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凰》 第一章 道听风月 天佑四年,樱花四月,由唐皇李祚与皇后墨氏共同编纂的《后唐书》终于落成。传说这本书记载了后唐近百年的历史,从敬宗李湛到昭宗李晔,共七位皇帝的帝王生涯。 史官们欢喜鼓舞,全册十二卷十六万字的《后唐书》称得上是大唐史学界开天辟地的大事。欢喜中的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书中落下最后一个句号之时,大唐帝国的统治竟也画上了句号。 大唐亡的惨烈又平静,有关当日的情景,众说纷纭,倒有比较一致的说法。 说那一日皇帝正在梅园著书,其他部分都已完成,只剩下最后一个题词。梅园中红梅盛绽,冷香萦绕,他撑着头苦苦思索,余光看见皇后提着一壶酒分开纷繁花枝走来。 “我亲手酿的梅花酿哦。”皇后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石榴罗裙上俏皮地点了几朵白梅,有着十八岁少女特有的清纯=.==美好。 皇帝撑着头看她的模样,眉眼里含着笑:“书既成,便为朕作个题词罢。” 帝后瞥了竹简一眼,想也没想便张口道:“青釉薄酒,对梅花酿,深情未枉,三世珍藏。” “你这哪里是在为史书题词?”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话里调笑,笔尖已蘸了墨,十六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 然而他在梅园之中优雅提笔将“藏”字最后一个点顿在纸上时,长安城外叛军的兵马已停在百丈城墙之下。 皇帝没有丝毫反抗,那一夜的大明宫宁静如常。守城将帅派遣斥候将急报送到皇帝手中时,皇帝只是泰然接过竹筒,不温不痒地说了声:“知道了,退下吧。”就好像急报中写的不是叛军铁蹄即将踏破长安城门,而是一只蚊子要飞过城门。 第二天破晓,守城将士全部阵亡,叛军攻入长安,直逼大明宫。 叛军将领率三千轻骑五万步兵将大明宫围得水泄不通,正打算一鼓作气杀入正阳门时却忍不住愣了:宫门竟是洞开。 整座大明宫空空荡荡,只有冷梅香萦绕。帝王孤身一人站在含元殿前百步汉白玉台阶之上,一手提着剑,一手举着传国玉玺,白衣翻动,远远仰视,高大身影凛然如一尊白玉石雕。 随叛军杀入大明宫的将士回忆说,那一日,皇帝亲手将传国玉玺砸得粉碎,一贯以擅长作画闻名天下的他,手中的剑却快似暗夜闪电,三百轻骑冲上石阶将他团团围住,他的剑法快的让叛军难以近身,整整三百人不肖须臾就命丧他剑下。叛军之中竟一时间无人敢上前,皇帝一人对阵五万大军,足足僵持到日上三竿。 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如何敌得过千军万马,叛军将领一声令下,五万步兵就算杀不死皇帝,尸体也能把皇帝压死。这一声军令,已是历史的结局。 曜日当空,照耀着金碧辉煌的大明宫中尸殍遍野。墨发飞扬,金剑落地,皇帝倒在一片模糊血色中,血将月白长袍染得绯红,宛如盛开一树红梅。 他们虽然身为叛军,但无不感佩于皇帝的担当与决绝。他们心知肚明,皇帝即位四年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是当之无愧的贤明君王。只可惜大唐积弱多年,已不是他一人能挽大厦之将倾。 大明宫中人去楼空,是皇帝在最后那一夜将人们遣散。即便是到最后,自己无力回天,也不愿殃及无辜,他深知叛军入宫必定酿成一番屠戮,能够免了无辜之人死于刀下,这大概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江山是他的,这时候,只需要他一个人站出来承担便足够。 他亲手砸碎玉玺,不想将属于李唐的荣耀毁在别人手里,他宁愿亲手毁掉,因为这是一个国的尊严,一个帝王的尊严。 玉玺碎则国碎,社稷死则君王死。 大唐一眨眼就没了,大火连烧三天三夜,将大明宫中能烧的不能烧的统统烧成了灰烬,那册刚刚编纂的《后唐书》也没能幸免。 后来不知从哪里流出传言,说那书中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恢弘历史,竟起始于敬宗年间的一桩风月。 风月说,敬宗李湛有一个同岁的,大唐长公主,唤作清源。李湛的父皇在位时,他与二弟李涵为争东宫之位而阋墙。这李涵是清源的同胞弟弟,清源借长公主之势帮助李涵夺取太子位是最自然而然的事,然而相反的,清源却是一手将李湛推上了皇位。世人多揣测其中原因,大抵为的是个情字。 风月说,李湛一生未娶,常伴身侧的女眷只有长姐清源。李湛在位三年,两人的惺惺相惜所有王公大臣都看在眼里,却不知是当局者迷,还是两人故意装作看不到对方的情义,直到两人故去,这层窗户纸,谁都没有捅破。 风月还说,李湛没有子嗣,皇位迟早要传给二弟李涵,但李涵并不想等,一杯毒酒鸩杀了自己的皇兄,传言并没有明说李湛死时是如何场面,但有一句话,是他在喝下那杯毒酒时说给李涵的,“清源不善饮酒,若你还为她留了一杯,朕愿代她饮了。”之后如何不得而知,只知当夜清源的寝居燃起大火,当李涵赶到时,清源早已葬身火海。 清李之间这份姻缘还未真正开始便已结束,但自李湛和清源双双离世后,有比较八卦又恰巧擅长占卜的道士为他二人占了一卦,惊异地两人的姻缘线依然没有断。 然而一切都只是传说,至于这段风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恐怕只有他二人自己知道。 每一个皇族都渴望自己的王朝能够永远处于最繁盛的时期,作为皇族的一员,我在五岁的时候也曾向师父提出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唐王朝不可以永远繁荣下去呢? 师父钦佩我小小年纪心怀社稷,但又觉得这个近乎哲学的问题太过高深,以我五岁的智商还不能够完全解读,于是苦思冥想半晌,得了一个精妙的比喻。 他说:“就好比再倾城绝世的女子也无法将自己的容貌停留在最美的年华。该逝去的,终将会逝去。” 师父名为恭怀,是大唐首屈一指的水墨才子,听母妃说父皇邀他在我满周岁的生日宴上作一幅舞袖飞天图祝寿,我竟抓着他的墨笔不放手,父皇觉得我兴许与水墨有缘,遂将恭师父留在宫中当我的老师。我攥着小拳头撑腮琢磨了整整三个时辰,自认为体悟到大智慧,蹦蹦跳跳跑去长生殿找父皇。 父皇从龙床的围帐后爬出来,衣衫半解,围帐里露出一个娇嗔,她越过父皇的龙袍瞪了我一眼,扫兴地嗤了一声。侍立床头的老太监几步走系他的纽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搅了父皇的美事,还自以为马上就能大显身手,于是迫不及待地趴到父皇膝头炫耀:“师父说父皇的妻妾们纵然美貌如花,总有一天会变成老太婆,大唐纵使曾经风光无限,早晚有一天也会完蛋。”说完就站好了等着他的奖励。 父皇听完愣了愣,笑着揉揉我的头发,朝老太监摆手吩咐了句:“将恭怀流放凤翔罢。” 可怜我当时并不知道流放是什么意思,以为父皇是奖赏师父公费旅游,送他上车时还拽着他的裤脚死缠烂磨地央求他多带一些凤翔特产。 马车向着西方那个名叫凤翔的陌生城池缓缓驶去时,我望着马车的背影,不知那一次竟是诀别。虽然多年后发生的一切全基于师父的再造之恩,我却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世人说,碌碌无为者无治国之能,是庸君;荒yin误国者无治国之心,是昏君。而我父皇既没有治国的本事,也没有治国的心思,就是当之无愧的昏庸君主。在他治下,整个大唐称得上欣欣向荣的只有后宫。父皇殡天那日,八十里长安城哭声一片,险些酿成百年不遇的水涝大灾。我还纳闷百姓与父皇非亲非故,怎么会哭的比死了亲爹还伤心欲绝,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因为太过激动:这昏庸的老皇帝可算玩完了。 父皇驾崩后,太子柩前即位,就是我同岁的弟弟唐敬宗,李湛。 --------------------------------- 新人新书,大家多多支持呀! 第二章 竹马青梅 李湛登基那一年,我十六岁,躲地远远地偷偷看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宫蜿蜒而来,如同一条巨龙。李湛走在最前面,身着玄色裘冕,头戴黄金冕旒,沿着精心雕琢着螭头和莲花的龙尾道一步步缓缓而上,冕旒上的垂珠在他眼前随着步调左右摇摆。 群臣簇拥之下,他拿捏着恰到好处的速度踱上龙阶,端端正正高坐于龙椅中央。一时间含元殿内乐鼓齐鸣,庄严宏壮,殿外随即响起阵阵霹雳鞭声。 在百官叩首朝贺之时,我看到他紧锁着眉仰起头望向殿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他眼中的整座长安城,整个大唐。望着一望无际连绵群山的模糊轮廓,红日升起在山之彼端,天空朝霞迤逦万丈,我想,从这一刻起,这就是他的长安,这就是他的江山。 李湛擅画,虽然我自小师从大唐的水墨才子,算是得了他的真传,但在李湛面前泼墨画就绝对是在自取其辱。所以多年来每当他提笔作画,我就会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顶多等他画完之后题个词,但基本上只要有我题词的画,好端端一幅水墨就会被张牙舞爪的书法毁容。 自李湛登基称帝后便很少再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画画儿,而是改成了在公文上画圈儿。 我闲的没事干,就把之前十几年他画的画全部搜罗来,仔细装裱后让婢女阿央挂在我的寝居臻园阁。 我原本打算搜罗几张,既做装饰,又能在看不见他的时候睹物思人,但没想到李湛的画竟这么多,光我随便搜罗到的就有上千幅,丁零当啷挂的满墙都是。知道的知道我是拿来睹物思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湛虐待,逼得我不得不卖画为生。不过话说回来,除了阿央,还真没有人知道我搜罗这些个画是用来睹物思人的。 阿央说我喜欢李湛喜欢的毫无道理,因为我讲不出为什么会喜欢他。可是讲不出道理并不代表没有道理。就像你看到一株奇异的花树,你叫不出名字,但它真真实实存在。 我对阿央解释说,当你一旦爱上一个人,爱上他铺开画纸时袖口轻轻扫过洁白的细绢,爱上他手指灵活的翻动,笔下悄然盛开世间万物,爱上他仔细盯着你的题词,笑着叹气说:“好端端一幅画,又被你这几个字毁了……”你就会想要守护这个人,想要一辈子安静的看着他画下去。 阿央觉得我这个理由实在太牵强。我不服气,问:“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喜欢他?” 阿央把最后一幅画挂上去,拍了拍手,语气坚定道:“因为陛下长得好看。” 我竟一时无言以对。 阿央是我的贴身婢女,父皇在位时来到我宫里。听她说她家祖姓为晁,是当地的大户,是家中落了难才沦落进宫。我唤她阿央,她却不叫晁央,而是叫晁凰。我想她一个婢女如何当得起这个“凰”字,恰逢她入宫时我正在亭中给一对鸳鸯喂食,便随了鸳鸯的鸯字,唤一声阿央。 世人无长情,亦无专情,说通俗点就是正常的人一辈子会爱上很多人,那些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都不正常,当然那些一辈子一个人也不爱的都出了家,就不能计算在内了。这个道理是父皇教导我的。当然他并不是亲口告诫我,完全是我从他那三百多房妻妾里自己总结出来的。 但我和父皇有不一样的观点。于我而言,感情是棵万年青,只为一个人四季常绿,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甚至不管他活着还是死去。我秉持这样的信仰喜欢李湛,一直喜欢到十八岁。 十八岁这年的盛夏,大明宫迎来了李湛即位两年来最大的一件事:回纥王夙沙穆入朝觐见。 李湛即位两年,朝中并未像想象中发生翻天覆地的新变化。很多人觉得他无作为,虽然称不上昏聩无能,但也称不上是个好皇帝。这样说的人就有些太强人所难了,拉住一辆滚下山的马车往往比驾着马车上山要难得多,李湛从父皇手中接过这么一个烂摊子,短短两年能遏制住形势进一步下滑已经实属不易。 大唐自安史之乱后早已变成一只纸老虎,空有繁华假象,实际危机四伏。最大的危机来自于西方,戈壁上的游牧民族,回纥。 李湛登基之后一直派使节前往协商,直到第三年,终于促成这一次回纥王与大唐签署一纸契约书。 而要说这件事,还要从我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老祖宗李隆基说起。唐史记载,当年玄宗专宠杨妃,点燃了安史之乱的导火索,皇族被迫迁往蜀中,杨妃路中命丧马嵬坡。这大概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当时玄宗沉浸在失去爱妃的痛苦之中不能自已,朝政已全权落在了肃宗皇帝手中。肃宗想出来一个对付安禄山史思明的好法子,那就是——联合外族。虽然堂堂皇帝勾结外族来平叛自己的民族,听起来有点荒唐,但在当时却收到了非常理想的效果。 不出几个月,在回纥的大力协助下,史朝义于温泉栅兵败自杀,安史之乱宣告终结,皇族终于重返长安。但朝廷为搬回纥这个最强大的草原部落作救兵,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那就是回纥可以任意进出我大唐边境,且欠下了回纥一个天文数字的债。“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从那之后,边境骚乱不断,朝廷也不得不抽干了国库分期还债。而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大唐的百姓。当时为了还债,朝廷几乎把百姓榨干,弄得民不聊生,易子而食。 湛儿如今促成这项新的协议,以雁门关为界,两国互不相扰,西方边境至少几十年不会再有边境之争。他用短短两年实现了几代帝王终其一生也没实现的愿望,我想,他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个万人拥戴的帝王。 第三章 远方来客 放下手中墨笔,我端详了面前这幅水墨良久,终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得意地喊: “终于画好了,阿央你看,这一次可还拿得出手?” 听到我唤她,阿央急忙放下手中的活,手往裙子上蹭了蹭就跑。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捕捉每一寸细微的变化,用她看到我的作品时的一系列表情变化来判断这幅画是否成功。 我这么做也实属被逼无奈,就像皇帝每天看到的各地呈上来的奏章都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实际上已经东边旱灾南边水灾西边蝗灾北边瘟疫饿殍遍野了。作为贵族阶层,实在很难听到人们的真实心声。 阿央的规律是,首先疑惑地瞪大眼睛揣测我画的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在心底偷偷鄙视我画的实在不怎么样,然后脸上装出一副看到传世佳作的兴奋表情说:“这幅画好有意思!+.++” 这就足够证明了师父当年对我作出“没有绘画天赋”的评价是多么有先见之明,因为如果真的是一幅传世佳作,人们一定会惊叹的称赞“好有意境”,而绝不是“好有意思”。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果然阿央一见,神情一如既往的由疑惑变为鄙视又变为惊讶,张口道:“好有意思的两只野鸭子啊!” 我歪着嘴尴尬的干笑了两声,心想这不是鸭子,是鹧鸪鸟啊…… 我拄着脑袋揉太阳穴,半个月前我就开始练习,想画一幅鹧鸪双飞图赶在七夕节送给湛儿,可今日已经是七夕,我还是没能画出满意的鹧鸪来。心里一阵不知所措的郁闷,搓了搓脸想让自己精神一下,结果手上的墨涂了满脸。 阿央咯咯笑了两声,问:“公主是想把这幅画送给陛下?” 我望向她,非常难过的点点头。 “没关系,就算公主今天画好了,皇上恐怕也没时间看呢。” 我疑惑:“为什么?” 阿央走得近些,递过一张红色的请帖,笑着说:“今晚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家宴啊。前些日子来访的回纥王要返程了,陛下要趁着家宴的机会为他们送行。公主难道忘了么?” 我点头承认:“忘了。” 抬头看向窗外的天,一卷残阳和漫天紫罗衫似得晚霞,都在七月的和风里发出暖洋洋的色调。天色不早了,看样子家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满身都是墨水,于是尖叫着去更衣梳妆。 七夕家宴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家庭聚会之一,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不管女儿嫁到了哪里都要召回来一聚。前两年一个妹妹嫁到了粤地,偷偷跟我抱怨说她每年三月份就要准备出发,十月份才能,一耽误就是半年,连孩子都没办法好好生一个。对此我深表同情,然后坚定了我将来就算不能嫁给湛儿,也一定不能到山旮旯里去和亲。 黯淡的天幕下,鹊桥宫灯火璀璨,烛台用的是西域贡奉的象牙,杯盏用的是岭南开采的彩玉。鹊桥宫前的许愿池有千盏莲花灯,浩淼灯火宛如深夜星空,中央建起一座舞台,用拱桥与岸上的鹊桥宫遥相辉映。 湛儿尚未纳妃立后,所以身为长公主的我得以和皇太后分坐在湛儿左右。 举杯把盏,宴席之上说的尽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舞榭中的舞姬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们,跳着缠绵悱恻的舞蹈,宴席上也尽是值万钱的玉盘珍羞,但皇族常年奢靡成风,那些整天泡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哥已经对这些丝毫提不起兴趣,倒是对上座的异族可汗感到非常新鲜。 这个夙沙穆看起来已经是叔叔辈的人物,一身异族服饰衬得身体格外粗壮,即使是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下也丝毫不在意规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举手投足皆透着蛮夷之风。湛儿一身明黄朝服端坐在正位上,执筷的姿势和执笔时一样优雅,余光瞥见回纥王时,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鄙夷神色。 不过我觉得还好。小时候常听恭怀师父叹息说自己向来崇拜走豪放路线的国画大师,但最终还是走了时下比较流行的工笔细腻画风。想来,穆大叔大概走的应该就是豪放路线。 “当年穆宗皇帝在世时,曾与我相称,”借着酒劲,穆大叔开始侃侃而谈:“我与他相约,两族代代和亲,世世交好,却不曾料想竟这么快他就不在了!” “不止可汗与父皇情如,我大唐与贵部子民皆为。”湛儿轻轻一笑,举起酒杯朝他作了一揖:“这杯酒,我敬可汗与父皇的情,也敬大唐与回纥的情。父皇虽已仙逝,但两国情谊不衰。” “是啊,这杯酒要喝,一定要喝!”穆大叔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几口下肚。 满座皆举杯同庆,齐声祝颂两国万世交好。 夙沙可汗酒喝得快,抹了把嘴笑道:“既然你我,我倒有个小小的请求。雁门关前连绵戈壁于汉人无用,不如陛下借给我的族人放养马匹?” 满座顿时鸦雀无声,只有琴师手中的瑶琴,还在配合着舞女的舞步奏出咿咿呀呀的调子。在两国签订协议时就一直对雁门关一带争论不休,最终借着我大唐国威让回纥做出了让步,没想到回纥王依旧不死心,还在觊觎这片土地。 湛儿一杯酒刚刚喝到一半,听闻此言,举着酒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宽大的袖口遮挡着他的脸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待将酒杯轻轻放下时,他的唇角又恢复了一弯庄严的微笑。 “可汗所言,我也正有此意。正巧贵部塔歌尔地区土壤肥沃,不借给我大唐子民耕种作物实属可惜,不如雁门关归你,你把塔歌尔划给我大唐可好?”一席话从头到尾,脸上始终挂着高贵的微笑。 谁也不傻,都知道雁门关是大唐最西边的边塞,而塔歌尔却是他回纥的王都,两者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言。穆大叔猛地抓自己胸前的裘衣,像是气的不能言语,而湛儿却始终望着他吟吟笑着。 半晌,穆大叔吐出一口气叹道:“阿郎何时变得如此心机,前几年见你,还爬到我膝头喊我叔父呢!” 湛儿轻笑。“叔父您忘了,您现在该敬称阿郎为‘陛下’了。”他端起方才那杯喝到一半的酒,独自饮尽了。 穆大叔却无心再饮酒,整张脸都被羞红了。 第四章 毁尽花容 我始终在一旁默默仰望着湛儿,两年来一直都是这样默默的仰视,看着他举手投足里的冷厉与高贵。 人们丢了东西,尤其是很重要的东西时,理所当然第一反应就是要将东西找回来。穆大叔也不例外。方才他刚刚在湛儿面前丢了脸,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下,全大唐皇族一起见证了他的丢脸,于是接下来他非常急切地想要找回他的脸。 一轮敬酒方毕,许愿池中央的舞跳到高潮,舞姬在台子上急速转着圈,裙摆在空中荡开,就像一朵朵盛开在璀璨烟火中的红莲。满座皆是叫好声,却突然听得穆大叔猛地把喝酒的大碗摔到桌子上,鄙夷地冷哼一声:“中原人原来只会些软塌塌的花架子,我大漠上的儿女们才是真正的舞者!” 这一席话未落,一只红影嗖的一声从他身侧越过酒席,随着她一个前翻稳稳落地,有清脆的铃铛声响泠泠`传来。满座朝着铃响方向一望,竟是个红衣的小女孩,手腕系着银色铃铛,随着身姿摇摆而发出悦耳铃音,但细听却是一种神秘而熟悉的空寂之感。 她单手抚胸,向湛儿行回纥礼。 夙沙王如获至宝般大笑起来。“陛下可还记得在下的幼女,夙沙炎。” 湛儿稍稍前倾了身子看,像是在努力回忆。这时我才想起,前些年的确曾有一队蛮族车马进京觐见,那时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一位红衣少女,只是七八岁模样。当时因我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父皇并不允许我捣乱,所以也只是远远的望了一眼。但随着她翻身下马而传来的那声清悦而悠长的铃响,却似乎有着某种夺人心智的神秘力量,叫人听一次就牢牢记住。 夙沙可汗挥着大手称赞道:“炎炎今年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却继承了我族里巫老的招魂秘术,而且,她年纪虽小,但她使的刀,连大漠里最勇猛的武士也要避让三分!” 想来这个夙沙炎是个急性子,又是不等她爹把话说完,几步快走,双脚猛地发力,我还没看清她到底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就只见她已稳稳在许愿池的舞榭中央落了地,吓得还在转圈的舞女们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水里。 “请陛下欣赏我回纥的舞蹈吧!”回纥王大笑。 舞榭传来飘渺铃音,就像茫茫大漠里的驼铃,似有黄沙吞噬一切的死亡,又似顽强行走在荒漠里的生机。红袖蹁跹裙裾摆,竟没想到蛮族也有如此阴柔的舞蹈。正在感慨之余,忽有一弯闪亮随着她手腕转动从腰间划出,再一看,炎炎手中已凭空多出一把短弯刀。因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出刀面反射的亮光,但可以猜想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蛮族图腾。 舞袖的曼妙间,有刀光寒寒,这是介于“舞”与“武”之间的游离境界,这样袅娜的舞姿放到战场上,就会立刻转化为一场刚毅决绝的杀伐。 湛儿幼时学过几招剑法,看得出此女刀法的精妙,从来很少夸赞人的他也忍不住称赞:“八十一路青偃刀竟然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炎公主果然好刀法!” 听到湛儿如此称赞,夙沙大叔笑得合不拢嘴,为终于挽回些面子而长长松了口气。这气正松到一半,下座却有个响亮的声音响起——“天下可不止她炎公主一个人会使刀!” 湛儿微微挑起眉毛,知道这是一向顽皮好斗的五弟李瀍。 “阿瀍,胡闹。”湛儿朝着下边已经站起来的李瀍低斥道:“坐下。” 我望着阿瀍笑,心想他自小习武,却屡屡遭到湛儿反对,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却能得到湛儿的褒扬,心里一定不服气。 反观湛儿,他的神情就不太能让人模得清。我妄自揣测,觉得他身为大唐的帝王,自然不希望浩浩帝国在任何一个方面输给弱小邻国,从这个角度上讲,他其实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挑战那个舞台上独舞的异族女孩,但却又不能爽快地说:“好,你上去把她好好揍一顿。”这样显着我们太小气,对邻国太不友好,何况站出来的是我大唐首屈一指的少年武将,就算胜了,传出去别人也会说我大唐欺负人。 所以左思右量,我觉得我终于能帮上他点什么了。这样一想,我觉得很开心。 “我大唐军人的刀,只用在战场上。”我起身对着湛儿笑了笑,又转向阿瀍,笑问:“是不是,阿瀍?” “清源?”湛儿疑声轻呀,显然是惊讶于我跑出来捣乱。 阿瀍极不情愿地跺了跺脚,朝舞榭方向喊:“宴席之上,我不能与你战,他日相逢于战场,我绝不输你!”喊完才觉得舒坦些,一**坐回席子上。 我朝湛儿行君臣礼,说:“既然我大唐与回纥交好,总不能让回纥的炎公主一人来助兴,理应我大唐也出一位公主,与炎公主共完一舞,以示我大唐的诚意。”我说完便要起身走向舞榭。 却在刚刚起身就被一双手紧紧扣住,只看那双手,便可知那是我始终藏在心里的那个人。“不可以,你没有看到么,炎炎的刀——”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神色里有微微恼意,低声清清晰晰重复:“反正不可以。” 我却在他些微的恼意里笑开,虽然这种恼意所传达的意思可能是“不可以,万一你输了那多丢人”,而不是“不可以,万一你受伤了那怎么办”,但我还是自作多情的把它理解为了后者。 我说:“陛下,清源这双手握笔不行,握剑还凑合。” 穆大叔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煞我大唐威风的好时机,绝不能错过,于是急忙对湛儿施压:“好,好,就让这位姑娘去吧!如此才是我两国真正的睦邻友好!陛下为何不肯!” 湛儿蹙眉,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而是松开手。 我也就顺势站起,走下宴席。至于为什么是走下去而不是和炎公主一样耍个酷纵身飞下去,主要是怕还没死在炎公主刀下就被摔成终生瘫痪。 我从宫外卫士身上抽了一把剑步进炎炎的刀阵。我懂的几招剑法完全是从湛儿那里照猫画虎学来的,平时吓唬吓唬人还可以,就觉得自己了不得。接了这小女孩几招才,再这样下去后果真的不得了。 好在她现在这种以巫族祭典形式为主的舞蹈以舞为上,并不是时刻攻击,跟着她的舞步,我想,当务之急就是趁我还没败下阵来,要尽快找机会结束这场比舞。 可惜想想容易,行动难。 略懂剑法却并不精通的人在战场上往往是死得最快的那一类,因为他们自持懂一些三脚猫功夫而敢于在敌人面前拔剑,但却因为剑法不精,想刺向敌人要害却往往刺偏。然而世上总存在一些比较奇葩的人和事,比如此时的我和我手上的剑。 我本意只是想刺向炎炎的裘帽,挑开她的头巾,这样一来既没有伤亡又能较和平的赢了本场比赛。却不料我手上没有准头,这一挑偏偏就在她脸上挑出个长长的口子。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瞳孔忽然放大,嫣红的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到她同样嫣红的裙子上就瞬间消失了行迹。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惊起,却一个个掩着嘴巴不敢叫出声音。霎间整座鹊桥宫仿佛人去楼空般寂静。 “炎炎!”在无比的寂静里,上座传来的这一声嘶哑的惊叫就显得尤为突兀震耳。 是炎炎的爹,回纥的王。 看着女孩脸上从眉心直至唇角的一道深深的裂口,就像生生把整张脸撕成两半,血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淌,我吓得把剑一丢,软剑扑通一声落进许愿池的池水里,波心荡,荡碎满池莲花灯的倒影。 夙沙王登时推翻面前酒桌,挺直腰背站起,满桌山珍海味和玉器瓷器的碎片落的一地狼藉。“你毁了炎炎的容貌,我便要你偿命!” 我傻傻的站在舞榭中央,鼻尖充斥着血的味道。事情绝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变成这样?!我想道一声歉,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毁掉的何止是一个女孩的容貌,而是两个民族的好不容易才签下的合约。 而那个回纥的王,他刚刚说,他要我偿命。 “不过是小小的划伤罢了,朕叫大明宫里最好的药师来调理,一定不会改变炎公主分毫美貌。”湛儿依旧是语声淡淡,带着专属于帝王的从容不迫。 回纥王却根本不理会,径直朝我们这边大步走来。他的大手附上炎炎的肩膀:“这深可见骨的剑伤,你如何医治的好,陛下?”他说最后那个“陛下”的时候,语气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恨和挖苦。他反身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将我推到舞榭边缘,半个身子已被悬到空中,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池水和万盏莲灯。我拼命挣扎,却丝毫无法掰开他的手。 我的双手挣扎的没了力气而垂下。心想,那幅鹧鸪双飞图我还没画好,我就这样死了么? 第九章 隐瞒 四周红梅清香萦绕,我们在雪地里玩了许久,像小时候一样嬉戏打闹,直到他累得连连咳嗽,连站都有些站不稳,才被我强迫着回了寝殿休息。 可我回到臻园阁,右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回想今日的湛儿,与往日相比实在大为反常。 湛儿性子偏冷,偶尔笑起来也只是淡淡的弧度,转瞬即逝,今日却欢声笑语地打了一雪仗。 我猜想,雁门关失守,湛儿虽表现的像个没事人,心里终究是不好受,他今天的表现显然是在强颜欢笑。 我越想越觉得我猜的在理,越觉得在理越放心不下他,辗转半夜不得安眠,终于熬了一碗莲子羹,裹了条狐裘挑灯去了紫宸殿。 我小心护着手里的莲子羹,夜里的寒风席卷着漫天的雪花和冰晶,每一阵风都像一把锋利的剑,可以在人身上撕扯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门窗在呼啸的狂风中吱呀吱呀的响。 湛儿还未入睡,窗内一豆烛光,几乎要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我灭了灯递给应门的小厮,小厮刚要进去禀报,被我止住。 我悄悄挨到门边,想这样看他一眼。他消瘦的身影投在身后悬挂着大唐版图的墙壁上,好看的手握着毛笔,在案几上的军事图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符号。 良久,沉默中传来他小声的叹息。“大雪啊,你为何要与我做对?”话落突然浑身一震战栗,捶着胸口,忍不住猛力咳嗽,良久才平复呼吸,案几上一片模糊红色。 “陛下!陛下!”老药官提着药箱惊慌的扑,给他端热茶。 他摆摆手:“不用了,只不过是小小的伤寒而已……”他低头盯着案几上的红色,整张脸面无表情。 老药官哆哆嗦嗦地端着茶,讷讷提醒:“陛下,不是伤寒,是肺痨啊……” 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默然浮起一丝苦笑,那双向来冷厉的眸子仿佛阑珊的烛光。 手里的莲子羹猝然摔落一地。湛儿闻声猛然望向门边。 “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跑来了?”他摆出一副晴朗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是又画了幅画让我看?” 他还想瞒着我,可我已经听到了。我打断他:“湛儿,他刚刚说,你得的是什么?” 老医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烛光扯出三个人的黑影,我撇过老医官三步并两步到湛儿案几前。案几上的一滩血,染红了地图上那个名叫雁门关的关隘。 “为什么要骗我?”声音已经不知不觉地瑟瑟颤抖。 他抬头看着我,那双冷厉的眼睛里流转出生动的温柔,这样的眼神,明明是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寥寥:“我不止骗了你一个。” 话落就是沉默,他低头不再理会我,将染了血的地图卷起来,重新铺上一张新的地图,老医官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按道理来说,当你得知你喜欢的人将不久于人世,你该无时无刻不守在他身边,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是我只想逃,好像只要逃跑了一切就可以假装不知道。 他才十八岁,天为什么要绝他,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你可知道——”他突然喊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并没有抬头看我,眼睛盯着案上的地图:“你可知道,如果皇弟们得知我的病情,他们会怎么做?” 没有等我回答他就继续道:“现在朝廷面临外敌入侵,已经应接不暇,如果让皇弟们知道我的病情,势必还会为皇位之争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外忧未除,大唐再也经不起内乱了。”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却威严。“我已经将阿涵封为皇太弟,将阿瀍封为镇边大将军,不日就会出征雁门关,让他自此远离长安,远离纷争。” 咆哮的寒风在四周发出轰鸣,火炉里不时有火花爆出哔哔啪啪的声响。 “怎么哭了?” 狂风裹挟雪花飞进窗棂,帷幔被风吹出类似鬼魅的影子。直到他这样问我,我抬起袖子模了模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泪痕。 我为什么哭了。这样不言而喻的问题。我心疼他拖着一副将死的身子不知昼夜地守护天下苍生,百姓却毫不领情的痛骂他;我心疼他直到这时候心里想的不是自己的病如何能缓解,而是自己的病会陷皇城于内乱。 我看不下去这样的无私,因这无私对我而言太过残忍。 我捂着脸跑到他身旁,从身后环住他,这是我第一次把持不住自己的情感,紧紧抱住他,好像松一点他就会从我双臂间滑走。“你是不是要丢下一个人了?” 他笑笑:“我不会死,在收复雁门关之前,我不愿意就这么死了。” 我躲在他身后,自私的想,若是如此,那么雁门关永远都不要收复了。 忽然感觉手背上附上温软物什,正在想是什么东西,竟然是他与我十指相扣。以前很多次我都在幻想自己能够嫁给他,那时候就如同此刻和他相依相偎,十指相缠。我狠狠抖了两抖,更紧地握住他的指尖,听到他一贯清凉的声音,听不出悲喜:“等我死后,再寻个良人陪着你,在那之前,姑且陪着我罢。” …… 我从没想过要为自己寻个良人,因为我的良人始终就在我身边,他离我那么近,却也离我那么远。 自那一夜之后,湛儿依旧常住紫宸殿,比平日更加夜以继日的工作。我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直到他熄灯就寝。 他以为我离开了,其实我始终躲在门外。我听到每一个荒寒的长夜,他蜷缩在龙榻的一角,一次次在痛苦中**。有时候会深深的梦魇,时而哭,时而笑,像一个不经世事的调皮的小孩子。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但这变成之后三个月里我最痛苦的事。这个人,我原本想好好守护他,珍之,重之,到最后他独自一人承受骂名与苦痛,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十章 阴阳两端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大不如前,但是为了不引起朝中猜忌,还是会坚持每天上朝。 最近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熬夜批折子,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有十八岁的男孩,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忍着泪珠子趴在他床头,看着漏刻里的滴水滴答滴答落下来,一看就是一整夜,就怕他一睡再也醒不了。 三个月后,已是春来的时节,天空却毫无征兆地卷起漫天飞雪。狂风搅的天昏地暗,房檐上的铃铛哐啷哐啷响,像手持摇铃的巫师正在布下一道索命的法阵。 又一封急报自雁门关传至长安,是阿瀍的亲笔信。 自他担任镇边大将军后,与戍边将士食同灶,寝同帐,同仇敌忾,一鼓作气将回纥军队赶出大唐边境千里之外,成功收复雁门关。 我攥着报信的竹筒,伏在湛儿床头等他醒来,他日夜期盼的就是这个消息,或许解开一道心结,他的病会稍缓一些。 他这次睡了格外久,直到晌午才醒来,但醒来之后,似乎是养足了精神,竟比往日精神许多。 我将雁门关大捷的喜讯告诉他,他拆开竹筒看着阿瀍的亲笔信良久,攒出一个笑来。“该好好办一场庆功宴,犒劳三军将士!” 他瞥向窗外,天地一片混沌。“如今是几月了?” “已是三月。” 他靠着床头想了想:“三月,臻园阁里那株红梅,怕是凋谢了吧。” 我起身拿来他玄黑的锦袍:“还开着呢,今晨我看到它,还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呢。” “今夜庆功宴后,陪我赏赏梅花吧。” 我使劲点头,看到他有所好转,我开心昏了头。 他手里拿着玄衣,并没有立刻穿上,犹豫了一会,说:“你知道我做了一个什么梦吗?”。我看向他。“我梦到小时候,你总让我穿白衣,说白衣飘逸,我偏要穿黑色,说黑色显得成熟稳重。你就说我是在找借口,说我就是嫌白色不禁脏。”说完自己笑起来。 他说:“你做一件白袍给我,今晚庆功宴上穿。” 我将他手里的衣服夺,裹在他身上:“那怎么来得及。” 他将脸一扭:“我说来得急就来得急。” 我愣了愣:“你这是在撒娇吗?”。 他转回脸来,一脸正经道:“是。” “……” 最后我还是从尚衣局要来一匹白色锦缎,紧赶慢赶做出了一条长袍,上面还有白色狐狸毛滚边。 做完已入夜,庆功宴上王公大臣皆已入席。 他穿上身,对着铜镜张开双臂照了照,很好看,月白长袍配他修长身形,墨发整整齐齐束起来,一丝乱发也无。其实,他穿什么都很好看。 可我看着这衣裳白的太过单调,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说道:“还是不要穿了,丧服似的。” 他从镜子里望着我笑了笑:“无妨。” 我伴他身侧直至宴会之上,他容光焕发,白袍在千万盏花烛的掩映下有璀璨光彩,嘴角始终噙着笑意,全然不像是被肺痨久久折磨的将死之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痛苦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而他留给世人的,永远都是高大而尊贵的身影,有十八岁的男孩所特有的意气风发,也有身为一个帝王的赫赫威严。 因这场宴会是他携几位王爷为三军将士接风,我并未过多停留,便与他约好在臻园阁等他。 行至紫宸殿却撞见一个陌生身影行色匆匆跑出来。竟有人擅入紫宸殿,莫非是盗取某些重大军事机密?我瞬间焦急万分,提着裙子飞快跑拦住她。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看行装,并不是宫中婢女。 她似乎比我还焦急,抓着我就问:“陛下呢?陛下去哪了?” 虽然对方是个美人儿,我也没听说过有对女子还用美人计的,但我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你是谁,找陛下做什么?” 女子平静下来,上下打量我:“我认得你,你是清源,李涵的。” 我愣了愣,更加模不清女子的底细:“你到底是谁?” 她突然扣住我肩膀,我以为她要挟持我,正要出手反抗,听见她的唇凑到我耳边轻轻说:“拜托公主务必要找到陛下,告诉他千万莫要吃李涵敬他的那杯酒……那酒里有……有毒……” “你说什么?!”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表示坚决不相信。 女子望着我,这张陌生的好看的脸上染了玉兰花的清香:“难道你们之间的嫌怨还需我来提醒你?李涵今夜欲弑兄篡位,你要帮我拦住他。” 听到此处,尽管被她扣着肩膀,我还是一个踉跄,眼前一团漆黑,险些跌倒,幸好她扶住我。我抓着她的手臂站好:“湛儿……已经去了庆功宴……” 我猛地推开她,转身往回跑,漫天飞雪在身后纷纷扬扬。可越是着急,脚下就像粘着浆糊一样,怎么都跑不快,一路上还被裙子绊倒,摔了好几跤。 终于青一块紫一块奔到大殿门口时,华灯璀璨,满座皆是背朝我,只有高坐在上的湛儿面朝我,而阿涵正端着一杯酒递到他手中。 李涵恭敬地作了一揖,说:“此次雁门关大捷,全凭皇兄英明决断,愚弟佩服,敬皇兄一杯。” 湛儿接过酒杯时已经看到我,看到我在对他拼了命的摇头示意,他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故意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继续含笑望着阿涵。 “清源不善饮酒,若你还为她留了一杯,朕愿代她饮了。”他的声音永远都那么好听,却永远让人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我看到阿涵的背影晃了晃,随后听到他说:“我自知不善饮酒,定不会强人所难。” 湛儿冷厉的脸上露出放心的一个笑:“那便好。” 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还倒转酒杯向阿涵示意杯中酒已一滴不剩。 狂风夹杂着飞雪忽的刮进大殿,他的眸子跟着忽闪的灯烛一并明灭,他重新看向门口,对我摇摇头,不让我进殿,脸上笑容仍在,眼神却已隔了生死两端。 第十一章 生死相随 “果然还盛开着,它的花期,看来比我的命还要长啊。” 李涵下的毒并不是当即发作的,湛儿挨到了庆功宴结束,挨到了与我约好的臻园阁赏梅。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他的头枕着我的膝盖。 我以为我会抱着他痛哭,可这段时间以来我哭得着实太多,时至今日竟突然多了份淡定。“你早知道酒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他笑了一声,声音裹了周围雪花的凉意。 “这三年他从来没放弃过杀我的念头,能留到今日才下手,已经难为他了。当初是你助我登上帝位的,他将皇位看的太重,即使你是他的胞姐,也未必容得下你,不过今日他既已说了不会为难你,我也可以放心些。那杯酒,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原本恐怕也活不过今夜了罢,上天已经待我不薄,让我能够看到雁门关成功收复。” 湛儿不是个多话的人,那一夜却着实说了很多话。 “其实,我本想陪你更久一些,至少要等到你出嫁,亲自为你主婚,我想看着你一生圆满长乐无忧。可是我可能看不到了,将来如果你遇到你的良人,王祭之日要带他到皇陵见我,我要看看他配不配得上我的。” 一滴眼泪悄然滚落,顺着他如墨的黑发滑进莹白雪地。 他要我带着我的良人祭拜他,可是我的良人,他此刻就在我怀中,说出这些让人难过的话。 “记不记得我在开满红梅的雪地里给你画鹧鸪,陪你打雪仗,我带你到含元殿的屋顶喝酒看风景,还有今天特意要穿你做给我的衣服?”他偏过头看着我,勉强抬起手抹去我脸上一道泪痕,“我想给你留下些好的记忆。”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惆怅:“以后倘若记起我,要记起这些美好的事情。” 我点点头,捧起他的脸,这副眉眼,是我看了很多年都看不够的模样。 空气中残留冷梅的残香,月光照着他苍白如雪的脸,他微微喘息,已经变得费力。“三年前入主东宫那一日,我答应过你,要创造一番盛世。我不想让你活在乱世里,我想让你每每放眼望这片天下,都是繁荣平安,万家灯火,而不是狼烟四起,是我没有做到。 雁门关能成功收复,我也算用这最后的时光,还了你一个太平安定的大唐。”他合上眼睛,良久:“是我没有守好这江山……” 我摇摇头,把头埋进他雪白的狐裘里,与他十指相绕:“已经足够了。” 身为帝王,一生再呕心沥血,最终也不过是留给后人评价一句是非功过。唯独缠绵情义经年不衰。“湛儿,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一直想要告诉你。” 话落他已没有回应。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双鹧鸪,在雪地里自在地打闹嬉戏。 我看着这双紧闭的眼睛,往事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我仰望了一辈子的这个身影,他安详地睡在我怀中。 我抱紧他:“我喜欢你。” 这份心意,我一直害怕他拒绝,如今他再也不会拒绝了。我这一生就只想对他说这么一句话,可一直到他死,也没能让他听到。 大雪纷纷扬扬,一阵风吹过,正在盛放的红梅簌簌飘落枝头。他偎在我怀中,月光似一层冷霜洒在他身上,嘴角噙着笑意,不知是不是在笑我太傻。 臻园阁外传来厮杀声,半边天被火光映的通红。 李涵果然兵变,带早已埋伏在宫门外的府兵杀进大明宫,六弟李悟率神策军阻拦,朱墙碧瓦的大明宫变成尸殍遍野的屠宰场。 今夜的血流成河,湛儿早就预料到。 他册封李涵为皇太弟,又把唯一能威胁他称帝的李瀍遣去边塞,李涵成为大唐下一位帝王已是板上钉钉。何必还要弑兄篡位?多当一天皇帝就那么重要? 好在兄弟相残、兵戈杀伐,与湛儿再无关联。庭院里飘落洋洋洒洒的无根花,树枝上残留暗香的点点嫣红。 喊杀声直到三更天才渐渐熄灭,大雪依旧下个不停。 我抱着李湛的尸首跪卧在阁中,四壁全是他亲手画上去的水墨。 阿央慌里慌张推门而入,只看表情就能猜到不好的事情已然发生。 我抬头:“李悟没拦住他,他杀了李悟,对不对?” 阿央全身发抖,瞳孔没有焦点地望着我,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他们包围了臻园阁,江王说……要公主把陛下交出去……” “江王?他已是大唐的新皇。”我冷笑一声,轻轻把湛儿放好,起身夺门而出。 阿央在原地愣了一下神,随即提了盏灯跟上来。 拉开院门,院外的火光顺着徐徐敞开的门缝刺入双眼。火光中的身影,明黄的腾龙朝服,十二珠冕旒,他身后是百十名穿着盔甲的军将,手中擎的火把将漫天雪花在火光中映成红色。 盔甲将士见院门打开,立刻举起弓箭瞄准出现在门口的我,动作整齐划一。 深吸了一口气,寒风真是冷的穿肠刺骨,看着身穿龙袍的阿涵,我已经认不出他,目光扫过箭弩,手一松就是万箭穿心。心里忍不住有些发毛,可是我想,这个时候,就算不是真的坚强,至少也要假装着坚强。我摆出身为公主最高贵的笑容,笑里望着李涵:“湛儿死了,阿瀍远在边塞,李悟也死了,看来,下一个是我?” “最后赢的人是我,。”李涵得意地斜睨我一眼,背着手往前走了一步,明黄的朝服亮的我眯起眼,他身后露出一个女子的半个身影。我微微侧了脸看去,认出是紫宸殿前给我通风报信的姑娘。 我冷嘲一声,我不知那姑娘是谁,也不知她为什么要把李涵的计划泄露给我,我只知道李涵真是可怜。他从没放弃过爬上含元殿中的王座,却一路上没有人帮他,直到最后一夜,他的人还在帮他的对手。 我抬起头,迎着他低头凝视的眸子:“你真的赢了么?孤身一人的王座,祝你坐得舒服。” 我的冷嘲热讽激怒了他,他劈手夺过身边一个将士手中的弓,拉圆了弦瞄准我。“为什么,我才是你的亲弟弟,为什么要帮他?!”或许是火光的缘故,他的脸竟是通红。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记恨我,记恨我在太子之位的选择上选择了湛儿,记恨到如今。可我没有什么好的理由给他,我之所以那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喜欢湛儿,想看着湛儿成长为威震四海的君王,可这个理由对他来说一定算不得什么理由。 “自古皇位传承都是长幼有序……” “借口!”他蓦地打断我,眼睛里狰狞怒意。的确是借口,人们不总爱那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么。 “这些年,你眼里心里只有皇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多恨你们。”他拉着弦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弦拉的太紧,割疼了手。 “恨就动手罢,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了。”原本面对死亡还有一些恐惧的,说着说着反倒自己求死了,说出口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是话落突然意识到,我果然是孤身一人了,湛儿死了,我在世上的未来也就死了,这样一想再抬头看这些对准我的箭,竟然一丝畏惧也无,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涵面无表情地笑笑,松了弦,将弓箭扔到地上:“庆功宴上我答应他不会为难你,把他的尸首交出来,你就还是大唐的公主。”他补充说:“我会厚葬皇兄的。” 李涵眼里含着笑,是积压在心底的岩浆终于爆发出来的猖狂得意。 我往后缩了缩,碰到阿央手里的灯笼,灯笼晃起来,惹得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心中有个念头油然而生,瞬间就强大到占据了整颗心脏,我从阿央手里接过灯笼,说:“好。” 转进阁中,墙壁上挂满湛儿生前的画作,案几上那幅鹧鸪双飞图,留白处是他亲手题上的诗句。 “他想要你,才不是想要好好安葬你,他只是想昭告天下你是真的死了,这样才能安稳地登上皇位。”望着安详睡容的湛儿,我独自喃喃:“我才不要。”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一身大红的喜服,挑开我大红的喜帕,窗外是净月高悬,有两三婆娑树影,花香透过檀木窗,萦绕鼻尖。花堂上红蜡雕琢成各式各样的喜烛,点燃的时候,满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我提着灯将墙角一幅画引燃,瞬间整座臻园阁的上千幅画便陷入火海。是了,千万只喜烛燃烧的时候,或许就如同此刻璀璨炫目。 看着整座臻园阁变成一片火海,嘴角终于噙起隐隐笑意。 我不想让阿涵找到湛儿,他活着的时候被帝王的枷锁束缚,死后不会想再沉睡进冰冷的皇家陵墓里。想起繁星满天,青梅煮酒,他说若世上真有来生,他只愿做个闲云野鹤的画家,带着他的画笔走遍大唐山山水水。 那时候他问我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我活在当下,对将来之事没有想法,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有一个心愿,我想来世无论他走到哪里,我还能陪在他身边。 我将湛儿抱紧。他好看的脸在炙热的火光中显得格外生动。 “等着我,我陪你去看大唐的山河壮阔,沧海奔流。” 三岁的生日寿辰上曾有一位老道士为我卜过一卦,说我是个长寿之人,能够长命百岁。我的父皇母妃听后非常高兴,当即赏了老道士黄金百两,我也跟着高兴,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太知道长命百岁是干什么用的。如今我用事实证明算卦的都是大骗子。 屋顶巨大的梁木在大火的舌忝舐中断成两截,整个屋顶轰然倒塌,就在崩塌的那个瞬间,我仰面望去,肆意燃烧的火苗上方,无数无根花飘然洒落。 三个月前西境一场飘雪,浇灭了绵延千里的火海,终使雁门关陷落敌手,可如今这样的大雪,却连一座小小的臻园阁的火势都无法扑灭。 原来一切,终是天意。 阿央哭的面目扭曲,冲进大火里,却在断壁残梁里难以分辨我的尸骨。耳畔终于没有了阿央的哭声,飘渺之间只有阿涵轻飘飘的一句:“她终究不愿看到我做皇帝……” 大火将一切毁为齑粉,混着这漫天大雪,只一眨眼,便飘过了半个大唐。 第十二章 死而复生 七年之后。 栖凤山开满五彩格桑花,我自山间一座茅草屋醒来。 前几日阿央和臻园阁里其他婢女守墓期满,每人发了几个铜子放出公主陵。阿央家在江南还有一座老宅,可惜路费不够,只好到离陵墓最近的城池——凤翔赚够银子再回家。 巧在去往凤翔的路上,在城郊山脚下遇见了二十年前被流放此处的恭怀师父。 恭师父自从被流放凤翔后,就一直在栖凤山上避世隐居,迷了路的阿央误打误撞碰见了砍柴归来的恭师父,讨了一口晚饭,又叨扰了一宿,在饭间闲聊时恭师父才得知阿央是他唯一的徒弟的婢女,而他的徒弟早在七年前就已葬身火海。 第二天阿央收拾行装上路时,被恭师父叫住,问她还记不记得我的模样。 阿央说她未曾忘过。 一直以来,恭师父`.``都是作为大唐水墨才子而被我深深崇拜,没想到恭师父深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对于绝大多数大唐百姓而言,更像是一个天方夜谭的传说——墨灵。 墨灵秘术是九州大陆上最古老也最隐秘的秘术之一,是生白骨活死人的复生术。秘术士取上百种百年以上树龄的花木,研磨成墨,将所复生之人生前形貌绘于纸上,通过复杂的术法将已死之人的灵魂凝聚在画中的形体上,被复生之人便可于笔墨间重生。因为术法只能将灵魂引入画中,所以秘术实际复活的只是人的灵魂,而人的身体只是寄托于画中,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却不会再生长变化,所以虽说是死而复生,却不是复活成一个人,而是成为一只不老不死的“墨灵”。 多年前九州之中曾有一位强大的秘术士,毕生修习墨灵秘术,而我的师父恭怀,是那位秘术士的唯一关门弟子。 墨灵因水墨而生,也便终生与水墨结缘,大概正是因为身怀墨灵秘术,恭师父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大唐首屈一指的绘画天才。 除了身体不能生长外,墨灵和正常人还有一些区别,因为身体毕竟只是一幅水墨,虽然是一幅很特殊的水墨,但也不会特殊到和血肉一模一样,所以我的身体将不能感知到冷暖,也不会再有任何味觉。 小的时候,我基本上是把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当睡前故事来听的,所以当阿央把这些讲给我听时,我花了好久才强迫自己相信这是真的。 最不能相信的是,墨灵虽然是一种生死人肉白骨的术法,但也是一种极为残忍的祭献。任何一种秘术,无论多么强大,多么不可思议,都不会强大和不可思议到能够违背天道轮回。而天道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人死不可复生。所以任何一种逆天而行的秘术都需遭受极大的代价,而最大的代价也莫过于死亡。 恭师父就是因强大的反噬而死。施术的祭台选在栖凤山的山顶,紧邻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恭师父死时身子一歪滑落山崖,瞬间没了踪影,而我活的时候只剩染血的祭台和他的绝笔之作。 我端详画中人的模样,我原本已经被烧作齑粉,对世间一切都已无知无觉,可我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毫发未损。 “公主,师父花大力气将你救活,你……”阿央凑,想说完一句话却吞吞吐吐不敢说完,最后终于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说出来:“你莫要再因为先帝而自断性命了……” 我附上画中人发髻上的一柄玉步瑶,这是湛儿生前送我的生辰礼物,我抬起另一只手模了模自己的头发,和画里一模一样的步摇就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想起湛儿临死前对我说,他想让我日后记起他,记起的都是那些好的回忆,他大概也想让我好好活着罢。我将步摇取下来,捧在手心,步摇上刻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背面是湛儿亲手刻上的‘湛’字。 我轻轻笑了笑,也不知他送我鸳鸯玉步瑶的时候,知不知道送女孩子鸳鸯是什么用意。 我对阿央点点头:“我明白的,师父用性命救我,能作为报答的,也只有好生珍惜他救活的这条命。” 几只山雀飞过木窗,衔着木枝在屋檐下筑巢,从窗里望去,山间满目葱翠,苍翠欲滴间,装点着格桑花的五彩。有阵阵清风送来淡淡花香,我走出茅草屋,阳光看起来明丽温暖,我不能想象不老不死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大抵雍容岁月,漫长而孤寂。我模模自己的手指,果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咬着唇咬出血来,也感觉不到咸意。 阿央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和我并肩站着远眺山间秀丽的风光:“我会陪着你的,长久的,陪着你。” 她握住我的手,我感觉不到她手指的凉热,只能感觉她握的很紧。“恭师父在施行秘术前嘱咐我,若你醒来,让我转告你,清源公主毕竟已经死了,既然是重生,再用之前的名字未免有些不妥。你封号清源,又因墨灵秘术而重生,不如就化名墨源。恭师父说,种种就就此遗忘,该逝去的,终将会逝去,该来的,也终将会来。” 该逝去的,终将会逝去。这是我五岁的时候,师父给我上的最后一课。 我明白师父的用意,他想让我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可如果一个人连最珍惜的记忆都放下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有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改个名字就能重新开始这么简单。 “我没有办法遗忘,然后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是个已死之人,也是个不死之人,漫长岁月我不可能永远稀里糊涂活下去。虽然对你而言已经过了七年,很多事可能已经模糊不清,但对我来说,一切只不过是在昨天,隔了场梦而已。” 我望着远方重叠的雾霭:“智者都说世间万事发生总有发生的缘由,我想过了,如果我的重生也有一个理由,我想应该是……复仇。” 第十七章 大唐画圣 其实原本无需三天时间,如果单纯是让李涵进入画境看到这段过往,只需将他的血滴在我方才所画的画作上,他的精神游丝就会被墨灵的血牵引到画中。可我不是想要让他如愿,我是想要杀他。 我要他在画境中更正自己的过往,从而改变过往。截止到我所观看的画境,都是他最完美的时光,这段时光他不会想要改变,总不能跟他说“你每次对钟离晓都脸红,太不男人了,必须改正”吧。可他如果不改变画境中的过往,画境结束后他还会完好无损地醒来,这样我就白忙活了。 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看完这个故事,这样我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利用画境悄无声息的结束一切,如果不行我就只能使用简单粗暴的方式了。 我模了模揣在袖子里的匕首,是撒谎说这是施行秘术专用的匕首才允准我带进来的。 可是如今没有当事人,唯一可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就是那个和湛儿一模一样的人,而他现在更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样下去,莫说三天,就算三年我也没办法。 一路走一路绞尽脑汁想法子,不知不觉天已大明。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斧子榔头敲打砖块的声音,好奇大明宫中怎会有这种声音,便凑一探究竟。 走近了才看到声音传来的地方正是不久前被焚毁的安澜殿。几十个劳役正扛木头的扛木头,递砖头的递砖头,我纳闷,自言自语道:“这是在干什么?” 原本是问给自己的,却突然听到耳畔传来回答声:“巫祝断言李涵还能再见到钟离后,他就命人重新修葺安澜殿,大约是想有一天把她接回来罢。” 听着声音觉得耳熟,心里想着不可能,一转身,不可能就变成了可能,吓了一跳:“墨?你怎么会在这?!” 他看到我,愣了愣:“你认得我?” 我想我们才见过,他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我,想了一会突然想起来我戴着人皮面具,慌忙撕下来道:“是我。”说完又回到正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原来是墨姑娘,在下闲着无聊,来这里散散心。” 我瞠目结舌:“散、散心?!”皇宫是什么地方,连只蚊子不经通报私自飞进来都要被拍死,当然通报了更会被拍死。 他鼻梁戴着一枚银色的面具,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衬得下颌美好。 我们观望了一会劳役盖房子,墨白觉得无聊,想要去别处转转。我却突然想到了主意。 安澜殿是钟离晓的寝殿,如果画出安澜殿,就能看到在安澜殿中发生的一切,包括那场大火。想到这,我暗自佩服自己实在太机智了,再看一眼安澜殿却又瞬间没了主意,安澜殿已经被焚毁,而偌大一座宫殿在三天之内肯定是修不好的。 我抓住转身欲走的墨白的衣袖,摇了摇:“墨可曾记得安澜殿焚毁前是何模样?” 他转过身瞧了瞧我:“你有事?”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点点头:“有事,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摇了摇他的袖子:“你能不能帮我画出安澜殿以前的样子啊?” “哦。”他撑着头若有所思。 我兴奋道:“那你是答应了?” “可是,我不记得啊……” “……” 墨白虽然不记得安澜殿的模样,但却记得藏画阁中有一幅画,画的正是曾经的安澜殿。他说入夜后可以带我溜进去找到那幅画。我开心的不亦乐乎,因为事情有了解决的办法,更因为又可以跟他多呆一会。 入夜后,他带我翻入藏画阁,玄衣翻动像飞起的大鸟,带着个拖累翻过三米高墙毫无压力,可见轻功不是一般的好。 藏画阁的规模比当年的臻园阁大得多,里面少说也收藏着各路大家上万幅作品。我举着烛台向阁中环视一圈,一列列展架上堆积着成堆的画卷,瞬间觉得要从这里边找出画着安澜殿的画,还不如直接等安澜殿修葺完。 想完觉得实在无望,抬脚便要打道回府。 幽暗的灯光中他将我拉住:“去哪?” 我打了个哈欠,昨天一夜没睡早已困得不成样子,我说:“回去睡觉。” 他噙着笑看我,鼻梁上的面具不知何时摘了下来:“不找了?” 我点点头。“嗯”还没有发出来,一幅画就举在我眼前,望着画卷上气势恢宏的宫殿,飞檐雕窗,红柱玉阶,我不能置信地尖叫:“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他很无奈地看了看我,道:“它就挂在入门最显眼的地方。” “……”我顿时来了精神,夺过画作细细观赏,只看笔锋流转间的流畅自如,就知这一定是大家之作,如果湛儿看了这幅画一定会拍案叫绝。我在画中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落款。我感慨道:“虽不知是何人所画,但这样的笔墨,堪称一绝。” 墨白眸子闪过亮光,问:“你也懂水墨?” 我抬头:“什么叫‘也’?” 我原本想将此画带走,再用自己的血为墨临摹一张,但考虑到藏画阁每天都有人来检查,而这幅画摆在那么显眼的位置,如果没有了一定很容易被发现。一想,万一检查画作的人和我一样是个睁眼瞎就好了,又一想,能被安排来干这种活儿的应该不可能是睁眼瞎。 想来想去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今夜进入画境将一切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再趁天还没亮离开藏画阁。 藏画阁中最不缺的就是笔墨纸砚,我躲到一边撩开袖子,昨夜划开的口子已经结痂,我在那道伤口上面又划了一道,将血滴到砚台里。 铺开画纸,拿着毛笔正准备蘸血,墨白突然夺过砚台,我跪卧在案几后,只能努力抬起头才看得到他的表情,却看不懂。 他低头问:“这是什么?” 我放下毛笔:“砚台啊。” 他撇我一眼:“里边呢?” 我愣了愣,思索了一下,道:“红墨水。” 他手指蘸了我的血凑到唇边,皱了皱眉,自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他露出怒意,虽然我们刚刚相识。“你家的红墨水有咸味?”他目光定在我的袖口,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伤口的血流出来已将袖口染红。 他什么也没说,从自己的锦袍上撕下一段布条,蹲子捞起我的手腕,黑色的发丝扫下来,好看的手指在我的手腕上翻动,将布条一圈圈裹住伤口。我感受不到他手指的凉热,但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腕间游走,引来阵阵搔痒。我觉得我脸有些红了,干脆把脸转到一边。 他将布条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站起身,我把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房间里一时寂静。 “进来大明宫的时候听说昨夜有秘术士滴血作画能进入画中之境,我还在想会是谁,没想到是你。” 我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单听声音又听不出语气,踌躇了一会,小声道:“我也没有故意瞒着你,我们刚结伴而行你就提前走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说完悄悄看他一眼,他隐隐点了点头,目光中是我看不懂的神色:“这种秘术在九州大陆上失传已久了,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竟然身怀如此隐秘的上古秘术。” 我想,能作出步虚画境有什么稀奇,我还没告诉你我是个死人呢。 他将砚台放到案几上,跨过案几坐到我身旁,不动声色地提起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血,一笔顿在白绢上。 我呀的一声抱住他的右臂:“你干什么,这玩意不能乱画!” 他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看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把手松开,别影响他作画,我犹犹豫豫松开手,心里祈祷着他最好别白让我划自己一刀。 他撇了我一眼,看到我一副提心吊胆地模样,停了笔指着案几旁的原作笑道:“姑娘大可放心,在下不会毁了姑娘的画。既然在下知道了姑娘一个秘密,也该让姑娘知道在下一个秘密。”我目不转睛望向他。“姑娘可听说这幅安澜图是皇帝花重金请来当今画圣所画?”他指着画作的手收回来,重新提起毛笔,手指在白绢上游走。 我不明所以,问:“那又怎样?” 他不动声色地笑笑,没再继续。 我支着头蹲在案几旁,按理说应该很快就睡着,事实上睡意全无。眼前这个人,他有和湛儿相似的眉眼,修长手指在案几上泼墨作画,就像曾经无数次我默默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在白绢上挥毫,就像回到了那个时候。 不出一会,他停了笔。 我撑起身看他画成了什么德行,却不禁大吃一惊。 一模一样。和原作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是墨白所作,一定会认为这两幅画都出自那个大唐画圣。 他看到我满脸惊讶,嘴角弯起笑意:“不需惊讶,这两幅画的作者的确都是我。” 他不让我惊讶,我却更加惊讶,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么说,你就是……大唐画圣?!”我揉揉眼,想起在长安西市上人们近乎疯狂地追捧他已至制造出交通拥堵,想起他今日出现时戴着面具,一定是为了免于被崇拜者认出来。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笑着看我:“现在我知道你身怀秘术,你也知道我是谁,我们扯平了。” 我刚想点头,随即反应上来,大叫:“你当我傻吗,你这算什么秘密,全天下人都知道好吗!” 三更梆子咚咚咚敲响。我浑身一震,赶紧回到正事上来。 第十八章 七年之痒 想着过了今夜没准就没机会再见他了,而这个和湛儿一模一样的人,我很想和他多呆一会。我说:“现在有个机会让你体验一把秘术创造出的幻境,你想不想感受下?” 他摇摇头:“不想。” 我急了:“这个画境里或许能经历甘露之变,打打杀杀的,我一个小姑娘家好危险,墨怎能见死不救!” 他看了看我,想了想,道:“那好吧。” 我扯住他的衣袖,他没什么反应,顺着衣袖一点一点握住他的手臂,他低头看我握住他胳膊的手,“你倒是很……”停下来思索一个不至于伤害我自尊心的词,眸子里含着笑:“开放。” 我抬头,这张好看的脸让我有些眼晕。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他而言,我和他相识才三天,我的所作所为一定让他觉得我不自重,和青楼里的姑娘没什么两样,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个模样,我整整看了十八年。 我吸了吸鼻子,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你不要误会啊,我拉住你是为了把你带入步虚幻境,我才不是你想的那种姑娘……”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阵眩晕,视线清晰之后,入目已是高大富丽的安澜殿。 皓月当空,一颗星子也没有,沉沉夜风将四周盛开的玉兰花吹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池塘像一壶刚刚沏好的新茶,几片硕大的荷叶是浮在水面的茶叶。 我正在思索画境之中今夕何年,头顶贯下凉凉笑声:“你刚才说,我认为你是哪样的姑娘?” 他嘲笑的语气将我激怒,我瞪着他:“我怎么知道!” 殿内恰到好处地想起刺耳的脆响,从烛光映出的影子不难推断出是一个女子将窗台上的瓷花瓶打碎。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窗子里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喋喋不休地嚷着什么话,声音盛怒至极,具体在说什么却听不真切。男子的愤怒中夹杂着女子的哭声和偶尔几句辩解。殿门外跪了一地宫人,里面嚷一句,外边的宫人就狠狠打个哆嗦。随后是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应是房间里所有能摔能砸地统统都被砸了个遍。 我觉得奇怪,忘记墨白方才还嘲笑我,凑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觉得呢?” 我撑腮想了想:“好像是在吵架。”想完又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之前七年从没见李涵和钟离晓吵过架:“可是,为什么?” 他回忆半晌说:“你想看到事情的后半部分,这里刚好是个开始。”说完又怕我听不明白,重新解释道:“钟离晓曾经想要阻止李涵篡位,李涵起事那夜准备了两杯毒酒,想要毒杀李湛和清源,钟离晓得知后,瞒着李涵给清源报了信,不知为什么最后李湛还是喝下了毒酒,但这件事钟离晓瞒了李涵七年,终还是在七年之后被李涵得知了。当时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流言,说钟离晓早在七年前就背叛了李涵,七年间陪在他身边只是在伺机为李湛报仇而已。李涵听后大为震怒,以欺君谋反的罪名杀了钟离老将军泄恨。” 曾有流言说少卿在甘露之变中欲杀李涵是替湛儿报仇至少还有些根据,毕竟温家曾在湛儿手底下当差,可晓晓连湛儿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她隐忍七年为湛儿复仇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房间里有人夺门而出。 李涵一席白衣,迎着月色的银白,腰上一条黑色佩带,鬓发齐齐束在玉冠中,眉眼间已尽是一个帝王的冷厉。眉头紧皱着,头也不回地下了安澜殿的台阶,晓晓从殿内追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我是想阻止你篡位,可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陷入不情不义!” 李涵停住脚步,冷笑出声,眉眼中狰狞的只有怒意,甩开钟离晓的手,转过身扼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既然看不惯我弑兄篡位,还跟着我做什么,难道真像流言所说,是为了给皇兄报仇?” “钟离岳率三千铁骑死守正阳门阻拦我登基,七年前我就该杀了他,是因为你我才免了他的死罪,让他安心养老,”他怒极反笑。狰狞大笑,笑的面目扭曲:“可原来你和你爹一样。” 钟离晓脸色苍白,眼里涌出滚滚眼泪,哭的像大雨天被雨淋湿的玉兰花。“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我还要感谢你让我爹多活了七年?” 李涵扼着钟离晓的下巴,将她推倒在地。举起手中一把折扇,手指一用力,折扇咔的一声断成两截,系着玉佩的一半掉在地上,翠色玉佩瞬间摔成粉碎,像落石激起一阵水花。 玉环摔碎的瞬间,钟离晓的瞳孔忽然放大。 玉佩玲珑龙骨瘦,翠条更结同心扣。 “钟离,我原本把你看得那么重要,是你背叛了我。”他说的决绝,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上一个画境中看到他们还恩爱的让人嫉妒,此时却一眨眼就变成鱼死网破,如此巨大的反差在瞬间发生,让我一时难以消化。 钟离晓拄着地面坐起来望着他,像是同样难以接受:“我和你相守七年的情义,竟敌不过一句诬陷我背叛你的流言?” 她看到他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他的回答,她捂住眼睛兀自笑,泪水却漫过手指:“李涵,在你心里,重要的只有皇位。” 惨白月色将碎了一地的玉环照的失了颜色,夜风吹得落花在庭院里打旋儿,折断的聚骨扇静静躺在地上,良久,钟离晓站起身,漆黑的眸子一丝光也没有。 故事的后半部分虽然才刚刚开始,但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感慨:“自古以来杀父弑兄的皇帝,不管创下多少丰功伟绩,留给后人的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钟离晓阻止李涵篡位,只是不想让她喜欢的人担上骂名。皇位蒙蔽了李涵的眼睛,这个我仅看了如今这一幕便已懂得的道理,他却不能体会。可见皇位不仅能取了人的命,还能挖了人的心。不过倒也不奇怪,李涵是个杀兄弑姐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区区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算得了什么。钟离晓和他在一起七年,怎么会不了解他把皇位看的比感情重要,只是时至今日她才不得不承认。” 钟离晓离开了安澜殿,走时什么都没有带,大概她不想带走有关这里的任何记忆。脑海中浮现竹林间茶棚里钟离晓和少卿的打情骂俏,我想,这一页翻后,那个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少卿应要出现了吧。 这样一想,觉得继续留在大明宫已经毫无意义,小跑了几步偷偷跟上钟离晓,墨白还站在原地,枝头玉兰花落英缤纷。 我回头催他,他分开落花跟上来,眉眼万年不变的笑容:“姑娘这番见解倒是深刻。” 我想他也太小瞧我了,这算什么,当年父皇选立太子之日,为把湛儿推上储君位,我连朝政都干涉了一个遍。不过这么自恋的话,我没好意思说出口。 ———————————————————————— 少爷初来乍到,各位大大们觉得还算看得入眼就支持一下吧!拜谢各位啦!每晚八点更新,少爷在等你~~ 第十八章 独树一帜的表白 我们跟在钟离晓后边,隔了很远的距离,主要是为了不被旁人误认成跟踪狂暴打一顿,虽然我们此刻扮演的角色的确是跟踪狂。 天已微微亮,因为隔了足够远,我和墨白可以放心的交谈。 望着晓晓踉踉跄跄的背影,街道荒凉,她娇小的身体像一片枯萎的树叶摇摇晃晃。我问:“她这是要去哪里?” 墨白远眺钟离晓去往的方向:“大概是要去祭拜她的父亲吧。” 其实这件事是钟离晓挑起的,可是李涵舍不得杀她,但不杀个人又难解自己心头之恨,于是砍了钟离老将军的脑袋出出气。 一生忠心耿耿的老将军到最后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无人不唏嘘惋惜,最不能忍受的是钟离晓。她把钟离老将军葬在长安郊外百里玉兰花林间、她和李涵相遇的地方。是不是想时刻提醒自己是李涵杀了自己的父+.++亲,我也不知道。 她坐在青冢旁,靠着墓碑喃喃自语,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眼睛里漫出一层又一层水雾。或许是在想被她连累致死的阿爹,或许在想阿爹的时候想起薄情寡义的情郎。 她一席水粉色的长裙,像开在枯冢畔的一株裂缘莲。雪白的玉兰花簌簌飘落枝头,落到地上,又被风吹到裙子上,长至脚踝的墨发和雪白花朵相互交映。 我想起她和李涵的初遇,她就站在这里,素衣飘飘,是个看见一朵落花也会心疼的深闺少女,而现在,她自己就像一朵凋零的花。不知是否上天有意为之,七年之后玉兰花盛开的季节,又是春雷滚滚,急雨转瞬即至。只是这一次没有了躲在她身后为她撑伞的人。 她仰头望着天空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脸上,哪里是雨,哪里是泪,已经无从分辨。雨水淋湿她的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衣裙,雨滴敲打落花嗒嗒作响,我悄悄凑近了些,看到她漆黑的眸子,嘴角扬起笑容,水雾却依然一层一层漫出眼眶。 “我喜欢上的那个一说话就脸红、总爱假装镇定的李涵,去哪了?”她喃喃自语:“这场雨将我浇醒了,帝王是没有心的,整整七年就像垃圾一样被你一夜之间抛弃了。可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我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模样,想,李涵怎么会没有心呢,他只是心里装的只有权力罢了。 轻踏落蕊的细碎声音缓缓而来,眼前一片青翠绿色,像雨后拔地而起地一棵翠竹。我揉揉眼睛不能置信地仔细望去,少卿一席翠色长袍,撑着一把竹伞站在她面前,泠泠落雨中,他像一块润湿了的翠玉。 “雨下得紧,姑娘当心着凉。”他一只手握着一支玉箫,将玉箫的另一头伸到她面前。 晓晓缓缓抬起头,看到面前的,眉眼清秀,浅绿长衣的领口绣着繁而不乱的纹饰,手中一把未著伞面的竹伞举到她的头顶上空,他向她伸出玉箫,露出拇指上戴的一枚绿色的扳指。 她伸出手时犹豫了片刻,最终握住玉箫的另一端,少卿轻轻用力,将她拉起来。 生活在皇宫的时候,我见过不少贵族,多半是纨绔子弟,用三句话总结就是花老子的钱、吃老子的本、睡老子的。 但少卿不同。我从第一眼见到这位温家大,就觉得他和京城中的纨绔子弟不一样,周身有一种清晰可感的风度与雅韵。单从他递给钟离晓的是一支玉萧而不是自己的手,就很能说明他很懂礼教,有修养。不过也有可能说明他是个断袖,但考虑到他最后迎娶的是晓晓,这个推断就不攻自破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少卿他爹要他必须传宗接代,延续温家香火……好似这就和目前的情形没什么关系了。 少卿看了一眼钟离晓身后的青冢,揉碎了怜惜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切莫伤情太深。” 人死不能复生?我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那我算什么?虽然我算不上个活人,只是一只墨灵,但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不是人,听上去跟骂人似得。 钟离晓低着头,窃窃小声问:“我……是不是扰了赏花的兴致?” “无妨,”他唇角勾起笑:“花可以天天赏,但遇见姑娘,却怕是唯一一次。”明明是句有些露骨的情话,却说得像是在开玩笑。 他这样一句玩笑,倒把哭了一整夜的钟离晓逗得浅浅一笑。 两人就这样站在一把伞下良久,并没觉得多么尴尬,最后是少卿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她已渐渐止住了哭,抬起眼睛:“钟离晓。” 他低头,突然叫她:“晓晓。” 两个字吐出来让人骨头一酥。他唇角带着笑意,她两腮绯红,迅速低下头。 “走吧。”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感觉有人拽我,我跟着退了两步,惊异地我身上一点都没有湿,纳闷地转过身,看到墨白在我头顶撑起一把绘着墨竹的纸伞,额前鬓发随意扫下来,有被雨淋湿的迹象。 我赶紧走的离他近些,将纸伞往他那边推了一点,好让他也不被淋到。走出一段路后恋恋回头望了一眼,烟雨霏霏间一把素色竹伞下,玉树临风的,梨花带雨的姑娘。 这幅画境不是我为任何人而作,所以我也读不到画境中任何人的心思,但我冒昧猜想,如果钟离晓最后爱上的人是少卿,或许只是因为他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了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 这一次画境中跟着墨白,我就没有办法把心思放在观看钟离晓和少卿的故事上。总想着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和墨白呆在一起,身边却时时刻刻有两个人打扰我们的独处。虽然事实上是我和墨白偷窥了他二人的独处。 不过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除了少卿私自挪用府上的金库把与钟离晓相遇的百里花林以高价买了下来,结果被钟离晓找上门大骂了一通,毕竟花林里还葬着钟离老将军,这样一买,相当于把钟离的阿爹买到温家去了。不光钟离晓气得要死,恐怕已经入土的钟离老将军若是知道了能被气活。 钟离晓带着个随侍的小丫头气势汹汹地赖在温府门前,让少卿亲自出来赔礼道歉并把花林的所有权让出来。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没过一会,少卿手里握着玉箫一头,在手掌上轻轻打着节拍,优哉游哉迈着步子从庭院里走出来。 看见少卿出来,钟离晓丝毫顾不得礼数,上前抓起少卿的衣襟,眼里又悲又怒,噙着泪花:“原来你和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你这样是想羞辱我?是我太高看你了。” 少卿低头看钟离晓的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还在微微颤抖,面带微笑说:“姑娘的这件事,解决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钟离晓愣愣,松开他。 少卿保持着清秀的笑容:“姑娘之所以介怀,不过是因为在下将老将军的坟墓买到自己的名下。若是姑娘嫁给在下,那在下的便是姑娘的,老将军葬在我名下的花林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可真是全京城最独树一帜无人敢效仿的表白方式。围观人群竟然还鼓起掌来,一片叫好声,真是跟着瞎起哄,我和墨白混在人群里,看见钟离晓脸红的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把推开少卿,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逃走。 我捅了捅墨白:“难道钟离晓是因为这个才嫁给少卿的?” 墨白用鄙视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觉得呢?” 我回敬给他一个鬼脸:“好吧,应该不太可能。” 这件事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最后闹到温老爷子耳朵里,温老爷子得知后痛骂少卿一顿,主要是骂他买回一箩筐啰嗦事,更主要是骂他竟然花了家里那么多钱来买这些啰嗦事,实在是太不孝了,于是罚他抄一百遍弟子规。 第十九章 因祸得福 上次事件之后,晓晓在府上闭门不出,少卿也在家里抄弟子规,虽然他写得一手好字,但也不可能每天趴在他家房顶上看他写字,搞得我非常无聊。 好在墨白说山东有一位避世高人用毕生心血完成了一幅子虚图,乍一听觉得很是高深,实际就是画了一幅想象出来的人世轮回的情景,纯属子虚乌有,所以才叫子虚。他本想将这幅画收入囊中,但路上遇到点事情耽误了时间,赶到山东时高人已作古,墨宝也被带入了地下,他不得一见。如今能够回到过往,他想要去亲眼见一见那幅《子虚》。 虽然我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用一辈子只画一幅画,画的还是子虚乌有的轮回,但想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应该天下之大无其不画,并且还能完成墨白一个小小心愿,我何乐而不为。 于是高高兴兴地上路。 舟车劳顿半个月到达山东。高人看起来并不像高人,倒像个江湖郎中,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我们表明了来意,我想所谓至宝就要花一些力气才能一睹风采,如此才能体现至宝的价值,但高人很乐意地就将墨宝从枕头底下取出来给我们看,一点为难我们的意思都没有。不过看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可能原本不想给我们看,考虑到拒绝后可能遭到人身攻击而他绝非我们的对手,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们一路从长安走来,听了不少对这幅画的盛赞,把它描绘成了一件闪闪发光的圣物。我怀揣着沐浴圣物的激动心情特意斋戒了一日,打开前还强迫墨白洗了手,但画卷打开却傻了眼。 画中什么都没有,是一张白纸。 我盯着画看了良久,想是不是这幅画有什么特殊之处,比如一般人看不到,只有具有慧根的人才能看到,但围着画作转了一圈,从什么角度看它都是一张白纸。出于不想承认自己不具慧根,我只能承认这一定是高人在耍我们。 高人撑着床榻靠在床沿子上,捋着花白胡子笑道:“老朽怎会戏弄姑娘,这张白纸正是老朽画了一辈子才画出的轮回。”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高人,心想花一辈子只得到一张白纸是不是有点太虚度光阴了? 高人的笑容历尽沧桑:“世上事,手中沙,轮回轮回,轮到最后不都是一场空?” 高人那一夜就断了气,一卷白纸装入装帧精美的白银匣子中放进高人的棺椁。方圆百里的百姓自发为高人送葬,父皇死时都没见摆过这么大的排场,官府将高人生前隐居的乌山改名为子虚山,奉为当地圣山。 死了就是死了,再风光也已无用。高人说得对,世上事,手中沙,人们倾尽一生追求生前身后名,到最后不过是一张白纸。 人们避讳谈论生死,面对死亡总带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因为未知,所以敬畏。但我这个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可避讳的,轮回就像一个沙漏,漏完最后一粒沙就倒重新开始。而世上到底有没有轮回,那又是另一回事,毕竟谁也没见过。 我和墨白离开山东,墨白见到了所谓的《子虚图》,并没有显得多么开心,大概是瞻仰已久的名作竟然是白纸一张感到很失望。 而我在山东一行后却感慨良多。 我知道轮回一说就如高人画作的名字,是子虚乌有之事,我知道湛儿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我知道我不该把如今的墨白当作曾经的湛儿,但是我忍不住。人一生可以学到很多道理,但明白再多的道理,真正能做到的却没有几个。我想着,万一呢,万一真的是湛儿呢? 回到长安已是五月初。 想着近一个月少卿也该把弟子规抄完了,我们打算去温府看看情况,取道钟离府顺便先看看钟离晓。 刚走到钟离府,被墨白一把拉入院墙外一棵梧桐树下,他用力过猛,险些把我撞到树桩上,我瞪着眼睛刚要发怒,就看见墨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房檐子上指了指。 我继续瞪了他一会才抬头往房顶望,被房顶上的情景惊的后退一步,一时忘记身后就是木桩,结果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我揉着脑袋,正值旭日东升,清晨的雾霭还未散尽,折射五月朝阳温暖的橘红色。房顶上少卿一席翠衫,玉箫把在手上,墨发翩飞,悠扬箫声里有几声晨起的鸟啼。 钟离晓抱膝坐在他旁边,迎着朝阳闭着眼睛,瀑布般的长发垂下房檐,裙底露出纤细的脚踝。 悠扬箫声中仿佛生长出一节节翠绿的青竹,在泠泠细雨中,一个绿衣的,撑着一把素色的竹伞,邂逅一位清纯的姑娘。 箫声正到婉转动听处却停了下来。 钟离闭着双眼问:“怎么不吹了?” 少卿轻轻放下玉箫,吟吟笑着不说话。 晓晓觉得奇怪,睁开眼睛看他到底怎么了,刚睁开眼的瞬间,他突然凑近她,薄唇掠过她的侧脸。 玉兰花般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话都说不清楚:“你……你竟敢……亲……亲……”说到这嘴角一抽,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害羞,更不是因为少卿的非礼,她是想到了李涵,想到了芭蕉树下她的初吻。 世上最挑战的事就是爱上一个人,更挑战的是爱上一个心里有别人的人,显然少卿很喜欢接受挑战。他突然一个翻身将钟离压在身下,钟离受惊想要逃开,却被少卿牢牢控在身下。听到他和清秀形象完全不合拍的严肃声音:“我不在乎你曾经多爱他,晓晓,我只想你今后是我的。” 钟离晓偏着头紧闭眼睛,身子紧张的僵硬,他望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一只手稍稍松开,嘴角浮起隐约笑意:“看把你吓得,我又没想对你怎样。” 钟离晓被他的调戏激怒,一把推开他,却忘了两人是在屋顶上,这一推用力过猛,加之少卿侧过身躲闪,两力合在一起导致少卿没把握好平衡,身子一晃从房顶上摔下来。 一瞬间,她吓得脸色剧变,一把捞住他的半截衣衫,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怎么拽得住一个男人,毫无疑问是她跟着摔下房檐。 她正摔进他怀中,少卿痛得闭着眼闷哼一声,真不知是摔的疼还是被压的疼。其实原本他在空中有机会翻身,就算摔也不会摔的这么惨,但为了保护怀里的钟离,只好横下心作一回肉垫,好在房檐不算高,没有被当场摔死。 钟离伏在他胸前,被他护得好好的,丝毫没有受伤。她的脸几乎紧贴着他,望着他的眉眼,眼睛睁得老大,离那么近她是看不清他的,却丝毫没有离远一些的意思。 几乎唇抵着唇,她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色彩,声音不知所措:“我……我就是想推你一下,我没想让你摔下来……”漆黑的眼睛里滴落晶莹的泪珠子,滴到他的眉间,隐入他的墨发。 他抬起手,戴着玉扳指的拇指拂去她的眼泪,声音嗔怪,却不是怪她害自己受伤:“以后不许再跟着我跳下来了,这一次只是房檐,我能护住你,下一次万一是悬崖我还怎么保护你?” “若是悬崖,我就跟着你一起死。”她说的一本正经,表情依旧茫然,却突然微微低头印上他的双唇。 “你这是……”此情此景大约超出少卿的想象,他蓦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哭着吻他。“晓晓。”他闭起眼睛,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双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回应她的吻。 钟离晓用了七年的时间爱李涵,却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爱上少卿。旭日升起,天边万段朝霞,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有时候,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放弃一个人而爱上另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何况钟离晓有充足的理由。 第二十四章 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围事物逐渐模糊,最后变成一片空白,是这个画境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和墨白从步虚画境中走出来,藏画阁内烛灯已快要燃尽。 这就是七年里发生在世人眼中的全部故事,甘露之变也不是世人所传是少卿为湛儿的复仇,他赌上自己的性命和九五至尊作对,无关政治,无关皇权,只为了一段姻缘。只是最后的结局不令人满意,李涵最终杀死了情敌,钟离晓选择殉情而死。 但是故事在墨白这里还有另一个结局,世上没人知道少卿和钟离还活着,包括李涵。 墨白做的太好,将赐给少卿的毒酒掉了包,假死了七日,牢役将尸首抛到乱葬岗,七日后少卿醒来,钟离晓正在他身边煮茶。 安澜殿的大火将偌大宫殿夷为平地,梁木和器具都烧成了炭灰,找不到尸骨再正常不过,李涵在废墟中找到了布满黑灰的玉箫,宫女说起火时钟离就在殿内吹箫,更让李涵对钟离的死深信不疑。而那把玉箫其实是墨白从街上随便买来的一支便宜货,他救钟离出去的时候已把真正的玉箫一并带走,现在正完好无损地持在一位亭亭如翠竹的手中,远走天涯。 我却有一事不解,墨白既然能在事变之后把少卿和钟离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宫,就直接把钟离晓带回少卿身边不就好了,完全没有必要让少卿杀进宫里送死。 “能让他们安全离开的方式就是让李涵认为他们真的已经死了。” 墨白收起画卷,洗了墨,我看着他收拾画具的身影,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明宫。“这就是你私自闯入大明宫的原因罢,巫祝断言钟离晓阳缘未了,你担心李涵会信以为真,真的去找她,所以来亲自探明究竟?” “算是吧。”他洗墨的手停了停,水中淡淡血色,回头看我。 钟离原本对李涵一见钟情,却被李涵亲手逼入另一个人的怀抱,最终和温家大远走天涯。虽然不是从一而终的完满,但已有了最好的结果。可回头看这过往,所有的闹剧只不过是因为李涵对皇位太过执着。他自己把皇位看得重要,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一样时时刻刻盯着皇位,如果诬陷钟离晓背叛他的谣言传进他耳朵里时他心里有一点点理性,也不会砍了钟离老将军的脑袋,逼走钟离晓,可那个时候他整个心里装的全是钟离竟敢威胁他的帝位。他从杀了钟离岳那一刻开始就该知道,他想要坐在冰冷的王座上,那些被他亲手斩断的感情就再也不可能重新连上。 长夜散尽,东方已显鱼肚白,我和墨白在藏画阁作别。 能在宫闱之中再次遇见他,和他一起度过幻境之中短短的三个月,还和他一起游历山东,虽然一切都是一夜之间的一场幻境,就像做了一场梦,但已经足够美好。既然十分美好,分别就无需感伤,毕竟我根本没有理由让他留在宫中继续陪我。 我还有我的事要做,我此来大明宫的目的,进入画境得知过往七年的目的:报仇。 我想李涵如今最大的遗憾就是败给了少卿,他一直以为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能够拥有一切,可唯独感情并不是你命令谁爱你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 我想,如果我能够让他重新来过,他一定会弥补这个遗憾,不会放钟离晓走,不会让她遇见少卿。 三天的期限转眼即至。 夜里,月色澄澈,我心事重重难以安眠,起身在大明宫四处溜达。 我想,明日我杀了李涵,势必不能安全的走出皇城,可能就此殒命。原本想要好好珍惜恭师父用命换来的重生,可惜不到一个月就要再次死去。不过这一趟我看到了我所错过的整整七年的过往,就当自己已经活了七年。而我在七年之后和李涵玉石俱焚,就不算是枉我重生。 这样想着,心中得到些许安慰。 夜华如雪,偶有一两朵柳絮从湖边老柳树飘来,像织机里飞出的棉花团子。 不经意瞟了一眼湖堤上的老柳树,原本自藏画阁一别就该离开大明宫的墨白正抱头仰在老柳树下,漆黑如夜的锦袍,身旁草地上躺着一枚长剑,周围夜华凝出晶莹露珠,几只萤火虫荧荧发亮,一轮圆月映入双眸。 我凑,鼻梁上一枚银色面具反射银白月色。他听到响动,手模上身侧宝剑,抬眼看了看来人,看到是我,手重新枕到头底下。 我拎着裙子在他身旁坐下,拿起地上的宝剑观赏。宝剑上刻着繁杂纹饰,剑柄镶着一枚油酥糕大的紫玉,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这块紫玉明显比油酥糕值钱多了。 我嘻嘻笑着将长剑比在他胸前:“你一个画画儿的,拿这些危险玩意儿做什么?” 他未起身就巧妙夺过我手中的剑:“拿着玩的。” 我想他会一些功夫,没准剑也使得好,原本想让他耍两招解解闷,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复。 我扫下眼角撇了撇嘴,听到他主动说:“躺在这里看,月亮很漂亮,你想不想看?”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躺到了他身边。 遇见他之后我就想,如果湛儿生前我也能这样主动,厚着脸皮说出我想说的话,如今也就不会落得至死也无法瞑目的结果。 他偏过头看我,面具下这双深邃的眼睛深不见底。 我被他看的有些脸红,早知道我也戴个面具。“我脸上有东西?” “昨日我遇见一个修习秘术的朋友,他对我说了一些事。”他眸子里闪过笑意,不动声色的看着我:“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我腾地坐起来,我想我哪里是有事瞒着他,我是有太多事瞒着他。我不知道他的那个朋友告诉了他什么,但我最大的秘密莫过于我是一只墨灵,根本不是个活人。这样一想,觉得有一种悲哀漫过心底。 他依旧含着笑:“步虚画境,不止能看到过往,也能索人性命?”语气难以置信:“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修习这种术法。” 我吁了一口气,想来这就是他所指的瞒着他的事,他并不知道我是个死人。如果我没有死,如今就刚好过了二十五岁生辰,我说:“我不是小姑娘,我是个二十五岁还没嫁人老。” 他看了看我:“哦?” 湖水映出我的影子,我低头看了看水中倒影,依然是那个十八岁的自己,也永远只能是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我抽了一口气小声道:“好吧,我十八。” 他嗤笑出声。 我们在湖边赏了一会月,沉默良久,我不说话是因为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他则纯粹是赏月赏的无聊并且快要睡着,我看了看他,他闭着眼睛,我稍微凑近了一些,听到他均匀的吐息,果然已睡熟。 我曾经深深爱上一个人,而他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我看着他紧闭的眉眼,他戴着面具也是这么好看。我想,茫茫人海不乏相似之人,而我能机缘巧合地遇到他,算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我想,今夜过后,我就再也不能见到这个和湛儿一模一样的人了。 他翻了一个身背朝我。 如果我死了,他没准若干年后才会听到宫中秘辛说有个姑娘刺杀帝王被杀,而他只当听个笑话一样一笑而过,根本不会难过。那个时候他没准已经忘了自己和那个姑娘有过几面之缘,给她带过路,她还带他在幻境里寻过墨宝。 离别这样安静,我悄悄站起身,走出几步又舍不得地走回来,再看一眼,再看一眼,这个我到死都放不下的身影。 “能遇见你真好。”我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虽然他睡着了没有听到,但我可以假装他听到了,还捏着嗓子模仿出男人的声音替他回答:“我也是。” --------------------------------------------- 写到这一章总觉得女主很可怜,大大们有没有同感?少爷的收藏量也好可怜,大大们快把书加入书架吧! 第二十五章 破碎的美好 翌日破晓,李涵传召我入长生殿,殿内十三重帷帐,他在帷帐最深处独倚雕窗,窗子半开,晨光熹微照他半旧的白袍,手里揣着一把破纸伞,芭蕉叶绿得发亮。 听闻脚步声,他微微偏头,不知是否是光线的缘故,显得脸色有些苍白,像还没有从噩梦中走出来:“昨夜朕又梦到她,梦到她在朕身旁,却喊另一个人夫君。” 如果我没有看到发生的事情,听到他说这样一句话或还会觉得他很可怜,如今却觉得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但依然昧着良心劝慰道:“陛下坐拥天下,也坐拥天下,何必对一缕亡魂念念不忘。” 侍女已事先备好纸笔,近日里第三次割腕取血,感觉自己有点像自残,旧伤还没有痊愈,墨白打的好看的结还憩在手腕上。 “朕也不明白,朕以为只要龙袍还穿在身上朕就会心满意足,为了穿上这件龙袍,朕连弑兄篡位的不义之举都做得出,可如今朕却迟迟忘不了她。”他笑了笑,手中纸伞抱进怀里:“终归是朕害死了她,朕不想再有愧疚。” 身子晃了晃,手腕上流下的血滴到砚台外,我抬眼看了看他,原来他也知道弑兄篡位是不仁不义的。 “即使是个幻境,能再一次看到她活的好好的,也就不会再愧疚了罢。”他望向窗外,晨光熹微,芭蕉葱翠茂盛。 我说:“好,我来实现陛下心中所愿。” 笔尖嫣红血色点染,白绢上盛开百里玉兰,可想画境之中花香醉人,房间中却徒有淡淡血的腥味。李涵一动不动地望着画笔在白绢上游走,毛笔就像被看不见的神灵控制着,在绢上飞速流转,仿佛不是我驾驭着笔,而是手中笔驾驭着我。 这是墨灵对人心的感应,步虚画境是人心的,多强烈,感应就有多强烈。李涵强烈地想要回到我笔下所画的地方,这就是他的。这个被我感应到,手中的笔就被这种控制着画出他想要去往的地方。 画成,鲜血淋淋的玉兰花盈满双眸。李涵扎破指尖在画中滴了一滴血,待到他的血与墨灵之血融合,他的意识就会被我的血牵引进入他滴血的地方。 眼前一片模糊的明亮,模糊渐渐淡去,明亮之中越来越清晰是长安城外百里玉兰花林。 李涵分花识路,迫不及待地朝着繁花深处走去,天空飘下隐隐落雨,手中握着那把旧的有些泛黄的油纸伞,我几乎不用故意凝聚精神来感受他心中所想,他已表现的足够清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早些见到她,为她撑伞。 可是我欺骗了他。 画卷所绘的确是他想要去往的百里玉兰花林,却不是他和钟离初遇时候的花林。他想要更正一些错误,但就在他说他不想再心存愧疚的时候,我却突然意识到有些愧疚是不能抹掉的,尤其是一段感情。虽然这场步虚画境只是一段虚假的幻象,我也想要对幻境里的钟离晓负责。是李涵执着于皇位太深,亲手推开了她,她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段幸福即使在幻境里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篡改。 落花落雨,钟离晓一席大红的嫁衣,乌丝如瀑,在一片朦胧白色间如一朵盛开的裂缘莲。空气中飘来玉兰浓郁的花香,似沾了些雨水的湿意。他正要举起手中纸伞,脚步却兀地停下来。 红的像血一样的色彩自花林另一端疾步走来。一把素色竹伞撑在钟离晓头顶。同样大红的喜服衬得少卿本就清秀的脸更加好看。 少卿手臂上搭着一条玫瑰色的绒袍,上面盛开着华丽的花朵。他不由分说地把绒袍盖到钟离身上,声音有些恼意:“都是成婚的姑娘了,还这么不体贴自己。” 钟离晓同样有些恼意,极不情愿地揪了揪绒袍上的毛:“都入春了,也不知给我带一条薄一些的!” 我偏头望了望还紧握着破纸伞的李涵,他眼里满是红色,我以为是映的喜服的色彩,仔细看才是布满了血丝。 新妇和新夫擎着竹伞离开,大红衣裙曳地,繁花满天。 “钟离!”李涵撇开我跑,喊住她。 红衣的新嫁娘停住脚步,惊讶地回头,绿黛细眉,朱红双唇,美如玉兰花的脸庞。“是在叫我?” “?”他眼里闪过恍惚神色,抬起手想要握住她手臂:“我是你的夫君,我们相守七年,我们还一起种芭蕉……” 新嫁娘笑起来:“莫不是认错人了?”紧紧贴着少卿,手指悄悄模上他的手指,模到的时候像模住宝贝似得紧紧握住,抬起眼来笑嘻嘻地望着少卿,两腮绯红:“这才是我的夫君。” 他伸出的手徒然停在半空,似不能置信地望着两人紧紧交缠的双手,急雨敲打纸伞,花瓣零落,手指终于在少卿一声轻唤中落下来。“我们走吧,晓晓。” 晓晓,这样亲昵的叫法,心中突然一阵刺痛,整颗心脏就像被利剑刺碎的花瓶。 他已经痛彻心扉,我原本不该再说一些话来刺激他,可是望着渐渐走远的新郎新娘,一幕幕过往汹涌地将话推出了口。 “你想看到她活得好好的,如今你也看到了,她活得很好,有一个比你更懂得如何珍惜她的人陪着她。她原本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子,需要一个人简简单单地去爱。” 他撑着油纸伞立在玉兰花下,不知所措的怔了良久,抬伞将一条被雨敲打地左右摇晃的花枝护在伞下。花枝渐渐停止了摇晃,枝头一朵白里透粉的花朵正冲着他开放,就像她抬起粉扑扑的笑脸对他说:“李涵,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可千万要来找我。” 他抬手刚想要触模花朵,手指还没触上花瓣,花朵就从枝头飘落下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落花,唇角勾起难解的笑意,怜惜地呢喃:“下这么大雨,姑娘也不知避一避。” ---------------------------------------------------- 少爷的点击量和收藏量依然很可怜,大大们能不能支持一下,收藏!点击!跪谢跪谢!! 第二十六章 冰释前嫌 自画境中走出,李涵眼中死寂,并未过多说话,只挥挥手吩咐我退下,一个人坐在案几旁望着几上血色的玉兰花。 我以为墨白已经走了,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他,心里有一些开心。 他对我点头示意,我小跑着到他面前。从他站的位置,正可以看到长生殿那扇敞开的窗,芭蕉树掩映间,是李涵枯坐着的身影。 墨白很少面露不解神色,如今却像是一脸疑惑模样:“你不是要作一个画境,让他在幻影中得到他想要的,在现实中死掉么?” 我望着窗中那个身影:“我改主意了,有些东西,他不配得到。”李涵既想要坐拥帝位,又想要摆月兑心中愧疚,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在权力的路上走得太远,没有资格再回头看到被他丢掉的真情。他不配获得圆满的死在步虚画境中。 感慨到这突然意识到我*从来没跟墨白提过要行刺李涵这档子事:“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杀他?” 他低头做沉思模样,故意不回答我,我正要围追堵截追问,有个侍女行色匆匆从长生殿跑出来,朝我鞠了一礼:“墨姑娘,陛下请你再往长生殿一趟。” 我望了望墨白,又望了望侍女,百思不得其解,我刚刚从长生殿出来,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李涵还要召我,是还想让我在为他作一幅画境?我隔着袖子模了模手腕,觉得有点惊悚,再揦一刀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心情忐忑地返回长生殿,一面构想如果他要真让我再做一幅步虚画境,我要编什么理由拒绝,一面鞠礼:“陛下可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叫我阿涵吧。”李涵坐在龙榻上,手里把玩一只精巧银杯,我不知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看着他,他手指停下来,抬起头,脸上似有笑容:“。” 我吓地差点坐到地上。 良久,再良久,也没有反应上来他怎么会突然认出我,我没有说任何不该说的话,何况我时时刻刻带着人皮面具。 他见我难以置信,唇角随意摆出笑容,目光移上我的发髻,我愣了愣,不知他此为何意,忽然恍然大悟,连连后退被身后案几挡住道路。我一手撑住案几,一手颤颤抬上发髻,发髻上插一枚鸳鸯玉步瑶。 我想到了易容,却忘记取下这簪步摇,湛儿生前特意为我打造,全天下只此一簪,戴着它来见李涵无疑相当于在脸上写四个字:我是清源。 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一定早就了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揭穿我。他在七年前就想要我死,今日既然揭穿我,或许是又想杀我,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悄悄模了模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玉石俱焚。 我站好,不再有一分慌乱。 “我亲眼看着你葬身火海的,,为什么你没有死?”他笑起来,笑的像哭一样:“钟离也和你一样葬身火海,为什么她没有活着?” 我张了张口又闭上,努力忍住了告诉他其实钟离晓也没死的冲动。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窗边,那幅玉兰花图挂在靠窗的墙上。“你是来杀我的,为什么没有下手?”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敢相信我的复仇从一开始就被他识破:“那为什么还要进入画境,万一我真的杀了你呢?” 他盯着玉兰花图,蓦地一阵苦笑。“或许我是真的想死在那里罢,至少在那里我还有钟离。”他转回头重新看我,眸子里闪过莫大的悲哀:“可是在这里,钟离岳站在皇兄那边,钟离晓站在皇兄那边,你,我的亲,你也站在皇兄那边。你们都想替皇兄杀我。” “可我们都失败了,你在王座上坐的好好的不是么。阿涵,做了七年的皇帝,好受么?”我望着玉兰花图,血淋淋的水墨,一不小心就能索人性命。 “为什么你们都不想看到我坐上皇位,为什么!”他突然朝我扑,面孔狰狞而苍白,我向后一蹿撞倒案几,掏出匕首伸手比划,他停在匕首前,胸口抵着刀尖,低头看了一眼匕首,怔了一下,而后放声大笑。 风吹进长生殿,吹得帷幔四处摇晃,他投在帷幔上的影子也跟着左右晃动。“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要杀你。我……”他突然身子一颤,眼神里闪过痛感,一口血直直吐到我血红的长裙上。手中银杯摔落,整个身子渐渐因支撑不住而倾倒。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我本能地扔下匕首抱住他,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我身上,我原本是想要杀他的,可看到他白色的长袍上嫣红血迹,却一时间惊慌失措。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如你所愿罢。”他像当年的湛儿穿着白色的衣袍仰在我怀里,对着我安静的微笑,就像晴好的阳光下怒放的玉兰花。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笑,就像冰释了一切怨恨。 摔落的银杯滚到我脚边,杯口正冲着我,我看到黑色的内壁恍然明白,他喝了毒酒。 “从小到大,我好像很不招你喜欢,你总是、陪着皇兄画画儿。”他笑的有些恍惚,艰难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水墨:“不得不说,你画画儿的确长进了不少。” 一晃已时过境迁,蓦然回首,才我亏欠他太多。他是我一胞所生的弟弟,我本应时常陪在身边,事实上,我却没有送过他一次生辰礼物,甚至记不得他的生辰。我闭紧眼睛:“阿涵,来世争储时,不要再遇到像我这样胳膊肘外拐的。” 他笑着略微点了点头:“嗯。” 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抚上我的手,低头看到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黄帛,塞到我手上,手掌在黄帛上拍了拍:“这是遗诏,就由你来昭告天下吧。”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我触碰我的眼睛,我抓住他的手,帮他把手附上我的眉梢,终于忍不住告诉他:“钟离没有死,你活着,我带你去找她……” 他眼中闪过震惊,最后只是无奈摇摇头,嘴角黑红的浓血汩汩流出,如同一朵玉兰花迅速枯萎,凋零。“罢了,她不会想再见我了,她说夫妻共植芭蕉,下一世还可以重新相遇,如果你还能遇到她,告诉她来世不要去芭蕉树下找我了,若真的有来世,我还是会选择皇位,那时候,我不想再负她一次。” 他痛苦地呼一口气:“我死后,就把那棵芭蕉树砍掉吧。” 他说完就安静下来,眼睛一直睁着,我以为他还有话要说,可过了好久,我等不到他对我说话,墨灵感觉不到冷暖,他紧握着我的双手,我却不知道他的手早已变得冰凉。 ---------------------------------------------------- 写到这里不禁为李涵的结局感到惋惜,好在钟离晓和少卿的圆满弥补了李涵的凄凉。当然这只是少爷的版本,在大大们心里一定还有其他版本啦~ 少爷希望大大们也要珍惜自己身边的爱人哦,不要错过才懂得珍惜哦~ 虽然李涵的故事结局了,但是小说还远远没有结局哦,还有更多的人和事等待两位主人公和大大们! 第二十七章 逃出大明宫 熹微晨光里隐约有一两声鸟啼,红日在东方的半边天映出状若鸟羽的朝霞。马车已离开长安城,向西走了二十多里。 阿涵薨逝的突然,而我是他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无论如何也撇不清关系,一旦被抓横竖都是死。多亏我运气好,墨白还留在宫中,他表示,既然解释不清就干脆不解释,干脆在宫人李涵驾崩之前,离开大明宫,逃之夭夭。 我对守在长生殿外的小太监说我刚刚为陛下作了一幅幻境,陛下正在幻世之中和自己的爱妻在一起,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并且以施展秘术所用的物品用完,需要亲自出宫采集为由,借了匹快马,和墨白一起马不停蹄逃出长安。 宫里人皆知我是李涵请来施展术法的秘术士,对我提出的要求,他们并没有起疑心。 从长安到凤翔的一路风景不差,虽没有什么奇山异水,但城郊荒芜辽阔的天宇中几处泛着涟漪的浅滩,几棵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足以使人赏心悦目。只是这样赏心悦目的风景一幕幕虽在眼前闪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大明宫中逝去的幕景。 临行前,我已假借李涵的旨意命人将长生殿前的芭蕉树砍掉。李涵用毒酒杀了湛儿、少卿,七年间也一定毒杀了不少威胁到他的人,万万没想到最后他却用一杯毒酒杀了自己。我不知道他心里对皇位是一种怎样的执着,即使今生对皇位的执着已让他失去了他最爱的人,来世他宁愿不再遇到钟离也依然要选择皇位。大唐从没出过自杀的皇帝,他是头一个,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谁又能如何。 对我而言,这一趟皇城之行还是有意义的,我没有为湛儿报仇,反倒在最后放下了仇恨。我想湛儿也不会希望我为了他而弑杀血亲,成为另一个李涵。 如果人世真的有轮回往生,我已不能预料阿涵往生后会去往何方,或许往后的岁月中即使擦肩而过也不知道那人就是我前世的弟弟。但我想,他之前为了皇位要杀我,我也为了替湛儿报仇要杀他,既然我们曾为敌人,互有杀心,那么往后互不相认也是不错的。 回头再看,少卿,阿涵,钟离,一个玉树临风的,一个九五至尊的帝王,一个简单美丽的姑娘,无论七年间发生了什么,都只是玉兰花下,泠泠落雨中两段一往情深。就像湛儿说的,要留下那些好的记忆。 “雁门关是荒无人烟的戈壁,墨姑娘当真打算去?”墨白坐在前边驾车,他的手握什么都那么好看。 我轻嗯了一声。 我想要去雁门关,因为李涵遗诏中将帝位传给了七年前被湛儿派往雁门关的颖王李瀍。阿瀍的娘亲过世的早,四岁的时候就过继给湛儿的娘亲抚养,湛儿一直把他当作孪生弟弟来疼爱。 墨白送我到凤翔,到了凤翔我们就要分别,虽然之前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并且安慰自己无需伤感,真到了分别时刻还是忍不住伤感,忍不住想如果他还能再多陪我一会多好啊。原本只是想想,嘴巴却一时管不住说了出来:“若没有你带我逃出宫,我这回就死定了,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姑娘,你看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雁门关……这样一路上我就有机会报答你了……”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贪得无厌了,实在要不得,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并没有厌烦的神情,我却自动幻想他一定很厌烦,想完心里一咯噔,赶忙改口说:“其实我就是随便一说……” “大江南北在下去过不少地方,倒是没去过西境,既然墨姑娘邀在下同行,在下正好借机一睹风光。” 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顿时心花怒放,强克制住满心狂喜:“你不用跟我这么生疏,总姑娘来姑娘去的。” 他蛮有兴致地又回头看着我:“那在下应该如何称呼?” 我掰着手指头:“你看你能不能叫我……” “……”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一眼,转过头轻声笑了笑,我分辨不出他的笑容想要传达什么,他的每一个笑好像都既认真又调笑。 那样异样的眼神很能刺伤人,我怏怏垂下脑袋,我把他当作李湛,但对他而言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墨姑娘,我想让他像李湛对我一样,他或许觉得我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我脑子有问题,答应和我一起去雁门关没准只是看我可怜。 “阿源。”他突然说,神思被打断,我猛地抬起头:“什么?” 马车疾行,他墨丝飞扬,玄色锦袍中闪着金色细线,是我最熟悉的背影。“叫你阿源吧。” 回到之前住的客栈,老板娘给了我一封阿央留下的书信,道下山前原本打算陪我一同入宫,所以并没有带足够住店的钱,只好先行回山。 天色已晚,我和墨白商量决定在客栈暂住一宿,明早回一趟栖凤山。 其实我原本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去到荒无人烟的大漠,可是我想亲眼见见雁门关,这座城让湛儿饱受骂名,是他用尽余生夺回来的。含元殿上无尽星空,他说他想要游遍大江南北,一定也想亲眼目睹这座城池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一路上有了墨白同行,意义就又不一样,我生前许愿若有来生,愿陪湛儿共同游历大唐山水,现在我死而复生,能够和一个与湛儿一模一样的人远走西境,算是还了生前心愿。 心里愉悦,一夜睡得甜美安稳。 翌日醒的早,我买好早餐,心里美滋滋地跑去叫墨白起床。门敲了三下,无人回应,用力又敲了三下,依然没人应门,更用力捶门,房门没锁,被我一掌推开。房间里整整齐齐的,没有墨白的身影。 想着是不是墨白起得早,肚子饿了就先下楼吃饭,我跑到楼下一桌一桌地仔细寻找,不见他的踪影,又想着是不是他已经吃完早饭到后院遛弯去了。我小跑着到后院,疑似飘扬大雪,近看才知是槐花落了满园。客栈的后院并不大,很快就被我翻遍,而墨白不在。 ---------------------------- 墨白和清源新的旅途开始啦~又有新的配角们要上场啦~大大们猜猜看墨白干什么去啦?晚八点,和清源一起找找墨白大人罢! 请大大们继续支持我呀~我会为大大们努力码字的哦~ 第三十三章 难掩真相 我停下脚步,扯住墨白的衣袖,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手臂被我拽的轻晃,手中纸伞倾斜,伞面不再遮挡视线,他也看到那一抹向我们袭来的嫣红血色,举过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紧握衣袖的双手。 血色长裙穿过蚕丝般细雨,裙底已被沾湿,红伞轻轻抬起,伞下女子抬起手臂指向我身后,脸上一半戴着金色面具,另一半美丽如妖:“敢问姑娘,那个方向可是长安?”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红衣女子错开一小步擦身而过,我不能置信地回头望女子的背影,红伞下长发如瀑,女子走下几步石阶,突然停住,缓缓转过头,在我的惊讶神色中弯起唇角,笑容像宣纸上一滴红墨渐渐散开,声音融进模糊冷雨:“凡尘偌大,可怜人却总能遇到可怜人。我变成了家破族灭的亡命徒,而你,清源,变成了死而复生的活死人。” 我一时不敢相信。虽然墨灵的意识游丝是强行嵌入画中,不同于活人的意识融于血肉,但此番差异没有常人能看得出,而她只一个擦肩就识破我是个死人。 若不是招魂秘术修习已达到高深境界,绝无法一眼窥探到我的灵与常人迥异。我定了定神,回给她一笑:“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夙沙炎。” 回纥内乱中,夙沙一族被灭,唯一下落不明的公主正是夙沙炎。内盍在荒漠中撒下大网搜捕夙沙炎,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蛮族的公主已跨过回唐边境,进了大唐国界。 同为下山,夙沙炎并未与我和墨白同行,她问我长安的方向,看她形色匆忙,像是迫不及待到长安去。 雨直到深夜才停。下山的一路我一直谨慎观察墨白的反应,我原本想瞒着他,毕竟没听说过哪个死人为自己已经死了感到骄傲自豪。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夙沙炎一语说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以为墨白会大为震惊,甚至吓得两股战战,可他平静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撑着竹伞,偶尔低头看我时唇角笑容万年不变,寻了客栈还嘱咐店小二为我熬了一大碗姜汤。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不惊讶,心想该不会是惊讶的太厉害反被吓傻了,但观墨白为人,也不似胆小成这样。 大雨将天上地下透透彻彻浇了个痛快,空气变得格外清凉明净,月光透过格子窗,一缕一缕射到铺了绒被的寝榻上,我枕着手臂望了床帏良久,起身踏月出门。 墨白也觉得今夜月华如霜,空灵澄澈,不仔细欣赏太过可惜,我漫无目的在院子里闲逛时他正坐在月色下自斟自饮。 “怎么一个人喝酒?”我蹭在他对面坐下,他身后迎春花环绕,黄色叶子吞吐月华流霜,蒙上一层淡淡白光。 听闻声音,他抬头打量了我一眼,递过一只酒杯,示意我自己斟满。 我毫不客气地自干一杯。 干坐着喝了一会酒,他和半年前看我的神色没什么不一样,表现的就像令佛山上他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听到,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神不安。 拿起酒杯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欲言又止半晌,其实既然他不说也不问,我完全可以和他一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稀里糊涂地过一阵子自行忘掉。可偏偏我不是这样的人,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假装。 鼓起勇气,我说:“你可听说过八年前宫里暴疾而死的长公主,清源?” 他的酒正喝到一半,放下酒杯看向我:“如何?” “那不是真的,清源不是暴疾而终。”很多事情人们觉得困难就不敢做,其实一旦开了头,做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以为这些事我很难开口,话到此却并没觉得多么吃力。“八年前李涵谋反,杀了自己的皇兄皇弟,大明宫里尸殍遍野,清源就死在那一夜,拜李涵所赐。半年多前她蒙受师父大恩,死而复生,带着索命的秘术回到皇宫行刺李涵。”我低下头咬咬牙,握紧酒杯:“那个清源就是我,早在八年前就已是大火中的一团灰烬。墨白,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死人。” 提着气说完这么长的话,我的秘密。说完长长呼了一口气,眼泪不由自主跟着流下来。 “我以前可能有些缠着你,但我不是那种招人烦的姑娘,你离开栖凤山的时候,我也没死拦着你,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若是嫌弃我害怕我,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虽然说不再见面,可那不是我的心里话,是不得不说的一句话,我不想听他的回应,害怕他的回应是一句干脆利落的“好,那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我放下酒杯站起来,转身要走。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害怕你?”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如同开一个玩笑,并不适合此情此景,但也并不觉得突兀。 我停下脚步,终于问了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你一点也不吃惊,在大明宫里你问我是不是有事瞒着你,从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他将酒杯里剩下的一半酒饮尽,轻轻点了点头。 月命星稀,春来夜香,这样的结果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他既然知道我要刺杀李涵,知道步虚画境可以索命,当然也不难知道步虚画境是死者的幻术。他知道一切,却没有把我当成怪人,这再好不过。 酒壶已空,墨白赏月赏够了,我的心事也解开了,困意跟着袭来,于是各自回屋睡觉。心满意足地一路哼着小曲回到房间,一推门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 令佛山道上意外相逢的夙沙炎就坐在迎门的圆桌旁,开门的瞬间月色正照在她金色的面具上,面具反射金色的光,却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清冷。她听到推门声,没往门边看,好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有听见开门声,目光死死盯住放在圆桌上的青偃弯刀。 第三十四章 只为再见一面 “今日方听到人说,李瀍很喜欢雁门关下救过他的女子?” “这不是很正常么。”我不知道她今夜持刀来此目的为何,警惕性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明明美的夺人心魄,却总以一半面目示人,她抬起头看着我,略有所思:“他是怎样喜欢她?”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也不知作何回答,想了想,道:“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李瀍自己最清楚。我只听说宫里的瑶妃偏爱紫色,李瀍就亲自打磨一套紫玉手镯送她;还听说瑶妃卧床养病时嫌药太苦,李瀍就一口口哺给她喝。” 她陷入沉思,嘴角有恍惚笑容,浑身上下沾染魔性的女子,连笑容也令人发指。 风穿过敞开的房门,吹进淡淡夜香,青偃刀弯如新月,刀下铺着一卷半开的画轴。暗淡光线中无法分辨所画何物,却有一种飘渺声音,似从画中传来,又似源自我心底。 我凝神望向青偃刀下的画卷,不禁难以置信地倒退一步,抬眼打量夙沙炎一席血色长裙:“你来找我,难道只想向我打听一个女子?” 她眉眼里笑意舒展开:“步虚幻术能够创造画境,也能捕捉画中的意识,你这样问,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墨灵确实有这样的本领,就像身在幻境之中我能够感受到李涵的心思,在画境之外我也能感受画中的意识。 就在刚才,我看到了与这幅画有关的一些过往,这些过往就像生长在我脑海中,构成一幅幅画面。 雁门关以东秋草连天,西边荒漠深夜滴水成冰,是李瀍登基一个月后。荒漠深处唯有一片绿洲,就是回纥的王都塔歌尔。 蛮族自古游牧为生,呵护牛羊比呵护自家性命还要细心备至,但王城中却毫无征兆地突发羊蹄疫,疫情迅速波及大半个回纥部落,牛羊死伤无数。 疫情刚一发生,雍亲王内盍就在长老会议上痛斥夙沙穆惹怒上天,降下天罚。上斥祖宗八代,下骂妻孙,将夙沙氏族一家老小统统骂地体无完肤。 疫情虽是天灾,但把天灾牵强说成上天不满夙沙一族的统治,王城易主才能平息天怒,其用意就已经很明显,谁料长老们听后非但没识破内盍的落井下石,还一致点头觉得雍亲王说的挺有道理。 连长老都点了头,底下的将士也跟风兵变,而王城的新主人,自然是提出兵变的内盍。于是有了雍亲王带兵诛尽夙沙氏族的那个夜晚。 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一切都和半年间道听途说的消息别无二致。 那一夜塔歌尔王城上空火光通天,兵变军队将夙沙一族的大帐围得水泄不通,夙沙穆睡得迷糊,还没搞清楚状况,内盍已叫嚷着策马奔向大帐,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戳在刀尖上高呼示意,左右一拥而上,老少三十多口人瞬间身首异处。 这一幕,完完整整被刚刚策马归来的夙沙炎看到眼里。 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过惯了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从小到大杀人无数,死人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遇见杀伐甚至觉得兴奋。 可今夜不同,我感受到她的意识,她很着急,叛军团团包围的那座大帐里,有她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她手中青偃刀能以一敌百,总不能以一敌千、以一敌万,这种情况下她最清楚自己该立刻调转马头逃命,可她狠狠抽打马鞭,挥起青偃刀毫不犹豫地冲入敌阵,她想要取那件东西。 衣裙上血色红纱在疾驰中漫天飞扬,手腕上银铃脆响,是索命的前奏。 鲜血铺开一条大红的路,箭雨从四面八方射下来,胯下玄马一声哀嘶,轰然跪地,她滚落下马,以刀挡箭退入大帐,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她拼了命想要取到的东西就是摆在圆桌上的那幅画,在脑海中铺开的画面里,我才看清那幅画所画的是纵马持刀的李瀍。 手指附上画中李瀍的战甲,她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卷起画轴,冲出层层包围,一路杀入苍茫大漠。 李瀍的肖像是夙沙炎亲手画的,虽然她和他相见只有战场上兵戈相接的短暂瞬间,但雁门关下那个打败她的男人,他月白的战袍,凌厉的眉眼,印在她眼中就是终生不忘。她一笔一笔描出李瀍的眉眼时,心中涌出很特殊的感觉,她自己也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只知道是她自十一岁修习招魂开始,从来都没感受到过的。 在大漠中奔逃一天一夜后,她才摆月兑了追兵。停下来休息之时才身上还插着一支箭,是冲入大帐时候射中的。夺命而出时连疼也顾不上,看到地上淌血还以为是来自被她砍杀的敌人。 她背过手堪堪将射中后背的箭拔出来,血色的长裙优势就在于即使身上遍布鲜血也丝毫看不出。她终于痛苦地抽一口气,小心将画卷打开,还好画卷一点都没有被染脏。她手指停在李瀍的眉毛上,嘴角有一丝苦笑。她想,她再也不能回到塔歌尔,只能向前走,过了雁门关就是大唐,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此刻就在长安城里。 她身上负着伤,在大漠里迷了路,冰冻三尺的茫茫荒漠,万里无人际,连棵像样的矮树都没有,她吃力地顶风跋涉,脚上的冻疮红的发紫,手指也冻得像萝卜,朔风撕破了她的皮肤,卷起的沙尘吹伤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冷寂的黑暗,她又饿又冷又累,拄着捡来的木杖一寸寸模索着前行,却奇迹般的避过了荒原上的豺狼和毒蛇,还成功地避开了一次次敌兵的搜查,凭着心里强烈的感应走出死亡的沙漠。 人与自然的对抗总是这样巧妙而神奇,她完全不可能走出这片沙漠,但,事实是,奇迹还是发生了。 她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日穿越这万里荒漠,但在每一次昏厥倒下的时候,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就算死,也要等到见他一面之后。 第三十五章 神秘礼物 此后的画面中她一路辗转来到令佛山,向我询问长安的方向。 画面停在这一刻,如同一面被打碎的铜镜,瞬间裂成无数碎片。脑海中那些来自夙沙炎的意识也在逐渐消退。 我稍稍靠近她一些:“你想要到长安找李瀍?你想要留在他身边?” 她抬起头看我,脸上一半是毫无表情的冰冷面具,一半是妖艳猖狂的美丽面孔。“宫里的规矩我不懂,如何进宫我也不懂,你要帮我。” 我摆摆手:“我帮不了你,你既然看出我已经死了,大明宫也早已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你必须帮我。”她打断我,眸子冰冷。 她突然站起来,逼近我,我想她刀术那么好,不会是要威胁我吧,想着打了个冷战一步步倒退到门边,险些被门槛绊倒。 她伸出手,我本能地躲+.++闪,但她的手却不是向我伸来,而是拐了个弯,附上她的面具。 手指落下时,金色的面具也跟着落下。 面具下的半边脸上森然一道伤疤,从眉心直到唇角,丑陋恐怖让人不敢直视。 她更近一步逼近我:“是你划伤我的脸,你欠我的,帮我进宫就算还清了。” 我决定帮夙沙炎。并非因当年失手划伤她的脸而欠下她一个人情,而是她的一句话触动了我。 她说,一个踏着死尸成长起来的人,心也会变得像死尸一样冰冷。这样的人,能感觉到一丝情意是很不容易的,她不愿失去那种感觉,像死尸一样活着。 每个人都有权利追寻想要的爱情,即使手中遍布鲜血的女子,她想要爱一个人,我就不能横加阻挠。但想要帮她进宫是一回事,到底如何安排她进宫又是另一回事。 客栈外枣树开出黄豆大的小黄花,细密蹙在浓绿的叶子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样能让一个蛮族女子,并且还是被誉为杀人恶魔的蛮族女子出现在大明宫,不得已,我跑去找墨白共商对策。 他正在枣树下擦拭他的长剑。 我将夙沙炎想要见李瀍一面的想法一五一十对墨白讲了,他撑头听完,换了另一只手拄着头,饶有兴致地问我:“你要帮夙沙炎,你不该恨她么?” 我被他问的莫名其妙:“恨她什么?”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她在战场上可是大唐的克星。” 墨白这样说,是顾及到我曾为公主的身份,雁门关一战若没有夙沙炎力挫唐军,唐军不会败亡的那么快,这一点我岂能不知,照这样说,我把她当作敌人也是应该的。但我虽然觉悟不高,这点最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战场之上只谈输赢成败,不论是非对错,何况她也只是夙沙穆手里的一件武器,杀人纵火只是各为其主。换了我,若是有她那一身杀人的本领,也会踏上战场为湛儿浴血杀敌。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墨白,他认为有理,对我提示说,如果李瀍知道他的长姐还在人世,必然会见我。 经墨白点播,我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回房抓起毛笔写了一封信,道世事无常,人世有常,诓世人之已死,遁居山林之间,实属被逼无奈,如今弟荣登天位,深思念之,望与弟重聚言欢。就是告诉他我还活着,想约他出来吃个饭。将信折好后附上鸳鸯玉步瑶,托墨白模入大明宫塞进长生殿。 这法子极好,很快就传来大明宫中的回应。听闻李瀍拆开密信后大喜,担心我的突然出现引来非议,遂安排在三日后于颖王府一续。 父皇在世时,册封李瀍为颖王,颖王府正是李瀍身为颖王时在凤翔安置的一处府邸,自他官拜戍边将军去往雁门关后,那里早已闲置多年。 我、墨白、夙沙炎收到消息后即刻起身离开令佛山,返回凤翔。 颖王府建在幽巷深处,远离世俗繁华,小巷也仅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长满青苔。府门前两尊石狮子丝毫没有摄人心魂的威严,懒洋洋的像是趴在门前晒太阳的哈巴狗。自阿瀍远赴西境后府邸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一个看守门庭的小厮。 考虑到墨白与湛儿极为相似,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极不忍心与墨白作别,只好暂时忍痛将他撵到别处溜达。 傍晚,一袭便装的李瀍如约而至。 府上斑驳竹林,篱笆上绕满五彩的牵牛花,澄澈的月空中一颗星子也没有,月色从未像今日这般皎洁,我陪李瀍坐在石桌旁喝茶,他即使化装成贵族的模样,眉眼间也难挡将帅之风。 我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与他,他沉思半晌,分辨我是真的有此死而复生的奇遇还是个说胡话的疯子。分析的结果是他的果真没有死,只是惊吓过度变成了疯子。 他与湛儿虽不是同胞,却有着极为相似的冷厉眉眼。他自怀中取出鸳鸯玉步瑶交还我手中,些许担忧道:“尚在人世自然是好,只是毕竟宫里早已宣称亡故,若再将迎回宫中,怕难堵悠悠众口。” 他担心的不无道理,为让他安心,我连忙说:“大明宫于我而言是伤心之地,我找你来,只是想与自己的弟弟重聚。” 他点点头:“我不会亏待了,想要什么,吩咐便是。” 我笑笑,他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这种不苟言笑也是像极了当年的湛儿。我说:“确然想要一件东西,”我环视王府四周花木:“若可以的话,这所空置的颖王府可否送给我?”他眼神里有疑惑神色,我不问自答:“这儿离湛儿的陵寝近一些。” 他愣了片刻,端起茶杯缓缓道:“若皇兄知道你对他情深如此,黄泉之下也会瞑目。” 若湛儿能知道么?他再也不能知道了。 今日的重点不是姐弟重逢,估模着差不多是时候了,我将话题引开:“你送了一件称心的礼物,感激你,理应回报你一件礼物。” 他浓黑的眉毛动了动,抬眼看向我“哦?也准备了礼物给我?” 第三十六章 倾国之舞 夙沙炎就在此刻从竹林后飞出,圆月在她身后,沙沙作响的竹林在她脚下,她嫣红的衣裙抖动着,周身神秘的气息亦仙亦魔。 夙沙炎不仅刀术出神入化,跳舞也无人能及。 三十三尺红绫在她双手间舞动自如,时而如两撇弯虹,时而如蜿蜒长龙。清冷月光照到她高高束起的发髻上,金色的簪钗镂刻着精致的纹样,舞步蹁跹,火红的裙裾绽开仿佛一朵怒放的红莲,水袖一挥,弯成天边一道彩虹,玉臂一展,恍若反弹琵琶的飞天。 突然之间,三十三尺红绫被她抛向空中,一个转身,从发髻间模出一把短刀,长发猝然垂落腰间,她擎着刀,将飘落的红绫斩成段段碎片,宛如一只只浴血的红蝶,悄然起舞于她身侧。 她跳的这支舞倾城绝色,莫要说世上的男人,就连我这样见过众多宫廷歌舞的人都欲罢不能,李瀍却—无—错—小说看都未看一眼,漠然拂袖起身,脸上尽是冷意。“这就是送给我的礼物?” 如果有一种方式能让李瀍放下战场上的敌对和仇视,就是让他看到她好的一面。可是她将好的一面展示给他,他却连看都不看。 我说:“你们曾是敌人,她也曾伤过瑶湮,但一码归一码,夙沙一族的遭遇想必你早已听说,她现在一直被内盍追杀,唯有依靠你才可保全性命。” 李瀍望向夙沙炎,漫飞于空中的红纱缓缓落下,月光照上金色的面具,另一半脸淡淡晕红,额头排满细密汗珠,她是很用心地跳这支舞。 两人对视良久,一个天生冷厉寡淡,一个后天杀伐麻痹,即使如此长时间对视也没半分娇羞怯意。 久久,她等着他的决断,这是她唯一能够留在她身边的机会。等的时空仿佛被冻结,身后竹林瑟瑟,月色隐于一片浓云之后。 李瀍走至她面前,保持了一把刀的距离,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炎公主,你可愿随我入宫?” 这样一句没有丝毫情义的话,还带着几分不情愿,她那双冷酷无情的眸子却闪起孩子般兴奋的光芒。 无论如何,这就是她想要的,对我来说,任务也就完成,剩下的路是悲是喜,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已不是我能左右。 而我这一笔也算捞到,至少以后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隐居山中。 夜入更,梆子声声,李瀍带夙沙炎离开王府。望着他高大背影,征战沙场经年积累下的器宇不凡,我想,阿瀍,你要替湛儿守好这江山。 …… 在山中茅草屋隐居半年,深感隐居这种听起来很神仙的事的确只适合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像我这种普通人还是适合炊烟袅袅的地方。将颖王府彻头彻尾打扫一通后,我和阿央住进府里。 清晨肚子饿的直叫,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忍受了一会,终于忍受不住,披了衣服出门叫阿央买吃的。 刚一出门,碰到墨白拎着食盒从门口经过。我叫住他:“你怎么没走?” 他回身诧异地反问:“走去哪?” 我诧异于他的诧异:“当然是去住客栈啊。” 他一脸疑惑:“这里有房子我为什么要去住客栈?” 我大叫:“有房子也是我的房子,你交房租了没有啊!”叫的太过用力,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弯起眉毛轻笑。 我狠狠瞪他一眼,余光看到墨白身后走来阿央的身影,我欢喜地跑问她早饭买的什么,她十分抱歉地盯了我良久,挠了挠头,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银子花完了……” 肚子恰到好处地长鸣了一声,鸣出山路十八弯。 墨白不急不缓地走来我旁边,笑着低头看我捂住肚皮,故意调笑:“饿了?” 这副看热闹的眉眼将我激怒,这个人,他总爱看别人出丑,还总是一副嘲笑模样。我气的把脸偏向一边,大叫一声:“不饿!”刚叫完,肚子也跟着大叫了一声。 “真不饿?”他声音含笑。 我绝不能没骨气地就此认输,继续扭着脖子:“真不饿!”结果肚子又不争气地惨叫了一声。 耳畔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远,听到轻飘飘一句:“你最爱吃的油酥糕。” 我惊讶地回过头,他手中的食盒已捧在阿央怀中,盖子半开,油酥糕整齐排列在里边,他已走下台阶。我小跑几步拽住他,他低头,我羞红了脸小声对他说:“住下吧。”说完又补充:“房租免了。” 墨白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住在颖王府。 我还住在栖凤山时就听得九州一位独步天下的剑圣,名曰令狐剑南。所谓高人,首先要有一个配得上高人的名字,显然剑南兄的父母在这一点很有先见之明。相传令狐剑南独创一套醉仙剑,抚琴饮酒间,剑法高山仰止。 后来得知剑南兄是墨白的朋友,我死缠烂磨让墨白请剑圣来王府一叙,也让我见识见识,结果才知道剑南兄本行是个酿酒的,平时爱研究剑谱,一次朋友聚会喝醉了,众目之下耍了两招,结果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神乎其神,凡是家里有点台面的都争相重金聘请剑南兄舞剑,请得到剑南兄的顿时蓬荜生辉,身价百倍,剑南兄因此发了横财,将酒铺转卖给他人,改行做了剑圣。 这件事告诉我但凡称号里加了“圣”字的,事实上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邪乎。 墨白就另当别论。 画圣的名号是否名副其实尚且不论,墨白住进颖王府一向深入浅出,却还是在第一时间传到整个凤翔的年轻姑娘耳朵里,这些姑娘整日堵在王府门前哭诉自己爱慕墨已久,只求墨一幅真迹了作念想,哪怕画个鸭蛋也心满意足。而这些声称爱慕墨白的姑娘各个都不简单,要么亲爹是名震四海的商业巨贾,要么亲爹在朝廷位列三公九卿,那些亲爹没本事的,心里也是爱慕墨的,只是没资格在王府门前排队而已。 出现这种情况绝对在我意料之外,对此我和阿央的一致看法是:这也太夸张了吧…… 于是我私下觉得墨白更适合做情圣,而他博得九州之中画圣的名号,一定是托了他那张脸的福。 --------------------------------------------------------- 夙沙炎虽然顺利进宫,可进宫之后又是否能一帆风顺? 墨白和墨源同居颖王府,看起来关系近了一大截呢,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否真的能有进展?墨源对前世的执念是否能放下? 大大们快来支持小说哦,明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四十一章 薄情自古 一般女子遇到心上人的冷落决绝勉强能够保持平常心,我们都说该女子内心比较坚强,不但不心灰意冷反而迎难而上的,那就是非常坚强的女子,夙沙就属于后者。 我所看到的她的际遇里,从雁门关前的邂逅到大明宫中的追随,李瀍从未给过夙沙好脸色,甚至越来越冰冷厌恶,以至于刻意回避不见。 虽然夙沙在感情上很迟钝,但我不相信这样显而易见的疏离她感觉不到,她很清楚,只是不在乎。 她捧着拆了又绣,绣了又拆,修修改改无数次终于绣好的香囊,眼中流光,幻想着李瀍把她亲手绣的香囊佩戴在身上,陪着他上朝、赏花、用膳。 御花园碧瑶湖畔新开几簇粉红的西番莲,惹得群芳暗淡,早朝下得早,阳光正好,一向没有游园散步习惯的李瀍忽然来了兴致,领了三两侍卫到碧瑶湖划船。 解开缆绳,船头缓缓离岸,碧绿湖水中映出帝王宝蓝华服的倒影。 他自斟一杯酒,酒红如血色,凝望杯中自己的倒影,不知在为什么愣神。 湖面风平浪静,船身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左右猛晃,杯中几滴酒洒出酒杯,溅到袖口的银色花边上,他眉头微皱,夙沙漫飞的红裙落在他面前。 他坐姿挺拔,微扬了头,他原本见到她的次数就不多,这样仰视的角度看她更是第一次。目光在她的面具上停了片刻,缓缓放下手中酒杯。 “你跟踪朕?” “若只是跟踪,又怎么会被你?”夙沙云淡风轻地回答他,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着绣好的香囊,攥的手心全是汗。 几尾红色金鱼游到船边觅食,李瀍将目光移向鱼群,厌烦地支应一句:“还有什么事?” “一早就想告诉你,可我总是找不到你,我……”未戴面具的半边脸浮起羞涩红云,伸出藏在身后的手:“我学了绣花,也绣了一个送给你。” 李瀍的神色有片刻迟疑,转过头瞥了一眼捧在他面前的香囊,起身就要下船,他不想与她共处,竟到了连共处一刻也无法忍受的地步。 他一把推开她,船身剧烈晃动,他却如履平地大步走出。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站稳时几步追出去,在船头追上他,扯住他宝蓝衣襟。“是我太不小心,把酒洒到你的袖子上了?我可以帮你洗干净的……” 他猛然回过身,她的手还扯着他的衣襟,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将衣襟松开。她全身都不知所措地颤抖。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香囊,毫不留情地丢进脚下碧瑶湖水中。 夙沙瞳孔中闪过莫大痛色,挣开他扑向船沿,眼睁睁看着香囊吸了水,翻了个身沉入湖底。 香囊上绣的男子挥刀纵马,是战场上最英姿飒爽的风景。 “是不是我绣的不好看?我第一次学女红,不太会绣,我以后……” 李瀍截住她的话:“以后不用再绣了。” “为什么?” 李瀍已登上岸,晴好的阳光下宝蓝的华服却散发泠泠寒意。 “你总是找不到朕,因为朕不想看到你,你是真的不明白?” 仿佛有人在背后刺了她一刀,正中心脏,夙沙瞬间失去所有支撑,滑坐在地上。 她摊开手掌,指肚上全是被绣花针扎的伤口,她看着伤痕累累的双手,一滴泪不易察觉地淌下眼角。 所谓坚强的女子,不是不能哭,只要哭的理由不丢人就好。她满怀热情奔向他,曾信誓旦旦地说她不想失去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一直不服输的想要打动他,可是他的心,终究比她这个杀人嗜血的恶魔还要冷。 她融化不了他。 再能坚持的一厢情愿,终有累的那一天。她蜷缩在船上,血红衣裙招摇,眸子却漆黑无光。 凤翔的歌舞坊里常常流传出一些花前月下的曲子,曲中常常有“拂袖归去断红尘”的唱词,如今想来,觉得这句歌词欠妥,有多少时候是人自愿了断红尘世事?明明是红尘断了他们的生路,叫他们无处躲藏。 自那之后他不再见她,她也不再找他,共同生活在一道墙围之内却像形同陌路的陌生人。 我以为最悲惨的一页已经翻,之后即使不能有所好转,至少也不能再糟糕到哪里去,可惜我小瞧了上天的能耐,很多人奢求岁月悠然的生活,现实往往不能如愿,何况夙沙这般身怀上古秘术的奇女子,注定一生波澜且一浪高过一浪。 花月殿的柳昭仪怀胎十月,终于苦尽甘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初夏诞下承平公主,虽然是个女孩,但小公主却天生一副棱角分明的面庞,与李瀍颇为相似,李瀍大喜,册封柳昭仪为柳妃,其父其兄官阶连升三品。 夙沙行事向来独来独往,风言风语将她早时征战杀人的事迹描绘得可怕至极,宫里几乎没人敢接近她,她与诞下承平的柳妃更是素无交往,一日午睡醒来却忽然接到承平公主满月宴的请帖。 前几日新送进宫的宫女也送来她寝殿一个,唤作苏儿,聪明伶俐,一个人守着清冷宫殿,多亏有苏儿还能给她解解闷。 收到请帖后,苏儿不停向夙沙介绍在大唐赴什么样的宴该带什么样的礼。夙沙不懂汉人的礼节,想着既然柳妃有心请了自己,总还是应该带些礼物还了这个人情,便由着苏儿,准备了一条黄红两道流苏编在一起的长命锁。 那一天天晴的很好,傍晚时分天际出现难得一见的火烧云,绚丽的火红和藕荷色的晚霞铺在暗色的天空,就像天阙燃起一场大火。 她带着苏儿一同赴宴,原以为只是女眷之间的相互寒暄,刚踏进花月殿的庭院便从洞开的殿门看到高坐在正位的李瀍。 李瀍很平静,他一贯忽视她的存在,难得的是这一次夙沙也很平静,我和画面中的她神思相通,竟也不能看出她是真的已将执念放下,还是强装镇定。 至少表面上看来宴会非常顺利,大家把酒言欢,每个人都很开心,夙沙还上前亲手给承平公主戴上长命锁。 宴会直到深夜才结束,苏儿伴着夙沙回了寝殿歇息,月亮明,娑罗树影影绰绰。 明朗的夜色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婀娜的娑罗树在狂风中变得阴森恐怖,黑暗的树影如同鬼魅。宁静美好的夜晚瞬息变化如同炼狱,伴随着狂风呼啸之声,脑海中的画面也突然变得混乱无序,画由心生,是夙沙的心境乱了。我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 夙沙的终极挑战就要来了! 明晚八点! 小女在此恭候大大们! 第四十二章 不死不休 果然在飞速闪过的混乱图景中,承平公主七巧流血,死相狰狞,苏儿悬三尺白绫,自缢而死,神策军团团包围夙沙寝殿。 殿中有太监尖细的声音隐约传来:陛下手谕,将夙沙锁在浮生寺潜心思过。 太监声音落下时,画面飘落一页薄纸,纸上清晰字迹,是苏儿畏罪自杀,死前写下血书,道她奉夙沙之命准备浸泡剧毒的长命锁来加害承平公主,犯下深重罪孽,自知无可弥补,只能以命相抵。 这些画面拧在一起,委屈,宣泄,丑陋,狰狞,自画面深处有一股意识在强烈挣扎,我摒去杂念仔细感受,那股意识逐渐清晰,是心如刀绞的痛。 是夙沙的痛,可我和她心境相同,只好跟着她一起痛,这就是随意窥视别人的过往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伴随这样的痛,画面中出现一泓月色下紫宸殿门上巨大的匾额。 紫宸殿内,宝蓝华服的帝王坐在窗前批阅奏疏,轩窗只开半扇,昏暗烛光在窗子上映出他正襟危坐的影子。 有个身影飞速掠进殿中,急速移动带起的风惹得烛光忽然一闪,李瀍笔尖一顿,抬眼时投在墙上的影子已飞速掠过。窗子恰好被风吹得晃出响动,李瀍偏头瞧了瞧被风吹得微晃的窗,以为方才也只是一阵风,重新低下头批阅看到一半的竹简。 忽然间,房中黑暗的角落里闪出一道明亮的冷光,下一秒铁青色的青偃刀已落在李瀍身前的案几上,竹简瞬间劈成两半。 夙沙擎着刀,双眼通红:“思过,为什么要让我思过,我有什么过错?” 李瀍皱眉,唇角却一阵冷笑,看向她的目光怒不可遏:“夙沙炎,吸收了我女儿的魂魄,秘术修习地可有长进?” 他站起身,将攥在手里的长命锁丢到夙沙身上,红黄两色的长命锁已被血染成绯红。“朕亲眼看到你给承平戴上长命锁,宫女苏死前留下血书指认你,这些,你怎么解释?” 长命锁落在夙沙脚下,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她心头砍了一刀,可那样硬生生的疼终究只能她自己体会,她不是会说好听话的姑娘,也不是爱向别人展示软弱的姑娘,她看向他:“你不信我,我还解释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千辛万苦求来的尽是冷眼和委屈,她爱上的这个人,宁愿相信一条没有生命的长命锁,宁愿相信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留下的一张血书,也不愿意相信她。她曾为了他收起她的锋芒,收起她的刺,她只想着不去伤害他,可他的刺却一次次刺伤自己。 有一种爱情如同璀璨烟花,尽头就是毁灭,夙沙拔起青偃刀,迈上案几直向李瀍刺去。 李瀍侧身躲避,刀锋蹭着他的衣襟砍下,他回身抄起身后支架上的百斤长刀,迎上她的青偃弯刀,响声惊动了在外巡逻的侍卫。 但当今的这位帝王何其强大,根本不需要护驾,侍卫赶到之时,他已将夙沙的青偃刀击落在地,手中长刀比在夙沙胸口。 “你的刀永远也赢不过朕。”他语声冷淡。 “李瀍,在雁门关前你就该杀了我。” 她昂起苍白茫然的脸,闭上眼睛主动挨近刀尖儿,刀尖儿刺破她血红衣襟,一点点刺入她的血肉。她脸色惨白,嘴角淌下的一丝血红,他的刀却在这时猛地抽离她的心口。 “朕说过朕不会杀你,你配不上朕的刀。” 李瀍把她推给前来护驾的侍卫。侍卫试图反剪她双手,她抬起头,几步之隔的李瀍已转过身,不再多看她一眼。 她突然苦笑,她一生只败给过一个人,其他人还没有资格制服她,笑声中她一手拗断一个侍卫的脖子,夺过军刀杀出紫宸殿。 大红衣裙漫飞于刀光剑影,她是一株开放在地狱之门的彼岸花,生命注定要用血色铺就,越是鲜血如雨,越是妖艳邪魅。 她冲出了大明宫,身后一条长长的血路,横七竖八的尸体如同道路上的阶梯,通往地狱的阶梯。她站在正阳门口,深深吸一口宫外的空气,银铃脆响经久不息。 她突然想往外面的世界,她已经把最美好的年华锁在了深宫,不能再把余生锁进青灯黄卷的寺院里。她看着天上两只云鹤飞过,心想如果此次能甩开追兵,就远离长安,到东边沿海或南边深山,领略无尽风光。 可这样的想法很快就破灭。她武艺超群,但既然有人能打败她,就说明她并非不可战胜。逃亡的第十三日,官兵围追堵截,终还是把她逼到了令佛山的山顶。 身后是万丈悬崖,面前是几百追兵,山顶上盛开一团团佛头花,白如三冬落雪。 她退到悬崖边上,身后云雾缭绕,血红纱裙立在雪白花丛中。 “我有多喜欢你,你是不是从来都感觉不到?”她无路可逃,终于放弃了挣扎,兀自苍白笑,一股酸热漫上眼眶。 原本只是自言自语,官兵后面却忽然传来冰冷的回话声:“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朕,可你伤朕爱妃,杀朕朝臣,又杀朕骨肉……”官兵让出一条路,宝蓝华服的帝王提刀走出,眉头紧皱,冷冷斜睨她:“夙沙炎,你就是这样喜欢朕的?” 她看着他,眼里再也没有半点痴情。突然想起族人叛乱的那一夜,她几乎拼上自己的命才取走他的一幅画像,而如今,画像上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她曾经想要博得他的欢心,可在她面前他的眉头从来没有舒展开过,他从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李瀍,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开心了?”她嘴角噙起模糊笑意,裹挟着死亡,却恬静安然,手里松开沾满鲜血的军刀,后退半步,脚下碎石滚落山崖。话音刚落,整个身子已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血红衣裙飞舞在滚滚云雾之中,红绫肆意舞动,即便是死亡也美的如幻如梦。 李瀍眼中有片刻惊色,很快又恢复一贯冷漠,漫不经心走到悬崖边随意向下望了一眼,悬崖下只剩云雾缭绕。 夙沙的爱情以毁灭结束,不是毁灭对方,而是毁灭自己。 佛说,缘即是劫,超然浮尘之外的佛,也懂得这么多浮尘之中的理么? …… ---------------------------------------------- 如果一个人薄情如此,还会不会爱,还该不该爱? 故事难道到此又要画上句号?no!no!no!故事的高潮刚刚开始! 明晚八点见哦~ 第四十三章 永世之约 夙沙的记忆中有关李瀍的部分停止在朦胧云雾中的模糊蓝影,之后山上的小和尚在悬崖下的溪水旁一息尚存的夙沙,将她救到寺中,而她随身携带的画像不幸被血迹染脏。 李瀍与夙沙隔着国仇家恨,夙沙又一次次被人陷害,李瀍对她的冷甚至是恨都在我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夙沙抱着必死的决心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竟然没被摔死。 火红夕阳隐入远山,天幕渐黑,神思回到现实中时,桌台上已点燃一柄白烛,蜡泪流转在火光下,墨白已将夙沙的画卷修补好。 终归墨白有一双妙手,自画卷下方被血渍染脏的角落,蔓延盛开出大片血色的彼岸花,年轻英俊的将军持刀跨马,奔驰在无尽彼岸花中,竟比之前单纯的画像更加生动。 我和墨白在浮生寺中叨扰一夜,翌日,我们打算下山,走到寺中佛像w@前恰看到夙沙也背着包袱向老主持辞行。 佛前有个姑娘正在剃度,青丝落下,她眼里涌出豆大的泪珠子,哭哭啼啼讲述她的心上人是如何冷落她,她心灰意冷,决定不再踏入红尘。 她剃度出家,以为浮华一世都能像一缕青丝,说剪断就剪断,以为断了青丝就真的断了红尘,也不知道她真的遁入空门后,午夜梦回会不会依然想起那个负了她的男人,会不会依然落泪。 我看了看夙沙,她也望着正在剃度的姑娘,眼里没有任何表情。 “我曾经遇见一个姑娘,像你一样爱上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但那个人误会她,伤害她,她就离开了他,后来,她遇见了另一个倾心爱她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夙沙的目光从剃度女子身上移开:“我原本想紧紧把握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感觉,但既然紧握着它只会让我痛苦流血,我又何必太过执着。”她说给我,也说给她自己。 她拜谢了墨白,先我们一步下山。我看着这个红衣翩飞的背影,无论世道将她摧残成什么模样,她永远都在孤傲的盛开。 回想这段不算长久的风月,就像在茶馆里听了一段虎头蛇尾的评书,高潮过后便是草草收场。若这真的是一个风月段子,那它就不是一个好段子,但这段风月算不得真正的风月,从头到尾只是一个人的单相思,既然是单相思,草草收场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能放下执念,这样很好。”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墨白换了个坐姿,撑着头问我:“那你呢?” 我反问:“我怎么了?” 他不再说话。 我也不再说话。我还没有放下执念,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人死了,感情还在。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是否墨灵的身体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年,感情也停留在了那一年。我只知道随着时光的流逝,那种感情愈来愈强烈。这些年我一直无法忘记的身影,孤独长眠在帝王陵里的那个人,我想他,想他陪着我,到了哪怕只是个和他相貌相似的人替代也足以自欺欺人的地步。 昨晚下了一夜大雪,晨起推窗,墨白在庭院里种的红梅吐出第一缕香。 墨白起得早,裹了一顶玄黑狐裘在红梅丛中作画,雪花落在他身上,瞬间变成晶莹的水珠,纷繁的花枝掩映,他墨发随意扫下来,有时被风吹到雪白的绢布上。他出神的望着冬梅,看到雪花轻轻飘到梅花的花瓣上时,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撑伞踱至他身侧,碰到花枝,枝头积雪簌簌落下来。 三尺白娟上两只凤头鹧鸪正在梅花掩映间嬉戏打闹。 眼前似劈过一道闪电,我捂着心口后退两步,脑海中蓦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后初晴的晌午,雪地为绢,剑锋为笔,李湛在红梅盛开的雪地里挥毫一幅雪鹧鸪。 “想了许久,不知写个什么题词,既然来了,便帮我想想。”墨白听闻脚步声,抬起头看我,看到我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放下手中笔:“怎么了?” 记忆里雪地上相依相偎的两只雪鹧鸪忽然振翅飞走,只留红梅树下一席白衣的李湛安详在我怀中辞世,漫天风雪,落梅残香。 我偏过头躲开墨白的目光:“没什么。” 他有些莫名其妙:“真的没什么?”不放心地起身走到我面前,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下颌微尖,嘴唇薄凉,这副眉眼,是全天下绝无仅有的好看,明明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眉眼,现在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怎么会没什么。 我再次避开他的目光:“假的。” 摊开手掌接住落下的雪花,洁白的无根花刚刚碰到指尖就消失不见,我望着在自己指尖融化的雪花,良久:“我有一位故人,他和你一样好看,一样会画画,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抓起毛笔:“你不是想要一个题词么?” 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 题词还能写在画上,写下题词的人却再不能是当年那个冷厉高贵的帝王。送人发,送人归,他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我终究会目送他离开。 我将题词写好,放下笔起身离去。 他低头看了看画上的题词,我已走出老远。 “阿源。”他突然叫住我:“你可听说过‘永世之约’故事?” 李湛生前曾对我讲过九州中流传的一个古老的传说。相传红梅和白雪原本是一对恋人,红梅拥有漫长的寿命,白雪的生命却只有一瞬。白雪的生命年复一年的轮回,每一世红梅都会在他到来之时盛开,倾其芳华。这是红梅和白雪的生死之约,一个漫长等待,一个生死追寻。 我回过头,他正抬眼望着天上的无根花。 “白雪的一世很短,但曾在它凌然飘落的时候,有盎然开放的红梅陪伴。我想,你的那位故人曾有你相伴,至死也不会有丝毫遗憾吧。” 他极少说出这样严肃认真的话。我抬头和他一起看天上的雪,无根花落到我的脸上、眉间,想象着,应是凉凉的。 湛儿,你是那三冬大雪么? …… ----------------------------------------- 我们的墨白花尽心思对清源讲的这个故事,清源好像完全看不到他的心意,一心想的还是她前世的爱人呢……呜呜呜……替墨白大人桑心…… 明晚八点再次出现夙沙和李瀍这相爱相杀的一对~ 见~ 第四十四章 阴谋算尽 自枕怡继任兵部尚书以来,朝廷对军事表现出极大重视,枕怡官拜宰相后,更提出一系列兴兵政策。那时坊间就不断有猜测说,朝廷正在酝酿一场大战,但刀锋所指到底是西境回纥,北漠吐蕃,还是南方藩镇,则各说纷纭,莫衷一是。 当年雁门关一城一池的战役已造成全国震荡,我私下认为朝廷不会再兴师动众地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考虑到李瀍半生戎马,早有阔疆之心,发起战争也不无可能。 早前曾经提过,皇族为平定安史之乱,搬来回纥做救兵,同回纥签下不平等条约。 李湛生前致力于与回纥签署新的契约书,最终因雁门关一战而不了了之。至今回纥依然年年从大唐掠夺大量丝绸珠宝,毫无节制地搜刮我大唐的国库,是王朝边境问题的最大症结。 如果大唐早晚必迎来一战,敌手很可能就是回纥。 会昌六年春,凤翔城里柳絮纷飞。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墨白一个在凤翔驻军的朋友前来辞行,说朝廷旨意,调拨凤翔守军三分之二的兵力,由他亲自带兵驰往雁门关。不光是凤翔,各大城池的驻军将领都收到了圣旨,赶赴雁门关集结。 雁门关外,隔着苍茫大漠,就是我大唐最大的劲敌,回纥。 战争的风云瞬间席卷整个大唐。 果不其然,李瀍一道圣旨昭告天下,于含元殿外祭天祭地,御驾亲征,宝刀直指西境回纥。 我不懂排兵布阵之道,对此也并无兴趣,相较于战争,我还是对风月比较感兴趣。 在夙沙的记忆中,瑶湮的受伤是她刺伤夙沙而故意逼夙沙出手,元重师之死是夙沙听信宫女说元重师将对李瀍不利,承平遇害也显然是夙沙造人构陷。 起初我以为这不过是后廷之中的争风吃醋,后来仔细一想觉得这样分析太过简单。 瑶湮自入宫便受李瀍独宠,李瀍对她的真情实意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但夙沙对李瀍而言从来都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如果仅仅是争风吃醋,也应该是夙沙争瑶湮的风吃瑶湮的醋,而瑶湮几次三番要置一个根本构不成威胁的人于死地,就毫无道理了。 除非瑶湮还有别的意图。 李瀍在大明宫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寻到答案,如今李瀍带兵出征,我终于有机会和瑶湮见见面。 瑶湮所住的宫殿是后廷之中最为奢华的寝殿,饶是墨白身手好,带着我翻上这么高的房檐也着实花了不小的力气。 庭院里蓦然传来阵阵琴声,飘渺琴音顺着七月夏风飘散,却隐藏冷意,时而情意绵长,时而铿锵激昂,是难得的一首好听的曲子。 一席紫衣的瑶湮坐在茂盛的七叶树下,枝叶撑起一片浓荫,琴旁对叶莲盛开,美似伊人笑靥。 墨白正要带我跳下房檐,忽然听到庭院门口有人节拍鼓掌,一个紫色身影踏进院子:“计划很顺利。” 我望着男子身形:“这人是谁?” 墨白仔细想了想:“似是枕怡。” 听闻有掌声,瑶湮抬起头,大约暑意很浓,她两颊热的泛红。曲声未停,人声已至:“每一步棋都走得很好。” 手指在琴弦间来回抚动,紫衣的枕怡双手附上琴弦,飘荡在空气中的琴音戛然而止。枕怡望着瑶湮的眼睛:“阿湮,你是我最好的一颗棋。” 瑶湮双眼迷蒙看向他,弹琴的手附上眼睛:“从始至终,我就只是一颗棋?” “没有你借刀除掉元重师,我就没办法接替他的职位,更没办法说服李瀍出兵回纥。”枕怡轻笑:“阿湮,陪着我,直到我大事功成。” 我大为震惊,幸好有墨白按住我没让我震惊地跳起来。 从一开始瑶湮在雁门关救下李瀍一命,原来只是一场戏?这些年李瀍最宠的妃子竟是个细作?可他苦心设下这样一个局,是仅仅想要加官进爵,获得荣华富贵? 枕怡的目光向房檐方向投,我看清他的模样,更加震惊,一时难以相信我的眼睛。他却在一晃而过的目光中觉察到房檐上有动静,手中一柄软剑嗖地飞上房檐,刺碎飞檐上一块鎏金的瓦片。 “出来。”他嗓音冷冷。 原来设下这个局的人,是一个早就消失在人们记忆中的人。他消失了十余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流浪到天眼海角,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之后,光明正大的生活在离我们最近的地方。 我站起身:“皇叔,是我,清源。” 当年欲争皇位,受李瀍所赐,被父皇下了杀令,李瀍登基之后肃清身边**,查来查去却始终查不到的人,李怡。 我有些哭笑不得:“阿瀍一直找不到你,可你一直都活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成了他最信赖的大臣。” 枕怡,取本名‘怡’字为名,取‘枕干之雠’的‘枕’字为姓,多简单而寓意深刻的名字,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的冤屈,耻辱,更不会白白遭受多年的流离之苦,就如同他的名字,枕干之雠,他一心想要复仇,他就是为复仇而来的。 “世人都以为你死了,你不也活的好好的?”他冷笑。 “你不光说服李瀍出兵回纥,还说服他御驾亲征是不是?”我捏着袖角,周身被不祥紧紧裹挟。 “不错,内盍早就在塔歌尔设下埋伏,”他眼睛里饱含愤怒,嘴角却张扬狂笑,就像一直隐忍于地下的滚烫的岩浆,顷刻间喷薄而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李瀍有多少活下来的可能?” 笑声,倾泻而下的岩浆,无法阻拦的毁灭。 利用瑶湮进入朝堂,利用回纥之战杀李瀍取而代之。这一场漫长的棋局,他只走了两步棋,却是制胜的两步棋。可这两步棋,前前后后要元重师和千千万万大唐军人的血来祭祀。 他通往皇位的路真是既漫长又坎坷,一路上铺满了无辜者的尸骸。 “你已经因为皇位之争流离在外十几年,还是不肯放手?” ———————————————————————————— 一切阴谋都已水落石出,清源又该作何选择? 依旧明晚八点等大家哦 第四十九章 都城兵变 第五十章 漠上沙番外上 再一次和阿瀍产生交集,其实是在很多年以后,确切的说,是在三十一年以后。 那时我依然是十八岁的模样,而我的弟弟,他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之中,风沙吹白了他的头发,吹皱了他的额头,吹弯了他的腰。 那一年我和墨白有幸又有机会去了一趟雁门关,那时的雁门关已比当年热闹了一些,先后开起了好几家客栈。我们最初去的那家客栈已经变成了一家作坊。那家人早已家破人亡许多年,当然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也是后话了。 我们进了一家新开的旅店,旅店老板心肠很好,就是话多,不经意间提起雁门关附近有一个疯子,常年住在关外的大漠里,有热心肠的人看他也是汉人,便让他进关帮忙打杂,好歹能填饱肚子,但那疯子死活不肯踏进大唐边境,说是非要在寸草难生的沙漠种出一片绿洲,自己穷的要饭,好不容易得来+.++的钱全都买了树籽。天下真是什么稀罕事都有,几年之后那穷疯子真的在大漠里种出了一片绿洲。 当天我和墨白连饭也没吃,急匆匆出关入了沙漠。 走过河枯谷,进了当年回纥的辖地,在塔格尔城,我和墨白都看傻了眼——连绵起伏的沙漠之中果真有一片绿洲,如同镶嵌在金色丝绸上的一块绿色宝石。 塔格尔已经成了一座荒城,而城外这片绿洲却郁郁葱葱,迎着大漠中酷热的朝阳,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 雁门关的百姓以为沙漠之中能长出树来是上天的奇迹,但看着这片绿洲的位置,这里是当年与回纥蛮族决战的主战场,这片绿洲下边,埋葬的是几万大唐将士的尸骸。 铁骨铮铮的大唐军人们,即便倒下,血肉也化作一棵棵粗壮的白杨,重新顽强地屹立在狂风之中,见证着他们浴血拼杀的过往。 我们在林间找到李瀍。 他躺在一间简易搭制的木棚内,木板间的缝隙很大,风沙可以横冲直撞地从缝隙中灌进去,房间只有三丈见方,破烂不堪,没有一样像样的东西,他衣衫褴褛地躺在一片干草铺成的草席上,奄奄一息。 他见到我,苍老浑浊的眸子忽然一亮,随即很快黯淡下去,兀自笑笑:“方才见到姑娘,还以为姑娘是我的一位亲人,可是,怎么可能呢?三十年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留得住时光,可以容颜不老?”他唏嘘感慨:“只是,你和她太像了,简直太像了……” 对,世上的活人永远无法停住时光,永远无法永葆青春,因为他们还活着。可是我已经死了,死人没有时光,死人更没有青春。 我握住他苍老干枯的手,当年这双手握着百斤重的长刀,威风凛凛,如今却没有力气攥紧我的手指。 我无法以这副年轻的面孔在这位白发苍苍的落魄老人面前说出我就是他的,我攥紧他:“你的那位亲人是清源,是你的,是不是?我认识她,她一直很惦记你,她不方便来,便叫我来看看你。” “她……过得好吗?”。 “好,”我使劲点头:“她一直住在你送她的王府里,”他欣慰地闭了闭眼睛,我顿了顿,补充道:“你托付清源的事,她都办了。” “我听说了,替我谢谢她。” 他的声音很小,话音落下的刹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两行清泪。 “我那些年真是个笑话,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转头看着窗外,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他却毫不介怀地迎风遥望着,他说自己好笑,就真的笑起来,而风沙却不断催出眼角的泪水,目光空洞,漆黑。 “我真心相待的人,是个骗子,真心待我的人,我把她当成骗子。” 他松开我,双手牢牢抱着胸口,领口破烂的衣衫里露出一条鲜艳的红边,那是夙沙的红裙。他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红裙,像护着此生最为珍视的宝贝。 他的衣衫如此破烂,但他怀中的红裙却被他保护的好好的,鲜艳如初,让人只看一眼,就能依稀想起那个脚踏万朵彼岸花款款而来,在飘渺银铃声中红纱漫天飞舞的绝世奇女子。 我扑到他身上,抑制不住嚎啕大哭:“阿瀍,对不起,我……这些年,我不知道你过得这样不好……” 他摇摇头:“我过得很好,至少比在宫中要好,这里有成千上万的大唐勇士,有阿炎,可是皇宫里有什么?除了算计和欺骗,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他对我的安慰,更不是自我安慰,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瑶湮对他的伤害,他对夙沙的亏欠,一手操练出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信赖有加的大臣步步为营谋反篡位,一桩桩,一件件,如一把锋利的镰刀将他对皇族所有的感情一刀两断。 他说到这些,情绪激动起来,连声咳嗽,许久才平静下来,轻轻抚着我,他那把一切都看透,却又一切都看不透的眼神让我心悸。 他将怀里的红裙取出来,小心翼翼递到我手上,又极舍不得地在红裙上摩挲了一番,才恋恋缩回手去:“我死以后,也葬在这里,和大唐的将士们葬在一起,和阿炎葬在一起,生生死死扎根在这片边关的沙漠之中。” 他提到死,我怕极了:“你说什么傻话——” 他却盈盈笑着打断我,视线转向我身边的墨白。“可不可以,让我跟这位单独说几句话?” …… 墨白差我去打口水,虽然支开我的意图太过明显,可看在阿瀍病成这幅样子,自己打水很困难的份上,我应了一声,提着壶出了木棚。 李瀍艰难地撑地坐起来,打量着面前戴银色面具的玄衣:“墨,如果我没记错,你就是当年在的墨吧?” 墨白本想推月兑否认,李瀍的话已拦在他前面。 他望着我离开的方向:“不必再瞒我,虽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三十年一点变化都没有,但她的确是我的,对不对?” 墨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刚刚叫我阿瀍的时候,我便听出她的声音了。她是我的,她喊我名字的声音,我怎么会记错呢?” 墨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李瀍重新躺回席子上,闭上眼睛:“不瞒,我的大限到了。”他说出事关生死的话,没有丝毫对死亡的畏惧,有关死,他已见得太多。 他睁开眼睛,遥遥望着苍穹:“能永葆容颜,这是好事,至于为什么,我已经来不及知道了,只求能一直守护在她左右,她是我最后一个亲人,她在感情上很固执,请你给她时间。” 良久,墨白轻轻点了点头,抬眼看向无尽远方:“嗯。” “那就好。” 我打水归来后,木棚里的谈话已经结束,墨白站在门外等着我回来。至于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事后我曾问过许多次,但墨白从不向我提起,我始终没能知道,那一天,两个强大的男人一起遥望苍茫天地的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 ---------------------------- 大大们希望李瀍临死前能再见到夙沙一面的吧!明晚八点,一起见证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第五十一章 漠上沙番外下 墨白等在木棚外,见我回来,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带我往屋里疾步走去。我被他拽的一个踉跄,半壶水哗的洒了一地。 我又急又气,跺脚大叫:“你着什么急,我好不容易汲来的水!” 他夺去我手里的水壶,神色比我还要焦急:“阿源,作一幅步虚画境,让他再见夙沙炎一面。” 我一瞬间愣住,脑袋里一片空白。 反应的时候,我大叫着推开他:“不可能,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了,你怎么能让我……”我咬咬牙,墨白简直太过分了,他这是要让我亲手杀了阿瀍!我气急,大骂道:“你何时变得这般铁石心肠!” 他死死扣住我的肩膀,任我怎么推他打他,他也不放手。 “阿源,你听我说,他快不行了,让他临死再见夙沙一面,不然来不及了。” “什么?!”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脚下一时不稳,跌进一方宽大温暖的怀抱。 如果这是阿瀍的心愿,我会满足他,哪怕背负亲手葬送他性命的痛苦,我不希望他在荒无人烟的大漠,背负着痛苦和愧疚孤独死去,对他而言,能在幻世中弥补自己的亏欠,心满意足地离开,或许能够走得安心些。 我把夙沙的红裙塞到他手中,握住他的指尖:“阿瀍,你想见到夙沙炎么?” 他躺在草席上,神志不清,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噜噜的急切的声音。 那声音焦急,仿佛已经迫不及待。 我点点头,铺开白绢,血色渲染,画卷铺开三十七年前的令佛山。 …… 山间山雨迷蒙,苍翠欲滴,年轻的帝王一席宝蓝华服,沿山间湿漉漉的青石板拾阶而上,山间盛开大片天目琼花,雪白的花朵被雨滴轻敲摇晃。 落雨沾染山林的翠色,打在纸伞上碎成一朵朵翠色的水花,啪嗒啪嗒,如同敲开往事之窗。 有关她的往事,记忆中着实算不得多,也算不得清晰,她是个嗜血绝情的恶魔,人们都这么说。 他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自她入宫后,她几次三番伤害他身边的人,一笔笔账他都记得清楚。她的生命总伴随着死亡,他不愿意靠近她,就像躲避瘟神一样避着她,甚至想要把她锁在某个远离大明宫的地方,再也不见她。令佛山顶上她决绝地问,是不是她死了,他就开心了。他心想,或许是吧。 他不相信她所说的喜欢是真的,从始至终他只觉得她是根本没有心的。 直到回纥一战,她携带死亡之势,自漫漫彼岸花铺开的血路飘然而来,他才体悟到原来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他的平安,而那个人,他疏远了她整整六年,甚至逼她跳下山崖。 他不能体会她对他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雁门关前第一次遇见她,杀人的手法阴毒恐怖,身姿却美的如同跳舞,他想,这个戴着面具的女子,她很特别。这个姑娘辛辛苦苦喜欢了自己六年,他却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长了如何模样。 早已被他丢进碧瑶湖中的香囊,此刻却紧紧攥在手里。 泛舟游湖的那个晴朗的,他只是粗略地瞥了一眼,却看清了香囊上绣的图案。她绣的是他,是他们初见在战场时的模样。他抓起她的手腕时看到她手指上满是被绣花针扎上的伤口,他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姑娘,手中舞出惊心动魄的刀法,却驾驭不住一枚小小的绣花针。他想,她从未接触到刺绣却绣的这样精致,连长安城里最善刺绣的绣娘也比不上,一定花了很多心思。他想,也不知道绣花针扎到她的时候她痛不痛,有没有告诉侍女她手指扎伤了,她的寝殿有没有止血的药膏。 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可是话到嘴边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以后不用再绣了。 他将香囊揣到贴近心口的衣襟里,觉得心口憋闷。 耳畔忽然回响起一个声音:“阿瀍,你想要最后做一个美梦么?在梦里,重新遇见夙沙炎。” 他的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呢?能容颜不老,还能帮他再次见到死去多年的夙沙炎? 她伏在他耳边轻轻说:“我能帮你见到她,你想见到她么?” 他真的,很想。 令佛山上的天目琼花一大片一大片蔓延到山路尽头,积攒了雨水的青石阶上倒映他略有迟疑的身影。 山道尽头出现一抹血红色,如同一丛地狱的冥火,亦如同一朵盎然盛开的彼岸花。曳地的红纱被雨水殷湿,红裙衬得露出的手白若梨花,握着一柄纯色红伞,脸上一半戴着发出恍惚光晕的金色面具,一半容颜美丽如妖。 她停在他面前几步台阶之上,俯视他,他撑着的竹伞正好遮住他的脸。 她缓缓抬起手指指向他身后,声音美妙如铃铛声响:“敢问,长安是在那个方向?” 伞下他的脸激动的通红,前一刻还在胡思乱想一些往事,下一刻就果然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她。“你、去长安做什么?”他还想假装一如既往的冷意,声音却忍不住颤抖。 “找人。”她回答的云淡风轻,从他身旁绕过。 他突然扔下手中竹伞,反身一把扯住她搭在手臂上的红帛。 “阿炎……” 她惊讶地回过身,面前这个宝蓝华服的,冷厉的眉眼,英俊的面容,就是她心心念念要找的人,他温柔喊着她的名字。 她看着他晕红的双颊,眼睛里荡开孩子似得满足笑意。 一朵雪白的天目琼花从枝头飘落,落进青石阶上一汪雨水中,薄薄的水面上映出天目琼花的倒影,清风吹过,花朵轻轻在水汪中打了个旋。 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步虚幻境里,在她面前。 …… 那一天塔格尔荒城外的绿洲中多了两座矮小的坟茔,上面没有立碑,而是洒了两颗白杨树的种子。 不知多少年后,当再次有人路过这片绿洲,看到这里生长着两株茂盛的白杨树,枝叶相交,彼此纠缠不分时,会不会想到,在这底下埋葬的,一个是回纥的公主,一个是大唐的帝王。 那个公主是杀人如麻的噬血恶魔,却终为爱痴狂入魔。 那个帝王是驰骋疆场的大唐帝王,却终因爱永居蛮荒。 他们在战场中相遇,在战场中别离,他们曾是你死我亡的敌人,最后,他们葬在了一起。 一个化作风中飘扬的沙,一个化作拔地而起的树,年年岁岁,风吹树响,如银铃阵阵,白杨不倒,此情不休。 --------------------- 幻境再美,终是幻境。李瀍和夙沙的故事结束了,而新皇李怡登基了,他费尽心机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守护那个位子? 明晚八点,我们不见不散哦~ 第五十二章 我的亲人爱上我的仇人 唐宣宗李怡篡位篡的十分平静,因为毕竟在世人看来,一切只不过是膝下无子的李瀍战死沙场后,李怡作为唯一的李氏宗亲理所应得的侄死叔继。 对此,我虽恨,但也不想再做过多伤怀。 宣宗大中初年秋末,连绵万里的北方疆域笼罩在深秋冻雨之中,长安城却突然降下百年难遇的大雪。鹅毛飞雪铺天盖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将方圆八十里的皇城挥毫成一幅水墨长安。 李瀍决定遁居大漠后,我和墨白在雁门关内为其送别,一路沿河西道返回凤翔。 一路上听来往于三都之间的盐贩子抱怨说,大雪压城,将运河千里河道冻成了冰疙瘩,装满食盐准备从长安开往凤翔和洛阳的货船全部困在港口,眼巴巴等来年开春冰化。考虑到改走陆路的成本过高,只有一小部分食盐被牛车驮进洛阳凤翔,剩下的大部分只好在长安抛售,直接导致了三都之中京城盐价暴跌,而东西二都的盐价涨的比郡官的腰包还快的奇景。 政客们说这是一场瑞雪,皑皑之白净化了茫茫天地间一切污秽,只留干净美好于人间,是上天在预示大唐王朝即将在新皇李怡的统治下迎来一段政治清明,山河大好的盛世繁华。 我和墨白一致认为此番说辞实属强词夺理。 一场雪,确然让世间看似洁白无瑕,但绝非世间污秽得到了净化,只是被掩盖罢了。如果一个朝廷需要依靠牵强的‘天意’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的统治即将清明,只能证明如今这个朝廷实在太不清明了。 凤翔笼罩在蒙蒙冷雨中,府门虚掩,一路颠簸我和墨白双双力竭,便没有知会阿央,直接推了门进去打算蒙头大睡一天一夜。深秋寒气催开了院里第一枝冷梅,是满目萧瑟中唯一一株生机盎然,湿润的淡红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正欲开口称赞并跑细细观赏,被墨白一把拉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窸窸窣窣的落雨敲打堆积满院的落叶,按着墨白的眼神细细听去,梅花丛后隐隐传来说话声。 花枝并不浓密,从我所站的位置已能看到男子的背影,一袭雍容紫衣,上身裹着保暖的裘毛。他单手撑着伞却不是在为自己挡雨,将纸伞撑在身前,他背后的裘毛已有被雨水打湿的迹象。 “如今只要我想得到你,便没有人奈何得了,你愿不愿让我得到你?” “如果不是你,还能是何人?”女子声音熟悉,竟与一直与我朝夕相处的阿央万般相似。 男子轻轻一个侧身,果真露出的是阿央的侧脸。 我眼前一亮,这便是阿央一直藏着的如意郎了?当日我已与她说的很清楚,我会为她准备最好的嫁妆,这话自然是允准了她不必一生侍奉我,更允准她嫁给个好郎君,不知她究竟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心上人到底是谁。 墨白并未用力拉住我,便很轻易被我挣开了,得意洋洋地偷偷溜打算抓个现形。 可停在两人伞旁的刹那,我却失了言语,久久,像是身在还未清醒的梦里,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紫衣的男子:“怎么是你?” 男子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站在伞下的阿央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深秋的冻雨应是极寒的,阿央跪在雨水里脸色瞬间煞白,而我,也仿佛被冷水猛击,狠狠打了个寒战。“这就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的原因么?你喜欢上的这个人,就是害我弟弟性命,夺我弟弟江山的……李怡?” 阿央不敢抬头,浑身打着颤,雨水濡湿衣裙和垂到地上的长发,未听得回答,头顶的纸伞轻轻一晃,李怡出手将我推开,一个疾步将跪在地上的阿央拉起来,塞进自己怀里。阿央试图挣开他的臂膀,但没有成功,躲在他怀中惊慌地偷偷看我。 “若知道你竟是这样欺负她,我该早早就娶了她,定不会拖到现在。”李怡长得偏冷,话语更是带着千年不化的寒意:“你早就不是公主,还有什么资格把她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女,让她按照你的意愿活?你死后她为你尽忠,守墓七年,千方百计将你复活,追随你到如今,已是仁至义尽。” 这些义正言辞的话从李怡嘴里吐出来,我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就真的笑出了声音。 “李怡,你是个小人,即使现在说出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话,也是个只会玩弄权术,机关算尽的小人。”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全然顾不得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已经是当今帝王,有些话如果不说出来就像会腐烂在心底,挥发出肮脏恶臭。“我是没有资格左右别人的意愿,你又有什么资格左右别人的生死?你把上万士兵当作篡位的棋子送上战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你千方百计谋反篡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瀍是你的亲侄儿?你有没有想过,待百年之后你还有什么脸去面对李氏先祖?!” 这番话足以使身为帝王的他震怒,余音未落之时已有剑光的寒意袭向我的脖颈。 “不要!”阿央抱着李怡的胳膊哑然惊叫,却丝毫不能阻拦他拔剑,李怡眼底寒冷的怒意四溅,剑尖儿飞速刺来,甚至连半分躲闪的时间都没有给我,可刺到半路却猝然被格开。 一道更快的光堪堪落在我和李怡面前,李怡还保持着出手的姿势,手中的剑却被极强的力道隔出数米。 墨白反握折扇,李怡的剑正刺中折扇一头的玉坠儿,虽被墨白转手用力将剑顶了出去,玉坠却在瞬间碎成了齑粉。 墨白不紧不慢地收了折扇,退了一步将我护在身后,微低了头望着地上碎成多瓣的蓝玉,薄凉双唇扬起悠悠笑意,声音尤带惋惜:“可惜了这上好的扇坠。” “我竟忘了她身边还有个人在无时无刻保护她,”李怡收回手,剑被格开的瞬间有刹那的惊乱,但迅速恢复了镇定,冷眼望向墨白,冷哼一声:“你今日拦的下我,可我若想杀一个人,谁也奈何不了。” 他笑笑,迎上李怡的目光,笑的虚情假意,悠然自得:“你若靠杀人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便真是个无道昏君了。” 听到这样的话,李怡怒极反笑,天上几阵惊雷滚滚,雨势转大,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突然逼近墨白:“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要忘了你是谁。”墨白抖开折扇,扇面上一枝红梅与身旁盎然开放的冷梅交相辉映。 冷雨滴落他的发梢,我躲在他身后,看他高大的背影,听他寸步不让的冷厉话语,想起河枯谷他挥剑杀敌的样子。冷厉严肃的墨白,像极了当年那个伫立在高高的含元殿上,让我仰望了一辈子的唐敬宗。 李怡又一次想要出手,这一次被阿央死死搂着脖子拦了下来。“李怡,算了吧,不要杀他们,求求你。” 她伏在李怡胸前,听声音我知道她已哭了。 刚刚将李怡定义为我最恨的人,我实在无法很快整理好心情接受我最亲的人眨眼就要离开我奔向我最恨之人,我扯住墨白的衣角,说出的话其实自己也不相信:“阿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前朝的公主已经做不了你的靠山,所以为自己寻了一个皇帝做靠山?” “不是的!不管是曾经在瑧园阁,还是现在在颖王府,我始终都把你当作公主来侍奉。”阿央拼命的摇头,眼里涌泉般的泪:“自我入宫跟着公主,我身边的亲人就只剩下公主一个人,我曾想着,若公主不嫌弃,我会终身留在公主身边侍奉。”她松开李怡,一点点挪到我面前,雨水将她的胭脂打花,“我倾心于李怡,可今日,若公主不允,我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阿央的睫毛很长,很好看,我抬起手欲将她的眼泪抹去,手指却停在半空:“我若不允,你也能连同对他的感情一并舍弃?” 她的眼泪已和雨水交融在一起,花了妆容,想要说一句谎话有时候也是件很难的事,她呜咽许久,滚滚秋雷中传来她小声的啜泣:“不能……” 我无力地笑笑,停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到她肩头,将她拉进自己怀中:“既然如此,”我轻轻道:“嫁给他吧。” 感觉到怀中的她猛地一颤。 “我和李怡之间的恩怨,着实不该连累到你。爱上谁是你的自由,这一点他说的对,我已经不再是公主,没有资格左右你。”她伏在我肩头啜泣的声音起起伏伏,就像我失去味觉的第一日,她泣不成声地扑在我怀里,对我说,她答应我,会长久的陪着我。 “既然是要嫁进宫的人,‘阿央’这个婢女的名字就不必再用了,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做到,我会为你准备最好的嫁妆,晁凰。” …… ---------------------------------- 从阿央到晁凰,从婢女到妃嫔,她的路,远不止于此,是幸运,还是悲哀? 明晚八点少爷还在这里等大家哦,大家一定要来~~ 第五十七章 鸢尾 长安就在群岭的另一侧,我翻身上马,跨马离去时不经意回望了一眼,岭上百里红梅傲然,他孑然一席玄衣立在万千花树间,发髻随意插了一柄玉簪,微风吹得墨发翩飞,嘴角噙着模糊笑意,手里握的折扇坠着我亲手雕刻的蓝玉扇坠儿,在晴好的阳光中闪着幽幽蓝光,真是世间绝好的风景。 不巧的是凤翔城里城外皆是大雪,道路难行,纵使快马加鞭再加鞭,赶到正阳门时也已到了亥时,宫中二更的梆子刚刚敲过。 夜阑人静,入夜的大明宫等来一天中少有的宁静,月正圆,正对宫门的巍峨含元殿似乎与明月一样高,清辉洒在殿前莹白的百步汉白玉石阶上,洒在飞檐金黄的琉璃瓦上,宫灯明灭,地上的影子时隐时现,我怀抱着梅花酿,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的影子,含元殿就在眼前,殿顶上的笑声却已然遥远。 我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把守正阳门的守将说在皇帝的寝殿长生殿东侧有一座宫殿,唤作丽鸢宫,是**中离长生殿最近的宫殿,自宣宗登基以来独得专宠的晁妃就住在那里。 一面走一面琢磨我从小在宫中长大,从未听说有宫殿名叫丽鸢宫,且若我没有记错,离长生殿最近的后妃寝殿莫属钟离晓曾居住过的安澜殿。 正琢磨着便误入鸢尾花紫色的花海。我惊讶万分,鸢尾是夏花,而此时正值隆冬三月,花海间的每一朵鸢尾却开的娇女敕艳丽,如同一个个翩翩起舞的紫衣姑娘,晚风中华丽的紫色间闪着月华的点点流光,宛如大陆尽头的海洋翻起层层波浪。若非下一番狠功夫绝不会在冬天培育出这么多盛开的鸢尾,可想摆下这浩瀚花海的人,若不是对鸢尾花用情极深,就是对鸢尾花所代表的人用情极深。但在风流成性的大唐,前者的说服力简直为零。 鸢尾花海间立起一座宫殿,赫然写着三个鎏金大字——丽鸢宫。我环顾四周建筑,这里就是曾经安澜殿的所在,大概是李怡特意改造一番后将其重新命名为丽鸢宫。 从我的角度可看到窗子半掩,透出微光,猜想晁凰此时还未入睡。想着正好可以与她对月共酌,便抱着酒坛走了。 丽鸢宫的台阶上摆放着层层鸢尾花,一直延伸到殿门口,宫灯亦被雕成花盏状,我一路行来顺着窗子的灯光瞥了一眼,却见窗外有个暗色的背影。 灯光并不明亮,隐约看窗外男子一席紫色华服,与遍地鸢尾同色,男子专心朝窗内窥视,并未发觉我逼近的脚步声。 猜测此人或是个刺客,正在等待时机下手,我一边感慨戒备森严的皇宫竟然也能让刺客如此轻而易举混进来,一边又迅速将自己的感慨否定,因为想到墨白出入大明宫也如同出入自家厅堂。 我悄悄走到紫衣男子身后,打算趁其不备劈手将其斩晕,结果手伸到一半被男子忽然转身反手扼住手腕。 看清男子的脸,我险些尖叫,好在李怡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使得我没有叫出声来。 他朝窗内探了一眼,我们闹出的动静并没有惊动窗内人。他将我拉开窗子远了些,方才放了手低声询问我为何忽然在此。 我亦是满腔疑惑,揉着被他弄疼的手腕,抬眼问他:“为什么你要躲在外面偷看?” 李怡无奈的笑了笑,看向头顶上晕黄的宫灯:“她不让朕进门,硬要朕去别的妃嫔处留宿。既然她不见朕,朕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我更加纳闷:“她为何不见你?” 正在这时候,窗子里的烛光一闪,灯芯被婢女挑灭。房间里传来婢女小声的嘀咕:“您能独得帝宠是后宫中多少妃嫔求之不得的,您为什么要撵陛下走?”听到婢女此番话语,李怡朝窗子靠近了一步,隐隐听到晁凰的叹息:“我如何不想见他呢,其实我恨不得上朝的时候也跟在他身旁。可是我也懂得的,李怡是谁,他是帝王啊,自古**若是一人独宠,独占后宫,朝廷和江山多半要因此生出乱子的。帝王之爱,要兼爱天下,福泽万民,自然也要兼爱后宫,雨露均沾。这个道理我明白,无关乎情,只是帝王之术罢了。” 话落后是长久的安静,最后只有婢女小心翼翼离开的脚步声。 “天下竟也有这样的傻,把自己的往别的怀里推。” 李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神情,声音淡淡嗔怪,嘴角却勾起莫大的笑容,源自心底的满足,即使是在阴谋得逞,登上皇位的时候也没见他这般笑过。 我说:“她是因为太喜欢你,才会处处只为你着想。” 他抄手遥望空中圆月,紫色华服衬他华贵姿容。李怡长得还算俊朗,只是眉眼生的偏冷,加之向来一副冷漠模样示人,总给人一种阴冷的杀意,这也符合他在我心中的定位,他干的那些事,不是冷情之人也绝对做不来。可今夜迎着月色看他的眉目,像个陷入情网的痴情郎,深爱上一个姑娘,即使姑娘不见他,他也想偷偷地看一看她。 “你若不介意,不妨陪朕到前面走走。”他循着月色下了一步台阶,一直躲在下面的侍卫立刻挑了灯笼拥上前,我有些诧异他竟然想要与我说话,没等我有什么反应,他回过头,朝我手中看了一眼,声音微凉:“你似乎带了坛好酒。” 我跟上去:“陛下不介意,墨源又怎敢介意。” 我们寻了鸢尾花丛中一方石桌坐下,侍卫奉来两只酒盏,白玉制成,环绕杯壁镶嵌着纯金的鸢尾。 李怡屏退了侍卫,打开酒坛填满自己的酒杯,酒香立刻掩盖了身侧若有若无的鸢尾花香,我迎着月光转着手中杯盏观赏,杯壁上的花朵和四周月下鸢尾一样华丽妖艳:“这些花是你命人摆下的罢?” 李怡独自将杯中酒饮尽,又添一杯:“培育出一年四季皆可开花的鸢尾着实花了朕不少心思,花匠每隔半日便要来巡视一番,将开落的花换成新的,”他拇指摩梭酒杯上的花饰:“自朕登基后一向节俭持政,缩减各项开支,唯独这些花儿烧掉朕不少银子。” 我暗自咬咬牙,人比人气死人,我想买块玉做个扇坠都要将自己的宝贝典押出去,他却拿白花花的银子换花玩……可是,我也给自己斟满酒:“我记得你明明是讨厌花的,为什么对鸢尾这般情有独钟?” 其实这个问题也就是问着玩玩,在刚刚看到这片鸢尾花海时我便已得出了结论,摆下这浩瀚花海自然不是对鸢尾情有独钟,而是对鸢尾背后的人用情极深,我探向李怡:“我记得,晁凰最爱鸢尾花。” ---------------------------------- 明晚八点准时更新哦~ 谢谢大家的支持~大家一定要继续支持少爷哇~少爷会勤奋码字哒~ 期待大家打赏、推荐~~ 第五十八章 帝王术 李怡执杯的手一停,宽大的袖口掩住半边脸,却没掩住嘴角浓浓笑意。大抵是以他的性格,终不适合在人前谈论有关感情的东西,他放下酒杯,白玉与石桌间发出轻轻响动:“你觉得如今的朝廷如何?” 他突然这样问,问的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在我一向喜欢关注政事,平日无聊时也喜欢与墨白议政,何况如今当政者变成我不喜欢的人,我更是对朝中诸事格外上心,想要一些值得指摘的地方大肆批评一番,但自他登基之后,朝政处理得几乎无可挑剔,我放下杯盏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客观评价:“我虽远离长安,远离皇城,但也不至于闭目塞听,对朝廷中事也略有耳闻。听说你将死于甘露事变的一干大臣全部昭雪,还了那些枉死的忠良一个公道,虽甘露之变因少卿而起,但若不是宦官做大,甚至掌握了兵权,少卿也不可能把三百死士藏入宫中。无论哪个朝w@代,若是宦官专政,就离亡国不远,你借着为百官平反之机解除了宦官在朝中和军中的大部分权力,将兵权还给将帅,朝政还给宰相,是大唐之福。” “除了重整朝堂,你在体察民情上也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我从凤翔来长安时一路上听各地百姓说你将赋税减少了三成,兵役徭役皆放缓,并且下令上至朝中文武后宫妃嫔,下至各地府衙官吏皆禁止大兴土木,省下来的银子都拿去疏渠建坝,赈灾救民,百姓为此无不面北而拜,称你为一代贤君。”我顿了顿,一番长篇大论说的我口干舌燥,端起酒一饮而尽,看着李怡嘴角浮起一丝自得笑意,整个大唐除了我似乎没有人对他不满,对他不满的好像都变成了死人,那些因为徇私枉法或收受贿赂而被李怡下诏处死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严格意义上我也是个死人。 但我心里仍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出来,扒住酒坛晃了晃,只剩半坛酒,他似乎看出我有话想说,轻敲石桌的桌沿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我清了清喉咙,放下酒杯,随手捞起身边一枝鸢尾花把玩:“百姓说他们终于盼来一位真心为他们着想的贤君,所谓帝王之术,爱民也只是为守住自己的统治罢了。这倒无妨,百姓哪里管帝王为的是什么,能有这样的结果就足够了。但是,我需得提醒你,这样做亦这样做的有风险。” 我凑近花瓣儿嗅了嗅,如此艳丽的花,香味却淡的出奇:“除非你能永远保持这些惠民政策,如若不然,你先喂了他们蜂蜜,之后若突然喂他们清粥,他们会比你从一开始就喂他们泔水更加恨你。” 李怡眼神里忽有震惊之色,嘴角却还噙着笑意,把着杯盏看我手中的鸢尾花,目光缓缓移上来:“这一点朕确实没有想到,”忽地轻笑一声,笑的有些像感叹:“你果然是个不容小视之人,真想象不到如若李湛和你都没有死,如今这片江山会是什么样子。” 如若湛儿还活着,他一定依然宵衣旰食地为百姓操劳,如若我还活着,一定依然陪在他身侧随时准备好帮他。可是,哪里有什么如若呢,能长久陪在湛儿身旁,看着他成长为一代贤明君王,这是我毕生的心愿——到死也没完成的心愿。如今湛儿已死,我也是个死人,而一个死人的政见,纵使再高明,终究于事无补。 我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被李怡的话拦了下来:“朕确实是为了自己的帝位,也不敢保证永远不增加赋税和兵役,但十年之内朝廷绝不会有扰民之举。十年,应足够百姓从回纥一战中休养生息了。”话落又很是好奇地打量我,手指闲敲石桌:“你不是恨朕么,恨我朕了李瀍的江山?为什么还要提醒朕?你不应该作壁上观,看着百姓恨朕骂朕,然后你再站出来嘲笑朕?” 我惊讶于他竟然把我想的和他一样恶毒,笑望他一眼:“终究这片江山无论到了谁的手里,都曾经是湛儿的。” 谈论到这,似乎两人都已无话可说,本来我对他也没什么好说,自己也很惊讶竟然与他说了这么多,惊讶之余又蓦地想起另一桩事来。我一直想着已故的阿瀍和夙沙,竟一直忽略了还活得好好的瑶湮。 “听说你刚一登基便将太尉李德裕贬去了潮州做了个潮州司马,重新启用牛增儒的门生白敏中为相。李瀍在位时朝政我还算了解,李德裕借李瀍的信任封侯拜相,拉拢朝中势力,勾结后妃宦官,始终打压以牛增儒为首的朝堂上的反对势力,已有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之势。李瀍并非不知他结党营私,却有心无力,他与前朝**甚至军中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动了他,朝中必是一番翻云覆雨。回纥一战,你早就暗中铲除了李德裕在军中的势力,如今阿瀍一死,先前的**势力也再不足为虑,趁你登基削弱李德裕的势力,结束朝中党争局面,是最好的时候。这一招棋走得好,若再放任牛李党争在朝中继续下去,迟早会朝纲大乱。” 引入半天终于说到我的困惑之处,他撑着头仔细听着:“可我有一事不明。世人皆知李瀍在位六年独宠瑶湮,那些想要拉拢**势力的大臣必会拉拢瑶湮。李瀍的妃嫔现在虽都已移居太极宫,看似**势力一夕瓦解,但瑶湮还在大明宫,你也保留了她瑶妃的封号,那些大臣所攀附的**势力就还在,你又是如何——” “你只需要看到朕的功绩便好,至于朕是如何做到的,你无须知道。”他兀地坐直了身子打断我,声音一贯的冷,不知我是不是说到哪句话触怒了他。 可我着实不在乎是不是触怒了他,继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晚你与我谈论政事,无非是想证明你登上皇位的选择是正确的,可你看,”我食指指向大明宫层层宫殿外的天空,几颗星子在明亮的月色下黯然失色:“这个方向千里之外便是令佛山,因为轮廓形似弥勒,也被当地百姓称作弥勒山。李瀍就安葬在那里,那是多少丰功伟绩也掩藏不了的过错。我现在终于彻底明白湛儿为什么最疼李瀍,却将他遣到与长安相去万里之遥的西关边塞,离皇位之争越远,才越有可能保住性命。湛儿至死也不过十八岁,可他比你这个叔叔更懂,情义与皇位,孰轻孰重。” …… —————————————————————————————— 大大们明晚八点见撒~~ 第五十九章 奇诡之梦 李怡不胜酒力,一坛酒我与他分喝,到最后他也醉的只能叫来侍卫将他抬回长生殿。 他安排我住进丽鸢宫的偏殿,出门便是满目紫色的鸢尾在风中摇曳生姿,他上朝时我便与晁凰在花海中散步消食。 五日后清晨听闻宫中新运进一批食材,原本这等事已不必晁凰费心,她却一大早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执意要我陪她去看食材。我规劝她如今已是帝妃就要有帝妃的样子,她却全然不当一回事,我拗不过她,便简单梳妆后与她同行。 “原以为你怀了身孕需要我进宫照料,可李怡已把你照顾的这样好,我不添乱已不易,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携着晁凰穿过花海间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她气色极好,江南进贡的蚕丝做成的罗衫和淡粉色的夹袄将她的脸色衬得格外红润。以前从未真正在意过她,如今细细看她方知她果然是个美人,尤其生的一双漂亮的杏子眼,一颦一笑皆在眼底。 杏子般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握紧我的手:“我有身孕还不到两个月,能有什么要紧,找这个借口让你入宫,是想和你一起过年罢了。” 我愣了愣,方恍然大悟:“你要看的那批食材,想必是为岁春夜宴准备的吧?”她点点头,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今日已是腊月廿一,还有十天便又了一年。 晁凰俯身捻了一朵鸢尾捧在手心里,贴到胸口:“我想过个团圆的年。” “如今能够团圆了罢。”我顿了顿,环顾四周无垠紫海:“经历了钟离和夙沙之事,其实我一直害怕你嫁进帝王家终究是祸非福,可看到这四季常开不败的茫茫花海,他是真心待你,我便不必再牵挂了。” “若是看到他待我好,也会开心罢。”她会心的笑,笑容仿佛遍地盛开的鸢尾花。 我愣了愣,大为惊讶:“从未听你提起过你还有个?”这样一问,突然意识到晁凰虽陪我多年,我却从未对她的家事上过心,除了知道她家道中落,被迫入宫当了侍女,其他的竟一无所知。心感愧疚,我想今日就好好了解一番也为时未晚,于是问道:“是一胞所生的亲姊妹?她现在在哪,嫁人与否?如今你入宫为妃,她定沾了不少喜气,今年过年可有邀请她全家入宫赴宴?” 一口气问了长长一串,我有些接不上气,停下来喘气时察觉到鸢尾从晁凰手中滑落,杏子般的眼睛里漆黑无光,她像摔坏一件值钱的宝贝似得望着落花,淡淡语调中似有清浅忧伤:“她已经死了。”话落又一字一顿地补充:“很多年。” 深紫色的花瓣飘飘然落入泥土,如同摇曳的舞姿中绽开的百褶流仙裙。 “眉头皱的这样紧,是墨源又欺负你了?” 看到李怡来,我暗自惨叫又要被迫观赏两人耳鬓厮磨,这五天我已经天天受此折磨,眼下趁着他还没走近一把握住晁凰的手说一些‘两个时辰未见,我想你想的又多长了一根白头发’之类的话,我转身便要走,结果还没抬起脚就被晁凰一把拽住,她有意往前迈了一步,曳地罗衫恰好遮住落到地上的鸢尾花。“只是听说新运进了宫些稀罕食材,我不放心,才特意邀了阿源一起去看看。” 他脸上瞬间爬上怒意,蹙了眉:“你都有身孕了还操心这些琐事做什么!” 晁凰笑着贴向他,手指轻捏着他的唇角摆出微笑的姿势,自己笑得眯起眼睛:“毕竟都是年宴上你要入口的东西,我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那朕跟你一起去。”李怡说着便反握住晁凰的手。 我趁机连忙退后几步,点头道:“那我便不打扰了……”说着就要转身,又被晁凰摇着脑袋止住,她推了一把李怡:“你不是应该去紫宸殿批折子么?有阿源陪我去就行了。” 这一推看似用力,其实晁凰哪里舍得用力,不小心推倒了如何是好,结果这一推李怡根本连动都没有动,反倒借力轻松把晁凰拉到自己怀里,晁凰眼睛睁得老大,生气地看着他,他浑然不在意,低头在她耳边轻笑:“朕偏要去。” 李怡不由分说地把晁凰打横抱起,我让开路,他便径直抱着她往御膳房去。我傻傻站在原地看了一会两人的背影,感慨晁凰此次邀我入宫哪里是为了和我一起过团圆年,分明就是来炫耀她和李怡多恩爱…… 好在今日阳光晴的好,我独自回到丽鸢宫偏殿,搬了把躺椅到花园里睡回笼觉,天依然是寒风凛冽,奈何我感受不到,只觉得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何况身畔繁花着实削弱了寒冬的痕迹,便想象着此刻是个柳翠莺啼的初春,而我只是踏春之时稍稍打个盹。 鸢尾花的花香很特别,淡到似有似无,却莫名的让人在隐约花香中察觉到些许绝望。我想我有这样不可思议的联想大概纯属我现在比较绝望,在宫外自在惯了,反倒不适应宫中每晚报时的更声,要命的是这五日来李怡只要一忙完政务便黏上晁凰,就连小憩也要跑到丽鸢宫小憩,我又着实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观赏他二人亲亲我我,只好一个人默默退出去对着鸢尾花发呆,搞得我非常寂寞。 想着此刻墨白一个人在凤翔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寂寞,想着这次过年晁凰倒是团圆了,墨白却得一个人孤苦伶仃,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一处很高的所在,仿佛含元殿的屋顶,高的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到月亮。风是可以感知到的温暖,撩起的发丝惹得眼睛微痒,风中传来清冷梅香,似有红梅在天空傲然开放。我顺着花香飘来处望去,一席玄黑锦袍的身影背对着我,坐在屋顶金黄的琉璃瓦上,身侧放了一坛梅花酿。我缓步走去,月光照的他手指修长莹白,指间正把玩一柄玉步摇,白色的流苏,翠色的鸳鸯。 “湛儿?”我不能置信地月兑口而出,声音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你还活着?”我不能相信,却抑制不住心中惊喜,朝黑色的身影狂跑。 那背影听到身后有声音,迅速将正把玩的玉步瑶藏进袖口,转过头对我轻笑:“?”他转头的一瞬,鼻梁上一枚银色的面具晃亮我的眼睛。 我堪堪停在原地,看到他手中摇着一把折扇,蓝玉扇坠上是我亲手刻上去的梅花。 “你是谁?” 他站起身,径直朝我走来,高高瘦瘦的身影投下颀长的影子:“我是……” 耳畔忽然有嘈杂声,淹没了他的后半句话。 ------------------------------- 一边是逝去的前世恋人,一边是今生意外相逢的有缘人…… 明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六十章 报应 我突然惊醒,皱了皱眉,自己正狠狠揪住胸前衣襟,如此奇怪的梦境。我吁了一口气,想我时至今日是早就将墨白和湛儿分清了的,晁凰说的没错,若湛儿真的没有死,既然找到了我,又如何舍得不与我相认。 身侧却真的传来与梦里相同的嘈杂音,我歪头瞥了一眼,几个女官就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搅了我的梦。 今日我穿的一席紫衣,极易与周围的鸢尾花融为一体,她们大概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说话的声音足够我听清。 一个问:“为什么武宗皇帝的妃子都被迁往太极宫,唯独瑶妃可以依然以妃嫔身份留在无忧宫?” 一个答:“武宗皇帝在时我曾在无忧宫当过值,那时当今皇上便去拜访过瑶妃,当时朝中大多数官员都在巴结她,她正得宠,这种事也不足为奇。不过武宗皇帝死后便有传言说,当今皇上和瑶妃早已暗通情愫,这才继续封为妃位,留了下来。” 一个继续说:“我也听了这些传言,那时候我还以为瑶妃会继续得宠,谁知皇上刚刚在朝堂上罢黜李德裕一党后就迎娶了晁妃,从此对瑶妃便不闻不问。” 这几位女官虽扰了我的美梦,倒也点醒了我,当年身为枕怡的李怡能够迅速获得朝中大多数重臣的支持,多半是通过瑶湮,如今我有机缘重新来到大明宫,也该去拜访她一下。 于是腾然从躺椅上坐起来,问道:“你们所说的瑶妃可是瑶湮?她现在居在无忧宫?” 可能我冒出来的有些太突然,突然看到花丛中露出个脑袋,这群女官中比较胆小的一个差点吓晕。 无忧宫地处偏远,建在一个我生活了十八年都没到过的角落,说是寝殿,不过是个远离主殿的小院落。 院门未掩,我轻轻推开门踏进去,与院门相连的是一条短短的回廊,总共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两侧搭着木架,上面缠绕着勿忘草的花藤,因是冬日,藤蔓上枝叶尽落,残留的几片叶子也是枯黄,一派萧条景象,与丽鸢宫前的如海繁花简直判若云泥。 庭院中正对回廊盛开的一朵鸢尾花却美不胜收,瑶湮一袭紫衣翩翩起舞于风中,墨色长发垂至腰间,未有任何发饰,只在额间贴了紫色花钿,紫色的裙摆随着舞步飘然绽开,活像一朵盎然开放的鸢尾。 院门破旧,推开时时吱呀一声响,惊动了正在跳舞的瑶湮,她猝然回头,眼睛里闪过夸张的喜色,舞步停下良久,衣裙上的紫纱才缓缓飘落,看到我时眼里的喜色迅速枯萎,盯着我许久:“是你?李瀍已经下葬了,你还来宫里做什么?” 我似乎能察觉到她方才喜形于色的原因,忽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大概幻想着来人是李怡。我穿过回廊走进庭院,笑容漫上唇角:“我是来看你的,可你好像过得不好。” 她并未理会我,因起舞而微红的脸浮起扭曲的笑容。 “听说李怡已经许久不来看你了。”我继续笑:“夙沙炎已死,世间再也没有人的舞姿能比得过你,可是,却没有人看你跳舞了。”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们尽管嘲笑我,我并不后悔。”她抿起双唇,眉眼间泛起冷意,紫衣衬得皮肤雪白,那双眼睛虽然枯萎无光,但却是不可争辩的好看。在雁门关第一次看见她我便看出她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人,只可惜这样的美人选择成为一个细作,害死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男人。 “我猜你并没有想到会是如今的结果,你一定以为帮李怡杀了李瀍之后,李怡待你会像李瀍待你一样好。可你利用李瀍,李怡何尝不是在利用你。我希望你是真的没有后悔。” “你知道什么,凭什么在这里冷嘲热讽!”她眼睛里露出凌然怒意,扯着自己的裙边,竟将薄纱扯出裂口。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曾真心真意地待你,他将你捧在手心里六年,你却只想着如何杀了他。”我想我终究是不能忘怀李怡和瑶湮做过的阴险之事,也终究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两人,也许今日冲动地来见她本就是个错误,见到方知彼此根本无法交流,没得交流,也无需交流。我转身便走,行至门前,又看到颓败的勿忘草,心中竟有隐隐的舒畅,我想,是她有负李瀍在先,落得如今这样的结果,是报应吧。 岁春夜宴很快便至,这是李怡登基后的第一次大宴,按理应是极尽奢华,但由于李怡秉持节俭持政的理念,此次夜宴就变成了皇帝携着一家老小和王侯将相一起随便吃个饭。 李怡的后宫着实算不上佳丽三千,实际上连三十也算不上,从采女到帝妃不过十几位,这在大唐帝王之中绝对算的上是清心寡欲了。不过就这十几位妃嫔平日里平均每人见到李怡的次数也少得可怜,若不是晁凰逼着李怡每月下旬必须去看望后宫其他姐妹,这十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恐怕就是独守一辈子空房也不一定能见到天子一面。 我随着晁凰入席,灯烛将夜晚映的亮如白昼,我递给晁凰一杯暖身茶,望见对面席位上坐着个穿黄服的年轻,相貌虽平常,却有尊贵气质。 我目光示意晁凰往小方向看,问到:“那是谁家的王爷?” 夜风凉,晁凰怀了身孕格外怕冷,李怡专门命人在她的席上置了暖手的炭炉,她一边暖手一边望去:“是靖怀太子。” 有大臣上前敬酒,他礼节备至地还礼问候。 说起靖怀,李怡在朝政上事事虚心纳谏,唯独立储一事一意孤行。传言说靖怀是在李怡负罪流亡途中与自己的一个女侍卫诞下的子嗣,这女侍卫命不好,没等到李怡当上皇帝便在一次逃亡路上为护主而丢了性命。李怡为报她的救命之恩,硬要将她诞下的孩子立为太子。 这件事必然招来满朝文武的反对。 一来,靖怀尚未及弱冠,君王也龙体康健,立储一事尚不急于一时;二来靖怀的生母已逝,将来后廷必然要立他人为后,靖怀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必和皇后诞下的嫡子有一番储君之争,而储位之乱,必然殃及整个大唐的江山社稷。 听说朝中以白敏中为首的肱骨大臣联名文武百官三百二十七人拟了道折子送到紫宸殿,力谏李怡收回圣意。李怡接到折子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叫人扔进炭炉里烧成了灰,并叫人给那些谏言的大臣捎去一句话:诸位若不想去潮州与罪臣李德裕作伴,日后见了靖怀就恭恭敬敬地行礼。 于是朝中再也无人敢提,此事就这样成了定局。 -------------------------- 瑶湮的重新出现,必然是故事的一大转折,她究竟有什么故事,明晚八点见啦~~ 第六十五章 一夜昔年 步虚画境是时间的倒退,按理说期间的情景都应与在夙沙的画境中所见的一样行云流水,而此刻的画境之中却出现了时间的断裂,墨白问我原因,我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解释不出所以然,只好把它归咎于瑶湮一剑戳进案几时将画作破坏,这样一归咎,突然好似挺有道理。 虽然出现时间的断裂,但这两处的时间应该相隔不远,因此时的晁凰和瑶湮与方才所见没什么变化。 瑶湮挎着包袱从屋子里走出来,依然是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唯一不同的是身边没了丫鬟,她提了提包袱,似乎风很凉,她裹紧身上的紫衣。我见瑶湮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她出现都是一贯的紫衣,似乎是偏爱紫色。 晁凰从屋子里追出来,张着手臂挡在瑶湮身前,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求求你不要走,这个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她扯着瑶湮的衣袖,扯得她身子晃来晃去,脚步却没停下来。 眼看着瑶湮就要走到大门,晁凰急得跳到门口通的一声跪下:“为什么一定要入宫,,我可以不做晁家的小姐,我不要长乐无忧,你不要入宫,我不用你屈身侍奉别人的钱,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的,我们就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好不好……” 瑶湮依然没有说话,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抬了抬手,似乎是在抹去眼泪。她毅然绕过晁凰跨出大门时再次被晁凰拉住。 “是不是还因为那件事生我的气,我已经发过誓了,我绝对不会跟争的,……”她抱住瑶湮的腿,却被瑶湮一把推开,随后便是哒哒马蹄声。 晁凰望着瑶湮离开的方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淹没了越来越远的马蹄声。晁凰哭了好一阵子,震得我耳朵疼,原本想着跳下房去安慰她一下,但墨白拽住我,表示一来我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二来这时候的晁凰还不认识我,我贸然指定被认为是毛贼。我觉得有道理,便一直捂着耳朵忍到哭声停止。 再看向她的时候,她像整个人都颓废一样,一摇一晃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快要跌倒,走到房屋前时却蓦然停住,抬头看着房檐。我以为她了我们,但她只是在看着蓝天,紧紧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呆,不知想了些什么,只听见她斩钉截铁地自言自语道:“,我欠你的。你对我好,我却对不起你,我这就进宫找你。” 听她说到这里,我记起了许久之前的往事。那个时候我还是大明宫中的公主,有一首歌谣从梓旭城传进大明宫,歌谣唱的是梓旭城中一对有名的姐妹花:晁家有双女,容色可倾国,曲水流觞宴,情郎梦不得。 晁凰曾提起过她家曾经是个大户,但由于梓旭城与长安相去甚远,皇宫又是个闭塞的所在,等我听到这首民间歌谣的时候,晁家已经中落很久,且她从未与我说过她有姊妹,所以从没将这首歌谣与晁凰联系在一起。 不到半日晁凰就拎着包袱踏上了去往长安的路。 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有关晁凰的事我已知晓,但我从未听说过她的到了哪里侍奉了谁,于是晁凰前脚一走,我便催促墨白赶快追上去。 出城之时回头看了一眼城门,此城正是梓旭城,也就证实了我刚才有关歌谣中姐妹花的推断是正确的。 一路追踪晁凰搭的马车过了几座城,梓旭城在南方,到长安须得多次车船换乘,甚是麻烦。在我们第二次由船换成马车的时候,忽然一阵亮白,周围一切山水车船皆消失不见,只有炫目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墨白一手遮挡眼睛一手护住我,感受到强光渐渐散去后,我渐渐岔开手指看向四周,周围已经回到暗夜中一点烛火,瑶湮手里擎着剑,错愕的看着我们。 我们还保持着方才遭遇强光时的姿势,对视的瞬间尴尬无比。 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还是瑶湮没忍住先开了口:“李怡说你身怀上古秘术,能通过水墨让过往重现,你方才是不是看到了我的过往,你看到了什么样的过往?” 我绕过她看向木几上的水墨图,几滴模糊血色将深宅中一座房屋的屋顶染成红色,房屋旁的留白处被剑戳了个大窟窿。 “你有什么样的过往,我就看到了什么样的过往。”目光重新回到瑶湮身上,看到那双死井般干涸的眼睛,困惑道:“晁凰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可你既然还活着,活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为什么不告诉她?” 火烛燃到尽头,光线暗淡,照出她模糊的身影,提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尖儿还留有一抹嫣红。烛台下积满蜡泪,灯烛噼啪一声微响,最后一点亮光也在忽闪之间熄灭。 她没有回答。房间里黑暗安静。 房门恰在此时吱呀一声响,有沉重的脚步声来,还有铠甲上的金属撞击之声,这是专属于军队将士的声音。 以为我和墨白偷偷潜入无忧宫被宫外守将,我正要跳到墨白身后,他突然按住我,另一只手比上我的唇,是个噤声的手势。 我努力屏住呼吸,听到脚步声在门沿处停下来,墨白半揽住我,宽大的袖袍恰将我身上亮闪闪的衣服遮住,他是一袭玄衣,极易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打听到了。”门口响起粗而低的声音。 我在听到这个声音时松了口气,看来这人不是冲我们来的,也没有我们。 “孩子保住了。”那个声音说。 我心中一悸,冷汗瞬间冒了一身,医官的声音飘在脑海:孩子和阿央,必有一人不保…… 手中剑猝然掉落,宁静的黑暗中如同突然炸响的惊雷,瑶湮的身形跟着滑了下去。 起风了,很大的风,吹得门吱呀响。那个声音吞吞吐吐补充道:“晁妃,也保住了。” 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了,**狠狠瞪了门沿处一眼,暗自骂道,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远,我从墨白臂膀中钻出来,听到瑶湮在笑,笑得像哭一样。 不知是不是瑶湮的生活很拮据,每天晚上只能燃一根蜡烛,今晚月色原本就暗,加之小屋的窗户很小,又被旧得发黄的窗户纸糊的严严实实,能照进屋内的月光就几乎没有了,我们借着少得可怜的月色挪到门边准备按原路偷偷溜。 挪到门边时忽然被瑶湮叫住。“我知道我们没有交情,但我希望你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凰儿我是她的。” 黑暗之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就算看到了她也应该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我问:“为什么?”问完我便猜到她不会告诉我,这件事有太多疑惑,如果她想要解开,她早就解开了,果然身后只传来清冷严肃的三个字:“拜托了。” ----------------- 明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六十六章 温文君子 我们从无忧宫离开时已是四更天。 我有太多的疑惑,晁凰口中已经死去的就是一刀切入晁凰月复中的瑶湮,为什么瑶湮明知晁凰是自己的妹妹却不相认?若传言中的女侍卫就是瑶湮,那瑶湮就是靖怀的娘亲,李怡一边执意立瑶湮的为太子,说明李怡还顾念当日之情,可另一边却决绝地将她锁在无忧宫,直到他死也不复相见,这种感情岂不太矛盾了? 所有的故事都只是道听途说且都只是一知半解,我实在搞不懂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并且越想越搞不懂,揉了揉太阳穴。 上了一座拱桥,行至桥上最高处,桥外柳条垂进寒波荡漾的水面,水面倒映着墨白半截影子,他声音凉凉的:“晁凰没死,孩子也保住了,你怎么还嘟着嘴?” 我虽然搞不懂以上列出的种种困惑,但却想明白一件事。 原.+du.本是兴师动众地向瑶湮问罪,反倒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压制住,实在是好没颜面,我将墨白逼到栏杆处,张牙舞爪地冲他呲了呲牙:“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根本近不了瑶湮的身,所以才放任我嚷嚷着来报仇!” “狗咬吕洞宾……”话没说完,只听嗵的一声,墨白被我利落的推下了水。 我拍了拍手,手搭眉骨朝下凉凉望了他一眼,细声道:“呀,有人落水啦……” 他抹一把脸:“你……” …… 墨白并未在宫中过久停留,趁天还未亮便离开了大明宫,主要是因为宫中没有供他换洗的衣服。 晁凰月兑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仍在昏迷,肚子里的小生命安然无恙,李怡罢了早朝陪在晁凰床头。李怡身边的小太监感慨说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罢朝。 医官说母子二人的性命都能够保全堪称奇迹,若是真的选择保胎儿,拔刀之时必然使晁凰五脏受损,性命不保,幸好李怡执意救晁凰,谁也没想到拔刀时匕首的弧度竟恰好避过了月复中胎儿,虽然日后孩子可能天生体弱,但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老医官抱着药箱一路小跑去抓药材时啧啧感叹吉人自有天相。 晁凰昏睡了两天两夜,李怡两天两夜没合眼,所有汤药皆亲口尝过,凉热适宜时才一口口哺给她。 她醒来在一个晴好的晌午,挣着喊出一声:“!”随即睁开了眼睛,像打开阀门一样,眼泪刷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看到晁凰醒来,李怡困倦的眼神立刻精神了许多,俯掖了掖被晁凰挣开的被角,宽大的手捧住她的脸揩去她眼角滑下的泪,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近的看着她的眼睛,看的晁凰脸都红了,抵着他的胸膛催促道:“还不赶快去睡一下……”话还没说完,李怡已倒在她身侧睡了。 晁凰怜惜的望着他的睡容,伸出手轻描他浓黑的眉。 我想如此便是细水长流的爱情,安静的和彼此相濡以沫。 想必李怡早就困得要死,晁凰唤侍人将他抬上床,退了外袍盖了衾被,一番折腾都没把他折腾醒。 李怡睡下后,她突然叫人准备步辇,我惊异地阻止道:“你才刚醒,要去哪?” 她笑笑,被侍女扶着坐起来,握住我的手:“就去殿外看看鸢尾花,阿源,你陪着我吧。” 晌午的阳光给大明宫镀上了一层金,遍地盛开的鸢尾花也仿佛镀上一层金边。步辇停在繁花深处,她垂下手闲闲拨弄身边的鸢尾,“那个瑶湮,”她隔着厚重的衣服抚模自己的伤口:“她竟然像我逝世多年的。” 临走瑶湮拜托我瞒住晁凰,既答应了理应要遵守,可连我都能一眼认出瑶湮和晁鸢是同一个人,姐妹情深的晁凰当然在岁春夜宴上就已经认出瑶湮了。我想好在现在她还不知道她还活着,那瑶湮就只是个与她长得相似之人,如果她知道真的是自己的险些置她于死地,应该会很伤心吧。 我假装毫不知情地摇摇头,有理有据地劝说:“长得像罢了,就如墨白与湛儿,长得再像也并非同一个人。” 她闲闲地掬起一朵鸢尾花,手指扯了扯花瓣:“我明白的。” …… 此后的生活又回到年前,瑶湮刺杀李怡的事情就像湖水中荡起的一淙涟漪,被人转瞬遗忘。 墨白虽被我弄成落汤鸡,临走时还是好心地嘱托我不要再徒生是非,晁凰母子二人平安,瑶湮也已禁足于无忧宫,不管对这个没来由的故事还有多少困惑,这个故事都已然结束,已经写好结局的故事,不必再去深究。 我一面点头答应他一定会老老实实的,待晁凰平安诞下子嗣就回凤翔找他,一面心里却对他的观点持反对意见。 我想,故事是人的故事,只要人还在,故事就不会结束,出现特殊情况的时候就算人死了故事也不会结束。所以等待晁凰临盆的日子里我一直满怀自信地等待瑶湮的故事重新开始,聊以安慰我的好奇心。 可一直等到夏花烂漫,翠柳拂堤,丽鸢宫内一声婴儿的啼哭吵醒了栖在老槐树浓荫里的黄鹂,无忧宫内却一直安静如常,没有丝毫续集的意思。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拿拾来的木枝在水里搅来搅去,晁凰这时候坐到我旁边,绿草丛间虞美人开出橙红色的花。 “温儿睡着了?” “嗯。”她未着精致的妆容,只是简简单单描了眉,杏子般的眼睛和画境中所见一样明亮可爱。我想若是温儿长大后也能有这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就好了,又一想,还是算了,温儿是个男孩儿,真有这样一双大眼睛未免太吓人了。 “李怡将大唐的江山打点的很好,只是手段太过狠辣决绝了些,温儿这个名字起得太好,君子温润而泽焉,德比于玉,是——仁。” “果然是你了解我。”一只紫蝶忽然从身边飞过,擦着水面掠过湖中心白里透黄的莲花,她点点头,忽然对我说:“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梦到我的,是我对不起她。” 我趁机接过话茬:“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 明晚八点准时更新~~ 第六十七章 草长鸢飞 我很快就要离开大明宫了,趁着离开前解开这桩从头到尾都十分莫名其妙的事也算没白来一趟。 她的身子突然靠,抓起我的手。她月复中刀伤并未痊愈,突然的运动似乎弄疼了伤口,她脸上有几分痛苦神色:“我记得你通过步虚画境看到过文宗皇帝的过往,你能不能也为我画一个画境,让我再看看我的?” 我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她,因为我正想看看这个故事。 她遣人在湖边置了一张木几,备好笔墨纸砚,临湖作画别有一番意境,我割了一碗血,蘸了毛笔,抬头问她:“我要作一幅什么样的画境?” 她坐在绿草坪上,彩色的罗纱像雨过天晴的彩虹,千日红在周围开出紫红色的花,引得蝴蝶翩然其间。 她说:“梓旭城是个多山多水的地方,城外有一座琅月山,山间四季常青,瀑布飞流,溪水潺涓,我十二岁那年初春,阿爹在琅月山上举办曲水流觞宴,那时候我和是城中有名的姐妹花,说是姐妹花,其实我只是托的福浪得容色倾国的虚名,那时我不过是个整天缠着的小女孩,长我四岁的她才真真正正是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那年的曲水流觞宴阿爹让操持,很多慕名而来的少年才俊聚集在琅月山,想要一睹的风采。” 我听到的那首歌谣里就有“曲水流觞宴,情郎梦不得”的句子,大概正是出于此处。 “就是那一年我和遇见了李怡。”她说的很安静,却让我惊讶万分。 “你和李怡竟是旧识?” 很多一知半解的谜团,终于在晁凰娓娓道来中有了一个最初的开始。 她年纪尚小,并未真正参与那年的曲水流觞宴,是死缠烂磨地央求她,她才勉强答应带她去长长见识,但琅月山上的一草一木,什么地方开了红廖,什么地方长了桂树,宴会上摆了哪些菜肴,甚至溪水中漂了多少只莲花酒托,她都记得很清楚。 我按着她的描述将琅月山上的宴会盛景绘于纸上,江南山水钟灵毓秀,北方的山就算像栖凤山那样俊秀,也输给了南方一些温婉。都说山水养人,在这样的地方生养出的想必也都是逢郎欲语双颊红、凌波微波锦罗襦的楚楚娇羞的女子。 然而我牵着晁凰的手穿过悠悠过往,站定在琅月山山涧一丛流水旁,入目却是个执鞭女子的背影,中间隔着重重叠叠的勿忘花,斜斜夕阳中女子一席紫红色长裙,手里九节鞭狠狠抽在身前男子的脚下,声音惊心动魄。面相俊俏的男子穿着同色的锦袍,他身后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流水直冲入脚下深潭,溅起蒙蒙水雾。这情势,应是曲水流觞宴刚刚结束。 男子往后退了半步,一只脚已踩在深潭的边缘,女子跟着逼近半步,又把鞭子举了起来。男子嘴角扬起笑意,声音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在下不过是想讨姑娘一方丝帕罢了,姑娘何至于置在下于死地?”说着,男子试图往前迈一步,离深潭远一点,女子又一鞭子抽在他脚下将他拦住。 “你讨我的丝帕做什么?”女子声音清冷,听不出半点江南女子的温婉。 我碰了碰晁凰的胳膊,小声问:“她就是你罢?那正被她虐的这个男子是……” “李怡。”她接着我的话答道,目光没有从两人身上离开。 这时候深潭边上的李怡浅浅一笑,声音里也有藏不住的笑意:“睹物思人。”四个字说的缠绵悱恻,将他如何对瑶湮一见钟情,即使讨得瑶湮一块手帕也觉得倍加满足的痴情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 一直以为李怡只精通帝王之术,看来他对怎么讨女孩子喜欢也很在行。 但这种悠悠情话似乎对瑶湮并不适用,瀑布溅起的水花将深潭边上的两人湿透,从我在的角度可以看出她仰起头,猜测是瞪了李怡一眼,估计是十分不满意李怡这种追求女孩子的方式,执鞭的手用力攥了攥。 这时候,不知画境中的晁凰从什么地方跑出来,身后还跟了个老头儿,小小的彩衣随着奔跑飘扬起来,小脸热的红扑扑的,一面跑一面喊:“快住手,阿爹说了,莫要再吓跑了客人!” 晁凰冲到两人面前,想来是打算将两人拉开,以免瑶湮一鞭子挥下来出了人命,结果奔的时候用力太猛,没有刹住,一下子撞到李怡身上,啪的一声就把李怡撞进了水里。晁凰撑着小脑袋傻傻愣在原地,没搞清楚刚才还好端端站着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掉下去了。我看的有些傻眼,这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惨的表白了。 直到晁凰成功把李怡推下水之后,跟在晁凰身后的老头才一步一喘地赶,看了看深潭里,又看了看瑶湮手里的鞭子,拍着大腿唉声叹气道:“晁鸢呀,今日你已打跑了十六位富家,阿爹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你就不能让阿爹省省心吗……” 李怡水性好,未等到晁老爷子叫人手来救,自己已经爬上了岸。紫色的锦袍浸了水变成更深的紫色,湿漉漉的水珠将他的眉毛染得更深更浓,水滴顺着发丝淌过棱角分明的脸庞,他这副样子并不显得落魄难堪,反倒比刚才更好看了几分。 晁老爷子看着落水爬了上来,觉得自己的女儿行为失礼,正要抱拳陪个不是,看清的模样却扑通跪在地上。“不知王爷在此,家女无心,得罪了王爷……”说着,连连磕头赔罪。晁凰拨浪着小脑袋看了看李怡,又看了看阿爹,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也糊里糊涂跟着阿爹跪下。 只有晁鸢还站在原地,齐腰的长发和紫色的衣襟都被水花打湿,风吹不起来,一动不动的仿佛一尊紫色的雕塑。 晁老爷子口口声声求王爷恕罪,其实李怡脸上一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晁凰和晁老爷子,依然目不转睛看着紫色雕塑一样的晁鸢,眼里不由分说的笑意。 斜阳在瀑布溅起的水雾中照出一弯彩虹,归巢的鸟儿嘎地叫了一声,钻入墨绿的树林,晁鸢收了九节鞭,自袖口抖开一方淡紫色的丝帕递给李怡,李怡愣了一下,随即双手接过丝帕,晁鸢并未看他,只在感觉到他将帕子取走时淡淡说了句:“舍妹方才冒失了,这帕子只当替她陪个不是。” 他小心的将丝帕握在手心里,这时我才注意到瀑布下这片深潭的四周,开满了大簇大簇紫色的鸢尾花。 ------------ 明晚八点见~~大大们喜欢就加收藏哦~~ 第六十八章 机缘巧合 在这个故事的开始,李怡一见钟情的是晁鸢,晁凰的,现在被关在无忧宫的瑶湮,这一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转头看了看晁凰,她两颊绯红,这是李怡和晁鸢的初遇,也是她和李怡的初遇,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在李怡第一眼就爱上晁鸢的时候,也第一眼就爱上了李怡。 夕阳欲垂,我和晁凰绕开人群择一条小路下山,主要是担心人们山上有两个晁凰,然后故事就会发展成“真假晁凰”,那这个故事就完全跑题了。虽然画境的一切都只是我的画笔造出的幻境,但毕竟是我第一次来到南方,下山的一路见到了很多在长安城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我想此后若有时间,我一定要时常拽着墨白到画境中踏遍大唐千山万水,还能避免舟车劳顿之苦,想到这里不禁感慨,步虚画境真是个好东西。 晁凰一路寡言,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已经死去的亲人,晁凰很幸运,能再见到自己死去的,虽然晁鸢其实根本没有死,晁凰一定沉醉在与的重逢之中,就让她多沉醉一会儿吧,我想,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重新见到湛儿,我也一定沉醉其中,若是有人敢上前打扰我一秒钟,我都会恨得诅咒他全家。 就在我坚定了一路专心欣赏沿途风景,决不打扰晁凰的时候,晁凰却主动开了口。 “活着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心愿,她对我说她想要找一个真心真意对她的男人,那个男人不为她的容而来,不为阿爹的财势而来,只为她自己而来。”她脚下踩过百年老榕树盘根错节的树根,上面布满绿茸茸的青苔。 我回应道:“每个女子大抵都如此罢。” “她不一样。”晁凰摇摇头:“别的女子就算找不到那样一个人,也会凑合将就着结婚生子,那这个心愿就算不得心愿了。不一样,她想要找到那么一个人,在找到他之前,她会一直找下去。” 我问:“那么她最后找到了吗?”。 “我一直都想要帮她完成这个心愿。”晁凰答非所问的回答。 这个初春的黄昏,山间小路悠长湿润,她提着彩色的衣裙,将身畔深绿色的山峦装点出别样的色彩。我想晁凰真的是个好,陪着我的时候总是时时刻刻想着我,嫁给李怡又一心想着李怡,如今缅怀她的,她心里装着的也只有她的,她好像从来都没为自己想过什么。 下山之后回到晁府,除了吃吃饭、睡睡觉、赏赏花,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几日后,晁凰告诉我今天晁鸢要去草场喂鸢。她说晁鸢养黑鸢已经养了好几年,平日里由专门请来的驯兽师养着,每逢月末便要亲自去草场喂养。 我们从晁府一间破旧柴房里溜出来,正撞见我与墨白所见的那一幕。 随后便是紧追不舍地跟到了离晁府十几里外的草场。 草场四面环山,说是草场,却不是绿草,而是生长着大片大片茂盛的鸢尾花,花朵儿没过膝盖,宛如一片紫色的海洋,风一吹过,泛起层层波浪。黑鸢盘桓在蔚蓝的天空中,羽毛黑的发亮,山野里飘来的柳絮飘荡在紫色的海洋上空,如同纷纷扬扬的大雪。 晁鸢跨着马驰入微波荡漾的鸢尾花海中,紫色的裙裾迤逦数尺,雪白的脸上生了一双夏花般的眼睛。她骑着马在花丛中奔驰,黑鸢就跟着她在天空盘旋。 围着草场跑了几圈,不知何时她手中突然多出那把九节鞭,鞭子往花丛中一掠,藏在花丛中的兔笼稳稳落入她手中。她骑马的速度丝毫没有降下来,单手熟练地将抵在怀中的兔笼打开,揪住兔耳朵把兔子拎了出来。这就是晁鸢喂鸢的方式,她马不停蹄地拎着兔子围着草场疾驰,在空中飞旋的黑鸢一眼便看见晁鸢手里又大又肥的美味,立即一个俯身从空中俯冲下来,露出尖尖的厉爪。 我暗自想,晁鸢胆子还真大,手里拎着猎物让黑鸢捕食,难道不怕黑鸢一不小心把自己当成猎物? 还没等我想完,俯冲而下的黑鸢就与我神思非常相通地一爪抓上了晁鸢拎兔子的手臂。紫色衣袖瞬间撕裂,露出玉白手臂。黑鸢是世上最凶残的鸟兽之一,爪子比钩子还要锋利,抓下去就是深可见骨的伤,晁鸢没怎么反抗就从马上栽了下去。手臂上流出的鲜血将身侧鸢尾花染得血红。 我有时在想“机缘巧合”这个词的来由。一种解释是你与你的心上人非常有缘,所以你非常巧合地遇到你的心上人落难,你救了他一命,然后他觉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另一种解释是你非常巧合地遇到你的心上人落难,你救了他一命,然后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机缘,于是便顺应天意以身相许。 晁鸢喂了三年鸢,训练黑鸢之初都没被抓伤过,反倒这一次被已经训练好的黑鸢抓伤,这算是个巧合,更巧合的是偏偏这时候李怡正巧牵马经过,正看到晁鸢翻身落马的一瞬,再一次证明了“机缘巧合”这个词果然不是乱造出来的。 这个故事我虽然刚刚翻开第一页,而且已知故事的结局并非李怡与晁鸢两情相悦,但也忍不住试着推测眼下这一幕,李怡惊慌地扔下马缰冲入大片鸢尾花中,像一叶小舟划入深湖,身后分开一道长长的水波,耳畔再没有旁的声音,只有风声呼啸而过,他所在的地方离晁鸢落马处并不远,他一路跑却像永远跑不到她身边,终于他分开茂盛的鸢尾花,看到她倒在纷繁紫花中,即使痛得眉头紧皱也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华丽地就像一只受伤的紫蝶,他怜惜地望着她,对她说:“姑娘为何这样不小心照顾自己?”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疼惜却一副霸道的口吻道:“那今后便由在下照顾姑娘罢。” 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李怡望见晁鸢落马,果然面露惊慌之色,扔下马缰跑,一把将倒在地上的晁鸢捞进怀里,表情已是心疼的不得了,嘴上强装出一副笑意凉凉说了句:“别人家的姑娘都养莺雀,你却养了一只黑鸢。” 晁鸢并未真的被李怡捞进怀里,在李怡将她扶起的瞬间,她猛地发力,横起手臂将他推倒在地,自己撑着地坐直身子,高高地昂起头俯视她,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淡色的唇微微动了动,一字一顿极为认真的说:“我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 我想晁鸢可真是个坚强的姑娘,换了别的女子此刻不该痛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事实证明晁鸢确实是个坚强的姑娘,不仅没哭,还执意拒绝李怡送她回家的好意,自己爬上马背回了家。 李怡站在大片鸢尾花中央,目送晁鸢紫衣翩飞的背影越来越渺远,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方手帕,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小心地紧紧贴在心口。 -------------------- 每晚八点更新~~ 第七十三章 雪岭花开 老道士转过身,一只脚迈出房门,声音悠悠传进厅堂:“世间一切由缘而生,由缘而灭,缘至浅则相遇擦肩,缘至深可三生相许,姑娘心中执念,有情无缘。” 我怔住,没听懂老道士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直到老道士远去的脚步声已消失在耳畔,也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事后我才知道那夜房中的老道士是远自桑海尽头的蓬莱仙士。 蓬莱,流传于沿海村落的海中之国,与九州大陆遥遥相望,中间隔着无尽天穹,苍茫桑海。有出海打渔的渔民曾隐约看到过海中浮起的岛屿,氤氲雾气缭绕,虫鸣鸟语啁啾。后来沿海渔民所见的岛屿传到了内陆,就渐渐将其神化,被奉为桑海仙山。 然而这座桑海仙山终究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的一个流言,没有人知道这座岛是否真的存在。可世上之事,原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像我<以前从不信什么起死回生的轮回之说,直到我自己变成了一只违背天道而复活的墨灵。 第二天醒来已是晌午,梦里梦到我与湛儿分食油酥糕,醒来肚子一阵叽里咕噜叫,我咽了口吐沫,已有许久不曾尝到油酥糕的味道了。 一抬头,看到墨白倚着门楣轻笑,我急忙裹了裹被子吼他:“流氓,偷看我睡觉!” 他轻笑出声:“骂得好,原本已备好了你最爱吃的油酥糕打算叫你起床吃饭,既然我是流氓了,你怎么能吃流氓做的饭。” 他说着便转身,我又咽了口吐沫跳下床,几步拽住他:“你是好人,”说完觉得太假,又眨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补充道:“大好人,真的。” 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转身把我推到梳妆台前坐好。“快些梳洗,我在外边等你。”他说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停下脚步,却没转身,声音有些支吾:“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可怪我?” 他瞒了我整整七年,他和我一样早已死去,是经由一种连他也不知是什么的秘术而复生。九州之中但凡违背天意的秘术都会受到天罚,而逆天之行的惩罚都归于死亡,譬如恭师父,譬如夙沙。但墨白复生却没有一命抵一命,而是索取了他前世的全部记忆,这种术法并不存在于九州大陆,而是桑海尽头的蓬莱之术。 在得知墨白是个死而复生之人时,我曾一瞬间以为他就是死而复生的李湛。 但这个想法瞬间就被自己否定。李湛致死从未出过大明宫,连九州秘术都不可能接触,更无法经由仙山蓬莱的术法复生。 从铜镜中我看到墨白的背影,高大却显一些消瘦,穿着一贯的玄黑锦袍,这个背影,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我都看了无数遍。 “不怪,一点都不怪。” 这是我的真心话。 即使他不是李湛,我依然很开心。 有一种心理,当你非常倒霉的时候,看到有一个人和你一样倒霉,甚至比你更倒霉,你就会得到一种心理安慰和心理平衡,但我的开心与这种心理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阿央刚入宫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我的寿命那么长,阿央已经走了,总有一天连你也会走,一想到未来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好了,虽然阿央离开了,但你可以长久的陪着我。” 他转过头:“嗯,我和晁凰不一样。” 我对着铜镜梳头发,笑:“你和她当然不一样,连性别都不一样。” “我是说……”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整个身子都转,吞吐半天,不知再酝酿什么,终于,他开口道:“我是说,阿央不会让你洗碗,但我会。” “……”我举起木梳比了个砍他的动作:“我这次回来已经下好决定了,决不妥协!”比划着不经意瞥见饰品盒,突然想起我的鸳鸯玉步瑶还在他那里。 我朝他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继续梳头:“既然你已经帮我赎回了步摇,就还给我吧。” 他自袖中取出步摇,我刚要伸手取,他便迅速将步摇高高举起:“这是我用自己的画儿换回来的,为什么要白白给你?” 我从镜子里瞪了他一眼:“你明知这是我很重要的宝贝……” 他一脸戏谑:“很宝贝你还把它当掉?” 我心里骂道:还不是给你换那破扇坠啊! 他声音悠悠道:“听说你拿这簪步摇抵了三百金,什么时候你给我三百金我便把它还你。” 我急得连瞪了她好几眼,吼道:“我哪里有三百金啊!” “没有的话,不还也罢。”折扇轻摇,蓝玉扇坠微晃,扇上一枝红梅给明媚的夏日添了丝凉意。 “真的?!”我惊喜大叫。 他朝我眯着眼笑了笑,将步摇重新放回袖口中:“洗一次碗抵一文钱。” “你……” 此后墨白总以步摇相威胁,刷碗生活漫长而痛苦,是以我几乎天天撺掇墨白下馆子,不出一年已将凤翔城中大大小小的餐馆中几乎每一道菜都尝了一个遍。邻家老王听说我尝遍凤翔美食,常向我讨教哪家餐馆好吃,好带着他那爱哭爱闹的孙子去尝尝,不过这件事却着实难倒了我。全天下能入口的东西在我面前都是一个味,那就是没味。 闲来无事我将自己在步虚画境中所见的故事讲给他听,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虽然画境中的故事以晁家的败落为结局画上了句号,但真正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我还是那个观点,故事是人的故事,只要人还在,故事即使画了句号也会有重新开始的时候。我说,晁家中落后,离李怡登基称帝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这期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只是我已经没机会再得知。 每年雪岭梅花盛开时,墨白便带着我去山上摘梅花酿酒,酒坛封口后埋在梅花下整整一年,待第二年梅花盛开的时候,再在梅花下煮酒谈天,不知不觉中,我已跟着他学得一手酿酒的绝活。 第七十四章 十年之后 不知不觉中,是十年花开花谢。 十年间,晁凰时不时召我入宫陪她小住,每一次入宫,温儿大老远就撇着小腿跑,一口一个姨娘叫的亲热。 十年,对我来说只是惊鸿一瞥,不要说十年,就算是百年我依然像只过了一个昨天,这是死人的时间观。但十年对一个活人而言已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比如一见我就撒着花蹭进我怀里的小温儿已逐渐长大,到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已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少年琴师。但十年对晁凰的改变却不大,除了鬓间已染几缕白发,她容貌依然美丽,每次见她都红光满面,足可看出李怡一直把她照料的很好。为延绵子嗣,十年里宫里陆陆续续纳进不少年轻貌美的妃嫔,但李怡始终专宠晁凰,宫中上下无人不感叹李怡是个专情之人。 大中十一年,宣宗李怡御驾亲征,远征河湟的消息被传得满城风雨。 我和墨白吃过晚饭后觉得吃的有些撑,遂打算逛逛街消消食。 巧在街角遇见一群闲人围在一起刚开了一桌赌局。这盘赌局不是掷骰子也不是下棋,而是赌的李怡到底会不会出兵河湟。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褐衣男子从怀中取出钱囊拍在桌子上,胸有成竹道:“皇上亲征河湟纯属无中生有。皇上自登基以来,减了百姓的赋税,缓了百姓的兵役徭役,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可如果战事一起,生灵涂炭不说,百姓整整十年修养生息攒下的粮食马匹又会被劫掠一空,丁壮又会被拉去充军,如此定会招来百姓嫌怨,皇上是何等贤君,定不会做出如此不贤之事。所以在下敢断定,皇上绝不会出兵河湟,更不要说御驾亲征了。” 围着的一群人一阵唏嘘,有点头赞成,也有摇头议论。 我挤进去:“兄台此言差矣。” 褐衣男子闻声是个女子,笑问:“哦?姑娘有何高见?”声音多少有些鄙夷,不过这很正常,毕竟政治是他们男人的世界,干政整个大唐也就出了那么一个武则天。 “我且问,河西诸州算不算得我大唐的子民?” 褐衣男子嗤笑一声:“自然算得。” “那我再问,可知吐蕃趁安史之乱攻陷我河西诸州,数十年来河湟的百姓苦不堪言?” 褐衣男子愣了愣:“自然知道。” 我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河湟百姓与内陆百姓同为大唐的子民,内陆百姓十年来丰衣足食,河湟百姓却家园沦丧,他们心中难道没有嫌怨?身为天子,是护佑天下所有子民,他若真是个贤君,就不会只作一部分人的贤君。” 褐衣男子一时无言,周围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各说各的理。我拍了拍手,我得意地望了一眼墨白,他正低头望着我。 “今日我们不论国事,只管下注,待的结果出来便知分晓。”褐衣男子将钱袋子推到桌子中央,依然不服输地说:“姑娘可愿与在下赌这一局?” 我搜罗了全身上下,模出一块去年七夕节墨白在夜市上淘到的一枚玉环,正要拿它做赌注,被墨白一手拦住。 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他低头望了我一眼,声音里一副笑意却笑的很正经:“这玉环是我送你的东西,”说到这又突然改口:“你真想赌这一局?” 我望着他点点头。 他转头看向褐衣男子:“她的赌注,我来押。” 褐衣从头到脚打量了墨白一番,除了墨白手中折扇上的扇坠外别的实在没有能拿来做赌注的东西:“是要用这扇坠作赌?” 我看着墨白,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小刀。 在桌子旁围观的人一阵哄笑,大意是笑墨白竟然想要拿一把破刀子押注。 墨白不紧不慢地取下刀鞘,刀锋流转于桌面时众人才恍然大悟,他是要在桌子上刻画!围观的人看的眼珠一动不动,只见他手臂挥动自如,寥寥数刀,一丛青竹已跃然桌上。竹子原本就是个颇有傲然之气的灵物,加之是由刀子刻成,其棱其角,更显桀骜气势。 “是墨!画圣墨!”人群中突然有一人惊声尖叫,声音近乎疯狂。桌子周围的人迅速跟着尖叫,离得较远的迅速挤,险些把我挤到墨白怀里。然后十里八街的路人都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奔来,把狭窄的街角围得水泄不通。 “所谓十年磨一剑,李怡用十年的时间稳定民心,推广农耕,盼的正是有朝一日挥师北上,如今国库充盈,民丁兴旺,正是宝剑出鞘露锋芒的好时候。”墨白在疯狂的崇拜者拥挤间勉强将这一注下了,他声音飘悠悠道:“不知墨某以这桌上青竹下注,可还满意?” 结果他这样一押注,他的崇拜者们纷纷跟着他下注,偏偏全大唐好像除了我所有人都膜拜他,连下反注的褐衣男子也挠挠头说:“那个……我能不能也押皇帝会出兵……” 局面完全失控,要想从人群中钻出去已经完全不可能。我正被挤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心里咒骂墨白上次把好端端的饭局毁了,这次又将好端端的赌局毁了,突然他一手将我拉进他怀中,以桌子借力,一个飞身跳上街角旁的房屋。人群中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看到墨白怀里还有个小姑娘时直接气晕了。 墨白带着我从房上跑了整整一条街才跳回街上来。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我松开,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感觉到我异样的目光,身子颤了颤:“你想干什么?” 我悠悠道:“我一直都纳闷你是个作画之人,怎么还练得一身好功夫,见了如今这场面才知道原来你的功夫都是被这样逼出来的。” “……” “说真的,你真的觉得李怡会出兵河湟?”我问他。 他信步往前走:“他出兵是一定的,但方才那人所说也不无道理,如此战事一旦爆发,他积攒了十年的贤德之名恐怕要付之一炬。” …… -------------------- 大大们喜欢就加收藏哦~支持一下哇~每晚八点更新~ 第七十五章 远征河湟 半月后,我和墨白被邀入宫中小住,那是李怡出征的前夜。 那天傍晚李怡、晁凰、墨白、我、还有温儿五人一起简单吃了晚饭,饭桌上并未过多讨论战事,免得晁凰忧心,只喝了两盏酒,预祝大军凯旋而归。饭后,李怡还需做临行前最后的安排,临走时把我叫了出去。 我跟着他一路走到含元殿,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站在含元殿上,整座长安城,整个大唐,皆可尽收眼底。 他伸手指向远方的山脉,连绵起伏的轮廓在斜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天际铺满绚丽的彩云,热烈猖狂,秋雁排着人字形的队伍朝南方飞去,一轮红日已有一半沉入地平线下。 他的一席紫衣在火红的夕阳中显得格外华丽。 “还记得十年前你曾提醒我,如果我先喂了百姓蜂蜜,之后若突然喂他们清粥,他们会比从一开始就喂他们泔水更加仇视我。我也曾许诺过,十年之内绝不会有扰民之举。”他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来:“十年,一晃就了。” “这十年你做得很好,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我在凤翔几乎每日都可听到百姓对你的颂扬声,他们说你重现了当年的贞观之治,说你是大唐又一个唐太宗。”我倚着栏杆,方才那队大雁已飞的不见踪迹:“可战事一起,这些美名便要烟消云散了。” 他嘴角噙着自信的笑:“十年间我一直在想,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 我有些讶异:“这么说,你找到了破解之道?” “百姓不愿再起战火,无非是害怕官兵征粮征兵,只要这一仗我不加百姓的兵役赋税,他们就没理由有半句怨言。这些年,我节俭持政,所省费用全部充当军费,并且我一直在精心训练已有的部队,这场仗我要靠他们打赢,我的部队要胜在精,而不是胜在多。” 这是我和墨白都没有想到的地方,一直以来我们总以为出兵和安民非此即彼,而李怡已有了两全之策。 我看着他迎着夕阳的眉宇,他脸上是一个成功帝王的庄严。 我说:“我永远做不到不恨你,但并不阻碍我欣赏你。我虽然知道我的一生碌碌无为,甚至担着很多骂名,但我很少欣赏别人,而你算其中一个。如果你觉得我的提醒对你的确有些受益,如今我还想再提醒你一点。” 他偏过头。 “当年大唐积弱,而回纥是草原上最强的部落,我军尚能剿灭回纥;如今我大唐日渐昌盛,而吐蕃只是在回纥灭族后才发展壮大起来的新部落,所以很多人说这场仗还没有开始,却胜负已定。 这种说辞的确很能鼓舞士气,但你需知道大唐当年能够战胜回纥,主要原因并非我唐军英勇善战,而是回纥内乱,再强大的民族,一旦内乱就是一盘散沙,使得唐军在很大程度上不战而胜。如今大唐虽兴盛,但如你所说,兵役不加,征粮不加,唐军在兵力和后援方面必然不占优势,而吐蕃虽刚刚壮大,却正因它是刚刚壮大起来,其部落上下才更加团结一心,这样相差下来,大唐未必占优势,所以这一仗,你需万事小心。 这些年我对靖怀的了解虽然不多,但也听说过一些他的政见,他并没有治国之才,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若真想传位给他,就只能自己再辛苦两年,多为他打下些基础,所以这一仗一旦生变,你得赶紧撤回来,虽然打败仗听起来窝囊,但大唐和靖怀还都少不了你。” “果然和清源谈话能叫人神清气爽。”他笑着转身,走下含元殿前百步汉白玉石阶:“这些话我记着,我不在,你便留在宫中多陪陪晁凰吧。” ……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浩淼苍穹染了鲜血般壮阔,三军将士列阵长安城外,甲光向日,金鳞闪闪。 晁凰立在城墙之上,金黄盛装如同曜日,李怡回过身远远望着城墙上的晁凰,四目相对时两人相视而笑,他张了张口,用口型对她说:“等着我。” 然后毅然决然调转马头,霍然拔出长剑直指青天:“出发!” 三军将士击节而歌。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柔然! 戎歌依然响彻天地,世事早已换了乾坤。 我想,如果李瀍如今还在,他也一定希望看到河湟收复。 晁凰扶着城墙目送军队消失在北方连绵秋草中。 直到最后一个兵卒的背影没入清晨的朝霞,晁凰才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侧身看着我,手指用力抓住城墙的砖块。“阿源,你莫要瞒着我,告诉我,这场仗是不是会很艰苦?” 我看着眼前的晁凰,已不能将她和画境中看到的那个穿着嫁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孩联系在一起,金色的长裙如同凤凰。虽然当初她嫁给李怡只是一场闹剧,但我看着他们十年的相敬如宾,这份感情是真的。 我宽慰道:“你放心,他不说了让你等着他么?” 我望向北方,那个只在地图上见过的河湟,入目的只有一望无际的万丈朝霞和连绵秋草。李怡帅十万将士远征河湟,长安城留下太子靖怀监国,宰相令狐绹辅政。 但愿战事不要生乱,皇城更不要生乱。 …… 自大军出征之后,晁凰每日都站在北宫门上盼着视线里出现归朝的队伍,秋去春来,北归的大雁整日飞过城门上空,向着河湟的方向飞去,民间常有鸿雁传书以寄思愁的诗句,也不知道这些鸿雁有没有把晁凰的思念带给李怡。 好在每一次她盼来的虽然不是纵马归来的李怡,但好歹都是战场的捷报。 靖怀虽无治国之才,好在李怡出征前已将政事打点好,靖怀要做的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况且还有几位李怡钦点的重臣在一旁出谋划策,故而朝中也太平安稳,并无风波。 ---------------- 少爷不求上榜,也不会为了码字而码字,只希望能认真写一段故事,这里边出现的每一位皇帝,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情节上虽然有很多虚构,但年份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真实哒~少爷为了这个文也查了很多史料,虽然第一次写文还有很多不足,但希望能得到大家的鼓励哦~谢谢大大们啦~ 第七十六章 无缘之蛊 我出入大明宫更加频繁,其实晁凰身边时刻有温儿陪伴,压根不会寂寞,但我非常好心地认为她还是需要有个同龄人说说话,主要是入宫就可以不刷碗不做家务活。 李怡出征一年之后的初春,大军已接连收复了原州、乐州、秦州三州,还有驿藏和石门二关,凤翔城外西郊开了大片黄缨花。 我写信给皇城中的晁凰,想她整天憋在宫中终是无趣,如今唐军连战连胜,她一直悬着的心也该放一放,遂邀她赴凤翔赏花。很快便收到她的回信,五月初旬就携着温儿一起来凤翔小住。 五月初三,晁凰的马车如约停到了颖王府门前。 她推门进屋的时候,我正和墨白争论洗碗事宜。 关于洗碗的事我已经很久不和墨白争论,主要是因为我的步摇还在他手中,就算争论我也处于下风,但昨天趁墨白睡着,我成功把步摇从他身上偷了出来,于是今日说话都觉得底气十足。 他终于拗不过我,抱起一摞碗碟,斜斜望我一眼:“连碗都不想刷,真怀疑将来有没有男人敢娶你。” 我得意地做个鬼脸:“我才不嫁给天天让我洗碗的男人。” 刚说完就瞥见晁凰领着温儿站在门口,晁凰捂着嘴偷笑。 墨白抱着盘子走,我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不贤惠,于是几步跟上去帮他,结果凤翔重聚就演变成了我、墨白和晁凰一起洗盘子。 晁凰十年未干过这等粗活,不过有多年前的经验,干起来依然十分顺手,她将盘子擦净,对我一笑:“这许多年,你和墨白还跟以前一样打情骂俏。” 我也笑道:“你和李怡不也跟以前一样……”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谁跟他打情骂俏!” 结果听见墨白手中的瓷盘哗的一声掉在地上。 “啊,抱歉,手滑。” …… 前两日刚有一位墨白的崇拜者千里迢迢从洞庭前来切磋画技,送了墨白一大批上好的碧螺春。我们坐在一起品茶,温儿不时抬头盯着我看,一脸惊讶和疑惑。 我看着他的惊讶疑惑,自己也很疑惑,于是疑惑道:“温儿,姨娘脸上有东西?” 温儿撑着脑袋摇摇头。 我猜以往每次见他我都会左搂右抱地夸他几句,今日出了一点特殊情况就没来得及夸他,他是不是在疑惑为什么我今天没有夸他? 想了想觉得有可能,于是赶紧补上:“温儿一眨眼都变成这么大的孩子了,”我比划着:“我记得前几年你才只有这么高。” “是啊,姨娘,我长大了,”温儿笑着打断我:“可是姨娘似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一愣,捂了捂脸,他是感觉到我与活人的不同了?我瞥了一眼墨白,面具下的眼睛有浅浅笑意,早知道我出门也该时常戴个面具的。 眼下我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温儿真是了不起呢,才十一岁的年纪,高超琴艺就已名震大唐。今日春来日暖,莺啼燕啭,不若趁此良辰为姨娘弹奏一曲如何?” 晁凰约莫猜到我的心思,替我打掩护道:“凤翔是个养人的好地方,看到姨娘永远这么年轻漂亮,温儿应替姨娘高兴才是。” 又转向我:“温儿前几日在御花园不小心划伤了手指,抚琴怕是……” 温儿摇了摇晁凰的胳膊,竖起受伤的手指:“额娘,不妨事,你看我手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姨娘若想听,温儿便为姨娘弹一首,不知姨娘想听哪首曲子?” 我看了看他手指上的伤,确实已经无碍,就想了想,道:“《千秋岁》吧。” 温儿眼睛一亮:“姨娘怎知这是我最拿手的一支曲子?” 琴是现成的,因为墨白本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原则,平日里除了画画也偶尔抚两把琴,而他平日最爱弹的便是这首《千秋岁》。 只不过他的弹琴水平和画画水平完全不在同一个境界,此番我想让温儿弹这首曲子,就是想弹给墨白,让他明白我平时默默忍受他的琴音真的非常不容易,让他自觉放弃弹琴,专心作画。 琴声徐徐响起,仿佛拉开一个帝王在刀光剑影之中建起千秋伟业的故事。 弹琴与作画有相通之处,或者说所有艺术都有相通之处,那就是一门真正的艺术,不在于技艺,而在于意境。好比一幅画,大唐善画之人颇多,但大多过分追求细腻的笔法,精致的画风,而忽略了每一幅画其实都是一个故事,都是有灵魂有生命的。这也是万千画者之中只有墨白一人被独尊为画圣的原因。弹琴与之类似,琴师拨出的声音不只是一段旋律,而应是一段可供人遐想的故事。 温儿能在这么小的年纪参悟到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我和墨白,甚至晁凰都沉醉其中。 琴音却在这时戛然而止。 温儿突然将木琴推翻,像着了魔一般冲到我们面前的方桌旁,拎起茶壶就往身上浇。 晁凰吓得一愣,扑抱住温儿,却在碰到他时身子猛地一颤。“你怎么了温儿,温儿你这是怎么了?!”晁凰抱着他,他的身子像火炉一样滚烫,不知所措的哇的一声哭起来。 “娘,有火在烧温儿,温儿好热……娘,有火在烧温儿……” 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下一刻就成了这副模样,我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墨白将温儿从晁凰怀里捞起来,仔细检查一遍,脸色刹变。 他脸色极少这么难看,我心里打鼓,问:“怎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忧心忡忡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中了蛊毒。” “中了蛊?”我难以置信地惊叫:“好端端的怎么会无缘无故中蛊?” 墨白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晁凰抬头看了看我和墨白,哭得泪流满面,从墨白怀里抢过温儿,踉踉跄跄往门外跑,好在墨白及时在门口截住。 晁凰失去理智地往墨白身上撞,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要带温儿回宫找太医!” “太晚了,把孩子给我!”墨白试图从晁凰怀里抱过温儿,晁凰却死活不放手。 “凤翔去长安至少也要一日路程,就算回了皇城,皇城的太医也医不好蛊毒,你带他走便是带他去送死!” ------------------------------ 每晚八点更新~喜欢文的大大们加入书架鼓励一下吧~ 第八十章 冷雨潇潇 李温登基刚刚一个月,北方河湟沙场突然再次爆发战争。 原本已经班师回朝的唐军突然从盲山冒了出来,如同地狱鬼军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湟水,奇袭萧关。吐蕃军队还沉浸在射杀大唐帝王、惨败大唐军队的喜悦之中,守备异常松懈,而唐军兵力从班师时的两万伤残瞬间变成三万精锐,各个骁勇善战,从黎明战至日上三竿,几个时辰之内,唐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克了萧关。 这座沦为吐蕃城池的关隘终于重归大唐国土。 墙头草安南见吐蕃大势已去,时随事易,立刻归顺了大唐。 戏剧性的是带领三万精锐收复萧关的,正是一个月前已经战死的李怡。 萧关之战结束,河湟三州七关全部成功收复,安南也向大唐称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三万精锐和不知到底是人是鬼的帝王李怡凯旋而归,一个精心布下的骗局才终于水落石出,让百姓真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一个月前,萧关之战前夕。 军中得到准确情报,唐军攻打萧关时,吐蕃军将在湟水设伏,秘密参与战争的安南则会在盲山围堵唐军。 深谙带兵之道的李怡决定将计就计,彻彻底底演一场戏。 萧关之战,敌军只知唐军被围困在湟水南岸,盲山脚下,一战折损三万精锐,损失惨重,却不知损失的这三万精锐其实都是老弱病残,而真正的精锐则被秘密撤到盲山的后山。李怡故意制造唐军铩羽而归的假象,利用藏在盲山后山的精锐奇袭萧关,关键就是要让安南和吐蕃的军队相信唐军真的已经班师回朝。 吐蕃军向来奸诈,绝不会轻易相信唐军因一场败仗而撤军,但有一个理由,大唐的军队百分之百会撤退——帝王战死。 湟水一战,李怡身中毒箭,这支箭并非吐蕃军所射,而是唐军中精挑细选出一名神箭手乔装成吐蕃士兵,射出的箭也并非毒箭,而是去掉了箭头的钝箭。 兵不厌诈,李怡诈死,为让吐蕃信以为真,他假戏真做,将遗诏送回长安,让靖怀太子登基,唐军抬着他的棺椁班师回朝。 这一场戏做的太真,吐蕃和安南对唐军已撤回长安深信不疑,正在萧关守军把李怡战死,朝廷中卷起皇位之争,李温杀兄篡位之事当作谈资的时候,李怡已率领精锐部队翻过盲山,不费吹灰之力渡过了湟水,在萧关城下发起奇袭,守军还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萧关关隘就被攻破。 一切都如桑海道士所说,看似已经结束的,并非真的结束,只是在等待一个新的开始。 世人看这场北征,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的漂亮,唐军以少胜多,肃清北狄,平定安南,收复河湟,这样的战果,可谓大获全胜。从始至终李怡未动用百姓一丁一壮,未征收百姓一钱一粮,各地百姓感恩戴德,主动出钱兴建宗庙,为李怡烧香祷告。有这期间出生的婴儿,长辈都会宽心地说这孩子能生在宣宗治下,将来必是厚福之人。 无论世人如何评论,对我而言都只是一场闹剧,因为为了这场假戏,晁凰却是真的死了。 时节入秋,凯旋而归的唐军已行至龙顺,还有半月就可抵达长安。李温退居东宫,已将恭迎大典准备妥当。 …… 窗外初秋冷雨下下停停,湿漉漉的落叶堆积满院。 天空刚刚浮起一抹微亮墨白就离开了王府,我在家中备好酒菜等他回来,细雨敲窗,上了冷梅釉色的碟子中花花绿绿几抹色彩,青盏中一泓清酒已被温过多次,又放凉了,我端起酒壶拿去温酒,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以为是墨白回来了,刚要大骂他怎么出去了这么久,一转身,饭桌旁的镂花圆椅上坐了个紫衣女子。 及腰长发被雨淋的湿漉漉的,紫色长裙紧紧贴在身上,白皙的脸庞显出几分苍老,唯独那双眼睛像沾着露珠儿的夏花。 她偏头梳理被淋湿的长发:“听说李怡没有死?”虽是疑问,声音却没有疑问的语气。 我点点头。 她的手指插在头发里停了停,兀自笑出声,笑的双颊晕红才停下来,定定望着窗台上一盆鸢尾花:“我被囚禁了十六年,他却在外边和别人快活,他怎么没死在战场上呢?他死了,我就自由了。” 我把酒壶放到桌子上,在她对面坐下。“曾经有人对我说你是个可怜人,可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说是不是?” 她低垂眼睑端详自己的双手,真是好看的一双手,紫袖微翻,露出月白里衬,衬得这双手愈加纤细曼妙。 “看来你还在为我帮李怡杀了李瀍而恨我。”她抬头看向我,夏花般的眼睛此刻如同一口枯井:“对一个人只有恨,也是很好的。锁在无忧宫的十六年,我想了很多事,很多想明白了,很多至今也想不明白,我的确是留在李瀍身边的细作,可我难道始终只是一个细作而已么?” 我仔细打量她,紧贴身体的紫衣中晕出淡淡红色,猜想是从无忧宫逃出来时与守卫发生冲突受了伤。“你来找我,不是只为了找我叙旧吧。” 她浅浅一笑,笑意停在嘴角:“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她走到窗边,双手小心护着鸢尾花的花瓣,这个紫衣姑娘好似总是对鸢尾情有独钟。她抬眼望向窗外yin雨霏霏,声音悠长:“我想要你,”她顿了顿,枝头一片枯叶打着旋从窗前飘落:“复活舍妹。” 像是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一句话,听得我一愣。 我完全没有想到她是为此事而来,一是没想到她想复活晁凰,二是没想到她认为我会答应复活晁凰。 我走到窗边,连成细丝的秋雨吹进木窗,将窗台打湿:“墨灵的确有起死回生之法,可我救不了她。” 窗外满眼都是灰蒙蒙一片,那双已如枯井的眼睛荡起一丝焦急:“为什么?” ---------------------------- 喜欢文的大大们加收藏哦~~求支持喵~~ 第八十一章 换命 第八十二章 茼花漫 “你不是一直想要摆月兑我?”李怡鄙夷地冷嗤一声,转过身去:“在我被追杀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是又想嘲笑我?” 李怡划动船桨,小舟划向溪水中央,晁鸢提着裙子涉水追了两步,眼角躲着泪:“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看我的,如果你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说你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好。” 小舟停下来,他将斗笠上的黑纱放下,隔着黑纱望了她一眼,看不到他脸上神色:“晁鸢,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渼水河畔,晁鸢茫然站在水中,小舟愈划愈远,落日紧贴着溪水尽头,在渼水中倒映出波光粼粼的倒影。他的轮廓融在巨大落日之中,如同一张剪影。 晁鸢说这里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日子,可我看着这段过往明明就是一段不欢而散,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快乐,但如果晁鸢就觉得这里山好水好风景好,让她心旷神怡宠辱偕忘,那我也没话说。 晁鸢在水中立了一会,独自爬上岸走向蓬蒿深处,我正要站起身来跟上去,不远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鞭响吓得我一哆嗦。 拨开茼蒿的花梗窥去,刚刚被九节鞭削下来的茼花花瓣四散飞落,晁鸢手持九节鞭,面前立着十来个持刀的官兵,看其行装,像是宫中禁军,猜测是奉了父皇的命,为追杀李怡而来。 禁军并不想与素不相识的晁鸢过多纠缠,正想忽视她直接去追李怡,晁鸢手中九节鞭却忽然掠向禁军,勒住一名禁军的脖子,禁军张着大嘴艰难喘息,两手死死扒住勒在脖子上的鞭子,鞭子缓缓松开时,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倒在地上。 这时其余禁军才反应,这个美貌的姑娘和李怡是一伙的,迅速将她围住。 九州之中会打架的姑娘本来就稀缺,把打架打的优美如舞的姑娘,估计就只剩夙沙和晁鸢,竟全被我碰到了。 只可惜晁鸢的武功造诣远远比不上夙沙,何况这些禁军都在皇家训练多年,配合相当默契。 晁鸢放倒五六个禁军后,已明显败下阵来,长刀紧逼,她连连退却,一名禁军绕到她身后,一拳打上她的脊背,她瞳孔蓦然放大,持鞭的手忽的松开,九节鞭掉落,另外一名禁军趁机朝她月复中又踢一脚,这一脚想必用了十成力,生生将晁鸢踢到半空中。 紫衣在空中翩飞,如同一只紫色的蝴蝶,晁鸢嘴角莫名浮起笑意,这两名禁军看着莫名,而我与她神思相同,明白这样的笑是因为那一刻她以为她要死了。 一只斗笠突然飞速旋转着冲入视线,以极强的力道击中一名禁军的后脑,早已乘舟远去的李怡刹那间出现在茼蒿深处,飞身跃起,一只手向另一名禁军掷去长剑,长剑贯穿禁军胸膛,另一只手在空中稳稳接住晁鸢。 两片紫衣在空中飞旋,他看她的眼神再也没有冷厉,她雍容华丽的长裙上沾满鲜血。 李怡抱着她跪卧在茂盛的茼蒿丛中,清淡的花香未能遮住鲜血的腥味。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何必要送死。” 晁鸢有些吃力的抬起手,修长好看的手指描摹他两颊的轮廓,嘴角噙着笑,眼里却盈满泪珠儿:“大婚前的那天夜里,我穿上你给我准备的嫁衣,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嫁给你的,你怎么就不爱我了,怎么就娶了晁凰呢?” 她说完,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合上眼睛,手指自他双颊滑落。 李怡全身狠狠颤抖,眼里像小孩子失去一件珍稀宝贝一样恐慌,猛地抓住她落下的手,附到自己唇边:“方才我撵你走,是因为现在留在我身边太危险,我怎么会不爱你了,我明明在琅月山第一眼就爱上你了,我娶晁凰,说出决绝的话,那都是因为生气,气我没能娶到你……” 李怡痛苦地闭上眼,把晁鸢紧紧拥到怀里:“万斛相思红豆子,莫留只影种相思。这不是你说过的话么,你却要留下我只身一人了?” 耳畔传来咯咯笑声。 李怡不能置信地松开晁鸢,晁鸢眨着夏花般的大眼睛,望着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就知道,让我动了情的男人,不可能负我。” 李怡两颊瞬间通红,眼里闪烁怒意:“你竟敢戏弄我?” “戏弄都戏弄了,你能如何?”她望着他,眉眼含笑。 李怡突然翻身跪骑在晁鸢身上,一只手扼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声音如同灌了冷风:“你知不知道戏弄我是很危险的?” 面对调戏,晁鸢脸上一丝惊色也无,反倒用未被控住的手臂猛然搂上李怡的脖子,把李怡更近的拢向自己。 他的唇紧贴她的脖子,唇角隐隐笑意:“真是个胆大的姑娘。” 我暗自告诉自己不能再往下看了,窥探人家闺房之乐是要遭报应的,可是想到这时候溜走定会被他二人,而两人的功夫又着实了得,实在不难想象被的后果,于是只能继续蹲在茼蒿丛中。 晁鸢扯住李怡的衣袍,撕拉一声,紫袍瞬间被扯裂,李怡陶瓷般的铜色肌肤暴露在渐渐隐去的落日中。一直以为晁鸢是个很冷淡的姑娘,没想到主动起来竟这么迅猛。 李怡俯,吻上她夏花般的眼睛,声音嗔怪,却含了笑意:“我就剩这一套像样的衣袍了。” “你在看什么,看的这么起劲?” 一张脸突然从身后凑,分开遮挡视线的茼蒿叶,顺着我的目光好奇地望去。 我还没反应上来墨白怎么会出现在这,他目光从李怡和晁鸢身上收回来,噙着戏谑笑意打量我:“看的如此入神,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我脸上滚过热油般发烫,支吾道:“不、不想。” 一个姑娘家被偷窥这等床前月下之事,实在颜面尽失,可我着实冤枉,分明是想离开而不敢离开,被迫偷窥的。我小声囫囵解释:“茼蒿长这么高,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认真看着他:“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他嘴角依旧戏谑,茼蒿深处传来李怡说话声。 第八十三章 佛说缘 李怡仔细瞧着晁鸢明丽的眉眼:“阿鸢,给我生个孩子,我要让他成为未来的太子。” 我一惊,晁鸢也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个孩子。”他声音似有温柔的热度,身子压过茂盛的茼蒿,发出窸窣声响。 “你还想争夺皇位?”她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 他神情凝重下来:“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 墨白在我凝聚意识进入画中时回到颖王府,由于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正要拍我的肩膀询问而不幸被我带入画中,最直接的不幸是整整在蓬蒿丛中蹲了一晚上。 第二天破晓,晁鸢跟着李怡踏上了千山万水的逃亡之路。我和墨白一边一路紧随,一边提防不被他二人,一边还要提防不被追杀李怡的禁军,十分考验我们的跟踪技巧。然而一路看着他们虽朝不保夕,却依然把逃亡当作一场浪漫的旅途,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中只有他们两个,山河壮阔,溪流潺涓,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看到这里我终于知道晁鸢在无忧宫中挂的那些水墨,每一幅图都是他们曾一起看过的风景,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觉得这段过往是快乐的,纵然是一对亡命鸳鸯,那也是鸳鸯。 她所求唯此而已。 十个月四处漂泊的流光如同走马灯,我们又一次来到令佛山脚下的佛缘镇。 李怡从府上仓惶逃出,并未带很多银两,两人靠山中野果和猎得的野兔过活,走到佛缘镇时,形貌已与乞人无异,而此时的晁鸢已近临盆。 晁鸢住进净湖畔一家医馆,老大夫是个心善之人,看在两人一路坎坷的份上,免了两人的药钱。 连月奔逃加之怀有身孕,住在医馆的几日,晁鸢食不下咽,吃下去的几乎全都吐了出来。一天清晨她醒的很早,说梦里梦到家乡的蜜饯,很是酸甜,李怡二话没说就出门给晁鸢买蜜饯。 墨白带我到镇上的酒楼吃酒,我一边给自己倒满酒,一边满心疑惑地问:“我们不跟着李怡,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觉得呢?” 我把酒杯中的酒一饮为尽,道:“吃酒啊。” 墨白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把头歪向窗边不愿再搭理我。 我纳闷了好一会,酒楼里突然人群骚动,大家纷纷掏出钱包向正堂飞奔而去,我大为诧异,拉着墨白也挤到人群中。 看到正堂桌上贡着三份蜜饯桃,才想起来这座酒楼以蜜饯桃闻名天下。 达官贵人争相出价购买,虽然我尝不出哪里好吃,但看在每年五湖四海的名门望族都慕名而来,这家店的蜜饯桃应是名不虚传。 见我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蜜饯,墨白摇着折扇戏谑:“嘴又馋了?” 我收回目光瞪了他一眼,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卡住。我不是怀念蜜饯桃的味道,因为对我而言根本没有味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从不轻易送人水墨的他在这店中作了一幅画,只为给我求得一份吃食。 他岔开话题说:“既然是闻名天下,李怡想要买蜜饯,十有八九会来这里。” 果然李怡一路打听,很快来到这家酒楼。 桌上只剩最后一份蜜饯桃。 李怡志在必得,另一个年轻的哥也志在必得,两人在堂上动起手来。这位年轻哥人虽长得弱不禁风,事实上也的确弱不禁风,身上佩剑纯属用来吓唬人,结果刚拔出剑就被李怡打倒在地。 李怡抢到蜜饯,急忙赶回镇郊的医馆。 一推门就听见呱呱啼哭声,李怡全身一震,愣在门口,手中蜜饯桃哗的一声猝然落地。 晁鸢望着门边,双眼含笑:“我已经给他取好名字了,叫渼儿,这样无论将来你走到哪里,看到渼儿,就能想到渼水河,想到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很快乐的日子。” 这个名叫李渼的男婴就是后来的靖怀太子。 李怡不能置信地往前走一步,伸出手,伸到一半又落下来:“这是……我的孩子?” 晁鸢脸色苍白如同一张白纸,没有力气继续大声说话,躺在榻上挥手示意他走近些。 等李怡坐到她身旁,她才攒出笑容,轻声笑话他:“说的什么话,不是你的,还是旁人的不成?” 李怡脸上瞬间腾起晕红的怒意:“你要是敢和别的男人……” 话到一半被晁鸢伸手捂住嘴。 “如果有一天我身边变成另一个男人,那也一定是你把我推给了他。”她手指从他唇上移开,绕到后边搂住他的脊背,他轻轻俯,她的唇就贴在他耳畔,轻轻呢喃:“但是,李怡,我在你这里,你推不开我的。” …… 入夜,晚风渐起,净湖畔盛开大片红紫色的扶郎花,如同点亮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 两人收拾行李,准备趁夜离开。 我和墨白躲在窗外,只看到窗户上映出的黑色影子。 “晁鸢刚刚诞下李渼,按理说该多休息几日,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墨白无语地打量我一会,觉得我十分不可救药:“你是真的没认出来么,今晨在酒楼被李怡打伤的是金堂公主的驸马,李怡的行踪此刻早就暴露了。” 我眨眨眼看向他:“真没认出来。” 墨白无语的看了我一眼:“……” 医馆里一豆烛光恹恹燃烧,寂静深夜,高大的桑树沙沙作响,小男婴歇斯底里的啼哭声搅动萦绕医馆的肃杀氛围。 薄薄的窗户纸上清晰映着李怡和晁鸢相拥的身影,晁鸢轻轻踮起脚尖,双手搂住李怡,柔情蜜意地拥吻,我想天下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李渼都哭成那样了也不知道去哄一哄。 正这样想着,从窗户纸上映出的身影,看到晁鸢在李怡背后悄然抬起一只手臂。 我不明所以,正要问墨白晁鸢想干什么,拥吻的晁鸢突长臂已经落下,劈手砍向李怡的脖颈。婴儿啼哭声恰到好处地更加用力,李怡顺着晁鸢的身子滑到在地上。 ------------------- 喜欢文的大大们加收藏哦每晚八点更~~ 第八十八章 双红豆,相思否 大中十六年秋末,桑海尽头的老道士遥望长安城,掐指占了一卦,连连摇头道,大明宫中有大凶之相。 这一天的大明宫内,丽鸢宫前大片鸢尾花开的华丽雍容,李怡下朝后屏退了众人,独自散步于花丛间的小径上。 朝堂上群臣歌功颂德之声依然萦绕耳畔,边境安定,百业俱兴,百官说眼下的大唐是自太宗李世民之后,又一个贞观之治。他迎着阳光噙起笑意,这些话虽有阿谀奉承之嫌,但也所言非虚,自安史之乱后,大唐日渐衰落,天朝上国的名义实际早已名不副实,而他在位这些年力挽狂澜,灭党争、推新政、兴农、安邦,大唐的复苏他都能感觉到。 只是在接受世人敬仰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就像始终有一个很深的洞,无论他如何用功绩与伟业填充,那个洞永远是空的。 天空突然飞过一只紫蝶,擦着他的发丝飞过眼角,也不知是否因他穿的一袭紫衣,又每日漫步于花海间而沾染了鸢尾花的香气,让蝴蝶误认为他是一朵鸢尾花,竟扑闪着翅膀围着他飞了好几圈。 他脸上浮起莫大喜色:“阿鸢,是你么?” 他伸手想要握住蝴蝶,蝴蝶却轻松缩了一下翅膀钻出他的指缝。 他脸上的笑容兀地僵住,手指停在空中半晌:“阿鸢,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紫蝶丝毫不理会他,舞动双翅径直往丽鸢宫飞去。 他黯然咬了咬唇,几步追了,蝴蝶似乎受了惊吓,他越是紧追不舍,它飞的越高越远。他着了急地追在后边对着蝴蝶大喊:“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你不要恨我!”声音几乎带着哀求的哭腔。 他登上皇位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而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就是晁鸢。她是个出色的细作,将李瀍骗得对她言听计从。他利用晁鸢的举荐入朝为官只是一小步,更重要的是利用她将依附于她的朝臣变成自己的势力。 她越是专宠于后廷,想要与她联手的朝臣也就越多,实质上属于他的筹码也就越大,就这样,他成功与李德裕的党羽联手。篡位之时,朝中尽数是李德裕的党羽,他登位大宝几乎没有受到阻碍,他心里知道,这都是晁鸢的功劳。 可是他却不能回报她,甚至要把她当作一颗废子抛弃掉。他在利用李德裕一党争得皇位之时便已做好了打算,一旦即位,便立刻消灭这股在朝堂上积患多年的党派势力。然而百足大虫死而不僵,李德裕虽被贬谪,但朝堂上处处都是李党的党羽,他不可能尽数查出来赶尽杀绝,所以只能抑制他们的势力再度膨胀。 派去潮州监视李德裕的密探禀报说,李德裕一直在谋划让尚在朝中的党羽利用晁鸢威胁他,可他绝不允许自己受到这样的威胁。于是他将晁凰娶进宫,他做的很好,让所有人都以为晁鸢已然失宠,李德裕却依然没有罢手。他想要永远断了李德裕一党死灰复燃的念头,只能彻底斩断他和晁鸢之间的情分,似乎是上天有意助他,机会很快就来了,就在大中初年的最后一个夜晚,贺岁夜宴上。 晁鸢手中的长剑飞向他时,他心中蓦然闪过的不是躲避,而是终于有理由与她一刀两断了。他将她锁在无忧宫中,永生不再相见。 他知道她恨他,但他做出的这个决定,没有丝毫后悔。他用了前半生爬上这把龙椅,后半生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他的统治,他一直鞭策自己,与江山天下相比,人的感情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到最后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绝不会为儿女私情所累。 他甚至忘了为什么好好的安澜殿他要改名丽鸢宫,为什么万千花朵他却独爱鸢尾,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他却只宠幸晁鸢的妹妹。他甚至不能分清,那些对晁凰的百般爱护,是真的对晁凰有情,还是把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强加到了晁凰身上。 他以为他将她忘了,他以为牺牲她一个,换来累世伟业是很值了,直到他远征河湟回来,墨源告诉他,她死了。他终于恍然明白,他心里一直填不满的那个地方,原来只放着一个心愿:他想得到她。 这深不见底的洞再也填不满了。 紫蝶一路翩飞,一直飞到丽鸢宫后的高台才停下来,像是飞累了,停在高台的石栏上小憩。 李怡一路追上高台,看到紫蝶停了下来,他微微喘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出笑容,望着竖起翅膀的紫蝶,就像一袭紫衣的晁鸢坐在石栏上望着自己。 “你不恨我了是不是?”他想要伸出一只手触模她,坐在石栏上的晁鸢眉眼冰冷,扬起苍白的脸俯视着他,令他伸到半空的手蓦地僵住。 就像当年她在草场喂鸢,一向被驯服的很好的黑鸢不知为何突然狂性发作,凶狠地在她手臂上留下森然一道爪痕。“别人家的姑娘都养莺雀,你却养了一只黑鸢。”他说出那样的话其实只是心疼她,她却很认真地横起手臂将他隔在一臂之外,昂着头高傲地说:“我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 “阿鸢……”他叫她。 他以往这样叫她,她总不回答就飞走,今天却突然开了口。 “你把江山看的太重了。”她坐在石栏上荡着双腿,那双明丽却冰冷的眼睛比画的还要好看。 他迟疑地看着她,他刚刚即位的时候墨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他不懂得情义与江山孰轻孰重。他不知到底是谁不懂,身为帝王,难道不应该把江山看的最重么? 那双夏花般的大眼睛忽然笑起来,清风吹过,紫纱漫天飞扬:“也罢,哪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明君不是薄情的负心汉呢?”这样熟悉的嘲笑的语气,曾经他总是不能猜透眼前这个姑娘嘲笑地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最想要的便是登上帝位受万世敬仰,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还想要你。”他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出。“你可以复活晁凰,我也可以复活你,你看,我做到了,你活了。鸢,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太晚了,陛下,”晁鸢漠然打断他,他吓了一跳,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疏离,就像在她面前的只是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再也不是托付心意的那个人,她转过身低头看了看高台下的花海,薄唇朗笑出声:“鸢尾花,谢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愣在原地,看到她从石栏上晃晃悠悠站起,在高台上摇摇欲坠,他才恍然明白,他眼前的这个姑娘,她若去意已决,没有任何人能留下她。他脸色瞬间惨白,扑上石栏想要握住她,可她已飞下去,他拼了命地探出身子,却只握住她紫色的衣袖,衣襟被扯断的瞬间,他惊慌地跟着一跃而下,曾经他无情地将她推开,如今好不容易再见到她,他不想再错过她。 坠落的这个瞬间,他用力一把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感觉心里那个空洞终于被瞬间填满。这么多年他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接受天下膜拜,都没有这一瞬间她撞进他怀里时让他感到热血汹涌。 一直藏在胸口的丝帕随风飘落,帕子上凌然盛开着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万斛相思红豆子,莫留只影种相思。 他浅浅笑,将她抱得更紧,两片紫衣蝴蝶般飞落,紫纱飞扬,如同盎然开放的鸢尾花。 这一日丽鸢宫外的鸢尾花海忽然出现了千花齐败的异象,花匠听闻后急匆匆带着替换的新花赶到,却正看到李怡追着一只紫蝶坠落丽鸢宫后的百尺高台。 一代圣德明君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时,大唐北方连绵千里的疆域皆降下鹅毛大雪。百姓无不失声痛哭。他一生收河湟、破北狄、定安南、除党争、固皇权,创下累世基业。后唐历史最后一个开明盛世被史官大肆挥毫,谓之“大中之治”,盛世佳话传为一段千古流芳。在这些颂扬之声中,不知是谁拂袖一声长叹。 帝王家,终究是条不归路。 ---------------------------- 正史里的李怡,确实是后唐最后一位贤君,而他薨逝之后,他一手撑起的江山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明晚八点,一个新的故事又要展开拉~~ 第八十九章 前世执念 李怡驾崩后,太子李温柩前即位,改元咸通,谥号懿宗。 元昭后晁氏尊封为元昭皇太后,迁出丽鸢宫,移居怡然庭。 听说元昭太后离开丽鸢宫后,将亡故多年的的骨灰迎入丽鸢宫,其姐不喜喧闹,太后一把大锁锁上宫门,此后降下懿旨,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丽鸢宫内,恐扰了的清净。 李温承袭国统,即位为帝,自然不能像以往常年居于清凉院,而皇宫是最高权力的所在,也是心火最盛之地,对李温的戾火症十分不利,时常因戾火袭身而罢朝静养,朝政皆由几位宰相代为管理。 即使如此,额头封印仍日益松动,虽新皇即位不宜大兴土木,但为疗养,皇宫中兴工修建一座咸宁殿,李温从长生殿搬出,常住咸宁殿。 长生殿这个名字起的好,长生,自三皇五帝到如今,九州大陆上千年里头哪个帝王不渴望长生,只是这二字用在李温身上难免奢侈。时光一日日流淌,每过完一日,桑海老道士预言他二十三岁的大限就近一日。 我只见过一次李温被冰蛊折磨的惨状,就决计不忍心看第二次,但百姓怎管他们的君王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只道懿宗皇帝荒废朝政,弃苍生于不顾。 听说晁凰搬入怡然庭后,每日诵经礼佛,闭门清修,不再过问世间之事,是以再也没有召我入宫。 咸通四年夏,我和墨白正计划去往令佛山避暑,晁凰却一道懿旨急召我与墨白入宫。 我接过懿旨,将传旨的宦官恭送出府,忧心忡忡对墨白道:“朝中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为何晁凰要突然召见你我?” 天气酷热,他摇着折扇把我从太阳底下拉进庭院里老梧桐浓郁的绿荫下。我感觉不到冷暖,天气再热也无碍,可想到李温身上被封印的戾火,身上竟冒出一身汗:“莫不是温儿的病……” 看我心神不安,墨白举起扇子给我扇了扇风,安慰道:“或许她只是惦记你了。” 因晁凰的懿旨,我和墨白不得不更改行程,动身前往大明宫。 墨白在外驾车,我坐在车篷里打盹,迷迷糊糊之中却感觉马车似乎停了下来,以为路上遇到什么状况,正欲询问墨白,撩开车帘却见马车外空无一人,我心中一紧,恐惧油然而生,小声喊他:“墨白?” 没有回应,我更加害怕,以为墨白遇上了山贼纠缠,又唤一声:“墨白!” 空荡荡的桃林里没有任何回声,鲜美可口的桃子挂的满树都是,换了以往想必定会馋的走不动路,可墨白突然消失不见,很可能是遇到了危险,我哪里还有心情看桃子,自行将其忽略,箭步朝桃林深处寻去。 墨白从来不会不告而别,就算去后院洗马也会支应我一声,我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自己把自己吓得心脏砰砰直跳,一股热流向眼眶里汹涌而来。我安慰自己墨白剑行天下无人可敌,就算遇上毛贼,毛贼也不能伤他分毫。这样安慰完,心中稍稍舒坦,继续在密林之中寻找。 寻了许久,远处的桃树间隐隐传来说话声,虽飘渺听不真切,但墨白的声音,即使只有蚊子叫声那么小,我也分得出。悬在嗓子眼的巨石瞬间落下,我拔腿朝墨白跑去。 透过交叠的树枝已能看到墨白玄黑的锦袍,手中轻摇红梅折扇,蓝玉扇坠微微摇晃。他背朝我,并没有很快注意到我。 脚步不由自主停在不远处的桃树后,因为我听到与他相对而立的一个年轻的一番话。 年轻面容端庄,虽穿的常服,乍看与常人无异,眉眼间却是修行之人超然物外的气度。 “墨可还记得蓬莱山的主人?”年轻彬彬有礼道:“在下是蓬莱道长的弟子。” 原来果然是修行之人。 “自然记得,在下死而复生,还未报答仙长之恩。”墨白合上折扇,听其声音便能想象他一脸严肃的样子。 “生前曾说,此番死而复生并非贪恋人世,只因有执念尚未完成,蓬莱复生术会索取人前世记忆,所以将前世记忆写在信中,托付师父在复生后把它交给,助完成前世所愿。只是师父年事已高,施用蓬莱秘术将复生之后,便已作古,应允之事始终未能兑现。” 年轻道士说完,从袖口取出一卷竹简。 “茫茫人世,除去师父,蓬莱无人知晓下落,这书信也一直没能交给,直到前些时日,师叔云游九州归来,对我说他在九州凤翔遇见了,我这才前来寻找,算是替师父兑现了诺言。” 年轻道士将竹简捧在手心里,恭敬地双手奉给墨白:“想要完成的前世执念,皆在这封书信中。” 我看着墨白举起握着折扇的手,朝竹简伸去,不知为何有一种疼,悄无声息从指间蔓延至全身,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无法跳动。 我不想让墨白看到那封书信,这个瞬间,我心里的全部想法,就只有这么一个自私的念头。蓝玉扇坠像一个蓝色的风铃,在桃花林间晃出美妙的声音。 我看向自己的手指,指甲深深嵌进树干里,粗糙的树皮将手指的皮肤磨破,疼痛从指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传到心口。我不想让墨白知道他的前世,我不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是一番千秋霸业,或是一位似水红颜,不管是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当他知道自己的前世,他就要离开我,去追寻他未竟的心愿了。 可他明明亲口对我说,他不会像晁凰一样抛弃我,晁凰进宫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和晁凰不一样,晁凰跳下长安北城门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还在。 我以为,他可以永远陪着我。我动了动唇,想喊住他,甚至跑到他面前把竹简抢扔进火炉里,可嗓子里像灌了铅,什么都喊不出,原本想站出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桃树后更紧地缩了缩。 墨白的手附上竹简,我看到他指尖轻轻颤抖,带着折扇上的蓝玉扇坠也轻轻颤抖。 第九十章 许今生 手掌握住竹简,握了好一会,却突然在竹简上拍了拍,把手缩了。年轻的道士不解地看向他,我心中却暗自舒了一口气。 “在下不知生前到底有怎样的执念,竟要违背天意复生来实现,只是既然已是前世,今生又何必执着。” 年轻道士捧着竹简,犹豫着,并没有把竹简收:“但我记得师叔曾对我说,你曾主动向他问起过自己的前世。” 墨白语声淡淡:“那是当年,如今不再想知道了。” 年轻道士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撇到桃树后的我,墨白感受到年轻道士目光中的异样,猛然回过头,我从桃树后一点点挪出来。 年轻道士略有所思,笑道:“看来不再追寻前世之人,是因为今生已遇到……”说着,将书信收回袖中,声音虽小,却足以被我听到,我一面朝墨白走一面听年轻道士把话说完,墨白却突然将其打断:“烦劳道长远道而来,实在过意不去。” 声音里有些支吾,要故意遮掩什么似得,不似以往雷打不动的平静。 年轻道长笑着对我行了一礼,转向墨白:“我自幼生长在蓬莱,如今能有机会到大千世界游历一番,是沾了的光,不必过意不去,今生无愧则足矣,我告辞了。” 我挠挠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年轻道长离去的身影,疾步追上去问:“道长说墨白今生已遇到什么?” 还没迈开步子,被墨白一把拽回来。年轻道士没有回答我,径直走向桃林深处,纷乱桃木中瞬间消失了行迹。 我抬头瞪了墨白一眼,怒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大吼:“怎么不告诉我就独自离开,让我好找!” “见你睡熟,恐吵醒了你,故才与那道士离远了些说话。”他淡淡道。 这算什么理由,说得好像是在为我好,可我明明被他的突然失踪吓坏了,捏紧了拳头,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怎的就这么生气,气得泪花都啜在眼角,一拳下去仍不解气,换了只手又是一拳,一拳一拳打在他心口,好像把他打疼了我就能开心了:“你知不知道我醒来见你不在,还以为……还以为……” 他突然扼住我的手腕,温柔的手指并没有用出多大力气,却牢牢将我握住,细长的眼睛低下来:“你是在担心我?”语调像是不温不痒的戏谑,松开我,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喏,给你摘桃子补偿你。” 我当然在担心他,很担心他,他却还用这种开玩笑的口气说话,我被他激的更怒:“才没担心你!”他把桃子凑到我嘴边,我脖子一扭:“不吃!” 他愣了愣,手中不论握的什么,身姿都一贯优雅,声音含笑:“真不吃?” 我扭着脖子继续不理会他。 他笑意愈发深:“好,那我吃。” 丝毫不管我正在生气,说完就折身往马车方向走,我咬咬牙,小跑几步追上去:“你……” …… 又行半日方到长安城下。 城高三丈,投下的阴影却很短,我们的马车排队等待入城,阳光把马车的木梁照的锃亮反光。马车里像是个大笼屉,蒸的我喘不上气,跑出来和墨白并排坐在马车前的沿子上。 守城的士兵一路小跑着吩咐排队进城的车马向两边避让,猜测是城里有大人物要出来,果然一队马车慢悠悠从黑黢黢的城门洞里驶出来,打头的马车上坐一位白发老人,戴一顶竹条编的草帽遮阳。 马车离我们近了,我看清草帽底下白发老人的面貌,碰了碰墨白的胳膊:“那不是朝中宰相令狐绹么?” 老人头发虽花白,耳朵倒极为好使,说的这么小声还是被他听到,马车在我们前方停下来,慈祥面容笑盈盈的:“老朽是令狐绹,却不是朝中宰相喽。”看到我身旁的墨白,慈祥笑容里添了一份惊讶:“哦?是墨,久违了。” 墨白拽着我跳下马车行了一礼:“子直前辈。”子直是令狐绹的字号。 我亦向令狐宰相行了一礼,李怡在位时,他就是朝中肱骨之臣,官至相位,李怡远征河湟的几年中,他一直担任靖怀身边的首席辅政大臣,对大唐忠心耿耿,十分令人敬佩。话说回来,我低头斜睨了墨白一眼,小声嘀咕:“你怎么谁都认识?” 墨白亦含笑望了我一眼,笑而不语,转向令狐绹,一队马车驮着行李包裹,墨白面露担忧之色:“子直前辈这是……难道传言罢相一事,竟是真的?” 令狐绹笑着抬了抬草帽,看起来罢官并没有对他造成心理阴影:“我被罢相并不要紧,老臣为大唐鞠躬尽瘁一生,如今也该领个闲职安度晚年,我只是担心,君王他面相太过奇诡……” “处江湖之远亦忧其君,前辈忧国忧民之心,晚生敬佩。” “墨啊,你才不敬佩老朽。”令狐绹摇摇头,睿智的神色仿佛已洞悉人心所想,笑言:“老朽是做不到墨如此豁达出世,若能如墨,无牵无挂,放浪形骸之外,人生岂非幸事?”说罢将帽檐压下去,扬起马鞭看了看远方,又转过头看向墨白:“只是墨才情,恐天下无第二人可及,闲云野鹤一生,老朽为可惜。” 墨白表情没有丝毫起伏:“还未到我该出手的时候。” 夏天的阳光酷热,照到他玄色的衣襟上却没有一丝暑气,冷峻优雅的眉目只叫人神清气爽。这样好看得令人发呆的身影,周身却有一种常人无可匹敌的强大气势,早在多年前西境大漠中,他挥剑在蛮族士兵手中救我一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很强大的人。 第九十一章 魅帝残心 马鞭声响起,令狐绹的马车向着远方不知名的城池驶去。进城的车流恢复流动,我终归是好奇,忍不住问:“你说还没到你该出手的时候,是指什么?” 他驾着车穿过黑洞洞的城门:“没什么。”门洞里的黑暗恰到好处遮掩了他的脸颊,让我没能看到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是何表情。 “你是怎么认识令狐宰相的?似交情不浅。” 马车穿过城门,眼前景色突变,繁华市井,人群熙熙攘攘。我及时捕捉到墨白嘴角一晃而过的笑意。 “你笑什么?” 阳光照得墨白眯起眼睛:“其实也没什么交情,只是早些年令狐家的千金前来求画,我没有应允,子直前辈才替女儿来讨了一幅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挤出几个字:“你好大的面子……” 路上,我从墨白口中得知了令狐绹被罢相的因由。其实根本没有因由,仅仅是李温罢朝多日后重返朝堂,在含元殿无端大怒,朝中数名官员无辜被杖毙,令狐绹劝阻了几句,就被李温罢了官。 自此李温的喜怒无常、凶残暴虐就在四野传开了。 说话间终于来到了大明宫的正阳门。 不曾想晁凰就站在正阳门外的烈烈骄阳下等候我们,眉眼间焦虑万分,黑发中掺杂的银丝在阳光下照成金色。 我和墨白下了马车,晁凰竟不顾太后的威仪,撇开随侍的宫人朝我奔来,与我十指相扣的一瞬,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哭的连话都说不清:“阿源,你救救温儿,求你救救他,他快死了。” 紧握她的双手徒然一颤:“什么?!” 自李温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之后,他的戾火症进一步恶化,仿佛陷入一个恶性的死循环,越是戾火袭身,越是躁动暴怒,越是怒火攻心,戾火症越是严重,终于二十岁年轻力壮的身子熬不过戾火的折磨,卧床一病不起。 晁凰引我和墨白去往李温的寝宫,还未行至咸宁殿,就觉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在炎炎夏日,让一个失去冷暖感知的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冷意,可想旁人此时应已如同置身寒潭冰窖。 咸宁殿内一切物什都由天生寒气的冰玉制成,没有一丝杂色,纯白如同置身茫茫雪原。 宫殿深处的冰玉龙座上,是这座宫殿唯一的色彩——血红,如同一滩血溅到龙座上。 龙座上雕刻着精致复杂的纹饰,李温着一席血红宽衣,撑头斜靠在龙座之上。红色的衣袍垂到雪白的冰玉地面上,银发如同绵软的丝线,随意从肩头披散下来,乍看上去不似帝王,却似寒山中独坐冰峰之上的魔,比青楼里花魁的身段还要妩媚三分。 咸宁殿内空无一人,因没有人受得了里边的寒气侵蚀,侍人都站在殿外候命,我们的进入轻松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微抬凤眼,我被他的模样摄住。白的几乎透光的脸,额头生一道火焰状的封印,双唇薄凉,尖细的下巴,尤其是竟生了如此婀魅的凤眼,让人看一眼就能夺人心魄。我曾认为夙沙的面容有一种魔性的美,而面前的李温,血红宽衣与冰冷龙座陪衬下,他那双眼睛比魔还要魅,虽然我根本没见过魔。 我只能说,我从来没见过世见的男子可以长成此般模样,即使是女子也不能长得如此妖魅,他的妖魅,妖得诡异,魅得心惊胆战。这种超越了魔性的魅,已不是一个常人能达到的限度。 四年间他的容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怪不得令狐绹说他面相奇诡。 “姨娘。”他嘴角摆出一丝弧度,看起来今天心情还算好。 我被他叫回神来,慌忙下跪请安。 “免了。” 他闭上凤眼,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却被一阵突然袭来的痛苦折磨地紧紧皱眉,眉心的火焰似在熊熊燃烧,抬起手捂住眉心的封印,手指瘦的只剩一层皮包骨,举起另一只手臂朝我们摆了摆:“退下吧,叫人再拿些冰来。” 晁凰心疼地往前走了两步,李温忽然睁开眼睛,眸子里含了发狂的怒意,声音低冷:“朕说了,退下。” 晁凰怔在原地,眼里蹿出泪珠子,啪嗒啪嗒打在光滑纯白的冰玉上:“温儿……” 我把晁凰拉出咸宁殿:“他想要清净,你陪在身边也于事无补,还是不要讨他烦心了。” 我们逗留在咸宁殿外,晁凰才向我们讲了李温登基四年来喜怒无常,高兴便不管受赏者有没有功劳,随意赏重金赐封地,怒了便随意拉出去,轻则罢官,重则杖毙,毫无人性,宫闱之中人人自危,暗自称他为魔物。 晁凰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吃惊。当年听到他的生母离世,他不仅一点悲伤都没有,反而唇角含笑,这事我从未对晁凰提过,免得她伤心。只是他原本就因封印的存在而丧失了对情感的感知,加之戾火袭身的折磨,有如此心性也不能全怪他。 我转向墨白,说:“你可还记得夙沙?她眼睛里的魔性,是因修习夺人灵魂的秘术所致,而李温,他体内的巫蛊之术同样是恶念之术,封印对戾火的抑制越来越弱,这才使得戾火影响了李温的心性与容貌。” “阿源,你也看到了,温儿每天只能靠外物的寒冷来抑制体内的戾火,可这样的冷,他怎么能受得了,他才二十岁……”晁凰终究是李温的生母,纵使自己的孩子是个魔物一样的存在,依然不愿看着他受苦,可她明明知道,他原本就活不过二十三岁的。 我想了想,只能安慰道:“今日我们进宫路上遇到一位蓬莱道士,当年为温儿设下封印的正是这位道士的师叔,他或能帮到温儿。” 原本只是安慰她,因想着桑海尽头的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如今早已行踪难觅,晁凰却似抓住一棵救命稻草,立即拟旨,也是天意垂怜,三日后年轻道长竟真的被请到了宫中。 第九十六章 流年不复 李温由于戾火症,一年四季都睡冰室的寒床玉枕,世人大多畏惧冬天的寒冷,但冬天对李温来说是天赐的礼物。 按照现实中的时间推算,此时应是李怡出征的第五个年头,这一年的开春,长安就将得到李怡战死的消息。 但在这方心境里,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与与世隔绝的清凉院着实没有关系。 原本以为夏天都平安无事的熬了,冬天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度过,然而谁也不料,就在漫天飞雪的一个寒冬深夜,他的病却突然严重到封印丝毫无法遏制。 他只着一条单薄外衣躺在寒床上,顺着床沿搭下的衣角酷似流淌的鲜血。他的身子已经被冻得冰冷僵硬,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宛如一个被冰冻的死人,而体内却热血翻涌,如同置身火海,五脏六腑饱受烈焰焚烧的煎熬。 笙歌瑟缩在他床头,看着他痛,仿佛自己比他还要痛,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水坝,汹涌流淌到李温的手背上,李温微微偏头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却连抬起手帮她擦一擦的力气也不剩。 他曾经是个绝世的,有比女子还要惊丽的容貌,而此时,白到几乎透光的皮肤却如同一缎起了褶的粗麻,凤目不再有曾经的邪魅,甚至灰暗没有丝毫光亮,唯独一头银色的长发像染了月光,衬得脸色更加死灰。 他别过头去,不愿让笙歌看到他此时的丑陋模样,体内戾火袭身的痛苦让他说出每一个字都痛苦不堪:“我原本也活不过二十三岁,如今虽然早了几年,但若真的熬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或许是因为声音微弱,竟不似从前般冰冷。 笙歌紧紧捏着他的衣角,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什么活不过二十三岁,什么熬不,你可以长命百岁的,早早的去了,怎么会不可惜呢?” 李温唇角蓦然浮起一丝苦笑:“你看看我,笙歌,”他转向她,在她眸子里,躺在寒床上的人如同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银色的长发和大红的衣袍衬得干瘪的尸体更加丑陋恐怖,他的眼里浮起自嘲的痛色:“看看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你觉得,这样的我也是在活着?” “王爷是世上最好看的,比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还要好看。” 她眸子里那个憔悴的人无力地笑了笑:“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你,我说的是真心话。”笙歌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他没力气再与她争辩什么,闭上眼睛,笙歌的气息和房间里刺骨的寒气揉在一起。朔风忽的吹开正对寒床的窗,雪花呼啦飞进殿中。 他睁开眼,发觉连这样微小的动作也做起来也开始吃力,雪花簌簌吹进窗棂,半截圆月从窗子后露出来,像是有人在窗子外贴了一张剪纸。他目不转睛盯着漆黑夜空,浓浓的黑色映进他灰暗的眸子,映的他的眸子也如黑夜般暗不见底。 “这夜真长,怕是连曙光都不能再见到了。也罢,反正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东西,这样冷清的死也没什么不好。”望着夜色很久,他终于攒出力气说话,从他得知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他就在每天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死期,他不怕死,他也说了,每天痛不欲生的活着,就算早一些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可他望着窗外露出的半截月亮,却开始犹豫自己说出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若说可惜,的确有一件事觉得可惜,”他看向笙歌,才知道他还是想要活着的,他还有很多话要留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说给她,只是如今,已经来不及,好像身体有了些许力气,他终于可以抬起手擦掉笙歌脸上的眼泪:“笙歌,我当初不该答应让你做我的……” 话落,瘦骨嶙峋的手还未触到笙歌的眼睛,就已颓然垂了下去。 终于不再备受折磨了,暗如死灰的眼睛缓缓合上时,他心想。 这一瞬间,笙歌的脸色比李温的还要难看,终于不再恪守主仆亦或姐弟之间的距离,始终捏着他的衣角的手拼命拽住他胸前的衣襟,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 “阿温,你别死,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你舍不得死的理由,那么我给你一个理由。我舍不得,阿温,我舍不得你死,这个理由够不够?” 她蜷缩在寒床上,在他臂弯里,眼睛睁的大大的,却没一丝神采,手指滑过他的眉眼和脸庞的轮廓,泪水将他大红的衣袍打湿。 “你可不可以为了我,不要死?”她凑在他耳边,像对恋人轻轻说着情话:“我喜欢你。” 可他闭着眼睛,已不可能再听到。 无法承受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压抑,我踱出殿门,一轮圆月下,莹白雪花洋洋洒洒,雪花中夹在着一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红梅落蕊,时光真是匆匆,原以为就发生在昨日的事,如今想来,已隔了近三十个春秋。 “笙歌为什么不早一点对他说那句话呢?” 感觉到墨白停在我身后,我惆怅地吐一口气,水雾瞬间朦胧了视线。 他伸出手接住那片落梅,捧在手心里:“哪一句?” “她喜欢他。” 三十年前我对一个人说了同样的话,那也是这样一个漫天飞雪的深夜,我还可以感受到刺骨的寒冷,臻园阁的梅树开满了红梅花,我抱着那个人,他穿着我亲手为他缝制的衣袍。“我喜欢你。”这句话如此简单,我却在心里酝酿了许多年,终于鼓足勇气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听到。我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明白我的心意。现在想想,我葬身火海的时候,一定是死不瞑目。 如果还能回到从前,我一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厚着脸皮对他说出那句话。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九十七章 玉凉花开 “纵使只是幻影,也莫要着凉。”一件黑色的狐裘罩在我身上,我从狐裘里钻出头来,墨白已走入雪中,莹白雪地里,他玄色的衣袍上花纹繁复。 “笙歌现在才说出那句话,其实也不算晚,”他回过头,看见我还傻傻怔在原地,嘴角噙起笑容:“她不知道李温还活着,从现实来的你难道也不知道?” 我一拍脑门,裹着狐裘追上他。一时情之所至,竟忘了这里是李温十六岁时的情景,那一年他不仅没有死,反而意想不到地夺得了太子位。 李温昏死了三天三夜,几乎与死人无异,笙歌却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坚持每天在寒室中陪伴他,原本就是寒冬时节,寒室之中更是冷的蚀骨穿心。三日后,李温奇迹般醒转,笙歌看到李温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其实她心底是知道他已经死了,只是执拗的不愿接受,所以看到他竟然真的醒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看,看了又揉,终于认定李温是真的苏醒的时候,笑着滑倒在地上。 “这寒室岂是你一个女孩子受得了的?”李温把她捞起来,放到自己的床上,又扯了几条被子盖在她身上,大病初愈的脸色还很苍白,眼睛却已经重新明亮起来,闪着温柔的怜惜。 他将被子往上扯一点,把笙歌裹得只剩下脑袋。 “那个时候,你叫我什么?”他把被子盖好,手却没有立即松开,保持着为她盖被子的姿势,嘴角浮起模糊笑意:“阿温?” 笙歌双颊忽的晕红,往被子里缩一缩,只露出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李温,她眸子里的这个男子,已经重新变成她口中最好看的人。 “这样叫是不是……越礼了……我以后……” “以后、就这样叫我。”他打断她,声音就像一道命令。 他站起身,雪光反射,将天色映得格外明亮,他走到窗边,望着天地白茫茫一片,和殿中素白的一切混为一体,良久,淡淡道:“等玉凉山的耧斗花开了,我带你去登玉凉山。” 笙歌睁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伫立在窗边的修长背影,银白长发披在血红长袍上,他说他要带她走出清凉院,去山上赏花。 他原本厌烦这个凡世,可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的时候,才这世上原来有他值得留恋的东西,即使每日戾火袭身,他也想要活着。笙歌或许不知道,他是因为舍不得她,所以醒来了。 感情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太过奢侈,他对感情本就寡淡,让他爱上一个人着实不容易,这样的他却爱上了笙歌。 他因为不愿听到世俗对他的偏见与嘲讽,自一年前杀人之后,从未踏出过清凉院半步。这里有山有水,有庭有湖,却是一座华丽的牢笼,他已经把自己锁在这里,不愿再把笙歌锁在这里。 前一刻窗外还是厚厚的积雪,下一刻已瞬息变换成玉凉山顶上如同白雪一样的月光花。 我和墨白因身体没有重量,爬山变得异常容易,早早登上山顶等着拾阶而上的两人到来。玉凉山并不是一座秀山,山间草木也很平常,飘到山顶却豁然开朗。 山顶起起伏伏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月光花,夕阳西下中却泛着月亮的清辉,月光花中间,大团大团耧斗花连接天际火红云霞。 我习惯性地俯身捻起一朵耧斗花,手指却如水中捞月般从花瓣中穿过。拿不起来,我只好蹲子凑上去细细观赏。 耧斗花是种很奇妙的花,花瓣分成里外两层,外层花瓣如血般赤红,里层的花瓣如雪般莹白。 看了半晌,站起身又环视一望无际的花海,和山下景象判若云泥。我挠了挠头:“这些花真的是长在这里的?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种下的。”说完又看了看耧斗花的花瓣,一层赤红,一层雪白。 未等墨白解释出所以然,遥遥山道上已出现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我瞬间明白了山顶耧斗花的由来。 李温原本以为很多话没有机会再对笙歌说,而这一次他大难不死,终于体会到人死后什么都可以留下,唯独不能留下遗憾。 那些话他想趁他还没有干枯,没有被戾火折磨而死的时候说出来。 他想如同耧斗花的一红一白两层花瓣一样,和笙歌永远生长在一起,他命人种下这些花,又特意带她来赏花,一定是这样的用意。 我曾经得出过一个结论,就是如果一个人很倒霉的时候看到另一个人比自己更加倒霉,心里就会因得到安慰而暗喜。但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你看到一个和你同病相怜的人获得圆满,自己也会觉得人生能够圆满一些。 我是真心希望我没有得到的,笙歌能够替我得到。 第九十八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第九十九章 定不负相思意 李温皱了皱眉,双手在笙歌手上停留了数秒才松开,转身对她淡淡道:“等着我回来。” 正堂上,晁凰派来的信使一脸愁容地杵在冰冷王座下,手里拿着一卷金帛。李温拿过金帛,草草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战死了?” 信使把头扎的更低,几乎痛哭流涕:“回殿下,陛下确实殡天了……陛下在河湟战场遭到埋伏,不幸中了箭,浩浩荡荡的大唐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知道了,不用再说了。”李温皱着眉头打断他。 李怡殡天的消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至于李怡是怎么死的,他不关心,更不在乎。 “退下。” 王座依然伫立在洁白无瑕的冰玉殿堂之上,他挥袍坐上王座,华丽红服迤逦垂到王座下。 信使鞠了一躬,倒退到殿门,刚要转身告退,却被李温突然叫住。 “等等!” 他的声音甚是冰冷,虽然他一贯如此,但并不太了解他的禀性的信使足足被这样的语气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这个如妖的王爷。 他颤颤巍巍抬起头偷偷看了李温一眼。 李温斜倚在王座上,淡淡道:“父皇可留下遗诏?” “留……留下了……”信使颤颤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他……要靖怀太子立刻登基称帝——” “下去!”他突然一声怒喝,那双妖魅的凤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在蒸腾萦绕。我看不懂这样的神色,我可以在任何人的心中之境里感受到他们的感情和心思,可即便现在身处李温的心境之中,我也不能时时刻刻感受到他的心意。 信使被吓得跌跌撞撞逃出主殿。 画境是因人心而作,我能捕捉到的画主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皆是人心的欲念,而这里是李温的记忆,我理应同样感受到他的心意,可是,这个幻世之中,我竟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 他难道不想坐上皇位? 王座之上,李温撑头坐了一会,心不在焉地去端手边白色茶盏,却无意间将茶杯碰翻,茶水洒到桌上一卷半开竹简上。 他愣了愣,拿起竹简。 竹简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名字,似是一本人名册。 我专注于看竹简上的名字,丝毫没有注意到素来清净的主殿内何时冒出几个蒙面的黑衣人。 其实不是我没有注意到,而是这些人行动实在悄无声息,如同从黑暗的地狱里升起来的鬼魂,他们齐刷刷以剑拄地,跪地喊一声“主上”时,我被吓了一跳。 这些人周身布满杀气,蒙面的脸上只露出眼睛,而他们的眼睛,一个个比高坐在王座上的李温还要冷。 “是时候了,主上。”打头的一个黑衣人双手抱拳。 剩下的黑衣人纷纷响应: “主上养我们八年,如今是我们效忠主上的时候了!” “东宫之位,主上应速速取而代之!” “李渼当年下蛊毒谋害主上,如今该让李渼血溅东宫,报当年谋害主上之仇!” 我从王座上飘下来,围着这几个黑衣人细细观察,这些人眼角下皆刺着一朵类似火焰的刺青,提到杀戮时眼底如同恶狼遇见羔羊般猖狂兴奋。 难道他们就是李温暗养的死士? 这些人根本看不见我,也伤不到我,我还是被他们恐怖的眼神所震慑,灰溜溜躲到墨白身后。 在阅览竹简上的人名册时,我与李温神思相通,通过他的心思,明白这册竹简上是他暗养的三千死士的名单。 皇族的后代,尤其是皇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各种教育,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乡野间的孩子还在田里捉泥鳅,皇家的孩子就已经通晓复杂的人情世故。回想起来,湛儿和李涵的储君之争,从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而李温更早。 八年前,为让李温长长见识,李怡允准李温的师父带他游走四方,饱览大唐山水。不知道一路上李温的师父给他灌输了什么思想,半年后云游归来,一向热衷于琴艺、不论时政的李温突然着手收养四处浪客,训练成死士。 到十一岁时,天下只知他成长为大唐首屈一指的少年琴师,却不知他暗养的甲士已发展到三千多人。 他不是长子,却是嫡子,即使晁凰从未与人争,单凭李怡对她的宠幸,她也压根用不着争,李温想要得到东宫之主的位子,因他看的更高,他想要的,是紫宸殿的皇座。 如果没有意外出现,他或许早早成为太子,只可惜靖怀太子李渼绝非束手就擒之类,还未等李温的死士杀进东宫,他已先一步对李温下了手。 李渼用冰蛊之术,无声无息除掉这颗眼中钉原本轻而易举,只是李温命好,遇到高人相救。那位高人看着李温的面相,曾预言他将来会有奇诡的命途,想来是高人看到了他对皇位的企图。 第一百零四章 疏梅暗香 第一百零五章 佳肴之一 第一百零六章 青冢离歌 我和墨白马不停蹄赶到玉凉山。 正是山中月光花开的时节,一路拾阶而上,参天的银杏长着一片片如同折扇的叶子,石阶旁盈白花瓣发出月华的银光,如同倾泻而下的银色瀑布,此情此景,比在李温的心境中看到的四年前的玉凉山秀丽了很多。 上山的一路我都在不停呼喊笙歌的名字,空荡山间,只有缭绕回声,却不曾听到笙歌的回音。一直爬到山顶,也没见到笙歌的影子。 在从那几个姑娘口中得知笙歌身子玉凉山的时候,我原以为笙歌自暗杀计划败露后就来到这里避世隐居,然而上山的一路不仅没见到笙歌本人,也并没发现山上有类似恭师父在栖凤山上搭建的那种茅草屋。 夕阳傍着晚山,归巢的燕雀成群结队飞过山头,空荡荡的山间只有月光花迎风自舞,没有一星半点居住过的痕迹。 “~难道笙歌已经走了么?”刚刚找到的线索再次落空,我有点丧气的耷拉下脑袋。 墨白没有放弃,没等我,独自向前边走走停停,突然,他停在不远处的花丛间,回头对我说:“她在这。” 我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跑。 他所站的位置,若我记得没错,这里曾经开遍了月光花,只有一小片耧斗花,而如今生命力旺盛的耧斗花已取代了月光花,在山顶上盛开的一望无际。 一红一白的两层花瓣在山顶的凉风中微微摇曳,如同当年拥抱在这里的一红一白的身影。 而我欣喜的目光在这片红白交错的花海中渐渐变成了瞠目结舌。 “怎么会这样?”半晌。我仍不能眼前这一幕。 耧斗花环绕中,寂静坐落着一座矮小的坟茔,美丽的耧斗花已长到冢上,将坟茔严严实实包裹,只有坟前的墓碑还在提醒游人这里是一座坟墓。墓碑是一块简陋的木桩,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笙歌之墓。 这就是笙歌? 这座坟茔? 那几个女子说笙歌扫了她们的兴,说太晦气,指的是在游玩途中看到死人的墓? 作为一只墨灵死而复生之后,前前后后我帮过不少人,虽然遇到过困难。可从没像这一次这般毫无头绪。总在看似要解决的时候,出现令我意想不到的状况。 而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实就是,那个唯一能就温儿的希望,已经死了。 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我下了一个决定。 墨白对我的决定表示反对。 太阳完全沉入地下。天空被黑夜笼罩。墨白仰头瞧了瞧漫天星子,低头凝视着面前这座孤独的青冢:“你当真要如此?若她的确死了,你这样只会让亡魂无法安息。即使她如你所料还活着,这样做也不能帮你找到她。” 夜阑人静,玉凉山上又大又圆的月亮,仿佛巨大的玲珑剔透的玉盘。我将铁铲杵在笙歌墓旁,墨白仍心疑虑地拦住我。 我斩钉截铁地说:“当真要如此。” 我做出这个决定,心知肚明是件不道德的事,我和笙歌素昧平生,今夜却要趁着夜黑风高掘了她的墓。 我只是无法接受唯一能救李温的人已经死了。 我乐观地想,曾经世上人也都以为少卿和钟离晓已经亡故,而事实上他们只是用一场镜花水月的假死换得一个全新的生活。既然死亡可以伪装,那么四年前通过伪装走进李温世界的人,会不会也通过伪装一次死亡来彻底走出他的世界? 若果真如此,笙歌的死只是一个伪装,那我开棺验尸也就无碍。 就算她真的长眠在此,我的复生本身就有违天道,一个有违天道的存在做出一件有违天道的事,听起来也就没那么有违天道了。 墨白见我心意已决,思忖片刻,不再反对,而是夺过我手中铁铲:“那么,我来吧。” 他掠起铁铲,泥土像水花一样在坟茔上溅开。 突然想起白日里在酒楼吃饭,我以为他那一句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是一种嘲笑,嘲笑我食不知味,可现在想来,他好像真的从没有拒绝过我什么,我想要做的事,无论听起来多荒唐,做起来多难,他从来都顺着我,帮着我。 白日里风光无限好的玉凉山,夜晚黑色的树影如同厉鬼张牙舞爪地摇曳,沙沙树响似地狱里摇起急促的催命铃。 恐怖的氛围打破了我的遐思,我毛骨悚然地环视四周,夜间阴森雾气缭绕。 墨白挥动铁铲,没一会,一铲落下去,戳中了坚硬物什。我收敛了注意力,墨白也放慢了动作,翼翼除去周围的泥土,我躲在他身后往坑里望下去,惊讶万分。 坟茔里坚硬的物什渐渐从尘埃中显出轮廓,果然不是棺材,而是一只约莫两尺来长的木匣子。 木匣子上了一把铁锁,早已锈迹斑斑,铁锈把锁孔堵死,而木箱已几乎腐烂,如同纸糊的一般,墨白刚刚把它拎上来,他还提着把手,箱底的朽木就已经整个月兑落,可见这个木匣子已被埋了有些年头。 随着箱底的月兑落,掉出一团血红的锦缎。 不复往日光鲜,也不复往日华丽,但依然可以从暗淡的红色中分辨出用金丝绣上去的繁杂花样,有牡丹,有鸳鸯。 “这好像是……”我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敢确定,不敢继续说下去。 墨白明白我心中所想,点点头道:“没错,这应当是笙歌当年为自己缝制的嫁衣。” 李温的心境中,唯一见过笙歌穿这件华丽的嫁衣,是她在清凉院哄骗李温喝下有毒的凉茶之时。那一夜的她真美,如同一个真正即将出嫁的新娘。上了精致的妆,涂了红艳的唇,美得一塌糊涂。 笙歌这个人,起初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简单的姑娘,身份低微,心地善良,爱上一个身份崇高,却身怀异病的贵族王爷。后来我知道她是靖怀太子的细作,也觉得她并不复杂,只是个一心一意想置李温于死地的刺客。而现在再回首。才发现那一桩桩一件件故事里,笙歌此人的种种行为是在诡异地令人想不通,以前觉得很正常的事,现在才总觉得不对劲。 她明知荷塘里的水只有没膝深。却仍然跳进荷塘里抱起正在避暑的李温渡气。起初我以为她只不过是太担心李温才会一时间忘掉水的深度。误认作李温溺水,现在看来说她是故意借机接近李温好似更能说得通;冰蛊一事原本并非她所为,她却将下蛊毒害李温的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这件事本就说不通,何况既然笙歌之前伪装的那么好,没有一点漏洞,怎么会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候,这番与同伙的对话就恰恰被李温听了去,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纯属巧合,那就有一种解释——好像笙歌是在故意让李温喜欢他,又故意仍李温去恨她。 而这种解释本身又很矛盾。 还有今日葬在这里的这件华丽的嫁衣,如果换了让我去行刺一个人,我即便不穿成夜行衣,也一定会穿的简单,方便事成后逃走,谁会打扮成一个光鲜亮丽的新娘,拖着曳地七尺的红裳去暗杀当朝王爷呢。那不是自己送死么? 神思游离了好一会,良久,带着无数疑问常常吁了一口气:“笙歌到底在干什么,我现在一点都不明白了。” 墨白的视线集中在这件红服上,淡淡道:“不管怎样,这里葬着的只是一件衣服,如此说来,至少笙歌还活着。” 我点点头。不仅如此,笙歌的所作所为也绝非单纯的刺客。 继续呆在玉凉山已是徒劳,何况玉凉山的夜晚阴森恐怖,墨白简单收拾了现场,我便急急忙忙拽着他下了山。正如他所说,即使掘坟之后得知笙歌尚在人世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没法子找到她。 大明宫咸宁殿里,晁凰的亲笔信一封接着一封传来,冰蛊的期限越来越近,李温的戾火症也一日比一日严重,内心的烈火舌忝舐着他,令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寝,已多日不曾临朝。双眼深陷,面容枯槁,形同死人,大明宫中风言风语近日也传开了,都说当今皇上的残暴不仁遭到上天惩罚,降下死罪,大限已至。而李温从不近,登基以来膝下无子,他的兄弟又早因他的残暴而被诛杀殆尽,朝中一时诚惶诚恐,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最要命的一则流言则说大唐将亡,李温驾崩后将有异姓称帝。 晁凰写给我的书信笔迹越来越潦草,看其字可知其心,我知道她已心急如焚,度日如年。朝政的紊乱,时局的动荡,李温的性命,我有心帮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 两日后长安城久旱初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满塘荷叶上,我趴着窗子撑腮看荷叶被雨水敲打的前仰后合。 搅得满城风雨的流言也搅得我心神不宁。 之前我已经下了定论,笙歌的所作所为远远不是一个普通刺客那么简单。如果我能找到笙歌,如果笙歌所做的一切都另有隐情,那么,事情的真相很可能会成为化解李温心结的关键所在,李温的冰蛊虽然没有根治之法,但至少可以延长他几年寿命。 朝政的急转直下,已经让这件事情变得远远不止救活李温性命这么简单。李温常年积病,不问朝政已是常事,朝中大权早已旁落,如果李温此时病逝,一旦朝中大臣亦或是藩镇起了谋反之心,内里空虚的李唐皇室绝无实力阻拦外臣的铁蹄,到那时,李唐皇室被推翻,流言就将不再是流言。 而我发誓要守护湛儿统治过的这片江山的诺言也就灰飞烟灭了。 好在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想得入神,并没发现墨白何时站到我身后,直到身上被裹上一件黑色外袍,上饰熟悉的金丝花纹。 我惬意地转身,靠着窗沿:“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些眉目来。” 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窗子上,褐色木窗因潮湿而加重了色彩。他略微颔首,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李温心境崩塌,我一直都把那里当作故事的结束,可如果他的心境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呢?步虚画境既然是过往的重现,或许我们可以借助幻境看到在李温的心境中所没看到的过往,或许就能知道东宫易主后笙歌的去向,也就能顺藤模瓜在现实中找到她。只是,”我揉了揉太阳穴:“要怎样才能画出我们想要的那段过往?” 他手中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块油酥糕,笑着递给我:“一天不吃东西,你整日为别人的事操心,不累么?” “你光说我,你不也一直在为此事奔走么?头发都湿了,是刚从外边回来吧?” 我除下披在身上的锦袍,点起脚尖往他身上裹。他长得这么高,我即使踮起脚尖为他披外袍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搂着他的脖子拥抱。 他拦住我,把锦袍推回给我:“不必了。” 我原本想要继续推让,但他很快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在李温心境里我便觉得笙歌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也怪事情了太久,昨夜方想起,笙歌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你给她起的名字?”他突然这样说,我丈二的和尚模不着头脑:“你认识笙歌?” 他反问我:“你可还记得李瀍登基之前,我曾随你一起去过一趟西境?”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我还记得,他在那穷乡僻壤之地也很有名气,不是因为画圣的名号,而是因为曾在民不聊生的战乱中给了当地百姓很多救济。那里的百姓对他磕头膜拜,就像供奉一尊神祇。 想到这里,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我恍然:“我们下榻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姓笙,那时他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就是笙歌!” 相隔了太遥远的时光,若非今日提起,恐就被永远尘封下去了。 笙歌出生那年,西境大旱,颗粒无收,官府的苛税却有增无减。诞下笙歌的时候,笙家已断粮多日,本打算一旦孩子生下,就将她分食。好在墨白及时出现,送给他们些钱粮,救了笙家,也救了笙歌。 而我回忆起这段往事,心中仍有一丝疑虑:“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者有之,又怎么知道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去问一问便知。”墨白笑着抓起我就往门外走。 我被带的一个踉跄,看着窗外久下不停的雨,不情愿地被牵扯着:“去问谁?” 墨白顺手拎起竖在门边的油纸伞:“去了不就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长夜笙箫 因为心急,没等雨停我们就上路去找那位能解开笙歌身世之谜的神秘人物。 出长安城一路向东,策马扬鞭将近半日,道路泥泞不堪,湿透的衣衫上溅了许多泥点,墨白终于勒马停了下来。 我四下张望这片荒郊野岭,坑坑洼洼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蒙蒙雨雾中。 身后传来墨白的轻笑声:“不打算下马?难不成是想让我多抱你一会?” 我全身一颤,连忙摆手:“不……不是……”但心里却惊讶万分,不能置信的看着路旁一座破旧的茅草屋:“我们已经到了?就是这里?” 墨白点点头,翻身下马,向我递来一只手。 我犹犹豫豫地把手递给他,仍目不转睛盯着面前这座茅草屋,门口用作招牌的旗子已经泛黄褶皱,上面潦草写了个“占”字。 “你在逗我?你不是说要带我来问笙歌的下落吗,跑到风水先生这儿来干什么啊。” 我一边走,心里一边犯嘀咕,墨白不会是被逼的毫无办法,荒唐地想让我给笙歌算上一卦,卜出她的下落吧?! “你不是不信这些占卜算命的东西么?”我停下脚步踮起脚想要模模他的额头,担心他是被雨淋发烧了。 他笑着挡开我伸的手,把我往茅草屋里推:“哪来这么多话,雨这么大,还不快进去。” 我满月复猜疑地踌躇着推开门,门轴吱呀的响声很大。像是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打开过。房屋内看起来比外面还要破旧,木头的柜子和箱子已经腐蚀的很严重,几只破碗摆在外头,碗沿都被磕碰出许许多多的沟壑,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碗底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油污,像从土里刚刨出来的老古董。地上全是湿的,屋顶大大小小的漏缝滴答滴答向下掉雨点,有的洞太大,甚至能露出外面的亮光。 这里越看越不正常。 突然有只老鼠从我脚底下嗖地窜。我吓得大叫一声。蹿了起来:“墨白,你带我来这种鬼地方做什么?!” 没等墨白,一条破旧的棉被挂起的帘子后面突然传来咳嗽声。 我顿时吓得捂住嘴,这种地方竟有人住?!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在棉被后响起来:“外面的人。若是过路讨饭吃的。还是走吧。老头子我自己还填补饱肚子,若是来占卜算卦的,那就请进来吧。” 我看了墨白一眼。清了清喉咙,向棉被后答道:“老先生,我们不是来讨吃食的,也不是来算命的,我们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墨白突然开口,驳回我的话:“不,我们专程前来卜上一卦。” 棉被后的老头咳咳地笑起来:“老头子我腿脚不便,还是请和姑娘里边吧。” 老头掀开破的露棉絮的棉被:“要算什么?” 他的样子与长安街头流浪乞讨的乞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值夏季,他依旧裹着厚厚的破棉衣,衣服上沾满了已经发霉变黑的饭渣。 我有点嫌弃地不愿意靠近,墨白已经猫腰钻了进去,我站在外边犹豫了下,也只得跟进去。 “地格,天命,寿数,福祸,姻缘,要算哪一个,我老头子无一不通。”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模索摆在他前边的几张同样破旧的骨牌。 我冷哼一声,这老头子穷的都没人样了,骗人倒是一套一套的。算卦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是耍嘴皮子赚钱糊口的手段。曾经有善占卜的老道士在我的百日宴上预言说我是个长命百岁之人,可结果呢,我十八岁就葬身火海,不仅死了,还死的尸骨无存。 墨白倒是出奇地有耐心,模出一锭银子放到老头儿面前:“算一个人。” 老头子略微点点头,从一摞骨牌中抽出一张:“敢问要占卜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是浑浊的,他在对墨白,目光却毫无焦点地看向我,手指在床榻上模索着,模了半天才模到那锭银子。我这才意识到,这个算卦的老头是个瞎子。 墨白淡淡道:“笙歌。” 老头死寂的眼睛里仿佛有流光一闪而过,不能确信自己听到的名字:“谁?” “笙歌。” 老头儿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惶恐,撒手将骨牌呼啦一声推到地上,胡乱模索着往墙角缩:沙哑浑浊的声音明显颤抖:“你们是谁?你们是什么人!” 我终于对这个老头产生了兴趣。 他难道果真认得笙歌?否则怎么会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有这么大的反应? 墨白安抚地向惊慌恐惧的老头儿解释道:“老先生莫怕,我们只是听说你是笙歌的远房亲戚,曾在笙歌落难的时候收留过她,她现在不知去向,我们想要找到她,所以才特意来向你打探。” 我听得一愣,望向墨白:“这个老头是笙歌的远房亲戚?谁告诉你的?” 墨白张了张口,又闭上摇头道:“我还是不说为好。” “不行,快说!”我逼近他一步。 “当真要说?” 我不明白这样的小事他何必还要卖关子,催促他道:“当然当真,你废什么话!” 他嘴角噙起坏笑:“玉缘坊的香梅姑娘。” “你——你瞒着我又去玉缘坊找姑娘!”重要的是又是那个叫香梅的青楼女子!我登时气急,扬起手臂就要朝他打。 他佯装躲避,笑道:“你看你看,我都说不告诉你了吧。” 老头儿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哑着嗓子说:“说的不错。老头子我确实认得笙歌……” 要不是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我定和墨白闹到底了,不过眼下,只好暂且放他一马,转身向老头儿问道:“老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老头陷入沉思,毫无焦点的眼睛扫向我们,似在犹豫不知该从何讲起。 “她是我弟弟的女儿,”老头刚开口,声音已经开始呜咽。仿佛接下来要讲的。是一段魔魇般的记忆。 “弟弟晚来得子,原本是件喜事,可惜那一年赶上西境大旱,颗粒无收。西境百姓们易子而食。弟弟原本打算将这孩子煮了去……听说是得了善人相助。才得以保全性命,那善人还为她取了名字,便是笙歌。” 他说的这些。和墨白所述殊无二致。 “可是谁能想到,武宗皇帝登上皇位后,下令征讨回纥,当时笙歌的母亲早已亡故多年,家中只剩父亲和祖父,全部被征到了他的麾下,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纥之战虽已时隔多年,但我依然记忆犹新,夙沙炎在那场战争中为救李瀍,化身西境一抔黄沙,那惨烈的一战中唐军虽胜,却伤亡惨重。 我一直觉得那场战争里最委屈的是夙沙炎,现在想想,其实真正受苦最多的是战火中的百姓。 “那笙歌怎么样了?”我着急地挠挠头。 墨白凭借身高优势拍了拍我的头:“急什么,听老先生说完。”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在长安替人算卦,勉强糊口,对弟弟一家的遭遇并不知情,后来才知道,家破人亡的笙歌流落街头,被卖进了玉缘坊。” 我一时没反应上来,等反应上来时狠狠吓了一跳:“玉缘坊?!” “好在没过多久,有个文质彬彬的就替她赎了身,她无处可去,那就把她送到了我这里。我收养了她几年,”老头越说越吞吞吐吐,好像在故意隐瞒什么事情似得,细节也全都漏掉了,只囫囵概括说:“后来,却硬是要去给一个王爷当婢女,我拗不过她,就让她走了,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不过好在他说了半天,终于说到重点。“那王爷,可是当今陛下?” “正是……”老头儿点头,神色不自然地绷紧了,说完,便不再言语。 如此说,老头口中的笙歌确是我们要找的笙歌无疑了,找了这么多天,事情终于快要水落石出。 老头儿的一番话让我想到了能找到笙歌的办法,开心道:“多谢老先生,老先生多保重!”说完迫不及待地拽起墨白往外走。 “,姑娘,请等一等!”老头突然开口。 我吸了一口气,暗忖他和玉缘坊里那个太子乳娘陈妈妈是一家子吧,怎么都爱话说一半藏一半,等人要走了才把事情全说出来。 转身回去之时,老头儿表情颓唐:“我这双老眼已经瞎了,腿也走不了路了,我已经受到报应了。” 我一脸莫名其妙,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却突然猝不及防地朝我和墨白的方向扑通下跪:“姑娘若真能寻到笙歌,请姑娘一定转告她,老头子我对不起她,她大人大量,不要怨恨我,老头子我在这儿给她跪下了,来生做牛做马,老头子也会偿还她!” 我听得云里雾里:“你莫名其妙说些什么啊?” 老头什么也不解释,只一个劲地磕响头:“求求姑娘了。” …… 从茅草屋走出来,天已经放晴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墨白:“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算卦的老头很蹊跷?” 老头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笙歌的亲人,但他刚一听到笙歌的名字的时候,表情明显不是听到亲人名字时候的亲切和高兴,相反的,他像撞见冤家一样,很紧张,很惊恐,这是疑点之一。 还有一点,他虽然告诉了我们笙歌被他收留之后的经历,却语焉不详,什么细节都没有。“照他那么说,他收养了无家可归的笙歌,养育了她好几年,这分明是他对笙歌有恩,可最后他怎么突然又下跪又磕头的,说他对不起笙歌,还让笙歌饶恕他?这不是很奇怪么?” 墨白不置可否,云淡风轻地换了个话题:“你想到了找到笙歌的办法?” 这一次换作我卖关子,得意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墨白:“……” 不管老头隐瞒了什么,他已经把我们解开这团乱码的关键找了出来——笙歌曾被卖到玉缘坊。 所以只要我作出一幅步虚画境去到那时的玉缘坊,就能找到玉缘坊里的笙歌,也就能顺着这条时间线得知她最终的下落。 回府之后,我迅速搬来笔墨纸砚张罗开,一边研墨一边暗自赞叹墨白这一次帮了大忙。如果不是墨白找到那个奇怪的老头,找到笙歌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虽然你有的时候挺讨厌,但有的时候也挺让人离不开。” “哦?”墨白坐在窗边玩弄折扇,偏过头,脸上浮起得意神色:“那我是讨厌的时候多一点,还是让你离不开的时候多一点?” 我朝他做个鬼脸:“讨厌的时候。” 墨白:“……” 玉缘坊很快在笔下落成,我把手伸到画卷上空,举起匕首对准手腕,多年不曾割腕取血,竟有一点不敢下手。 墨白不经意抬头,发现我举止踌躇,合起折扇问:“怎么了?”站起身朝我走来,看到我一手拿着小匕首比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轻轻拿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左肩,想了想,问:“怕疼?”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点点头。 换做几年前,我一定会一边举起匕首朝他比划,一边逞强地大嚷:“我才不怕!”可这些年,他已经太了解我,最知道我什么时候是真的坚强,什么时候是假装。 他走到我身后,一只手轻轻附上我的眼睛:“看不见,会不会好一点?” 温柔的触感,温柔的声音。这个人,天下女子可望不可即的人,他有一双莹白修长的手,手中的笔可以画出倾尽天下的水墨,此刻温柔地附在我的眼睛上,属于我一个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显得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格外清晰。心底渐渐有了勇气,匕首划上手腕的皮肤,细长的伤口也并不觉得多么疼,血珠顺着刀锋滴到画作上。 他蒙在我眼睛上的手指渐渐松开,眼前连绵阴雨已经骤然变换成晴朗深夜,夜空无月,繁星满天。鳞次栉比的长安城处处张灯结彩。玉缘坊坐落在我们身前,尤为富丽堂皇,气势磅礴的建筑被各色灯光映出缤纷色彩,坊中华灯初上,璀璨如白昼,人流攒动如潮,人声聒噪,正是长安最繁华处。 人流熙熙攘攘间,高耸的角楼上突兀响起一支冷笙,缥缈悠扬如同人间天籁,与灯红酒绿的玉缘坊格格不入。 角楼四面挂着一层薄薄红纱,红纱后隐约露出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形,下头聒噪的人群一时寂静无声。 玉缘坊里里外外,无论男女老少都张大了嘴,直直抬头望着角楼上红纱翻起时露出的一截月白裙纱。 时空仿佛已经停滞,只有清冷音符在静止的空间中悠扬婉转。 寂静持续了数秒,人群中才突然响起一个赞佩的声音:“一阙笙起,一城声落——果然名不虚传!” 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带着无限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涎:“美人佳音,若能登上角楼亲眼目睹,此生或可休矣!” 一个声音嘲笑:“做什么白日梦,那位姑娘,岂是我等普通百姓想见就能见的?”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岁月尽头 第二天清晨,天放晴了,空气格外清新,荷叶上还残存昨夜的雨珠。 昨夜现身在笙歌窗外的女子如约带着稀世毒花出现在荷塘边。 出身青楼的女子,从小便学会装出各种娇态来侍奉客人,如果她们演起戏来,真情假意断无人能分得清。 而笙歌的演技更是无可挑剔的好。 确定李温走到能听到她的地方,她装出一副冰冷模样,杀意腾腾,一字一句故意说给他听。 ——你也看到了,他现在活得好好的,还有说有笑的要娶我呢。谁能保证世人说他异病缠身,不是他用来麻痹李渼的手段? ——李渼虽贵为太子,却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而李温,莫要忘了,虽然他身居郊野,但在皇宫之中,他还有一个受皇帝独宠的母妃。 ——原本以为帮李渼施了冰蛊之术就能一劳永逸,真没想到竟有人用封印封住了我的蛊术。 她自己也惊讶自己能编出这么多的谎话,又流利又滔滔不绝,演的比真的还真,连她自己都险些她真的是靖怀的细作,直到一个声音打断她。 “姑娘,王爷已经走了。” 她终于抿上双唇,额头已不知不觉布满细密的汗珠:“你说,他会吗?”。 “姑娘希望王爷信吗?”。 这话问得好,她沉默的将脸转向荷塘,苍白一笑。有那么一瞬间,她多希望李温不要。 她的伪装一旦开始。便已没有了重新开始的余地,要么做到底,要么前功尽弃。入夜,她去找了靖怀太子李渼。 对于笙歌安排的一切,靖怀全不知情。少卿以李温势力败落,希望转投太子麾下为名,请靖怀到东宫外竹林小酌。他如约来到竹林内,等待他的不是少卿,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笙歌谎称她是少卿安排来为太子献乐的歌姬,有酒便要有乐。靖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何况这位歌姬长了一副连天仙都羡恋的容颜。他问道:“你会什么乐器?” “奴会吹笙。” 李温以为笙歌是靖怀派来的刺客。其实,那一夜是笙歌第一次见到靖怀。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心里想的全都是这个卑鄙的伪君子如何加害她的心上人,她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为李温报仇。可脸上却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卖弄风情。 “那就为本宫吹一曲最拿手的。” 那一夜。是她最后一次吹笙。吹的,是她与李温相遇时的曲子。她把面前的仇人当**人,笑语欢声。而她知道她爱的人就站在不远处的竹林后,却只能视而不见。 她自己也清楚,这一夜过后,李温对她的误解再也无法洗清了,可她一边这样想,一边更卖力地扮演出与太子关系密切的样子,她从未觉得一个夜晚这样漫长,演一出戏这样累。 清凉院的大殿上,穿着亲手缝制的华丽嫁衣,华丽如同一场即将支离破碎的美梦。 她端着凉茶来到他面前,他却一掌将茶杯挥落在地。 “冰蛊,曼陀罗,让我猜猜,这一次又拿什么来毒死我?百步散?鹤顶红?” 其实,这杯茶里根本没有毒。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可回到清凉院后,还是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精心挑选出最新鲜的茶叶尖儿为他煮了这杯茶,又用冰块镇凉,就像往常一样。因为她想着,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照顾他了。 她看着李温的反应,心如刀绞,却仍是欣慰,这很好,说明李温已不再信任她。 可她也没有想到,李温会突然抱紧她。 她爱的人与她近在咫尺,明明知道她是个细作,却还是拥抱她,亲吻她,对她说:“我最后问你一次,笙歌,你喜欢我么?如果你说喜欢,我还是会,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当作没发生过。” 对她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李温恨自己,而是明明他该恨她,却依然没有底线的包容她。那一刻,她望着他,心底最后一丝防线几乎崩溃。那一刻她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想要冲上去回应他的拥抱,回应他的吻,回应他的温柔,在他耳畔低声告诉他:我喜欢你。 可是,她已经坚持到了现在,之前的努力绝不能前功尽弃,她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这一天把他推上那个高位么?还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只要再痛一小会儿就结束了,这个时候,她绝不能半途而废。 泪滴悄无声息滑落,她的笑声划破漫长无际的黑夜。“很可惜,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她说出违心的话,目光骤然闪出冰冷。这一夜的她,身穿盛装,在此生最后一场表演中华丽丽的展现了自己的高超演技。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笑:“李温,你白白生了这样一副俊俏的皮相,难道是用脚趾头想事情么?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喜欢你,你身上,有哪怕一点点值得我喜欢上的地方?” 又掩住口笑出声来:“你也说了,你是个异病缠身喜怒无常的怪物,连你都恨你自己,我又怎么可能喜欢你?” 她说出这些令她自己都脊背发凉的话,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艳:“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还妄想夺走靖怀的太子位,李温,你原本就活不了多久,原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还说什么喜欢我,要娶我,你是让我在这清凉院里守一辈子寡么?” 她也不是个爱的人,那一次却着实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疯狂的姑娘,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完成她所谓的守护。看着她一步又一步,为自己心爱的人铺上这条毁灭的道路。她坚信毁灭后的新生。她也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分叉路口。 她带着情义奔赴他身边,陪他共同走过短暂的一程,而后他们分道扬镳,一个飞上天堂,一个堕入地狱。 她想要的,终于实现了。 月色澄亮的夜晚,东宫的庭院里开满月光花,李温手下的三千死士携带风雨之势将东宫团团包围。 那一夜,笙歌又一次早早被少卿以饮酒赏乐为名安排进东宫为靖怀太子吹笙。 飘渺的调子飘荡在东宫上空,隐约听得似是当年那曲《千秋岁》。而今夜这曲哀歌。又是为她自己而吹。 几声厮杀连同模糊血迹一同溅进庭院。府门瞬间被撞开,那首千秋岁正是高潮,悲壮惨烈的曲声戛然而止,笙歌手中冷笙猝然摔落。 她爱的人提着泠泠冷剑站在府门中央。银色长发翩然翻飞。鲜红衣袍如同被鲜血浸染。剑尖儿淌落一串血红。额头封印愈发深,中间裂开深深裂痕,凤目变得异常邪魅。裹挟着毁天灭地的仇恨,如魔,是魔,超越魔。 靖怀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温已提着剑直逼他的命门。 “来人——”靖怀酒杯洒落,瘫坐在椅子里,一手握住剑柄,却还没等他把剑拔出来,头颅已如同蹴鞠一样从脖子上滚落。 鲜血喷薄而出,溅到李温脸上,白的透光的脸庞上血迹斑斑,活像一只刚刚饮过人血的魔物。 他望着滑倒在椅子里的无头尸,漠然道:“李渼,你将我最珍视之物夺走,今日,我便来夺走你的。” 府门轰的一声关上,东宫的侍卫闻变,提刀赶来,厮杀声在身后响起。 巍峨的东宫一时间血流成河,莹白的月光花被鲜血染成朱红,天空皎月似乎也被血气熏染,竟呈现了暗红色的光晕。杀戮的一夜,东宫如同地狱,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血色的月光花上。 东宫侍卫几乎屠戮殆尽,剩下的几个扔下兵器跪地求饶,求饶声中,李温手下的死士齐刷刷跪地,动作和声音全部整齐划一:“太子殿下!” 东宫的新主人环视四周死尸,目光最终落在笙歌身上,只是再也没有从前的柔情。 “我原本那么爱你,你为何要骗我?”他的眉眼被血气熏染的更加邪魅。 笙歌望着眼前这个人,浅浅一笑,她终于还是做到了,可是这一切,还有办法向他解释么? “我……” 她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被他蓦然打断:“罢了,你是个细作,欺骗和谎言对你而言是家常便饭罢?你伪装的很好,差一点就让我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我了,差一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我性命,可惜,你差了一点点。” “我……” 笙歌开口,他却冷笑着再次将她打断:“既然世人说我是凉薄之人,我就做一回凉薄之人,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风将他银发吹起,遮住眼睛。再看向她时,那双凤眼里盈满杀意与仇恨:“笙歌,东宫属于异病缠身、命数不长的怪物。” 笙歌脸色惨白,想要解释,他却再也不留给她机会。 他的长剑铮然没入她的心脏,这一剑刺下去,看得出他没有丝毫犹豫,又快又狠,一剑封喉。 抽剑转身,他卸了恨的释然大笑:“如今一想起我曾为你动过情,可真是恶心。” 东宫大门徐徐拉开,踏过遍地横尸,他大步跨出,决绝地不肯回望一眼。 她拼尽全力伸出一只手,扯住他一片衣襟,她想要留住他,他断然挣开,衣襟从她手中月兑落。 她倒在血色的月光花丛中,那只手还紧紧攥着拳,拼命地伸向他,而他华丽的背影却在她的视线中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胸口大片大片鲜血浸染雪白裙襦,竟生生将她一席白衣染成妖艳的朱红。 “我喜欢你。”她望着他的背影,独自喃喃。这一次,他终于不会再打断她。她想说的不过是这四个字而已,却再也没有机会让他听到。 风吹白色的月光花轻轻摇晃,树叶沙沙轻响,如同一支古老的歌谣。 她的意识正在迅速流失,她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却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声音。她心里想要说而没有说完的话,一字一句只有我能够听到。 阿温,你不是怪物,说那些话,那些都是骗你的,其实你那么好看,即使头发白了,即使暴怒的时候,也那么好看。我常常想,若是能陪你一直到我两鬓斑白,那该多好啊。可是你该飞的更高,属于你的那片天空,是只有帝王才能翱翔的苍穹,你眼里看到的是九州山河,天下苍生,不是我。你有更远的路要走,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阿温,我说过的,无论今后我在不在你身边,我的心都在你那里。她唇角勾起微笑,月光一样朦胧,眸子里一片死寂,晶莹的泪滴滑下眼角。我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意识,她睁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生气,伸向李温的那只一直紧攥的手终于松开。 摊开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上面的“温”字还留有几处裂痕。 …… 我看着她手中重新拼合在一起的玉佩,眼泪终于忍不住滑下。 “笙歌直到死也认定她这么做是值得的,可是,墨白,她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只要她觉得值得,就足够了。”墨白抬起袖子帮我拭泪,不忘嘲笑我:“哭的跟花猫似得,你看的也太入戏了。” 他不能体会我为什么为笙歌难过,因为他不曾有过相同的体会。 很多时候一个故事能够催人泪下,并非因为这个故事真的多么感人,而是这个故事让人想到了自己。 我们在现实中没有找到笙歌,我们当然找不到她,因为笙歌早已死去多年。 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换给他龙飞于天的伟业,她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垫脚石,哪怕他因此而误会她,甚至恨她一辈子。 她直到死都在仰望他,那些临死时的心中执念,让我蓦然想起了含元殿上那个少年英气的年轻帝王,那个我用了一生来仰望的身影。 当年我曾画过一幅鹧鸪双飞图送给他,一只高飞于天,一只俯卧于地。人们说帝王注定孤独,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属于帝王的高度,天下也只有帝王自己能够企及。 我和笙歌一样,都选择了默默仰望,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守护那个原本比自己强大许多的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何日见许 有关笙歌的过往随着她的死亡而终结,走出这段步虚画境,我辗转一夜无眠。 我是为了帮温儿解开心结才进入画中,可看到幻世中发生的一切,我反倒很想要帮帮笙歌。 在我还真真正正活着的时候,世上的流言说湛儿是无能昏君,说我是红颜祸水,但那终究只是无端的流言,因我们都还活着,还有机会改变世人对我们的看法。然而,湛儿死了,我也死了,那些流言蜚语就因我们的死亡变成了死无对证的事实。 我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在笙歌身上。 我想要再作出一幅步虚画境,这一次,是为李温而作。我想要他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笙歌的心意。 她已经在生前背负了太多,死后不应该再被她爱的人恨着。 我不是可怜笙歌,我只是很敬佩她。 我也见过许多勇敢的姑娘,譬如夙沙,譬如晁鸢,但笙歌的勇气却是她们、连同我自己所没有的。 不是有勇气为心爱之人而死,而是有勇气被心爱之人所恨。 如果你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死去,他便能够记住你一辈子。如果你在他最爱你的时候背叛他,他便能够记恨你一辈子。我在想,爱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曾为湛儿做过许多事,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帮他而已,不奢求他能回报,其实现在才想明白。我只是自私的想要他永远依赖自己。 真正做到不求回报的,只有笙歌而已。 夜色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窗外的雨下的小了,天空已有隐隐微亮。我毫无睡意,便翻身坐起,取出笔墨纸砚,打算现在就画出幻境,天一亮就进宫去找李温。 不经意间,发现墨白屋里的灯竟还亮着。 他是刚刚醒来,还是同我一样一夜未眠? 或许只是睡觉的时候忘记吹灯了罢。这个人。明明是个很仔细的人,却偏偏在某些方面神经很大条。 正这样想着,他房间的窗子上映出他的半截影子,随后灯光灭了。被灯光映在窗子上的影子也跟着消失。 我走去他房间。蹑手蹑脚把房门推开一个小缝打算偷窥他在做什么。 他坐在窗下的案几旁。正把墨笔搁到砚台旁。背朝我,却警觉到门被推开一条窄缝:“偷窥做什么,进来罢。” 我扫兴地推开门走进去:“这么轻易就被你发现。好没意思。” 他回过身上下打量我:“我是不是应该假装没发现,让你在外边多偷窥一会?” “是。”我点点头。 他无奈地笑笑:“阿源,你多大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笑话我像个小孩,还掰起手指头认真地算起来:“我生在长庆元年,如今是咸通四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咦?已经多少年了?” 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好了好了,不用算了。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偷窥罢?” 说到正事,我立刻正经起来:“我想要让笙歌再见李温一面。笙歌临死时有好多话想说,可是李温没有给她机会,她一定希望李温能够听到。她已经死了,我不能让李温继续恨她。” “你说的,是这个?”墨白站起身,拿起身后案几上的画轴,抖开画布,一弯清浅荷塘,荷花初绽,还有很多只开了小小的苞芽,荷塘边上的梨树枝叶繁茂,在池水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是清凉院里的方塘。我接过画卷,抬头看墨白:“你一夜没睡,就是在画这幅画?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样一幅画?” “因为我很厉害。”他笑起来眉眼弯弯。 …… 他的确很厉害,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冒着淅沥小雨,我们直奔大明宫。 阴森的咸宁殿在阴暗的雨雾中如同地狱府衙。雨珠敲击灰色的砖瓦,高挂在殿门两侧的朱红灯笼如同鬼魅的眼睛。 风裹挟水气吹入宫殿,大殿里漆黑一片,唯独高高在上的王座射下一束亮光。李温随意斜靠在王座上,银发如雪,束在王冠中,亮光射在他额前的冕旒上,冕珠亮的晃眼,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戴九旒冕。 他依然一席大红衣袍,繁复的华服穿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如同女子的红绫,沿王座下的层层台阶迤逦延伸到地面上。 他紧闭凤目,正在小憩,冕旒斜向一旁,露出他脸庞上斑斑血迹。我吃了一惊,目光再次移向拖地华服,顿时惊地向后蹿了一大步。 从台阶上迤逦延伸下来的,不是他的红服,而是一串嫣红的血迹! 我倒退一步,不一脚踩上一些碎瓷片,发出咔嚓的声响,吵醒了王座上的李温,与此同时,碰到脚边一个圆滚滚的物什,皮球似得骨碌到光亮处。 墨白一把把我扯到身后,我努力捂住嘴巴阻止自己发出声音,那圆滚滚的物什滚了一路,一路上印下斑驳血迹,终于停在王座下。 一颗人头,眼尤睁着,表情扭曲,死不瞑目。 李温换了个姿势,在王座上坐端正,冕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他瞥了一眼台阶下的头颅,置若罔闻,仿佛真的只是一颗无关紧要的蹴鞠。“姨娘,你怎么来了?” 我缩在墨白身后,上牙齿和下牙齿打架,根本说不出话,眼睛如论如何不能从那颗狰狞的头颅上移开,脚下碎瓷片咔咔的响。 李温嘴角钳起毫无所谓的笑:“身为婢女,连茶杯都端不稳。留着何用。” 感觉到我在剧烈颤抖,墨白紧紧握住我的手。 被这双温柔修长的手紧握着,就像他把自己的力量传给我一样,我不再像刚才那么害怕,反而觉得很安心,也不再打颤。“我知道你一直在恨着,可就算是恨,东宫兵变的杀戮还不足以偿还么?”抬头看着高坐在冰玉王座上的他,被无尽雪白包裹,沾染鲜血的鲜艳。如同华丽邪魅的魔。 世人说他暴虐无道。他就真的变得暴虐无道,他或许已经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可我还记得。他珍惜每一条性命,哪怕是在社会最底层的风尘女子,皇族出身的他也愿温柔相待。用一支曲子带给她活下去的希望。 “温儿。你本性并非如此。不要变成一个真正的魔。” 我掏心掏肺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听到耳朵里却像听到了一个极端荒唐的笑话,仰天长笑。冕旒跟着他的笑声颤动。 在戾火的痛苦折磨中千辛万苦的活下来,却因异病而被世人疏远,即使如今九五至尊,依然被天下嗤为怪物。 “成王何妨?成魔亦何妨?” 他笑着问出这句话,嘴角还沾染着血迹,何其恐怖,何其凄凉。 然而,事情不应该发展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坠入地狱,换给他升入天堂,如今他却把天堂毁灭成了地狱。 “笙歌把你推上这个位子,不是为了让你留下千古魔君的骂名……” “休要再提那个细作。”他的眼睛忽而迸发愤怒的火焰,如同猛兽盯上猎物,恨不得下一秒就连皮带骨一同吞下。 如何不提,怎能不提? “她演戏给你,逼你走上帝王路,是想让你在这条路上实现你当初为大唐设计的蓝图,是想让你成为像你父皇一样受万世敬仰的帝王,想让你千秋万岁的活下去……” “够了!”他蓦地打断我:“她是李渼的细作,千方百计要杀朕,若不是朕发现——” “她是故意让你发现的!”我争着打断他:“她知道你自患病之后就放弃了,你所看到的那些,那都是她的激将法!” 冷光忽然袭来,晃得我眼前一片空白。亮光退却时,他的银剑已架在我的脖子上,剑上犹有割断婢女头颅时沾上的血。 他冷冷斜睨我:“你说的这些,朕一个字也不。你若再在此胡言乱语,便是她的下场。” 我一瞬间哽住。他那双好看的凤目里漆黑一片,看不到丝毫人性和感情。 下一瞬间,另一道冷光从身侧袭来,宝剑上紫玉暗光闪烁。墨白一只手尤握着我,另一只手持了剑,比在李温脖子上。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发力,猛然把我从李温的剑下推了出去。 李温的剑跟着追上来,墨白移身挡住他的去路。 我踉跄站定,李温的剑已停在墨白心口。 谁也不再动弹分毫,两把剑也直直戳在对方命门,稍有不慎就是两败俱伤。 李温低头看了看比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看向墨白,冷笑出声:“敢向帝王拔剑,倒有几分胆量。” 墨白亦轻笑:“在下什么都没有,唯独胆量还是有一些。” 想来李温称帝四年残暴无道,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与他刀锋相对,如今被墨白拿剑挟持着,反倒显得兴奋。他用力握着剑,握的骨节突出,指节发白,剑尖儿一点一点刺破墨白的衣襟,正对着心脏一寸寸插进去,嘴角笑意浓艳:“你不敢杀朕,朕杀你却轻而易举。” “墨白!” 我惊慌扑过来,却不敢横插进两人中间,唯恐将李温激怒,剑刺得更深。 被刺中心口,墨白脸上却不见一丝痛色,仍淡定地勾着笑意:“何以见得?”话落,挨着李温脖子的剑锋划出一道窄长的伤痕,一串鲜血顺着剑锋滴下来。 我万万没想到墨白会真的下手,李温更是万万没想到,遁入墨白心口的剑不再继续往里刺下去,淡淡道:“你以为朕是贪生怕死之徒?” “你说得对,你的剑可以轻而易举取我性命,我的剑却不会再伤你更深。”墨白说完,握剑的手松开,长剑落地,撞击冰玉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他巍峨地立着,没有看向我,却是在对我:“剑上的血已足够带他进入画境,你想要做的,现在就做。” “可是……”李温的剑还抵着他的心脏,他一席玄衣,我根本看不出他已流了多少血,这种情况下,我哪里还有心情管什么步虚画境。 “你要干什么?”李温警觉地握紧剑,没有半分将剑从墨白身体抽出的意思,反倒更深地刺进去。 “照我说的做。”他低头催促我,声音柔的像哄一个吵闹的孩子入睡。 再刺下去会真的要了墨白的命,我咬咬牙,想,此刻也唯有如此。 捡起墨白的剑,擦下浅浅血痕,按在画卷中荷塘旁的一块巨石后。突然的强光晃亮整座咸宁殿,随着长剑落地的声响,光亮后的景色已变化作四年前清凉院的清浅荷塘。 “这里是我为你作出的步虚画境,虽然只是幻境,但一切都是真实过往的重现。你不信我无妨,但你要自己的眼睛。” 我们落在巨石后,被巨石完全挡住,巨石前的石桌上,黑色的曼陀罗花开的娇艳。 “姑娘,王爷已经走了。”一个声音响起。 “你说,他会吗?”。对我而言,这个声音依稀熟悉,只发生在昨天,而对李温而言,已经一别四年。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他扶着巨石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拳。 “姑娘希望王爷信吗?”。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笙歌转过脸,方才还得意冷笑的脸,此刻脸色苍白的像一个卧病多年的将死之人。 “这样骗他,我真的好累,好想早一点结束,可是我总忍不住想,想要再陪他久一点,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恨着。”她将香囊攥在手心里,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没有哭的神情,瞳孔里漆黑无光:“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想骗他,其实我真的很想他能一直喜欢我。我这样伤害他,等他成为帝王,有了三千佳丽,他会忘了我吧?”她兀自苍白地笑笑:“我不想让他忘了我,可与其恨着我,忘了我,也是好的。” “姑娘何必要执著于助王爷争夺储君位,王爷和姑娘像以前一样生活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你不懂他……罢了,”笙歌无力地摇摇头:“把我的笙拿来。” 陌生女子咬了咬唇,想说什么话,终还是忍住了,走了两步又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我的确不懂王爷,可我也不懂姑娘。” 她的心唯有她自己才懂。 荷塘边悠然响起飘渺冷笙,听了许多遍,能很快便分辨出,这是《千秋岁》的调子。这是他们相遇时她吹的曲子,也是他送给她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曲子。 曲声之中,李温脸色惨白,攥拳的手生生掐出几道血印子,踉跄夺门而出。我紧追:“你只听到了她要谋害你的话,这些话,你可曾听到过?” 他只踉跄朝前走,不,银白长发摇晃在身后。(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四海求凰 我如愿让李温亲眼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心愿达成,正思虑着差不多可以抽身返回现实中去,却不见了李温身影。 我抓耳挠腮找了他几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突然回想起来,画境中的今夜正是他起兵夺位的夜晚,他一定去东宫找笙歌了! 我毛骨悚然,画境中的那个李温冲入东宫之后毫无留恋地一剑结束了笙歌的性命,可是,从现实中来的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若赶在兵变前找到了笙歌,定不会再杀她,可若他改变了故事的结局,他的魂魄就会被永远封锁在这个被更改画境中,现实中的他就再也醒不了了! 来不及多想,我撒腿往东宫跑去。 我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东宫宫门洞开,厮杀声已经停止,空荡的夜色静的诡异,我心情忐忑地靠着院墙喘了口气,心想,这下完了。 但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月色澄亮,隐于月色后的画境之门好端端地敞开着。画境里的人是看不到画境之门的,唯独墨灵本身能看到幻世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并没有封闭,这么说,李温没在笙歌死前赶到这里,这里的历史没有被改变。 我深深松了一口气,踏进东宫大门。 染血的月光花在月色下皎洁盛开,暗香与血腥混杂在一起。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李温怀中抱着笙歌,消瘦的身影显得荒凉无比。 “为什么,要回来?”笙歌气息未绝。偎在他怀中,声音细若游丝。心口洞穿拳头大的窟窿,鲜血将李温胸前的红衣染得更加鲜艳。 “我……我亲手杀了你……”他双手沾满笙歌的鲜血,剧烈颤抖。 她轻轻在他怀中摇摇头,目光一度涣散,却终于提着最后一口气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古琴旁。 须臾前还有乐姬在此弹唱,此刻琴台上却只剩染血的琴。 她想,他用一把琴救过她的性命,如今,再用一把琴送她离开。这。应当也算作一种圆满。“虽然自从当年那桩事,你便再也不碰琴,可今夜,能不能……能不能……为我再弹一曲……千秋岁?” 她一话三喘。能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已是不易。我从这段过往走来。知道当时的笙歌其实在中剑后很快便死去。而如今虽然结局不会被改变,她的意识还能弥留这么久,大概是她爱的人就在她身边。她想拼尽最后的力气在他身边多停留一会。 “好,我弹给你。只要你想听,我千遍万遍都弹给你。” 琴音在尸殍遍野的深院里响起,哀转千回,声声断肠,音音啼血。 看献千秋乐,千秋乐未央。 千秋岁原本是美好的祈愿,然他的千秋万岁,却终究成愁成殇。 如果她不死,如果她还能与他琴瑟和谐,该多好。 突然一声破音,琴弦毫无征兆地断成两截。 恩,报了,怨,了了,玉缘坊一命,今日奉还。 “阿温,忘了我罢。” 她的眸子在断弦之音中缓缓合上,松开的手指间,掉出那块刻着温字的翠玉。 他颤抖着从她手心里拿起玉佩,这么轻的物什,他却仿佛拿不动一样,拿了好久才勉强握在手中。 “原来是你。”他一把捞起她,她衣襟被鲜血染得殷红,如同她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嫁衣,犹记得初次见面在玉缘坊的角楼上,红纱漫飞,她一席白衣如同月色皎洁,美似九宫飞天。 “如何能忘,笙歌,你要我,如何能忘?” 他呢喃问她,可她不能够再回答。 这个故事的落幕,光亮再次晃过,东宫尸殍遍野的景色渐渐碎裂,四周重新拼凑成咸宁殿里的洁白无瑕。李温跪卧在地上,双手尤保持着抱住笙歌的姿势,怀抱间那个倾城绝世的美人却已不在。 墨白仍巍峨立在殿中央,我张开双臂扑向他,他见我们已经平安归来,终于不再强撑,身子一软,单膝跪到地上。 我吓得傻了片刻,蹲扶住他的胳膊,才看清他脚下已经淌了许多血。“墨白?”我翼翼叫他,说出口时发现竟带了哭腔。 墨白抬起脸,嘴角仍勾着笑容,握起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轻轻安慰道:“你瞧,他这一剑刺得很浅,没想要真的取我性命。” “说谎。”黑色的衣袍看不出伤口,可他胸前的衣襟却被血濡湿了一大片。我任性地一次又一次想要帮助别人,却一次又一次将墨白置身险境。我低着头,把他扶起来:“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我搀着墨白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李温,他仍兀自坐在地上,甚至连双臂的姿势都没有变,如同一个形容落魄的求乞者。 我让他看到事情的真相,只是不想让他继续怨恨笙歌,并不是要他黯然神伤。 我说:“你之前恨着她,既然现在知道了真相,那些心结就让它化解罢。你也不用自责,笙歌曾经说,有今日这样的结果,是她心甘情愿求来的,并不怪你。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用性命换给你的,无论是你的江山,还是你的性命,她想要你好生珍惜。” 他没有抬头看我,双手颓然落下,眸子里闪过苦涩的笑。 跨出咸宁殿的门槛,潇潇细雨被风吹到脸颊,雨丝间夹杂湿润的月光花的暗香。 突然想起蜿蜒狭窄的山道两侧开满瀑布似的月光花,我站住脚,回过头补充:“她的坟茔在玉凉山上,那里葬着她为嫁给你准备的嫁衣。” 咸宁殿外虽还有隐隐细雨,但阳光已经穿透云层,金光万丈。天马上就要放晴了。 我一边心疼墨白受伤。一边生气他做事不要命。“你永远都自己逞英雄,墨白,你这样吓我,一点都不好玩!” 他一只手被我搀着,一只手捂着伤口,打趣道:“你心疼了?” 我瞪他一眼:“你还有力气开玩笑是不是?”我生气得甩开他,自己径直往前走:“不理你了。” 他拉住我,笑着赔不是:“他是刺得深了些,又死不了不是么?他或许只是羡慕我,羡慕我身边有你。而他身边已经没有笙歌。” 身后阴森狰狞的咸宁殿在明丽的阳光中变得金碧辉煌。大红的灯笼摇摇晃晃。殿内传来飘渺琴音。 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如同高山飞瀑,如同寒潭深渊,数不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一丝一缕。沿着琴音飘向无尽的天堂。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飞翱翔,四海求凰,何日见许,慰我彷徨。这是流传在九州大陆上,传达对伊人爱慕思念的琴歌。 我仰头看着天空层层叠叠的云彩后露出的太阳的金边,想,笙歌,你可在那里看着温儿?可听得见他为你奏这一曲《凤求凰》? …… 墨白伤重,离开大明宫后,我担心回凤翔一路颠簸会加重他的伤势,便暂时留在了长安。墨白伤好后,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沉重,想带我出去散散心,可我没有心思纵情山水,我想回家了。 于是我和墨白返回了凤翔,只是在返回凤翔的途中绕到去了一趟玉凉山。 到山脚下却被官府拦住了道路,道前面正在大规模修建宗庙,把路封锁了。向当地的百姓打听才得知,前段日子皇帝颁下旨意,将玉凉山设为皇家祭典的圣山。 山下百姓不知其中来由,只说玉凉山上住着一位白衣的仙人,曾护佑国君登临大宝,所以国君在此敕建宗庙,年年祭拜,希望仙人能继续保佑他的江山风调雨顺,苍生太平。 我带李温进入画境本意只是想帮笙歌完成生前未竟的心愿,说出她对李温的心意,但这一举动的效果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不仅帮了笙歌,也救了李温。 其实也不能完全算在预料之外,李温身体中戾火的侵袭本就是因为心中的死结才日益严重,但他在画境中知晓了真相,对笙歌多年的仇恨化解,结下的心结也随之打开,戾火症自然也就缓和了。 听闻邙山开了漫山遍野的黑色曼陀罗,但这种向来剧毒无比的毒花却奇异地没有了毒性,反倒有了神奇的药效,能根治百病,坊间说这样的怪事千年难遇,闲来无事,我和墨白就去了邙山游历,以见证这一奇景。 连花都能改变自己的命数,何况是人,李温说得对,人的命运从不是上天注定的,而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人想要改变,纵使天意也奈何不了他。 咸通七年,李温在大明宫中大摆筵宴,庆祝自己二十四岁生辰,我和墨白因尚在邙山游历,没能及时赶回来参加他的生辰寿筵,但我还是很满足。连从蓬莱仙岛来的老道士仙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三岁,而他却打破了这个预言。 唯一的遗憾是他额头的封印本应在二十三岁完全破裂,如今却依然存在于体内。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戾火在他体内的生长,却也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感情。 听说他的乖戾残暴日甚一日,动不动便会取人性命,场面惨不忍睹。前朝后廷人人自危,他也因此恶名远扬。可我知道他心里是痛苦的,也是无助的。他对感情的感知已经完全不能自己左右,他每活着一日,封印便会封住他的一寸感情,终有一日他会彻底不再通晓情为何物,这个银发红衣,头戴九旒冕的帝王,终不可避免成为一代魔君。 而在魔君统治下的泱泱大国,遭遇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最大的动乱。 咸通八年,岭南山区接连六个月滴雨未降,南方大荒,再加上各地府衙苛捐杂税,天灾人祸导致经年颗粒无收,百姓挖完了草根嚼树皮,嚼完树皮食人肉,能苟活者十不存一。 少卿游历南方时有言,当年宣宗皇帝的恩泽没有沐浴到桂州一带,桂州的反唐势力正在酝酿,当时我完全没当一回事。然而,咸通九年夏,桂州果然率先竖起了反唐的大旗,走投无路的百姓揭竿而起。 灾荒连连,百姓怨声载道,然而百姓不会怪罪苍天不肯舍雨,只怪当朝皇帝残暴无道,惹恼了苍天,这才降下惩罚,无道的皇帝却让天下苍生代替背负惩罚,于是起义军从桂州一路北上,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天下云集响应,势力迅速扩大。 岭南的叛乱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早在暴乱之前,魔君统治下的大唐朝廷就早已形同虚设,朝中可用之才被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最轻的也被贬了官,在朝堂之上毫无发言权。 而坐在高位上的“朝中肱骨”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起义爆发一个月之久都不曾有人敢在李温面前提及此事。 有沿路藩国的支持,起义队伍翻山越岭,跨过长江,咸通九年秋,仅三个月的时间就吞并黄河南岸。 早被李温流放至凤翔的前宰相令狐绹忍无可忍,冒着砍头的风险写了一封奏章递到长安。惹怒龙颜的下场,令狐绹心知肚明,这封奏表里寥寥数语,将会给令狐府带来灭顶之灾,奏表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的时候,我和墨白都在凤翔,亲眼所见令狐府上刮起白绫,白纱,白帐,为全家老小定制了棺材,忙坏了凤翔的棺材店。 但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听说李温打开令狐绹的奏章后,盯着奏表久久没有,咸宁殿的仆从吓得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喘,可高高的王座上,李温只是悠悠说了一句:“她送给朕的天下,朕岂能容别人抢了去?” 从不问政的李温穿着华丽的红袍,戴着高贵的九旒冕,出现在朝堂之上,斩了所有知情不报者,随后,一道诏令火速发往凤翔。 令狐绹携全家跪在堂中等死的时候,传来的却是升任他为凤翔节度使,领西京全军与御林军共平叛乱的消息。 咸通九年的严冬异常漫长,来自岭南的叛军战至北方,原本就水土不服,加之数月冰寒,军中士兵出现大量伤寒,人心开始涣散,唐军抓住时机,一举强渡黄河,桂州叛党顷刻之间如同一盘散沙溃散,唐军大胜而归。(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歌尽苍生 轰轰烈烈的桂州叛乱从爆发到被血腥镇压,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前前后后只有不到一年,仿佛一个巨大的浪头,普天卷地的扑过来,但又很快销声匿迹。对大唐来说,这一场叛乱就好比一场触目惊心的噩梦,梦醒之后,很快又恢复了表面上风和雨顺的太平日子。 半壁江山重回大唐皇室手中,即将的这个漫长而凛冽的严冬降下今年最后一场大雪,邪魅如魔的帝王穿着单薄的中衣,孤身一人登上玉凉山。 玉凉山被奉为皇族圣山,实际上,那只是李温一个人的圣山,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不允许踏进山中半步,已至一路景色虽好,却空空荡荡显得荒寒无比。 百姓说,魔君去山上是为了焚香拜神,感谢那位白衣仙人又一次护佑了他的江山和皇位。 山顶覆盖大片白雪,恍惚间如同盛夏时节一望无际的白色月光花。他站在神庙里几丈高的神像前,端详着她的眉目。 “岭南庞勋造反,你看见了吧,他们想夺走朕的江山,你给朕的江山。” 石像岿然不动地望着远方。 他表情有些扭曲,不再自言自语,半晌,薄唇微动,吐出的却是恐怖阴森的话语“但你放心,朕把他们全杀了,全都杀了。不会有人抢走朕的皇位,丛今往后,若一人造反,朕就杀一人,千人造反,朕杀千人,天下人造反。朕就诛尽天下人!” 石像依旧静静矗立着,不答,不语,无喜,也无悲。 李温被岭南叛乱一事所激,心中所剩无几的情义被彻底封印。从玉凉山拜神归来之后,再不过问朝政,所颁诏令朝令夕改,若有不从者,皆斩首示众。 还有一桩事。是他从步虚画境回来之后。开始大肆扩张后廷,所纳御妻从才人到妃嫔不下千余人,李温当政期间,后廷三次扩建。挪用军费无数。累死劳役更无数。 起初我还担心李温不知情为何物。会空置后宫,导致李唐皇室后继无人,但事实上是我瞎操心了。咸通七年末,也就是他刚刚二十四岁生辰的时候,某个被他临幸过的妃子就诞下第一位公主,咸通十年,即岭南暴乱发生的第二年,他的第七个儿子李晔生于湫碧殿。 李温的行为充分向我证明了延绵子孙香火这种事和爱情完全是两码事。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们每日面对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魔君是怎样的心惊胆战,更不能体会分明已经没有感情可言的李温,面对一个个娇妻美妾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虽然桂州的暴乱被平息,但他的乖戾残暴、荒yin无度,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将李怡大中之治积累下的盛世繁华挥霍殆尽,天下百姓虽表面臣服,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大唐如同一只纸糊的老虎,在九州大陆烽火燎原的事态下惶惶不能终日。 七皇子李晔百日宴时,晁凰曾邀我去过一次长安,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入宫见过他,也不知他长成了什么样子,只在天下人唾骂他、诅咒他的时候,深深觉得凄凉。 他原本为大唐设计了美好的蓝图,他原本要在李怡的基础上,创造一番旷世的繁华。如果没有蛊毒,没有封印,如果他还能够控制自己,他一定能够做到。 可他终究抵不过命运。 命运即是如此,命运也从来不受人的摆布。 现在想想,他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倒是欠妥了。 他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如今的局面完全不是他的本心,而我不能确定他现在还有没有心。 突然想起桑海的老道士见他的第一眼便说他有奇诡的命途。从受世人赞佩的少年琴师,成长为薄凉冷血的年轻魔君,不知这样的命途算不算得奇诡。 咸通二十四年,我和墨白突然收到了晁凰的请柬,道李温将在大明宫怡然庭举办四十岁寿筵,希望我和墨白能去参加。 我举着信笺看了良久,时光溜的实在是太快了。 长安街头闹市区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没什么两样,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虽然自庞勋叛乱后,唐末动荡一直暗流汹涌,但只要战火一天没有烧进长安城,长安就永远是繁荣富庶的代名词。 我抱着从墨白身上抢来的钱袋,满长安城溜达,一脸愁容问道:“你说,我应该给温儿准备什么礼物呢?”九五至尊的帝王,什么稀奇珍宝没见过,何况赴会的都是皇族贵胄,想必也都为了取悦他而绞尽脑汁,我一介草民,又有什么让他瞧得上眼的东西可送? 正一筹莫展之时,前边路旁一张醒目的招牌夺走我的注意力,招牌上画了一把大大的笙,是一家专卖笙箫的乐器店。 心里莫名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找到了适合送给他的礼物,便抬脚走进店里。 店里大大小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笙箫,看不出材质是否上等,因为表面都涂了一层锃亮的漆,几乎能反射出人影,很是好看,我凑近了把玩其中一把,笙管上黑色的漆如同一面铜镜,影影绰绰的映照出我的眉眼轮廓。 多有意思的一件事。我仔细看着笙管上自己的影子:“你说奇怪不奇怪,温儿原本喊我一声姨娘,而如今我们去怡然庭赴他的四十岁寿筵,我却还是十八岁的模样。”说着说着就担心起来,问墨白道:“你说等我面见他的时候,该怎么向他解释?我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我是个……是个……” 是个墨灵,是个死人,我不愿遭受世人异样的眼光,如果可以。这个秘密我宁愿死守一辈子。 在我讲不下去的时候,墨白恰到好处地接过了我的话:“前提是他还记得你。”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是我让他解开了心结,是我让他得以续命二十年:“他怎会忘了我的恩情?” 墨白不想与我争论,只是淡淡解释道:“你忘了,他现在没有感情。” 世人总这样说他,可我始终无法这样认为,可能是我所见到的那个为情所困的李温,终究和世人见到的那个冷血无情的魔君不一样罢。 笙箫店的角落里,唯独一把古笙独自摆放在一座展架上。那一看便是上等的木制作而成。却是一把旧笙,看起来已经上了些年头。 古笙上雕刻着浅浅的纹路,依稀可见是一团盛开的月光花。 “老板,这把笙卖不卖?”我拿起古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要这把笙了。” “姑娘好眼力。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笙。”老板急忙走过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却满面得意:“来买笙的顾客多嫌弃这笙破旧,连看都不看一眼。真不识货!这古笙看着虽是破旧,却是皇家用过的宝贝呢。” 我听得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板见我疑惑,更加得意:“姑娘有所不知,这笙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太子府上捡来的,二十年前,靖怀太子就是拿它听曲儿的,你说能不是宝贝?”老板凑到我耳边,低声咕哝:“说句掉脑袋的话,要不是如今这荒yin无道的魔君把靖怀太子被杀了,若是靖怀太子当了皇帝,这等宝贝才舍不得拿出来卖!” 我低头看着这把刻着月光花的笙,这……莫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血洗东宫的兵变之夜笙歌吹奏那只古笙? 正这样想着,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嘹亮却略显稚气的声音:“老板,把你们店里最好的笙拿来!” 随着话音落下,店门内走近两个少年,一个一席月白常服,十七八岁的风华正茂,双颊棱角鲜明;一个一席银黄长袍,十三四岁的活泼率性,双眉如剑出鞘。在门外熙熙攘攘的背景下,两个少年自成一道风景。 老板看了我怀里的古笙一眼,又看了看这个小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这……” 从店门到我们所站的角落,摆着许多好看的笙,银黄长袍的小少年却不屑于看它们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指着我怀里的古笙道:“我看这位手里的笙就不错。” 我赶紧抱紧了:“不行,老板已经把它卖给我了。” 少年略有所思,转向老板:“哦?你已经卖给她了?” 老板点点头:“这位姑娘说要买,只不过还没付钱。” 小少年哈哈大笑:“那就算不得买了,”那双剑眉原本就上挑,强势起来更是几乎冲到天上:“你卖她多少钱,双倍卖给我,怎么样?” 老板两边的客人都不想得罪,左右为难道:“这……这里的好笙还有很多,我再给小客官拿一把顶好的。” 小少年根本不听,自顾自问:“怎么,嫌双倍太少?那就三倍。” 老板纠结地看了看我,我瞪着那个少年,心中暗骂:到底哪里冒出来的不讲道理的霸道小孩啊! 不讲道理的霸道小孩随即把自己的霸道发挥到极限:“十倍。”他蛮横道:“你若再不卖,那就是不会做生意了。” 十倍的价钱,老板终于被打动:“好好好,小客官稍等,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我抱紧了古笙不肯还给老板,终于忍不住要教育这个小孩子两句:“你……你小小年纪怎么……” 话还没说完,墨白打断了我,从我手里拿过古笙,还给了老板。 我一下子傻眼了,随即火冒三丈,大嚷道:“墨白!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他抢我的东西你不拦着他怎么还帮他?!” 墨白扶住我肩膀,轻声:“阿源,他是……” 这时候,一直站在小少年身后的那个月白长服的少年终于开了口:“七弟,还是算了,还给这位姑娘吧。” 这个少年远观意气风发,细看眉眼虽然还算端正却绝非墨白这样叫人赏心悦目的好看,但他的声音却温柔的像柔软的棉花,甜美的蜜糖。 小少年不肯,剑眉飞扬跋扈。 白服少年又劝道:“父亲的四十大寿可非比寻常,把一件普普通通的乐器拿来当作寿礼是不是有些太儿戏了?” 我一听,心里一阵犯嘀咕,好巧,他们的父亲也过四十大寿? 小少年一脸不屑:“大哥,这你就不懂了,寿礼未必要贵重,投其所好才要紧。” 白服少年摇头:“可我未曾听得父亲喜爱吹笙?” 小少年刚要,扫了我们一样,故意压低了声音:“大哥有所不知,在我东宫——”他意识到说漏了嘴,突然改口:“在我府上的地窖里,藏着许多笙,足有百只!你知道,那里是父亲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些笙也是父亲叫人放进去的,若父亲不喜欢笙,收藏那么多做什么?” 可我耳根太灵,这番背对着我们说的话还是被我一字不落的听了去。 尤其其中两个字听得尤为真切——东宫?! 突然想起白衣少年方才呼他七弟,这个嚣张的小少年岂不就是李温的七皇子,现如今的太子李晔? 那他喊这白衣少年大哥,这白衣少年改就是庶出的大皇子李儇了。 我看了墨白一眼,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拦着我,他应早就发现这两个人的身份了。 小少年一番话后,白服少年仍旧将信将疑:“可若是喜欢,自当拿出来吹奏,怎会尘封在地窖里?” 店外人流攒动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鞭响,随之而来一声痛苦的呼喊。 我们不约而同朝外看去。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壮汉手里拿着马鞭,正在抽打前边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奴隶:“偷什么懒!别磨蹭!走快些!” 小奴隶疼得一颤一颤,瘦小的身躯扛着比自己还重的面粉艰难地迈着步子,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喊着娘亲,枯黄的小脸上嘴唇干裂,只有皎月般的眸子明亮可人。破旧的灰布粗衣被鞭子抽开了许多道口子,嫣红的血迹从裂缝里渗出来。 “下贱的畜生,再哭,再哭打死你!”壮汉更用力地朝她背上抽下去。 那一鞭抽的不准,狠狠落在小奴隶脑袋上,小奴隶的哭声戛然而止,肩上的面粉袋子轰然落到地上,一股白色粉末腾然而起,她的身形颤颤巍巍,缓缓滑倒下去。 “装什么死,快给我起来!”壮汉不顾小奴隶死活,高高举起马鞭,又一鞭要挥下。 笙箫店里,一白一黄两个身影倏然奔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输给死人 他说,他喜欢我,他的头抵着我的肩膀,薄唇在耳畔微微开合,说出这样的四个字,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胸口与我紧紧相贴,传来微弱却坚强的跳动。 我的耳根瞬时通红,支吾:“都说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这一次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他声音很轻,却一本正经,呼吸惹得我耳朵微痒。 他可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揣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很多年却没能来得急让湛儿听到的四个字,他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我挣扎着想要钻出他的怀抱,他却抱得更紧,几乎让人窒息。 “你不要乱动,我很痛的。”他的呼吸声很粗。 我立刻不敢乱动。他看我安静下来,轻轻笑着捋我的头发:“阿源,我喜欢你,你也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 他怎么会觉得我爱上他了呢?我离不][].[].[]开他,我想要他陪着我,那是真的,可我爱上的,始终只有一个人,是那个已经故去多年的,大唐的皇帝。 “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招惹我,你该知道我不会接受的。” 他捋我长发的手蓦然停下,薄唇几张几合,却发不出声音。环着我的手臂不再用力,我轻易从他怀中逃出来,看到他眸子里明明灭灭的恍惚神色。 “是你先扑进我怀里,是你闯进我的生活,是你要跟着我,是你要我发誓留在你身边。”他依然笑,却笑得有些苦涩:“墨源,你倒分得清,到底是谁在招惹谁?” 我从没见过他这种颓唐神色,他赢了世上万千女子的芳心,赢了世上万千百姓的拥戴,这个光芒四射的人,我从来都没想过,我想让他留在身边的心意会让他感到困扰,会让他喜欢上我。 “我问你。你要留在你身边的。是我,还是那个李湛的影子?”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问出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我支支吾吾站起身,抓起药包转身逃走:“你发烧了。说胡话了。休息吧。我去给你煮药。” 我走的很快,却依然听到他独自喃喃:“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几朝几代都了。世上早就不再有人记得那个唐敬宗李湛,我以为,连你也忘了他,我以为,你对我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都是仅仅对我,原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些年,你依然只把我当作他。” 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脚步跟着慢下来,他像是问我,又像犹自呢喃,声音尽是苦涩:“为什么,墨源,我比不上一个死人?” 房间弥漫着无从诉说的压抑和纠结,惹得窗外明媚的天空也阴暗下来。前世今生的错乱沉重的压在心口,我不能否认我想要留在身边的是李湛的影子,可分明那么多时候,和墨白相处之时,我忘记了李湛。 我知道若再听墨白用这么悲伤的口吻多说一句话,我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反身冲回他怀中,所以不能再继续听下去,我抿紧嘴唇,三步并两步跨出房门。 …… 我躲到柴房煮药,神思游离忘记了时间,直到药壶里突然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沸腾的气泡顶的壶盖当当响。我急忙从火炉上把药壶端起来,突然的疼痛从指尖传来,我猛地将壶搁到旁边桌子上,摊开手掌,手指已被烫的通红。 我成为一只墨灵已经很久,可有时候,我真的很不理解墨灵这种活死人的存在。 为什么它没有冷热的感知却依然有痛觉,为什么它一边把感情停留在死去的那个瞬间,一边又让复活之后的人产生新的感情? “一大早听说墨白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墨白不会丢下你的。”柴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晁凰由两个小丫鬟伴着跨进房间,老去的脸庞笑盈盈地:“估模着你肯定会来亲自煮药,你果然在这。” 我扯来一块搌布垫着,将药壶端给她身边一个侍女:“来的正好,帮我把这个拿给墨白服了。” “怎的不自己送去?”晁凰笑着发问,随即改了口:“也好,我正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向身旁侍女点头示意,侍女心领神会,接过我手中的药壶,转身出了柴房。 赴死虽是李温自己拿的主意,晁凰虽然默许了他的选择,但毕竟是亲生儿子,心里自然不好受。前两天之所以强忍着没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是看在墨白昏迷,我自顾不暇。而今日她容光焕发,一派喜气,果真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我忧郁的心情也被她影响的亮堂了些许,好奇道:“什么好事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她上前一步握住我的双手:“我为你开心,阿源。” 我被她弄得不知所云。她腾出一只手往袖子里模,似要拿出什么东西,却在没来得及拿出来之时,方才被派去给墨白送药的小丫鬟慌里慌张冲进柴房,不由分说地扑通一声跪在晁凰面前。 “慌张成这样,是把药壶摔了?”晁凰微微皱了皱眉,抽出手将小丫鬟扶起来:“不打紧,既然人醒了,想必伤势好转很多,再去太医署抓一副药来煮就是了。” 小丫鬟浑身颤抖,低着眼睛使劲摇头:“回太皇太后,房间里……并不见墨……” 耳朵里突然嗡响,小丫鬟之后说的话全都被嗡响声掩盖,我拎起裙子冲去墨白的房间。 房间里静悄悄地,一切物什都摆放整齐,连同被褥都已叠好,规整的就像从未住过人一样。床头搭的那件染了血我一直没来得及清洗的白衣消失不见,铺的一个褶都没有的床榻上。安静地躺着一枚蓝玉扇坠。 我颤颤巍巍模起那枚蓝玉,把扇坠攥在手心,却像举着千斤重物,压得我直不起腰。“即是阿源送的,我自当好好保管。”他曾亲口说过这样的话,如今,他把扇坠还给我了。 “墨白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晁凰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妥,将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我凄然笑笑:“没错。他走了。” “他还有伤。怎么走了?” 晁凰见我不回答,眼中有一瞬间我看不懂的神色,对我说:“毕竟他伤势还重,一定还没出大明宫。我派人找他。”说着。转头招手唤来婢女。 “罢了。让他走吧,”我勉强摇摇头,抓住晁凰的衣袖:“太皇太后。求你降旨打开北宫门,他身上有伤,硬闯出去伤势会加重的。” “这是为何?”她把我的手从衣袖上拿下来,握进她手中。 这是为何?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离开我,可我无法回应他的情义,我想永远把墨白留在身边,又想用尽余生追念李湛,这样的我太自私了。走了也好,对他好,对我也好。 我勉强打起精神来,陪给她一个笑脸:“你方才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晁凰双手徒然一抖,避开我的目光:“没什么。” 她是个一直学不会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谎的人,每一次说违心话都能轻易被拆穿。 我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她眼神依旧躲避。 “到底怎么了?”不好的预感迅速笼罩上来:“难道这消息和墨白有关?” “怎么会跟墨白有关系,再者说,整天陪着墨白的人是你,我去哪知道墨白的消息?”晁凰摇头否认。 “真的没有?”我仍旧半信半疑。 “真的没什么,”晁凰看我仍是怀疑,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只是最近李怡的祭日又要到了,儇儿那孩子有孝心,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稀世的鸢尾花,有许多品种,长得都很是好看,儇儿想着李怡生前最爱鸢尾花,想要选一些种到皇陵里头,我觉得儇儿这主意不错,这不是就来让你帮我看看,选那些品种比较好……” 李儇李儇李儇……我脑海中无数次浮现这个名字和玉璋殿前疯狂的笑声,染血的长剑,染血的衣襟,染血的天和地仍旧历历在目。 “不要跟我提李儇!”我破口打断晁凰:“要不是李儇不论青红皂白就大开杀戒,墨白岂会受伤,现在又怎么会离开我!” 晁凰见我怒不可遏,立刻扶着我的胳膊安慰我,可一想到李儇我就怒气难平,一挥手将她推开,因一时气愤失了分寸,用力大了些,早已年迈的晁凰禁不住我这一推,趔趄一下跌倒在地。 我登时发懵,又很快回过神来,立刻扑上去扶起晁凰,她闭着眼,脸色十分苍白,我惊慌失措,如果因为我晁凰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要活在自责中了。 “对不起晁凰,我,我不是故意的……” 晁凰微微喘息,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回给我一个慈祥的笑容:“你看,我就知道告诉你了你一定置气,可我不说你又不。”她苍老的双手不再光滑,却更有力量,她抓紧我的手:“你也不要怪儇儿,儇儿做事一向是有分寸的,当时情形很乱,他不了解温儿,不温儿一心求死也是正常的,他恐怕也是为温儿报仇心切,才会出手那么重。” 我也明白,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任何人的责任,站在李儇角度上讲,我理解他,我并没有真的怪罪他,我只是一想到墨白就丧失了理智,说出一时气话。 “阿源啊,我知道墨白离开对你打击很大,可他从来不会轻易离开你的,他不告而别,一定是出了要紧的事。” 我苦涩地笑笑,晁凰有心安慰我,可哪有什么要紧的事,是我逼走了他。 “你当真要放他走?现在封锁宫门还来得及。” 我点点头。 我心意已决,晁凰没再强求,离开了湫碧殿。 湫碧殿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颓然握着蓝玉扇坠愣了会神,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方手帕。 手帕很旧,却洗的很干净,一角绣着紫色的鸢尾花。若没记错,这是晁鸢活着的时候用过的帕子,原来这些年晁凰还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 定是我推倒晁凰的时候不掉了出来,她把帕子保留的这样好,看得出极为珍视,发现不见了一定很着急,我拿着帕子站起身,我得去还给她。 晁凰上了年纪,步子很慢,追上她的时候,她正由一个贴身丫鬟伴着走到翰景园。 为李温寿宴准备的万寿菊都收到了这座精致的园子里,像给整个园子铺上金黄的地毯。 我正要拿出帕子追,突然听到丫鬟的声,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 “太皇太后,奴婢怎么从未听说李儇王爷有这样的孝心,要在宣宗皇帝的皇陵种鸢尾花?” 晁凰停下脚步,俯身随手拈来一朵万寿菊,我急忙闪身躲到一株老槐树后。 “李怡归天之后多少年儇儿才出世?他连李怡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知道李怡喜欢鸢尾?”她盯着万寿菊的花瓣,声音染了几分无奈。 丫鬟恍然大悟:“太皇太后是在骗墨姑娘?” 花仍在,人已亡,睹物思人,晁凰感伤地把万寿菊护在心口,淡淡道:“不然难道要告诉她真相?” 小丫鬟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觉得欠妥,犹豫道:“太皇太后当真要瞒着那位墨姑娘?” 晁凰叹息一声:“瞒着她能怎样,不瞒着她又能怎样?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墨白自己走了,或许就是天意要让这个秘密永远是秘密,既然阿源决定不去挽留墨白,那不提也罢,如果让阿源知道了真相,只会让她后悔自己的决定。”她连连叹息:“她后悔的时候,不知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可天底下竟有这样天方夜谭的事,奴婢直到现在都还不敢这是真的。” 晁凰警觉地打断了丫鬟:“万万不能将此事张扬出去,更不能向阿源提起,你可明白?” 我躲在槐树后攥紧手中蓝玉,看晁凰谨慎的神色,她一定知道了不得了的大事,可她到底瞒了我什么?她为什么要瞒我? “奴婢明白,”小丫鬟点点头,但仍旧担忧:“可是,那封书信怎么办?” 晁凰顿了顿,从袖子里模出一卷竹简交到丫鬟手里:“找个没人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烧掉吧。”(未完待续。) ps:想要征求一下大大们的意见,大大们更喜欢小甜文呢,还是要虐虐的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为你而来 小丫鬟领了命,正要接过晁凰手中的竹简,我跳上前去一把拽住她:“晁凰,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墨白到底怎么了?” 晁凰眼神慌乱,慌忙把竹简往袖子里藏,好在我快她一成,迅速把竹简抢了过来。“这是什么?” 她还想从我手中夺回竹简:“阿源,不要看。” 她是个太老实的姑娘,心里想什么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知道她越是这样说,越会激起别人的好奇心。 我捧起竹简,相较于竹,木材更易取,所以早在文宗李涵取代湛儿登基称帝后,大唐书信往来的简书就开始流行用木牍,而我手里这个竹简仍用的是传统的竹犊,若不是写信人有特殊爱好,就说明这封书信至少写于那个我真正活着的时代。 我不顾晁凰劝阻将竹简拆开,密密麻麻的字迹跃入眼帘的一瞬,我险些跌倒在地——这清秀俊美却不失豪放奔腾的字体—— 这是湛儿的字迹! 一字一句映入眼帘,仿佛一根根生锈的绣花针,扎在心底连痛苦都被拉长,泪水模糊了双眼,字迹越来越朦胧,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我追念了几十年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湛儿的信上说,他爱上了自己的,想要用一生的光阴守护她,可天意偏偏与他作对,他患上不治的肺痨,生命流逝的太快,他来不及守护她,更没机会和她相携到老。他说,倘若来世还能遇到她,他会形影不离地陪在她身边,他爱着她,从前世就已经无法自拔。 书简啪的一声从手中掉落,湛儿爱上了自己的。 他唯一的,就是我啊。 为什么他从来不告诉我,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如果他早早便告诉我,我葬身火海的那一夜应也是圆满的。 我泪眼汪汪抓住晁凰的衣袖:“这封书信,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你可还记得你告诉过我。墨白死而复生。是为前世执念而来?”晁凰捡起书信,弹掉粘在上边的几颗落尘:“你说他前世曾爱上一个女子,却没有机会和她长相厮守,他临死找到桑海道士。希望能够交换一个来世。重生后回到那个女子身边守护她。因为重生后前世的记忆将被抹去。所以他临死前把所有执念都写在了书信里?”她说着,眼角不知何时已堆积了泪花:“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信,墨白和敬宗皇帝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因为他就是死而复生的敬宗皇帝啊!” “你在胡说……什么……”我掌心尤握着那枚雕刻了红梅的蓝玉扇坠,眼前顿时天昏地暗,地动山摇,腿一软,滑倒在地上。 我心里知道,晁凰没有胡说,没错,我的确记得这件事,这封书信,确实是墨白的前世留给自己的。二十年前,听闻李温病重,我和墨白前来长安探望,途中行至桃花林时碰到来自蓬莱的年轻道长,他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把这封书信交给墨白,他说这里面记载的是墨白前世的执念。我不愿墨白离开我寻找前世执念,硬要他答应我绝不打开,二十年,他果然从未拆开过。 可这样的事实,我如何能够,如何敢于。前一秒我刚刚伤害了他,逼走了他,下一秒就让我得知,他就是我一直爱着的人,他的复生就是为我而来,天意何苦与我开这样的玩笑。 “你早就知道墨白就是湛儿了……你为什么没早点告诉我?!”我抓着晁凰强忍着眼泪,如果她早一点告诉我,我死也不会让墨白离开我的! “前几日,太医们都说墨白凶多吉少,我瞒着你私下派人料理他的后事,整理他的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这封书信,得知了这样的真相,我也很震惊,想着你得知此事虽然会开怀,可墨白一直昏迷不醒,若万一活不过来,你得知了真相只会更加痛苦,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我眼前一片漆黑,连晁凰的身影也看不真切,身子剧烈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翰景园外跑,刚跑一步就被脚下一盆万寿菊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晁凰扶起我,把我的头按在她怀中,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晁凰,你比谁都清楚,我是爱着李湛的,可是这么多年,我已经离不开墨白了……现在……现在你告诉我他们是同一个人,我好高兴。可是、可是他走了……” “墨白虽不记得自己的前世记忆,却还是和前世一样有了相同的心意,阿源,这就是你和先帝的情义,有这样的情义在,他还会回来的。”晁凰轻轻捋着我的脊背,平复我的呼吸。 她抬起头对婢女吩咐:“封锁宫门,搜查整个大明宫。” 婢女领了命,匆匆离去,晁凰叫住她:“通知各宫门禁军,万不可伤了他。” …… 湛儿临死之前一直忙于雁门关之战,从未出过大明宫,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蓬莱仙长求得复生之术,他的信中没有说明,也没有提到他为了复生到底拿什么做了交换。 我一动不动坐在墨白房间,握着墨白留下的扇坠,痴痴等到深夜。 宫中禁军来报多次,丝毫没有墨白的线索,傍晚时分晁凰已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长安城,封锁了长安的各个城门。 晁凰陪我坐到了三更,梆子声声,一席戎装的禁军头领又一次前来复命,单膝跪地,抱拳俯首。 “长安城也没有任何消息?” 禁军头领摇了摇头,头扎得更深。 “废物!长安城才多大的地方,找一个人有什么难!何况墨乃当代画圣,长安城里几乎无人不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线索,废物!”晁凰勃然大怒:“再多派六百神策军,吩咐长安吏也负责搜索,明日午时若还不能将墨请回宫中,便提头来见哀家!” 禁军吓得两股战战,双腿跪地叩首:“属下无能!属下无能!” 晁凰一生性情温婉,从来都不会发怒,她只是替我着急。我对她摇摇头:“罢了。” 晁凰不肯作罢:“可是……” 我握住她的手,惨淡一笑:“不要再兴师动众,让他们回去歇息罢。” 晁凰犹豫地看着我。终这件事是我的事。既然我已开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挥手示意禁军头领退下。 禁军头领刚刚退出殿外,她反握住我。关切地问:“你真的不再找他了?他可是敬宗皇帝。是你朝思暮想了几十年的人啊。” 我岂能不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现在只能放他走了。 我摊开手掌。无奈地望着手中蓝玉:“他是个太强大的人,即使带着伤,他若想走。没人留得住他。” 烛光轻轻摇晃,她太然叹了口气:“白日里我该死活不让你看到书信的,不该让你知道。” “不是的,晁凰,谢谢你告诉我。” 我没有让禁军搜寻墨白,因为禁军的大规模出动必然会把整个长安城掀个底朝天,而墨白重伤未愈,一定正在某个地方养伤,这时候若还要为躲避搜寻而四处躲藏,只会为他造成负担。 我不想让他再为我承担什么痛苦。 可我没有一天不想见到他,即使是要放下所有颜面死皮赖脸地跟他认错,也要得到他的原谅。我决定自己去找他,他轮回往生失去记忆都能重新找到我,我我也能找到他,不管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清晨,我会再次撞入他怀中,就像当初我们能够毫无防备的不期而遇。 李晔即位第十五天,我收拾好行囊,把蓝玉扇坠揣进胸口,离开湫碧殿,到怡然庭向晁凰辞行。 晁凰迎着朝霞的光芒,她的苍老仿佛被扩大了许多倍,她不舍地牵住我的手:“这就要走了?” 我与她相仿年纪,甚至还长她几岁,可时光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烙印,她眸子里映着的那个影子却依然是少女模样。 我点点头:“嗯,要走了,我已经在大明宫叨扰许多日了。” 出了怡然庭,她陪我走了一段路,一众仆从跟在很远的距离之外。 “我身边没有人了,整天只有一些个太监丫鬟围着,现在连你也走了,我倒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大明宫里头。” “我看你那几个皇孙和孙女也是孝敬你的,别再想那些不如意的往事了,该享享福了,你看,你现在贵为三朝太后,又子孙满堂,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嫉妒你呢。” “原本该我安慰你,你却来逗我开心。”晁凰笑笑,慈祥安然,颤颤取出一枚金色的令牌,塞进我手里:“你一个人千山万水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我也不能再陪着你了,这个小玩意你就暂且拿着,就当是我在陪你吧。” 我低头一看,这哪是什么小玩意,这是太皇太后专用的令牌,全天下只有三个,见令牌如见太皇太后,连当今圣上也得下跪面见他的祖女乃女乃。 我赶紧把令牌塞回给她:“不行不行,我不能收,你让大明宫最好的医官救活了墨白的命,又告诉了我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谢谢你,怎么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晁凰硬是把令牌推给了我:“这东西留在怡然庭里也是一样死物,拿来当摆设,你拿着它,一来让它替我出去再见见世面,二来万一将来遇事,也好有皇家的钦赐之物带在身上也好保身。”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没再推月兑,谢过晁凰,把令牌藏了起来。 大老远便看见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行色匆匆一路小跑过来,这小太监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跪地便磕头:“太皇太后,陛下去怡然庭给您请安了,可是您没在。陛下现在还在怡然庭等着呢。” 我暗自想这小太监也太敬业了,请安这种小事也至于把他急成这样。 晁凰看了小太监一眼,语气有一丝不悦:“晔儿的孝心我心领了,让陛下今日先回去吧。” 小太监没有起身,坚持道:“还请太皇太后回怡然庭见驾。” 她最近的脾气也愈发大了,眉眼含怒:“你好大的胆子,敢命令哀家?” 小太监立刻自己掌嘴:“奴才不敢,但奴才还是斗胆请你回去一趟,实非奴才不敬重太皇太后,而是陛下说……此次是有要事相商,所以奴才也是没办法……” 晁凰不理会他,挽起我的手:“没看见哀家正有贵客要送么?” 晁凰给我这么大面子我实在受宠若惊,可为了送我闹僵了她和李晔的祖孙关系实在不值得,我赶紧替小太监:“快回去吧,想必陛下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着急见你呢。” 她不放心地看了看我。我回给她一笑:“我自己出宫没问题的,又不是第一次,何况我有你的令牌,正阳门那些侍卫不敢为难我的。” 权衡之下,晁凰终于作罢,握着我双手道:“那你日后要多保重。”随后就与小太监一道回了怡然庭。 我心里明白晁凰为什么这一次执意要送我,甚至不惜顶撞小太监背后的皇帝。她觉得我这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入宫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我了,不然也不会把令牌交给我。 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没有了晁凰的陪伴,我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很快就行至正阳门下。 我出示令牌,正阳门的守卫齐刷刷跪地。这场面我一时没能接受,多少年我光给别人行礼了,早就忘了曾为公主时别人给我行礼是什么滋味。 这些侍卫一声不响地跪着,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愣愣地举着令牌等了他们一会,谁都不站起来,我傻眼了,瞪着他们着急道:“光跪着干嘛,去给我开门啊。” 还是没人站起来,头扎的更低了,为首的将军开口道:“君上亲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大明宫,末将不能让姑娘离开。” 我挥着手里的令牌:“这是太皇太后钦赐的令牌,你们也敢不放行?!” 将军看了令牌一眼,又扎下头去:“姑娘不要为难末将了,别说是太皇太后的一块令牌,就算是太皇太后本人要出宫末将也不能放行。姑娘还是请稍安勿躁,再等等吧,等陛下降旨放行的时候,末将自会打开宫门让姑娘离开的。” 我实在没辙,只好蹲在正阳门内等着李晔再降一道旨意放行,心里默默咒骂李晔好端端地封锁宫门做什么! 视线前方,含元殿殿门紧闭,天空乌云压得很低,巍峨的含元殿在这个角度远远望去,阴森压抑,滚滚黑云后,狂风暴雨之夜即将来临。 大明宫上上下下充斥着不祥的预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拱手相让 枯坐在正阳门的时候,从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嘴里听到了几句嚼舌根的话,许是和今日李晔突然下旨关闭宫门有关。 说是今晨大皇子李儇早早便进了宫,但含元殿大朝会上却不见其人,有宫人撞见他独自一人往长生殿去了,直到李晔下朝回寝殿,宫人们只听到里边闹出了很大动静,似乎还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可没有李晔的命令,谁也不敢进去,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只有李晔一个人从长生殿里走出来,径直去了怡然庭,说是要面见太皇太后。 再后来,便不得而知了。 我不想再费心神猜测长生殿里发生了什么,也已不想再和大明宫的皇权纠纷有任何瓜葛,一心只求早些出宫寻找墨白,可我在宫门口打转转,焦急等待李晔再颁一道旨意赶快放行,等来等去,觉得终究不是个办法,方才小太监叫走晁凰的时候,神色的慌张看起来果真是出了大事,不管事情到底怎样,晁凰身为太皇太后必将涉身其中,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干着急留晁凰一个人去面对。 我站起身拍拍灰尘,急往怡然庭赶去。 还没走到怡然庭内,就被守在殿外的两个侍从拦住去路。隐隐约约的,李晔略带稚女敕却天生飞扬跋扈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出来:“儿臣不愿当这个皇帝,儿臣想要禅位让贤。” 禅位让贤?李晔竟然不想当皇帝? “皇帝不是你说当就能当的,也不是说不当就能撒手不管的!你在玉璋殿前是如何宣誓要守护你父皇的江山的。难道才过去几天你就忘干净了?”晁凰的声音苍老却强硬,听得出十分愤怒。 李晔一副全然不在乎的口气,好似在说着别人家的事:“父皇把江山搞得一塌糊涂,却死守着皇位不肯让步,结果呢,落得百姓起兵造反,留下万古的骂名……” 晁凰勃然大怒,拍着桌子站起身:“你……全天下人都可以辱没他,偏偏这种话不能从你嘴里吐出来!那是你父皇!是把皇位留给你的人!” 李晔毫不示弱:“父皇留给我的是个烂摊子!”他说出一番不可思议的话,自己的表情却像是在讲一番大道理:“儿臣没有治国之才。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儿臣只是不愿步父皇之后尘,儿臣若继续当这个皇帝,早晚会落得和父皇一样的下场。如今大唐颓落。也需有个有能力的人站出来打点一番重振山河才是。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能让大唐长盛不衰。不让我李家的基业毁在我手里。” 晁凰被气得脸色发白,两眼发黑,晃晃悠悠站不稳。我想冲进去,可两个侍从死活不肯放开我,好在她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 她捂着心口缓缓坐下,怒气久久不能平息,却气得太过厉害连话也说不清楚:“你……你这哪像一个堂堂皇帝说出来的话……” 李晔岿然不动地看着险些被气晕的晁凰,仍旧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儿臣只愿纵情山水,逍遥快活,还望皇祖母成全。” 晁凰摆摆手,示意丫鬟退后,闭着眼睛平复呼吸:“哀家不同意。” “儿臣心意已决。” 李晔虽背对着我,但我能想象出他说话时候那对飞扬的剑眉,那完全不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神情,可我没想到他生了一副帝王强硬专横的模样,却竟如此执拗地不想当这个帝王。 晁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可怕,仍旧坚持摇头道:“遗诏是你父皇亲笔拟定的,哀家无权替他做决定。” 李晔背过手去,上前一步:“儿臣现在还是皇帝,还有权力作出决定。” 晁凰苦笑一声:“那你还来哀家这里做什么。” 李晔真把这句话当成了晁凰的退让,话语间已有笑意:“禅位之事,兹事体大,须有皇帝诏书与皇太后懿旨同时颁布方能生效。” 说话间,身后已经有个小太监弓着身子呈上一卷黄帛,递到晁凰面前。 “懿旨孙儿已替您拟好,请太皇太后加盖印玺。” “罢了罢了,”晁凰好似力气用尽了,说话气若游丝,挥了挥手,叫人把印玺拿来,她睁开眼随意看了诏书一眼:“你要禅位与何人,心中已有人选了吧。” “大哥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必能成为一代贤明君王,重振我大唐雄风……” “够了,别再说了,”晁凰打断他,挥手拿来印玺,重重在懿旨后方盖上印章,把懿旨扔给李晔:“你喜欢什么地方,告诉儇儿,让他赐给你当封地,离开长安,去做你的藩王吧。” “谢太皇太后成全。”李晔捡起掉到地上的懿旨,转身离开,一瞬间的对视我看到了他嘴角扬起的笑容。 那是胜利的,并且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十分不应景。难道不当皇帝他就这么开心? 见他走来,我本能地屈膝:“陛下……”刚跪到一半,被他搀起来:“呦,这不是在笙箫店里与我抢笙的姐姐么,以后我就不是陛下了,也无需行此大礼。” 说完,哼着小曲一路走远。 晁凰捂着心口摊在椅子里,我连喊着叫太医,冲进去扶起她。 “李晔是小孩子,爱玩,想必是不愿整天处理国事才不当皇帝,左右那是他自己的事,你劝过他也就罢了,何况他若真不愿要这个皇位,你又何必做第二个笙歌,逼他坐在上边呢。”我安慰道:“他有他的路,放弃皇位也不见得是坏事。” 晁凰只是扶着胸口大口的呼吸,一句话也不说。看来她果真是被李晔的禅位气得不轻。 李晔以十四岁的年纪当了十五天的皇帝,于十五天后的大朝会上,下诏禅位。晔称自己年幼无知,而皇兄儇文韬武略,理应让贤于儇,于是不顾群臣反对,硬是在朝堂之上颁布了诏书和晁凰的懿旨,成为了大唐自建国以来第一个主动禅位的皇帝。 李儇推让几番后,以懿宗李温长子身份登基称帝,谥号唐僖宗。封七弟晔为寿王。赐地信州,邑万户。 但李儇登基称帝那一天我却突然回过味来,晁凰之所以那么生气,绝不是仅仅生气李晔不争气。放弃皇位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她很可能不是生李晔的气。而是生那个李晔让位给的那个人,李儇。 事实是明摆着的,李晔禅位之前。李儇就在长生殿里,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说了什么,但听说里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这已经可以肯定两人一定是闹得很不愉快。 一个不谙世事却掌控天下的十四岁帝王,一个独当一面却沦为人臣的十七岁少年,这场突如其来的风云政变,与其说李晔真心禅位,倒不如说李儇强行逼宫更为可信,只不过同为兄弟一场,李儇给了李晔一个薄面,让他自己提出禅位,因而有了我在怡然庭看到的那一幕。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臆断,无凭无据。或许李晔真的是只爱吃喝玩乐,真心愿意让大哥执掌天下呢,毕竟当皇帝的确是件苦差事,何况李温留给他的也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然而世上谁成王,谁败寇,着实已与我无关,唯一让我忧心的,是自朝廷政变之后,晁凰一病不起。 我暂缓行程,留在大明宫伴晁凰左右,心思却没有一日不为宫外的墨白担忧。 晁凰休养一个月后,下了一场薄雨。清晨雨过天晴,天空隐隐有彩虹浮现,空气格外清凉,让人心旷神怡。晁凰的精神也因天气晴好而显得格外舒畅,她早早醒来,推开窗,大口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回过身对我笑着说:“阿源,陪我去丽鸢宫罢。” 她回眸的瞬间,苍老的脸上满面红光,那双杏子眼忽闪忽闪的发亮,我有些恍惚,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彩衣荡在秋千上的小姑娘。 一个月前,受封为寿王的李晔已经动身离开长安,去往封地,此生若非得李儇召见,怕再也不会回到长安。 从怡然庭到丽鸢宫的一路,我看她心情不错,试着向她问了我一直想问却没机会问的事情。 “晔虽名为主动禅位,可你也知道是儇逼宫篡位。你为什么不阻止?” 她眼中有流光闪动。 “我们见过的已经太多了,为了一张冰冷的皇位,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李涵为篡位杀了李悟,毒死了李湛;李怡为称帝,害死了李瀍,夙沙,也害死了姐姐;温儿的登基不也是杀了靖怀?只要有皇权的地方就会有流血,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儇儿既然已经逼宫,我若横加阻拦,虽能保住晔儿的皇位,但晔儿还会留儇儿性命?” 一滴浑浊的泪水淌下眼角,她活到现在,着实算是世上见识最广的女人,眼睁睁看着朝代的更迭中,因权力的诱惑而造成的悲剧一遍遍重复上演。她三言两语翻出来的这些事,是每一个皇族的伤疤,是生活在皇权斗争中,永无止息无可逃避的魔魇。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谁都清楚,不会有尽头的,若真要为李唐皇族间的皇权之争画一个句号,那应该是……李唐王朝灭亡的那一天罢。 然而即便李唐王朝覆灭,新的王朝也会站在旧国的废墟上,继续上演如出一辙的悲剧。 “就这样吧,生气归生气,可我不想再插手他们的事,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能怎么办?” 说话间已行至丽鸢宫外。 李怡殡天后,她一把大锁封了丽鸢宫,一晃已是四十年,这是她四十年里第一次踏入丽鸢宫。 婢女打开大锁,推开门,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顺着射进殿门的阳光可清晰看到房间里飞舞的灰尘。 宫中陈设依旧,唯一的不同是在当日的凤床上置了一个梨木匣子,那里面放着她姐姐晁鸢的骨灰。 她屏退了搀扶她的侍女,将一众随从遣到殿外候命,自己住着拐杖一步一颤走到梨木匣子前。匣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她取出金丝帕将匣子上的尘埃小心翼翼弹落,将匣子抱在怀中。 “如今想来,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亏欠过谁,唯一亏欠的,就是我的姐姐。她用性命救我,可我抢走了她的男人,我的孩子杀了她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若我死了,在那边还有什么脸面见她。”她眼里没有泪水,声音却极力颤抖。 她脸上沟壑纵横,嘴唇也布满褶皱,无法从脸上看出喜忧,更无法想象她当年曾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有那双深陷的杏子眼,还隐约留有当年风华的影子。 “我这一生,有过很多快乐的日子,其中很多都是在这丽鸢宫里度过,”她向四处张望,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新奇地打量屋内的每一件摆设。“那时候,我还有我的姐姐,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她的目光黯淡下来,看向我:“如今他们都去哪里了?” 她浑浊的目光中是看不透的迷离,我不知怎样才能巧妙回答这个问题,她却抢在我前边自问自答:“他们都死了,我的姐姐,丈夫,儿子,他们全都死了。” “你还有我啊。”我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取下骨灰匣子,扶她坐到榻上。 她点点头,摩挲我的双手:“是啊,我还有你,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就只剩你了。原本有墨白在,我走的也可以安心些,可如今,阿源,你要我死也死不安宁啊……” 她说出这样的话,我很害怕,紧握住她:“那就不要死,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会长久的,陪着我。” “怎么会忘呢?”她布满皱纹的双唇似勾起笑意。那已经是太遥远的记忆,在我重生的那一天,栖凤山上开满五彩的格桑花,她和我一起站在茅草屋的门栏旁眺望锦绣山水,允我一世相伴。 “从李湛到李儇,我已陪伴了你六朝,那时的承诺,我也算兑现了。”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出去:“别再陪在我身边了,去找他吧,我死以后,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罩着你,就只有他了。” 说完就别过脸去,可她声音里的颤抖已经出卖了她,我听得出她哭了。 我轻轻抚上她的肩膀:“我会去找他,若我没找到他,就一直一直找下去,若我找到了他,也再不会回到长安了,我们会择一个山清水秀的清幽之地,避世隐居一生。” “不会再回来了吗?也好,长安再没什么牵挂能留住你。”她转过脸来:“若你找到他,即便不来亲口相告,也要写封书信告诉我,让我安心。” 我点点头。 “你们会去栖凤山上吗?”。她突然笑起来:“我在茅草屋前种的那些鸢尾花,也不知怎么样了。” “我会替你照看好那些花,你也替我照看好自己。” “那么,就走吧。”她颤颤巍巍站起身,猝不及防地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我慌忙搀扶她,她如今贵为太皇太后,就算作别也该我行跪礼。 她却执拗着跪地不起:“公主,让我再拜你一次罢。”她深深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声音沉重不堪,抬起脸,那双杏子眼再也藏不住眼泪:“公主,这是阿央最后一次拜你。今后阿央不在你身边,请多保重。”(未完待续。) ps:大大们圣诞节快乐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乱世将起 告别晁凰之后,我启身离开了大明宫,晁凰为我穿上最隆重的华服、她封后时的凤袍一路相送至长安城外。我和她都清楚其中含义。 这一次离别不只是天各一方,也是生离死别。这一别,再相见就是一个在墓碑前燃香,一个在青冢里长眠。 我含泪背上行囊,开始浪迹天涯,四处打听有关墨白的下落。我总想着,如果墨白知道有个姑娘正在天南海北的找他,他一定猜得出是我,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在某个草长莺飞的黎明,在我醒来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洋洋自得地问:“这一次,你可知错了?” 我怀着这样的期盼从长安一路南下,寻找的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红梅花开花落几回,他却从不肯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以为凭我们的缘分,我该是很快就能找到他的,就像我所见过的诸多缠绵悱恻的爱情,无论相隔千山万水缘分都能牵扯着彼此都能走到一起,可我远没有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幸运。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故意躲着我,让我漫无目的地苦苦寻找,他才解气。我想,若真是这样,我就更应该努力的找他,直到他终于怒气消了,回来我身边。 公元八七七年冬,元昭太皇太后晁氏,殁。 唐僖宗李儇为其戴孝上朝三月,追封元昭太皇太后为盛德太皇太后,陪葬宣宗贞陵。追封其姊为紫鸢太妃,其骨灰亦陪葬贞陵。 长安城传出晁凰病故的消息时,我刚刚进入信州境内。我紧紧攥着她送给我的那枚令牌,那个用了一辈子陪着我的人,她对我说,她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我,可我却没能在她临终之时陪在她身边,我拼了命的天南海北找墨白,可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我寄书信给她。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他了。 …… 当年李晔禅位让贤后。李儇便将信州赐给李晔做封地。信州多山,城南有一片低矮的丘陵,名曰诸葛坡。我远离长安,不能去皇陵祭拜晁凰。便想择个清幽之地为晁凰洒一杯薄酒。 诸葛坡上漫上遍野长着同一种花。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率军路过此地。军中粮饷用尽,军队又被敌军包围,诸葛亮遂采此花的女敕梢为菜。为战士充饥,一举打了胜仗。后来人们便把此地命名为诸葛坡,把这种花命名为诸葛菜。 再后来,因这种花每到农历二月便开蓝花,遂又名二月蓝。 听信州百姓说,每逢二月诸葛坡上二月蓝花开时,漫山遍野如同蓝色海洋,浪涛翻滚,亦梦亦幻。 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 信州在江南,即使寒冬腊月也不会下雪,我去往诸葛坡的时候,适逢下起瓢泼大雨。道路泥泞,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行至诸葛坡顶,放眼望去,连绵千里的疆域笼罩在朦胧雨雾中。 我取出一壶酒,洒到地面上,雨水湿透了酒香。 “闻起来似是一壶好酒,是在祭奠何人?” 鞋子踏过水洼激起的声响伴着带有笑意的声音走近,我猛然回头。 一个素色长袍的道士,八字胡,一手撑伞,一手搭着云展,笑盈盈停在我面前:“多年不见,姑娘别来无恙。” 恍然以为是墨白,结果事实让我十分失望,我一脸嫌弃地离他远了两步:“我不算卦,别跟我套近乎。” 道长停住脚步,捋着八字胡笑笑:“姑娘是忘了当年贫道远道而来为墨公子送书信,还是忘了当年懿宗皇帝戾火袭身时贫道助姑娘打开了他的心结?” 我上下打量他,不可思议道:“你是……当年那个……年轻道长?” 道长仍旧捋着八字胡轻笑,不语。 我方知自己说错了话,不自觉的用了“年轻”这个词,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已不再年轻,眉宇间已填了多年沧桑。 能够再次偶遇实属不易,而我一时想不起能和他聊的话题,想来想去,唯独想到与他同出蓬莱的那位老道士。“老道长可还好?” “你是说师叔?” 我点点头,他抚了抚八字胡:“他老人家在懿宗年间就已经故去了。” 我投去抱歉的目光,同时又有些诧异:“原来蓬莱仙人也会生老病死啊。” “姑娘说笑了,一个硕大的王朝都有气数将尽的时日,何况区区血肉之躯。”他对生死似乎格外看得开。 “我还以为道长早已回到蓬莱修行,难道道长一直在中原游历?” 道长笑而未答,向我身侧张望两眼,将话题引开:“怎么不见墨公子人?” 我不知如何跟他说我和墨白已走散了好几年,这是我的伤心处,我也不想叫外人知道,便支吾一声:“他……还在凤翔,我一个人……出来玩。”怕他不相信,我特意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他整天写写画画,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出来走走散散心,欣赏一下大唐锦绣河山也不错……” “哦?”一直笑而未语的道士终于笑出了声。 我的谎言似乎被他一眼看穿,我竟一时忘了,他们这些蓬莱人会占卜之术,恐怕在我说谎之前就已经卜出了真相。我耷下脑袋,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问,害我尴尬。 他又似并没有识破地纳闷问:“墨公子难道不知道如今天下形势?怎么放心让姑娘你一个人到南方来……”他思索着一个合适的用词:“来游山玩水?” 不知他是真的纳闷,还是仅仅给我个台阶下,不过既然台阶摆在这里,我也就赶紧顺着台阶下来,将话题引开:“道长说如今天下形势?什么形势?” “贫道四海游历。恰途经山东,黄巢在山东起义,公然与朝廷为敌,姑娘难道不知?” 我摇摇头,表示的确不知情。我以前是很八卦,不论风月事还是国家大事都愿意掺和一把,可如今不同了,我一心一意寻找墨白,没有心思在意天下风云异动,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名叫黄巢的人在山东领导了一支起义军起兵反唐。 “难道形势已经岌岌可危?” “他割据割据。建立王霸。号冲天将军,锋芒直指长安天子,天下云集响应,下一步恐怕就要挥师南下。攻占江南各州。姑娘若无要紧事。还是早些离开信州。回墨公子身边罢。乱世将起,唯有他能护姑娘周全。” 我何尝不想回到他身边,我现在身在信州。就是为了找他啊。 “若按道长所说,如今天下之势,难道江山要易主?前些年庞勋也在桂州起义,不是很快就被打压下去了么?这一次或许、或许也能很快……” “世易时移,”道长打断我:“恐怕这一次,李氏基业终将落入旁姓之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乱世即至,王朝覆灭,湛儿的江山毁于一旦,王朝余晖不再,所有与大唐王朝有联系的人士必将惨遭屠戮,别说找到墨白,我恐怕自身难保。 五年前李晔禅位让贤与李儇,期待李儇能成为一代贤君,重振大唐河山,但李儇的所作所为却着实令人失望。 魔君李温统治大唐二十余载,大唐早已风雨飘摇,而李儇当政之后,充分证明了他与李温血脉相连,荒yin无道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的荒yin和李温的荒yin不一样,李温后宫佳丽三千,但听说李儇自迎娶蓝妃之后,就为那蓝妃遣散后宫。大臣们以为他们的新皇不近,将全力以赴宵衣旰食,曾心中暗喜,结果李儇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册封蓝妃的第二天,他在大朝会上宣布在骊山之上重建阿房宫,说当年一把火将阿房宫付之一炬实属遗憾,他要重现当年大秦帝国的威风,将蓝妃迎入阿房宫,金屋藏娇之。 朝堂之上群臣反对,声称秦始皇建阿房宫,王朝颓落,二世而亡,陛下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李儇闭耳不听,广招天下劳役,大兴土木。秦末,朝廷欺压太甚,陈胜一声怒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横扫大秦半壁江山,而几乎一模一样的历史又在当下重新上演:大唐僖宗乾符四年,阿房宫仅建成千分之一,连轮廓还未成形,已死伤劳役数十万人,引得天下臣民共愤,山东黄巢揭竿而起,率先起义。 起义军所到之处焚官府,杀贪官、济贫农,得到百姓的支持,队伍在极短时间内扩大到几十万人。 道长的预言来的非常现成,黄巢起义之后,果然没有发兵直捣长安,而是绕过天子脚下,挥师南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儇不得民心,但军队实力却不容小觑,黄巢心知现在攻打皇城长安如同以卵击石,他做好了与朝廷长久对立的准备,江南鱼米之乡自古繁华,占领江南,无异于作用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仓。攻下江南,坐稳南方,他再挥师北上将不再担心粮草供应,起义再无后顾之忧。 公元八七八年农历二月,即乾符五年初,也就是我和道长在诸葛坡一聚后的第三个月,传说中的冲天大将军黄巢就率领起义军横扫淮河南北各地,并乘虚南下渡过长江,一举攻下虚州、吉州、饶州。江南四大州中三州连连战败,江南各地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上表请降,归附黄巢,唯独七皇子李晔的属地信州如同汪洋之中一艘孤帆拒不投降。 农历三月初三,诸葛坡上二月蓝花开烂漫,漫山遍野与天穹连成一片,宛如浩瀚的蓝紫色的海洋,百里之外可闻其香,黄巢手下第一战将朱温率三万起义军兵临信州城下。 我尚留在信州境内,李晔坚守不出,死守城池,我也只能躲在城门内静候战况。 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男子,而那对剑眉却依旧如同冲天凌云,桀骜不驯。 李晔镇守信州半月余,快马传书一封有一封趁着月黑风高发往长安,希望朝廷能发兵支援。 李晔的想法很好,他坚守到朝廷援兵到来,里外夹击,必能大获全胜。然而城中却有不少流言传出,说自黄巢起兵之后,起义军连战连胜,杀富济贫,尽得民心,而唐军节节败退,当今天子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凭借潼关天险,依旧整日躲在长安城里寻欢作乐,根本不管黎民死活。 此流言一出,守城军士人心大乱,纷纷怀疑此番拼死守城,皇帝压根不会派兵营救,他们再这样苦等下去,前方迎接他们的只能是弹尽粮绝冻饿而死。 于是十五日后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一名守将擅自打开城门,投靠起义军,迎朱温进城。 李晔闻讯后,捶胸顿足,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仓惶逃离信州,连夜赶往长安避难,信州不战而宣告陷落。 我本来就对李儇没有好感,经此一役,更是对他深恶痛绝。湛儿为夺回一座西境雁门关,呕心沥血,力竭而亡,我虽然心疼,但也知道那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所肩负的责任;李瀍为剿灭回纥,御驾亲征,若无夙沙相救,战死沙场;李怡辜负了晁鸢,可他治下的大唐繁华富庶,得到万世敬仰;李温残暴无道,我也从未觉得他该遭受天下唾骂,毕竟那完全不是他能左右。 而李儇,他有什么理由荒yin无道,他有什么脸面死在一个乡野村夫刀下,有什么资格把江山拱手让给旁姓? 我在兵荒马乱的江南各县又徘徊了整整一年,一年后,江南全部沦陷,黄巢驻扎江南,养精蓄锐,暂缓了推翻李儇的脚步。百姓自顾不暇,四处避难,我更无从得知墨白的下落。 晁凰送我令牌,本意是可以护我周全,可如今皇室中物却变成最危险的东西,但我舍不得扔,我攥着令牌在战火之中彷徨许久,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启程北上,返回凤翔,那是为数不多尚在皇族势力控制范围内的地方之一,心想着,那是我和墨白共同的家,万一墨白已经回去了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灵魂碎裂 遇到蓝衣姑娘的时候,她告诫我说,要小心步虚画境造成的反噬,我没当回事,结果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 逆天而行都要有等值的代价相交换,步虚画境虽然不像复生术一样公然违背天意,但时光本应一去不返,轮回本应将前生记忆抹除,步虚画境却能令过往重现,甚至能让人窥探到前世记忆,这本身就是一种逆天之行。 虽然步虚画境是死者的幻术,反噬却没有因为施术者已死而终止。 在一阵眩晕之中,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碎裂声,画境如同一面被狠狠打了一拳的铜镜,裂出蛛网似得裂痕。 下一秒,我很震惊的意识到,像裂出蛛网似得裂痕的,不是画境,而是我的灵魂。我过去一直用一具死人的身体承受反噬,所以一直感受不到,如今逐渐累积到可以感受到的时候,却为时已晚,寄存在一副画像之中的*灵已经造成无法修补的破裂。 我身子已经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意识越来越浅,朦胧意识中,仰面是无垠无际的白色玉兰花,女敕白的花瓣簌簌飘落在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玉兰花花香。鼻尖忽然闻到清冷梅香,花香很淡,却有温柔的味道,像一坛佳酿令人陶醉。 寄托于画像的灵完全破碎后,我就要死了罢?所以,这是我死前的幻觉罢,模糊的视线里,纷纷扬扬的落花间,一人一席玄黑锦袍。袖底梅香清冷,双手轻轻将我托起,将我拥入他的怀抱。 他的怀抱很熟悉,很舒适,是我怀念已久的拥抱,仅存的意识渐渐涣散,一串眼泪悄然淌下,墨白,是你么?我找了你六年,我是不是找到你了? …… 好在我六年四处漂泊的坏运气给我换来了一点好运。 在画境幻象里。我的灵虽然因反噬而受到破坏。但并没有完全碎裂,虽然已经长出了裂痕,不过幸而未从身体月兑落,我得以保住这条性命。醒来时。身在栖凤山上。 茅草屋的格子窗大开着。暖风拂面,山间开满五彩的格桑花,山间的天蓝的几乎能滴下水来。随意铺展的几缕白云似海上浪花翻卷。几只不畏人的斑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互相啄对方的羽毛。 我爱上的人,他穿着玄色的锦袍,墨发顺着手臂滑下来,阳光恰到好处的照到他脸上,那双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是幻觉吗?我又看见你了,墨白,在幻境里我看到你,却怎么也触模不到你。”我抬起手想触碰他,但一想到若触碰到他就会发现他只是一个幻影,我迅速把手缩回去,这样观望,至少还能假装他真真切切的存在。 他抓住我缩回的手,附上他的脸颊,声音温柔的让人莫名的想要流泪:“不是幻觉,阿源,我在这里。”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却很柔软,想象着,他掌心的体温浸透我的肌肤,融入我的血脉。我感受到他的温和,不是幻觉,他就坐在我旁边。 我扑进他怀中,猝不及防地,他被我撞倒在榻上,我压在他身上他也不嫌重,轻轻一笑,抬起双臂将我紧紧包裹。他的长袖把我藏的严严实实,就像一个四处逃难的人终于找到一个藏身之所,我从没有过现在这么安心。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天南海北的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要我了……我以为,你移情别恋,跟别的姑娘跑了。” 他笑着揉揉我的头发:“又胡说八道。”不知不觉间,他的声音变得严肃沉重,手掌在我头顶停下来:“阿源,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找你的。” 我的手指在他胸前瞄着圆圈:“六年了,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黄巢起兵,李儇坐视不管,朱温能在一个月内横扫江南,连克三州,可为何兵临信州城下,区区一座信州城却迟迟攻不下?” 若不是那时信州城内风言风语四起,胆小的士兵擅自打开城门,信州城一时半会绝对攻不下来。我想也没想张口就答:“因为李晔比李儇有骨气呗,他坚守城池誓死不屈……” 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恍然大悟道:“啊,不对!难道说……你当时就在信州?!” 墨白笑着点点头。 我却拼命摇头:“我去信州找过你了!可我……”我和他就在一座城里,没准还有很多次擦肩而过,我竟然没有看到他! 他的指尖比在我唇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已经找到我了。” 我的头枕着他的胸膛,清晰听到有节奏的搏动。突然想到我晕倒的时候明明身在玉兰花林,好奇道:“可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了令狐专的信,马不停蹄赶到凤翔,却听说颖王府上死了李唐皇族,一经打听才知道是温少卿,所以我猜想你会去玉兰花林。”他顿了顿,手移上我的头:“我不在的日子,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我从他怀中抬起头,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手指悄悄和他缠绕在一起:“是,所以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又深邃,用力反握住我的手。“我不离开你,哪怕你倾尽一生追念李湛,我也在你身边陪着你。” “傻瓜。” 我望着他笑,笑的却很艰难,那李湛,就是你啊。你颠覆轮回为我而来,自己却不再记得。 他起身端来一个粗制的陶碗,碗里盛满褐色浆液,舀一勺浆液吹了吹,送到我唇边:“好了。喝药吧。” 我皱了皱眉:“苦不苦?” 他没回答,只一勺一勺喂我喝完,将陶碗放到一边才戏谑的笑:“这样问,好像你真能尝出苦来一样。” 我抹抹嘴,瞪起眼睛:“你早就知道我没有味觉?”我眼巴巴瞅着空碗:“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他凉凉答到。 “你给我买油酥糕,给我摘桃子,还给我买蜜饯桃,还说好吃就多吃一点,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我眼睛瞪得更大。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害我一直装出很好吃的样子,唯恐辜负了你一番美意。” “欣赏你的演技可以么?”看着我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笑的十分满足。 “你——你——”一想到我在他面前有声有色的演了那么多年戏。他竟然早就知道我是装出来的,还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看我演戏,登时怒发冲冠,挥起拳头抡过去。 我用了很大力气。因为知道他能轻易躲开。可他竟然一动没动。拳头落在他身上,他皱了皱眉,一把拽住我的手。重新将我揽进怀里,良久,听到他一声长长的吐息:“能再和你这样斗嘴,真好。” …… 从这一天起,我和墨白留在了栖凤山,浓密的山林隔断了外面世界的厮杀和炮火,大唐的壮丽山河在战火烽烟中满目疮痍,栖凤山上的格桑花却开出阳光的亮丽色彩,山下百姓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我并非挽救苍生的圣贤之辈,对九州大陆所承受的苦难爱莫能助,我只想在栖凤山上悠然度日,这样说虽有自私的嫌疑,但我等了两世才等来和墨白的相守,我只想珍惜来之不易的快乐。 彼时,我天真的以为我还拥有永恒的寿命,能和我心爱的人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彼时,墨白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浇花,我从他身后一把抢过洒水壶,有板有眼地质问道:“我不在的这六年你真的没有看上别的姑娘么?” 墨白直起身,笑得一脸无可奈何:“你已经问了我一千八百遍了。” 我不肯罢休,抱着洒水壶坚持道:“那你对我发誓你没有看上别的姑娘,我就再也不问你了。” 他噗嗤笑出声,揉揉我的头发:“你忘了我半个时辰前刚刚对天发过一次誓了……” 我打落他的手,跺脚耍赖道:“不行我不管!我就是忘了!你现在再发一次给我看!” 他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摊了摊手,笑容依然挂在唇角:“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他笑容加深一些,眸子悠悠望着我:“阿源,你有很多优点的。” 我一下子开心起来,期待道:“啊,是么,比如?” 他撑着头,一本正经道:“比如你做的饭很难吃,这样我就可以保持身材了,比如你的手永远都是冰冷的,这样我夏天就可以抱着你纳凉了,比如你特别能花钱,这样就可以督促我作画了……” “你!”我举起洒水壶朝他泼过去。 他身手敏捷,一下子躲到几丈开外,我追着他跑过去,他跑得比风还快,风里传来他的笑声。 我气得痒痒痒,穷追不舍地追上去,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你敢不敢站住别跑!” 山间大片格桑花争先恐后的盛开,亮丽的彩色花瓣仿佛给整座栖凤山披上一缎鲜艳的织锦。 墨白突然收住脚步,转身对我挤了一个坏笑,我没反应过来,刹的不及时,一头撞到他身上。 他倒在一片彩色的格桑花海中,我倒在他怀里。天空蓝的仿佛能滴下水来,几丝白云闲闲散散铺在天空,微风轻抚,格桑花轻轻摇晃着脑袋,温柔扫过我的脚踝,他轻轻喘息着,胸口起起伏伏,衣袍锦缎的柔软仿佛一个幻灭的梦境,风里传来格桑花的咯咯笑声,就像在尽情嫉妒此时的我。 他看似认真地看着玩笑:“我竟然不知道,阿源,我还真找不出你身上能让人爱上的优点,可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样的你才会吸引我?” 我仰头瞪他一眼,刺目的阳光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你这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他哈哈大笑,双臂环住我,抱我紧了些:“我想,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让我爱了上你。” 前世,他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今生,他是红遍大唐的画圣,他一直都是个光芒万丈的男人,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的青睐和爱慕,可我什么都不会,甚至遇到危险都不能好好保护自己,总是给他捅娄子,唯一引以为豪的一门手艺还是能够杀人索命的秘术。这样的他,却唯独爱上了这样的我。 墨白安静下来,仿佛看到了我心中所想:“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会守护你的。” 我当然要留在他身边,我斩钉截铁地看着他:“墨白,我也会好好守护你的。” 他仿佛听到荒唐话似得笑起来:“哦?你要如何守护我?” 我没有他强大,但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我在逞强。 在我为了找到他而作出的那个步虚幻境中,我知道了一些真相。他不记得他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了和我的重逢,但前世老道士对他说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为了我,放弃了往生,他的重生,是他的最后一世,他不再有轮回,不再有来世,死去之后,灵魂将灰飞烟灭。那些坊间流传的三生三世的感人故事,注定无法在我和墨白身上上演。 破碎的灵魂步入虚空后,等待他的将是永世的黑暗和孤独。 所以,这一世,我要好好珍惜他,把这一世的时光,当作千年万年,我要好好守护着他,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会让他安然的活着,绝不会让他死去。 我紧紧搂着他:“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会把你保护的好好的。” 天色渐晚,西方落日铺展开迤逦的彩霞,姹紫嫣红的格桑花在斜阳笼罩下分外绚丽夺目。 “我们不要再回颖王府了,我们就住在栖凤山上,好不好?”我在空中描摹出山水的轮廓:“我们在这里搭一所自己的小房子,养很多很多红梅,梅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酿梅花酒,梅花落的时候,我们一起煮酒烹茶,好不好?” 那是我所幻想的世外桃源,让墨白永远远离浊世的纷争,在这里,他是安全的。 良久,他没有回答,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你愿意吗?”。 他仰望着天边残云,淡淡道:“我愿意陪着你,阿源。” 我搭下眼角,他在答非所问。 山外战火连天,他愿意过问乱世纷争,隐居在栖凤山吗? 他避而未答。(未完待续。) ps:墨白愿意陪着清源,可他终究不愿就这么毫无作为地躲在栖凤山上呆一辈子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迷雾森林 在山上住的第二个月,我和墨白一道上山砍柴。事实上是他砍柴我欣赏风景。 装了整整一筐木柴后,墨白手搭眉骨眺望后山上一片云雾缭绕,树影森然,突然来了兴致:“听说后山里有一片密林,相传是被人施法布了迷阵,但凡走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走出来过,可确有其事?” 我摇摇头,笑他一向精明怎么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不过是林子密了些,云雾浓了些罢了,进去容易迷失方向,走不出来是很正常的,哪有什么迷阵,都是胡说八道的。” 话到此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不由得对自己方才一番仓促的定论产生怀疑:“不过这座山确曾传闻住过一位秘术士,听说还是个很了不起的秘术士,我的师父恭怀就是在这里拜他为师,修习成墨灵秘术。不过这也是在师父死后我才得知的。” 见到墨白只顾着高兴,很多奇怪的事都被抛之脑后了,话到此处才突然想起,在凤翔颍王府门前,我见到的敌将朱温竟然是我的师父,这事儿实在没法解释。虽然你可以说服说他们两个完全是两个人,仅仅是长的相似而已,可对于一向自诩为想象力不错的我,这种解释就显得太过牵强。 比起恭师父,在玉兰花林里遇见的那个通灵的蓝衣姑娘就更让我瘆的慌。我能通过秘术看到过往的图景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但至少还能解释的通。毕竟那些过往是已经发生了的,可对于未来压根还没发生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提前看到发生时的图景? 我把这些困扰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墨白。 墨白听完后,饶有所思的想了想,用四个字简明扼要地总结道:“你跑题了。” 他将一筐柴火放到地上,整了整衣裳,指了指山间缭绕的迷雾:“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迷阵?” 他竟然对那么奇异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让我很失望,我果断地摇摇头,坚定道:“没有。” “那……你有没有兴趣陪着我去看看?”他笑着看我:“回来给你炖山鸡吃。” 我眼前一亮。咽了咽口水:“那就……勉强陪你去看看罢。” “……” 远远望栖凤山的后山阴云滚动。树木浓密地发黑,似布满了瘴气,与前山风景迥异,总让人感觉脊背发凉。起到了很好的令人望而却步的效果。而走进后山密林我不可思议地尖叫:“竟不知栖凤山上还有这样的所在!” 高大苍翠的梧桐树一棵接连一棵。树叶间透过星星点点金色的阳光。树下开满五彩的格桑花,蝴蝶蹁跹,百鸟齐鸣。如同世外桃源。方才远望所见的云雾果然是只是幻术造成的假象。 世间有如此美景,却又故意制造出恐怖的幻象将其掩藏,显然是施术者不愿让旁人踏入这方圣土。 但这幻术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决算不上是迷阵,我和墨白一路走来也并没觉得迷失方向。 我环视四下,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小土坡上斜插着一块石碑,被鲜花环绕着,已显出历史久远的印记。我扯着墨白往石碑方向看:“你看那是什么?似是一块界碑。”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摇摇头:“是墓碑。” 我不相信,这么美的地方怎么会是坟墓?我跑过去急着向他证明,结果证明果然被他说中。 隆起的小土坡不是土坡,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冢,斑驳的阳光照到墓碑上,冢上开满各色格桑花,引得格桑花的信蝶围绕着墓碑流连飞舞,没有任何死亡的阴森死寂,只有阳光,花香,温暖而惬意。 那位不知来历的秘术士在此布下法阵,就是为了守护这座花园似的坟地? 墨白捏着下巴默声诵读墓碑上篆刻的文字,话尾带着小小的疑问:“师父如嫣尚禾、将军即墨,合葬之墓?” 墓碑上其他碑文的字迹很小,大多已经分辨不清,但却能模糊地分辨出来所刻的时间是宝应二年。 “你方才说,你的师父就是在栖凤山上拜师修习秘术的?”墨白若有所思地问我。 我点点头,明白他此话何意。在这里立碑,又施以迷阵,再加之墓主人被称为师父,那么这里就一定是恭师父为他的师父所建的坟茔了。据碑文记载,他的师父名叫如嫣尚禾,在宝应二年去世,和这个名叫即墨的将军一起葬在这里。 我仔细端详着墓碑上篆刻的时间,然而,我绞尽脑汁回忆所刻年号,宝应二年,正是安史之乱结束,皇族重返长安的那一年。 单纯看这一时间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我虽然读史不多,像安史之乱这种我大唐皇族巨大的耻辱还是多少有一点了解的,正因如此,我惊奇的发现了里边一件不可思议的地方。 安史之乱以史思明在温泉栅兵败自杀为句点画上结局,那一年,距离我出生整整过去了五十年,如嫣尚禾的墓建在那个时候,也就是说她在我出生前半个世纪就已经死了。 我自小拜恭怀师父为师,直到五岁时候恭师父因为一句不得当的话惹怒父皇,惨遭流放,那时候我虽年幼,但恭师父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成为大唐水墨才子,这响当当的名号我却记得一清二楚。毫于疑问,那时候恭师父还是个年轻人。 问题就出在恭师父的年龄上,这样一个年轻人,按道理来说是在安史之乱结束很多年之后才出生的,怎么会拜一个在安史之乱就死掉的人为师? 我正被自己发现的秘密搞得晕头转向,墨白转过头来问我:“你的师父。是拜的如嫣尚禾为师?” 我回过神来:“他拜谁为师有什么差别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难不成你认识如嫣尚禾?”问完就觉得我这个问题太愚蠢,照墓碑所记,如嫣尚禾在安史之乱就已经死了,墨白怎么可能认识。 “这如嫣尚禾曾是九州大陆上最为强大的秘术士。” 墨白解释说:“曾有传言说在安史之乱初期,这个九州最强的秘术士参与了凤翔之战,结果战死在凤翔城下。不过也有流言说她是死在温泉栅,也就是宝应二年唐军和叛军的最后一战。”他目光凝视碑文上的年号:“如今看这碑文,还是第二种流言比较可靠。” “不管是哪种流言,结果不都是一样?”我对历史年代并不很考究,结局已经摆在这里。如嫣尚禾死了。两个故事版本唯一的差别就是一个早死了七年,一个晚死了七年。 我不认识如嫣尚禾,对一个跟我没有任何交集的女子也提不起兴趣,吸引我的还是恭师父。以他的年纪。是不可能同时拜如嫣尚禾为师。又同时成为我的师父的。唯一能解释的通的就是我的恭师父和墓主人的徒弟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样就完全不存在时间上的冲突了,可我不相信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正这样想着,墨白突然伸手把我从墓碑旁拽开。我被他吓得一哆嗦,瞪圆了眼:“你突然拉我干什么!吓我一跳!” 他没有看我,目光直直望着那座开满格桑花的坟茔。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吓得蹿到他身后:“啊!有鬼!” 格桑花冢上,赫然出现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我们坐在青冢上,秀发未挽,素手芊芊,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空中变戏法一样凭空开出一朵鲜艳的格桑花。 她的身体是透明的,仿佛只是一丛映在水中的幻象。 我正惊得张大了嘴巴,更令我瞠目结舌的事紧接着发生了。 另一个幻象从我们身后走过来,他完全看不到我们,身体从我们身体穿过去,停在素衣女子身后,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人,长了一张与恭师父一模一样的眉眼,但比恭师父看起来更加年轻。 素衣女子转过身,冲他微微一笑,我努力想要看清女子的脸,可幻象中的女子的脸庞仿佛一团刺眼的白光,眉眼全都看不真切。 幻象中恭师父屈膝跪在她面前,她指尖盛开的格桑花飞速生长,很快就把她和恭师父包围其中,花海里,恭师父俯首三拜,我拜过师,知道这是拜师礼,他仰起头,嘴唇开合,说着什么话,可我听不到声音。 “这是幻觉么?”我莫名其妙道:“我们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幻觉?” 墨白也不确定:“应是弥留在山间的亡魂的执念吧。” 我们在山间继续停留了片刻,这段幻象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但不多时又重复出现,仿佛一段颇受人喜爱的戏曲桥段,拿到台上一遍遍重复上演。 我虽然依然不明白恭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重复的幕景,应就是他在山间拜如嫣尚禾为师的场景。 坊间的传说里,人死后,只有生前最刻骨,最难以忘怀的记忆才有可能幻化作幻象,在那段记忆发生的地方往复出现,百姓们管这种幻象叫做“忆景”,拥有这段回忆的人虽然已经故去,他的魂魄已经步入轮回,但他的执念却随着忆景一起弥留在世间,忆景一日不消散,就说明创造忆景的人的灵魂仍未放下执念,依然牵挂着这段回忆。 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这段忆景是如嫣尚禾的执念,还是恭师父的执念。但无论如何,这一回忆是发生在那个遥远的安史之乱时期,战乱之中,白骨填江,血流漂杵,有太多人怀着美好的记忆死在残酷的战场上,有太多执念飘荡在世间,而我们只是恰巧看到了其中之一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究安史之乱那个鲜活的年代如今已经变成了白纸黑墨的一卷史书,那个时代的人都已入土多年,那个时代的故事也已经死去很久,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已经没有太多值得深究的必要。 值得深究的是墨白答应我的炖山鸡最终以煮鸡蛋告终,叫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就这样在栖凤山上住了小半年的时光,迷雾森林里的所见所闻始终是一团迷雾,我起初还饶有兴致地研究了几天,后来也就渐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十一月,山下秋叶纷纷,遍地通红,山间已是寒冬,落木萧萧。 一日清晨,茅草屋外的花花草草上结满了厚厚的白霜,如同降下一场薄雪,整座栖凤山一片雪白。 墨白被我催促着早早起身下山买盐,我闲来无事,躲在火炉旁临摹墨白前几日画的鹧鸪。 傍晚,山上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火红的夕阳将山间暮色染成绯红,稀稀疏疏飘落的雪花也被暮光映成了红色。 直到很晚墨白都没有回来,我起初有些担心,但后来一想,山间下了大雪,道路必然难行,比往常回来晚一些也是正常的,无需大惊小怪。 这样想着,低头看看自己临摹好的鹧鸪,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墨白推门而入,雪花扑簌簌跟着卷进来,我得意地抬手招呼他:“快来看看这次画的怎么样?” 一抬头却看见他发丝被雪花淋湿,脸上不见喜色,模样很是颓唐。 “怎么了,脸阴的跟要下雨似得,难不成下山后发现隐居半年外面出来了个更厉害的画圣,自尊心受挫了?” 我一面打趣一面起身到火炉旁的支架上取下温暖干爽的棉服迎他入房。早就想到他外出一天一定很冷,所以早早拿出替换的衣服在火炉旁烤热了等他回来换上。他没有接过我手中的衣服,而是在我伸出手时一把将我拉进他怀中,他静静抱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呼吸声很沉重。 他的表情吓得我很紧张,料想到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怎么了?”我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小心翼翼问他。 “李儇南逃了。”他的声音比神情还要颓唐。 我一时没反应上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反应上来的时候,手里棉服不自觉地月兑落:“皇都长安……失守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运筹帷幄 自我和墨白归隐栖凤山后,黄巢亲自镇守西京凤翔,另派大将朱温率三十万大军攻入浙东,浙东各州闻风丧胆,毫无招架之力,纷纷投降叛军。随后朱温兵分两路,开山路七百里突入福建,将闽南各地悉数收入囊中,而后又挥师北上,克潭州,下江陵,进挺中原,广明元年十一月,起义军一把大火烧到东都洛阳城门之下。 在大唐王朝,东都洛阳是仅次于皇城长安的第二大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城中士兵虽不敌三十万大军,但尚有五万劲旅,凭借守城优势,本可死死拖住朱温的步伐。但不料城中虽有兵有马,但却因常年战乱,万亩良田毁于战火,军中粮饷早已所剩无几。而朱温凭借江南富庶的物资,优哉游哉地围城七日,洛阳城内饿的连兵器都拿不动的士兵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开城献降,五万战俘跪倒在朱温大军的铁蹄之下。 然而朱温的脚步远远没有随着东都的沦陷而终止。 就在大明宫中刚刚得知洛阳陷落的消息的时候,朱温已经重新集结兵马,带领大军沿山路奇袭皇都要塞——潼关。 十二月,潼关天险如同一只纸糊的老虎被起义军的长矛刺破,起义军直捣长安。 潼关天险被破,通往长安的一路再也无险可守,起义军所到之处,城池全都开关放行,大军一路北上,不曾遇到丝毫抵抗。 次年一月,山上万物凋零。冷梅怒绽,长安城宣告陷落,大明宫的宫门上换插了起义军的黄龙旗。僖宗李儇仓皇带家眷和几百神策军逃往蜀地。 皇城陷落,皇族逃往蜀中,与安史之乱几乎如出一辙的历史又一次上演。 听闻叛军攻入长安后,将僖宗出逃没来得及带走的珍宝悉数散发给杀敌建功者以及穷苦的奴隶和老百姓,还将皇城一切象征贵族阶层奢侈yin逸的地方一把火烧干净,包括玉缘坊,包括百里玉兰花林,均用作良田分给农民。 听说骊山之上建造阿房宫的劳役们听到僖宗南逃的消息后。欢呼雀跃。一把火将阿房宫化作齑粉,大火连烧三天三夜而不休,整座骊山上空一派通明。 亡秦者,秦也。非天下。 亡唐者。唐也。非黄巢。 大唐累世的基业,没有毁在被世人唾以魔君的人手里,却毁在曾被世人寄予厚望的贤君手里。 墨白立在栖凤山顶。遥遥望着长安方向一片火光通明,将我揽入怀中:“阿源,如果江山太平,我也想要和你一直这样避世隐居,可是现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担心我会难过,因为我曾要求过他一直在栖凤山里陪着我。 可是其实我明白的,我之所以想要留下他,是觉得只要他一直避世隐居在这里,就是平安的,但我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 前世的他曾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他的眼睛里始终看见的是整个天下,如今他虽已摆月兑了帝王的身份,但我爱上的这个人,他身体里流淌的终是帝王的血液,即便已经摆月兑了帝王的身份,也摆月兑不了身为一个帝王所肩负的责任。这个人,他何其强大,何其睿智,生来就是要守护天下苍生的,我想要让他属于我一个人,可天子终究是要属于天下人的。 “现在我必须要走了,阿源,你愿意陪着我么?” 他低头吻上我的眼睛,墨发飞扬,眸子在如火的夕阳中深沉坚毅。 他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片曾经属于他的江山沦为敌手。我相信这世上如果还存在一个力挽狂澜,拯救大唐基业的人,那个人非墨白莫属。 我点点头,同他一起眺望远方:“你只管往前走,不管去哪,我都跟在你身后。” 你来负责守护大唐的天下,我来负责守护你。 …… 三个月舟车劳顿,我和墨白来到了蜀中,僖宗李儇在山间建起临时居住的行宫。 彼时皇族已在物产富饶的川蜀之地站稳脚跟,蜀中多险山峻岭,成为比城墙更坚实的屏障,加之起义军连年征战,虽攻无不克,但人马俱疲,早该喘一口气,再加之攻克皇城乃开天辟地的大胜利,黄巢忙着在大明宫里改元建国当皇帝,暂时收敛了兵马,放弃了继续灭亡李唐皇族的打算。 这无疑给了躲在川蜀的皇族以喘息之机。 前些年,前宰相令狐绹临终早已将大唐时局看破,预感到大唐必然惨遭血雨腥风的洗礼,他临终对榻前一众子女说,若他日乱世将起,如果天底下还有一人能挽大厦之将倾,便只有当今画圣墨公子,说完便咽了气。 令狐绹的子女们不知道老爷子何出此言,但这一番言论却流传开来,这也是为什么墨白从不摄政,闲居于野,仅仅是个画画的却受到了远超出一个画圣的礼遇。 李儇并不知道今日来到川中的墨白就是当年大明宫中被他误以为刺杀李儇的刺客,只是知道墨白是当今画圣,而墨白在天下享有的盛誉他也早有耳闻。再加上令狐绹临终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赞美之词,导致墨白的到来受到了李儇的热情款待。 李儇特意派了身边心月复亲信迎接我们,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禅位,如今被封为寿王的七皇子李晔。信州城破时,他被迫弃城逃往长安,皇都沦陷后,又跟随李儇一路南逃到川蜀之地。 此时的李晔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十四岁孩童,他高大挺拔,一表人才,着一席戎装,生了一副浓黑的剑眉,抬眼时眉毛像一把出鞘的宝剑。 他贵为皇弟,带着浩浩汤汤百十来号人在丰华殿外相迎时却不顾尊卑。抱拳向墨白欠身行礼。 “自信州一别,晔已恭候公子久矣。”他抬起头,眉眼间流露出看到胜利曙光的笑意。 我却听的糊涂,悄声在墨白身后嘀咕:“你们在信州见过?” 我自己嘀咕,已经大约猜到了答案,朱温围攻信州时,墨白就在城内,李晔能坚守城池半个月死死拖住朱温,应得益于墨白在一旁建言献策。 李晔耳朵很尖,我嘀咕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他却听了去。笑道:“能够偶遇公子,委实是与公子有缘,承蒙公子指点,应是天意。”他笑着侧身让开一条路。引我们向身后的丰华殿走:“公子千里而来。一路奔波。我们进去再谈,我已备好茶点为公子接风。” 我斜了墨白一眼,嘟起嘴:“缘分和天意都扯出来了。怪不得你发誓说我不在的那几年你没有看上别的姑娘,原来是断袖了?” 他哭笑不得地敲了敲我的头:“净胡说八道。” 我哀声叹了口气:“看来不光姑娘们喜欢你,连男人也来跟我抢了。” 他一脸拿我没辙的表情:“怎么还胡说。”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他拉过我的手,携着我一起步入厅堂。 我们刚刚入座,李儇便派人送来一头烤全鹿和一壶美酒,说今日他与蓝妃早已有约,不能当面来向墨白接风,李晔代替他接待宾客有功,赐美酒佳肴与客共享。 我唏嘘一阵子,皇城都被人抢了,夹着尾巴逃到蜀中还“初心不改”,不理政事,荒yin依旧,李儇能做到这么“始终如一”也是够不容易。 李晔恭敬领了李儇的美意,倾一杯酒为墨白满上,笑言:“当年皇兄一时鲁莽,陷公子性命与危在旦夕,公子不仅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还专程来到川中辅佐皇兄,助皇兄重返中原,此番风度,晔着实佩服。” 我一看到李晔拿一副崇拜的要死的眼神看墨白,心里就十分不痛快,别过头去冷哼一声,自己嘟囔道:“说什么巴结讨好的话,若按照你这样的说法,理应是你更有风度才对。” 李晔正要端起酒杯饮酒,动作停下来:“姑娘此话怎讲?” 我一时尴尬,李晔的耳朵不是一般的灵,离着这么远又被他一字不落听到了。 不过想想反正我有理有据,也不是胡说,还怕他不成,便张口道:“陛下与墨白之间隔得左右不过是个误会,可陛下与王爷之间隔得却是天下人可遇而不可求的皇权,与王爷跟陛下比起来,墨白和陛下的那些小恩怨可算不得什么。如此说来,王爷一如既往追随陛下,岂不是更有风度?” 说话间,婢女已把鹿肉端到我面前,锅底还有微火烤着,我闻着香喷喷的鹿肉,抑制住口水道:“王爷和陛下的关系,不仅不像世人揣测的那般僵硬,反而……似乎很融洽。” 李晔微微抬起眉毛:“哦?何以见得?” “我听说你们曾经互赠美人,陛下兄弟众多,此番出逃却只带了王爷一人,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不理睬,这不是最看重王爷么。” 这是我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当年李儇逼宫篡位,夺了李晔的江山,李儇应对李晔处处谨慎,李晔也应对李儇怀恨在心,这才是人之常情,按常理来说兄弟两个应是互存杀心,至少也应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却能和乐的同处一个屋檐下,实在搞不明白,我可不愿意相信李晔真的是有风度,心甘情愿把皇位拱手让人。 “我还听说陛下送给王爷的美人病故后,王爷为追念亡妻,誓言终生不再娶;王爷送给陛下的美人,陛下也宠幸之极,好像是叫蓝妃吧?陛下还为她遣散后宫,独宠她一人,为她重修骊山阿房宫,搞得天下大乱……” 李晔仔仔细细听完,唇角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姑娘所说的,似乎只能说明我们各自爱上对方赠予的美人罢了,怎能看出我与皇兄的关系好?” “也对哦。”我挠挠头,一时竟找不出可反驳的话说。 他也并未再深究下去,端起那杯喝到一半的酒饮尽了。他从始至终都没认出我来,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没记住也很正常,还是叫我略微失望,凭什么每次都是墨白就能叫人过目不忘啊,太不公平了啊。 我搭下眼角,灰溜溜地撕了块鹿肉埋头啃起来。 “公子,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李晔独自喝了一会酒,将目光转向墨白:“公子值此李唐危难之际前来,可是有了应对良策?” 墨白摇着折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早已成竹在胸。“王爷可还记得安史之乱中逃到蜀地的唐军是如何攻回长安的?” “自然是川蜀物资富饶,唐军能够在此休养生息。” 墨白摇摇头:“川蜀物资虽然富饶,但单依靠唐军自身的实力,和起义军抗衡绝无胜算。” “公子的意思是——”李晔说着,目光望向西方。 “没错,”墨白点点头,亦向西方望了一眼:“联合西方蛮族,回纥。” 当年为尽快平息内乱,剿灭安禄山史思明,肃宗皇帝与回纥可汗签订条约,与蛮族结盟,请来一支浩浩荡荡的草原大军,果然不出几个月,安禄山和史思明纷纷战败,皇族重返长安,江山重归李唐皇室。 李晔恍然大悟,接过墨白的话:“回纥部族已被武宗所灭,如今大唐边境外最强大的部落当数沙陀族。” 两人在席间取出地图,不停圈圈画画,墨白一番筹谋,淋漓发挥了他的军事才华:“沙陀族首领李克用是个势利小人,只要给他足够的好处,他不会拒绝同我们为盟。若能联合到沙陀族一支劲旅,”他在地图上勾出三道线,两道从蜀中出发,一道来自北方,终点直指长安,呈三面合围之势:“如此一来,夺回长安并不是毫无胜算。” 李晔赞成地连连点头,但眼神中仍旧晃过一丝忧虑:“联合李克用自然能使皇族实力大增,可如果李克用狮子大开口,索要的报酬太大……” 墨白打断道:“都给他。” “都给?”李晔惊愕:“公子难道不知,当年回纥助大唐复辟后,索要钱粮布匹,搅得大唐几十年无宁日。” 墨白唇角隐笑:“可最后回纥不是被大唐灭族了么。” 李晔恍然:“公子的意思是……先允给他,再过河拆桥?” 他二人围着地图又谈了许久,我不懂军事,所以听得甚是无聊。与其在这里无聊到睡着,不如借此机会欣赏川蜀的大好风光,想及此便马上来了精神,立刻出了丰华殿,独自到外边闲逛。(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竟然是她 李儇的行宫建在龙鹤山上,比邻雁湖。早在凤翔时我便听说雁湖上终年有大雁聚集,渔舟唱晚,渔火点点,星星坠湖,大雁翩然其间,美不胜收。 李儇连逃难都逃得这么奢侈,国不亡在他手上都对不起他的所作所为。 我沿着曲折山路走到雁湖的时候,恰是傍晚时分,夕阳有一半被群山遮挡,天空如同一口巨大的染缸,将浸泡其中的云彩映成华丽的红紫色。大雁从天空掠过,一望无际的雁湖倒映天空和群山的色彩,渔船飘在水面上,如同一只只黑色的剪影。 果然是世间至美的景色,没有半分战事的阴云笼罩,生活其间的人们如同不问世事的海外仙人,悠闲自在。 我是站在高处俯视雁湖,满目蓝紫色的景色里,一袭白色就显得尤为显眼。怀疑是不是一只白鹅或者水鸥,我靠近两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 是个白衣的公子,抱头仰卧在湖边,从我站的位置看不到他的容貌,只感觉身形美好,白衣俊逸。在他身边还立着个穿蓝衣的姑娘,背对着我,长发几乎触地,她的蓝衣如同天空和雁湖的色彩,极易和天光湖色混淆在一起,若不是先有一席白衣吸引了我的眼球,我一定发现不了她。 女子转过身,衣裙旋转似花,薄纱轻轻扫过公子面颊,似在无限撩拨情义,眉眼暗送秋波,修长手指间握着一柄玉箫。呢喃细语:“当真想要听我吹箫?” “当真。” 公子的声音真是好听。我一向以为墨白的声音是世上最好听的,不想这位公子的声音比墨白还要温柔三分。我不禁感慨,感慨完立刻觉得不对,我家墨白的声音才是最好听的,不仅声音好听,人也长得好看,又会画画又会使剑,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总之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这样想着,再看拿箫的姑娘。她眉眼弯弯。眸子忽闪忽闪的很明亮,我不禁吃了一惊,这熟悉的眉眼……不正是在玉兰花林里练习吹箫的那个通灵的姑娘么?!她怎么不在长安,也跑到了川蜀之地? 那蓝衣的通灵女子跪卧到白衣公子身旁。将玉箫放到唇边。刚要吹响。又拿开一些。 白衣公子偏头,语声含笑,像是迫不及待:“怎么不吹?” 天下之大偏偏巧事成书。不管为何通灵姑娘会在此处出现,我欠着她一个天大的人情,若没有她,我就不会看到那些前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想着,正要跑上前去道谢,通灵姑娘带着笑意的声音已先传到耳畔:“妾身才不白白吹给陛下,妾身可是要讨赏的。” 她的蓝衣流动如水,朱唇莞尔一笑,颊间两抹飞云。 我一时没反应上来,我没有听错吧?她刚才称白衣公子为——陛下?! 这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陛下,难道那白衣公子是…… 白衣公子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吹首曲子也要讨赏,看来朕平日将你惯坏了。”他一只手撑起头,另一只手梳理她盘绕在地上的长发:“你想要什么赏赐?” 蓝衣姑娘撑头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眨眨眼问道:“不管妾身想要什么,陛下都会满足妾身么?” 白衣公子声音里的笑意加深:“你是朕的女人,只要你想要,朕自然什么都给你。” 好大方啊,我真后悔没带上墨白一起来,让他也好好跟白衣公子学学,让他深刻意识到我想要买个三百金的首饰他都不情愿这样做是不对的。 蓝衣姑娘笑得弯起眼睛,兴奋地像个收到糖果的孩子:“那妾身就先谢过陛下了!” 湖面和天空蓝紫色的色调如同梦幻,箫声在湖边清凉的晚风中渐渐铺展开,蓦然让人想起信州城外漫山遍野的蓝色花海,每一个轻缓的音律,如同一颗小小的二月蓝的种子,在一场暮雨中破土而出,悄然生长,抽芽,在二月的晨曦中一片一片舒展开蓝紫色的花瓣。 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的安静,美好,舒缓的箫声让人短暂忘却了蜀山之外的烽火连天。 我陶醉在曲音之中,这就是通灵姑娘在花林里练习吹奏的《二月蓝》的曲子么? 她一定下了很大工夫,当时在玉兰花林里听到她吹奏的还磕磕绊绊,难听之极,此时的箫声却行云流水,鬼斧神工,曲音如同天籁。 箫声戛然而止,余音还未散尽,我还未缓过神来,玉箫里突然亮出白花花的刀尖来。 吹出美妙箫声的通灵姑娘此时手握玉箫的一头,直朝躺在身边的白衣公子刺去。 我掩口惊呼一声。 同样在一瞬间,白衣公子迅速徒手拦下刀尖,那刺下去的刀尖在离公子胸口不足三寸的地方停下来,蓝衣姑娘眉毛紧蹙,更用力的刺下去,可终归男人的力气略胜一筹,刀尖停在公子手心里,不能再移动分毫。 公子攥着刀尖,手心里淌下的血滴滴答答流到他的白衣上,在他一尘未染的长衫上阴出一片盎然开放的牡丹花,他抬起眼睛看蓝衣姑娘:“你要杀我?” 发生这样的突发事件,连我都被惊出一身冷汗,他问话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惊讶,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蓝衣姑娘身子凑近他一些,嘴角噙起恍惚笑意:“陛下不是已经答应妾身了?妾身想要什么,陛下就给什么。” 她靠近,手中暗器也跟着她身体前倾而强行离白衣公子更近了些:“你不是常说,与我相比,江山算不得什么,天下百姓也算不得什么,那么和你的命相比呢?” 通灵姑娘生的那样一副天真纯洁的面孔,真不敢相信这样冰冷血腥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白衣公子抵着刀尖。倏然站起身,另一只手抢过蓝衣姑娘手里的玉箫,远远扔到一边。 双手紧攥玉箫的蓝衣姑娘被他甩得踉跄一大步。 白衣公子攥着流血的手,低头仔细地端详她:“是他叫你这么干的?” 蓝衣姑娘没有回答,而是摇摇头,淡然闭上眼睛:“是妾身一时起了歹心,与旁人无关,既然被陛下发现了,陛下就请杀了我罢。” 白衣公子没有反应,这样居高临下看了她许久。才拂袖转身。 我终于看到公子的模样。果然是帝王李儇,大唐百年来首屈一指的昏君。 但他修长的身形玉树临风,那双眉眼尽管含了微微怒意,也是温和的。怎样看都是一个气质儒雅的贤良之人。完全不像世人印象里那副昏庸荒yin的模样。 李儇停下脚步:“你们把朕想的太无能了。绿伊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朕会猜不出?他心里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难道朕会看不出?”他的声音天生温柔。此刻掺了冷意,也很好听。 蓝衣姑娘睁开眼睛:“既然陛下早就知道,又何必冒险留妾身在身边?”话里的内容藏了刀锋,可说话的声音仍旧甜美温柔。 李儇冷笑一声,突然回身扳起通灵姑娘的下巴。通灵姑娘是笑里藏刀,而他和通灵姑娘恰好相反,他的面目虽然是勃然大怒的,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宠溺:“因为朕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朕不愿再失去第二次。不管你为什么来到朕身边,朕都会想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留下。你要朕拿自己的命与你相比,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听好了,与你比起来,江山不算什么,天下百姓不算什么,朕的命更不算什么。” 天啊,好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大唐沦落至此一点也不冤枉他,我心中暗想。 被强扳着下巴,通灵姑娘静静听着李儇把话说完,嘴角仍是恍惚微笑。 李儇的神色渐渐在她的笑容中缓和下来,话锋一转:“但是,朕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你,你明不明白?” 掌心里流出的血落在蓝衣姑娘衣裙上,李儇放开她,迈开步子朝前走了两步,蓝衣姑娘依旧站在原地。 李儇站定,没有回身看她,只淡淡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只当从没发生过。” 说罢就甩袖离去,我看着他朝我的方向走来,唯恐被他发现后尴尬,急忙转身跑回丰华殿。 一面跑,一面回味着方才那一幕,最近发生了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比如朱温与恭师父样貌相同,比如通灵女孩预知未来,比如栖凤山出现忆景,但这些事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人,他明知道有人要杀他,还故意和那个人在一起,而且那个人险些就真的把他杀了,他还一点都不生气,还劝说那个人不要放在心上,你还觉得这个人没有疯,那一定是你疯了。 鉴于我不可能承认自己疯了,我只能得出这样一条结论,李儇脑袋有点不正常。 但我不明白李儇对那个要取他性命的通灵姑娘说“你们把朕想的太无能了,绿伊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朕会猜不出?他心里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难道朕会看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除了通灵姑娘要杀他,还有谁? 绿伊是谁? 李儇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最不明白的是,通灵姑娘为什么要杀李儇?觉得自己身怀异技,必须堪当大任,为民除害么…… 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丰华殿时,天已全黑了,李晔早已离开,墨白正独自立在殿门处向外张望。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看见我安全回来,他嘴上嗔怪地数落我,眉宇间却放松下来:“不怕走丢了么,第一天到蜀中就敢乱跑,真不像话。” 我贴上去偎进他怀中,抬起眼睛:“第一天到蜀中就抛下我和别的男人约会,你才不像话。” 他低头瞪我一眼:“又来。” 我噘嘴:“我就是看着李晔生的好看,又对你敬仰有加,怕他把你拐跑了。” 他无可奈何地轻声笑笑,兀地将我抱紧:“你倒是谁的醋都敢吃。” 我在他臂弯里挣扎着探出头:“你抱我松一点,我要憋死了。” 他戏谑一笑:“那不行,你不抱紧我,我可要跟别人跑了。” “你……” 我果然不该自寻烦恼,每次想要调戏他的结果都无一例外得被他反调戏,这正是我多年总结下来的不变真理。 皇族在川蜀之地再奢华也比不上纸醉金迷的大明宫,供李儇享用的御宴都不是十分丰盛,我们作为宾客就更没有满汉全席享用了。 简单用过晚饭,我主动到房间里收拾寝具。 我猜李晔一定以为我和墨白是夫妻,原因在于他给我们安排的丰华殿只有一间卧房。 我瞅着床上两套被子发了半天呆,撸起袖管将地面打扫干净,把一床褥子搬到地板上,铺好。 他靠在门边默默看着我干得起劲,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这次挺自觉的。” 我打好地铺,拍拍手惬意地仰倒在床榻上,指着地上的地铺:“我好心帮你收拾好了,”说完又补充:“你要记得感谢我啊。” 他坐到床边来,抱起被子,我胜利地霸占整个床榻,看着他转身,却在一瞬间突然听到心底传来如同踩上碎瓷渣滓般的脆响,头几乎晕的看不清他的背影轮廓。 幸好我原本就躺在榻上,若是站着,此刻一定已经重重栽倒。 寄存在这副身体内的魂魄碎裂程度又加深了一些,我紧闭着双眼,眼前的黑暗中却仿佛隐约出现我自己的灵魂,上面长满蛛网似的裂痕,好像一支碎瓷拼凑起的花瓶,只要稍稍一碰,就会哗的一声四分五裂。 我恐惧地深深屏住一口气。我以为只要不再施用秘术,我的灵魂虽然破败不堪,但至少还能勉强坚持下去,可如今看来,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即使我不再动用秘术,我的魂魄依然会日益碎裂,终有一日,魂飞魄散。 不忍心再目睹破碎的灵魂,我挣扎着睁开眼,艰难地抬起手胡乱扯住墨白的衣服:“别走,在这守着我罢。” 他抱着衾被,莫名地回过头:“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因为我怕你去找李晔一起睡……”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预知未来 我想让墨白陪我一天,他真的是只陪了我一天,第二天一睁眼他已经不见了人影,向值夜的婢女打听才知道半夜里墨白在我睡着之后就被李晔叫去了中军大帐商讨军情。 我闷闷不乐地对着一桌早餐,一边等墨白回来,一边回想着画境中所见所闻独自发呆。 我原本觉得,如果李儇和李晔兄弟两个感情深厚,他们互送美人也好,李晔为李儇拼死守城也好,李儇出逃只带李晔一个兄弟也好,这些事都能解释的通。但现在,李晔的皇位原本就是李儇逼宫逼走的,李晔的王妃也是李儇硬生生从他怀里夺去的,这种情况下李儇还把李晔留在身边,就不怕李晔对他怀恨在心么? 事实上,李儇所面临的危机早已不至于皇族外部那个乡野匹夫出身的黄巢。 信州一役,李晔誓死不降,坚守信州城,与当时畏战退缩的李儇相比,此举原本就博得皇族许多好感,说众望所归虽还算不上,但他现在确实比李儇更得民心。他随李儇进川之后,李儇立即劳民伤财修建华丽宫殿,而李晔则着手筹集粮饷,招募军队,还请墨白出山相助,积极准备反攻大计,一个无所作为的君王,和一个功高盖主的臣弟,这原本就是势如水火的存在,而李儇非但没有提防李晔,反而在操练大典上把军权交给了他。 自古军、政不分家,一个英明的皇帝。可以放权给臣子们去搞搞文化,修修水利,屯屯粮食,造福一下老百姓,发展一下经济,但绝对不会轻易把军权交出去。 皇权之争就好比下围棋,一旦军权旁落,就好手中没有了棋子,而一个没有棋子的棋手,纵使棋艺再高超。也只能束手就擒。 李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难道不怕李晔一步步夺走皇帝实权。把皇位再次夺回去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墨白笑盈盈地跨进房门,轻摇折扇,扇面红梅点点。 “墨白。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没有离开大明宫?”画境里没来得及问清楚的。好在现在还有机会得知。 他在桌子对面坐下。捞起筷子,不明所以道:“哪个时候?” “咸通二十四年,你负气离开。我以为你走了,满世界找你,可你那时候分明就在大明宫里!”我说着说着,自己生气起来:“你没有看到我在找你么!晁凰派了那么多御林军,你故意不出来,是为了气我么!为什么,让我白白找了你六年!” 墨白夹起一片白菜叶,没有送进嘴里,他表情凝重起来,把菜叶放进盘里,抬起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源。”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就告诉我啊,告诉我真相!” “那个时候……”他叹了口气:“确实是有御林军为了找我把大明宫翻了个底朝天,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回去,可,那些找我的御林军,不是为了帮你找到我,而是为了要杀我。” “什么?!” “晁凰确实贵为太皇太后,有权调度宫中禁军,可御林军并非听命于她。”他自叹不如地自嘲一声:“我无意间看见李儇在糕点中下毒,本以为他要暗杀李晔,可他却把糕点送给了月蓝,我猜测他定有所谋,所以暗中潜入长生殿想要一探究竟,可我高估了自己,带着一身伤,只听到三言两语就被发现,这才仓惶逃离大明宫。李儇派御林军全城搜捕,我无法现身,你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我就在远处远远看着你,可我不能去找你,我从没像那时候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被一身伤牵累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着急?” 他说着,整张脸都被气红了。他在生自己的气,生气自己还不够强。可他还要多强呢?那明明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把你气走了,我发誓!”我蹲到他身边,枕着他的腿,信誓旦旦道。 “这回不生我气了?”他揉揉我的头发。 我抬起眼睛,心里开心,嘴巴上佯装怒意:“生气,怎的能不生气,你是个大骗子!你早就知道李晔是被逼退位的,却不告诉我!” 他一眼便能看得出我什么时候是真的怒了,什么时候是在跟他耍贫嘴,笑着把我抱到他膝盖上:“我哪里骗你了,我又从来没说过我不知道。” 我夹起一个肉包子堵住他的嘴:“你这是强词夺理!” “依你看,李晔从进川之后就一副江山社稷重任全一肩挑的样子,是不是想要把皇位夺回去?” 墨白不做论断,但也一锤定音:“这是人之常情罢。” 话虽如此,我摇摇头:“可是,他这样每天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搂在怀里,是怎么忍下来的?” 墨白一口一口夹着他觉得味道不错的小菜送进我嘴里,表情很随意,声音却很严肃:“事情似乎不会像你我想得这么简单。” 我吞下一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小番茄,诧异道:“难道你还知道什么别的事情?” 墨白摇头:“我不知道。” 我质疑地瞪他一眼。 他无辜地看着我:“这回是真的不知道。” 丰华殿外,报信的小厮一路小跑,单膝跪地禀报:“墨公子,七王爷有请您到中军大帐走一趟。” 我登时从墨白怀里跳下来:“回禀你们七王爷,墨白不去!” 李晔也太会欺负人了,连早饭也不给墨白吃。我一想,坏了,他该不会是假借军情的名义特意邀墨白共进早饭吧,太有心计了! 墨白正要起身,我扭头拽住他。酸不溜丢地挤了挤眼:“哼,他夜里才见了你,你刚刚回来他又要找你,依我看,他果然是看上你了!” 墨白哭笑不得地看着我,问那小厮:“可知王爷急着叫我是什么事?” 小厮抱拳:“沙陀族那边送来了回信,说是与我军联盟一事,军情重大,七王爷这才急召公子。” 墨白听罢立刻站起来。 “等着我回来。” 他步履匆忙,我才不管什么军情。怏怏抱怨一声:“怪不得李晔不管月蓝了。原是移情别恋了!” 墨白突然停住脚步,突然我整个人都被他黑色的锦袍包裹,那双凉薄的嘴唇毫无征兆地凑过来,刁钻霸道的一个吻。如果我能够感知冷暖。那定是一番火热的味道。 还没等我回味过来。他已经轻轻离开了我,低头欣赏我受到惊吓的模样,笑道:“这回不说话了?”然后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法子奏效。以后再胡说八道,我就吻到你闭嘴为止。” 我的手指停在自己唇瓣,仿佛还可以触模到他在我唇上留下的余热,嘻嘻一笑:“那太好了,那我以后每天都胡说八道。” …… 我以为这必将又是独自一人漫长孤寂的一天,然而,墨白前脚刚走,一席水蓝长裙的月蓝就登门拜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蓝字,所以她特别钟爱蓝色的东西,她的衣裙是蓝色,连同发簪都是蓝色的玉石。 “我是来完成我们的交易的,”她一进来就开门见山道。 墨白一个吻让我心情大好,完全忘记了月蓝昨日差点害我丢命这回事,忙拉着她进屋,还煮了一壶最好的茶。 “我在想,你可以看到未来,而我可以看到过往,我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如果结伴出去给人算命,一定能赚不少钱。”我笑着给她斟了一杯茶。 她也笑起来:“墨姑娘永远都这么有趣,是个快乐的人。” 我一笑,奉承道:“不过我还觉得你的比较实用。” 她不置可否:“当真如此么?” 我将画境中所见到的事一五一十向她讲述了一遍。 她认真听完,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好像这一切她早就知道似得。 作为讲故事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听故事的人听完之后毫无反应,我喝一口茶润润喉咙:“你是不是早在一开始,就在预言里看了到你和李晔最终没有走到一起?”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李儇逼我夫君退位,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自己直咳嗽:“你都知道还让我去帮你查什么!” 她仍旧堆着一脸笑容:“我对姑娘说的是——我想知道夫君退位的真正原因。” 我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不就是李儇逼宫他才退位的么?” 她轻轻摇摇头:“这不是我想知道的真相,难道姑娘再没有看到其他的?” 我无辜的摇摇头,心想果然是李儇把她宠坏了,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她既然不知道真相,我给了她一个真相,她又说这不是她想要的真相,哪里有问问题的人自己要求真相长什么样子的,难道我要为了迎合她故意再编造一个么。 “也罢,既然我有心求都求不到,或许那本是我不该知道的。”她有点失望地底下眼睛,径自那茶当酒一饮而尽。 “现在,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了么?”我有些担心,我没有给她她想要的,怕她变卦:“我的寿数,你可看到了?” 她点点头,但却十分为难,把着茶杯沉默了许久,她的沉默搞得我十分紧张。最后,她终于抬头看向我:“看是看到了,但我还是奉劝姑娘不要知道的为好。” 明明做好的交易,这是要耍赖吗……我欺身靠近:“是不是我活不长了?但说无妨,我有心理准备的,就算你告诉我我今天就会死,我也能接受。” 她被我一脸紧张逗笑了:“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心提醒姑娘,得知自己的未来,未必是好事。” 我不解:“能提前预知一切,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姑娘应知道我自小父母双亡,是被卖掉当成奴隶长大的。”她眼神放空,嘴角挂起无奈的笑容:“这一切,我都知道。我预知未来的能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弱,到现在,最多只是看到一切残缺的图像,但在小时候,这种能力是很强的,我能清晰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一切,甚至时间,地点和对话,我的父亲生性好赌,是赌坊常客,有一日,我在预言里看到父亲在赌坊输了一大笔钱,庄家不依不饶,硬要父亲还钱,我们全家为此倾家荡产,父亲嗜酒成性,醉酒后跌入湖中,母亲得知父亲死讯,抑郁而终,而我就被……” 她说着,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想阻止这一切,苦苦劝说父亲那一日不要去赌钱,父亲不听,所以,我偷偷把父亲的钱袋里换成石头,我想,他到赌坊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一定就不会再赌,就会回家了……可是……” 她几乎哭出来:“父亲看到自己没有带钱,却一时起了歹心,去偷钱作赌,可他偏偏偷的是个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弟,那人抓住我父亲,就……就生生……把父亲扔到湖中淹死了……母亲从那之后就一病不起……” 她本想改变自己所见到的预言,可无论如何,事情都按照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发展。 明明看到了未来,眼睁睁看着命运发展,却无力改变,这样的痛苦,兴许不会有人体会吧。 她止住哭声,重新看向我:“即便如此,姑娘还一心想要知道自己的未来么?” 我坚定的点点头。 我不是为了改变命运才想要知道未来,我只是想要做好充足的准备迎接那个命运。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月蓝终于不再坚持。 “在玉兰花林里,我看到过一次姑娘的未来,那时我所看到的,是姑娘许多年后仍旧容颜未老,所以我才断定姑娘并非凡世之人,可这一回我再次窥探姑娘未来之时,却发现,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不一样,”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还是我第一次预言出错。” 我听得着急,催促她说下去。 “我看到姑娘……去世了。” 她似乎斟酌了许久才道出“去世”二字,但这完全在我预料之中。“这我当然知道,我的魂魄已经碎裂了,只是不知能坚持道什么时候。” 她将我打断:“不,请姑娘听我把话说完,我预测不到姑娘的魂魄是在什么时候完全碎裂的,但我所看到的姑娘,那时容颜衰老,与常人寿极而终无异。” 我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 这怎么可能? 我是一只墨灵,我不可能生长,更不可能变老!(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所谓伊人 死而复生的墨灵,无论身与心,都停留在死亡之时的状态,直到残存在画像之中的灵魂完全碎裂。 我想不出任何能让我的形容发生变化的办法,只能猜测:“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绝无可能。”月蓝斩钉截铁道。 “那……你看到原因了么?” 月蓝无奈的摇摇头:“我所看到的都是未来的残像,这些残像的出现时混乱的,时间上没有次序,我原本也很是惊讶,想要多看到一些,可在那之后,姑娘的未来残像里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同我一样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抬起一只手臂放到桌子上,露出她手背上那个奇异的半心形胎记。“我见到的那个人,他的手背上有和我一模一样的标记,自他出现之后,残像就变成一片空白,后来,我再想看到姑娘的未来,便什么都没有了,不光是姑娘,任何人的未来我都无法预见,就好像这样的能力已经从我体内消失了。”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我挠挠头:“这是为什么?你看清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了吗?他是谁?” 月蓝摇摇头:“他的脸和身形都是模糊的,唯有这个标记很是清晰,我隐约觉得,他穿的是一身战甲。” 这几乎是一个没任何用处的情报,现在大唐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有穿战甲的人。 我们又没话找话地闲聊一会,直到午膳时间。椒房宫的婢女请她回宫与陛下一同用膳,她才站起身。 “无论如何,今日都谢过姑娘了。”她临走,向龙鹤山深处遥望一眼。 我送她到丰华殿外,椒房宫建在高处,山中树木郁郁葱葱,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色屋顶。 “月蓝,我可不可以冒昧问你一件事?” 她回过头,递给我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要回到李晔身边。所以才去刺杀李儇的?”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看似答非所问地回答:“我已经离开夫君五年了,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他,梦到我们在信州城里的日子。五年。我把《二月蓝》练习地行云流水。可却不能吹奏给他听。” 她对李晔的一往情深我是明白的,李晔为她放弃了皇位,和她在信州封地相守一年。已经是他最长情的告白。可是如今皇族蓄势反击,欲重新夺回江山,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固然不可或缺,但皇族内部的稳定也至关重要,李儇虽然无道,但至少仍是大唐的象征,月蓝执意要行刺李儇,就是在拔掉这支反攻力量的大旗,旗子一倒,军心必然会乱。 “纵使李儇百般不是,可我看他待你是一片真心的,哪个皇帝不是三妻四妾,他却能遣散后宫,还不惜与天下为敌,为你修建阿房宫……” 她冷言冷语打断我:“那些东西,我从未想要过。” 我争着解释:“可那至少是他的心意,就连你要杀他,他都不怪罪你,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能宠一个女人宠到这样的地步。” 月蓝不屑地冷哼一声:“没想到你会替他说话。”冰冷淡漠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平常的样子。 我自讨苦吃的遭了一顿白眼,垂头丧气地独自感慨一声:“我不是替任何人说话,我只是不希望节外生枝。” …… 沙陀族李克用派人送密信前来,说他愿意考虑和皇族联盟之事,不日将派遣亲信前来商谈条约。 几天之后,沙陀族的使者如约到来,墨白更是早出晚归,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和李晔商议军情上。 我平日里闲着无聊,就时常跑去找月蓝聊天。 风和日丽的一个傍晚,龙鹤山上霞光漫天,百鸟归巢,沙陀来使即将回去复命,墨白与李晔早早便去准备盛宴为其送行。听说这回他们谈的很好,沙陀族愿意借出十万大军,在皇族反攻之时助一臂之力,而李晔则应允大唐复国之后,将割让河中地区十五州,划至沙陀族辖地。 我心下想着此等大事李儇作为皇帝也应出席,便拎了一盒点心,上椒房宫找月蓝。 以往李儇不在的时候,月蓝通常都会练习吹箫,今次不知怎的,椒房宫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似得。 月蓝早有吩咐下人我可以自由出入椒房宫,是以我抱着点心盒子大摇大摆走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月蓝,你在做什么?午睡还没醒么?”椒房殿里空的能听到我自己的回音。 转过几道墙,金玉琳琅的装饰令我眼花缭乱,唯独半掩的房门内,一席清凉的水蓝色令人耳目一新。 她表情很严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我纳闷地走过去,一推门,才看见隔着一张宽大的方桌,李儇就坐在另一边,同样表情严肃。 我进退两难地慌忙俯身行礼:“啊……不知陛下在此,小女又冒昧了……” “墨姑娘,你怎么来了?”月蓝偏过头诧异地看着我,好像之前在专心的想事情,我叫了她许多遍她都没有听到。 “我原以为陛下去参加送行宴,便带了些吃食来找你,可是……”我低头扫了一眼桌子上林林总总的菜肴,尴尬地藏起了自己简陋的食盒:“这么丰盛的晚餐,想必比军中的大宴还要丰盛,怪不得陛下不去参加送行宴呢。” 提到吃的,他们两个的表情好像比方才更严肃了,两个人都盯着自己的酒杯,全然当作另一个人不存在。 气氛阴沉,我傻傻在原地杵了一会。不自在地耸耸肩膀:“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本想活跃一下气氛,结果两人都不理我,我自讨没趣地主动拿起筷子,向其中一道扣肉指了指:“不说话就快吃饭呀,你看,菜都凉了。” 李儇突然抬起眼睛,话里有话地哼道:“墨姑娘若还想留着性命去找墨公子,就最好不要动筷。” “什么意思?”我夹了一半扣肉的竹箸停在半空,突然明白他此话何意,扣肉哗的落进下面的鱼汤里:“难道……菜里有毒?” 椒房宫里安静的诡异。却不是真的安静。更像笼罩在火药外面的一层假象,一旦拨开,火药的轰鸣就会响彻天地。 一触即发的凝重最终被月蓝苍凉的笑声打破:“陛下说的不错,这些菜都是妾身亲手为陛下做的。每一道菜里的毒。也是妾身亲自为陛下加的。”她的口气近乎炫耀:“妾身一点都不觉得这么做过分。” 她的目光终于越过琳琅满目的菜肴。落在李儇的餐盘里,这时我才注意到,李儇的餐盘是银质的。盘里放了一块鱼肉,而鱼肉附近的盘子已经变黑了。 月蓝果真又行刺李儇了,不过,她不擅长做刺客,每每都会露出破绽,被李儇识破。 “陛下当年不就是把毒药下到妾身的糕点里,想要毒死妾身么?那时妾身可没想到要拿银针试毒。妾身今日也不过是效仿陛下罢了。” 李儇情绪激动起来:“朕从来没想过要让你死!” 这个人真是奇怪,别人杀他他都没像今日这般激动过,听到月蓝提起他对她下毒,却激动成这样。 月蓝却看着他通红的脸,冷冷发笑:“可陛下确实让妾身吃了有毒的点心,不是么?” 李儇攥紧了拳头,声音近乎咆哮:“事实证明朕没有让你死!” “事实只能证明是我夫君救了我!”她也跟着嚷了起来。 但李儇的咆哮立刻压过了她:“他已经不是你夫君,朕才是!” 他一拳击到桌子上,震得满桌盘碟颤动,杯中酒溅出几滴。李儇长得文静,发起怒来却总是十分可怕。 她一动不动望着他发怒的样子,似乎被他的模样吓到,话里一副哭腔,表情却是嘲笑:“天底下没有哪个夫君会拿着自己妻子的性命去要挟别人!” 这件事终究是李儇理亏,想辩驳,却没有了底气。 “朕与你打过赌,只要你给朕时间,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心甘情愿留下。”咆哮之后,他的声音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月蓝一口回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她,她突然抬起眼睛:“妾身想要回到七爷身边。” “唯独这一条朕不答应!”我看到了李儇眼里那一瞬间的惊慌,就好像一个三岁的孩童被别人抢走心爱的玩具。 他的温和仿佛是在央求:“除了离开朕,其他的无论什么朕都答应你。” 月蓝冷笑一声:“可除了离开陛下,其他的妾身都不想要。”话落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椒房宫。 我尴尬地留在座位上,走也不是,继续待下去也不是。 李儇呆坐在座位上,脊背挺地直直的,好像逞强地在外人面前保持高傲,可眼里灰色的失落已淋漓地出卖了他,他一席干净的白衣依然出尘美好,可这一瞬间,他的颓废,无助,挣扎和绝望,终于能够把他和那个为红颜而失掉江山的无道昏君联系到一起。 “陛下……”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李儇兀自笑了一声。 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觉得不能一直一声不响地闷下去。 他夹起那块浸了毒的鱼肉,仔细翻转端详:“若没有绝对的把握,朕绝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朕恨不能把心交给她看。” “小女不敢怀疑陛下对蓝妃的心意,只是对蓝妃而言,椒房宫就好比一座黄金雕琢的鸟笼,陛下把蓝妃关在笼子里,再华丽的牢笼都是束缚,如果陛下真的爱蓝妃,或许应该成全她。” 说到底,这是他们的家事,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没有打算掺和进去,只是在一旁看着,以旁观者的角度说句公道话而已:“七王爷救下月蓝的时候,他对月蓝说,她再也不是谁的奴隶,她是自由的,所以,他没有强留她,她是自愿留在七王爷身边,可陛下什么都能给她,唯独不能给她自由——”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将我打断。 “陛下觉得,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报——”传信官双手捧着一道奏表一路小跑,跪地将奏表奉上:“启禀陛下,沙陀族使者已经启程,这是此次七王爷与沙陀来使签订的条约,请陛下过目。” 李儇拿来奏表,盯着奏章外“寿王晔呈”四个字,抬眼之时冷光忽现:“七弟与沙陀族签了条约?朕却如何不知?” 传令官奏道:“七王爷说陛下公务繁忙,这点小事不用劳烦陛下,所以就代陛下与来使签了合约。”那副语气仿佛李晔这么做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李儇举着奏章停了片刻,忽的冷笑一声,连第一页都没有翻开,随手扔到地上:“既然如此,还拿给朕看做什么。” 传令官走后,我捡起地上的奏表:“割让河中十五州的事,七王爷从来没有奏报过陛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儇斜睨我一眼:“墨姑娘若对朕之事上心的话,与其在这里看朕的笑话,不如替朕把月蓝找回来。山间夜里寒凉,朕怕她受了风寒。” 我正愁找不到理由离开,他这样一说反倒觉得是种解月兑。夜色已经深了,龙鹤山上的夜空仿佛离地面很近,伸手可摘星辰。 我在回丰华殿的路上看到了月蓝,川中的山很陡峭,她站在悬崖边上,像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除非他死了,否则我永远都回不到夫君身边。” 她好像知道我就站在身后似得。 她望着悬崖下发呆,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崖底有隐隐流水声传来,但景色已完全笼罩在黑暗的夜色里。 “以我的能力,我根本杀不了他,墨姑娘,你也说你我有缘,你愿意帮我吗?”。 “我不会帮你的。” 其实如果不是为大局考虑,我也不是不支持月蓝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阶层,国土就是皇族的脸面,而李儇当政后治国无方也就罢了,遇到起义军根本不反抗,只知道夹着尾巴逃走,实在是李氏一族莫大的耻辱。若我还是皇室中人,早就提把刀架到他脖子上。 “你也知道,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我做过许多荒唐的事,但弑君这种事,我万万不会做的。” “也是。”她怅惘地继续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再没与我说话。 从那一夜之后,她还是时常出入丰华殿,有了新鲜的吃食也常常叫我到椒房宫享用,她再也没对我提过行刺李儇的事,日子过得悠然和谐,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我以为她最终还是放弃了。但有一次偶然间听到李儇强行将她抱在怀中,半开玩笑地笑着问她:“这是你第几次想杀朕了?” 她认定的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我想,好在李儇对她一片痴情,不然她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 只是可惜这一次又被墨白猜中,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嫁错良人 我和月蓝都只看到了故事的一面,觉得李儇这种利用卑鄙手段夺了人家江山,又不好好统治夺来的江山,还得寸进尺夺了人家老婆的人简直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直到一个草长莺飞四月天,龙鹤山上的樱桃熟的正好,我心下想着墨白每天操心军营里的事,晚上回来也要吃点水果放松一下,便与月蓝相约一起上山采樱桃。 好巧不巧,我们正摘樱桃的时候,隔着茂盛的密林,忽然有黑影行踪神秘地从前闪过,穿着黑色的斗篷,里面露出绿色的衣边,身形小巧倒似个女子,兜帽将脸全遮在阴影里,走到远处一片空地才停下来,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似是在私下等什么人。 没一会儿,同样穿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物出现在视线里,男子身形挺拔除下斗篷的兜帽,一对浓黑的剑眉张扬地上挑。 李晔,他神神秘秘跑到这里做什么? 月蓝见到他几乎开心地手舞足蹈,想冲上去嘘寒问暖,我一把拽住她,低声耳语道:“李晔这番着装显然是不希望被人认出,现在过去恐怕不太合适,我们再等等看。” 她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忍住了兜着樱桃躲在树后。 小个子黑衣人见到李晔,立刻迎了过去:“七爷,您终于来了!” 竟果然是个女子的声音!她扯开黑色的斗篷,一头长发散下来,墨绿色的襦裙上有黑色的丝纹。她转过身,样貌看起来也同月蓝似得单纯干净。 身边的月蓝身子挺得僵硬,瞳孔兀地放大,她的丈夫在如此隐蔽的地方私会别的女子,还被逮个正着,还被我这个外人看到,实在不难想象月蓝心中此刻万马奔腾。我赶紧宽慰道:“你不要介怀,没准他只是例行公事……” 月蓝摇摇头,瞳孔几度收缩,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绿……伊……” 绿伊?! 李儇送给李晔的那个美人。后来听说不幸染了风寒…… 我魂立刻被吓飞了一半——绿伊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你怎么来了。”李晔神色凶巴巴的。 绿伊朱砂似得红唇却笑起来:“奴婢离开七爷许多年。七爷一看见奴婢却还是这么凶,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七爷还在因为奴婢没完成您交给的差事而生奴婢的气么?” 她的笑容灿若星辰,手指悄无声息攀上李晔的手臂。 李晔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身子探向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正在温存。可他的声音却含了铮然怒意:“你别忘了,你是本宫捡来的乞丐,这双手最好别随便碰我!” 我听的糊涂。这绿伊不是选进宫伺候李儇的秀女么,被李儇挑中了才送给李晔的,怎么变成了李晔从街上捡来的乞丐?我不明所以地看向月蓝,突然觉得好巧,月蓝也是李晔从街上救下来的奴隶。 月蓝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晔,她的恩人,她的夫君,她的良人。 绿伊另一只手轻轻掰开李晔的手指,抖抖被他攥疼的手腕:“奴婢是七爷捡来的乞丐,可不也名正言顺嫁给过七爷么,奴婢‘死’后,七爷还誓言终生不再娶,在外人眼里头,七爷对绿伊可钟情的很呐。” 李晔被她彻底激怒,那双剑眉在发怒的时候尤其跋扈:“少说废话!本宫不是叫你永远消失吗,过了几年自由生活,胆子变大了,本宫的命令,你也敢违抗了?” 他蛮横地把绿伊甩到一株碗口粗的榆树桩上,她的腰狠狠撞在上面,落地就爬不起来,树叶被撞得刷刷落下来。 “若知你这么不听话,当初我就该杀了你,永绝后患!” 绿伊一只手按着腰,一只手擦了一把嘴角流下的血迹,抬起头:“奴婢前来,不是来拆七爷台的,是来帮七爷的。” 她抵着树桩艰难地坐起来:“七爷要奴婢假扮秀女进宫刺杀李儇,可不知那狗皇帝为什么会识破奴婢,他杀了奴婢不要紧,可他却装作一无所知把奴婢当做礼物反送回给七爷,这是哪狗皇帝对七爷的侮辱,绿伊岂能咽下这口气!” 她那两瓣本就红润的唇被血迹染得更鲜艳:“如果绿伊得手,王爷早在当年就能从狗皇帝手里拿回皇位!可绿伊没能杀那狗皇帝,害得七爷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七爷不怪罪绿伊,给了绿伊自由,让绿伊离开,可绿伊怪罪自己!” 绿伊竟然是李晔的人,他维持了这么多年与李儇关系亲密的假象,实际上竟然从那时候就已经在筹划刺杀李儇了?! “你是个已死之人,你再露面,若被旁人看见,只会陷本宫于不利!”李晔从袖中模出一个圆鼓鼓的钱袋,扔到绿伊脚下:“这些钱足够你花一辈子,赶快离开。本宫的事,你不用再插手,本宫自由打算。” 绿伊盯着沉甸甸的钱袋,兀地大笑:“王爷所说的打算,指的是月蓝王妃?” 她顺着榆树树干一点点挪动,到站直身子花了很大的力气,那张漂亮的脸蛋不知是因笑的太厉害而通红,还是因为撞断的肋骨刺痛的通红。 “王妃和绿伊一样,是王爷手中的棋子,王爷对待棋子,应是公平的罢?为什么月蓝王妃还能继续为王爷所用?绿伊就不行?!” 李晔眼里仿佛有千万只剑射向绿伊,绿伊视而不见,仍旧喋喋不休道:“七爷做的好打算,绿伊失手了,就把月蓝王妃送进宫,那狗皇帝对王妃倒是百依百顺,可王妃进宫已经五年了,她还没能为七爷杀掉那狗皇帝,难道七爷就要这么一直等下去?!难道七爷手里就只剩这一颗棋子能用?!若这颗棋子被对手吃掉,七爷难道就甘心一辈子为人臣子?!” 李晔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愤怒。背过手去:“月蓝不是本宫送进宫的!本宫娶月蓝为王妃,对她一片真心,是李儇将她从本宫身边抢走!” “王爷休在自欺欺人!” 一句话,就像一剂火药彻底炸开李晔的底线:“你若再敢多言,本宫亲手宰了你!”他大快一步,大手把绿伊地头按到木桩上,把绿伊漂亮的脸蛋挤得扭曲变形,绿伊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 月蓝目光呆滞,裙子里兜的樱桃叽里咕噜散落。她浑然不觉。嘴里发出两个类似哭泣的音调:“棋……子……?” 李晔耳根子灵,我已不是第一次见识,隔着这么远,樱桃掉落的声音仍旧引起了他的主意。他按着绿伊的手松开。忽的向我们所躲藏的方向转过头来。大喝一声:“谁!” 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拎起月蓝就往后边逃:“快走!” 李晔丢下绿伊,飞身追上来。月蓝仿佛丢了魂一样,如同断线木偶踉踉跄跄被我拽着跑,我心里着急,李晔越追越近,害怕他将我们认出来,好在密林茂盛,他应只能看清隐约轮廓,除非他抓住我们,不然是不会被他看到正脸的。 我和月蓝的脚力比不上李晔,但还好我因为无聊常常到后山玩耍,对龙鹤山的地形比较熟悉,知道这片密林深处有一条仅有两尺宽的狭长石道里,来不及多想就拽着月蓝跳进去,李晔在洞口徘徊了一会儿,因不知里边的底细,不敢贸然跟进来,这才摆月兑了他。 我和月蓝一前一后模着黑往前走,这条幽深的石道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密道,一头隐秘在我们刚刚进来的密林里,另一头直通到行宫附近,那里有巡逻兵四处走动,是安全的。 “出了山洞你还是直接回椒房宫吧,事情没弄明白之前,那里最安全。” 月蓝没有回答,方才绿伊的一言一语对她的打击太大。可是,我不明白,如果绿伊说的都是真的,月蓝只是李晔手中的一颗棋子,是为了登上皇位而把她送到李儇身边,好让她行刺李儇的,那他一定也知道,就算月蓝真的杀了李儇,她弑君也是活不成的,既然如此,当年他何必还要为了救月蓝一命而放弃皇位?再者说,月蓝的确不是李晔送进皇宫的,而是被李儇抢走的。 这样一想,绿伊说的话就有太多漏洞。 我拿这样的分析安慰月蓝道:“你也不要听信方才绿伊说的一面之词,或许她就是一个想要攀龙附凤的小人,嫉妒你能得到李晔的垂爱,所以才信口胡说呢。” 月蓝仍旧没有回答,安静地仿佛不存在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想着还是留给她自己一点时间比较好,也就没再说话。 走了许久,前方狭长的洞口终于露出隐隐约约的亮光,我豁然开朗,转头对月蓝说:“我们到出口了,月蓝,如果你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出去之后我去帮你问明白,这个忙我能帮。” 临近出口的山洞里视线已不是很黑,回头望去,我身后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影。 “月蓝?!” 我一连叫了很多遍,都没听到她的回应,回想方才一路,一拍脑门,不好,她一定是回去找李晔了! 我急急忙忙往回跑,但密林里已经没有人了,绿伊也不知去向,我着急地转了两圈,又往回方向跑。如果月蓝没有在这里找到李晔,她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军营。 行宫与军营相距不远,自皇族进川之后,李晔就场居军营,自被委以帅印之后,更是吃住在中军大帐内,鲜少回行宫。 我在川中呆了有段日子,却是头一回进军营,大大小小的军帐搞得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很快就迷了路,跑着跑着突然撞见墨白和李晔正掀开门帘从一顶帐篷内走出,我赶紧上前把墨白拽到一旁,李晔见到我,神色晃了一晃,倒也没说什么。 远到确信李晔听不到,我对墨白低语:“李晔回军营之后就一直和你在一起么?” 墨白点点头:“怎么?” 这样说来,月蓝还没有见到李晔,我摇摇墨白的手臂:“你帮我拖住李晔好不好,就一小会!” “为什么?”他不明所以地低头看我。 我没时间跟他解释:“别问为什么,一定要拖住李晔!” 我说不清为什么,仅凭直觉,我觉得这时候让月蓝见到李晔会发生不好的事,而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月蓝果然就在中军大帐内等李晔回来,她的疑惑,她不相信,所以要亲自问明白,只是中军大帐内并非月蓝一人,还有刚刚见过面的,绿伊。 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环视着军帐内,恰是三个女人,虽然我充其量只能算作跑龙套的。 “姑娘被七爷带到东宫之时,奴婢只伺候了姑娘三天,没想到姑娘还记得奴婢,绿伊真是受宠若惊。”绿伊赤luo着肩背,手里拿着一团白花花的纱布,侧倚在炉火边,她的腰上被撞的大片青紫。 “那时候,你说你只是七爷雇来的丫鬟。”月蓝望着火炉里窜动的火苗,目光呆滞。 绿伊将纱布紧紧裹在自己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七爷让奴婢这么跟姑娘说,奴婢岂有不从。” “你骗人,我夫君他是不会骗我的。” 绿伊勾起唇角:“是我骗你,还是七爷骗你,姑娘心中最清楚不过了。” “姑娘心里只有一个七爷,七爷心里可不止有一个姑娘。”她最后把纱布打了一个活结,取下衣服披在肩上。 “姑娘为七爷帮你摆月兑奴籍而感恩戴德,却不知七爷从十二岁开始就在收养奴隶浪人为自己所用,你我,都只不过是众多棋子中的一个罢了。我可怜的月蓝王妃,你把七爷对你的好当作世间独一无二的真心,他对你,对我,对所有被他捡来的人都一样。他要的就是你对他的感激,他只对我们好了片刻,我们却愿意为他奉献一辈子,心甘情愿地赴汤蹈火,你说,咱们的七爷是不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他用来排除异己的刀而已,我与你原本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七爷的工具,而你,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她的目光同情地望着月蓝,嘴角却嘲笑地上扬:“我们的七爷,他太了解女人,他知道我明知自己被利用也会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他更知道他的月蓝王妃为了回到他身边,会不惜双手沾满李儇的鲜血。”(未完待续。) ps:今夜论题:论嫁给好男人的重要性~~~明晚八点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王之爱 “月蓝。” 李晔突然进帐之时,我和绿伊都被吓得一惊,唯独月蓝呆呆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晔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像拎一只兔子把绿伊拎起来:“你对她说了什么?!” 绿伊扒着他强有力的大手,费力地喘息:“奴婢……只是说了事实……” 月蓝腾然站起,她朝思暮想了五年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可这样熟悉的眉眼,却陌生的像是从未见过。 她以为她很熟悉他,她以为她对他了如指掌,那仅仅是她以为。 “七爷,绿伊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晔松开绿伊,张了张口,可他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紧紧扣住月蓝的肩膀。他常年生活在军旅之中,这双手已比五年前那个少年更有力量,他压得她身形一晃。 “月蓝,你还把我当作是`你的夫君吗?”。 “五年里月蓝心中的夫君始终都是七爷……” 她为了回到她夫君身边,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刺杀李儇了。我想,这就是李晔比李儇高明的地方。李儇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李晔,他只是给了她一点点温柔,就神不知鬼不觉让她去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她眨着眼睛,那双皎月似的双眸里全是迷茫:“可是,七爷还把月蓝当作王妃么?” 我不知道月蓝为什么还要问他,是愿意继续相信谎言? 可李晔已经懒得再对她撒谎了。 “既然你还把我当作你的夫君。那么,月蓝,为你的夫君做一件事。这一生,本宫只求你这一次。”他抬起双手,附上她的双颊,怜惜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是一道没有温存的命令:“替本宫杀了李儇,李儇无道,不配为君王。” 李晔波澜不惊地说出这句话,却是把月蓝听的一愣。风吹的帐篷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他偏头看围布被吹得鼓起又落下。月蓝愣愣地杵在原地,张开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颤动的嘴唇最终弯出一个苍凉的弧度。 这就是她深爱着的夫君。她视他如命。他却视她为棋子。他和她相守的时光,甚至他当初将她带回王府,都只是利用。 …… 圆月高悬。夜莺的歌声在山间阵阵回响,蜀中山水在月光下朦胧不可细看。 “即便知道李晔是故意利用你,你也要替他杀了李儇么?” 站在龙鹤山的峭壁上,对面的悬崖将声音挡回来,缭绕回荡,雾气从崖底一团一团升上来,月蓝抬头望望明月,低头凝视无底悬崖。 突然,她身形一晃,往悬崖下一探,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慌忙抱住她把她拉回来。我们倒在地上,我惊魂未定,心跳久久不能平静,她看着我被吓坏的模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大悲大喜弄得我十分担心她是心理能力太差,疯掉了。 “姑娘以为我会自寻短见?” 什么叫我以为,她刚才分明就是要往下跳的动作。 “姑娘请放心,方才那一瞬,我想明白了,我不会轻生的,我还没有完成他要我做的事,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跳下去?” 她的话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站起身,地上草叶的露水沾湿我的袄裙。 “即便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你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丢下悬崖,听到悬崖下传来石头落水的声音,她轻轻一笑:“我虽然不情愿做这种杀人之事,但如今李儇必须死。” 死字刚刚从她口中月兑出,山间应景地刮起一阵强风,吹得她及地的长发乱舞于空中,水蓝长裙在风中凌然翻飞。风停裙落后,方才眉眼间的失落和绝望又恢复了平淡。 我说:“他让你做这样的事,你既然不情愿做,大可不做,那日你行刺儇,儇也没有怪罪你,看得出他心里有你,你为何不就安稳做你的蓝妃,还是说,即便你不愿做,是晔让你做的,你就必须做?” “李儇昏庸无道,李晔这么做也是在行大义,这么做是没错的。” 不知道她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她自己,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知不觉间直呼了李晔的名字,而在以前,她从来都是怀着美妙的回忆亲切地喊着夫君。 “你喜欢李晔,自然会为他找借口,但李儇昏不昏庸,和李晔利不利用你,这根本是两码事。” 她觉得李晔处心积虑夺回皇位是大义,而自己几次三番去杀一个无底线包容自己的人也是大义,既然她无论如何都认定要为天下人除害,我站起身:“看来你心意已决,就算我再怎么劝说,你都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夜已经很深了,我得赶紧回丰华殿,省得墨白担心,一转身,却发现李儇就在身后。幸亏平衡能力好,不然极有可能腿脚以滑掉下悬崖了。 李儇除上遮风的白色狐裘斗篷,走上前去披在月蓝身上,顺着月蓝向悬崖下望了一眼,凉凉的声音裹着笑意:“的确是不错的风景,怪不得蓝妃舍不得回宫休息。” 分明悬崖下除了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 “陛下,”月蓝没有抬头看他,紧了紧披在她身上的白色狐裘,柔软的狐毛还留有李儇的体温,她对他说话极少这样温柔,我指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温柔。 “如果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陛下愿意陪妾身一起去吗?”。月蓝紧咬着下嘴唇,皎月似的眸子里蒙着浅浅一层水雾,可她的声音真的柔的像水一样,那样清晰可感。却无论如何也握不到手中。 “在那个地方,妾身是陛下的,陛下也是妾身的,陛下说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可还记得朕与你打的赌?” 他赌他会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不惜把江山,把自己的性命都压了上去。 “陛下为什么那么确信陛下会赢?”她若即若离地问。 他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朕已经下了太大的赌注,朕已经不允许输。” 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我悄无声息地离开,远远回望了一眼月下山崖上的两个身影。如果李儇不是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如果月蓝不是先爱上了利用她的人,山崖上这两个人本该是令神仙都羡恋的帝王之爱。 回到丰华殿时,墨白正坐在桌子旁等我,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小菜。他的碗筷都没动过。菜已经全凉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得知了很了不得的事情!”我着急地想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讲给墨白听,他见我回来,故作生气地转过身去:“不听。” 我愣了愣:“怎么啦?” 他继续把头向后拧。不打算看我:“是谁总在我耳边说我只顾着陪寿王不陪她,现在她倒是有了月蓝忘记我了?” 我笑嘻嘻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脖子:“让我看看,你是在吃醋么?” ……李晔忙于军务,自那之后我也没再出入军营,于是鲜少见到他。日子依旧平常,椒房宫中暗杀与暗杀失败的闹剧每天都在重演,我默默祈祷着李儇对月蓝的忍耐最好不要有底线,不然某天清晨我可能就会被一阵哀钟吵醒。 到现在,真相几乎水落石出,只是还有两点我搞不明白。 一是李晔,他既然这么执着于皇位,当年为什么还要下诏退位,我以为李儇拿月蓝的性命相要挟就是唯一的原因,可自从知道李晔对月蓝虚情假意的目的后,觉得他也不是很在乎儿女情长,当初月蓝求我到画境中探查李晔退位的真正原因,我还觉得没什么,现在看来,李晔的退位极有可能真的另有原因。 还有一个更加费解的问题,就是李儇。他如果早知道绿伊是李晔派去刺杀他的人,就理应知道月蓝也会怀着相同的目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亲自微服出巡,到信州把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夺到自己身边?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用一个解释敷衍了事——这兄弟两个都不正常,纯属没事找事。 在丰华殿一住就是半年,半年内,皇族依靠川中富饶的资产招募了大批士兵,原有的军营已经拥挤不堪,于是墨白和李晔还有一些军中要员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决定于九月九重阳节移营岳池平原。 岳池平原河道纵横,素有“百步一河,千步一湖”的美名,移营于此,军中水源补给将再也不成问题。皇族主帐建在酉溪河沿岸,其余士兵的营帐在方圆三百里内相间分布。人员的分散既能在遇到包围突袭时不至于全军覆没,也便于从各个方位及时侦查起义军的动态。 九月九,先头部队如期在岳池平原建好营帐,后续大军拔营向新的营地进发。 两军博弈自有墨白和一众军事家操心,我只操心一场感情的博弈。这场博弈的主角,一个是悉心爱护月蓝一年,却终为皇位把她当作一颗棋子抛出去的寿王,一个是六年前为了皇位而不惜对月蓝下毒,如今却无限施与她雨露恩泽的帝王。 月蓝曾对我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她就会爱上谁,我不知这种说法有多少可信度,但这句话终究是在月蓝身上应验了。 如果说半年前虽然月蓝知道了李晔对自己的欺骗,但相较于李儇来说,李晔还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这一次大军移营,就是天赐良机让局势瞬间倾向李儇。 从龙鹤山进入岳池平原有一条必经之路,是一条长达百丈的栈道。栈道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尺来宽,最宽也不过六尺,最多容许两人并排前行,銮舆根本无法通过。于是李儇和月蓝只能由神策军护送着徒步穿越栈道。 为顾全大局,墨白和李晔都留在后面引导粮车和战马的运输,粮车战马不易操控,走在年久失修的栈道极易发生危险,墨白为了保证我的安全,让我和李儇、月蓝一起先行通过栈道。 我极力劝说墨白和我一起走,但劝说无果,只能一边提醒吊胆着他的安危,一边跟在李儇和月蓝后面走上栈道。 栈道最窄,可月蓝被神策军牢牢保护,本应万无一失,可不知是月蓝无心,还是苍天有意,走到栈道一半最窄的那一段路的时候,她依旧一个闪失,像一只蓝色知更鸟跌入栈道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一回,我自由了。”蓝色的知更鸟坠入虚空的一瞬,如同歌唱般轻轻说。 但就在她跃入虚空的一瞬,只听得栈道上一声尖锐的喊叫:“陛下!” 李儇毫不犹豫一掌推开身边神策军,奋力向已经月蓝扑去。 不知为何蓦地想起月蓝在悬崖顶上问李儇的那句话,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但那时李儇没有回答她。 我想,这就是李儇最好的回答。 他成功拽住月蓝一只手臂,可栈道太窄,他整个身子已跃出栈道,他抱着月蓝,跌入万丈深渊,一拥而上的神策军没有捞到他们的帝王,不知所措地扒着栈道往下望。我挤到最前面,已在云雾缭绕中看不到两人身影。 短暂的鸦雀无声后,神策军中有微弱的嘀咕声渐渐响了起来:“栈道下的悬崖深不见底,陛下恐怕活不成了吧……” 有人惊愕:“竟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救蓝妃跟着一起跳下去!” 有人疑惑:“可蓝妃方才明明走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足坠崖?” 这根本不是失足,这是月蓝跟自己打的赌,赌上自己的性命,赌李儇会拼上自己的性命救她。 她赌赢了,但这就是月蓝完成李晔交给他的任务的方式么? 我想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一开始无数次刺杀李儇,绝不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因为她是为了能回到李晔身边,继续做他的王妃。可现在,她终于能如愿杀了李儇,只是这时候已不再为了回到,而是为了结束。 不知道李晔对这个结果满意不满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格桑物语 巨大的投石器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在滂沱大雨中仿佛一群张扬舞爪的巨型野兽,舌头一缩一吐,垂涎的望着凤翔这块肥肉。大雨将飞扬起的飞灰覆向地面,城楼已在三天的轰炸中被炸开了好几道口子,但每一处缺口都由守城士兵拼死堵住,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看到敌军的士兵退下去,赫连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疼痛,飞石撕开他的铠甲,坍塌的墙垣撞伤他的脊背,不知鲜血从什么地方一层层漫出,只知染红了整片铠甲。他以一人之力死守主城墙,短短半柱香的战争杀敌不下百人。 他单手撑着刀,屹立在残败不堪的城楼之上。大雨之中,城下一匹玄色烈马嘶鸣。玄马上的人金甲白袍,手里一柄长剑指向城墙上的赫连。漆黑的风雨中传来他沙哑而得意的声音:“东都洛阳和皇都长安皆已陷落,连皇帝都已仓皇南逃,你,死守西都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句话,比身上任何一个伤口都要疼痛。 守城士兵全都一愣。手中兵器颓然失去了光彩,攻人城必先攻人心,是啊,皇城都失守了,他们这样死守凤翔还有什么用? 天地间唯有咆哮的大雨敲打地面的声响,那是无数死在战场上的亡魂的哭泣。 脚下一位在厮杀中被斩断双腿的士兵突然抓住他的裤脚:“赫连将军,凤翔守不住了,弃城吧!那个即墨一心想杀您。我们会为将军拦住他,将军快逃吧!追随皇上逃到川中,等有一天光复凤翔的时候,再替我们报仇!” 逃?赫连眼中闪过一晃而逝的悲哀。他,赫连千夫,驰骋疆场五年,手中这柄赤冶刀从来只有让敌人望风而逃的份。 他心想,他绝不逃,绝不。 “是你们要为我报仇!”那一瞬间他的眸子里迸发狠决的光芒,挥刀砍向天地间滂沱的无根水。雨滴打到发着冷光的赤冶刀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即墨的唇角上扬起一弯笑意。一瞬间,一字排开的投石器同时向城头抛去巨大的石块。无数巨石如同磅礴大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他砸来。他固然有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面对机械和巨石却显得苍白无力。他挥起长刀。转头向其他将士大喝:“快带百姓逃!” 赤冶刀削铁如泥。刀落之处人马俱裂。刀锋在身侧来回旋转。劈裂一块块向他扑来的猛虎般的巨石,但即使如此也只能勉强护住他的身体不被巨石直接砸死,根本无法阻拦这数不清的猛虎一同撕咬城墙。天地间一片混沌。他耳边除了巨大的轰响,再无其他。 城楼如同海啸中的一艘破船,任由浪花敲打侵蚀。忽然听到一声闷长的巨响,我看到他眼神中有一闪绝望的恐惧。我跟随着他的意识,明白那是城楼从上到下彻底断裂。 脚下开始地震般剧烈晃动,整个城楼轰然土崩瓦解,倾倒下去。他手中还紧紧握着赤冶刀,随着石块和砖头一同从倒塌的城墙上跌落下去。他凄然一笑,仰面看到无尽的漆黑夜空。 天地之间只有浓黑的乌云,倾盆的大雨,和崩塌的碎块…… 黎明…… 再也看不到黎明…… 他想象着自己的铠甲撞击大地,然后他的身体瞬间被无数崩塌的碎石块掩埋,形成一座天然的坟墓,这,倒不失为一个军人的好归处。 肢体断裂之痛无可描摹,但在逐渐淡去的意识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也不再那么清晰,只是隐隐感到在血和腐尸的恶臭中,鼻尖忽有淡淡清香,是阳光下五彩的格桑花。有温软物什附上他的额角,而那身形,熟悉,又陌生,是三天前被他五招之内斩落下马的女子。是临死前的幻觉吧,他心想。 黎明……黎明…… 眼前景物物换星移,我完全不能左右,徒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地平线上第一缕亮光,推开漫无尽的黑暗。红色和紫色的朝霞仿佛天宫里搭在晾衣绳上的锦缎。橘色的光温柔的抚模着他每一寸肌肤,惹得他全身有阵阵酥痒。 真的是黎明么……掩埋在废墟之下的死人,也能看到黎明? 他举起双手想要触碰到天际那轮刚刚升起的朝阳,摊开手掌,透过手指的缝隙感受那一缕久违的阳光。 “你终于醒了啊。”身侧有轻柔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他昏睡在黑暗里的那些日子,轻轻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他听到她说:“赫连,天亮了,你也睁开眼看看黎明吧……”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亡魂的幻觉,原来竟是真的。 他侧过头,迎上女子淡雅的一张脸,及腰的长发掖在耳后。她只穿着一席水蓝长裙,白皙的脸上,眉眼都是淡淡的,宁静的就像一幅水墨,丝毫不是那个战场上跨着玄马大喝着向他出剑的女将,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你,如嫣尚禾?你没有死?” 如嫣咧出一个笑:“我没有死,就像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还活着。” 他还活着。随着坍塌的城墙陷进深深的废墟里,竟然能活下来,还是被敌军的将领所救,除了说明命运弄人,着实也说明不了别的。“所以,我现在成了你们的俘虏?”他抬眼,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墙面颓圮,有大块大块的涂料已经掉落,露出里边黄色的土块。 她正在给他倒水的手忽的一顿:“什么?” “皇城都已经被你们占了,你们俘虏我,还想干什么?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直到此刻,她在他眼里,只不过一个从他刀下侥幸活命的敌人而已。 如嫣尚禾不仅眉眼淡淡。连表情也是淡淡的。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你误会了,我没有俘虏你,我已经不在即墨麾下了。” 他却无法置信,抬眼看她:“为什么?” 她把刚刚倒满热水的瓷碗递到他手中,笑说:“他的部队已经返回长安了,你受的伤太重,总要有人留下来照顾。”说完看着赫连只端着瓷碗看,又笑笑说:“喝吧,没有毒。” 长久的昏睡早已使他极度虚弱,嘴唇都有些干裂了。他端起瓷碗一饮而尽。抬手抹了抹嘴。问:“我,睡了多久?” “三天,”如嫣尚禾想了想,又补充:“零两个时辰。” 赫连的眼睛扫过她的双眼。那双在战场上炯炯发光的眸子此刻却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三天。你没有休息?” 她端过他一饮而尽的空瓷碗。起身到旁边一个破旧的储物柜里翻找食物,一边找,一边笑:“我睡觉太死了。怕睡着了你醒来我会听不到。” 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他:“我之于你,左右不过是个敌军的败将,你何必——” 她弯着腰在储物柜里翻找,手并未停,嘴上却打断他:“话虽如此,但一条活着的人命,何必眼睁睁看着他死?”说完转过身:“这里没有吃的了,你等一下,我去买一些。对了,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恍惚的怔了几秒,摇摇头说:“我不想吃,你先睡会吧。” “那怎么行。”她合上橱柜,起身出了门。 傍晚时分,她才回到茅草屋,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赫连千夫十三岁从军,从那之后吃的都是军营的大锅饭,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么丰盛的吃食了。 他说他不想吃东西,那绝对是在说谎,昏睡三天三夜,他饿的看到吃的眼珠都要瞪出来,如嫣把他扶起来,他无法下地行走,她就把所有吃食都放到塌边。 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如嫣尚禾坐在桌子旁,撑头看他生猛的吃相,一脸笑容。 他不好意思,脸一阵红,擦掉粘在脸上的饭粒,闷头拨弄米饭,动作放缓了下来。 等他再鼓起勇气抬头看她,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愣,拿起一件外衣想给她搭在身上,却因为双腿被摔断而无法动弹,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他静静看着她的睡容,那样安详,宁静,就像微风里的格桑花。他心想,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在战场上是一把开刃的利剑,走出战场却是一幅美好的水墨,而这样的女子,却险些成为自己的刀下亡魂。 我因读得懂赫连的心思,知道他从那一刻就爱上了如嫣尚禾。 赫连之所以爱上如嫣,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他险些杀了她,她却不计前嫌的救下他。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自己这么好,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活着,他也活着,她给了他一个爱上她的机会。 此后数月单调重复,每一天都是如嫣照顾赫连饮食起居,充分体现了她贤妻良母的优良品质。 故事终于在赫连的腿伤痊愈的那一天出现了新的苗头。 那一天如嫣推开赫连床边的窗子。窗外大片五彩的格桑花映入他的眼帘,晴好的天空下,有两三彩蝶飞。她指着窗外的格桑花,说:“赫连你看,这些原本只开放在高原上的格桑花,在这里,也能开的很烂漫。”我大概明白她打这个比方的用意,她想让他知道,人生,有很多种活着的方式,他不仅可以活在战场上,月兑去铠甲,他依然能活得很好。 她在他眼前铺开一幅卷轴,墨染白绢,是一朵格桑花,但水墨勾勒的线条竟缓缓从画卷生长出来,变成了明媚的彩色。 赫连看的目瞪口呆,一朵画在纸上的花竟真真正正地绽开了! “这是什么?!” “墨灵秘术。”如嫣双手捧住从画卷上生长出来的格桑花,一只彩蝶翩然从窗子里飞进来,落在花朵上。 她抬起眼睛,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你可愿意抛却凡尘执念,长留栖凤山修习秘术?” 他愣愣地看着一个假花竟然有了生命,半晌也没缓过神来,他以前是从来都把秘术士当成欺骗眼睛的骗子。 他的沉默不语被如嫣理解为拒绝。 “果然是不愿意么?”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眼角,转身要走,画卷上的格桑花迅速枯萎,一瓣花瓣掉落,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走。 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师父。” 她惊愕的回过头:“你叫我什么?” “师父。”他望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笑地弯成新月:“那么,明日辰时我在后山的梧桐树林等你。” 翌日,他如约来到。 梧桐树投下斑驳树影,明媚的阳光被隔成一道道光束,绿色的草地上开满五彩的格桑花。我一直觉得这片梧桐林有些眼熟,蓦然回想起来,现实中这里就是她的坟茔。 一席水蓝长裙的如嫣跪卧在格桑花间,背朝着赫连,她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划过,在划过的弧线上,星星点点开出格桑花的苞芽,花瓣渐渐翻开,明艳地盛开。 赫连走过来,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这个出尘绝世的奇女子,她连背影都叫人流连。五彩的花朵在半空中一朵接一朵盛开,他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奇异的景象是真实的,甚至怀疑救下她的这个美妙的女子是不是真实存在。 我看着此情此景,想起日复一日浮现在栖凤山后山上的那缕亡魂的执念幻化的忆景,与这一幕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如嫣尚禾转过身,她的眉眼不在朦胧,她的笑容很清晰,眼中满是慈祥。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你既已月兑离战场,那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赫连千夫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为你起个新的名字,好不好?” 赫连千夫望着她:“一切皆尊师父之意。” “那丛今往后,你就叫‘恭怀’。” “恭怀?”赫连重复着这个名字——恭行天罚,心怀天下。 他走到她身前,跪在她脚下,俯身行了拜师礼:“恭怀谢过师父。” 如嫣尚禾顺势搂住他的头,唇角依旧慈祥地微笑着:“怀儿,这里只有你我,我一生只会收你一个徒弟。” 原来,赫连千夫和恭师父果然是同一个人,看到这里,之前的所有谜团都解开了,故事变得明朗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分灵秘术 恭怀跟随如嫣在栖凤山后山的梧桐树林里修习秘术,一练七年,终修成墨灵秘术。 之前就说过,像这种违背天道的复生术是无法承载两个人同时修习的,既然承载的限度是一定的,同时修习的两个人功力就会此消彼长。 恭师父的墨灵秘术修习成功,也就意味着如嫣此生再也不能施用此术。 如嫣为什么要教赫连秘术我不得而知,但我却能看到赫连为什么要拜如嫣为师。与修习秘术无关,他只是觉得这样就找到了一个爱她的方式,以徒弟的名义陪在师父左右。 在他行拜师礼的时候,他问她:“师父既然是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为什么不将秘术带到战场?” “秘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这些你日后自会明白。”她的声音云淡风轻。 之后的日子如同流水一晃即逝,师徒相守在凤翔城外的僻静乡村里,过着所有避世的隐者所向往的生活,一过七年。 七年里,除去修习秘术,他和她一起在竹篱旁精心照料那一片格桑花。他在墙角垒了一个鸡窝,每天给她掏鸡蛋。她时常在格桑花丛中置一张案几,泼墨作画,他就静静站在一旁,为她撑伞遮阳。 他对秘术颇具慧根,常常一点就通,但总是特别爱玩,总是偷偷跑到很远的地方给她摘些不知名字的果子。他们也曾一起散步,钓鱼。放纸鸢……那些柴米油盐里点点滴滴的小事,没有人看得到乐趣,但是他们两个乐在其中。 他说:“师父不必再照顾我,我会终生侍奉在师父左右,以后,就由怀儿来照顾师父罢。” 其实原本这句话并不是想这样说的。一年前在他还未拜师的时候,他原本是想说:“在下让如嫣姑娘受累,待在下伤好,姑娘若不嫌弃,我定当守护姑娘一辈子。”他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战场。刀锋剑雨中他并不太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温存与情义。这一句话,是他想了很久,想出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并没有京城里那些风花雪月的公子哥们口中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他口中的“一辈子”。就是实心实意的一生一世。他所说的“守护”。就是拼尽自己的余生。包括死。 但他最后还是拜她做了师父。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因为当年他受伤卧床时和她开玩笑,对她说:“以后我叫你‘阿禾’可好?” 她却出乎意料地严肃起来:“不好。你还是叫我如嫣吧。” 他不明所以,问:“为什么?” 她惆怅的叹一口气:“‘阿禾’这个名字,只有即墨能这样叫的。” 即墨……那个在凤翔一战中战胜他的男人,原来在爱情里也战胜了他。他想起凤翔城下的即墨魔魇般的声音——你杀了阿禾,我屠你全城!那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的即墨会疯了一样的攻城,原来仅仅是要为她报仇。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是即墨在为她疯狂,为她死战,为她屠城,而他自己却只把她当做突围的希望来斩杀。 他想,即墨——那个在千万人的战场上可以不顾一切喊阿禾名字的人,或许,更值得阿禾爱上吧。所以他放弃了,没有争取就放弃了,他只是觉得自己连争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他想,那就拜她为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样便可以以徒弟的名义来守护她。他只是想,就算将来她会在自己伤好以后追随即墨离开,师徒的关系,至少给了他一个可以去看望她的理由。 他伤好以后,每夜都心惊胆战,担心第二天醒来师父就消失不见。 但是如嫣没有。他害怕了七年,七年她却始终陪在他身边。 他曾窃窃以为这样可以永远。但这种想法终止在了七年后的夏天。 那一天满园格桑花开的分外妖艳,奇香四溢,引来了方圆百里的彩蝶。如嫣一席水蓝长裙,在翩飞的彩蝶间捧着一卷古书赏花,那副淡色的眉眼依旧宁静,出神的望着一簇簇盛开的格桑花,发梢在微风中拂上脸颊。他偷偷看着她,心想,这世间绝不会有比师父更美的女子了。 这本该是两个人完美的世界,却终于被一个早该出现而迟迟没有出现的人打破了——即墨。 栅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将军模样的铠甲,全身伤痕累累,白色的战袍被鲜血染成红色。脸上布满血迹和污渍,却无法阻挡好看的眉眼和上将的气质。 就在恭怀刚刚认出来人正是凤翔一战的即墨时,如嫣手中书卷已猝然摔落,失声惊叫:“师兄!” 看到如嫣惊慌失措的向他跑来,即墨一向狠决的眸子颓然暗淡下来,嘴角一勾:“阿禾,我终于找到你了……”话落,整个身子无力的倾倒下去,倒在她怀中。 当时如嫣和恭怀隐居僻壤,不再过问世事纷争,并不知道世间风云变幻,七年前大唐三都皆已陷落,李氏王朝几乎土崩瓦解,却不想七年后的皇族卷土重来,安禄山宠溺幼子,被长子安庆绪所杀,不久后安庆绪也在唐军和回纥部队的合力绞杀下兵败身亡,安之一族的反叛势力几乎覆灭,只剩下史思明之子史朝义还在奋力一搏。 剿灭安氏势力后,朝廷又与回纥合力追讨史朝义。东都洛阳一战,唐肃宗御驾亲征,战火连烧数月,洛阳城里城外尸殍遍野,史朝义惨败,率领残部弃城逃往温泉栅。 她把即墨高大的身躯藏在自己的臂弯里,身子颤抖着,像是害怕的不能自已,连声音都发颤了:“你如何伤成这样?临别不是说好的,不要再拼命了么……” 恭怀愣愣在原地杵着。眸子里是异样的悲哀,他所见到的师父,宁静淡然,端庄淑静,从不失态,就连七年前他将她斩落下马的那刻,她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与惶恐。但看到即墨重伤,她却害怕的像个孩子,眼泪珠子般噼里啪啦掉下来,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在师父的眼睛里看到惶恐。那种惶恐。是因为在乎。 “嘘……别哭,你怎么爱哭了,难道是赫连那个小子总是欺负你么?”他勉强攒出一个笑,抬手附上她哭泣的眼睛。 赫连。好遥远的名字。恭怀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他没有欺负我。是你欺负我,是你……不是说好,战事一平。就跟着格桑花的信碟来找我么?你知道在低洼阴湿的地方养活这样一大片格桑花有多不容易?每一次看到信碟飞来,却看不到你。” “一直在打仗,我也不想——” 即墨说到一半,却忽的被恭怀打断:“你种格桑花,就是为了引即墨来?你从不离开,就是为了等他?!” 虽然他明明知道师父的心意,却并不曾想到师父心意竟是如此,他想起七年前,如嫣为他推开窗,奇异的清香瞬间盈满鼻尖,她指着满园五彩的格桑花对他说:“赫连你看,这些开放在高原上的格桑花,在这里,依旧开的很烂漫……”原来连这份小小的温暖,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怀儿,你听我说!”如嫣抬头看他,他却不敢看她,扔掉手里正在浇花的洒水壶踱步出门。 “怀儿!恭怀!“她在他身后大喊。 以往她这样叫他,他会乐颠乐颠跑过去,可今日他却连停都不敢停,他走的那样快,却还是听到身后泠泠传来的声音—— 恭怀?你叫他恭怀?那不是我的名字么…… …… 恭行天罚,心怀天下?恭怀苦笑一声,师父,为什么拿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骗我,如果你说你想把即墨的名字给我,或者直接说你想把我当做即墨,我未尝不会答应。 师父,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原本,没有必要骗我。 他总在幻想,或许师父爱上即墨,仅仅是因为曾经和即墨一同生活过,那么他离开了她七年,而自己陪伴了她七年,是不是她就会对即墨淡一些,转而和自己更亲近些?会不会这场感情的博弈中他会后来居上?但今日看来,他真是败得一塌涂地,毫无悬念。 他想,自己服侍了她七年,师父的恩情也算是报了吧,现在真正的恭怀回来了,他也该消失了吧?他只想离开,却忘了当年拜师的初衷。 夏夜的风渐渐转凉,天空零零散散的星斗是随意洒在棋盘上的棋子,格桑花在月色中显出异样的光彩。他收拾好几件衣服打成包袱被在肩上,分花识路,绕过石几,转过半掩的木窗,欲趁星夜独自离去。却在不经意间,听到窗内一豆烛光下传来的对话。 “史家部队撑不了多久了……阿禾,你怪我么?当年如果不是我执意要逃出师门下山从军,你现在还在山庄修习墨灵秘术,执笔泼墨……” “跟着你一路打到凤翔,是我自己的选择。”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蓦然打断他:“师哥,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我说过的,我为你执笔,也为你执剑。” 恭怀苦笑一声,这是他听了好多年的,最熟悉的语调,但是这些好听话,他却不曾有机会听她对他说。 屋里烛光有轻微的闪动,像是即墨的眸子,或明或灭:“你对他,真的毫无他念?” “你这是在吃他的醋?”女子的声音带着似有非有的笑意:“我只是收他做了徒弟,七年里也只是传授了他墨灵秘术而已。你也知道,墨灵秘术是生死人肉白骨的复生之术,很多颇具慧根的人修习一生都无法习成,我原本看不到他有修习秘术的天分,以为他无论如何也修不出成果,只当是在陶冶他的心性,可怎料他竟然——”如嫣尚禾略有不可思议地笑笑:“他的秘术掌握的十分精进,我已经完全不能再施此术了。” 她的手指点向虚空,以往,一朵格桑花就会在她指尖盛开,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 即墨握住她的指尖:“这不是理由,阿禾。” 他是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可终究也压抑不住:“如果赫连千夫对你而言毫无特殊,为什么当初他分明已经死了,你却硬要赌上自己的性命施用分灵之术救他!” “当年我随你在凤翔一战,你杀了他,你杀人,我救人,算是替你少留一些罪孽罢。” “从没有人敢把自己的魂魄分成两半,你太胡来了!万一分灵失败了呢?万一你没有救活他,反倒陪上性命呢?!”即墨的声音勃然愤怒。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你看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听到“分灵之术”四个字,窗外的恭怀突然冷的打了个寒颤,紧紧靠着墙垣,身体颤抖的不能自已,紧紧攥着拳,攥的指节都发白,急火攻心,一口殷虹的鲜血从嘴角沁出。 “师父……”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心脏狂烈地跳动,眼前似有七年前的幻像,他醒来的那一日,如嫣笑容仿佛夏日里一朵格桑花:我没有死,就像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还活着…… 他抽动着嘴角,苦笑着喃喃,他还活着,可他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在他的身体里,是师父的魂魄。 他跟随如嫣修习秘术七年,虽专攻墨灵,可其他秘术都涉猎了一些,自然知道施用分灵之术对施术者的伤害有多大。 “师父……师父……” 他踉跄站起身,冲进茅草屋里,躺在床上的即墨和坐在床边的如嫣都被吓了一跳。他一个飞身到如嫣面前,跪在她脚下。二十四年从未掉过一滴泪的大男孩,声音里竟有隐隐啜泣:“师父,为什么不曾告诉我,你是分了自己的魂魄将我救活……” “怀儿……”如嫣轻轻抚着恭怀的头,虽然一晃已是七年,但那张宁静的脸却和七年前没什么差别:“说与不说,有什么分别呢?现在你活着,我也活着,这样不是很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残阳如血 夜里的凉风裹挟着大唐的凯旋之音,回响于南方的天空。 恭怀一个人仰头看着南方的苍穹,心底默默发誓:师父,我绝不离开,绝不。哪怕只让我以徒弟的名义守护你,我的魂魄是你的,性命也是你的。 半个月后,温泉栅告急。 唐军长驱直入,将史朝义围困温泉栅,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消息传到凤翔,重伤未愈的即墨登时从床上翻起,执起佩剑便要离开,却被恭怀一把拽住:“史朝义已经到了绝路,李唐皇族复辟之日屈指可待,你,不要去送死。” 即墨抬眼看他,眼角莫名一笑:“你不是一心想让我死么?” “我想让你死,但是师父不想。” 即墨抽动嘴角笑了一下,抬手附上恭怀的肩膀:“我八年前拜在史思明帐下就与朝义情如兄弟,即使他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我也不会舍他一人。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伏在一旁酣睡的如嫣:“阿禾既然为你取名恭怀,那你今后就替我照顾她吧,她毕竟救你一命。记得,永远不要让她落泪。”即墨说完,白袍一晃,惹得烛光忽闪一抖,明灭之间,那双发着黑色火焰般的眸子已消失在黑夜。 他恍惚了片刻,突然觉得有什么异样,稍稍转头,却发现如嫣正站在自己身后。 “师父……你……都听见了?” 她宁静的眼眸里有小小的波澜,不知何时已把多年不用的长剑系在腰间。 “你要去找他?”恭怀下意识的拦住房门。 她只是惨惨的一笑:“怀儿。这七年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但我有我的命运,自从我们擅自离开师门,就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怎么会没有路?”恭怀着急地往前跨一步,想要扶住她的肩膀,但手举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是师父告诉我,人生的路并非只有一条。离开了战场。我们还可以找到其他的方式生存!” “我是说过,”如嫣尚禾惨惨一笑:“但是我和即墨,远远没有你幸运。他选择了从军,选择了起义的叛军。从选择之日就已经注定了会有战死的一刻。我选择了跟他下山。也注定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尸骨风化在荒野……”她说着,整了整他的翠衫:“你看,七年月兑下战甲的生活你过得好好的。所以怀儿,你得继续这样好好活下去。” 恍惚之间,这个高原上格桑花一样宁静的女子,霍然拔出长剑,跳入漆黑无光的夜幕。 命运有时候捉弄人,或许永远都不留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她并非不知恭怀的心意,可面对那样的心意,她也只能淡淡一笑。 在那个年代,九州之中,唯有她一人有能力施用分灵秘术,也只有她一人知道分灵秘术的全部秘密。而这个秘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即墨问她对恭怀是否真的毫无他念,如果即墨知道这个秘密,也就不会多此一举地开口问了——分灵是仅存在与恋人之间的复生术,如果对想要复生之人没有爱慕之意,再强大的秘术士也无法施用此术。 自凤翔战场上第一眼看到这个风姿飒飒的少将,如嫣尚禾就知道自己的心意。可她终还有牵绊,不能随心所欲地和他在栖凤山上相守到老。 命运更捉弄人的是,对方永远不会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如嫣花了七年的时间,教会恭怀的并不是墨灵秘术,只是想教给他怎样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五年的杀伐让这个少年的眸子里布满鲜血,李唐王朝的败逃使他被浓烈的仇恨蒙蔽双眼。他的世界里原本只有死亡,只有决绝。如嫣的出现,像一朵格桑花的五彩,装饰了他的眼角,他曾真的想过,如师父所愿,就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 但是这个夜晚,如嫣尚禾只身重返战场,在这盘大局已定的棋局里,她还有多少活下来的可能性? 根本没有。 史朝义兵败是个必然,她想要救即墨,唯有在即墨兵败身亡之前找到他。而恭怀,决不允许她冒这样的风险。 恭怀取出尘封了七年之久的赤冶刀。拨开一层层缠绕的碎布,清冷的刀锋瞬间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晃亮他的眼睛。 即墨临别曾说,永远不要让她落泪。他能想到的唯一不让她落泪的方式,就是把即墨活着带到她面前。 他自小习武,十三岁随军出征,十五岁武艺冠绝中原,即使是七年不曾习武,脚力依旧惊人。他成功赶在了如嫣前面找到即墨。 但他依旧晚了一步。 当他提着刀穿过漫漫黑夜赶到温泉栅时,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安史之乱的最后一战。史朝义见大势已去,于林中自缢身亡,即墨帅所剩残部竭力突围,却因重伤未愈,力竭而亡。唐军大获全胜。 夕阳中几抹彩云零零散散布在空中,恭怀站在温泉栅的高处,能俯瞰到盆地里所有崭新的尸骨。唐朝的部队正在清理战场,他放眼望去时,正巧看到几个士兵围着一把宝剑啧啧称奇。 “真是上好的一把宝剑啊!” “不愧是敌军上将,即墨的佩剑果然是剑如其人。” “虽然是敌人,却是个神一样的敌人,足可和当日以身殉国的赫连将军并称当世奇将,今日,若不是为救史朝义狗贼,也不会身死于此,可惜啊,可惜。” 恭怀认得那把剑,日之剑,和师父手中的月之剑,本是一对。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沉,就像心角被生生挖去。手中用力捏着赤冶刀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剑眉怒然上翘。一登地,身形急速朝盆地里奔去。 “你们杀了师父此生最爱的人,我要你们偿命!” 或许是他并没有改变弑杀的本性,或许是他无法想象师父得知即墨被杀后会是怎样痛不欲生,他最怕看到的,就是师父有一点点的不快乐。 士兵们看到从山顶急速飞下的身形,认出那是当年赫赫威名的赫连千夫,一个个难以置信的张大嘴巴,惊呼:“是赫连将军!他没有死!” 但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在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之时。赤冶刀刀锋一晃。几颗头颅应声落地。 看管秘术古籍的老爷子说,七年前已经死在凤翔战场的赫连千夫突然出现在温泉栅并成为了叛军,说的应就是眼下这一幕。 我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为自己的情敌这么玩命的。不愧是我的师父。 唐军震惊。一时慌乱。恭怀却红了眼,着魔一般疯狂砍杀,赤冶刀在他前后灵活变换阵型。百斤重的长刀在他手中得心应手,乌黑发丝在斑驳血迹间游走。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大片大片的黑色蔓延开来,夏虫在逐渐凉爽的空气中逐渐欢乐起来,归巢的鸟在昏暗光线中不安的哀叫了几声。 黑夜……最害怕的黑夜…… 永远不要害怕,也永远不要手下留情。战场上,敌人的死,就是自己的生。 他曾是大唐部队里引以为傲的少年枭雄,宁愿战死也要为大唐守住凤翔的城池,忠君爱国人人敬仰。如今,他却成了乱臣贼子的同党,手中赤冶刀沾满大唐军人的鲜血。 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命运么?难道,命运始终以捉弄人来取乐? 黑暗的夜里,唐军又一次发动猛烈的攻击,恭怀寡不敌众,最终力竭,一声刀剑相撞的巨响后,手中的赤冶刀猝然落在了地上。 他倒在温泉栅柔软的草地里,面朝着漫漫长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悖论,他的悖论,从他爱上敌军的女将那一刻开始。自他知道是他亲手取走她的性命的那一刻,他的命,他早已不在乎。 无数唐军面目狰狞地挥刀向他砍下来,他反倒觉得一身轻松。 “师父……”临死前,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如嫣格桑花般的笑脸,他渐渐勾起唇角。恭行天罚,心怀天下,可他的心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他装不下整个天下,自如嫣从凤翔的废墟救下他,他心里,就只容得下师父一个。 他闭上眼睛,只等长刀落下,身首异处,与世长绝。 可霎时间,耳畔传来无数刀剑落地的声响,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入目所见那些向他挥来的刀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唐军的将士们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脸上狰狞的表情却在瞬间蓦然放大。 又是一个刹那,这些仿佛被定格住的唐军将士开始七窍流血,漫漫黑夜中突然迸发强烈的火光,将漆黑夜色映成残阳如血的薄暮。火光之中,血红色的彼岸花疯狂生长,如同一只只贪婪的手臂模索寻找所有可以拿起的东西,藤蔓蔓延成巨大的花笼,瞬间将唐军部队卷入火海。 开在冥界黄泉路上指引逝者灵魂的死亡之花盛开在凡尘现世,将活人的灵魂引诱离开躯体,奔向黄泉之路。 这是——反施招魂术。 一席水蓝长裙的如嫣尚禾出现在彼岸花海间,四散飘飞的衣裙如同一朵盛绽的蓝色格桑花。如同遁入梦境,她的身体竟几乎晶莹透明,周身发出浅浅的蓝光,她横起一只手臂慢步走来,指尖栖着一只同样发着蓝光的格桑花信蝶。 “师父!”恭怀的瞳孔蓦然放大,想要爬起来冲过去,四周的彼岸花却用花藤将他紧紧缠绕,无论他怎么挣扎,这些彼岸花藤蔓就是拦着他不让他靠近。 他只能徒劳地躺在地上,遥遥看着近乎幻影的如嫣尚禾,浓烈的血腥中仿佛嗅到淡淡格桑花香。 耳畔仿佛想起栖凤山后山上的对话—— “师父,你既然是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为什么不把秘术带到战场?” “秘术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救人的,这些,日后你自会明白。” 她只用秘术救人,这是她亲口所说。 而今夜她在战场上大规模反施招魂术,杀了千百唐军,也是用来救人,救她爱上的那个人。 火海渐渐熄灭,彼岸花从边缘开始一点点消失,随着彼岸花的消失,束缚其中的唐军兵马也随着一并消失,如同一缕青烟,消散在茫茫夜幕。 漆黑的夜空中出现漫天无数蓝色的亮光,从地上缓缓升起,如同无数发着蓝光的萤火虫翩然飞舞。这是灵魂的碎片。 彼岸花最终缩小到只聚集在如嫣尚禾脚下,如嫣遥遥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如格桑花般灿烂,而她的身体却也跟着脚下彼岸花的消失而消失,化作漫漫黑夜中的蓝光闪闪。 恭怀终于能动弹,爬起身拼命地冲向如嫣尚禾。 他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可她消失的那样快,甚至连让他最后触模她的机会都不给。他张开的双臂扑了个空,空旷的温泉栅,她就像从未出现过。 这就是坊间传说中将招魂术带到战场,因造成深重杀孽而遭到天罚的故事。如今亲眼所见,与传闻所言别无二致。而这个人,竟是恭师父的师父。 然而,我私下想着,如嫣尚禾既然号称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按理说应该能承受一般秘术士所不能承受的反噬。 我猜想,如果她的灵还是完整的,或许反施招魂术所带来的反噬也奈何不了她,可即使再强大,也不能强大到只用一半魂魄支撑如此宏大的术法。 在她消失的地方,奇迹地生长出一朵蓝色的格桑花,发着蓝光的信蝶扑闪着翅膀落在蓝色的格桑花上,恭怀恍惚地跪在格桑花前,漫无尽的虚空将他紧紧包裹,唯有格桑花的微弱蓝光映出他脸上难以描摹的痛色。 一个杀伐疆场,手中沾着无数亡魂之血的人,要他爱上一个人,多难?难到二十四年他只遇到了这么一个。多简单?简单到他只在漫天黄沙中看了她一眼。 可他再也不能看到她,甚至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这就是月蓝和朱温的前世,九州最强大的秘术士和我的师父恭怀,被分灵秘术连在一起的一对恋人,可总觉得称他们为恋人很牵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真的在一起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亡之咒 如嫣尚禾的死,连尸骨都未留下,埋在栖凤山后山那座坟墓下的,是如嫣尚禾和即墨的日月双剑。 恭怀在坟茔四周设下迷阵,从此离开栖凤山。 他认为,如果不是大唐朝廷腐朽,安史之乱不会爆发,即墨也不会从军,最后就不会战死沙场,如嫣也就不会去救他;如果不是大唐军队贪生怕死,起义军也不会那么快兵临凤翔,他不会战死,如嫣也不会将自己的魂魄分给他;他思来想去,只总结出一点——是大唐逼死了如嫣尚禾。 他开始了复仇,并将复仇对象指向了李唐王朝。 他知道以他一人之力,硬闯进大明宫根本行不通,他要有一个理由,让大唐的皇帝主动召见他。 于是,他开始勤奋练习水墨。 墨灵秘术依赖于水墨,无论是人还是物,修习墨灵秘术之人都需将其画出,所以修习七年墨灵让恭师父的画技大增。但世人都以为他年仅二十四岁就轻松成为了大唐的水墨才子,却是谬传。 他被冠以水墨才子名号之时,实际已有七十岁高龄,因墨灵秘术本身是打破时间与轮回的界限,所以秘术士也受其影响,无论岁月流逝,内里五脏六腑衰败不堪,容颜却变化的异常缓慢。 我满周岁的生日宴上,父皇邀他进宫赴宴,他等了五十年的机会终于到来。 他顺利留在了宫中,成了我的师父。可他终也没能在戒备森严的大明宫中刺杀我的父皇。 我五岁的时候受他的影响,向父皇说出唐王朝早晚要灭亡的话。常言道童言无忌,于是父皇迁怒到恭怀头上,将其流放凤翔,终生不得再入大明宫。 这一世,他的复仇愿望再也无法达成。 他来到栖凤山,全身伤痕累累,跪在如嫣尚禾坟前。 我与他神思相通,知道这一幕发生在他用墨灵秘术救我之后。 第一时间我很诧异,因为晁凰告诉我。恭师父在救我后遭到秘术反噬而死。尸体跌落山崖。而这一幕既然发生在他救我之后,显然他当时并没有死。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恭师父身体里有一半是如嫣尚禾的魂魄,也就是世上最为强大的秘术士的魂魄。那么施用复生术虽遭反噬。侥幸活下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没有死。而是去到了栖凤山的后山。在如嫣尚禾的坟茔跪了三天三夜。 步虚画境进行到这里,幻世的故事已接近了尾声,可画境的出口并没有显现。也就是说朱温看到这个故事,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却没有更改这段前世姻缘。 换句话说,我的刺杀计划失败了。 眼下我只能借住自由出入画境的便利先行离开,趁朱温还没离开画境赶紧逃出军营。 然而正在我欲抽身离去时,幻世的栖凤山突然天昏地暗,地动山摇,跪在如嫣坟前的恭怀突然挥起赤冶刀直指苍天。 森然天空中劈下一道闪电,狂风大作,恭怀长发翻飞,目光决绝,嘴里念动奇异的咒符,闪电过后的天空中,群星闪耀,拼出诡异的图形。 星象在运转,这是有人在强行更改自己的命数! 惊颤之中,沙哑的声音响彻天地,栖凤山顿时阴风怒吼:“我鞠躬尽瘁效忠李唐,李唐却杀我今生唯一所爱,今世不能手刃李主为师父报仇,若有来世,李唐江山必亡于我手!必亡于我手!” 他在用性命交换来世诅咒! 我曾听传言说过这种古老的诅咒。 不管人们生前有怎样的执念,轮回往生后都会将其忘却,一切都将归零,重新开始。而立下这种诅咒的人,虽然往生后依然会忘记前世,但却会在冥冥之中走上前世的自己为今生安排的道路,完成前世所立下的咒言。 但这种诅咒需用今生的性命相交换。 随着沙哑决绝的声音落下,赤冶刀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恭怀的身体一瞬间撕裂成碎片,血肉星星点点洒落在坟茔上,如同落了一层红色的大雪。唯独头颅滚落石碑旁,眼尤睁着,死死望着石碑上如嫣尚禾的名字。 恭怀的血肉洒落的地方,盛开出绚烂无比的格桑花。 万世皆有因果,却没想到因果可以超越轮回。朱温走上叛唐道路,竟是因为前世死不瞑目的诅咒。 我的灵原本就已经破损,这段前世过往中又先后有分灵秘术,反施招魂和现在的死亡之咒多个强大的秘术相互碰撞,直到恭怀施用诅咒,他自己被反噬的四分五裂,血肉飞溅,我的灵也终于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负荷,步虚幻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自行破裂。 我和朱温被画境强行弹出来。 军帐中灯光恹恹,我再不剩半分逃走的力气,踉跄几步滑倒进椅子里,口中呐出一口血。 “前世的记忆你全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我仰在椅子里,朱温魁梧的身姿逆着火光,看不真切他脸上的神情。 “是,我全都想起来了,包括曾修习的秘术,所以早就看破方才那些幻象是你利用秘术创造出的步虚画境。你将我引入幻世,是想杀了我是不是?” 他看着我的脸,猛地抓起我的手,手背上的标记已被汗水模糊。 “你骗我,你不是阿禾。” 他一掌把我推进椅子里,我身子猛烈摇晃,鸳鸯玉步瑶从袖口掉落。 我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头脑里回响的全都是灵魂碎裂的声响,扶着座椅的把手挣扎着站起来,去捡我的步摇。 他见到步摇,眼中闪过诧异。一脚踩住步摇的流苏,扳起我的下巴:“是你?” 他扯下我的人皮面具,我早被憋得几乎窒息,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的手扣紧我的下颌:“你不是阿禾,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我仰脸看着他,头脑的眩晕让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嘴角扯出牵强笑容:“我确实不是如嫣尚禾,但我却知道她是谁,现在在哪里。你真荒唐。以为是大唐逼死了如嫣尚禾。两生两世都把仇人当作唐王朝,可真正逼死她的,是你自己!你以为你能守护她,但是。是你的死逼她施用了分灵秘术。她原本劝告过你让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可你偏要莽撞地去温泉栅自寻死路,她是为了救你才反施招魂术,如果不是你。她不会死的连个尸首都留不下!” “不可能!”他声音斩钉截铁,毫无一丝忏悔。 “不过事到如今,也罢,你既然是为如嫣尚禾复仇才走上叛唐之路,我就与你打个赌,赌你如果继续与大唐对抗,你的阿禾会恨你一辈子。” “不可能!”他开始咆哮。 我昂起头:“现如今她是你要杀之人的妻子,大唐君王李儇的蓝妃。天下人皆知蓝妃与唐皇夫妻感情甚笃,你若灭亡唐朝,你觉得,蓝妃可有丝毫原谅你的可能?” 虽然现在身子不行了,但至少还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他。我攒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全天下与你拥有同样半心标记的人只有蓝妃一个,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你与大唐为敌,就是在与她为敌,你也不愿意今生仍旧和她以敌人的身份在战场遇见罢?” 面前这个黑色的魁梧身影明显一晃。 这时候,一个小卒慌乱冲入军帐,他撩开帐帘的瞬间,夜风裹挟着雪花忽的吹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将军,急报!” 朱温向他看了一眼。 “方才将军不在军营,被围困在栖凤山上的唐军不知如何得知了消息,已趁我军起灶之机强行冲破我方包围,现已杀到栖凤山下五里,先头队伍已经有人冲出来了!” 朱温脸上登时浮起震惊和愤怒,我却淡然笑开。我虽没杀他,但我的目的达到了,这样死去,我已心满意足。 当我还是个公主的时候,我一直都想为湛儿做些什么,画幅画想要逗他开心也罢,宴会上想要替他解围也罢,不远万里想要为他结束战争也罢,我想为我的心上人做很多事,想让他对我刮目相看,想让他觉得我是可以帮到他的。可是我一件事也没有做好。那一年,我只有十八岁,觉得既然什么都没能帮到他,至少还能陪他一起死。想法幼稚单纯还算不上个真正的大人,却自认为略尽了世事沧桑此生无恋。可是如今,我终于能为我喜欢的人做一件事,能够救他,我很开心,很知足。 没有力气再站稳,视线愈来愈模糊,就在行将晕倒的当口,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席玄如黑夜的锦袍,墨发翻飞,锦袍上花纹繁复。我的心上人,他提着剑站在军帐门口,那张脸,是我看了许多年依旧看不够的眉眼。这是我临死的幻觉么? 他向我奔来,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近乎呜咽,如同森林中被荆棘刺伤的小兽,短短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好似遥远的无法触及,好在摇摇晃晃即将跌倒之时,稳稳落入他怀中。 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的感觉是最为清晰的,落入这方怀抱时,我清晰感觉到生命悄然流逝的痛觉,这种陨落的疼痛是缓慢而刻骨的,不似当年一场大火,几乎在瞬间就将一切毁作齑粉。 口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明明无法感知冷暖,却似乎察觉到汩汩涌出的鲜血有几分温热,勉力笑给他看,想宽慰地开一句玩笑。可张着嘴很久,大口的喘息中只低声呜咽出一个字:“痛……” 我着实高估了自己,自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女子,此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些年,我被他保护的太好了,更被他宠坏了。 他的眼神里满是痛色,像是比我还痛了千倍万倍,用力抱紧我。这样好看的,薄凉的唇,常常喋喋不休地同我斗嘴,把我气得满脸通红却无话可说,此刻却微微张合,唇角瑟缩着,声音竟比我还要颤抖:“痛就不要说话,我带你冲出去。” 这个人,曾手刃蛮族,私闯皇宫,也曾利刃穿心,九死一生,多生死攸关的艰难险阻都经历过,眼睛却从来连眨都不眨一下,可唯独每每看到我遇险,却害怕的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抱着我杀出军营,被朱温和几百军士围困在军营外的空地上。 纷纷扬扬的大雪仿佛来自天国的无根花,朱温提着刀,刀上沾染的血顺着刀尖滴到雪地上,仿佛飘落几瓣红梅。 我本想来救他,此刻却又成为他的拖累。 他单手使剑,另一只手紧紧拥我在怀,一面退,一面用身体替我挡下挥来的刀剑,时时听到剑锋斩裂衣襟,遁入骨肉的声音,我心疼地握着他黑色的锦袍,手中鲜血已无法分辨是从谁身上沾染,可却没听见他一声闷哼。 纷扬的大雪遮天蔽日,没有一丝风,雪花在天地间无风自舞。莹白雪地泛着月光的清冷,一串串血迹仿佛白娟上盛开十里梅香。 “对不起,墨白,我是不是又拖累你了。” 月蓝第一次看到我的未来时,笑着跟我打赌说我一定能够找到我的心上人,因为她看到我嫁给了他。或许,她第一个预言真的没算准,我果真等不到嫁给他的那一天了。 我追随了他两世,生也是,死也是,我终于不能再追随他了,可就这样被他抱着,想象着他的体温,死在他怀里,已经很好了。 昏沉越来越浓,终于一切陷入黑暗,只在耳畔听到一声忍着痛强装出温柔的轻唤:“相信我,安心在我怀里睡一觉,我一定会带你一起离开。” 眼前最后一丝光晕是被血迹染成暗红的无根花,恍若误入红梅林,冷香萦绕,红色的花瓣在他身侧飘舞,一如前世那个雪日初晴的晌午,美好的身影提着剑,游走在红梅开遍的雪地中,明媚地冲我笑:姐姐……姐姐…… 勉强微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手指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抓住他的衣襟,眼角终于淌下一串眼泪。 “我一直都相信,湛儿。”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凤舞紫阳 我没有继续留在厅堂打扰他们说正事,从果盘里挑了个水灵的桃子打算出去散心。从前我很喜欢操心政事,总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上点忙,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也要彻头彻尾分析一番。可现在有墨白在,我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他也都能想到,所以我不用再担心。 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碰见月蓝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路过门口。我们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而她显然比我更吃惊。 “墨姑娘,竟然又遇到你。”她把手中牵着的孩子拥到我和她中间,眉目里充满母亲的慈爱:“阿左阿右,快给姨娘请安。” 两个孩子夸张的行了一礼,幼稚的童声装出有板有眼的腔调:“给姨娘请安。” 我看着这一左一右,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又惊又喜:“这是……你的孩子?” 我蹲下来把桃子递给小女孩,她长了一双水蜜桃似得大眼睛,水灵灵的,像个瓷女圭女圭。她欢快地抱着桃子对我眨眼睛:“谢谢姨娘,右儿最爱吃桃子啦!” 小男孩比小女孩矮半头,抱着小女孩的胳膊抢桃子:“姐姐,姐姐,我也要吃!” 小男孩追着小女孩跑远,月蓝望着两个孩子奔逃的背影,嘴角噙起一丝笑容。 我瞬间感慨良多,不是感慨战乱再乱,流离再苦,在孩子眼中却只有快乐,而是感慨。温儿喊我姨娘,如今温儿的孙子也喊我姨娘,这是什么辈分啊…… “总觉得长安一别还是昨日的事,没想到今日一见,连膝下儿女都这么大了。”我和她一起看着在庭院里抢桃子的孩子,没话找话地聊。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一眨眼,李儇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连他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 我惊得浑身一颤,蓦然想起李儇血溅大玄楼的那一日。她抱着他的尸体哭着在他耳边呢喃:我们有孩子了…… 李晔重新将她纳为中宫皇后。她肚子里怀的却是李儇的骨肉,我以为李晔根本不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她望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又出了神,笑容里渐渐染起一层苦涩,眼睛里却什么情绪也没有。 令令狐专寝食难安的事很快就发生了。李晔和月蓝逃到凤翔的第二个月李克用就带兵包围了凤翔城。 我暂居令狐专临时准备的别院。而墨白和令狐专则几乎日夜守在前线。与将士同吃同睡,很少回家,就这样死守凤翔近半个月。 半个月来在墨白的指挥下。凤翔守军每每都能以少胜多,沙陀族伤亡惨重,李克用退到凤翔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战事稍缓,墨白和令狐专终于回了一趟宅院。 我虽没墨白那么精通排兵布阵之道,可有一个道理却很清楚。墨白固然厉害,但单凭他一人之力死守凤翔绝不是长久之计,守军现在能以少胜多暂时压制李克用,一旦城中弹尽粮绝,凤翔终究会不攻自破。 墨白和令狐专回了宅院也没闲着,直接进了正厅一面喝茶一面继续商讨军情。我一路狂奔到他面前,往他怀里钻,他显得有些疲惫,但看到我来还是勉强装出精力旺盛的样子笑给我看,好不让我担心。 他宠溺地揉揉我的头发:“这半个月我不在,你可有给令狐府添麻烦?” 我偎在他怀里瞪他一眼:“我很乖的好不好。” 令狐专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把头偏向一边自顾自喝茶。 虽然这半个月里我攒了好多好多话跟他说,可也得分清主次。我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有很要紧的话跟他说。 “如今我们在此孤军奋战,为什么不去寻求外援?” 听闻此言,令狐专转过头来:“话虽如此,可姑娘也看到了,长安城中会师大典,没有一个藩镇站出来保卫皇城。如今各个藩镇作壁上观,都在储存自己的实力,没人会真心帮助朝廷,求不到外援的。” “梁王朱温麾下尚有不少兵力。” 令狐专连连摇头:“梁王与陛下素来不合,听闻在朝堂之上甚至不行君臣礼,公然藐视君上,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如果我有办法说服朱温出兵相救呢?”我看了看墨白,他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当今敬月何皇后与梁王有前世牵绊,令狐大人或许觉得小女是信口胡言,但她是唯一能说服朱温的人,如果她去向朱温求援,或可有退敌的希望。” 对于让月蓝求朱温做外援,令狐专并没有立刻表态,毕竟让一个女人穿越敌人的包围圈去千里外求援实在太过危险,何况这女人还是当今皇后。 傍晚,日落月未升,天幕昏昏沉沉,我蹲在花圃旁摆弄紫阳花玩。月蓝来找我,问我前世牵绊是怎么一回事,显然我在厅堂说的那番话她都听见了。 摆弄花瓣的手停下来,我站起身,蹲久了突然站起来有些晕,她慌忙搀扶我,我握住她的手,将她手背上半心形的印记握在手心里。 “这件事,我本想你一返回长安就立刻告诉你,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也便再也没有找到机会。” 我捧起她的手给她看:“这个标记不是胎记,也不是你能看到未来的原因,是你的前世施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秘术而造成的。你的前世也生在一个如今这样的乱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秘术士,能够掌管数以万计的人的生死,可你从不滥用你的术法,你说秘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回忆如嫣尚禾并不长久的一生,可以想起的故事算不得多,却在一时间无从讲起。 “你的一生只施用过两次秘术。救了同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朱温的前世。他悔恨没能守护好你,仇恨害死你的唐王朝,所以发誓来生要向李唐皇室寻仇,并以性命相交换,扭转了他今生的命相,让他走上了叛唐之路。可命运却安排你成了为李唐皇室的一部分,他想要守护你,所以为你背叛了黄巢。投靠了李唐皇室。” 跟她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明白,望向她的眼睛,这双和如嫣尚禾一模一样的眼睛,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如嫣尚禾不同的东西。我说不清这种不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明明她们是同一个人转世而来。同样安静美好的面容。却总给我截然不同的感觉。 她愣了许久,恍然大悟地吁了一口气:“怪不得梁王与陛下一直不和,还曾与陛下兵戈相向。原来竟有这样的来由。” 她皱起眉头:“若如你所说,梁王是我前世的恋人,我出面求他救我如今的丈夫,你觉得他会听我的?” “你不了解朱温,”我拍拍她的肩膀:“他不是因为李晔是他的情敌才与他不和,他向李晔拔刀仅仅是因为李晔害你落泪。他喜欢你,从不是为得到你。” “哦?”她唇角上扬,却不似真的笑容:“这话听起来倒有趣。” 她不能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喜欢,因为不论李儇还是李晔,都是因为喜欢她而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她。可是朱温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就如那段前世的姻缘,恭怀爱着如嫣,却为了守护她而拜她为师,而不是直截了当地把她藏在自己怀里守护。这样拐弯抹角的确不太能被人理解,但这就是他的方式。 她不再过多纠结于感情,收敛了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烦劳墨姑娘指给我出城的路罢。” “你真的要去?” 这一回她倒笑起来:“为什么这么问,这不是姑娘出的主意么?” 我摇摇头解释:“我是说,这一趟要冲过沙陀族的封锁线,刀剑无眼,是很危险的,你真的要为救李晔而冒这样的风险?” “你不是也为墨公子闯过朱温的军营?”她笑着反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我和她不一样,墨白是我的夫君,是我想要好好守护的心上人,所以我为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月蓝不同。 我叹一口气:“李晔亲手杀了李儇,我以为你会恨他。” 我以为月蓝恨着李晔,甚至恨不得李晔能早点死,所以觉得她完全没有理由自愿涉险救李晔。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她似乎并没有如我所想那般对李晔恨之入骨。 月蓝苦笑一声:“他从铁鞭下救了我,我从那一刻便爱上他,那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可他利用我刺杀李儇,利用我夺回皇位,他已经把我对他的感情消磨光了。他在和我成婚的夜里给我下毒,在儇重回皇宫的第一天逼供篡位,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不恨?可人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比儇好千倍万倍,我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绝情的人越会被人称颂么?不过也罢了,我恨不恨他,别人称不称赞他,儇都回不来了,我也不愿再去想了。这些年,他对我很好,对儇的孩子也很好。” 我有点惊讶她说出这样的话:“这一次你相信他是真的对你好,而不是继续利用你?” “儇已经死了,他还能利用我什么?” “你还在做那个梦么?”她夜夜与李晔同床,梦里却永远是另一个男人,想来应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吧,如此看来,当初草率地将忆景引入她的梦境的确太过鲁莽了。 她不再说话,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半晌,天完全黑了。 “此去不知非福,你需处处小心。”叮嘱她后,我便离开令狐府,回了别院。 …… 第二天是李晔把我吵醒的。 主院里闹哄哄的,李晔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焦急,他在喊月蓝。我一个激灵坐起身,叫来一个下人询问情况。果然如我所料,婢女说昨夜见何皇后出了府,至今还没回来。 我虽知道月蓝会走,可没想到她走的这么急。我急忙穿好衣服往主院跑。 李晔正在庭院里发了疯一样地喊月蓝的名字,脸色苍白的可怕,看见一条地缝都恨不得掀开来看看月蓝是不是藏在里边,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 我慌忙跑过去行礼:“陛下不必找了,皇后她……去找梁王了。” 他踉跄几步,几个下人慌忙搀住了他才不至于跌倒,不能置信地连声问:“她去找朱温做什么?!”那双浓黑的剑眉紧紧扭在一起,像一座隆起的小山包。 他虽然这样问,其实他最清楚她为什么去找朱温,也正是因为知道,才会这么激动。 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让情敌变成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现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半月后,朱温带兵一夜间在凤翔城外形成更大的包围圈,和凤翔城的守军共同对李克用形成里外夹击之势。 虽然不知道月蓝是如何说服的朱温,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功了。月蓝回来了,一并带回朱温的密信,约定三日后辰时发起总攻,内外夹击,一举歼灭沙陀族军队。 令狐专携全军上下一同在城下迎接,匍匐跪拜一席水蓝长裙翩然而归的敬月何皇后,对月蓝的大义之举感激涕零。 月蓝没什么表情的笑笑:“你不该谢本宫,该谢墨姑娘。若不是墨姑娘出此计策,我唐军也不会这么快月兑离险境。” 令狐专转向我叩首:“在下令狐专谢过墨姑娘。” 三军将士也跟着令狐专一起向我单膝下跪,齐声高呼:“谢过墨姑娘!”我被这阵势威慑住,胆怯地往墨白怀里钻一钻。 这种事情是无需言谢的,我和他们在同一条战线,同生同死,大家都在为这条统一的战线而付出,很多人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而我只不过是动了动嘴随口提了个建议而已,着实不敢接受谢意。 就算真要谢也不该谢我,要谢的是朱温,确切的说是恭怀,谢谢他有那么一段前世的羁绊,能在今生为我所用。 有了朱温做强大的外援,军中人心大振,翘首期盼三天后决战的到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佑仁和 三日后破晓,晓日在地平线上射出第一缕光,朝霞万丈如一支巨型的墨笔蘸了敌人的鲜血在天地间挥毫。 城门后,将士们披挂上马,屏息等待信中约好的时刻来临。 辰时刚到,北方遥远地平线上果然升起一丛狼烟,这是朱温给城中的我们传递信号,几乎在同一瞬间,四面八方都升起黑烟,朱温驻扎在凤翔城四周的下属部队纷纷响应,城楼上也燃起烽火,与朱温的军队遥相呼应。 城门轰然拉开,早已等候多时的皇族将士们立刻冲出城去,马蹄捣起滚滚黄沙,铺天盖地,遥远的天际线也掀起滚滚烟尘,里外合围开始了。 李晔御驾亲征,令狐专挂帅,龙旗在凤翔城下翻卷,天地间除了马蹄声和厮杀声,再无其他。 我和月蓝登上城楼,遥遥眺望战场风起云涌,混战直到日上三竿,骄阳烤的凤翔城如同一个巨大的饼铛。地平线上,风沙之中,一支骑兵如同汪洋中的军船乘风破浪,一路砍杀而来,势不可挡。 其中一骑一马当先,巍峨魁梧的身姿在血雨腥风中如同驾着火焰的战神从天而降。尽管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也觉得看他的时候是在仰视。这样气势逼人的气魄。 在他身后,梁字旗在风沙里猎猎招摇。 梁王朱温。 他来了。 我扒着城头女墙,指着战场上飞驰而来的身影激动地对月蓝喊:“你看!李克用的封锁线被冲破了!我们就要胜利了!” 相比于我的激动。月蓝显得异常平静。她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许久,目光突然转向我:“你说朱温之所以会倒戈,是因为我是他前世的恋人,可是前世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虽然你不记得,但你们前世确是相爱的,不也正因如此我们今日才能获救吗?”。 她似笑非笑地轻轻摇摇头。她的笑容依旧美丽,可不知是在何时少了最初那份天真无邪,现在的她笑起来的时候,总点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所谓的黄泉道。忘川河。不就是为了让人抛却一切包袱重新获得新生吗?如果轮回之后依然执着于前世,那么轮回还有什么意义?” 她又重新看向城下,战事已近尾声。 我怔了怔,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说的没错。不管曾经爱恨多深多切。轮回之后都将一切归零。可我也知道那么多人。他们不愿放开彼此的羁绊,他们只认定了一个人,只嫌一世相守太短。 比如钟离晓。比如我自己。 这两种选择无所谓对与错,只是因人而异而已。 良久,我舒一口气:“或许你说的对,可能有些执念太深,轮回之后依然无法抛弃吧。” 传令官脚底踩了风一般小跑上城楼:“启禀皇后,我军大败沙坨族,杀敌三万,俘军两万,李克用正带残部向河东落荒而逃!”他极力控制满腔欢喜,但眉眼依旧欢喜的龙飞凤舞。 月蓝扶着女墙兀自向城下望,甚至没有回头看传令官一眼,只淡淡吩咐道:“知道了。” 听到这样欢欣鼓舞的话,她的眉头反而皱起来。 “你怎么不开心?”我凑过去,顺着她的目光向城下望。 凤翔城下,年轻的帝王身着戎装,头盔上三尺翎羽,身后白袍翻卷,上面沾染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骑着马前走一步,声音冷漠沙哑:“朕从不需要你出手相救。” 同样身着戎装的朱温跨马站在他对面,持银刀,穿黑甲,在帝王面前弯起唇角:“我也从不是为救你而来。” …… 李克用兵败,朱温率军追杀三百里,直到河中境内。李克用仓惶逃离河中,唐王朝因祸得福收回河中大片国土。 乾宁元年,李克用逃入晋阳,在晋阳重整旗鼓,自封为晋王。 次年二月,山间二月蓝盛开,月蓝以敬月何皇后之名义带阿左阿右前来栖凤山向我和墨白道谢,最重要的是带来了很多吃食,足够我与墨白三月不出山买米。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这一左一右一儿一女并非名叫“阿左”“阿右”,只是谐音而已,实际上,冰雪聪明的小女儿名叫李佑,承天佑仁和之寓;虎头虎脑的小儿子名叫李祚,取国祚绵长之意。 阿佑今年年方六岁,俨然出落成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跳得一支好舞。月蓝携子女在栖凤山上小住了半月,半月后含泪回京,因为—— 三日前阿佑偷偷跑到后山摘花,结果一去不返。起初认为阿佑误入后山上如嫣尚禾的坟茔,在恭怀布下的迷阵中迷了路,但我与墨白和月蓝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将整座栖凤山都翻了个底朝天依旧寻找无果。 三日后,也就是今日夜里,长安快马加鞭传来急报,小公主落入李克用手中。 凤翔一战皇族与朱温联手大败李克用令李克用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如今挟持皇嗣,竟以阿佑性命相威胁,逼李晔割晋阳以西二十三座城池归他所有,将黄河纳入自己的辖地,而最西边的城池越过陕晋边境,与长安皇城相去不过五百里。 月蓝马不停蹄连夜赶回长安。 人是在我这里弄丢的,我有些过意不去,也有些放心不下月蓝,争得墨白同意后,与月蓝一道去了长安。 月蓝怀中抱着阿祚,一路无话,我试图打破这种凝重的僵局,也只能硬着头皮安慰几句话:“别担心,李晔一定会想办法救出阿佑的。” 她倚着马车的篷壁苦笑:“什么样的办法?答应李克用的要求,割地给他?” 我私下想着。黄河一直是长安东方的天然屏障,如若真应允李克用的要求将晋阳以西二十三城割让给他,无异于开门揖盗。而李晔登基后的种种举措充分表明了他是个把江山社稷看得高于一切之人。他是否愿意割让二十三城换回阿佑,这还真不好说。 但眼下月蓝心情正在低谷,我也不好再泼冷水,昧着良心宽慰道:“他既爱着你,便不会叫你失去你所爱之人。” “是么?”她兀自苍白地笑。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涌上一股酸楚。自从李儇死后她已不能够开怀的笑了,唯有两个孩子在身边的时候,嘴角那一抹浅笑是发自肺腑的。而如今连孩子也被夺走了。 小阿祚年幼无知。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茫然看着母后脸色苍白恐怖,哇的一声哭起来,挥着小拳头喊:“阿祚要姐姐。阿祚要爹爹。娘亲。姐姐去找爹爹了?” 第二天晌午才赶到长安城,下了马车,月蓝直奔紫宸殿疾步而去。我在后边拉着小阿祚小跑着才能追上她。 晌午的阳光明亮刺眼,巍峨磅礴的紫宸殿里却显得有些阴暗荒凉,殿里殿外一个侍从也没有,月蓝似乎也察觉到异样,更加紧了脚步,带起风声,携着二月岭间寒意:“李晔,阿佑呢?” 李晔独自坐在紫宸殿深处,重重帷幔将明媚阳光隔在外头,他整个人都掩在阴影里,看不清眉眼轮廓。 “我既坐拥李唐江山,就有责任守护李唐每一寸土地。身为一国之君有很多身不由己,若无两全之法,也只能舍轻就重。” 月蓝根本不听他说的话,摇着头打断他:“我在问,阿佑呢?” 李晔低垂眼睑,目光移向地上半打开的木匣。 “这是什么?”月蓝走上前去。 “别看!”我放开阿祚冲上去拽住她,可还是没来及,匣子里阿佑的人头赫然暴露于月蓝双眸下,水蜜桃似得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即使割下了人头也能清晰看到她眼里的恐惧和无助。 月蓝没有叫,没有嚷,也没有流泪,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女儿的人头,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木雕杵在原地。 “我不能把祖上的基业拱手让人,阿佑……”李晔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会册封她为永明公主,你就当她是以身殉国了吧。” 她突然猛地甩手将李晔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打下去:“以身殉国?” 她仰天狞笑,笑容恐怖可怕,啪的一巴掌打在李晔脸上,光看着就能想象一阵又酥又麻的疼。 “别再自欺欺人了,什么李唐江山不可拱手相让,你不愿救阿右,是因为她是儇的骨血!可你别忘了,她也是我的骨血!你既然杀了我丈夫,就要守护好我们母女,你就是这样守护我的女儿的?” …… 大明宫中上上下下皆披缟素,以公主之礼厚葬永明公主,白旗猎猎,素纱飘飘,月蓝一席丧服守在永明公主灵柩前,皇室宗亲与朝廷百官按品阶依次前来悼念,她只跪卧在一边,面容呆滞,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夜色降临,白色的冥灯高高挂起,透出凄凉微弱的白光,二月夜风寒凉刺骨,人群皆已散去,她犹自跪卧在灵柩前一动不动。 我在她身后徘徊,思索着该去该留,最后决定不要打扰她,让她独自安安静静送阿佑最后一程。 我刚要拔腿离开,她却突然喊住我。 “墨姑娘,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是否应允。” 又让我帮她作出步虚画境?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飞速闪过,我吓得心里一咯噔,不行不行,我残破的魂魄可再也经不起一丁点劈裂了,但她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我又该如何开口拒绝她? 我犹犹豫豫地还没开口,她已先笑着转过身。 这样宁静的笑容挂在白的像雪一样的面庞上,却不似一个活人,竟活生生像个死人,阴森森的,让人不由自主脊背发凉。 “姑娘此次离开,务必将阿祚一并带走。” 我听得一愣:“带走阿祚?他又想去栖凤山上玩了?” 月蓝轻轻摇摇头。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拄着地站起身,显然跪了一整天双腿早已麻木,她站起来的很吃力。 “我想把阿祚送给你,让他跟你和墨公子永远留在皇城外,你看可好?”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却嚇了我一跳,不能置信:“你是说你要把你的孩子送给我?可是……为什么?” “我看得出你喜欢阿祚,我知道你的身体是不会有子嗣的,其实你心里也想有自己的孩子罢?让阿祚跟着你一起离开,我想你会像一个娘亲一样善待他的。”她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 “可这不是你把他送给我的理由。” 她望了望头顶摇晃的冥灯,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神色,惆怅无奈:“这宫里处处都是黑暗,阿祚夜夜喊着怕黑不肯睡觉,如果把他留在我身边,让他身为皇子在这种黑暗肮脏的地方痛苦的长大,那我还算什么娘亲呢?在外边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平平凡凡,但好歹能平平安安。” “这是你的意气之言,还是深思熟虑了的?”虽确实如她所言,我很喜欢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为自己身为已死之身无法再拥有自己的孩子而苦恼过,可月蓝是阿祚的生母,主动把孩子送人这种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确信她是认真的。 “你要知道,宫廷不比其他,出去容易进来难。一旦阿祚月兑离了皇室,可能就再也无法重归皇族了。” “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她的表情又恢复了空洞的安静,死寂的微笑。“墨源,如果你也是个母亲,或许就能明白我的苦衷,大唐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唐,现在的皇族深处纷争之中,儇死在自己的兄弟手下,李晔也被自己藩王逼的四处逃亡,这样的皇位,这样的权力,我看不到一丁点好处,我不想让阿祚成为这样的皇帝。” 她恳切地执起我的双手:“所以,求你答应我,让他在民间安然度过此生,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千万别把他卷进皇族的纷争里,好不好?” 夜风吹得冥灯四处摇晃,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白色小鬼,我们的影子也跟着灯光四处摇摆。 良久,我反执她双手,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好,我答应你。”(未完待续。) ps:何皇后在史书上确有其人,永明公主夭折也有史可循,但除此以外本章其他的都是少爷自己杜撰的啦,人家李克用没有拿小孩子性命要挟过李晔,永明公主也不是何皇后的女儿……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负苍生 我的归期定在三日后,宫中丧礼结束之时。 离开的前夜,我收拾好行囊,全无睡意,便循着月色在宫中四处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紫宸殿。 殿中烛光晕黄,映出人影浮动,虚掩的窗子里传来隐隐说话声。 我闲来无事便生了一颗好奇之心,偷偷躲到窗户下偷看。 透过窗户的窄缝,入目所见着实将我惊出一身冷汗。 窗子正对着龙座,一席金色常服的李晔撑头坐在龙座上,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手中未出鞘的宝剑,而在他面前,梁王朱温一席戎装提刀冲上龙座,手中宝刀挥下的一瞬正砍到李晔横起的宝剑上。 金色的华服轻轻摩擦出细微声响,李晔收回手中剑,似料到朱温不会伤及自己,果然朱温的刀只停在原处,没有再前进分毫。 他微微低头看停在离自己一寸处的刀尖,浓黑的剑眉向上一挑,轻蔑一笑:“你就只有这点胆量?” “如果不是顾及皇后,你已在我刀下死了好几次。”朱温冷目迎上李晔轻蔑的目光。 “这是你第三次让她落泪。” 李晔的神色晃动了一下,不复方才轻蔑神色。 “当年她哭着求我出兵救你,我就不该答应她。”朱温自顾自地说,收起宝刀,刀锋砍的烛火猛的颤动。“既然你守护不了她,今后就由我来守护。” 朱温背刀返身离去,他转身瞬间我赶紧蹲下躲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远。而后殿门咚地一声重响,之后就陷入长久的安静,古月高轩,梭罗树曳,枯叶凄惶。 朱温与李晔,一个叱咤疆场野心勃勃的将军,带着前世歃血立誓的诅咒转世而来,誓言诛尽李唐皇室,一个平定天下冷眉厉目的帝王,怀着雄心壮志踏上龙座。立志再创大唐盛世。两个人原本是水火不容的存在,却因同一个女人的羁绊而结成君臣,可这样看似共存的关系是会永远存在下去,还是终会成王败寇。你死我亡? 头顶突然响起冷厉的声音。却不似真的冷厉。反而多了许多疲惫:“不用躲了,进来罢。” 我颤颤肩膀抬起头,虚掩的木窗映出高大寂寥的影子。 记不清是在多少年前。我也是这样偷偷躲在窗外,紫宸殿里映出的高大而消瘦的身影也是这般寂寥荒凉。 “陛下。”我站起身,对窗内身影鞠了一礼。 “她把祚儿托付给了你,是不是?”李晔坐回王座,依旧撑着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宝剑,就像朱温从来不曾来过。 我点点头,又有一点担心,害怕李晔不肯放行:“陛下……会阻拦么?” 他疲倦地弯起唇角,语调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是朕杀了他的亲生父亲,朕若不让他离开,万一将来他知道真相找朕寻仇,你说朕是杀他,还是不杀他?” 话尾音落去,他嘴角笑意愈发浓烈,笑的近乎扭曲。 “月蓝恨朕,难道朕做错了?难道朕应该放任一个无道昏君把李氏的江山毁于一旦,难道朕应该为了区区一个公主就割地二十三城拱手相让?” 他苍白疲惫的脸因激动而有淡淡晕红。 作为一个帝王,他这样做有错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曾经也有一个皇帝,喜欢着一个公主,而外族的可汗却想要娶公主为妻。帝王不允,外族可汗盛怒之下入侵中原,两国爆发了战争。后来帝王没能如愿迎娶心爱的公主,江山也被外族霸占,帝王也因此而饱受骂名,最终在世人诟病之中孤独死去。 有时候我不禁会想,如果最初的最初湛儿真的把我嫁给了夙沙穆,是不是一切历史都将改写? 我伤怀地叹一口气:“自古大义私欲难两全,于天下而言,陛下是选择了大义。” “你也觉得朕这么做是对的?”李晔的冷目闪过一丝愉悦。 “小女不敢妄言对错,只是能够体谅陛下的苦衷。” 他的所作所为就像那个被世人歌功颂德的唐宣宗,虽负了红颜如东流逝水,却终其一生未负天下苍生。 “陛下这么做,皇后恨您,可陛下若不这么做,天下人会恨您。” 我理解月蓝,也理解李晔,对一个母亲和妻子而言,当然会视孩子和丈夫的平安高于一切,但对李晔而言,他站的更高,也理应看得更远,这种事情换了谁也无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世上有多少绝对的对,绝对的错?只不过站的角度不同,看的视角也不同罢了。 …… 回到寝居时,发现灯还亮着,分明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没有掌灯,惴惴不安地推开一条门缝,发现月蓝坐在梳妆台前,她穿着丧服,脸上却画了精致的妆。 “月蓝,你怎么来了?”我走过去。 “记不记得还在川中龙鹤山上时,我们闲来无事常常聊天说话,一聊就到深夜?”她透过铜镜对我微微一笑,却笑得十分苍白无力:“突然想到,明日你就离开了,这应是你我最后一次彻夜长谈了。” 我抚起她一缕长发,她的头发很美,很长,坐在梳妆台前,长发盘曲到地上。 “佑儿的事,李晔也很为难,你也不要全怪罪他,如果有万分之一两全其美的可能,他也不会复你,所以,让它过去吧。” 她轻轻摇头,突然握住我的手:“忆景是逝者的执念,难道对现实中发生的事,也会有感知么?” 她这个问题太跳跃,我被她问的发蒙。反应了一会才记起我把李儇留在人间的执念引入了她的梦境。 “这些年,我日日夜夜梦见我的夫君。每一夜的梦都是相同的,可自从佑儿死后,我的梦就变了,夫君总在梦里问我,我是不是过得不好,他看起来很着急,很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可是这个梦只是他留在人世的幻象,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只能这样看着他为我伤心难过,直到梦醒。” 这怎么可能呢?忆景是死人留下的,按理说只能消散,但绝不会随着现实中事而发生变化。 我没有对忆景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以解释不出所以然。 月蓝抬头看了我一会。垂下眼睛:“他生前已经为我做了足够多。我不想让他死后还继续为我担心,墨姑娘,我想化解他的执念。让他安息。” 我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忽的站起身:“上一次,是你将我和他连接到一起,烦劳姑娘再分享一次我的梦吧。” 月蓝和衣睡下,上一次虽然通过我的灵让她听到了忆景中的谈话,但这一次她想借助我的灵和梦境里的人对话,我并不知道这种尝试能不能成功。 她熟睡后,我牵起她的手,走进她的梦。 一座浮桥悬在半空,下面蓝色的河水一望无际,泛起滔滔浪花,风吹过,传来奔流水声,这里应是现实与梦境的结界,我走上浮桥,再往桥下一细看,无边无际的蓝色并不是河水,而是大片在风中肆意摇曳的二月蓝。 花海中,隐隐两个蹁跹身影,一个水蓝长裙如瀑,一个月白常服如月。 “月蓝,再为我吹一支箫吧。” 隔得那么远,我连李儇的模样都看不真切,他的声音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从川中返回长安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她说。可那一支二月蓝,终究成了一支送别曲。 月蓝素手执箫,风吹得她蓝色裙纱四散飘飞,在这个虚无的梦境里,二月蓝的曲声也变得哀转千回,虚无缥缈。 “月蓝,这些年,他对你好吗?”。曲声中,他惯常好听的声音温柔而宠溺。 曲声戛然而止。 “他……”月蓝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李儇怜惜地望着她。 “我过得很好,李晔对我也很好,他让我住在昭元殿的大房子里,祚儿和佑儿……他都当作亲生骨肉一样照顾,”她想要和李儇说话,她做到了,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祚儿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佑儿……她长得很像你,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儿。” 她骗他,想要让他不再担心,让他安心地离开,可眼泪却不由自主夺眶而哭。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拭去她的眼泪:“那你为什么哭了?” 她扑进他怀里,泪水蜂拥而下:“因为我想你,儇。” 过去那些年,她一直想要冲进他的怀抱,可她只能静静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梦境里的他,在他要彻底消失的这个夜晚,她终于能如愿再次感知这方温暖了她无数个夜晚的怀抱。 我想,换做我是她,如果在梦境里看到湛儿,我会一直依偎在他怀中,宁愿这个梦再也不要醒来。 可月蓝是个太清醒,太理智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来到这个梦,是为了毁灭这个梦。 她擦干眼泪,轻轻推开他的怀抱,抬眼看着他:“以后我还会想起你,但我不会继续停滞不前了,我要往前走了,我会把活着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幸福,所以,夫君,不用再挂念我,我只会比你想象中过得更好。” 李儇静静看着她,温柔的双目中流出笑容:“这样,我就放心了。” 三更梆子声声敲响,梦境破裂了,二月蓝花海重新变成一片滔滔江水,而桥下那两个身影已消失在浪涛之中。 我睁开眼睛,窗外还是一片黑夜,床榻上,月蓝已经不见踪影。 她是个厉害的女人,我从前一直没有发现她有这么大的勇气。那个梦境是她唯一能见到李儇的方式,她却有勇气亲手将它毁了,丛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梦到她。 她在梦里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希望她是真的愿意放下了,愿意往前看了。 ……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早背着行囊坐在马车前等待,没一会月蓝就领着小阿祚来了,我跳下车相迎,阿祚看起来很兴奋,大概他还以为只是又能够出宫玩耍,不知道这一趟是一去不返的旅途。 “姨娘!姨娘!”他咧着嘴笑着张开小手朝我扑过来,亲昵地抱住我的腿:“姨娘是要带我去见我爹爹吗?”。 我蹲子搂住他,愣了愣。 “娘亲说现在的皇帝不是我的亲爹爹,姨娘是要带我去见我的亲爹爹吗?”。 他穿着月白衣袍站在我面前,圆润的双颊显出些微棱角,他长得越来越像李儇,举止神态总让人情不自禁遥遥想起那个缨带翩然的白衣公子。 我模模他的头,笑着说:“是,你想不想见他?” “想!”他眼睛里闪着光,迫不及待地拉起我的手。 我看了看月蓝,她还穿着丧服,苍白的面容上描了一副牵强的笑容,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娘娘,您不能把皇子带走!” 一众仆从哭着喊着四下跑来,围着我们跪了一地,将路完全堵死。其中几个年老一些的仆从扑伏在月蓝脚下,攥着月蓝的裙角,还有几个仆从欲扑将上来把阿祚夺回去。 “娘娘,求您三思,他可是皇家的血脉,您的骨肉啊!” 阿祚吓得往我怀里钻,我紧紧抱着他,提防着这些老奴。 瞬时间,晴天之中劈下一道闪电,定睛再看是一柄银光凛凛的宝刀飞入人群,刀落之处削下几缕白色须发。 一众仆从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登时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梁王朱温迈进人群中,拔出插入地面的宝刀怒目指着跪地发抖的仆从:“皇后想要把孩子送走,你们这些下人有什么资格阻拦!” 他提着长刀走在前面亲自为我们开路,所到之处仆从纷纷让开道路。我抱着阿祚上了马车,撩开车帘。 “谢谢将军。”月蓝向朱温点头示意。 相比之下,朱温的反应却比月蓝强烈得多,他将长刀背到身后,走近了一步:“皇后与微臣何须言谢。” 朱温正要伸出手,月蓝却巧妙地与他隔开微妙的距离,脸上没什么额外的表情,她的神情似乎万年不变。 不知我离开大明宫后,皇宫中还会上演多少闹剧,但我知道朱温、李晔和月蓝之间的风波不会就此平息,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也太荒唐。朱温因爱上月蓝的前世而爱上月蓝,他没能守护她的前世,所以发誓要守护她的今生;而月蓝最初深爱着李晔,李晔又前前后后杀了她的夫君,害死她的孩子,而她现在又成为他的皇后,母仪天下;至于朱温和李晔,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恭师父立下的誓言要诛尽李唐皇族的死亡之咒,那咒语已在冥冥之中让朱温成为大唐的敌人,而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有找到化解那条诅咒的方法,他和李晔的君臣关系或许终有一日会变成水火不容。(未完待续。) ps:写到月蓝和儇那一段简直要哭晕了……嘤嘤嘤…… 第一百六十五章 改岁之夜 马车压过青石板,压过二月风中柳枝抽芽,压过长安城里繁华三千。穿过长安城门时,我遥遥望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城门。城门之上凌然立着高大又寂寞的身影,金黄的朝服,金黄的冕旒,他也遥遥望着我们的马车渐渐驶去,只因离得太远,已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阿祚在我怀中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娘亲,也没有他的爹爹等着他,再也享受不了锦衣玉食,再也没有一群仆役每天围着他转。我们独断地替他决定了他的人生,没有人问过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他想要的,然后安慰自己说,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 我不知道等他醒来我该如何跟他解释。 但我相信我和墨白会像他真正的娘亲和父亲,守护着他,呵护着他,看着他长大。 路途颠簸,阿祚迷迷糊糊醒来,一张口就喃喃地啃着自己的手指头问<:“阿娘,我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我。 他叫我阿娘。 眼中蓦地腾起热浪:“你爹爹是个很厉害的人,不仅长得好看,也很有才华,很有智慧,是个了不起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崇拜他。他很疼阿娘,也很疼祚儿。” 我分不清我所描绘的到底是李儇,还是墨白。 此后我再也没去过大明宫,月蓝也没出宫看望过阿祚。 我、墨白、还有阿祚一起在栖凤山上度过了我此生最幸福难忘的一段时光。阿祚最开始的几个月里会哭着喊着要娘亲,但毕竟年纪小。我与墨白又每日对他视如己出,他也就渐渐将宫中的事情淡忘了。 阿祚一直把墨白当作自己的亲爹爹,所以跟他格外亲近,墨白每日教他读书写字,绘画练剑,他学的也很上心。 一日我在屋子里煮饭,听到窗下墨白耐心地铺开一卷新纸说:“昨天你又把鹧鸪画成鸭子了,我们来重新画一幅。” 阿祚挥着小拳头辩解道:“阿祚没见过鹧鸪,只见过鸭子,阿爹你给阿祚捉一只鹧鸪来阿祚就能画好了。” 墨白含着笑:“那爹爹带你一起到山下捉鹧鸪好不好?” 阿祚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好。阿爹。我们可不可以捉三只鹧鸪?” “捉这么多做什么?” 阿祚掰起手指头:“我们把公鹧鸪,母鹧鸪,还有小鹧鸪一起带到家里来,就像阿祚和阿爹阿娘一样。如果把它们三个分开。他们一定会很难过的。” “好。那就听阿祚的,我们,还有鹧鸪。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好!” 听着父与子这一番对话,我会心一笑,如今我有爱我的丈夫,有聪明伶俐的孩子,有安静祥和的平稳日子,今生能这样度过,夫复何求? 改岁之夜,墨白特地买来大红的宣纸,阿祚吵着嚷着要亲自写对联,我们拗不过他,就由着他在对联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大字。 百年岁月今朝好 千古江山合家安 一家人一同将对联贴到门上,合家安,这是阿祚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我活了长长百年,如今方觉得人生圆满,此外别无他求。 阿祚一年年长大,转眼已是神采奕奕的少年。 一次下山的时候,听山下酒馆里的人们议论说,自从永明公主大丧过后朝中就有了大动作。 宦官擅权一直是令唐王朝头疼的难题,虽然宣宗大中之治使得宦官势力有所削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朝几度遭遇战乱早已使这些内廷势力死灰复燃,这几年间,皇帝雷厉风行地铲除了宫中以杨复恭为首的宦官势力,一举将朝政揽于手中。 而后人致中年的帝王亲自率兵南下,讨伐西川,削弱南方林立的藩镇势力,其威武丝毫不减当年。 南伐西川归来后,皇帝又令梁王朱温率兵东讨晋王李克用,梁王军队所向披靡,唐军凯旋而归。 形势一片大好,英武的帝王兴致大起,携皇后一同赴东都洛阳,沿途欣赏他治下的大好河山。 这一切原本是天大的喜事,人们隐约看到了唐王朝盛世的光辉将要来临,却在此时,完胜归来的梁王一把大锁将出游的皇帝软禁于东都洛阳之椒殿,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 发生了什么?! 朱温造反了?! 他最终还是打破了那层君臣之间的窗户纸,最终还是没有顾忌月蓝么? 江山突变,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无异于李唐江山易主,可我现在无暇他顾。 自从魂裂之后,我本着过一天少一天的想法精打细算地生活,对于竟然又活了这么多年颇感惊讶,竟然能看着阿祚长大。 但这样的好运气怕是要用尽了。 这一日我刚刚煮熟午饭,觉得身子有些疲惫,看了看窗外墨白与阿祚对弈正酣,我不忍心打扰,便想着先小憩一下,等他们一局战罢再吃午饭。 “下完这盘就快进屋吃饭,听到没有?”我隔着窗户喊他们。 父子二人仍目不转睛盯着战局,异口同声应了一声:“知道了!” 我躺到榻上,懒懒伸了个懒腰,却在一时间感觉身体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丝毫动弹不得。我想开口喊墨白,可喉咙却像被塞进了棉花团子,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音。 身体里的血液好全都向着大脑汹涌而来,冲击的我眼冒金星,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只庞然巨兽正在吸食我的血肉,魂魄被迫一点点从寄身的这副躯壳中硬生生剥离开。 死亡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我最后想了想,饭已经煮好。橱柜已经打扫好,阿祚昨日练剑划破的衣袍也缝补好,墨白作画的墨前几日也买了回来,一切都已经料理好,可以安然长逝,遂闭上了眼睛。 已能预见我的魂魄将再次度过漫长的黄泉道,欣赏沿路血色的彼岸花,渡过闪着晶亮光芒的蓝色的忘川河,三生石畔看到我的前世今生。 可眼前长久的黑暗终于被一丝微亮划破时,出现的却不是黄泉忘川。而是洛阳牡丹高贵娇艳。湛湛长空下如同穿着华丽罗裙的舞女在翩然起舞。 牡丹花后的宫殿巍峨雄壮,碧瓦金砖,绿柱柱墙,琉璃瓦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金碧辉煌的让人觉得荒凉。殿门一把生了锈的大锁将宫殿紧紧锁住。 多年施用秘术制造幻象让我很快意识到。我没有死亡,而是步入了别人制造的幻象之中。 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走到殿前。发现身体可以从上了锁的大门穿进去。大门的后面是一座精巧的花园,牡丹花开的明媚姣好,几只蝴蝶翩翩然飞舞其间,高大的梨树映起一片阴凉,洁白梨花在空中纷纷扬扬,宛如簌簌落雪。一切皆是美好之景,却因太过美好反倒显得落寞。 我摊开手掌想接住一瓣落蕊,却如同水中捞月,花瓣徒然穿过我的手掌,摇摇摆摆落到地上。 我并不存在于这个幻象之中,而是有一个强大的秘术士创造了这个假象,把我的魂魄牵引而来,让我看到这个假象中的一切。 梨树下一方墨绿色的池塘,一个中年公子独自坐在池塘边上,望着池塘里一对戏水的鸳鸯出神。公子穿着白色的单衣,肩上披了一件金丝织成的外袍。 李晔? 再一回想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繁华纷扰的牡丹,正是洛阳椒殿,朱温造反后将李晔软禁起来的地方。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他独自沉吟,自斟一泓酒一饮为尽。 “虽是伤情,却是好词。” 身后响起明快甜美的声音,李晔还未回头,一席水蓝长裙的月蓝已跪卧他身后,搂住他的腰。 她白皙的脸庞紧紧贴着他的脊背,他愣了许久,缓缓放下酒杯,握住她交叉在他胸前的双手。 玉雕似的手背上,半心形的标记浅浅。 虚空中响起一个虚无的声音,她告诉我,月蓝死去了,这个虚假的空间是她遗留在人世的意念。 月蓝虽本身不具有秘术,但毕竟前世曾为九州最为强大的秘术士,所以她想要传达的意念,还是自觉不自觉地被其他秘术士感受到。 但是,那么美好安静,岭间二月蓝花般的姑娘,她已经死去了?她至死也无法释怀的这段过往,飘荡于天地间久久不能消散的意念,又想要让我看到些什么? “是我有负于你,月蓝,”李晔皱起眉头,眉目中神色痛苦:“我原本想要给你最好的,如今却……” “七爷没有负我。”月蓝反握李晔的指尖,脸上浮起的明媚笑容又仿佛回到了她十几岁在寿王府做王妃的时候。“自当年你在铁鞭下救了那个小奴隶,对那个小奴隶来说,能陪在七爷身边就是最好的。” 她坐到他身边来,靠着他的肩膀,水蓝长帛落到池塘里也不顾。“这里很好,什么也不缺,长安太吵了,这里长亭幽径,落得清静。最好的是,七爷终于不用操心其他的事,可以长久地陪伴着我了。” 她柔声的安慰如同天籁一般动听,而他的神色却变得更加痛苦。“我以为你会恨我。你为什么不恨我呢?大哥和阿佑都因我而死,我一直以为儇没有能力保护你,可朱温说的对,我也没有守护好你……” 他颓然望着戏水的鸳鸯,雪白梨花在四周飘飘洒洒。 “七爷的那些苦,月蓝也是明白的。儇待我好,我不能视而不见,我为他守丧三年,是还了他的恩情。至于阿佑,你没有救我的亲生女儿,难道还不许我生你的气?但月蓝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倘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不会让我的女儿死。” 她的一席话让他十分惊愕,这许多年,他一直以为她是恨着他的。我也以为她是恨着他的。或许全天下都这么以为。她有太多恨他的理由,因为李儇恨他,因为李佑恨他,可到头来她对他依旧爱多于恨。 他望着她皎月般的眸子。 第一次遇到她,她还是个被人鞭打欺负的小奴隶,他用皇位换了和她短暂的相守,他不能否认那时候他只是想要利用她,可至今想来,那应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一转眼,她已经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他颓唐的神色里终于显出一抹笑意:“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 月蓝笑着从袖子里模出一支玉箫递到李晔面前:“不说这些了,七爷,最后为月蓝吹一支箫吧。” 思绪被牵扯到乾符五年,那时我正天南海北寻找墨白,在长安城百里玉兰花林间遇到月蓝。她跪卧花树下辛辛苦苦练习一支曲子,她告诉我,这首曲子名叫《二月蓝》,是为她的夫君而作。 李晔接过玉箫比在唇畔,和风吹动满园牡丹,树影婆娑,落花落雪,执箫的公子临池而卧,吹一曲二月岭间月蓝花开。蓝衣蓝凌的姑娘和着节拍,在纷繁落花中翩然而舞,凌波漫步惹得蝴蝶也陶醉地围绕着她翩翩起舞。 世人形容一处绝好的景致时总爱说风景如画,而眼前此情此景,世间再妙的笔也勾勒不出其半分韵味。 月蓝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她就会爱上谁,她真真切切践行了这句话。 大明宫一别,她让李儇离开了自己的梦境,她没有一辈子活在李儇的阴影里,她真的朝前走了。可她再一次重新爱上的,却是那个玩弄过她,利用过她,在百官面前亲手杀了她的夫君,又害的她女儿死无全尸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原谅了他,又是怎样重新爱上他的,也没有办法再去追问李晔,他到底有多爱月蓝,但这一切已经不再有深究的必要,因为当事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两人被软禁洛阳椒殿的最后一天,他们彼此依偎着,直到池塘里映出深夜灯火的倒影。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天,就如同我在画境之中可以读到画境中人的心思,在这里有月蓝的声音在无声的告诉我,一切安宁美好即将分崩离析。(未完待续。) ps:局势斗转之下哦~~~ 第一百七十章 紫宸夜火 雨越下越大,乌云浓密,一丝月光也透不出来,宫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被雨点敲击的四分五裂,闪电时不时如同剑光劈裂天空,随之而来的雷声如战车轰鸣。 我吩咐两个下人到居室守着墨白,自己独自正襟危坐于正堂等待令狐专到来。 半个时辰后,雨势丝毫没有转小,令狐专风尘仆仆赶来,官服已被雨水打湿。 “深夜请大人冒雨前来,实在劳烦大人了。” “皇后此言,微臣担待不起。”令狐专抖抖衣袖,叩首跪拜。“皇后深夜特召微臣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摆手示意他起来。 面前这个恭谨的中年男人,他曾经身穿战甲,披挂上马,几度为大唐冲锋陷阵,如今换上一袭官袍,紫色的衣襟在漆黑夜幕中已近黑色,只有腰间金鱼带闪着些微亮光。 “令狐大人,于公而言,你是当朝宰相,陛下最信任的大臣,于私而言,你是陛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有一些话,本宫信你,也只能对你说。” 听我这么说,他立刻意识到我即将要说的问题的严重性,立刻更加恭谨地拱手一拜。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令狐大人,本宫问你,陛下近日来精神可好?” 他对我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有些疑惑,“尚好,不过……”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决定坦言相告:“确实看得出稍显疲惫。” 他这样的回答正在我意料之中:“大人可知为何?” 他低头拱手:“臣不知。” 看来墨白搜寻天下秘术之事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心月复令狐专也没有提及过。这也在我意料之中。所谓秘术,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官方称谓,这种奇招异能在民间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妖术。 唐唐一国之君,象征的是正统、正道,墨白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地向全天下公布自己正在钻研妖术,步入邪道。 “陛下在看这些,”我手指指向茶几上的一本秘书古籍:“锦绣,呈给令狐大人。” 令狐专迟疑地接过书册,目光聚焦在书册的封页上。瞬间变得凝重。惊异之声月兑口而出:“秘术?难道陛下是想要长生不死?” 他不能置信地抬头看我,手中书册落在地上,他重重跪地,义正言辞地拒绝自己所看到的真相:“微臣一向敬仰陛下的英明。要说陛下求仙问道。微臣断不能相信!” 狰狞的闪电劈下天际。强光刺得我眯起眼睛,手里把玩的茶盏和茶盖碰撞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淡淡解释道:“陛下并非为自己。是为了本宫。” 我将茶杯递给锦绣,走到令狐专面前:“如你所言,渴求长生不是英明之举,所以陛下才没有对外透露分毫。为给本宫医病,陛下白日里操劳国事,晚上还要为本宫寻找救命良方,终日不能安寝。” 匍匐跪拜的紫袍宰相微微叹息着低头应声:“陛下对皇后的情,微臣是知道的。” 我弓子搀起他,坚定地:“你我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他看向我。 “本宫不过一介女流,生何妨,死亦何妨,陛下却是一国之君,如今正是危难时机,你也说了,若天下尚有一人能力挽大厦之将倾,唯有陛下一人,所以——”又一道闪电刺破天际,将我的声音也拦腰折断:“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倒下,只有陛下,不可以。” 我说完,背过身去,背对着闪电,方觉不似方才那么刺眼。 “皇后的意思是让微臣代为翻阅这些古籍?”他试图揣摩我的意图,被我打断。 “不,”我斩钉截铁:“宰相大人的职责是什么?本宫记得并没有为后宫女眷寻医问药之职罢?” 他被我问的一愣,不再作声。 良久,他不说话,空荡的房间只剩我一声叹息:“你全心辅佐陛下便可,至于本宫,半分也不必顾及。” 又是良久的沉默,我虽背对他,却仍可感觉到他对我躬身作揖行礼:“皇后有如此大义,微臣佩服。” 这一次换做我不再言语。 我言大义与他只是为了说动他而已,虽说的句句是理,可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不想墨白过度操劳是真心的,可我最不想的,是看到他动用分灵术之后的结果。 “那么皇后是想让微臣劝说陛下?”他略带疑问的声音给肃杀的房间泛起一丝波澜。 “你劝不动他的。” 他炙热的目光带着对墨白、对社稷的十二分热情关切地向我投来:“为何?” “既然是劝,则是以理相劝,对那些不明理的人或可有用,可陛下是明知那些理还要为之,你又如何劝得动他?” 令狐专所认识的墨白出尘绝世,论修养才华,论身手智谋,他都远远高于世人,高高被世人崇拜尊敬,这样的墨白是真实的,但只是真实的墨白的一部分。 他比所有人都清醒,可也比所有人都固执。 不惜屡次拼上性命也要保护我是;不惜冷眼旁观战乱也要陪伴我是,不惜隐瞒天下也要寻秘术医治我也是,这样的墨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电闪雷鸣中,我与令狐专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虽然劝不动他,但可以阻止他。” 闪电投来的短暂光亮照亮墙壁上的一幅书法,隐约可见墨白亲手题上去的一首伊人赋。 “该当如何,但听皇后吩咐。” 令狐专望向我,我望向那幅伊人赋。 那些典籍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但如果我活下去就要墨白拖垮身子。就要我和他的来世再也无法相遇相守做代价,那样活下去才真的是没有希望。 我扶着雕花的紫檀木椅,紧紧攥着扶手,用尽全部力气:“那些秘术典籍现在就放在紫宸殿——你明白该怎么做?” 令狐专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拱手一拜:“微臣现在就去办。” 我仍有一丝不放心,手攥得更紧:“陛下此举虽不是为自己长生,但传到外人耳朵里难免会以讹传讹——” “皇后放心,这件事微臣会亲自处理好。” 他作揖告退,滚滚夏雷掩盖了脚步声。我终于回过身,视线里是他映在苍白光影中紫色官袍的背影。 “令狐大人!”我喊住他。几步追上去。他有片刻迟疑,回过身时我已双膝跪在他面前。 他大惊失措,慌忙跪地搀扶,说话变得语无伦次:“这是……皇后您这是……万万不可……微臣怎么担待得起!” 他执着我双臂试图将我搀起。我执意不起。他面色惨白。堪比殿外白色的闪电,我深深望向这个紫袍宰相的双眸:“方才所言是作为一国之后命令你,现在。我不过是作为墨白的妻子,想要谢谢你。” 他怔了怔,手松了开。 “若大人还记得,当初我与墨白走散,多亏了大人的一封书信我才得以与他重聚。若无大人,便无我这些年和他的相依相守,我已经很满足。待我死后,只愿大人能一如既往辅佐墨白,你我都知道,他,是个好皇帝。” 他会成长为一个好皇帝,前世的我就这样坚定地认为并期待着,只是天意让他命绝于十八岁,没有给他成长的机会。 我俯首对他叩拜:“我将陛下托付给大人,大人定要替我好好守护他。” “皇后……”他目光流转,嘴唇颤动,还有什么话要说,终还是止住了,转而对我俯首叩拜。 “谨遵皇后旨意。” 当天夜里,紫宸殿无故燃起一场大火,好在大雨滂沱很快将火势扑灭,重要的公文奏折悉数保存完好,但那些收集来的天下秘术典籍却在大火中焚烧殆尽。 …… 消息很快传到当今国君耳朵里,君王震怒。 下朝后,他将所有人屏退,唯独把令狐专留在紫宸殿。紫宸殿墙壁的一角已被烟熏成了黑色,成捆成册的秘术书变成了地上一滩灰烬。 “风吹翻了烛台造成失火?这就是你彻查的结果?”帝王指着地上的灰烬,目光中杀意喷薄而出,嘴角却噙着冷笑:“那为什么重要的文案全都完好无损,唯独这些变成了灰烬!” 令狐专沉默不语。皇帝让他彻查此事,可这件事根本无需彻查,这样显而易见的事让谁都能看出是有人故意为之,何况英明如当今圣上。而圣上明明已经知道是有人故意纵火,还下令让他查询失火原因,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圣上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 “令狐专,这是你所为,也只有你敢干这样的事。”英武的帝王一袭玄色朝服突然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大鸟翻飞,月白袖底露出宝剑的银光,只一眨眼便将长剑架在令狐专脖子上。 “你忠于大唐,朕知道,这么做是为朕好,朕也知道,可你做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件事,朕不会饶恕你。” 为什么?令狐专并没有想通,陛下明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正道,为什么还要坚持做?明明知道他焚书是为了陛下为了江山,为什么还要迁怒与他? 果然一切都被皇后言中,陛下什么都知道,可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为什么还要执意如此?明明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却总能作出常人看来失去理智的事,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并不了解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英俊睿智的皇帝。 帝王那双冷厉幽深的眸子就像能够洞穿他的心脏,将他心中所想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理解朕,朕不怪你,因为你没有一件可以珍视到拿一切代价去守护的东西。” 珍视到拿一切代价去守护? 令狐专暗自咬紧了牙,他怎么会没有?令狐世家至他这里已三代官拜宰相。对他而言,他要守护的就是帝王,还有帝王脚下的这片大唐国土,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交换。在唐王朝复辟,他被朱温囚禁的时候,在昭宗皇帝出逃,李克用围困凤翔的时候,他心中这份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随时准备为江山献上生命。 而对帝王而言,不更该把这片江山视作最珍视之物? 他不可否认如今的陛下是何等的英明。也不可否认如今的陛下甘愿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大唐社稷。他一直以为这就是大义的尽头。 到如今才蓦然觉得,难道陛下愿意拿自己的生命交换江山,也愿意用江山交换红颜? 难道对陛下而言,那件最为珍视之物不是江山。而是皇后? 帝王就像再一次看到他心中所想。声音冰冷决绝:“朕原本两者皆可守护。你何必逼朕选择其中一个?” 两者皆可守护?是,或许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或许他真的可以鱼和熊掌兼得。而他却替他舍掉了鱼,当然,是他认为的鱼。那些典籍已经焚毁,木已成舟,陛下盛怒之下会真的杀了他罢?皇后将陛下托付给他,而他却比皇后去得更早? “书不是他烧的,是我。”紫宸殿门口一个文弱却坚定的声音传进来。 令狐专怔了一下,循声向殿门望去。 一向天真烂漫,爱穿小姑娘青睐的花裙子的皇后俨然一席尊贵的红色华服,额间金色紫荆花钿闪烁,发间鸳鸯玉步瑶琳琅,热烈妖艳如姹紫嫣红中一朵海棠,却在奔放浓艳中暗流一股清香高洁,宛如苍茫白雪中粲然开放的满树红梅,让从不近的令狐专也一时为之动容。 冷厉尊贵的帝王手指却徒然一颤,手中长剑铿然坠落,艰难地看向这出尘绝代的女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他几步迈过去,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她眼神中闪过小小的惊慌,可还是迅速镇静下来,抬头望着他。 “我已经找到了救你的办法,为什么反倒是你亲手将它毁了?!”帝王的声音是不可争辩的愤怒,眼睛却黯淡无光,只有疲惫不堪的神色。 皇后的声音却温和细腻,如同初春的高山上刚刚融化的溪水。 “你可还记得在帝王陵里,你曾许给我的约定?” 皇后服服帖帖偎进帝王的怀抱中,抬起手附上帝王眉间,捋开帝王久久皱着的眉头:“你答应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轮回之后忘记了你,你也要找到我,要继续喜欢我,我们约定了三生三世不是么?” 三生三世?令狐专暗暗惊讶,一世相守不够,竟奢求逾越轮回的三世执手? 他心中蓦然而生一种奇妙的敬畏,是凌驾于他所彪炳的“大义”之上的,对情的敬畏,而他之前一直觉得流连儿女情长是可耻的。 可这个绝世英明的帝王,宁愿伤害龙体也要守护他的女人,这个一笑倾城的皇后,宁愿奔赴死亡也要守护她的男人,令狐专情不自禁望着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一个玄黑锦袍,英俊睿智,一个朱红华服,美丽动人,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能让两人情深如此? 帝王怀中的女子轻轻抬起头,望向帝王黑色的眸子:“我知道你找到分灵之术了,可你知分灵之术是什么?你也看到了,朱温和月蓝的下场是什么?” “我理解你,可你也要理解我,”晶莹的泪珠从皇后美丽的眼睛里淌下来,顺着白皙的脸颊落进朱红华服,声音里却依旧坚定,没有丝毫哭腔:“我宁愿死,也不会用我们的感情做代价苟活。” 帝王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不顾外臣在场,紧紧搂住怀中的皇后,好像受了伤一样地将头埋在皇后柔弱的臂膀上。 “对不起,我答应过一定会救你……” 唯独在皇后面前,帝王不会用“朕”,在皇后面前,他只是一个想要守护妻子的丈夫而已。 令狐专惊异地发现帝王紧闭双目的表情是疼痛难忍的,无法挽救皇后生命的愧疚,对帝王而言比千刀万剐还要难以承受,紧闭的双眼中,两行透明的,晶莹的液体缓缓滑下。 那是令狐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帝王落泪。 “已经足够了。”皇后平静地微笑着,缓缓拍打帝王的脊背。 为什么,他一直高高仰视的,足可睥睨天下的帝王,在皇后怀中却像个会撒娇会委屈的孩子? 有太多的疑问,他不知道答案,也永远不知道答案。这个答案,只有帝后两人自己知道。 令狐专对着二人作了一揖,转身悄悄离开,行至门边时听到帝王亲昵地喊着皇后的名字:“阿源……阿源……”(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百年后唐 焚书一事就这样过去,半个月后紫宸殿被修复一新,人们很快就将这件小小的插曲遗忘。 帝王每日处理完朝政便开始修书。因前朝已有人编纂了《唐书》,索性就将这一册新修的唐史命名为《后唐书》。 这本书并没有从大唐开国开始写起,没有记载繁华三千的开元盛世,对战火纷飞的安史之乱也只字未提,而是从当政三年就被弟弟篡位鸩杀的十八岁皇帝唐敬宗开始写起的。 没人知道宵衣旰食勤政爱民的皇帝为什么要抽出仅剩的闲暇时间干史官们的活儿,也没人刨根问底地追问,只当如今的皇帝有写书的爱好而已。 帝王越发的勤政,大小事务,事必躬亲,他通宵达旦的工作换来了唐王朝的蒸蒸日上,忠心耿耿的大臣们欢欣鼓舞,认为唐王朝终于能够一雪前耻,重新高飞于九天。而唯一让百官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帝王每一次于紫宸殿与大臣们商议朝政时总会把皇后带在身边,甚至每月一次的大朝会也允许皇后一路陪同到含元殿。 “前有敬月何太后临朝听政,今有皇后墨氏后宫干政,这成何体统!”忠心耿耿的大臣们都这样说,换做以前令狐专也定会义正言辞地站出来指摘,可现在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明白皇帝的,他没能找到救她的办法,所以只能尽可能多的陪她共度剩下的时光。 天佑四年,樱花四月。大明宫梅园里的红梅开的正好。 朝会结束的早,皇帝命人在梅园立了一张案几,于花树下著书,吩咐令狐专陪侍左右。 夕阳傍山,天际出现难得一见的火烧云,漫天藕荷色和橘色的晚霞如同织女织到天空的锦缎。梅园里落英缤纷,地面铺了浅浅一层花瓣,像是故意铺成的红地毯。 令狐专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他一直提着笔,却撑头苦苦思索。不曾落笔。 不一会。纷繁花枝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很柔,像一只灵活娇小的猫踩在琉璃瓦上。令狐专的视线从帝王身上移开,正看见皇后蹑手蹑脚轻声走来。躲在纷繁花枝后掩着口咯咯笑。强忍着不笑出声来。看见令狐专正在看她,手指赶紧竖在唇边比个噤声的手势。 一席俏丽动人的石榴裙上点染了几朵白梅花,与梅林里的红梅交相辉映。 帝王没有抬头。却已然发现了她,声音里裹了宠溺的笑意:“得意什么,早发现你了,还不出来。” “啊,怎么又被发现了!”皇后嘟起嘴从花枝后走出来,眼睛却在俏皮的笑。 她提着石榴裙欢蹦乱跳跑到皇帝身边,抱住皇帝的胳膊像小猫一样在他胳膊上偎来偎去。皇帝被她弄得写不成字,索性放了笔,将她揽入怀中。 “阿白,我告诉你哦,那双鹧鸪又来我屋檐下觅食了,真是贪吃的家伙!今晨还领着一只小鹧鸪一起来,是他们的孩子罢?只有这么小,这么一小点哦。”也不是什么稀奇好笑的事,皇后却像发现了一桩天大的喜事般,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地比划,笑的合不拢嘴。 令狐专看不透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八岁的小姑娘,此刻的她变得如此娇小调皮,和邻家深阁里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这和他记忆里的皇后完全不一样,他印象里的皇后,虽然年轻清纯,却睿智沉稳。在入宫之前,他和她的数次谋面大多是在凤翔。他还记得他第一次遇到她,那时候黄巢乱党起兵反唐,他率领凤翔守将死守凤翔,多亏遇到皇后的提点才决心遵从墨公子的意思,放弃凤翔城,这才使他得以保存凤翔军队的实力,在后来的复辟战争中东山再起。 后来又一次遇到她,是在自家的府邸,李克用包围凤翔之时。他和墨公子竭力奋战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她三言两语就想到了破敌之策,仅用半个月就引来朱温援军,迎唐皇回朝。 就连上一次她深夜召他入宫也是如此,句句话遒劲有力,她的端庄成熟,尊贵威严,即使是屈膝向他下跪也依旧高贵无比,让他不由得对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姑娘心生敬畏。 在他眼中,皇后是有谋有略的奇女子,是换做男儿身可撑半壁江山的女人,可是,在皇帝面前,她似乎乐于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我亲手酿的梅花酿哦。”正在令狐专想得出神的时候,皇后已将一壶琼浆放到案几上。 “哦,你酿的?”皇帝说着,自斟了一杯,递到嘴边时停下来,笑着望着皇后:“莫不是只掬了捧梅花进去,剩下的都交给锦绣负责了?” 皇后生气地瞪着眼睛去抢皇帝的酒杯:“才没有!” 目光瞥到案几上的书,她立刻眼睛放光,改了话题:“你写完了?” “写是写完了,只差一个题词。”皇帝撑着头看她的模样,眉眼里含着笑:“书既成,夫人便为朕作个题词罢。” “这有何难?”皇后洋洋得意地拍拍手,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喉咙,胸有成竹道:“青釉薄酒,对梅花酿,深情未枉,三世珍藏。” “你这哪里是在为史书题词?”皇帝笑着问。 是啊,这哪里是在为史书题词?令狐专也在心里默默地问。 “你写的是史书?”皇后笑的比皇帝更厉害:“分明是你我的故事嘛。” 皇帝笑着不再言语,手中的笔却动起来,十六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于扉页上。 令狐专听的糊涂,陛下所著《后唐书》分明是从敬宗李湛到昭宗李晔,历朝历代的皇帝的故事。皇后为什么说是她与陛下的故事? 不过他知道,此刻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他正转身欲走,却看见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跑来。 令狐专几步迎上去,认出那人是皇帝专门派到凤翔监视朱温的探子。 “你怎么回来了?是凤翔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令狐专的脸色明显警觉且不安。 凤翔来的探子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上马不停蹄,声音被喘息声割裂的断断续续:“朱温……兵变了……梁军已经……在来的路上……” “什么?!”令狐专像被雷劈了般脸色剧变,十万火急,他想也没想就折身向皇帝禀报:“梁王已然发难,陛下,我等誓死效忠陛下!” 相比于令狐专的紧张激动。帝王却显得平静的异常。只是握笔的手暗自握的更紧了些,淡淡道:“知道了,退下吧。” 四月的夜空高远澄澈,璀璨星空如同一盘高深玄妙的棋局。 我抱着一坛梅花酿坐在含元殿的屋顶上。放眼望高远夜空下整座长安城。灯火万点。却不是安乐祥和的万家灯火。而是战场上燃起的烽火。隔得太过遥远,听不见厮杀声,只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黄泉业火映红半边天空。 今夜的大明宫安静的就像月亮上的广寒宫。清辉冷冷,如同梦境般不真实。 良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下来。不用回头就知来人是墨白。 我无限遐想地望着远方,遥远天际就像浮起一幅幅幻象般,勾开往事之窗。 “你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带我来这里,也是这样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我们一起喝你酿的梅花酒,一起谈论着来生,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地方真高,高到可以看见全天下。” 他没有说话,静静坐到我身边,和我肩并肩放眼远眺。 我唏嘘感慨一声:“真是往事如烟,日子过得真快,仿佛发生在昨天的事,一眨眼,再一看,都已经过去整整百年了。” 我偏头望向他,他今夜依旧一席玄黑锦袍,花纹繁复,墨发翻飞,手中握着红梅折扇,蓝玉扇坠静静挂在上面。 他的眉眼那样好看,是我看了长长百年也看不够的温柔。 脚下的大明宫,纹窗朱帘,绣幕锦帏,画栋雕梁,飞甍碧瓦,此刻全都沉浸在一片死寂当中。我轻声问:“宫人们都安全离开了?” 他依旧静默,无声地点点头。 我也略微点了点头,眸子里的惆怅旋即荡漾出一丝笑靥:“这座大明宫,如今终于只属于你和我了。” 良久,他的手掌附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看了看他,与他十指交缠,他的眸子依旧没有焦点地看向远方:“姐姐,这许多年和我一起,你开心么?” “湛……湛儿……” 我被他神情里的痛色感染,声音颤抖起来。 他偏过头来看我,眼神中的冷静沉着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握着我的手轻轻晃了晃:“你一直想念阿祚,今夜就去河中找他吧,令狐专已经备好了马车在正阳门等你。” 我挣开他,拼命的摇头:“我不走,你不是说都已经安排好了么?明日朱温进宫的时候我就悄悄躲起来,不会被他发现的,等你处理好事情以后,我们再一起离开不是更好么?” “不可以。”他铮然打断我。 我被他眉眼间的决然震慑,不敢再说什么,小心翼翼瑟缩着:“我留在这里会拖累你吗?”。 他不再说话,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远处火光丛丛。 我咬咬牙,扯住他的衣角:“你别生气啊,我、我依你就是了,其实我挺想去河中的,真的。河中……在哪里?离长安远不远?” 他有片刻微怔,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同意,伸手指着东边,那个连灯火的亮光都看不见的远方,手指依旧那么修长好看。 “我和阿祚一起在河中等你,事情解决之后,你就会去河中找我们,是不是?” “嗯。”良久,他也只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并不希望他再去找我,因为。我就要死了。我一直瞒着他,瞒的太辛苦,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能感受到,今夜是我在世间最后一夜,破裂的魂魄已经支撑不到让我看到明天的日出了,那么趁这个机会离开他,也是好的。 我将梅花酿斟满两只酒杯,强颜欢笑:“我与你在帝王陵里结发为夫妻,却连合卺酒都没喝。真是遗憾!” 他愣了愣。偏过头来时我已把酒杯递到他面前。 星光照的他眉清目秀,风度翩然,他接过酒杯,与我手腕抵着手腕。手臂相互交缠。杯中琼浆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执我双手,四目相对。 合卺为夫妻。 至死不相离。 来世重逢日, 再话嫁娶期。 他缓缓揽过我的腰肢,微低了头,薄凉的唇印上我的唇瓣,我缓缓合上眼睛,星空之下,天地之间,除了他温暖的怀抱和亲吻,再也不剩其他。 我爱着的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想要追随的这个人,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他相拥相吻。 长久的拥吻后,我的唇稍稍离开他一些,双臂环上他的脖子:“你说过要陪我一起看三生石上你我三生三世的故事,我会在三生石畔等你,来世你可千万要赴约。” 他将我更深地送进怀抱,嘴角终于扬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不就是三生三世么,我去寻你就是了。” 我顺势舒适地偎在他怀中:“说得倒轻巧,到时候可别赖账。” “你看,我今生不也失忆了?可我一样找到了你,一样爱上了你。有一些牵绊轮回是斩不断的,怎么,你不相信我了?” 我笑着在他怀中观赏他说话的样子:“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他轻轻点了点头,眸子里的光闪动了一下,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句话在嘴边踌躇许久,终于缓缓吐出:“时候不早了,我送你走吧。” 是该走了,我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理了理石榴裙的下摆,他正欲起身,被我按住。“别送我,你就在这里看着我,你送我,我就舍不得走了。” 我转身,以为自己能够迈出这一步,以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背对着他,我的脚就像被粘在琉璃瓦上一样,丝毫抬不起来。 最后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扑进他怀中,他的怀抱,他的温柔,他的所有所有,终还是舍不得的,如何能舍得呢? 我拾起他放到地上的折扇,蓝玉扇坠上是我亲手刻上去的红梅花瓣。如果留下些念想,离开的就会容易些了吧? “这扇坠固然我已经送给你了,可你能不能把它留给我,这样把它握在手里,即使你不在,我也不会觉得太孤单了。” 他望着折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我摘下扇坠,紧握在手中,把折扇递到他手上。 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不舍的。 他从袖口取出那册刚刚编纂完成的《后唐书》交到我手上:“这个你也带走吧。” 我低头看了看厚重的书简,抬头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不是写史,我只是……想把我们一起经历的故事永远留下来,日后你看到,也能想起我们是一起经历过很多的。” “我知道。” “走吧。”他松开手,轻轻推了我一把。 再一次转身,手中紧握着扇坠和书简,就像尤握他双手。不会再回头了,终有一别,终须一别,就在此时此刻。 令狐专驾着马车一路向东长阳而去,终于撩开窗帘回头望远去的大明宫,黑暗的天幕下,再也看不到高耸的含元殿屋顶上那个墨发翻飞,锦衣玉袍的身影。 一直旋转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再见了,湛儿。 再见了,阿白。 再见了,大明宫。 再见了,长安城。 再见了,我的今生。 来世再见,不知是在何情何景,不知是在何时何地,不知你身份为何,不知我年方几许。 可,倘若来生真的还能相遇,真的还能相守,我已经迫不及待。(未完待续。) ps:兜兜转转,《一朝天子一朝凰》已经真真要临近尾声了,少爷好想说:真心舍不得给这个故事写上结局怎么办呜呜呜!!! 大大们也来猜一猜结局到底是什么样子哒~~~ 第一百七十二章 曲终人散 “陛下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墨源刚刚离去,含元殿的屋顶上就出现一位手持云展的白衣道士,鬓间染雪,眉目里仍可看出正是当年那个年轻的道士,只是已经不再年轻。 “阿源一直以为瞒朕瞒的好,可朕看得出,她的身子已经撑不下去了,若再不救她,朕会悔恨终生。”年轻的帝王依旧坐在屋檐上,手里把玩墨源走时递到他手上的折扇。 “所以陛下还是决定施用分灵之术救皇后性命?” 闻言,帝王回过头,声音里好似沾染了几分忧郁:“纵然像道长这样的高人,也不能改变分灵的诅咒?” 白衣道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旦施用分灵之术,共享灵魂的一对恋人来生便注定无法相爱,任何秘术都会有恶果伴随而来,而缘尽就是分灵的恶果。 年轻英俊的帝王转回头去,视线——落在东方,墨源离去的方向,良久,嘴角噙起一丝苦笑:“看来与阿源的三世之约,朕要失约了。” 星光之中,白衣道士如同天界下凡的仙人,摆动云展上前一步:“恕贫道多言,陛下已经违背天道重生了一次,如今不管天意如何都该顺应,何苦再做一次逆天之行?” “天意?”帝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铿锵有力:“朕就是天意。” 帝王的目光坚定而炙热,连超出浮尘之外的蓬莱仙道也为之一振,他不再试图说服帝王。转而神情里添了一丝忧虑,犹豫半晌,终还是开了口。 “而且……” 帝王冷厉的目光微微闪动:“而且?” 白衣道士叹一口气:“能够强大到完美操控分灵之术而不遭受反噬的人,九州大陆千年里也就出了一个如嫣尚禾,纵使是我等蓬莱之人,也并非完全熟悉分灵之术。” 帝王的双眸中如同风吹湖面泛起涟漪:“道长的意思是,道长会因此受到反噬?” “不……”白衣道士摇摇头。 “受反噬的是……”说到一半,白衣道士停了下来,张口又闭口好几次:“是——陛下。” 听到这样的话,帝王的神色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嘴角反倒扬起笑来:“是什么样的反噬。难不成还要取了朕的性命?” 老道士望着帝王脸上的笑容,闭口不语,而这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帝王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却依旧没有改变心中主意。半晌。淡淡开口道:“分灵之后,朕还能活多久?” “六个时辰。” 僵硬的笑容舒展开,帝王的目光从东边的黑夜看向长安城外的遍地烽火:“也罢。已经足够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帝王的决定,白衣道士重重叹一口气:“看来,明日朝阳升起之时,便注定是大唐灭亡之刻。” 身为局外人的白衣道士都有些叹惋,反倒是一国之君的帝王平静如水:“道长十多年前就预言大唐气数已尽,可大唐又存活到了今日。” “若非有陛下在,大唐确实在十多年前就亡了。” “是么?”帝王自嘲地浅笑一声:“凭一人之力就能力挽狂澜这种事,朕从来不相信。” 那夜的大明宫只有年轻的帝王和白衣的道士,没有人看到施行分灵之术到底是什么情景,而唐王朝最后一位皇帝与蓬莱仙道的这一番谈话,最终只作为秘辛,被说书先生拿来写成了段子。 人们只知道,那一夜,深爱着皇后的唐皇“李祚”忍痛送走了墨氏,又将自己的一半魂魄分给了她,独自留着剩下的一半魂魄撑过人世最后六个时辰,等待朱温攻破长安城,冲入大明宫。 朱温到的比他想象中还要早,他大开宫门,自己翩然一席白衣独自立在含元殿百步台阶之上,一手提剑,一手举着传国玉玺,气势逼人。 整座大明宫红梅冷香萦绕,白衣翩然在四月和风中翻飞,白衣的领口狐狸毛滚边,袖口绣着繁而不乱的花纹,那是他还身为李湛的时候,临死那一日墨源为他亲手缝制。前世,臻园阁里残梅落雪,他穿着这件衣袍死在她的怀中,今生,含元殿前冷梅飘香,一切就好似往事的回放,只是她已不在身旁。 朱温戎装在身,三千骑兵五万步兵将空空荡荡的大明宫塞得熙熙攘攘。 他们虽曾并肩杀过敌,可他们从不是朋友。 朱温带着恭怀对唐王朝的诅咒而来,冥冥之中一步步走上实现恭怀的诅咒的道路,一切走到今日,木已成舟。 “你的御林军团呢?你暗地收养的死士呢?”朱温跨马奔上御用龙尾道,朝百步高台之上的他直逼而来,身后三百骁骑紧随其后,终年征战练就朱温的声音如同原野上猛虎的咆哮。 他停在帝王面前,手中长刀停在空中:“你为什么不拦我?” 风吹起帝王的长发,吹得几瓣梅花落。他只平静的笑。 “朕为什么要拦你?” 这样宁静的近乎诡异的笑让朱温脊背发凉,生怕里边有什么阴谋陷阱,挥手制止身后欲冲将上来的骑兵,自己也不由得纵马后退了一步。 看到总帅下令,骁骑兵立刻撤下去,稳而不乱。 帝王望着连后退也秩序井然的军队,眉眼中绽开一丝奇异的宽慰的笑容:“听说你的军队军纪严明,凤翔城也被你管理的井井有条,你倒也有几分治国之才。” 篡位者被当政者突然这么说,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帝王却在他的满脸惊惑之中大笑出声:“今日若不是你谋反篡位,朕还真不知道要把这皇位传给何人。” “你说什么?” “虽然你今日谋反。但朕还要谢你两件事,一件是你复生了朕的皇后,一件是你接手了朕的江山。” “这一切都是你计算好了的?” 他巍峨立于风中,身经百战的朱温从不崇敬旁人,可唯独这个人,敌人,朱温却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两世都为帝王的他曾一向自负的以为自己能够江山红颜两者兼得,可到最后才发现,令狐专说得对,这是个选择。只可二选一。他决意选择墨源。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他死后,就再无法治理这片江山,朱温是唯一一个他所知道的。能担此大任的人。让朱温来接替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可他血液里流淌的终究是李唐皇族的血,即使已经作出了选择,也有着无法消弭的皇室的尊严。 他拔剑出鞘。目光勃然现出杀意:“朕虽有心将皇位传给你,可你要走进朕身后的含元殿,也要踏过朕的尸骨。” 朱温被突如其来的杀意所震慑,坐在马背上晃了晃,但立刻恢复镇静,勾起唇角:“那便得罪了。” 一声令下,三千骑兵一齐冲上龙尾道,马蹄声厮杀声震耳欲聋,几乎可以将汉白玉石阶震碎。 之后情景与在市井中流传的说法殊无二致,唐皇以一人之力对阵梁军数万兵力,兵力如此之悬殊,帝王却一直坚持到了日上三竿,与分灵之术施行整整过了六时辰。 力气用尽,大限也到,手中镶着紫玉的宝剑铿然落地。帝王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杂碎手中传国玉玺,朱温眼中闪过震惊之色,帝王遥遥看着他,动了动唇:“朕把天下交给你,你要替朕善待朕的江山子民。” 包围帝王的众军士齐齐挥剑,朱温声嘶力竭扬刀长啸:“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 在他发话的一瞬间,数柄长剑已穿心而过,月白衣袍上瞬间如同盛开了满目红梅。 帝王微微笑着,倒在满地玉玺碎片中,碎片闪耀着日光,宛如浩翰星河。 倒地的那一瞬,那些被他遗忘的前世记忆裹挟着今生的种种过往,一股脑涌上心间。 他仰面望着高远的蓝天,湛蓝天幕里仿佛出现浅色幻象,如同一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画中女子通红着脸,清纯熟悉的笑声响起在耳畔: 湛儿,你看今日这幅画可有长进? 湛儿,御花园里牡丹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画牡丹吧! 湛儿,你如今已经是太子啦,将来要做个好皇帝啊! 湛儿,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你。 湛儿,来生我等你来找我,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啊…… 湛儿…… 他是如何拼了命改变这样的结局,可这场与命运的博弈,终还是命运赢了。往生之后,他会再次忘记她罢? 可是,他还有来生么? 为了今生相守,他用了巨大的代价交换重生,桑海道士助他重生之日就曾坦言,他这一逆天之行,轻者磨灭前世记忆,重者无法再步入轮回。这一世,也许是他最后一世了。 三世之约?他也想再用三生执念,换与她一晌贪欢,可是,又怎么可能呢。 眼前的幻象越来越飘渺,他的眸子渐渐黯淡,幻象中的女孩嘟起嘴,朝他瞪眼睛:“湛儿,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他无奈而怜惜地望着那一丛幻影,抬起手想要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手指却徒然划过虚空,颓然落到地上。那双冷厉又温柔的眸子,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 姐姐,对不起,我失约了。 …… 史载,公元九零七年四月,梁王朱温灭唐自立,去唐号,改国号为梁,改元开平,定都开封,史称后梁。 大梁建国后大规模诛杀旧唐朝臣,令狐专因护送墨氏出宫而得以幸免,然其父母宗亲共一百三十八人被诛杀殆尽,令狐专闻讯痛心疾首,只身重返大明宫为宗族与大唐基业复仇,因寡不敌众,未能冲进大明宫就被乱箭射死于正阳门外。 朱温在位六年,诛尽李唐皇族后裔。完成了前世恭怀歃血立下的生死诅咒。而后为次子圭所杀,皇子间为夺皇位明争暗斗,梁王朝陷入内乱。 早年因凤翔之战李克用与朱温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从此与朱温势不两立。朱温篡唐后,当年几乎灭唐的李克用反倒沿用大唐天佑年号,李克用死后,其子李存勖承父亲遗志,趁大梁内乱举兵灭梁,自立为帝,恢复李唐国号。史称后唐。 后唐虽沿用大唐国号。却没能延长大唐太久的命数,几年后再度灭亡。 此后,后晋、后汉、后周三个朝代相继崛起于北方,南方亦有前署、后蜀、吴、南唐、吴越、闽、楚、南汉、荆南、北汉十国并存。 短短五十年间。北方先后有五个朝代更迭。南方十国林立相互兼并。这五十年史官称之为五代十国。 九州大陆陷入空前支离破碎、群雄逐鹿的乱世风云,当年那个繁荣一统的大唐盛世已如过眼云烟,彻底消失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 清冷月光似暗夜流霜。给空旷的凤翔城披上一层银色的光辉。我裹着狐裘漫无目地走在街上,风冷的彻骨,我搓搓手,对着掌心哈了一口气。白色雾气升腾,迷离了双眼,我停下脚步,前方客栈的旗子也在冷风中不停瑟瑟发抖。 “风——月——楼?”我一字一句念出声,总觉得这个店名似曾相识。 大概是名字取得太像青楼了吧,我心想,紧了紧身上裘衣,管不了太多,找地方取暖要紧,便径直走了进去。 客栈里只燃了一豆烛光,烛下两个中年旅人对弈正酣,嘴里振振有词,我不知所云,也就将其自行忽略。 柜台不见掌柜身影,环视四周也不见有旁人,只有通往后院的门是洞开,冷风穿门而过,我走过去正欲掩上门,身后啪的一声落子,回头时执黑棋的旅人面露喜色:“这盘棋你已无路可走,胜负已定。” 执白棋地死死盯着棋局,不甘心地叹一口气:“哎,又输了!都怪兄台在对弈时与我议政,害我分了心神。”说罢将白棋丢进棋篓子里:“不过话说回来,自大唐亡国后,原本以为能过上太平日子,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还在到处打仗,这乱世何时才是个头啊!” “乱世风云,朝代更迭,争如一场镜花水月,最后受苦的不还是咱们老百姓?” “兄台所言极是。” 两人一面说一面收拾棋具,吹了灯上楼去。 客栈里一片漆黑,反倒是屋外被月色映得亮堂几分,我循着月色踏进后院。庭院里种了许多植物,但在寒冬时节大多已经凋敝,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许是庭院四周高墙的缘故,已不再觉得太过寒冷。院里静谧无声,连只虫鸣都没有,显得踩上干枯树叶时的声响尤为清晰。远远地,有红梅残香飘来,让人心情为之一振,我紧走几步,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角落里一株红梅旁立着一个颀长身影,正双手把玩红梅花枝,花枝轻颤,红梅簌簌飘落枝头。乌黑墨发,玄色锦袍,月光照到他手指的每一寸肌肤,无可挑剔的修长莹白。 他闻声回过头,看着我,眼底似藏有隐约笑意。月光打在他的脸庞上,薄凉的唇,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眉,近乎不真实的好看模样,无论我看多少年都看不够的模样。 我像一匹月兑缰的野马,张开双臂扑进他怀中,狠狠抱住他。 这个怀抱,我曾依偎过无数次,每次却只能想象他的温暖,而此时此刻,他的体温沁透衣襟,缓缓融入我的肌肤、血液。他的怀抱比我想象的还要温暖舒适。 撞入他怀抱的刹那,心里终于明白这风月楼,这对弈的旅人,这虫歇花谢的庭院,这里的一切为什么都似曾相识。 这是我和墨白初遇时的情景,一切都似乎一模一样,又似乎不太一样。 我依然清晰记得,当年的此时此刻,他熟悉的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贯下来:“小姑娘,初次见面就投怀送抱,是不是不太好?” “我终于等到你了,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赴约了。”我这样说着,更加用力往他怀里钻,想与他贴近些,再近些,近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次把我们分开。 “听姑娘说这话,倒像是与在下认识许多年似得。”他含笑打量我。 他不认识我了么?我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他看着我,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愣了愣,大片大片泪水濡湿裙襦。 他的表情随即严肃起来:“姑娘为何哭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想要揩去眼角的泪水,手指却徒然穿过我的脸,我的双臂间也忽然一空,抱着他的双手亦徒然穿过他的身体。 我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难道只是个幻象么?他像一缕空气般停在红梅枝前,风吹过,花瓣零落,有几瓣红梅穿过他的身体飘到地上。 月光下,他的身体突然一点点变得透明,渐渐与月光融为一体,我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打捞他的幻影,却只扑了个空。 “墨白!”我尖叫:“湛儿!”他只静静观望着我,渐渐在月色中消失。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眼角还留有未干的泪迹,双手还保持着在梦里的姿势。 良久,缓过神来,舒了一口气。 又是梦。一模一样的梦,和墨白初遇时的情景,我已反反复复梦了二十四年。一次又一次,我在梦里重新遇见他,却无法触模他。(未完待续。) ps:墨白终还是死了,那个威严冷厉,尊贵英明的帝王,那个风度翩然,倾世温柔的公子,不管他是为救墨源而死,还是为救大唐而死,他的结局,最终以悲剧收场。或许他的命运是已经注定了的——从他选择重新登上九五至尊的皇位,在风起云涌的乱世中殊死一搏的那一刻。大唐亡了,大唐的皇,也必将随着王朝的覆灭而湮灭在历史洪流中。 原本五代十国那段乱世仍旧有许多可以洋洋洒洒的故事,但我想,即便要写,那也是另一本小说了,在这里,这是墨源的故事,之前她见证了那么多故事,管过那么多闲事,那是因为墨白还在,但现在,墨白死了,以她的性格,她是绝不可能那么快重新融入新的时代的,从墨白死后二十四年她都夜夜梦到他就能看出来了。 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尊重我笔下的人的感情,把五代十国一笔掠过。 不过,这一章并非故事真正的结局,大唐覆灭后墨源活了下来,这应是巨大悲剧中仅剩的一点希望,所以,我想让这点希望延续下去。 明晚八点《一朝天子一朝凰》迎来最后一章,曲虽终,但人未散,大大们一定要来看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