:“可也确实无人。” 她松松一笑,说:“无人更好。”她冲我招招手,郑重承诺道,“皇后,你放心。”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忽然看到墙根底下闪过一个人影。我当即喝道:“谁!” 那原本是个小宫女,听到我暴喝吓得直哆嗦,扑通一声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是绿绮堂的宫女,来此通报皇后娘娘李婉仪要生了。” 我算算日子,太后去世那段时间李轻菡发现身孕,到了如今的确也该生了,便道:“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小宫女答应下,连忙就跑了。陈玉华若有所思,道:“她的脚步声有些熟悉,方才的人仿佛就是她。” 我眼神骤冷。 李婉仪阵痛数个时辰后,平安诞下了一个小皇子。萧琰大喜,重赏了绿绮堂上下,当即晋封李轻菡为容华。 我依照萧琰的意思,命尚宫局置办了赏赐送去绿绮堂。绿绮堂从上到下,人人一支玉髓八宝簪,一支红玛瑙玉镯,另有赏银分发下去。过了两日,李容华的一个宫女在梳妆时不甚绊倒,手中的玉髓八宝簪恰好穿胸而过。 李容华为此向萧琰哭诉,说我有意谋杀她的宫女。萧琰听后只觉得是巧合罢了,又觉得那宫女晦气,所以到底也没怎样,反倒责怪李容华诬陷皇后。 此事不了了之,时候我才听说那宫女是李容华唯一的陪嫁,打小就伺候她。出于怜惜,我赏了那宫女一百两埋葬银子,又恩准尸首回归本家。如此,李容华到底不能再说什么了。 未及出月,萧琰赐“昭宇”之名给皇七子,取博大宽仁、器宇轩昂之意。皇七子百日时,虽然不能大摆筵席以免冲撞太后,但到底办了一小小家宴。宴席之上皇七子玲珑可爱,萧琰又见自那宫女去世后李容华一直郁郁寡欢,便格外恩赏加封她为婕妤。 两年时间,李轻菡诞下皇子,从区区嫔位爬到了从三品婕妤。我饮了一口酒,冷冷想着不及皇七子满周岁,她必然可以封妃。 盛夏已至,陈玉华的身体开始衰弱下去。我日日清御医过来诊脉,御医只说贵妃心有郁结,肝火旺盛,夏日里又炎热,故而身体时好时坏。开了许多药方,陈玉华吃了也不怎么见效,倒是更加沉疴。 秋日里她身体渐好,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重阳节时大辽突然来了使臣,送上了大量丰厚的贡礼。萧琰因上次之故对异国贡礼格外敏感,询问之后才发现原来大辽是来和亲的。 “和亲?”我讶然。 萧琰含笑颔首,道:“大辽鹰王即位数载,一直没有立皇后。他这次遣使来我大齐,便是想要迎娶我大齐公主为后。” 我沉思不解:“如今大辽对大齐已无威胁,又不曾兵戎相见,我们没有和亲的必要。” 萧琰沉吟片刻,道:“此番和亲并非你想的那样,大辽是真心实意想要迎娶大齐公主。国书上的言辞甚是客气,可见大辽皇帝的诚意。” 我凝眉:“即便如此,宫中最大的公主还不到十岁,怎么能和亲?” 萧琰笑吟吟道:“大辽皇帝明面上是要迎娶大齐公主,可是他亦晓得宫中并无适龄公主,故而让使者告知朕,他其实只想求娶一宫女,封做公主即可。” 我心底一凉:“莫非是春雨?” 萧琰一怔:“你如何知道的?大辽使者说他们皇帝要娶的,就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春雨。” 我断然拒绝:“此事不可,大辽皇帝臣妾在暄化见过,为人轻浮且喜怒无常,臣妾岂能把自己贴身的宫女嫁给他?” 萧琰不意我见过辽帝,却也暂未追问,只道:“大辽此番诚意十足,况且只要求宫女为后,朕怎能不答应。再说古往今来和亲的女子,哪个是金枝玉叶,不都是宫女或者贵戚之女么?” 我坚定地摇首,道:“大辽既然是来求亲的,那么允不允是大齐的事。皇上若真的想与辽国和亲,大可挑别的宫女或宗室之女,臣妾的春雨可是万万不能给的。” 萧琰见我说的笃定,不觉变了脸色冷冷道:“皇后,你要分得清轻重。朕知道春雨是你的心腹你舍不得,可是大辽皇帝尚武,军队兵强马壮。大齐国内刚刚安定下来,你难道想要再度挑起战端么?” “皇上此言臣妾万万不敢当,臣妾不是郭氏,岂能挑起家国大乱。只是春雨曾经救过臣妾、靖儿、易儿和华儿的命,臣妾不止视她为贴身女官,更待她如救命恩人。即使要和亲,也要她自己愿意,她若不愿意,臣妾不会勉强她。”我朗声道。 萧琰听了这话,神色稍微和缓,道:“你既这样说,就把她叫来问问。” 春雨跪着静静听完了萧琰的话,两颊绯红。萧琰和颜悦色道:“你不必害羞,女儿家早晚都要出嫁,只说你的心意便是。” 春雨看向我,我目视与她轻轻摇首。她咬着下唇轻轻道:“奴婢一切听皇后娘娘的。” 萧琰一听这话便急了:“你自己的婚姻大事,当然要自己做主,朕和皇后都依你。” 春雨闻言,大有要拒绝之色。萧琰见不好,忙道:“这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想清楚。你留在皇后身边,来日至多不过为寻常官宦正室,哪里有做一国皇后来的风光?” 春雨当即跪下,顿首正色道:“奴婢并非贪求名位富贵之人,这辈子原也打算一直侍奉娘娘。当日在暄化奴婢与大辽皇帝有过一面之缘,他也曾说过要娶奴婢为妻之言。可这么久奴婢只不过当做戏言,未曾放在心上。” “你既这样说,那便是要拒婚了。”萧琰冷冷道。 我起身福了一福,道:“皇上,辽帝若真心求娶春雨为后,必然也不愿意勉强她。我们若是强迫春雨嫁过去,来日他们夫妻之间相处不愉,终究于两国邦交无益。” 萧琰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道:“也罢,朕会再与辽使商谈。不过朕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辽使不肯退步,皇后还是为春雨早些打算吧。” 我正欲驳回,却听春雨大声道:“皇上的意思是,不管奴婢愿不愿意,总归是要和亲了?” 萧琰不语,然而眼神却无比坚定。 春雨见状再度顿首,道:“既然如此,奴婢愿意和亲大辽。” 我大惊失色:“春雨!” 不同于我的大惊,萧琰大喜过望,惊喜问道:“你此话可当真?” 春雨道:“自然当真,不过皇上要答允奴婢一件事,奴婢才肯。” 别说一件事了,即便春雨提出十件事,只怕萧琰也会答应。果然我见萧琰想也未想,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向前凑,道:“你快快说来。” 春雨肃容道:“奴婢自幼孤苦,入宫之后更是命若浮萍,但是皇后娘娘将奴婢调到身边来服侍,奴婢的日子这才好过一点。这般大恩对娘娘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然而奴婢一直铭感于心,发誓要照顾娘娘一辈子。奴婢一己之身不值怜惜,在哪里都会牵挂皇后娘娘。可惜后宫风波迭起,奴婢常常见皇后被奸小陷害。如果一朝和亲远嫁他国,不能日夜服侍娘娘,必然时时牵挂。” 萧琰目光逐渐幽深,轻轻道:“你的意思是?” “奴婢不敢要求什么,只求皇上善待娘娘。来日再有奸小陷害,还请皇上万万要相信娘娘才是。”春雨郑重说道。 萧琰深深望我:“从前的确让皇后吃了很多苦,今后不会了。” 春雨叩首:“如此奴婢也能放心,也请皇上放心。春雨在一日,便会拼尽全力使大辽和大齐结好一日,不致战端祸乱。” 萧琰亲自把春雨扶了起来,道:“你待皇后这样忠心,自然也会忠心于大齐,朕相信你会说到做到。” 春雨霍然再度跪下,一字一句生硬道:“奴婢小小女子没有那么大的情怀,此心只忠于皇后娘娘而已。” 这话说的硬冷,联系起她方才说过的话,其中深意令人心惊。 春雨是想说,我在后宫安好一日,大辽便会与大齐结好一日。我若一朝不好,以辽帝待她的情义,势必会考虑挥师南下。 萧琰果然神色微变,垂下手道:“随便你忠心谁,只要肯和亲大辽便好。” 他说罢便说朝政上还有正经事,先行离去。 我把跪在地上的春雨搀起来,心疼道:“你何必答应和亲之事,你若不肯答应,早晚都有解决的办法。” 春雨温柔一笑,道:“娘娘不必替奴婢难过,这一切奴婢早就想到了。” 我心里发堵,见春雨神色一晃,目光顺着窗户飘往远方。 “大辽手握大齐的太子、二皇子和嫡公主,如同握住了大齐半壁江山,岂肯轻易放手。若非我早已应允辽帝,三个孩子又怎么能如此顺利地回来。”她恬静说道。 “竟是这样!”我瞬间明白过来。当初孩子们归来,我便有所怀疑辽帝另有所图。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日日在我身边的春雨,会是这场交易的最终筹码。 她见我醒悟,只是轻轻点头。我鼻子一酸道:“凭你方才说的那么天花乱坠,可是你我心知肚明,我待你并不好。自你来了未央宫,我数次被赶去乐成殿,在未央宫的最后一段日子,也是清苦的有如冷宫。天下大乱之后,我也没能带着你逃离皇宫寻个好去处。反倒是你,一直在在我身边照顾我、救我、为我考虑打算。你没跟着我享过福,又为何要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她嗤得一笑,道:“娘娘当真以为奴婢是为你么?奴婢受侯爷大恩,命都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侯爷。而奴婢为娘娘做的所有事,都是侯爷想为娘娘做却没有机会做的。娘娘何苦觉得对不住奴婢,侯爷才是娘娘真正负了的。” 心已经不知是什么滋味了,苦涩到了麻木的地步。我听见自己喃喃问春雨:“我的确答应同他江湖偕老,然而最终还是没能赴约,他可怪我?” “侯爷怎么会怪娘娘,他自然知道娘娘都是为了他。可是即使什么都明白,他依旧还是不快活。”春雨恳切道,“娘娘,如果来日有机会,你跟侯爷来大辽吧。在大辽,再没有人敢为难你们了。” 我涩然一笑,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那么周府上下怎么办,近襄侯府上下又怎么办?错过了当初,注定没有来日了。” 鸿熙十五年八月十八,皇后收义妹魏氏,封做鲁国长公主。九月初,鲁国长公主下嫁大辽皇帝。一切仪典,皆由礼部奉旨督办。 秋风萧瑟,展眼又是一年秋。未央宫送走了春雨,便连最后一丝春意都没了。殿内仍然宫人众多,可我却从未感觉到这般孤寂。 春雨在时,即便她不言我不语,心依旧是半满的。许是觉得她在我身边,魏瑾也是在的。然如今春雨不在了,我如同迷失在黑夜里的小鹿,再也分不清方向。 第159章 贵妃薨 忙碌在后宫琐事当中,岁岁年年流逝极快。不过一展眼的功夫,冬天又到了。 那天殿外北风飒飒,飘雪千里。殿内焚着银骨炭,一团暖洋洋。尚宫局的主事前两日拿了簿籍来同我商量年末宴席恩赏的事,我大体翻阅过后,觉得有几处不妥,遂今日唤他来未央宫。 他恭恭敬敬站在底下,我往手炉里加了几块炭,同他说道:“自你上任之后这还是头一回过年,许多事情都不熟悉,所以你想按照旧例操办。只今年不同往年,有太后的孝在,皇上早就吩咐不许铺张。你打算置办的这些礼乐歌舞都不能要,出席夜宴的例菜也要裁撤一半,其他地方,也是能省则省。” 新主事瘦而高挑,大大的眼睛一转,一看就甚是精明圆滑。他听我这样说,当即陪笑道:“是了是了,多谢娘娘提醒,否则奴才这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不过以往每到这个时节,宫中必有岁赏,不知今年还赏么?” 我拥着手炉笑道:“皇上虽然说要力求清简,但是该有的赏赐不能少。前两年战乱,宫里宫外都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今年的恩赏要格外丰厚才是。” 他已明白,点头哈腰道:“既然娘娘吩咐,奴才回去就打点。”正欲告退,忽而想起一事,又问我,“其他妃嫔皇子们都好办,只是绿绮堂那一位皇上素来高看一眼,娘娘是否也要特殊关照一下?” 他探究地看着我,想要从我的表情中挖掘出我对李婕妤的态度。精明至此,也难怪他能统领尚宫局这么久。我冷目横扫他一眼,抿嘴不语,他忙哂笑:“奴才明白了,这就告退。” 他弓着身子倒退两步,我忽而唤住他道:“你且先站住,本宫还有话要吩咐。” 他连忙停住脚步,低眉问我:“娘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用银签子拨弄一下手炉的炭,新鲜空气涌入,炉火顿时旺了一些。我暖着手道:“今年鲁国长公主和亲大辽,我朝是公主母国,大的年节必兴赏赐。宫中岁赏的事情可以暂缓,但是送去大辽给长公主的岁礼,你要优先准备。” 主事眉心一蹙,大有为难之色,小心翼翼地问:“大辽的使臣已经到了京城,皇上在前朝想必已经处理过贡礼和赏赐的事,咱们后宫还要多此一举给长公主送岁礼么?” 我淡淡道:“何为多此一举,两国邦交和亲,皇上赏赐大辽是国事,本宫赏赐长公主是家事。”眼波一转,我又道,“以后年年如此,记住了么?” 主事忙笑道:“奴才记住了,那奴才即刻去办。” 尚宫局的主事刚走,奚宫局的主事又来了。金仁正巧拿了萧琰的起居注给我看,且在我耳边低声道:“近日七皇子总是生病,皇上也总往绿绮堂去。听她宫里人嚼舌头,皇上体恤他抚养皇子辛苦,恐怕有封她为妃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示意他退下,又问奚宫局的主事:“你这时候来未央宫可有事?” 奚宫局主事扑通一声跪下,面色也是急的赤红,道:“启禀皇后娘娘,御医方才给贵妃娘娘请脉,说贵妃娘娘不大好,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奴才觉得事关重大,所以特来问娘娘,要不要知会尚宫局那边早作打算?” 我闻言,拿着那起居注劈头盖脸冲那主事砸下,喝道:“你放肆!” 主事挨了打,也不敢言语,只咚咚地磕头。 我乍闻此言只觉得怒气腾腾,片刻之后稍稍冷静,咬着牙说:“你不必急着替贵妃准备,她若是出了事,本宫就拿你做棺木。” 主事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心烦意乱,怒斥他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立即宣召所有御医,入宫为贵妃诊脉!” 会召所有御医动静甚大,已惹来阖宫关注。不少妃嫔派自己宫中的宫人不远不近地等在宫门不远处,仔细地探听敏贵妃到底病情如何。可惜未央宫的宫人口风紧,等在风口数个时辰,他们也没能打听到他们想知道的。 其实经过数年浩劫,宫中与陈玉华有交集的妃嫔已经不多。在大部分人眼中,敏贵妃不过是一个深居不出、似有隐疾的高阶妃嫔。不得宠,却又备沐皇恩。这样的陈玉华安安静静,本碍不着那些蓄意争宠的妃嫔。可是她们的眼睛却已经紧紧盯着未央宫,在意着“敏贵妃到底还能活几日”,“皇三子日后交给谁抚养”。在她们眼中,宫中任何女人敌人,每一个皇子,都可以成为来日的依靠。 年节下的大雪怎么下也下不停,路上的积雪愈厚,宫中的人心也愈凉。我微微晃神,愈发厌倦。 从下午一直忙碌到傍晚,未央宫的灯火初上,会诊的御医方才有了结果。他们支支吾吾,暗地里推了一个资历最轻的御医来禀报。那御医额上生汗,战战兢兢道:“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郁结于心,旧伤复发。更加上早些年太过劳累,导致如今气虚体弱,五内衰竭,恐怕油尽灯枯。” “啪”地一声,我手中的茶盏落地。我怒视于他,他吓得双眼一翻,晕厥过去。后面的御医如浪潮般跪倒,告饶道:“微臣等回天乏术,娘娘恕罪。” 我正欲逼着他们想办法,忽然听到内殿传来微弱的声音。 “皇后……” 我连忙走进去,见床榻上的陈玉华气息微弱,双手在空中乱抓。我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 她咳了一声,喘着粗气道:“叫他们都出去,我不喜欢闹。” 我挥手让众人退下,又把她的手送回锦被里,掖好被角,道:“我看你这殿里太闷,虽然外面冷,但是也该在中午日暖时通通气才是。” 她幽幽一笑,道:“还通什么气,我都快喘不动气了。” “玉华,不许胡说。”我轻责道。 她笑得轻畅,声音也柔软起来:“你怕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在宫里这些年,我日日不快活,日日都想离开。如今终于能顺心遂意了。” 我眼眶一湿,轻轻道:“你别这么悲观,宫里的日子虽然又黑又长,但也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她温和一笑,虚弱道:“这一天你早晚能等到,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里一阵阵地抽痛,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费力说道:“入宫这些年,我虽然一直有常人不能比的位份,但却从来不受君王恩宠。曾经我也不甘,也努力地想要得到。然而如今回头细想,那并不是我想得到的,自然也没有必要不甘。” 窗外的北方越发呼啸地厉害,陈玉华听见风声,怅然道:“宫中恩宠就像这北风,来势或许凶猛,可惜春天一到就无影无踪了。当年宣惠贵妃、温恪贵妃,还有那个罪人郭氏,谁不曾宠冠六宫,但是她们的下场却一个比一个惨。” 说道此处,她尽力循着我的声音,把脸转向我:“还好你比她们都清醒,想来不会落到她们一般地步。” 我落泪,隐忍着不让自己发出悲戚之声,竭力装作平常一样,道:“你也不会的,玉华,等你养好身体,还是这后宫里最尊贵的贵妃。” 她笑得无声无息,微微启唇:“别叫我贵妃,我从没有像讨厌贵妃一样讨厌过别的称谓……” 她忽然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激的自己喘息连连。脆弱的样子如同秋日的落叶,干枯地一触即碎。她压服着自己的气息,低着声音如同在恳求我:“皇后,你现在在宫中权势滔天,能不能最后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怕她冷,连忙把自己的手炉貂裘给她暖身,道:“当然,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告诉我。” 她缓了口气,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略带了几分紧张:“我自知自己来日无多,却也没什么遗憾没什么不敢,只是心里头还有些痴念。”我听她说到此处,已经知晓大半,果然听她继续说道,“我好久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了,只依稀记得他的声音很是清朗。皇后,我还想再见他一面,听听他的声音。或者哪怕遥遥的听他问安,也觉得心安了。” 我泪如雨下,哽咽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冷,她往貂裘中缩了缩,怯怯道:“他已经成家,有了那么好的王妃,而我不过是个失明的妃子,他没有必要来看我。他若是不愿你也不必勉强,只要你肯替我带个话,让我余下的日子有个念想,我就已经知足了。” 我轻轻道:“你放心,这话我一定会带到。哥哥的为人我最清楚,他会愿意来的。” 陈玉华听到我这样说,满足一笑,却忽然又蹙起眉头:“可是王妃呢,她会不会介意。你帮我带话给他,心里会不会觉得对不起王妃?” 我含泪摇头,道:“你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我答应你,就这两日,我一定安排你和哥哥见一面。” 她安心躺下,不过须臾就睡着了。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烧的厉害。 传令御医好生照顾她,务必要让她撑半个月,御医们都战战兢兢答应。 我写了封亲笔信,让金仁出宫去暄化王府带给哥哥。他跟我回宫后很快与各处混熟,关系处的极好。他人本也伶俐又有我做靠山,宫中哪怕是萧琰身边的徐晋都会给他几分薄面,所以出入皇宫极为顺利。 过了几日,哥哥回信答应了此事。我连忙拿着那信去探望陈玉华,对她道:“哥哥答应了,过两日我便安排他入宫。” 陈玉华嘴角一抖,忽然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低声哽咽道:“他竟然真的肯来,真的肯来。” 我坐在她床榻旁边,轻声道:“肯来,他肯来。” 陈玉华闷了一会儿,忽然说:“算了,别叫他进宫来了。我原本所求的就是这份心,他的心意到了,我已觉得此生无憾。” 我忍着心中的酸涩,道:“那怎么行,哥哥已经答应了,他应承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心愿已了,可是他若不再见你一面,恐怕日后会后悔。” 陈玉华怔怔的,我将被子掀开,对她说道:“你还是想见他的,对不对?” 她失去双眼无法哭泣,只能轻声哽咽:“我现在这么丑,他当真还愿意来看我么?” 我替她拢了拢头发,随手挽了一个堕马髻,道:“不丑不丑,你的容貌,从来都是宫里最精致妩媚的。” 她抚摸着自己的发髻,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颤抖地问我:“是么,可是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我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样子。皇后,你可还记得我从前的样子么?” 我微有出神,想到初见陈玉华的景象,不觉抿嘴一笑:“怎么不记得,你入宫那天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衣裙,衬得容颜娇丽。那时候我就想,日后宫中恐怕没人比你更明媚了。” 提起了当年,她轻托香腮喃喃道:“当年……可是我入宫多少年了?我看不见四季变化,看不见花开花落,白天和黑夜在我眼里也是一样的。皇后,你知道我现在多大了么?” 我含笑道:“你今年才二十七,还年轻呢。” 她神色怅然,幽幽道:“二十七岁,不知不觉我都这么老了。父亲想把我许配给他时,我还没有及笄……” 两日后,我悄悄安排哥哥进宫,见他眉宇间略带风霜,不觉隐隐心疼。他哑着嗓子问我:“贵妃娘娘还好么?” 我强笑道:“今天的精神还不错,我已经支开了旁人,你自己去见她便是。”我又嘱咐了一句,“你想和她说多久就说多久,宫里一切有我。” 哥哥深深看了我一眼,用力点头。 日头逐渐西移,我安安静静坐在殿中处理着年节下的杂事。金仁守在我身边低声道:“娘娘,七皇子又病了,李婕妤今夜请皇上去探望。” 我一边翻着书页核对着支出银两,一边说道:“不用着急,太后孝期未满,皇上做不了什么。” 金仁稍有不安,我见状合上簿籍问:“怎么了?” 金仁回禀道:“娘娘不知道,宫里头有传言,说皇上早就破了孝。毕竟皇上正值壮年,李婕妤也年轻漂亮,他们两个夜夜在一处,哪能拘着规矩安安分分的。” 我冷笑道:“既然是这样——改日找个御医去绿绮堂诊脉,就说李婕妤怀了身孕。” 金仁一喜,笑道:“这消息若传出来,恐怕皇上再也不敢去了。” 我暂且无心理会李婕妤,又问金仁道:“贵妃病重的消息平阿侯是否已经知道了?” 金仁听见我问这个,不觉愁眉苦脸:“自然知道了,老侯爷就贵妃一个女儿,疼的什么似的。听闻今天早上还上奏折问贵妃娘娘安,皇上批复会尽力医治。老侯爷拼杀得来那么多封邑土地,却没有儿子继承,也是可怜。” 我横扫他一眼,道:“侯爷毕竟是侯爷,轮不到你来可怜,你这话传出去可当心小命。” 金仁叹了口气:“奴才晓得分寸,只是觉得王侯将相做到这个地步,却也还有不如意的事,想想就心酸。” 我睨着他意味不明的一笑,道:“如今你也是本宫身边的总管太监,宫中大部分人看你有如你看平阿侯,你可能事事顺心?” 金仁脸色一白,连忙跪下道:“娘娘别折煞奴才,奴才就是奴才,谈什么顺心不顺心。” 我示意他起来,淡淡道:“你是本宫身边服侍的人,但是平阿侯何尝不是皇上的臣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穿了,天底下除了皇上,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金仁闻言敛容,道:“娘娘的教导奴才记下了。” 我看簿籍看的眼酸,随手揉着额角道:“你记得太早了,本宫的话还没说完。你不想想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为何你见了平阿侯也下跪行礼呢?” 金仁乖觉,笑道:“虽说一样,但是奴才的地位和侯爷千差万别。” 我冷笑道:“然而他见了徐晋,总还肯给三分薄面,不受他大礼。其实无论为人、为官、为妃、为奴,只要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在自己本行走到最高点,任凭对方是谁都得对他尊重些。” 金仁闻言更是肃穆,道:“奴才明白了。” 正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三声叩门的声音。那是哥哥离去宫里心腹给我递信。我瞧着日头西移,确实不早,哥哥同她的话也该说完了。 哥哥彼时还未离去,站在未央宫的宫院中略微怅然,见我走来对我说道:“贵妃的身子,真的是虚弱至极了。” 我心酸,涩然道:“今日听说你要来,她精神还算不错,往日里更是颓萎,叫人心疼。” 哥哥抿嘴不语,只静静盯着长亭殿的窗棂。我看了看懵怔的哥哥,心底隐约有几分不安,不觉低声问他:“你同她既然已经絮完,为何还不肯离开?” 哥哥回过神来,默默道:“我是怕这一走,永远也不能再回来看她了。” 我眼波一转,道:“你若是想,明日我可以再安排。” 哥哥想了良久,终还是幽声道:“罢了,这到底违禁,我不愿连累你,何况府中毕竟还有王妃。” 我见他还是顾忌方由的,终于安下心来。方由和陈玉华都是我没有血缘的亲人,陈玉华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一见哥哥,我若做不到良心难安。但若是因此让哥哥对陈玉华生出情义,我亦是对不住方由。 哥哥是重情之人,陈玉华为了他失去了双目,又爱他至深,他自然不能佯作无睹。方由是他发妻,又是他深爱了多年的人,他也不能伤她的心。 日落之前,哥哥还是走了。他的肩上担着两个同样美好女子的爱重,却从头到尾辜负了一人。背影萧萧,我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若知陈玉华如此可爱,当初极有可能答应这门亲事。顿时明了,其实哥哥还是待陈玉华有情的。只是这份感情,淡薄到平日察觉不出,唯有到生离死别的关头,才浓烈炽热起来。 而殿中的陈玉华,此刻正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带着此生最后的温暖,微笑地永远闭上眼睛。 下了几日大雪的天,终于在黄昏的最后一刻放晴。晚霞如血,绚烂却也极尽凄厉,仿佛在悼念着红颜早逝。北风又开始呼呼作响,用冰冷的温度将空气中浓郁的悲凉封存。 而我,悄悄将哥哥写给我答允来看她的信放入她贴身的小衣里。这样一来,她长眠的日日夜夜,都有哥哥相陪。 鸿熙十五年腊月十八,敏贵妃陈氏病故。皇帝伤心良久,追谥贵妃为敏肃皇贵妃。自此以后,大齐太庙中,又多了一块冰凉的牌位。上面所书的那个人,是我在宫中唯一当做亲人看待的妹妹。 腊月十九日,婢女花镜请求为皇贵妃守灵,皇上念及皇贵妃无子嗣,唯有皇三子一个养子,便允花镜按照公主服母妃丧之礼为其摔丧驾灵。而皇三子萧昭平,因母妃病逝伤心过度,也一朝病倒。御医照料在侧,皇三子却依旧高烧不退。 十二年岁月如梭,把这个鲜活的女子刻进了我的生命里。她见证了我最初的爱恨,陪着我扳倒了后宫一个又一个的敌人。或许她也曾背叛,但是这背叛过后,却让我更加珍惜她在身边的日子。 落英、柔惠、柔嘉、柔仪、方由、春雨、魏瑾这些曾经陪伴我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如今陈玉华也永远离开。我突然发现在这沉寂的后宫里,我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清泪划过,我蓦地失笑。孤家寡人,我居然也一步步走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 萧琰来过几次未央宫,站在停放陈玉华梓宫的长亭殿里,怅然对我叹道:“皇贵妃温柔静默,这么多年是朕冷落她了。她和她父亲都为朕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朕却连她的性命都留不住。” 温柔静默?我忍耐不住冷笑出声,迎着萧琰不悦地目光从牙缝中挤出句话:“当年皇上形容皇贵妃,用的是桀骜不驯这个词。” 他自是不记得鸿熙三年的陈玉华是如何昂首入宫,骄傲如斯。他也不知道,有那么几年她对他款款深情,却不得不竭力掩藏女儿心思,哪怕在我面前都要扮作无意圣宠。 他更不明白,雷雨交加那日他脱口而出的不屑是如何深深伤了她。自此以后她对他冷心冷肺,一如他从来不曾在乎她。 他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不明白,仍旧可以回到清阳殿,做他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我,只要一阖眼就能看到陈玉华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莫不真切地在我脑海里闪现。 靖儿已到了很懂事的年纪,他乖巧地同花镜一起为陈玉华守灵。他说:“敏肃母妃一生无子,薨后虽有公主守灵,但三弟病重却不能为她服丧。” 他摇摇我雪白的锦衣,哭着恳求道:“母后,儿臣想替三弟为敏肃母妃守灵,尽一尽孝道。” 我落泪,却轻轻替靖儿拭去脸颊的泪水,道:“应该的,你去吧。你敏肃母妃未必多喜欢你三弟,待你却是极好的。” 看着靖儿步伐沉重地走向长亭殿,我记起十年前诞下靖儿不久,她曾经抱着靖儿含笑逗弄。那是此生她在我面前唯一一次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尽管她日后否认对我子女的疼惜,但那时面对如此娇嫩生命的她,也一定是真心喜爱。 那一年,天高云淡,岁月静好。 第160章 腰脊伤 敏肃皇贵妃的离世冲淡了本就无甚喜气的新年,连日不休的北风更是让京城比往年冷上了三分。停灵七日出殡那天,花镜触棺而亡,追随皇贵妃而去。萧琰怜惜,下旨按照公主之礼给花镜下葬。而皇贵妃的养子更是一日病似一日,数个御医施展平生所学,才勉强让三皇子退烧。 这样的新年,阴郁清冷。更兼大雪纷纷而至,乌云滚滚地在半空中翻腾。萧琰心底不悦,除夕那日的夜宴也不过草草收场。 新岁之初,宫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绿绮堂的婕妤李氏竟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阖宫哗然,萧琰在一年前亲自下旨为太后守孝,而如今李婕妤却有了身孕。要么是萧琰破了孝,要么李婕妤这个孩子并非龙种。这一记闷棍,打的萧琰和李婕妤都措手不及。 不止沉寂的后宫瞬间被点燃,前朝更是议论纷纷。每日上朝,御使言官都必要把这事揪出来大谈特谈。若萧琰破了孝,等于失信于天下,若是李婕妤这孩子是旁人的,皇家的威仪又尽失,不免成为天下笑柄。萧琰数日都在朝堂上下不来台,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和流言,最后他只得暂时罢朝,推说身体不适在清阳宫养病。 所幸事情很快澄清,李婕妤并无身孕,这都是御医误诊所致。虽然风波过去,可是影响犹在。萧琰本欲在新岁册封李氏为妃,经此一事,也彻底搁置下来。 我安安心心地呆在未央宫,抚育着我的几个孩子。皇三子先天不足,养母又去世,他的病拖到了夏日才慢慢康复。萧琰看过他几次,同我说道:“济北王叔已年迈,他膝下唯有两个县主,并无子嗣可以承继王位。前两日他上书,希望能从其他旁支过继一个儿子。朕本想从宗室亲王中择选一个适龄的小辈,可要么已经长大成人,要么才将将落地,委实离不开生父生母。忽然想起平儿年纪不大不小,过继给济北王刚刚好。” 我一直有心再为他寻一位可靠的养母,可是宫中妃嫔凋零,实在无从挑选。忽而听萧琰提起济北王萧钟膝下无子,有意过继养子之事,遂道:“济北王是皇上王叔,平儿又是皇上的儿子,即使过继也只能做孙儿辈,济北王可乐意?” 萧琰沉吟道:“然而宗室中实在没有适龄的了。” 我想了一想,说:“既是这样,皇上大可同济北王商量。平儿年幼只有七岁,或许济北王会愿意含饴弄孙。” 过了半月,皇三子萧昭平继嗣济北王一脉。 而我站在孝全武皇后和温恪贵妃的灵前,思绪复杂。 这个孩子本就不是萧琰的血脉,如今过继给济北王,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太后当年机关算尽,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到,有朝一日这个孩子会彻底失去争夺皇位的机会。 宫中皇子不多,四皇子早夭,郭氏所生的六皇子也死在当年的战乱当中。如今的太子、二皇子皆是我所生,三皇子过继为济北王孙,五皇子由赵充仪抚养,七皇子年幼,一直由生母李婕妤照顾。 守孝的后两年,因着前面闹出的风波,萧琰再不敢轻易踏足任何妃嫔的宫室。这样的安静让我也安心,至少,我不用在一望无尽的漆黑夜晚里,盘算着如何压制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父亲在鸿熙十六年将定国公的爵位传给了我的二弟周昱,自己彻底卸下了所有的背负,再无羁绊地远离权力的中心。我刚刚弱冠的年轻弟弟,也终于披上满肩荣光,在哥哥的指引下正式踏入诡谲的朝堂。 哥哥虽然是武将,性子却温和。而二弟与他正巧相反,饱读诗书的文人皮囊下,是一颗倔强且强硬的心。 日子这样过下去,我日复一日在未央宫,处理着后宫的杂事。我的哥哥和弟弟在前朝替萧琰分担着朝堂上的国事。有段日子他身体不适,李婕妤跪在清阳宫外数个时辰,终于让萧琰心软,召她入殿侍疾。而我,则在东暖阁替萧琰批阅各地送来的奏章。 天下安定了几年后,他对于周家的势力开始忌惮。我批阅过的奏折他总要复阅一遍,大事上没有错乱他无力更改,便喜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发表他高深的见解。我安静听着,随他自己去改,因为我明白这不过是他对我的一种弹压。 既然明白,便不去在乎。若是在乎,他的施压便成功了。 我早不是当年无所依傍的周暄,如今我有如此强硬的母家为后盾,萧琰的那些小小忌讳,根本无法动摇我的地位。对于周氏一族再一次的崛起,他再怎么难受,却不得不承认我们羽翼已丰。 鸿熙十七年,太后孝满。那一年,皇帝萧琰已经三十七岁了。 他除孝过后,许是怕旁人议论,许是顾忌周氏在朝堂势力,总之先来了未央宫。而这未央宫自打鸿熙十一年便是冷宫,骤然得到他的注目,我倒觉得不适。 我委婉地劝他去旁人那里,他凝了凝眉:“自皇后重新回到朕的身边,从未与朕亲近过,”他目光锐利地在我面庞上划过,“皇后为何这样抗拒朕。” 我温婉却不失刚硬地一笑,曼声道:“并非是抗拒,只是臣妾年满三十年轻不再,何况后宫中还有那么多的妃嫔等着皇上,臣妾不敢独占恩宠。” 他并不满意这个托词,反而神情更加冷清:“皇后不像是不敢独占,倒像是一丝也不想沾。” 我恰到好处的一低眉,用无声的拒绝抵挡着他的质问。他眼神一冷,淡淡道:“当年盛传皇后与别人有私情,朕一直不肯相信。如今朕也开始怀疑,这些年皇后心里,是不是一直有别人。” 我抬眼,刚好撞上他阴冷的眼神。这些年他越发熟练的运用这种眼神,像是太后当年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扫视着任何可能有异心的人。 思绪一转,我轻轻答道:“臣妾一直孤陋寡闻,不知当年盛传臣妾与谁有私情?” 他脸色铁青,抿嘴不语。我嗤笑一声,反问道:“近襄侯么?” 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手中的茶盏被用力一贯,跌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你放肆!” 我敛衣而起,俯下身子道:“皇上若是真的起了疑心,臣妾再怎么辩驳也无济于事。今年太后的孝已过,秋日势必要选秀。臣妾在为皇上甄选妃嫔时,也愿意为侯爷留心几个绝色佳人。” 萧琰闻言神色稍缓,惊疑不定地盯着我:“你当真愿意替他甄选侧室?” 在他看来,我若真的与魏瑾有私情,定然不愿亲手把别的女子送到他身边。 本也是如此,谁会愿意自己的心上人,心里身旁有别人呢? 我亦不愿,此刻却别无选择。周氏一族固然鼎盛,但是皇后私通的罪名,足以让一个皇帝疯狂到不计后果。两败俱伤的局面,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我朗声道:“臣妾自然愿意效劳,只是侯爷与灵仙县主夫妻感情甚笃,愿不愿意要臣妾也无从担保。” 萧琰沉吟片刻,道:“琳儿不能生养,偌大的侯府总不能后嗣无继。你选出来的女子,朕会亲自下旨把他们送去侯府,想来他们夫妻二人也不敢拒绝。” 说罢,他又看向我,缓了语气道:“皇后的诚意朕明白了,日后定不会再疑你。” 我低声道:“臣妾心里的人,是当初那个肯轻声唤臣妾闺名的男子。他定然不会怀疑臣妾的忠心。” 如此一语双关,萧琰不明就里,甚是动容:“阿暄……” 这一声阿暄,唤起了我入宫最初的记忆。那一年的仲秋,他轻声唤我阿暄,神情柔软到万般缱绻。 如今他还是唤我阿暄,面上的动容之色一如从前,只可惜我心境已老,再不会为几句蜜语甜言而倾倒。 他伸手要抱我,我不动声色地脱开,笑道:“李婕妤听闻太后孝期已过,特意炖了乳鸽山菌汤欲邀皇上品尝,皇上何不去绿绮堂探望李婕妤。” 他望着我叹了口气,道:“你到底是在怪朕。” 我道不敢,他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时眉宇间竟有了几分忧郁。他道:“罢了,朕回清阳宫批折子。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 我低声应了,如常恭送他离开。夜来更深,我正欲歇下时,金仁忽然神秘兮兮地跑进寝殿道:“娘娘,皇上在未央宫墙的墙根底下站着呢。” 我一怔:“皇上在那里做什么?” 金仁实诚地摇摇头,忖了片刻问我:“现在正是盛夏,晚上屋外闷热,皇上站久了恐中暑气,皇后娘娘要不要去请皇上进来休息?” 我冷冷地横扫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出声。我道:“皇上不出声本宫出去算怎么回事,圣意难测,皇上这么做自有道理,你不许瞎搀和。” 金仁一叠声地应了,回身叫了几个宫女进来给我卸妆更衣,顺便把宫中大殿的灯火熄了。 一夜好眠。次日听说萧琰中暑,在上朝时晕厥过去。我照例去清阳宫探望,他却还昏迷不醒。我守了两个时辰,便让人去后宫请赵充仪、庄妃和照妃前来侍疾,自己则去正殿召来了礼部尚书。 萧琰既然要选秀,礼部和后宫都要准备起来。可如今他病了,我少不得先知会礼部一声。 与礼部尚书商议到申时末,才拟好了流程。据估算,在仲秋前礼部可甄选完全部秀女,最迟仲秋后宫中可举行殿选。我让他退下,明日一早就打点起来,恰在这个时候,照妃花氏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已经醒了,要见娘娘。” 我心中烦闷,淡淡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照妃不敢违逆,拘礼告退。我对礼部尚书道:“皇上很看重这次选秀,礼部务必要郑重相待。而且皇上还有意赐几个侧室给身边重臣,所以万不能出差错,耽误皇上大事。” 礼部尚书晓得轻重,忙道:“皇后娘娘放心,微臣一定会尽心尽力,绝不误事。” 寝殿中的萧琰正在赵充仪和庄妃的服侍下饮绿豆黍米汤,见我进来招手让我坐在他身边,道:“听照妃说你召来了礼部尚书?” 我“嗯”了一声,说:“现在已是盛夏,皇上既有意选秀,是该打算起来了。” 听到“选秀”二字,一旁的三个妃嫔皆是脸色一白。端着碗的庄妃手一抖,将满满的绿豆汁洒在了萧琰身上。 萧琰吃痛,庄妃吓得半死,连忙跪地求饶。我拿了帕子给萧琰擦身,又对愣住的赵充仪道:“还不去给皇上拿一件新的寝衣来换。” 赵充仪回过神来,连忙取了干净的寝衣。她正欲替萧琰更衣,不防萧琰开口:“罢了,你们手生都出去吧,这里有皇后服侍就够了。”说完他又看了庄妃一眼,道,“朕这次先不怪你,你下去吧。” 庄妃如获大赦,叩谢了萧琰连忙跟着赵充仪和照妃退出殿外,还顺带着轻手轻脚阖上了殿门。我一勾嘴角,扯出微微的笑意:“皇上没责怪庄妃,看来心情不错。” 萧琰温和笑道:“不过觉得皇后在侧,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我抿着嘴,似乎是笑着的,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吧。” 他温顺地配合着我,我先将他弄脏的寝衣脱下,见他从左胸到小腹,皆是红肿一片,想是烫得不轻。我让他躺好,又拿了红花油倒在他身上,伸手覆在上面轻轻按揉。 很久很久没有与他接触,猛然一碰只觉皮肤松弛。他已不再年轻,身材也不复从前健壮,有的只是满腹油腻。 心里隐隐有些恶心,等红花油吸收过半,我连忙取来纱布给他稍作包扎。正欲给他穿寝衣,他却忽然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拽,我眼前便是天旋地转。 他一翻身便将我压下,唇舌覆了上来。我连忙推开他,惊呼一声:“皇上!” 他迷离地看着我,喃喃道:“阿暄,六年了,你六年没有亲近朕了,难道不想么?” 我别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挣扎,不意膝盖顶到他刚刚受伤的部位。他吃痛,手一松放开了我,我狼狈地滚下去。 贴着床榻跌下,让我后背的脊骨恰好撞在了脚踏的边角上。突如其来的刺痛横贯腰背,伴随着钝钝的声响,正是边角处赤金包裹的尖锐龙头划破了我的背脊。 他清醒了不少,向下一望看到我,不由惊呼:“皇后!” 血无声地蔓延,我咬着牙想爬起来,眼前却越来越黑。 仿佛有人抱着我走了很远,腻人的龙涎香充盈在鼻尖,让我避无可避。等我清醒时,靖儿正站在我榻边替我打着扇子。他见我醒来不觉惊喜,道:“母后你终于醒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母后怎么了?” 他挨着我坐下,忧急道:“母后差点吓死儿臣,昨天晚上母后一身是血,被父皇抱了回来。奚宫局的几个女官来给母后包扎,说母后被利器割伤了后背,又因撞击伤了脊骨,总之好严重呢。” 我含笑拍拍他手,道:“别听她们胡说,这宫里人若是人人都大安,她们哪还有饭吃。” 靖儿听了后扑哧一笑,我眼波一转,问他道:“母后没事……你父皇呢?” 靖儿老实说道:“父皇昨儿晚守了一夜,今早已经上朝去了。哦父皇还说选秀的事不用母后操心了,他说后宫妃嫔也不少,不必再选了。” 晚上萧琰又来未央宫,他中暑的病症经过调养已经好全,但看动作迟缓,想来被庄妃烫得不轻。因我伤了脊骨,他叫我不用起身,还温声问我:“今日女官有没有来给你检查,你的伤到底要不要紧?” 我淡淡道:“她说养好伤后只要不累着,应该没事。” 萧琰“唔”了一声:“那就快快好起来。” 我见他没懂其中深意,索性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话说明:“女官说臣妾腰伤不轻,日后不能侍寝了。皇上孝期已满,大可多去探望其他妃嫔……” 话未说完他已是满面赤红,目光如同尖针般从眼底透出,扎在我平静的脸颊上。他薄薄的嘴唇紧抿,像是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半晌方启:“皇后,这些年朕对你已足够忍让足够包容。自你重新回到朕的身边,多少次都推三阻四。你别忘了你是皇后,侍奉朕是你的责任!”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榻上起身,跪在地上郑重道:“皇上既然这样说,臣妾只好遵命。” 他不觉冷笑,一手捏起我的下巴几乎碾碎,声音也冷得有如三九天的冰雪:“你答应的还真是勉强,朕是那么喜欢强迫的人么?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 他的脸数寸之距,说话间的气息喷在我脸上,让我反胃。我冷淡地回望他,强撑着身体一字一句朗声道:“既然如此,那么请皇上废了臣妾,另立贤后吧。” 他的脸在瞬息之间没了血色,惨白的如同一张宣纸。他紧紧盯着我,不放过我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而我昂首与他对视,不带分毫怯懦。 换做是从前,我没有这样的底气。但如今我笃定他不敢。 所以末了,他还是不得不忍了气,换了一种伤感的声音同我说:“你是母后亲自选定的皇后,这么多年没有大错,朕不会废了你。朕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一直很想补偿你。可是现在看来,你并不需要。” 他轻轻松开挟制我的手,我失去支撑背部一痛,整个人瘫软在步步生莲的金凿地砖上。他见状伸手,似乎是想扶我起来,却在停在半空中,淡淡道:“罢了,你就在未央宫做你的皇后吧。” 此后的几个月,他再也没有来过未央宫。宫中如期举行了选秀,由赵充仪主持。仲秋之后,又有一批簇新的女子通过了层层筛选,如同新鲜奔腾的血液,呼啦啦涌入后宫。 萧琰应当是很喜欢这批新人的,他夜夜留宿在不同的妃嫔宫中,恍如一股春风席卷了整个后宫,甚至驱散了愈来愈逼近的严冬。借着这股暖流,十月份李婕妤终于得偿所愿,被萧琰册为纯妃,赐居飞羽殿。 人人都道纯妃盛宠,七皇子也深受萧琰喜爱。新入宫的妃嫔大多都更爱与纯妃亲近,而对未央宫敬而远之。偶有一两个因为颇得萧琰青眼不屑理会纯妃,几个月内不是被贬黜,便是失宠。 金仁同我说这些时,我正拿着剪子修剪着白梅花。旧日思绪涌上心头,我不觉开口道:“你瞧眼前这白梅花,还是从敏肃皇贵妃最初居住的章台殿采来的。那一年冬天皇贵妃盛宠,皇上费尽了心思在她宫中种植白梅,只为博皇贵妃一笑。” 金仁赔笑:“奴才那时还不在宫里呢,听说后来皇上曾把白梅花镶嵌在娘娘衣襟上,衣带带香,成为宫外一段佳话。” 我嗤笑一声,只自顾自地道:“时人都喜病梅,病梅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故而送进宫里的梅树,全部都是病梅。而皇贵妃所喜,恰恰是不曾受过摧残的普通梅树。” 金仁试探性地开口问我:“娘娘的意思是放任纯妃不管?” 咔嚓一剪,几条梅枝被我遗弃,我淡淡道:“皇贵妃不喜修剪枝叶,本宫却觉得,该清理的枝条一定要清理。否则来日长成粗壮的枝干,就很难剪除了。” 第161章 身世谜 鸿熙十八年春,纯妃李氏发现身孕。皇帝萧琰大喜,晋封李氏为昭容。李昭容盛宠之后,她的父亲也从川蜀小官,一路高升入京,如今也已经是刑部左侍郎。 后妃的礼遇与母家的尊荣不可分割,同样,母家的地位也可因一个女儿的恩宠而大幅提升。 原本失去妹妹势单力孤的李昭容,终于在接连有孕和父亲高升之后,慢慢熬出头。 赵充仪一向不得宠,除了抚养养子之外,就是来我宫中闲话家常。其实宫中的嫔妃除了每日问安,没有人常来我这里。在她们的舌根底下,我又老又恶毒,偏生还招惹不起,便只能敬而远之。 所幸积年,宫中还有一个赵充仪渐渐与我同心同德,能在我身边寂寞时,陪我打发打发无赖时光。 二月天气转暖,她想了个新奇的点子,想用细线在团扇上绣上图案,便拿着针线往我宫中来。宫中夏日用的团扇大多是绢面,上面或绘有鱼鸟花草,或是美人山水,林林总总的样式全部都是用笔墨画上去的,古往今来还从未有人用丝线绣花样。我觉得有趣,便让人去尚宫局要了不少还未来得及上画的绢扇,同她费力地绣了半日。 一边绣一边叙话,她引了针问我道:“娘娘这些日子深居简出,连请安都免了好几日,不知都忙什么呢?” 我随口道:“本宫哪里有事可忙,不过是觉得天气返寒,免你们来回奔波之苦。”针尖刺破绢面,我心思一动,道,“你去年秋天主理选秀这则大事,想来累坏了吧,如今可修养好了?” 赵充仪叹了口气,闷闷道:“唉,别提了,臣妾费尽了全部心力,好容易甄选了那么些妃嫔入宫,可是皇上一个都不喜欢,臣妾觉得那几个月真是白忙了。” 我状做不解,问道:“怎会,本宫听说褚良媛、贺才人都很得皇上圣心。这样称心的佳人,不都是你千挑万选寻出来的。” 提起这二位,她果然更郁闷了,长吁一声道:“褚良媛和贺才人都是依傍李昭容才能勉强有些恩宠,前段日子得宠的胡芬仪和孙贵人,因为有几日没去给李昭容请安,都给打发到冷宫去了。” 我淡然一笑:“宫里头的事瞬息万变,你进宫也许多年了,怎的还这样大惊小怪。” 她神色突变,大有避讳之色,凝眉道:“并非是大惊小怪,臣妾只是觉得心里没底。李昭容近日又有了身孕,若再生下一个男孩,膝下就有两个皇子了。她这个人,一贯眼里不容别人,偏生野心大的很。”她这话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看我,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我抿嘴含笑,专心地绣着扇面,轻轻道:“野心再大有什么用,她的孩子还小呢。别的不说,你膝下的五皇子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开蒙了。” 赵充仪听到提起五皇子开蒙之事,眉眼底下更是忧闷,有气无力道:“定儿早就该开蒙了,臣妾也跟皇上提过几次,只是皇上从没放在心上。” 我听她这样说,面上大有惊讶之色。讶了片刻,我道:“皇上大概是太忙了,五皇子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怎会没放在心上。你放心,本宫会让太子在上书房留心,给五皇子寻一位鸿儒开蒙。这事也不宜拖,这两日便赶着办了吧,皇上那边本宫会去说的。” 赵充仪听了这话,不觉大喜,连忙行礼谢我:“定儿因为生母曾经诅咒太后,一直不为皇上所喜。如今娘娘肯提携臣妾和定儿,臣妾感激不尽。” 我搀起她,温和笑道:“咱们老相识就不用客气了,不过你方才频频提起李昭容,倒让本宫想起一事。” 赵充仪顺着我问道:“娘娘想起了何事?” 我只做随口一说的玩笑话同她道:“本宫记得十六年皇上给太后守孝时,宫中曾传出李昭容有孕之事。后来自然不了了之,但是事发时皇上态度暧昧,也不曾给过明确的说法。可见咱们皇上性子慢,不着急,不曾及时给五皇子开蒙这事,你也别放在心上。” 她哪里听得进去我后半句,满心都是李昭容怀孕那事。她压低声音,神色稍见紧张,拉着我神神秘秘地说:“嗨,给什么说法。皇上常去李昭容宫中,他们两个肯定有事。这一朝发现有孕,还有什么可说?既不能说孩子不是他的,又不能说是他的。这事后来说是误诊,臣妾琢磨着说不定是悄悄给拿掉了。” 我不动声色:“若真是这样李昭容命不错,她入宫五年不到,连着受孕三次,这样的好福气郭氏都求不来。”眼波一转,我轻叹道,“皇上虽说宠着她,但她的恩宠比起从前的郭氏,那可不止差了一点两点。同人不同命,地底下的郭氏若是知道李昭容如此好远,恐怕能气得活过来。” 赵充仪若有所思,沉吟道:“是啊,李昭容也忒容易有孕了。” 过了几日由太子举荐,我亲自任命,让颇负盛名的鸿儒吴先生亲自给皇五子萧昭定开蒙。赵充仪感激我,特在凌波殿设下晚宴,要宴请我和太子。我推辞不受,她竟遍邀宫中嫔妃同聚,萧琰因怀有些许歉疚,也答应同往。如此,我再不能推辞。 下午申时,我沐浴更衣准备赴宴。谁知道金仁突然进来说了个消息,顿时让我心惊肉跳。 “娘娘,刚刚得到的消息,皇上方才突然传暄化王、近襄侯、暄化王妃和侯夫人入宫。” 我心突突一跳,忙问:“皇上怎会突然要见他们?” 金仁愁眉苦脸:“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李昭容今日陪皇上用午膳,曾谈论起王妃的母家,皇上也甚是感兴趣。然后不久,就突然传四位入宫了。” 恍如一个炸雷在耳边想过,我懵懵然愣在当场。神思飞速转寰,我回过神后对金仁低声道:“不好,你即刻派人出宫,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入宫。尤其是王妃!” 金仁知道情况紧急,连声答应:“是是是,奴才知道了。” 手心的汗克制不住地冒出,心脏也咚咚直跳。一直以来,魏瑾、哥哥和方由都能轻易撩拨起我平静的心绪。莫说三个人,但凡萧琰对其中一个稍有异动,我都会竖起全身的刺戒备地注视着清阳宫。更何况如今是他们三人同时被萧琰聚在一起,又牵扯到李昭容和萧琳。我隐隐约约已经看到了前方深不可测的沟.壑,正欲将我们一同填埋。 哥哥的威权、方由的身份、魏瑾的感情、萧琳的嫉恨还有李轻菡的野心,一桩桩一件件,都可能在今晚爆发燃烧。 申时末,萧琰身边的一个内监突然来未央宫宣我去清阳宫面圣。他一板一眼地道:“皇后娘娘,皇上今晚在清阳宫设下家宴招待暄化王、王妃、近襄侯和侯夫人,请娘娘一同去赴宴。” 我镇定地问他:“清阳宫赴宴?今日明明是赵充仪在凌波殿设宴,遍邀宫中嫔妃和皇上贺皇五子开蒙之喜,怎的又在清阳宫设宴,还请了宫外的人?” 那内监老实忠厚,摇头答道:“奴才不知,徐公公只让奴才来请娘娘。” 我深吸一口气,复又问他道:“暄化王府和近襄侯府的人可都到了?” 内监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回我:“近襄侯和侯夫人已经到了,但是暄化王府的车驾尚在途中,想来也快到了。” 我“嗯”了一声,心里稍微安定。只要哥哥不来,想来今日无事。但又怕金仁没能拦住哥哥,遂对那小内监说:“今日是五皇子开蒙的日子,本宫和皇上本说好了要一同去凌波殿贺一贺的。眼下皇上和本宫都去不成,少不得要去凌波殿向赵充仪陪个不是。” 那内监面露为难之色,道:“皇上已经设宴等候,还请娘娘快些。” 我含笑道:“无妨,凌波殿离未央宫不远,耽搁不了多久。” 内监到底拗不过我,只得从命。我绕到凌波殿时,只见烛光摇曳,灯火通明,宫人们忙进忙出,想来也快开宴了。 赵充仪本在里面同众嫔妃寒暄,见我来了忙迎出来,福了一福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未央。” 我示意她起来,又问她:“五皇子呢,快带出来给本宫瞧瞧。” 五皇子温和懂事,已经早早跑过来,按照敬师的礼节对着我深深一揖,笑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真乖,”我扶起他,含笑摸摸他的头,对赵充仪道,“时间也真是快,一展眼五皇子也开蒙了。今日本说好要来你这里用晚膳,然而皇上又突然在清阳宫设宴,要本宫作陪,所以只能改日再贺了。” 赵充仪听了神色不觉一黯,却仍强笑:“皇上突然设宴?” 我神色不变,如常答她:“是啊,可不是因为李昭容一句话突然设宴了么。本宫的哥哥和嫂嫂都来赴宴,听说李昭容也在。难为她大着肚子还要侍宴,本宫更不能不去了。” 赵充仪此刻已经敛了失望神情,平静道:“如今李昭容最得皇上偏疼,今日许是有别的事吧。臣妾这里其他的嫔妃一起热闹,不打紧。” “还好你最大度,本宫才能放心。只是可怜咱们五皇子……”我轻叹,而后深深一笑,“不过本宫眼里,五皇子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赵充仪自然欣喜,恭敬道:“多谢娘娘,这个孩子有娘娘疼爱,臣妾就踏实了。” 我微笑注目:“你踏实了,本宫也想踏实了。” 她一怔,立即心领神会,低声道:“臣妾也希望娘娘踏实,这样臣妾才能真的踏实。” 清阳宫的路并不那么远,我一步一步向前,却觉得比登天还远。愈来愈清晰的预知让我骨骼里透出凉意,将要面对的血雨腥风也让我热血沸腾。 复苏的柳树生出新芽,长长的柳枝如同丝绸帐幔一般垂在香径两侧,随着若有若无的风漫然划过我的裙裾。空气中传来宴饮的气味,那是各种佐料配上珍馐的浓郁香气,是轻歌曼舞的舞乐姬嫱身上的脂粉气息,是金鼎玉炉和星星之火焚烧名贵香料的烟熏之气。 其实那气味,更是战争弥漫的硝烟,血流成河的腥杀。 总要有个了断,那么今日就痛快了断。 清阳宫内,萧琰、李轻菡、哥哥、方由、魏瑾和萧琳都已经坐定,只有萧琰右侧的位置还空置着。 我心蓦地一沉,金仁还是没能拦住哥哥的车驾。 忽然感受到左侧传来一道清凉的目光,让我心跳陡然加速。好些年不曾见他,如今一见,我竟不敢回视,生怕我细微的表情会泄露出什么。 正上方的萧琰神情喜怒不辨,若不是这般境况,我都不会特意留意。他见我到了,沉声开口道:“皇后可真是姗姗来迟,暄化王和近襄侯从宫外赶来,都比你早到一刻。” 我含笑赔礼:“皇上恕罪,今日五皇子开蒙,说好的要去赵充仪殿里用膳。可如今皇上又在此设宴,臣妾怕赵充仪多心,所以多走了两步去她宫中看了看五皇子。” 李昭容侍立在侧,笑靥如花:“皇后娘娘待后宫姐妹,还真是用心。” 萧琰抬眼看了看李昭容,又看向我,道:“皇后坐吧,开宴。” 筵席自不可无乐无舞,舞姬的曼妙身段在灯火的映衬下更加柔.软纤细,歌妓清澈的嗓音悠悠传来,驱散了我入殿时的尴尬气氛。 不自觉地一抬眼,我终于撞上了那双清凉的眸子。四目相对,却意外的没有任何火花,只有彼此心意相通。 萧琰突然设宴,不管目的如何,我们始终被动。如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静静等着萧琰发难。 然而萧琰并没有说什么,大家安静地欣赏歌舞,各自用膳。李昭容最先按捺不住,忽然起身对萧琰撒娇:“皇上,因着太后的孝,宫中数年不曾广宴群臣,所以臣妾入宫至今都还没见过暄化王和王妃呢。”她目光一扫魏瑾,又软绵绵道,“哦,近襄侯和侯夫人臣妾也没见过。皇上,臣妾可否以水代酒,敬四位一杯?” 萧琰正宠着她,自然有求必应:“当然。” 哥哥闻言同我对视一眼,站起身道:“微臣怎敢劳烦娘娘敬酒,这杯酒该是微臣和王妃敬您。” 李昭容噙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手中端着杯子一步一步走向哥哥,眼中逐渐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她语调不变,只是嗓音稍微低沉,愈加清晰:“王爷不必客气,您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娶得也是先皇的妃子,地位怎可与旁人相提并论,还是本宫敬您吧。” 果然,她果然知道了方由的身份! 我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绢子,尽全力屏住气息。哥哥也不慌不忙,镇定中恰到好处露出几分疑惑,反问李昭容:“娘娘此话何意,微臣怎么听不懂?” 李昭容“咯”地笑了一声,声音犹如冰河之冷,渗入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本宫十分艳羡,只是不知当年先帝对王妃是否也是情深一片。” 方由再不能避,欠身敛容道:“娘娘说笑了,妾身福薄,不曾有幸一睹先帝爷风采。不过皇上英明神武,皇后娘娘和昭容娘娘福气甚深。” “本宫算得了什么,还是王妃命好。前朝是先帝的顺和妃,我朝就成了暄化王的王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是寻常人等。”李昭容巧笑倩兮,无害地回视萧琰,“不过说起来王妃入宫的时候皇上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大概不熟悉王妃的音容笑貌吧。” 提起此节,对侧的魏瑾忍耐不住,不免开口反驳:“且不说皇上是否与先皇的妃嫔相识,只说微臣想起十几年前的事,都不免记忆模糊。昭容娘娘这年纪轻轻的,怎么提起前朝的事如此熟稔。” 我也在一侧轻声对萧琰开口:“顺和妃是先帝的嫔妃,如今也已经作古。毕竟是长辈,还请皇上不要让无礼小辈在大庭广众之下多番议论,以免扰了顺和妃地下清净。” 萧琰冷冷看着我,不置一词。李昭容见状,不免得意道:“早就听闻皇后怪罪起人来得心应手,臣妾入宫后没能领教一直抱憾,如今可算是一尝滋味了。” “岂止,娘娘推卸起责任来,更是行云流水。昭容娘娘入宫时间尚短,咱们皇后娘娘的好处,你知道的太少了。”一直安静在侧用膳的萧琳此刻也冷冷开口。 “琳儿,不要多嘴。”魏瑾颦眉低声。 萧琳冷笑,不再多说。 我不欲理会李轻菡和萧琳的讥讽,只恳切对萧琰道:“皇上,还请皇上为先帝和故妃颜面考虑。” “颜面?皇后当年深思熟虑,给自己的婢女挑了一位好母家时,可曾想过皇家颜面。”萧琰陡然暴怒,手中的酒盏用力贯下,霎时间迸碎成千百片。 乐姬舞姬皆吓得告退,原本被丝竹舞蹈维持住的局面瞬间破碎。许是早有安排,她们出去后清阳宫的宫人们也尽数退下,宽阔的大殿内只剩下我们七人。 萧琰狠狠地盯着我,嗓子中发出的音节如同刀刃,一刀一刀要割裂我平静的外表。他道:“皇后,朕宠爱你,厚待你的母家。朕封了你哥哥一个王,他可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外姓王!他求娶你身边的侍女,朕唯恐委屈你们,所以当你提出让采燕认世昌伯为父时朕痛快答应。可是你们呢,你们兄妹再加上这个贱婢,联合起来欺瞒朕,让朕亲笔把自己父皇的妃子,赐给你哥哥为王妃。来日九泉之下,你让朕如何面对父皇,你又有何脸面见大齐的列祖列宗?!” 我深深舒了口气,跪下陈情:“臣妾的父兄为皇上的江山浴血奋战,才得来如今的爵位。纵使皇上看在臣妾面上格外厚赏,臣妾一家也十分感念。可是皇上说到欺瞒,莫非是相信李昭容的胡言乱语了?” 萧琰冷笑地看着我,一手把我从地上捞了起来。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腕,力量大的几乎不曾捏断。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声音,他却更加恶狠狠地凑上来道:“朕不会轻易信人,你的性子也素来刚硬,想来不让你见到人证你是不会死心的。” 李昭容闻言,同萧琳对视一眼,曼声而痛快地开口:“来人,把人带上来。” 外面的宫人听见动静,急忙开门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推了进来。那女人跌跌撞撞,看见了萧琰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颤抖地说道:“民妇参见皇上。” 萧琳上前两步,朗声道:“皇上面前,抬起头来!” 那女人哆哆嗦嗦抬起头,污垢之下的脸垂老不已,但形容依旧不难辨认。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那脸面轮廓,无不神似哥哥身边盛装华服、妆容精致的方由。 我震惊。 我想到李昭容可能知晓方由的真实身份,也想到她可能会告诉萧琰。但是我唯独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能寻到真采燕,并带入宫中对峙。 采燕抬头,眼神一晃看到了我,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昭容一眼,颤声道:“皇后娘娘,一别十多年,您可还记得奴婢?” 我此刻已定下心神,淡淡道:“乍一见你与暄化王妃有些相像,不过本宫并不认得你。”我抬眼看向李昭容,问道,“昭容,这究竟是何人?” 李昭容轻声曼笑:“皇后娘娘怎么能不认识她呢,这是故国公夫人的心腹婢女。”她对着我明媚一笑,纯真无邪,“再说娘娘和采燕若不是旧相识,她又怎会认得娘娘。” “她不认识,有心人可以教她认识。亡母生前的心腹,如今已经是世昌伯的义女,暄化王的王妃。昭容,你拿这个半老的妇人充作王妃,未免过分了。”我反唇相讥。 “臣妾就知道娘娘不会认,不过也无妨。要验证这个采燕是真是假,只要去定国公府提几个积年的老奴来宫里对质即可。”李昭容笃定,又侧首看向哥哥,冷笑着问,“定国公府赫赫扬扬几十年,不可能如今一个老人儿都没了吧。” 哥哥别过头去,不欲回答。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用不着这么麻烦吧。”我估摸着李轻菡必然在定国公府内早有串通,所以先发制人,“皇上,臣妾幼时在家中同哥哥玩闹,我们兄妹爱玩什么把戏,贴身的侍女都知道。如今我们三人连同这个不知名的妇人各自默出来,真伪一看便知。” 萧琰深深地看着我,肌肉紧绷,道:“皇后既然有信心,一试也无妨。” 我目光划过案上的酒盏,伸手在其中沾了沾,随意在大案上铺着的明黄绸布上写了几个字。哥哥和方由见状,一个学着我拿酒在写字,一个拿了银盘用玉簪刻着什么。地下跪着的采燕,咬破了手指,以自己的手绢为底,写了封血书。 说起来倒也惆怅,采燕本是个丫鬟,哪里会写字。可我小时候淘气,非要许多人陪着才肯用点心。当时住在母亲院子里,采燕便跟着我学了写字,也略微通一点点诗书。 待我写完,将那黄绸呈给萧琰。萧琰过了目,又依次看了哥哥、方由和采燕的。终是在采燕那里,他略微迟疑。 我们写的,大多都是杯底传物。很多年以前,哥哥在宫中还偷偷传递给我一包毒粉,我用它毒杀了潋晴也差点毒死自己。 潋晴,许久不曾想起潋晴。她若不死,如今该到了指婚的年纪。可她死了,死的那一年正是在我膝下承欢的好时候,我记得她的身量刚刚到我的腰线。 时间过得这样快,一晃十多年过去,她早已被一抔黄土深深掩埋。 我、哥哥、方由亲身参与了她的死亡,岂能不刻骨铭心。当我的手指伸入酒盏的那一霎那,我几乎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叹息。 萧琰此刻已动摇了几分,我抓住时机盈盈下拜:“皇上,小时候臣妾家中只要摆宴,便一定会着意做些精致点心。臣妾最爱奶油炸的小面果,可是亡父亡母觉得太甜,都不许臣妾多吃。哥哥疼臣妾,每次家里摆宴他总想着拿几个给我,可是人前又不方便,所以才渐渐有了这个把戏。” “至于这位夫人所写的变戏法,皇后娘娘小的时候爱玩,微臣只是陪着她闹罢了,实在谈不上喜欢。不过这位夫人能提起变戏法,想来对微臣家中旧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微臣真是好奇,无权无势的普通妇人,怎能知晓十几年前的公府闺阁之事,莫不是有人刻意打听留心?”哥哥话中之意直指李昭容。 李昭容登时大怒,忍着气到:“王爷的意思是本宫指使的,可你未免太高看本宫一眼了。这个妇人在楚王之乱时逃到巴蜀,本宫父亲好心,给了她一口饭。后来父亲升迁入京,她充作家奴跟着来到京城,谁知她竟能说出京中不少人家的旧事。父亲觉得有异,审问下去,才知道她是当年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采燕,跟人私奔又被拐卖才沦落至此。父亲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知道采燕是如今的暄化王妃。可又冒出来一个采燕,未免太奇怪了。经过多番问询,父亲觉得她才是真的采燕,所以暄化王妃的出身恐怕不那么单纯。”她说罢,俯身跪下对萧琰道,“皇上,定国公府什么地方,臣妾川蜀人氏,父亲刚刚入京力量也单薄。若不是兹事体大,我们吃饱了撑的要与权势滔天的周氏一族为难?” “既然娘娘笃定自己力薄,又为何闹出今日之事?”魏瑾许久不言,蓦地开口让人心惊,“昭容娘娘膝下已有一子,现在又再次怀孕。皇后娘娘也只有两个儿子,如今娘娘与皇后娘娘几乎比肩,心中是否有别的想法?!” 李昭容着急,连忙呵斥:“大胆,你竟敢诬蔑本宫!” 我冷声低喝:“够了,是不是诬蔑自有皇上判断,岂容你大吆小喝。” 采燕吓得哆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时隔太久,民妇真的记不清了。皇后娘娘和王爷或许是喜欢玩这个的,但是也喜欢玩变戏法。”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当年她欲私奔,父母成全了她。她是定国公府养大的,也从未没受过什么大委屈。今日竟然帮着别人不知死活地想要害我和哥哥,委实让人心寒。 我本就跪在地下,此刻顺势轻轻开口:“皇上,方才皇上深信不疑臣妾的欺骗,想来是提前见过了这个面貌与王妃相似的妇人。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稍稍对质她便有了破绽,可见她来历定有问题。” 萧琰本是暴怒,如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也不知该听谁的。下意识伸手扶起我,他道:“朕会查明的。” 李昭容见情势不好,急忙道:“当日王爷与王妃大婚,未必不会提前做好准备。皇上若要查明,还是找不知道风声的人来检验最好。王妃的事想必是绝对机密,定国公府的人肯定没几个知道,所以无法提前串通。还请皇上召几个老人儿入宫对质,事实一问便知。” 我心提到嗓子眼儿,这事闹下去,方由必定露馅。好在魏瑾反应快,上前一步郑重跪下:“启禀皇上,这个妇人不管来历如何,终究只是与王妃相似。先帝的顺和妃微臣不曾见过,但是皇上出入宫廷,总该是有些印象。不知顺和妃与暄化王妃,是否生的相似呢?” 萧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神色惊疑不定:“面目全然不同。” 魏瑾此刻也顾不得避嫌,只一心为我们开脱,道:“既然不同,敢问皇上何以认定,暄化王妃是故去的顺和妃呢?” 李昭容听见这话,稍有得意之色:“侯爷真是咄咄逼人,不过这世上有易容巫术,可以把人的容貌彻头彻尾地改变。暄化王妃正是被这种巫术给换了容貌,如今的她,当然与从前不同。” 哥哥此刻护住方由,忍无可忍气闷道:“易容巫术不过是谣传,昭容娘娘岂能当真?即便真有这种巫术,你说王妃易了容,微臣还怀疑是这个妇人易了容,处心积虑地不知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萧琳适时轻轻一笑,悠悠开口:“皇后娘娘的混淆黑白的功夫数一数二,不想王爷也能言善辩。可惜换了容貌就是换了容貌,这样彻头彻尾地改变,身上总还是有些印记的。” 魏瑾冷声:“夫人仿佛很懂。” 萧琳曼声开口:“侯爷不必惊讶,妾身父亲是乐山王,封地在川蜀靠近南蛮,知道这个不算什么。”她转脸看向萧琰,认真道,“皇上,若真的是接受过巫术易容的人,在头顶的百会穴上会有黑色的印记。如今灯火通明,一验便知。” 我和哥哥心内都十分紧张,萧琳和李轻菡早已串通,想来必有完全准备,我们无力招架。正欲推脱掉,方由却向前一步,朗声道:“虽不知夫人所言是真是假,但妾身光明磊落,愿意让大家验明正身。” 心快跳出了胸腔,我看着灯火之下的方由卸了金钗,一头秀发如瀑倾泻,逶迤及地。可她的百会穴上,一记黑点如同诅咒,不可磨灭。 萧琰看了,嘲讽地看着恍如无事的方由:“暄化王妃!”他一转身,又看向平静的我,“皇后,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磕了个头:“王妃身份尊贵,王府中的婢女替她沐浴时有可能会看到这印记,大夫治病针灸时也有可能发现。只要刻意留心,不难察觉。侯夫人虽然言之凿凿,但是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还未可知。” 方由十分平静,跪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皇上,妾身不知为何百会穴会有这样的印记,许是一直都有的吧,但是妾身确实不是先帝嫔妃。退一万步讲,就算妾身易过容,何以见得妾身就是顺和妃而不是别人?” 李昭容仰首一笑:“说得好,本宫想解答这个疑惑也很久了。其实皇后娘娘串通你们做的天衣无缝,谁都不可能猜到面目全非的王妃是竟先帝的嫔妃。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故去的敏肃皇贵妃就发现了内情。可惜她与皇后亲厚,即使知道了内情也不肯多嘴。本宫的陪嫁珠珠在机缘巧合下听到了始末,却召来了杀身之祸。” 她神情悲愤,目光中带了尖锐恨意,如猛兽猎食般看着我:“鸿熙十五年春,暄化王和王妃大婚后入宫给皇后请安。敏肃皇贵妃就是在那一天确定了王妃的身份,并要皇后坦白。而本宫恰好是在那一天生产,故而遣了宫女珠珠去未央宫通报皇后。说来真是奇怪,未央宫的长亭殿周遭空空荡荡,没有宫人敢靠近。珠珠经过长亭殿时,因为四周太静,稍微留心就听到了暄化王妃身份之谜。震惊之下,她惊动了皇后,不久之后便被皇后灭了口。所幸她机灵,在被灭口之前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本宫,这两日父亲又把发现采燕的事告诉本宫,本宫这才全部明白,禀报给皇上。”她回头对着殿门大喊,“宣田御医进殿。”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奚宫局的田御医走了进来。如常请安后,李昭容道:“珠珠告诉了本宫这样大的秘密,本宫担心她的安危,让她格外小心。可是不久她还是死了,死因太奇怪了。”她盯着我,“皇后娘娘,您还记得珠珠是怎么死的么?” 我厌恶地别过头:“你的陪嫁,本宫怎么知道。” 李昭容冷笑:“本宫生了皇子,皇上下令打赏绿绮堂上下。娘娘赏的其中一样东西,就是玉髓八宝簪。也正是那样东西,害死了珠珠的命。”她偏头对田御医道:“田御医,事关医术本宫不懂,你如实说吧。” 田御医看了看萧琰,见萧琰轻轻颔首方才磕了个头,道:“昭容娘娘的婢女珠珠死因蹊跷,当年她死的时候昭容娘娘觉得不对劲,故而让微臣去查个究竟。那时候尸体已经送回了她的本家,微臣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的家人同意臣妾验看。照理来说,如果是意外被簪子等尖锐首饰,一定是因为贯穿了心脉才会致死。而微臣发现,那簪子并未贯穿珠珠的心脉,而是擦着心脏的位置扎进去的。微臣很快又发现,在珠珠睛明穴处有细微的黑点,因为尸首有些腐烂,所以微臣很容易取出了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萧琰脸色铁青,阴沉道:“想来致死的是那银针,并非是那玉髓簪子了?” “正是,”田御医道,“那玉髓簪子不能致死却被人说是死因,银针细微才是杀人凶器,想来定是有人杀了珠珠又伪装成意外。” 萧琰疲倦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几分迷茫不解:“皇后,你一贯仁慈,不想竟然这样心狠手辣。” 我轻轻叹气,仁慈这词离我何止千里之远,他这样形容我,可见我与他太不懂彼此。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继续否认:“当年珠珠死时昭容就闹过,说臣妾害她的婢女。可是臣妾没有就是没有,御医说的再天花乱坠,臣妾也还是没有。” 哥哥见我受委屈,忍不住开口:“时隔三年这御医才出来作证,这证词的真伪如何检验。” 李昭容从容不迫:“当初田御医发现了真相,已经把这件事完整地记录下来。笔墨风干三年,无法伪造。再说当年珠珠死的突然,本宫又在月中,暄化王不会以为本宫那时候还会有心蓄意陷害皇后吧。” “有何不可,”方由轻声道,“娘娘这样说妾身突然想到,如果珠珠不是皇后娘娘所害,而是昭容娘娘故意谋杀,再联系起今日这些事可谓好大一盘棋,妾身真是毛骨悚然。” 李昭容尖锐的目光刺向方由,方由毫不在意。魏瑾也适时开口:“事情至此,微臣以为大多事都是捕风捉影妄加猜测。即便是昭容娘娘所谓的证据,恐怕也当不得确凿二字,拿来诬陷皇后娘娘,居心实在可疑。” 李昭容闻言止不住地冷笑:“你们死不承认,本宫是没办法。不过侯爷你和皇后娘娘私通淫.乱,可是无从抵赖。” 她这话说的快,待我反应过来,心底已经凉透。 第162章 龙颜怒 “昭容!你胡说什么!”萧琰勃然大怒,冷喝道。 “臣妾今日本想提前告知皇上,可是皇上因为王妃之事已然大怒,臣妾怕皇上气急,故而没敢说。”李昭容侧首冷笑,“而如今皇后娘娘死不承认,臣妾没有办法只能据实相告。周氏一族目无王法,暄化王迎娶先帝嫔妃,皇后周氏于内私通。皇上,如此奸险之流,您还要容忍么?” 方由见她言辞激烈,忍不住出声:“昭容娘娘莫不是失心疯了,方才诬陷妾身是先帝嫔妃,如今又说皇后与旁人私通。今夜这戏一出接着一出,可真热闹。” 李昭容冷喝道:“你闭嘴,你的事皇上追查下去,早晚水落石出。但是皇后娘娘和近襄侯的私情,天下人人皆知,王妃还想让本宫拿出证据来么?” 萧琰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阴鸷冰凉,他薄唇微动,重复道:“人人皆知?” 李昭容满面得意,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对萧琰道:“皇上,当日在暄化皇后与魏侯毫不避嫌,同居一室,已惹来非议。十三年春皇上召娘娘回白帝城,魏侯竟然指使手下扮作山贼把皇后劫走。可惜没过多久,魏侯被围困在孤山兵尽粮绝,皇后为了救他,这才返回白帝城搬兵。皇后与魏侯私通的故事早已在西北传遍,皇上不防派人去打听打听。” 我俯下身子,看着萧琰的眼睛认真道:“臣妾回宫后已向皇上解释,臣妾迫于战事紧急,不得不挪居于舅舅府中。但是臣妾与魏侯分屋而居,绝非昭容所说同居一室。至于魏侯将臣妾劫走更是子虚乌有,”我肃容对李昭容道,“昭容,你不要以为郭氏已死便可以死无对证任意诬蔑,当心遭报应。” 李昭容冷笑连连,不以为意:“臣妾不比娘娘心大,做不出私通的事,何来的报应。” 魏瑾此刻也跪下,静静道:“启禀皇上,当年大辽兵临城下,微臣日夜驻守城防,纵然窦将军安排了住处,却也无暇回去。更兼知道皇后与敏肃皇贵妃居住在内,微臣不敢冒犯。皇后娘娘被劫持之事,听闻事发时娘娘人已在蜀地。微臣若动兵马千里追袭,怎可不被人察觉?” 如此解释,却并没有打动萧琰。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魏瑾,毫无反应。 殿中一片冰凉,哥哥见事态不妙,连忙为我开脱:“暄化与白帝城千里之远,人人口舌相传难免有误,昭容娘娘也不过听人嚼舌根,当不得真。” 李昭容蔑笑,凉凉道:“本宫听人嚼舌根,王爷恐怕也不是亲眼所见。当年王爷在凉河和王妃卿卿我我,哪儿还记得皇后?” “住嘴!”萧琰忽然大声道。 李昭容被呵斥,略有讪讪。萧琰挪动步子,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走到了魏瑾面前。 我跪在地上,看不见萧琰的神情,只听他轻轻开口,嗓音冷彻而清晰:“朕记得十二年夏是你护送皇后去的暄化。” 魏瑾亦清楚答道:“正是。” 萧琰头稍微一抬,越过了魏瑾看见了萧琳。萧琳接触到萧琰的目光,连忙低下去。萧琰迈步走到魏瑾身后,望着萧琳道:“琳儿是被你的部将所救,送去了剑南。” 魏瑾淡淡道:“是。” 萧琰蓦地轻笑,伸手拍了拍魏瑾的肩膀:“难为你在兵荒马乱之际,心中还有君臣之分,不顾自己的妻室,替大齐保全了国母。” 冷意透骨,额上却汗珠点点,我情不自禁喃喃道:“皇上……” 萧琰并不理我,神色逐渐严肃起来,对魏瑾说道:“朕一直忘了你这份功绩,该好好嘉奖你才是。” 魏瑾恪守着君臣之礼,如常恭谨:“微臣不敢。” 萧琰哂笑道:“昭容,魏侯一直不曾忘了皇后是国母,处处保全。而你目无尊卑,任意诬蔑皇后,该当何罪?” 萧琰的意思十分古怪,李昭容不敢大意,连忙跪下:“皇上恕罪,不过臣妾想问皇后几句话。娘娘若答的坦荡,臣妾便认罚。” 萧琰闻言,疲倦地闭上双眼,道:“你问吧。” “娘娘恕罪,臣妾冒犯了。”李昭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琰,又看向我,目光中逐渐聚起一份决绝之意,“敢问皇后娘娘,当日被劫之事您是怎么确定是郭氏所为呢?” 我淡淡道:“起初本宫不知道,后来郭氏被缢杀,劫持本宫的人吓破了胆,这才全情告知以图保命。” 李昭容闻言轻笑一声,讥讽地看着我:“臣妾好奇,郭氏既然敢命人绑架娘娘,为何要留下娘娘性命,难道她不怕事情败露么?” 我冷冷道:“这个你该去问郭氏,不该问本宫。” “好,这个暂且不问了。不过臣妾更好奇的是,娘娘回宫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想来在郭氏手中数月也未遭受一丝一毫的虐待。”她的笑意更深,灯光下朱红的唇色如同染了血,美的妖冶,“郭氏待娘娘真是不错。” 我无言作答,她也不深究,只轻缓地继续问下去:“最后一个问题,娘娘失踪数月,那么娘娘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白帝城,多久之后被迎回宫中的呢?” 我深知她的话中必有陷阱,故不敢轻易回答,只含糊道:“本宫被拘于黑室不见天日,无法确定究竟有多久。” 她开始掩饰不住地兴奋起来,目光如同两道利箭直直瞄准我,声音也有了几分蛊惑迷离:“那么大概的时间还是有的吧。几天?半月?一月?还是两个月?” 我后背冷汗涔涔,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她越是穷追不舍,越是证明这背后必有能将我一击击倒的证据,让我回天乏术,再也无力招架。 一场精心策划的晚宴,她押上了一切,我也以全部为赌。 所以我轻轻道:“时隔太久,本宫也不记得了。” 她冷毒地看着我,嘴边的笑如同鬼魅。她把求助的眼神投向萧琰,萧琰忖了忖,道:“皇后,昭容问的是大概,你估摸着说便是。” 萧琰开了口,我再不能回绝。心底隐隐约约没底,我不敢把时间说的太长,恐有陷阱,便说:“大概半月。” 李昭容闻言,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似是十分满意我的回答。她一边笑一边对着门口大喊:“来人,快把姓胡的带上来。” 沉重的殿门再度开合,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被推了进来。他低着头神情莫测,倒是很懂规矩的撩起前摆从容下跪。 李昭容看着他笑眯眯道:“把头抬起来。” 那灰衣男子抬头,一张脸平淡无奇,神情不露悲喜。他借着抬头之机一扫殿中的人,然后慢慢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同他对视的那一霎那,我心惊肉跳。 是胡郎!是谢之桃的胡郎!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和谢之桃隐居了么,为何会在此出现。 冷意更深,谢之桃乃是死了的人,李轻菡抓住了胡郎,那么谢之桃还活着的秘密,是不是也被她捏在手心,身份随时会被揭露。 她好容易逃了出去,竟然因为我又被拉回了后宫的斗争当中。原来一日踏入后宫,真的如同梦魇随行,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我的错愕震惊摆在脸上,萧琰看在眼中,死死地盯着我,道:“皇后认识此人?” 我回过神来,连忙道:“臣妾不认识。” “那何故震惊?” “此人从容不迫,眉宇间似乎看淡生死,故而好奇这样的人,也要和李昭容沆瀣一气诬陷臣妾么?” 李昭容轻笑:“臣妾不与任何人串通,说的都是实话。娘娘方才说不认识他,可是五年前把娘娘送到白帝城的,就是这个姓胡的贱民。” 冰凉的寒意通过龙飞凤舞的鎏金地砖传遍我的身体,心也凉到了极点。 她果然查到了,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依旧不能退缩半步,不能让自己的言语露出任何马脚。我状似疑虑,认真盯着胡郎打量几番,道:“他可是郭氏的手下,可惜本宫对他并无印象。” “娘娘真会说笑,这个人怎么会是郭氏的手下。”李昭容笑得天真无邪,走过去脚尖踢了踢胡郎的腰,“你是什么人,五年前做过什么,自己说吧。” 胡郎看了看我,磕头道:“五年前,草民因战乱逃至暄化附近,恰好看见有好心人在城外施粥,便去讨了一碗。” 李昭容听到此节,手中把玩着绢子曼声问道:“好心人?谁啊?” 胡郎不得不抬手指向我:“便是这位贵人。” 李昭容得意一笑,悠悠然道:“继续说下去吧。” 胡郎深深舒了一口气:“这位贵人见草民无家可归,便留草民和草民媳妇儿住了几日。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贵人急着要去白帝城,而草民也正好要去川蜀投奔亲戚,便一同出发。感于贵人施粥之恩,草民先把贵人送去了白帝城,然后才带着自己的媳妇回了老家。至于其他的,草民什么都不知道。” 萧琰面部肌肉一抽,隐忍着怒气:“你是说你从暄化带着皇后到了白帝城。” 胡郎又磕了一个头:“草民不敢撒谎。” “那么你再仔细说说,你是哪一日从暄化带着你的贵人出发,多早晚到的白帝城。” “娘娘赶路着急,抄近路日夜不休,大概走了三日就从暄化赶到了白帝城。到的时候,是鸿熙十三年七月三十日的清晨。” 方由眯着眼睛:“时隔五年,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因为分别那天,草民媳妇恰好说了句还有十五日就到仲秋节,故而日子记得清楚。” “七月三十……”萧琰抬头看向我,“朕也记得,七月三十是你回宫的日子。” 我轻轻道:“真是巧啊,臣妾清晨到了白帝城,上午就被徐晋迎回宫中,时间一点儿也没耽搁。” 萧琰略有迟疑,冷峻地目光投向胡郎:“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敢欺君罔上,朕灭你九族。” 胡郎朗声:“皇上,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方由嗤笑一声:“启禀皇上,这谎话也编的太假了,当年战乱几十万百姓流离,皇后娘娘怎会独独收留你。难不成皇后娘娘在城外有广厦千万,能大庇天下寒士?” “王妃不必替本宫多言,皇上自有圣裁。”顾忌谢之桃,我连忙出声打断,并对萧琰道,“皇上,清白自在人心,臣妾不愿辩驳。” “清白,皇后还好意思要一个清白。当年娘娘回宫,不及半日便求皇上出兵北上,甚至将老定国公请了出来。天下大乱那么久,老定国公一直安然不动,怎么魏侯刚刚被围,你们父女两个就按捺不住了呢?”李昭容扑通一声跪下,对着萧琰言辞激烈却异常郑重,“方才臣妾问的话皇上也全部听见了,皇后娘娘哪里是被郭氏劫走圈禁,分明是被有心人带回了暄化。后来出了事,娘娘从暄化慌忙赶回白帝城,急急忙忙调兵救了谁,还要臣妾说个明白么?!” 一种逼人的气息在大殿中流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神经绷到了极点。唯有萧琰迟钝地转身,抬脚走上高台。 我跪在高台上,他的衣摆轻轻停顿在我眼前。我看见他缓缓蹲下,感受到他的手指轻挑,逼着我直视他。 “当年,劫走你的是否并非是郭氏?你回宫是否另有目的?你父亲肯出兵是不是为了救魏瑾?”他波澜无惊,“还有,郭氏的死,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眼中一热,两行清泪落下。我道:“劫走我的是庶人郭氏,臣妾回宫没有任何目的,父亲出兵也是为了大齐的天下,郭氏的死臣妾事先并不知情。” 萧琰轻笑,笑得不带任何感情。我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手指越来越重地捻着我的下巴。 末了,他笑够了,遂轻叹一声:“罢了。” 李昭容气急疾呼:“皇上!” 萧琰蓦地起身大喝:“你住嘴!闹到了现在,你还没有闹够么!” 李昭容满面震惊,歇斯底里道:“皇上,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而皇后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皇上为何不信相信臣妾?”她急的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了披头散发的方由,猛扑过去道,“那王妃呢?皇上求您细想,周晔是定国公府长子,他怎会与一婢女有这样深的感情。臣妾听说十几年前方家早有与周家结亲之意,眼前这个王妃分明就是当年的方家小姐。再说她已验明正身,一定易过容。皇上纵然不信臣妾所言,也该相信侯夫人的话吧。” 哥哥护住方由,战战兢兢望向萧琰。萧琰一扫他们夫妇,道:“皇后之事尽是诬蔑,至于暄化王妃,”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身份彻查!” 方由挣开哥哥:“妾身清白,谨遵圣旨。” 方由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嘈杂起来。所有人一偏头,都望向殿门不知发生何事。唯有我冷了的心肺刹那间滚烫,伸手拭去了眼泪。 一晚的心惊胆战,终于走到了头。 殿外传来徐晋的声音:“启禀皇上,充仪娘娘和宫中其他嫔妃有要事求见。” 萧琰冷道:“不见!” 殿外的徐晋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又道:“她们说事关重大不能拖,皇后又不在后宫,一定要见皇上才行。” 萧琰烦闷地来回踱步,想了想道:“那叫她们进来。” 徐晋一开门,呼啦啦涌入一群花枝招展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女子,正是萧琰的所有嫔妃。她们本以为今夜萧琰回去凌波殿赴宴,自然个个着意打扮,唯恐落了人后。而清阳宫气氛正尴尬,被她们一搅反倒松快不少。 她们乌泱泱的,七嘴八舌道:“臣妾参见皇上,参见皇后。” 萧琰见了此情此景,自然怒从心起。他压着火看向领头的赵充仪,问道:“你不是在凌波殿摆宴庆祝定儿开蒙么,什么事非要现在见朕?” 赵充仪抬起头,面色颇为凝重:“回皇上,今夜臣妾在凌波殿摆宴,宴请宫中所有嫔妃。本来皇上和皇后也答应来的,结果皇上在清阳宫又设宴,所以二位没能来。” 萧琰听到此节已是按捺不住怒气,挥手掀翻了用膳大案,上面的杯盏碗碟摔得粉粹。伴随着这清脆的巨响,他暴喝道“你莫不是来请朕和皇后的?!你放肆,朕和皇后想去便去,有别的要事便不去。清阳宫什么地方,容得你随意过来废话,还不赶紧滚回去!” 赵充仪不意萧琰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连连磕头:“臣妾万万不敢打扰皇上和皇后,方才说的啰嗦,请皇上恕罪。” 李昭容见状,开口道:“皇上息怒,充仪不是这样没分寸的,先听她说完吧。” 我心内冷笑,目光同赵充仪一个交错,便别过头去静等好戏。 而萧琰听了李昭容的话,狠狠瞪了赵充仪一眼:“你长话短说。” “冷宫里的胡芬仪出逃了。”赵充仪简洁道。 萧琰咬牙切齿:“出逃便出逃,捉回来乱棍打死!” 赵充仪眸子一亮,昂首道:“可她,可她黑夜中迷路,闯到了飞羽殿附近,撞到了一陌生男子。” 李昭容闻言错愕,迷茫地望向赵充仪:“飞羽殿?” 萧琰已是怒气稍减,探寻问道:“什么陌生男子?” 赵充仪朗声道:“回皇上,那男子不是宫中戍守,也不是御医,天色这样晚出现在宫中委实诡异。且说当时,他把胡芬仪错认成了旁人,一把拉住就要……胡芬仪害怕,高声喊了起来,这才惊动了侍卫。因为各宫姐妹都在凌波殿赴宴,值夜的御林军统领便以为皇后娘娘也在,所以捉着胡芬仪和那男子去了臣妾那里。然而臣妾是知道皇上和娘娘在清阳宫宴请皇亲国戚的,故而叫那统领先不要去打扰。可是姐妹们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都觉得有男子出没情形不对,便押着那男子审了半天。谁知道他竟然……竟然……” 萧琰闻言已然急了:“竟然什么?!” 赵充仪面上大有为难之色,轻轻道:“竟然说在宫中住了好几年了,一直由昭容娘娘藏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听到后几乎忍俊不禁,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俏皮的话都能说出来,也亏得赵充仪嘴巧。 哥哥火上浇油地重复道:“不时之需?” 萧琰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铁青地面孔重重出着气。李昭容这才察觉大事不妙,连忙哭喊:“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心都在皇上身上,这一定是别人冤枉臣妾的。”她看见了安静地我,当即冲着我大喊,“皇后,你为何要陷害我!” 我冷冷转过头,一字一句话音铿锵:“昭容你胡说什么,今夜你处心积虑栽赃本宫,本宫为自己申辩都来不及,哪儿还能陷害你。” 李昭容恚恨,几乎欲把我生吞。她又转向萧琰,道:“皇上臣妾没有,快让他们把那人带上来,臣妾要跟他对质,问问他为何要陷害臣妾。” 萧琰一挥手,徐晋点头哈腰连忙让人把那男子带了上来。那是个面容十分清秀,约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一身暗紫色的蜀锦衣袍,头上戴着上好的和田玉冠,灯火地下细看,越发姿容翩翩。 如此美男子绝世难寻,若说李昭容养着他数年不曾做什么,想来无人会信。 萧琰看清了那男子,怒意更盛。而那男子看见了地上跪着的李昭容,竟然爬过去一把抱住她颤抖的问:“菡儿救我,他们发现了我,我们该怎么办?” 李昭容手忙脚乱地挣扎着,站起来口中大喝:“你是谁,你放开本宫!你再敢拉拉扯扯,本宫让人剁了你的手!” “是我啊,今早你还来给我送了一天的食物,说中午和晚上要陪你的姐妹吃饭,就不能陪我了……”那男子问声细语,说到此处几乎都要哭出来,十分惹人怜爱。 “姐妹?”萧琰冷笑,“朕是你的姐妹?” 李昭容无暇顾忌萧琰,急着为自己开脱:“你说是本宫把你藏起来的,那么你说说本宫如何藏匿你这么大一个活人的?”她冷笑地看着我,字字如来自地狱般恶毒,“本宫不是皇后,没有通天的本事。” 那人眨眨眼睛,道:“几年前你随皇上回宫,我跟着你一起入宫。你把我安排在无人居住的宫室当中,每次来看我都带不少吃的用的。后来你有了自己的宫室,便高高兴兴让我跟着你住。”他胆怯地看了萧琰一眼,道,“听你的声音我知道你是皇上,这个月你常来菡儿的飞羽殿,害得我躲躲藏藏,好久都见不到她。” 萧琰怒极反笑,大殿里的嫔妃也是议论连连。赵充仪顺势道:“方才臣妾等已经提问过飞羽殿的宫人了,有几个说只要皇上不来,昭容常常去飞羽殿的后屋休息过夜,他们也觉得很奇怪。只要稍微露出好奇的意思,昭容不是打便是骂,吓得他们都不敢言语。” 庄妃大着胆子道:“臣妾也以为这人说的可信,宫中戍守多么森严,平日若想带人进来难如登天。可是当年皇上回京时确是大好机会,昭容随便安排一下,他便可以混在队伍里面,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 庄妃入宫近十年,好容易熬到如今的资历。而李昭容年纪轻轻便越过了她,她自然肯落井下石。 “臣妾记得皇上孝中曾传出李昭容有孕的消息,后来说是误诊,可是会不会是昭容和这个男子……”照妃也忍不住凑上一句。 李昭容气急败坏:“你们……” 萧琰一步步走到李昭容身边,而她看见他的脸色,便只剩下了满面绝望和无助:“皇上,臣妾没有。” 苍白的辩解已不能打动萧琰,我听见萧琰问:“你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昭容锐利的目光袭向我:“皇后如何证明她的清白?” 我敛衣而起,肃容道:“本宫无需证明。你找到的这个人证所说的一切都是一面之词,你的种种分析纵然咄咄逼人,但也不过是你的臆想。” 她狡猾一笑:“这个人也一样,他所说所言也都是一面之词,为何一定就可信?” “不一样!这个姓胡的是你找来的证人,你的证人的一切指证,都有你教唆的可能。如你所说,本宫是由这个人送去的白帝城,然后便一拍两散。那么茫茫人海,你是如何寻到的他?”我痛快道,“而这个不知名的男子却是由胡芬仪意外发现,供词由宫中妃嫔群审而得之,一切皆在光天化日之下。” 李昭容闻言十分慌乱,忙道:“或许是你一早找来这个人,就等今日栽赃给我。或许是别人安排,她们嫉妒我的恩宠。”她眼珠转的飞快,忽然大喊,“我知道了,你今日来清阳宫前去了一趟凌波殿,你定是在那个时候安排赵充仪陷害我!” “啪”,萧琰一掌打在李昭容脸上:“朕听你猜测已经听了一晚,你该消停了。” 李昭容被打的踉跄几步,跌在地上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琰:“皇上,臣妾肚子里还有您的孩子。” 萧琰冷笑:“那是朕的么?” 话音未落,那紫衣男子飞身扑过来护住李昭容,冲着萧琰大喊:“你竟然打女人,难怪她说你薄情,果然是个混蛋!” 说罢,那男子不管不顾,竟然几拳冲着萧琰肚子打过去,边打还边说:“等日后宇儿即位,看你还敢打她不敢。” 我见状心中好笑,却不得不疾呼护驾。哥哥上前拉住那人,魏瑾一脚踢向那男子腿弯,他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侍卫听到我高呼,连忙闯入殿中。彼时萧琰捂着肚子雷霆大怒,指着那个紫衣男子道:“把这个人拖出去,即刻打死。还有李昭容,拖去冷宫,朕明日再发落。” 侍卫答应,那男子和李昭容即刻被拖走。庄妃眼尖,指着李昭容跪的地方道:“这里有血,莫非李昭容要小产?” 一向依傍李昭容的褚良媛和贺才人见状连忙道:“皇上,事情还未查个水落石出,万一是有人陷害呢?昭容毕竟有身孕,皇上还是赶紧请御医去看看吧。” “御医?”我闻言冷笑,“的确要请御医,但也该来看看皇上伤的如何。你们是皇上的嫔妃,怎么担心李昭容多过担心皇上!” 她们吓得讷讷,萧琰目光如箭,冷道:“这两个人也拖去冷宫,朕不要再见她们。” 侍卫再次涌了进来,拖走了哭喊连连的褚良媛和贺才人。大殿登时安静,唯余萧琰粗重的呼吸声。 事情至此已全然大乱,我相信李昭容今夜的全部揣测,萧琰不信十分也信七八分。对于方由,他下定决心要彻查,那么方由早晚不保。对于我,或许是因为皇室颜面,他还是选择保全。 而如今李昭容的“奸夫”这样一闹,瞬间摧毁了萧琰对她的信任。萧琰自然会重新看待今夜发生的一切,而李昭容的私心更会被无限放大。 此刻魏瑾在侧道:“皇上,方才那男子直呼七皇子之名,又提及七皇子即位之事。可是天下皆知,皇上早已立嗣,这昭容娘娘莫非有谋逆之心?” 哥哥此刻上前一步,面色凝重道:“昭容今夜先是诬陷王妃,后来又诬陷皇后娘娘私通。宫中只有四个皇子,太子和二皇子是皇后所出,五皇子是赵充仪养子,剩下的七皇子是昭容所出。她肚子中还有一个,将来或许还有无数个。若扳倒了皇后和两个嫡子,那么来日皇上另立太子……此中关节微臣不敢深想。” 照妃闻言赫然一拍手,状似恍然大悟:“五皇子不为皇上所喜,她多生几个胜券在握。” 萧琰闻言大怒,冷喝道:“什么不为朕所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揣测朕的心意。” 照妃吓傻,连忙跪下。我一扫赵充仪,她会意,当即郑重道:“皇上对定儿的疼爱与其他皇子公主都是一样的,并无偏私。不过,”她大着胆子道,“昭容既有奸夫,那么七皇子到底是谁的孩子还未可知。毕竟事关皇室血脉,皇上还须慎重。” 萧琰今夜连番暴怒,已经十分疲倦。他闭目道:“朕知道了,你们都回去吧,所有人都走。” 众人对视几眼,连忙告退。我也敛衣准备退下,不想萧琰突然开口:“皇后留下。” 第163章 红颜乱 魏瑾不安地望我,眸子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担忧之情。我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安心离开。 哥哥见状,不动声色挡在我和他之间。高大的身影交叠,掩去了似有若无的情愫。唯有衣香鬓影丛中,我看见一双恚恨至极的眼睛。 是萧琳。 我无意挑衅,眼波一转回身不再看她。然而转过身,萧琰尖锐的目光几乎把我刺穿。 今夜里冷汗涔涔,手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几重反复后,再面对这样萧琰逼人的无声质问,竟然也不觉得什么。 大殿的门沉闷一响,咣当阖上。所有人都退出了大殿,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各色熏香,和殿中酒水的醉人气息糅合成一团。 我敛衣而问:“皇上还有何事?” 萧琰神色清冷,静静地打量着我。我微感不适,轻垂羽睫道:“皇上怎么了?” 他的嗓音略哑,道:“朕留你在清阳宫,不该是件寻常事么?” 我微怔,旋即温和一笑:“是,不过天色已晚,太子他们还在未央宫等着臣妾……” 他飞快地打断我:“是太子在等你,还是你的心已经随着方才的人走了?” 我错愕,宫中十几年的生活使我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他沉沉一叹,一步步走来,轻轻道:“其实刚刚朕留下你,是想同你好好谈谈。这么些年来朕一直想不通,怎么和你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微一停顿,他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仲秋节,你我在太液池上泛舟,赏月饮酒……” 他蓦然说出这样的话,更让我周身环绕上一层冰冷。这么多年悄无声息溜过,本就可以消磨掉最初的真情。这么多的算计、猜疑、忌讳、矛盾,如同层层尘土,再纯真如溪流的感情,也可被搅弄浑浊。 但我仍记得那一年那一天,我是真心爱恋过他。小园香径,月色动人,他小心翼翼抱着我分花拂柳。太液池边的画舫,舫中珍藏的美酒,馥郁的气味时隔这么多年,我仿佛还能闻得到。 时移世易,如今回想从前,不真实得恍如一场梦。 萧琰不明白,当我自己费心与宫中的女子周旋时,他便已不是我的倚靠,只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当我思量如何躲避他的猜疑时,他便已不是我的夫君,只是我敬畏的君王。当我在他的忌讳中挣扎、努力想要活下去时,他便已不是我的君王,只是我的敌人。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和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至如今,何来的想不通。 未央宫内跪着几个人,是哥哥在出宫之前吩咐下的。他告诉金仁这都是李昭容的同党,皇上一时劳累,没有明确处置,所以叫带到未央宫来让我料理。 采燕和那御医我自然不能放过,命金仁即刻发落进掖庭狱,天亮交由刑部审理问斩。这样做固然冒险,但是来日萧琰若再想探究方由的身份,便不那么容易。 事出次日,李父听闻李昭容被打入冷宫,吓得不敢上朝。被扣在他府中的谢之桃也被放了出来,我亦纵胡郎离宫。这茬过去后我才迟钝地想明白,李轻菡根本不认识谢之桃,哪里知道她就是豫章贤妃,我担忧谢之桃身份曝光根本就是多余的。 后来萧琰并未追究我杀了采燕和御医之事,只问我为何要留下那胡郎。我温声答道:“采燕和御医皆是因利而聚,极为可恶。那姓胡的却是因为妻室被李父扣押,不得已才出门做伪证。” 萧琰闻言淡笑,笑得神秘莫测:“朕还以为事关王妃,你便要斩草除根。事关你自己,便可以坦荡无畏。”他凝视道,“但是有些事再怎么掩埋,始终有迹可循。” 我心里咯噔一声。 后宫的日子又开始波澜无惊地流逝,萧琰到底没有迁怒皇七子,只是将他过继给胶东王,由胶东王抚养。赵充仪因为揭发李昭容之事受到嘉奖,于鸿熙十八年夏被册立为贤妃。庄妃马氏和照妃花氏也各进一级,称马修媛、花充容。余者但有参与审理李昭容之案者也都有晋封,宫中人人额手称庆。 又过了些日子,冷宫里放出来两个嫔妃,正是被李昭容陷害而打入冷宫的胡芬仪和孙贵人。胡芬仪楚楚动人,很快重博萧琰喜爱,不久之后进为容华。孙贵人看起来心高气傲,许是看淡了君恩,从不争宠献媚。 我倒是更欣赏孙贵人这样的女子。 九月天高云淡,我如常懒散地在未央宫中养神,几个小宫女拿着美人捶轻轻敲着我的腰背。自当年受伤后,每逢下雨阴天便疼得厉害,御医将药材填入美人捶,让宫人常常替我按摩背部,方能止痛。 还未及入眠,金仁突然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他顾不得冲着,在我身边低声道:“娘娘大事不好,皇上方才赐了暄化王妃一壶酒,命她即刻服下不得有误。” 我刷地睁开双眼:“什么酒?” “奴才听说是近襄侯夫人进献的酒,皇上就赐给了王妃,还命王妃七日后入宫谢恩。” “出去!”我喝退那几个小宫女,又对金仁道,“七日后入宫谢恩,那想来不是毒酒吧。” 金仁满头大汗:“是不是毒酒的王妃都得喝,关键是事出古怪,娘娘要不要想想办法?” 我心烦意乱,早知萧琳不会放过我和周家,却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么一招,让人摸不着头脑。 周氏一族如日中天,萧琰绝无可能赐一壶毒酒,还做的这样明显。若想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窍,必须要问萧琰和萧琳。 我自然不能直接去问萧琰,而萧琳守口如瓶,定然也不会透露半个字。想到此节我如坐针毡,方由的身份始终是悬在周氏一族头上的一把刀。 难道要去问他么?他是萧琳的夫君,他最有可能知道其中的古怪。可是我也不能,或许这一番周章只是个幌子,我才是萧琳要猎杀的目标。 “娘娘,怎么办?”金仁觳觫。 我想了良久,道:“今夜你去冷宫,悄悄把李昭容带过来。” 当年我没有急于杀了她,便是觉得如此精明的女子,来日说不定还用得到。如今也终于到了用她的时候。 半年多没见她,她虚脱的厉害,整个人跪在地上如同一具干尸。我不觉抿嘴一笑:“你也算是极有心胸的女子,怎么在冷宫半年光景,就变成了这幅样子。”神思一转,我道,“胡容华和孙贵人待得时间不必你短,怎么她两个都好好的。” 她有气无力一笑,仍然撑着昭容的架子:“是啊,胡容华不但好好的,还有多余的力气逃跑。” 我轻笑:“看来你还是耿耿于怀。” 她登时咬牙切齿,怒目相视:“你害我到如此地步,我岂能相忘。当日我被打入冷宫,我的孩子活生生地流掉了。自始至终,竟然连一个御医都没有。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漫不经心:“所幸,你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子,不是么?” 她眯起双眼,趴在地上昂着头:“你别想威胁我,你不敢把他怎么样。皇上都没杀他,难道你能动得了他?”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蹲下身子:“什么动不动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胶东王一贯狂妄,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七皇子到了胶东,不但享受不到应有的待遇,而且连个下人都没有。如今只有七皇子的乳母在照顾着,一应杂事皆要那乳母操劳。” 她怔怔望着我,我叹了口气:“乳母年纪大,这般劳累辛苦,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她闻言冷笑:“你不用吓唬我,皇后,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会相信。我的皇儿是皇子,天子的儿子,岂会遭到这般对待。” 我咯咯失笑:“真是好笑,七皇子有你这样的生母,有不厌恶他的父皇,你竟还把他当做皇子。”我起身对金仁道,“愚蠢无知毫无用处,带她下去吧。” 金仁连声答应,拉扯着李昭容就要离开。李昭容忽然挣开,勉力爬起身问我:“用处?如今你风光无限,还有什么地方要用到我么?”她眼珠一转,“原来你是在求我。” 我嗤笑:“那倒算不上,本宫只想和你做一笔交易,你肯么?” 她一挑眉:“什么交易?” 我轻声道:“你若能解答我的疑问,我可以召回七皇子,重新交给你抚养。你也能迁出冷宫,回飞羽殿做你的昭容娘娘。” 她闻言讶然:“呦,这么丰厚的回报,看来我的利用价值还不小。” 我莞尔:“可是你若不能,我即刻碾杀你,再吩咐胶东王格外‘善待’七皇子。哦,还有你在朝中战战兢兢的父亲,恐怕以后的日子也会步步惊心。” 她面色骤冷,愤恨地注视着我。我同样傲然直视于她,没有半分退避。 这是一桩于她十分划得来的交易,也是一场她无法与我抗衡的较量。于内,我有千百种法子置她于死地。于外,她全家亦是风雨飘摇,随时可能被牵连。纵使她恨我入骨,纵使她万分不敢,终究不得不屈从。 所以末了,她跪倒在地:“皇后娘娘要垂询何事?” 我悠悠然绕到她背后,问道:“本宫只是好奇易容巫术罢了,那日听你们说易容术可以彻头彻尾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不知可还有办法把容貌再变回来?” 她低头沉吟:“自然有,羌族有一种药酒,服下七日后可以让人脱胎换骨,恢复从前的容貌。”她偏头看我,“不过十分难寻,我找了几年都没找到。若是找得到,早在半年前就逼暄化王妃喝下去了。” 我的心猛然沉下去,似乎沉到了无底洞中。思忖了半日,我觉得萧琳若不是冲我来的,那便是冲方由去的。而方由一贯循规蹈矩,只有脸是她致命的要害。萧琳若要刺中这要害,必是要血淋淋地揭开采燕的皮囊,曝光方由的真实面目。 果然如是,萧琳隐忍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这一日,好把我和周氏一族连根拔掉。 我该怎么办,方由喝下那种酒,七日后就变成了原先的她。哥哥迎娶先皇嫔妃,是灭九族的大罪。纵使不可能牵连九族,但是二弟三弟、二叔三叔,周氏阖族势必没有活路了。 “皇后,你怎么不出声?”李昭容探寻地看着我,忽然顿悟,“莫不是有人找到了!” 我冷冷看着她指着我喜极大笑,她道:“呵,皇后你也有今日,难怪你会低声下气来求我,原来有人帮王妃寻到了那种酒。”她凑到我面前,“你哥哥就要完蛋了,你也会跟着完蛋。到时候皇上就会知道,我当年根本没有污蔑你,都是你陷害我的!” “金仁,带她回冷宫!”我喝道。 金仁领命,李昭容仍旧止不住地又笑又喊。我凝眉,随手从发间取了一支金簪递给金仁,道:“她疯了,别让她的胡言乱语惊动旁人!” 金仁接过簪子冷酷一笑,捏着李昭容的口,狠狠将簪子扎了进去。 她了无声息地瘫软下去,我揉揉被她吵得有些痛的脑仁,道:“冷宫要处理的干净,别露出马脚。” 金仁陪笑道:“娘娘放心,奴才明白。” 他拖着昏死的李昭容退下,我不觉双手掩面,疲倦地沉沉叹息。 第164章 大结局 未央宫中暗香浮动,暗沉的灯火交映,将我的影子长长拉扯。烛光摇摇曳曳,似乎摇曳到我心里,把我的思绪来回揉搓。 朝堂之上,哥哥和弟弟把持朝政。后宫之中,我亦是无人可撼动的皇后。萧琰纵看不惯,却也无力一举将我们拔出。但无论他是否真的决意,方由的事情一出,周氏必然尽丧人心,元气大伤。 殿内的蜡烛燃尽,灯火挣扎一下,终究熄灭。我摸了摸那尚有余温的青铜灯树,暗暗下定了决心。 当年我种下的因,让陈玉华无意中推测出方由的真实身份,继而被李轻菡得知。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责,我不能牵连周氏、方氏两族,便要釜底抽薪,永远掩埋这个秘密。 清早阳光微暖,我悉心备下了早点,遣金仁去请萧琰来用早膳。金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道:“娘娘不是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为何还要请皇上过来?” 我亲手煮了水,沏了一壶老君眉,道:“为让皇上不起疑心,本宫总要做出好奇的样子。”茶香四溢,白雾袅袅,我轻声问,“昨夜本宫让你弄的东西,你可弄好了?” 金仁低声道:“娘娘放心,已准备好了。” 我“嗯”了一声,道:“一会儿皇上过来,你们可以去清阳宫准备了。” 自鸿熙十三年回到他身边,我从未这般主动过。萧琰颇感意外,但还是在下朝之后来到了未央宫。 彼时我随意挽着一个发髻,一根羊脂玉簪斜斜簪入,余一缕青丝自耳后散至胸前。衣裳也是用心挑过的,桃花云雾烟罗衫配一条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外罩一件银色的云纹绉纱袍,家常的有如富贵人家的普通妇人。 其实我早已不适合这样的装扮,年岁愈大心境愈老,终只合华服浓妆妆点。 我见他来了,连忙屈膝问安。他略有迟疑,片刻后上前扶起我,道:“皇后今日怎么想起来请朕过来用膳?” 我盈盈笑道:“臣妾是皇上的妻子,为皇上准备早膳不是应该的么?” 他轻轻打量我两眼,道:“你这身衣服……朕记得那年清早,你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陪朕用膳。” 心底稍微有些感动,他说的那一天是鸿熙三年八月十六。那一天我同他良心相许,真心把他当做丈夫来爱重,故而衣饰家常。如今重拾旧装,心意却从从前截然不同。 我低头自审,自嘲之意悄悄划过嘴角。但再度抬头时,却笑得恬静:“皇上还记得。” 他淡淡一笑:“当然,朕忘不了。” 我拿了筷子,从笼屉里夹了一只水晶虾饺与他道:“今早的早点都是臣妾亲手做的,虽然手艺比不上尚宫局的膳娘,但却是臣妾一片心意,还请皇上不要嫌弃。” 他咬了一口,稍稍回味后道:“这虾饺做的不错,皇后并非时常下厨之人,今日能做出这般味道,想来练了许久吧。” 身边机灵的宫女闻言忙道:“回皇上,娘娘昨晚熬了一.夜,一道虾饺做了五六次。” 我连忙呵斥她:“皇上面前不许多嘴。” “无妨,”他温和道,又看向我,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虽然心意难得,但是未免稍显刻意。皇后,你从来不是这样虚伪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我闻言连忙起身,敛衣跪下:“皇上恕罪,臣妾只是想谢谢皇上。” 他稍有不解,凝眉问道:“谢朕?” 我神色动容,认真地看着他道:“是,昨日听说皇上赐了王妃一壶酒,宫中赐酒要么是赏,要么就是……然而一直到昨日傍晚,都未听说王妃有异,臣妾感激皇上留王妃一条命。” 萧琰听了这事,不免脸色稍黯,淡淡道:“这也奇了,王妃好端端的没有触犯王法,皇后为何担心朕会有赐死她的心思?” 我眼波一转,轻轻说道:“当日李昭容诬蔑王妃清誉,皇上为了皇家颜面宁枉勿纵也是寻常。但是皇上没有,故而臣妾深深感激。” “你不必感激,暄化王如今举足轻重,你们周氏一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神色不愈,冷笑地看着我,“皇后不也一直因此而深深自负,认为朕不敢动你们么?” 我闻言连忙顿首,恳切说道:“臣妾不敢,这天下还是皇上的,臣妾母族荣光皆是皇上所赐。若是有朝一日皇上要收回,也是应当的。” 他静默良久,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末了,他轻轻一叹:“罢了,你起来说话吧。” 我起身,亲手盛了一碗粥端给他,笑道:“皇上尝尝这红枣玫瑰黑米粥,足足在火上煨了三个时辰,才熬成这般香甜软糯,最是健脾益气,补血安神。” 他浅尝,客气地一笑:“确实不错,皇后辛苦了。” 我看着他笑得温婉:“皇上若是喜欢,臣妾可以天天做。” 今日我如此热情,他不免有些别扭,便道:“不必了,朕可做不到天天让皇后感激,肯费心操劳一顿早膳。” 我充耳不闻他的拒绝,仍然温婉谦卑:“皇上已经让臣妾很感动了,那天晚上皇上曾说想和臣妾谈谈,如今臣妾忽然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 他听了这话不觉起了好奇心,疑道:“为何?” “因为臣妾想通了。”我鼻子一酸,水雾瞬间蒙上双眼,就连近在咫尺的他也看不清。我道:“过去臣妾因为楚王妃之事耿耿于怀,实在太过任性,白白蹉跎了这么些年。从昨晚至今臣妾一直在想,既然楚王妃早已自食恶果,臣妾何必再心存芥蒂。自己不能解脱一直自苦,也数次辜负皇上的心意。” 他凝眉喃喃:“你是因为楚王妃……” 我不觉垂泪,不动声色打断他:“不然呢,当年臣妾怨怼皇上口出狂言,恰好被皇上听到。皇上自那日起便不再踏足未央宫,臣妾彻底变成了名存实亡的皇后。再后来天下分崩,臣妾又因皇上撤离遗忘臣妾而伤心,故而重逢之后,多有怨举。” 我低着头,任由眼中的泪水如珠子般滑落,哽咽道:“方才皇上迟迟不来,臣妾以为皇上不肯来了。也是那时臣妾才感受到,原来如果皇上真的对臣妾不理不睬,臣妾心底会有多么失落。” 衣物遮挡的手臂已经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般做作,自己都觉得恶心。 然而萧然并不觉得,反而有了几分不知所措,连忙拿着帕子给我拭泪,道:“皇后,你别哭。” 我仍旧止不住,他一把把我揽入怀中。我搭在他的肩窝处轻轻啜泣,听他说道:“当年你妹妹之事是朕一时糊涂,后来也后悔万分唯恐你伤心,是朕不对。至于西撤剑南,其实朕吩咐亲兵去接你,可是营帐错乱一时寻不见你,事态又紧急,朕不得已才带着母后先走一步。” 我吸了吸鼻子,泣不成声:“皇上……” 他安抚地拍拍我的背,声音柔软而放松:“还好,你安然无恙。” 待我止了哭,方才送他怀中挣脱,低声道:“臣妾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心有疑虑,怀疑臣妾清白。可是皇上细想,太子他们一直在臣妾身边,臣妾要照顾孩子,魏侯要统帅兵马,我们根本无暇相见。”眼睛一酸,我道,“皇上若要再起疑,臣妾真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了。” 他以为我又要哭,连忙说:“朕知道,朕不会再怀疑你了。”说至此处,他似有感慨,再度拥我入怀,“自大婚以来,朕从没喜欢别人像喜欢你一般。皇后,你是朕唯一的妻子,我们合该生同衾,死同穴。彼此之间坦诚相待,互不辜负。” 如此柔情相待,他自然万般不舍。我劝他国事要紧,并答允他晚上去陪他,他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萧琰离开不久,金仁便回来了。我在殿中焚了浓郁的沉水香,才把萧炎身上的龙涎气味冲淡。我问他道:“清阳宫那边安排好了么?” 金仁满面堆笑:“早已妥当,奴才说皇上今日去未央宫用早膳,清阳宫那些奴才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再说也不过送去些胭脂香料、寝衣被褥,他们象征性检查检查就算了事。” 我睨他一眼:“这些东西,用好了也是杀人利器。今晚你随本宫过去,多带些靠得住的人,知道么?” 他这次到没有再嬉皮笑脸,反而严肃起来:“奴才明白,奴才跟着娘娘豁出去搏命,自然万事小心谨慎。” 天色刚刚暗沉,我便带着亲手煲的燕窝莲子羹到了清阳宫。徐晋见到我笑着打了个千儿,道:“娘娘冷落皇上这么久,今日终于想开了?” 我笑道:“本宫总得想开,为难自己,没必要。” 徐晋打开门,指着里面道:“皇上早吩咐了,皇后娘娘过来不必通报,娘娘进去吧。” 我“嗯”了一声,自己从金仁手中接过汤羹便踏入了大殿。这个时候萧琰定是在书房批折子,我轻车熟路走过去,确见他揉着额角奋笔疾书。 “你来了。” 我也不客气,笑道:“皇上还在批折子?” 萧琰抬头看着我疲倦一笑:“是啊,江南又有水患,朕不得不多看几眼。明日早朝还要和诸卿商议治水人选,估计又要头痛几日了。”他盯着我,“你可想到合适人选?” 我只顾着盛出羹汤递给他,随口笑道:“臣妾觉得皇上最合适。” 他接过那羹汤,一饮而尽,道:“朕可不能去,朕走了就尝不到皇后的手艺了,除非……皇后陪朕一起去。” 我轻笑道:“皇上若真去江南,臣妾肯定相陪。听闻江南女子个个温婉如水,臣妾若不跟去,保不准来日江南水患就要患及后宫了。” 他闻言竟然有了几分失神,嘴角的笑意也偃了下去。我稍微不安,问道:“皇上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放下碗道:“没什么,许久不见你这么刁钻,一时有些感慨。”他走过来伸手轻点我的鼻尖,“朕记得你刚刚入宫时伶牙俐齿,处处得理不饶人,连朕的皇叔都吃过亏,宫里宫外都在议论你凶悍。” 如此熟稔的举动,见证了最初心心相印。我心底亦不免感慨:“皇上如今还觉得臣妾凶悍么?” 他当即嗤笑:“还不凶,区区小事计较了七八年,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谁家媳妇这样泼辣。” 我扑哧一笑,他心情大好,道:“罢了,朕也不批折子了,咱们进去叙叙话。”他回视宫中的宫人,“你们都下去吧。” 他揽着我走入内室,打量着布置一新的寝殿道:“听说你今日一早就让人带了你宫中的东西来,怎么皇后是打算长住了?” 我取了银匙,往香炉中添了一些香料:“臣妾只是记得从前清阳宫十分清简,后宫中除了臣妾又没人可以留宿,所以一直无人替皇上悉心布置。如今这样布置,皇上可喜欢?” 他摸了摸博古架上的青铜圆觚,道:“父皇在世时崇尚简朴,朕一直以父皇为楷模,故而这里的布置分毫未动。” 我手不觉一抖,心也猛然一抽:“先帝……” 他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忙摇头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先帝就想起王妃,想起王妃就想起昭容,她的栽赃当真好笑。” 萧琰眉头微皱,迟疑了片刻问我道:“皇后,那个采燕真的不是顺和妃么?” 我装作毫不在意,闲闲道:“怎么会是呢,顺和妃已经为先帝陪葬。母后当年主持后宫,她素来严谨,岂会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萧琰眉心一松,兀自点头:“是啊,母后一贯严谨……”他走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道:“朕也相信你,你不会骗朕。” 他忽然打横抱起我,轻轻将我放在龙榻上,然后整个人压了下来。我迟钝地迎合着他,动作拙劣不堪。他见状不觉失笑,似乎在笑我就不经人事,继而唇舌覆在我的耳后,轻轻叫我的名字:“阿暄……” 衣衫褪去一半,我渐渐迷蒙,连忙打散自己的头发,拔出一根尖锐的银簪,摸索着刺入自己的后腰。 那本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尖锐的疼痛一下子让给我全身紧绷,清醒过来。萧琰尚且迷离,连忙安抚我道:“别怕,朕轻一点,不会伤到你。” 他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却越来越警醒。他失力,抱着我喃喃道:“阿暄你有没有觉得头晕,朕都快看不见你了。” 我知道时机已到,用力推开他,自己站起身披上外衣冷冷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解地摊在榻上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摇头失笑:“臣妾何曾怎么了,这话皇上该自问?”他不解,我又添了一匙香料,笑得幽魅,“皇上恐怕不知道吧,这香是上好的*香,闻多了可以让人失去意识。” 他尽他所能,最大限度地做出一个惊愕的表情。我看着他的样子,止不住地冷笑:“其实臣妾真的不愿意这样做,可是到了眼下,臣妾也没有办法。你赏给王妃的那壶酒,足以毁了周氏和方氏两族,毁了臣妾和臣妾的太子,臣妾岂能坐视不理?”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终究无力跌倒。他气喘吁吁道:“你在怕什么,王妃若是清清白白,你又怕什么。还是说,那个采燕真的是朕父皇的妃子?”他骤然明白,双目圆睁,嘶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然而这声嘶吼,如同奶猫咆哮,根本没有任何威慑。 我捋了捋被他弄乱的头发,觑着他曼声道:“臣妾如今在做更大胆的事,王妃的事不过区区,不值一提吧。” 他不敢置信地摇头,嘴唇也开始哆嗦:“你要杀了朕么?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你怎可弑君?” 若不是顾忌殿外的人,我真想放肆大笑。而此刻,我不得不强忍笑意对他说:“弑君又算得了什么?皇上知道自己的父皇是怎么死的么?” 他瞬间变得惊恐起来:“父皇不是猝死么?” 我抿嘴一笑:“听说先帝自幼习武身体不错,怎么好端端的会猝死。”我靠近他两步,声音冷如寒冰,“十八年前先帝不甚跌倒,头撞在青铜方鼎上,一下子晕厥。血流了满地,而皇上的母后就站在一旁看着,活活等着先帝的血流干方才叫人进殿处理。而这一幕恰好被顺和妃看见了。” 他紧紧攥着身下明黄的绸缎,倔强地摇着头,抵制着我的越发咄咄的声音。我逼问他道:“这么多年,皇上就没有一点疑心么?先帝勤政爱民,怎么会拉自己的嫔妃陪葬?不,那不是陪葬,是灭口!” 他猛然剧烈地咳嗽,一边强忍着一边问我:“那么那个妖女,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又成了你的婢女?” 我扶额,漫不经心道:“这就说来话长了,皇上恐怕没那么多时间听臣妾讲完。只是当年臣妾听说这件事时,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臣妾会与太后站在同样的位置,做同样的事。” 他开始有些失去意识,越来越睁不开双眼,但仍是咬紧牙关问我:“采燕的事是真的,那么你和魏瑾……你在暄化迟迟不肯离开,是不是因为他?后来你回到朕身边,又是不是为了救他?在宫中这些年,你对朕视而不见,是不是还是因为他,因为你心里装着他?” 我不肯说话,他哀戚一笑,悲凉到骨子里,深深自嘲道:“原来那年你回到朕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利用朕,利用朕手中的益州军。” 我也万分疲倦,他恨我利用他,我何尝又是情愿的。他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看着我苦笑连连:“不,其实朕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 这般的伤感的话,不该由他说。我听不下去便打断道:“皇上何必惺惺作态,自己不觉得恶心么?大婚那一年,你待我那样好,我也是付诸全部真心。可是后来你数度猜疑我,冷落我,如何还能要求我始终如一?” 他一怔,嘴唇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轻轻摇头否认。我嗤笑一声,慢慢说道:“我从小看着父亲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从不奢望自己将来的夫君能只要我一个人。后来入宫,我更是知道今后会有无数女人来跟我分享一个丈夫。我也有过失落,有过伤心,可是那时我还在想,只要你能始终如一的珍惜我,我可以为了你做一个贤良大度的皇后。我容忍你同样喜欢的宣惠贵妃三番五次在后宫兴风作浪,替你安抚失落伤心的敏肃皇贵妃和温恪贵妃,我已尽我所能善待她们,我以为你会理解我,明白我。” 他吃力道:“朕都知道……” 我此刻却也笑不出来,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顷刻爆发:“你不知道,你若是真的明白,就不会因为宣惠贵妃的死而迁怒我,就不会在冷落我之后专宠温恪贵妃。那段冰冷的岁月,让我彻底觉悟。我的夫君根本不会保护我,他分不清真心假意,看不明是非黑白。我若想要在这诡谲的后宫生存下去,只能靠我自己的手段。” 他从未见过如此的歇斯底里,茫然地看着有些疯狂的我,轻轻道:“许是朕没能好好保护你,可是从始至终,朕从没有想害你。甚至无论你做过什么,朕都可以包容,你还是朕唯一的皇后……” 我拿起博古架上那樽青铜酒觚,慢慢靠近他:“是么?那如今臣妾弑君,皇上还能容忍么?” 他恐惧地后退,却根本动不了,嘴里模糊不清地说道:“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的那个清晨……朕承诺过你……待到他日年老……朕也不会负你……阿暄……那酒……” 他的眼角攒出一滴泪,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而我运了全身力气,冲着他后脑砸下。他始终不明白,我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如今谁负我我都不在乎,但我负谁都不能辜负我自己。 他终于沉寂无声,我失力,手中的酒觚也咣当落地。阴影处转出一个人,跪下不敢抬头看我,口中说道:“微臣参见……” 我低声冷喝:“啰嗦什么!” 他吓得一抖,连忙过来摸了摸萧琰的脖子,片刻后道:“皇上还未死,娘娘要不要?”他比了一个出击的手势。 我浑身失力,指着那青铜酒觚对御医道:“你来吧。” 他吓得扑通跪倒:“哎呦,娘娘饶命啊,微臣可不敢!” 我情知不能逼他太急,省的他临时闹出乱子。所以仍旧自己拾起那青铜器,缓缓靠近萧琰。 他还没死,只是在沉睡。然而我这一击下去,他就彻底没了活路。 我神思这一转寰,倒让那御医以为我不敢再下手,慌忙献策道:“娘娘若不想再动手,微臣还有别的办法。” 我眯着眼睛问道:“什么办法?” 他摸了摸随身携带的药箱,道:“针灸,只要针灸得当,可以让人一直昏睡下去。什么时候娘娘缓过来,随时可以再……” 他不敢说弑君两个字,我也不在意,只是闭目轻轻思忖。纵然我已让金仁着意控制清阳宫,可是昨日萧琰赐方由一壶酒,今日萧琰就出了事,还是召我侍寝时出的事,总是让人怀疑。人心不稳,于国于家都无益处。不若暂缓,只让萧琰一直昏迷下去,我方能摆脱弑君悖逆的罪名,周氏一族也不会被人猜忌。 太子,还有太子。我不能让他的母亲有弑君之嫌,毕竟他还是纯粹的,不该因我被人玷污。 待睁开眼,我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还不快动手?” 御医连忙答应:“是是是。” 处理妥当后,我将青铜酒觚归位,御医又把萧琰拖到了地上。他用沉水香代替*香,径自从后门离去。门窗开阖间秋风卷入,带走了*香的气息。等龙涎香气重新充盈寝殿后,我猛地推到摆在内殿的博古架,上面摆着的各色瓷器、青铜物件统统哗啦摔在地上。 “来人!快来人!” 这样大的动静,再加上我的竭力的呼喊,门口的宫人在顷刻间呼啦啦全涌了进来。 徐晋跑在最前面,看到了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萧琰,连忙扑过去大喊:“皇上,皇上您醒醒,这是怎么了呀!” 我假作慌乱,拿帕子颜面痛哭:“皇上方才跌倒,不甚磕到后脑,徐晋,赶快去召所有御医会诊!” 奚宫局当值的御医很快都涌了过来,他们商讨了半天方回我:“回皇后娘娘,皇上头部遭受重创,一时恐难恢复。微臣等这就去开药,等皇上醒来才能确认到底病势如何。” 我咬着帕子发狠:“既然如此,那便快去,迟一刻本宫要你们的命!” 他们慌忙逃窜出殿,徐晋愁眉苦脸进来禀报道:“娘娘,后宫里的嫔妃听到消息,也都急匆匆地赶来了。” 我拭去眼角的泪光:“都来了?” 徐晋低声:“都来了。” 我忖了忖,道:“叫贤妃进来。” 徐晋不敢违逆:“是。” 贤妃急急奔入殿中,满面的担忧之色,也顾不上行礼:“皇后娘娘,臣妾听说皇上重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我深深一叹:“皇上尚在昏迷,你们众人都不宜打扰,清阳宫这里一切交给本宫。” 贤妃闻言稍有迟疑,仿佛有些信不过我。我挑眉问道:“怎么,贤妃还有话说?” 贤妃眼睛一瞥内殿:“臣妾只是想见见皇上罢了。” 我轻轻一笑:“那你随本宫来吧。” 她仔细看过萧琰,却也没有发现哪里有异,最后只得拭泪道:“皇上怎么好端端的变成了这样,看着就叫人心疼。” “失足摔倒谁也无法预料,”我凝声注视她,“你如今已经是贤妃了,日后本宫封你为贵妃如何?” 她陡然大喜,忘却了我只是皇后,无权加封如此位份给她,只一味欢欣:“娘娘!” 其实她也并不真心在意萧琰,她在意的只有她自己。这样的人最易对付,我曼声道:“你既要做贵妃,就牢牢看住宫里的人。皇上猝然昏迷,宫中势必有人借机兴风作浪,本宫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事,明白么?” 她马上变得信誓旦旦:“臣妾明白,自从新人入宫,马修媛和花充容恩宠微薄,渐渐和臣妾一样只求平安到老,不会乱说话。李昭容的同党褚良媛和贺才人也早都发落去冷宫,剩下的人入宫不久,位份又低不敢造次。” 我颔首,又道:“那就好,不过那个胡容华一向得宠,皇上骤然出事,她恐怕不会甘心吧。” 她眼睛微眯:“娘娘放心,臣妾会料理。” 如此,后宫到底稳住了。徐晋虽然有所怀疑,但是萧琰的确因撞上而昏迷。事发时我同萧琰皆是衣冠不整,鬓发散乱,想想便知我们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意乱情迷,一时不慎跌倒也是有的。 萧琰昏迷,江南水患还是要治理。朝堂中被哥哥一手控制,世昌伯方家的长房嫡子恰好精通水利,便在我和哥哥的授意下即刻南下,赈灾治患。其他要事送入后宫,我皆悉心阅过,同哥哥商议着办。这样一来,萧琰的重病并未影响朝局,我方松了口气。 也有不安分的指控我谋害皇帝,可是又有人站出来说皇后素来贤良,必不会做这种事。其实大多数人都记得,当年郭氏以狐媚惑主而丑名远播,我恰恰以贤德之名远播海内。 大抵无人真的相信,十几年贤惠如我,会意欲弑君。 六日后,我准备了一包药粉交给哥哥,同他说道:“这药粉可以让人面部生痒,生出痘疹。你拿回去给王妃,让她涂在脸上,对外称痘疹严重不得不以丝巾覆面。” 哥哥掂了掂那药,叹道:“你便是因为这个才要害皇上的吧。” 我连忙正色:“哥哥胡说什么,本宫怎么会弑君。” 哥哥神情莫测,幽幽道:“其实起初我也以为躲不过去了,存了同由儿同生共死的心。可是呢,由儿直到今日都平安无事,根本没有任何异样。暄儿,那或许根本就是一壶普通的酒,是我们多疑了。” 我的心脏在那刹那几乎停止跳动,唯余脑海中一片茫然:“什么?” 哥哥轻轻一叹:“那酒是近襄侯夫人进献的,你该去问问她。” 萧琳如约前来,看着我的眼神包含着几重怒火。我屏退左右,轻声问她:“七日之期已到,夫人没能置本宫和周氏一族于死地,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吧。” 她睚呲欲裂,恨声发自肺腑:“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我冷冷否决:“你可别胡说,诬蔑本宫可是不小的罪名,你担不起。” 她蓦然仰天大笑,似是停不下来。末了,却泪水肆意,泣不成声:“事到如今你还会放过我么,皇后,你要杀便杀吧,再皇上赐酒的那一霎那,我就知道了我的结局。” 她自嘲:“你今日叫我来,无非是好奇为何王妃服下羌人的药酒却已经安然无恙。呵呵,那是因为那根本不是我历经千辛万苦寻来的药酒。你一直害怕王妃的真正身份浮出水面会给你们一家带来灭顶之灾,其实皇上也怕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也救不了你。所以那一壶酒,只是最普通的竹叶青。” 我心底一酸:“这么说来,他心里是清楚的。” 萧琳蓦地狰狞起来,扣住我的双肩道:“怎么不清楚!你以为你一直矢口否认拒不承认,他就什么都查不到了么?王妃身上有那么多的巧合,只要稍稍细想不用任何证据也能猜出她是谁。暄化王是你家中嫡子,他和丫鬟能有什么深厚感情。而当年他钟情方由,满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无言以对,她苦笑着放开我,哀戚道:“其实就连你和侯爷那些事,他也都一清二楚。当年你被劫持下落不明,皇上同我说过,不是郭氏便是侯爷。可是郭氏人在川蜀,身边能调遣的人实在太少,要在摸清楚千里之外你的行程,住处,策划好时机再动手,是何等艰难之事。那么除了郭氏,还能有谁?”她讥讽地看着我,“而你出现的时机,不能更太恰当。侯爷刚刚生死攸关,你便跳出来调兵遣将。皇上又不是傻,焉能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静静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没有证据,也不能把我怎样。”我横扫她一眼,“况且那种时候,哪怕他疑心要杀我,我也顾不得了。” 萧琳冷笑:“皇帝杀人,不需理由。他真的想要你的命,办法比你害死他还多。” 我已记不起萧琳是何时离开的,离开前她又同我说了什么。清阳宫一如既往,龙涎香的气味细细密密,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但是作为主人的萧琰,却只能永远躺在床榻,用轻微地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那夜,我鄙夷他的每一句剖白,但是现在却深刻明白。他说纵然负了我,却也不会害我。无论我做过什么,他也都可以包容。 当日李昭容摆下的鸿门宴,他听完了种种辩解和质问,最后下的命令却只是彻查暄化王妃的身份。我只以为他是袒护皇家声誉,然而李昭容私通的事仍旧悄然从宫中泄露出去,在京城中悄悄的蔓延着。 他确实如他所说,给了他所能给我的一切。哥哥封王,弟弟袭爵,我纵然了无恩宠,地位却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稳固。我要的安心,其实他全部给了。 这么些年一日一夜,我在背后算计他,他也在背后怀疑着我。但是抛开所有,他心底始终对我还有些许真心。 倒是我,比之他的优柔寡断,更加的狠毒决绝。 其实我也明白,若无真心,他怕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更不必说为一顿亲手准备的早膳而感动。我早已不再年轻,不似当年可以利用美色,轻易俘获君心。现在回头想来,我依仗的还是他的纵容。 而我骤然向他低头,他必定也是真心高兴,满心以为可以回到过去,回到当初那段单纯而干净的时光中去。可惜最后等着他的,却是我致死的*香和冰冷的青铜酒觚。 我一直怨他不了解我,如今看来,其实我也并不了解他。脑中在刹那闪过一个念头,若早知那酒并不会伤到方由,我必然不会冒险弑君。他也便还能站起来,在各种皇后必须出席的场合,同我轻轻对望。 这些年他负过我,我也负过他。纠葛不清这么多年,其实早已难分谁更对不起谁。我厌恶他,他何尝不怨恨我。当初青葱时的誓言,到底随着越来越冷的秋风,慢慢地彻底消散,化为云烟。 第165章 终章 魏瑾是三日后来见的我,半年多不见,却觉得他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我沏了壶茶,正好拿来招待他,浅笑问他道:“萧琳情绪不稳,这两日有没有吵闹?” 他摇摇头:“她不仅不闹,反而安静许多。昨日她同我说许久未回家,想要回乐山看看爹娘。” 我微笑问他:“她要归省,你会陪着她么?” 他深深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兀自一笑,然而笑意终究不达眼底:“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起初我也打算等这事过去,如果你愿意我会跟你彻底离开。可是如今我不那么坚定了,毕竟十几年过去,我的夫君一直是他。而你,也有自己的妻室。” 他眉心一动:“但是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我叹了口气,继续道:“魏瑾,我的双手沾满鲜血,腹中更是诡计多端,我是个比萧琳还恶毒的女人。你对我的印象,却还是一如当初。时间久了你会发现,其实你并不爱我。或者说,你并不爱这样的周暄。” 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我明白这样的话十分残忍,却还是干净利落的说了。他一意执着于最初,还不曾尝过失去的滋味。或许哪天他会发现,他身边的萧琳比我更加值得他爱惜。也或许他还是不能够深爱萧琳,我只愿他们都能解脱,不必一味消磨本可以美好的时光。 这一局错综复杂,萧琰、魏瑾、萧琳、我,每个人都迷失在其中。我们寻不到对的,得不到想要的,兜兜转转间全部错过,绕成了一个无解的疙瘩。 送走了魏瑾,我走入清阳宫的寝殿。御医已经等在那里,却没有给萧琰施针。 “怎么了?”我疲倦问道。 御医笑盈盈对我说道:“恭喜皇后娘娘,微臣方才给皇上把脉,发现他头部重击,已无苏醒的可能,日后无需针灸也可高枕无忧。” 心在刹那沉重起来。其实我也并未做好让萧琰清醒过来的准备,但是听说他将永远沉睡,心里却还是涌上一阵说不清失落。 或许一直睡下去也不错,我终于不必日日算计他也算计整个后宫,不必夜夜担心有人会撼动周氏一族和我皇后的地位。确如御医所说,我可以高枕无忧。 这个天下失去了至高无上的君王,作为一人之下的我,便终于可以安心了。 然而我并不快乐,却更加深深明白,我没有资格埋怨。 我按照约定,以我需时时照顾萧琰为由,把后宫诸多琐事交给了贤妃,并加封她为贵妃。她极是高兴,这样尊贵的位份,在她之前本朝也只有两人爬到过。 敏肃皇贵妃陈氏和庶人郭氏,这些故人,我竟也许久没有再想起了。 再后来,方由有了身孕,却又不慎小产,御医说她年纪大,恐怕再难有身孕。他们夫妻倒是看得开,方由入宫同我说道:“我毕竟是先帝的嫔妃,今生还能有机会同周晔相守,上天已经待我们不薄。没有孩子也好,就当做是上天给的惩罚,世事总不能十全十美。” 鸿熙十九年秋,我的三弟周暗迎娶了江南孙府的嫡出小姐为正妻。我周氏一族联姻孙氏,满族荣耀越发稳固。 太后去世那一年我曾说,来日必要孙家小姐嫁入周家为妾。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爱恨都不再浓烈,所以我亦没有必要为了这份执念折辱一个无辜女子。抛开她的出身,她本就是极出色的孩子。 鸿熙二十年,太子终于入朝,他与我之间逐渐少了儿时的依赖,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深沉。萧琰还没有苏醒,哥哥慢慢把朝政移交给太子处理,悉心指点着他看透整个王朝的运转轨迹。 两年后,易儿被封为吴王,允涉朝政。然而他天生不好政务,故而仍旧陪在我膝下。 几个公主也到了指婚的年纪,先是月见,后是霜降,皆得如意郎君。最后是我的荷华,她自己最有主意,千挑万选选中了平阿侯世子陈钧。 平阿侯没有亲生儿子,便从堂兄膝下过继了最大的孙子,养做世子。想起陈玉华的爽朗,我很期盼陈钧也能是这样的性子,善待我唯一的女儿。 太子在不久之后也迎娶了太子妃,琅琊王氏的小姐我亲自相看,确实十分出色。只是看着青春正好却故作老成的她,如同看到了当年的我。忽然明了,深宫大院一直都在这样迎来送往。 当初太后给我的那只镯子,我在大婚时也传给了她。只是希望来日她不要像我和太后,若是一定要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也不要残害自己的枕边人。 时光漫漫,孩子们终于都长大了。那天太子的长子、我的长孙萧泠步履蹒跚地跑来未央宫寻我。他咿呀笑道:“皇奶奶,宫里有件大喜事,你快随孙儿出去看看吧。” 我拗不过他,被他拉出了未央宫。我问他:“不过是你父王又给你添了一个弟弟,要不就是妹妹,本宫知道了。” 他狡黠一笑,固执地拉着我向清阳宫方向走去,却死咬着牙关不肯说是什么事。 我摇头失笑,这样倔强的脾气,真的有些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