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更好的你》 第一章,草莓园,我是方舟 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陪着两个女学生挑挑拣拣讨价还价都快半个小时了,她们依然丝毫没有掏出钱包的打算。 我狠狠地搓了搓笑得有些抽筋的脸,撩起衣袖,抹了一把头发上淋漓的汗水。 现在正是盛夏时节,太阳残暴得像是要报复什么似的,从早到晚炙烤燃烧。寥廓的天空白而且空,干枯得没有风也没有一丝云彩,炙热得没有界限也没有一点遮拦。那个灼热炫白的大火球几乎整整燃烧了一个夏季,那样的高高在上,那样的不通情理。 正在旁边摊位上嘶哑着喉咙招揽生意的林冬突然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衣服,一边朝我喊,“晓雨,收拾好东西快跑,城管来了。” 好不容易等来俩生意,偏又遇上这帮天杀的瘟神,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衣服,拖着两个笨重的黑色塑料袋,紧跟在林冬和几位手脚麻溜的小摊主身后撒腿就跑。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是此情此景,我怎么看怎么感觉我和林冬更像是落水狗,那几位衣冠楚楚的人民公仆更像是出山的猛虎。 “喂,钱还没给你呢,你要不要钱啊?”我已经跑出老远,那两个女学生才终于慢条斯理地掏出钱包,拎着几件内衣在我身后装腔作势地呼喊起来。 “姥姥!”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浪费半天表情不说,一分钱没赚到,还平白无故赔上了几件衣服,这一个星期的油煎火烤算是白挨了。 “衣服你们拿去吧,有良心下次记得来照顾我生意!” 我一边忿忿不平,一边疯狂逃窜,一边掉头回答,没留神一头正撞在一个从海阳一中校门口走出来的男人身上。他高大的身躯只是微微晃了几晃,我却被撞得一个趔趄,连人带东西重重栽倒在地。 我双手捧住后脑勺,痛得眼泪直飙蹲在地上半天醒不过神来。 直到看到几个城管秋风扫落叶般从远处奔突飞掠而来,我才忍着剧痛抬起头来,一边对被撞的那人连声说着“对不起”,一边半跪在地上横扫着地上的内衣。 “晓雨?你是,江晓雨?”耳边一声陌生迟疑的询问,声音低沉稳健略带磁性,是我喜欢的那种。 此刻我却不由得惊慌地应声抬头,“要不要这么悲催啊,这种倒霉时候偏偏撞到熟人?” 说实话,此刻我宁愿遇见鬼,也不愿意遇见熟人。 所幸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也就是刚才被我一头撞到的这个男人,我并不认识。虽然一见之下,我感觉依稀恍惚有些模糊的印象,脑海里却完全没有具体的概念。 然而此刻,他却用一种我完全搞不清楚来历的惊痛的目光,迅速地扫了一眼他脚下散落一地的丝袜、胸罩、三角裤,随即牢牢锁住了眼泪汪汪半跪在地上的我。 一个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站在他身旁。这么热辣的天,她的一条细白柔嫩的胳膊依然紧紧缠绕在他的手臂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把小巧精致的太阳伞,随着他身形的移动随时替他撑开一片阴凉。 她对他的这份粘腻热乎,就只差没在他脑门上贴上一张标签:这个男人是我的。不知道是因为我撞疼了她心爱的男人,还是我此刻的尊容实在有损市容,那女孩正一脸鄙夷地望着我。 那男人却在此刻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荒唐举动。 这举动之所以荒唐具体表现在,他突然挥手推开那美丽女孩举到他面前的精致的太阳伞,蛮横地掰开紧紧缠绕在他手臂上的那条细白柔嫩的臂膀,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而我的这双手,因为刚才一直在地上到处扒拉,沾满了尘土和汗渍。 那男人黑眸深沉,蹲在我面前握住我的双手,唇齿间带着一种压抑的微颤,“晓雨,你的头要不要紧?身上还有别的伤没有?” 这情节真是太像琼瑶妈妈她老人家笔下的深情男主了,所以他突如其来的这个举动,不仅让他身旁那个青春靓丽的女孩惊得张大了眼睛,周围的人惊得张大了眼睛,我也惊得张大了眼睛。 尽管我的眼睛里此刻还贮满了因为痛极流下的浑浊泪水,眼神一定不够清纯,不够澄澈,不够含情脉脉。 “你……?你是……?你确定,我们认识吗?”我素来口齿伶俐,此刻却张口结舌。 我慌忙从他掌心里抽出手来,迅速擦干眼角残存的泪痕,以便能把眼前这个温情脉脉的男主角看得更清楚一些。 过去的二十八年,我一直以为我这一生别无所长,唯独记忆力超群。高中毕业整整十年了,诸葛丞相的《出师表》香山居士的《长恨歌》,我都还能不打磕巴一字不落地在阳帅虎视眈眈的监督下背下来。 他这样温存关切的语气,这样惊痛怜惜的目光,明显证明他是认识我的,似乎关系还很不一般。他能准确无误地连名带姓叫出我的名字,也证明绝对不是他认错了人表错了情。 可是直到这个时候,我依然完全记不起来这个人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 我无比确定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我从来没有因为哪次车祸或者任何不测失去过我任何一个人生阶段的任何一段宝贵记忆。 过去的二十八年里,除了十八岁那年因为高考落榜,我曾经有过一段浅浅的轻愁,我窃以为我一直生活得安心满足并怡然自乐。 可是在我窃以为安心满足并怡然自乐的记忆花园里,这个人似乎完全是天外飞来的一棵杂草,我一点不记得我的亲人、朋友或者熟人里面,有过这样一个人。 而我也深信,即使他真的曾经认识我,他也一定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个又黑又瘦又狼狈,满面泪痕一身尘土的女人,就是两个月前肌肤如雪,明眸似水,衣装优雅的江晓雨。 “晓雨,你先告诉我,头怎么样?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我这里还一头雾水,他却又轻轻捧起我的头,俯身过来查看我的伤势。 “晓雨,你怎么还不快跑呀,城管就要过来了。”我正懵懵忡忡迷迷离离任由那个温柔的男人在我头上摸摸索索,林冬跑回来,手脚麻利地捡起我散落一地的丝袜胸罩裤衩,伸手就要来拉我。 那个人霸道地挡开林冬的手,握住我的手臂,“晓雨,你得先跟我去医院看看你的伤。” “呵呵,放心吧,我还没那么不经摔。只是,只是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微微一笑,阳皓说过我微微一笑时,脸上的小酒窝特别迷人特别美。 这个冷酷无情的夏天,天地不仁,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迷人地微微一笑了。今天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暖贴心,犹如一缕沁凉的清风,缓缓吹开了我冷漠的心房。 听我这样一说,他这才唇角轻挑,微微一笑。不知道是我刚才擦眼泪时脸上沾上了不少尘土汗渍,还是我微微一笑时脸上的小酒窝真的太美太迷人,这男人把我拉到他身边,在我两边脸上温柔地抹了又抹擦了又擦。 他的这个动作更加让我又惊心又疑惑又感动,低眉顺眼痴痴傻傻站在他面前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温存,与阳皓离婚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享受过一个男人这样的暧昧温存了。 男人却顺势俯身在我耳边轻轻低语一句,“晓雨,草莓园,我是方舟。” 一阵凛冽的寒风从心头横空扫过,我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钉在面前这个温情脉脉的男人身上。 是的,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的确是依稀见过一面的,那天在草莓园,在那一场混战中。 第二章,不带走一片云彩 其实那天是这个多雨的初夏难得的好天气。 宁静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小朵的云彩,不紧不慢从远空闲闲飘过。楼下院子里的蔷薇花已经盛开,小鸟也在树梢交颈轻啼。 一大早,阳帅便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一直假装不动声色地站在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长发如云,肤白胜雪,明眸似水,浅绿色的桑蚕丝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凸显着曼妙的身姿。我对这样的自己,很满意。 “呆在家里,再漂亮也没人看,有什么意思?”阳帅围着我嘟嘟囔囔。 我偏不去搭理他,故意拿起阳皓前两天买给我的那支昂贵的玫瑰发卡,在鬓边比来比去,红唇微翘,暗自欢喜。 “在家里臭美,还不如找季阿姨和佳佳出去玩去。”阳帅开始喋喋不休。 我心里暗笑,正打算掏出手机,就看到季节开着她那辆红色的马自达风驰电掣冲到了我家楼下。 车还没有停稳,季节就从滑下的车窗处探出头来朝我喊:“晓雨,快带帅帅下来,我们到郊外的农家乐好好玩一天去。” 我会心一笑,敢这样开着车横冲直撞冲到我家楼下的,只有季节。能与阳帅这样心有灵犀的,也只有季节。 “季阿姨,您可真是帅帅的红颜知己啊。”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阳帅那小子早已经飞奔下楼,灵巧地钻进了季节的车里,随即车里有孩子纵情的欢呼声响起。 我随手把玫瑰发卡放在梳妆台上,用发带把长发松松一绾,轻快地走下楼去。 公公婆婆站在蔷薇丛中,笑盈盈地叮嘱我,“晓雨,别玩得太晚,带帅帅早点回家。” “爸,妈,我们会早点回来的,放心吧。”我一边走向季节,一边笑着回答。 “爷爷奶奶再见。”阳帅也从车窗处探出头来,与老人挥手告别。 “帅帅再见。” 车子开出了好远,我回头看见两位老人依然站在院子里遥望着渐渐远去的我们。 阳皓的父亲是一位荣立过无数战功的老将军,母亲也曾经是部队的高级干部。 老人身后的这栋小红楼,是这个部队最醒目雅致的所在,红墙碧瓦,白色围栏,彰显着屋主人的尊贵。楼下的小院里蔬果交错,姹紫嫣红。 我们很快就来到郊外的一处草莓园,正是草莓成熟的季节,草莓园里三三两两到处都是前来踏青的游人。两个孩子走进草莓园,沿着长长的田埂,在草莓园里快乐地追逐,奔跑,嬉戏。 我和季节徐徐穿行在明媚的夏日阳光里,一边采些草莓,一边闲闲地聊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 “晓雨,今天是周末,你们家阳皓也要上班吗?” “阳皓昨天去了海南。” “他又去海南出差?” “这一次不是出差,是老同学聚会。” “晓雨,你有没有觉得阳皓最近外出得有点多?”季节的语气有些犹疑。 “阳皓战友多,同学多,所以应酬也多。”我丝毫没有在意。 “晓雨,你就傻吧。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阳皓事业有成,长得又帅,他这样经常不在家,你可别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钞票。” “放心吧,季节,我和他十年夫妻,我相信阳皓……”我轻笑抬头,正好看到不远处的两对男女。 他们看上去像是两对热恋中的情侣,此刻正手牵着手双双走进草莓园,一边采着草莓,一路欢声笑语迎面朝我们这边走来。 其中有一个男的,穿一身纯白的休闲运动服,他身边那个一身红色休闲服的美貌女子不时地摘下一颗草莓来,巧笑嫣然地喂到他的嘴里。 他与她十指相扣,眼角眉梢笑容如阳光一般明媚。 结婚那天晚上,阳皓把我揽在怀中,也是这样与我十指相扣:“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我望着他深情好看的眉眼,郑重点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山盟还在,往事如烟!命运常常就是这般讽刺。 男人眼底飞扬明媚的笑容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个与别的女人十指相扣迎面朝我走来的,分明是我的丈夫,阳皓。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不是所有的海誓山盟,都能够天长地久,不是所有的执子之手,都能够与子偕老。 尽管眼前这一幕令我目瞪口呆,我依然清醒地知道,我应该逃开。这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马上逃开,带着我的儿子,远远地逃开这个我爱了十年,信了十年的男人。 可是这个时候,我的躯体偏偏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 我抖抖索索竭力想把自己挪动到阳帅身边去,几次张口想叫季节帮我带开孩子,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迈不开脚步,更来不及阻止我的孩子看到距离越来越近,情景越来越清晰的这一幕。 “爸爸!”果然,阳帅看到了他的爸爸,天真无知的他飞奔着欢呼着迎了上去。 季节听到阳帅的呼喊,一转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这一幕。 “晓雨,你还傻站着干啥?打这个臭不要脸的啊!”季节狂喊了一声,随即也冲了过去,拖过阳皓身边那个娇俏甜蜜的女子,挥起拳头就把她掀翻在地。 迅疾另一个女人也加入了这场战争,阳帅看到他的红颜知己季节阿姨在跟两个女人打架,甩开阳皓挥舞着他的小臂膀奋不顾身扑了过去,季佳看到妈妈和阳帅在和两个女人拼命,哇哇大叫着也扑了过去。 一时间三个女人两个孩子披头散发狂呼大叫着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热闹瞬间让我们周围聚起了越来越多好奇的游人,各种好心或者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沐浴在明媚阳光下的这一片美丽的草莓园,瞬间一片狼藉。 阳皓身边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陌生男子奋力地拉扯着,试图阻止这一场混战,可是面对三个歇斯底里扭打在一起的女人和两个状似癫狂的孩子,他显然无能为力。 而阳皓,在听到儿子的那一声呼喊之后,瞬间呆若木鸡。仿佛冥冥中一只隔空无影掌堪堪拂中了他的穴道,又仿佛儿子的那一声呼喊,是晴空炸响在他头顶的一声惊雷。 我很想去帮帮季节和两个孩子,不,应该说是季节和两个孩子一直在为我拼命,可是我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灵魂已经出窍的躯壳,半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定在一边看着身边这场热闹。 许久许久,我才仿佛从一场荒唐的噩梦中醒来。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筹谋着要看一场免费的真人版秦香莲怒斥陈世美,结发妻痛打臭小三,可是我偏不喜欢如他们所愿。 我只是缓缓地走到阳皓身边,绝决地望了他一眼。 我心里明白,这一次走近,将是十年光阴流转;这一眼凝眸,已是千般恩爱终结。 然后,我走到季节身边,拉起正狂呼大叫着与那两个女人厮打在一起的季节,无比坚定地对她说,“季节,走!求你带上孩子们,我们走。” 随即,我们带着两个充满了惶惑与不解的孩子,抖落一地惊疑或者意犹未尽的目光,穿过长长的田埂,走出了那一片美丽的草莓园。季节载着我们,毅然绝尘而去。 在我们身后,明媚的阳光依然朗照着这片大地,看客们兀自快乐,草莓园依旧美丽。 我能感觉到阳皓如大梦方醒,嘴里不停地喃喃着:“晓雨,晓雨,你听我解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唇边挤出一个飘若浮云的微笑: 解是解惑,释是释怀。 我该怎样解惑?又该如何释怀? 所以我不相信解释,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草莓园出来,我没有再回小红楼,季节用马自达直接把我和阳帅载到了她的家里。 随后的一个星期,我的日子过得纷乱而漫长。短短的几天,在我心里如同经历了几个世纪,十年光阴潮水般从我心头涌过,每一片记忆的光影对我都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凌迟。 可是实际上,这几天我只办了一件正事,那就是无论阳皓怎样声泪俱下赌咒发誓死缠烂打祈求我的原谅,无论季节怎样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掏心掏肺苦苦劝说让我留下,我都义无返顾选择了与阳皓离婚。 没有争吵,没有纠缠,没有眼泪。我不要带走阳皓的任何东西,我只要求带着儿子离开。 诗人徐志摩生前怀着诗一般高妙的情怀,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无情到令人发指,而他为别的女人写的诗句同样美丽得令人发指: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人们通常只记住了徐志摩美丽的诗句,却忘记了他的无情,可是我忘不了阳皓的无情。 所以我不要带走阳皓的任何东西,哪怕只是曾经飘潇于他天空的一片云彩。 尽管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后知后觉地知道了那天那个红衣女子名叫方帆,是阳皓高中同学方舟的妹妹,也是他十多年前情窦初开的初恋。 初恋没有几个人能够善终,只要不在功成名就后偶遇。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阳皓和方帆恰巧在阳皓风光正盛时偶遇,于是顺理成章旧情复燃,这才有了那天草莓园里的快乐飞扬,巧笑嫣然。 很俗套很狗血很没有新意的一个爱情故事,却足以使十年婚姻顷刻间灰飞烟散。 那天与他们在一起的,就是面前这个男人,方帆的亲哥哥方舟,和他的女朋友曾静。 (这是我第二次与这个叫方舟的男人相遇,当时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样一次狼狈至极的偶然相遇,我以为草莓园里的故事已经结束,却不曾料想,那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三章,不记得我认识你 我万万没有料到,两个月以后,我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人,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我就像一个刚刚偷了别人东西的贼,恰巧被自己幸灾乐祸的仇人当场抓住一样,感觉狼狈而愤怒。 这个人两次出现在我面前,两次目睹了我**裸的伤痛和失败。也许,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冤家路窄。 此刻,看到我这样的狼狈,这样的不堪,他应该在心里为他妹妹终于成功撬到了我的墙角而窃笑吧? 可是为什么,我在他眼里分明见到的是惊痛,是怜惜,是不可置信的关切? 是了,他这是在可怜我这落拓的弃妇,是高子对矮子的悲悯,是对流浪猫流浪狗假惺惺的恻隐之心。我他妈恨透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可怜,悲悯,恻隐之心! 他明明知道,“草莓园”三个字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庞统之于落凤坡,拿破仑之于滑铁卢,他却还要在我这样狼狈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出“草莓园”三个字,他这分明是要将我永生永世钉上“草莓园”这根耻辱的神柱。 方舟,刚才他告诉我他叫方舟。不错,我知道,诺亚方舟,那本该是承载平安与幸福的圣洁之舟,可是他在我眼里,分明就是一艘应该受到诅咒的破船! 许久,我才从这个自称叫方舟的男人身上收回仇恨的目光,硬生生甩开他的手,冷冷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记得我认识你。”然后和林冬一起,掉头就跑。 “晓雨,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去找你。”走出很远,我还听到那个方舟在我身后大声地喊。 我没有再理会他,和林冬一起迅速跑向巷子深处,远远地躲开了城管的追捕。 “晓雨,刚才那个人是谁呀?”等到确定城管已经离开,林冬停下来,把我拉到路边的树荫下休息,一边问我。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装作波澜不兴地回答林冬,“我不认识他。” 心头却如惊涛拍岸,卷起了千重巨浪。 “他知道你的名字,你会不认识他?”林冬显然不信。 “冬哥,我不愿意提起他。” 林冬把手中的两袋衣服交给我,“不提就不提吧,我们今后不再见他就是。” 我知道刚才方舟的举动一定让林冬心里充满了疑惑,可是我不愿说,他便不再问。 此刻,我没有心情在意林冬眼里的情绪,心里在翻江倒海地思索。 沉默了好长时间,我才终于打定主意,对林冬说:“冬哥,衣服你拿去吧,我不想再在这条街摆摊了,我想换个地方重新找份事做。”考虑了一下,我对他解释,“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苍天无眼,偏让我与方帆的哥哥在此相遇,我不得不再一次选择逃离。 林冬没有追问我这是因为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接过我手中的衣服,闷头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晓雨,衣服我帮你卖出去。我有个舅舅是一家洋酒公司的经理,我可以介绍你去试试做推销洋酒的业务员。” 看我一脸茫然望着他,林冬憨憨地笑了一笑,“不过,晓雨,做业务员虽然工资高一点,可是那事情很辛苦,风里来雨里去的,你这娇娇弱弱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冬哥,只要能赚钱,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强咽下心中的苦涩,这种时候,只要能尽快找个事做,赚到钱来养阳帅,我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那好,我家里还有一台旧电动三轮车,你先拿去用。明天早上,你还到这里来等我就行了。” “那太谢谢你了,冬哥。”听到林冬的话,我的眼眶没有来由地潮湿了。自从相识以来,他总是这样不问情由也毫不设防地帮助我。 “傻呀,这样也哭。出门在外,谁还没点难处啊?”林冬憨厚地笑着。他虽然看不透我心头的风起云涌,却用最朴实的方式温暖着我的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实在的帮助,“晓雨,今天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到这里来找我。” “好的,冬哥。” 接下来的日子,我摇身一变,从小摊主一变而为一家名为hennessy(轩尼斯)的洋酒公司的业务员,每天骑着三轮车到方圆几十里的各个超市商场,酒吧酒楼,推销高档洋酒。 原以为每天骑着车子城南城北到处闲逛是一件能挣钱又浪漫的事。直到踏上这条路才明白林冬说的一点都不夸张,这工作单调、枯燥又辛苦,毫无浪漫可言。 一天到晚,我似乎都是在路上奔波,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晴天日晒,雨天风吹,噪音尾气,雾霾尘土,路途就是我的钱途。 可是我依然干劲十足。我只要一想我这样辛苦,我就能让我的儿子过得好一点,我多送一箱酒,阳帅就能多吃一斤肉,多喝一瓶鲜奶,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常常骑在林冬那辆半新不旧的红色三轮车上,望着马路两旁那些灯光璀璨、装潢富丽的店铺痴痴地遐想,只要这样拼命坚持几年,我就可以和他们一样,拥有一家这样的店铺,我和阳帅从此就不用再寄人篱下为吃肉喝奶发愁了。 9月1号,新的学期开始,我倾其所有把阳帅转到了海阳一中。因为海阳一中是海阳最富盛名的中学,名气大,门槛高,自然也就身价不菲。 幸而阳帅不负我的厚望,几次入学测试均以最高分高居榜首,不但免去了除学费以外的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还争取到了一笔数目不菲的奖学金,我这才不至于当场宣告破产。 当初选择带阳帅来到这里,除了能够成功逃离阳皓的魔爪,同时也是因为海阳一中实在名声在外,让人倾心仰慕。 阳帅生在军营里,长在军旗下,爷爷是老军长,父亲是现任营长,所以他从小就立志国防,准备将来报考国防大学。 我可以忍受烈日的炙烤,无惧风雨的洗礼,却绝对不能让阳帅这朵未来的名将之花,凋落在我的手上。 顺利地办理好阳帅的入学手续,我开始拼命地跑业务赚钱。我有心栽花无意插柳见缝插针想方设法拓展了好几处新的业务,虽然比以前更加辛苦更加劳累,却也增加了不少收入。 这段时间,我白天在职场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晚上回家安安静静辅导阳帅的功课。 做不成阳皓的贤妻,至少我还可以做阳帅的良母,日子反而过得平静而充实。 只要强迫自己不去缅怀那些光华璀璨的前尘往事,倒也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离开阳皓,世界末日并也没有降临到我身上。 我从痛苦的实践中渐渐琢磨出一个真理,这个真理就是:只要肯吃苦,不自恋,离开男人,女人一样可以好好活在当下。 我万分庆幸我没有因为阳皓的背叛哭天抢地,没有因为骤然的失去寻死觅活,而是选择了有尊严地潇洒走开。 第四章,这个天杀的方舟 这天傍晚,我正带着阳帅在院子里喂小龙虾,林冬扛着一台小赛车进来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林冬就是我的房东林伯伯和谢阿姨的独生儿子。自从知道我就租住在他父母家,林冬回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阳帅一见到林冬肩上的赛车,眼睛一亮,丢下小龙虾就投奔林冬去了,“林叔叔,这就是你帮我改装的山地车吗?” “是啊,我足足熬了三个晚上才把这哥们鼓捣出来。”林冬把小赛车从肩上卸下来,交给阳帅,“拿去骑一个给我看看,技术过关的话,它就是你的了。” “分分钟搞定!”阳帅轻灵敏捷地跨上车,小试几下,就能绕着院子把小赛车骑得虎虎生风了。 林冬满意地表扬了阳帅几句,走到我身边,“晓雨,我们到公园去走走吧。” “好啊,那我们带帅帅一起去玩吧。”我闻言起身。 林冬拉住我,“让他跟我老爸老妈一起玩吧,老两口教了一辈子书,如今不得已退下来,心里正有劲没处使呢。放心,他们会带好帅帅的。” “是啊,这些天,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林伯伯和谢阿姨呢。” “晓雨,你别张口闭口感谢感谢的,你能让他们英雄有用武之地,他们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帅帅那么懂事聪慧,正好弥补了他们望子成龙的遗憾,也提早实现了他们含饴弄孙的心愿。”林冬自嘲地笑。 我从谢阿姨那里知道,林冬今年三十二岁,曾经有一个相爱七年的女友,两个人感情很深。可是女孩的父母嫌林冬没有固定工作,生生把他们拆开,逼着那女孩另嫁他人了。 这几年,林冬的婚事成了林伯伯和谢阿姨的一大心病,这也是林冬轻易不肯回家的原因。沉重的打击让他对感情失去了信心,父母的催逼唠叨又让他不胜其扰,所以干脆搬出去单住,耳不听为净。 当初孑然一身来到这里,我意外得到了林冬和他父母无私的帮助。他们一家人在我最困苦,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和阳帅亲人一般的温暖,也让我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看到了一丝温柔的暖色。 所以在我心里,早就把他们当做了我的亲人,尤其是林冬,我更是视他如同亲兄长。 “你呀,太不懂得做父母的心。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能明白他们的苦心了。” 林冬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啊,闲散惯了,没打算要孩子。” “瞎说,你还真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啊?你爸爸妈妈可还等着抱孙子呢。” “晓雨,你和那个方舟,究竟是什么关系?”林冬却有意绕开话题,装作无意地问我。 听他这样一问,我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淡淡地说:“我真不认识他。” 这些天因为这个人我想起了太多不堪的往事,我不想再提起方舟这个名字,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人。 林冬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端倪,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是吗?可是这些天,他来过我摊位上好多次,向我打听你和帅帅的消息,问我知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他那么关心你,你会不认识他?” 我闻言一惊,脱口就问:“他来找过你?你没有对他说过我住在你家里吧?” 林冬的话让我大惑不解,我不知道这个方舟究竟要干什么,我都已经和阳皓离婚了,他为什么还非要打探我和阳帅的消息?难道他们兄妹俩为了阳皓,非要把我和阳帅赶尽杀绝,必要将我们娘俩赶出海阳而后快? 那他们也未免欺人太甚了。那天我已经放了方帆一马,没有当场让季节揪掉她的头发撕破她的脸,让人看看当小三的下场。我还自动退位把阳皓的所有权加使用权一股脑全让给了她,难道他们还不满足?他们当真以为老虎不咬人就是病猫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下次莫让我再遇见姓方的,他们敢再来招惹我和阳帅,我让他们看看马王爷三只眼! 林冬看我牙关紧闭双拳紧握身体颤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他脸上颇有些不悦,“你很怕他知道你是住在我家里,是吗?” 看到林冬这个样子,我叹了口气,“冬哥,你误会了,我只是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和阳帅住在哪里。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下落。” “你很怕他?”林冬眼里有了墨黑的凝重。 “我不是怕他。”我没有在意林冬的情绪,只一门心思揣测着这个方舟究竟是何居心。不过我敢肯定,无论他是何居心,他绝不会对我有好居心。 “他就是阳帅的亲生父亲?”林冬沉默了好一会,可能是这句话实在不太好意思启齿,林冬又是老实人,所以他似乎问得无比艰难。 “冬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了,在这以前,我都不认识他。”林冬的揣测让我觉得很难过,他应该是以为我只是方舟曾经的情妇吧。 他亲眼所见那天方舟温情脉脉地在我脸上抹抹擦擦,在我耳边轻笑低语,是个人都会忍不住要产生这样暧昧的联想。这个天杀的方舟! 原本我不想对任何人提起我和阳皓离婚的事,因为离婚的事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可是事关我的清白,也为了打消林冬的误会,我不得不尽量简短地对他说明我的情况,“冬哥,我只能告诉你,来你们这里之前,我刚刚跟帅帅的爸爸离了婚。至于帅帅的爸爸是谁,我们又为什么离婚,我不想说得太详细,因为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我不想再去提起。我带帅帅来到你们这里,不愿意见到任何熟人,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被打扰。“ “那方舟是......?”林冬依然很疑惑。 ”来你们这里之前,我也只见过那个方舟一次,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阳帅爸爸的老同学,所以我不想见他。至于他为什么要找我和阳帅,我真的和你一样一无所知,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冬哥。”我解释。 林冬是个简单爽直的男人,听完我的解释,他眼里早就已经没有了丝毫疑虑,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信任和绝对的袒护,“我相信你,晓雨。你放心,我不会对那个人说起你的任何情况的。你就在我们家安心住着,什么也不要怕,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我在,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来伤害你。” “谢谢你,冬哥。”林冬的信任和袒护令我动容。 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一直坚信,只要问心无愧,别人的看法影响不了我的人生。可是被林冬这样热心的好人误会,还是令我感到难过。 “我们回去吧,帅帅明天还要上学。”看看天色将晚,林冬站起身来,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我,“晓雨,你明天跑哪一片啊?” “明天要去城南的几个酒吧,还有宏旺酒楼那一边。” “那你是打算走市区还是走环线?” “我会走沿江风光带过去。” “那条路不好走,弯道多,你注意安全,收完摊我开车来接你。” “不用了,冬哥,那条路我很熟悉的,补完货,我很快就回来了。” “那好,你自己多注意点。” 然而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而且,人越是走霉运的时候,这种俗话越容易灵验。 第五章,只看见一天豪雨 第二天清早起来,不知道是昨晚的秋风吹得过于狂暴,还是昨晚的春梦做得有些邪恶,总之我的额头有些发烧了,脑袋有些昏沉了,走起路来也有些轻飘了。偏偏老天不甘寂寞,几声闷雷开道,雨点便淅淅沥沥赶来凑热闹。 这要是放在过去,我早就被阳皓呵着护着,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等着他来温情伺候了。我很厌恶自己这颗欠揍的脑袋这个时候偏又想起阳皓,这不是诚心恶心自己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还是趁早灌上一包三九感冒灵,披上雨衣,带几箱洋酒骑车赶路去是正经。耽误一天功夫,阳帅就得停吃几天鲜肉少喝几箱牛奶,这种得不偿失的事,现在的我可没资格任性。 城南离海阳一中相距二十多公里,要经过一段很长的沿江风光带。这段路依江傍水,道路两旁花木葱茏,风光旖旎。由于地处僻静,弯道很多,而且道路相比市区要狭窄得多,所以平时车子并不是特别多。 我却偏爱这条花香环绕的小道,每次去城南送货,我都要绕道经过这里,忙里偷闲看看风景,闻闻花香,洗一洗雾霾尘土带来的一身风尘。 可是今天因为下雨,路上非常湿滑,我无暇欣赏沿路的风光,只能尽量小心地骑着车子慢慢往前驶去。 雨渐渐下得大了起来,劣质雨衣的软帽时不时被风掀起,迎面的风雨一阵阵扑打在我脸上,我眼前的视线渐渐被雨水浇得模糊起来。 来到一个弯道口,我看到远处隐约开来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因为弯道比较急,又比较狭窄,我于是想赶快闪到路旁避让过去。 没有料到前面是一洼很深的积水,前轮一滑,我一时把持不住,三轮车一下子就滑出老远侧翻在地,我也被重重地甩到了路旁的绿化带上,耳边随即传来一阵刺耳的玻璃的碎裂声,还有越野车“唰”的一声疾驰而过的声音。 摔倒在地时腿上的疼痛非同小可,玻璃碎裂时带给我的惊吓更是非同小可。我车上的几箱洋酒,价值四万多块钱,差不多是我三年的工资。 所以我暂时还顾不上腿上火辣辣的疼痛,一瘸一瘸爬起来就去查看捆绑在后车厢里的洋酒。包装箱完好无损,红色的液体却从精美的箱体缝隙间汩汩地往外流淌。 浓郁的酒香盖住往日怡人的花香,向我无情地宣告,我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绝境。 俗话说得好,老话说得更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情此景,我是很应该跪在雨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痛哭一场来祭奠祭奠我那将要化为青烟的华美青春的,可恨的是此刻我偏偏流不出一滴眼泪。不知道是早上发烧烧傻了,还是刚才一摔摔傻了,站在茫茫的风雨中,我只觉得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我机械地撕扯开头上的雨帽,长长的头发迎风飘散下来,瞬间就被雨水打得透湿,一绺一绺紧贴在我的头上和脸上。 我就这样一脸茫然地站在风雨中,望着偶尔呼啸而过溅起一地水花的来往车辆。一个飞扬欣悦的男子的声音穿越茫茫风雨款款而来,“跟我来,我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四处环顾,寻找声音的来处,却只看见一天豪雨,扯天扯地地垂落,每一滴都像是幸灾乐祸的音符,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跳舞,在我周围狂欢。 都市繁华,自然不缺车来车往,可是有谁吃错了药,会招惹这么一个车毁人伤,失魂落魄站在风雨中的倒霉鬼? 那样飞扬欣悦的声音,要么来自苍茫的远空,要么来自荒凉的记忆深处。 老天当然看得见紫陌红尘的每一场喜乐与悲欢,它就像是一个恶俗无耻的势力小人,最惯于趋炎附势,最惯于落井下石。 所以才有了喜上加喜,所以才有了雨打飘萍。 就像此刻,狂欢肆虐的雨点毫无情意地敲打在我头上,雨水顺着头发泼洒下来,把我一身浇得透湿。 我孤零零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周围是漫无边际的无情风雨,而我却无悲无喜,无惊无惧。 恍惚间,我感觉有一辆车倒退着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白色的车身在我呆滞涣散的余光中似有若无地闪了一下。 车门打开,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撑着一把伞,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刚才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车好像滑到了,你没什么事吧?受伤了吗?需要帮忙吗?”那个人站在我面前问我。 我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回答,更贴切的说是在自言自语,“完了,我的酒,全完了。” 我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或许是泪水。披散的长发就像我此刻纷乱的思绪一样散乱地纠缠在我的脸上,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用手在脸上徒劳地划拉着,不知道要怎样划拉开这接踵而至无休无止纠缠不清的人间纷扰。 面前那个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晓雨?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晓雨?” 听他这样一问,我才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懒散地望了他一眼。 真是冤家路窄啊,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竟然又是那个草莓园里的方舟。 我不想搭理他,也无力搭理他。这个时候我也没有能力去思考再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倒楣透顶的我,他会有怎样的兴灾乐祸。 密集的雨点抽打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透彻心扉的寒冷。 早上灌下去的那一包三九感冒灵显然药力不够,早知道我应该灌两包或者三包,或者干脆灌死了事。 此刻我的头已经越来越昏,越来越重,我感觉下一秒钟,不,这一秒钟,我就会倒下去。 我好想好想就这样倒下去,就倒在这花香如潮的沿江风光带上,面朝大江,春暖花开。 可是,我还有阳帅啊。我还有阳帅,当初和阳皓离婚的时候,我的阳帅义薄云天,没有选择留在春风得意的父亲身边,大义凛然表示要陪在我身边,并且要以男子汉的名义,对我予以保护。 阳帅如此江湖仗义,我对阳帅拍过胸脯,尽管我们暂时会很艰苦,但是我保证让他每天有肉吃,有奶喝。我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住上大房子,比小红楼还漂亮的大房子。 我怎能就这样丢下我的阳帅,听任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睡在这花香如潮的好地方? 我的意识模模糊糊,我的意志却很清醒。 我转过身来茫然地朝我的三轮车走去,用力想把三轮车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起那个似乎突然变得沉重了很多的铁家伙。 血水顺着雨水从我腿上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混合着酒液,在雨地里晕染开一大片醒目的殷红,我的身体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也许,人的身体和心一样,都有一种天生的本能,痛到极点,便是麻木。 “晓雨,你怎么这么傻呀?”方舟走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来,用伞替我遮挡住瓢泼而下的雨水,拥着我向他的车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找了你们很多次,一直没见到你和阳帅,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你。” 他这句话如一声惊雷,我猛然间清醒了过来,似乎刚刚明白过来面前这个人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你找我?你为什么要找我?”惊恐和怒气支撑起我的体力,我用力挣脱了方舟的扶持,退回到雨里。 方舟跟到我面前,高举起雨伞替我遮挡住风雨,“我只是想帮帮你,我保证我没有恶意,晓雨。” “你帮我?哈!你想帮我?第一次见你,你帮着你妹妹抢走我老公;第二次见你,你害我人仰马翻,做不成生意;第三次见你,我差一点车毁人亡,死在这雨里!你就是这样帮我?”我泪流满面,狂笑一声,悲怆地问。 方舟又伸过手来用力把我拉近他身边,“晓雨,雨下得这么大,我们先上车再说,好不好?你已经受伤了,又淋了雨,这样你会生病的。” 他的语气那么温存,和上次一样,在他幽深的黑眸里我分明看到的,是不可置信的惊痛和真真切切的怜惜。 假如他不是方舟,我差点要误以为他是我的兄长,我的挚友,我的爱人。 虽然我的确烧得昏昏沉沉,又被雨水浇得迷迷糊糊,可是我还是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语气温存,目光怜惜的男人不是我的兄长,我的挚友,我的爱人。 他是方舟,他是方帆的兄长,阳皓的挚友,曾静的爱人! “你别碰我!我希望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你,我也惹不起你,你给我走!走!”我奋力甩开方舟的手,凄厉地喊。 “你别这样,晓雨。今天我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雨里。”方舟说着,伸手揽住我的双臂,用力拥着我朝他的车子走去。 他的手臂太过强壮,他的语气变得强硬,可是我不怕他。我都已经混到这份上了,我还他妈怕谁啊我? 不管他三番五次寻找我和阳帅是想要把我和阳帅赶尽杀绝,还是企图把我和阳帅轰出海阳城去,既然刚才老天没有干干脆脆把我连同那几箱洋酒一起收了去,还给我留下了半条人命,既然姓方的三番五次非要跟我过不去,为了我和阳帅的平静安宁,我不在乎再豁出那半条命去。 我拼命挣开方舟的手臂,恶狠狠地警告方舟,“方舟,你最好给我记住,我不管你和阳皓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管你是方帆的什么人。我警告你,我已经和阳皓离婚了,如果你敢再来找我,你们敢再来伤害我的儿子,我决不轻饶你们!” 我嘴里色厉荏苒,身体却因为软弱无力加上腿上的伤痛,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雨地里。 “你觉得我今天还可能放开你吗?” 方舟终于对我失去了耐心,他干脆长臂一挥甩掉雨伞,走过来双手拦腰把我抱起来,快步走到车门前,把我塞进前面的副驾驶上。然后绕到左边,坐进驾驶位,随即锁死车门。 第六章,可是我不敢趴下 方舟把暖气调到最高的温度,把我从座位上扶起来,想要脱掉我身上的雨衣。我歇斯底里拳打脚踢死活不让他靠近。 这些天来我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和屈辱,一下子全涌入我脑海里来。我完全丧失了理智,完全没有了风度,拳头如雨点般向他砸去。 我一边狂打猛砸,一边放声痛哭。我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誓要砸碎这万恶的悲惨世界,砸碎这万恶的叫方舟的东西。 离开阳皓将近四个月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放任过自己的悲伤,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哭过。 所有的痛苦,屈辱,悲伤,愤怒,都让我深深地隐藏起来,在我心里打磨成了一颗打不烂,砸不碎,响叮当的铜豌豆。 这些天,无论多难,多苦,多累,我都一个人顶着,一个人扛着,一个人苦苦地撑着。 无数次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就地趴下,可是我不敢趴下,我知道我若是一不小心趴下了,我就永远别想再站起来。 十年了,嫁给阳皓十年来,我就是心甘情愿就这么趴着,趴在他为我精心营造的那个安乐窝里,心甘情愿被他养着,宠着,娇惯着,所以我见不得风吹,经不起雨打。 若不是那天在草莓园里亲眼见到他和别的女人十指相扣,我还沉醉在那虚情假意的温柔乡里,做着执他之手与他偕老的黄粱美梦。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离开阳皓,抛开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所以从离开阳皓的那天起,我便发誓要破茧化蝶,宁愿站着死,也绝不再趴着生。 可是几个月下来,我才明白,在这个看似繁华的城市里,想趴着生容易,想站着死,真是太难太难了。 今天这一场豪雨,终于冲垮了我精心维护的最后一道堤坝,成了压碎那颗铜豌豆的最后一根稻草。 “晓雨,安静点。安静点,晓雨。”扎扎实实挨了我一顿拳脚,方舟这才箍住了我的两只手臂,把我紧紧抱在他怀里。 直到我打到筋疲力尽了,哭到声嘶力竭了,他才轻轻把我扶起来,把我身上的雨衣脱下来丢到车后座上。 方舟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我脸上的泪水和头发上残存的水珠,然后他迅速启动车子,冲破茫茫雨雾箭一般朝前方驶去。 我没有再做徒劳的挣扎,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我原本就有一些感冒,又淋了这一场大雨,加上又惊又急,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倒在座位上抖得如同风中的秋叶。 我已经顾不得去思考方舟将要带我去哪里,他这样对我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即使他是要把我带去地狱,我也只能随着他去了。 没有多久,虽然我一直强撑着希望自己不要趴下去,我还是趴在座位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或者说是晕了过去。 (画外:方舟把车停到路边,静静地望着倒在座位上终于安静下来的这个女人。 那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子依然在不停地颤抖,乌黑的长发湿湿地凌乱地紧贴在她憔悴苍白却依然精致美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残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滑落的泪珠。 方舟把外套脱下来,盖在那瘦小颤抖的身躯上。伸手小心地擦掉她眼角的泪珠,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轻轻地在心里说:“你这个傻女人,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说完,方舟重新启动车子,箭一般朝市中心医院飞驰。他的思绪正如这奔腾的坐骑,又飞向了那一片美丽的草莓园。飞向了娉娉婷婷立于明媚晨光之中的那个绿衣飘飘,清新如画,恬静如诗的女子。 当一个女人突然狂呼大叫着冲向妹妹方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打倒在地并且高声谩骂着的时候,方舟心里的惊怒愧悔一时间无以言表。 他心疼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却悔恨没有及时阻止她和阳皓这场见不了阳光的感情,最终酿成今日之祸。 他早就料到阳皓和方帆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玩火终有自焚的一天。 可是此刻,他却不得不以哥哥的身份,去保护自己的妹妹,所以他奋力地去拉,去扯,试图尽快阻止这一场不光彩的混战。 方舟一度以为,那个歇斯底里与方帆和曾静扭打成一团的女人,就是阳皓的妻子。他理解这个女人的悲愤,却悲哀这个女人的疯狂。直到他无意中抬头,看到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娉娉婷婷立于清新明媚的晨光之中,肤白胜雪,明眸似水,红唇皓齿,乌发如云。画一般精致的脸庞上,细细的眉尖深深蹙起,如水的眸光里流转着不可置信的凄婉和哀怨。 一条裁剪简单线条分明的浅绿柔纱连衣裙,看似随意地穿在她身上,同色的腰带轻轻束起,恰到好处地凸显着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姿。一眼望去,只觉得清新如画,恬静如诗。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身边一片狼藉的热闹喧嚣。明明她才应该是这场热闹的主角,她却似乎超然于万丈红尘之外,不屑争斗,不屑打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呼天抢地。 过了好久,她才缓缓地朝阳皓走过来,晨风吹动她的裙袂,乌黑的长发轻轻飘起,她仿若走在云端的仙子,温润如水的明眸里,却已然是义无反顾的决绝。 方舟只觉得,自己荒芜了多年的心底,突然荡起了一丝轻轻的涟漪,仿佛微风吹皱了宁静的湖面,又像于苍茫的暗空看到一颗闪烁的小星。 方舟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遗憾。可是方舟知道,他的遗憾终不过是相见恨晚的一场遗憾,命运在十多年前早已注定。 缘深缘浅,他都无力改变什么,历尽沧桑,他也早已无心改变什么。 所以自草莓园出来,方舟不敢再让自己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从来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她,只是有意无意地听说她终于决绝地和他离了婚,有意无意地听说她选择了孑然一身转身离开,他也只是在心里清清浅浅地一笑。 他相信自己了解她,从那天看到她那样义无反顾的决绝,他就知道,她会选择离开。骄傲地,有尊严地离开阳皓。 方舟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个月以后,她却又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慌慌张张一头撞进他怀里。 仅仅两个月时间,那个肌肤如雪,明眸如水,长发飘飘,一身绿罗裙,清新如画,恬静如诗的女子,泪流满面倒在一地的裤衩胸衣中间,那么黑那么瘦那么慌张那么狼狈。 方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望着这个半跪在他面前一脸狼狈的女人,他是那样又惊又痛,那样满怀怜惜。他忍不住想拥她入怀,忍不住要去保护她,好好地照顾她。 可是,当她认出他,她眼里寒芒骤现,她对他是那样满怀戒备,满怀仇恨。 是啊,就是因为他的妹妹,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和幸福,便在转眼之间轰然坍塌,方舟怎能不了然她心中的伤痛和怨恨? 眼睁睁看着她甩开自己的手,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扬长而去,方舟不敢再想太多。因为此刻,他的臂弯里还挽着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他打算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和她走过一生的女人。 他和这个女人相处两年,谈不上情深情浅,爱或不爱,走过那样漫长的一段梦魇,他早已不再奢望情深情浅,爱或不爱,只是生活还得继续,路,还得继续。 很长一段时间,方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虽然终究是放不下,又去找了她几次,只想帮帮她,像朋友一样帮帮她。可是,却再也找不到她,很显然,她不愿意让他见到她,存心躲着他。 于是他不再刻意地去寻她,只能把和她的相遇,权当成红尘中一次偶尔的擦肩,人生中一次清浅的遗憾罢了。 方舟没有想到,命运就像一个手段高超的魔术师,仿佛冥冥之中伸出一双巨手,在这个大雨天,又把这个叫江晓雨的女人推到了他的面前。 今天从省城回来,特意绕开大路,从这条幽静的沿江风光带回学校。经过那个弯道时,依稀看到一辆三轮车翻倒在路上,一个小小的人影痴痴呆呆站在风雨中,显然是出了事故。 本来车都已经开出了很远,他不想管这个闲事。可是,心里无端的就是觉得不安,仿佛遗落了什么在那倾天的豪雨中。 终还是放心不下退了回来,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站在风雨中的小小人影,竟然又是这个草莓园里的江晓雨。 这一次,方舟感觉自己不仅仅只是怜惜,而是深深的心疼了。他可以想象得出这几个月为了那份骄傲和尊严,孑然一身仓促逃离的晓雨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挣扎和搏命。 所以当晓雨一身是伤,悲痛欲绝倒在他的怀里,又踢又打,放声痛哭的时候,方舟终于清楚地知道,这一辈子,他再也放不开这个女人。 无论多久,无论多难,无论他们错过了怎样的十年,从此,他要定了这个叫江晓雨的女人。 (朋友们好,这一场倾天豪雨把末末也差点浇晕了,末末常年给资本家打工,被这样扯天扯地的风雨浇过太多次了,所以让那个要尊严不要豪门的傻女人江晓雨也尝尝被浇的滋味。可怜末末没晓雨好命,挨雨浇也能遇到深情男主,呵呵。) 第七章,谁让你多管闲事 醒过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发现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房间的墙壁白晃晃的很耀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手上挂着吊瓶,吊瓶里的白色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身体里。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在哪家医院,也不清楚我是怎样来到了医院,可是我一时还没有心情去追究这个。我觉得口干舌燥,似乎张口就能吐出一个大火球来,可是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只能挣扎着坐起来,想去找点水喝,这时房间门轻轻被推开,方舟提了个保温桶从门外走了进来。 “晓雨,你醒了?”看到我坐起来,他眼睛亮了亮,嘴里却淡淡地问。 我说了一句“我想喝点水。”却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一样,吐不出完整的音节。 方舟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头凑近我问:“你是说要喝水吗?”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方舟转身倒了一大杯水,坐到我的床头。我实在是干渴至极,抢过他手中的水杯,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 灌下这一大杯水,我才感觉好受了些,感觉我的生命开始一点点在复苏。 “还要喝水吗?”方舟从我手里接过水杯,用手背在我额头上试了试体温,温和地问,“感觉好一点了吗?晓雨?” 我似乎这时才注意到他,这才想起我现在为什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 我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想起了那一天豪雨,想起了翻倒在地的三轮车,想起了溢满一地殷红的洋酒。 我没有搭理方舟,我知道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都在等着我去收拾,去善后,可是此刻我却是这样茫然,这样无能为力。 巨大的痛苦浊浪排空一般向我席卷而来,一阵一阵疯狂地抽打着我的心。我不知道从今往后,太倏然的命运将要如何安排我,我将要如何安排我自己。 过了好久,我才疲惫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一眼快要吊完的吊瓶,面无表情地问方舟:“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五点了,在车上,我发现你发着高烧,腿上的伤也不轻,怕你不肯好好休息,所以请医生给你打了一点镇痛安眠的药,让你好好睡了一觉。到现在,你已经昏睡了五六个小时了。” 我没心情听他讲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皱了皱眉头,冷冷地打断他,“麻烦你把针头给我拔下来,我得回家了。” “你烧还没有退下来,现在还不能走。医生说你太劳累,身体太虚弱,这段时间你必须留在医院安心静养。” “我身体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操心。帅帅快放学了,我现在必须回去。”我一脸的焦躁,一把扯下针头,抓起一支棉签胡乱压住针孔,翻身就要爬起来。 我现在已经是焦头烂额,没工夫在这里跟他闲庭信步。 方舟却蛮横地把我按回到床上,斩钉截铁地说:“晓雨,你别逞强了好不好?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模样了,你还要提防着我,有意思吗?告诉我,阳帅在哪里上学,我去接他。” 我无意间看到,他的脸上和手上,都有好几道明显的瘀伤和血痕,我知道这一定是我拳打脚踢的结果。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谁让你是阳皓的同学,谁让你是方帆的哥哥,谁让你多管闲事,活该你挨这一顿饱揍。 可是,我看出了他的霸道与坚持,我知道我斗不过他,所以没有再坚持。这些天来超负荷的奔波劳碌,让十年来养尊处优的我早就已经不堪重负。刚才这一动,腿上的伤口又钻心地疼痛起来,我实在是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请你把手机借我用一下。”这个时候,我只能向林冬求助。尽管不得不留在医院,我依然不愿意让方舟找到阳帅。 最主要的是我现在急需处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林冬能够帮我。 “你要手机干什么?”方舟掏出手机交给我。 我没有搭理方舟,接过他手中的手机,拨通了林冬的电话,“冬哥……” “晓雨,是你吗?这时候还没回家,你在哪里?”一听到我的声音,林冬在电话里焦急地问。 “冬哥,你能……”我正要请林冬到学校去接阳帅,方舟阴沉着脸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手机,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不管林冬怎么回拨,他都只是冷冷地盯着我,就是不接电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方舟?”我气愤地问。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方舟比我还嚣张。 “快放学了,我得请冬哥帮我去接阳帅。” “告诉我,阳帅在哪里上学,我去接他。”方舟眉眼冰凉,毫无商量的余地。 今天栽到这混蛋手里,不让方舟去接阳帅我还能找谁呢?我总不能让阳帅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校门口一直干等着吧? 于是我对他说:“方舟,我可以告诉你阳帅在哪里上学,可是我警告你,不要在孩子面前提起关于你们和阳皓的任何事情,否则我不怕与你拼命。” 方舟这才呵呵一乐,斜了我一眼,“含羞草的外表,野棘藜的心。我有这么可怕,值得你这样严防死守的吗?” “你可不可怕跟我没关系,阳帅在海阳一中小学部五年级三班上学,你现在就去接他吧。”我冷冷地说。 “海阳一中,嘿,海阳一中!”方舟却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兀自嘿嘿傻乐了一会。 旋即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喂,刘杰,你们班是不是有一个叫阳帅的孩子?对,放学后你马上帮我把他送到一医院住院部5楼502来,你告诉阳帅他妈妈在这里等他。好,好,好,行,行,行,晚上我请你吃饭,你这家伙,不占点便宜你会穷死啊?就这样,挂了。” 挂断电话,方舟转过身来朝我笑,“晓雨,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你一直就在我身边。” “你什么意思?你找我究竟想干什么?”我周身的刺瞬间又竖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方舟却答非所问。 “我不想知道。” “我就是海阳一中的老师。” “我对你是什么人不感兴趣。”我嘴里冷冷地说,心里却在想,难怪那天会在海阳一中门口一头撞到他。 老天真是不开眼啦,为了躲开阳皓,我瞒着季节,有家不回,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出方帆的哥哥是海阳一中的老师。 如果早知道方舟是海阳一中的老师,即使海阳一中是中国的哈佛,我也不会把阳帅转到海阳一中来上学,我会像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他们。 正因为方舟是老师,我也更加瞧不起他。身为教师的他,肩负的是改造人类灵魂的神圣使命,每天面对的是天真纯洁的孩子。 他和阳皓是同学,明知阳皓有家庭有孩子,他却听任他的妹妹插足别人的家庭,伤害别人的孩子,他不配为人师表。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方舟当然看得懂我眼里显而易见的仇视,可是我的仇视根本构不成对他的威胁。 他慢条斯理地拉过一把椅子来坐到我面前,脸凑到我面前笑盈盈贱兮兮地望着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三轮车还翻在路上,你若好心,就去帮我拖回来。”看到他那副嚣张模样,我真想一巴掌掴到那张贱兮兮的笑脸上。 可是我现在还得罪不起这个瘟神,我和阳帅还要靠那辆三轮车活命,活命比什么都重要。他不让我找林冬,我不找他还能找谁? 听到我的话,方舟嘴角扯起一抹微不可见的轻笑,头凑近我的脸,在我耳边风轻云淡地说:“可是,我对你那破三轮车也不感兴趣。” 他这句话,让我再一次强烈地爆发出一股想要一巴掌拍死他的暴力冲动,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力气一巴掌拍死他。 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尤其是在还没有搞清楚他寻找我和阳帅的真实企图之前,我决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其实,我早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是方帆的哥哥,他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够仗义了,我竟然还奢望他能帮我,我这不是驴踢了脑袋自取其辱吗?一辆破三轮车在他眼里算什么?他理所当然有权利拒绝我的请求,他没有义务帮我。 可是他不知道现在对于我来说,一辆破三轮已经是我和阳帅赖以生存的命脉。今天打碎那几箱洋酒,我不知道我要多久才能还清这份沉重的债务。 方舟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在乎我要多久才能还清债务?他有优越的工作,美满的生活,甜蜜的爱情滋润着,哪里会对我们穷人的死活感兴趣? 方舟可不在乎我愤怒不愤怒,他施施然从保温桶里端出一碗清清淡淡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边轻轻吹气一边对我说:“晓雨,趁你睡着了,我给你熬了点小米粥,你吃一点,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恨透了方舟这种假惺惺的强盗做派,虽然的确饿得百抓挠心,我还是决定不为五斗米折腰。 方舟再一次上演了他的野蛮与霸道,他干脆坐到我的床头,一勺一勺强行喂给我吃。 “方舟,阳帅我给你送来了。”我拗不过方舟,正打算从他手里接过碗来自己吃,阳帅的班主任刘杰老师带着阳帅出现在病房门口。 第八章,你可真没出息啊 “嗬,你们这是......?”刘杰笑得暧昧,站在门口欲进又止。 “妈妈,你怎么会在医院的呀?你生病了吗?”阳帅看到我,飞快地跑过来,趴在我床头装模作样在我脸上摸了一摸,又用手背在我脑门上探了一探,然后眉尖微蹙学着阳皓平时教育他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妈妈,你发烧了,应该自觉打针吃药,病才会好得快。” “妈妈只是一点点小感冒,妈妈已经很自觉地打过针吃过药了,帅帅别担心。”拉着阳帅的手,望着儿子和阳皓一样帅气的小脸,我禁不住心头一酸。 欠下这么大一笔债务,如果天上不天天掉馅饼又正好砸中我的话,阳帅这几年都吃不到肉喝不到鲜奶了。 方舟站起来,把手中的碗递给我,转身招呼刘杰进来,然后拉着阳帅的手友好地对阳帅说:“帅帅,妈妈生病了,要在医院住几天,这几天就由方叔叔和刘老师来照顾你,好不好?” “我是男子汉,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听到方舟的话,阳帅从容地从我床头爬起来,从容地转身面向方舟。 阳帅正要以江晓雨家属的身份,正式友好地对方舟表示感谢,等到看清方舟的庐山真面目,他突然后退一步,警惕地看了方舟一眼,“方叔叔?我认识你,你是草莓园里的那个叔叔。” “是,我是草莓园里的那个叔叔。”方舟磊落地望着阳帅。 “你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阳帅明显不太友好地问。 方舟抬头望了我一眼,可能是对我先前的严重警告稍有顾忌,不过他毕竟是方舟,我的警告在他面前充其量只能顶个屁用。 所以他很快就笑着回答阳帅,“是,方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当然,如果帅帅愿意,方叔叔也愿意成为帅帅的好朋友。” “你是方帆阿姨的哥哥,方帆阿姨抢走了我的爸爸,所以你不是帅帅的好朋友。”阳帅不愧是我江晓雨的儿子,毫不客气地为我扳回一局。 可惜他毕竟还太稚嫩,两句话就把心底那点小心思彻底暴露在方舟面前。 “这样啊,这样事情可有点麻烦。“果然,方舟一听阳帅这话,马上笑盈盈地走到我身边,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在我肩头。 方舟不光只是肆无忌惮地把他的双手搭在我肩头,而且一本正经地在阳帅面前卖着关子,”本来呢,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也是你妈妈的好朋友,现在你妈妈生病住院,发着烧又摔伤了腿,每天都要打针吃药,还要楼上楼下去买饭交费取药,上厕所也要有人扶着才能去,所以作为好朋友我不能看着不管。” 这家伙是吃定了我不会当着阳帅的面给他难堪,所以才敢这样放肆。 话锋一转,方舟随即假装为难地望着阳帅,“可是你是你妈妈的儿子,比我更有责任照顾生病的妈妈,你既然不愿意做我的好朋友,那我只能把你妈妈交给你来照顾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妈妈可不是你的好朋友。“阳帅掷地有声地反驳方舟,随即把目光转向我,”妈妈,就是他的妹妹抢走了我的爸爸,你不会和他做好朋友的,是不是?“ “帅帅,妈妈......”我左右为难,不知该怎样回答阳帅。我若说是,有违我的本意,我若说不是,又不想让儿子面对方舟留给他的难题。 ”妈妈,你放心,他不肯照顾你,帅帅会照顾你的。我还可以请刘老师帮我照顾你,刘老师你肯定会愿意帮我给妈妈买饭交费取药扶妈妈上厕所的,是不是?” 阳帅却没有那么容易被方舟吓倒,虽然他并不是很能理解我和阳皓究竟为什么会因为方帆离婚,可是他亲眼见过那天在草莓园里发生的一切,他当然不肯轻易信任方舟。 “帅帅,刘老师很忙的,刘老师还要给你们上课呢。”我赶忙截住阳帅的话头,朝正一脸好笑站在一旁的刘杰老师微笑点头,“刘老师,你好,帅帅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别介意。” “晓雨你别客气,帅帅很聪明,很有意思。”刘杰笑着爱怜地摸了摸阳帅的小脑袋。 “妈妈,我可没有胡说八道,我和刘老师真的能照顾好你。你不要怕他的威胁,不要做他的好朋友。”阳帅望着方舟,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又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阳帅果然不负我的厚望,他从小就不是一个轻易畏难,轻易妥协,轻易放弃的孩子。 心酸的是我不仅把自己弄成这幅熊样子,还要连累宝贝儿子跟着我受苦,我这贤妻做得够失败,良母也做得够悲催。 “可是,你妈妈已经答应做我的好朋友了,答应了人是不能轻易反悔的,你说是不是?”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阳帅表明立场,方舟笑眯眯地用双臂圈住我,故意在我手臂上用力握了一下,大有我若胆敢说不是,他便捏碎我骨头的意思。 我倒不怕他的威胁,可是我不能眼睁睁把阳帅拉下水,卷入我们大人的恩怨是非,所以我不得不昧着良心对阳帅说:“帅帅,方叔叔的确是妈妈的好朋友。” “妈妈,你可真没出息啊。”阳帅怀着对我的极度失望,长叹一声,“爷爷常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越是困难面前越不能轻易低头。就好比我们抢山头,不夺取最后胜利,就绝不放弃。你答应过我你要笑到最后的,一点小病,你就打算违背我们的誓言,放弃最后的胜利了吗?” 阳帅一番义正辞严的慷慨陈词,震耳发聩。早在带他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阳帅就和我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妈妈你别难过,我们这次就是卧薪尝胆,主动撤离。像毛爷爷当初撤离延安一样,先避其锋芒,保存自己的实力。总有一天,等我们有了足够大的力量,我们一定会把阳皓爸爸从方帆阿姨那里抢回来的。” 阳帅生在军营,从小耳濡目染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与他的军长爷爷和营长爸爸在沙盘里纵横厮杀,抢峰夺顶。 所以阳帅以准军人的战略眼光无比坚定地把我的这一次溃败逃离定义为欲擒故纵,主动撤退。 阳帅坚信有朝一日,我们一定能够抢回他的阳皓爸爸,重回小红楼。远有勾践卧薪尝胆,近有毛爷爷放弃延安,他们最终都华丽转身,成功登顶,便是历史的铁证。 他的这一番理论逻辑严密,论据充分,不容我不心服口服。 “帅帅说得对,妈妈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妈妈保证不让帅帅失望。”我只能表示坚决拥护他的英明决策,表示坚定不移地遵守他的游戏规则,陪他一起笑到最后,夺取最后的胜利。 九岁的阳帅当然不可能搞明白,在大人的游戏规则里,感情的游戏是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的,一旦退出游戏,就永远没有回头的可能。 我正打算迷途知返,对儿子说明真相,方舟放开我,迅速走到阳帅身边,把阳帅拉进自己怀里,嘿嘿笑着说:“真是太巧了,方叔叔认准的事,也从不言弃。你能不能告诉方叔叔,你最喜欢玩什么游戏?” “我可不会告诉你我喜欢玩什么游戏的。爷爷说过,打仗就是要善于隐藏自己,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一听阳帅这话,我偷偷叹了口气,孩子毕竟是孩子,一不小心,他已经着了方舟的道了。 “噢,你不愿告诉方叔叔你喜欢玩打仗的游戏,方叔叔却愿意告诉你我最喜欢玩的,是打猎的游戏。而且方叔叔是真刀真枪的上山打猎,可不是你和爷爷在沙盘里纸上谈兵的那种打仗。”不出意料,方舟一听阳帅的话,马上嘴角轻勾笑着说。 “可是我就喜欢打仗,不喜欢打猎。”阳帅的态度依然强硬。 “那你知道野兔跑得有多快,知道山猪发飙时有多吓人吗?有时候为了追一只野兔,逮到一只山猪,我能一口气追着他们跑十多里山路。我的宗旨是看,一旦发现目标,不把猎物追到手,就绝不放弃。”方舟在故弄玄虚,引阳帅上钩。 “打猎有什么了不起?野兔有什么了不起?山猪有什么了不起?我和爷爷,爸爸抢山头的时候,爷爷和爸爸还经常是我的手下败将呢。”阳帅眼神晶亮,对方舟真刀真枪的打猎明显是心驰神往的。 可是阳帅毕竟受他爷爷阳老将军多年熏陶,嘴里依然半点不肯示弱,“你别以为你和方帆阿姨真的就取得了胜利,我和妈妈这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那你先告诉方叔叔,你和妈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打算深山夺宝呢,还是打算攻城掠地?”方舟明显是在诱敌深入。 “我和妈妈一定会把阳皓爸爸从方帆阿姨手里……” “帅帅!爷爷教你的保密条例你都忘了吗?”我顾不得腿上的伤痛猛扑过去把阳帅从方舟手里夺过来,在方舟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一把捂住阳帅的小嘴巴,硬生生把“夺回来”这三个字掐死在他的喉管里,不敢让阳帅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畅谈他的革命理想和伟大战略目标。 虽然阳帅出生行伍世家,是他爷爷阳老将军的第三代嫡传子孙,真正的得道弟子,兵法确实了得。假以时日,阳帅定能承继阳老将军衣钵,将阳老将军的伟大革命精神彻底发扬光大。 不过我看得出来,以方舟的阴险狡诈,短时间内,阳帅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三拳两脚,就会被人家淘汰出局。 “噢,妈妈,对不起,差点把我们的最高机密透漏给狡猾的敌人了。”阳帅不愧是阳老将军第三代嫡传子孙,领悟力极高,所以我轻轻一拨,他便通了。 方舟和刘杰听了阳帅的话,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第九章,众里寻她千百度 “刘杰,忘了给你们介绍了......”方舟这才想起刘杰,正要把我介绍给他,刘杰笑着打断了他,“我早就认识晓雨的,阳帅转到我们班以后,我们见过好多次的,是吧,晓雨?” “是啊,谢谢刘老师对帅帅的关照。”我点头一笑。 “帅帅可是我的得意弟子。”刘杰望着阳帅,眼里满是赞许。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到我和刘杰的对话,方舟站在我和阳帅身边,轻轻揉弄着阳帅的头发,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 我没有理会他的贫嘴,一转脸冷冷地望向窗外。 “哦?你们,什么情况?”刘杰夸张地笑。 “我们没什么情况,好朋友而已,你别瞎想。”方舟笑着回答刘杰,随即俯下身来用极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晓雨,你先休息,什么都不要去想,躺下来安安心心再睡一觉。” 方舟随即笑着向阳帅伸出手来,“小伙子,爷爷有没有教过你,相逢一笑泯恩仇?你看我们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我们还是不做敌人做好朋友,行不?” “好吧,你说得不错,相逢一笑泯恩仇。爷爷说过,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既然妈妈都投敌叛变了,那我就勉为其难,暂时跟你做个朋友吧。”阳帅终于伸出他的贵手,象征性地和方舟握了握。 “不过,你看我现在还这么小,况且我每天还要上学,暂时还不能去赚钱给妈妈交医药费。既然你是爸爸妈妈和帅帅共同的好朋友,这几天,我就把妈妈交给你,由你来帮我照顾好妈妈吧。等我见到爸爸,我会让他好好谢谢你的。” 此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利、有节,阳帅不愧是阳老将军的第三代嫡传弟子。 阳帅的话又引得方舟和刘杰纵声大笑起来。 “好,谢谢帅帅肯信任我,肯把妈妈交给方叔叔。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把妈妈照顾得好好的。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应该也饿了吧?这样,为了庆祝我们成为好朋友,今天方叔叔请客,我们和刘老师一起去吃西餐,好不好?”方舟曲起手指在阳帅的鼻子上重重地刮了一下。 阳帅一边嚷着好疼,一边趁机敲诈方舟,“方叔叔,那我今天要吃大份的牛排,我都有半年没吃牛排了。方叔叔,我能不能吃两个大份的牛排呀?” “行,就吃两个大份的牛排,外加一个哈根达斯!”方舟拉着阳帅的手,和刘杰一起走出了病房,“人是铁饭是钢,咱们不能饿着肚皮干革命,我保证在你准备夺取最后胜利之前,一定先把你这个咕咕叫的小肚皮喂得饱饱的。” 他们一走,病房里立刻安静下来,阳帅刚才的话却让我忍不住流下泪来。这几个月,阳帅一直表现得那么坚强,那么沉稳。无论日子有多苦,他都没有在我面前说过半句怨言,还经常给我打气,给我鼓励。 比起一般九岁的孩子,从小在军营长大的阳帅更加独立,也更能适应环境。虽然过去家境优越,可是他的爷爷奶奶父亲都是军人,从小对他进行准军事化训练。 按时起床,快速着装,定时进餐,整理内务,合理安排学习时间,坚持早晚跑步锻炼,主动和人协调沟通,迅速适应周边环境,这一切对阳帅来说,都已经是长在他骨子里的习惯。 所以这段时间,我每天清早出门,摸黑回家,却丝毫不用担心阳帅会耍脾气闹情绪。短短两个月,他早就已经和他的林爷爷谢奶奶亲密无间打成一片,每天把两位老人哄得心花怒放。 今天在方舟面前,他终于真情流露,表现出了一个孩子对舌尖上的美味与生俱来的那种向往和热爱。 我正在这里柔肠百转,却听到门外刘杰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老实交代,你和晓雨是怎么认识的?你都对人做过些什么,她要躲在灯火阑珊处?” 方舟马上制止刘杰,“别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我和你认识十多年,你小子眼角眉梢可都写着‘普通朋友’几个字呢。”然后是刘杰意味深长的笑声在走廊里回响。 “可是方舟,你打算怎么跟曾静交代啊?” “瞎操心!” 我知道刘杰一定误会了我和方舟的关系,我更知道这种误会根本无从解释,因为解释的结果一定是越描越黑。 唯一一了百了的办法就是误会的双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恰好是我早就想做的。 所以我决定明天离开医院,从此与方舟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第二天,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离开。方舟虽然不配为人师表,却显然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他一丝不苟地信守着他对阳帅的承诺,一直呆在医院,守着我吊水吃药,陪着我吃喝拉撒,丝毫不理会我泱泱文明古国几千年来男女授受不亲的优良传统。 我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沙丁鱼,一分一秒地被他煎着熬着,几次跟他提出要联络林冬,都被他掐死在摇篮里。好不容易熬到吊完四大瓶盐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经过一天一晚的休息,我的感冒好了很多,腿上的伤口虽然很深,也流了很多血,但是因为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骨头,所以其实并无大碍。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是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在医院里停留。 医院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这里凝聚着最多喜悦也承载着最多悲伤。多少人在这里迎来新生,多少人在这里经历死别,多少人在这里起死回生,也有多少人在这里人财两空。 然我以为起死回生固然可喜,人财两空也并不可悲。最令我感到悲伤的是,我现在是人还在,财已空。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钱还在人没了,赵本山说人生更痛苦的事莫过于人还在钱没了,我不幸沦为后者。 假如昨天在护栏上撞得更干脆更猛烈一点,或许从此我就用不着再走出这个医院,再沉重的债务也将随着我肉身的消亡而消亡。 这样阳帅就能比他的预期早上若干年重返小红楼,回到风光正盛的父亲身边。他的人生,除了在他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填写个人资料时,在母亲那一栏里更改一下母亲的名字,将不会有太大改变。 可惜连老天都不肯怜惜我,非要让我背着一身巨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我不知道今天走出这医院,我该怎么面对明天。 可是即使明天再难面对,既然我人还在,我就得回去想方设法弄钱还债,赚钱养阳帅。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前世我肯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所以今生要偿还前世欠下的一笔笔孽债。林冬那辆破三轮和被土地爷爷喝光了的那几箱洋酒,都在等着我回去给个交代。 所以我顾不得方舟的阻挠,坚持提前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