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进化手册》 第1章 履霜·窦 很多年以后,窦宪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履霜的场景。 那是永平十五年的三月底,他十七岁时的一个懊热的下午。他刚从外面打完马球回来,满身都是汗水,正不耐烦地往府内走着,管家窦阳明出现了,拦住他道,“侯爷请您快过去。” 窦宪脚步不停,“有什么事,等我沐浴完再说。” 窦阳明劝道,“二公子还是去吧,阖府都在了,只缺了您。” 窦宪停下脚步,皱着眉看他。 “表姑娘到了。” 那个女孩的眼睛里有水汽。——窦宪第一眼见到履霜,就这样想。 成息侯窦勋眼角瞥见他,不悦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妹妹。” 窦宪哼了声,一边走过去,一边懒洋洋打量女孩。 她穿着素白的衣服,站在他两个脂粉容艳的堂妹身边,一双细长的眼里满是将落未落的泪水。乌发红唇,干净至斯。 窦宪知道,那是他姑母窦嫣的女儿谢履霜。如果没有记错,她今年是十四岁。他走近了,随意地向她点了点头。 成息侯皱眉道,“不知礼的孽障。”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女孩说,“往后你便在快雪楼住着,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只管告诉我。”指着身旁的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若闲了,就去找府里的哥哥姐姐们,大家一同伴着,解解烦闷。”见侄女窦萤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提高声音道,“若有人欺负你,不管是丫头老婆子,还是我这些孩子,只管告诉我,千万不要外道。” 即便他这样说了,侯府的几位小主子脸上仍挂着轻视之色。成息侯遂沉声又道,“还有,从此履霜不再姓谢。我会奏请陛下,让她入我家的族谱。今后你们见了她,记得叫一声四姑娘。” 众人顿时哗然,就连窦宪的脸上亦有了些惊异之色。 谢履霜轻轻拉了拉成息侯的袖子,“...舅舅。” 成息侯弯下腰,温声问,“怎么啦?” “周姨娘呢?” “我已派人把她交给了官府,一经审讯,想来处斩也只在几日间了。” 谢履霜怯怯地说,“可不可以不杀她?” “不行!她竟敢在你杯中投毒!差一点你就失明了。这样的人...” “不要杀她嘛。”谢履霜的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恳求之色,“我也想让她尝尝有感觉却睁不开眼的滋味。” 侯府的几位公子姑娘都悚然一惊,就连成息侯也微微变了脸色。窦宪一一扫视众人,忽然扬眉大笑,“明叔,还不按四姑娘的吩咐去做?”把手递给谢履霜,“我要走了,你一起吗?” 谢履霜怯怯地把手放在了他掌心。窦宪握住了,随意地对成息侯说了声“走啦”,揽着她转身离开。 路上,他随口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履霜转头看他,声音细细的,“我知道,你是窦宪。” 窦宪瞥了她一眼,哼道,“以后你要叫我二哥。” 履霜固执地说,“窦宪。” “二哥。” “窦宪。” 窦宪忍不住刮了下她的鼻子,“随你吧。走,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两人出了大堂,往西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履霜远远地看到一座青黝黝的房屋。走近一看,那竟是一间小巧别致的佛堂。 窦宪上前去叩门,“湄姑姑。” 须臾,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穿缁衣的女子打开了门,“二公子来啦...这位是?” 窦宪懒的答,只牵着履霜往里走,一边道,“去请我娘出来。” 湄姑姑答应一声是,服侍他们坐下,转身去内室请成息侯夫人沘阳长公主。 片刻后,同样身着缁衣的长公主手持念珠,静静地踏了进来。 窦宪站起身,带着履霜见礼,“娘,这是...” 长公主淡淡截断,“这是你谢姑母的女儿吧。” 履霜说是,怯生生地与她见礼。 长公主淡淡赞道,“好标致的女孩儿。” 窦宪笑,“可不是。远远看着,倒像爹的女儿。” “不然你爹也不会天天口上心上地惦念着啊。”长公主笑了一笑,转头问起履霜淡话来:你爹怎么样了?进京的路上,下人可曾怠慢?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履霜乖巧地一一回答,“爹如今被人参了乱妻妾位,官职被罢免了,我来时他每日在家喝酒。”又道,“丫头婆子们都很照顾我。吃得惯。” 长公主点点头。见履霜举止柔弱,她抬头对儿子道,“你的性子我知道,再强横没有的。在二房那三个堆儿里撒疯,我不管,履霜这里你提着神。” 窦宪笑道,“妹妹这么乖,我怎么会欺负她呢?娘,这见也见过了,我带她先去安置啦,等空了再来看你。” 长公主点一点头,也不挽留。窦宪自去不提。 窦宪出身于扶风窦氏。 这是一支源远流长的家族,他们的先祖是西汉孝文帝窦后之弟章武侯。 家族传至第七代窦融时,官宦乱政,汉祚不永。窦融为保阖族安泰,毅然跟随起外戚王莽。很快,他便因镇压绿林、赤眉而饱受信任,在乱世中将家族推往顶峰。后莽政大败,窦融自摄河西五郡大将军事。直到本国的开国皇帝光武帝即位,他当机立断选择归汉,被授凉州牧,后因自请从破隗嚣,封为成息侯,家族历久不衰。 如今侯位已然传至了第二代,窦宪的父亲窦勋那儿。 窦勋是个奇异的人,京中都这样说。二十年前他曾出使匈奴,因雄辩于庭而声名大噪,得尚公主。可不知何故,之后他的性子竟渐渐沉寂,不再致力于政事,每日不过一卷书、一盏茶,在府中寂寂度日而已。 母亲刘歆在百姓眼中同样是个奇异的人——贵为长公主而慕虚白。 虽是长公主,却是介于嫡庶之间的异类。 开国的先帝曾在落魄时,娶阴氏为妻,可之后却又在征战天下时,为缔结盟友而纳出身显贵的郭氏。登上皇位后,依照他的意思是立原配为后,怎奈郭氏外戚之力昌盛,他不得不得将中宫位转赠她。如此一来,免不了因愧疚而给予阴贵人更多的宠爱。郭后见此心中不忿,先是使人扮作强盗,冲入阴贵人的娘家,杀死其母弟,紧跟着又买通了御医,致使其幼子病殁。这些事在她做皇后的第十七年上东窗事发,先帝大怒,下诏废后。不久其子也自愧于母亲持身不正,上表辞去了太子位。先帝御旨亲允,重封了阴氏和她的长子为中宫、东宫。 如今的皇上便是阴后的儿子。而泌阳长公主,是郭废后之女。 今上性情和蔼,从不计较前辈纷争。可他的几个同母兄妹却深恨废后,对她的几个子女十分打压。 也许这也正是父母相继失意、婚姻不睦的原因吧。窦宪想。 第2章 过继 “臣妹早逝,妹婿以妾为妻,为争宠计毒害甥女。臣请断绝甥女与谢氏关系,令其改姓窦氏,为臣之女。”之后成息侯果然向当今上了这样一道奏折。 窦宪和他母亲倒无所谓,二房里却炸开了锅。 窦宪的二叔窦励去世已有十余年了。二婶尚夫人因孤身带着一子二女过活,性情逐渐变得精明护利。一知道了这个消息,立时就变了脸,在自己屋里哭闹,“那位表姑娘啊,真真好福气。她爹她娘可都是庶出的,又都不得志。如今倒摇身一变,成了侯爷的女儿了。将来出嫁不知要陪送多少东西呢!可怜我的几个孩子啊,你们父亲和侯爷是一母同胞的。如今他没了,你们连庶出丫头生的小东西也比不上了。”仗着她是成息侯的母家表妹,撒娇弄痴地让他把自己的三个孩子也收成义子义女,抬高身份。 成息侯听的头大,再三劝她不必如此,又保证对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好说歹说才终于劝走了她。 然而出了府,朝野同样议论纷纷,“这历来是没儿子的人,收养同宗之子为后嗣啊。”“侯爷若果然心疼外甥女,让她住在府里,好生照料,也就是了。”“断人亲缘终归太过。” 当今将众臣的弹劾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成息侯,本意是让他顾忌时议,不要做的太过。不想他一改过去二十年的不争,始终坚持先见。当今没奈何,命人请了泌阳长公主来商量。她简短地说,随他吧。当今遂不复争,御旨亲允此事。 如此,成息侯欣然准备起过继事宜来。 月夜细细一弯,很快便到了履霜拜祭家庙、正式改姓的日子。 三月初三,天还没亮,她就被小丫头们叫起,折腾着换衣服、簪钗环。 有个叫菖蒲的丫头,趁着替她系长裙扣子时,悄声说,“侯爷收您为女,这可是大恩德。您也该做点什么回报回报,侯爷心里也喜欢。” 履霜点点头,迟疑问,“那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眼下做个绣件、画幅画是来不及啦,不如姑娘亲自泡杯蜜水吧。听说侯爷为了今日不出差错,从昨晚起便不吃不喝,这可怎么受的住?再则他也一向爱食甜。” 履霜点头应下。 等一切都打理好,已到了巳时。管家窦阳明亲自来接,扶履霜上了马车往家庙去。 前朝时,窦氏人丁兴旺,是很煊赫的一个家族。可到了本朝,却凋零的不像样了。老侯爷一生有二子一女。长子窦勋十八岁时便和房里人生了一子一女,然而不知道为何,两个孩子竟前后脚地死了,他们的母亲挺不住打击,跟着也一病没了。窦勋当年很宠爱那个妾,遭此变故,不仅往后再没纳过偏房,连娶妻都没有心思。一直到二十三岁那年出使匈奴,得了先帝的大赞誉,指婚公主,这才成亲。然而两人感情不佳,半生只有窦宪一子。又因窦勋怀念早逝的长子,坚持将他序了齿,所以如今府中统称窦宪为二公子。 二爷窦勋呢,早年娶了母家的表妹尚氏为妻。头胎养了个女儿,叫做窦萤,如今刚及笄。因她比窦勋没了的那个女儿小,府中统称她为二姑娘。她下面又有一对双生弟妹窦芷、窦笃,按序齿排为三姑娘、三公子。窦励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一向不错,可惜成婚没几年便病逝了。如今尚氏夫人带着三个孩子,依成息侯而住。 此外侯府还有位庶出的大姑奶奶窦嫣,她因身子孱弱,做姑娘时有一大半时间在乡下的庄子上养病。直到年过双十,方由老侯爷做主,嫁给了茂陵谢氏的一个旁支庶出子弟。虽说是低嫁,但男方颇有才情,也算姻缘和睦。可惜她生女儿时难产,当天便离世了。 窦阳明在马车上把这些对履霜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又嘱咐她见了人应如何见礼。她一一记下了,下了马车后恭恭敬敬地屈身,“见过舅舅、宪表哥、二伯母、萤姐姐、芷姐姐、笃表哥。” 尚夫人母子几个哼了声,没有睬她。成息侯见她不知所措,笑吟吟过来牵她的手,“来,跟着爹。” 履霜下意识地挣开了,低下头,把手背在身后。成息侯见了不免有些难过。他是个容貌纤秀的男子,即便迈入中年,又失意多年,性情亦是温和的,到此刻仍然在微笑,蹲下身说,“去拜祖先吧。”可握住履霜手的力道却不容拒绝。 少顷,两人停在了窦氏的历代先祖画像前,成息侯按着履霜的手一同跪下,深深俯首。 家庙中的古钟沉沉九响后,管家窦阳明温声而笑,“好啦,列祖列宗都认识咱们四姑娘啦!侯爷快带着姑娘起身吧。” 成息侯遂扶着履霜站起。 菖蒲见机笑道,“咱们姑娘惦念着侯爷今儿个起得早,没用早膳,早早就命奴婢泡了蜜水,等拜完影堂便呈上来。” 成息侯抚须微笑。 须臾菖蒲端了一盏茶过来,成息侯接过,正当要喝,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脸色一僵。却又皱着眉打算入口。 一旁的尚夫人忙叫道,“表哥且止!瞧这脸皱的,怎么啦?” 成息侯说没什么。 尚夫人捏着帕子道,“我看看。”快步走了过来,夺过那盏茶,“——哎呀!怎么里头竟有颗鼠矢!”茶盏从手里掉下,跌了个粉碎。 成息侯皱眉斥道,“怎么这样不当心?!”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履霜道,“这盏茶是丫头们准备的吧?马马虎虎,怎配在你身边伺候?等回去了,爹亲自给你挑几个好的。” 菖蒲抢在履霜前道,“侯爷!这茶是姑娘亲自做的,奴婢们都没有经手。” 履霜闻言低下了头。成息侯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对窦阳明道,“听见没,府里的蜜脏成这样,待会儿你替我好好骂一骂管事的人。” 窦阳明忙应下。不想菖蒲又道,“...早上蜜送来的时候奴婢看过,是干净的...” 这一下,成息侯再也说不出话。 尚夫人尴尬地笑道,“这...” 她女儿窦萤更是快人快语,“我说,表妹是不是不愿来我们家啊?” “说什么表妹,是堂妹。”成息侯严厉地看了她一眼,纠正道。随即摸着履霜的头,安慰,“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晚上爹来看你。” 履霜默默地点头。 “慢着。”窦宪忽然制止道。他从腰间抽出长剑,抛掷给菖蒲。 菖蒲不敢接。长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众人都浑身一震。 三公子窦笃“哟”了声,“二哥这是?” 窦宪不睬他,自顾自对菖蒲道,“把鼠矢切开。” 菖蒲满面疑惑,“公子这是何意...” “切开。” 菖蒲看向成息侯。见他没有阻止,告了声得罪,捧着窦宪的长剑去切那颗鼠矢。很快,它就被分成了两半。 窦宪用脚闲闲地踢起长剑,重新握在手里,又拿着它遥指地面,“请爹仔细看,这颗鼠矢的里头是湿的还是干的?” “...干的。” 窦宪挑眉道,“倘然是四妹放的,那从这盏茶做起到如今,怎么也有一个时辰了吧,鼠矢早该浸湿了。” 成息侯不由地变了脸色,扫视起场中众人。 窦宪笑道,“爹只想,方才谁的话最多,履霜进府,谁的怨言最大。如此,冷箭是谁所发,也就不言而喻了。” 尚夫人顿时花容变色,“宪儿,你可别血口喷人!” 窦萤亦上前一步道,“我娘不过是担心伯伯,这才多说了几句!”给胞妹窦芷使了个眼色。对方朝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别胡闹。她不屑地白了一眼,又飞了个眼风给弟弟窦笃。 窦笃眼珠一转,嚷嚷道,“大伯,二哥竟用御赐的长剑来切鼠矢,这也太...”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奇异的“嗤”的一声。 窦宪转动手腕,冷冷把剑送进了菖蒲胸口。菖蒲的惊叫还没有出口,窦宪便迅速抽出了剑,又给了她一击。 尚夫人母子四个都惊叫了起来。就连成息侯也变了脸色,“你...” 窦宪以剑柱地,优雅地欠身,“既然剑洗干净了,孩儿就先告退了。” 即便窦宪收场的话说得好听,可成息侯还是动了怒,大骂血染家庙不详,坏我窦氏者,必宪也!责他跪于家庙一天一夜。 窦宪也不反抗,懒洋洋应了声是便跪下了。 跪得久了,膝盖渐渐受凉,他仗着年纪轻,也不放在心上。不想傍晚时,天竟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两年前曾在一次马球赛中意外坠马,膝盖受伤,如此逐渐觉得寒气侵入膝盖,酸痛起来。 正咬牙硬撑着,家庙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冷冷道,“我不吃,出去。” 不料来人没有像先前那样应声退下,反而踢踏踢踏地走近了他。他不免怒气上涌,转过脸呵斥,“窦顺,你听不懂我...履霜?” 履霜的头发上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她轻轻地蹲了下来。 窦宪看的直皱眉,从袖间掏出帕子掷给她,“怎么撑伞的?” 履霜握住帕子,弱声道,“侯府的伞太大了...” 窦宪嗤的一声笑,“傻姑娘,那是他们哄你,故意给你一把大的。” “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和窦宪一起撑。” 窦宪心里略舒坦了些,哼道,“这么大的雨,还出来?” “...来看看你。” “怎么,心里愧疚?放心,我不是为你。我本来就看不上他们那...”窦宪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忽然觉得身上一暖,履霜整个人都靠了过来。她抱住他的腰,细声说,“你冷。” 她说的笃定,窦宪不免有些尴尬,“放屁。我是男子汉大丈夫,阳气不知道有多盛。走开!” 履霜固执地说,“你冷。” “我看是你冷!” 先前长随窦顺来时,悄悄地捎来了披风,窦宪为人强硬,怎么也不肯穿,是以一直搁在蒲团上,此刻他忽然想了起来,随手拿起,兜头兜脑地把履霜盖住,擦起她长长的头发来。 履霜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别盖我!”窦宪觉得好玩,逗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履霜带着哭腔喊,“我不要!黑!” 窦宪停下了作乱的手,鬼使神差地把披风掀起了一个角,钻了进去,“那现在呢?” 履霜停止了挣扎,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窦宪觉得有趣,握住她的肩膀笑,“喂,来亲我一下。” 履霜疑惑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干干净净的。 窦宪被她看的耳根作烧,只是强撑着绷紧脸,“呐,我救了你,是不是?如果今天没有我,你自己说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履霜已经凑了过来,在他脸颊软软亲了一口。 窦宪脑中轰然一响,倏然掀开披风,吓的后退了好几步。履霜歪头看着他。 窦宪指着她道,“哎,窦履霜...你是不是个傻子?!” 第3章 花灯节上 四月初八,花灯节。 天才暗下来,整个城市的华灯便都被点亮了。 窦宪鬼鬼祟祟地拉着履霜的手,小心避着府里的侍卫们,往前跑。见履霜跑的跌跌撞撞的,他回头斥道,“想出来,你倒是喊的比谁都响。可你能不能跑快点啊?” 履霜指着裙子,委屈地说,“我也想跑快点,可我的裙子这么长。” “嘿,一点点大的人,连耳洞都没有,学大人穿长裙?你下次能不能不穿啦?” 履霜委屈地瘪着嘴,“那你以后能不穿裆裤吗?方便。” 窦宪听后愣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她的肩,竖了个大拇指。 总算,两人有惊无险地跑到了围墙那儿。窦宪随口道,“腿抬起来。” 履霜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并紧了双腿。 窦宪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吱声,不耐烦道,“小傻子,你聋啦?”蹲下身去掀她的裙摆,手顺着探进去,一路往小腿走。 履霜顿感千万只虫子在小腿上爬,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地朝他面门踢去。 窦宪没有防备,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跌倒。履霜松了口气,蹲下身去抚小腿处绸裤的褶皱。 然而窦宪很快就捂着脸冲了过来,“傻子,我问你,踢我做什么?!” 履霜见他来势汹汹,贴着墙,几乎要哭出来,“你,你乱摸我。” “放屁。”窦宪听的气急败坏,想也不想就两手在胸口比划起来,“你有这个?”又伸到臀上去比划了一下,“还是这个?”他强硬地把履霜摁到墙上,蹲下身,抬起她左脚。 履霜咬着袖子一抽一抽的,正打算哭,忽听窦宪道,“...脚底还算干净。”放下了她的左脚,转而又去抬右脚,对着月光打量,“这个也,也还行吧!”放下了,利索地蹲在了墙边。 履霜迷茫地问,“...怎么?” 窦宪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让你踩着翻墙啊。还愣着做什么?想让我踩着你上去?” 履霜忙说不要,一手握住近旁的粗树枝,一手提起裙子,往他肩上踩。 窦宪“唔”了声,“你倒不重。”话刚说完,便感觉履霜在他肩上原地踏了两步。忙伸手打了她小腿一下,怒道,“傻子,你干什么?!” 履霜怯怯地说,“我站不稳。” “你脚瘸了?” “不是...你肩上的肉太松了。” 窦宪冷冷地哦了一声,“傻子,抓着墙,我要站起来了。”慢慢地直起腰身。又道,“那上面有个螭吻,看见了吗?伸手去抓它。”等履霜抓住后,用力把她往上面一送,履霜忙连滚带爬地上去了。 “瞧你那傻样。”窦宪不屑地哼了声。后退几步,飞身纵掠而上。他自得于翻墙的姿势好看,正想夸耀,不妨上的太急,屋顶的砖瓦滴溜溜地被碰掉了好几块。不远处巡夜的侍卫们听见响动,纷纷侧耳道,“怎么啦?”“快去看看。”他忙按下履霜的头,提心吊胆地趴伏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侍卫们才走了。窦宪刚想舒口气,便听履霜撇着嘴,悄声说,“瞧你那傻样。”他被堵的说不出话,好长时间方讪讪道,“我先下去,一会儿你也跳下来。”说着,飞身而下。随即对着屋顶喊,“下来吧。” 履霜紧紧攥住身下的瓦片,摇头。 窦宪安慰道,“没事,这不高。” “你都十七岁了,如果这还觉得高,那你就是个矮子了。我才十四岁,我还是个孩子,我不能跳。” 窦宪急道,“你怎么这么烦啊!”张开双臂道,“那这样,你跳的时候,我在下面接着。” 履霜扁着嘴说,“我不跳,摔断了腿就长不高了,我要抱。” 窦宪跟她僵持了好一会儿,见实在拗不过,才终于认命地去不远处的茶棚里偷了一把竹椅,踩上去,把她抱了下来。 窦宪提心吊胆地把竹椅还了回去,牵着履霜在街上随意走着。远远地,看到一座灯火通明、奏着丝竹之乐的楼。一个穿着水红色对襟长裙的女人叉腰站在门口大骂,“混帐东西,懂不懂孔门规矩啊?”一个瘦弱的、作书生打扮的男子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声音嗡嗡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女人不耐烦听,挥了挥手,身后的几个壮年男子顿时对书生拳打脚踢,完事后像是丢麻袋似地把他远远丢了出去。女人拍了拍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重新回了楼里。 履霜咬着嘴唇,不忍道,“那人是不是被打死了?咱们去看看他吧。” 窦宪哼了一声,“落魄书生,有什么好瞧的?我最看不上这种人。” 履霜有些惊讶地说,“可是舅...爹也是文臣呢。” 窦宪淡淡道,“不然我还不这么说呢。 履霜渐渐反应了过来,试探性地问,“窦宪,你将来是想做武臣吗?”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是啊,“纵马驰骋、铁骑踏断,何等快意!...只是以我的身份,别说是武将了,便是谋个低微职位也艰难。陛下的为人很好,可宗室其他人,哪里会有他那样的心胸...” 履霜想也不想地接口,“有和陛下一样的人的。” 窦宪哼了一声,“小孩子家,说话倒轻巧。” 履霜有些发急,“有的,就是有。窦宪以后会变成霍去病那样的大将军。” “好好。小孩子家,嘴这么甜。”窦宪揉着她的脑袋笑了起来,“一会儿给你买汤圆吃。” 履霜抱住他的手臂,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念的学堂,里面的女先生也这么凶吗?” “啊?” 履霜指了指前面的楼,“她说孔门...” “大晚上的,哪家学堂会开?再则学堂开在闹市里,那书生们还学个屁?瞧你那脑子。”窦宪没好气地举起左手圈了个圆,又拿右手食指伸进去,道,“孔、门,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懂了吗?” 履霜茫然地看着他。窦宪被她看的尴尬,挥了挥手道,“好话不讲两遍。走走,带你去买花灯。”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来到了一间卖花灯的摊位前。 卖灯的老头儿笑吟吟地招呼道,“两位好啊,小铺的花灯,每猜对三个商谜便赠送一盏。怎么样,来试试吗?” 窦宪皱着眉问,“不能直接买吗?” 老头儿摇头笑道,“花灯节,拿钱去买灯那未免俗了。” 窦宪道,“那行吧,我猜猜看。...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什么东西?有这个字吗?” 身旁的履霜歪头想了一会儿,轻声问,“是用吗?” 老头儿笑着说是,“姑娘再看下一个。” 履霜念道,“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窦宪在手心胡乱地画着,“...阳?...人?...口?”老头儿皆摇头否认了。 履霜问,“日?”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是。 窦宪接连两次都没猜着,气的脸都黑了,对履霜道,“最后一个让我来!不许你讲话!...自东向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他沉吟了一会,扬眉而笑,“是蜘蛛吧,一定是蜘蛛。” 老头儿笑着点了点头,指着满墙的花灯道,“请两位随意挑一盏吧。” 窦宪满墙里瞧了一瞧,兴冲冲对履霜道,“拿那个葫芦!” 履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个花灯被做成了上下两瓣,通体涂了黄漆,看起来异常地蠢笨。她扁着嘴问,“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啊?”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葫芦,福禄,多好的彩头啊!还漂亮,结实。” 履霜的嘴角抽了抽,“你还觉得哪个好看?” 窦宪又指了一个绘着三羊纹的花灯,“三阳开泰,吉亨之兆。那个也很好。” “......” 见履霜一直不说话,窦宪不免催促了一声,“快挑呀。” 履霜忽然灵机一动,问,“这满墙的花灯,你觉得哪一个最丑?” 窦宪不假思索地指着挂在最高处的天蓝色玻璃绣球灯,“那个。刺的我眼睛疼。” 履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转头对卖灯的老头儿道,“麻烦您,我要那个。” 老头儿方才在整理东西,没听见他们俩的对话,因此只夸道,“姑娘好眼力,这是小老儿铺里最漂亮、最值钱的一盏灯啦。先前好些人出了高价想买,我都觉得他们和这灯没有缘分,是以没卖,一直留在了现在。”他包好了灯,递给履霜。履霜谢过,带着脸更黑的窦宪一同走了。 两人一同买了些汤圆吃,又沿着街道逛了一圈,便提着灯,往回府的路上走。正说着话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呼,“宪表哥!” 窦宪略皱眉,只当没听到。不想脚步声渐渐趋近,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手臂就被人握住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丹凤眼上挑、颜色骄人的少女跑了过来,笑道,“表哥,你怎么也不理我?” 窦宪从她手里挣了出来,点点头冷淡道,“梁敏。” 梁敏抿着嘴打量躲在他身后的履霜,“表哥,你素日是不爱和女孩儿玩的,怎么今天倒有了这么好的耐心?她是?” 她语意咄咄,窦宪心中不悦,便不打算睬她,转头对履霜道,“走吧。” 履霜点点头,不想梁敏忽然伸出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她苦着脸喊,“疼。” 窦宪惊怒斥道,“梁敏,你还不放开?” 梁敏答应着,却不动作,只是放柔了语气道,“小妹妹,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了,我就放开。” 履霜见她强横,少不得扁着嘴小声说了。 梁敏一听到“窦”字,顿时眼神一亮,松开手笑道,“原来你就是姨夫新收的养女啊。”整个人都温和了下来,一叠声地让身后的奴婢、侍卫们把她刚买的东西都拿来,给履霜妹妹挑。 窦宪正板起了脸要推辞,不想身旁的履霜早已拿了一盒做成猫爪样的糕点在手里,乖巧地对梁敏说起谢谢。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斥道,“谁让你拿了?!” 履霜忙把糕点放下了,两手背在身后。 梁敏见状,打起圆场来,“小孩子嘛。”把履霜的手拉了出来,将糕点重新放进她手里。 履霜不敢接,怯生生地看着窦宪。窦宪不耐烦地说,“还不谢谢人家。”履霜忙忍着喜悦道了谢。窦宪遂对着梁敏点点头,“我们走了。” 梁敏笑吟吟道,“好,路上注意安全。回去替我给姨母、姨夫打个招呼。有空来我们府里...” 窦宪不耐烦听她唧唧歪歪,揽着履霜便离开了。 第4章 花灯节下 等走了一段路,履霜好奇地问,“那位梁姑娘,也是你表妹吗?” 窦宪“嘁”了一声,“她算我什么表妹?她不过是我姨母涅阳长公主的夫家侄女。我姨母看她自幼丧母,父亲又不成器,所以一直养着她。她也就大言不惭地以为自己是公主的女儿,管我叫表哥呗。她这个人啊...”眼角瞥见履霜拈了一块糕点在吃,不由斥道,“瞧你这眼皮子浅的,爪子也轻。” 履霜委屈地扁了嘴,正要哭,忽见他倾身过来,也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梁敏讨厌归讨厌,买的东西还挺好吃的。” “......” 窦宪一边吃一边大言不惭地教育起履霜来,“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你吃,那是因为你馋。我吃,是因为我对珍惜粮食这件事有很大的体悟。”他吊着眼睛说,“采摘苦菜满山寻知道吗?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懂吗?...你我吃的每一根菜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当思物力,物力艰难。” 履霜见他一面洋洋洒洒地吹着牛,一面把所有糕点都吃了,纠结地点了点头。窦宪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听了我的话,你有什么体悟吗?但说无妨。”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物力维艰?” “......” 两人鬼鬼祟祟地回了府,依原样翻了墙。窦宪正拍着肩上的土呢,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孽子!” 他受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前看去。原本黑黑的草坪上,顿时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成息侯从人群中走出,喝问,“履霜呢?” 窦宪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履霜拉了拉他的袖子,乖乖地走了过去。 成息侯一把抱住她,上上下下地看着,“霜儿,没受伤吧?在外面没吃不干净的东西吧?哥哥欺负你了吗?”履霜都摇头否认了。 成息侯面色稍缓,把履霜递给窦阳明家的牵着,“你带霜儿去沐浴净身,哄她早些睡。” 履霜忙拉着他的袖子问,“窦宪呢?” 成息侯温声道,“爹和他还有话说,你先回去吧。” 履霜担忧地看向窦宪,不愿意走。他见了,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履霜遂乖乖地被窦阳明家的牵着回了快雪楼。 她一走,成息侯的眼睛都红了,“孽子!自己胡乱出去游荡也就罢了,偏还带着履霜!她这么小,一旦丢失可怎生是好?” 窦宪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瞎子,平白无故怎么会丢了她?” 成息侯怒道,“倘或是她被人挤着碰着呢?” 窦宪嗤笑一声,拖长声音道,“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不瞎。” 成息侯见他这模样更恼怒了,命身后的侍卫们速速把他提到大堂,又命取板子来,“堵他的嘴,打!” 众人皆劝道,“二公子也是一片好心。四姑娘自来了我府,一向不爱说话,素日全靠二公子陪着。” 窦宪却不领情,大喇喇往凳上一趴,“要打快打!下次逮着空我还带她出去!” 成息侯气的发抖,夺过大板便是狠狠几下。 窦宪的脸刹时白了,额上冷汗涔涔,只咬着牙不肯求饶。 长随窦顺见阵仗越来越大,慌忙溜了出去,跑去了长公主那儿。 孰料她听了事情原委,不过是淡淡地说,“他父亲都不爱惜他,我又何必去出头?” 窦顺几次地哀求,她都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念着经。窦顺只得赶去快雪楼碰碰运气。 那边履霜正由窦阳明家的带着丫鬟们伺候沐浴,听得窦顺来求,一下子甩开了丫鬟们的手,匆匆穿了衣服跟着出去。 等到了大堂时,远远便望见窦宪自臀部到大腿都血迹淋漓。她哭哭啼啼地奔了下去,叫了声他的名字。他面如金纸,额上全是冷汗,好半晌方勉强应了一声。 成息侯温声道,“霜儿,你怎么来了?”看见紧跟着进来的窦顺,冷冷对窦阳明道,“把他给我拖下去。” 履霜忙哭着说不要。 成息侯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好霜儿,你不知道爹今天找不见你,有多担心。”紧紧抱住了履霜。不知是否是错觉,履霜总觉得这位养父对她的疼爱里是隐隐带着一种悲哀的温柔的。但这想法也不过是一转即逝。她很快就挣开他的怀抱,恳切道,“爹,是我苦苦求二哥带着出去的,您要打只管打我。” 成息侯忙说什么话,“定是这不肖的孽子拐的你。” 履霜见他不听解释,索性趴在窦宪身上大哭起来。成息侯见后不知为何,神色怔怔的,整个人都虚疲下来。窦阳明便趁势道,“来人,把二公子送回松风楼。” 履霜见成息侯没有否认忙,磕了个头,跟着一同出去了。 轰隆——轰隆—— 天宇漆黑,暴雨疯狂落下,雨水把路旁的花草冲打地都失去了根基。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一道闪电照亮了匆匆行走的四个人的脸。 打头的是一名三旬上下、衣着华丽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孩子大声啼哭着。身后三四岁大的男童紧紧攀住她的手臂,哭道,“娘,别去!下雨!” 身边有名侍女亦劝,“这么大的雨,姑娘淋了会生病的。” 女人狠狠地挥手甩开了他们,“反正她已经烧坏了脑子,再淋点雨也没什么。”淌着水自顾自往前走。 男童被她推倒在水里,却仍竭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角,“娘...” 前方的女人忽然摔了一跤,手中的孩子跌落在地,一大片血迅速地蔓延开来。 男童失声道,“阿若!” “阿若,阿若...” 窦宪辗转在遥远的梦里,拼命地向前伸着手。 忽然,手心一阵温暖,是被人握住了。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呼唤,“窦宪,窦宪!”,同时身体被人摇晃着。他“啊”了声,倏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噩梦带来的伤痛仍在心中翻涌,他捂住胸口,很长时间都无法呼吸。 坐在床边的履霜见他怔怔的,疑惑地问,“突然坐起来,你不疼吗?” 先前窦宪陷入噩梦的伤痛里,浑身短暂地没有知觉。此刻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臀部到大腿剧烈地痛了起来。履霜见他面色青白,额上遍布汗水,忙扶着他侧躺了下来。 窦宪卧在枕上缓了好一会儿,方能问出口,“什么时候了?” “丑时。” 窦宪惊的差点又坐了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去睡?!” 履霜乖乖地说,“回去后偷偷又过来了。” “算你有点良心。”窦宪说完这一句,含糊又问,“除了你,还有谁来看过我吗?” “你房里的桔梗姐姐和木香姐姐,还有窦顺。” “...没别的人了么?” 履霜不假思索地点头,“这么晚,大家都睡下了。” 窦宪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之色。 履霜自觉失言,搂着窦宪的手臂撒娇,“有我在呢,我一个人顶三个。” 窦宪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懒洋洋道,“你自己说,这是我帮你的第几次了?”一边掀开了被子的一角,一边叹气,“哎,你不知道我爹有多瞎,打就打吧,下板子的时候居然全照着我左腿招呼。我看我这次是要变成长短腿了。完了,以后娶不着媳妇了。” 履霜吐了吐舌,脱了鞋钻进去,“你不瘸也找不到啊。” 窦宪白了她一眼,“傻子,这种时候你应该说:没事的二哥,以后我来照顾你。——你懂套路吗?” 履霜扁着嘴哦了声,“可是我嫌弃你。” 窦宪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他啧啧道,“瞧你的良心,被狗吃啦?...不过也没事,反正年纪到了找不到媳妇,我可以从南越买个来。” 履霜笑的前仰后伏,“你放屁。” 窦宪把她按进了怀里,叹气,“跟着我,尽学坏的。” 履霜嘻嘻笑着,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 和他相处的感觉真好。这样轻松,这样自在,仿佛他们从出生起,便是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呢。 窦宪和履霜一日比一日地亲密了起来。 窦宪为人强横,家中的一弟二妹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如今却处处顾惜着履霜,手把手教她写字、画画,还亲自给她画风筝、做各种小玩意。三公子窦笃见后不免说了几句酸话,“同胞兄妹尚不及如此呢,我看二哥有别样心思。”话传到成息侯耳中,当即命人赏了他十个嘴巴。又欲拿窦宪来责问,窦阳明忙制止了,“二公子一片好意,侯爷可别冷了他的心。”见成息侯皱着眉,不以为意,他低低道,“侯爷可曾想过,一旦您老了,四姑娘该如何自处?” 成息侯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二房里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当初履霜刚来,便平白遭遇了鼠矢之祸。他在世时那些人尚虎视眈眈,一旦离世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片疼痛。 窦阳明又问,“侯爷,您还记得去世的若姑娘吗?” 成息侯神色黯淡地点了点头,“那是宪儿唯一的同胞。” “依在下看呐,如今二公子不过是把对若姑娘的一片心都移到了四姑娘身上,您别往龌龊里想他...二公子他的确,有时性子左强,可如今也十七了,有过什么不检之处吗?”顿了顿,压低声音又道,“您再想想三公子。这孰优孰劣...” 想到侄子窦笃,成息侯一阵厌烦。不过十四岁,竟和房里好几个侍婢都有了瓜葛。说来还是窦宪洁身自好、有情有义一些。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便让他们兄妹多多亲近吧,霜儿日后也有个依靠。” 有了他的默许,窦宪更加没了限制,从此往来快雪楼如入自己房内一样。每日除了念书习武,便是带履霜出去逛。 第5章 除夕夜上 时光匆匆,很快便到了年尾。 按例,除夕之夜,诸王、诸公主是要一同入宫,陪着天子一家守岁的。是以,未时不到窦宪便赶到了快雪楼,帮着履霜挑选衣服。 “把身上这件换下来,穿边上那件儿...不好,还是太素了...再换那件樱红的试试...”窦宪的手里拿着一叠衣裙,站在一旁仔细端详着履霜。 履霜撅着嘴抱怨,“换了十来件了...刚才那件天水青就很好。” 窦宪哼了声,“好什么啊?那样素。今日有一群贵女要进宫,你这成息侯府之女的气度啊万不能被压了一分。” 履霜只得不甘不愿地应下了。最终由窦宪择了件樱红色的流仙裙,外罩一件雪白狐皮大氅,脚蹬玄色羊皮小靴。 兄妹两个出了快雪楼,发现成息侯夫妇早已等候多时。成息侯今天穿了件天青色外袍,衣上密密绣着瓜纹,取瓜瓞绵绵之意,很是清雅。长公主也换下了简朴的缁衣,着一袭月白色交领襦裙。堕马髻上斜簪一枚金瓜果纹顶锥脚簪,明艳照人。两人比肩而立,万分般配,只是彼此都神情冷漠,互不交言。 履霜没注意到这些,一心只盯着长公主的发簪。那只簪的头部被打作瓜棱式小瓶,小瓶做成胆瓶式,上刻花纹,端的精妙万分。 长公主察觉到履霜在看她,似笑非笑地扬起了嘴角,“你在看什么?”履霜忙道,“您的簪很漂亮。” 长公主哼了声,“我不信你是在看簪。” 履霜喏喏地说了句“真的”,红着脸垂下了头——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舅母看她的眼神很怪。如今她已能从善如流地管成息侯叫爹,却始终无法张口叫长公主一声娘。 一旁的成息侯一如既往地温和,他弯腰抱起了履霜,笑道,“这身衣服很好,是哥哥帮着挑的?” 履霜说是,有些害羞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窦阳明见履霜肖似成息侯,窦宪的眉眼又和长公主如出一辙,不由笑道,“几位主子站在一起,倒真像一家人呢。” 长公主淡淡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成息侯的笑容却着意深了几分,“本就是一家人。” 他们都在笑,可履霜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不好,忙道,“快走吧。” 四人坐着车马,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了内宫。没想到快到内廷时,车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履霜征询地看着窦宪。对方扶着她起身,“接下来咱们要走过去了。” 履霜指着身旁呼啸而过的另一驾马车,“可他们...” 泌阳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人家和咱们不一样。” 窦宪见母亲神色郁郁,忙说了句话岔了过去,“小傻子,你是不是不愿意走?”也不等履霜答言,便弯腰抱起了她。 一旁的成息侯忙道,“快放下。过了年霜儿便十五岁了,你也该注意着分寸。” “要等十月做了生日,才满十五呢。如今还是个丫头片子。”窦宪故意气他爹,抱着履霜又往前走了几步。成息侯紧跟着他责骂。 父子二人正僵持着,身后传来车马轱辘声,紧跟着一句娇柔的女声,“姐姐、姐夫。”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泌阳长公主回头看了那个穿着紫色簇新宫装的女人一眼,平淡地说,“涅阳长公主。” 对方笑道,“自己姐妹,姐姐叫阿槿的名字就好。总这么多礼,宫里的那起子小人又要嚼舌头,说你不是什么正头货呢...”抚了自己的额一下,“哎呀呀,瞧我这嘴。”又道,“宪儿长高了。...这是侯府新来的四姑娘吧?瞧这小鼻子大眼睛的,阿若要是长大了,也未必比得上她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可泌阳长公主始终神色淡淡的,万事只回答一个“嗯”字,“眼看着入席的时间要到了,你我都各自赶路吧。”说着,拂袖欲走。 “不忙啊。”涅阳长公主下了马车,上前挽住她胳膊,笑道,“从这儿走过去有千来步呢,姐姐不如上了我的车,大家一同吧。不然皇兄知道我撇下你先行,又要骂我。” 泌阳长公主冷淡地抽开了手,“不用。”自顾自往前走远了。 成息侯忙对涅阳长公主告了不是,对方笑着拿帕子掖了掖鼻上的粉,闲闲道,“阿歆这孤僻性情,姐夫你也该时常劝着些。”提起裙子上了马车。 成息侯长叹一声,窦宪也一言不发,神情落寞。履霜觑着他们心情不佳,一直到入席,都不敢开口。 少顷,几人步行到了紫英殿。 一踏进去,眼前便煌煌一亮。整座大殿都以紫罗毯铺地,空气中缭绕着清新的百果之香。大殿上空,垂落着云锦之帷,殿两侧又燃烧着九光之灯。 一名四十岁不到、头戴十二旒冕冠,系白玉珠的男子站在最高处,和身旁众人寒暄着。他笑的很温和,没有一点架子,履霜不免在心中猜测起他是哪位王爷。不想身旁窦宪肃了肃容,竟快步走了过去,叫道,“陛下!”又在履霜背后敲了一下,拉着她一同行大礼拜倒。 圣上弯腰扶起他们,和蔼笑道,“老和舅舅见外。” 泌阳长公主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边行礼一边淡淡道,“虽为甥舅,也是君臣。” 圣上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凤冠女子道,“你看,阿歆总这么客气。”翟衣广袖的皇后跟着微笑。 两位至尊都容色和蔼,可泌阳长公主始终面无表情,“臣妹带着孩子们先入座了。” 今上温声说好,指了一个离他很近的位置。 泌阳长公主冷淡道,“废后之嗣,不配位列前星。” 皇后忙走下殿嗔她,“哎,这是哪里话?”半强迫地把她按到了那个位置上。 左侧坐着一名服饰品级与比泌阳长公主类似的明丽女子。见状她嗤道,“皇后殿下果然贤德,几日不见,邀买人心的功力又见长了。只是,你也该相看相看人呐。”蔑然望了泌阳长公主一眼。 皇后脸色一白,攥紧了手,只是不敢争辩,勉强笑道,“郦邑长公主讲笑了。”歉疚地看了泌阳长公主一眼,尽量作无事状地回到了今上身边。 “以我的身份,别说是武将了,便是谋个低微职位也艰难。陛下的为人很好,可宗室那些人哪里会有他那样的心胸...”花灯节上,窦宪的话在这一刻涌入了履霜脑中。 两位远离政事的长公主尚且对泌阳长公主如此欺凌,那些阴氏一脉的王侯、朝臣,又会对废后之女有多好的态度呢? 履霜这样想着,伸手拉了拉窦宪的袖子,悄声问,“皇后是不是得罪过郦邑长公主?” 他轻声回答,“那倒没有。只是舅舅的皇后本是阴氏女,可惜在立后的第七年,以巫蛊罪被废。依几位长公主的意思,是送废后的堂妹、也就是她们的另一位表妹入主长秋,没想到舅舅一力要立马氏。” 履霜“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皇后一会儿。 窦宪随口问,“你老盯着她干什么?” “她好看嘛。”履霜慢慢地把脸贴近窦宪的手臂。 身为外来者的她,到现在也无法同侯府中人真正处到一起去。 成息侯虽疼爱她,但终究是长辈、隔了一层,没法事事说与他听。且他又是个忧郁的性情,便是开怀微笑时眼中也笼罩着雾霭一般的怅然,令履霜无端地不敢去惊动。 泌阳长公主和几位表姐表兄更不必说了。 只有窦宪。 她想起自己初来窦府时,他想也不想便伸来的手。 其实她一直是个孤僻的性子,很抗拒和别人的亲近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窦宪,那些撒娇和亲近便理所应当。 也许是因为他的真诚吧、他的嬉笑怒骂皆那样随心。也许是他们天然的投缘。或者是窦宪的用心——自她来后,他一直不耐其烦地带她出去玩、逗她说话:家里好像有一只野猫、房间里还想再砌一个壁炉... 如果要说这世上履霜最离不开谁,愿意为了谁付出一切——那一定是窦宪。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诸王和公主们渐渐都来齐了。皇后向下做了个手势,一时箫鼓之声大作,天际也放起烟花来,光芒耀亮了整座庭宇。 见履霜始终抬头贪看着烟火,窦宪取笑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域小宛,那里的人手更巧。他们能在烟花里藏花儿图样呢,一旦在天上燃放,仿佛置身花海。” 履霜听的羡慕,抱着他的胳膊连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窦宪“唔”了声,随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等你长到这么高。” 他比的高度足有八尺,履霜愤愤地放开了他的手,“我若果然长到那么高,不成了妖怪了?你不仅不想带我去,你还哄我!”站起了身。窦宪忙伸手去拉她,“干什么呀,快坐下。” 履霜甩开他的手,“我要去更衣。” 窦宪又去拉她,“水都没见你喝过,更什么衣?听话,快坐下。” 然而履霜又一次甩开了他的手,邻桌的郦邑长公主见了,掩袖笑了一声。 泌阳长公主看了她一眼,淡淡斥起儿子来,“妹妹要更衣,你做什么不让她去?” 窦宪讪讪的,履霜脸上也挂不住,忙道,“孩儿去去就回来。” 窦宪不放心地叮嘱,“别在宫里乱走,马上就回来。” 履霜嫌他烦,一扭身出去了。 第6章 除夕夜中 待出了殿,随意地走了一段路,新鲜的气息涌入胸中,履霜顿感浑身舒适。 然而转了个弯,进入大庆门后,变故陡生。前方马蹄雷动,一名鲜衣玉冠的少年坐在马上,手牵缰绳横冲直撞。他身后的长随跟着大声叫好。另一名同样装束的少年被迫避让着,他的长随大约是害怕,远远站着也不管他。骑马少年见了,更起了捉弄之意,几次故意地纵马去围堵。一直在避让的少年终于因慌乱而跌倒在地。 履霜立住脚,脑海中响起窦宪曾说过的话:二皇子恭素得圣上钟爱,御旨恩封其在宫禁直行骑乘,不必下马。如此,那位骑马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那另一个少年呢?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二皇子小...如今宫中三皇子早逝、四皇子不良于行、六皇子之后俱是稚童... ——原来他就是那个被无子的中宫所抱养的五殿下。 窦宪曾说过,从前圣上因钟爱二皇子,屡有立他为储之意。但随着皇后抱养了五皇子,朝中大臣另出了一派立嫡党,他无奈下只得把立储之事暂搁。二皇子不忿,逮着空常对五皇子行欺凌之举。这些事宗亲们都知道,只因那五皇子脾性好,自己不说,二皇子又跋扈不好惹,所以瞒着今上一个人罢了。 那边二皇子大笑了一声,狠狠抽了下马臀,马受了惊,当即前蹄离地,大声嘶鸣。眼见马蹄快要落到五皇子的身上,履霜鼓起勇气,指着天空道,“天啊!那是什么?” 二皇子立刻勒紧了缰绳,回身看向天际。然而,天上什么都没有。他拿鞭子指向履霜,喝道,“喂!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这个当口,五皇子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感激地看了履霜一眼。他的眉目很温和,与二皇子的桀骜张扬全然不同。履霜一下子对两人有了喜好之分,也不答言,转身便想走。 二皇子迅速催马来到她身边,“你方才让我看什么?” “没什么。” 二皇子顿时怒气大涌,“你耍我!”扬起鞭子就欲抽下。 履霜吓的一哆嗦,脑袋一片空白,连抬手遮脸都忘了。不想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那个眉目温和的五皇子跑了过来,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了鞭子。他鼓足勇气道,“二哥若有不满,尽管责骂炟,不要为难这位姑娘。” 二皇子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五皇子顿时面孔通红,但还是紧抓着鞭子没有松手。二皇子又欲再使劲,忽听一声冷冷的喝问,“二殿下在做什么?” 窦宪满身戾气地走了过来。 二皇子吃了一惊,“宪表弟。”指着履霜问,“这是?” 窦宪把履霜拉了过来,冷冷道,“在下四妹。” 和在兄弟面前的跋扈不同,二皇子对待外人一向很友善,以此获取对方的支持。所以他马上换了副微笑面孔,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啊。恭方才鲁莽了,万望...”话还没说完,便见窦宪蹲下身,捏了颗小石子在手里,迅速地打向了他身后亲随的脸。伴随着一声惨叫,亲随捂住了右眼,一行鲜血流了出来。 二皇子又吓又气地后退了一步,“窦宪!你这是什么意思?!” 和他不同,五皇子虽然神色苍白,可态度还算镇定。窦宪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若二殿下方才果然挥鞭,若五殿下并没有伸手去挡...某如今给的,就不止这一石子了。”微微一欠身,牵着履霜走了。 窦宪走的很快,履霜跌跌撞撞才勉强能跟上,“...窦宪,窦宪...” 窦宪转头喝道,“还不走快点!” 他虽然常常凶履霜,可几乎都是作势,如此疾言厉色还是第一次,她不由地红了眼圈。 窦宪见她要哭,停下了脚步,叹气,“你啊,总给我找麻烦。” 履霜哭哭啼啼道,“刚才二殿下,举着鞭子要抽五殿下...我看他可怜...” “谁可怜,谁不可怜的,你还小,知道多少?”窦宪打断道,“不说宫中人,便是身边人你又有几人能看透?千万别多想多做。” “可是...你就想也没想就为我出手了啊。” 窦宪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一时语塞。 履霜心中涌起暖意,笑嘻嘻地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脖子。 窦宪哼了声,面色缓和了下来,“让我想想,先前你甩开了我多少次?一,二,三。现在倒知道靠过来了?” 履霜也不怕他,觑着周围没有别人,凑近他亲了一口。 两人一回席,成息侯便急急地开口,“出了什么事?怎么竟去了那么久?” 窦宪正要开口,便察觉到履霜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改口道,“我们俩不熟悉宫里的路,都走岔了,好一会子才回得来呢。” 成息侯忙对履霜道,“下次爹陪着你。” 泌阳长公主闻言瞥了他一眼。窦宪也觉得父亲担忧太过,道,“有我呢,爹你瞎急什么。”带着履霜落座。 才坐下没多久,二皇子刘恭、五皇子刘炟便也相继踏入了殿中。 二皇子脸上的怒色早已无影无踪。他笑吟吟地对着帝后一拜,“恭祝父皇、母后吉祥安泰。” 圣上温声叫起,“长辈们都到了,怎么你竟这个点才来?” 二皇子张口便笑,显然早有准备,“儿臣在文藻宫作诗,以贺除夕。可惜脑袋瓜子太钝,想了许久。这才迟了。” 圣上和蔼笑道,“哦?做了这么久,一定是首好诗了。念来听听。” 二皇子便吟诵道,“玉座临新岁,朝盈万国人。火连双阙晓,仗列五门春。瑞雪销鸳瓦,祥光在日轮。天颜不敢视,称庆拜空频。” 圣上指着他笑道,“滑头!满宫里数你嘴最甜。” 二皇子笑着轻施一礼,往下走。指引的黄门陪笑道,“殿下的座位在那儿,快入席吧。” 二皇子见他指的座位是左下首第二张,不悦地皱了眉。径自走到第一张座位那儿,对着病病弱弱、始终在咳嗽的大皇子道,“起来。” 大皇子见他这样的跋扈,咳的更厉害了,直涨红了脸。二皇子也不顾,冷冷地看着他。大皇子忍不住想开口争,忽听刘炟的长随咳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站起了身。 上首的帝后见了,不免问一句怎么。二皇子抢着道,“这位置正对风口,大哥身子不好,坐这儿要着凉。儿臣正在和他说呢。” 圣上往下看了一眼,果然。遂含笑点了点头,对大皇子道,“去你母亲那儿吧。” 大皇子也不理论,应了声便往后面去了。二皇子半是诧异半是满意地哼了声,心安理得地落了座。 那边刘炟见两位兄长坐下了,这才踏前一步,向帝后请安。他说起话来中规中矩,远不如二皇子那样健谈、亲热。圣上对他自然也淡了很多。皇后见状,叹息一声,“炟儿总是如此多礼,快坐下吧。” 刘炟刚应了一声是,便听席间一位明艳丽人笑道,“等等。”她坐在右下首第一张位置上,当是妃嫔中地位最尊之人。履霜乍一望去,觉得她肌肤细腻,妆容艳丽,似只有二十余。然而细细打量,眼角已有许多皱纹,当近四十。不由征询地看向窦宪。他悄声说,“那是冯贵人,二殿下的生母,满宫的妃嫔,数她最得宠。” 履霜悄悄问,“那陛下怎么不立她当皇后?” 窦宪为难道,“这我哪儿知道?” 那便冯贵人开口笑道,“恭儿来迟是因在自己宫里给父皇写诗,炟儿呢?” 刘炟红着脸没有说话。 二皇子心想,这个弟弟一向老实,从不敢把自己欺负他的事对帝后张口的。且今日折辱他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遂大着胆子附和起母亲来,“五弟一向是最濡慕父皇的,恨不得时时跟着,今日这是怎么了?” 刘炟越发低了头,没有说话。 冯贵人夸张地一笑,“哟,不会是睡晚了吧?”转向皇后,闲闲道,“早就和姐姐说过,五殿下还年幼,不要给他纳姬妾。看看。” 圣上听的直皱眉,“砰”的一声把手中酒杯搁到了桌上。皇后脸色一白,勉强道,“妹妹说哪里话。炟儿是用功看书,这才来迟了。是不是孩子?” 刘炟没有应声地跪了下来,额头紧贴地砖。 圣上失望道,“大好的日子,我不骂你。下去吧。”转头对皇后道,“你别光顾着料理宫事,素日也留心留心炟儿。” 冯贵人抢在皇后前面娇笑道,“皇后对五殿下一向很好,只是——这终究不是亲生母子嘛,有些事她也不好张口。” 圣上听的点头,沉吟片刻忽然道,“皇后,你若果然宫务繁忙,不如还是把炟儿交还给他母亲吧。” 皇后的脸转瞬变得苍白,“陛下...” 下首有一位嫔妃站了出来,静静道,“谢陛下垂爱。只是妾身份低微,才学亦不够。还是请皇后接着照看五殿下吧。” 那位宫嫔的语调颇淡漠,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同皇后的温懦、冯贵人的娇媚截然不同。甚至超脱于在座所有宫嫔,挺直的脊背隐然有傲气。履霜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窦宪悄声道,“那是贾贵人,刘炟的生母。” 履霜点点头,听刘炟涩声道,“回父皇,母后一向对孩儿视作亲生,照料有加。此事,此事...是儿子糊涂。”俯伏在地。 圣上见他如此,越发失望了,摆了摆手,“算了,你下去吧。” 刘炟应了声,苍白着脸站了起来。正要退下,变故陡生。从殿外匆匆奔进一个丫鬟,惊叫道,“冯贵人!” 第7章 除夕夜下 殿中众人一下子都望了过去。冯贵人见折了颜面,起身呵斥道,“混帐东西!除夕的家宴,你吵嚷什么?还不快退下。”丫鬟忙叩首告罪。 大皇子见刘炟的长随使了个眼色过来,心中一凛,开口笑道,“等等,父皇,瞧她这汗流的,怕是有急事要禀吧?” 丫鬟浑身一抖,忙说没有,身体却抖抖索索地不成样子。大皇子看看她,故作为难地又看向圣上。 果不其然,圣上皱眉道,“有什么话,你说。” 冯贵人眉心一跳,赶忙道,“来赴宴前,妾让她领着小丫头们打扫宫里。看样子她是弄坏什么值钱玩意了。” 大皇子半开玩笑地说,“弄坏东西,值得巴巴地跑来宴席上说吗?” 圣上颔首,指着那丫鬟道,“说吧,什么事?” 大皇子瞥了冯贵人一眼,紧跟着笑道,“我也想听听,有什么话是你主子听得、父皇听不得的。” 二皇子变了脸色,上前一步道,“你!” 大皇子不睬他,又催促了丫鬟一声。 她只得俯伏在地,道,“二殿下,二殿下的长随崇勋,刚刚死了...” 冯贵人惊地脱口叫道,“什么?!” 二皇子则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但很快他又提起一颗心来,“他怎么会死?”脑中思绪电转,瞥了一眼窦氏兄妹,道,“...是不是跌了哪里?这人一向爱爬高爬低。” 履霜见他那一眼的神情狠厉异常,很明显的是在警告他们不要开口,下意识地抓住了窦宪的手。他安慰一句“别怕”,揽住了她。 那边丫鬟又道,“...回殿下的话,崇勋是伤了左眼,流血过多死的...” 窦宪抿紧了嘴,只等着丫鬟说出他的名字,便上前去请罪,不料竟听她说,“...崇勋死前,说,说自己是被二殿下拿石子儿打的...” 二皇子霍然喝道,“荒谬!我杀自己的长随做什么?!” 大皇子猜测道,“打的是眼睛...兴许,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冯贵人狠狠瞪他一眼,“大殿下慎言!”掀裙跪到了圣上跟前,“陛下,恭儿一向是对身边人爱护有加的,这您知道。他怎会做这样的事?请您明鉴。” 圣上点了点头,“王福胜,你带人去查查怎么回事,再找找有没有目击的人。恭儿你先下去,大家也都坐下。” 二皇子点点头,坐下了。 窦宪也舒了口气,转头想安慰履霜几句。不想她目光灼灼,仍然盯着场内。他正要问,忽见刘炟身后的长随往前膝行了几步,深深俯首,“回陛下,我们殿下便是目击者。” 一语出,四座惊。 二皇子厉声道,“五弟,你的人可别胡乱张口!” 刘炟也惊怒道,“崇行!” 圣上沉着脸扫了他们两个一眼,道,“你们俩都不许说话,崇行,你讲。” 崇行便不顾两位皇子的脸色,道,“回陛下,我们五殿下,今日虽和二殿下是一前一后入殿的,其实他们是结伴同行的。” 皇后吃惊道,“可恭儿说,他是在自己宫里做诗,这才来迟的啊。嗯,炟儿?” 刘炟抿着嘴,没有回话。圣上来回扫视着他和二皇子,问崇行道,“直接说你看到了什么。” 崇行脱口道,“奴才看到二殿下他欺负...” 刘炟抢过话头,低低道,“欺负,欺负一名宫女...” 崇行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对,一名宫女...因这事被咱们撞破了,二殿下一时情急,捡了颗石子,想要打五殿下的眼睛...幸而其长随崇勋帮着挡住了...” 五皇子不意他这样说,满面惊愕。二皇子更是听的光火,几步冲了过来,狠狠一掌掴向崇行,紧跟着,把刘炟也打倒在地,令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能起身。 皇后悲呼一声,站起了身。圣上按住她坐下,厉声道,“逆子,还不下去!”左右忙把二皇子驾走了。圣上按捺着火气对刘炟道,“炟儿,你起来说话。” 不想刘炟久久没能起身。皇后见他神情痛楚,担忧道,“是不是被打坏了?” 冯贵人白了她一眼,“一个巴掌罢了,能打的人起不来身?妾看五殿下是被女色淘空了身子!” 刘炟脸色一白,强撑着起了身。 皇后眼尖,瞥见他玄色裤腿上有褐色濡湿之处,不顾圣上的阻止,几步走下了御座,俯身查看。 刘炟想制止,然而已经晚了,一大片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 冯贵人见了连忙叫道,“这可不是恭儿打的啊!众目睽睽,五殿下仔细说话!” 圣上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和颜悦色问,“炟儿?”刘炟仍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圣上叹了口气,转而问他,“崇行说的那个宫女呢?” 刘炟松了口气,迟疑了片刻,答,“儿臣不知她是哪个宫里的。” 冯贵人似是抓住了浮木一般,“你在宫里住了十几年,能不认识宫女儿们?我看,什么恭儿欺负宫女,全是你使了人随口胡说!” 刘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道,“儿臣决计不敢欺瞒父皇。”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履霜忽然站起身,含泪道,“事到如今,臣女实在不敢隐瞒了。二殿下欺负的,并不是宫女。是...我。” 窦宪惊怒交加,拉着她的袖子道,“履霜!” 二皇子也恨恨地看了过来,“窦氏!”他抢先一步开口,“儿臣方才正是为维护窦宪兄妹,才说了假话。没想到她如今竟颠倒黑白起来!实情是儿臣与五弟一同从大庆门来。路上恰逢窦氏兄妹,言谈间大家有了争执。窦宪为人跋扈这您也知道,他见说不过儿臣,便拿起一颗石子打向崇勋的眼睛,以此威胁儿臣少开口。儿臣出于骨肉之情为他遮掩,不想他妹妹竟如此攀污!” 事出突然,窦宪不知该如何办,满面愕然地愣在了原地。 履霜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到了御座跟前,跪下禀道,“二殿下所言,臣女闻所未闻...先前臣女出去更衣,不小心迷了路,走到了大庆门。二殿下他看见臣女...见臣女不从,举起鞭子想抽打我。幸而同行的五殿下劝住了,但他自己却被打的摔在地上。后来家兄来了,帮着劝告,二殿下仍不解气,随手拿起一颗石子,说要打瞎五殿下的眼睛,免得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说不该说的话...幸而长随崇勋为人明白,帮着挡住了。不然...”等说完,脸上已满是泪水。 圣上不置可否,对窦宪招了招手,“过来。” 窦宪紧紧抿着嘴走了过来。 圣上问,“他们方才说的,你都听清了吗?” 窦宪说听清了。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道,“二殿下先前说,隐瞒此事是为我兄妹,可,可我们俩和他一向没交情。” 大皇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话尽于此,不由地着急,替他道,“这是一。其二,恭弟明明是和五弟一同过来的,为什么要哄父皇说,他是在宫内做诗,所以来迟的?” 见圣上意动,皇后垂泪道,“才刚姑娘你说,炟儿替你挡过鞭子?我可怜的孩子。”说着,俯身去查看刘炟。他忙把手藏在了身后。然而皇后不容拒绝地抽出了细看。道鞭痕宛然其上。 圣上苦笑着闭了眼,“原来朕宠爱多年的儿子,是这样一个不悌兄弟、漠视人命的东西。” 二皇子梗着脖子辩解,“父皇!他们联合陷害我!刘炟的伤是他自己弄的!反正现在崇勋也死了,由得他们乱说。” 大皇子闻言,几步走到刘炟身边,扒开他的衣服,“父皇,请看这些鞭痕!五弟早已被二弟毒打了整整两年!” 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刘炟不知所措地想合起衣襟,但没能够,圣上已尽数收入眼底。他抚着那些鞭痕大恸道,“我的儿,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皇后在旁也哭了起来,“炟儿讷口,也就罢了。建儿,你是长兄,又早知这事,为何不报了来?!” 大皇子一哑。 五皇子不忍见他被责备,道,“不是什么大事。是儿臣嘱咐大哥别说的。” 大皇子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又道,“父皇一向独宠二弟。儿臣们哪里就敢说这样指责他的话,来伤您的心呢?”悄悄给自己的长随使了个眼色。 对方赶忙道,“是啊是啊。还有呢陛下,刚才二殿下赶我们殿下下去,根本不是真心为他着想...他已经好几次借口着我们殿下病弱,赶他走,强行占他的位置了。原因嘛自然也不用多说了...奴才几次看不过,要告诉您,大殿下都怕您伤心,硬逼着奴才不许说。哎,哎...陛下明鉴呐!”哭着俯伏在地。 圣上听的又是气又是心痛,长叹道,“我竟是这样一个糊涂的父亲,糊涂的圣上!” 二皇子犹自大声辩解着,“父皇,你别听他们的话,那都是苦肉计!” 圣上恍若未闻,神色漠然对王福胜道,“二皇子恭,分乐成、勃海、涿郡三郡为国,为河间王,即日赴任。健儿,这事你去办。” 大皇子喜形于色地应了声。二皇子则不能置信地说,“父皇...” 他母亲冯贵人也膝行了过来,哭着请求,“妾一生唯有一子,求陛下开恩,别叫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圣上看着他们母子,眼中划过怜悯、痛惜等诸般情绪,几乎要伸手去扶他们。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偏过头没有理睬。大皇子见了暗自冷笑一声,命左右速押二皇子下去。又命宫人送冯贵人回宫。 圣上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才苦笑一声,“各位见笑了。”脚步蹒跚地回了内宫。皇后看着他,又看看刘炟,神色略有迟疑。但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嘱咐一句“炟儿你也回去吧”,跟着圣上走了。 留下众人,一个个托言有事,走的走、散的散。 履霜也被窦宪握住手腕,拖着回了成息侯夫妇身边。 走了一半,她忍不住回头。大皇子今日大出风头,不少人跟在他身边嘘寒问暖。而刘炟,他站在一个偏远的角落里,痴痴地注视着门口——他的生母贾贵人居然没有上前来安慰,就这样走了。 枉然有两个母亲,此刻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活像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第8章 龃龉 回侯府的路上,窦宪一直没有说话。成息侯以为他是在愧疚没保护好妹妹,安慰说,“不干你的事,怪爹,以后履霜更衣,爹陪着去。”又道,“终究圣上处置了刘恭,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啦。” 窦宪仍然没有动静。 履霜本坐在马车的最里面,见他如此,磨磨蹭蹭地挪到了他身边。才伸出手,叫了声窦宪,便被他挥手打掉了。不久后马车停在了府门前。窦宪谁也不看就跳下了车,回了松风楼。 长公主和成息侯都有些疑惑。履霜咬着唇解释,“二哥的责任心太重了...我去看看他。”跟着跳下了马车。 她跑到了窦宪的房门口,伸手一推,果然,门被锁住了。惴惴地绕到了窗户处。还好,窗户并没有关。她顺着往内一瞧,窦宪衣服也没换就躺在了床上,拿被子蒙着头。隔着窗户喊,“紫英殿一年一开,那些座位脏的啊,也不知宫人们好好擦了没。你就这么睡下,仔细明天醒来,床上都是小虫子。” 窦宪天不怕地不怕,可一向最爱干净,履霜拿虫子吓他百试百灵,但今天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心里咯噔一下,打开窗户艰难地爬进了他房里,又伸手去掀被子。 窦宪迅速拉上了被子。 履霜摇晃着他,“窦宪,窦宪,别和我闹了,起来坐会儿。才吃了饭,那么快就睡肠胃吃不消。” 仍然没有搭理她。 履霜想了想,把手伸进被子里咯吱他。不料他还是没有反应。她开始慌起来,用力地掀开了被子。 映入眼帘的是窦宪漠然的脸。履霜怯怯地说,“你真的生气啦?”她轻言细语地解释,“咱们和二殿下有了过节,不趁着大好机会扳倒他,以后就麻烦了。” 窦宪推开她,声色俱厉,“我知道,你是想借这件事,向皇后、刘炟、刘健投诚,好让他们向圣上进言,授我官职。” 履霜没想到他如此敏锐,垂着头,嗫嚅,“已经成功了,不要再说这些了。” 窦宪怒声道,“成功?一旦有了差池,两位殿下还是皇子,皇后也仍是中宫,可你呢?你替我着想我很开心,只是履霜,我不想你做这样冒险的事。” 履霜伸手去拉他的袖子,“窦宪,我...” 窦宪轻飘飘地抽开了。他把被子蒙上头,翻身朝内,“今天我很累,我要睡了。” 履霜呆坐在他床边许久,才替他熄了灯,回了快雪楼。 这夜直到三更她才囫囵睡去。 次日,履霜很早就被吵醒了。 才交了辰时,她便远远听见府中车停马嘶、门户大开,紧跟着一个尖细的、笑吟吟的声音大声诵读着什么,阖府中人都轰然谢恩,簇拥着这声音的主人往内堂而去。安静了不到一刻后,府里忽然又放起鞭炮来,好一会儿都不曾消停。 履霜本想捂着耳朵接着睡,可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几次打断她的睡眠,索性披衣趿鞋,出了房,凭窗眺望。 正逢成息侯、窦宪带着阖家大小送一名黄门出去。 那名黄门生的痴肥,可自有一种沉稳妥帖的气质,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履霜认出,那是侍奉圣上的王福胜。 果然听成息侯开口道,“王公公素日里事务繁忙,实在不必亲自来我府宣旨。” 王福胜笑道,“瞧您客气的,二公子既是少年才俊,又是圣上的至亲。给他宣旨,是老奴的荣幸。” 成息侯抚须笑了起来,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送王福胜出去了。 履霜便欲退回房,不想伺候她的丫鬟们看完热闹回来了。见她只着中衣地站在窗边,打头的绿衣婢急道,“姑娘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件衣服?”身旁黄衣婢的语调却不急不缓,“姑娘想再睡一会儿,还是奴婢们这就打水伺候您洗漱?” 履霜道,“再睡一会。” 穿绿衣的婢女叫水芹,她是履霜母亲的乳母的孙女。听闻菖蒲之祸,那位老夫人立刻让自己的孙女进来侍奉。水芹是个有痴性的女孩儿,因从小受祖母教养,天然对履霜有着愚忠,不管履霜让她做什么都毫不迟疑。 而穿黄衣的,叫竹茹的丫鬟,并不是侯府之人——她原本是伺候周姨娘的。自那位姨娘毒害履霜的事发作后,成息侯吩咐,把所有伺候她的人全部投狱。竹茹是那十几个奴仆中唯一不哭不闹的。履霜不免注意到了她,问她缘故。她回答,“哭闹了,侯爷就能饶过奴婢吗?所以还不如收着眼泪,至少从从容容地去死。” 因为这两句话,履霜不顾成息侯的反对,硬是留她做了贴身婢女,还将她提到了一等大丫鬟的位置。当时竹茹仍然很镇定,除了谢恩,没有多表别的忠心。可之后对待履霜,打点出了所有的用心。举凡开口,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履霜隐隐能感觉到,这个丫鬟以后能在关键时候,帮她更大的忙。 履霜转身往屋内走。水芹、竹茹叫后头的六个小丫鬟退下,自己两个走上前来,扶了履霜上床。 履霜一边躺下一边问,“王公公是来府里宣旨的吧?二哥得了什么职位?” 水芹笑吟吟道,“羽林中郎将骑都尉一职,阖府都在高兴呢。” 履霜顿了顿,问,“那窦宪自己呢?” 水芹疑惑道,“说来也怪,公子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直淡淡的。”压低声音猜测,“咱们二公子啊,一旦及冠,便是侯府的世子了。依奴婢看,那等清苦的差事他大概是看不上。” 竹茹忙打断了,“什么话?二公子是性情稳重,这才喜怒不形于色的。”又道,“骑都尉手下正正经经有九百人,还有比一千石的秩禄。圣上给了这样大的荣宠,怎么能说清苦呢?” 水芹吐了吐舌,“九百人算什么?我们侯府可是...”见履霜淡淡看了她一眼,忙收了口。 竹茹道,“对了,才刚奴婢去跟二公子贺喜,他让我捎句话给姑娘您。” 履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什么?” “二公子说,他才调去羽林军,人生地不熟的,各处都要打点。所以这几日就晚点再回来了。他让我同姑娘说,到点了自个儿去饭厅,不用等他。” 履霜攥紧了被子,好半天才“哦”了一声。 窦宪果然不再有空。 履霜眼巴巴地快雪楼等了他好几天,始终见不到他的人影。于是她趁着全家一起吃饭,装作不经意地问了成息侯,对方回答,“你二哥忙倒不是很忙,只是天渐渐热了起来,他一向是耐不住的,这不,懒到叫厨房把三餐直接送去他那里了。” 履霜攥着筷子,失落地哦了一声,窦萤见状,得意地撇了撇嘴。 用罢了饭,一家人各回各的住处。履霜带着竹茹还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窦萤的一声娇笑,“妹妹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呢?” 履霜见她叫住自己,也不好当作没听见,遂立住脚,客气地说了“在房里看书”等语,便想走。不想窦萤上前来挽了她的手,笑道,“妹妹来我们家,也有好几个月了。我这个做姐姐还没去你住的地方玩过呢。” 履霜下意识地推辞,“我那儿乱的很。” 窦萤笑吟吟地“嗳”了声,“我听说快雪楼是大伯亲自带着人收拾的,怎么会乱呢?妹妹怕是不想让我开眼吧?” 履霜忙说没有。窦萤遂半强制地与她一同回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一同回了快雪楼。窦萤见几扇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群墙则一色水磨,凿成西番草花样,丝毫不落富丽俗套。心中半羡半妒,面上却不显,只拍手赞道,“果然是大伯的手笔。这房间,比阿若的也不差什么了。” 这是履霜第二次听到这名字,她迟疑着问,“阿若?” 窦萤诧异道,“怎么,爹和二哥没同你说起过吗?”见履霜摇头,她道,“那是我们府里从前的四姑娘,二哥唯一的同胞妹妹,可惜还没出襁褓便病死了。长公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入的佛。” 见履霜脸色微变。窦萤叹道,“倘然阿若长大了,如今恰和妹妹你一样大。”低头唏嘘不已。又趁着履霜不注意,飞了个眼色给身旁的丫鬟。 丫鬟繁缕忙道,“姑娘快别难过了。如今府里不是有了四姑娘嘛,您若思想若姑娘,往后常来快雪楼走走。——侯爷和二公子不就是这样吗?” 见履霜的脸色更为苍白,窦萤嘴角微微一翘,口中却斥道,“死丫头,说什么鬼话呐?还不快闭嘴!”转头对履霜解释道,“妹妹别听她瞎说。” 履霜垂下眼睛点了点头。窦萤眼中划过一丝满意的笑意,她起身道,“这看也看过了,我不打扰妹妹了。” 履霜点一点头,“竹茹,送二姑娘出去。”在窦萤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抬头补了一句,“姐姐明日还来看我,好不好?” 窦萤有些吃惊,但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地猜测,她大约是见窦宪不理她,在另找靠山呢。在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面上却还是亲亲热热的,说好啊。 窦萤一出快雪阁,便很快慰地舒了口气。繁缕忍不住道,“好端端的,您和那位提若姑娘做什么?” 窦萤哼了声,“好教那小东西知道,她不是什么正经货!” 繁缕劝道,“仔细她告诉侯爷和二公子。” 窦萤扶了扶头上的簪子,悠闲地说,“谢履霜一向是不爱告状的。再则,大伯和二哥如今都忙着羽林军那边的事,她这时候去哭些有的没的...哼。” 繁缕拍手笑道,“自从她来了,府里那起子小人都快忘了谁才是正主。姑娘合该趁这次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 第9章 病 窦宪在封了骑都尉的第十日上,终于有了空闲,来快雪楼看履霜。 还没进房,便听到她的轻轻嗽声。 他担忧地皱了眉,想推门进去,却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哟,妹妹咳了有三日了吧。”不由地立住了脚。 里边履霜哑着声音说是,“这几日晚间有些凉,我兴许是着了风寒。” “怎么不请医师来?”娇俏的声音夸张一笑,“不会是大伯和二哥这程子忙着,妹妹不好意思跟底下人张口吧?” 履霜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愈发得意了,“妹妹不好意思和他们说,可以来找我啊。做姐姐的别的东西没有,院里枇杷叶倒是很多。” 履霜又咳嗽了几声,“劳烦二姐费心。” 窦萤娇笑道,“不劳烦不劳烦。繁缕,等回去了,把咱们院里的枇杷叶打个一箩筐下来。”又换了种担忧的语气道,“哎,瞧你咳的,这一箩筐都未必够呢。” 履霜听了,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 “哎,哎!”窦萤的丫鬟繁缕叫道,“我说四姑娘,您别往我们姑娘这边咳啊。这万一是什么大病,我们姑娘染上了可不是顽的。” 履霜忍耐着,低低道,“我知道了。” 窦宪再也听不下去,拿脚踹开了门。 窦萤主仆见他进来,都吃了一惊,起身见礼。窦宪负手淡淡道,“窦萤你好会为侯府开源节流。” 窦萤讪讪地解释,“是药三分毒。阿萤是想着这个道理,方才劝四妹妹不要吃药、煮些枇杷叶来喝的。” 窦宪点一点头,“有道理。” 窦萤松了口气,然而窦宪的话追耳又至,“窦顺,传我的话下去。往后二姑娘病了,一概不许用药。” 窦萤踏前一步,急道,“二哥!” 窦宪冷冷地看着她,“以后你咳了,自己往院里摘枇杷叶去。若身上作烧,去厨房拿姜。若肠胃伤了,索性干干净净饿一顿。” 履霜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哥,偏方也不是能治所有病...” 窦宪见她开口,神色缓和许多,“怎么不能?你不知道罢了。”看向窦萤,声音重又抬高,“往后你得了病,若不知该用什么偏方,尽管去松风楼问我,我告诉你。好了,下去吧。” 窦萤不敢与他争,哭哭啼啼地退了出去。 窦萤的身影渐渐消失,履霜小声道,“你不该这么对她,爹知道了会骂你的。” “他若问到我头上,我自有更多的话等着他。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不知道吗?一味纵容着二房,迟早让人看我家的笑话!” “话不是这么说...”履霜还没说完,喉间又袭来一阵痒意,转过脸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窦宪见状,忙扶了她坐下。一边倒着茶水,一边一叠声地叫窦顺宣府里的医师过来。见履霜一张小脸素白素白,整个人比十日前清瘦了不少,心里愧疚,解释道,“我这几日忙着羽林军的事...” 履霜强忍着咳嗽点头,“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该老在脂粉堆里玩闹。”低下头,攥着袖子道,“你空了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说的很温柔,可窦宪莫名地感到心酸。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你竟和窦萤玩了起来?” 履霜默了一会儿,回答,“只有她愿意每天来看我。” 窦宪心头猛然袭上一阵酸楚,像是心被人紧紧捏住了。他伸出手抱住了履霜,“对不起,是我犯浑了...以后我陪着你,每天都陪着你。” 履霜把脸贴在他胸口,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随口说了会儿淡话,窦顺在外报,医师来了。窦宪忙把履霜扶到床上,又替她放下了绣幔,这才走出去开门。医师屈身请安,窦宪点点头,也同他问了声好,领着他坐到了履霜床前的小杌子上。履霜慢慢地伸出手,医师凝神细诊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外间。窦宪跟着出去了,听他禀道,“着了凉,又一直拖着不医治,更兼忧虑过度,不思饮食,以致胃虚肠弱,略伤了气血。” 窦宪听他说“忧虑过度”,暗暗地叹了口气,道,“劳动您开张药方,不要加寒凉之物,她身子弱。”医师答应了。窦宪遂让窦顺带他出去好生看茶,自己重又回了履霜房里,替她挽起绣幔,“这几日饮食不好?” 履霜说还好。 窦宪哼了声,“还骗我。小孩子家,气性倒大。我不来你饭也不吃了吗?” 履霜讷讷地没有说话。 窦宪叹了口气,替她梳理着长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今后再不好做这样的事了。” 履霜忙不迭地点头。窦宪遂吩咐水芹每天去大厨房拿上等燕窝、冰糖五钱,给履霜熬粥。他道,“窦萤满嘴屁话,有一句倒是真的,是药三分毒,这食补啊比药强。以后你每天多喝粥。”絮絮地说了不少,等歇下气时发现水芹仍杵着,不悦道,“怎么还不去?” 水芹结结巴巴地说,“大厨房轻易不给东西的。”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窦宪皱着眉起身,对履霜道,“我亲自去嘱咐一声。”见履霜打算起身来送他,制止道,“我自己出去就好。” 然而履霜还是一直把他送到了门口,“好久没出去了...明天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窦宪摇了摇头,“你病着呢,等好了再说。” “咳嗽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履霜牵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恳求,“等我病好了,你也忙起来了。去嘛。” “哎,好吧好吧。”窦宪经不住她缠,答应了下来。看着她回了房里,这才带着水芹往大厨房去了。 一刻钟后,水芹果然带着一大包燕窝回来,喜滋滋禀告,“大厨房的人啊,见二公子亲自过去,全傻了。要什么给什么。”又不住口地夸着窦宪,“二公子果然是个好的。” 履霜的唇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转头嘱咐竹茹道,“晚上替我把二姐姐请来。今天二哥说话太急,只怕她是恼着了。” 竹茹有些犹豫,“依二姑娘的性子,只怕不理她才是对的。您巴巴地请她来赔罪,不知她嘴里又会蹦出些什么呢。” 履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忙收了口。履霜遂道,“病了几日,手都软了。水芹,去替我磨墨,我写几张大字。” 晚间,用罢了膳,竹茹按照履霜的吩咐去了窦萤那儿。窦萤本不耐烦去快雪楼的,但等听说履霜是要向她赔罪,噌地站起了身。 繁缕拉了拉她的袖子,转头问竹茹,“四姑娘既是要赔罪,怎么不亲自过来?反倒要我们登门?” 竹茹心中咯噔一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很快她就掩饰住了神色,笑道,“我家姑娘的心里不知多想来呢。可惜她正咳嗽着,怕把病气过到您屋里。这才...少不了厚颜请您奔波一趟了。”不住口地奉承起窦萤来。 窦萤心中受用,点点头跟着她去了。 几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快雪楼,履霜出来迎道,“二姐姐。” 窦萤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我听竹茹说,你有话想对我讲。” “啊?什么话?”履霜疑惑地看了眼竹茹,道,“我叫姐姐来,是有东西想送给你。” 窦萤狠狠瞪了竹茹一眼,耐着性子问履霜是什么。 履霜转身拿了个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包裹递给她,“是燕窝。大厨房才给我的。我不曾吃,干干净净还未动呢。分一半给姐姐。” 窦萤霍然站起,“就为了这个,把我叫来?” 履霜吓的后退了一步,怯怯道,“我怕丫头们来拿,手脚不干净...” 繁缕听的不悦,夸张地笑道,“谁稀罕这个?也就四姑娘您,看的宝贝似的。” 履霜紧紧握着那个包裹,红了眼圈。 窦萤最烦她这样,伸手道,“好了别哭了,我收下了。” 履霜破涕为笑,把包裹递给她。然而下一刻她的笑便凝结在了脸上。 ——窦萤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包裹,把燕窝掰碎,一块一块地掷着她房里养的鹦哥。口中笑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一向嫌燕窝腻歪,从不吃的。可是你给了我,我又不能不拿,只好喂你的鹦哥咯。” 见履霜又惊又气,握着帕子开始抽泣,繁缕也笑了起来,“四姑娘别心疼呀,回头我们姑娘再买两斤更好的给你。” 履霜抽抽噎噎地说,“这是二哥给的,你怎么赔?明天我告诉他,我要让他罚你。” 窦萤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二哥明天要去羽林军呢,哪儿有功夫理你?” 履霜倔强地说,“他答应了明天带我出门。” 窦萤知道她从不说假话的,窦宪又是那样的爆炭脾气,吓了一跳,忙住了手。眼珠一转,推了繁缕一把,“瞧你这东西!四妹妹好好地给我燕窝,你怎么都撒了?雷公老爷打不死你。” 繁缕咬着嘴唇跪下了。 履霜抽抽噎噎的,指着窦萤说,“明明是你...” 竹茹忙按下了她的手,对窦萤笑道,“虽则繁缕姐姐是您的心腹,可素日您也该好好管束着她。” 繁缕听的不甘,直起身子想说话。但窦萤一把按下了她的头,对竹茹干笑道,“你说的是。” 即便她这样服了软,履霜仍哭哭啼啼的不理会,提着裙子打算出门,口口声声说要去找窦宪。窦萤急的一把拦住了她,狠下心肠,劈面甩了繁缕几耳光,“瞧你把四妹妹气的!” 繁缕咬着嘴唇,不甘不愿地认着错,“求姑娘饶过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 竹茹见她们主仆如此,心知快雪楼这里再揪着,反倒是有意结仇了。忙下了力气把履霜搀住,往房内走,一边安抚窦萤道,“四姑娘气魔怔了,眼都花了,奴婢待会儿好好和她说。”使了个眼色。 她为人干练,又兼履霜年纪小,快雪楼的事大半都是她做主。窦萤听她这样保证,顿时松了口气,虎虎地又赔了几句罪,带着繁缕出去了。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竹茹转过身,欲劝履霜几句,不想她捏着帕子,已慢慢地把眼泪都擦干净了,“你现在去松风楼,把刚才的事对着二公子说一遍。” 竹茹蹙眉道,“好姑娘,这件事你并没有吃亏,且二姑娘也服了软,算了吧,何必跟她结仇?” 履霜不理她,自顾自道,“还不快去!” 竹茹没奈何,只好去了。身后,履霜又嘱咐了一句,“二姐姐是个好的,千错万错都是繁缕瞎挑唆,你千万记住这话。” 竹茹无奈地答应一声是。去松风楼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一遍。怕二公子觉得事情小,不值一提,添油加醋地又说了许多。又因记着履霜的吩咐,把过错全推到了繁缕身上。 窦宪听后直皱眉,“繁缕岂有这么大的胆子?九成是窦萤嘱咐她的。她们主仆两个既这么默契,阿顺,你去告诉窦萤一声,让她亲自掌繁缕五十个嘴巴,教教她以后该怎么说话。那几个巴掌你看着她打完,不然不许回来。” 窦顺答应一声是,退下了。 窦宪又对竹茹道,“你回去告诉姑娘:窦萤这个人一向很烦,以后少拿热脸贴冷屁股和她来往。若是闲了,来松风楼找我顽。”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窦萤若再欺负她,或者她房里缺了什么,她不张口,你也只管来回我。” 竹茹都答应了下来,躬身退了出去。 等回了快雪楼,她把窦宪的几句话一说,果见履霜破涕为笑。不免觑着时机劝道,“虽则二公子和蔼,可您也不该拿这种闺门琐事去烦他呀。一次也就罢了,下次算了吧。” 履霜点点头。 竹茹松了口气,道,“那么奴婢伺候您歇下吧?明日要出去呢,且早些睡。” 履霜说不急,抬头对竹茹道,“自进了这侯府,你还没出去过吧?” 竹茹有些心酸地说是。 履霜微笑道,“明日我放你一天假。” 竹茹摇头道,“谢姑娘好意。只是奴婢的家人全留在了茂陵谢府。出去又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去市集上随便逛逛。” “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履霜含笑扶起她,“只要你做好了我吩咐的事,明日去哪儿逛都可以。” 竹茹的心咯噔一下,“...敢问姑娘吩咐奴婢何事?” 履霜从枕间抽出一封信,递给她,“把这样东西,悄悄送去一个地方。”拿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竹茹惊的不敢说话,“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履霜笑吟吟地看着她,“明日我出门前,你一定也要出去逛了。” 竹茹被她的表情骇住,抖抖索索地伏跪在地,“姑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为您做事是万死不辞的,只是... “嘘...”履霜轻轻地制止了她,“我自有我的道理,你替我做就是。好了,天晚了,回去睡吧。” 竹茹知道这位姑娘看着柔弱,其实做事是很清楚的,又固执。只得答应下来,佝偻着腰告退。然而在快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忽听她在身后又追加了一句,“集市上三教九流的,有时发了争执也是有的。若遇到,你不必怕,你是侯府的人,先兵后礼也没什么。”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拨开了一点她布下的云雾。蹲身答应了个“是”,出去了。 第10章 猎变1 次日一大早,履霜便起了床洗漱。等用过了早膳,窦宪也来了,倚在窗边看她梳妆,一边问,“今天想做什么?” 履霜歪头想了想,说,“想做炙肉。” 窦宪讶然,“怎么想起那个?” “除夕在宫里吃过一次,一直想着。” “既喜欢,怎么不吩咐大厨房做?” “爹不许,说脏。咱们自己做一回吧。” 窦宪不怎么感兴趣,道,“太油了,我懒得动手。你若果然想吃,这样,下次等爹不在,我去交代厨房。” 履霜搂着他的胳膊撒娇,“可我想今天就吃嘛。你去打一头鹿来,我来弄。既顽又吃,好不好?” 窦宪听得打猎二字,顿时心动。履霜察言观色,又说了不少好话。窦宪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哪儿有鹿呢?” 履霜想了想,说,“咱家在京郊不是有个猎场吗?我们俩骑马去。” 窦宪抚掌说好,命窦顺去大厨房拿调料。履霜忙制止了,“爹一向不喜欢狩猎的,被他知道了难免生事端。调料我这里有。”命水芹开了屉取细盐、桂皮、茴香等物。 见窦宪神情惊异,她把屉拉的更大一些,让窦宪看。他凑近了发现里头细细分了几十格,每一格都满满装了干物,也不知都是些什么。好不容易看到了两个认识的,竟然是面粉和鸡蛋。忍不住露出惊疑之色。 水芹笑嘻嘻道,“二公子不知道,这些东西啊都是我们姑娘养颜用的。” “怎么说?” “这细盐敷面呐能使面垢除尽,肌肤光滑。这干了的益母草捣成细粉,加面粉和水,调好后加蛋清,捏成药团,晒干,用黄泥炉烧半个时辰,接着改用文火烧一昼夜,取出凉透,细研、过筛,加十分之一的滑石粉,百分之一的胭脂调匀。如此洗手洗脸半年,颜色自美。” 窦宪听的一愣一愣的,问,“那桂皮呢?” 水芹道,“倘然脸上长了疮,便拿三汤勺蜂蜜混一茶匙肉桂粉糊到脸上,第二日早起疮自然就退了。” 窦宪听的津津有味,又问,“那茴香呢?” 水芹伶俐回答,“倘然双眼水肿、眼角下垂,可用它提炼出油,紧实肌肤。” 窦宪笑叹,“你们这些女孩子啊,当真都心思奇巧,我每日不过用清水净脸而已。” 履霜扑哧一笑,“女孩子家出不得门,当然只能琢磨这些雕虫小技了。哎对了,水芹,竹茹呢?怎么不见她过来伺候?” 竹茹笑道,“姑娘忘啦,昨儿个您放了她一天的假,竹茹姐姐一早就出门玩儿去了。” 履霜点点头,拿起调料,挽着窦宪往外走。 窦宪一边走一边道,“说起美颜方子,我倒想起从前的阴皇后。” “听说她在位时,每年花在美颜上的钱财足有十三万贯?” 窦宪点点头,“的确有这么多。” 履霜咋舌道,“如今的马皇后却衣不曳地,不喜服锦...怪不得圣上更喜欢她。” 窦宪悄声道,“其实阴后奢靡,并不算什么大过。皇室贵妇为年轻计,好些人手脚比她还铺排呢。只是阴后用的方子实在太恶心了。你知道吗,她一直嫌自己脸盘太大,因此每月初六都会觅取一只啄木鸟,用丹砂大青拌粟米喂它,如此坚持一年后,将鸟去毛捣烂,加雄黄一钱,做成药丸二三十颗。每日清晨,向旭日和水吞一丸。据说这可以瘦脸。” 履霜“啊”地惊叫一声,既是恶心又是好奇,“这药丸能吃吗?” 窦宪叹了口气,“自然是不能的,朱砂含毒,怎能轻易入口?再则将去毛之鸟捣碎...”打了个寒战。 说话间,两人到了府门前。侍卫们纷纷见礼,又问,“二公子、四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窦宪刚要回答,履霜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颇感兴趣地又问,“她还用过什么方?” 窦宪便没有回答侍卫的话,转过脸对履霜道,“她还用过道家法。”一边扶着她上马,一边说,“取桃花片装在瓦器里,埋在桃花树下,到七月七日取出来,加乌鸡血敷脸,据称可面如桃花。” 履霜嫌恶地“咦”了声。 窦宪朗声大笑,后退几步,欲翻身上马。履霜忙道,“这次你坐前面。” 窦宪随口问为什么。 履霜撅着嘴说,“宵风不听我的话,老是把头动来动去的,你坐前面牵着它。” 窦宪答应一声,翻身上马,又让履霜搂住他的腰,“抓紧点,小心别摔下去。”履霜答应一声。马渐渐地跑了起来。 呼呼的风声中,窦宪道,“阴后的那些美颜方,不止叫人恶心,她自己更是深受其害。她当皇后的最后一年,我去宫里朝觐时,看她嘴唇又黑又紫,脸也肿的变形。你少学她用什么偏方。” 履霜反驳道,“茴香肉桂,不算什么。” “那也先叫府里医师看了再说...” 成息侯府的猎场,在出京畿的南部四十里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因着侯府的主人不爱见血,一家子人里只有窦宪有时去。 窦宪出了京畿,一边控绳随意地催马前行,一边随口和履霜说前些时日在羽林军里的见闻,“...羽林军里有个叫江泰的,前几年乘船去钜鹿郡玩儿,路上心痛如绞,当场便病亡了。” 履霜惊呼一声,问,“那他怎么如今还进了羽林军?” 窦宪看她一眼,续道,“然而当时,他的气息并未全数断绝。” 履霜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窦宪笑了声,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又道,“幸好同船者中有一位上党郡来的医师。他诊断说江泰是中了毒。” “中毒?” 窦宪悠悠道,“起先江泰的妻子一口咬定是船家下毒,船家呢也怀疑她。医师见他们吵的声色俱厉,便问江泰这几日都食了什么?答说食了船家进奉的汤饼和江泰妻子做的馒头。医师上前检验,发现二者都无毒。便又问江妻,其夫平日爱食何物,答曰食竹鸡,往往隔两日便做一只。” “食竹鸡?” “便是终生饲养在竹林的云英鸡。” 履霜抿嘴笑道,“好清雅的养法。” 窦宪点点头道,“江泰也是这样想。然而他忘了半夏常与竹共生。” “原来如此。半夏是带微毒的,鸡又不知道,吃了也就吃了。可惜江泰,中毒了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不是,多亏了那医师捣了姜汁喂进他嘴里,他这才终于苏醒过来。” 履霜听的津津有味,“全靠这医师见多识广呢。” “是啊,后来江泰发了迹,感于这医师的救命之恩,便把他也带来了京师。” 履霜忙拉着他的袖子道,“那他一定还有别的事迹!再说几个与我听!” 窦宪笑着答应一声,道,“江夫人有一位姐姐,嗯她夫家姓吴,咱们叫她吴夫人吧。这位夫人某次食用杨梅时,不防吞下了一只虫。从此后她便生了心疾,每当用茶、用饭都忍不住作呕,家里给她请遍了医师也不管用。好好的一个美人,愣是瘦成了皮包骨。江夫人不免把那位上党郡来的医师,哦他姓黄,推荐给她姐姐。黄医师给了吴夫人一颗药丸,说是服用后会大大地吐泻,但以盘盂盛之,虫必在其间。吴夫人依言服下,果然吐得天昏地暗。她的丫鬟奶妈子上前去看盘盂,都惊喜地说果然里头有只虫呢。” 履霜又是恶心,又是好奇,“那虫她吞下多久啦?就没烂在肚里了吗...” “自然早烂了。什么吃颗药丸把虫吐出来,那是黄医师和奴婢们说好了哄她呢!她的病嘛,原就是个心...” 他的声音被一支破风而来的箭矢骤然打断。 履霜的惊呼声中,窦宪迅速打开马旁革囊,拔鞘抽剑,回身格挡。“叮”的一声,那支箭矢被击落在了地上。两人刚松了口气,四周灌木丛忽然悄无声息地又飞出了二十来个黑衣人。 窦宪脸色一肃,对履霜喝道,“坐到我前面来!” 不想履霜被吓傻了,两手死死抱在他腰上,怎么也拉不动。窦宪咬着牙说,“那你抱紧了。”夹紧马腹,狠狠拿鞭往后一抽。马受了惊,毫无征兆地向黑衣人们冲去。那群人被这变故惊住了,下意识地四散分布开来。窦宪顺势不动声色地控起缰绳,冲到了人最多的那一处。紧跟着又往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嘶声哀鸣,前蹄屈起,几乎踏空。黑衣人们怕疯马伤到自己,纷纷避让。不想窦宪竟趁机拿剑鞘在手,狠狠往右侧三人头上扫去。那三人没有防备,一时头顶巨震,如中电掣,顷刻便仰倒在地。 窦宪喝道,“箭!”履霜忙从革囊里抽出他的箭矢。窦宪挽弓在手,对准地上三人。 血溅三尺。 窦宪迅速拉起缰绳,向左急转,那儿的四个黑衣人见了方才一幕,早已骨软。窦宪见状,迅速将箭矢往履霜怀里一塞,重又拿起剑迎头斩向他们!迅疾的刀光几番错落,那四人顿时被伤的七七八八。 右侧尚有十余名黑衣人。他们见窦宪如长虹经天一般势不可挡,忙道,“不可与之正面交击,放箭!” 窦宪闻言顿时不敢恋战,迅速催马急转,向前突围。黑衣人们见他欲逃,抢步上前阻止。他手腕急抖,迅速挽起簇簇剑花。又对身下马大喝,“宵风!宵风!”马忽然向天嘶鸣一声,向后倒退三步,骤然腾空而起,一跃而过诸人。 等黑衣人们回过神来,窦宪早已在五丈之外。 宵风奔若闪电,不过片刻已经在二十里之外。窦宪见黑衣人暂时追不上,松了口气,回身道,“安全了,履霜。” 却听她□□一声,紧紧抱着他腰身的手忽然松了,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往下滑落,窦宪忙俯身捞起她,“履霜!履霜!” 他赫然看见一只白棱箭矢正插在她背上。不由地满面惊惶,声音都走了调,“履霜!” 履霜声音微弱,“别管我,快去猎场...”短短几句话说的吃力不已,脸上的血色亦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而流逝。 窦宪心中大震,忙翻身下马,把她扶到前面,随即跨上去,把她藏进披风里。履霜力尽地伏在马上,背上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他们会追上来的,别管我了...”话还没说完,已经疼的晕了过去。 铁锈般的血腥味迅速蔓延。窦宪紧紧把履霜按进怀里,催马前行,“我们今天是一起出来的,一定也要一起回去!” 第11章 猎变2 黑漆漆的屋子里,充斥着饭菜的馊味、衣物的霉味、屎尿味。 年幼的履霜满脸泪痕、面黄肌瘦地缩在墙角。一名醉醺醺的男子指着她道,“出来!” 履霜流着泪摇头,“爹,我再不敢偷东西吃了。” 谢璧恍若未闻,厉声道,“还不出来!”见履霜还往墙角缩,他蹲下身,猛然伸手把她拽了出来,劈头盖脸地打着,“小贱种!素日里缺你吃的还是喝的了?偷我家的东西!打不死你!” 履霜不敢回手,任由他狠狠掌掴自己,直到嘴里吐了颗带血的牙齿方见他住了手。 见履霜陷在梦境里,始终喃喃在喊“爹,别打我”,甚至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窦宪一阵心酸。 姑母很早就去世了。窦宪那时还小,只有三四岁,但仍依稀记得那年父亲大病了一场。 长大后听府里人说,父亲当年亲自去了茂陵谢府,想接履霜走。不想姑父谢璧怎么也不答应。成息侯遂使了人强夺。被谢璧一纸书状,上奏天听。圣上以成息侯担忧太过为名,责他将履霜重还谢府。成息侯不得不听从。 自此,窦府与谢氏恩断义绝。即便之后成息侯有意折节、重修旧好,谢璧始终不肯冰释前嫌,甚至十几年来一直将侯府派来看望履霜的人拒之门外——即便成息侯亲自去,也是一样。 直到一年前谢璧的周氏小妾因争宠计,下毒谋害履霜而诬陷他人之事发作,侯府才终于把履霜接回。 窦宪不忍她在陷于遥远破碎的噩梦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叫道,“履霜,履霜!” 履霜□□着醒来。然而头脑昏沉,背上一片剧痛,一瞬间竟不知道今夕何夕。 窦宪伸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脊背,“醒来就好,咱们到窦府的猎场了。”转头叫医女进来。 医女一进来便告了句佛号,“千幸万幸,四姑娘醒来了。二公子先出去吧,妾为姑娘拔箭。” 窦宪点点头,起身想走,然而履霜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抬头哀求,“别走。”她眼角留下了一滴很小的泪,“我疼,你别走。” 别走。 声嘶力竭的哭声穿过悠悠岁月,炸响在他耳边。 许多年前的大雨之夜,父亲一如既往地出了府,不知去往了哪里。母亲那时还没有出家。她从贴身侍奉的湄姑姑那儿得到了某个消息,铁青着脸走到妹妹的摇篮前,草草卷起襁褓便想带着她出门。 “又去看她了?我叫不回他,那就让阿若去叫!”她这样说。 窦宪跪在门前,苦苦哀求道,“娘!妹妹在生病,外面下雨...” 母亲一脚踹开了他,带着阿若走进了雨里。 窦宪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轰隆——轰隆—— 暴雨疯狂地降落。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窦宪好不容易才追上母亲,牵住她的手臂大哭,“娘,别去!下雨!” 湄姑姑亦劝,“这么大的雨,姑娘淋了会生病的。” 母亲狠狠地挥开了他们,“反正她已经烧坏了脑子,再淋点雨也没什么。”淌着水自顾自往前走。 窦宪被她推倒在水里,却仍竭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角,“娘...” 前方的女人忽然摔了一跤,手中的孩子跌落在地,一大片血迅速地蔓延开来。 母亲声嘶力竭地哭道,“阿若!别走,别走啊!” ...... 窦宪失神地攥着履霜的手,心上像被人捏住一般,喘不过气。 医女见他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催道,“妾要开始拔箭了...” 窦宪脸色苍白地攥住了履霜的手,“拔吧,我在这里看着。” 医女大惊,“这,这怎么使得?”见窦宪目光冷冷,不为所动,她懦弱改口道,“二公子是四姑娘的哥哥,有您陪着,姑娘更安心呢。” 履霜背后的血有不少已经凝结了,干透在衣服上。简单的宽衣已然做不到。窦宪遂命取剪子来,小心翼翼地动手把她后背的衣服都剪开。 尖而凉的剪子贴着肌肤徐徐前行,短襦、中衣、贴身小衣被一一剪开。稍后,窦宪温热的手指抚上了背部的□□肌肤,引发一连串战栗。履霜咬着嘴唇,往他怀里瑟缩了一下。窦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脸,对医女涩声道,“你拿酒来,替她先擦一擦干掉的血。”随即转过头去。 ——插在履霜背上的那支箭矢并不深,仅入肉半寸。真正令他动容的,是她年轻稚嫩的身体上竟然满是鞭打的旧伤。 联想到她那个嗜酒如命、喜怒无常的父亲,窦宪眼中划过恨色。 医女终于小心翼翼地替履霜的伤口附近做了简单处理。她抬起头等窦宪的示下。 窦宪拿滚烫的帕子净了手,一手按住履霜受伤部分的肌肤,一手握上了白棱箭矢。他额上冒了些汗,却强撑着不肯显露,俯身温柔对履霜道,“会有一些疼,你不要怕。受不住就咬我。” 履霜满面惊惶,但还是握紧他的衣襟点了点头。 窦宪骤然把箭矢拔了出来。 履霜浑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咬紧自己的袖子,额上冷汗涔涔。同时背上伤口因缺了箭矢的阻挡,而流出汩汩的鲜血。窦宪见她痛的打滚,忙一把按住,搂在怀里,一边急道,“快拿药粉来给她止血!” 医女急急地答应着,拿药粉洒在履霜背后。 药粉辛辣,履霜痛的弓起脊背,面色青白。窦宪摸到她背上全是冷汗,抱紧了哄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马上就不痛了。” 履霜艰难地点头,咬紧嘴唇伏在他怀里。窦宪轻声哄“真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头发,暖酥酥的感觉让人安心,似乎连痛楚都可暂时忘却。同时伤药逐渐起效,疼痛慢慢地消逝。伤口转而成了钝钝的麻。她筋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地陷入了昏睡。 窦宪见她安稳了下来,心中一直提着的气慢慢地松懈下来。转头轻声地嘱咐医女,“去叫人烧些热水,姑娘醒来要擦身。再去准备些收创口的食物。”最后道,“往侯府报信,让侯爷带着四姑娘的丫鬟们都过来。” 半个时辰后,窦宪远远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是父亲来了。果然,片刻后房门被急切地打开,成息侯满脸是汗地走了进来,“霜儿,霜儿。” 窦宪轻声说,“箭刚拔掉,她睡着了。” 成息侯闻言不再发出声音。他坐在床边,仔细地查看了履霜的伤口,又细细望了望她的脸色。见一切尚好,心才放下。站起身,冷冷对儿子道,“和我出去。” 窦宪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等出了房门,略微走了几步,成息侯蓦然停下,回身狠狠就是一耳光。 窦宪没有防备,一下子倒退几步,眼前阵阵发黑。 成息侯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看看你妹妹,伤成了什么样?你倒是一点事都没有!平白无故你带她出去做什么?” 窦宪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成息侯抚着心口坐在了石凳上,“我可怜的霜儿啊,无端端地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窦宪道,“此事是孩儿孟浪。不管爹如何指责,我都不会辩驳。当务之急是查清真相。” 成息侯叹了口气,“看来你心中已有了猜测。” 窦宪不动声色地拿手指比了个二字。 成息侯点点头,“我猜也是他。今天你们俩出门,事先有谁知道?” “只有履霜身边的竹茹、水芹两个。我这里连窦顺都没告诉。” 成息侯诧异地问,“就这两个人?”见窦宪点头,他皱眉道,“这可有意思了。”扬声令在外等候的窦阳明提人进来。 水芹、竹茹两个抖抖索索地进来了,跪在了成息侯父子脚边,“敢问侯爷、二公子,叫奴婢两个来是有什么事吗?” 窦宪不答,只摩挲着手指淡淡问,“我先问问你们两个,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水芹不假思索地说今天一直在快雪楼理屋子。窦宪问她可曾出去过?她说自己连半步都没有跨出,小丫鬟们均可作证。 竹茹则说姑娘念在她千里迢迢跟着来了侯府,特意放了她一天假,今天她去了南市。 窦宪心中闪过隐约的印象,问,“谁可为你作证?” 竹茹细想了想,回答说自己今天一直孤身一人在南市吃喝游玩,没有什么能作证的人。 成息侯负手冷冷地看着她,转头命窦阳明带她下去细审。 细审两字,看来轻描淡写,九成是要用刑的。 竹茹顿时凄惶地叫了起来,连声说着饶命。成息侯不耐烦听,挥手令窦阳明快带人下去。不想竹茹快被拉出去时,忽然叫道,“奴婢今日在西市买酪浆时,不慎把它翻到了店家身上,被他骂了许久,直到赔了一贯钱才罢休。那家店,那家店树着一个王字招牌!侯爷、公子但可一查究竟!” 窦阳明见她这样说,缓下了脚步,征询地看向成息侯父子。然而成息侯只短暂地想了一想,便道,“还是先审一审再说吧。” 眼见窦阳明又要上前来拖自己,竹茹一阵心焦。忽然,脑中灵光乍现,大声道,“侯爷!二公子!姑娘出去的事,府里还有二姑娘知道!” 第12章 猎变3 成息侯当即把履霜托付给了窦宪,自己匆匆带着窦阳明、水芹、竹茹几人回府。 他本想提窦萤来问一问的,水芹犹豫地进言,“这么大喇喇地问,二姑娘的脸上怕是不好看。” 他想了想,觉得有理。遂以府中失窃为由,挨个叫了侍奉各房的丫鬟仆从来问。 尚夫人、窦芷、窦笃还算配合,交了人出来便完事了。窦萤却抹不开这面子,嘟嘟囔囔说,“我身边的丫鬟都在侯府里呆久了,甭管什么稀罕东西,一概不会放进眼里。不比那从苦窝窝里出来、眼皮子浅的。大伯该去搜搜那种人的屋子。” 恰逢繁缕打听到府里失窃是假,侯爷其实是在抓走漏二公子、四姑娘出门消息的人——他们今日遇刺了。更要命的是侯爷如今正在怀疑二姑娘,所谓的询问全府不过是走个过场。 窦萤想起今日窦阳明询问其他人时,的确客客气气。可问到她的奴婢时,却拐弯抹角、异常严厉,当即信了,又惊又怒的。也不同她母亲、弟妹说一声,便领着房里的丫鬟们浩浩荡荡地杀去了快雪楼,命把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打开,细细翻检。 “谁吃饱了撑的,要去作弄他们?我看就是他们自己拉了屎却不抹干净屁股,这才引得人跟着!”窦萤狠狠地撂下话,拿了张凳横在快雪楼门口,不许人偷溜出去报信,一边指挥众人搜查。 成息侯辗转得到这消息,已是她搜查完毕了。 他匆匆赶到快雪楼,一眼便望见所有箱子都大开着,满地狼藉,太阳穴突突乱跳。极力抑制着自己,方能问出口,“阿萤,你这是做什么?” 窦萤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慌忙地站起身,说,“听说大伯在查问府里失窃的东西。侄女想着四妹不在,来帮着她...” 成息侯不等她说完,便厉声喝断道,“履霜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她的屋子轮得到你来乱动?” 窦萤仗着成息侯、长公主、窦宪不矜细事,在府里大摇大摆惯了。骤听的这种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爽性挑明了说,“听说履霜和二哥因为私自出门而被刺客追击,受了重伤。侄女听说大伯疑心这事是我干的,刚好,我也疑心履霜。” 水芹站在成息侯身后,惊呼一声,“姑娘受伤了?!”竹茹也捂着嘴,不敢置信地连声问成息侯,“姑娘怎么了?” 窦萤古怪地看着她们,“你们不知道这事吗?” 水芹和竹茹都死命地摇着头,哭道,“请侯爷快送我们回猎场去照顾姑娘。” 成息侯说不急。他淡淡打量着窦萤,问,“霜儿受伤的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窦萤心中一跳,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指着繁缕道,“是她告诉我的!” 繁缕吓了一跳,满面疑惑道,“姑娘,您在说什么啊?” 窦萤见她不承认,劈面便是一个耳光,“你有胆子说,没胆子承认吗?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油嘴!”说着,恶狠狠又是几耳光。 水芹看不过眼,“砰”地一声跪下,对窦萤道,“不管她怎么着,姑娘下这么狠的手总是不好...” 窦萤正在气头上,听她这样说更怒了,劈面也给了她一耳光。“贱丫头,少当着我的面邀买人心!” 水芹的身体顿时倒向一边,捂着脸呜呜咽咽。 竹茹扶住她,黯然道,“别哭了。上次姑娘受了气,不也忍了吗?你一个丫头倒娇贵起来了。” 水芹遂咬着嘴唇,抽抽噎噎再不敢再发出声音。 成息侯冷眼看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候终于看不下去,大喝一声,“把二姑娘架下去!” 窦萤不能置信地喊了声大伯。成息侯冷冷看着她,又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果然有身强力壮的奴婢强制地把她搀了出去。 快雪楼一时大静。成息侯坐到椅子上,疲惫地叹了口气,问,“二姑娘总是这样吗?” 水芹张口便想说话。竹茹忙推了她一把。她不甘不愿地低下了头,没有开口。 成息侯的心情更沉郁了,“你们俩要是不想以后还受欺负,那就有什么话,尽管说。” 水芹、竹茹两个对视一眼。静了片刻,齐齐俯伏在地,答应一声是。 水芹从履霜进府后窦萤的数次挑衅说起,一直到前阵子履霜咳嗽,窦萤每日借着探望的名义讽刺挖苦她。履霜从二公子那儿得了燕窝,好心送给窦萤一些,不料她竟不稀罕,反而全拿去掷鹦鹉了,气的履霜直哭了半夜。絮絮地说了许多。 成息侯听了,气的发抖,“这个混帐,竟敢这样作势!我看这次,八成也是她。”命窦阳明带人去搜窦萤的屋子。 这番动静实在太大,众人都免不了去打听。于是很快,一段流言便在府内悄然传开:除夕四姑娘进宫的时候,检举揭发了二殿下的丑行。二姑娘因嫉妒她独占侯爷恩宠,便趁着她出门,悄悄向二殿下报信,以期借对方之手除去劲敌。 尚夫人听了义愤填膺,“谁没事去算计她?”把传谣言的人一个个提来大骂。她女儿窦芷看不过眼,几次劝阻,尚夫人听得心烦,命人把她关在了房里。自己带着儿子窦笃,把个假传消息的繁缕打了半死。 等到傍晚,窦阳明搜查的结果出来了。窦萤的屋子里没有什么特异的东西。成息侯听后背着手踱了半天步,“难道...竟不是她?” 尚夫人和窦笃打听到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然而丫鬟忽然来报,繁缕伤重而死...... 他们都又惊又怒的,“不过是打了几下,并没有下狠手,怎么会死呢?”风口浪尖上怕人知道,假托繁缕得了重病,匆匆令人把她抬出去。 不想恰恰被竹茹撞到,告到成息侯那儿。 成息侯叹息着对窦阳明道,“要不是他们心急,打死了帮忙的丫鬟,我还真被糊弄过去了。”不顾尚夫人的恳求,以窦萤身染沉疾为由,遣送她去了郊外的庄子上。 而郊外猎场,昏迷了整整一夜的履霜也终于醒来。才睁开眼,她便感觉到被子上压了东西,沉甸甸的。不由地□□一声。被子上的重压马上消失了,一个声音急切地问,“你醒了?” 是窦宪。 履霜见他双眼下一片乌青,强忍着背上的钝痛,问,“你怎么不回去睡?” 窦宪忙说,“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睡。” 履霜声音微弱,“话不能这么说...” 窦宪见她嘴唇苍白,每说一句话都困难无比,忙道,“好了好了,你快别开口,小心伤口裂开。”出了房门,一叠声叫人送吃的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竹茹、水芹便带着一个小案进来,上头摆放着细粥和若干精致小菜。 履霜强撑着微笑,“竹茹你回来啦?外头好玩吗?” 竹茹恭敬地说,“承姑娘善意,奴婢去西市逛了一圈。人很多,万幸奴婢没出闪失。” 履霜点一点头。 窦宪拿过细粥,道,“别起来了,就这么侧着身子吧。我来喂你。”命水芹拿软枕垫在履霜胳膊下。又道,“知道你饿,可两天没进过东西了,一下子用太多,肠胃吃不消。”喂了半碗粥、几口小菜便收了手。说是少食多餐,等过两个时辰再进一次。 履霜也不计较,点点头答应了。 接着,窦宪又命拿在外温着的药进来。履霜忙制止了,“才喝了粥,等会再喝药。——还没问你呢,咱们好端端地出门,怎么会招惹上刺客?” 窦宪放下了药,沉沉叹了口气,“是刘恭。” 履霜错愕半晌,问,“那,那圣上知道这事吗?” 窦宪语气沉沉,“自然知道。咱们遇刺当晚爹就去了宫里。可等了一晚上,内廷始终说圣上在议事。爹没奈何只好回来了。王福胜紧跟着往家里赐了一大堆东西。” 履霜红着眼圈道,“全怪我,我那天不该...” 窦宪忙伸了手指,抵在她唇上,“不怪你,不怪你。”他倾身过去,问,“为什么受了伤,不立刻告诉我?”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履霜脸上。她有些脸红地避了过去,嗫嚅着说,“刺客那么多,我怕你分心。” 窦宪摸着她的头发,慢慢地搂紧了,“傻孩子。” 之后窦宪又欲给履霜喂药,不料她怎么也不肯喝。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不喝药伤口怎么会好?你嫌苦吗?我拿了好多蜜饯来呢。要不我先喝一口?”云云。 履霜始终在摇头。逼得急了,才终于扭捏地说,“你出去我就喝。” 窦宪“啊”了声,满面不解,“为什么?” 履霜拿被子蒙着头,“药总不能侧着身喝吧...我只穿了小衣...” 窦宪脸孔作烧,忙放下碗大步走了出去。 履霜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喝完便睡了,你别过来了,也回去睡会儿。” 窦宪不敢回头,“哦”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水芹和竹茹难得见他这样腼腆,都忍俊不禁。转过头正欲和履霜玩笑几句,却见她脸上的笑渐渐收了,吩咐道,“把药悄悄泼了。” 两人都大惊失色,连连说“这怎么使得?” 履霜淡淡看了她们一眼,“又不是永远不喝药了。急什么?” 水芹还在絮絮叨叨地劝着,竹茹已心思电转,问,“那姑娘什么时候才肯喝药呢?” 履霜轻飘飘地说,“等有人来看过我。” 第13章 猎变4 履霜说的笃定,可之后的日子,除了成息侯、窦宪、窦阳明家的,始终没有人来猎场看她。她便也赌气似地不肯喝药,连伤药都尽数撒了。 竹茹、水芹两个几次劝她,她都不听。只能提心吊胆地帮着骗起成息侯父子。 于是他们所知道的,便是“履霜调养了五六日,伤始终不好。” 窦宪尚镇定着,安慰履霜说,“约莫是医师不行,我替你寻个更好的来。”前后出去觅了三个新医师,亲自督促着他们换方。 成息侯却耐不住心焦。在来回踱步的第六天上,他忽然道,“我再进宫一次,我要请御医来给霜儿诊治。” 窦宪沉默半晌,点头道,“爹这次不见到圣上,千万不能甘休!”他看向履霜,脸色苍白的女孩早已昏沉沉又睡去。 到了午后,果然有人来了猎场。水芹探听后回禀,“一共来了三个人,坐翠幄青油车过来的。打头的一位提着药箱,约莫是太医...他身后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她穿一件天青色襦裙,上头什么纹样也没有...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面白无须,身上有一股怪味儿。” 履霜强撑着点点头,命她退下。 过了一刻钟,房门外隐隐传来窦宪与几个人的寒暄声。 “劳烦王太医了。” “不敢当,不敢当。” “某记得年幼时咳嗽,经月不好,全赖家母入宫请了王应太医,这才慢慢康复。听见您姓王,某一下子便觉得亲切。” “承大公子夸奖,那是家父。”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把妹妹交给您我没有不放心的。” 两人就此说开,互相客气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履霜的房门外。窦宪以手叩门,“四妹,我带御医来看你了。” 房内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把微弱的女声,“二哥...进...”似乎没有力气再说,话语就此断了。 王太医等了好一会儿,方听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二公子进来吧,姑娘的绣幔放下了。” 窦宪遂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请。” 王太医告一声恕罪,带着身后的妇人、老头儿一同入了房。 一进房,几人陡然觉得气息滞涩。明明窗户开着正在透风,然而房中的血腥味还是一阵一阵的侵入他们鼻腔,伴随着腐肉的难闻气味。王太医不由地皱眉。 窦宪涩声道,“小妹受伤已有六日。某为她请遍了医师,总不见好,伤口反而更严重了。” 王太医挽袖道,“请姑娘伸手,某来诊一诊脉。” 隔了好一会儿,方从绣幔里伸出一只秀手。王太医见那只手上血色全无,白的惊人,眉头一蹙。 窦宪见他脸色不好,忙问,“怎样?” 王太医道,“还要看一看伤口,方可决断。” 窦宪犹豫道,“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这话宪本不该提。只是家妹素日性情怯弱,从不见外男的,又是未嫁之身...” 王太医抚须微笑,“某明白。不敢唐突姑娘,是以今日特地带了表妹前来。不知大公子可否让她来看一看?” 窦宪忙道,“原来您已经考虑的如此妥帖,是宪度君子之腹了。”一边赔着礼,一边引王太医与老头儿出去。 那个妇人见房门合上,开口道,“请姑娘撩开绣幔,妾想望一望您的面色。” 履霜在内微弱地说了个好字。水芹、竹茹遂上前拿钩子挽住了绣幔。 妇人仔细查看履霜,见她侧身睡在床上,小脸素白,全无一点血色,关切地问,“听说射中姑娘的箭,入肉仅仅半寸,怎么如今看来,您倒像是受了重伤?” 履霜微弱而答,“我也不清楚...每日都是遵循医师的嘱咐用药的,本以为几天就能好,可情况反倒一天比一天更糟。” 妇人安慰了几句,又问,“可否让妾看一看您的伤口?” 履霜点点头。妇人遂绕到床的另一端,命竹茹替履霜掀起薄被。 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疮横在女孩无暇的肌肤上,犹自流着血。见周边好些肌肤都便腐了,妇人一阵心惊,忙绕了回来,急切地说,“这伤竟如此吓人!可得好好医治啊。” 履霜呜咽道,“劳夫人费心。只是,我怕自己是好不了了...” 妇人忙问,“这是怎么说的?” 履霜哭道,“六天了,一直不结痂...我怕箭上涂了什么毒...还好这伤是在我身上。履霜女孩儿家,生死倒没什么。这箭要是落到了二哥身上...” 妇人安慰道,“姑娘和令兄都是有大福气的,往后再不会出这种事。”情真意切地又劝导了履霜几句。等她哭声暂歇,方才扬声让窦宪几人都进来。开口说,“妾仔仔细细地看了四姑娘的伤口了。猜想当初射中她的箭上许是抹了什么毒粉,这才令她一直不见好。” 窦宪皱眉脱口,“毒粉?” 妇人点点头,指着王太医道,“二公子不须烦忧,王太医是解毒好手,自会治好令妹的。” 窦宪心中焦急,但见她胸有成竹,一时也不敢多问。担忧地点点头,亲自送他们出去吃茶、写方子。 这天晚上,履霜没有再倒掉伤药和伤粉。 水芹惊喜地退下后,竹茹神色复杂地开口,“奴婢听说,王太医在宫中行走十年,从不卷入任何派系...” “可现在,到了他选择最终立场的时候了。”履霜微笑说。又问,“随他同来的那位夫人,你猜...她是何等身份?” “奴婢仔细查看了她的衣饰、谈吐,皆无出奇之处...” “那你注意到她身后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头儿了吗?” “也很普通,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身上,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怪味。” “那是混合着香气的尿骚味。”履霜笃定地说,“二哥曾说过,宫中黄门因受了宫刑,常常不由自主尿湿裤子。一些地位高的黄门以此为耻,发迹后总用各种名贵香料加以掩盖...王福胜就是。能让这样的黄门护送的妇人,你猜猜会是谁?” “楚婧,那姑娘竟伤的那样重?”沉寂寂的福宁宫深处,忽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有个女声答道,“回陛下,那位窦四姑娘...背上的伤口都发黑了。”那张低垂的脸,赫然是王太医所谓的“表妹”。只是此刻她已换上了刺有折枝葵花的紫色团领窄袖衣、珠络缝金带红裙,头上戴一顶饰着结珠鬓梳的花冠。——那是宫中嫔妃的服制。 圣上喃喃重复“伤口变黑了?”神色复杂地又问,“王君实,你怎么说?” 王太医踌躇道,“六脉弦迟,左寸无力...想来是先前所开的简单伤药不能疏达毒性,以致上侵脾土,心肺亦受其殃...”不敢再说,俯伏在地。 圣上叹了口气,让他起来,“做下恶事的又不是你们,别战战兢兢的。”又道,“原来是中了毒,怪道这么久都不好...也难怪窦勋急匆匆地闯进宫里,要我给他个说法。” 楚美人犹豫道,“四姑娘今天一直拉着妾的袖子哭...‘还好这伤是在我身上。履霜女孩儿家,生死倒没什么。要是这箭落到了二哥身上...’这是她的原话。” “她是为宪儿受的伤。”圣上叹息着说完这一句,寂寂地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方道,“恭儿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他从小嘴甜、为人又孝顺。我即便知道他有些蛮横,也只以为那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怎料他竟如此狠毒!”他疲倦地坐在了椅子上,“先前不知实情,尚可厚着脸皮混过去,如今既查出箭上带毒,那就是攸关人命的大事了...”他长长又叹一声,转头对侍立在侧的王福胜道,“去替朕拟旨,二皇子恭去王号,贬为彻候!收乐成、勃海、涿郡三郡,重配南海、苍梧两郡,两日后赴任!” 次日,旨意下达,朝野震动。 按大汉律例,有功之臣可循序获封爵位:最次等者级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上造,十七驷车庶长,□□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如今二皇子恭所获爵位,恰恰是顶头的那个。然而皇帝诸子向来不与朝臣同列,他们是在爵位二十等之外,另设位分两等的:侯,或是王。 圣上此举可称毒辣:他将二皇子隐隐降为了臣籍。莫说他丧失了继承皇位的资格,今后甚至都不能同他的兄弟们同起同坐了。 圣上一向最宠爱他,如今却下了这样的辣手。众人吃惊之余,都忍不住打听起内情来。 世上何曾有不透风的墙呢?不过半日,刘恭调戏侯府姑娘、毒打兄弟、事泄后又为报复计遣人暗杀等事,便都流传了出来。 听说宫中大皇子对此义愤填膺,几次奏请圣上再贬刘恭,多亏五皇子苦苦求情,这才勉强保住了他彻候之位。 一时京中沸沸扬扬,都在额手称庆圣上终于看破了他的真面目,没让这样暴戾的人入主鹤禁。 而之后圣上为抚慰计,将窦宪晋为守卫北宫门的列将军时,几位长公主、王爷也都没有提出异议。 第14章 康复 “把窗户开开,总这样闷着,我气都喘不上了。”履霜半靠在软枕上,蹙眉说。 水芹劝道,“姑娘再烦也得耐着性子。伤口才见起色,这时候叫风扑了,得了伤寒可不是玩的。” “不过是让你给屋子里透透气罢了,哪里就有了这样的话?你不愿意开,我自己下来。”履霜听的烦闷,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水芹哎哟哎哟地走了过来,把她按在床上,“我的姑娘啊,您乖乖歪着吧,仔细伤口裂开。”又道,“您别为难奴婢了,这都是二公子的吩咐。” “你是谁的丫鬟?...算了,我自己下去。”履霜说着,挣开她,赤脚踩到了地上。 水芹连声说别别,好说歹说地把她劝回了床上,答应着把窗户略打开些。 然而,才刚把窗推开条缝隙,“啪”的一下,有人从外面把它关上了。跟着窦宪身着戎装,走转进了房内,“又趁我不在,偷偷开窗。” 履霜捶了一下床,翻身向内,“本来天就热,我又不能沐浴。若连风都吹不着,人越发馊了。” 窦宪本在门边就着金盆洗手,见她翻身,也顾不得擦一擦手了,几步走了过来,急道,“伤口还没养好呢,别胡乱动。” “就动!”履霜赌气说着,又翻了个身往外,“除非你把窗开开。” 窦宪按住她的胳膊,“别闹。如今外头正是春分。下过雨阴湿湿的,连带着风也不干净。你要嫌热,我给你扇扇。” 履霜面色稍霁,从床头柜子上拿了一把扇子扔给他,“那快请。” “越发没规矩了。”窦宪嘴里轻轻斥着。拿过履霜床前的小凳,远远地坐了下来,朝她扇着风。 履霜半撑起身子,“你怎么坐那么远?” “我才从值完班回来,满身都是汗,离你太近仔细熏着。” 履霜仔细打量他,果见他眉宇有隐隐的疲惫之色,忙道,“那你别给我扇风了,快回去歇着吧。” 窦宪摇了摇头,“陪你说会子话再走。” 履霜略想了想,道,“那不如你在我这歇会儿吧?去我对面榻上歪着。” 窦宪犹豫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啊?又没让你和我睡一张床。”履霜红着脸低声道。从床榻里间的暗格里拿了只软枕,扔给他。 窦宪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扔在了对面的榻上。又背过了身去解身上的袒臂战袍。履霜见他解了半天仍没解开,道,“过来我瞧瞧。” 窦宪走了过来,不自在地说,“这个不好穿脱,一向是窦顺帮我弄的。” 履霜闻言半支起身子,窦宪忙弯下腰配合,让她轻轻解开了搭扣。 离的近,她身上甜丝丝、凉森森的体香一阵阵扑入鼻中。窦宪忍不住脸红,掩饰地问,“被子上熏了什么香料啊?” 履霜一边叠着他脱下来的衣物,一边说八芳草,“金娥、玉蝉、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从里间拿了薄被给他。 窦宪接了过来,转身走向软榻,脱靴躺了上去。 履霜见他两眼下乌青乌青的,担忧道,“你在宫里执勤,逮着空也歇歇。” 窦宪苦笑一声,拉起被子盖在身上,“哪儿能呢?我这列将军是破格封的,日日勤勉尚有人说嘴,何况这样。” “都是哪些人在说你啊?” “左不过一群闲了无事、爱嚼舌根的人。自己的声名尚顾不周全呢,还成天乌眼鸡似地盯着别人。” “怎么说?” “有一个李超,护卫内廷有十来年了,也算禁军中的老人。一身功夫倒算绝佳,只所作所为多有不法。他为人极其好色,常掠别人的妻女。还有一个王晗,常带着底下人在京师大放贷钱,弄的乌烟瘴气,有时还闹出人命来。还有几个...哎算了,不说也罢。” “他们这样的不知法,就没人闹出来么?” 窦宪叹了口气说没有,“守卫内廷的禁军,泰半是家中有根底,过来混资历的。比如李超吧,他姐姐是东平王府里得宠的侧妃。王晗呢,有个姑姑在宫里当贵人。因此即便有人逮着他们的错处来闹,他们也不怕的。” 履霜低低道,“那些被掠夺了妻女的、被迫欠了大笔贷钱的百姓,也太可怜了些。不如你帮帮他们?好歹让廷尉听到这些人的声音。” 窦宪笑道,“傻孩子。你忘了咱们的身份。我要在军中立足,可不能去瞎招惹那些公子哥。” “正是因为你要立足,我才让你把事情发出来呢。”履霜娓娓道,“我听爹说过,如今的廷尉周大人,铁面无私,专爱拿亲贵开刀,肃正民法。一旦他得知了那几人的事,岂有不要他们还□□女、吐出贷钱的道理?那几人既做得出如此恶事,料想不是软性儿。等着看吧,他们一定会花大力气对付那些百姓的。你且看着他们动手,等事情完了,使个人让圣上知道。倘然你心肠软,那也可等百姓们闹出事来,劝他们撤诉。失了妻女的,你把李超的身份细细一说,再替他们备一份厚厚的妆奁。那欠了贷钱的,你拿自己的钱去还他们。等事情都抹平了,去廷尉那儿多走几趟,把禁军里那几人都捞出来,叮嘱他们以后再也别犯。如此,他们便知你的恩了。” 窦宪见她把这样大的打算随口说来,脸色丝毫不变,心中隐隐发寒,“你在顷刻间便想到两个法子,倒是很了得。” 履霜见他神情冷淡,心上激灵灵的,像被泼了一丛冰雪,忙微笑着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是先帝收服大将耿荣的故事,我现拿出来说嘴罢了。” “我却没有看过这等事迹,定是你不知从何等歪书上看来。”窦宪颜色稍缓,谆谆道,“你可知道,所谓驭下心术,一旦环节上有了疏漏,便是自缚其身?”见履霜红着脸低下了头,他没有再说。另转了个话题,道,“爹有没有和你说起,过阵子你要跟着我去宫里谢恩?” 履霜点点头,“圣上见我做什么...” “我新封了列将军之职,按理第二日便要进宫谢恩的。怎料圣上传下话来说不急,等你伤好了,一起去。我想着,毕竟刘恭造了这么大一个孽。圣上身为君父,于情于理都得对你安抚几句。别怕,到那天你跟着我,走个过场便回来了。” 履霜点点头。 窦宪见她沉默不语,显见情绪低落,有些后悔方才斥责的话说的太重,但又怕马上就哄她,她转眼便忘了是非。遂硬着心肠,只当不觉,讲起觐见的要点来,“到时候黄门引见,你一进屋便跟着我跪下,说‘臣女窦氏给圣上请安’...圣上若让你坐,记得推辞几次再坐下...他问你什么你再说,别随便开口...不管他嘴里怎么糟践刘恭,你都别跟着上脸,一概说圣上言重便行了...若圣上让你退下,你起身对着他往后退,一直到殿门口才许转身...对了,别抬头胡乱打量,圣上问话,乖乖地低着头...”他越说声音越低。 履霜见他眼皮子似合非合,大概是困了,忙打了个哈欠,说,“我想歇觉了,等我醒了你再说。” 窦宪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履霜悄悄支起身子,在床柜上的金丝托盘里抓了一小把安神香,往近旁的文燕香炉一撒。香炉两耳上的三龙立时交蟠起来,旋转着吐出袅袅轻烟。 窦宪本就精神倦怠,此刻闻着绣被浓熏,更是筋骨酥软,很快就坠入了沉沉的梦境。 窦宪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沉。他往窗外看,天高云淡月半天,约莫是戍时了,兴许更晚。 睡的太久,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力气。躺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这是哪里。 他转头看着房里。烛火全熄了,只有桌上摆着一盏天蓝色玻璃绣球灯。履霜就着那点子灯火,低头在绣一块帕子。 因是病中,不需出门,她并没有打扮,只随意地披了件半旧的月白色长袍,一袭长发披散两肩。乌发红唇,淡到极致反而显出别样艳丽。 窦宪安静地看着她的侧影,心中一片宁静。 自懂事以来,父亲便是冷淡的。常年自顾自地握着一卷书,低垂眼睛,谁人也不理睬。母亲则是个性情激烈的女人,从前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想引起父亲的注意。后来则充满了怨恨,窦宪的童年,充满了她大声嘶吼、烧砸东西的声响。可后来,连她渐渐地也没有了声音,搬进了佛堂,终日里沉默着转动手腕上的念珠。冷淡的侧影和父亲变得越来越像... 窦宪不愿意呆在这个死寂的家里,总是带着大群仆从,浩浩荡荡出去扬鞭纵马。拉弓射箭、挥洒汗水的那一刻,心中涌动的豪情往往盖过一切,让他忘记一切烦恼。可每当晚上,回到了那个死水一般的家里,躺在松风楼的床上,周围静悄悄的,人生仍然是过去十几年的寂寞人生。 此刻的寂静和过往的是同一份安静,可又明显地不一样...香炉里缥缥缈缈燃着的烟,是有活气的。沉静的夜色里,也有着另一个人温柔舒缓的呼吸声。 他心中涌起柔软的感觉,轻轻地叫了声“履霜”。 她“嗯”了声,侧头向他看过来。 那道目光明亮温柔,仿佛能望进他心底。窦宪觉得胸口微微发紧,连被上熏的八芳草香气都闻不见了。 他怔忪的时候,履霜站起了身,点亮了桌上的几盏烛火,“戍时了,你这一觉睡的好长。累坏了吧?” 窦宪“嗯”了声,坐起身穿靴子,“怎么不把烛火都点上?” “你才睁开眼,把灯全点上我怕你眼睛吃不消。”履霜温柔地笑,打开门,扬声叫水芹、竹茹两个送饭进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端着托盘送了饭菜进来。水芹笑嘻嘻道,“二公子好睡,奴婢们把饭菜热了好几遍了。” 窦宪脸一红,含糊道,“你们这的安神香实在厉害。”说着,从履霜妆台上另取了一把四和香,扔进香炉里。 履霜“嗳嗳”地制止,不想他动作太快,顷刻间香炉便又燃起另一股香烟来。她埋怨道,“瞧你干的好事。先前撒的安神香还没燃尽呢,这会子就放新香进去,不得串了味道?”转头吩咐竹茹把香炉熄了,拿出去倒掉。 窦宪尴尬地赔着礼。履霜轻轻睨了他一眼,拿过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好了,快吃饭吧。” 水芹笑吟吟地接口,“这是四姑娘亲自做的。” 窦宪大惊失色,霍然站起,“你下厨了?伤还没好呢,你...” “早结痂了。” “才结痂几日?万一伤口裂开可怎么办?” 履霜见他口气又急又冲,低头攥着袖子,难过地说,“下午你生气了嘛,我就想,就想...” 窦宪一怔,叹气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你还小,我是怕你看了不好的东西,移了性情。往后再不说你了。” 履霜听他这样说,终于抬头微笑起来,把几盘菜一字排开。又亲手盛了一碗饭放进他手里。 窦宪闻见饭里热热地散发着花的香气,问,“这是?” 水芹笑吟吟地解释,“这是槐花饭。去年夏天,姑娘带着我们拿竹竿和栲栳打的。淘干净,撒上细糖,腌起来,埋在大树下。今天是第一次拿了出来,拌在饭里蒸。”说完,给两人各盛了一碗汤,悄悄退下了。 热气衬着香气,清甜无比。窦宪大口扒了一口饭,“好香!我头一次知道这种做法,以后可得让府里的厨子学着做做。” 履霜的手微微一顿,声音也低了下去,“这是贫苦人家吃不上饭才做的东西。你叫侯府的厨子学这个,没的让人笑话。” 窦宪刚想说怎么会,忽然想起履霜在谢府的种种遭遇,还有她背上的陈旧鞭痕。忙收了口,转口笑道,“你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你这个师傅吧!也罢,不告诉他们,咱俩自己做着吃。” 履霜这才抿着嘴微笑起来,一边替他挟着菜,一边介绍道,“左边那个是匏羹。我拌了盐、豉、胡芹。中间那个是蒜瓜,把秋间小黄瓜,用石灰、白矾汤焯过,控干,稍腌后搅拌大蒜泥,浸好酒、好醋。右边那个是干崧。切后加马芹、茴香、杂酒、醋水,用净盐浇。封闭起来,撼触一百次。” 窦宪眉头微皱,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的左手,仔细一看,果然掌心通红。他心中酸软,鬼使神差地执着那只手递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履霜像被热水烫了,迅速地抽开了手,背到了身后。 窦宪自悔行事孟浪,整张脸都红透了。但见她低头绞着衣带,满面飞红,神情并不恼怒,反而别见娇怯,心中渐渐沉定下来,有一种大胆而甜蜜的欢喜。脸红地微笑起来,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履霜局促地把那盏茶从他手里夺了下来,“吃饭时喝茶,仔细伤了肠胃。”指着他面前的汤碗道,“喝那个吧。那是葵羹,我放在鸡汤里烫的。” 窦宪拿过喝了一口,葵羹清香,伴着鸡汤的香浓,异常的鲜美。他很快便就着汤一连吃了两碗饭。 等用完饭、漱了口,天色更晚了,窦宪不便久留,嘱咐了履霜多躺躺等语,便告辞出去。 暮春的夜风仍带寒意,窦宪一下了楼,便觉冷风扑在身上,把好不容易汲取的一点温暖全吹散了。他紧了紧衣服,快步往前走。 等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蓦然停住脚步,往后看了一眼。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居然还站在窗前,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他眼圈发热,握紧袖子,猝然加快脚步,往松风楼去了。 一打开房门,便见大丫鬟桔梗在内焦急地踱着步。见窦宪回来,她迎上来抱怨,“二公子!您去哪儿了?竟然这个时辰才回来!用过饭了吗?” 窦宪简短地回答,“在快雪楼用过了。窦顺和木香呢?” “奴婢让他们先去睡了。”桔梗一边替窦宪宽着衣服,一边忍不住道,“眼见着四姑娘一日比一日大,您也该顾及着分寸。” 窦宪不悦地呵斥,“什么话。” 桔梗委屈道,“我是为您着想才说这样话。四姑娘虽则姓窦,终不是我们侯府的人。您动不动就过去,知道的呢说你们俩兄妹和顺,不知道的,不定说出什么来呢。” 窦宪听她这样说,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显,只呵斥道,“木香就从不说这样的话!偏你多嘴。下去吧。” 桔梗委委屈屈地关门出去了。 第15章 入觐上 斗转星移,不觉已是半月过去。履霜背上的伤口逐渐平复。她想起圣上先前所提的进宫一事,和窦宪商量着递折子上去求见。 窦宪和成息侯都说再过一阵子,等伤口彻底长好再说。但履霜始终坚持这几日就入内。 “...爹和二哥怜惜我刚复原,可不知道的人,见我一个小伤养了这么久,只当我们窦府记恨君上呢。”听她这么说,成息侯父子都叹了口气,没有再争,和圣上约定了四月十四觐见。 那天一大早,窦宪便起来了。去快雪楼替履霜挑了一袭绯红色绣莺襦裙。又拿出一支从长公主那儿讨来的金桃花山茶双鸾纹银脚簪。那支簪是内廷御制之物,由两枚合成的鎏金银片做成。两只鸾鸟抱合为团窠式,在上一俯一仰。端的精妙无比。 履霜拿在手里端详,果然十分喜爱。窦宪见了也欢喜,催她入内去更衣梳妆,自己在外负手等着。 不料稍后履霜从屏风后转出,并没有依言打扮,而只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鹅黄色绣雏菊襦裙、发挽蝉髻,上簪一枚干净秀雅的竹节钗。她本就箭伤刚好,脸色苍白,这样一打扮更显得纤腰不盈一握,清淡羸弱。窦宪失落道,“我选的裙子和簪不好看吗?” “好看。”履霜轻言细语地解释,“可圣上宣召我入宫,为的是什么?我今日的身份是受了二皇子刺杀的病人,其次才是侯府姑娘。” 窦宪脸色稍霁,笑道,“你想的倒多。其实圣上这个人,心思不深的。说不定他看你穿的鲜艳,反而更喜欢呢。” 履霜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侯府之女遇刺,圣上派自己的妃妾来探,虽是殊荣,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隐瞒其人身份?这是一。二,能接此密差的嫔妃,料想素日很蒙他青眼。可除夕家宴上,有脸有宠的十几位嫔妃都来了,只是不见那位夫人。所以,圣上是在防备谁? 而她的箭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若那位夫人与王太医果然是圣上的人,当据实禀告真相。然而他们没有,顺着她的话上禀了“中毒”,使刘恭被去了王号,贬往苦寒之地。 大皇子母子、五皇子、皇后、贾贵人...他们都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履霜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久,兄妹两个相携着下了楼。成息侯早已背着手等了他们一会儿。见状迎上来道,“觐见的事项,哥哥都和你说了吧?” 履霜回答,“都说了”。 成息侯点点头,一边送他们出去,一边道,“爹很想和你们一起去,怎奈圣上的御旨里没有这样的话。” 履霜忙道,“有二哥在,爹不要担心。” 成息侯点点头,嘱咐道,“在宫里千万少说少做,多看着点圣上的脸色。”云云。又道,“爹已叫人备下了你喜欢的马蹄羹,一回来就能吃上...” 成息侯府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了宫门。 那儿的大门共有五座,皆饰以金钉朱漆。每座大门间的石壁都砖以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状,门前禁军林立。 见窦宪跳下了马车,亲自动手把车帘卷上,扶着里面的一个姑娘出来,打头的四个禁军相视一眼,故意地轰然大笑。走上前道,“窦兄好艳福啊。” 履霜见他们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受惊地往窦宪身后躲藏。窦宪展开袖子护着她,对那几人寒声道,“这是家妹。” 几个禁军拖长声音道,“知道。侯府四姑娘不是!” 窦宪冷冷道,“你们既知她的身份,还胡乱开什么口?” 有一个面色赤红、两眼色迷迷的禁军道,“就是知道她的真身份,我们才那么说呢。”呵呵笑了几声,问,“妹妹的尊名是哪两个字?” 问名一向是婚典中六礼之一,寻常男子贸然开这个口是极大的失礼。然而此人说完,面上丝毫不见局促,只有满满的轻侮和奚落。窦宪忍不住怒气上涌,上前一步,履霜忙拉住他,“走吧,走吧。” 窦宪心知今日要面圣,这时候和人争吵落不着好,咬牙忍下了,揽着履霜往宫内走。 然而身后几个禁军的消遣仍然没有停止。他们加大声音道,“窦妹妹,哥哥们送你一字!娇娇!金屋贮娇的娇!”说着,一齐哈哈大笑,“瞧那小模样长的,怪不得窦侯爷死活要让她进自家族谱呢。”“真真是老当益壮。”“那个弱柳扶风的模样,可比泌阳长公主讨喜多了。” 污言秽语越来越多。窦宪再也听不下去,从履霜手里抽出袖子,转身便想过去。履霜见他右手握拳,骨骼咯咯脆响,吓了一跳,下了死力气拖住他,“窦宪!窦宪!圣上在等着我们呢。” 窦宪目光冷沉,“等我收拾了他们,再去面圣不迟!” “别,别!”履霜抱住他的胳膊哀求,“想想爹,想想你娘。你现在去打了那群人,除了让我们家受到申饬,还能得到什么?” 窦宪的力气慢慢地松了,“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即便当了列将军也还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履霜抱住他,摇头,“窦宪是世上最好的人。”她闭着眼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谁也不能欺负你。” 两人步行着来到了万寿宫。王福胜早已等候在宫门前。见他们过来,笑吟吟地迎上来行礼,“给窦二公子,窦四姑娘请安。” 他从圣上稚龄起便陪伴左右,一向深得荣宠。窦宪不敢以寻常黄门视之,赶忙扶起他,客气道,“我们年纪小,王公公这样真当是折煞了。” 王福胜笑眯眯地说“哪里”,躬身垂手,引着他与履霜进去。 内殿里,身着家常便服的圣上正在批阅着奏章。听见他们进来的声音,道一声“你们来啦”,放下笔,让他们坐。 窦氏兄妹不敢托大,坚持着行完了所有礼,方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小半个位置。 圣上见状叹息道,“你们到现在还这样的客气,更叫我过意不去了。” 窦宪心想,你若果然过意不去,我爹第一次进宫求见时,为何始终吝于一见?摆明了是要囫囵过此事,护着刘恭。就是现在,也没对他有什么大的惩处,履霜却伤的失了元气。心中存了怨气,没有开口。 履霜代他答道,“陛下客气了,臣女兄妹不敢当。”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他这才收了怨气,勉强恭敬道,“您多年来始终对臣一家照顾有加,如今又破例恩封。恪尽本分,原是我们该的。” 见他们兄妹两个只字不提遇袭受伤之事,只是感激圣恩,圣上抚须微笑,和蔼问履霜,“身体好些了吗?” 履霜细声道,“劳圣上挂心,臣女无碍了。” 圣上点点头,嘱咐道,“伤口若再有反复,只管找王君实。我和他说过了,对你务必尽心。”又道,“宪儿你也要替妹妹注意着饮食。辛辣的东西,这程子一概别吃,仔细诱了伤口再发。” 窦氏兄妹一一应下。 圣上话锋一转,“宪儿,这程子管理禁军,可还得心应手吗?” “一切都好,各位大人看我年纪小,都顾让着。” 圣上点点头,也不细究,又问起他家里父母是否安好。窦宪陪着他说起淡话来。 讲了约莫一刻钟,窦宪见圣上隐隐有了疲态,看了履霜一眼,两人一同站起身告辞。 圣上蔼然道,“回去替我向你们爹娘安好。” 窦宪应下了,躬身想告退。不想履霜忽怯声开口,“臣女还想去长秋宫拜见一下皇后殿下。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圣上不置可否,反问,“你想去拜见皇后?” 履霜不顾窦宪的眼色,说是,“听王太医说,臣女的伤药有大部分是皇后殿下亲自挑了下赐的。臣女想去给她磕个头再走。” 圣上听她这样说,才展颜而笑,“说什么磕头不磕头的,咱们原是一家子骨肉。你难得进宫一趟,去她那里用过中膳再走吧。” 履霜推辞道,“多谢陛下爱惜赐饭。臣女兄妹得入内宫已是天大的福分,实在不敢再叨扰了。再则来前,家父已预备好了吃食,等着我们回去。” 圣上朗声而笑,“你爹既在家等着,我也不虚留你们了。去长秋宫吧,早去,早回。——王福胜。” 窦氏兄妹躬着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王福胜吩咐一声,一架翠幄青油车立刻被牵了过来。他垂着手请履霜上去。 窦宪碍于他在,不便多嘱咐,只道,“在长秋宫不许胡乱多嘴。皇后殿下给你东西,爪子不许轻。” 见履霜乖乖地点头应下,王福胜笑道,“二公子还把四姑娘当孩子看呢。” “还没及笄呢,可不就是个孩子么?”窦宪温声道,“家妹胆子小,礼节又粗疏,一会儿到了中宫,还请公公多提点她。” 王福胜呵呵地笑了几声,点头答应了。扶着履霜上了车。 窦宪仍然不放心,嘱咐道,“我在宫门前等着你。早点出来。” 履霜点点头。王福胜替她把车帘放下了。 车轮滚滚,渐渐在内廷奔驰起来。 第16章 入觐下 少顷,车架停在了长秋宫门前。王福胜扶着履霜下车。守在宫门前的宫女们都有些诧异,但还是纷纷行礼道,“给王公公请安。这位是?” 王福胜道,“这是成息侯府的窦四姑娘,来给皇后殿下请安的。” 宫女们纷纷纳福,又往殿内去报。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绣花宫裙、模样更为体面的宫女出来,引着他们进去。 皇后以简朴闻名,宫殿亦不以奢丽见长。偌大一个长秋宫,竟丝毫不见彩幔飘飘。用的布幔、靠枕都是家常半旧的。入了内殿,更是越性连个熏香也没有,只有案前摆放了几枚时新果蔬,其天然芬芳倒也洁净好闻。 履霜随着丫鬟走近内殿,恰逢皇后也掀了内殿的帘幕,走了出来,“你来了。” 履霜忙下拜,“臣女窦氏,冒昧来见,万望殿下恕罪。” “哪里的话?”皇后含笑道,“炟儿一出去做事,我这儿就怪冷清的。有孩子来我不知道多喜欢。走近些,我瞧瞧。” 履霜大着胆向前走了几步。 “伤可大好了?”皇后一面问,一面指了下首的位置道,“坐吧。” 履霜不敢托大,再三推了方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位置,“王太医治的精心,伤口已经大好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笑,“宫里出来的人,自然经验老道。且你这个做病人的又配合。” 履霜听她意有所指,没有接话,只微笑了一下。 皇后便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嘱咐她别吃辛辣之物,带酱料的也别碰。女孩儿家,年纪轻轻的可别留疤。就这说起,同她谈起养生美容的淡话来。 一时到了晌午。皇后开口问履霜愿不愿意留在长秋宫用饭。 履霜起身笑道,“殿下赐饭,原不应辞。只是家兄还在宫门前等着。” “那不如让宪儿也来吧。” “谢殿下好意。您和陛下今日亲自召见了我们,已是极大的荣幸,万不敢再唠扰宫禁了。” 皇后笑叹道,“真是个懂礼的姑娘。你既如此说,便早些出宫和你哥哥一块回府吧。代我向你爹娘问好。” 履霜欠身应下。 皇后招手命丫鬟捧了一堆缀锦的礼盒来,“这里面是一些衣裙、首饰,宫里才做的。样式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拿着别见笑吧。” 履霜忙又谢过。皇后便指了几个婢女替她捧着东西,一路送出去。 履霜刚出了长秋宫的宫门,便见两个双十年华、穿着宫装、脂荣粉艳的女子带着大群仆从远远走来。 “那是?” 身旁捧东西的婢女悄声道,“那是五殿下的两位侧妃。梁侧妃、宋侧妃。” 履霜早就听说梁敏有位姐姐在五皇子宫中,这时候听得一个“梁”字,立刻往两名侧妃身上来回扫着。果然,左边穿粉色那位,眉眼和梁敏很相似。 那两个女子渐渐走的近了。履霜俯身行礼道,“臣女窦氏,参见梁侧妃、宋侧妃。” 宋侧妃是个形容淡淡的女子,听见她问候,点了点头,也就罢了。而一旁的梁侧妃,神态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并没注意履霜,但当她说到窦字,态度立刻亲近起来,“姑娘从母后宫里来?” 履霜说是。 梁侧妃关怀道,“早就听说姑娘受了伤,可大好了?” “大好了。谢侧妃关怀。” 两人就履霜的伤说起,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宋侧妃一句都未插言,只是见她们越聊越深,方才淡淡提醒,“母后在等着咱们呢。”说着,就往前走。 梁侧妃似乎很顾忌她。听得这样的话,一下子收了口,草草地对履霜告了一声别,便跟上去追了。留下履霜在原地暗自称奇。 早就听成过宋侧妃的。 她是皇后的亲外甥女,出自大名鼎鼎的乐陵宋氏。但,她是其中的旁支庶出。因身份低微,自幼不得父亲的宠的,很小便被随意地许了一门亲。可她总觉得自己命不该如此,拖着迟迟不肯与对方家过定。万幸其姨母进宫数年后,终位临中宫,她便去求了她父亲,让解除从前那门婚约,由皇后替她的婚姻做主。她父亲秉着奇货可居的心态掂量,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替她去说和着退婚。后来,婚约一解除,她便被皇后许给五皇子做了侧妃。 因她父亲退婚的手段并不高明,男方家不甘不愿的,把他们父女的这番行迹好一番播扬。一时间京中鄙夷者甚众。又因她比五皇子大了三四岁,十停里有九停人都信是她倒贴。 后来,她嫁进宫不到一年便生下了五皇子的长子庆。在前阵子、皇孙未满月时,又怀了一胎。流言就更加难听了,说她什么的都有。便是成息侯府这样不爱说是非的人家,奴仆们也多有把这位侧妃当作谈资的。 履霜先前听了传言,本也对这位侧妃不大看得起的。但当真正见了她,才发现她并不是传闻中的浅薄庸俗模样,反而脊背挺直,凛然有一股傲气,与人交接时表露的更明显。 她的神态,倒有点像贾贵人呢... 履霜又想起那个神态温和的五皇子,实在无法想象他和这样的女子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样,他抱着儿子又会是什么样。听说他今年才十五呢...一边在心里唏嘘,一边由奴婢们引着出去了。 王福胜和长秋宫里的婢女送履霜上车后,便都各自回去了。 赶车的小黄门沉默寡言,履霜索性也不说话。 马车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驾车的小黄门道一声,“姑娘当心咯,快到宫门口了,前头有路障。”履霜应了一声,随手撩起了车帘,探头出去。 早上遇见的那几个禁军都还在,一个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倚在城墙上说东谈西。 履霜把帘子卷上,对小黄门道,“到那几位大人时,烦请停一停。” 小黄门疑惑地“嗯?”了一声。 履霜解释道,“我哥哥说他会在宫门那等我。没见着他,怕是出了什么事。” 小黄门笑道,“姑娘别急,窦二公子许是出了宫门在外等着吧。” “不会的。”履霜坚持道,“停一下,我问问那几位大人。” 小黄门答应一声,在临近禁军的时候把马缰一拉,车轮缓缓地停了。 李超、王晗几个听到动静,一下子都看了过来,“...哟,是窦妹妹。”嬉皮笑脸地都走了过来。 履霜在车内欠了欠身,“敢问几位大人,可曾见过我二哥?” 几人不怀好意地笑道,“窦宪他啊,早撇下你回去了。” 履霜听的愣愣的,“真的吗?那我,那我...”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几人见状,哄然道,“要不,我们几个送妹妹回去?” 李超见履霜生的标致,说话也柔弱,更兼身边没个人护卫。一时间色心大起,上前两步,往她腮上捏了一把,“好不好呀,妹妹...” 驾车的小黄门见他这样大胆,忙道,“大人快走吧,上手上脚的这是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响,履霜探出半个身子,往李超脸上打了一掌。 李超“你你你”的指着履霜,恶狠狠道,“你哥哥尚不敢和我挺腰子呢?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来势汹汹,履霜扶着马车,颤声道,“我要回去告诉我爹。” 李超往地下呸了一口,“就你们那个空架子似的侯府?” 履霜听他这样说,气得发抖,“我告诉圣上和皇后去!” 这次别说是李超了,其余几人也笑了起来,“瞧这小姑娘,还真把陛下当她舅舅啦。” 履霜不为所动,执拗地对小黄门道,“走,转回宫里去。” 小黄门顿时头大如斗。劝道,“姑娘息怒,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超见他在旁劝说,胆子更大了,吊着眼睛道,“没事,你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把话摊出来以后,是谁脸上更难看。” 履霜握着帕子,颤声道,“大人既不放在心上,那我自然也没什么。”对小黄门喝道,“转回宫里去!圣上和皇后若责怪你,我自会出来辩解,绝不把你白赔在里头。” 小黄门听她这样说,忙道,“姑娘善心,在下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到底结仇不如交友。”转脸对李超悄声道,“大人好端端地去戏弄她做什么?这位才拜见了皇后出来。殿下和五皇子的两位侧妃都很喜欢她呢呢。” 李超几人都将信将疑的,“真的假的?” 小黄门极力想压下事情,不免夸大了几分,“自然是真的。皇后殿下赐了她满满半车的玩意儿呢,梁侧妃又约了她过几日进宫顽。” 李超几人听后都吓了一跳,悄悄往马车里打量。果然,里头堆了不少锦缎、礼盒,隐约能看到长秋宫的封印。 那边履霜又道,“把车转回去!今时不同往日,我没什么怕的。我二哥就要...”冷笑了一声,催促着小黄门。 她早上进宫前,怯怯弱弱的。出来后却大有底气,仿佛有所依凭。几人不免都心头一跳,猜测窦宪今日是不是得了什么封赏。心中已信了大半,只是不肯输了面子,仍旧吓唬履霜道,“这从宫里出来,受赏的人多了,有什么啊。”话说的大,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团团围住了马车,不让它往内廷去。 履霜正没奈何,忽听一把温润的男子语声,“青天白日的,你们围着一个姑娘的马车做什么?” 几人顺着声音看去。竟是五皇子和大皇子带着一群扈从,骑着马远远在一旁。 入宫不下马。从前整个京师里,只有二皇子刘恭有此待遇的。如今一朝他落败,从前看不起的一兄一弟竟也蒙此恩旨。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履霜收回思绪,在内心暗自猜测两位皇子在旁看了多少。李超几人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一个个地大惊失色,跪下行礼。履霜跟着下了马车参拜。 大皇子和除夕宴上的病弱形容相比,骄矜了很多。五皇子却仍是一副温厚模样。见履霜下拜,他催马过来,向下虚扶了一把,“早就听说姑娘受了伤,只是男女有别,炟不能亲身前去探望。可好些了吗?” 履霜恭谨道,“已大好了,谢殿下关怀。” “姑娘客气。是我要谢你,除夕宴之事...” 履霜轻柔地打断,“殿下云破月开,是天之不忍见,借着臣女的嘴说了几句真话,臣女不敢贪功。” 刘炟便知她不欲多提那日的事。迟疑了一瞬,俯下身体,压低声音道,“对啦,我此行要去河内郡整一月,想来赶不上宪表哥的好事了,你回去后代我向他祝好。”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禁军们是心中发紧,确认了窦宪果然要右迁,在心中后悔素日得罪他太过,又想着要如何同他修补关系。 履霜是震惊。她抬起头惊疑不休地打量五皇子,对方给了她一个友善的微笑。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心中半是发寒,半是感激与庆幸。脑中乱纷纷的,攥着帕子,好半天才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多谢殿下。” 刘炟点点头,同她告辞。 他一走,禁军们顿时对视了一眼,同履霜赔起罪来,“今儿个吃了几口酒,说话做事都疯癫起来了。万望姑娘恕罪。”赔礼的赔礼,作揖的作揖,一个两个地亲自扶着车架,好说歹说送了她出去。 窦宪先前和履霜分了手,独自出宫。因不耐烦在宫门口和李超、王晗几个说话,远远地站到了离宫门有些远的大槐树下。正百无聊赖地踱着步,等履霜出来呢,眼角瞥见李超几个恭恭敬敬地扶着一辆内廷的翠幄青油车走出来。看见他,恭恭敬敬地躬身,喊窦大人。 他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李超几个很快便扶着车向他走了过来。“令妹觐见中宫完毕了。听说还没用饭呢,快回去吧。” 说话间,履霜自己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跳了下来。她甩帘子甩的用力,一下子打到了李超脸上。他没防备,正打在眼睛上,痛的哎哟直叫。 按他的脾气,是要大闹的。窦宪忙把履霜拉到了身后,浑身戒备。不想他只是揉着眼睛,讪讪地一笑,口中客气道,“窦大人还没用午饭吧,快回去吧。”其余几人也喏喏附和。 窦宪大感奇异,刚想问,便听履霜催促“还不走?”他忙道“这就走”,带着微微的疑惑,揽着她转身离开了。 第17章 收服 时至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因窦宪向来耐不住热,府里早早地就用上了冰。 松风楼里的书桌下,搁着一个小铜盆,里头放了满满一盆子冰。后面的木制风车对着它缓缓转动,把凉气全吹了过来。 窦宪一手拿着兵书,一手在沙盘上摆弄着各色阵法。履霜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绣着一块帕子,时不时抬头活动一下酸痛的脖颈。 两人同处一室而静默无言,整个房间,只有风车的转动声响。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窦宪忽然放下手里的木块,笑。 履霜含笑问,“明白什么了?” 窦宪兴冲冲地拉她过来看,“你瞧这个阵法,好不好?” 履霜凝神细看,沙盘上的木块被摆放成了一个图案,似乎是随手放置的,但又仿佛有一定的规律。她仔细看了几遍,仍看不懂其中门道,抿嘴笑道,“我哪里懂这些?只这木块摆的像天上的星星,瞧着怪好看的。” 窦宪笑了一声,指着沙盘道,“这隐隐连成一排的,是匈奴常摆的阵法“拐子马”。刚才你说的像星星一样的木块,是我军的人。若我为主帅去抗击匈奴,定会把阵法摆的散而不聚,好叫敌人大意扑空。等他们撤走时,我军再聚拢过来,猛力扑击,并用刀专砍马腿...”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履霜虽听不懂,但见他说的眉飞色舞,也觉得欢喜。不想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次低落下来,“...算了,讲这些做什么。” 他大约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了。 履霜在心中叹息。当日遇刺何等凶险,窦宪却孤身一人斩杀了二十余位刺客。那样的武艺至今令她记忆犹新。若非他是废后的外孙,如今怎会这样不得志?劝道,“你如今已是列将军了,何必妄自菲薄?”拿起桌上的茶盏递给他,“说了好一会儿子话了,润润嘴。” 窦宪接过,把那盏酸梅汤饮的干干净净。等茶盏见空,履霜才发现里头搁了不少冰,蹙眉道,“这才五月呢,你房里搁了冰也就罢了,怎么喝的东西里也加了?仔细伤着胃。”见窦宪只是敷衍地点头,她有些气,道,“再则这冰是外头买的,不一定干净呢。总之你少用...” 忽然门上传来轻叩声。窦宪如蒙大赦地叫道,“进来吧”。窦顺躬着身子走了进来,面带无奈禀道,“二公子,禁军里的李超大人,又来啦。” 窦宪烦闷地叹了口气,“怎么又来了?” 履霜问,“又?” 窦宪苦着脸道,“这几天,也不知他们是吃错药还是怎的,每天当值也不巡逻了,酸话也不说了,成日介地缠着我说亲切话。下了值,又一气儿地约我上酒楼。” 履霜抿嘴笑道,“大约是见圣上召见了咱们,心里忙慌,怕你说出什么来,这才上赶着巴结。” “我猜也是。” “他们这样缠你,你都是怎么回的?” “我可懒的回他们,每次撞上了都是自己走开。若他们托人见我,一概推说不在。” “就该这样惊吓惊吓他们。依我看呢,你越性连下午的值班也别去了。天这样的热。” 窦宪摇头道,“那怎么使得?我晾着他们是一回事,擅离职守又是另一回事了。” “做点姿态给他们看看嘛。”履霜把手按到他肩上,轻言细语地说,“听我的。你才进宫去拜见过帝后,趁这会子作势是最好的。” 窦宪仔细想了想,笑道,“也好。”重又拿起手边的木块来。 履霜便道,“我去厨房看看,甜汤熬好了没有。” 窦宪头也不抬地说,“仔细太阳晒着你,叫窦顺或者桔梗木香去吧。” 履霜笑道,“哪里就这么矜贵了?我也绣了够久的帕子了,出去散一散心吧。”带着窦顺一同出了房门。 等走到楼下,履霜随口道,“劳烦你了,要跟我一起去趟大厨房。” 窦顺爽快地说哪里话,“端汤的活计,原就不该是姑娘干的。” 履霜赞道,“怪道二哥总说你忠心、不偷懒儿。果然呢。我很想赏你,可惜今日出门急,没带荷包。” 窦顺听她这样说,满口推辞着,“姑娘夸我,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啦。” 履霜歪头看着他,“这么着吧,我这儿有个巧宗儿,你愿不愿意听?” 李超在成息侯府前已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守门的人一问三不知,始终都说“不知道二公子去哪儿了”。 他气不过,指着那几人骂道,“你们都是守侯府大门的,窦大人进进出出的,你们会不知道?”又吊着眼睛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东平王的内弟,当今尚和我沾亲带故呢。” 侯府的侍卫一早得了窦宪的嘱咐,面上都笑嘻嘻的打着太极,只是不理他。 李超正没奈何,忽见窦顺从府里走了出来。看见他站在门口,倒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他赶忙叫道,“窦顺!” 窦顺装听不见,加快脚步往府内走。李超看的发急,一把推开侯府的侍卫们,闯进了门里,亲自去捉他。他没奈何,只得讪讪地转过了身,“给李大人纳福。” 李超放开他,骂道,“纳什么福?你不是装没见着我吗?” 窦顺讷讷地解释,“在下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呢?实在是刚才走了神,眼睛里没瞧见人。走到府门时又想起来有东西没拿,急着回去。” 李超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这话你留着骗鬼去!”又道,“我知道,你一向和你们主子焦不离孟的,你今既在府里,料想他也没出门。为什么我投了拜帖,不让我进去?!” 窦顺喏喏道,“我们公子出去了...在下是手头有事,这才留在了府里。” 李超又往他脸色呸了一口,“我去你娘的!还不快说实话?仔细我禀了东平王,找到你家里,打的稀巴烂。” 窦顺唬了一跳,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悄声道,“我劝大人回去吧,我们公子不见您,自然有他的难处。” 难处...窦宪就快被升官重用了,能有什么难处? 李超不屑地撇嘴。可忽然,脑中灵光闪现:本朝有个习俗,官员右迁前需保举一位继任者,圣上会酌情考虑。因此事既牵扯着在圣上面前的信用,又涵盖了自家的利益,常被朝臣们视作一大难题。他这样想着,急切地抓住了他,问,“莫非...王晗来了?” 窦顺顿了顿,摇头说不知道。 李超估摸着他的神情,又问,“是方毅?...陶兴?” 窦顺转过了身子,一概说不知道。 李超有些发急,从怀里手忙脚乱地掏出块银子,道,“快告诉我,以后少不了你的。” 窦顺眼珠子一转,拿话推托着。李超不耐烦听,又从衣襟上取了块玉饰,连同银子一块儿塞进了窦顺手里。窦顺半推半就地接了,这才道,“您方才说的那几位大人,都来过...” 李超把他的手抓得更紧,“真的?那窦大人全见了他们了?那,那为什么不见我?” “听说您身上的官司,没有十个也有九个...我们大人哪儿敢招惹您?”窦顺说着,呵呵干笑了几声。 李超听到“听说”两字,顿时又惊又怒,“那是小人编排我。”进一步逼问,“可是王晗他们几个对窦大人说了什么?” 窦顺下意识地要点头,但马上又摇起头来,“没有没有。” 李超见他这模样,心中几乎可以判定了。恶狠狠地顿了顿足,拂袖离开了侯府。 窦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嘻嘻地手里的银子和玉饰举到太阳下,对着打量成色,“哎哟,都是真的!我的好四姑娘哎!” 窦宪觉得,自己的境遇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禁军里的李超、王晗、方毅、陶兴四个,早前见他平空做了列将军,一度因不忿而联合了起来,仗着家里得势每日给他下绊子。不想自他觐见圣上回来,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作乖,成日介窦大人、窦大人地喊。又巴巴地请他去酒楼、给他送各色稀罕物。 窦宪本以为这群人是怕自己向圣上告状,这才曲意逢迎。不想偶然一次更衣,竟从隔壁间听到一个传闻:如今北门禁军都传说他要右迁上将军,掌京畿八千兵。他这才明白,这几个人都指着自己临走前,举荐他们做列将军呢。心里好笑,回家当笑话讲给了履霜听。 她听后也笑了起来,“由得他们传吧!让这种人怕你、巴结你,总比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好。” 窦宪点点头,可又有些犹豫,“万一圣上听到了这样的风声...” 履霜抿嘴微笑,“那你找一个大家都在的时候,把话头引到这个事上,能有多坚决就多坚决地否认。若有人私下问你,你有多模糊就多模糊地支吾过去。” 七月,夏风渐起。禁军中人亦各自浮躁。 先是王晗放贷的事被人告到了廷尉处。这种事他干的多,自然也经的多了。打着他姑姑王贵人的名义,半是贿赂半是威胁的派人同廷尉通气。不想掌管廷尉的周大人竟不吃这一套,死死地咬住了往下查。他惊慌下托人去打听,才知道除了周大人想做一番功绩外,更重要的,是这次检举他的人,背后实力远超深宫无宠的王贵人。 他加意又探听了几天,终顺着摸到了线索,得知是李超、方毅两个在搞鬼。登时大怒。 他们几个在禁军里共事有十年了,素日一同上酒楼、逛青楼、排挤新来的小子也是有的。但那不过是臭味相投。如今他既知了那两人作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天就去见了陶兴,两人约定先把李、方二人拉下来,今后陶兴好好辅佐他当列将军,他提拔对方当个副手。 如此,几人互相拿捏着对方的短处,指使着各自的家丁去廷尉处告状。在宫门前遇上了,也是一副乌眼鸡的样子。又是吵又是打的,直闹的乌烟瘴气。 窦宪乐见他们内讧,每次不过见人来才装模作样地制止一番。 等到了月中,因王、李两个指责对方的罪证确切充足,廷尉遂判两人一同领罪,罢了禁军位,流往南海郡去了。而直到此时,宫里也没有传来右迁窦宪的旨意,他仍是列将军。 剩下方毅、陶兴两个,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按下作乱的心,转而奉承起窦宪来。规规矩矩地替他约束着那些自恃宠年高、不服管教的禁军们。自此窦宪的列将军一职,终于渐入佳境。 第18章 避暑1 永平十六年的夏天,和往年相比,格外的炎热。到了七月中,郁蒸的暑热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京中的冰窖因此涨了一倍的价钱,但还是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居于深宫的圣上体性温和,倒还没有什么,妃嫔、长公主、公主们却耐不住,一个个淌着汗、抹着眼泪地请求他移驾,去往云生行宫避暑。 圣上为人简朴,总觉得驻跸行宫耗费太过,是以登基以来从未巡幸。这次他本也不想去的,但见求的人越来越多,连一向很少说话的五皇子也跟着请求了,终于拗不过地下了旨,命京中贵戚、朝中重臣皆于七月十八随御驾一同去往云生行宫。 十八那天,内廷早早地便派了车来成息侯府。 窦宪虽是勋贵子弟,但身上担着列将军的职,寅时便提早出府,去清点禁宫北门随扈的禁军了。留下履霜跟着成息侯夫妇一同出发。 履霜一向对泌阳长公主有些发怵,是以在她面前学的精乖。早早打探到她除了随身的湄姑姑外,只带了四个婢女,越性减了一等,只带了水芹和竹茹两个。长公主见后果然点头,“人越少,是非越少。” 云生行宫在离京师两百里的河内郡内。 因为路途不近,圣上命队伍从辰时就出发,途中不许停下,所有人的中饭皆由内廷六尚局供应干果,在车上草草用了就罢。但即便已经这样的节省时间,车马还是走了整整一天。直到酉时一行人才到了行宫。 夏日昼长,太阳到这个时候仍然没有下山。透过车帘,耀的人闷热欲呕。然而车队一进入行宫的树林,气温陡然变得凉爽起来。听说河内郡中早上下过雨。雨后放晴的天空宛如一匹被抚拭的异常平整的缎子,蓝莹莹地耀人眼目。原本郁蒸的夏风穿过树林,也仿佛被过滤一般,清爽的令人不敢相信,更夹杂着雨后花草的芬芳,令所有人都心情舒畅。 出了树林,远远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是覆釜山。”成息侯抚须微笑,吟诵道,“冥搜过物表,洞府次溪傍。已入瀛洲远,谁言仙路长。孤烟出深竹,道侣正焚香。鸣磬爱山静,步虚宜夜凉。仍同象帝庙,更上紫霞冈。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倾思丹灶术,愿采玉芝芳。傥把浮丘袂,乘云别旧乡。说的就是它。” 履霜被他所吟诗句中的秀逸打动,不自觉地探出了半个身子往外看。 整座行宫都是依靠着这座覆釜山建成的,它近吞山光,平挹江濑,极为壮丽。车马渐渐向内行驶,行宫各处都是穿花渡柳、抚石依泉。 在一片赞叹声中,车马队伍停下了。圣上有些不爽利,被皇后扶着先去安置了。留下亲贵们没人照管,一个个都面色极差地喊热喊累,抱怨途中一丁点时间都不给歇,赶投胎似的。 大皇子不耐烦,装作没听见地先去了自己的住所。四皇子腿脚不便,跟着也去了。其余几位小皇子见状,自然也都跟着走了。唯有五皇子刘炟仍留在原地,流着汗耐心地安慰着众人,“王公公马上就派人带各位去住所,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会陪着大家的。”命王福胜展开一早写好的住所分布表来宣读,又让行宫的厨子们端了冰镇过的西瓜汁来分给众人。 众人接过西瓜汁,一个个都又惊又喜的,“怎么这么快就得了?” 刘炟有些赧然地说,“我估摸着快到行宫时,让人提前来传了话。今日让各位劳累了一天,抱歉。” 众人都知主意是圣上乾纲独断的,同他无关。他又让人准备了冰镇解渴的东西。心中半是过意不去半是感激的,纷纷道,“殿下说哪里话?” 而队伍后头的履霜,远远地听到了圣上独居颐志殿、皇后居静好堂、大皇子住清晖堂、四皇子住稻香谷、五皇子及其姬妾住乐成楼云云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成息侯府一家赐住澄碧居。赶忙随着成息侯夫妇俯身谢恩,跟随着小黄门的指引往那儿走。 小黄门在前导着成息侯一家过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地走了好一段路。履霜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薛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上前撩开藤蔓,一座庭院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上挂着一个大匾额,上书“澄碧居”。 见这地方清幽雅致,且没有像别的住所那样,三五成群连成一片,而是自成一局,泌阳长公主满意地问,“这地方是谁挑的?” 小黄门躬身道,“五殿下。” 泌阳长公主挑眉一笑,“他很会挑地方。” 履霜也这么觉得。澄碧居前有一个很小的池塘,映衬着池边的两行垂柳,溶溶荡荡的。更兼庭院的墙上爬了满满的蔷薇,那样的美,她心中立刻就爱上了。 等进到澄碧居里头,成息侯夫妇按例分房而睡。长公主择了西边最凉爽的一间搬进去,和在侯府时一样,终日念佛,到了饭点也不出来,只让湄姑姑在小厨房给她做些清粥小菜送去。成息侯住进了东边的大房里,留了南边两个相邻的房间给窦宪和履霜。 因着一路颠簸,众人都没有用好中饭,圣上交代了行宫里的厨子们好好整治些吃食。又说众人今日都累着了,不必前往帝后处谢恩。众人都如蒙大赦。 行宫的厨子还是第一次接今上的驾,一个个都打点起了十万分的手段。光是一个簟便做出了五六种。稠膏簟,加精盐和黄酒,小火慢炖。其味不让山鸡炖莼菜。松簟,用盐水焯以去腥,烫熟凉拌,与小鸡同炖。合簟,加青椒炒,肥嫩滑美...... 连成息侯这样不好饮食的人吃了,都赞不绝口。然而履霜始终心不在焉的。他心中明白,给她盛了一碗汤,说,“你哥不超过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履霜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 成息侯点了点头,“他才封了列将军,得随扈,暂且不好躲进咱们堆里。倒是如今,御驾平安过来了,他尽了职责,可以歇一歇。” 履霜听的欢喜,响亮地“哎”了声,匆匆地扒了几口饭,一溜烟地跑回了窦宪的房里等他。 成息侯说的没错,过了一会儿,窦宪果然回来了。 履霜正在他房里帮着理东西呢,远远听见门口奴仆喧哗,“二公子回来啦!”“去备水。”“去把饭再热热。” 她悄悄躲到门后面。 等窦宪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打开房门,她倏然跳了出来,做了个鬼脸。不想窦宪早有准备,背着身子,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躲。履霜扑了个空,抓着他的袖子咯咯笑。没留神他突然转过了身,脸上赫然一个青面獠牙的猛鬼面具。 履霜一下子尖叫起来。窦宪把面具摘下,露出满是笑意的一张脸,“人家给了我这个面具,我只想着回来送你,好叫你回府里吓别人玩儿,哪知道你躲在门口要吓我。” 履霜捶他道,“骗人!你一早就想好了要吓唬我!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门后面?” 窦宪拖长声音笑道,“我就是知道。”也不理她的絮絮叨叨,俯身把她扛在了肩上,往大厅走,“走,陪我去吃点东西。” 履霜咯咯地笑,“快把我放下来。仔细爹看见了,再打你板子。” 窦宪哼了一声,随口问,“我爹娘呢?” “用过了饭,在房里休息呢。” 窦宪脚步稍缓,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履霜自悔说错了话,伸手到他胳肢窝里去挠他痒痒。窦宪一向怕痒,马上就被怄笑了,在她背上打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往大堂去了。 窦宪今日很早就出了门,去统率北门禁军。因路途略远,他怕出差错,上中两顿都没有吃。这下子坐在满桌饭菜前,一下子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一边抱怨说,“刘炟真是会做人,依先帝朝的旧例,京里只有宗室能跟着来行宫避暑。他倒好,朝中官员有一半都拉来了。”一边伸手去拿筷子。 履霜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命人取金盆来。一面拿胰子给他洗手,一面道,“他是皇子,体察臣子原是该的。” 窦宪哼笑了一声,“他的年俸那么多,也不见拿点出来赏人啊,倒拿公里的花费做人情。还体察臣子呢,我看他是盗君之禄,张其虚誉。” “就你话多!我看他人很好。”履霜还想再说,便见他拿帕子草草擦了擦手,随意地一掷。正好打在托着金盆的大丫鬟木香眼睛上。木香吃痛地惊呼了一声,金盆铿锵一声坠在地上,一时污水横流。 窦宪自觉鲁莽,赶在履霜开口前对木香道,“也就我,不骂你笨手笨脚。快把地拖了,下去吧。”木香赶忙答应着,拿巾布来擦。 履霜见厅中众人都手忙脚乱的,责备窦宪道,“瞧你干的好事,亏你还好意思叫人家木香姐姐擦。赶明儿成家立事,难道也这样吗?” 窦宪随口道,“那我找个你这样有耐性的,不就行了?” 周围的丫鬟们闻言都悄悄笑了起来。窦宪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偷眼看履霜,她低下了头,拿手绞着袖口默然不语。他胸口涌起柔软的感觉,悄声对她道,“吃完了饭,我带你出去逛,有话对你说。” 履霜悄悄道,“赶了一天了,你不累吗?” 窦宪大着胆子悄声回,“和你在一起,就不累。” 履霜不妨他这样说,一下子连耳根也烧了起来,局促地往下一坐,没想到身后的椅子被拉开了,几乎坐空。窦宪忙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履霜花了力气挣开他,要丫鬟们扶,“还不快吃你的!” 窦宪见她气急败坏,大失所常,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饭碗往嘴里大口扒饭。 第19章 避暑2 一时窦宪用罢了饭,与履霜一同用了些水果,便往外走。 窦顺、桔梗、木香、竹茹、水芹几个都追上去问,“这是要去哪儿?” 窦宪随口道,“园子里逛逛。” 几人都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公子明日再带姑娘出去吧。” “我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窦宪逆反劲上来,谁的话也不听,拉着履霜便大步往外走。又见身后众人还远远地跟着,皱眉道,“哎!我逛逛就回来,一个都不许跟着!” 窦宪带履霜出了澄碧居,七拐八拐后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园子里。 那里有很大一片草坪,上面错落栽种着各色香花,晚风一吹,暗香浮动。履霜置身在这片花海间,深深吸气,觉得自己连骨肉都清澈了起来,“...吃饭时,你说有话要对我说?” 窦宪咳了一声,“也,也没什么。” 履霜有些疑惑,“那你特特的叫我出来做什么?” 窦宪涨红了脸,“我,我就是想看看你...今天一天没见你了...” 履霜也脸红地微笑了起来,低下头去。心底却有暖意渐渐升起。 窦宪握着拳又咳了声,掩饰性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眼,见地上有几块莹白色的石子,弯腰拾起,道,“其实,其实我是带你来找这种石头的。你瞧,对着月光看,它是不是有五色?” 履霜仔细了一眼,怀疑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看看,你平日里刺绣太多啦,眼睛都绣坏了。”窦宪指着石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叫菩萨石。是云生行宫特有的一种石头。每有月光照射,便现五色,仿佛佛顶圆光。只有佛性深厚或者目力极佳的人才能看到。” 履霜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假的?” 窦宪很正直地点头,“当然是真的啦,这东西可是有价无市。” “要真的有价无市,怎么这儿满地都是?” 窦宪哑了一会儿,道,“当然是因为咱们有机缘啦。” “...机缘?” “...嗯,机缘!你想,上天让咱们投身在了侯府,成为圣上的亲眷,这是不是机缘?圣上本不爱巡幸的,偏生今年来了河内郡,还带上了咱们,这是不是机缘?咱们吃饱饭了出来消食,随便走走便捡到了这菩萨石,这是不是机缘?我和你说啊,这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见履霜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窦宪随手又指了一处假山,道,“瞧见那山了吗?从前那里头是住着一个道士的。” “道士?在行宫里?” 窦宪笃定地点头,“先帝信奉道教,从前行宫各处都驻扎着道士呢。每逢十五他们便用杨柳枝蘸水清洁各处。”见履霜听的直点头,他心中好笑,接着又编道,“有个姓林的道士法力最广。他养了一头黑猿,行宫上下都叫它玄童。你知道玄童住在哪儿嘛?便是在那座山上的凹洞里。它自己用毛草枝搭了一个巢穴,夜里进去歇息。” “真的啊?猿猴这么聪明?” “当然是真的啦,猿猴嘛,本就同人很像。”窦宪指着那处假山,侃侃道,“后来先帝知道了这事,亲自题了‘峻青宅’,命匾在那山上呢。” 履霜神情惊异,提起裙子便往假山那儿走。窦宪心中暗道不好,拦住她道,“别看啦,那上头有青苔,你仔细过去了滑倒。” 然而履霜已被他说的故事勾起了浓浓的兴趣,怎么也要过去看。窦宪见几次三番拦不住,只好随她去了。自己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履霜攀着岩,兴致勃勃地探身去看窦宪所指的地方。她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巢穴,说不定还有只大黑猿躺在里面,不想里头空空如也,只有杂七杂八的枯枝败叶。 见她怔在那里,窦宪叫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指错地方了。峻青宅在西边的山上!” 履霜点点头,跳了下来。然而一走近他,忽然什么征兆也没有地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上来,“还骗我呢!你这个烂了嘴的人!什么玄童、峻青宅,就知道哄我!” 窦宪见她人虽然小,可力气却大的很,打在身上的巴掌又痛又麻,忙告饶说,“好妹妹,饶了我吧!” 履霜一想到自己被他耍的团团转,便气不打一处来,下手又重了几分。窦宪不敢还手,只好转着圈地躲藏她。履霜遂趿拉着软底鞋追他。没想到脚下的花蔓粗壮,竟把她的鞋从脚上勾下来了。她心道打完窦宪再回去捡鞋,也不理论,赤着一只脚仍旧去追他。没留神脚边窜来了一只猫,伏低身子呜呜地叫,更兼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暗幽幽地发着光。她心头发怵,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赤着的那只脚顿时踩上了什么尖锐的东西,脚心一阵刺痛。她忍不住痛叫了声。窦宪只当她在弄鬼,引自己过去,仍旧远远地望着。 履霜又是委屈又是气,带着哭腔喊,“窦宪,我的鞋丢了!你快给我捡过来!” “我不过来。” 履霜急地直叫,“你快过来啊,过来。” “我不过来。” 那只猫似乎听得懂人话,挑衅似的朝履霜呜呜了两声,叼起她的鞋子跑了。窦宪远远见一团黑影,裹挟着一个什么事物,上面缀着一粒夜明珠,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是他送给履霜的鞋,啊了声,提脚去追猫。然而猫的步伐远比他敏捷,更兼是这行宫里的积年,很快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窦宪讪讪地回了履霜身边,“我把我的鞋给你穿吧...” 履霜一边抽泣,一边劈头盖脸地又打了上去。 窦宪忍耐了十几下,仍不见她收手。终于忍不住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提到自己胸口,吓唬,“今儿个给你打了多少下了?你也足了。” 履霜仗着他这个人雷声大雨点小,从来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的。所以使了点力气便想从他手里挣出来,不料他这次不比往日,竟下了力气,她试了几次都开脱不出。心里咯噔一下,转口乖乖说,“好二哥,我不和你闹了。” “你倒精乖,嗯?”窦宪居高临下地笑了声。他从来都飞扬恣肆,喜怒形于色,流露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履霜不由地害怕起来,白着脸讨饶,“好二哥,我再不敢这样了。” “真的?”窦宪不置可否,又淡淡地笑了一声。 履霜整颗心都被提起来了,忙不迭地点头。 “我不信。” 履霜一下子急了,“我...” 窦宪伸了一根指头按在她嘴唇上,轻轻地抚弄,这个动作封住了她的所有言语。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局促地说,“二哥,二哥我们回去吧...” 窦宪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下来。 履霜觉得,周围的风声、蝉鸣声、鸟鸣声,远处的喧哗声在这一刻全都静止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的气息。 窦宪为人蛮横,即便是亲吻时也一样,在履霜唇齿间横冲直撞,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伸手推他胸口。然而窦宪以为她在欲拒还迎地撒娇,喘息愈发急促,把她按在了假山上,亲吻越发凶狠。 履霜审时度势下不敢再乱动,顺从地由得他吻。 一时事歇,窦宪把头搁在她肩上,急促地喘着气。 履霜这才敢出声,“...手疼。” 窦宪惊了一下,发觉自己一直攥着她左手的手腕,忙放开了。讪讪地赔着礼。——他终究不是什么霸道子弟。胆边的恶气一旦用尽,他还是那个怂人窦宪,“对,对...对不起。” 履霜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温暖,小声地说,“平白无故地,道歉做什么?” 窦宪脸色发烧,挠着头道,“我...我今天冲昏了头了...” 履霜扭着衣带说,“才没有。——好啦回去吧,恐怕丫鬟们都急疯了。” 窦宪点头,“你的鞋子丢了,穿我的吧。”说着,想也不想便俯下身去脱自己的鞋子。 履霜气的在他背上狠狠打了一下,“谁稀罕你的臭鞋子?” 窦宪再也绷不住,握住她的手,笑的直不起腰,“我就知道,你想让我背你。”见履霜红了脸,他蹲下身道,“好了不逗你了,懒东西,快上来吧。” 履霜便提着裙子伏上了他的背。窦宪把她两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慢慢直起腰身。顿时,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了他颈侧,又酥又痒的,令他忍不住心猿意马,转过脸想亲她。履霜忙把他的脸拍开了,“快走!” 窦宪哼了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了。 晚风温温地拂了过来,带着清淡的花草香。履霜心情愉悦,从近旁的树上扯了支藤蔓,握在手里,咯咯笑着抽打起窦宪来,“你走快点儿嘛!” 她一向都怯生生的,很少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窦宪见了心里喜欢,索性做了几个高抬腿往前疾奔,又学马发怒时的嘶叫。履霜被逗的直笑,伏在他背上花枝乱颤,连藤蔓掉在地上了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了澄碧居。院里黑灯瞎火的,窦宪奇道,“难不成丫鬟们都睡下了?” “哪儿敢呢?”好几个故意压低的声音道。 窦宪吓了一跳,定睛一瞧,门边上居然黑压压地站着水芹、竹茹、窦顺、木香、桔梗。他惊道,“嚯,怎么不点灯?” 几人都抱怨道,“点了灯,岂不是明公正道地告诉侯爷你们出去了?” 窦宪压低声音问,“侯爷来问过我们?” 几人点点头,“奴婢们都回说您两个睡下了。” 窦宪点点头,往里头走。 门边暗漆漆的,然而宅院中央恰好被明月笼罩。几个丫鬟见窦宪走到了庭中,这才发现履霜被他背在背上,忙问,“这是怎么了?” 窦宪随口扯谎,“刚我带她去旁边的园子里逛,见到棵花树,她硬要上去采花,这不,鞋丢了,只能我背着回来了。” 桔梗哼笑了声,“倒是巧。”其余几人却不疑有他,一个个开房门的开房门、打水的打水、伺候着他们胡乱梳洗睡去了。 第20章 避暑3 因着前一日又是赶路又是玩的,闹的实在累,第二天履霜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一下驭下不严,水芹、竹茹两个见她不起,索性也不起来,主仆三个一起打盹儿。 一屋子的人正好眠呢,门上忽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履霜睡眼惺忪地撑着坐了起来,扬声道,“水芹,你去看一看,谁在外面啊?” 睡在外间的水芹应了声,穿衣趿鞋去开门。“...二公子?” 窦宪应了声,越过她兴冲冲地往内室走,“履霜,瞧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水芹和竹茹都追着道,“使不得,姑娘还在睡呢。” 窦宪失望地“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那等她醒了我再来吧。” 履霜忙叫道,“我醒啦。” 窦宪便满眼笑意地进来了。 履霜正坐着床上整理鬓发呢,一眼望见窦宪手里提了两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呀”地叫了一声,赤着脚下了床,“哪儿弄来的?” “仔细着凉。”窦宪一边赶履霜上床,一边笑道,“行宫的猎场里养的。那猎场里养了各色的野物,本是给初学骑射的皇子们准备的。可圣上不尚武力啊,又说养着他们既费钱也费事,索性下了旨,命王福胜带人去处理了。能放生的放生、放不了的全赏人了。轮到咱们家,是要拿豹肉的。可我见底下有人分到了兔子,可爱的紧,便同他换了。” 履霜听的甜滋滋的,但又有些担忧,“爹和长公主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窦宪浑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好气的?豹肉看着稀罕,其实酸的很。”蹲下身给履霜穿袜子,又让竹茹、水芹两个去拿大厨房要点喂兔子的菜叶、瓜果过来。 履霜抱着兔子,整个人都甜蜜蜜的,觑着房里没人,很响亮地在窦宪脸上亲了一下。 窦宪满面通红,摸着那块湿漉漉的痕迹,转身跑了出去,“...我去找几根竹子来,给兔子做笼子!” 履霜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着窦宪捡的竹子,“...怎么都是发黄的啊?上面还有斑...这根被虫咬过...这些都不好!”捆成了一把,全丢到了一旁。 “别呀。”窦宪忙捡了回来,“你不懂,做竹笼子就是要找这样的竹子。” 履霜撅着嘴说,“哼,我不信,一定是你没好好找。” 窦宪正抓耳挠腮地跟她说着道理,没留神他爹从房里出来,慢慢地踱了过来。他忙把竹子都踢到了身后,拉着履霜起身,恭恭敬敬地喊爹。 成息侯点点头,脸上露出罕见的笑意,“霜儿,你哥说的没错,做笼子就得选这样的竹子。” 他一向疏懒事务,每日不过在房内看书而已。履霜两个没想到他竟也会这个,试探性地问,“爹也做过竹笼子?” “做过...做过好些呢。”成息侯闭着眼睛轻轻叹息。 窦宪讶然问,“是做给谁的呀?” “你姑姑。”成息侯注视着履霜的目光温暖无比,“你娘从前,也爱养这些小玩意儿。” 母亲... 那个因为生她而难产去世的母亲。 履霜攥着袖子,低低问,“我娘也养过兔子吗?” 成息侯抚摸着她的头说,“岂止兔子?狗、猫、小鸡、小鸭,还有小猪仔,没有她不喜欢的。” 履霜和窦宪听到小猪仔三个字,都惊奇地笑了,“猪仔?她不嫌脏吗?” “你们别瞧猪老大一只,猪仔可是很小的。且我也是养了才知道,它竟比猫猫狗狗都爱干净。又聪明,教一遍就知道在今后去哪里喝水了...”满脸笑意,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又抚须道,“那些鸡鸭猫狗啊,虽说都是霜儿她娘抱回来的,可一直都是我在照顾。” 窦宪实在没法想象,喜爱琴棋书画诗酒词的父亲,养起鸡鸭来会是什么样子,“您不觉得烦吗?” “怎么会呢?多有趣啊。”成息侯一边说,一边蹲了下来,“好久没做竹笼子了,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履霜和窦宪对视了一眼,都惊喜道,“爹!” 成息侯笑着答应了声,“且等着看。”拾了根枯黄色的竹子,道,“做笼子可不能选翠绿的刚折下来的竹子。一来里头有水,兔子闻见味道会咬。二来新竹被晒,很容易就会缩小。你们今天把兔子放了进去,明天可别想拿它们出来了。”命窦宪取刀来,把竹子劈成一条一条的。一面用脚踩着固定一段,一面灵活地用手编着笼子的形状。等形状搭建好了,问履霜要了一根头绳,把笼子的顶端扎好,递给他们。 履霜又惊又喜地抱着笼子,把两只兔子放了进去,“谢谢爹。” 成息侯笑容渐淡,对着他们点点头,起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履霜安顿好两只兔子后,与窦宪用了些饭,便说今日没太阳,不如去登山。但又有些犹豫,“你要不要当值啊?” 窦宪说不用,“如今禁军里头十停有九停和我相熟,我早间去点一遍人、应个卯就行了。”顿了顿,又道,“且你要出去,我便是要当值也不想去了。” 履霜听了低着头直笑,拉着他出去了。 两人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索性不往人多的花园里凑,转而上人迹罕至的覆釜山后玩儿去了。 还没到山后,便听见水流急速奔流而下的声音。履霜问,“...那是?” 窦宪道,“那是麻姑仙境瀑布。” “麻姑...仙境?” “瀑布不都是水流很粗的么,这里的不是,它的流水特别细密,像是烟雾一样。守卫行宫的奴仆,好些都说在农历三月三见到麻姑从里头飞出来,往衡山飞去采灵芝酿酒呢。先帝听后,便说那是给王母祝寿去了。亲自为这条瀑布赐名,叫它麻姑仙境。” “也不知是不是你又在瞎编排。”履霜听的将信将疑,拉着窦宪登山。 覆釜山分三座,东边为斗牛峰,西为阳明庆峰,中峰似釜倒立,故名覆釜。 两人择了最高的中峰去登。 因着覆釜山在皇家的行宫里,早有人凿了一整条平稳的云梯。是以履霜和窦宪都不需要攀爬,只鼓足气走了小半个时辰便上了山顶。 先前一鼓作气,尚不觉得累。等上了山顶,停下来,一下子觉得大汗淋漓,背上俱已湿透。两人各自精疲力尽地靠坐在大石上喘息,又拿出玻璃瓶子大口喝水。足足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忽然,履霜“呀”地惊叫了一声,“你有没有发现白云从脚底往上升?” 离得近时尚不觉得,一旦站远,她陡然发现窦宪整个人被笼罩在了云雾里。惊奇道,“怪不得这儿叫云生行宫呢。”用手握成拳头,冲着天空大喊,“这是在天上吗?” 窦宪含笑看她,“你小点声,别惊动了神仙们。”往后仰倒,闲适地以手枕脑,“兴许到了晚上,咱们连星星都可以摘下来呢。” 履霜也笑,但又有些犹豫,“只是云越来越低,我恐怕一会儿要下雨。” 窦宪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儿,北方的雨下不长,最多下一刻钟,也就完了。” 履霜点点头,扶着山顶的栏杆往下眺望。覆釜山这样的高,不仅是行宫,就连河内郡,甚至大半的北方也变成了脚下小小的黑点。 窦宪从后面走了过来,朗声吟道,“苍岩千尺晓烟消,江山微茫海色遥,无数乱峰皆足底,不知身已近青霄。”眼中豪情万丈,令这辽阔顶峰黯然失色。 履霜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觉出了与他的隔阂。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攥紧了他的衣襟,“下山吧?” 两人携手下山,然后,才走了十之二三的路,天际陡然划过一道闪电,几道闷雷随之滚滚落下。履霜见方才还干干净净的天空此刻布满乌云,担忧地问,“咱们能在落雨前赶回去吗?” 窦宪抬头望了望天色,“恐怕不能。我刚瞧见山顶上有个洞穴,不如咱们去避一避,等这波雨下完了,再走?” 履霜忙说好,跟着他匆匆折返。 才回了山顶,躲进洞里,雨便落了下来。履霜见洞口满是潮湿的枯败树枝、死去的虫子、小鸟,又是害怕,又是恶心,小心躲避着往里面走。窦宪忙拉住了,“里头一向没人去的。气息不流通,仔细闷着你。”让她坐下,自己捂着鼻子进去,捡了一点枯树枝出来,拿火石点燃。 见履霜百无聊赖、闷闷不乐的,他笑道,“开心一点啊。你听雨声,大起来像不像底下的瀑布?一旦小了,又像不像碎玉的声音?” 履霜愁眉苦脸说,“你说像就像吧。” 窦宪兴致勃勃地说,“我啊,想改松风楼很久了。要依我的意思,索性把屋子迁到花园里头,靠着山住。若下起雨来,我便躲进山洞里读书,想想都觉得诗韵清绝呢。还可以在里头下棋,落子的丁丁声配着雨声,不知道有多好听。” 履霜被他的话逗笑了,“听这傻话。好好的侯府公子不做,倒爱当个野人。” 窦宪拖长声音叹了声“俗物”,“你只知道朱楼画栋,富丽堂皇,哪里知道清幽的妙处呢?” 履霜斜睨他,“是了,我原是个笨东西,不配说公子的。” 窦宪见她目光流转,又灵动又娇俏,伸手去抱她,“坐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又问,“冷吗?” 履霜漫声道,“我若说冷,你也要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么?” 窦宪听她说“也”,自然是讽笑他昨晚说的“把鞋子给你穿”一事了。笑道,“都说了那是在逗你。” 履霜笑睨他一眼,转过了头。 窦宪见她宜喜宜嗔,心痒难耐地把她拽进了怀里,捧住脸吻了下去。 第21章 避暑4 原以为雨水下了一会儿便会停,不料它竟越来越大,枯树枝燃放的热量又有限,履霜很快便觉得身上发冷,抱住窦宪的胳膊瑟瑟发抖。窦宪忙脱了外衣把她包裹住,又哄道,“等下了山,我去抓只鸽子,热热地烤给你吃。” 履霜往他怀里蜷缩了一下,“可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吧。” 窦宪也觉得苦恼。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说故事给你听。” 履霜推了他一把,“我不听,你就会瞎杜撰。” “那是我没好好说。”窦宪大言不惭地说,“我三岁读书,四岁能背千字文,五岁做诗做赋。响当当一本活书,随便翻页那种。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讲。” 履霜笑的直打跌,“那你说个山洞的故事与我听。” 窦宪刚想说“这如何想得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覆釜山还没被造成行宫时,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窦宪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因这座山常年被云雾缭绕,顶上长了不少沐天地精华而生的草药。那时这里还没被围成行宫,是以常有附近的村民爬上来,采草药去卖。 “某天,有姓李姓王的邻居两个约着一同进山。可巧,他们采完草药后天降大雨,喏,就和咱们现在一样。两人没奈何,只好结伴进了山洞避雨。不想雨竟越来越大,姓李的觉得冷,起身去山洞内捡柴火。过了一会儿,他抱着柴火回来了,还拿了不少肉干。姓王的见了不免问上几句。阿李答说洞内竟有房有床有锅有碗,许是哪个云游的高人隐士住过。阿王笑说咱们两个的运气倒好。他饿得很了,三口两口地把肉干全吃了。又坐了好一会儿,雨水仍没停,他便提出去洞里看看。阿李答应了,带着他往里头走。 “哪知道进去了,竟发现里头全都是枯树枝,床啊锅的一个都没见着。他刚拉住身边的阿李想骂,忽然听到山洞外有人喊他的名字,赫然也是阿李的声音...” 履霜立刻尖叫了一声,往他怀里躲,不想他竟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那你又猜猜,我是谁呢?”这个声音低沉冷酷,和窦宪平日的音色截然不同。履霜惊恐地抬起头,见他熟悉的面容在昏暗的洞穴内显得那样隐隐绰绰,陌生的仿佛从未见过。脑中想起方才他曾独自进山洞深处拾过柴火...头皮一阵发麻,一边尖叫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窦宪脸上见她半个身子探出了洞外,都被雨水淋湿了,冷酷可怕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快走几步,上前拦腰抱住履霜,急道,“怎么这样的不经吓。” 履霜感觉到他手臂发凉,和之前的温热判若两人。尖声叫道“鬼!鬼!”手脚胡乱地踢着他。窦宪眼睛上被她挠了一下,几乎瞎了。但也不敢吱声,忍痛抚摸着她的头安抚,“好了好了,真的是我。”见履霜仍然不信,他撸开袖子,引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左臂,“还记得吧,我和你说过,从前我打猎时被狐狸挠了一下。你摸摸那块疤,瞧是不是我。” 履霜往他手臂上摸索了一把,果然有一处凹凸不平的。一颗心渐渐平定了下来,往下狠狠踩了他的脚一下,“让你吓我!” 窦宪吃痛地跳了起来,一连蹦达了好几下。履霜见了转怒为喜,抱着肚子直笑,指着他“哎哟”,“我的天呐,从没见人跳这么高呢!”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窦宪自己作死,又不敢怎么她,讪讪地摸着自己的脚坐到边上去了。 雨势渐小。 雨水滴滴答答地又落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了。 窦宪便带着履霜下山,一边嘱咐她“小心别摔跤”等语。 履霜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往山下跑,口里道,“你瞧!那儿有一片杨梅林,咱们去看看吧。” 窦宪兴趣缺缺地说,“杨梅有什么好看的呀?” 履霜没好气地说,“自然不是用来看的。我摘它是要做卤杨梅。” “...卤?” “用盐渍一天,取出后榨汁,滤干净,入锅用文火煮,冷后装入瓷瓶。想吃呢就拿出来吃。” 窦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惊异地笑道,“杨梅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如何能加盐煮了吃?亏你想的。” 履霜想也不想地回答,“怎么吃不得?我从前到了夏天,常做这个呢。一瓶能抵一顿的饿。有时候家里下暴雨,杨梅树下落了不少死了的黄雀。我还捡了它们捡了烫毛呢,也是用卤...”才说的兴起,转眼见窦宪面色沉沉,忙收了口,掩饰地往下快速走着。 窦宪快走几步,按住了她的肩头,低低问,“他待你...是不是很不好?” 他。窦宪说的模糊,可履霜知道他在说谁。 即便在成息侯府中安逸将养了一年多,唤着此间主人叫父亲。可一提起“爹”这个词,履霜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谢璧。那个常年醉醺醺、沉湎于女色无力自拔,朝夕打骂她的父亲。 多少次,府里的丫鬟仆从们叹息,大人从前不是那个样子的。 从前... 二十年前的谢璧,出身寒门而敢犯颜直谏。年方弱冠却有胆量上疏重臣四人庸碌无能,痛陈大汉太平基业,绝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毁坏,致使其四人同日罢职。 片纸落去四臣之名,也曾一度名噪京华。 成息侯府已逝的老侯爷,也正是相中他这一点,才将膝下独女下嫁给他。 听丫鬟们说,父亲当年很宠爱母亲,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因母亲喜欢木料的小建筑,他常在空闲时瞒着她偷偷搭建。有一次直做到了深夜,等第二日醒来,满手的浆糊几乎洗不干净。当年母亲生她时难产,父亲曾在一墙之隔的庭院外跪了整整一夜,许诺若母亲挺过此劫,一生得病不再进药。 当时履霜听的骇然。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个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挥鞭子的父亲也会有那样温柔的时光。 慢慢长大后,从府中众人的嘴里听到母亲是因生她早早去世的,心中明白了父亲讨厌她的原因,渐渐不再对他那样憎恶抵触。每当看见他蹒跚的背影,只觉可怜。 如今她在成息侯府安逸尊荣地过着日子,而父亲远在茂陵,无妻无子,也不知如今的日子是轻松还是凄凉。这样想着,越发怜悯起他。怅惘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窦宪见她不愿意多说,揽住她的肩,“对不起...我不该问这样的话。” 履霜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窦宪的手却慢慢收紧,在心中暗暗地做了个决定。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山下,同时地舒了口气。 行宫内本就不热,一下过雨,更凉爽了。又因方才雨势较大,山脚下松柏的果实不少都被打落了。几只胆子大的鸟雀、松鼠趁机出来捡拾。 窦宪见履霜蹲下身,看的津津有味,撸高了袖子道,“我去给你抓几只来吧。” 履霜忙说不要,“好好的雀儿、松鼠,有翅膀有脚,自乐自的,你抓它们做什么?” 窦宪见她眉间仍有愁绪,有意逗她开心,“嗳”了声,提脚便走,“说的也是。我回去把那两只兔子放了吧。” 履霜忙起身去追他,“那兔子已是我的了!” 窦宪斜睨她,“兔子自有脚,能爬能跳能自己个儿找食吃,好好的,你关它们做什么?” 履霜见他似笑非笑的,心知他是在作弄自己,偏又一句话都答不出,恨恨地推开他自己往前走了。 窦宪笑着叹了口气,“瞧你这脾气大的,我连一句都说不得了。” 履霜一边走一边道,“就不许!一句都不许!” 窦宪加快了脚步去拉她的手,“好好好,不说了。你走慢点,我爬了那么久的山,腿都不听使唤了。” 履霜回头呛他,“那等回去了,我拿刀给你剁了!” 窦宪“嚯”了声,吓唬道,“别以为我没脾气啊,再说信不信我拿剪子来把你舌头剪了?” 履霜也不怕他,回头做了个鬼脸,提起裙子往杨梅林跑了。 窦宪在原地看着她高高兴兴的背影,笑着舒了口气。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到了杨梅林。窦宪远远地便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靠着他们盘腿坐在一个大青石上,随口道,“哟,那是谁啊?来的竟比咱们还早。” 走去看时,发现那居然是五皇子刘炟。他脚边摆满了捡拾来的风干杏核、桃核,低着头,正无比专注地拿了刀在手,仔细地刻着核雕呢。 他是天皇贵胄,又向以温文知书闻名,窦氏兄妹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做手工活,心中惊讶,走上前道,“殿下。” 刘炟刻的专注,经他们叫了好几声方抬了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巧,你们也来了这里。” 履霜道,“我们是来这儿采果子的,打算回去煮甜羹吃。”因见青石上放了两枚刻完的核雕,素日从没仔细看过这些玩意,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羡慕,忍不住问,“臣女能看看吗?” 刘炟欣然应允,将那两个核雕递给她。 履霜见其中一个被雕成了小船,其上的舱舷栩栩如生,更令人惊叹的是旁开的八扇窗户居然可以用指甲捏着打开、合拢。另一个则被雕成了房屋的模样,上面摆放的榻、器皿、插设分门别类、细致入微。这两个核雕都只有八分长,难为刘炟竟能把径寸之木改造的如此富有情趣。 见履霜爱不释手地来回看着,刘炟温言道,“姑娘若喜欢,便挑一件带走吧。” 履霜忙把东西放回了他身旁的青石上,推辞说,“这都是殿下辛苦雕刻的爱物,臣女不敢。” 刘炟温和一笑,“去年除夕时,姑娘仗义救我,这事我到现在都未正式谢过呢。区区一个核雕,略表我意,还请不要推辞。”忖度着方才履霜看核舟的时间更长,神情更专注,便拿了那个递给她。 履霜不敢认什么相救之恩,涨红了脸不敢接,絮絮地说着推辞的话。 刘炟见了便有些为难,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她再劝。窦宪看的不耐烦,道了声谢,替履霜接了过来。 履霜责备地看他一眼,只得也跟着道了谢。因欠了刘炟人情,心里过意不去,便拿话关怀道,“才下过雨,这青石看着干净,里头都浸湿了,殿下快别坐在上头了。” 刘炟不甚在意地说没事,“我看这天色沉沉的,说不得,过会儿又要下一泼雨,你们快去摘果子吧。我把手头这个刻好,也要回去了。” 窦宪点点头,同他告别,带着履霜往林子深处走。 等离刘炟远了些后,窦宪忍不住道,“刘炟这人呐,倒也很奇。好好的,不在他父皇母后那儿呆着,两个如花似玉的侧妃也撇下不管,跑这儿来,雕什么杏核啊?” 履霜想起除夕宴上,他的长随与大皇子眉来眼去、一唱一和的。皇后又是看着慈蔼,比起他更注重圣上的。他的生母又浑然不管他。两位侧妃...似乎也不是什么体贴女子。 又听说如今宫里头大皇子日益跋扈,宛然又是第二个刘恭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片怜悯,忍不住回头看了刘炟一眼。那个年轻的的皇子孤零零地坐在青石上,雕着又一个杏核,仿佛一个孤单的孩子。 第22章 避暑5 履霜往林子的深处走,惊喜地发现那儿除了杨梅,还有很多别的果树。譬如荔枝、杏子、桃。如临仙境一般,也不管窦宪了,欢呼一声便钻了进去,很快不见人影。 等窦宪唉声叹气地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居然见她脱下了绣花的坎肩,打了个结,权作是布袋子拿在手里。整个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踮着脚摘杨梅往里头放。 见那块石头根基不稳、摇摇欲坠,他吓了一大跳,冲上去道,“姑奶奶,别动别动。”说着就要抱她下来,“你要什么,我来给你摘。” 履霜怎么也不肯,“你哪里会挑杨梅啊?” 窦宪又是劝又是骂地威胁了好几次,她始终不为所动,自顾自踮着脚,极力往上够。他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了下去,替她端着石头。 履霜见他这样乖,高兴地摸了他的头一把,摘起杨梅来。有时碰见大的,也不往袋子里放,擦了擦便进嘴。窦宪见了急忙站起身制止,“别,别!仔细上头撒了药。” 履霜含着杨梅,含糊道,“这种种在行宫里、没人照管的果树,谁闲的空了往上头撒药?” 窦宪听了更急,“既不撒药,上头指不定有多少虫呢。快别吃了,等摘了回去,我拿盐水给你泡泡。” “你可真烦!人家高高兴兴的,偏你话多,要来扫兴。喏。”履霜不耐烦和他多说,半蹲下身,随手往他嘴里塞了颗最大的杨梅。 窦宪立时皱起了眉,想吐出来。没想到杨梅碰到牙齿,嗤一声地破碎了,溢出汁水来,一下子甜香满颊。 好甜。 他舔了舔嘴,默不作声地把那颗杨梅吃了。 履霜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等摘了半口袋杨梅后,履霜又换了阵地,去摘不远处的荔枝。 因为荔枝树矮,履霜不需站在石头上便能摘到,窦宪这次没有去照管她,蹲在一旁自顾自剥着荔枝吃。 履霜一边仰头挑着,一边道,“等回去了,我给你做荔枝浆吃。” “荔枝浆?” “夏天消暑喝的。拿荔枝半斤,加肉桂三两、丁香二分、砂仁三两、生姜半盏,一同捣碎。加糖二斤半,入锅熬稠,冷却后装瓷瓶。” “...能喝吗这...哦不,好喝吗?” “当然好喝!!” 窦宪想象了一下加了肉桂的荔枝的味道,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试试吧。哎,我爱吃杏仁,你会做这个吗?” 履霜一边摘着荔枝,一边随口道,“不会。但我可以做做看。你不是爱吃甜食吗?回去了我秤三两半杏仁去,用沸水泡了捞出,再用蜜水浸,捣掉皮尖,放砂盆里研成泥。倒一斤刚熬好的一斤蜜进去。” 窦宪听的心动,“会不会太甜了啊?...不过我就喜欢这么甜的。你再想个木瓜浆吧。” 履霜随口答应着,“好啊,回头咱们挑一个木瓜,切开了,挖去瓜瓤,装入蜂蜜和羊奶。把木瓜穿起了,架在熬粥的锅上烤...” 履霜摘了满满一口袋的果子,终于心满意足地被窦宪牵着,回澄碧居去。 才刚进门,便见守门的奴仆们悄悄往里努了努嘴。两人心中一个激灵,放缓了步子往里头走。果然,才进内堂便见成息侯负手在等。 窦宪心虚地喊,“爹。”履霜藏在他后面,跟着也乖乖地喊了声。 成息侯转过身,喝问,“窦宪!你带着妹妹,上哪儿疯去了?” 窦宪刚想说爬山,便觉履霜在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改口说,“我们俩去摘果子了。” 成息侯怒道,“少哄我!摘果子用得着这么久?下大雨前我便去你们俩房里找了,一个个全不在。” 履霜怯声说,“真的去摘果子了。摘到一半,没防备下起大雨来。我和哥哥一下子回不来,这才耽搁了。” 成息侯见她出面解释,神色稍缓。挥了挥手让她近前来,“没淋着雨吧?” 履霜说没有,“找到地方躲了。”又娇声说,“爹,我摘了好些杨梅和荔枝,等会儿给你做东西吃吧。” “哦?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成息侯笑着说。 依他的本意,是想多责骂窦宪几句的,但见履霜仰着头,小脸上的轻松安逸怎么也掩盖不住,和刚来时的怯弱截然不同,心下一软,看窦宪也顺眼了三分,道,“往后带妹妹出门前,先留心着天气。” 窦宪松了口气,躬身应下了。 成息侯扬声令人准备浴水,一边携着两个孩子往房间走,“瞧你们俩这满身的汗味,撒欢撒的没边了。虽则圣上垂恩体恤,但你们也要收收性子,这样成日介地出去玩,仔细冲撞了人...” 房中央放着一个木质的大浴盆,烫烫的往上冒着白雾。竹茹端着一个小银盆,往里撒着各色干物。 那些东西一入水,一股沉郁的药香便散了开来。履霜捂住鼻子问,“那是什么呀?” 竹茹答,“七香汤:陈皮、茯苓、肉桂、当归、甘草、地骨皮、枳谷。侯爷说姑娘今日淋了雨,需浴一浴这个镇镇心神。” 履霜不爱闻那清苦的味道,但又不忍驳成息侯的好意,只得点点头接受了。由水芹服侍着,宽下了满是汗渍的衣裙。 粘腻的身体浸泡到热水里,整个人更热了,如同在火上蒸烤。履霜愁眉苦脸的命竹茹把内室的银制小风车拿来,搁上冰远远地吹。 没一会儿的功夫,冰的冷气便被吹送了过来,她整个人都舒缓了很多,似睡非睡地垂着头,由得两个丫鬟给她洗头、擦拭身体。 小半个时辰后,两个丫鬟终于把履霜打理干净了,扶着她走出浴盆,把身上的水珠擦干净,穿衣服。 履霜见她们捧来的那件鹅黄色襦裙上毫无绣花点缀,下意识地摇头。这件衣裙是她素日里最喜欢的。因为是棉布的,舒适,所以履霜常做那等打扮。如今看来却只觉得丑,像是七八岁才留头的小女孩穿的。开口道,“不要这一件。换茜红色绣荷花的那件来。” 水芹惊讶而笑,“从前姑娘不是最讨厌那件的么?说它花里胡哨,像是唱戏的人穿的。” 履霜红了脸,没接话。 竹茹会意地抿嘴笑道,“姑娘是大人啦。”把衣服捧了来,服侍着履霜换上。 履霜走到梳妆台前,对镜顾盼。镜中的自己眉目依旧,可换了一身衣服,整个人都娇美成熟了几分。她低头微笑,拿巾帕去擦湿漉漉的头发。 擦着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冲入鼻尖。她把袖子撸上去,依次把两条手臂举到鼻前仔细地闻,竟浑身都是一股淡淡的药味。转头吩咐水芹,“去拿蔷薇露过来。” 水芹惊异地嘟囔,“今儿个倒奇了,怎么想起那个来。”被履霜红着脸斥了几句,终于答应着去拿了来。履霜接过,往耳后、手腕上抹了一点儿。然而过了一会儿再闻,身上那股药香仍压制不住。赌气地说,“再打一桶水。我要重新洗!” 水芹“啊”了声,为难道,“这...” 竹茹笑着安抚,“姑娘,这么热的天,再洗一遍岂不又要出一身汗?我给姑娘想个轻便法儿吧。把外衣脱了,拿到香炉上熏。如何?” 履霜想了想,欣然同意,脱下外衣交付给她们。两人躬身退到外室去了。 室内只剩下履霜。她先是对着镜子擦拭湿发,接着又拿了生羊乳的奶皮敷面、挑面脂仔细按摩脸、挑耳环。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地做了好一会儿。 忽听得窗边传来一声笑叹。她忙往窗外看去,竟然是窦宪立在外头。他换了身藏青的右衽曲裾袍服,黑亮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行动间飘飘若举。也不知道站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履霜自觉忘情,红着脸放下了手里的瓶罐。 窦宪懒散地笑,“还没走近就听你吩咐这个、指派那个的,打扮的倒认真。” 履霜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了一样,局促地默不作声。窦宪笑了一声,招手道,“过来。” 履霜乖乖地走过去了。 窦宪拿指头挑起她一缕湿发,放在鼻子下轻轻一嗅。履霜见他动作轻浮,多有戏弄之意,脸一下红透了,拍开他的手,低声道,“别闹。” 话刚说完,水芹和竹茹两个便捧着衣服,打开门笑着走了进来,“姑娘,衣服熏好啦。” 履霜吃了一惊,面色乍红乍白,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啪”的关上了窗。 水芹随口问,“姑娘怎么把窗关上了?不透透气啦?” 履霜勉强解释道,“外头都是热风,再透气,房间里也要闷起来了。” 水芹“哦”了声,没有多想,伺候她穿上外衣。履霜仔细去闻,果然浑身暖香,把周身的清苦药味掩盖住了。心中喜悦,想起先前对成息侯所说的做东西给他吃一事,吩咐着两个丫鬟去把才采的荔枝、杨梅都拿进来。 第23章 婚事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荔枝浆便得了。主仆三人一齐动手,灌了几杯。 听说成息侯在大厅同窦宪商议着事情,拿了个托盘盛了三杯,往那儿去了。 “你听说了吗?二殿下在前往封地的路上同大伙儿走脱了。”刚走到大厅外的长廊,便听成息侯轻叹着说。 “走脱?别是被人杀了吧?”窦宪的声音里带着不屑一顾。 成息侯斥道,“总这么口无遮拦的,迟早要吃亏。”默了半晌,低低道,“他们可不是蠢人。” 履霜听他们语涉机密,加重脚步地往里走,“爹,二哥!” 成息侯见她进来,停止了话题,站起身笑道,“霜儿,歇会儿没有?” 履霜说歇过了,把托盘上的荔枝浆递给他,“我刚做的,爹,您喝。” 窦阳明在旁笑道,“姑娘好灵巧的手艺。” 履霜这才想起还该给他端一杯来,心中暗叫糟糕。幸而还有留给自己的一杯,索性端了给他,“明叔也喝。” 窦阳明受宠若惊地说,“在下也有吗?” 履霜点点头,温声道,“明叔一年到头的忙着府里的事,辛苦了。”说着,把最后一杯递给窦宪。 窦宪没接,问,“你喝了吗?” 履霜心中一暖,说,“早就喝过了。” 窦宪点点头,仰头喝了一口。才咽下第一口,他便皱了眉。履霜忙问,“怎么了?” 他苦着脸说,“怎么这么酸啊?” 成息侯和窦阳明都诧异说,“不酸呀。” 窦宪皱眉道,“许是履霜做我那杯时,不小心搁了一枚坏果子进去吧?” 履霜将信将疑的,“不会吧...荔枝我都是一颗颗挑的。 “可真的很酸啊。”窦宪把杯子往前一递,“你喝一口看看?” 履霜忙接了过来,低头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预料之中的酸味并没有传来,只有荔枝的甜香充盈口腔。她惊讶道,“很好喝啊...”抬头疑惑地看着窦宪。但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里明白了过来,红着脸把杯子递还给了他。 窦宪没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只得低下头虎虎地又饮了几口,他这才满意,把杯子拿了过来,将最后几口一饮而尽。 窦阳明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声告罪道,“在下糊涂,姑娘辛辛苦苦地做了东西,自己尚没吃呢,倒被我喝了个干净。” 履霜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我房里还有好些,回去再喝也是一样的。” 窦阳明见她行事温柔,心中感动,转头对成息侯夸道,“难为四姑娘了,年纪还这么小,便事事做的周到。真真是侯府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 成息侯大为受用,微笑道,“年纪不小啦。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及笄了。” 窦阳明顺势搭言而笑,“可不是么,大姑娘啦,侯爷该预备着相看女婿了。” 履霜见他这样说,含羞地绞着衣角,走到了一旁。 成息侯指着她笑道,“瞧这孩子,还害起羞来啦。等到了明年,爹还要带着你亲自挑呐。” 窦宪听的心动,半开玩笑地接口道,“京里的勋贵子弟,有多少面上干净暗里臭的。爹与其把四妹嫁给那些个不知根底的,还不如给了我。” 履霜的心一下子被收紧了,握着袖子细听他们的话。只听成息侯问,“你?” 窦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履霜的性情这样软,如何能挟持住丈夫?爹与其把她外嫁,还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成息侯已拍了桌子,怒道,“孽障!履霜是你妹妹,哪里就有这样的话了?” 窦宪不服气地说,“又不是亲妹妹,我朝多有姑表兄妹成亲的。” 成息侯哑了一下,随即声音又硬了起来,“她既入了我家的族谱,便是你的亲妹妹。你忘了?按我朝律法,同姓者不婚,否则双双处以流刑。” 窦宪一愣。 成息侯严厉地扫了他一眼,道,“履霜既姓了窦,便一世是你妹妹。少想些有的没的!”说完,拂袖出去了。窦阳明也跟着走了。 窦宪赌气地敲了一下桌子,去了履霜身边。见她握着袖子,面色发白,他想开口安慰。但见丫鬟们都在,不便多说,转口道,“我和爹开玩笑呢,妹妹别怕。我送你回房去。” 履霜低头说好。 两人带着水芹、竹茹往房里走。因丫鬟们都在,不便说话,一路都沉默着。 等到了房门前,履霜道一声,“我到了,二哥回去吧。” 窦宪点点头,“等你和丫鬟们进去了,我再走。”眼珠略微地转了一转。 履霜咬了下嘴唇,有意地磨磨蹭蹭关门。但一直到和丫鬟们进了内室,也不见他有什么举动。正失落地往内走着,忽听门外窦宪提高声音道,“履霜,你的帕子掉在我这儿了,出来拿一下。” 水芹随口道,“奴婢去拿吧。” 履霜忙制止了,“我自己去吧。你洗了手给我端果子去。竹茹,你去房里点香。” 见两个丫鬟都答应着进去了。她方才快步走到房前,打开门。 窦宪见她出来,笑吟吟道,“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瞧。” 履霜拿袖子遮着脸笑,“刚才不是说要还东西给我,怎么这会子又成了有好东西给我看?你嘴里没一句真话,成天就会骗人。” 窦宪满眼笑意地问,“丫鬟们呢?” 履霜道,“去端果子,点香了。” 窦宪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履霜自觉失言,脸红地想要退回房里,不想他快步走上前来。觑着四周没人,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履霜一手捂着脸,一手握着他的袖子,仰头微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愁道,“刚刚爹说...” 窦宪安慰道,“别听他的话。虽说你现在姓了窦,但那是为了把你从谢府接出来,才改的。咱俩是正正经经的姑表兄妹。”指着京师的方向道,“我二叔和二婶也是姑表兄妹,不也成了亲,有了三个孩子?” 履霜心头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道,“我毕竟...” “没事的。”窦宪握住她的肩头,斩钉截铁地说,“把姓改回去就好了。爹有办法做到,我也一定可以!” 履霜心乱如麻,但听他说的这样笃定,还是强忍着点了点头。 “真乖。”窦宪说着,又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唇才离开,履霜便耳尖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把推开了他。窦宪踮了脚往她身后一瞧,水芹正低头摆弄着一个香炉,向这里走来。 见水芹始终没抬头,他大着胆子凑近了履霜,又亲了一下。这次刚离开她,退出房门,水芹便抬了头,叫道,“姑娘,香炉里卡了粉,这可怎么使?” 履霜脸红心跳地支吾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啪的一下关上了门,转身去同丫鬟说话了。 窦宪也不着恼,低头忍着笑,一面悠闲地甩着扇子往东房走。等回了自己的房间,终于哈哈笑出了声。 虽然窦宪说了劝慰的话,但履霜惦记着成息侯所言,心头不由自主地沉甸甸的,翻来翻去的一直没有睡好。直到了四更天,方才略略有些困意。 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呢,耳边隐隐传来厮杀呐喊声。她陷入昏沉的睡眠中,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蹙着眉翻了个身。不想身子被人大力地摇晃起来,伴随着焦急的呼喊,“姑娘!姑娘!” 履霜睡眼惺忪地睁眼一瞧,是竹茹、水芹两个。穿着寝衣,头发散乱地摇撼着她。她揉着眼睛道,“早饭我不用了。” 两个丫鬟都急道,“还想着早饭呢。颍川郡兵变,叛军杀来了行宫,姑娘快别做梦了,起来!” 履霜心上像是被人泼了一丛冰雪,激灵灵的一阵清醒,抓住她们的袖子急问,“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丫鬟们神色慌乱,都说不知道,“一刻钟前行宫里吵吵嚷嚷的,我们只当走了水。不想圣上身边来人,说是叛军进犯。如今大家都往颐志殿赶呢。” 履霜心乱如麻地挽着发,“外头如何了?” 两个丫鬟刚要回答,便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窦宪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怎么还没穿好衣服?”见履霜满面惊惶,他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坐到了床沿上,给她穿袜子、鞋子。一面吩咐丫鬟们拿衣服来。 等一切都收拾好,窦宪牵着履霜的手出了房门。恰逢成息侯和泌阳长公主也从各自房里走出来。几人见面,也顾不得多说了,连忙登了接人的马车,往颐志殿去。 第24章 兵变1 出了房门,行宫外叛军的叫阵声一下子听的清楚了。早就听说颍川郡民风彪悍,果然,他们铁蹄踏响下,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叫阵声。履霜听了,害怕的发抖,整个人蜷缩在马车角落。窦宪见她脸色发白,发鬓散乱,心中怜惜,把她拉进了怀里,帮着堵耳朵。成息侯也在旁摸着她的头安慰。 长公主见了,不由地笑了一声,“你怕什么,叛军打不进来的。” 几人见她说的笃定,一下子都看了过来。 她淡淡问,“你们可知叛军攻来了多久?” 窦宪早就留心着兵事,闻言答道,“小半个时辰了。” 长公主问,“圣上为何不派人去迎战?”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京师往这里运送粮食、瓜果的队伍迟了三日还没有来。今早圣上派了一半的禁军出去查...”说还没说完,便惊疑不休地看着他母亲。 长公主淡淡笑了一声,“多少事情,都是从一个巧字上来的呢。” 一炷香的时间,马车抵达了颐志殿。窦宪才扶着父母、妹妹下车,便见到黑压压的一大群亲贵朝臣。一个个都衣襟散乱,神色困倦的,很是狼狈。 等人渐渐来齐了,圣上被皇后扶着,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疲倦地开口,“想必诸位都已得知了颍川郡兵变一事。” 众人都默然不语。唯有皇弟琅琊王大着胆子问,“臣弟听说那起子黑了心肠的东西,是因南郊大礼赏赐不均而哗变的?” 圣上皱着眉说是。 琅琊王骂道,“那起子脂油蒙了心的畜生!请陛下速速派人出去,剿灭叛军!” 圣上语声艰涩,“因行宫狭小,禁军我只带了两万。又因京中押送蔬菜果木的人在半路出了意外,今早我派了不少禁军去出动寻找。如今行宫里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二的人手。而颍川郡,听说这次来了三万兵马...” 众人顿时都哗然失色。 圣上见状,安抚道,“话虽这么说,可你们别急,我已命人持了兵符悄悄出去,向临近的三郡太守去搬救兵了。他们不久就能陆续到。” 鼎沸的议论稍稍歇下,但众人还是都窃窃私语着。 琅琊王为人坦率,索性挑明了道,“那,敢问陛下,今夜咱们要怎么撑过呢?就这么困在行宫里头,等着援军来?万一他们从外攻破...” 众人心里都有了主意,只是不敢说,推了各家的女眷出头,道,“可不能把人都派出去打叛军。”“万一叛军得知行宫内无守卫,包抄进来可怎么办?”“请陛下三思。”“陛下素以仁德治下。”“其实颍川郡兵想要的也不多...” 窦宪听的直皱眉,上前一步便想说话,履霜忙拖住了,“再等等。” 那边圣上叹息道,“此次的兵变,若安抚议和,的确可解一时之围。但我大汉凛凛天威将被置于何地?因此我必肃清所有叛军,使国中上下有秩。”他提高声音、单刀直入地问,“情势严峻,时不我待。诸位爱卿可有愿请缨者,为我大汉销此乱局?” 他语音落地,所有人都沉默了,颐志殿内悄无声息。唯有窦宪跃跃欲试,履霜急的哀求,“别,别。” 当今的情势下,圣上需要的岂是战将...他要的是一个忠勇不畏死的人,拖住叛军整整一夜,以待天明大军到来。 颍川郡军历来以骁勇闻名,心生叛意更是势不可挡。若彼间兵力相当,尚可一战。可如今行宫只剩下一万二的人手。说是一万二,未必有那么多呢。指不定是圣上为了宽慰众心而虚报的。更兼在座亲贵惧死,必不肯让守军全数出动。如此形式,几乎是明断的以卵击石。怎么能去? 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大皇子朗声道,“儿臣有个愚见。” “你说。” “我军不如先派出奇术者迎敌!” 琅琊王冷笑了一声,“建儿,你怕是志怪看的太多了吧?叛军兵临行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指望着那些人?” 圣上也皱着眉,失望道,“建儿,你退下吧。” “请父皇听儿臣细说。”大皇子不慌不忙道,“儿臣用奇术者,并非欲借其能,而是采其名。” 圣上神色微动。 大皇子继续道,“儿臣手下有奇术者名王岚,善造风隼,可翱翔于天。不如派此人伪作凤鸟来巡,诓耀叛军?也许可销解对方些许雄心,稍解其攻。” 圣上道,“叫他演示着看看!” 大皇子便对着外头喊,“王岚,你进来吧。” 不一会儿,便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拿着一个形似纸鸢的东西进来,向众人拜倒。 众人听外头的叫阵声越来越响,把大皇子的打算粗略同他一说,他即刻答应了下来,拱手道,“必不辱使命!”说完,把风隼带到了一处空旷无人之地,又命众人都散开,自己钻了进去。 大皇子忙使了几个人在他后头推着轮子,伴随着呼呼的夜风,风隼渐渐腾空,飞了起来。它越飞越高,遮盖住了众人的头顶,宛如一只大鸟。饶是众人早已知道这东西是纸鸢改造的,但见它真的带着一个人呼呼高升,也觉得惊异奇妙。 大皇子挥手命王岚下来。不知他怎么做的,风隼竟真的慢慢降低,落了下来。大皇子带着他上前跪倒。 圣上亲手扶起,连声说“好,好”。命书画局的人出来,速速把这风隼改造成凤鸟,让王岚带着去后山上起飞。一时几人领命而去,亲贵朝臣们皆松了口气。 大皇子踌躇道,“王岚虽有本领,终究只可抵挡一时。行宫还需猛将一名,坚守以待援军来。” 众人听闻此话,笑意顿时都僵在了脸上。大皇子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有一名五十来岁的将军动了一下,打算出列。可忽然,一个二十来岁、鹰钩鼻、长相阴鸷的青年抢在他前头,往前踏了一步。履霜忙问,“那是?” 窦宪心里跃跃欲试的,却几次被她阻拦。忍不住有些不耐烦,回她说,“那是宋斐!守宫禁南门的列将军,刘炟他侧妃的哥哥。”履霜心中一动,松开了紧握住他的手,催促,“快去!” 他略有诧异,随即抢在宋斐前,朗声道,“臣窦宪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死无所惧!” 一语出,四座惊。圣上和众人是松了口气,成息侯夫妇是紧锁眉峰,大皇子和他身后的将军,连同宋斐是满脸怒火。 窦宪一一扫视众人,却又恍若未见,跪下再请,“请陛下恩准!” 圣上面色欣慰,但又有些犹豫,迟迟没有答应。 大皇子觑着他脸色道,“这...宪表弟是皇亲,怎能以千金之躯登临战场?再则他也没有经验。还是派沈将军吧。” 那位沈将军出列道,“沈丰虽年髦,也愿为陛下尽死力!” 窦宪反驳道,“将军岂不闻‘自古英雄出少年’?某大胆,请将军将此报国之机,转赐给我!” 沈丰说年髦二字,本是谦词,意在突出自己经验丰富。万万想不到窦宪会拿住这个计较,当下哑口无言。 窦宪见状,又补充道,“臣窦宪蒙受皇恩,忝为列将军,却一直没有机会为国效力。万望陛下赐臣荣幸!” 泌阳长公主慢慢地舒展了眉头,附和,“孩子既这么说来,请陛下恩准。” 圣上一向赏识窦宪,有意锻炼他。此刻听了长公主开口,心中更是有了计较,不再顾及大儿子的反对,点了头。又拍着窦宪的肩夸赞,“你身为宗亲,却有这样的体悟,很好。朕这就调派人过来。七千如何?” 众人一下子都哗然,纷纷道,“这怎么使得?行宫里头难道就不用人照应着了?咱们倒没什么,陛下得有人护卫着啊。” 履霜听的火起,扯住窦宪的袖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哥,你还是带着人在行宫里守卫吧。别出去了,反正人手也不够。” 众人顿时哑然。把大部分守卫都交给窦宪,那不是送死吗,明显的以血肉之躯阻挡叛军。可若他不出去,只在行宫中坚壁自守...以叛军的攻势,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踏平这里。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不妥当,讪讪地都沉默了下来。宋斐见了,咬紧牙关大声道,“臣宋斐愿率五千禁军,出迎叛军!” 窦宪问,“五千人中,宋大人可保几人无虞?” 宋斐一哑,随即硬声道,“历来战场,有进无退。窦大人怎么说起这样贪生怕死的话来?” “我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另有计策,可保从军既胜而无虞。”窦宪自信地说,“臣自请以百骑出。” 圣上连同众人都惊讶道,“百人即可?” 窦宪说是。 宋斐和沈丰都冷笑,“窦大人既敢说如此大话,可愿立军令状?” 窦宪欣然应允。圣上便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来。履霜和成息侯都看的心惊,在旁连声劝窦宪不要。他没理,镇定自若地在文书上按了手印。随即俯身叩拜,带着百人军匆匆离开。 第25章 兵变2 过了一会儿,被派去刺看的小黄门回来报,“王大人那儿已准备好了,去了后山上等待起飞。窦大人也换好了甲胄,带着人出城迎战了。” 履霜心中隐隐知道窦宪能胜,但战场何等凶险?他又只带了这一点人。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发足疾奔去了城楼。 才到城楼下,便感觉到头顶风声呼啸,异于往常。她抬头一看,王岚正驾着风隼向城外俯冲。那座风隼早已不是她刚见时的简陋样子,它被改造成了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素白的隼身上被行宫的画师们上了赤色。更兼王岚嘴里不知衔了什么,令风隼发出清鸣。映着朦胧的月光,真如九天凤凰临世一般。饶是履霜已知根底,乍见仍觉灵异逼人,其威势令人喘不过气。 等她攀爬到城墙上时,恰逢风隼飞至叛军头顶,鲜红的凤鸟尾穗扫过几人,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平空燃烧起来,叛军们一个个抱头惊叫。有几个胆子大的抬头仰望,见头顶的怪异大鸟通体赤红,下巴似燕、嘴似鸡,身如鸳鸯,翅似大鹏,腿如仙鹤,叫道,“那是什么!” 不知何时,大皇子和刘炟也登上了城墙。大皇子看了身边的小黄门一眼,他们立刻大声道,“那是凤凰!你等逼宫作乱,简慢当今,天亦不容!” 说话间,风隼的尾部又撩到了好几个人,怪异的火凭空自燃,活活烧死了好几个人。叛军们见此,一下子乱了军心,原本严阵以待的队伍开始发乱。马因此受惊,不受控制地随处奔走,踩死了好几个跌下马背的士兵。 叛军统领,名唤翟伟者,眼尖地发现在空中来回低掠的“凤鸟”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仔细一看,倒像个人的形状,大声道,“诸位且莫惊慌!仔细看,那不是凤鸟,只是一架会飞的车架而已!有人在上操行着!诸位!” 然而众人惊慌的喧哗声,早把他的声音盖住了。一时城墙下满是鬼哭狼嚎之声。 在这个当口,窦宪带着一百名人马出了城。 他一身冰凉甲胄,仗剑拍马走在最前面。身后的一百名将士跟着,军容整肃,默然无语。 叛军方才等了半日,都不见有人出来,一个个心里憋着火,只等城门一开便要大杀一番,不想还没等到对方的人出来,己方却先乱了。行宫内又出人意料地只派了这么点人。一时心中惊疑不定,都不敢乱动。 窦宪悠哉地纵着马,绕叛军来回走动,口中喃喃有语。叛军见此,纷纷道,“这是什么咒诅?” 窦宪恍若未闻,骑马带着一百名士兵接着转圈,一边喃喃念着什么。等走过五圈后,他施施然带着人往城外走了。 叛军们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纷纷问,“要追吗?” 翟伟沉吟了一会儿,道,“先别追。看看再说。” 这一看,便见窦宪一群人又做了一件更令人惊讶的事。他们走到十里开外的一株大树下,全体解下马鞍,就地休息。 叛军们顿时哗然,“他们,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翟伟见那棵树虽普通,但它却卡在两座大山之间。他恐惧方才己军大乱时,有伏兵趁势埋在了那里,只等他们一过去截杀那百人军,便会突然涌出,转而堵杀他们。保守地说,“大部队先别过去,我去瞧瞧。”说完,催马而过。 他一边纵马过去,一边仔细谛听着前方有无伏兵。十里,九里,八里,渐渐地接近了。 履霜紧紧握着袖子,想仔细看看窦宪会如何应对,他会不会受伤,但又不敢。一时间心跳如雷。 而大树下的百人军,早受了窦宪秘嘱,无论如何不可变色。但如今眼见对方主将来探,一个个心中都惊惧不已,在心中埋怨窦宪装神弄鬼。一旦对方探得他们没有援兵,必就地剿杀干净。 这个当口,一直懒洋洋的窦宪,忽然在翟伟离他们三里之时,自地上拿起弓箭,一箭将对方射杀! 眼看对方中箭,向后仰倒,窦宪大笑了一声,以手做枕,向后大喇喇躺倒。 叛军们见主将被射杀,顿时哗然,又气又急,但见窦宪只率百人仍如此大胆狠辣,心中存了小心,只在后方观望着,没有一个敢上前。口里道,“对方如此大胆,必为大军之诱。小心埋伏,不要追击!”自发地后退了十里。 窦宪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嗤笑了一声,转头睡去。 百人军见叛军不进反退,渐渐安定下来,心中信了窦宪大半,也学着他的样子,放松地靠在树上休息起来。 叛军的副首领林刚在十里外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惊疑不定,想了又想,对众人道,“为今之计,保守为妥。诸位,咱们不如先退回营帐,等...来了,再攻不迟。”众人早已乱了发方寸,闻言都说好。大军慢慢开始撤退。 然后,才撤到一半,林刚陡然觉得大地开始震颤起来,他在颍川郡驻守多年,早已练的感官敏锐,判断出对方来人不少,当下大喝道,“快撤!” 但已然晚了。 有一面竖着“河内郡”大旗的人马从东边而来。马蹄踏过之处,惊起尘烟无数。 跟随窦宪的百人见援军到来,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想退守行宫内。窦宪挑眉扫视他们,“诸位皆为七尺男儿,难不成,就只满足于这坚壁以待之功吗?”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听了,立刻上前一步道,“窦大人还有何策?!” 窦宪扫视他们,朗声道,“历来武臣以征伐剿杀之功立威。然而勘定众乱,却由河内郡军代劳。”他振臂断喝,“幸而此战还有尾功可夺!诸位可愿随我伏兵于山下,尽剿反贼?!” 月明、星稀、杀伐烈。 河内郡太守闻知行宫被围,不敢怠慢,当即点了一万兵士,星夜来援。临近二郡的大军也陆续地赶来。合兵一处,杀的颍川郡叛军马匹奔走,兵尽矢穷。好不容易的,才有一小队伤病员护送着副首领林刚冲出重围。 援军本想亲自追击的,但星夜赶往这里本就疲惫,又经历了多时的血战,失力过多之下,不免阻拦不及。刘炟便同身旁的大皇子商量,“鸣金吧?” 大皇子想了想,说好,亲自敲起城墙上的铜鼓来。三郡援军便点整人数,收兵进行宫。 见他们全忘记了窦宪,履霜心里又是急又是担忧。因和刘炟有些交情,觑着空悄悄拉了他袖子一把,“殿下。” 刘炟本欲跟着大皇子下楼的,但见她拉住了自己的袖子,停了下来,温声问,“怎么?” 履霜几乎要哭出来,“家兄贪图立功,带着人去追击叛军了...” “没事。”刘炟安慰道,“宪表哥武艺高强,必能阻截叛军,你放心。” 履霜含着眼泪摇头,“叛军虽损伤严重,到底还有千人。万一狗急跳墙,家兄他...” “你太小看令兄了,他可是天生的将才。再则,有些功业,只能通过他自己流血流汗地挣。”刘炟静静地看着她,说。 履霜听了,心中半是发寒,半是惶急。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知道的...她做过的事,他全部都猜到了。攥着帕子,勉强地止了哭,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起来。 但刘炟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他连话都不想说破,只是安慰道,“叛军到如今虽仍有千人,可泰半都是伤兵,只需因衅击之,其众必离。你放心地跟着我一同回去吧。兴许咱们还没回颐志殿,便能听见捷报传来呢。” 仅剩的一千多名颍川郡叛军,相互掩映着,退到了山下。他们一个个又累又渴的,好不容易地才找到一处小水潭。忙都下了马,也顾不得水干净不干净了,拿手捧了便往口里送。 清水入口,方才厮杀带来的疲倦、血汗一下子都被洗去了,他们的精神慢慢回转过来。 林刚看着剩余的残兵,叹息道,“我早就同翟大人说过,对朝廷有不满可以徐徐上书。他非要兵谏...” “呕...”身旁的一个亲卫忽然以手抚胸,跪倒在地。 林刚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语音未落,便见越来越多的士兵跪倒在地,往下呕吐起来。他忙走过去细看,“...血!”细想了一回,脑中激灵灵的一阵清醒,走到河水边去看,果见月光下,河水上漂浮着一点还未溶化的、微不可见的青色粉末。 他持剑在手,对那些没喝过河水、尚且完好无缺的人大声喝道,“你们几个,一个都不许动!” 那几个人顿时立在了原地,举起两手,讷讷道,“怎么...” 林刚此刻看谁都觉得可疑,拿着剑抵住他们胸口,神经质地一个个问,“是你下了毒吗?是你?还是你?!” 几人都茫然无措。 林刚见了更觉可疑,把刀又往前递了几分。不想脚踝处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他整个人往前一跌,刀顺势刺进了面前那个士兵的胸膛。那士兵满面的不可置信,“大人...” 林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住了,想惊叫,但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 身后不知哪个士兵先起了头,叫道,“林大人要杀了咱们投往行宫!”伴随着那个中刀士兵的倒下,众人都喧哗起来。 林刚无措地辩解,“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眼见着好几个中了毒的士兵都挣扎着站了起来,满面愤恨地持刀剑冲了过来,他一边后退一边道,“不是我!” 然而背后陡然传来剧痛。他转头去看,不知是谁的刀插入了他的后背。 究竟是谁... 这是他临死前唯一在想的事。 第26章 兵变3 窦宪带着人躲在草丛里,满意地看着叛军们反目成仇。等他们陷入大乱、自相残杀时,终于吩咐了一声,命众人冲出去截杀。 这次被充入百人军的,多是家境贫寒、毫无根基之人。因此被选中,充为死士。他们心中都憋着火,更兼心中牢记着窦宪所说的“尾功”一事,一个个都使出了平生的所有武艺。直杀的叛军们彻底散架,屁滚尿流地抢马夺路而逃。 窦宪也不追赶,只是挽弓在手,瞄准,顿时一箭射杀三人。叛军见状,忙都分散开了,带毒忍痛逃命。 然而窦宪早已命人埋伏于前方草中,拦了一根细细的银线。叛军们催马过去,俱被拦截,翻身滚落。窦宪高呼一声,众人顿时随他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提溜溜滚在地上。他抹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花,振臂大笑。众人杀的兴起,齐声响应。窦宪心中一时间热血涌动。 杀戮、战场...置身此间,他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烧。 或许他自与生俱来便是属于这里的。这样想着,又一次举刃指虏,身后的百人兵跟随奋呼,争为先登。 河边哀鸣遍地。 半个时辰过后,满地都是叛军尸首。只剩下一个穿戴着叛军服饰的人,从茂密的大树上爬下。他一边脱着身上的衣服,一边笑道,“将军智计百出,在下佩服。只是这又是带他们来水潭边,往里头下药。又是推他们首领杀士兵、挑唆众人的,在下可都提着一颗心呐。” 窦宪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邓叠,此战你当记首功!” 邓叠忙道不敢,“计策是将军定下的,在下不过是稍尽薄力。”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若非在城墙下,将军当机立断地杀了一个叛军,命邓叠穿了他的服色混进去,这一战可有的打呢。” 窦宪带着百人军回到了行宫。第一件事便是去圣上所居的颐志殿,将斩获的首级尽数献上,“臣等仰仗陛下洪福,将溃围而出的颍川郡叛军剿杀殆尽!这是他们的首级,一共一千零二百三十一人。” “很好。”圣上朗声笑,亲自走下御座去扶他,“辛苦你一夜,可有受伤?” 窦宪起身道,“一点轻伤,不碍事。” 见圣上皱起了眉,满脸都是关切神色,下一句便要对窦宪关怀夸赞了,宋斐握紧了佩剑,对上首的、皇后身边的自家妹妹道,“哎呀,月楼,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皇后和圣上顿时都看向了宋侧妃,果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圣上关切道,“可怜见的,你这一胎本就怀的辛苦,又碰上了这样的祸事。” 宋斐加意道,“可不是,这儿的血腥味又这么重,她被一熏,自然更不舒服了。” 郦邑、涅阳两个阴氏一脉的长公主,本就讨厌泌阳长公主一家,见他这样说,立刻附和道,“别说她这样怀着身孕的娇弱人了,便是我们,也闻不得这样带血气的东西啊。”“好好的颐志殿,平白地沾了血,可真晦气!”给几个交好的宗室女眷使了个眼色,马上就有人跟着拿帕子捂住了口鼻,满面的嫌恶之色。 窦宪身后的士兵们见状,都不由得面色难堪。圣上见了,赶忙打起圆场来,“阿瑾、阿茵!” 两位长公主哼了声,仗着和他是同胞兄妹,也不理这轻斥,兀自对王福胜吩咐,一个道,“还不请窦将军快带人下去?”另一个则说,“叫人拿水来,把地仔仔细细拖一遍。真是的,地方脏成这样,谁还能下脚?” “...此次叛军来袭,全亏宪表哥挺身而出,若无他以身为障、等待援军,此刻流在颐志殿的血就是咱们的!两位姑姑说的话,恕炟不能苟同。” 刘炟和大皇子带着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两位长公主涨红了脸,大皇子转头责备弟弟道,“你这叫什么话?对着姑姑们,这是你该有的态度?” 两位长公主被他一挑唆,都责备道,“就是。炟儿,你素日不吭气,姑姑们只当你是个乖的,没想到一张口倒能把人气的仰倒。皇后你也该时常教导着他。” 当着亲贵们的面被斥责,皇后无比尴尬。又因圣上总礼遇着她们,也不敢回口,少不得喏喏地答应了。觑着没人的时候责备地看了刘炟一眼。 大皇子看了心中得意,对着圣上拜倒,道,“此次儿臣冒险行奇计,当向父皇请罪。” “这次化解危机,全靠你调度有方,我该夸你才是。起来说话。”圣上扶起他,笑。但那笑却远不如先前那样亲热了,反而略有勉强痕迹。 大皇子不觉,仍旧满面笑容地说,“谢父皇。此战虽赢,可儿臣想来却后怕。到底还是诸位亲贵先前所说的固守行宫一策,更为万安之计。因此此战之赢,儿臣不敢居功,乃天佑也。” 众人见他这回事情办的干净,话也说的漂亮,都心中满意,纷纷道,“大殿下客气。”圣上跟着也勉强笑了几声。 大皇子便进一步道,“父皇,宪表弟去了一夜,料想歆姑姑和姑父都担心坏了。儿臣替他求个恩典,让他先回去吧?” 窦宪和百人军见他明目张胆地赶人走,都不忿。刘炟也不忍,开口替他们求道,“父皇...” 圣上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神不属,勉强安抚了窦宪他们几句,便道,“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挥了挥手。如此一群人也只能告退。 才出了颐志殿,一众人便沉郁地叹了口气。窦宪黯然道,“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有功便可右迁...劳累诸位,今晚跟着我几次冒险。” 众人纷纷道,“这怎么能怪将军?我等都是禁军中最不得脸的,今日却跟着将军两建奇功,这脸面挣的很足了!” 窦宪叹了口气,“光是脸面挣的足,有什么用?” 邓叠低声安慰道,“将军别急,依在下看,这事还有回转余地。”见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到自己身上,他伸手比了个五字。 窦宪踌躇道,“那位殿下虽有心,只怕说不上话。” 一众人闻言都低了头,默然无语。唯有邓叠拿眼睛看了窦宪一会儿,这才随着众人一同告退。 窦宪往澄碧居走,还没进院门,便见他爹娘和履霜一起守在大门那儿,翘首往外望。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爹,娘,霜儿!” 泌阳长公主修道多年,早已练的尘事不萦于心,见他回来,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似乎没受伤,便回了屋子。窦宪明白她脾性,也不计较,由成息侯和履霜陪着,往自己房间走。 “你啊,你啊...”成息侯眉头深拧,“也不和我们商量一声,便自告奋勇去拖住叛军。我知道,你素日兵书看的多,可身临战场,其中凶险,往往百倍超过你所想象,一旦出了差错可怎么好?我们都担了半夜的惊吓啊。” 窦宪不以为意地说,“爹,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岂有缩首而坐,坐以待毙的道理?” “话虽如此,可你也要想想家里的爹娘啊。你母亲半生唯有你一子,一旦出事,岂不痛彻心扉?” 说话间,一行人不知不觉地到了窦宪的房外。履霜打着圆场道,“爹快别骂二哥了。他奔波了一夜,也够累的了。” 成息侯的胸口塞了一堆责备的话,但见窦宪面色疲惫,脸上满是尘土和溅上的血迹,也心疼,改口道,“今日暂且不说了,等你明日修养好了,我再讲你!” 窦宪好笑地点点头,“行吧。爹你快回去睡。”成息侯点了点头,带着履霜一同出去。 窦宪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忍不住叫道,“履霜!” “嗯?”她回身看他。 同时成息侯也转过了身,等着他说话,窦宪有些悻悻,满腔子的话暂且全咽了下去,只道,“折腾一夜了,你回去也快睡吧。” 窦宪在窦顺的服侍下,除去了满是汗渍和尘烟的盔甲、里衣,迈进了浴桶里。 “好烫!”他从水里站起,抹了把脸上的汗,道,“你去舀点冷水来!” 窦顺说那怎么行,“四姑娘一早就吩咐过,等公子你回来了,要用烫烫的水洗,决不许由得你贪凉胡来。” 窦宪好笑地坐回了水里,“你倒听她的话。” 窦顺想着上次李超给的那块银子和玉饰,嘴角边便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笑容,“四姑娘的为人,是府里最温柔和善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巴不得多听她的吩咐呢,也是个造化。” 窦宪一愣,“这话怎么说?” 窦顺没有心机,马上就把诓骗李超,从他那里得东西的事说了。却见越说到后来,窦宪的脸色越沉,忙住了口,试探性地问,“...公子生气了?” 窦宪努力调整着呼吸,说没有,但陡然沉下去的脸色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窦宪大概猜到是自己说错了话,跪了下去,打着自己的嘴巴道,“公子息怒,阿顺再不敢这样大胆了!” 窦宪勉强往下虚扶了一把,“起来吧...你也是为我。” 窦顺“啊”的一声,挠了下自己的脑袋。但也知窦宪这是不计较的意思,伶俐地没有追根问底。仍旧伺候着窦宪沐浴。 但窦宪已失了兴致,淡淡道,“我快洗好了,你去拿巾帕来。” 第27章 邓叠 窦宪在屏风后由窦顺服侍着沐浴,木香、桔梗在房内替他收拾着床铺。因叛军来袭,两个丫鬟都一夜没睡,如今不过是强打着精神。这时忽听得门上传来了三声轻叩。桔梗随口问,“谁啊?” “是我,二哥睡下了吗?”履霜低低柔柔的声音响在门外。 桔梗把玉枕重重地摔在了床柜上,喊道,“公子在沐浴呢!” 履霜踌躇着问,“那,那我能不能进来等?” 桔梗听的生气,有意大声嘟囔,“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太平了,就睡下嘛!有事没事的跑来坐。在侯府是这样,来了行宫怎么还这样?” 木香忙推她道,“快别瞎说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去给履霜开门。 履霜怯怯地纳了一福,“木香姐姐。” 木%6赶忙扶起她,“这怎么敢当?”迎着她进去。本想倒茶的,没想到茶壶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窦宪回来后喊渴,一气儿把水都喝光了。她提着茶壶想出去烧水,然而屏风后窦顺忽叫道,“木香姐姐,去把二公子的衣服拿来!”她赶忙应了声,随手把茶盏递给桔梗,“你出去烧些水,泡茶给四姑娘喝。” 桔梗不接,冷笑道,“姐姐,你也太糊涂了,谁半夜三更的,喝那么多水啊?” 履霜听了便知是在讽刺她,勉强一笑,道,“我,我来看一眼二哥就走。不用叨扰茶水。” 桔梗道一声“那好”,把水壶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那边窦宪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一眼望见履霜在屋里,立刻想到窦顺说的事,心中像有一根刺一样。说话也冷淡了下来,“这样晚了,不是叫你回去睡吗?怎么还过来?” 桔梗听他语声不对,想着大约是累坏了,不耐烦见人。偏那位四姑娘这时候撞上来...心里好笑,好整以暇地盯着履霜,看她怎么回。果见她红了脸,硬着头皮说,“我有点担心,就,就想来看看你...” 窦宪心里本怨她又以身冒险、自作主张。但见自己一沉下脸,她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心里陡然觉得她可怜。叹了口气,走过去推她坐下,又从桌上拿水壶去给她倒茶,不想里头空空如也。他想起桔梗方才的样子,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砰”的一声放下了水壶,问身后替他擦拭着湿发的木香,“四姑娘来了多久了?” 木香答,“一盏茶的功夫吧。” 窦宪蓦然斥道,“那你们怎么不上茶,也不让她坐?” 木香忙放下了巾帕,告罪道,“奴婢失礼了,奴%2这就去。” 桔梗却还杵着,满面事不关己的模样。窦宪看了更窝火,冷冷道,“木香你回来,桔梗去。” 桔梗见他语气冷硬,料想是看出端倪,要给四姑娘做主了,忍着气从他手里接过了水壶,往外走。然而过门槛时没留神,摔了一跤,连带着水壶也跌了个粉碎。 窦宪不耐烦道,“蠢材!还不收拾了出去!” 桔梗又是气又是委屈,忍着膝盖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仗着自己从小伺候,只当没听见窦宪的话,摔门走了。 窦宪气的骂道,“在我屋子里呆久了,把自己看成主子了?!明天我就叫了明叔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出去!” 木香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着饶。履霜也在旁劝着,窦宪这才勉强收了怒火,挥手让窦顺带她出去。 窦宪生了半日的闲气,湿漉漉的头发没顾着打理,把肩膀处的衣服全都洇湿了。履霜见了忙拿起巾帕,劝道,“快别气了,坐下我给你擦擦头发吧。” 窦宪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急,张开手道,“过来。” 履霜有些讶然他突如其来的亲近,但还是走了过去。窦宪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紧紧拥住。 他的呼吸温热地吹拂在颈部的肌肤上,履霜的面色慢慢地红透了,轻轻地挣扎着,“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窦宪的声音沉闷闷的,“履霜,你要乖啊。” 履霜听的心里惴惴。抬眼看着他,乖巧地笑,“我一直都听你的话啊。” 窦宪闻言,张开口想说什么,但见她生怕他不开心的样子。心里涌起复杂的情感,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她搂的更紧,过了好久才道,“履霜,我喜欢你这么喜欢我。” 说着,闭上了眼,轻柔的吻慢慢落了下来。履霜茫然地睁着眼,看他两道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她面前如同一个孩子。胸口升腾起了柔软又悲伤的感觉。 早该想到的。 成息侯府这样的人家,窦宪又是长公主的儿子。未娶亲之前,房中怎么会没有人服侍他?否则以桔梗的身份,怎会那样的张狂? 她心中苦涩,就像是是独属于自己的东西平空丢失了一样。唇舌间也迟钝了下来。 窦宪察觉到,睁开眼“嗯?”了声。 履霜离开他,拿话掩饰道,“对了,我听他们传,你带着人截杀了一千多个残逃的叛兵,怎么做的?也告诉我听听。” 窦宪听她提起这个,笑容渐渐升上来,口若悬河地把怎么当机立断地杀了一名最近处的叛军、命自己的人混进去,又叮嘱他怎么施行反间,以致敌军自相残杀说了一遍。 履霜听的很认真,“依你这么说,此战之功,有一半该归给那位邓大人。” 窦宪听到“功”字,拳头渐渐地握紧了,停止了说话。 履霜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低落,问,“怎么?” 窦宪咬牙道,“我带着叛军的首级回来请功,圣上倒是挺高兴的,偏瑾姑姑和茵姑姑说了不少酸话,刘健也有意撵我走。我只好带人先离开了。我看这一战,怕是白打了。” 履霜沉吟了会儿,问,“五殿下有没有说什么?” “怎么提起他来?”窦宪心头泛起异样。但还是顺着她的问题答道,“他倒是看在前几次的交情上,替我说了些话。只是他的话,何曾有分量呢?” 履霜听了正要说话,门上传来几声轻叩。她走过去想要开门。窦宪忙拦住了,“若是窦顺他们,岂有不出声的道理?大概是邓叠。临分手前我见他使了个眼色。料想是大庭耳目之地,有些话他不便多说,是以私下见我。”把履霜推进了内室,嘱咐她别出声,自己去开门。 果然是邓叠。 窦宪往外扫视了一圈,见没有人,方把他让了进来。 门关上,邓叠一鞠到底,“深夜来访,万望窦大人见谅。” 窦宪见他左臂隐隐突出一块,想是受了伤,缠了纱布,问候了几句。邓叠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反正这伤不会白受。” 窦宪听的略顿,没有接这话,伸手请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此来是为了请功一事吧?” 邓叠果断地说是,“大人快人快语,在下也就不多说客套话了。” 窦宪叹息着说了个难字,“此事我比你们更想促成,否则今夜岂不是邀你们白白地拼杀了两回?只是先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两位长公主见领头的是我,一气地打着岔,不答应。大殿下那里也有别见。也许这回要对不起你们了。” 邓叠说哪里,“两位长公主和大殿下虽位尊,可仗的不过是和陛下的同胞之情、父子之情。将军有没有想过找一个比他们的分量更重、与陛下的关系更亲密的人,来替咱们进言呢?” “...皇后?” 邓叠直视着他,掷地有声地说,“不,东宫!” 窦宪顿时大吃一惊,站起身道,“陛下春秋鼎盛,我们为人臣子的怎能离心离德、拥立新君?” 邓叠拱手道,“我等只是迎新,并没有送旧。请将军明鉴!” 窦宪颜色稍缓,但并没有立刻说话。 邓叠便沉声道,“今日将军被责,诸皇子中只有五殿下挺身辩解。其人之义,当无愧于东宫位,此其一也。二,在下听说五殿下一向喜读书、好发时论,只因不加意于言辞,序齿又后,这才不被陛下看重。如今他既外无强援,而内有上进之志,将军何不趁此机会向其示好?” 窦宪坐了下来,看着他慢慢地问,“你为我剖析厉害,又出了这许多主意。不妨明说,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邓叠有些错愕他的直接,但转瞬便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拱手道,“说来不怕将军见笑,某活了三十几年,到今日才真正上了战场,领教男儿热血。某不愿再回禁军中当一无名小卒,了此余生,愿将军登临高位后,也助某一把。” 窦宪点点头,“你说的话我会仔细考虑的。” 邓叠知道话已说尽,再继续下去也无益了,爽快地拱了拱手,告辞出去了。 第28章 祸起 履霜便从内室走出。轻声问,“你怎么想?” 窦宪抚摩着指节,慢慢地说,“我今夜拖住叛军,剿杀其尽,两次都是邓叠第一个站出来答应的。如今又冒着险来,同我说那么一番话。他,我是信的。只是刘炟...虽说他为人一向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 “我心里想的却同你相反。那位邓大人,说得好听些是忠勇过人,说的直白些却是为利不惜赴死了。他对自己尚且这样,将来又怎会驯顺对你?如今不过是指望着拿奇功结你之心,怂恿你去想办法邀功罢了。一旦事成,我恐怕他会视你如登天之梯,弃若敝屣。” 窦宪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听她发时议的。总觉得一个小姑娘考虑这些,太危险。何况她的确又有不凡的本事...这个念头冒出来,便不欲同她多说,只简短道,“你也说的太过了。” 履霜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方才我在内室悄悄打量他,见他生的猿睛鹰准,又说什么五殿下当无愧于东宫位,这样倨傲。” 她这话说的孩子气,窦宪忍不住笑,心里的严肃散了许多。揉着她的头发道,“你什么时候会看面相啦?” 履霜急道,“我是认真说的。” 窦宪拖长声音说,“我知道”。 履霜便明白他不会把自己的话真正听进去。他是磊落君子,罔顾手下的血与汗这样的事他是做不到的。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那投五殿下的事,我倒是赞成他的。” 窦宪摇头道,“无非是请功一事,何必为了这个去巴巴地投靠皇子,没的叫人看低。” “我让你去投他,不是为了这个。”履霜的神情渐渐肃然,“今晚叛军来袭,一同站出来的有谁,你还记得吗?” “沈丰、宋斐。” “是大殿下的心腹与五殿下侧室的哥哥。”履霜加重强调道。“那位沈大人我不了解。可宋斐,我听人说他是乐陵宋氏旁支的庶出子,因性情怪僻,自幼不得父亲和族里喜欢的。只因其姨母皇后得势,又迎了他妹妹做皇子侧妃,这才升至列将军。” 窦宪点点头,不屑道,“我曾和他共过几次事,这人极小家子气,凡事无利绝不近,心肠又冷硬。他手下曾有人喝醉了酒,笑话他借钗裙晋升,他当时倒没说什么,过后却找了个事情做局,把那人做弄的半死。” “你也说他是个无利不近之人了,那何以今晚抢着站出来?” 窦宪随口道,“许是他迫切地想建立功业吧。这原也没有什么。” 履霜摇头,“人的性情是天生注定的,哪有一夕之间便移了的?你总是胆子大,凡事冲在前头,爹说过你好多次,你可改了吗?” 窦宪稍顿。 履霜又道,“所以今晚宋斐必定是有了能胜、又确定可得功勋的指望,才抢着站出来——不惜开罪大殿下。你想,值得他们两方抢的东西,会小吗?” 窦宪内心微动,抿了一下唇,听她继续道,“再说王岚的那出凤鸟来巡之计。那个大东西看着是吓人,可叛军中人至于全被唬倒吗?我瞧着有几个人叫的声音也太大了,我在城墙上都听的一清二楚。再说那烧杀了不少人的火。当时风刮的那样大,风隼上凭是涂了多少磷,也被吹掉了吧?既如此,火是哪里来的?” “你是说...” 履霜点点头。 窦宪懊恼地用手捶了下桌子,“该死!原是刘健借机夺利,刘炟那儿大约也知道点,郎舅两个商量好了去抢功。倒被我一猛子惊散了。这下别说请功了,他们不恨我便是轻的了。” “商量好了?只怕没有。” “怎么说?!” “若五殿下果然想把此战之功归于宋斐,多说几句话吓退你便是了,为何他一言不发,任由你去打头阵?何况他又在你去请功被责难时,站出来解了围。我瞧着...他不像个爱使心机的人。” 窦宪听的心中一松,笑道,“这倒是,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大约是皇后瞒着他在搞鬼。” 履霜点头道,“所以这投靠二字,明面上投的是五殿下,暗地里却投的是皇后。你想,你是侯府公子,一旦投靠,她岂能不重视?二来,你惹怒了大殿下、沈丰和宋斐,除了她,还有谁能替你化解?三则,凭什么你两度苦战不得请功?我虽看不上邓叠,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分量重的、与陛下关系亲密的人,来替你进言——东宫!” 见紧闭着的房门终于被打开,窦宪从内送了履霜出来,又低下头谆谆地叮嘱她、目送着她一路回去,这才返身回房。暗夜中传出了一声冷哼。隐身于其间的桔梗气冲冲地回转到了自己的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木香本卧在床上睡熟了,被她的关门声惊醒,坐起来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桔梗气的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子方恨恨道,“你是没瞧见他们俩的样子,打量着人家都不知事儿呢!” 木香听了这话,睡意立时消散了大半,“快别说这样话了,上来睡会儿,折腾一夜了。”替她铺起被子来。 桔梗走过去推她道,“好姐姐,你就不气吗?” 木香头也不抬地说,“哪儿有奴婢生主子气的理儿?” “我从小伺候二公子,深知他的脾气秉性,这事儿是怪不着他的。真正让人恶心的,是西边那个。” 木香叹了口气,“你有什么好气不忿的呢?那位原是二公子正经八百的表妹,侯府大姑奶奶养的。又生的好,脾性也宽和。要我说,让她来做咱们的二夫人也不错。” 桔梗听她这样说,更添了几分酸意,道,“可她是姓窦的,怎么还能闹这一出?!”又道,“成天娇怯怯的,也就咱们侯爷和二公子,当个宝似的捧在手上,替她做这做那。” 木香听她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困意又上涌。叮嘱一句“别说了,快睡吧”,便翻身又睡去。 留下桔梗一个人坐在暗沉沉的夜色里,咬牙切齿道,“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因前一日逢上了战乱,成息侯一家直睡到午后才起的来。到了饭厅,履霜一眼望见成息侯面色青灰,吓了一跳。正要关怀几句,窦阳明来报,皇后殿下赐下了牛酒绸缎等物。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答说,“辰时。来人把东西放下,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窦宪责备道,“明叔,你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怎么能任他走了呢?也该叫我们起来。” 窦阳明忙道,“那人特意嘱咐在下,说二公子拼杀了一夜,累的正在睡呢,不必惊动。在下推了几次都推不过,这才...” 履霜安慰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等用罢了饭二哥你亲自去殿下那儿谢一趟吧。” 没想到窦阳明为难道,“来人传了皇后殿下的话,说,以咱们公子的辛劳,只得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她没脸担一声谢。您不必去了...” 窦宪听的一愣,摸不准皇后和刘炟究竟在想什么。 履霜替他道,“不去便不去了吧。只是咱们这儿的杨柳开的好,明叔,烦请你带人折一些,亲自送去皇后殿下那儿。就说是我送的好了,给殿下插瓶赏玩,还望她不要嫌弃。” 窦宪听后想了想,点点头,“就这样吧,明叔。” 窦阳明告了退出去,成息侯领着两个孩子入席用饭。 窦宪仍同往常一样,拉了椅子便想同履霜一起坐。成息侯忽然道,“霜儿,过来爹这边。”见履霜有些惊讶,他解释道,“离得太远了,爹给你夹菜不方便。” 窦宪随口笑道,“那有什么?我给她夹不就是了?” 成息侯没有说话。 窦宪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履霜看了他一眼,答应着成息侯,换了座位坐过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下人便上齐了菜。见成息侯父子都不说话,履霜引着窦宪把昨日怎么拖住叛军、剿杀他们殆尽都说了一遍。窦宪本眉飞色舞的,但见他父亲始终恹恹的,慢慢地声音也低了下来。 履霜迟疑问,“爹,您今天不舒服吗?” 成息侯勉强笑道,“是有一点儿。” 窦宪忙倒了一杯茶递给履霜,“你扶着爹喝几口茶。” 成息侯摆摆手说不用了,命下人取小盂来漱口。 他这个样子,履霜和窦宪自然也不好再吃,索性也传了小盂来漱口。正当这时候,派去送杨柳的窦阳明回来了。禀说皇后派了贴身宫女出来,接过杨柳了。 窦宪皱眉问,“就这样?” “没别的了。” 窦宪看了履霜一眼,她眼里也有疑惑之色。道一声辛苦明叔,让他快去用饭。紧跟着两人便一同起身,向成息侯告辞。 成息侯没头没脑地说,“你们今天还打算去哪儿?” 窦宪听他话声不对,支吾道,“还能去哪儿?外头走走也就回来了。” 成息侯“砰”的一声把小盂放在桌上,“你也是快及冠的人,又拜了官职。闲下来在房里看看书不是更好?总这么带着妹妹出去瞎玩,像什么样?” 窦宪直起了脖子想和他争辩,但被履霜自后面推了一把,忍气改口道,“那我们出去散一圈步,就回来。”履霜也眼巴巴地看着成息侯。 成息侯皱了眉还要再说,窦阳明忙在旁打断了,温声嘱咐,“天热,公子和姑娘在这院子里走一圈,便回来吧。” 兄妹两个见成息侯没有反驳,答应着,往外去了。 第29章 纳妾 见成息侯疲倦地闭了眼,窦阳明给他端了一盏茶来,“侯爷这是怎么了?” 成息侯无心喝茶,只是叹气,“今儿一早,伺候宪儿的桔梗来找了我。” “...找您?” 成息侯沉默半晌,艰涩道,“说是,昨儿个半夜,履霜去了宪儿房里,两人关了房,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什么,直到太阳快出来,才散了。又说她近来冷眼瞧着,霜儿和宪儿总瞒着府里的人出去。我回想起来,他们的确太亲密了些。” 窦阳明吓了一跳,忙道,“这话哪里能信?!那四姑娘和二公子,都是从小没个同胞的。如今既认了兄妹,每日玩在一处,可不就关系好些了吗?这是人之常情。再则,桔梗那丫头,您还不知道吗?仗着自己是二公子的奶妹妹,素日里骄傲凌人,从见不得女孩子和二公子亲近的。侯爷记得先前二公子房里的丁香丫头吗,听我家那个说,她就是被桔梗成日里逼迫欺压,这才告了病,自己出去的!总之侯爷别信她一面之词。” 听得这样的劝解之词,成息侯神色渐缓,但仍然忧心忡忡,“未必是她信口开河。你还记得前几日么,宪儿转弯抹角地问我要履霜。” 窦阳明想起那天他们兄妹两个一个杯子喝水,那样的亲切稠密,眼皮一跳。但口中还是说,“那是他小人家,信口胡说,当不得真的。” 成息侯抬头看着窗外的蓝天,怅惘地叹了口气,“小时候说的话,未必都是玩笑呢。” 窦阳明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二公子您还不知道么,素日里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哪里会在感情上头留心?四姑娘更是小,哪里懂得那些?侯爷别听信外头的歪话。” “话虽如此,但我却少不得要管管他们了。——宪儿今年也十八了,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了。” 窦阳明点点头,“这倒是。长公主不矜细事,少不得侯爷您替他操劳了。” “要我说...索性明公正道地给他纳个妾。总这么和妹妹混着,也不像样。”成息侯凝神细想了一回,“桔梗那个脾性,是不行的,等回了侯府,你叫阿云找个由头,打发她回家。....我记得宪儿房里还有一个不言不语的大丫头?” 窦阳明跟着想了一会儿,“...侯爷是说木香?” 成息侯点点头,“我仿佛记得她不是府里的家生子。” “是。她是从前那个丁香走后,在下从外头采买来的。本也是好人家出身,可惜父亲一早死了,母亲又改了嫁。家里的爷奶要养她三个兄弟,没办法,这才卖的。” 成息侯点点头,“叫阿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跟宪儿。” 窦阳明笑道,“这还用问吗?咱们公子生的好,家世也体面,现又蒙圣上恩德在办差,她一定愿意。” 成息侯抚须微笑,“那也该先问问,我们窦家可不是那等强娶的人家。” 窦阳明躬身答应是,又道,“若她答应下来,在下便往她家里贺喜、下聘去吧?” 成息侯点点头,“这事儿不急,等回了府你再办。” 而在外头散步的窦宪,正问,“莫非是咱们想的太多?皇后他们,其实并没有拉拢的意思?” 履霜想了一回,道,“有的。要不她大清早地就派人来慰问你做什么?我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窦宪显然也想到了,皱紧眉头道,“只怕她还有更大的图谋,所以这时候不好同我接触。” 履霜点点头,“所以说,这个时候,你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窦宪有些烦躁地说好,“我心里隐约有个感觉,这件事会闹的很大。” 履霜轻轻地说,“我不懂那些,只知道不管到了什么地步,我总是陪着你一起的。” 窦宪心头浮上甜蜜的欢喜。但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成息侯探头出来,道,“外头太阳毒,宪儿,你带着妹妹回来吧。” 窦宪嘟囔,“才散了多久的步啊?”还要再说,履霜忽见窦阳明立在成息侯身后,悄悄使了个眼色。她想起饭桌上父亲的异常,心头咯噔一下,忙推了窦宪一把,窦宪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顺从地答应一声是,和履霜各回各的房了。 等过了晌午,行宫里的亲贵们一个个都休息好了。养足了精神,心思自然也活转了过来。打听到圣上有意起驾回京,全都唬了一跳,嚷嚷说,“这怎么使得?万一路上再有叛军来袭,可怎么办?”“如今行宫里不是安全了么,先前出去的禁军全赶了回来,又有周边三郡派了军队过来驻扎。在这待着吧!”“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他们中,有心思灵活的提议:共同向圣上进言。然而话一说口,便被众人否定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好对陛下指指点点?” “...那不如,请个说的上话的人去讲?” 众人想了想,纷纷道好。 因素日里五皇子刘炟为人亲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找了他。不料他的侧妃因昨夜受惊,滑了胎。血房污秽,他暂且去大皇子那儿避了。一众人赶忙又去了那儿。刘炟见了大吃一惊。问了他们的来意,更是为难。 一旁的大皇子却一口答应了下来,“父皇想要起驾回京,自有他的用意。只是各位的想法也不能当做没听见。这样,我和五弟一同去试试!” 刘炟见他应承了下来,只得跟着道,“只是话先说好,若不成事,大家不要怪我与大哥。” 众人见他们答应了,便已经感恩戴德的。忙道,“不敢不敢,两位殿下肯恤下已是我们天大的福分。多谢殿下们!” 因昨夜叛军来袭,行宫中人心惶惶的。圣上少不得坐镇着,一面担着整晚的心,一面安慰着众人,整个人弄的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叛军退去了,又要强打着精神,布置安排赶回行宫的禁军们、周边三郡的将士们。直熬到中午都未睡。 总算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坐下用了点饭,王福胜报,大殿下、五殿下求见。 他不由地皱起了眉,“他们可说了是何事吗?” “说是行宫里的亲贵们听闻陛下要起驾回宫,正在哗变。辗转地求到了他们头上,所以他们过来,请您的示下。” 圣上扶额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吧。” 王福胜答应一声是,躬身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领着两位皇子进来。两人一个满脸急切神色,一个略带无奈表情。圣上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们的各自处境。往下虚扶了一把,道,“这儿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王福胜端来两张椅子,请他们坐下。 大皇子一坐下,便开口道,“父皇,儿臣们此来是受亲贵们所托...”侃侃地说了起来。 一旁的刘炟却很安静,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攥在手里。圣上见了,不由地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刘炟站起身道,“这是儿臣做的安神香囊,本想等大哥说完了再奉给父皇的。” 圣上笑了一声,伸手道,“我看看。”又问,“里头都搁了什么?” 刘炟把香囊递了过去,道,“里头搁了菊花、苍术、白纸、迷迭草。父皇劳累了一天一夜,待会儿儿臣们告退了,您不嫌弃的话,佩着它,好好歇一觉吧。” 圣上心头涌起暖意,接过来道,“你有心了。” 大皇子看的嫉妒,提高声音喊了声父皇,“儿臣不敢辱亲贵们所托,是以来见父皇,请您的示下。” 圣上淡淡道,“你方才说,他们听闻我有意回京,所以都慌了。这个听说,是听谁说?” 大皇子愣了一会儿,“儿臣也不知道...只是满宫里都在传,所以...” 圣上转过了脸,叹了口气,“你出去后告诉他们,不要听风传,避暑之事还是依照原计划,在这儿呆到十一月再走。”又道,“朕第一次来行宫避暑,万事都不熟悉,以致禁军带的太少,出了差错。你同他们说,请他们见谅。朕会再从京里调人手的。” 大皇子见圣上让他代为转话,显见是器重他了,满脸喜色地“哎”了声。 一旁的刘炟却低声道,“父皇也太自责了。您是君,我们是臣,遇上这样的意外,您体恤我们已是天大的福分。何必再去致歉呢?” 圣上不由地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点头道,“就依你的意思吧。” 大皇子见他得了风头,不甘示弱地开口,“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圣上见他说的慎重,道,“你说。” “此次颍川郡兵变来袭,并非意外!”大皇子说的掷地有声,几人不由都侧目。他在这样的目光中油然而生优越感,“父皇可还记得二弟在去往封地途中,与众人走散一事?” 第30章 刘恭之死一 众人面色微变,都没有说话。 大皇子冷笑道,“二弟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怎么就能丢了?况且那么多人在,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他。又是他走散了没多久,颍川郡军攻来行宫的。” 圣上淡淡道,“所以?” “众所周知,颍川郡这次是因南郊大礼赏赐不均而哗变的,这次主持大赏的又是冯兴,二弟母家的表弟。这一桩一件的,也太巧了。” 大皇子死死咬着一个巧字,圣上听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开门见山地问,“你既对我说了这话,想来是拿到什么证据了?” 大皇子果断地说是,“其实先前二弟走失,儿臣已经觉得不对,派了人去察看。今儿一早他们回来,果然报得儿臣猜测不假,二弟是偷溜去颍川郡了,煽动叛军攻打行宫,意图篡位。儿臣已派了人去接他了。去查的人,父皇可要见一见?” 他前后数事说的分明,但圣上听了,并没有露出赞许神色,反而出人意料地低头笑了一笑。大皇子吃了一惊,“父皇...” 圣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见了,让他们好生歇着吧。” 大皇子急道,“父皇!” 圣上没有理会,转身回了内殿。 一坐到内殿的软榻上,他强撑着的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王福胜急的又是拍他背又是喂水,这才令他稍稍好转。 圣上缓过了那一阵头昏眼花,疲倦地靠在了软榻上,脑中全然放空。 而外间的两位皇子见他举动大异往常,一个都不敢告退,托了小黄门进去问王福胜。他不敢擅专,觑着圣上略缓过些,试探性地问,“陛下,两位殿下都担心着您,还在外等着...” 圣上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随手拿起软榻上的一个玉枕狠狠砸在地上,“他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们还等着什么?!” 王福胜忙告罪,见他几乎跌下软榻,抢上前去扶住,道,“全是奴才不好,陛下快歇着。”给殿里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对方忙出去,告诉两位皇子先回去。 圣上听见他们出去的声音,仰面躺在了软榻上,长长叹息一声。 王福胜此时也看出了门道,大着胆子道,“恕奴才多嘴说一句...孩子还小,一时急了,也是有的,陛下快别动那么大怒了。” 圣上哑声道,“你以为,我只是气他知情不报吗?你想想叛军来袭时,他的反应是不是太伶俐了些?” 王福胜顺着他的话垂头思索,神情慢慢地也变了。 不说别的,光那架风隼,建造起来便不容易,大殿下却悄无声息、轻而易举地拿了出来。何况之后他的人又同成息侯公子争着要去阻截叛军。还有刚才那一席话... 圣上闭眼长叹,“三万的兵力啊!就这么被他当作夺奇功的筹码,剿杀殆尽!” 王福胜勉强劝道,“终究天佑,令陛下洞悉了真相...” “只怕晚了...”圣上语声越来越低,“只怕是晚了...” 宋斐随着一个小黄门,走在行宫的小道上。 一路上佳木茏葱,奇花灿灼的,直让人目不暇接。可等拐了个弯,风格竟大改,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水流渐向北边,隐隐引出一栋白石所造的插空飞楼,上书“乐成楼”。 小黄门引着宋斐上了楼,轻轻地叩门,“宋将军到了。” 门“吱呀”一声地开了,另一名服色更高的黄门垂手迎了他们进去。 宋斐便改由这人带着,往内走。乐成楼外面看着不大,可真正进入才发现,里头竟细细地分了七八间,真当是别有洞天。宋斐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到了最北间的屋子。引路的黄门叩门道,“殿下,宋将军来了。” 听见里头传来“进来”两字,黄门躬身替宋斐开了门,垂手请他进去,自己悄悄地关上了门,退下了。 宋斐忍不住赞道,“殿下真当会□□人,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做起事来井然有序。” 刘炟本立在窗边眺望着风景,闻言笑了一声,“哪里的话。巨卿你随便坐吧。”走到了桌前,沏起茶来。 宋斐便随意地拣了一处坐下了,一面展眼四顾。 这间屋子的墙壁俱被刷成了白色,犹如雪洞一般。里头简简单单,不过床、待客的大圆桌、书桌、书柜四样而已。满屋里瞧不见一样玩物儿,只有书桌上垒着几本书、并一支瓷瓶,里头插着一束杨柳,溶溶荡荡的,稍为这地方增些颜色。 宋斐叹道,“殿下也太俭省了。前儿个四殿下腿脚不方便,叫了臣手下的甄元替他帮忙搬运东西。甄元回来了直夸四殿下的住处气派,说那房间内俱是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就连地下踩的砖,也是碧绿凿花,直把一双眼看花。” 刘炟浑不在意地说,“四哥喜欢富丽,我喜欢素净,这原也没有什么嘛。” “嗳。”宋斐意有所指道,“您将来又是要有大出息的。这样一味的俭省,岂不是叫人看低?” 刘炟听了,渐渐地收了笑,沉默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方问,“今早上起来,我听见东边闹哄哄的。” 国朝尚东,东边是圣上的住所。宋斐见他终于问到了这上头,心中一喜,压低声音道,“昨晚上,二殿下终于有下落了。” 刘炟抬了头,等他继续说。 “也不知怎么的,竟殁在了南海郡的一个小镇上...” 刘炟重重地闭上了眼睛,问,“......是谁先找到他的?” “南海郡太守的人。” “真的吗......?” 宋斐幸灾乐祸道,“连殿下你都怀疑,何况是陛下呢?那边大殿下听了信儿,着急忙慌的,星夜便招了派出去的人回来,天不亮便带着他们去陛下面前表白。” 刘炟把斟好的茶递给他,“然后呢?” 宋斐告了声谢,接了过来,“哪里还有然后呢?他几次三番地冲在了最前头,陛下见多了,岂不生疑?所以只派了王公公出来,推说不舒服。咱们那位大殿下啊,自然就急了。您猜怎么着?竟亲手提了剑,把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杀了,闯进了颐志殿里头,对圣上说他没有。” 刘炟听的攥紧了手眉,“大哥的性情一向失于急躁。——只是,里头也有被挑唆的成分在吧?” 宋斐见他话语里颇有责难之意,心知他看出了门道。却也不怕,只道,“谁能教唆的了大殿下?是他自己刚愎自用。借机而为这种事,成功了一次已是天佑,岂能来回地用?又总以为给了一点小恩德,别人的心腹就是他的了。”见刘炟仍沉着脸,自家心中也不悦起来,半开玩笑地责备道,“哎呀,殿下,您怎么总这样的帮着外人呀?” 刘炟便知他是在借机抱怨了。少不得掀明了说,“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没为你争取坚壁之战。” 宋斐没有否认,叹道,“有时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先前二殿下打您,一味地瞒着不叫咱们知道。要不是月楼同崇行见机布置,这苦岂不是白受?饶是如此,也还不肯多说,白白地便宜了大殿下,拿着您的痛去博陛下怜惜他。现如今又把一个快到手的功劳拱手让给了不相干的人。” 刘炟不忍道,“你们事先知道了颍川郡军要叛,却又不告诉我,让人把他们剿杀干净,这已经是极大的罪孽了。何必再在上头做文章,夺占一功呢?” 宋斐失望地喊了句“殿下”,“您总这么心慈手软的,可...” 还待要说,门“吱呀”地打开了,面色苍白的宋侧妃走了进来,“哥,对着殿下,你这叫什么话?!” 刘炟忙站起身,迎上去道,“月楼,你怎么来了?” 宋斐也去扶她,“你才小月,正是虚弱的时候,在屋里躺着岂不是好?没的叫人担心。” 宋侧妃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关系的。”对她哥哥道,“当日的情景,哥你难道不记得了?大殿下万事争在前头,只差没摊开了告诉陛下,叛变这事他知道。五殿下若紧跟着也替你争取,岂不是提醒陛下这上头有猫腻?少不得把你白赔在里头!再则,大殿下的脾性你不清楚吗?看着豁达随分,再计较没有的!若这差事被你横空夺了去,谁知道他会在背后下什么手脚?殿下是想到这两点,才没有替你争的。” 宋斐听的一怔,万想不到刘炟是这样的心思,“您怎么也不早说!” 刘炟皱了眉刚要说话,宋侧妃已替他道,“殿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最为人着想的。怕你心上不好过,这才瞒着,托了别的理由。” 宋斐满面愧疚,拱手道,“殿下,请恕臣..” 宋侧妃不耐烦听,道一声“你今后知道了便好”,赶了他回去。 他一离开,她强撑着的一口气便再也吊不住,整个人倚在桌边急促地喘着气,脸上的血色也刷的一下全褪去了。刘炟忙倒了杯热水给她,又手忙脚乱地把屋子里的冰都挪出去,冲汤婆子给她抱着捂肚子。 宋侧妃虚弱道,“殿下,叫医女们过来伺候吧,您别忙了。” 刘炟听她说医女,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反感,没有接话。 第31章 刘恭之死二 小月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可宋侧妃却亏空成这样。原因便在医女们明知她生长子时难产,身子虚了,却又大着胆子给她用助孕的药,让她在没出月子时又怀了一胎。以致最后孩子流了,她整个人的身体也败了。 宋侧妃见他神色不好,心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低低道,“总是我没福...” 刘炟转过了脸去,“这和福不福的没关系。你有事同我商量着办,少事事亲力亲为,身子自然能好。” 宋侧妃听出了他不满与责备之意。但还是摇头,坦率道,“殿下为人仁善,亦安于此,有些事您不知道,交给妾反而好。” 刘炟顿时想起两个哥哥的事,心头一片寒意,看着她反问,“这算什么呢?成大功者不与人谋?”他一口气说完,令宋侧妃神色惊愕。他自觉说的太过,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其实你今天不必来的。” 宋侧妃看出他有意和解,也退了一步,婉言道,“殿下说的是,是妾心急了。想着哥哥性情狷急,这才...” “自家郎舅,这有什么?”刘炟的神情软化了不少,扶着她去了床上,“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殿下。是信不过...”宋侧妃恰到好处地住了口,“以我哥的胆子,哪里就敢来责怪殿下你了?九成是皇后让他来问罪的。既牵扯到了她,我少不得来一趟了。”又道,“殿下的解决办法,还不是闷着头,等着皇后殿下说你?要我说,那差事,便是殿下不想给我哥哥,也该顺水推舟,给了沈丰啊。到了如今,陛下想起来,岂不又是大殿下的一桩罪过?平白无故去给了窦宪,他那样脾性的人,能记得你的好?” 刘炟淡倦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好处或者一柄刀、一把剑呢?即便这场局里什么都是假的,总要有一件事、一个人是真的吧?” 宋侧妃愣了一下,“殿下...” “你一定觉得这是傻话吧?”刘炟苦笑。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提,只替她盖上了被子,道,“别回去了,就在这儿躺会吧,我守着你。等晚膳来了,我叫你起来吃。” 宋侧妃摇头,“殿下去梁妹妹那儿吧。妾身子不便。” “我不用人伺候。在你旁边看看书就行了。” “殿下,别叫妾为难。” 刘炟恍若未闻,仍然道,“我就在这里看书。” 宋侧妃深知他看着温和,实则脾性很拗。当下不再说话,安静地闭了眼睡去。留下刘炟坐在椅上疲倦地叹息。 还记得他们成婚时。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七岁。 也曾有过期待的。对那个将要与他携手一生的人。尤其是当她的言行如此出众,迥异于另一位平庸矫揉的侧妃、身边的寻常宫婢们。 然而她的恭敬、忍让、聪慧、狠辣,慢慢让他明白她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而她,也许明白的远比他早... 嫁给他的两年里,她始终在积极地为他奔走:联络他与皇后的情感、替他在父皇跟前尽孝,不顾惜自己身体地两度怀孕,只为让他在通往东宫的天平上又多一道子嗣的砝码。 他看不过她那样的辛劳,几次开口,试图让她停下。 她每次都含混过去,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终于说,“请别拦着我,殿下。我从出生至今,还未被人真正高看过呢。父亲眼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到了年纪随便嫁人就好。母亲和姨母则看我是女人,能嫁给皇子,生下皇孙已是毕生荣耀。”她不甘心地说,“殿下,让我证明一次看看吧,我这一生的显耀可以通过我自己得到。” 她说那话时的光彩非常耀目。他直到那时候才明白她真正的心迹——比起所谓夫妻之爱,她更愿意作为一名臣子,用忠诚在他身边立足。 后来他沉默着听从了,准许了。 从那以后,他对她还是与过往一样的关怀。可在内心深处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他们与其说是一对情谊深厚的夫妻,不如说是一对性情相恰的盟友。他依靠她,在往通往东宫的路上进发。而她通过替他奔走,结奇功以固地位。 哎,宫廷...... 从南海郡传来的讣告,很快便被明发示下,二皇子的死讯一下子传遍了行宫。 窦宪听到了瞠目结舌的,“病逝?刘恭一向是最得圣宠的,怎么一旦殁了,这样就完了?” 彼时表弟郭瑝正与他在一处打猎。闻言反问,“不然呢?再追查下去,不定又要掀出什么乱子呢。” 窦宪听他话里大含深意,忙问,“你这话怎么说?” 郭瑝漫不经心道,“二殿下这次前往封地的日子,是钦天监认真算后才定的吉日。说是吉,可怎么就那么巧,一到南海郡便碰上了几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生生地把他和随从们冲散了。再说他这次去封地,身边带的想必都是素日的心腹人。准备的这样严密,还能走丢?再说那南海郡大吗?生倒是不见人,死却见尸了?” 窦宪听的悚然一惊,“素日倒是小看皇后了...” 郭瑝摇头,“皇后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把五殿下推上太子位了。” 窦宪一愣,“...那是?” “我猜是她的好外甥女。”郭瑝稳稳地射出了一支箭,“你且五殿下兴起来的时日,不正是她入宫的这两年么?” 窦宪将信将疑的,“她有那么大本事?” “如今那位皇后啊,顾及着陛下不爱见外戚昌盛,从不加意提携家里人的。偏偏在册宋侧妃这件事上坚持的很。你当她是心疼外甥女?我看她就是相中了那女人出谋划策的本事呢。” “那她倒是很了得。”窦宪唏嘘道,“刘恭和他娘从前那样得宠,如今也被她算计的,被圣上抛在了脑后了。” 郭瑝笑,“这事啊,她倒没这么大本事。原因还是出在刘恭他娘身上的,你只往宫里的传言上想。” 窦宪一愣。 其实这些年,宫里一直有个隐隐的传言的:大皇子的先天病弱、三皇子的早逝、四皇子的腿,都与冯贵人有关... 窦宪从前听到那些传闻时只觉得好笑,“八成是看冯贵人得宠,往她身上泼脏水吧。历朝历代的宠妃不都是这样么?那冯贵人若果然做下了那么多事,陛下岂有留着她的道理?” 如今结合着一些形式来看,却隐隐有些明白,那些传言未必都是假的。 为什么数年前身为圣上第一位侧室、恩宠深厚的冯贵人不得立为继后。反而是宠薄无子、根基不深的马贵人入主中宫。 原来圣上心里对于后宫发生的一切,都是隐隐知道的啊... 只不过从前按捺着没说是因为偏爱,而如今没有彻查是愧疚。 窦宪这样想着,不由地唏嘘,“枉费陛下的心偏向他们母子,把事情按下了这么多年。可旁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报应可不就来了么。” “陛下,陛下...求您详查恭儿之死...”颐志殿外,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不断回响。 坐在内殿里的圣上,被这声音几度刺激着耳膜。却恍若未闻,只是形如槁木一般地听着、坐着。 王福胜在帘幕外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麻木地坐着,仿佛失却了魂魄。忍不住叹息一声,掀帘进来,问,“陛下真不打算见见冯贵人吗?她已在殿前候了大半日了。才刚奴才出去悄悄看了眼,贵人像是不要命似的,直拿头往地砖上叩,额头都破了。” 圣上这才开了口,道,“事到如今,还见什么呢?”声音嘶哑,语气里满是疲惫。 王福胜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垂着手默然无语。 圣上手抵胸口,痛楚道,“福胜,我真是一个无能的皇上,一个无能的父皇啊。” 王福胜听的心中酸楚。这句话圣上在除夕宴上曾经讲过一次的,那时他刚得知了满心宠爱的儿子的真面目。那时,再怎么失望,儿子们总还好好的。可如今......他劝慰道,“陛下仁善,快别说这样的话。是几位殿下...不恤您包容忍让之心。” 圣上颓然闭眼了,“几位殿下...你也猜到了,这事并不是健儿一个人做的,是不是?” 王福胜垂着头没有应声。 “怨我当时心软,只想着含混过去,大家都囫囵地保全。”圣上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去叫人来,朕要拟诏。” 永平十六年的七月廿七,五皇子刘炟被立为太子。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第五子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册为太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钦此。” 这道策命之后,紧跟着诸皇子被封王的另一道诏书。上谕:大皇子建封河内王、四皇子党封太原王,就连尚是垂髫幼童的六皇子、七皇子,也被封了爵位,上命其择日离京前往封地。 太突然了。 圣上的性情一向是优柔寡断的,所以在储君的问题上想了十几年都没能真正下定论。现在倒一气儿地想干净做干净了——又是在二皇子刚殁这样的敏感时刻。众人都议论纷纷的。 圣上不耐烦听那些打探与猜测,又因病着,索性把所有事都交给了太子。 太子谦辞了好几次,见始终拗不过,这才答应着下来。如此,行宫中事便尽数交由他打理。 第32章 刘恭之死三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二皇子恭的丧仪。 在圣上眼里,他死的可怜,又是多年宠爱着看大的,做过的丑事少不得随死消散。因此绝口不提他与颍川郡叛乱有何关系,对外只宣称他是病逝的。然而行宫中人不是成长于天家、见惯各色世事的皇亲,便是经事已久、谨慎老练的臣子——哪一个都不是傻子。他们把刘恭趁着暴雨和护送他的队伍“失散”一事,同颍川郡兵变、攻打行宫的时间一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个个在背地里指桑骂槐的。圣上偶然听到一两句,极是伤感。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宣召太医的次数却比前几日勤了。 如此,怎么办他的丧仪,便变成了太子的一个棘手问题。 二皇子的梓宫在三日后抵达了河内郡。 圣上性情温软,见不得中年丧子、哭哭啼啼的场面,是以没有来。皇后便留在颐志殿陪他了。大皇子和四皇子一方面和刘健有心病,一方面又见帝后都不来,索性也都称病不至。剩下两位小皇子、几位公主更是不会来了。是以这位煊赫一生的二皇子遗体抵达行宫时,竟只有他母亲冯贵人在门口等着。 冯贵人半生唯有刘恭一子,又对他寄寓着莫大希望,一旦失去,痛彻心扉。她本是以美貌闻名宫掖的,侍上二十年而容颜不衰,如今却短短几日间哭的脸色蜡黄,眼睛一张一合间,露出眼角处满满的皱纹,一头青丝也染了数点霜雪。 刘炟从行宫内走出,迎头撞见她,几乎认不出。走了过去,怜悯道,“贵人节哀。” 冯贵人木呆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认不出一般,一声都没有言语。 刘炟心中哀凉——宁愿她仍存着过去的嚣张跋扈,也不忍见她如此模样。 半个时辰后,刘恭的梓宫终于抵达行宫。原本木呆呆站立着的冯贵人见状,立刻奔了过去,痛哭道,“我儿!我儿!健儿!”一面敲打着梓宫,“快起来啊!娘等了你好久!” 她一向最爱惜容颜,如今却蓬头垢面、不顾体统地大闹,又拿手指去撬梓宫,直把几管水葱似的、两寸来长的指甲齐齐折断。十指连心,该有多痛啊,可她浑然不顾,仍然哭闹着让太医过来,把刘恭救醒。刘炟再也不忍看,上前半是哄半是骗地把她搀住,扶进了行宫,又命抬梓宫的侍从们快跟上。 预计停放刘恭梓宫的长宁殿,在行宫的最深处。去往那里的一路上,冯贵人始终大哭大闹,嚷着让太医救活刘恭。刘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搀住她往内走。饶是如此,一路上也招致了不少人的眼光。 那些奴婢内侍们倒还好,一来守着仆从的本分,二来知道的不多,惊奇地看了一眼便都低下头去。一些出来散步的重臣和他们的女眷,目光却有深意多了。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好奇的,还有玩味、探究... 刘炟脸上*辣的。却只能扶着冯贵人,一边安慰她,一边硬着头皮往长宁殿走。正疲累,远远看到个鹅黄色身影挎着个小竹篮在走。那个人影本与他走的岔路,但偶然抬眼间见到他,惊讶了一会儿,想了想,走了过来。他忙乱中道,“窦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宪表哥呢?” 履霜行礼道,“参见殿下。”解释说,“因家父这几日亲自拘着家兄看书,是以臣女只好自己出来走走。采些花草木料,回去做香。”见冯贵人一直在闹,直欲挣脱刘炟的束缚,刘炟又挟制不住,她道,“贵人这么闹着,殿下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再则被人看到了也不像样。臣女帮着殿下送送贵人吧。” 刘炟有些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你?” 履霜道“不麻烦”,轻声道,“殿下只当臣女是谢您上次在宫门前为我解围吧。”说着,从他手里接过了冯贵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贵人快别闹了,二殿下在行宫里等着您呢。” 刘炟神色黯然,刚想说“安慰她是没有用的。”便见履霜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冯贵人,“这是二殿下临出京前留给您的,还记得吗?” 冯贵人在昏聩的神思里想了一会儿,颤颤地伸手抓了过来。 履霜在旁轻轻道,“因您爱香,他亲自去中宛求了这味无胜香,您还记得吗?” 冯贵人捏着它想了一会儿,始终想不到,激动的神情渐渐转成了狐疑。 履霜便叹了口气,“怎么他送您的东西,您竟忘了...不如小小的嗅一口吧,看还能不能想起来?里头全是二殿下的思母之意呢。” 她的语气既轻柔又忧伤,冯贵人听的心酸,哽咽着把香囊放到了鼻下。 刘炟摸不准履霜究竟在干什么,正待要问,忽见冯贵人的眼睛似张非张地眨了几下,慢慢地闭上不动了,与此同时,整个人的身体也软了下来,斜斜往旁边倒去。他大惊,“你做了什么?” 履霜道,“回殿下,那是晒干的曼陀罗花。有麻痹之效,可让贵人稍微昏睡一会儿。” 刘炟担忧道,“安全吗?” “殿下放心,曼陀罗小小的嗅一下不会有大碍的。贵人一炷香后便能醒转。” 刘炟这才放心,拱手谢道,“今日有事,不能深谢姑娘。来日炟亲自登门致谢。” 履霜忙让过了。目送他传来了软轿,扶着冯贵人上去,又带着二皇子的梓宫一路往长宁殿去。 刘炟才进了长宁殿,便见内殿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人,一身明黄龙袍松垮穿在身上。脚边又跪着个年老的内侍,在替他捶腿。不是圣上和王福胜,却又是谁? 他走上前去见礼,“父皇怎么亲自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 圣上本半闭着眼假寐,听见他的声音,疲倦地睁了眼,“父子一场,我总要来看看。”瞥见一顶软轿停在了殿中,婢女们扶着昏睡的冯贵人出来,眼中划过一丝痛惜,“那是怎么回事?” 刘炟解释道,“贵人因二哥殁了,在宫门前大哭大闹的,儿臣见大家都看着,一味的闹只怕看相不好,这才...”跪下道,“儿臣冒昧犯上,还请父皇恕罪。” 圣上沉默半晌,扶起他,温声道,“无须自责,这事儿你做的很对。若由得她胡天胡地地闹,皇家体统往哪里搁呢。”话锋一转,“只是父皇是深知你的脾气的,这样的主意只怕你想不出吧。” 刘炟见他先夸后问,心里摸不准他究竟生气没有,便不敢扯履霜进来,坚持道,“回父皇,这主意是儿臣自己想的。” 圣上呵呵笑了一声,“好好好。”扶了他起来,眼风却朝王福胜微微一扫。对方忙悄悄地掩身出去了。圣上这才问,“你二哥的丧事...” “儿臣心里已有了愚见,父皇要不要听了参详一下?” “你说。” 刘炟便道,“二哥的梓宫虽回了京师,可丧仪怎么办,办成什么样,却不是咱们说了就算的。” 圣上点点头,叹息道,“你二哥做的事,哪里捂的住呢?亲贵们心里都清楚呢。” “所以二哥的丧仪不宜大办...一来使人寒心,二来,于父皇的清名也有所连累。” 圣上不置可否,“那依你的意思,是追封加封一概不要,就这么把你二哥落葬了?” 刘炟摇头,“二哥盛年而殁,本就是极可惜的,若再草草落葬,儿臣更不忍心了。又听说二嫂那边怀了遗腹子。倘若二哥的丧事从简,那孩子今后还怎么做人呢?这是一。二,说句无情的话...二哥即便有错,终还是皇子。这次行宫之变又没有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于情于理都不可在他殁后,顾及着臣子们的看法追加斥贬。” 他娓娓一席话说的极有东宫的风范,圣上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不显露,只问,“那这丧仪,你打算怎么办呢?” 刘炟轻声道,“儿臣常听父皇惋惜九叔未及成年便去世,无一丝血脉留于人间...” 圣上听的眼神一亮。 刘炟说的九叔,是圣上的同母弟刘衡。当年被废后郭氏谋害,死在了四岁上。圣上每每提起这个弟弟都十分惋惜,几次想追封他为王,都被朝臣们以幼年即殁,不应荣封太过驳回。是以至今不过是“临淮公”。 这次二皇子死的难堪,又令众人怨气满满。便是圣上有心追封他为王,想来众人也不肯。坚持太过又怕他们寒心。倒不如先把临淮公追封为王,再把刘健过继给他,继任王号。如此一来,两者都得以追封尊位,刘健的遗腹子亦可承继这身份,将来不至于寒微。 圣上抚着刘炟的肩道,“好孩子,你果然想的妥帖。” 刘炟并不居功,只道,“父皇若果然应允,儿臣就着手去办了。” 圣上点点头,“你去吧。父皇再在这儿和你二哥说会子话。” 刘炟答应了一声,恭敬退下。 圣上注视着他的背影,叹道,“炟儿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王福胜不知何时回来了,在旁笑眯眯道,“可不是,原本只以为是个乖孩子,没想到还是个聪明的。” 圣上叹道,“原本立他,只是看中看中他有子嗣、脾性亦不差。想着若立健儿,我一旦百年,以他的脾气弟弟们都要遭殃。若立党儿呢,他虽聪明却有腿伤,朝臣们怕是不服。且他的脾气,也是很记仇的。剩下两个小的,一则还未历世,看不出好歹,再则几个大的难免要吃心,将来免不了一场争斗。这样一想,只好立炟儿了。”神情渐渐肃穆了起来,“他那样的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他是个懵懂的。如今才知看走了眼。” 王福胜笑道,“这就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圣上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看他桩桩件件都想的很清楚呢。”话锋陡然一转,“先前让你去问的事...” 王福胜道,“问清楚了。果然那不是太子的主意。是路上偶然碰上了成息侯的女公子,帮的忙。” 圣上“唔”了声,脑中隐隐勾勒出一个清秀的身影,“我记得她,是个客气懂礼的孩子...说到她,我倒想起来,她哥哥的封赏还没颁下呢。” “陛下这里遭着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没什么。”王福胜道,“奴才这就传人进来,还是等晚些时候陛下空了再说? 圣上沉吟了一会儿,“且等些日子吧,我自有计较。” 第33章 刘恭之死四 半日后,圣旨便下来了。已殁多年的临淮公刘衡,追封为济南王,划祝阿县、安德县、朝阳县、平昌县、隰阴县、重丘县六地为其封邑。 济南王幼年即殁,追封为王也就罢了,可他哪里能有什么后人去承他的封邑呢?众人都对这道旨意摸不着头脑,议论纷纷的。转眼又想起如今时日敏感,说不得要多留个心眼,所以一个个都等着圣上的后话。 果然,又等了半日,另一道圣旨下来了,二皇子刘恭入继为济南王之子,丧仪按亲王世子规格置办。 历来过继是为承嗣血脉,让这一支不至于断了后人、不得流传,从没有让死人作为嗣子的。所以圣上这两道旨意一下,颇有些不伦不类之感,众人都被唬住了。但转念又想,圣上将这个犯事的儿子出继,隐隐是有了把他除籍嫡支的意思,也算给了所有亲贵们一个交代和告慰,便也没怎么横加阻挠。 如此,圣上终于松了口气。 因着夏日里天热,遗体不耐存放,圣上命令太子于次日主持丧礼。 于是次日辰时,长宁殿那边准时举起哀来。 因二皇子刘恭名分已定,帝后及太子又都在,行宫里的众人少不得全来。半真半假地哭着,惋惜二皇子英年病逝。 泌阳长公主不爱来这等地方,又因去世的不过是小辈,托了病,命人致意一声也就罢了。成息侯却推辞不得,带着一儿一女来了长宁殿。 第一件要做的,自然是拜祭二皇子。 这位二殿下虽一手折腾出了行宫被围的意外,到底年纪还轻,刚刚满了二十便去了。成息侯一想到他和窦宪差不多大,心里就泛上怜悯,很难真的憎恨他。叹了口气替他上了柱香,口中默默念诵着祝祷词,“今生已矣,愿往生极乐...” 一时诵毕,他转眼看了看身旁的儿女。履霜倒还恭谨,窦宪却敷衍的很,拿着香草草鞠了三躬便完了。他心中略有些不悦,但见周围俱是亲贵,不便开口责骂,只得忍下了。等一家人上完香,被小黄门带去休息的偏殿时,方开口对窦宪道,“你这孩子,都说死者为大,你怎么还这样吊儿郎当。” 窦宪无所谓道,“我同刘恭又不熟。” 成息侯皱眉道,“人家到底是皇子。” 窦宪懒的说,转过了脸。他的长随窦顺却咽不下心里的气,觑着身边无人,道,“也难怪公子气不顺。那犯了事的二殿下倒迂回曲折地重新封了王,咱们公子拼杀两次,到现在也没个说法。还要恭恭敬敬地来拜他,这...” 他话未及说完,已被成息侯喝断,“大胆!陛下就在不远处,你还要胡说?” 窦顺忙告了罪,脸上的神情却不大服气。 履霜便打圆场道,“阿顺也是对二哥忠心,才说这样的话。爹快别骂他了。” 成息侯面色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他是个好的,只是咱们这样人家,也要谨慎些才好。” 一家人正说着话,远远看见太子走了过来,忙俯身行礼。 太子虚扶了一把,“姑父快带着表哥表妹起来。我年纪轻,原是不用这些虚礼的。” 成息侯恭敬道,“殿下宽厚,是我们的福气,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太子道一声“姑父总这样客气”,便说,“此来是为两件事...一则是宪表哥的封赏,请表哥再耐心等候些时日。这程子父皇身体不好,我暂时不便进言。等二哥的丧事过了,我会看看时机的提醒父皇的。” 窦宪淡淡地谢过了,“劳累殿下,几次为我费心。” “表哥客气。”太子又道,“第二件便是多谢表妹。”见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履霜身上,他解释说,“昨儿二哥的灵柩入行宫,冯贵人扒拉着大闹,怎么也劝不走。多亏表妹替我出了主意,这才没让人看皇家的笑话。” 窦宪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责备地看了履霜一眼。她忙对刘炟道,“殿下客气。——既祭了二殿下,臣女等便先告退了。” 刘炟点点头,叮嘱他们路上当心,说完,挥手命小黄门送他们出去。自己仍沿着原路回去,主持丧仪去了。 一出了长宁殿,窦宪便问,“怎么昨日你碰见刘炟,也不说?” 履霜脸一红,解释道,“偶然碰上的嘛,想着没什么好说的,就没讲。” 窦宪神色稍缓,但还是忍不住不悦,“他表妹表妹的喊,也不知哪里同你沾了亲。” 履霜听他话语里多有不满之意,直觉不妥,果然,一旁的成息侯皱了眉,呵斥道,“不知礼的孽障,人家太子殿下客气,才这么喊你妹妹,哪里就有了你这样的话?可知你素日读书太少,人情半点不通。还不快回去,看你的书去!” 窦宪不满地喊了声“爹”,“您已经把我拘在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了,也足了吧。”给履霜暗暗地使了个眼色。 履霜跟着求情道,“二哥总看书,眼睛会坏的...” 往常她有什么事,求一求成息侯多半会答应。这次他却铁了心,拒绝地很彻底,“宪儿你若看书看絮了,便约着阿璜他们几个去行猎,总能找到事情做的。你妹妹渐渐地也大了,总跟在你后面胡闹像什么样?”又对履霜道,“霜儿,你若闲了,只管来找爹爹。爹带着你出去走动。若你嫌爹这里不好玩呢,去申伯伯那里找令嬅她们姐妹玩。” 他说的申令嬅姐妹,是他多年好友寿春侯的女儿们。自行宫之乱后,他总是劝履霜多去和她们姐妹几个来往。 窦宪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想开口抱怨。但履霜见父亲的神情斩钉截铁,忙悄悄对他摇了摇头。他只得忍气闭了嘴,听履霜答应说,“一会儿就去,爹。” 而圣上,虽置身于灵堂中,眼睛却看向外面,一路目送成息侯一家远去。 那边太子也暂时忙完了手边的事,走了过来,一面奉上手里的巾帕,一面道,“父皇不如回去吧。天这样的热,您又病着。二哥的丧仪儿臣会处理好的。” 圣上叹息道,“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父子一场,这是我见你二哥的最后一面了。”接过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一面步履蹒跚往内殿走。 太子忙上前去扶住。 圣上转头道,“你看窦宪此人如何?” 太子低声道,“窦宪此人...五分勇,三分谋。” 圣上呵呵笑了一声,“那剩下的两分呢?” 太子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轻声说了,“宪表哥眉宇间似有两分傲气...” 圣上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亲贵之家的孩子嘛,难免的。” 太子低声道,“所以父皇要儿臣去找他,说那样一番话?” 圣上点点头,笑,“你懂我的意思?说来听听呢。” 刘炟轻声道,“儿臣记得读史时,有一段齐康公不贵田萌,而属其子...印象很深。” 圣上心中赞叹,拍着他的肩道,“我儿果然聪慧。父皇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可敲敲边鼓、拉拉胡弦的本事,还是有的。” 刘炟忙诚恳地谦让起来,“父皇是真命天子,必定福寿万年。切勿再说这样的话。” 圣上听着,也不计较,只嘱咐他道,“你二哥的丧事办完,再过十来天便要到中秋了。不必让大伙儿跟着咱们一起难过,往年怎么庆贺今年还是一样吧。” 刘炟微一沉默,随即称是,“等二哥这儿的事了了,儿臣便着手中秋事宜。父皇放心。” 圣上点点头,“去外面忙吧。”见他鬓发上全是汗水,怜惜道,“万事能分派给下人的,就都交给他们。别什么都亲力亲为的。” 刘炟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王福胜注视着他的背影,悄声问,“陛下把话说的那样含糊,太子能听懂吗?” 圣上指着他离去的放心笑叹,“你可别小瞧了他!” 王福胜笑道,“哪里敢小瞧呢,殿下冷不防冒出什么齐康公、田萌,这些话也只有您听得懂。” 圣上漫声道,“齐康公么,从前他手下有一员虎将田萌,因性情桀骜不驯,几次征战得胜,康公都未予他封赠。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王福胜为难道,“奴才字都认不全的,哪里会知道这些呢?少不得要陛下教我了。” “康公是以田萌属其子。父薄而子厚,田萌必尽忠于康公太子,以报知遇之隆。不然若父子皆厚其人,彼必意气扬扬。”圣上看着窗外的蓝天,叹道,“这几次每每与炟儿说话,我都觉出他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且等着中秋家宴吧。” 第34章 封赏 八月十五很快便到了。 这一日,行宫中中伺候的人从午间便开始忙碌,装点着将要举行夜宴的崇明殿。到了戌时,终于收拾的差不多。与此同时,天也渐渐暗了下来,陆续有朝臣、宗室前来赴宴。引座的小黄门把他们一个个地领到各自的位置上安坐。 成息侯一家到来时,正是人到了一半的时候。 这样的大宴,来往时间是很讲究的。若抢在头两个来,一则伺候的人很可能还没收拾好。二则,一些多嘴的人会笑话早来的心急、乡人赶趟似的没见过大场面。而晚来呢,又很容易惹人注目,弄不好便会被说成拿乔。是以掐着中间的时辰来最好。 成息侯一边说着这话,一边领着窦宪和履霜坐下。——中秋宴历来是摆的很大的。泌阳长公主不耐烦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应付人,是以又称病未至。 窦宪见成息侯说完前话,又对履霜讲起宴席上不同座位的讲究,忍不住好笑,道,“爹,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很絮叨?不像个侯爷,倒像履霜的奶妈子了。”话刚说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想着成息侯又要责骂了,惴惴地等着挨训。 不料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责问,只是抚摸着履霜的头发,怜惜道,“你妹妹从小就失了娘,如今可不就得我奶妈子似的一样一样教她么。” 履霜听他这样说,便想起近日来他管教她日严。又是请了相熟的寿春侯家的老嬷嬷们教导她礼仪规矩,又是亲自把她带到身边读书习字,有时连怎么管家都讲。浑不似刚把她接入窦府那阵的散养,由得她每天去找窦宪玩儿。试探性地撒娇,“还说教呢,爹最近待我这样严,就差没把我关在房里了。” 成息侯慈蔼地笑,“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大姑娘了,可不就得多学点东西了么。” 履霜隐隐察觉他似乎下了个什么主意,只是不好问,话讲到这里也就放过了。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殿门口传来衣角摩挲声,成息侯一家忙跟着众人跪下。 圣上带着皇后和太子一路走上了正位,往下虚扶一把道,“诸位请起。”众人都起了身。 圣上便道,“俗话说‘花好月圆中秋夜,把酒畅谈观明月’。今日晚宴,大家且自在看舞、饮酒、赏月,只当自己家里一样,千万不要拘束。” 太子附和,“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宫婢们。有什么想看的,也不妨禀了上来。” 众人轰然谢恩。只是到底不敢越了尊卑,真的伸手去要什么。夜宴便如宫中的任何一次寻常宴席一般,平静地开着。 一时欢歌急锣暂歇,圣上指着下方笑叹道,“太平盛世当如是。” 众人纷纷附和,说着凑趣的话。圣上听了更是欣慰。 太子便趁势道,“前几日行宫尚临危机呢,转眼又是太平光景。这全仰赖将士们用心啊。” 圣上抚须笑道,“你说的不错。——河内郡、汉阳郡、安定郡太守何在?” 三人忙出了席,跪倒在地。 圣上笑道,“此次行宫兵变,仰仗三位平难了。” 三人皆称不敢。 圣上道,“王福胜,颁旨下去,三位太守各赐钱二百万,布五百匹,马八十百匹。三郡守兵,凡参战者,赐钱一千,杂缯五匹。获首级十人者,赐爵一等。” 三位郡太守听了,都喜气洋洋盈于面颊,齐声道,“臣等谢圣上恩。” 圣上和蔼道,“这原就是你们该得的。若非朕这程子身子不济,这赏原该更早颁的。”说着,看向了窦宪,“说来宪儿...” 郦邑、涅阳两位长公主,连同琅琊王、东平王,原鹿侯阴纲、新阳侯阴淑等几个阴氏一脉的亲贵忙都互视了一眼,最终由涅阳长公主出面,笑道,“宪儿这次自请出行宫拖住叛军,虽没出什么大力,到底也是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的。臣妹请陛下好好赏他。” 琅琊王跟着道,“眼见着宪儿大了,再过两年便要受封成息侯世子了。不如请陛下拨款修缮下侯府吧,既示了圣恩浩荡,于宪儿也实用。” 原鹿侯阴纲亦笑,“这些嘛,说到底还是身外之物。臣倒觉得,陛下给窦二公子赐一门亲事才是最好的赏赐。” 几人自顾自言笑晏晏,仗着自己同圣上血缘亲厚,也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几乎要把事情定下了。 窦宪半是惊半是恨,再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的厚颜,只是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招架。那边圣上的神色又很为难,显见的也拿他们没办法。心中一凉。失望、后悔、怨恨,尽数涌出。 然而太子忽然站了起来,对下道,“请窦将军上来。” 他一向谨慎温文,几乎不曾有这样随意开口的时候,众人都吃了一惊。窦宪也惊疑不定。履霜忙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他这才站起身,匆匆往上首去了。 刘炟扫视两位长公主、东平王、琅琊王、阴氏两侯,慢慢道,“我知道,姑姑、叔叔、两位侯爷,心中仍存阴郭两族的旧怨,这才不欲令窦将军右迁。” 他骤然把话挑明,几人都受了一惊,强忍着难堪道,“太子这是哪里话?”絮絮地辩解了起来。 刘炟恍若未闻,只往外宣召邓叠等数人进来。几人很快便跟着黄门进来了,一溜地跪在窦宪身后。刘炟走下座位,俯身把他们的衣襟一一解开。 履霜这才发现,窦宪手臂上居然有一道被枪挑破的伤,伤口极深,草草地撒了些药粉。他竟一直没有说。而旁边的邓叠几人,有几个伤比他更重,或是伤在了腿上,或是胸口上。 刘炟脸色严肃,以手指着窦宪的伤口,喝问,“敢问将军,这道创痕从何而来?” 没有防备地在众人面前袒露胸膛,窦宪饶是明白刘炟是在为他争功,到底还是难堪,便只答,“追击叛兵时,不慎被人所伤。” 刘炟点点头,又问邓叠,他胸口的伤远比窦宪重,如今虽快结痂了,但仍可清晰看见伤口碗一般大,里头还有黑色的脓血。直令人侧目。且他争功心切,说话比窦宪大声详细许多,“...因我等立意将叛军剿杀殆尽,不叫一个侮汉者逃脱,窦将军便命臣趁着三郡之兵到时,趁乱潜入叛军中,杀一贼,取其衣冠代之。不想惊动了叛军中几人。臣虽即刻便杀了他们,到底胸口还是中了一刀。”又指着手臂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说,“之后剿杀叛军时,我军以百人对千人。这些伤便是那时候来的。”众人见他手臂上好几道伤都深可见骨,可以想见当时的场面是何等凶险,纷纷唏嘘。 刘炟依样又问了几人其创以所起。他们各自对答。 刀剑无眼,征战残酷,宗室们听的默不作声,有几个胆子小的公主、郡主、王妃甚至开始拭泪。朝臣们亦义愤填膺。河内郡太守之前听闻了窦宪的事迹,本就欣赏他。如今又见几位王侯公主阻碍他封赏,心中更觉可惜,跪下禀道,“陛下,请恕臣直言...此次叛乱若无窦将军带人先拖住叛军,便是臣等赶来,也已无济于事。” 新阳侯阴淑眉一扬,道,“太守说的不无道理。窦将军此次以智计牵绊叛军,为三郡援兵之到来争取时间。臣请陛下重重赏赐,以褒其勇毅敏慧之德。” 国朝惯例,杀敌十人者可晋爵一等。若无此战功,最多不过是赏赐锦帛。 新阳侯倒也乖觉。眼见形势急转,窦宪今日是不得不封了。居然退而求其次,有意不接刘炟的话,将窦宪的追击之功视之未见。只肯定他拖住叛军的功绩,又强调了这不过是一时“敏慧”。 圣上听了,不觉为难。 太子忽然道,“炟记得永平四年,新阳侯曾领兵与匈奴战。那一战固是我军赢了,杀虏军三万。然而我军折损者亦不少吧?” 新阳侯神色一变,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太子沉声道,“若炟没有记错,我军伤亡是一万有余。”转向圣上,道,“敢问父皇,比起杀敌一千,自损几百的打法,窦将军不伤一兵一卒而与叛军周旋,是不是更应得封?” 圣上意动,“...的确。” 太子沉声道,“窦宪,儿臣之表兄。以亲贵之身为屏障,战如熊虎,不惜躯命。又与其兵被创数十,肤如刻画!若不赐其应有之功,儿臣觍颜东宫之位!” 他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朝臣们都意动。——反正他们和郭后一支没什么大怨。成息侯又是温软的脾气,从不在朝中争权夺势的。况且那日叛军来袭,也的确多亏了窦宪。如今听得太子这样说,立时有几人附和,“请陛下降恩。” 阴氏一脉的几位亲贵还在挣扎,“窦宪终究年轻,等将来再有了功勋,一并分封岂不是更好?” 圣上听他们语气微弱,远非过去的专断跋扈,慢慢道,“还是依炟儿的意思吧。一码归一码。来人,传朕的旨意,列将军窦宪晋上将军,掌京畿八千兵。邓叠晋轻车将军。余人各进爵一等。” 东平王几人还待要说,圣上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太子之言,足启心胸。几位皇弟皇妹耄矣,有不足采。” 几人一愣,随即都涨红了脸,不敢再说。 中秋夜宴便在这样的几人喜几人怨里流过了。 一时宴毕,几个阴氏一脉的亲贵见窦宪喜滋滋地下了台阶,带着他父妹回去,心中都不忿。圣上见了长叹一声,吩咐王福胜道,“去请他们来一趟颐志殿。” 王福胜答应一声是,悄悄对几人说了。几人也知大庭广众并非抱怨之地,少不得忍了气,等宴席散了去找圣上。 第35章 病 颐志殿里,圣上端坐在椅上,下首郦邑、涅阳两个长公主,连同琅琊王、东平王一字排开。各个面色不忿。尤以郦邑长公主面色最差,“陛下一旦登临大宝,便忘记了母后昔日受的苦。” 涅阳长公主亦恨恨道,“陛下总惋惜九弟年幼夭折,却原来全都是虚言!一旦贱人郭氏的子孙立有战功,怎么样的兄弟之情都可抛之脑后!” 琅琊王、东平王也跟着指责圣上忘本。 圣上默不作声地听着,等他们把话全说完了,方叹了口气,“当年父皇在废后时说过什么,你们可还记得?” 四人脸色略变地互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只是不说。 圣上怀念道,“父皇说:郭后虽有大错,但她的兄弟子侄俱是为汉祚重建立下汗马功劳的。又对她在宫内的行径一无所知。所以让我们发誓,要对郭氏与阴氏一视同仁。” 琅琊王耐不住,道,“这些年陛下也的确厚待了东海王、绵蛮侯他们几个。举凡我们和阴淑他们有的,郭氏一脉的哪个没有?” 圣上摇头道,“这些哪里够呢?为汉祚计,我们理应做的更多、更长远。” 郦邑长公主讥讽道,“陛下想做千古仁君呢。” 圣上听了并不恼怒,仍然耐心地说,“我只是不想令父皇母后泉下不安。当年建国初,郭后的近亲里便有犯了谋反被处死的。若父皇心狠,只给她一个美人位,谁又能说什么?为何母后硬生生地舍了到手的皇后位让给她、父皇也答应了呢?还不是在安抚二字上!郭门远在先朝便是大族,历来与多少望族通婚。到了现在虽没落了,可到底在民间的威望还在。况且我汉祚兴复还不满五十年,怎能战乱时与人结亲结盟,一旦国家稍安便弃之若敝屣呢?所以伤郭氏子孙心事小,令当年与父皇共同征战的老臣心寒,却是大事。母后数年牺牲的意义也正在此。” 几位皇姊、皇弟听了这话,神色稍缓。但还是不服气道,“那么,给阿歆的儿子多点赏赐,让他安养尊荣也就是了。” 圣上摇头,“父皇的光武大帝之名响彻华夏,至今犹震慑着各地反贼不敢复起。靠的是什么?公正、严明!我虽不敢与父皇相较,但总也要尽力看齐啊。岂有臣子立了功,我放之不赏的道理?” 几人脸上还是不痛快,“我们只是可怜母后。” 圣上有些失望,提高了声音道,“怎么我说了这许多,你们还是一味地纠缠着旧怨?母后的苦我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可她是天下之母!为了朝政的稳固、天下的安定,那些私人的怨恨,只能放下。不如此,我朝又要回到前朝外戚纷争,皇室微弱的境遇了!当年事,父皇说过很多。” 几人听的默不作声。王福胜适时笑道,“好啦,陛下,长公主和王爷们已把您的话听进去啦。” 圣上深深叹了口气,“但愿吧。夜深了,我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颐志殿里气氛低沉,澄碧堂中的成息侯一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院里堆满了圣上赐下的两百匹绢布、三十万钱。满院的人都喜滋滋的,窦顺更是凑趣道,“求侯爷赐我摸摸那布,沾沾喜气。” 窦宪嗤的一声笑,“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绢布。你从小长在侯府,比这更好的,不也见过许多吗?还巴巴地要摸那个。” 窦顺摸着脑袋笑,“那怎么一样?侯府的布再好,不过是外头采买的。这些,是公子你刀剑里挣的!” 履霜抿嘴一笑,“猴儿精!原来你是在拐着弯夸你家公子呢。” 成息侯亦笑,“等明日让宪儿分一半给你。” 窦顺忙道,“这怎么敢?圣上御赐的东西,怎么好给奴才这种人?” 履霜温柔笑道,“阿顺你说自己是奴才,我只把你当二哥的贴心友人。再说这布匹,与其白白放着,还不如大家分了,一同用起来,同沾圣上的隆恩。便是叫圣上知道了,也只有夸赞喜欢的。” 窦宪伸手按在她肩膀上,笑道,“可不是,到底还是霜儿最明白我。” 成息侯眼见他们情态亲密,眉头皱了起来,对着履霜道,“好了,天也晚了。霜儿你回房去沐浴了睡吧。” 履霜正在兴头上,不怎么情愿地软声求道,“让我陪着爹和哥哥再高兴会儿吧。” 成息侯不为所动,“明日寿春侯府的嬷嬷要过来教你礼仪呢。不早些睡,仔细早上起不来身。” 履霜撒娇道,“爹,我都学了一个月了,没一日放松过,明天让我休息休息吧。” 窦宪帮着道,“就是,她才多大?成日介把她关在家里,爹你也忍心。” 成息侯便问,“那不学礼仪,明日她做什么?” 窦宪不假思索道,“云生行宫里不是有十五景么,我明天带她一个个去看。” 成息侯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窦阳明见状,忙把人都遣走了。成息侯这才道,“霜儿是大姑娘了,收收心多学些东西不好吗?老跟着你不着家地乱逛,成什么样?”又道,“等她将来到了夫家,要学的东西更多呢。” 窦宪和履霜一愣。这是他第二次明确地流露要把履霜外嫁。先前那次他们只当可以转圜,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成息侯竟还是抱着原先的看法。 窦宪有些急地喊了声爹,成息侯淡淡看了他一眼,截断道,“你也是一样的。再过一年多便要及冠了,等回了京,也到给你定一门亲的时候了。” 窦宪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不愿意娶个不认识的女人!” 成息侯淡然道,“那媳妇的人选,便从你几个长公主姨母、郡主姨母家里挑。阿敏、阿蘋她们几个,总是你自幼就熟识的吧?” “什么呀,我跟她们说不上话!” “那是小时候。如今你们各自都大了,见了面哪里会没话说呢?” 窦宪忍气道,“反正爹你别瞎替我做主。万一让我知道,你去梁家罗家说亲,我提脚就去守边,再也不会回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他话说的又快又狠,嘴紧紧抿着,脸色亦变了。履霜知道他心中发怒,忙拉了他一把,打着圆场道,“好好好,爹不乱做主,等二哥你先立了业再提成家的事。...是不是,爹?” 如此窦宪才神色稍缓。然而成息侯似乎是在同他们较劲,居然破天荒地反驳了履霜,道,“娶妻之事可以暂缓,只是宪儿你房里却要先搁些人了。侯府的公子,身边总没个人照料着,哪里像样?”决然道,“这事我已问过你母亲,她说全数交给我办。”见窦宪和履霜的脸色一分一分地苍白,他一颗心慢慢下沉,只是硬着心肠仍旧不动声色道,“这阵子我替你相看过了,你房里的木香便很好。我派了人去她家里问,阖家没有不欢喜的。便是她自己...” 窦宪彻底沉下脸色,“这么说,我不纳她是不行的了?” 成息侯淡淡道,“自古婚姻之事,是父母做主。再则她伺候你多年,品行如何你也看在了眼里。” 窦宪冷冷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很少管我,现在倒充起爹的款了!” 他这一句说的失礼,几乎与成息侯撕破了面皮。履霜惶恐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小声道,“二哥,少说几句吧。” 窦宪索性把她拉来了身前,“爹,我早说过...” 成息侯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我也早答过,不行。” 窦宪耐着性子与他讲道理,“履霜她不是我们家的。” 成息侯只答三个字,“她姓窦。” 窦,窦,窦!他永远都是这么说,没有一分转圜的余地。窦宪心中反感,想着反正他油盐不进,不如另寻他法。提脚往外走。 成息侯冷冷问,“你做什么?” 窦宪脚步不停,“我自己去求陛下。反正这次军功的恩赏,还没正式下来。” 履霜愣了一会儿,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放弃还没到手的上将军之位,换取圣上准她重归谢氏。心中涌起感动,然而更多的还是愧疚和惋惜,上前拖住他道,“别去,别去!好不容易太子为你进言,得了这个位置,没必要为我舍了它...再说陛下已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恩封的话。若明朝圣旨改成了别的,大家见了要怎么说你呢?别说这一次的战功作废,将来的前途也不再有了...”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成息侯一口喝断,“你让他去!” 窦宪听了咬了牙,又要往外走。履霜死死地箍住了他。她下了死力气,窦宪挣脱不开,只能退让一步,驻足回身,问,“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里头满是失望却认真的神气。成息侯被他问的一怔。 ——为什么不可以? 这一刻,窦勋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暗夜。他跪在地上,那个人依依躲在他身后哭。和如今多么相像啊。父亲脸上是与他现在同样的神气。 那时他也问,为什么不可以? 不同的是,他是知道的,而窦宪,什么都不明白... 心中一牵一牵的,抽出已经长远的、被掩埋的痛。太阳穴突突乱跳,滑腻腻的冷汗亦透背而出。 履霜见他一言不发,苍白容色里隐隐泛出铁青,牙关亦紧紧咬住,乃至腮边的后槽牙突出。心中不由得害怕,放开了窦宪,上前去唤他,“...爹。” 成息侯毫无征兆地栽倒了下去。 第36章 离意 事出突然,窦宪与履霜都被吓住了,慌忙地扶着成息侯进去,又叫人来。然后窦宪脚步匆匆地亲自跑去了王君实御医的住处。王御医本要睡下了,但见他亲自过来,满头都是汗水的。又想起先前治好履霜后,他父子送的不少谢礼,如此少不得穿上衣服,跟着赶来瞧一瞧。 那边泌阳长公主听到了消息,也出了房。罕见地露出几丝愁绪,坐在成息侯床边。窦宪赶回来,见到她,急急地喊了声“娘”,说完便去望成息侯的面色。因服了人参养荣丸,他的神色较刚才好了不少,只是人还昏迷着。履霜跪在他床边,无声地泪流满面。 窦宪揽住她起来,对王御医道,“还请您为我爹诊一诊脉。” 王御医答应了一声,坐在了他搬来的小几上。凝神细诊半晌后,道,“侯爷这是风邪眩晕。” “风眩?”窦宪失声道,“我爹一向身体硬朗,怎么突然而然地就有了这个毛病?” “硬朗?”王御医皱眉道,“可是依脉相看,窦侯爷的经脉是有所损伤的啊。外头看着面色好,可内里血气竟不足的很。是个内里空疏,髓脑不实的病症。” 窦宪半信半疑,“怎么会这样...” 泌阳长公主静静道,“前些年你祖母、姑姑接连着去世。你爹那时还年轻,经受不住,所以有阵子一直在酗酒。” 窦宪那时还小,不记得多少事。但听她提起,隐约回忆到了一些。担忧道,“怕是那程子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王御医点点头,接口,“再则侯爷还有心气不足、虚火乘脾一症。此类症状大多都从忧劳伤心而来。是以在下今日开药,当专用升阳养荣之剂。”絮絮地说了不少。 窦宪听他说的越发严重,皱着眉直不欲听。只是见他老年人深夜赶来此地,也是辛苦,这才按耐着没有打断。 少顷,王御医研墨开了方子,窦宪亲自送了他出门,又命窦阳明驾车一路送他回去。这才回了院里,不悦道,“好糊涂的御医!爹不过是一时气着,痰气上涌,竟被他说的那样严厉!”转头吩咐窦顺再悄悄去请一位御医来。 泌阳长公主挥手制止了,“王君实如今被称为宫中第一圣手,他开的药方,不会错。”见窦宪不服,要与她辩,她淡淡道,“你以为你爹的身体,真像你平日看到的那么好?” 窦宪听的吃惊,忙问,“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泌阳长公主自觉失言,描补道,“让你多听听他话的意思。”说着,转头吩咐左右去熬药。 窦宪上前去扶她道,“爹既没什么大碍了,娘便早些回去吧。您修佛之人,一向睡得早,何况明日又有晨课。我陪着爹就好。”看着履霜,道,“你也回去睡。” 履霜哽咽摇头,“我哪里还能睡呢?在这儿陪着倒还安心些。” 窦宪忍不住心疼,“可是这样晚了...” 履霜只是固执。 泌阳长公主便开口道,“好了,履霜你进去照顾你爹。宪儿,你来送我回去。” 两人见她发话,各自都答应了一声。履霜先行了一礼,往成息侯房内去了。窦宪不怎么放心地看着她进去。不妨身旁泌阳长公主“嗤”的一笑。 他自觉忘情,讪讪地红了脸,“...我送娘回去。” 泌阳长公主不答,挥手令左右都退下,“我们母子俩说会儿话。”等众人都散尽,她这才慢悠悠往前走着,一边道,“娘如今虽修着佛,到底也是年轻过来的。” 窦宪面孔通红地垂下了头,一声也不敢言语。 泌阳长公主便笑,“瞧瞧,我才说一句,你便怕我怕的像是老鼠见了猫。——就这么确定,我和你爹是一路的?” 窦宪仔细揣摩她的话意,不觉心中一喜。却也不敢造次,只是半含期待半试探地喊了声“娘...”。 泌阳长公主含笑不语。 窦宪见她神色和缓,隐有肯定之意,大喜过望,行了大礼拜倒,“求娘成全我!” “何须如此?”泌阳长公主扶了他起来,道,“履霜在咱们家近年,我冷眼瞧着,是个好孩子。比你几个表姐表妹强。也只有你爹这样的迂腐人,才会拘着窦不窦的气成这样。” 窦宪忙不迭地附和,“可不是么,到底还是娘看事明白。” “只是你爹的担忧终究是有他的道理的。前两年好不容易地给履霜改了姓,这下子巴巴地又改回来...知道的呢,说你们两情相悦,缔中表之婚。碰上些糊涂人...”泌阳长公主徐徐地叹了口气,“你又在刚有了军功的兴头上,眼红的人益发多呢。” 窦宪也觉棘手,无措道,“少不得请娘疼一疼我,帮着出个主意。” 泌阳长公主慈爱地替他理了理鬓发,“那是自然。”附耳过去,轻声说了几句话。窦宪才听时连连点头,“我是男子汉,很该如此。”但听到后头,脸慢慢地充上了血,“这如何使得?” 泌阳长公主离开他耳畔,笑道,“你自己想想,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窦宪思索片刻,不得不在心内认同他母亲的话,然而终究忍不了难堪,“可是...” 泌阳长公主笑吟吟道,“傻孩子,你若不愿意,自然也没有人会逼你。——只是你爹这程子总和寿春侯、南安侯来往的。存的什么心你难道真不懂?这世上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你现在顾着脸面不肯,等到时候好东西归了别人...”讲到这里,不再多说,俯身折了近旁的一丛蔷薇在手,自顾自地去了。 窦宪在原地又呆了半日。忽激灵灵地醒转,想起那些花上满是尖刺,心中一急,想提醒他母亲注意。却见她擎着花,浑不在意地走远了。 窦宪重又转回了成息侯房中。恰逢他从昏迷中醒来,半睁半合着双眼。履霜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地劝说,“...爹快息怒吧,到底身子要紧。” 成息侯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说,“你们若听我的话安分着,我自然会好起来。不然你哭出一缸眼泪来,也是枉然。” 他对待履霜从来疼爱,凡事凡物往往在她自己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时,他已经想办法得了来,送到她手边。偏偏姻缘一事上异常固执,半分情面不讲。履霜心中又是惶惑又是伤心,只是不敢争辩,流着泪连声道,“爹仔细身子...” 窦宪听了母亲的话,再见她本是有些脸红的。但靠在门边听她一直在哭,旖旎意思渐渐也淡了,只觉得她可怜,开口道,“履霜,你先回去睡,爹这儿我来照顾。” 她泪眼朦胧地望了过来,窦宪轻轻地眨了下眼睛。那边成息侯见他们说上了话,胸口气团又在涌动,抚着心口咳嗽起来,“还不快走?!”履霜见状着了慌,忙道,“爹好生养着,女儿这就走。”低头擦了擦眼泪,出去了。 恰逢汤药熬好,被窦阳明端了过来。窦宪道,“我来喂爹吧,明叔你回去睡。” 窦阳明犹豫道,“这...” “我有话和爹说呢。” 窦阳明只当他要再同成息侯辩,急道,“二公子,有什么话,等侯爷好了再说。” 窦宪和气道,“我知道的明叔。我哪里就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呢?” 如此窦阳明的脸色方才好些,把碗递给他,又絮絮嘱咐了几句“别惹侯爷生气,有话以后说”等语,才告退下去。 窦宪关了门,转身回到成息侯床边。扶着他起来。成息侯推开他的手,呼吸微弱道,“便是把我治好了,左不过还是听你说那些浑话。” 窦宪不以为杵,仍扶着他坐起,“眼下爹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若还一味地自说自话,岂不成了忤逆?” 成息侯眼前发黑,只是提着一口气道,“我要的不止是眼下!” 窦宪沉默半晌,把药碗递给他,“爹你先喝药,喝了咱们再说。” 成息侯推开了,霍然抓住他的手,浑不顾药碗跌在被上。目光半是灼灼半是迷乱,“答应我!” 窦宪不情愿地想挣开他,没想到成息侯病弱之人,又清闲了近二十年,手上功夫竟一点不比他差。窦宪这才想起,父亲少年时也曾以昭德将军的名号,出使过匈奴的。这点回想转瞬即逝,心头的不甘重新涌了上来,“我不明白,爹你明明那么喜欢履霜,为什么不肯把她留在家里?我好不好的,总是侯府公子吧,性情也并没有坏到哪里去。” 成息侯避过了他的注视,道,“履霜可以做我的女儿。但绝不能做你的妻子、未来的成息侯夫人。”他闭眼道,“她不适合,也不能做。” 窦宪一愣,随即冷笑,“原来爹是嫌她出身低微,帮衬不上家里。” 成息侯不意他这样想,但他既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他便也没有否认。 窦宪顾虑他病重,没有再追说。沉默半晌,叹道,“明日我会去向圣上求恩旨,去颍川郡。” 成息侯一惊。 窦宪苦笑道,“反正我在这里也是惹你生气,还不如去颍川郡呆个一年半载,彼此不见,倒也省心。” 他一向不是肯退让的脾气,如今却说了这样的话。成息侯又惊又疑,“你不怕你前脚出去,我后脚便把履霜嫁走么?你怎么肯?” 窦宪脸上带了些无奈的神气,“难道我呆在这里你就肯了?还不如去外头呆着,你不见我兴许病还好的快些呢。”声音低了些,叹了口气,“再则颍川郡里死了那样多的人,想必正乱着吧。这事又牵着几位皇子,朝中没有人愿意去的。我若请旨前去,一旦事成岂不是有功勋加身?到时借机为履霜改姓,再赐她荣耀身份顺理成章。”他看着成息侯,诚恳道,“我只求爹在我出门的时日里,暂且不要将履霜许人。” 成息侯听他这样解释,渐渐放下心来。口中道,“等你果然得了功勋,再说这些不迟。——只是这阵子,是不许你再和霜儿见的。” 他有意把话说的模糊,窦宪只作不明白,装作以为他同意的模样,欢喜着答应了下来。成息侯脸上这才露出些松快的神情。窦宪便开门出去,扬声命人再熬一碗药过来。 第37章 及笄 次日窦宪果然一早便起来,去了颐志殿。圣上听闻他的来意,惊讶了一下,旋即含笑应允,“太子果然没有看错。年轻一辈的武将里,宪儿你是最担忧国事的。”将他提升至比一千石的俸秩,又说,“颍川郡暑热犹胜京师。你现在去,难免要吃苦。等到了十一月再说吧。” 窦宪心里明白,颍川郡如今民心不稳,恐怕不会服调配。圣上是存着这份心,方才令他晚去的,心头涌上暖意。只是这样的感谢到底不好宣之于口,否则岂不是陷圣上于偏爱之地。便笑道,“多谢陛下疼我。十一月走,臣刚好能看完妹妹的及笄礼呢。” “哦?”圣上露出很感兴趣的模样,“你妹妹是什么时候的生日?” 窦宪道,“十月初三。” 圣上点点头,“好,朕知道了。” 窦宪被提为比一千石的事很快人尽皆知。自然,他将要去颍川郡的事也传遍了上下。 履霜听了又急又痛,只是在成息侯病榻前侍奉着,他看管的甚严,除了如厕根本不放她离开。是以她既不好跑去窦宪那里问,也不能露出着急和悲色,少不得拿好颜面遮掩着。 终于等到成息侯用过午饭。她伺候着他服了药,低眉顺目道,“爹睡一会儿吧,我也回房里眠一眠。” 成息侯点点头,扬声唤窦阳明家的进来,“阿云,你带着姑娘回房。等休息好了,仍送她回我这里来。” 窦阳明家的垂手应了声,带着履霜出去。 一路上,履霜逮着空,好不容易地鼓足勇气问了句“云婶,二哥吃了吗?”被她以模糊的“奴婢不知道”回了。如此履霜再不敢问,一路沉默着回了房。窦阳明家的叮嘱,“姑娘进去眠吧,奴婢在外头守着。” 履霜忙道,“这怎么敢当?云婶自去休息吧。” 窦阳明家的不为所动,只道,“这是侯爷嘱咐的。您睡好了,喊奴婢进来伺候。”替她关上了房门。 履霜心中失落,慢慢步入内室。 经过屏风时,眼角隐约瞥见后头伏着个黑压压的身影。她只当丫鬟们跪在那儿擦地。然而转念一想,成息侯因怕她像戏文里那样,靠着丫鬟做桥梁见窦宪,早把竹茹、水芹两个调走,暂时伺候长公主去了。 想到这里,心里猛然一惊,却也不敢轻易打扰了那人。提着一颗心放缓脚步,悄悄往后退。只待一到门口便大声呼救。 然而那人的动作远比她快。 她刚退了两三步,那人便从屏风后飞快地奔了出来。履霜惊慌下一眼也不敢看,夺路而逃。那人横腰拦住了她。察觉到她要叫,急切地把手捂到了她嘴上。 履霜怕的满头是汗,眼泪都快下来了。那人见状,压低声音道,“是我啊。” 履霜听到熟悉语声,定睛细看,这才察觉,原来是窦宪。一颗心渐渐放了下去,嘴里“呜呜”了两声。 窦宪松开了,悄声道,“别叫。” 履霜点了点头,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没动静,方轻手轻脚地引了窦宪往她房间最深处走。一面问,“爹看的这样严,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你窗子进来的。” 澄碧堂虽称“堂”,却是一座三层小楼。成息侯一家俱住在三楼上。因此履霜听他说“翻墙”,一下子急了起来,“这如何能翻?” 窦宪不甚在意地回答,“顺着树爬,好上来的很。” 他说得轻松,可履霜知道那株和小楼等高的树,与窗台的间距不近。树身上又没一个借力的点的,也不知他是吃了多大的苦头才能潜进来,对她说这几句话。伸手去握了他的手掌,翻开细看。被树木蹭破油皮、被绳子深勒进血肉的痕迹宛然其上。她心中一酸,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窦宪合拢手,把那滴泪握紧了掌心,随即把她抱进了怀里,“有你这滴眼泪,我的苦头也不算白吃了。” 履霜握着他的衣襟哽咽,“我听他们说,你要去颍川郡...” 窦宪“嗯”了声,安慰道,“一年左右,我便回来。” 履霜含着泪摇头,“颍川郡一夕被诛杀了那样多的人,只怕形势都乱了。你去那里,有多危险?” 窦宪抚着她的脊背安慰,“没什么危险的,行宫叛变,我不也好端端挨过来了么。 履霜的喉头似哽了气团,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口,“我知道,你是为我...” “我是为家国,为圣上。身为武将,理应为国事分忧。”窦宪澹然道。 履霜听的更愧,在他怀里摇着头,来回只说“别去”。 窦宪叹了口气,按住她两肩,看着她的眼睛道,“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别怕,霜儿,为了你,我一定好好珍重自己。等我在那里挣了军功回来,我马上奏请圣上,为我们主婚。等我。” 履霜的脑中一团浆糊。担忧、惊惧、不舍齐齐涌上心头。 想永远和窦宪在一起。可看成息侯的样子,是铁了心不会为他们做主了。如果一定要更该既定命运,只能通过窦宪的军功去争。 ——不想他去,舍不得他。可也只能让他去。 成息侯的病逐日好转。 这段时日,履霜寸步不离地照料。他感动之余,又见她与窦宪完全断了来往,不仅是他派出看管的人她默默接受,便是偶有一两次在他房内见到窦宪,也是低头匆匆避过。内心安慰下,一口郁结之气渐渐地舒了出来,病情渐好。 而等他病好到差不多时,时日也到了十月。离履霜的十五岁生日没几天了。 “...以前每每说到你的及笄礼,我都说要大办。哪料今年圣上带着咱们来了行宫。哎,人家的地方,总是安静低调、不惹人注目的好。何况你二哥如今又显贵了起来。所以我想了又想,这次及笄礼竟是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静静办的好。不过也不好委屈了你。我打算再请寿春侯、南安侯两家来观礼。他们和咱们府里是世交,又是京中老牌的贵族。好不好?霜儿你怎么说?”成息侯慈蔼问。 履霜本就是安静的性子,不习惯暴露在众人面前,如今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下来。 于是便定了十月初三那天给她做生日。 那一日天朗气清,是个很明媚的日子。 成息侯很早便起来了,替履霜再三地检查行笄礼要用的衣物、首饰。尔后又去门口亲自迎两位侯爷和他们的家眷。 巳时一刻,人来齐了。成息侯引着他们落座,自己上台简单致辞,“小女履霜今日行成人笄礼,多谢几位光临。” 窦阳明家的沉声道,“及笄礼始——” 履霜着缁色采衣,梳双鬟髻,坐于正中的席子上,闻言向众人一揖。 泌阳长公主走近她,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长公主不理尘事已有多年,成息侯原没指望今日她能来的。没想到她倒记挂着履霜这个月满十五了,提出愿做她及笄礼上的赞者。成息侯又惊又喜,替履霜谢了又谢,答应了下来。 长公主就位后,从充作有司的婢女那儿拿过罗帕和发笄,跪坐下为履霜梳头加笄。一面高声吟颂着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履霜从有司手中取过衣裙,进东房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出房后,先向来宾展示,再向成息侯、长公主行拜礼,以谢养育之恩。 长公主扶起她,令她再坐。有司在旁奉上发钗,长公主为履霜去发笄,簪上发钗,高声吟颂:“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履霜回到东房,去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复位后,先着深衣向来宾展示,再向长公主行拜礼,对方含笑受了,从有司处接过钗冠,为她去发钗,加钗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履霜最后一次回到东房,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漫长的三拜终于过去。终于,及笄礼只剩最后一项:取字。履霜敛容凝神地拜倒在地。听长公主含笑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之惠甫。” 履霜朗声答:“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成息侯微笑着环顾四周,柔声道,“小女笄礼已成,多谢各位盛情参与!” 两位侯夫人率先说起吉祥话来。成息侯抚须谢过,吩咐左右去开早席。 如此,一众人说说笑笑地往大堂去。然而大门处忽传来响动声。成息侯不免为难,“大约是谁来拜访我家吧...少不得要请进来一叙了。”命左右去开门。 没想到门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尖锐的声音笑道,“这十五岁的生辰可是大事儿啊,侯爷怎么办的静悄悄的!” 众人听出那是王福胜的声音,心中都大吃一惊,连声道,“公公快进来!”成息侯亲自去迎。 王福胜便跟着他笑吟吟地进来了。窦宪眼尖,瞧见他身后跟了四个小黄门,各人的手里都捧着锦盒,心中一动,问,“公公这是...” 王福胜打了个千,“奉圣上之命,给窦姑娘送生辰贺礼。”说着,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四个小黄门一齐打开锦盒。众人都翘首看,只见左边两个锦盒里搁着各式簪环,皆是内廷最新的花样。右边两个锦盒里则是绸缎衣裳,颜色鲜亮,刺绣平整。端的是富贵耀目,无上荣宠。 成息侯惊道,“陛下抬爱了,小女区区之身,如何配使内用之物?务请公公替我回了陛下,这礼太厚,我们实实不敢收。” 王福胜笑道,“嘿,这有什么?陛下说了,一点子小玩意罢了。再者,一家子亲骨肉,窦姑娘这样的乖巧。窦将军又这样能干、体贴圣心。有好东西不赏他们赏谁呢?请侯爷不要推辞了。” 成息侯听他说“窦将军”,而非寻常往来时所说的“二公子”,心中这才明白,圣上是借着履霜生辰,褒扬窦宪呢。面色缓和了下来,不再那样紧张,恭敬地往颐志殿三拜,“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亲自引着王福胜去喝茶,又转头悄悄吩咐窦阳明去置办送他的礼物。 南安侯、寿春侯两个见如此情景,少不得托了家中有事,一一告辞而去。成息侯点点头,恳切道,“等闲了再约两位兄长同聚。”让窦宪和履霜亲自送了他们两家出去。 第38章 处 一时履霜和窦宪把两位侯爷和他们的家人客客气气送了出去。澄碧堂前只剩他们两人。 窦宪有些得意地笑,“爹千防万防我半个月,没想到王公公一来,什么都忘了。” 履霜也觉得欢喜。距他上一次翻墙来看她,有整整十八天了呢。自她到了窦府,与窦宪熟识后,还从没有与他分开这么长的时间。 这阵子,她留心着打听,隐约知道他自请去颍川郡后,他表弟郭瑝,还有邓叠相继跟着也去求了这份差事。圣上欣然应允。于是三人约好了每日早起、午后,一同去行宫的猎场练习骑射。这样想着,她仔细地打量起他,“好像高了一点,可也黑了、瘦了...” 窦宪见她眼中满是心疼神色,爽朗笑道,“我又不是女孩儿家,养的那么白做什么?” 履霜担忧道,“你不知道,夏天的阳光毒的很呢。我听说你这程子每天都泡在猎场上。早上天气凉,去练一会儿倒还没什么。下午那样热,还是别去了吧。” 窦宪摇头,“这会儿不肯吃一点苦,到了颍川郡可怎么适应的过来呢?” 履霜听他提起这个,眼圈忍不住就红了,“怪我...” 窦宪忙“嗳嗳”了两声,刮她的鼻子道,“多大点事,你就哭。” 履霜破涕为笑,“你想喝荔枝浆吗?我去倒一杯给你?” 窦宪摇头,坐在了草地上,“什么也别忙。就这么陪着我,静静地坐一会儿吧。看看云,说说话。” 履霜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答应了,抚着裙子坐在了他身边。看他随手拔了一根长长的草茎,编起草环来。 他编的很专注,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于是履霜也没有开口,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手指翻飞,听偌大的草地上,风呼呼地吹。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哪怕半个月只能见一次,哪怕没有什么新鲜话可以说。可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充盈着温情与喜悦。 面前的这个人,是窦宪啊。 她想起从前在谢府,每日都是害怕。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又喝醉了酒要打人。后来到了窦府,不再有这样的惶恐。可成息侯虽对她再好,她也总害怕见他那双悲伤的眼睛,无端的让她觉得自己可怜。泌阳长公主呢,虽对她客气,可不知道是不是修道久了,看她时的目光总是锐利的直逼她心底。尚夫人母子几个更不必说了... 只有窦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其实论性情,他们并不是很合。她生性安静、不爱说话,他却飞扬跳脱。 然而在共度的时光里,她居然没有产生过任何压力。有他在,她可以想到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他的豁达和开朗像阳光一样,把她心内的阴郁全部驱散。 这样想着,心头的情感渐渐浓烈起来。不由自主地挨近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窦宪有些诧异她突然的亲近,转过脸“嗯?”了一声。 履霜心中千情万绪,反而无话可说。只是无言地抱他更紧,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窦宪,窦宪。” 窦宪笑,“抱我这样紧?很想我吗?” 履霜低低地“嗯”了一声。 窦宪本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承认了。脸孔微微地红了,掩饰地举起了手里的草环,递给她,“喏,给你。” 履霜接了过来,见那草环与她手腕等宽,撩开袖子,低着头往腕上带。 窦宪这才发现她手腕上已带了一只玉镯。碧汪汪的一环,衬的她雪白肌肤又丰泽又好看。那只草环比在旁边,无端端地就令他自惭形愧了。他伸手从她手里去拿那只草环,赧然说,“那个不好。赶明儿我送你别的。” 履霜不让他抽走,“别的东西再好,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窦宪心头泛起甜蜜,没有再去夺。挠着头,嘴角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 窦阳明备了礼品出来,往大堂走,可巧见到了这一幕,吓了一大跳,快走几步上来责道,“二公子!四姑娘!怎么我一个眼错不见,你们又说上话了?叫侯爷知道,可怎么好!” 履霜又惊又愧的,垂着头嗫嚅,“明叔...我这就回去。” 窦宪却耐不住,抗道,“说几句话怎么了?成日介的拿我当贼防!” 窦阳明顿足道,“公子小点声吧,仔细侯爷听到了又闹。” 窦宪气愤难当,还要再说,履霜摇了摇他的袖子,“明叔说的是,爹的病才好。再说王公公也在呢,叫人听见也不好看相。” 窦阳明在旁附和着。窦宪少不得把气压了下去,转过头不言语。 窦阳明见状,便提出送履霜回房。履霜轻声道,“有劳明叔。”恋恋不舍的目光在窦宪脸上打了个转,终于还是跟着转身离开。 窦宪满心失落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料,她走到一半时,趁着窦阳明没注意,悄悄地转了个身,伸出右手食指虚虚一晃。窦宪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那边窦阳明忽然注意到了她,她没奈何只好转过身,如此不一会儿的功夫,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履霜回房后,呆了一刻钟左右,成息侯那边使了人来叫她。她心里明白,王福胜大概是离开了,所以成息侯要招她过去亲自看管。无奈地回答一声“马上就过去”,拿了几本最近在读的书,跟着来人走。 成息侯见她乖乖地过来,夸道,“好孩子。”又道,“这阵子总见你看书,要不就是刺绣,仔细把眼睛瞧坏了。闲着也出去走走。” 履霜有些无奈地回答,“还是别散了吧。每次出去,云婶都这也不让走,那也不让走的,直催着我回来。还不如在爹这儿安安心心看书呢。” 她话里隐约含了埋怨之意,成息侯听了不免叹了口气,“这话是在怨我了。” 履霜低头道,“女儿不敢埋怨爹。” 她口不应心,成息侯哪有不知道的,但也不多作解释,只道,“你看书吧。” 履霜依言坐在窗边看起书来。但看着看着,她感觉到,成息侯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淡淡的,像是雾霭一般,带着他惯常的愁绪。 她借着换书的机会悄悄抬头看了眼。他似乎是在看她的,又仿佛是越过她,在想着别的事。整个人怔怔地出着神。忍不住喊,“爹...” 成息侯像被惊散了梦一样,怅惘道,“霜儿。” 履霜好奇问,“爹方才一直在出神,想到了什么?” 成息侯转过了脸,叹道,“我在想,你大了,越来越像你母亲。” 履霜听的一怔。抚着自己的脸,问,“我长的很像她么?” 成息侯点点头,“眼睛、眉毛、鼻子,无一处不像。但最像的还是性情。你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看书的模样,几乎是是她当年。”说着,叹息不已。 履霜心中浮出异样的感觉。 从前从谢府婢女的嘴里听说,母亲是低嫁的。她虽是庶出,却也是侯府独女。若非老侯夫人不喜,合该嫁给京中的贵族子弟的。 后来到了侯府,又从尚夫人母子的零星之语中隐约听闻,母亲其实并不病弱。是老侯夫人不耐烦见她,这才对外宣称她体弱,囫囵把她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养的。 当时她在心中猜测,成息侯也许正是因为他母亲造就了妹妹的悲剧,这才对她这个外甥女另眼相待、视若亲女的。后来两年里,成息侯谈起她母亲的次数不超过三次,显见的是不熟悉,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然而此刻他的神情,却让她疑惑。她又想起上一次,他笑吟吟地替她编竹笼子,回忆从前和她母亲一起养动物的场景。那样子,分明他们是极好的手足... 他们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兄妹啊? 察觉到履霜眼中的探究之色,成息侯心头渐渐清醒,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笑道,“眼看着霜儿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到了该许人的时候了。” 履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红着脸道,“爹快别取笑我了。” “这怎么是取笑呢?”成息侯慈蔼道,“姑娘大了,结姻缘是天经地义的事。爹一定会放出眼光好好替我的乖宝挑的。”他情真意切地说,“我们霜儿不贪什么富贵荣宠,只求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有情郎。” 履霜扭着身子喊“爹”,拿书遮着脸,一径地低下头去。 成息侯笑道,“好了好了爹不说了,乖女儿别羞。” 履霜背着身子,轻轻地“嗯”了声。成息侯只以为她还在害臊,打圆场地站了起来,道,“爹往外头去透透气。”说着,走了出去。 履霜这才把书放下去,悄悄擦掉眼角的一点泪水。 说什么有情郎...若论知根知底、行情投合,还有人比得上窦宪吗?若成息侯果然疼她,为什么不留她在自己身边?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她的出身太低了。 ——舅父会因为怜悯收她为养女,却绝不会容许她成为儿媳。 这样想着,忧愁地叹了口气。 第39章 长夜 履霜和成息侯一起用完晚饭后,按例向他告别,打算回房去睡。 成息侯见她大半个月来一直很乖,没有再与窦宪说话,心中一软,道,“我把竹茹和水芹调回来伺候你吧。” 履霜忙推辞,“不用。”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快,描补道,“让她们伺候长公主去吧。这回来行宫,长公主都没带几个人。” 成息侯笑道,“她那儿已经有四个人了。你的两个丫鬟去,也不过是随便做些扫洒。还是回来伺候你吧。”说着,就要叫窦阳明进来。 履霜见推不过,道,“爹明天再叫她们回来吧。现在天晚了,长公主修道之人,大概已睡了。无端端地别惊扰了她。” 成息侯想了一想,点头,“也行。今晚你有什么事,仍是吩咐阿云。” 履霜答应一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窦阳明家的如过去半个月一样,守在门外等她。她福了个身,“云婶。” 对方道,“姑娘快起来。”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再说。只是如常地送她回房。 门关上,履霜道,“晚风有些冷呢,劳烦云婶帮我关上吧。” 窦阳明家的应了声,自去关窗。 履霜走到桌上,倒了盏茶,指甲不经意地从茶盏里划过,递了过去,“云婶坐下喝杯茶歇歇吧。” 窦阳明家的谢过她,把那盏茶一饮而尽。替她打水进来沐浴。 履霜过意不去,几次推辞,都被拒绝了。只得勉强从了,“云婶不是做这些事的人。” 窦阳明家的倒很无所谓,笑说,“姑娘说哪里话?奴婢一身一体都是侯府的。哪能略有些脸面,就不会伺候主子呢?”替她擦洗身上。但不知怎么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哈欠。 履霜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窦阳明家的脸一红,摇晃了几下头,手上重新用上了力。 履霜按住她的手,担忧道,“这几日忙着准备我的生日,云婶都累坏了吧。瞧你,脸都白了。早些回去睡吧。” 窦阳明家的摇头,“奴婢不过,不过是略有些乏,站着歇一歇也就好了。” “这怎么行?万一落下了病可不是玩的。”履霜草草地洗了身子,拿过大巾帕擦了,便走出浴桶去扶她,“云婶今晚回去好好睡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窦阳明家的身体疲惫,阻拦不及,只是强撑着道,“...侯爷还要奴婢守夜呢...”身体轻轻摇晃了几下。 履霜被唬了一跳,扶住她道,“云婶你守了几天的夜了,白天又忙着打理家事。再这样累下去还得了?听我的话,回去睡吧。晚上我要喝水自己起来倒。” 窦阳明家的困极了,只是强撑着道,“侯爷仔细叮嘱过...” 履霜柔声道,“我不告诉爹。”见她仍沉吟着,耐着心又哄了她一会儿,终于把她搀回了自己房。 夜渐渐地深了。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房内。 履霜坐在窗边的榻上,也不燃烛,只就着微弱的月光细细绣一个荷包。 那荷包是浅草绿的,被做成鸡心的形状,上面工工整整地绣了石榴、桃、佛手。即意喻着吉祥如意的“三多纹”。 履霜认真地绣了很久,才终于把图案完成,小心地把多余的线头都剪了。抬起头活动着酸痛的脖颈,一边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外头远远地传来一声锣响。 是行宫中的更夫在打更。 一更了。 履霜神情一振,看向门口。 房门上准时地传来轻轻的一记叩声。她心中喜悦,赶忙下了榻,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是窦宪。 她一下子扑入了他怀里。 窦宪悄声道,“进去再说。” 履霜点点头,谨慎地望了眼门外四周,迎了他进去。 窦宪悄声问,“云婶呢?别叫她撞见我。” 履霜倒茶给他喝,“她今儿个累不过,回自己房里睡了。” 窦宪松了口气,接过茶,咕噜咕噜地全喝掉了,“才刚过来,经过爹的房间,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还好他没醒。吓死我了。” 履霜扑哧一笑。伸手去摸他后颈,果然,全是汗。 她温热的手贴在肌肤上,那热度仿佛能透过肌肤传进心里。窦宪觉得一阵酥麻从脖颈直传脚底,忍不住瑟颤了一下。离她远了些,伸手去点灯。 履霜忙制止了,“仔细灯亮了,招人来。” “噢噢,好。”窦宪忙放下了烛火,问,“对了,你叫我一更来是...” 履霜不答,反问,“一定要做什么,才能叫你来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窦宪挠着头,有些尴尬地解释。——履霜的性情一向是很温柔的,怎么今天突然抓着字眼执拗起来了。 那边履霜似乎察觉到失言,打圆场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窦宪惊喜地接了过来,“给我的?绣的这样好!” 履霜抿着嘴笑,从他手里抽出来,蹲在地上替他系在腰间,“既说好,就安生地留着,仔细别叫人摸了去。”系完了荷包,也没有站起,反而顺势地搂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去,道,“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窦宪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在家里,也是一样。” 家。 他说的再自然不过。 好像他们一直是一家人,永远都会是一家人。 履霜心中惶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甜蜜,反而涌起更多的害怕。于是仰着头,慢慢地手臂缠到了窦宪脖颈上,低低叫他的名字。 “小孩儿似的。”窦宪安慰地亲了她额头一下,张臂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快别蹲...”话说到了一半忽然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吻打断了。 履霜紧紧地环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嘴唇也准准地找到了他的。 他脸上一红,推她道,“怎么突然就亲上了...” 履霜眼眶慢慢地红了,看着他,没有说话。 窦宪安慰道,“一年左右,我就回来了。”把她抱在膝上,轻轻抚摸着她孱弱的脊背,“别哭。”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亲了下去。他吻的一点都不激烈,只是含着她的嘴唇轻轻地吮,仿佛在哄孩子。 履霜似乎是觉得不满足,大着胆子用舌尖去轻轻叩他的牙齿。窦宪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宽容地顺从了她。由得她细细舔吻。只在换气时忍不住离开她些许,问,“霜儿,今天怎么了?” 履霜没说话,仍然凑上来吻他。 她的动作又温柔又细致,窦宪慢慢有些意乱情迷。履霜见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的腰,颤着手去脱自己的外衣。又大着胆子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 窦宪愣了一会儿,旋即明白过来。血气直往头上涌,脸涨的通红,推她下去道,“这是做什么?!” 履霜没站稳,跌在了地上。但仍仰着头,倔强地看着他。 窦宪想起她今天种种奇怪之处,更是确信,方才她绝非意乱情迷,只怕一早就有这打算。低声怒道,“你才多大?”转身往外走。 履霜忙站起身去追他,“窦宪!窦宪!”好不容易地拦腰抱住他,“别走...” 窦宪心中惊恼交加,本想提脚走的,但猛然觉出背上潮湿。大约是她哭了。心头一软,转过身,无奈道,“履霜——” 她只是哭,“你前脚走,后脚爹就会把我嫁走的...” 窦宪心中乱纷纷的,安慰道,“不会的...”只说了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如今他在,成息侯尚且这个样子。一旦他走了,父亲岂不是更没了顾虑和压制? 履霜见他沉默,低着头,眼泪落的更急,纷纷溅溅全砸在他衣服上,“我想给你...” 窦宪心中大震。 这个法子,母亲也对他说过的,“...你爹的脾气,一向是很顽固的。这件事他说了不许,那你求死了,他也不见得会改口。还不如生米直接做成熟饭。他再犟,还能把儿媳当女儿嫁出去么?” 那时他听的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后来偶然想起她这个建议,也觉得太自私。 此去颍川郡,前途未知,何必累履霜用终生等他?况且她那样小,到今天才满了十五。 这样想着,他避过了她的注视,安慰说,“总会有别的法子的,别这样。”伸手帮她把半褪的衣衫慢慢拉上来。然而才拉好了左边,便听履霜幽幽道,“...我原不该妄想的。我这样的孤女,侯府肯收留已是大恩德了。怎么还能肖想别的?”眼泪簌簌地全落在窦宪手上。 窦宪听她这样自伤,手顿在了原地,难过道,“我从没那样想过。” 履霜显然没有相信,仍然望着他绝望地流泪。 窦宪受不了那样的目光,蒙住她的眼睛,把她搂进了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家都说他性格粗疏,可很多事,他看在眼里,比谁都明白。 比如,履霜为什么会爱他。 她从小长在谢府那样的人家,几乎没有受到过疼爱,所以一旦遇到他这样愿意怜惜她、爱护她的人,便会把全部身心用到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寄寓了对恋人、兄长、长辈、未来的所有梦想。 这样浓烈的爱,有时是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的——禁军中人莫名其妙的俯首帖耳,他右迁的一路顺风顺水。这些事当时没看出来,可过后,零零碎碎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他隐约可以推断出真相的轮廓的。 可他一次都没有说。 因为心里的那一点点不舒服每次都没有持续太久。往往一旦见到她马上就烟消云散。 她虽然不爱说话,但同他相处总是很合拍。她会竭尽全力地逗他开心,会不断调整怎么和他平和相处。 他爱她,爱这样一个爱着他的人。 看似单纯的少年情爱里,夹杂了这样的私心,有时是有一点心惊的。可是,仔细想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她包容他,他也明白她。他们将默契地在这广袤世间无言地相互取暖。 永远。 窦宪这样想着,咬牙问,“你真的愿意?” 履霜愣了一会儿,随即含着眼泪,看着他的眼睛大力点头。 于是窦宪再也没有犹豫,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往床边走。 第40章 缠绵 不一会儿的功夫,履霜便被他轻轻地放到了床上。他俯在她上方,又问,“真的愿意?” 履霜陷在柔软的被衾中,想也不想地点头。 于是窦宪俯下身去吻她。和方才那个安慰式的浅浅啄吻截然不同。这一次他的唇舌长驱直入,勾住她用力吮吸。履霜很快就觉得喘不过气,心悸似地伸手想推他。窦宪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按在了床上。另一只手探到她脑后,将珠钗簪环一股脑儿全拔了下来,随手扔在被子上。 赤金的雏菊簪正好砸到床头木板上,铿的一声响,履霜受惊地瑟缩了一下。窦宪在她脸颊上随口亲了一下权作安慰,一边放开了按住她的手,引着她去搂自己的脖子。与此同时,唇移到了她的脖子处用力吮吸。 履霜喘道,“别...仔细留了印子,被人看到...” 窦宪大力地亲了一口,从善如流地离开了那里。略撑起身,去剥她的衣服。履霜抖着身体伸出手配合。不一会儿衣物便都被除下,扔到了地上,全身只余小衣和亵裤。 窦宪见她失却遮蔽的两条胳膊细润如脂,忍不住觉得喉头燥热,干痒难耐,在心内揣测她衣下又是何等白腻。长指顺着她小衣下摆钻了进去,顺着脐眼一路往上。 履霜忍不住惊喘,伸手想要把他手拿出来。但窦宪轻而易举就拨开了,顺利摸到她胸ru,用指尖捏住来回碾磨。一面寻到她的唇,捧住脸用舌在内来回勾搅。他的动作又急切又粗鲁,像是在发泄什么、证明什么。履霜渐觉热流传遍全身,肌肤无端地发起热来,无措地喊,“窦宪...” 她的声音娇弱粘腻,浑不似平日。窦宪听的眉睫一跳,粗鲁地用牙她胸上狠狠咬磨了几下。罔顾履霜的吃痛,撑起身把她的亵裤草草脱下。 履霜吓的抱住了双肩,“你......” 下一刻双臂便被他打开,驾到了他的脖颈上。与此同时,他的不能描述之物抵了上来。 而窦宪也察觉到了她的濡湿,顿了顿攻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难堪地把脸别了过去,他心中微动,在她耳边低低问,“我亲了你流出来的?” 履霜两耳发烫,咬着嘴唇没有回。 窦宪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慢地沉下了腰。 履霜顿觉从不能描述的地方升起涨涨的痛,一路蔓延到到脚指尖。闭着眼咬住嘴唇,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是忍着。 窦宪也觉□□难行,忍着不动,俯低身子去哄她,“好霜儿...忍一下...”伸手来回地抚摸她头脸。 如此履霜渐渐挨过了那阵痛,睁开眼慢慢地舒了几口气。窦宪察觉到她身体放松,试探地抽出少许、推进。 履霜觉得仿佛有烙铁在体内转动,又痛又麻,忍受不住地偏过头,眼泪簌簌地滑落。窦宪见她这模样,略微明白她不舒服,但见她眉间若蹙,娇弱的如同一株细柳,忍不住心头火起,咬着她的肩,箍住她腰往内重重地不能描述了一下。 履霜顿觉一阵火辣辣的痛。指尖嵌进了他手臂里,颤着声音求,“别...疼的很...” 然而窦宪初尝□□,对那美妙滋味跃跃欲试。此刻听她雪雪呼痛,只觉得助兴,忍不住又重重不能描述了几下。 履霜想不到他这样狠,混不顾自己,用力地开始推他,一边哭。 窦宪却更加兴起,吻重重地落了下来,堵住了她的哭喊。一面在她体内肆意不能描述。 履霜被他一下紧连一下的攻势弄的又吓又痛,一张小脸素白。却也渐渐明白,哭泣哀求不过是平添他欲念。少不得抽抽噎噎地忍了,由得他冲撞。 履霜再醒来时,刚动了一动,便感觉到不能描述的地方传来*辣的痛。身上粘腻腻的满是汗水,窦宪闭着眼睛把她搂在胸前,手臂横在她腰腹上,两人肌肤紧紧贴在一起。 履霜支起小半边身子,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墨沉沉的,隐约含了一丝亮光。约莫是寅时了。 因口中发干,她决定下床倒盏茶喝。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窦宪的手臂,轻轻放到被上。把脚踩进鞋里,轻手轻脚地想下床。 没想到才走一步路,便牵引出尖锐的痛。腰上也软绵绵的,浑没一点力气。整个人支撑不住地往旁边跌倒。正把头磕到木床上,痛的低低呼了一声。 窦宪一下子被惊醒。见她跌在地上,几步下了床去抱她,“腿没事吧? 履霜垂着头讷讷,“...腿当然没事...” 窦宪听出画外之音,凑近她悄声问,“很疼?” 履霜忍不住觉得委屈,推他道,“你那么凶...” 窦宪见她眼圈发红,更衬的一张小脸素白。凌乱的长发覆在雪般胸乳上,半是清纯半是放荡,不由觉得心爱到极点,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哄道,“好妹妹,我没见过世面,失心疯了...饶了我吧。”从床头柜里拿了张干净帕子,把她身上的污浊一点一点都擦干净。又下床去拿茶盏,喂着她一口一口喝。 履霜渐渐缓过气来,抬眼望见晓光初上,低声道,“我好多了,你回去吧。” 窦宪扶着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子。坐在脚踏上温声道,“再陪你一会儿。” 履霜摇头,“快天亮了,今儿竹茹和水芹要回来。仔细被她们撞上。” “像偷情似的...”窦宪不满地嘟囔,抱紧她,把头埋在她颈侧,“等我从颍川郡回来...到时候我们光明正大。” 履霜点点头,心中揪然而痛,伸手慢慢地搂紧了他,喃喃回答,“等你从颍川郡回来。” 天色渐亮。 窦阳明家的休息好了,赶去长公主那儿带回了竹茹和水芹,回了履霜房里。但见她仍睡着,不便惊醒,便带着两个丫鬟退了出去。因私心想着,依履霜的作息,最多再眠个半时辰自己就会醒,便在外垂着手等候。却没料到,这一等便等到了午时。三人不免都面面相觑,猜测四姑娘是不是病了。 窦阳明家的担忧道,“好好的,怎么会睡这么久?我去回了侯爷,找个大夫来看看吧。”水芹附和着说好。 竹茹心中却有计较,婉转道,“要不,先把姑娘叫起来再说。” 窦阳明家的想了想,同意了。带着两个丫鬟进了房,来到履霜床前,轻轻拍了她几下。 履霜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 窦阳明家的见她睡到这时候,仍掩不住满脸的疲惫之色,小脸也白白的,担忧道,“姑娘不舒服吗?” 履霜渐渐醒过神来,想起自己被褥下的身体只穿了小衣,而身上又有许多痕迹,后背渗出冷汗。强撑着定了定神,方答,“我没事。” 窦阳明家的半信半疑,道,“那奴婢服侍姑娘起身吧。” 履霜脱口说“别,别”。见对方不解地看着她,背后冷汗流的更多,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理由,“我,我来了小日子,把被褥都弄脏了。云婶出去吧,留我自己收拾。” “怪不得精神不济,睡到这时候呢。”窦阳明家的说着,关怀道,“姑娘别羞,奴婢也是女人。您自顾着起来,脏了的被褥奴婢来收拾。”说着,便要动手扶她起来。 履霜惊的抱紧了被子,死死蜷在里面,“...别!” 竹茹见她额上冒汗,神情异常,心中一动,按下了窦阳明家的手,笑道,“姑娘年纪小,脸嫩。又敬婶子是长辈。必不愿把污糟东西给您瞧的。说不得还是奴婢这个没皮没脸的来伺候。” “嘿,瞧你这话说的?”窦阳明家的听了直笑,但到底还是出去了。 竹茹又吩咐水芹出去陪着她。 终于,门关上了,竹茹跪在脚踏上,轻声问,“姑娘究竟怎么啦?” 履霜闭着眼,没有回答。 竹茹微微有些尴尬,旋即低声道,“姑娘若信奴婢,有事不妨相告。竹茹虽愚笨,却也可同姑娘相互分担。” 她低头的姿态温顺诚恳,但履霜不为所动,“即使我曾利用过你?” 竹茹爽快答道,“身为奴婢,替主子做事是理所应当的。何况奴婢连性命都是姑娘给的。”她顿了顿,轻声又道,“而且,当时姑娘本可什么都不告诫奴婢,任由奴婢不明不白地被侯爷责罚。可是您没有。为这顾惜,奴婢愿意效忠您。” 履霜的神情渐渐地松动,但还是沉默不语,似乎在心内忖度她的话是否可以相信。 她思考的时间太长,竹茹开始在心内猜疑她是否终究还是不肯信自己。心头漫上沮丧。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来圆场,却听她轻声道,“...昨夜,二公子来过。” 竹茹愣住了,但毕竟是十□□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慢慢地回过了神,红了脸。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扶着履霜起身。 被子掀开,露出她光裸如玉的肌肤,偏偏腰间、臂上带了不少深红的掐印、齿痕。竹茹心中微震,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拿了药膏来替履霜涂抹,又替她择了绛紫色的衣裙穿上。然后把沾了秽物的被褥、衣裙卷起来,抱到外面去。 窦阳明家的迎上来问,“姑娘还好吗?” 竹茹镇定笑道,“说白了也没什么,女人家的通病嘛。只是姑娘小,难免娇气些。劳烦云婶同侯爷说一声吧,姑娘这两日身子不爽,不过去了,饭菜也请厨房送到这里来。” 窦阳明家的点头道好,伸手去接那些被褥,“我拿去叫人洗。” 履霜在内听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竹茹不动声色地东西挪开了些,笑道,“我先问问婶子,这东西洗了出来挂在哪儿?” 窦阳明家的随口道,“楼后竹林前不是有块空地么,就晒那里去。” 竹茹为难道,“哎,这澄碧堂不比侯府独门独户的。如今一家子住在一个楼里,万一有谁倚着窗边往下看,不是都看到了吗?带血的东西终归污秽,我们姑娘又是最脸嫩不过的。” 窦阳明家的连连点头,“就是啊...要不,你把这些拿去远远扔了吧。” 竹茹微诧,似是没想到她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但转瞬便点头笑道,“婶子说的是。反正侯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缺这一件两件的东西。”说完,抱着东西告了退出去。窦阳明家的也自去回了成息侯,留水芹进房来伺候。 第41章 同心 “姑娘今儿个身子不舒服,因此托奴婢来,同侯爷您告个罪,饭不过来她吃了,请厨房送到她那里。”饭厅里,窦阳明家的垂手禀道。 窦宪本低着头把玩腰间的荷包,神色呆呆的,脸略有些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了这样的话,立刻急道,“什么告罪不告罪的,她还好吗?啊?”起身便想往外走。 成息侯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搁下了手里的筷子。 窦宪微凛,立住了脚步。 成息侯这才问,“可请医师去看过了?” 窦阳明家的摇头,“姑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就是女儿家的小毛病犯了...身上不怎么耐烦。侯爷、公子放心,四姑娘歇个半日自己就能好。” 如此成息侯放下了心。嘱咐她,“那阿云,一会儿你煮点姜汤送过去。” 窦阳明家的答应了一声,见他们父子没有别的话要吩咐,掖着手退下了。 成息侯便对窦宪道,“吃饭。” 窦宪“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饭。可脑子里乱乱的,眼前一会儿随着云婶的话语,想到履霜的疼痛。一会儿又是昨夜的淡淡月光下,她雪白滑腻的*。还有她长发凌乱坐着喝水的样子。 成息侯见他目光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一碗饭见底,也没有伸筷子去挟一筷子菜。眉头皱了起来,沉吟片刻后,道,“待会儿吃完了饭,你去替我瞧瞧履霜吧。” 窦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真的?!” 成息侯点点头。 窦宪喜形于色,飞快地扒了几口饭,便向他告辞出去了。 一旁窦阳明见了不免吃惊,“侯爷近来不是总阻着他们见吗?怎么这会子倒转了心思?” 成息侯疲倦道,“你瞧他方才那个样子。一听霜儿不舒服,魂都飞了。与其让他自己想办法、偷偷摸去霜儿那儿瞧,倒不如我允了他们见一面。反正有丫鬟们在,他们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体。”说着,放下了筷子起身。 窦阳明惊讶道,“侯爷才用了多少?再吃些吧。” 成息侯摆摆手说不用了,“和寿春侯约好了饭后一同消食的。”说着,出去了。 窦宪一路大踏步地往履霜房间赶。但当真正到了她门外,反而迟疑地停了下来,犹豫着是否应该开门,见了她要说些什么。 近爱情怯,大抵就是这样吧。 他在门外想了许久,一直不敢进去。直到水芹、竹茹两个从里面打开门,看到他。他这才醒过神,问,“你们姑娘呢?” 水芹惦记着成息侯所说的禁令,委婉答道,“姑娘睡了...公子要看她,不如等下午侯爷空了,一同过来吧?” 窦宪没听出她的意思,失望地“哦”了声,靠在了门上,“我在这儿等她醒吧。” 竹茹沉吟了会儿,道,“其实姑娘睡了有一会儿子了,这时大概也醒了...要不二公子进去等她?” 窦宪直起了身子问,“可以吗?” 水芹急的想否定,但被竹茹使了眼色,打断了。竹茹做了个手势,请了窦宪进去。又对内扬声道,“姑娘,二公子来啦——” 话音未落,窦宪已跑了进去。 水芹看的直顿足,“云婶不是悄悄嘱咐过咱们么?侯爷吩咐说姑娘大了,不许再像从前那样和二公子混在一处。” 竹茹戳了她额头一指,“傻子!你没见二公子是堂堂正正过来的么?必是走了明路,侯爷答允了的。没一点儿眼力见。” 水芹哑了哑,旋即不服气地说,“即便是这样,可府里如今到底有了些风言风语...”嘴往窦宪两个大丫鬟居住的下人房里一努,“咱们做奴婢的,不想着替姑娘分证,怎么还越性往谣言上凑呢?让那边知道了,嘴里又要出不好听的话了。” “不过是些闲话罢了。”竹茹携着她的手,悄悄问,“我问你,二公子待咱们姑娘怎么样?” 水芹不假思索道,“很疼爱啊。举凡他有什么,总也想着姑娘一份。不像表兄妹,倒像嫡亲同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竹茹觑着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道,“你想想府里的尚夫人...再看咱们姑娘和二公子,就没点别的想头?” 水芹听的大惊,“这如何使得?两个人都姓窦,传出去好听么?便是侯爷,我听他传了这样的话,大约也是不许的。” 竹茹握着她的手叹道,“水芹,你是姑娘的奶婆婆养的,比起我,你是同姑娘更亲的。我推心置腹地问你一句,咱们姑娘今后是顾及着时议,要外头好看,还是顾着内里去打算终生?” 水芹嘴唇翕动,无言地低下头。 竹茹便知她意动,拿话劝道,“姑娘如今虽姓了窦,到底不是正经的侯府千金。那京中贵戚子弟又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嫡庶不嫡庶的他们尚要挑挑拣拣,何况是姑娘这样的...哎,我近来常替她愁呢。也替咱们俩愁。咱们这样的大丫头,是要跟着姑娘到老的啊。” 水芹把她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由自主地点头,“那这样说,姐姐讲的也的确有理...与其瞎猫等着撞死老鼠,还不如傍着眼前这一个...终究二公子和姑娘在一处伴了两年,又是姑表兄妹,这份情不比别人。只是...” 竹茹接口,“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有一个词说得好,事在人为。当初姑娘姓谢,不也轻轻松松改了过来吗?现在不过是改回去,只有更简单的。” 水芹听了精神一振,笑道,“果然有姐姐见识。不像我是个傻子,素日里竟混没为姑娘打算过。” 竹茹谦道,“我也是才刚转过的念头。”想了想,嘱咐道,“我这些打算呢终究是私话,妹妹千万记得留神,别往外漏出一句两句的。” 水芹连连点头,“姑娘性子弱,少不得要咱们帮衬了。” 窦宪大步走进内室,绕过桌椅,来到履霜床前。 她卧在被衾里,闭目安静地睡着,呼吸香甜。但两颊略微浮上些红晕,眼睫毛也微微发着抖。他心里好笑,半跪在了床边,去捏她的鼻子。她没防备,一下子呼吸被阻,张开小嘴喘息。窦宪趁机放开了她的鼻子,低头吻她唇。 履霜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忸怩地回应起他。 窦宪满眼皆是笑意地结束了这个吻,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又伸手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 她骨架小、分量轻,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肌肤上又香,泛着暖热的体香。窦宪不由自主地把头挨在她颈侧,深深地嗅了一口,心头涌上滚烫的甜蜜。 履霜也觉得幸福与安稳占满心底,放在他背上的两手慢慢地收紧。 窦宪低低说,“刚才在门外,我站了好一会儿才敢进来。” 履霜讶然问,“为什么?” “一直在想...见了你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那想了大半天,就只得了这两句?”履霜轻轻地笑,“可见是在糊弄我。” “不是。真的见到你,我忽然觉得那些话都是多余。”窦宪低低笑了一声,把她搂的更紧,“履霜,履霜。” “唔,在呢。快起来,压着我了。”履霜半是好笑半是埋怨地推着他。 窦宪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又伸手把她抱坐了起来,从床内拿了个软枕让她靠着,“我听云婶说,你那个来了,人不舒服。可好些了吗?” 履霜红着脸,低头绞着衣带,“那是骗爹的...” 窦宪愣了一下,恍然地“哦”了声,凑近她轻声问,“...还疼?” 履霜局促地推了他一下,“别老问这个呀。”想起一事,急道,“对了,你今天怎么就这样过来了?你去求的爹么?”她说着说着,担忧起来,“仔细叫他看出来。” 窦宪安慰说别怕,“我倒想求他呢,哪知道话还没出口,他自己先提了。” 履霜讶然,“他近来不是不许我们见么?” 窦宪嘟囔,“谁知道他。”随手摸到履霜床上的被子,见那都薄薄的,不觉皱眉,“眼看着立秋了,虽则白日里天还闷闷的,但到了晚上,风寒的很,已经不是前两个月那样了。你怎么还用薄被?竹茹和水芹两个也是,瞎了吗?” 履霜笑,“还说我呢?我听爹讲你到现在还睡席子。” “这哪儿能比?我皮糙肉厚的,胡乱睡睡也不会怎么样。你底子却弱。听我的,一会儿叫丫鬟进来换掉被褥。” 履霜点点头,“晚点我吩咐他们。说起来,再过几日便要回京了吧,东西也该收拾起来了。” 窦宪唏嘘,“可不是。回家家里呆不了五六天,我就要走了。” 履霜靠了过去,无言地抱住了他的腰,“...这样快。” 窦宪抚摸着她的头发,“先苦后甜。等我回来,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不分开。” 履霜在他怀里点头。 顾及着成息侯,窦宪不敢多留,略微再同履霜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履霜怅然若失地靠在床上。 竹茹从外进来,悄声道,“姑娘,东西都处理好了。为稳妥计,奴婢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些衣物都剪碎烧了。” 履霜点点头,正要说话,忽见水芹从外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束荷花,笑道,“姑娘瞧,奴婢折了什么来?” 履霜见那些荷花粉红致致,亭亭地一大束,上面犹带新鲜水珠。不由地“呀”的一声微笑起来,走下床接了过来,拢于怀内,“难为你,采了这么多过来。”俯身去嗅,顿时一阵清香盈满衣襟。她心中欢喜,对水芹道,“去找个净瓶来。” 水芹答应了一声,去柜子里翻找。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翻出了三四个瓶,举着问,“姑娘打算用哪一个?” 履霜见那几个瓶子大同小异,随口道,“不拘哪一个,你挑一个拿过来吧。” 水芹便随手挑了一个,走过来递给她。 竹茹掩口笑道,“水芹妹妹好眼力,这个净瓶是昨日陛下赐下的呢。” 履霜定睛细看,果然。不由道,“去换一个吧。” 水芹讶然道,“姑娘,这个不好么?这可是陛下赐下的。” “正是因陛下所赐,才不好大喇喇拿出来插花啊。我仿佛记得二哥也送来花瓶过。” “是有那么一个。”竹茹有些为难道,“但它是广口瓶,上面的花样又是缠枝牡丹——富贵有余、清雅不足的。没这个窄口的适宜插荷花。” 水芹亦道,“这只净瓶上有优昙图案,合该用它呢。” 履霜想了想,也是,便伸手去接了那只瓶过来,放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荷花略微修剪了一下,□□了瓶里。事毕,端详了一会儿,对丫鬟们道,“去替我理理东西吧,再过二十来天便要回京了。” 两个丫鬟答应一声是,自去不提。 第42章 晚荷 第二日晨起,履霜自觉浑身的酸痛有所缓解,在心中舒了口气,吩咐水芹说,“同厨房说一声,今儿个不必把饭菜送来了,到了饭点我自去饭厅,同爹和二哥一起吃。” 水芹答应着出去了。 履霜偶然转首,瞥见搁置在窗下的那瓶荷花竟然在一夜间变了颜色,好些花瓣的顶端都枯萎了,焦枯地蜷缩着,有几片甚至掉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伤感道,“怪道古人说‘善花之物不永年’呢。” 水芹尚未出门,听她这样说,转过头笑道,“本就是晚荷嘛。摘下来开了一夜,也够了。” 履霜听后愈加伤感,“荷花虽出淤泥而不染,却到底是媚人之物,一离茎叶便难以久存。” 竹茹见她偶然说出的几句话大是不详,心中“咯噔”一下,走过来笑道,“奴婢倒觉得荷花是命厚之物呢。姑娘想,它落于水中是为花,存于陆上呢又可留莲蓬。这份福气可比水仙一流强太多了。”她这样说着,仔细地挑选了一株枯萎的最厉害的荷花,抽出来,轻柔地拨开了了剩下的几片花瓣,让隐藏其间的碧绿莲蓬露出,“姑娘瞧,有它在,明年荷花一定又会再开。” 水芹也反应了过来,跟着附和,“荷花稳居水陆二地,人以为其命绝而它又生。可不是竹茹姐所说的命厚之物么。” 履霜微微颔首,从竹茹手里拿过一只莲蓬,慢慢地剥着,“话虽如此,可莲心却也是极苦之物啊。” 她今日似乎很伤感,几次三番说出的语都蕴含着低落,竹茹和水芹面面相觑。少不得对视了一眼,一个悄悄把残花捧出去扔了,另一个留在房内,怄着履霜说起玩笑话。 如此,不到片刻,履霜也就忘了那些花。 十一月初,众人随御驾回转京都。 这一日,窦宪同来时一样,天未亮就离开了,去统领禁军。留下履霜和成息侯夫妇坐马车。窦阳明、水芹、桔梗等人被分去队末的大马车,同别家的丫鬟仆从们一起。 因忙着赶路,需在一天内赶回京师。到了饭点,同来时一样,是不给时间下车休息、用饭的。只有六尚局派了车,送了一些干物给各辆马车。 亲贵们都怨声载道,抱怨路太长、马车颠簸、食物咽不下云云。只是说归说,终究不敢闹的太过,叫圣上知道。少不得忍耐了。 履霜也是这样想。 回京的路上需经过一段山路。那儿尖利的小石子颇多,马走起来很艰难,车自然也颠的厉害。履霜清早起来,本就没睡足,精神疲惫,这样一颠簸更觉得头晕。只是勉力忍着,闭眼靠在马车壁上休息。 成息侯见她脸色苍白,担心道,“没事儿吧?” 履霜睁开眼,勉强笑道,“爹,我没事,就是坐久了车,头有点晕。” 成息侯坐了过去,抚着她的背喂她喝了点水。履霜就着他的手,低头慢慢地饮了几口。但难受的感觉仍未消散,整个人都倦怠的无力。 成息侯便道,“要不,爹托人把竹茹她们喊来?” 泌阳长公主本在闭目休息,听到这一句,睁开眼笑了一声,“侯爷好大的脸子。我听说太子和几位小王的车上,都没放人伺候呢。” 履霜也觉得父亲担忧太过,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女儿没事,爹快别担心了。我不过是今日起的太早,这马车又走的颠簸,这才不舒服。” 成息侯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泌阳长公主闭上了双目,淡淡道,“履霜,你舅舅对你很好呢。亲生父女,也不过就是这样。今后记得好好孝顺他啊。”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好话,但语调平平毫无起伏,履霜敏感地察觉到她心里不舒服。在心内想,大约她是见成息侯光顾着自己,一句都没提窦宪吧。攒了个笑,想开口。然而成息侯先她一步道,“霜儿如今既姓了窦,便是我的亲女儿。何来舅舅不舅舅一说。” 泌阳长公主转过了脸朝内,也不理睬。 履霜心内暗叫不好,忙说起别的来,“二哥呢?也不知他吃了没有。” 成息侯叹道,“他们那些禁军,身上担着护卫的重责呢。哪里有空闲去吃东西?少不得饿一日,等到了京师再说了。” 履霜听的心疼,打起马车的帘幕往外看。但见亲贵们的马车排作两列,缓缓地向前行驶。外围,密密麻麻的禁军们骑马执剑包围着车队。一个个神色肃穆的,仔细观察着周围有无异变。太阳照射下,那些年轻的脸被烤的焦黄,满脸都是汗。 履霜心中一疼,不由自主地想到窦宪。 他如今身为掌八千京军的上将军,职责比来时更重呢。五月来时尚可混在人堆里悄悄歇一歇、喝口水、偷着吃点东西。如今却只能够骑马在最前面,规规矩矩地注意一言一行。 履霜心中茫然,不知这样在后面奋力地推着他向上,究竟是好是坏。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车队行了整整一天。到了戍时,终于返还京师。 熟悉的景物扑入眼中,群情沸腾。大家一半是即将停下,不用再受颠簸的欢欣。一半是几个月不回,终抵故土的慨叹。履霜在这样的欢呼声中也振奋了精神,探身把车帘卷上。秋天的晚风凉丝丝的,一下子扑到她脸上,随即吹进了窄小的马车里。履霜觉得她浑身的所有不适在这一刻全被吹散,血色一点点地回到了脸上。成息侯夫妇本倦倦的,这时也都精神一振。 车队驶入城后,圣上、皇后、几位皇子与公主一马当先地回了宫。留下众人,按住在东南西北四处不同的方向划分,由王福胜主持着派禁军护送。 因泌阳长公主是皇妹,窦府的马车在头几个便被引着出去了,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府。 成息侯第一个下了车,把手搭给泌阳长公主。她有些愣,似是没想到。成息侯轻轻地催促了一声,她这才醒过神,略微有些脸红地由他扶持着下了车。 成息侯又去扶履霜。她欣然把手递了过去。没料到俯身下车的时候,眼前猛然一黑,胸口亦泛上心悸的感觉。成息侯惊了一下,扶住她道,“霜儿!” 另一个声音同时也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汗味。 是窦宪。 履霜被他们父子扶持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好转。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道,“我没事。大约是车坐的太久,闷着了。才刚又下的猛,这才头发昏。”又问,“二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泌阳长公主亦问,“不是该一路护送着陛下回宫么?” “按理是该如此。”窦宪挠了挠头道,“哪知道才到京师,陛下就让人传话,叫我自行回府。” 说话间,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渐渐驶近了。车帘打开,伺候长公主的湄姑姑和四个丫鬟,连同竹茹、水芹、桔梗、木香、窦阳明夫妇等十来个仆从一个个下来,朝着他们一家人请安。 窦宪惊讶问,“你们不是在车队最后头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快到京师时,有位小公公驾了车来,说是奉王公公之命,接咱们先走。”木香有些茫然地答,“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 窦阳明家的笑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必是怕侯爷、长公主、公子回到家,没人伺候,这才早早遣了咱们回来。” 桔梗得意地笑,“奴婢方才打帘子往外瞧,见其他的侯府都还在排队等着王公公点了人,一家一家发送呢。我们几个做奴婢的,倒比他们早。到底咱们公子年少得脸,连带着奴婢们也沾光。” “可不是么!”众人都笑了起来。履霜跟着笑,但不知为什么,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圣上虽一直对泌阳长公主很厚待,但终究,二人之母是有旧怨的。很多时候他做的是表面功夫。但近来却在细微处频频示好,妥贴的犹如同胞兄妹了。 转念又想,窦宪在行宫之乱中毅然站出,后又自请去颍川郡。大约是这些事上投了圣上的眼吧。这样一想,也就放下了。随着众人往内走。 离家近四个月,算的上恍若隔世了。又是一整天都没有吃好的。一家人从外采买了宴席,在饭厅大摆。 一时坐定,履霜瞧着席上居然摆了七个座位,愣住了,旋即明白那三个座位是留给谁的。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跟着成息侯一家等他们。不料他们迟迟不到。 成息侯叹了口气,对窦阳明道,“再去催催。”对方依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进来禀道,“二夫人说,三公子今儿个不舒服。她和芷姑娘要留下来照顾,所以家宴就不来了。” 他面上多有尴尬之色,众人看在心里,心知肚明:以尚夫人的性子,所说的话必不止此。 成息侯还待要劝,忽听泌阳长公主笑了一声,拿起筷子自顾自开始挟菜。窦宪恍若未闻地起身拿酒。履霜也低着头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道,“不来就不来吧。阳明,你不用在这忙了,带着其他人下去吃吧。今儿个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不必伺候着。” 众人惊喜地谢过,一同退了出去。如此,饭堂里只剩一家四口。 第43章 月色 窦宪大约是渴极了,把酒当水一般的灌,很快,满满一壶便见了底。成息侯在旁拍着他的肩劝道,“喝慢些,别喝那么多。”他没走心地点点头,拿袖子抹了一把嘴,又起身去拿另一壶酒。 “别喝那么多呀...”履霜忍不住担忧,去铜盆那儿绞了块帕子递给他,“先把汗擦擦。”窦宪随手接过,一边咕噜咕噜地又饮完了一壶酒。 这下连泌阳长公主也不悦起来,从他手里夺过酒壶,“再喝下去,就要伤身了!要渴,你喝汤去!”探身从他手里拿过帕子,囫囵地满头满脸擦拭他。 成息侯则起身替他盛汤,又嘱咐履霜再去绞一块干净帕子来。履霜忙答应着去了。 柔软的帕子浸入水里,她的心仿佛也被浸到了温水里。 这样的相处,真像一家四口。 劳累了一天回来的儿子、慈父、慈母,还有... 这样想着,她脸上渐渐红了起来。赶忙甩了甩头,把平空冒出来的绮思都克制下去。伸手把帕子捞了起来,绞干,重新走回座位,递给长公主。 没想到空里伸出另一只手,先一步从她那儿拿走了帕子。 是窦宪。 他手上热烘烘的,带着些微汗渍,悄悄地握了她一下。 她局促地收了手,把手背到了身后。心头却涌起一点甜蜜的感觉。 那边成息侯盛完了窦宪的汤,又给履霜盛。偶然抬眼时,他担忧道,“怎么坐下来这么久,脸还是这样的白?” 履霜也觉得头昏,小腹处隐隐有点酸痛。勉强一笑,“爹,我没事。今天晚上回去了早些睡,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如此成息侯方点点头,给她布起菜来。 然而履霜胸口发闷,勉强吃了几口清淡的便再也吃不下去。却又怕成息侯担心,只得把饭含在嘴里,宛如含着苦药一般。 渐渐连泌阳长公主也觉出不对,对她说,“怕是路上颠簸,累着了,找医师来看看吧。” 履霜勉强把那口饭吞下去,道,“谢长主关怀。我还好,不用请医师。”说着,又要去挟碗里的菜。 窦宪探身过来打掉了她的筷子,道,“好了,别吃了,送你回去。” 这样和长辈一同吃饭,中途退席是很失礼的。何况长公主难得一次地在。履霜不欲扫兴,坚持说,“我还好...” “好什么?”窦宪倏然拉着她站了起来,对父母道,“孩儿先把妹妹送回去,再回来陪爹娘用饭。” 成息侯眼见他们要独处,眉头渐皱,起身道,“我来送霜儿吧。” 履霜撑着桌子,勉强摇头,“不用劳烦爹和二哥,你们坐着吃吧,我自己回去。” 成息侯道,“不好不好,你这个样子,爹实在不放心。” 长公主淡淡道,“那就叫宪儿送一送。” 成息侯皱起了眉,“他才饮了酒...” “正是因饮多了酒,才要出去走一走、散一散呢。” 见成息侯又要再说,窦宪抢着道,“我送完妹妹,马上就回来。” 长公主随口应允,“去吧。” 如此,成息侯也就不好多说,由得履霜被窦宪扶出去了。 到了门外,履霜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软绵绵就要晕倒。窦宪忙扶住了,蹲下身,把她拨拢到背上,“没事吧?我这就背你回去。” 履霜轻轻地嗯了一声,伏到他背上。窦宪慢慢直起身子,没想到脚下微微踉跄。 履霜忙道,“叫人送我回去吧。你今天这样的累,又喝了酒。”说着,就要从他背上下去。 窦宪“嗳嗳”了两声,把她两条腿提了起来,盘在腰上,“我是什么人呐?我一伸手可以拉两百斤的弓,何况是你?” 履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吹牛。何曾有两百斤的弓呢?便是有,又是拿来做什么的?射太阳么?” 窦宪嘟囔说,“有呢,只是你没见过罢了。”稳了稳身子,开始往前走。 他一天都在暴晒,身上全是汗。才刚又喝了许多酒,身上的气味着实不好闻,但履霜还是贪恋他的温度,忍不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窦宪,窦宪。” “怎么?我还没走就开始想我?”他坏笑。 履霜低低地“嗯”了声,把脸贴在他颈侧。 窦宪反而不好意思,说起别的话来,“别怕,最多一年我就回来。到了那时节,我去请陛下的旨,咱们风风光光大婚。”转过脸轻轻吻她嘴角。 但她还是害怕,没有来由地害怕,攥紧他的衣襟,声音里满是颤抖和茫然,“窦宪。” 他心里涌起怜惜,“总这样巴巴地叫我,怎么这样可怜?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他说顺了口,继续道,“嗯,也不是不行...离我去颍川郡还有六七天呢。时间虽短,可办个大致的婚仪还是够了的...只是嫁妆啊聘礼大约是准备不齐的。少不得要一笔勾销了...或者等我走了,你挎着一个小包袱悄悄地逃出来,我在外头接应你...”他随口乱说,自己也觉得好笑,胸腔都震动起来。 履霜自然也明白他是在顺嘴胡说。长公主的儿子,侯府未来的主人,怎么可能仓促地就成婚?但听他说起婚姻,心中还是觉得欢喜,仿佛可以借此触碰到一点脚踏实地的未来。佯作恼怒道,“好小气呢。连聘礼都不愿意下,将来越性连件衣服都不肯给我买吧。” 窦宪笑起来,“傻子,哄你罢了。我早吩咐窦顺置办东西了。将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作世子夫人。”他语声诚挚,“我的履霜,谁也别想看不起你。” 这些打算他从未说过,履霜乍听下眼中不由地漫出泪意,只是极力地把脸贴向他,想要忍住。但一颗极大的泪珠还是忍不住落下,落在了他颈里。 窦宪怜惜地转过脸来轻轻吻她,“别怕,别怕。” 履霜“嗯”了声,忍着泪水和他轻轻接吻。 路走了一大半了。 恰好经过花园的假山。履霜忽然想起在行宫时,窦宪说想改松风楼。心中涌起对未来的期待,在他耳边道,“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收拾松风楼吧。就像你以前想的那样,咱们把屋子迁到花园里。” 窦宪满眼笑意,“好啊。今后啊,咱们靠着山住。若下起雨来呢,便躲进山洞里读书。或者在里头一起下棋,落子的丁丁声配着雨声,一定很好听...”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到了快雪楼。窦宪小心翼翼地把履霜放下。见月光下,她小脸素白,忍不住道,“还是请医师来看看吧。” 履霜摇头,“大晚上的,何必去叫人家。再说我不过是没睡足罢了,何苦巴巴地求了药来吃?今儿个睡一觉,明天一早,也就好了。” 窦宪点点头,“那好吧。你今天一定早些睡啊,别看书了,也别再绣什么。” 履霜轻轻地都答应了下来,“你也是。爹和长公主还在饭厅等你呢,快回去吃吧。只是记得,别喝酒了。” 窦宪说好,“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就走。” 履霜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转身往内走。然而快到门时,忽听他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不由地驻足回眸,“怎么啦?” 窦宪哑然片刻,似是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只是今夜的月亮很圆,我想叫你一同看。” 履霜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明明他说的只是一句没头没脑、无关紧要的话,语气亦不见得多煽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哭,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留恋和悲伤。而身体早已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决定,转过身,奔向他,扑进他怀里。 窦宪紧紧地揽住她,“等着我,等着我回来。” 履霜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泪光盈然中,她看着他,大力地点了点头。 履霜回房后不久,竹茹和水芹便领着伺候她的六个丫鬟回来了。 她笑问,“吃好了?” 水芹笑嘻嘻地点头,“托侯爷的福,奴婢们今儿个吃的又好又饱。”一边伺候着履霜宽衣,一边唧唧咕咕道,“府里的大厨子,一味的俭省,菜里油也放的少,盐也放的少。吃的久了,舌头都坏了。还是兴风居的东西好吃,入味。” 竹茹笑道,“就知道好吃不好吃。外头的菜啊,里头是搁了东西的,那油也不见得好。哪里比得上咱们府里的干净?” 水芹不服气,还待要说,忽然“咦”了声,把履霜脱下来的中裤展开来,“有血!姑娘来月信了?” “啊?”履霜吃了一惊,转去屏风后解衣。一看果然,亵裤上细细的一痕血。她穿好衣服,出去对水芹道,“果然是身上来了,怪道我一整天都提不起劲。打水吧,我要沐浴。” 水芹迟疑着没动,小声道,“姑娘要不要找医师来看看?奴婢没记错的话,姑娘前个月二十、上个月初三,各来了一次。这不到一个月怎么又来了...” 履霜听的红了脸,前月二十的月信是真的,上月初三那天却是她诓水芹的。那天晚上...转过了身,低声道,“不用请医师。从前我问过云婶,她说我年纪小,头两年月信不稳也是有的。你给我煮些益母草喝就好。” 水芹迟疑道,“还是请个医师来看看吧...” 履霜顿足道,“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竹茹帮着道,“姑娘脸嫩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这女儿家的事,也不是什么大病。从前我刚来潮的那一年,有次连着三个月都不见红呢。后来慢慢调理,也就好了。”说着,推了水芹出去准备益母草汤。 不多久,两人又伺候着履霜沐浴。完毕后,一夜无话,各自安睡。 第44章 非礼 因这一晚休息的好,第二日晨起,履霜一下子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小腹略有些酸胀。她想着自己来月信时一向如此,倒也不是很在意。在房里用过了早饭后,便带着竹茹和水芹去花园散步。 近四个月不回这里了,履霜看什么都新鲜,远远地闻见一股桂花味,快步走过去笑道,“你们瞧,桂花全开了——” 水芹伶牙俐齿地笑道,“这花倒是很懂人意,见姑娘回来,忙慌慌地满树都开了。可见姑娘不但讨人的喜欢,连花木也知道呢。” 竹茹啐道,“小蹄子,就你能说!越发衬的我笨嘴拙舌了。” 水芹笑着旋身躲开。 履霜走近花树,微笑着伸手,把一丛开的最茂盛的枝桠凑到鼻下,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抵达胸怀。她转头道,“你们去我房里,拿打花的杆子和布袋子来。” 竹茹笑问,“姑娘要做桂花糖吗?” 履霜含笑道,“是啊,再做些桂花糕。二哥没几天就要走了,让他最后再尝一尝我的手艺吧。” 水芹欣然答应着,回了快雪楼去。留下竹茹伺候着履霜。 因见履霜面色还有些苍白,又对着风咳了好几声,竹茹忍不住担忧道,“深秋了,姑娘的不舒服才好,不该立在冷风里。奴婢陪着您回去吧,一会儿叫水芹来打花。” 履霜摇头,“我要自己做这些。” 竹茹无奈,只得站在风口替她阻挡。但她还是呛咳了好几声。竹茹摸见她指尖冰凉,想了想,道,“要不,奴婢回去拿件披风来?” 履霜摇头,“不用这么麻烦。” “待会儿姑娘还要打花呢。没小半个时辰哪里做的下来?少不得受风。奴婢还是回去拿一下吧。奴婢跑过去,用不了多久的,一会儿就回来。” 如此履霜也就允了。缩着手站在树下等着她们。 过了一会儿,忽闻得若隐若现的酒气,伴随着脂粉香。她顺着气味转身去看,一个穿着华贵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撞入她眼帘。 是窦笃。 听说他们不在侯府的这几个月里,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放肆。三不五日地邀一些狐朋狗友来窦府赌钱酗酒,更把他母亲、妹妹房里的有姿色丫头淫遍。履霜看见他,心中便泛起恶心。何况之前同他母子几个又有数次交恶。当下转过了身,装作没见到他的样子,往外走。 不想窦笃醉醺醺叫道,“这,这是履,履霜妹妹?” 他这样叫了,履霜也不好当作没听到,无奈地转过身,客气地喊了声“三哥”。 “哟!才几个月不见,妹妹就出落得这样出色了...”窦笃眼里划过惊艳的神色,随即两颊潮红地盯着她,笑道,“妹妹,妹妹别喊什么三哥,喊笃的名字就好...”说着,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触碰她。 履霜受惊地后退了几步,快速说道,“三哥,我房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吧,喝醉酒的人站在风...” 她的话骤然断了。 窦笃没有预兆地向前疾走了几步,一把抱住了她,按在了身后的树上。 履霜寒毛直立,推他道,“三哥,有话好好说,你放开我!快放开!” “就,就不!”窦笃一把剪住了她双手,调笑着凑近道,“好妹妹,赏,赏我亲一口吧,嗯?” 他衣襟上满是酒气和不知名的脂粉味,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情话,履霜胸口泛上恶心,鼓足了勇气伸脚去踹他,“你快滚!快滚!” 窦笃没防备地被推开了,踉跄后退几步,跌在地上。履霜见状,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揉一揉被捏的酸痛的手腕了,赶忙提起裙子打算跑。不料窦笃起身的速度远比她快,竟猛的冲上来拦腰抱住了她。与此同时,语气也变的阴森,“小娼妇养的!和窦宪在一起时那么浪,怎么见了我就泼成这样?”满是酒气的嘴巴压了下来。 履霜左右挣扎着躲避,被剪成一束的双手也胡乱挥舞。窦笃好几次被她的尖利指甲扫到。眼见着美人香舌是吮不到了,他索性把履霜翻了个身,贴在树上,又拿腰带把她两手绑在后面,嘴里□□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直接给你来真的!” 履霜浑身动弹不得,心中又急又怕,扯开嗓子喊道,“救命!谁来救救我?!”话音未落,便挨了窦笃好大一记耳光,“有力气,留着待会儿叫!”从袖间抽出块长丝帕,随意地把履霜的嘴堵上。 履霜觉得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流下。但也顾不得了,仍然极力挣扎着,只是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由着窦笃撕开了自己的前襟。那只肮脏的大手探了进来,在她胸口流连,“...这样白腻,怪道窦宪舍不得你。”说着,手上力气渐大,开始粗鲁地揉捏起履霜来,舌头也吮上她的耳垂,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从前他成日介地带着你出去玩,也是做这些么?” 履霜被迫伏在树上开口,绝望地哭,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别哭呀。”窦笃亲了她脸颊一口,打出一个酒嗝来,随即安慰说,“别怕,别怕...乖乖地给了我,我会去跟大伯要你的。” 他的手渐渐伸到衣裙下摆。 履霜心头涌起绝望。 窦宪,窦宪。 她狠着心,开始拿头抢树。一下下地敲着,浑似不要命。窦笃吓了一跳,问,“你干嘛?干嘛?”暂时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正当这时候,不远处忽传来两声惊慌的尖叫,“四姑娘!姑娘!” 水芹和竹茹终于回来了。 见履霜被人绑缚在树上轻薄,两个丫鬟的脸色全变了。冲上来掀窦笃道,“这是做什么?” 窦笃见履霜额上磕的满是血,一心求死似的。何况她的丫鬟都看见了,酒不由地醒了几分,后退了几步。 竹茹忙去查看履霜。见她胸乳、脖颈上满是被掐的手印,心中又惊又痛,索性下裳还完整着,没遭到侵犯。松了口气。 水芹尖着嗓子道,“来人!” 窦笃吓了一跳,但转瞬就想好了退路,喝道,“你不妨再大点声!叫了人来,我就说是你们姑娘同我在这里私会!” 水芹气坏了,想也不想地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亏你还是侯府的公子!一点脸皮都不要!等着,我这就去回禀侯爷,打发你和二姑娘一起去庄上!” 窦笃的酒渐渐地被吓醒了,回想起履霜一向是成息侯捧在手心的明珠宝贝,几乎尿湿了裤子。只是面上仍强撑着,恐吓道,“你说好了!吵的越多人知道越好,那时节我便讲我同四妹早已赤身露体坦诚相待了。想来大伯再怎么生气,也少不得把她嫁给我吧!到那时候,哼!” 水芹听了略微有些害怕,拿眼去看履霜。只见她衣衫不整地被竹茹搂在怀里,一张小脸惨白,整个人都在发抖。 竹茹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咬牙道,“三公子既这么说,就先请回去吧。” 窦笃一喜,却又听她补充道,“公子若把事吞在肚里,我们姑娘自然也不是爱多话的。若公子不留神闹出了一星半点。”她冷冷道,“姑娘是拼着做姑子,一辈子不嫁,也要把事闹出来的。——侯爷对她如何先不说,二公子的剑有多利,您可以试试。” 窦笃松了口气,指天指地地发誓,一溜烟地去了。 水芹看着他的背影顿足,“竹茹姐!咱们姑娘吃了这么大的亏,你怎么就这样放过他了?” 竹茹心酸地叹息,“咱们姑娘是女孩儿,事情闹出来,名誉难免受损。少不得吞了这个委屈。” 水芹也知侯府里有些人的嘴有多厉害。当下跟着淌眼抹泪地,把履霜的衣服整理好了,走了小路悄悄地回了快雪楼。 履霜被扶回房许久,仍没有回转过来。一直紧紧抱着自己散乱的衣襟,任竹茹和水芹怎么劝也不肯脱下来换。额上的伤口也不肯让人处理。只是直着两个眼睛蜷在床铺的最里面。 水芹看了直哭,“怎么办?人都死了半个了!去回侯爷,请医师来吧!” 竹茹也焦急,但想了想,还是道,“好不容易把事情压了下去,惊动侯爷难免闹大。到时候还不知道有起子人怎么传呢?” 水芹哭道,“那可怎么好?” 竹茹握住她的手,道,“这样,叫你婆婆进来。她老人家见多识广,让她来看再说。” 水芹略微镇定了一些,点头说,“姐姐说的是。” 于是匆匆赶往窦阳明家的那里,同她报备今日出府要一趟。 她心里又急又怕,生恐晚一会儿履霜便不好了。在府里发足狂奔。 恰逢窦宪和表弟郭瑝相约出门射箭。郭瑝家离成息侯府很近,又因他今日醒得早,索性来窦府接表弟。这时他见府里有人疾奔,忍不住咋舌,“哟,哟,瞧这跑的,一阵风似的。你们府里的人,了不得啊。” 窦宪笑着打了他一下。 他委屈道,“我在夸你们府里的人呢!” 窦宪笑骂,“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少拐着弯骂人了。”说着,随意地转过头去看,“...水芹?” 第45章 安慰 郭瑝撞了他一下,“你房里人?” 窦宪啐道,“别瞎说,那是我妹妹的丫鬟。”说着,上前几步去拦水芹,“怎么了?跑的那样快?” 水芹方才心里存着事,没注意到他。这时一旦见到,想起他素日里待快雪楼上下的好处,眼眶一下子红了,“给二公子请安。” 窦宪虚扶了一下,“怎么哭啦?” 水芹几乎要把事情和盘托出了,但见他身旁有人,又想起竹茹的吩咐,只得6把话吞进了肚里,转口说,“奴婢,奴婢的婆婆生病了,奴婢急着出府看她...” 窦宪目光一凝,“兰婆得了什么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水芹想了想,编道,“心绞痛,老毛病了。刚刚家里托了人告诉奴婢口信的。” 她话音刚落,已觉得窦宪的视线冷冰冰的,不再温和。不由地瑟缩了一下,“二公子...” 郭瑝笑吟吟道,“你可知你婆婆才带着你弟弟到了府里,在和舅舅说话呢。” 水芹一下子面孔苍白,瞳孔收缩,“我,我...” 郭瑝好整以暇地说,“你不会是...出门去会情郎的吧?” 水芹下意识地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咬了咬牙承认了。 如此窦宪神色稍缓,但还是责怪道,“你这个年纪,有这种事我也不怪你。可你怎么好推说婆婆得了重病?红口白牙的这不是咒她么?” 水芹心中发急,勉强喏喏应着,眼睛直往外看。 郭瑝将她神色收入眼底,忽然喝问,“还不说吗?!” 水芹乍听这一句,两腿都发起抖来,苍白着脸不敢看他与窦宪。 窦宪讶然地看着郭瑝,他凑过去轻声解释,“你瞧这丫头,刚我说她会情郎,居然立刻就认了。哪有这样的人?我看她背后在捣大鬼。且看我吓她。”说完,又逼问水芹,“侯府的那么多双眼睛不是白长的,有什么事,还不快交代!” 水芹被吓的跪倒在地,只是含着眼泪摇头,不敢说。 这下子连窦宪也狐疑起来,沉下脸色道,“先前哄你几句罢了,真以为我不知道?我这就叫侯爷过来。” 水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跪在地上哭道,“公子别去!一闹出来,姑娘就没法做人了。” 窦宪不意她攀扯到履霜身上,愣了一下,旋即喝问,“姑娘怎么了?你快说!” 水芹这才明白自己被他套了话,想起竹茹的叮嘱,什么都不敢说,只是不要命地磕着头。 她一向机灵大胆,从没有这样的时候。窦宪心中一沉,把手里的弓箭全塞到了郭瑝手上,“我有事,你先回去吧!” 郭瑝“嗳嗳”地叫了两声,提脚想追他,却见他疾奔而走,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然跑的不见了。 窦宪一路没歇气地跑到了快雪楼。房门口居然没一个小丫鬟,里头又隐约传来竹茹的哭声,他心里顿时漫上不好的预感。敲门说,“我进来了。” 竹茹一惊,想阻止。却见他已然奔了进来。 窦宪闻见房内的血腥气,心中已觉不对,又见履霜抱膝缩在床的深处,听到他的声音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中更惊疑,试探地伸手去撩帐幔。 她流着血的额头一下子撞入了眼帘。 他瞳孔猛缩,转头喝问竹茹,“姑娘跌了?” 竹茹脸上泪痕未干,只是摇头。 “还不说?!” 竹茹被他威势所迫,跪下抽抽噎噎地说道,“...是三公子。” 窦宪一愣,随即想到窦笃的为人,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忍着怒火道,“出去煮安神汤。” 竹茹含泪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门关上,窦宪半跪在床上招手,“来。” 履霜被吓的怕了,认不出是他,发着抖不敢应声,小心翼翼地往更里面挪。 窦宪忍着心痛往里坐了些,伸手半强制地把她揽了过来,抱进怀里。她被吓坏了,见是个男人,拼命地尖叫着,伸手推他。两节藕臂露了出来,没拉拢的衣襟也散乱了开,那些被□□的红痕一下子撞进窦宪眼里。他心里惊怒交加,泛上冰凉的杀意。但面对履霜,还是极力克制着,轻柔地抱着她的腰,一下一下抚摸她头发与脊背。 如此,履霜渐渐认出他的气息——温暖的、刚健的,阳光一样的味道。和窦笃的浮华肮脏截然不同。她手指痉挛地攥着他的衣襟,忍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像细小的钩子一样,一下一下挠着窦宪的心。他心里又痛又急,俯下身把她的脸贴在自己颈侧,不断安慰,“霜儿,别怕,别怕。” 履霜只是哭,忽然挣开他的怀抱,拿头去敲坚硬的床头柜。 窦宪没防备,阻拦不及地眼见她不要命地撞了一下。那本已血液凝固的额头立刻又添了新的伤痕,汩汩地往外流血。他的心脏像被人紧紧捏住一样,痛的喘不过气,搂住她道,“别这样。履霜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履霜。”他把她按在床榻上,沿着面颊上的掌掴痕迹一路吻下去,一直到颈侧、雪臂、胸乳。 履霜初时像一只被掐住呼吸的幼鸟,在他的亲近里喘不上来气,睁大眼睛流泪。但渐渐地,觉察到那些恶心伤痕被他的柔软双唇再三覆盖住,整个人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窦宪的一颗心终于慢慢安回原地,寻到她双唇,重重地来回吮吻。她面上的惊慌无助逐渐消散,转而浮上了淡淡的潮红,甚至开始低抑□□。窦宪低声道,“别怕,履霜最干净。”撑起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起身去拿干净衣服过来。 履霜的情绪被他稳定了下来,乖乖地伸手让他脱下那身散乱的衣裙,重新换上一身新的。四肢也柔软了下来,由得他把自己仰面抱在怀里,拿干净的布子蘸了酒清洗额头、上伤药粉末。 一番事做下来,门上刚好传来几声轻叩响。窦宪离开床打算去开门。没想到本已经安稳下来的履霜一下子又变的惊慌起来,从床上爬了起来,赤着脚去追他。他心中疼痛,把她抱了回去,哄道,“我不走。”旋即扬声,“进来。” 门外的竹茹应了声是,端着安神汤进来递给他。 窦宪道一声“出去吧”,开始哄履霜喝药。 她侧头避过,眼里都是泪,攥着他的袖子道,“你别走。” 窦宪低低道,“我不走,哪里也不去。” 如此她才肯服安神汤。被窦宪扶着睡下。 窦宪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履霜。 她长长的睫毛本不安地抖动着,但在他轻柔的拍抚中,慢慢也停了下来,如一只驯顺栖息的蝶。 渐渐地,窦宪的手停了。他小心给履霜掖了掖被子后,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门一打开,便见竹茹在外焦急地在踱步。见他出来,迎上来问,“姑娘可好些了么?” 窦宪疲倦点头,“好不容易睡下的,仔细别吵醒她。” 竹茹松了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见他眼底寒意渐升,大踏步地离开了。 她心里暗叫不好,追上去道,“二公子,这事闹出来终归不好...二公子...” 窦宪恍若未闻地推开她,只吩咐说,“你现在去侯爷那儿,叫他来看姑娘。有什么说什么,有多惨哭多惨。快去!”说完,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便径自往窦笃所住的景丰楼去了。 一进到那里,便闻得各色脂粉香气。 窦笃房中的丫鬟,多有承他宠幸的,大约就是这些女人身上的味道。窦宪皱眉猜想。果然,一进到他楼内,一个个穿金戴银、妖妖调调的丫鬟,聚在一起磕着瓜子,一面随意地拌着嘴。 见窦宪满面寒霜地闯了进来,她们吓坏了,慌忙都站起了身,往内室去躲避。 窦宪也不管,只是随手抓住一个,逼问,“窦笃呢?” 丫鬟发着抖道,“公子不在这儿...从早上出去,就没回来...” “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 “别叫我知道你说谎骗我。” “奴婢不敢,三公子真的不在这儿,要不咱们也不敢出来嗑瓜子儿。” 窦宪仔细想了想,窦笃那样欺软怕硬的性子,的确不像会在自己的住处坐以待毙的。怕是早已滚去他娘那里寻庇护了。冷冷地放开了那丫鬟,大踏步地往尚夫人所居的明絮楼去。 还没进去,便见尚夫人的心腹潋秋姑姑带着十来个小丫鬟守在门口,一个个如临大敌。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猜想不错,加快脚步往那儿走。 潋秋远远瞧见他过来,福了一福,勉强笑道,“难得二公子今儿个有空,来给夫人请安...不巧我们夫人在歇中觉,少不得请公子下次再来了。” 窦宪冷冷地看着她,“让开。” 潋秋只作未闻,仍旧陪笑道,“公子...二夫人是您的伯母,又是亲表姑。这样闯进去,怕是不好吧?再则,再则,我们夫人睡前,已经巴巴地把陪嫁都搬了出来,挑了满满一箱,说要亲自送去,给四姑娘将来添妆呢...” 她一番话里又提到了亲戚情分,又婉转提到了尚夫人会亲自去赔罪,自觉已经很妥当。然而这所谓面面俱到的安排,不过是在窦宪心上又添了一根刺罢了——履霜所受的肮脏惊吓,难道可以仅用一箱子首饰就平复吗?他们母子把她当成了什么?这样想着,脸色更难看了,“少拿那点子东西来恶心人。” 他拒绝的毫不留情,显见的是要为姓谢的孤女和二房结仇了,潋秋不由地面色微变,心头涌起气。但见他手掌紧攥,骨节咯咯作响,一时也不敢多话。 第46章 处置 僵持间,一个浅碧色的身影慢慢地走下了楼,福身唤,“二哥。” 窦宪见到她,语态缓和了一些,“阿芷,你怎么来了?” 窦芷恳切道,“来代阿笃给二哥、四妹妹赔罪。”说着,后退一步,咬牙跪了下来。 窦宪忙扶起她,“这不干你的事,快起来。” 窦芷沉下身子不肯站起,“我和阿笃是一母同胞,他做事不光彩,我心里也愧疚。只盼二哥代四妹受我这份歉意。”说着,流起泪来,在地上砰砰地磕了几个头。 窦宪见了,不由地在心里惋惜。 二房的三个儿女里,窦萤因是头胎,窦笃则是最小的、唯一的儿子,两人很得尚夫人钟爱。唯有窦芷,排行不上不下的,性情又文静,一向和她母亲、兄姐处不来,几次被他们说是“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倒是窦宪很欣赏她,有时候给履霜买东西,也会随手给她准备一份。所以如今见她出来替窦笃赔罪,心中不由地有些软,“你这又是何苦?” 窦芷哀求道,“不敢求二哥看在我的薄面上,原谅阿笃。只求二哥细想,打杀了他事小,事情闹大,坏了四妹妹的名声就不值当了。我回去一定好好说他,亲自扭了他去给四妹认错赔礼。”说着,又在地上碰起头来。 窦宪一面是不忍,一面是也晓得厉害。诚如她所说,履霜的名声要紧。但心里总咽不下那口气,所以迟迟没有回她。窦芷也不敢催,仍旧流着泪叩首。 而在房内听了半晌的尚夫人见这状况,再也忍不住,推门出来骂道,“你这个不要脸子的蹄子!好好的侯府姑娘,跪着给小娘养的赔什么罪?!” 窦芷的脸一下子白了,攥着窦宪的袍角求道,“二哥,我娘魔怔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话还没说完,尚夫人便劈面给了她一个嘴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回身也给了潋秋一下,“幸而我贴着门听了,不然还不知道呢!居然两个人合起伙来,把我的东西胡乱许人。这也就罢了。竟敢打着你弟弟的名号跪着求人...”絮絮地骂了许多。直把窦芷臊的满面通红,伏在地上低低哭了起来。 窦宪看不过眼,随手拉起窦芷,扯到一旁,对尚夫人道,“婶婶不必骂阿芷来臊我。她为人正派的很。婶婶有功夫,不如留着多教导窦笃吧!” 尚夫人几乎气的仰倒。心中原还存着一份怯弱之心,听了这话也一下子荡然无存了,“让我去教导笃儿?哼,我知道你,今儿来是为那小娘养的抱不平。怎么,亲她几下很大的事么?她本就是谢府里不要,甩给我们家的。笃儿看得上她,那是她的造化!” 窦宪听的太阳穴突突乱跳,打断道,“窦笃什么样东西?居然敢说造化?婶婶快别往他脸上贴金了。我也不愿和您吵,您只说今日愿不愿还履霜公道吧!” 他逼迫甚急,惹的尚夫人心头之火燃烧更烈,“公道?阿萤的事,我又跟谁去讨公道呢?” 窦宪厌恶她胡搅蛮缠,拂袖道,“窦萤自作自受,婶婶别说自己不清楚。”再也不耐烦与她多话了,使了力气推开她,便往内走。 尚夫人半是气半是惊慌,跟在后面骂他,“你这个天雷劈脑子的!正经的弟弟不帮着,倒为个外人来闹。你叔叔死了的阴灵在天上看着你呢!” 窦宪不听,只是一间一间地翻找。终于,在最里头的一间房内找到了瑟瑟发抖的窦笃。 他见窦宪进来,吓的屁滚尿流,瘫在地上求,“哥,我一时灌了黄汤,再不敢了。” 窦宪也不同他多说,只是上前去,把随身的短剑抛给他,“哪只手碰的她,自己剁了,别叫我动手。” 窦笃吓的只是喊哥,跟进来的窦芷在一旁嘤嘤地哭着,尚夫人在旁厉声大骂,“你哥早就叫那小娼妇灌了*汤了,你还求他?” 一句话令窦笃振奋了精神。转了脸色,恐吓窦宪道,“我劝你,别把我逼太急。” 窦宪气极反笑,“哦?” 窦笃强撑着道,“反正有这一场闹,你也够了,我也不想再提旧事...大家各自放下为好!若你还放不下,少不得我要挣个鱼死网破了!” 窦宪“哦?”了声,问,“你倒说说,怎么个鱼死网破法?” 窦笃指着快雪楼的方向道,“你再敢闹,我便同大家讲是她勾引我,我们早有了私情。这次不过是碰巧被人看到,她脸嫩,这才扯谎说是我强她。到时你且看大伯怎么处?少不得把她给了我。窦宪你要想看她在我手里挨苦,今天只管再...” 他的话骤然停止了。 窦宪毫无预兆地蹲下了身,伸指点住了他的穴道。 尚夫人冲上来问,“你干什么...” 窦宪看也不看她地捏住了窦笃的下颔,伸手把他舌头拖了出来。旋即随手捡起地上短剑,将那根舌头齐根斩断,“...我等着你说。” 伴随着他这句话,窦笃嘴中的鲜血混着唾液喷涌而出。尚夫人眼睛一翻,昏了过去。窦芷和门外的丫鬟们尖声大叫。 窦宪丝毫不理会,只是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啧,好脏。” 内室不断传来咿咿呀呀的沉闷呼痛声。伴随着医师们焦急的大喊,“三公子别挣,在上药呢!”“去换水!”“再拿止血散来!” 窦宪沉静地等在房门外。 尚夫人则在一旁哭的死去活来,揪着他直骂,“你这个五鬼分尸的东西!这么对你亲堂弟!成息侯府要被你毁掉啊。你叔叔死掉的阴灵容不得你!祖宗也容不得你!”一边哭骂,一边扬手打他。 窦宪不耐烦地把她掼在了地上,对窦顺道,“把她拉走。” 窦顺战战兢兢地应了声,走过去搀扶。没想到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一看,是成息侯。动作不由地停滞了。尚夫人趁机哭着奔了过去,披头散发道,“表哥!你要为笃儿做主啊!” 成息侯一反常态地沉下了脸色,没有扶她,也没有看窦宪,只让窦阳明去叫医师出来,问怎么样? 医师抖抖索索地回,“血暂且还没止住...但,但稍后可以止住!只是舌头,舌头...将来怕是和天哑无疑了...” 尚夫人悲呼一声,抢地大哭,“二爷!二爷!你年轻轻的没了,抛下我们母子几个。一个两个都被人算计没了。二爷!二爷!”又去拉扯成息侯,求他做主。 成息侯略面无表情,“我只问你,窦笃非礼履霜,可是真的?” 尚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这都什么时候了,表哥你还问这个!那个小娘养的,碰她几下怎么了?”口中辱骂不绝。 成息侯忽然劈面一个耳光打了下去。 他一向是最温和的,别说动手,狠话都很少说。尚夫人一下子被吓坏了,捂住脸抽抽噎噎地住了哭声。 成息侯淡淡对窦阳明道,“她疯了。” 窦阳明惊了一下,随即默然称是,捂着尚夫人的嘴拖了她下去。她半是惊疑半是不死心,咿咿呀呀地在叫,胡乱挥舞地想要挣脱桎梏。而一门之隔的窦笃也在发着类似的声音。 窦宪心头不由地浮上诡异的感觉,他打了个寒战,看向他父亲。但见对方恍若未闻,冷冷只道,“阿芷呢?” 窦宪刚想说“在里面”,便反应过来他父亲为什么要这么问。忍着心头寒意,结结巴巴道,“爹,阿芷和窦萤窦笃他们不一样。” “可他们是一母同胞。”成息侯漠然道,“难保日后不会危害履霜。” 窦宪心中一震,勉强笑道,“爹,履霜现在被吓病了。爹只当为她积福吧,别再见血了。把阿芷好好看起来,也就是了。” 成息侯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窦阳明欠身,“三姑娘得了痴病,在下回去会派医女好好伺候她的。” 成息侯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又缓缓说了四个字,“...人多口杂...” 窦宪上前一步,低声迟疑问,“...杀?” 成息侯眉睫不抬,“交给你。” 他轻轻的几句话,便是尚夫人母子几个尊荣的终结,几十个丫鬟的鲜血。 窦宪倒不可惜她们,只是觉得父亲今日大异往常。从前因二叔早逝,他一向是最包容二房的。又生性温和,对府中婢女从来宽待。今天却...他忍不住低声说,“我本以为,今日这样私自做主,伤了窦笃,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成息侯淡淡道,“他死有余辜。你只剁了他的舌头,这还是轻的。”面上泛起嫌恶神色,也不耐烦多呆了,拂袖出去了——大约还是回快雪楼去看履霜了。 留下窦宪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好半晌抬袖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流言一向是世上最快的东西——何况有人有意散布。很快京师便都知道了成息侯府三公子失掉舌头一事。 一些好事者不由地关注起成息侯府的动态: 听说府内大开杀戒,把三公子、他胞姐和母亲身边的妙龄婢女尽数打死... 那个温和的成息侯,这次居然对受了伤的侄子不闻不问,只是派了医师去照料... 二房的尚夫人目睹儿子的惨剧,疯了,成日介地拿着钗子在空气中乱划,“我杀了你个小娼妇...”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和侯府管家沾亲带故、知晓内情的人,偷偷出来说:那三公子素日仗着侯府之势,将自己身边、他母姐处的婢女妇人都淫遍。那些女子不堪受辱,哎,这次就趁着他睡着之时,合谋用黄绫布将他绑缚住,割去了他的舌头,“还听说,连那个也被斩断了...” 流言传开,众人都咋舌,“怪道成息侯府不报官呢,这种事哪里说的出去?”“可怜那些如花似玉的丫鬟们了...被人玷污已够可怜的了,又要被打杀...” 闲话越传越广,自然也离真相越来越远。到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三公子在外偶遇一女子,色心大动下带她回府中金屋藏娇。不想佳人竟是狐仙鬼魅之流,趁着他睡着,偷偷吸他精气。被他发觉后,恼恨下咬断他舌头脱身... 各色谣言都有理有据、活色生香。 成息侯府知道,也懒的出面弹压。如此,这事便成为了京师之人茶余饭后的一桩消遣谈资。 第47章 离别 窦笃的事渐渐尘埃落定,时间也到了窦宪要离家去往颍川郡的那一天。 十一月十一,这一天窦宪天不亮就起了,领着窦顺开始检点东西。正忙着,成息侯踱步进来了。 窦宪起身讶然问,“爹怎么来了?天还这样早。” 成息侯失落道,“想着你今天要走了,睡不着。来看看你。” 窦宪心中涌起暖意,挠着头道,“爹素日里一向嫌我吵闹、不懂事。今儿走了,倒也舍不得啊?” 成息侯忍不住笑,“你这孩子。素日里待你严,那是为你好。”又担忧道,“听说颍川郡那儿还乱着,你这时候去,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你还是...” 这样的话,他说过很多次了。窦宪爽快地截断了,笑道,“爹,男子汉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多出去历练历练吧。一味地窝在家里是什么都学不到的。” 成息侯颜色稍缓,“这话也有理。只是你还不到弱冠,又是头一次离了爹娘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心里,哎...” 窦宪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动情道,“孩儿不孝,不得承欢膝下。但在外也会遥祝爹娘身体康健的。” 成息侯抚摸着他的头发,慈蔼道,“东西检点好了,便上床再去睡一会儿吧。到了巳时,爹叫你。” 窦宪摇头,“吃过早饭便走了。” 成息侯大惊,“这是怎么说的?天还没亮呢,城门都还没开呢。” “我去阿璜家待一会儿...”窦宪为难了半晌,终于还是说,“等到了巳时再走,履霜少不得要来送我。到时候她哭哭啼啼的,我哪里走的脱...” 成息侯听的哑然。 自窦笃之事后,本来就性情安静的履霜愈发被吓的不爱说话了。原本闲来无事还看书、调弄调弄香料、收集食材做稀奇古怪食物的,经此一事,也全熄了下来。饭菜也用的少了。 成息侯看的心疼,几次去陪伴她。但她一向是同自己不太亲近的,所以这样的陪伴根本无济于事。他只得叫了窦宪过去。履霜果然愿意听他的话,虽则人还是怯生生、一副被吓坏的样子,但饭菜却用的多了,话也肯说几句了。 只是丫鬟们偶然提一句窦宪过几天要走,她就惊慌失措地开始哭,连窦宪也劝不住。好说歹说地发誓、哄骗才能令她安静下来。 也难怪窦宪要瞒着她这么早就走。成息侯叹了口气。 窦宪觑着他脸色道,“履霜自幼过的不好,所以性子难免孤僻些。爹千万包容着些,有空带她出去串串门、买点新鲜玩意儿。” 成息侯不软不硬地说,“这些还用你教?在外头顾好你自己吧。” 如此窦宪也就不好多说,把千言万语都吞进了肚里,只在心中发誓,此去颍川郡必得功绩。俯身向他父亲拜别,随即让窦顺拿了行李,去了泌阳长公主那儿告辞。 天亮时履霜醒来,浑身倦倦的,似还堕在梦里。但转眼忽见外头天光大亮,心中一惊,坐起身喊,“竹茹!” 竹茹答应着进来了,“怎么啦姑娘?” 履霜一边穿着鞋,一边急问,“什么时辰了?” “巳,巳时...” 履霜听得竟已是巳时,心中又惊又急,连鞋也顾不得穿了,拉住她的手连声问,“二公子呢?” “出门了...” 履霜颓然放开她的手,“怎么你也不叫我?” 竹茹歉然道,“公子特意嘱咐的,不许惊动了姑娘...”见履霜垂着头伤感不语,她上前一步轻声道,“但公子走时,特意遣了窦顺来,让奴婢转交此物。”从袖中掏出一个喜鹊衔珍珠、缀珠玉花叶的步摇来。 步摇,一向是成年女子用来插在厚厚的发髻里的。像履霜这样的未嫁女孩,素日里只梳双平髻,发丝分成两股垂在肩侧,是用不上的。 但窦宪偏偏送了这个来。大约还是劝她安心,约以婚姻事吧。 这样想着,她心中渐渐和缓,把那只步摇握在手里,紧紧贴在胸口。不想“滴溜”的一声,竟有颗小小的珠子掉在了地上。她和竹茹都大惊失色,忙蹲下身去捡。幸而那颗水滴状的珍珠显眼,一下子便找到了。但履霜已觉不详,怏怏不乐道,“好端端的步摇,倒叫我弄坏了。” 竹茹陪笑道,“大约是姑娘握的太紧吧。”坐了下来,向履霜要了些银丝,穿过那粒珍珠,再三将它与步摇底端缠紧。 履霜坐在一旁细看那支步摇。这时才发现它并不如自己的其他簪环那样精致。虽则选用的金、银、珍珠都是上品,但上面的喜鹊居然有些毛毛的,玉做的花,其蕊也点色不均。还有喜鹊口中衔的珍珠,也不牢靠。 见她面有讶色,竹茹点头笑道,“姑娘猜的不错,这步摇不是外面采买的。” 履霜红着脸从她手里接过,道,“方才怎么不说呢?” 竹茹笑吟吟道,“二公子特意吩咐的,说想看看姑娘能不能认出这是他做的。” 履霜对着松风楼的位置轻轻啐道,“好好的步摇做的这样粗糙,可不就是他的手笔么。”话这样说,可那颗因为他离去而惊慌的心,到底还是慢慢平复了下来。 侯府日渐陷入冷清。 二房的母子几人,除窦芷外,都被送去了不同的庄子上,派专人看管。他们房里的丫鬟们则被打杀殆尽。这些事成息侯父子虽没有对履霜明说,但快雪楼的丫鬟们年纪小,再怎么勒令不许,还是会漏出一二句闲话。履霜把那一句两句的零星碎语拼凑出来,自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对那母子几人,她不是什么圣人,打从心底地觉得罚有余辜。但对那些无辜惨死的丫鬟们,终究觉得成息侯处置太过了,恐怕失之阴毒。命了快雪楼的丫鬟们私下替他们抄录经书,以祝祷她们早日托生。 而泌阳长公主,自儿子离家后,她较从前更深居简出。从前窦宪在时,她有时来了兴致,也愿来一来饭厅,和众人一起用饭,现在也没有了,只是成日地呆在自己的小院里念经而已。 如此,偌大的侯府便只剩下成息侯和履霜对坐用饭。 两个人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所以常常一整天除了日常问候、挟菜盛汤,难交一言。 每当这时,履霜就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失去了那个太阳一样的窦宪,这个家似乎从内里开始无形消散了。 而越难过,就越容易想起他。 和成息侯一起用饭的时候,想着窦宪是不是已经到了颍川郡?现在他在吃什么?吃得惯吗? 看见花园里花开,想着让他也看一看就好了。 有时成息侯送她有趣的小玩意儿,下意识地就要叫水芹去叫他一起来顽。 好几次都是话到嘴边,被迫恹恹吞下。满心伤感地回到死寂的快雪阁,寂寞又日复一日地闷待着。 偶然她有很想念他的时候,飞奔着去松风楼,梦想着一打开房门,他便会半是诧异、半是惊喜地迎上来,抱着她转圈,“你怎么来了?”然而真正去了哪里,才发现从前属于她的地方已经被桔梗和木香占据。看着桔梗不屑的、防备的神情,她突然明白,这里再也不能来了。没有了窦宪的松风楼,不再是她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她是个外人啊。 偶然想感知一下他最后留下的气息,也是不能够的。 于是只得满心伤感地又回了快雪楼。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抱膝等待下一个天明。 履霜就这样懒散地过掉了年尾。 到了永平十七年的正月,成息侯见她过年了还是这模样,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始半强制地带着她出门,去别府做客。 这去的最多的,便是寿春侯府。 那位侯爷姓申,出身同成息侯很像,都是开国元勋之后。因着这份交情,他们自幼便相熟。何况性也情投契,又一同在二十年前出使过匈奴。 但后来,经历却渐渐南辕北辙了。 成息侯自匈奴归来后便得到了先帝的赐婚,得尚嫡公主,荣耀满身。可不想没几年,便遭逢公主的母兄先后被废,连累他也不得志。再加上之前的妾死子亡、父亲去世,诸多杂事加在一起,慢慢地性情大变,成为了惫懒之人。 而寿春侯出使回来,一连五六年都没有娶上妻子,直到近而立之年才终于成家。当时的人本都说他大约要孤单一身了,但他后来却与妻子先后生下五女,婚姻到如今都很和睦。且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出仕,只求一个平安尊荣。便是偶然圣上打算给他个实衔,也是一味的推脱,只求在家陪伴妻子女儿。 昔日各方面都类似的两个年轻人,如今却变的这个样子。履霜这样想着,不由地惋惜。而马车也到了申府。 寿春侯与侯夫人一早就站在府门前了,见他们下车,亲自过来迎。 “伯母!”履霜每次一见那位侯夫人,都打从心底地流露微笑。 第48章 寿春侯府 这位侯夫人出自太原赵氏,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开国老将赵俊。当年因与寿春侯的祖父申齐为袍泽之友,因而定下了儿女婚事。不想两人竟毕生都只生得儿子,如此只得将婚约延续到孙辈。赵氏夫人在襁褓中与寿春侯订婚。 怎料之后,赵俊将军、他的两个儿子、儿媳、一个孙子竟先后去世。偌大赵府,只剩下刚及笄的赵夫人一人。 见未过门的儿媳妇既失了父母、又无兄弟叔伯扶持,寿春侯之母、老侯夫人便不大愿意再作这门亲,软磨硬泡地求老侯爷退婚。 老侯爷出于裨益不裨益的考虑,咬着牙答应了下来,命人准备了厚厚的赔礼,打算向赵家退婚。可寿春侯为人正派,见不得这样的势利之举,几次劝他父母不要这样。退婚之事便被暂时搁置。 但风声却传到了赵氏夫人耳中,她在家想了又想,居然挑了一天亲自上门,把先前申府所下的聘礼尽数归还。那赔礼,更是一点也没要。 “...当时我见她小小一个姑娘,也没个叔伯兄弟的,就自己一个人上门来退聘礼,别提多可怜了。就出去劝她不要这样,将来我们可以出府单过。”很多年后,寿春侯仍然记得当时的场景。 然而彼时赵夫人谢绝了他,“世子好意,我心领了。但婚姻不是光靠怜悯就能维持下去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辗转去托了她爷爷的旧时战友,入宫请先帝赐她担任赵府之主。 先帝听后颇有些啼笑皆非,“也就是...女户?” 她镇定地点头。 “可是我朝从未有这样的事例。” “那臣女就斗胆请陛下赐我为第一人。赵府是臣女的祖父和父亲、大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臣女不忍见它变成绝户。也有信心可以管好阖府上下,做的不比男子差。” “你祖父功在社稷,且你又有这样的决心,朕倒也可成全你。可是...将来你要怎么办呢?有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朕恐怕你以后连招赘都困难。” “若果真没有男子可以欣赏臣女,那臣女也只好欣然接受,孤身终老。”赵夫人爽朗道,“陛下,皇天虽生我为女人,但我并不愿把婚姻看作唯一的出路。” 大约是她的从容气度打动了先帝,他居然真的下了旨,允许她成为了国朝第一个女户。 而后,在深宫中的阴皇后也辗转听到了她的事迹,无限唏嘘地对左右感慨,“她这性情,多让人敬佩和羡慕。”另下了一道凤谕,命京兆尹把赵府之前因绝嗣而充公的一切,全部归还给赵夫人。 这样一来,几乎是变相地承认她与男子地位等高了。 京师之人从没见过这种事,对此议论纷纷,各个等着看她的笑话,看她小小女子要如何打理偌大府第。 而赵夫人并没有让他们看到笑话。她管束府里的奴婢、产业,井井有条。有时碰上不得不需要主人公出面的时候,亦落落大方地亲身前往,直把赵府调度的宛如她爷爷在时。 “后来呢?”履霜忍不住问。 赵夫人脸一红,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还问!在行宫时不是对你说了好多遍吗?” 履霜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我还想听。” 寿春侯便慢悠悠道,“后来啊,我就爱上了她...” 赵夫人脸一红,啐他道,“孩子面前,说什么爱不爱的,害臊不害臊?” 寿春侯和他的四个女儿、还有成息侯都笑了起来。 唯有二姑娘申令嬅爽朗道,“再后来呢,父亲就亲自去向母亲提亲啦。” 履霜不由地看了赵夫人一眼。她笑道,“我知道,你在好奇我怎么会愿意?”见履霜点头,她触动往事,脸上泛上一点少女才有的羞涩,垂头不语。 寿春侯便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话头,“一开始她自然是不肯的。虽不明着逐客,但往往十天半个月也不搭理我一句,只晾着我在她家里喝茶。可后来啊我去的多,渐渐也就熟惯了...” “然后伯母就答应了?” 寿春侯摇头,“你伯母为人傲气,哪里能这么轻易就回转心思?” “那...” “我啊,就去请旨和你爹爹一同出使匈奴,促成和谈。哪晓得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杀,几乎死去。醒来只听到有人在哭。” 赵夫人一向明快的脸上露出了局促的神色,“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呢?这都是我要记一辈子的事啊。”寿春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那时她说,只要我醒来,怎么样都可以。就是这句话,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申令嬅笑吟吟道,“后来爹伤好了,去宫里领功。先帝那时是要封他做将军的,可他说‘只求陛下把赵姑娘赐婚给我’。当时先帝的嘴“啊”的一下就张大了。旁边阴皇后也惊的站了起来。天家可一向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又是学她爹少年时的语气,又是学先帝张大嘴的样子,句句说的俏皮,众人不由地都笑了起来。 赵夫人脸上更红,站起身道,“我去端茶水来。” 寿春侯温和地看着她,“这些事叫丫鬟们去做吧。” 赵夫人没听,起身出去了。 履霜歆羡地看着她的背影,伏在了申令嬅肩上。 多好,她曾经遭过千难万险,可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她过着最快活的生活。 时间慢慢地到了午时。寿春侯夫妇命摆饭上来。 成息侯被他们催着去坐上座,“嗳嗳”在那儿推辞着。 申令嬅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上菜、上碗筷。一面又照管着她的三个小妹妹。 那三个女孩分别叫令婧、令妍、令婉。都是十岁不到的年纪,吵吵嚷嚷的。见父母在和人说话,姐姐又忙着指挥丫鬟们,闹的更厉害了,直把饭厅的屋顶都要吵掀去。 履霜见了,把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又从怀里掏出自做的小荷包,晃了几晃,“谁乖乖地坐到吃完饭,姐姐就把这个送给谁。” 三个女孩见那荷包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斑点狗,一下子都爱上了,争先恐后地住了声,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履霜见她们乖起来,眉目精致的像娃娃一样,心中更爱,忍不住抚摸着她们的头发,轻言细语地说起一些孩子爱听的话。 令嬅忙完手里的事,见到这一幕,笑道,“这三个混世魔王,比三十个男孩子还闹腾呢。我们家没一个管束的住她们的,如今倒听你的话。” 履霜抿嘴笑道,“也不为别的,只是我年纪小,她们愿意认我做个孩子王。” 令嬅笑着啐了她一口,“都十五了,还充什么孩子!” 履霜搂着身边的令婧微笑,“左右比令嬅姐姐小,便还是小孩子。” 令嬅笑着上前去拧她,“好啊,这是在编排我老呢!” 履霜忙告饶,“再不敢的,求姐姐饶我!” 令嬅本就是同她玩笑,听她求饶,顺势也就松了手。 履霜遂笑,“到底令嬅姐姐大方。要是我,是不肯饶的。” 令嬅笑叹了一声,“这样会说话,怪不得你家里人疼你。今儿个我也疼疼你。”招了手唤履霜上前,替她拨拢着因玩笑而略乱的头发。 赵夫人见了,不由地叹息,“瞧她们姐俩在一起的样子,活脱脱是娴儿从前还在时的模样。” 令嬅听了,略微一怔,手也松了。 赵夫人所说的娴儿,是她的大女儿申令娴。两年前远嫁去了汉阳郡。履霜偶然听成息侯叹息过一次,那位大姑娘的性情,和她母亲、二妹的爽朗截然不同,再腼腆文弱不过的。所以一直挟制不住丈夫,过的并不是太好。 履霜不欲见寿春侯一家神色落寞,开口笑道,“伯母、伯父、令嬅姐姐若不嫌弃,只管把我当作申家的第六个女儿吧。履霜虽不比娴姐姐美貌温雅,但闲来无事,几句玩笑话还是会说的。” 申家几人都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既这么说,我们少不得认了你做申家人,从此扣在这里。” 成息侯假意起身,“好好,承蒙申兄、嫂夫人看得起小女,这是她的福气。我这就回去了。” 履霜嘟着嘴道,“爹——” 成息侯笑着坐了下去,“方才是谁说要跟着人家的?这会子倒反悔了?” 履霜涨红了脸,绞着衣带低下了头。 令嬅替她解围,“霜妹妹的头发松了。” 她母亲会意道,“你带她去你房里,拿抿子抿一抿。” 令嬅答应了一声,搀着履霜转进了内室。 成息侯注视着她的背影,温和一叹,“到底申兄家里气氛好。履霜在家对着我这个老头子,是很少有这么多话说的。” 寿春侯听他话里多有感伤之意,劝慰道,“你家里不也有两个差不多大的侄女儿吗?让她们一起多顽顽。” 成息侯摇头,“都说孩儿肖母,我弟妹的性子...” 寿春侯见他话里大有深意,想进一步问,赵夫人忙推了他一把,他愣了愣,随即想到窦府前阵子的事变,心里略微明白过来,叹道,“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啊...老弟你以后只管把履霜带来我们家。”他抚着几个小女儿稚嫩的肩,道,“我们令嬅啊,眼见着在家里也呆不了几天了。老弟你也只当送个好女儿来宽慰宽慰我们吧。” 成息侯一愣,随即打趣道,“哎哟,这才回京,就把嬅儿的亲事定下了?在行宫里倒没听你们说过,把我当外人瞒呢。” 第49章 申令嬅 寿春侯仰脖灌了一杯酒,“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孩子真要嫁人,哪能不问问你这个做叔叔的主意?” 赵夫人心酸地接口,“况且又有哪个当爹娘的,会怎么快就给孩子订亲?我的嬅儿,才十六...” 成息侯试探地问,“是上面赐的婚?” 寿春侯夫妇点了点头,叹气,“太子良娣。” 成息侯安慰道,“太子我知道的,性情再温和没有的,又身负可致之才,和他那几个只会耍阴谋诡计的兄弟不一样。” 赵夫人泪眼朦胧道,“若他是寻常人家的儿郎,令嬅嫁给他,我只有高兴的。可他是东宫,将来又是天子。不说别的吧,就说眼前,他身边已经有了两个侧室。” 成息侯心中也觉难过,但还是安慰道,“那位生养过儿子的宋氏,也不过是良娣。咱们嬅儿一去倒和她并肩了,这不是隐隐压了她一头么?可见圣上和太子心里看重她。”又低声道,“再说,如今太子没有正妃。将来令嬅若有了孩子...咱们替她争取争取,说不得有大福气呢。” 寿春侯又猛灌了一杯酒,“令嬅也是这样劝我。”他闭着眼睛重重叹息,“我真是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肯出仕?以致到了这时候,只能任自己的女儿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成息侯忙让丫鬟们都退下了,这才道,“申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寿春侯眼里泛着讥诮的光,“你以为圣上宣了我的嬅儿进去,是因为她人品端方、喜欢她么?还不是为了牵制宋梁两位良娣...她们一个是皇后的外甥女,一个是长公主的养女,立哪个做太子妃都要得罪人的,只好叫我们嬅儿站出来做挡箭羊了。”他冷笑起来,“咱们这位圣上啊,看着温和,再精明没有的!将来不知又会把哪家的姑娘,安到太子妃那个好位置上去!” 成息侯听的眼皮直跳,下意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恰逢这时候,令嬅带着履霜出来了,他松了口气,忙说,“闹了这一会子,也饿坏了。恕我反客为主说一句,大家快吃吧!” 寿春侯夫妇见女儿出来,也不想再说。几人便开始动筷子。 令婧今天很喜欢履霜,老缠着她,要她喂东西。还撒娇说,“第一口给姐姐吃。” 履霜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婧儿好乖。” 令嬅“噗嗤”地一声笑,“她哪里是孝敬你?不过是怕东西烫,这才哄着你先尝一口。” 令婧被戳穿,气呼呼地背转过了身子,“二姐姐好讨人厌。”众人都笑了起来,履霜也忍不住微笑,哄她说,“你姐姐是嫉妒咱们好,瞎说呢。”舀了一勺去刺的鲜嫩鲫鱼,放到唇边轻轻地吹。 顿觉一股鱼腥味直冲卤门,令她反胃,蹙着眉平复了一会儿方觉胸口好些。 赵夫人见了,忙问,“怎么了?” 履霜道,“这鱼有些腥气...” 赵夫人便站起来夹了一块鱼肉,放在鼻下闻了闻。诧异道,“没有啊。” 履霜不由地涨红了脸。令嬅见了,忙也起来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吃了几口,道,“是有些腥呢。” 她母亲嘀咕,“我怎么没闻出来...” 令嬅爽朗笑道,“娘,咱们北人吃的鱼都是从南方大老远运过来的。虽也是活的,到底不比履霜从前住在南边时,鱼刚打捞上来就吃的那份新鲜。” 履霜知道令嬅有意在替她解围,免叫人觉得她娇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令嬅不以为意,大方地一笑。 赵夫人便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真是羡慕履霜。” 众人都笑了起来,重新动筷,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几人闲谈了一会儿,成息侯见令婧她们几个面有倦色,大约到了要歇午觉的时候,站起身告辞。 赵夫人拉着履霜的手,依依不舍,“用过晚饭再走吧?” 履霜微笑,“叨扰了伯母一顿饭已经怪不好意思了。若连晚饭还要赖在这儿吃,将来少不得要变成赖皮,住在这里过夜呢。” 赵夫人听了也不恼,反而精神一振,道,“那也没有什么!你过来和我睡,我疼你。” 她说的认真,是真心疼爱履霜的模样,履霜心中感动,婉然道,“那下次我真的厚着脸皮带衣服包裹过来啦。只是今儿个不行,我惦记着房里两只小兔,怕丫鬟们趁我不在,又忘了喂它们呢。” 令婧她们三个一听,眼睛都亮了,“霜姐姐家里有小兔子?” 履霜点点头,“我哥哥给我的。” 几个女孩扭糖似的缠住了她,死活让她下次带来看看。她含笑点头。 寿春侯夫妇也就没有再多留,亲自送了她父女出去。 因履霜与赵夫人母女几人处的颇好,接下来好一阵子,成息侯都厚着脸皮,每隔几日便带她往申府去。 他自己说起来,是有一些不好意思的,“总来你们这儿蹭饭...” 寿春侯却不以为意,爽快说,“别说那些虚的,快进来,快进来。” 赵夫人比他更热情,打趣说,“这饭是给我们履霜做的,不过是白便宜你这个送她来的车夫罢了。” 成息侯听了直笑,“哦?那我倒是沾了她的光了。越性把她抵在这儿,再换我两顿饭呢!”说着,推履霜过去。 赵夫人见了她很欢喜,一下子就搀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好孩子,几天不来,又瘦了。” 令嬅在一旁啼笑皆非,“霜妹妹明明是胖了,娘你胡说什么。” 寿春侯在一旁道,“你还不知道你娘么?举凡疼人,翻来覆去就是说瘦了,伯母给你吃些好东西补补。” 众人都啼笑皆非。赵夫人脸一红,拉着履霜快步往前走,“别理他们,咱们娘两个说悄悄话。”履霜欣然地跟着去了她房里。 一进到里面,便见地上摆放着许多箱笼,里头分门别类地放着首饰、玩物、被褥枕套。榻上又铺着一块绣有并头鸳鸯的大红色背面。履霜见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问,“...这都是令嬅姐姐的?” 赵夫人叹息着点了点头,“昨日傍晚刚正式下了圣旨,太子良娣。” 履霜吃惊道,“太子?这,这...”她悄声问,“就不能推了吗?”见赵夫人面色沉沉,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局促起身,“伯母恕罪...” 赵夫人摇着头拉她坐下,“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们令嬅好,才这样说的。”她看着门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昨儿个消息传开,令嬅的几个堂姐妹也不管夜深了,就来,一个个欢欢喜喜地给我们道贺。”她鄙夷道,“平日里不来不往的,如今一知道这个,巴巴地全来了。也不管嬅儿是给人做妾去。就等着她今后发达了,一家子仗着她横行霸道呢...”说到最后,已然哭了出来。 履霜忙从袖间抽出块帕子,替她擦掉了眼泪,“伯母快别这么说。全怪我,好好地招了您一顿哭。” 赵夫人握住她的手,“哪里呢?好孩子,只亏得你听我诉诉。你伯伯和令嬅姐姐那儿,我从不敢说这些的。你三个妹妹又小。我素日里也没什么亲密的朋友。” 履霜在心中叹息。赵夫人虽与寿春侯一生恩爱,但这样的美满背后,还是有一些悲酸的吧。 听说寿春侯的老母亲尚在,因为他娶了赵夫人,多年不与他往来,只住在小儿子家里。而他堂堂一个侯爷,到现在也没有儿子,听说他几个弟弟都虎视眈眈的... 心中涌起同病相怜的怜惜,偎进赵夫人怀里,“伯母上次不是说么,愿认履霜做个女儿。那以后有事,不妨都同我说。” “好好,若你不耐烦,便是假孝顺我了。孩子,你也只管把我当你的亲娘。” 履霜听的心中一酸。 人生的前十四年,父母这两个角色,在她的生命中是缺失的。 所幸进到窦府后,她有了视她为己出的舅舅。 然而母亲,不要说有这个人了,便是与母爱相似的情感,她也从没得到过。唯有赵夫人,从在行宫里见她第一面起,就毫无保留地喜欢她、关怀她。她忍不住又往赵夫人怀里靠近了些。 赵夫人怜惜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好孩子。” 一时令嬅进来,撞见这一幕,讶然笑道,“这是怎么的?霜儿,你把我娘给打哭了?” 赵夫人啐了她一口,“履霜可不是你们姐妹几个那样的脾气!”起身去屏风后洗脸了。 令嬅笑吟吟注视着她的背影,等到屏风后水声响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爽朗笑容渐渐地消散了。像是戴着很久的一个面具,终于因疲倦而不得不脱了下来。她淡倦问,“我的事,我娘同你说过了吧?” 履霜点了点头,坐过去一些,无言地握住她的手。 令嬅道,“别为我难过啊,开心一点。”脸上重又挂起了那种笑容。 履霜不忍卒看,轻轻道,“终究亲还没成,如果你有心...” 令嬅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不可以的。” “你还没有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你根本不为这门亲事高兴,你娘也是。” 令嬅脸上浮起一点凄楚的神色,“你不明白的...我们家看着只是光鲜罢了。爹爹早年受了伤,这几年身子已经渐渐不好。娘又没有族人,和祖母、叔伯他们存着旧怨。家里到现在也没有个男孩...我不站出来,将来三个妹妹又要靠谁呢?” 履霜听的酸楚,忍不住低下了头落泪。令嬅却是一副豁达的样子,替她擦了眼泪道,“如能令我母亲安享晚年,姐妹们各有好归宿,我宁愿舍身进宫。”听屏风后水声渐停,轻轻道,“快别难过了,我娘要来了。” 履霜忙整理了一下仪容,重又摆出温和的神情。 一时赵夫人出来,履霜见她眼下打了不少粉,显见的是刚才在里面又哭过,不得不拿粉来遮掩的。如今却丝毫不提,对着令嬅又是一副爽朗开心的模样。令嬅对她也是。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之后在席间,寿春侯一家同过去一样,仍是和和乐乐的模样。说笑挟菜,彼此间关怀备至。但履霜却分明从他们各自的脸上捕捉到了各自藏在内心的悲伤。心下惋惜而黯然,勉强跟着说笑方吃完了这一顿。 之后用过水果,成息侯起身带她离开。赵夫人和令嬅都道,“过几天再来。陪着我们说说体己话。” 履霜握一握她们的手,“一定。” 第50章 刺杀 从成息侯府到寿春侯府,路程是有些长的。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成息侯每次都喜欢在马车里同履霜谈一些淡话,“...方才在席间,我瞧你心神不定的,怎么啦?” 履霜勉强笑道,“想起令嬅姐姐没几天要出嫁了,忍不住难过。” 成息侯蔼然道,“傻孩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要想开些才好。不要说令嬅,便是爹爹和你,有一天也是要分开的啊。” 他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履霜心中一沉,紧紧地攥住了袖子。手指立刻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什——是她每天携在袖间的步摇。心里重新涌起一些踏实的底气。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成息侯也无话可说。空气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马车轮子在有规律地作响。履霜听久了这声音,渐渐觉得发困,半阖上眼睛假寐。 成息侯见她逐渐睡去,轻手轻脚地脱下了身上的披风,悄悄盖到她身上。 履霜半睡半醒地想起她去年刚来窦府时,有一次窦宪叫了车带她出去玩。在回来的路上她也是困的想睡。他怕她着凉,脱下了披风盖到她身上。 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件披风是蓝色的,上面萦绕着窦宪身上特有的阳光的、活力的气息,伴随着一点点的汗味。那样的温暖,直叫人的一颗心仿佛也晒在了阳光下。那样温暖,那样干净... 履霜再醒来时,是很久之后了。马车停着没有动。成息侯在对面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她大约猜到自己睡了很久,忙慌慌地伸手去打帘子。果见太阳逐渐西沉,大概是申时了。 成息侯被陡然射进马车内的光线刺醒,“嗯?”了声直起了身。 履霜愧疚道,“爹...” 成息侯温声道,“既醒了,就回去吧。”打了车帘子跳下去,又伸手去扶她。 履霜满面都是愧疚,“这阵子也不知怎么的,午觉越歇越长...下次我一定不在车上睡了。” 成息侯蔼然道,“你既困了,便睡。硬撑着,没的弄坏了自己身子。” 他从来都是这样体贴慈爱。履霜心中感激,“那下次,爹到了家,就叫醒我。” 成息侯不以为意道,“等你睡醒了,再回去。”领着她往里走,直亲自把她送回了快雪楼才离开。 履霜提着裙子上楼。竹茹、水芹迎上来道,“姑娘今儿个可是玩疯了,这个点才回来。”“索性在申府吃完再回来嘛!” 履霜由得她们给自己洗手,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午后就告辞走了的,没想到在马车上睡着了。爹见我睡得熟,没忍心叫醒我,所以就拖到了这时候。” 水芹艳羡道,“侯爷真真疼爱姑娘。”说完,伸手端起了铜盆,走出房门把水泼掉。留下竹茹,悄声对履霜道,“姑娘刚刚何不趁着侯爷疼您,提起那话?” 履霜怏怏不乐,“爹的意思明明白白的,是要把我嫁到外头。” “那是他长辈家,素日里把您当亲女儿,从没往那上头想,才这么说的。”竹茹劝道,“现如今寿春侯夫人不是也疼着姑娘么?姑娘何不去求求她?” 履霜从没这样想过,一时转过了身子,讶然问,“申伯母?” 竹茹点头,悄声道,“从来男人家和女人家的心思是不一样的。奴婢包准侯夫人听了姑娘的想头,会喜欢乐意的。” 履霜在心内沉吟。 竹茹见水芹倒了水要回来,紧赶慢赶着又说了最后一句,“姑娘千万早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两个丫鬟伺候着履霜看了一会儿书。她渐渐觉得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不认得了,眼前开始变的恍惚。便放下了书,让竹茹伺候着换睡衣,往床上去歇息一会儿子。 竹茹讶然道,“姑娘不是说,用过了午饭在马车上睡了好一会子么,怎么这下又困了?” 水芹漫声道,”竹茹姐姐岂不听‘春困、夏乏、秋无力、冬眠’?” 她没说完,自己就撑不住笑了,履霜和竹茹也都一下子都笑了起来。但到底还是服侍着履霜,上床歇息去了。 这一次履霜没有睡太久。大概眠了小半个时辰,她便起来了。同丫鬟们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去饭厅同成息侯一起吃饭。 两人照常地没有太多话可讲,沉默地用着饭。偶然有一人觉得气氛尴尬,提起某个话题,但每次说不到三两句也就没别话可讲。索性不再强颜欢笑地故作痛苦,缄口只是用饭。尔后告别。 履霜心中是觉得很对不起成息侯的。 他一手将她从谢府带出,顶着所有人的不赞同收她为女,为她细致妥帖地做好一切。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有莫名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但又无力去改变那状况,于是只能默默地屈一屈膝,向他告辞离去。 因心中存着事,她不想立刻就回房去。便带着丫鬟在府里散心。 从前总爱去的花园,因着窦笃之事留下了阴影,是再不敢去的。松风楼里没了窦宪,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长公主那儿更是不便打扰。于是履霜便挑了东边走。 因东边背阴,侯府不管是主子还是仆从,都不住在那儿。只空着那一面,种些绿油油的树,偶尔浇浇水、打扫打扫,令它不至于荒废。所以履霜主仆一路行去,竟是一个人也没遇见。只是往前走,隐隐能看到最尽头有一座稍显破败的小楼。横在成息侯府古朴富贵的建筑群中,显得异常的醒目。见那地方隐隐亮着灯火,履霜诧异问,“不是说东边没人住的么?怎么我瞧着那里有人烟?” 水芹心直口快,当即就要说是三姑娘。竹茹忙给她使了个眼色,道,“姑娘,咱们回去吧?这正月里,天黑的早,也冷。走了一会儿,浑身寒浸浸的。” 履霜虽对那栋建筑有些好奇,但也觉得她说话有理,没有多计较,点了点头。主仆三人往回走。 没想到走了几十步后,变故陡生。 横斜里传来呼的风声。履霜的后背下意识地微微战栗。 她从前曾和窦宪一同经历过刺杀,对这样由刀光剑影带来的杀意是很熟悉的。所以立刻头也不回地拉着两个丫鬟道,“快走!”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不知是刀还是剑划过空气的声音。 毕竟府里二公子是武将,两个丫鬟是熟悉这样的声音的。顿时都尖叫起来,尤以水芹最受惊吓,甚至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履霜忙握住她的手往前疾奔,一面厉喝,“还不快走!” 水芹本就心慌意乱的,又毫无防备地听到她这样的疾言厉色,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履霜叫了声“水芹”,想回顾,竹茹忙把她的手狠狠拉住,一面加快了脚步疾奔,一面厉声道,“别管,快走!”又回身说,“水芹,你拖住刺客!” 水芹咬着牙响应了一声。随即传来刺客的咒骂,大约是水芹缠住了他。接着便是刀剑破空的声音,紧跟着水芹的惨叫。 履霜浑身一震,想回转过身。竹茹察觉到,厉声警告,“姑娘想让水芹白挨这一刀吗?” 履霜只得咬牙不再回顾,跟着她继续跑。 竹茹脚程颇快,又有急智,在大路和捷径之间胡乱地绕,居然硬是把刺客甩的离他们有些距离。 眼见着快到正堂那儿,履霜正要松一口气,忽听身后脚步声忽近,她不禁转头去看。那个刺客竟然咬着牙飞快地奔了过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而履霜已然跑不动了,全赖竹茹扶持才能往前。心中不由地一沉,只等着那柄刀剑刺入身体。 不想身边的竹茹忽放开了她的手,大声道,“姑娘快走!”转身往刺客那里跑去。拦腰抱住他,一边拔下头上金簪去刺他。 履霜失声道,“竹茹!” 她尖声道,“快去找侯爷!”下一刻就有刀锋划在她手臂上。 履霜不敢再看。调动浑身所有力气地往前跑去。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跑这么快。 终于,到了侯府的中段位置。远远看见巡逻的侍卫们聚成一队,成息侯对着他们说话,大约是在训导。她带着哭腔喊,“爹——” 成息侯看了过来,顿时大吃一惊。想也不想地从身边一个侍卫腰间夺过宝剑,几步跑过来。履霜撞进他怀里,被揽住。随即觉察到他手腕一抖,那柄剑远远飞出。她身后传来“噗哧”的一声刀剑没体的声响,伴随着刺客的痛呼。侍卫们齐齐上前,将那人制住。履霜知道没事了,强撑着的一口气衰竭下来,眼前阵阵发黑,只是勉强攥着成息侯的衣襟道,“爹,竹茹和水芹还在后面,她们受了伤...” 成息侯焦急地点头,“爹这就叫人去接她们。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履霜看见他嘴巴在动,但他到底在说什么却一句都传不进脑中。“爹...”她这样说着,眼前慢慢地黑了下来,昏倒在了成息侯臂弯里。 第51章 珠胎 黑暗。漫天漫地都是黑暗。 履霜独自在这之中走着,心里满是恐慌和不安。带着哭腔喊“窦宪!”“爹!”,没有人理她。她更害怕了,见前路黑黝黝的,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再也不敢向前,扶着墙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 但突然——墙轰然地倒了—— 她吓的大声尖叫,“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天和地,都没有人回应她。她委屈地抱着膝,蜷缩在地上。 可没有任何预兆的——地也突然地塌了——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倚靠,往深渊不断地落着,落着.... 履霜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是汗地醒了过来。一直平息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地回过神来,坐起身,“...爹?” 成息侯坐在她床边的小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是个温和的人,从不会沉下脸的。履霜见了不由地有些惊讶,但这情绪转瞬即逝,此刻她更关心竹茹和水芹是否安好,便拉着他的袖子问,“爹,我的两个丫鬟还好吗?你去救了她们么?” 成息侯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似要在她脸上灼出一个洞。履霜渐渐觉得害怕,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勉强笑道,“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成息侯沉默,没有回答。 滴,滴,滴... 房内的水钟不急不缓地滴着水,一直滴了千百下。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成息侯仍然一言不发。履霜渐渐觉得迷惘,这是不是一个梦?然而正当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忙道,“爹说今天的刺杀么?履霜并不知...” 成息侯厉声地打断了她,“没让你说这个!我问,你和窦宪,什么时候的事?!” 履霜猛的发了一下抖,脸色变的苍白如死。随即强作镇定,答,“女儿不知道爹爹在说什么。” 成息侯回身厉声道,“你还要骗我!肚里的孽种已然三个月了,算算日子,不就是在行宫里有的么?除了那个孽障,还会有哪一个?” 履霜浑身一震,原来这阵子的贪睡、脾胃失调,全都是为这个孩子。被成息侯指着呵斥,固然是心中惶急的,但更多的却是欣喜。为人母的欢喜、有了脚踏实地的理由,可以同窦宪相守的欢喜。于是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求爹成全。” 语音刚落,便觉得颊上猛然一痛,成息侯的耳光狠狠地落下了。他早年是练过武的,手劲不小,这次又下了十足的力,履霜一下子被打的跌到了床上,随即觉得牙根酸痛,嘴里隐隐泛上铁锈味,大约是口内出血了,脸颊也慢慢肿了起来了。她惶然抬头,“...爹。” 成息侯甩开她,断然道,“这孩子绝不能留。” 履霜再也顾不得保持恭敬,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拉着他的袖子求,“爹,这是您亲生的孙子啊...” 成息侯的目光似乎有所松动,但转瞬就冷硬了起来,转身往房外走,“我会叮嘱医师,调最轻便的药给你。” 履霜的两行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拽住他的袍角往地上跪,反反复复只是说,“这是您亲生的孙子...为什么啊?” 成息侯艰涩不语。 履霜胡乱地拿衣袖擦着眼泪,低声道,“舅舅如果嫌履霜身份太低...我愿意做表哥的妾。” 她把舅舅两个字咬的清楚,又说愿意做妾,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成息侯觉得心上被人勒了一根绳索,有人在慢慢地收紧,直到他所有的气吐尽、一点一点死去。 而履霜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惶急,跪伏到冰凉的地砖上,哭道,“舅舅...若舅舅怕这事影响侯府声誉,不拘把我报了病故还是走失,只送我去别的地方吧。等孩子生下来,让我们进府为奴为婢都使得...只求舅舅别打杀了他...” 成息侯听的眼眶红透,但还是狠下心肠,挣开了她,自顾自往前走。 履霜见恳求丝毫不奏效,心中焦急。忽想起今日竹茹拿金簪对付过刺客,咬着牙从袖间掏出了窦宪给她打的那只步摇,把尖的那一头对准了喉咙,“舅舅若果然容不得孩子,不如把履霜一起打杀了吧!” 成息侯痛极回头,但还是咬着牙道,“你若果然能狠下心肠,只管试一试。” 履霜再不迟疑,狠狠将步摇往颈间血脉送。不过片刻,便推进了半寸。珠光宝气的步摇插在她稚嫩的皮肤里,恐怖异常。 成息侯吓坏了,疾奔过来打掉了她的手。那只金簪一下子滴溜溜地掉在了地上。她颈部的伤口失了阻碍,立刻喷涌出大量鲜血。成息侯急的大喊,“阳明,快叫医师进来!” “不!”履霜倔强地喊,“我不要!有医师敢进来,我必定死在当场!”从头上又拔下了一根簪环,将尖利的一面对准自己。 成息侯忙制止,“好好,爹不再叫医师过来了。只是你的伤口终究要包扎一下...”说着,想上前来。 “不许过来!”履霜把手里的簪子往颈侧伤口又推进了几分,警惕道,“爹只管叫竹茹和水芹来。” 成息侯眼见这情况,六神无主,是不敢相逼的了。当即亲自出了房门,把两个丫鬟送来。 水芹腹上受了伤,缠绕着纱布,昏迷未醒,是被抬过来的。竹茹则好一些,只是手臂上挂了彩。眼见她们没受成息侯的怒火牵连,被刑讯甚至被处死,履霜松了口气,转口说先放她们回去治疗。又特意说“我的事一向瞒着她们的,她们并不知道。爹不用为难她们。” 成息侯默然应允了,令窦阳明带二人下去。 但竹茹眼见履霜脸上有掌掴痕迹,颈侧又横着一只金簪,伤口处血汩汩流淌,一副以死相逼的模样,心中已大概猜到她和窦宪的事东窗事发。咬着牙道,“奴婢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侍奉姑娘。” 履霜心中感动,但仍是摇头,“你有伤呢,等养好了,再来伺候我不迟。” 竹茹摇头,坚持说,“奴婢带着伤也是能伺候姑娘的。” 成息侯本也不信贴身丫鬟会不知道履霜的事这种话,私心想杀她,却又怕履霜知道了闹。心里正为难,思考着策略,如今见她自己提出呆在这儿,立刻觉得是个好主意,爽快答应了下来,道,“你给姑娘撒些药粉。”转向履霜,叹息,“今夜遭逢了太多事,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吧。”说着,推门出去了。 履霜松了口气,颓然坐到了床上。因为失血略多,眼前有些模糊。竹茹忙去抽屉里拿了药酒和止血的药粉来替她包扎。 履霜见她右臂上包扎地厚厚实实,上面隐然有血迹渗出。心中知道她受伤不轻,阻住了她的手,“我自己来吧,你去那边榻上歇着。”又问,“伤口还好么?” 竹茹道,“没什么大碍。那个贼人大约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也就没下狠手伤奴婢。奴婢不过是手上挨了一刀。” 履霜心中一酸,握住她的手道,“你和水芹都是为我。” 竹茹蔼然道,“姑娘客气了。我们做奴婢的,护着主子原是该的。”她踌躇了一下,道,“姑娘可知,方才您昏迷的时候,侯爷命把三姑娘也送去庄子上了?” 履霜大吃一惊,“是她?” 竹茹点头,“姑娘还记得先头您问我们的那个小屋子么?现如今就是拨给三姑娘住的。自她母兄...后,侯爷迁她去了那里。” 履霜听闻窦笃和尚夫人被送去庄子上“养病”后,窦芷亦病了,成息侯遂叫了医女来贴身照料她。再想不到是这样待她,黯然道,“我虽和她处的不深,但心里是敬她的,晓得她同她母亲、兄姐不一样...这次是我连累了她,也难怪她这样的恨我。” 竹茹犹豫道,“事情出在她的住处附近,侯爷、姑娘想到她身上也是对的,只是...奴婢总觉得三姑娘为人不至于如此...” 履霜也有些惊疑,“的确是,窦芷为人一向是很明白的。她该知道,以爹的性子,她安安分分过一阵子,爹会心软放她出来的。这样的闹,反而是断自己活路。”她犹豫道,“要不要...” 竹茹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姑娘不要贸然开这个口吧。您自己的事...尚还没有个了结呢。” 履霜听的心中一酸,把手按在小腹上,低声道,“你知道爹为什么生气么?我有身孕了。” 竹茹讶然,随即从容笑道,“二公子知道必定欢喜。且姑娘也不用费心去求寿春侯夫人了。有这个孩子在,侯爷再怎么不甘愿,到最后也总是会肯的。” 履霜摇头,“你不知道方才我和爹闹成了什么样——他要叫医师来开落胎药。” 竹茹大惊失色,“这是怎么说的?亲生的孙子,便是来的早一些,难道就不心疼了么?” 履霜怏怏道,“他只说,我是他的女儿,窦宪是他的儿子。所以不许。” “不过是称谓罢了,谁不知你们是姑表兄妹。莫非,莫非侯爷其实是在计较姑娘的门楣?” “我也这样想...”履霜心酸地低下头,喃喃,“终究收个养女是无关紧要的,不过是这两年的吃住,最多再费一副嫁妆。可儿媳是将来的世子妃、侯夫人啊...” 竹茹迟疑道,“实在不行,姑娘便退一步...” 她说的含糊,但履霜明白那意思,低声道,“方才我说了,若舅舅果然嫌我家世不高,我愿意,愿意做妾...” 竹茹安慰说,“总之先把孩子保下来再说。等他真的生了下来,侯爷一则是祖父,二又是舅姥爷,哪里还有不喜欢的?到那时节二公子也回来了,势必不肯亏待您的。” 履霜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安全的感觉,“可即便我那样说了,爹还是一口咬定不许。我威胁着他要自尽,这才吓退了他。”她痛惜地抚着肚子,“饶是如此,也不过才保得他一夜而已。明天爹还会来找我再说的。” 竹茹握着她的手安慰,“挨过一日是一日。姑娘别怕,奴婢与您同在呢。” 履霜稍觉安心,手与她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52章 成息侯 这夜履霜翻来覆去的一直没有睡着。 竹茹在窗下榻上听到,笑道,“前些日子,姑娘哪一天不是一沾枕头便睡,怎么今儿个反倒睡不着了呢。” 履霜用手轻轻抚摸小腹,微笑,“我到现在都不敢信这是真的呢。” 即便成息侯再恼怒,再不情愿,但履霜仍觉得欢喜。有那样一个小孩子在她的身体里,流着她和窦宪共同的血。 竹茹即便在黑暗里,也能感知到她那份欢喜,陪着笑道,“还有七个月孩子就能出生。等姑娘出了月子,正好是二公子回来的时候呢。” “是呀。”履霜脸上渐渐发烫,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满面红晕的,“也不知道他欢喜不欢喜。” 竹茹笑,“自然是高兴的什么似的。他一向疼您。” 履霜满心都是温软,微笑着低下了头。腹部还没显怀呢,要不是医师断定,哪里会知道有个小孩子在里头?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感受到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担忧,成息侯的态度那样严厉,叹了口气,“...咱们想事,自然是样样都好。可是爹那里...谁知道他让不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竹茹听了也唏嘘,“侯爷待姑娘样样都好。只是这一件上,心倒像是冷的,怎么都不肯转圜。” 履霜想起这个就发愁,但还是勉强安慰着她,也安慰自己,“爹不是说明天再讲么,那咱们今夜好好歇一觉,有什么等明天再说。” 竹茹点头“嗯”了声,拉了拉被子,“姑娘快睡吧。” 履霜嘱咐,“你也是,手臂上有伤呢。” 如此各自睡去,一夜无话。 大约是心里积压着事,影响心态,次日履霜天不亮的就醒了,躺在床上阖眼假寐。但始终没有再睡着,索性披了衣服起身,拿了一卷书在窗下读。 过了一个时辰,竹茹悄悄来报,“侯爷来了”。稍后果听房外脚步声渐近,门上传来轻叩声,“霜儿,你起来了吗?” 履霜想起他昨晚冷冰冰的固执模样,心中便又是委屈又是恼怒的,一言不发。竹茹推了她一把,“姑娘怎么不回侯爷的话?这可不像话啊。”扬声地替她答,“姑娘起了,请侯爷进来吧。” 成息侯便推开门进来了。竹茹瞧见他,忍不住惊呼一声。履霜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夜过去,成息侯竟样貌大改。原本他是很爱洁净的一个人,虽日复一日地沉郁着,但也不忘每日里青衫翩翩。如今却头发微蓬,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一根一根的惹人注目。行动间又有酒气,衣襟上亦带着痕渍,俨然是个酒鬼了。履霜问,“您昨夜喝酒了?” 成息侯疲倦地点了一点头。 履霜攥着袖子,难过地说,“您的病才好。医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食辛辣之物、饮烈酒的。您便是气我,也不该这样糟践自己身子。” 成息侯摆了摆手说没事,一面坐了下来。 竹茹忖度着他们稍后可能有话要说,自己一个婢女待在这儿不合适,便借口说,“奴婢手臂上的伤口有些痛,求侯爷、姑娘宽容则个,容我回自己房里去换一下药。” 成息侯随意地点了点头。她看了履霜一眼,退出去了。 她一出去,房里便陷入了死寂。 成息侯呆呆地坐着,也不问履霜话,也不喝茶,只看着她桌上点的线香上的冉冉白烟发怔。一直到那支香烧完,堆积在上头的白烟灰倒塌下来。他才略有些醒过来的样子,眉睫微微一跳。 履霜勉强打着圆场,“怪道大家都说您喜静。看一支香在烧,也看了这许多时候。” 成息侯看着那截残香,声音轻轻的,似是梦呓一样,“你母亲从前,也爱调香...她常常就坐在窗边的榻上,低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地看书。在大桌子上,搁一支在燃的香。那时,我每次见了,都觉得像画一样。” 履霜默然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方轻轻接话,“其实我并不记得她...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又一个同胞的兄弟姐妹也没有。连她是什么模样,都想象不到。” 成息侯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其实你是有手足的。” 履霜狐疑道,“我...那边谢府的爹爹并没有旁出的子女。” 成息侯固执道,“不,你曾有过一个哥哥和姐姐...他们曾经来过这世上,只是你不知道...” “...谢府的爹爹,在迎娶我母亲前,曾经另有生养?” 成息侯摇头,似有无法负担的痛楚横亘在心间,以致心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艰涩道,“去年拜家庙前,阳明同你说过吧,在宪儿之前,我另有一子一女。” 履霜恍然地明白了过来。原来他说的兄姐,并非她父母所生,而是指他的孩子。 她如今被过继给了他,那一兄一姐,可不是成了她的手足么? 那两个孩子...履霜的确有一点印象。据说他们是由自幼伺候成息侯的丫鬟所生。在长公主嫁进窦府之前。 当年成息侯对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宠爱异常,几乎要把她扶正。因此同老侯爷夫妇闹的几乎决裂。 可惜那婢女福小命薄,过了没多久,生育的两个孩子便先后地得了急病去世。她本人经此重创,也恹恹地得了病,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 听闻成息侯当年几乎发狂,直闹着要出家去做和尚。老侯夫人本就有心疾的,被他这一气,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饶是如此,成息侯也没改掉心意。老侯爷只得顶着所有人的不赞同,做主将他早夭的一子一女记到了宗谱里,又老泪纵横地苦劝他。他这才回转来。只是在感情上却是歇了心思,之后好几年别说娶妻了,连妾也不曾再纳。 一直到先帝为他赐婚。不得不尚泌阳长公主。 但娶是娶了,终究他是伤了心的人,同长公主半生婚姻不睦。 履霜不意他突然提起这个,茫然问,“您怎么突然说起大哥哥和大姐姐来?这,这同我...” “他们不是旁人啊!”成息侯忽然以手掩面,“那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啊!” 亲兄姐? 可他们对她而言,明明只是姑表兄姐啊。 履霜全然不懂他要表达什么,只得道,“...您说的是。不要说大哥哥、大姐姐,便是芷姐姐、萤姐姐,履霜也都当同胞看待的。” 成息侯从手掌中升起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他们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 履霜一下子站了起来,恼怒道,“您喝了一夜的酒,糊涂了吧?谁不知道我母亲嫁到茂陵,不上一年便有了我?后来生我的时候又去世了...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 成息侯的声音透着绝望,“你从来没有想过么?为什么谢璧待你这样的坏?” 履霜心里一惊,直觉地猜到他接下来要说出一个恐怖的真相,转过脸不想听,只道,“听说谢府的爹爹从前极爱我母亲,而母亲又因生我而死。所以他才...” 成息侯苦笑了一声,打断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只有更疼你的。”他看着履霜,目光变的慈蔼起来,“你知道么?从前你刚出生,我就想把你接回来...可一直到你这样大,长的这样高,我才终于,终于见了你第一面...我的女儿,我的履霜...” 他说的动情无比,可履霜只觉得滑稽,僵硬地回答,“您不愿意我留在窦府,直说便是了。何必编这样的谎话呢?” 成息侯眼眶红透,但神情却是认真的,“我只说两点,一,你在谢府,是七月而生的。我问过接生的嬷嬷,你并不是早产。” 履霜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指责他,“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事谢璧也知道,否则他为什么那样对你?再则履霜,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你长的是像他,还是像我?” “外甥像舅,这有什么?你胡说!胡说!”履霜的后背密密地泛上冷汗,同时脑中像有一把火在轰然作烧。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想不起,只知道一味地骂他胡说。 成息侯也不阻止,只疲倦道,“你是聪明孩子,有些事你细想就能知道。” 履霜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看着她时偶然的恍惚,他说起母亲时的怀念和怅惘,他和长公主成婚二十年来不睦的原因... 一切都拼凑在了一起。□□无缝,找不到任何假装的痕迹。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是他不想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才这样的骗她。如此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这么大的侯府,若你果然和我娘有私情,又生养了两个孩子,难道没有人谈论么?祖父祖母不拦着你们么? “那两个孩子都是你的妾生的!别推到我娘身上! “我是我爹的孩子,我是茂陵人,我姓谢,我是谢履霜!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从不知道一向文弱的自己,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成息侯似是不忍卒看,转过了脸躲避她的视线,等她吼的没有了力气,才轻声开了口,“你母亲...和我并不是同胞所出。因着这个原因,她自幼被送去了郊外的庄子上。一直到她十四岁那年,我才终于第一次见到她...”他闭上眼睛,那个死去多年的人的面容逐渐在眼前浮现。 第53章 往事上 那一年窦勋十八岁。因再过两年便要及冠、受封成息侯府世子,父母都把他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但他自己始终淡淡的,不当一回事。 当时窦阳明也十七八岁,远不是如今沉稳可靠的模样,反而同窦顺有些像,颇伶俐精怪。见他总是躲避着相亲,哈哈地笑问,“大公子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吧?” 他说的是玩笑话,可窦勋居然一口承认了下来。他不由地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使得?叫侯爷、夫人知道...” 窦宪拍着他的肩笑,“骗你的。我只是不喜欢娘看中的那些姑娘。” 这样说着,他的神色寂寂了下来。 他父亲是开国的武将,爽朗豪放,性情再好没有的,只是有着男人的通病,常常在外拈花惹草。而母亲又是个外表大方,内心嫉妒的女子,虽顺着父亲的意思纳了不少女子在府,却暗自掌控着她们,不许任何人产下孩子。 从小到大的十八年,他所眼见的女人要不是像母亲那样外宽内厉的,要不就是几位姨娘那样,看着娇怯怯,实则满身心眼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觉得烦闷。 而母亲替他挑选的世子夫人,那些人选又同她年轻时那样像。 窦阳明见他叹气,悄声问,“那,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窦勋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安安静静,不惹是生非的姑娘。可是这样的人,在世家里是很少有的吧。” 沮丧只在一瞬,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禀了父母,带着人去郊外的猎场打猎。 飞鹰逐马,少年意气,一晃便是两个多时辰过去。 窦阳明见天色逐渐沉了下来,上前去提醒,“公子打了这许久的猎,也累了,不如回府去吧。”他指了指天,“天似乎要变了,咱们不如趁着雨没落,赶回去。” 正好窦勋觉得尽兴了,便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雨落的那样急,他们才走到半路,天空就开始电闪雷鸣,随即下起瓢泼大雨。窦勋不由地责怪起窦阳明,“这可怎么着?前不挨猎场,后不着家的。附近也没个什么亭子房子避避雨。” 窦阳明也觉得懊恼,但灵机一动,忽想起窦府在这附近还有个小庄子,便提出去那儿避雨。 窦勋答应了。 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窦嫣。那个他父亲庶出子女里的漏网之鱼。深受他母亲厌恶,才生下来便被她构陷成克父,被迫长在庄子上的异母妹妹。 那天得知他来,她吃惊下二话没问,马上安排了温热的浴水。 他便也欣然接受,只让人传话说待会儿相见。 和侯府的富贵不同,这里的沐浴是很简陋的。只有一只木桶,一色香物也无。可窦勋喜欢这种朴实清新,连带着对那还没见过面的妹妹也增添了几分好感。 身体慢慢地浸泡到了热水里,浑身的汗水和雨水都被洗净了。窦勋神清气爽地换过了干净的衣服,走出去与窦嫣会面。 她大约没想到他会散着半干的头发,随意披一件宽大的白衣就来。脸红着行了个礼,“大哥。” 窦勋一怔,再想不到她是这个模样。 从小到大的听过母亲无数次地咒骂过眼前的女孩。什么“青楼里的小□□生的”、“她母亲是府里第一个狐媚的”,他总以为这个妹妹是艳俗的。却没想到是那样清丽的长相,眉若远山,眼似新月。安安静静的很少言语,如同一支独自开放的莲花。 窦嫣见他不说话,惴惴道,“庄子上简陋,委屈大哥了。” 他“啊”的惊醒了过来,自觉失礼,连声说不委屈。 “那就好。”她低着头笑了一笑,起身给他倒茶。 她生的恬静,倒茶的姿势也轻柔。窦勋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女孩子,忍不住想亲近她。便问,“妹妹在这儿过得还好么?丫鬟婆子们尽心么?”话一说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堂堂的侯府姑娘,被孤零零地扔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上,哪里会好呢?且这地方又没有几个人伺候。 她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仍旧微笑着同他说话,“很好。这里风很干净,花也很香。大家又都照顾我。”说着,把茶递给他。 窦勋告了声谢,拿过茶要喝,忽然鼻间闻到一股姜味。 窦嫣柔声解释,“听从人说大哥刚打完猎,路上又淋了雨。为免受寒,喝些姜汤驱一驱吧。” 窦勋心中不由地为难,他一向是很讨厌姜蒜等辛辣的东西的,偶然侯府里的厨房不留神做了,他都要发怒。但见她恬静注视着自己的模样,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轰然地倒塌了。毫不犹豫地把那盏茶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哎呀,慢些喝,好烫呢!”窦嫣又是讶然又是觉得好笑,“原来大哥是个冒失的人。” 窦勋开始频繁地去那个庄子上,瞒着他父母,借口说是去打猎。 起先窦嫣见他隔几天就来一次,是很惊讶的。但见他来往的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是个安静的性子,从不会刻意地说什么,做什么,迎合什么。所以每次他来,她也不过就是如常地坐在窗下看书,最多顺手替他泡一盏适宜的茶而已。 这样窦勋已觉得欢喜。好动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一整个下午。坐在她身边,浮生像白马一样,嗖的一下就溜过去了。 他渐渐会在想起窦嫣时无声微笑。在得到一个新东西时马上嘱咐窦阳明,“给阿嫣也留一个”。开始每天每时地,把一颗心放飞到遥远的简陋的庄子上。甚至开始,认真地抗拒起婚事。 贴身的窦阳明是第一个觉察出不对的,委婉地劝他说,“...虽则是兄妹,但公子也要注意着分寸...” 他听的浑身一震,回想起自己近来的举动,的确是太奇怪了。于是告诫自己千万、千万不要逾矩。强忍着,每天呆在府里,既不去那个小庄子上,也不出去打猎。 这样痛苦地煎熬了三个多月。有一天,他放在庄子上的心腹忽然匆匆回来,禀道,“嫣姑娘生了急病...请公子快派医师过去!” 他想也不想地就带着医师亲自赶了过去。 到那里发现她因突生痢疾,已然痛的昏死过去。 他摇撼着她,“阿嫣!阿嫣!我来了。” 她勉强睁开眼看着他,似乎是在努力辨认面前的人究竟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犹疑地问,“...勋?” 不是大哥,是他的名字。 他心中一震,仿佛心里有一把火横亘在内,突然就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等窦嫣病好后,他马上就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但还是倔强地没有闪避,努力去说服她,“伏羲和女娲不也是兄妹么,照样结合在一起,繁衍了人类。且到现在大家还把伏羲称作三皇之一。可见兄妹能否结合,并非天注定,不过是被所谓的世俗情常拘禁住了。再者,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何必困顿外在的这些呢?” 窦嫣脸色泛上一点红。她默然地低下头,没有反驳。 这一天后,他们开始像情侣一样相处。窦勋渐渐尝到从前想象不到的奇妙滋味——与窦嫣的相处居然异常合拍。经常他心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她马上就转过脸说了出来。或者他脾气不好,被底下人惹怒了,她轻轻地说一句话,他马上就平复下来。他们几乎不像相识才几个月的样子,反而像从小就生活在一起。 直到现在,窦勋仍然记得那段人生中最好的光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啊,都那么的轻松。 从前在侯府,每天眼见着母亲和姨娘们勾心斗角。有时又是一些矫揉造作、假模假样的闺秀千金来访。直叫人烦不胜烦。而窦嫣和所有人都不同。她安静看书的样子、低头微笑的样子,所有的所有,在他眼里都美的超脱。 但偶尔,他也会觉得惆怅,从背后抱着她叹息,“如果我们这样手牵着手出去,别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情侣、是夫妻的。可为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兄妹呢?” 窦嫣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可能一生都遇不见你啊。不管怎样我还是庆幸,就算将来不得不分开,但终究我们会被一样的血联系到一起。” 她的话大为不详,窦勋听的心中一沉,伸手去捂她的嘴,“说什么分开不分开的。我总会想到办法,叫你名正言顺。” 第54章 往事下 这话说出后没几天,窦嫣便被诊出有孕了。 窦勋欣喜下,立刻回府去后把一个从小伺候他的丫鬟开了脸——看起来是偶然想到的主意,但其实他思虑了很久,只不过如今撞上了不得不用的时机。 那丫鬟叫海棠,是很忠心的一个人,窦勋又对她半是威胁半是奖赏的,如此她也愿意担个虚名。于是一个多月后,窦勋对父母说她怀孕了。老侯爷和侯夫人虽然惊诧,但也高兴窦氏有后,对那丫鬟问前问后的,关怀备至。 而窦勋,眼见着三个月快到了,丫鬟再不显怀只怕说不过去,便联合了医师,谎称她得了时疾,要送出去疗养。 老侯夫人虽疼爱孙子,但到底是个自私的性子,立刻就同意了。窦勋松了口气,装作不经意地把她送去了窦嫣所在的地方。 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一切都很顺利,窦勋心里满是即将为人父的欣喜。却没想到窦嫣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先帝忽然派了他一桩差事,不得不离京十来日。他放心不下窦嫣,本不欲去的,但终究为人臣子,不得轻易违抗圣命,只得与她暂时相别。 一去十来日,回京后连侯府也顾不得去,马不停蹄地去了庄子上,岂料那里已然空空如也。留守的下人说,姑娘被侯爷亲自接回府去了。 他顿觉冷气从背上窜出来,一层一层要把他吞噬。什么也不敢再想,夺了马就奔回侯府去。 他母亲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亲自来府门前迎接。他只等着耳光、棍棒、厉斥,却没想到母亲仅仅是责怪他心地太好。 心地太好? 母亲撇着嘴说,“你还要瞒我么?我同你父亲都知道了,海棠其实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一惊,几乎就要和盘托出了,却听母亲又道,“你的性子也太软了。那窦嫣本就是贱人养的,同你没一点关系,又不要面皮地不知从哪里怀上了孩子、败坏家里名声。你怎么好把她的孩子记到你名下呢?” 他这才知道,在他走后,父亲因放心不下,出了府去探望海棠。却不料撞见她肚腹空空如也,反而是久未见面的小女儿挺着肚子。大惊失色下拷问她们,海棠只吐口说公子吩咐,而窦嫣,居然说是大哥好心,瞒着家里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收为己出。 “到现在都没说奸夫是谁...不过林吟月的女儿么,自然同她娘是一样的多情,哪里会只有一个奸夫呢,我看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吧!”耳边,母亲得意地笑。 他再也听不下去,发足疾奔去找窦嫣。终于在柴房里见到了昏迷着的她。 和十几日前相比,她变得太多了。原本因怀孕而丰盈的身躯这会瘦弱不堪,越发衬的肚子大的吓人。颊边也有被掌掴过的痕迹,身上亦脏脏的,散着霉味。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喊,“阿嫣!” 她勉强睁开眼,回应,“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走吧。” 他想也没想地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去了他父亲的房间。恰逢老侯夫人也过来了,见他这个模样,皱眉道,“这是怎么的?还不放下你妹妹?脏兮兮的成这么样?” 他把窦嫣轻轻地放在榻上,跪下,一字一字道,“阿嫣怀的是我的孩子...求爹娘成全。” 老侯爷夫妻都吃了一惊,随即愠怒道,“知道你心地好,疼妹妹。可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窦勋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和阿嫣在一起已经大半年了。” 老侯夫人惊呼一声,晕了过去。老侯爷则寒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窦勋说知道,“事已至此,求爹成全。” 回应他的是父亲狠狠的、不留任何感情的一耳光。 那天窦勋被他父亲毒打了半个时辰,几乎把一条命送掉。但他始终没有改口。 老侯夫人苏醒后,在旁看的泪流满面,最终只得顿足道“冤孽,冤孽”,拦下了老侯爷,答应让窦嫣顶着海棠的身份,从此深居简出,待在侯府里,把孩子生下。 窦勋抹了把头上淋漓的鲜血,困难地伏跪下去,“多谢爹、娘。”身上的伤口痛的几乎要裂开,可心里却开出一朵花来。 这之后,因着老侯爷夫妇的默许,窦勋在府里名正言顺地与窦嫣生活在一起。 那段日子的温暖喜悦,至今窦勋仍历历在目。 可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 再怎样的温暖,也不过只维持了短短几个月。 第二年春天的末尾,窦嫣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 因是个男婴,老侯爷夫妇都很喜悦,每天抱着那孩子不撒手。对窦嫣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窦勋怀抱着娇妻幼子,更觉得圆满,渐渐忘记了前事。但命运却用了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提醒他们。 ——那个叫实的男婴,一直没有发出过声音。 起先他生下来不哭,窦勋只以为他性子安静,如同他母亲一样。后来的一两个月里也没有多在意,反而笑说“这孩子在他娘肚里就一点儿也不吵的,将来必是个孝顺的乖儿子。”可慢慢地,到了孩子满月,仍听不见他发出一星半点的啼哭。 老侯爷叹着气说,“算了,这也是命中注定,谁叫你们...好生养着孩子吧。”老侯夫人却不依,哭闹说,“现在还小,就已经这样了,将来又如何养的大?” 窦勋听的心中发寒,但还是愠怒地打断了母亲,“娘!别瞎说。实儿只是性子文静。”抱了孩子回自己房里。可父母的叹息和哭声还是时时萦绕在耳边。 没过多久,老侯夫人的断言应验了。 窦实半岁时,有一天醒来嘴角忽然的歪了,涎水流下来浸湿了小半个床。那天窦嫣本想抱他去看花的,却没料到一眼见到这个,当即尖声叫了起来,晕倒在地上。 窦勋手忙脚乱地把她和儿子扶上了床,又让医师过来看。 医师只是摇头。 后来窦实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更不好。等到一岁上,已经完全沦为一个痴呆的娃娃。双目无神,嘴角向旁倾斜,不断地淌着口水。 而在这时候,窦嫣又有了第二个孩子。 窦勋知道后惊怒交加。自发觉窦实的异常后,他便让她饮药了。那药是他叫人细心配的,绝不会出差错——如此便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他提高了声音质问她。她起先不承认,但后来扛不住他的逼问,到底还是说了。绞着帕子流下泪来,“我只是想再试一试...也许实儿是一个意外。” 他终于还是心软,同意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消息传到老侯爷夫妇那里,他们已然无力再听,只说,“随你们吧,反正好坏也就这样了。” 于是偌大的侯府,只剩下他和她,一对既盼望着新生命到来、又害怕他到来的绝望父母。 九个月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 和上一次相比,窦嫣这次的生产惨痛异常,足足熬了一夜都未把孩子生下来。 老侯爷夫妇早已绝望,不忍听最后结果,早早地回了房。留在窦勋固执地站在房门外,久久地等。 窦勋至今还记得那个冬夜。那大概是那一年里、不,那是他此生最寒凉的日子。 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门外等的久了,连吐出的呼吸都变冷了。手脚更是早已经冰的没有了直觉,血液凝固在身体里,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冰坨。 终于,房门吱呀地开了,产婆出来报,“...生下了,是个女孩儿。可惜在母体里闷了太久,已然不中用了。”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试图逼退眼中泪意。但泪水还是阻挡不住地流了下去。他哑声问,“夫人呢?” 产婆低声道,“失血过多,才救过来,今后得好生养着了。” 他点一点头,把袖间早就准备好的一包银子递给她。产婆千恩万谢地去了。他看着她的背影,麻木地想,有什么好开心的呢?他的孩子死在了这一夜。那些银子本是他为了庆贺孩子出生而准备的。 这样想着,踏进了房里。 丫鬟们见他进来,都唬了一跳,纷纷道,“公子快出去!产房污秽,不可近身啊!” 他不听,仍旧走上前去瞧窦嫣。 她才生产完,身下的被褥还来不及换。整个身体几乎有一半都浸泡在鲜血里,房里满是腥甜味。又有一角被子跌落在地上,血顺着它往下滴。窦勋蹲下身,默然无声地把那块被角搁到了床上,然后拿脸去挨她惨白的脸颊。 她的脸失去了一贯的温热,冷冰冰的,像快要化掉的雪一样。可被褥上浸饱了血,却又是温热的,铺天盖地地向他散发着热气。他心中忽冷呼热,痛苦灌满了整个身体。 这痛苦,绵延之后二十年。即便之后世事变迁,也总无法冷却。 成息侯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时,已是天黑时节了。他拿两句话对自己的前半生做了总结,“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是抗的过命的。可其实,命中注定不该有的东西,即便偶然到手了,也还是挽留不住的。” 第55章 忧愁暗恨 履霜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茫然而绝望地问,“那么后来呢?你就把我娘送到了谢家?” 这句话像刀剑一样刺入成息侯心里。他痛楚地用手按住胸口,过了好久才能开口,“我没有。后来你母亲醒了。知道你姐姐的事,什么也没说。一直到了第二天才终于说一句:那个孩子福气很好,不用长大后受人冷眼,可以就这样去了...又过了不到半年,你大哥也去世了...我抱着你母亲安慰,说将来再不要孩子了。大不了,去我弟弟那儿过继。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呢?” 成息侯一向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极其痛苦的情绪,“再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从妆奁里拿了两包药粉给我...” “那是...?” “她说...活着太痛苦了,还不如舍弃这个躯壳,反而轻松。她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走。我答应了她...第一个把药粉吞了下去。昏迷前,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等到一睁开眼,所有的噩梦都会结束...那时我只以为她在约定来生,便回答说好啊,等到下一次我们一定会得到幸福...可是谁知道...”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却发觉自己还是在侯府,而她已经不在了。我找啊找啊,一直找了她三四年都找不到。” “她去了哪里呢?” “她被你祖父送出了京。”成息侯用手捂住脸,但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滑下去,“那几年我发了疯的去找她。终于,到了第四年,在上党郡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她。那天她答应我,会与我回去,可谁知道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发现她又悄悄地走了,这一次她完全抛下了我,她嫁去了茂陵...” 履霜听他说四年,那便是窦宪一岁不到的时候了。胸口涌上气团,微微冷笑道,“那个时候你已经娶了长公主、生下窦宪了吧?我娘又怎么会再愿意同你回去?” “是我不好...”成息侯痛楚地转过了脸,“圣上亲自赐婚,终究我也是为人臣子...” 履霜忍了忍泪,又问,“我娘突然的嫁去谢府,谢家爹爹也肯么?” “那谢璧虽是世家子弟,却是庶出的,他母亲亦是出身青楼,从前同你外祖母是至交。所以你娘同他自幼识得...”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我是你的女儿呢?” “你母亲嫁走后,我发了疯的想出府,带她走。可一直被人拦着,一直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才找到机会,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赶去见她。可你母亲居然说,说她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成息侯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那时以为,她同我生养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必是在心里恨我的,所以再不愿意同我相处,宁愿和不熟悉的谢璧做夫妻。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就回了京师。哪晓得过了四个多月,就听到你母亲难产去世的消息。我赶去茂陵奔丧,她身边的丫鬟偷偷告诉我,孩子并不是早产的。那么,那么...” 他一夜未睡,本就憔悴的不像样子。如今又嚎啕大哭,把整副衣襟都浸湿了。履霜心中的怨恨,逐渐转成了恻隐,忍着泪把袖间的丝帕递给他。 成息侯不接,只是恳切道,“所以霜儿,你肚腹里的孩子绝不能留。不能再有一个你母亲了...宪儿将来也不该像我一样...霜儿,听爹的话,一碗药下去,明天一早醒来,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 履霜霍然地抬起头,“不——我不是我娘,我不会爱着一个人却又半途地退缩。窦宪也不是你——”提起这个名字,她心里逐渐有了踏实的根基,声音里也有了强硬的底气,“他不会爱着一个人,又同另一个人生儿育女!” 成息侯大震,但到底嘴唇抖抖索索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履霜定定地看着他,第一次倔强地说,“你说我是你的女儿。那么你看,我长大到如今,不也是好好的么?可见近亲结合,不一定就生出有问题的孩子。” “可万一是呢?” “若老天不佑...那么我也不会死缠烂打,再拖累窦宪...” 成息侯默然半晌,终于点头,脚步蹒跚地出去了。 到了晚上,他亲自来接履霜。履霜攥着袖子,有些警惕地问,“去哪里?” 他苦笑了一声,“送你去庄子上。侯府人多口杂,这阵子你怀着身孕,暂时住不得。” 履霜心中稍安,但心思一转,忽想起她母亲当年怀着孕,也是被藏着庄子上,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想开口讥讽。但见月光下成息侯脸色青灰、皱纹亦密密地泛在脸上——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便老成这样。心里又觉得恻隐,转过头没有说话,由得他亲自替自己理着行李,又扶她去车上。 一时上了马车,成息侯加意嘱咐车夫,“天黑,车驶的慢些。”又对履霜道,“那庄子离这儿甚远,你若累了,只管眠一眠吧。等到了,我叫你。” 履霜默默不语,只问,“我的两个丫鬟呢?” “水芹的伤有些重,暂时来不得。我让她婆婆领着她回家了。竹茹比你先去庄子上了,一会儿你到了,便能见着。” 履霜点点头,闭了眼靠在马车壁上假寐。她本不欲睡的,但大约是怀着身孕贪睡的缘故,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一直到很久后才醒。 睁开眼,发现马车静静地停着,外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只有马车内搁着一个天蓝色的小小琉璃灯——那是她去年刚来窦府时,花灯节上与窦宪猜谜一同得来的。 那盏灯以美观为主,里头的做工布置并不是太好,只放得下一个小小的蜡烛头,自然烛火也只有微微一星,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履霜见了不由地伤怀。转眼又见成息侯靠在马车壁上打着盹。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心中一酸,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鼻子。 成息侯听到,立刻醒来了,道,“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履霜想起前阵子去寿春侯府时也是这样。那时只以为他是待她亲切有恩的养父。而如今世事变迁,竟成了这样。心头更酸,对他说话的神气恳切了很多,“不要了。”把衣服递给他,“您年纪大了,注意保暖,仔细别受凉。” 成息侯有些受宠若惊地答应了一声,扶着她下车了。 见一路行来,没多少奴仆,履霜略有些诧异,成息侯解释,“人越多,是非越多。所以除了竹茹,我只留了四个丫鬟在这里伺候你。不过放心,庄子上是有侍卫在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引着她去了房里。 竹茹早已在房里等着了,见她进来,迎上来道,“姑娘来了。一路上没累着吧?” 履霜疲倦地摇头,从她手里接过热茶慢慢地饮着。 竹茹便跺了三下脚,原本低头侍立在旁的四个丫鬟立刻抬起了头看她。竹茹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丫鬟们俯身下跪。 履霜见这场景有些奇异,不由地暗暗惊诧。成息侯在旁解释,“这些都是聋哑之女——也不懂读写。” 履霜僵了一瞬,随即闭着眼转过了头去。 成息侯温声道,“这一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我会对外说你得了恶疾,因京师苦寒不便休养,被我送去了江南。” 履霜默默点头,“您没事也不用过来,免得招人口舌。” 成息侯见她知晓事实后,便一句爹也再未唤过,心中一痛,但面上还是温和的,点了点头,出去嘱咐侍卫们了。 履霜略微地松了口气,挥手令四个丫鬟都退下。这才终于的流露出一点微笑,问竹茹,“伤口好些了吗?” 竹茹点头,“皮外伤而已。几日不沾水自然的就会好。倒是姑娘。”她徐徐地舒了一口气,“侯爷到底是答应了,姑娘还算有惊无险。只等着二公子回来,便能一家团圆啦。” 她的语气很欢欣,可履霜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下午成息侯说的那些过往,已经像是刀锋一样扎进她心里。 她害怕自己会走母亲的老路。 哎...不敢再想了,也不能再想...一切,只等半年后再说吧。 ——但愿老天可以发一发慈悲,给她和窦宪一个好的结局吧。 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履霜渐渐能真切地感知到有一个小生命成长在她腹中。 但同时她也明白,那个小小的孩子是孱弱的。 来到庄子上的第二天便有医师来瞧她,诊了脉后问,姑娘是否曾有小产征兆? 她一愣,摇头。 然而竹茹却想起她从行宫回府的那一天,衣裙上那一道血痕。 她经由提醒,也想起这件事。那个时间点,恰是孩子一个月的时候啊。顿时后怕不已。 索性当时阴差阳错地服了些保胎的益母草,没有永远失去他。 “...小公子是个顽强的孩子呢。”竹茹说。 履霜失笑,“你怎么就确定是个男孩子呢?” 竹茹抬起头,认真地说,“姑娘这几个月又是舟车劳顿、又是心绪不宁的,若肚里的孩子是个文弱的女孩儿,恐怕早就不保了。所以这孩子啊依奴婢看必定是个男孩儿,将来像二公子一样,要做武将的。” 履霜听她提及窦宪,心中渐觉温软。 不知道孩子生下来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呢?不知道他看到了孩子,会不会高兴呢? 她竭力地压制住自己对那些往事带来的恐惧,强迫自己只记得窦宪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除此之外,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但一到了黑沉无月的晚上,那些白日里苦苦压制的事实就会猛的窜出来,令她陷入醒不来的噩梦里。 半身被浸泡在血里的母亲。被遣送去偏僻小镇上,从别人嘴里听说成息侯成亲生子的母亲。因为生养她而血崩去世的母亲。 有时又是大哥和大姐。她从没见过他们,但那一男一女两个婴儿却总是进入她的梦境。男婴眼神定定的,泛着痴意。嘴角歪斜,不断地流着涎水。女婴浑身青紫,满身是血被裹在襁褓里,没有一丝声音。履霜见到他们,骇极了,在梦里不断地奔跑、哭泣、尖叫,让他们走开,但那两个婴儿始终紧紧跟着她。她被绊了一跤,跌到地上。那两张婴儿的诡异的脸越发近了。几乎贴在她脸上。可突然地,又变了一种样貌:月牙一样的长眉长眼,微微上翘、仿佛在得意微笑的嘴唇。分明是窦宪和她的孩子! 母亲的身影亦出现在了眼前,影影绰绰的,带着潮湿粘腻的血腥气,“哎...你不该和你哥哥这样...” 多少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背伦的罪恶感、孤身一人的无力、怀孕的倦怠,趁着日光不在,齐齐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压垮。 竹茹听到动静,总是第一时刻赶过来看她,询问她为什么这程子睡的这样不好。她摇头,咬着牙吞下了所有罪孽,只说没事,快睡吧。 第56章 畸珠 时间慢慢地到了三月。 履霜的身孕已到了第五个月了。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胎的缘故,或者是之前她经历的太多,又或者是...总之,这孩子的怀相并不好。 履霜常常觉得恶心,一闻见饭菜的味道就想吐。仿佛有人扯着她的胃一样,生拉硬拽地把她吃进的食物全部拽出来。很多次她都跪倒在床上,由竹茹捧着痰盂,吐的起不来身。 隆起的肚子亦让她坐卧不宁,又兼有噩梦的困扰,常常睡不着觉。手臂和大腿虚虚地浮肿着。 竹茹见了心疼,每每抱怨说,“奴婢也曾见奴婢的娘怀弟弟妹妹,从没有这样的。这孩子,也太折腾人。” 履霜却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微笑,“大约真是男孩子,所以才这么活泼。”她一连说了两遍,仿佛可以借着孩子的闹腾确认他是健康的一样。 低下头,忍着胸口的烦闷和恶心,忍着不安和泪意,把食物和安胎药用的干干净净。 到了五月的时候,孩子踢人踢的越发厉害了,履霜常被他闹的整夜不得安眠。原本光净白嫩的肌肤变得发黄暗淡,鼻头也肿了起来。 竹茹抱怨说,“大约这孩子真是像二公子的。” 履霜精神微振,“可不是么,从前听他说,因为皮,有一次,他一天吃过他爹三顿打呢。” 竹茹也笑,“不过这孩子生出来,大约二公子是不会舍得打的。” 履霜想象了一下他带孩子的场景,脸上慢慢浮现出温柔的神气,抚摸着肚子道,“他不带孩子出去瞎玩,便是谢天谢地了。” 逐渐触动情肠。 窦宪,窦宪。你去了遥远的颍川郡,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如果回来,又能不能有见到孩子的一天? 成息侯说过的那些话鬼魅一样的又兜上了心头,履霜心中沉郁,闭着眼叹了口气。 七月,气候渐渐地热了起来。履霜一向是不怎么怕热的,但如今怀着身孕,不由地也娇贵了起来,时常觉得身上、脖颈上洇着汗。 竹茹便提议用一些冰。但履霜想着肚里的孩子先前受过惊,有过小月的迹象,不敢冒险,摇头忍耐着。每日不过是开窗通风而已,偶然拿风轮和扇子略微打打风。 但到了七月中旬,天气竟是很懊热了。竹茹劝着说,“一味的死扛着不煽风,反而要闷出毛病来。” 于是履霜只得胆战心惊地在房里略略放了些冰。 竹茹怕冰放的多,不留神叫母子两个受了寒气,只远远地拿一小块冰搁在铜盆里,用风轮对着缓缓地吹。如此房间里既不冷,又不显得太热,履霜逐渐放下心来。 产期愈近。 履霜愈来愈觉得浑身不舒服了。肚子太大了,起床都要竹茹拉她一把。稍微躺一会儿腿就抽筋。坐着臀部疼,躺着腰疼,饭菜也吃不下。可她只咬着牙忍耐着,不断地告诉自己孩子健康,这才这样。 真正发动的那天,是七月廿七。 那天履霜一早起来,便觉得腹部隐隐作痛,腿间也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哗”的一声破裂声,大约是羊水漏了。于是她便知道是今天了,咬着牙忍疼让竹茹唤产婆进来。竹茹忙不迭地去了,又叫侍卫们去京里通知成息侯。 产婆进来后,轻手轻脚地把履霜扶到了床上,又给她绞了帕子擦汗,温煦地在她耳边说,“别怕,孩子还没准备好呢,要再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生。” 履霜艰难地点头。开始觉得腰发酸,每隔一会儿就微微阵痛一下。 这样的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她突然的开始大痛,“啊”的尖叫了一声。 产婆安慰道,“姑娘有节奏地呼吸,别怕。” 履霜攥着她的手,勉强认真地呼吸,疼痛因此稍稍缓解。但仅是一刻,很快她就疼的脑子都空了,分不清究竟在拿嘴巴还是鼻子在呼吸,或者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饶是这样痛了,产婆还是道,“还早呢。” 履霜觉得前路茫茫,看不见路途,忍不住哭道,“好疼!” 产婆忙制止了,“姑娘别哭,力气要留着,不然待会儿就没力气使了。” 可履霜痛的麻木,根本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只是攥着被褥,忍受不住地哭嚎。 成息侯从府里匆匆赶过来,恰听到这一声,额头立时渗出汗来,叫了产婆出来。 产婆迟疑道,“两个时辰了,产道还没完全打开。只怕...” 话音未落,已被成息侯一口喝断,“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缓了缓,又道,“若果然危险...保大人。” 产婆答应着进去了。 留下成息侯、窦阳明和竹茹三个在外等着。 竹茹听履霜叫的惨痛异常,忍不住哭道,“奴婢的娘给奴婢生了三个弟妹。从怀孕到生产,从没有像姑娘这样艰难的。” 成息侯也觉不详,但还是安慰她说,“你们姑娘一定会没事的。”话说的用力,与其说是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产婆几次指挥着丫鬟们端清水进去,一会儿的功夫又把血水端出来。 成息侯三人看的心惊肉跳,但也不敢催促,以免乱了履霜心神,在外焦急地等着。 终于,房内履霜发出了一声痛叫,没过一会儿,便传来一声儿啼。 成息侯听那孩子的声音甚嘹亮,心中一喜。但还没等他说话,便听房内产婆尖叫了一声,随即便是许多人匆匆的脚步声,伺候的几个丫鬟满面惊惶,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成息侯只觉得心中一沉。吩咐竹茹先回房。竹茹见他神色冷肃,大异往常,一句也不敢多问,匆匆地走了。 成息侯便大踏步地进到产房里,提着产婆的衣领将她带出来,“不许叫!” 产婆抖抖索索地噤了声,把手里的小小襁褓递给他,自己一眼也不敢多看。 成息侯颤着手接了过来,一张略带紫意的小脸撞入眼中。孩子在母体里呆久了,脑袋都被挤的尖尖了。但饶是如此,仍能见得眉目清秀。成息侯不由地有些欢欣,咿咿地逗弄他。但转而想到产婆和丫鬟们这样的惊慌,孩子又是兄妹结合产下的,必定是有问题的,那喜悦也就渐渐消失了,颤着手去解那襁褓。 是一个男孩子。 皮肤皱巴巴的,五官和头都正常——只是左手和左脚都有六个指头。 成息侯瞳仁猛缩,一下子闭上了眼。 产婆是三个月前请来住在庄子上的,不知他家底细,只以为房里的姑娘是他养的外室,叫姑娘不过是遮人眼目而已。便劝慰说,“老爷别急,夫人还年轻呢,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成息侯慢慢地睁开了眼,点头。从袖间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她,“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产婆千恩万谢地跪下磕了个头,出去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成息侯慢慢地沉了脸。窦阳明也不多问,只是轻轻地欠了欠身。又迟疑问,“这孩子...” 成息侯痛惜地抚着孩子的脸颊,“你去——替我找一个好人家。” 窦阳明一惊,“那姑娘那里怎么回呢?” 成息侯咬牙低声说,“就同她说...孩子生下来便是死胎。”他沉默地看着孩子。孩子仰在他臂弯里,那样小,那样柔弱,“这样漂亮的孩子...可惜生来就带着病,大约是活不长的。” 窦阳明亦叹,“与其让姑娘养孩子养出感情,再眼睁睁看着他离世,的确还不如早早就送走。”他安慰成息侯道,“兴许天可怜见,孩子只是手脚有毛病呢。要真是这样,等大了咱们还把他迎回府里来。” 成息侯自然知道他是在劝慰自己。但也还是领这份情,点头道,“你说的极是。” 窦阳明又问,“那几个丫鬟呢?” 成息侯眼也不眨,“杀。” 窦阳明略有些为难,“可是竹茹...是姑娘使惯了的。再则没了她,姑娘也要疑心的。” 成息侯沉吟片刻,“她先留着。”把孩子递给窦阳明,一眼也不敢再看,挥手令他出去。 成息侯亲自去找竹茹。 她本坐立难安,见他过来,一下子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提起了一颗心,“侯爷来找奴婢....有何见教么?” 成息侯淡淡道,“我来是要告诉你,等姑娘醒来,务必伺候好她,不许触动她丧子之痛。” 竹茹忙应道,“奴婢晓得。”忽然又诧异地反问,“丧子?” 成息侯淡淡地“嗯”了一声。 竹茹急道,“可是奴婢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哭的那样响...” 成息侯沉默不语。 竹茹扑到他脚边跪下,“求侯爷怜悯姑娘,别那么狠心!姑娘醒来若知道孩子不见了,一定会不想活的!”她砰砰地磕着头。 成息侯眼见她这样,神色略略地和缓了一些,“你倒是个忠心的丫鬟,很为履霜着想。” “姑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又一向待奴婢好,这都是该的。” 成息侯点头,“我一向赏识赤胆忠心的人。所以,竹茹,以后我还许你伺候姑娘。” 竹茹一愣,随即冷汗透衣而出,意识到自己同死亡擦肩而过。 成息侯知道这样的话是有威慑力的,所以也不加意去安慰她。只道,“方才你也见到了,接生的产婆和丫鬟们都是什么样子。” 竹茹不知她们为何会那样,更不知成息侯为什么要提起。但还是应了声是。 成息侯沉默半晌,“我不怕告诉你,那孩子...左手和左脚都有六个指头。” 竹茹忍不住惊呼。 不要说侯府了,便是平民百姓家,生出这样的孩子也一向是视为邪门的,大多被溺死。她心里渐渐明白了成息侯为什么要她说什么谎,低着头沉默没有开口。 成息侯道,“你是个忠心的丫鬟,自然是盼着你主子好的...所以你该知道,留着这个孩子,将来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 竹茹心中又是惋惜又是酸痛,但也知道他的话有理。低低抽泣着应了声是。 于是成息侯拍了拍她的肩,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57章 离恨苦 履霜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她动了动身体,浑身都脱力着,使不上一丝力气。想开口,牙根又酸痛,喉咙也仿佛有火在炙。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喊出一点点声音,“竹茹——” 原本在脚踏上打着盹的婢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喜极而泣道,“姑娘终于醒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履霜诧异道。她费力地想直起身子,问,“孩子呢?” 竹茹没回答,只是扶着她起身,说,“姑娘进些东西吧,小米粥好不好?太久没吃东西了,一下子用太多肠胃吃不消。等到了明后天,奴婢再给您做别的...” 履霜见她避而不答自己的话,心头逐渐漫上恐慌,攥住她的手,急声问,“我的孩子呢?” 竹茹勉强笑了一下,“等姑娘用过了饭再说吧。” 履霜心中一沉,顾不得疼痛便要下床,“我去找他!” 竹茹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哭道,“姑娘回床上去吧...孩子,孩子已经不在了。” 履霜推开她的手,不能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明明听到他哭了!” “那是姑娘生累了,幻听的...孩子在母体里闷了两个时辰,生出来已然不中用了...” “你胡说!”履霜声嘶力竭地大喊,“他那样皮,每天都那么用力地踢我!他怎么会死?” 竹茹哭的越发伤心,“姑娘迟迟生不出来...孩子就,就...” 履霜只是不信,强撑着道,“一定是爹要你来骗我!是你们在骗我!” 竹茹哭着说没有。 这时候,门“吱呀”的打开了,成息侯端着一碗汤药,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履霜奔过去,拽住他的袖子问,“孩子呢?是不是你叫人送走了?我的孩子呢!” 成息侯摇头,疲倦道,“我都许你生下他了,又怎么会无端端地送走他?”他忍泪道,“实在是这孩子没福,熬不到出世就断了气。” 他们说的这样笃定,由不得人不信。履霜再也忍耐不得,跌在地上痛哭。 竹茹几步爬了过去,伸手去扶她,“姑娘快别哭...月子里哭,今后要留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成息侯也帮着扶履霜去床上。 她浑身无力,只得任由他们把自己安置回去。但满心的痛苦和绝望却怎么也抵挡不了,翻来覆去只是流泪。成息侯只得半强制地把她抱坐了起来,喂了一整碗安神汤下去。如此,她才渐渐平复,合着眼又睡去。 次日醒来,履霜闭着眼望了一会儿的帐顶,似乎是接受了事实,渐渐平复了过来,没有再大吵大闹,只不过默无声息地饮泣而已。 竹茹见了,不由地松了口气,一边替她擦着泪痕,一边劝道,“姑娘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再过几个月二公子便要回来了,到那时候什么都会好起来。” 履霜摇头,“不会再有以后了...”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履霜知道她起了疑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描补道,“我怕我这身子是废了,哪里还会有以后呢?” 竹茹松了口气,安慰说,“奴婢的娘在生奴婢前也曾小月过一回,后头四五年一直没再怀上。可后来喝喝补药,照样也安安稳稳地又生了四个。姑娘的福气,只有比奴婢的娘更好的。” 履霜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说,“有些饿了。” 竹茹替她掖了掖被角,“快两天没进东西了,可不就饿了么?奴婢去端粥来。” 履霜道,“想吃你做的银丝面呢。” 竹茹见她肯吃东西,喜欢的什么似的,忙不迭地答应着去了。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履霜再也忍不得,攥着被褥重新又哭了出来。 这被褥,是知道自己有孕后亲自绣的。百子千孙、吉祥如意的的图案,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孩子的期望。如今看来却只剩伤情。 方才骗竹茹她想吃银丝面... 哪里还能吃得下呢? 早在怀着孩子的第五个月上就什么都吃不下了。只是为着这个小生命,才咬着牙一口一口吞咽的。 而如今,他没有了,她又何必再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呢? 履霜咬着牙挣扎起来,走下床,把窦宪送的那一支步摇紧紧攥在了手里。 竹茹端着银丝面从厨房回来,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和姑娘说哪些玩笑话,忽闻得一股奇异的血腥气。 自履霜生产完,房里是点了香的,意在盖住那股子气味。 那么何以如今又有了这样的味道? 她惊慌地奔回了房,一眼便见履霜仰面倒在床上,右手紧攥着一支步摇,左手手腕上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口子,伤口几能见骨。而气息已经极微弱了,被红色的缎面一衬,更显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如同一抹即将消融的冰雪。 竹茹手里的碗砸了下来,面条和汤水淋淋漓漓地撒了满地。她奔出去叫道,“侯爷!” 履霜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发黑,半晌都看不清东西。几乎分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但过了一会儿,视线逐渐的清楚起来。同时她感知到自己左手缠了厚厚的纱布。心中明白,大概是没死成。 转头去看。成息侯扶着额头,疲倦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竹茹捂着嘴轻轻抽泣。她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一声。 成息侯听见这声叹息,眼里的泪水一下子下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今年才只有十六岁,以后的人生还长,还会有很多健康的孩子。” 履霜失血过多,中气虚弱,勉强道,“可再有多少,也不会是这一个了。” 他是不会懂的。 那个孩子,除了是她的儿子外,是窦宪的延续,是她这一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情感的见证。也是她得知所有真相后,最后的期望。 他的死,将意味着她今后与窦宪的人生,再也没有任何可能——如同她的爹娘一样。 她陡然觉得怨恨,喃喃地苦笑着问,“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 成息侯怆然地转过了脸,无言回答她。 为什么啊? 她好不容易地离开了谢府那样的地方。好不容易地在十几年冷冰冰的人生遇到这样一个人。好不容易因为他,而忘却了那些可怕的记忆。 可是一夕之间,所有都颠覆了。 他给予她的一切,通过这样残酷的方式收回。 成息侯不敢深劝她,只是流着泪说,“爹这一生,失去的已足够多,左右你一没,我也跟着去了便是。可你怎么不想想你母亲?她一生所有,唯你而已...” 母亲,生她时难产血崩的母亲。履霜到现在才真正理解她。而如果她还活着,知道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有一天也走了自己的老路,那该多伤心啊。履霜这样想着,心中一痛,一颗极大的泪流了下来。 这件事之后,成息侯和竹茹两人,每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履霜。 她不知是因看管的严,找不到机会。还是被劝说的歇了心思。总之,再也没有尝试过自杀。 但对万事万物,却逐渐的淡漠了下来。原本只是性子安静的,如今却变成孤僻了。常常一天下来都一言不发。 成息侯虽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陪伴她罢了。 而在这时候,府里来了人,传来圣上要宣见他的旨意。他放心不下履霜,思虑后让把窦阳明家的接来,同竹茹一同照管履霜。自己匆匆往宫里去了。 等到了福宁宫,王福胜引着他进去,圣上看清他面容,吃惊道,“...怎的一年多没见你,面色差成这样?” 成息侯见他也老迈了不少,心中同样惊诧,勉强笑了一下,“老了,这一年来三灾九病的,反反复复总不好。家里的孩子,又,又也病着...” 圣上点点头,叹了口气,让他坐。又走过来,亲手倒了两杯茶,“你我都渐渐地上了年纪,素日里也要保养些。” “是。只是臣到底是比不上陛下有福的,儿女都孝顺,万事又如意...” “瞧这话酸的。我的那些孩子,又何曾都是孝顺的呢?不然这一年来,我也不至于...哎。” 成息侯看他疲惫神情,晓得他是想到了二皇子,起身告罪,“臣...” 圣上按着他坐了下来,“好了好了,没事的。”递了一杯茶水给他,“家里的孩子好些了么?” “比先前大好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 圣上听的“唔”一声,“我记得,你那个女儿,现如今是十六岁?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了。” 成息侯手里的茶盏没拿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陛下...” 圣上只当没看见,神色淡淡的说,“你应该猜到,早在行宫里,朕就有了这份心。”又道,“那孩子如今也算朕的外甥女,人又乖巧。她一旦入宫来,势必和旁人是不同的。” 成息侯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更惶恐,跪下道,“谢陛下抬爱。可臣的女儿身子很差,一年里倒有十个月要吃药。性情又乖僻,一天下来也不说几句话。且虽挂在臣名下,出身却是很卑微的,她的亲父亲母皆是庶出...” 圣上不悦地“嗳”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一味的贬低自己的孩子!” 成息侯伏跪下去,恳求说,“臣女小家碧玉,绝不敢高攀。” 圣上亲手扶了他起来,“这叫什么话?那孩子我见过的,再文静没有,哪里是你说的乖僻?身子弱,没事,来宫里养。宫里别的不多,就是国手和药材多。在这儿调养几年,岂不是比在外不咸不淡地治着强?再说到身份,她如今既姓了窦,那便是你和阿歆的女孩儿了,便是我,也只有把她当作亲外甥女儿瞧的。” 成息侯又跪了下去,反反复复只是磕头,“臣的女儿真的配不上太子。” 王福胜见他这样的固执,直把圣上说的面露不悦,打圆场道,“一家子骨肉,侯爷这是做什么?陛下您也是,脾性这样急,不像提亲的,倒像是讨债的了!” 圣上配合着哈哈笑了起来,退了一步道,“也罢,此事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成息侯还待要说,王福胜悄悄冲他摇了摇头,他只得告退出去了。 第58章 太子 王福胜奉命送成息侯出去,走到宫外,他责备地说,“侯爷今儿个可是失了分寸啊。” 成息侯恳切道,“陛下垂爱,我只有感激的。实在是女儿病的深,到现在都没好。再则她那脾性也不适宜来这深宫。” 他说的诚恳,连眼眶都红了,王福胜见了,倒也有些怜悯。压低声音道,“陛下有这打算已很久了。若非令千金自行宫回来,便告了病,去外头修养,去年陛下便要下旨,招她进来呢。不瞒侯爷...陛下曾私下抱怨过令嫒的病太巧...所以您如果再推,陛下心里会更不高兴的。” 成息侯见他愿意推心置腹,忙道,“谢公公指点!还请公公再教教我。” “若侯爷果然不愿意...”王福胜叹了口气,悄悄指了指东宫的位置,“不妨去那儿试试。太子一向独宠宋良娣的,这几年为了她,始终顶着压力不纳正妃。所以...” 成息侯心中一喜,“我即刻就去。” 王福胜点头,随即迟疑道,“今日和侯爷说了许多,侯爷...” 成息侯忙道,“公公怜悯我们父女,我只有感激的,哪里会把这些话拿出去乱说呢?”再三地谢了他,这才告辞离开。 成息侯在东宫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等到太子回宫。他欣喜地迎上去,却见宋良娣陪在一侧,有些尴尬,但还是招呼道,“太子殿下、良娣。” 宋良娣礼貌道,“侯爷不必多礼。按辈分我该叫您一声姑父呢。” 太子亦和颜悦色道,“您来了,怎么也不进去?”斥责起守门的侍卫们,“眼睛瞎了么?为什么不去通传我?” 成息侯忙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许久不进宫,想着给殿下请个安罢了。等一会儿也就等一会儿吧。” “侯爷和善是好意,但他们也太不知轻重了。”宋良娣蹙眉,吩咐侍卫们,“今日交班后各去领三十板子。” 侍卫们面上并无迟疑之色,恭声应是。宋良娣这才面色稍缓,吩咐身边宫女道,“等他们挨完打下来,找车送回家去。这几日由另一班侍卫守宫门。” 侍卫们听了,都感激道,“劳良娣费心。” 宋良娣点点头,“你们长这个记性就好。”说着,伸手引成息侯进去,“侯爷进去说话吧。” 成息侯见自始至终,太子都任由她做主,她又是这样杀伐决断的个性,一身东宫妃的风范。在心内想,此事同他两人一起说,说不定效果更好呢。欣然答应了下来。 一时落座,成息侯端着茶盏,半晌沉吟不语。太子和宋良娣猜到他是有事相求,对视了一眼,令左右都下去。 门一关上,成息侯咬了咬牙,开门见山就说,“臣今日厚颜求见,是有事求太子殿下。” 太子一伸手,露出聆听的神色。 成息侯低声道,“其实臣是从陛下那儿过来的...听说,听说陛下有意为太子殿下纳小女为妃...臣惶恐...” 太子看了宋良娣一眼,脸上颇有尴尬之色。 倒是宋良娣神色自若,单刀直入问,“侯爷有何来意,但说无妨。 成息侯不意她为人这样直白,微微错愕,随即咬着牙道,“臣女体弱多病,不配嫁入东宫,所以臣想请太子殿下出面,拒绝这门亲事...臣知这请求是冒昧厚颜了,但...” 宋良娣打断,淡淡笑,“侯爷是因顾及我,才不愿让令爱进东宫来受苦吧?” 成息侯一惊,站起身道,“臣绝不敢这样想!” “哎呀,侯爷坐下。”宋良娣含笑道,“咱们是骨肉至亲,有些话私下里说说,不碍事的。您不要这样诚惶诚恐的。” 作为一个侧妃,对待正妃人选的父亲这样尊重,实在是太奇怪了。成息侯摸不准她在想什么,模糊地答应了一声是。 宋良娣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了下去,“侯爷刚才说没有这么想。那么,我请侯爷放心地将令爱嫁过来吧。” 太子和成息侯都勃然变色。 太子霍然地站起身道,“你不要这样!” 宋良娣安然地看着他,“妾自知身份低微,不足以匹配殿下。倒是窦姑娘,身份高贵,为人又谦和,是殿下你的良配。”转头对成息侯又道,“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又是东宫之尊,窦侯不要为我放弃令爱大好姻缘。我虽早嫁过来几年,但自知身份,决不敢也不会有欺凌之举。请您放心。” 成息侯不料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叫人摸不清是真是假、有何用意。犹豫着不敢接话,拿眼睛去看太子。 他转过脸来,勉强笑了一下,道,“姑父先回去吧...” 他一向以温文知礼著称,现在却丧失了一切礼貌。成息侯知道他内心一定是一团乱麻的,也没有多纠缠,答应了一声,便告退出去了。 留下太子和宋良娣两人,久久不语。 好半晌,太子才涩声道,“你应该知道,太子妃的位置我是属意于你的。” 宋良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谢殿下垂爱。可要说的话,妾方才都已说尽了。” 太子转过了身,有些气闷地说,“先前再娶了你妹妹和申妃,已经...总之你不要担心别人的非议,我会...” 宋良娣轻轻地打断了,“殿下,妾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推动您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您将来的阻碍和污点的。” 她说的坚定,太子听的一怔,随即内心慢慢黯然。 怎么就忘了,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呢? 她从来都不相信也不稀罕他的爱的。比起做一个同君王相爱,但引发他根基不稳的女人。她更愿意成为为他牺牲的谋士,成就他的皇图,随之将她自己的名字也流传在盛世的王朝里。 而他... 诚如她所言,“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少人的出谋划策、出生入死换来的啊。他不该也不能在初登东宫位后便任情胡来。 若坚持立宋良娣,以梁良娣长公主养女的出身,他家势必会心生不满。而宋家已与皇后沾亲,若下一任中宫还是出自他家,难保来日不心生跋扈。倒是窦履霜,窦家人不在权力中心,她本人又只是一届养女。生不出什么野心来,只能依附皇座而生存。 立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太子没有再说太多的话。只是涩声道,“我知道了。” 这一日履霜如常地沉浸在伤怀中,恹恹倚在榻上。 忽听脚步声匆匆,她蹙着眉去看,是竹茹匆匆地跑了过来,急声道,“姑娘!太子来看你了!” 履霜昏沉沉了好些天,脑子里早已空空如也。所以听到这句话,想了好一会儿方记起她说的是谁。虚弱道,“就说我睡了。” 话音未落,便听窗外传来很温和的一把声音,“总这么睡着,精神是要越来越不济的。”太子这样说着,慢慢地走了进来。 履霜吃力地向他见礼。他忙拦住了,转头对成息侯和竹茹道,“请两位先出去吧,我和窦姑娘说会儿话。” 成息侯为难道,“这...” 太子温和道,“姑父放心,我...现在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看窦姑娘。” 成息侯听他这样说了,只得告退,带了竹茹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太子叹,“怎么一年不见,病成了这样?” 履霜想起那个无缘得见的孩子,心里便是一酸,转过头没有说话。 太子看这神情,略微猜到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这病只怕也是因此而起的。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站起身,去把窗户一扇一扇地打了开来,“闻闻外面的风吧。入秋了,风是很凉爽的。你闻,风里是不是有一股竹子的清香?还有下人房里丫鬟们调弄脂粉的一点点味道?还有厨房里远远飘来的晚饭的香气。” 他说起话来温和从容,有一种驱散人心中阴霾的力量。履霜不由地支起一点身子,顺着他的描述去细细地闻。 果然呢。 那些世俗中的味道,是可以把屋子里的滞涩之气吹走的,可以让她暂时走出那个满是伤怀的世界,重新回到这让她怨恨也让她留恋的尘世里。 自孩子死后的三个多月里,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心境略微明朗的一天。她轻声说,“谢谢。” 太子微笑了起来,但那笑容不知怎么的有一些苦涩。他向她微微一欠身,出去了。 他走后,成息侯来看履霜。他叹息着问,“你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来看你么?” 履霜迟疑地摇头。 成息侯怜悯地看着她,“圣上有意让你入主东宫。” 履霜悚然一惊,“这怎么使得?”她低声道,“我不配,爹替我回绝了吧。” 成息侯听的心里一酸。他的女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儿。若非踏错一步,今日嫁入东宫,是何等的荣耀和幸福?这样想着,涩声道,“爹爹去找过太子了,托言你身体虚弱,烦请他出面,婉拒婚事。可谁知,那天宋良娣也在。竟是一味地伏低,劝我将你嫁去...” 履霜心里觉得怪异,但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若她成为太子妃,涅阳长公主势必会不满的。再则太子如今刚立,根基未稳,也经不得这样的折腾。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出身干净的太子妃,去安稳局面。比如,我。” 成息侯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再过两个月宪儿便要回来了...你有没有想好今后呢?还是,还是同他在一处么?” 履霜悚然变色,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我不要!” 若没有那个生下来便死去的孩子,她尚可安慰自己,他们不会走她父母的老路。可偏偏上天用了最残酷的一种方法逼迫她不得不放弃。 事已至此,何必强求?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母亲,也不想他成为又一个郁郁终生的成息侯。 所以,在一切都无能为力以前,斩断所有吧。 第59章 婚盟 成息侯见她神色断然,叹了口气道,“你有这样的心志自然是好的。可宪儿并不知情,难保今后不会再对你有所眷恋和纠缠。” 履霜攥着衣袖,怔怔地发着呆,“...我可以去做姑子。” “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孩子,去嫁人吧。堂堂正正地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将来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等你做了母亲啊,现在的这些会忘的干干净净的。” 嫁给另外一个人?生下别的孩子? 履霜从没想过那样的场面,也不敢想,惶然地摇着头。 成息侯按住她的手,“人生要往前看啊。不说别的,你只想想你母亲。她拼了命的把你生下来,难道是为了让你孑然一生的?” 履霜听他提起母亲,心里泛上愧疚,转过了脸,忍着泪道,“别说了。” 但成息侯仍旧牢牢地迫视着她。他忽然沉声说,“刚才我在外面,又仔细地想了想,要不,你还是答应嫁给太子吧。他是个温和的脾气。再则他娶你是为安稳局面,有这个原因在,定会善待你终生。” 履霜喃喃问,“那么...如果我嫁给他,窦宪也会好起来吗?” “会。他的性子,我是深知的,你若没有来由地撇下他,他势必不会干休。所以,嫁入宫中是最好的办法。——这是对你、对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的人,最好的交代。” 之后又过了几日,太子再一次来到了成息侯府。 见履霜这次是端整地立在房门前迎接他的,风貌比起上一次截然不同,他一怔,随即叹息问, “你父亲同你说过了?” 履霜点点头。 太子涩然道,“我...不想骗姑娘。我...” 履霜忽然低声道,“臣女有一私事要诉,望殿下容禀。” 太子一怔,随即点点头,露出聆听的神色。 履霜咬牙跪下道,“殿下...臣女已非在室之身。” 太子怎么也想不到她要禀的竟是这样的话,一时间惊愕交加,什么都说不出来。但见她低头攥着袖子,无言地等着他的答复,还是开口道,“哦,哦,好...”他心里松了口气,坦率道,“姑娘不必为这个跪我。你另有所爱,没有关系。不瞒你说,我心亦如此,所以我们,我们大可以...” 履霜闻言,沉默着伏跪地更低。 太子心中惊讶,试探性地问,“我,我说错了话么?” 履霜低声道,“臣女并没有殿下这样的好福气...” 太子一愣,随即想到她终日里居于深闺,是没有见外男的机会的。窦府这一年来又经历了种种变故,霍然失声问,“是窦笃?” 履霜说是。 太子见她今日虽梳妆齐整,但一张素白的小脸还是异常消瘦与苍白。露在袖外的手腕亦骨节嶙峋,上头包着厚厚的纱布。心里更信了几分。诚恳安慰道,“没有事的,那只是一个小插曲。就像在路上走着,突然的跌了一跤,或者是刺绣的时候没防备、被针戳伤了手。只要把伤口处理好了,时间一长,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是一个好姑娘啊。” “有些伤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履霜想起那个无缘得见的孩子,鼻头便是一酸,一颗很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谁身上、心里没有些伤痛呢?只不过有些人永远记着、永远自苦。而有些人选择忘记它,重新又往前走了。”太子安慰道,“姑娘是个剔透的人,实在不必为了别人的过错而折磨自己啊。” 别人的过错? 履霜散乱的心思慢慢被拨回了。她攥紧了袖子,忽然鼓足勇气仰头问,“殿下知道,臣女为什么要同您说这些么?” 太子这才发现两人离原意已很远了,迟疑着摇了摇头。 履霜斩钉截铁道,“臣女想自荐。” “...自荐?” 履霜点点头,“臣女明白,依殿下之心,是要娶宋良娣为太子妃的。但您初临鹤禁,行此举只怕局势会不稳。所以...” 太子心里略微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履霜说是,“...所以殿下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立一位身世清白的太子妃。臣女,觍颜自荐。”她行了大礼拜倒,“臣女已非完璧,不敢妄获殿下荣宠。所以殿下大可将臣女视作摆设,用来牵制梁宋两家。等日后殿下顺利登基,或废或贬我,全由殿下。” 太子想也不想地拒绝,扶了她起来,“快别再说这样的话。我说过了,那只是一个小意外。心性高洁的男子是不会计较的。你的未来还有许多可能,别把它白赔在深宫里。” 履霜听了心口一暖,但还是坚持道,“各人有各人的志向。臣女已不再寄希望于婚姻了。与其将来因为这缘故,让夫君心里不舒服,鄙薄终生,还不如尽心竭力为殿下效力。殿下只当可怜臣女吧,给臣女另一条路。” 太子的心受到了极大的动摇。但还是有些犹豫,“可这样,会不会对你太残忍了一些?” 履霜断然地说不会,“臣女已经说过,是在为殿下效力。那么,自然也有恳求殿下的地方...”她咬着嘴唇道,“家兄勇武兢业,却因前人旧怨,一直没有施展之地...若殿下不弃,恩准臣女入东宫,那么...”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更低地伏跪下去,道,“臣女今日大胆直言,但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还望殿下好好考虑。” 太子不忍地转过了脸,“这是一生的事,我恐怕你会后悔。” 履霜斩钉截铁地说,“没什么好后悔的。求仁得仁,臣女永不后悔。” 于是过了三日,便有圣旨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宫储副,当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以崇阴教之道。兹尔成息侯窦勋女窦氏,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艺兼图史,训备公宫。今册为太子正妃,正位东宫,宜膺盛典。钦哉。” 履霜跟在成息侯身后谢恩。 来传旨的王福胜见她一张脸素白素白的,身体也摇摇欲坠,忍不住问,“姑娘还好么?” 履霜定了定神,微笑,“谢公公关心。我大约是病久了,才这样,叫您看笑话了。” 王福胜说哪里,转身指挥起带来的小黄门下聘礼。 黄金一万斤,连同西域进贡的吉光裘、通天犀带、十二时盘、游仙枕、耀光绫...各类的珍宝源源不断被抬入窦府的库房。 成息侯不知道履霜同太子说了那些话,见宫中客气,只当太子是重视她,打心眼里替她开心。对王福胜作揖道,“麻烦公公了。” 王福胜笑道,“可不敢再受侯爷的礼了!” 成息侯“嗳”了一声,恳切道,“小女性情文弱,日后入了宫,还得仰仗公公扶持呢。”眼风微微一转,窦阳明捧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上来。 王福胜见了,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侯爷总这样的客气...其实先前,侯爷打退堂鼓的时候,在下就不是很赞同。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呐?那是天生的凤凰命,注定要进宫的——” 成息侯想到太子,心中安慰。但听他提及宫中,难免又想起几位良娣,心中泛上担忧。拱一拱手问,“我与公公相交已久,就不绕弯子了。这一年小女身子一直不好,我也总缠绵在病榻上,是以对宫中之事全不了解。还望公公指点。” 王福胜便道,“借一步说话。”与他、履霜一起走进了内间。这才道,“如今东宫里有四位良娣。除了早先进去的宋良娣、梁良娣,便是申良娣、小宋良娣。” 前三个成息侯都是知道的,但“小宋良娣”却从未听过,不由地重复了一遍。 王福胜道,“那是宋良娣的妹妹。先前宋良娣生了太子殿下的长子,本是极有体面的。哪晓得再有孕时不当心没了,连累的身子也大损。叫梁良娣得了意,又新来了申良娣...哎,只得好说歹说地求了皇后,让她妹妹也进来。” 成息侯听的心惊。这位宋良娣这样的豁的出去,日怕只怕是履霜劲敌。看了她一眼。 她平淡道,“我以礼待她,也就是了。” 王福胜听了这话,干干地一笑。 成息侯也觉履霜这话太柔弱。但转念想到申令嬅,终究还是略有欣慰,“那申良娣,从前同我们履霜便是玩的很好的。” 王福胜陪笑道,“果然人以群分,这话一点不错。申良娣是太子殿下几位侧妃中最好相处的一位,将来自然也是太子妃的臂膀了。” 成息侯看了履霜一眼,欣慰地点点头,但她心里只是麻木和疲惫。 臂膀? 那样爽朗的令嬅,与她一年不见,却要变成这样的关系了么? 耳边成息侯又问,“那梁良娣和小宋良娣好相处么?” 王福胜的声音轻松了些,“梁良娣有些爱拈酸,但大体是好的。小宋贵人...说句犯上的话,那是个糊涂人,做事左的很,有时连她姐姐也劝不住的。” 如此成息侯心中有了数,感激道,“除了公公,再没有人愿对我们说这些的。”解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连同之前准备好的礼物,一同给他,“一点小心意,公公别推辞。” 王福胜口里推辞着,但见那玉佩被镂成了流云百福图纹,上头的蝙蝠雕的异常细致、栩栩如生,早已意动。成息侯加意又劝。王福胜少不得接了过来。瞧那玉通通透透的,宛如一汪碧水。底下的礼物也沉甸甸的。心中更是高兴,暗暗赞成息侯处事妥帖。谢过了他,告辞出去。 一时履霜回了房,竹茹替她放下了发髻,轻轻地梳着发。 见她面色无悲无喜的,竹茹叹道,“奴婢实在不懂姑娘是怎么想的...即便是...总还有机会的。怎么就突然地放了手,去答应太子呢?” 履霜涩声道,“和二哥比起来,自然是太子身份高贵...且他又不姓窦,同我阻碍重重的。” 竹茹摇头,“奴婢知道,姑娘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亦不胆小畏事。今既这样做,想必是有苦衷的。姑娘不愿说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两个多月二公子便要回来了,这...” 履霜忍着心痛转过了头去。耳边的玉石头坠子凉凉地打着肌肤,犹如她的心,“听说我的婚期是定在下个月初七。你去告诉爹,不必特意叫二哥回来了。” 竹茹一愣,随即叹了口气,答应着出去了。 她走后,履霜轻轻地从妆奁里取出那支喜鹊衔珠步摇。 那是她最珍重的一件首饰。伴着她渡过了漫长的想念与孕期、也见证了她失去所有后的绝望和疯狂。 她在手里反复地抚摸着那支步摇。终于还是把它收进了妆奁的最里层,“算了,今后不用它了。”她勉力忍着泪,在心里一字一字地重复着成息侯的话,“我会有我的归宿,他也会有他的。这不管是对我还是他、还是对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的人,都是最好的交代。” 第60章 大婚 婚期日近。履霜一扫先前的颓唐,开始认认真真地同宫里派来的嬷嬷学起了太子妃应懂的礼仪。 宫廷礼仪繁琐,见帝后时是一套规矩,见圣上的妃嫔们又是另一套。还有对宗亲们、太子宫中的侧妃们、自己宫室里的下人们,各有注意要点。 履霜学的很认真。有时嬷嬷教导一个礼节,已经看的很满意了,但她还是固执地要再来,非要精益求精不可。 嬷嬷便叹,“太子的几位侧妃进宫前,也是老奴教导的礼仪,就不如太子妃这样刻苦。到底是将来要做国母的人。” 履霜听的苦笑。其实她并不是有意求精。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强迫着自己咽一口茶水练习十遍,屈膝练习十遍,跪地拜见帝后练习十遍...每天每天都练的浑身是汗,几乎把骨头练散架,一沾上枕头就陷入梦乡。 也只有这样,才没空去想那些难过的事吧。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呢。 十月初七,是履霜的婚仪。 这一日,卯时还未到,她便被宫中来的女官们唤醒了。由她们服侍着起身沐浴、梳妆。 一时妆成,履霜揽镜自照,镜中的自己梳着飞天宝髻。髻上压了一对祥云托凤玉簪。上面的凤凰雕的栩栩如生,几乎要飞扬起来,极具动势。发尾又簪了一支鸾凤衔牡丹的步摇。上面的细银丝做成螺旋式的枝条,于顶端缚花叶,缀珠玉。她一旦行动,便有清凌凌的声响。 心中一酸,忍不住想起窦宪留给她的那一支粗糙的步摇。 步摇,那本是女子成亲时,为心爱的男子而佩戴上的啊。 可如今她出嫁了,却并不是嫁给想要嫁的那个人。 成息侯说的不错。命里不该有的东西,即便勉强得到过,总还是要是丢失的。低头忍了忍泪,由女官们服侍着出去。 出了房门,第一件要做的便是拜别父母。 大堂里,成息侯夫妇早已经等着了。成息侯一向是很沉郁的,但这一日却换上了鲜亮的天蓝色袍子,上面应景地绣着祥云如意纹。这一年因种种事情而苍老不少的面容亦焕发了年轻的活力,见履霜来,含着泪连声说好。 而一旁的泌阳长公主,也罕见地换上了身为公主所穿的大袖礼服。履霜知道,是因自己今日成婚,她才偶然破例。停下了步子,率先向她拜倒,“谢母亲养育之恩。”一连磕了三个头。 周遭的女官们都有些惊讶,上前阻止道,“殿下已被册为太子妃,即便是家中父母,也有上下之分了...” 泌阳长公主淡淡地笑,“那依你们的意思,是要我下跪叩头了?” 女官们忙道“不敢”。 履霜轻声打着圆场道,“母亲对履霜既有养育之恩,又是长公主的尊贵。合该孩儿向母亲见礼。” 泌阳长公主神色稍缓,点头道,“此去宫中,当上顺应帝后、太子,下善视内廷诸人。” 履霜伏跪在地,眼前雾霭渐起,“儿...谨记母亲教导。” 这一声又一声的母亲,叫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今生是没有那样的福气了。最后一次,权当是尽一尽心,骗骗自己吧。 再起身时,履霜已收敛好了情绪,又是如常的淡然了。向成息侯道,“谢父亲养育之恩。” 成息侯还未等她拜倒,便上前去扶了她起来。眼眶通红道,“今后要好生照料自己。” 履霜点头,“爹爹也是。” 见他们没有别话了,一旁的女官运起力气,道,“巳时一刻,请太子妃上驾——” 履霜听了,不由地落下了泪。原本以为今生都不会离开的窦府,就这样要离去了。 成息侯也舍不得她,拉着手不肯让她走。履霜勉强笑道,“爹爹不须记挂我,好生休养。将来见面还有机会的,别这样伤心。”挣开了他的手,上马车去了。 留下长公主自回房,窦阳明把成息侯劝慰着扶进去。 太子妃的车架,是御以金银,加交络帐裳的。 四位女官小心翼翼地扶了履霜上去,命车架行进。 引导黄门、侍卫拱卫在左右,浩浩荡荡的一条队伍,伴随着吉乐与鞭炮,京师里有一大半的人都挤着来看热闹。 履霜在车中听的外头欢声雷动,从车帘露出的小小一角缝隙往外看去,漫天都是红色。 这样盛大的仪仗。 她却觉得心酸无比。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忍耐着不去听那些声音、不去想心底的那个名字。 车架缓缓地行了一刻钟后,终于进了宫门,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大庆殿。百官早已经着常服立于殿外了。见她的车架过来,纷纷欠身。 等在殿内的太子也走了过来,亲自扶她下车。 他的手很温热,紧紧地握住了履霜。她终于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低声道,“别怕。” 两人并肩行走,最终立在大庆殿阶下。少顷,帝后着礼服由执礼内监引着走进,登大庆殿御座。 太子携履霜下跪道,“参见父皇、母后。” 皇后没有说话,圣上却朗声大笑,“我儿今日大喜,快起来吧。” 王福胜上前去引他们起身,随即宣礼直官引三公同宗亲进殿,再按品阶依次引其余朝官入内。所有人立班就位后,王福胜沉声道,“有制——成息侯、赠太师窦勋女册为太子妃。上谕:公等持节展礼。”满殿的朝臣俯身下拜。 “请太子妃受宝——” 女官捧着方一寸五分、高一寸的金制的“太子妃之宝”,走向履霜。她跪受金宝,口称谢圣上隆恩。圣上在上虚扶了一把,太子亲手扶起她。 王福胜道,“朝臣退殿——外命妇就位——” 满殿的朝臣们分成两列,井然有序地走出大庆殿。一刻后,命妇们鱼贯入殿。 “拜太子、太子妃——” 殿中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人。 王福胜沉声道,“命妇称贺。” 命妇们齐声贺道,“吉日良辰,妾等祝太子、太子妃珠联璧合,并蒂荣华。” “内外命妇班退——” 命妇们排成两列,整齐地走出了大庆殿。王福胜转向正座,掖着手说,“请陛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降坐还阁,易常服,以酬嘉宾。” 圣上点了点头,对皇后和太子道,“走,去集英殿。” 太子答应了声,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悄悄对履霜道,“你先回去吧,记得吃点东西。” 履霜心里感激,低低地应了声是,随即有女官来引她去东宫。 东宫正殿内室里,履霜端坐在床沿上。喜娘们围绕在她身边,不断说着吉利话。空气里也漂浮着百果香,还有外头的喜乐锣鼓响。她渐渐觉得气闷。竹茹觑着她神色,悄悄端上来一盏银耳羹。 跟随在旁的女官见了,立刻阻止道,“不可!太子妃需等太子入了洞房,方可进食。” 竹茹忍不住抗道,“可是太子妃从早起便没有喝过一口水。离太子过来还有那么长时间,她如何撑得住?” 女官不为所动,“礼仪如此,少不得请殿下忍耐些了。” 竹茹还待要说,履霜已摇头制止了。 女官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到底是太子妃懂规矩。” 履霜忍着饥饿和胸闷,勉强得体地笑了笑。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外头隐约的喜乐声、推杯换盏声终于渐渐地停了。履霜心里咯噔了一下,猜到宴席大约是结束了。果然,从殿外进来个小宫女,禀道,“太子殿下往东宫回了。”殿里的女官、喜娘、宫女们忙都整肃了精神,笔直地站立着。 不一会儿的功夫,殿外传来小黄门的唱声,“太子殿下到——” 满殿的人都跪下叩道,“参见殿下。恭贺殿下新婚大喜!” 太子走了进来,温和地虚扶了一把,“都起来吧。——崇行,带她们出去,各赏锦缎五匹、三月月银。” 众人都又惊又喜的,千恩万谢出去了。殿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只剩太子和履霜。 “来。”他含笑招手。 他的神态那样和蔼,仿佛这是真正的婚姻一样。履霜忍不住把他的脸替换成窦宪的,如果今夜同她成婚的是他,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 太子拉开椅子,让履霜坐下。见她脸色白白的,和气道,“你也太老实了,女官严厉,你可以借着更衣的机会偷偷吃一点啊。”说着,盛了一碗粳米饭放到她面前,又挽起袖子替她盛汤。 履霜谢过了,低着头吃了几口。过了一会儿,察觉到太子一直没有动筷子,只是饮着面前的茶水,奇道,“殿下怎么不吃?” 太子拍了拍胸口,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方才在外面饮多了酒,这会子吃不下。” 履霜忙放下碗筷站起来,替他冲泡蜂蜜柚子水,“殿下喝几口压一压吧。” 太子接过饮了几口,顿觉胸口的酒意和烦闷之感被压下,浑身轻快了些许,笑道,“好巧的心思。” 履霜道,“这有什么巧的?家常的法子罢了,殿下从前没喝过么?” 太子握着茶盏,无言地摇了摇头。随即将那杯水饮尽,拿杯盏和小盂来漱口。 履霜大约猜到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惹他心绪不佳。跟着也不敢再吃。掩袖含了一口茶水,轻轻地漱着口。婉转提醒道,“时间不早了,殿下去宋良娣那儿吧。” 太子摇头。 履霜大为吃惊,失声问,“为什么?我们说好的...” 第61章 新婚 太子温和地看着她,“我今晚若出去,你会有麻烦的,将来也不好在宫里立足。” 履霜这才知道他是好意,尴尬道,“殿下...” 太子朗声笑,“别怕,正殿的床很大。我们可以划楚河汉界,一人一边睡。” 履霜见他考虑的周详,反倒是自己失态了,请罪道,“请殿下恕妾失仪了。” 太子温和道,“这没有什么,日后东宫的事还要你费心多操持。”这样说着,他催履霜先去内殿的浴池沐浴,自己洗净了手,去抱被子。 履霜推辞了几次,但见他谦让,也只得先去了。 等洗完出来,发现他已把床铺好了,正坐在桌边看书。她强忍着内心的不自在,屈膝道,“殿下也去洗吧,妾帮您拿衣服。” 太子点一点头答应了,放下了书,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往内走。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履霜终于松了口气,坐在床沿上。 太子说得不错,殿里的床果然很大,大小足可以躺下七八人。晚上两人一人一边,当是互不相扰的。她把被子都抖开铺起来。忽然,眼角瞥见床柜上放了一只匏,心里好奇,拿过来细看。那居然是已经被剖开、风干的两瓣。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了几次,也始终没明白它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正巧太子洗完了,从内走出。 履霜听见他脚步声,忙把匏搁到了床柜上,屈膝,“殿下。” 太子点了点头,随口问,“方才在做什么呢?” 履霜指着床柜,答,“在看那只匏呢。怪蠢笨的,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太子的声音微有凝涩,“那是新婚之夜喝酒用的。新郎执一瓢,新娘执一瓢,各往里头注酒,交臂饮干。然后两人一同抛瓢。若一瓢上仰,一瓢下覆,那就是阴阳和谐的好兆头。” 履霜听他话语里多有怀念之意,只是不知为何,语调很苦涩。忍不住问,“殿下这样的了解,是抛过吗?” 太子点头,但除此也没有别话了。履霜晓得这是他的私事,自己是多问了,转口说,“天也晚了,殿下快睡吧。” 太子点点头,让她睡去了里面。又问,“你怕黑么?” 履霜不知何意,愣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太子道,“那么,我就留两盏烛火不熄了。” 履霜这才明白,他是怕灯火全熄,暗夜里两人躺在一起,她不自在。感激地点了点头。 少顷太子熄了大半烛火,也上床来睡。不熟悉的气息陡然侵入鼻腔,履霜再怎么心宽,安慰自己,也觉尴尬无比。索性太子背对着她,躺的规规矩矩,也没有别话,很快就呼吸均匀,沉入梦乡。 如此她慢慢也放下一颗心去,逐渐沉入梦乡。 在东宫的第一晚,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 早起,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履霜的睡眠一向很浅,所以一听到声音,立刻就醒来了。陌生的房间摆设映入眼中,她一瞬不知今夕何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东宫。 往旁边一看,太子起了身,正在床边穿衣呢,见她睁眼,轻声而愧疚地问,“吵醒你了?” 履霜摇了摇头。 太子和颜悦色道,“还早呢,你再睡一刻钟吧,晚些时候我再叫你。” “不睡了。”履霜拥着被子坐起了身,“殿下都起了,妾怎么还好贪睡,妾伺候殿下更衣吧。” 太子没有多劝,点头道,“也好。新婚第一天,早些去拜见父皇母后吧。”又道,“更衣我自己来就行。” 履霜点点头,没有坚持,开了门去唤宫人们进来。一时有宫女进来帮太子束好了发冠,又有宫女伺候着他与履霜各自洗漱。 一切完毕后,太子让人端早点过来,履霜略想了想,道,“殿下先吃吧,妾今日不用早饭了。待会儿要给各位长辈敬茶呢,这会子吃了东西,怕到时候紧张、闹肚子。” 太子听了笑,“那我也陪着你吧。” 履霜讶然,“这怎么使得?”但见太子已命人把东西都撤了下去,赏给了东宫的下人们。她心里不由自主泛上感动。 太子倒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让宫女们给她按品大妆。 大袖衫、长裙,配以繁复的朝天髻,其上密密簪着金海水蛟龙纹如意簪、金满池娇荷叶簪等四对八支发饰。还有沉甸甸的金穿玉慈姑叶耳环、金襄绿松石颈饰。履霜被押着打扮完,几乎抬不起头,“...好重。” 太子一直在旁看着书,见她这样说,抬头含笑道,“新婚第一天,难免要打扮齐整些。以后咱们自个儿在宫里,是不用这些的。” 他实在是体贴尊重的很了。履霜不由地转过头,朝他微笑了下。 离巳时还有两刻钟时,太子带着履霜去了长秋宫。 帝后二人还未至,于是两人并肩站在殿中等候。 少顷,圣上带着皇后从内殿出来了,见他们站着,讶然问,“怎么不坐下?” 太子指着履霜,笑答,“儿臣倒想坐下的,偏她脸嫩,拘着礼,硬要等到父皇母后来了才肯坐,儿臣少不得陪着一块儿等了。” 这都是从来没有的事。履霜听了不由地惊讶,随即释然,明白他在替自己做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皇后见他们颇有相互敬重的意思,客气地笑了声,“太子妃客气。”但那笑意却未抵眼里。 圣上的面色却和她不同,显见的满意而愉悦,“坐吧,履霜。自家骨肉,原不用那么客气。” 履霜恭敬地谢了恩,同太子一块儿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后宫里几位有子有宠的贵人、美人,连同圣上的几位兄弟姐妹陆续都来了。履霜随着太子,一一见礼,请他们上座。 几位贵人都还客气,携了礼来,情真意切地说了不少祝贺新婚的吉祥话。几个阴氏一脉的王爷、公主,面色却差多了。尤以涅阳长公主最甚。她一方面是不满郭废后的外孙女入主东宫,另一方面,也是为她那个身为侧妃的养女打抱不平。心里存了不满,面上自然就表现了出来,“太子妃见过东宫的几位侧妃了吗?” 履霜答,“还没有”。 涅阳长公主笑吟吟地“咦”了声,“早就听说太子妃在闺中便贤淑,怎的到如今成婚整整一天,还抽不出空来见一见她们呢?” 她这番话说的客气,可语意却俚俗。圣上不好接,注目于皇后。却见她恍若未闻一般,转过了头,笑着同何贵人说话。太子也听了出来,但人涉其中,涅阳长公主又是长辈,也不好多说。其他的人自然更不会开口了。 履霜只得柔顺低头,“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众人见她这样服软,不知是没听出长公主的意思,还是不敢撄其锋芒。总之这反应实在太柔弱了,不由在心中都看轻了她三分。 履霜却是一副忍让的样子,向涅阳长公主拜了一拜,开始随着女官的指引又给其余人敬茶。 之后有几位皇室贵妇,有意也说一些为难话,她听了同样是一笑置之。总之,她们越为难,她越谦和罢了。渐渐地,那些人也觉出无趣,不再刁难她。新婚第一天的见礼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一时太子带着履霜拜别了帝后出去,众人也都各自告退,皇后笑道,“陛下累了一早上了,进去喝些燕窝吧,一早妾就让人准备上了。” 圣上平淡道,“不了,今儿个早朝告了假,想必积压了不少事呢。我先走了。” 皇后心头袭上一阵失落,但还是点点头笑道,“那陛下就快去吧,仔细别累着,空下来多歇歇。” 圣上随意地点了点头,带着王福胜走了。 两人一同漫步在御苑。圣上率先开了口,“你瞧,太子妃为人如何?” 王福胜愣了一下,笑道,“陛下的儿媳,做奴才的哪里敢乱评价?” “无妨,你说便是。” 王福胜为难片刻,好不容易地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太子妃为人...很稳重。” “稳重?”圣上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王福胜心里“咯噔”一下,替履霜辩道,“老奴瞧着,太子妃的为人,是谦和一派的。与太子人品,倒也相宜呢。” “这倒是...比起脾气傲的,这样的更宜室宜家。不然我也不会选她当太子妃。”圣上触动往事,怅惘地叹了口气。 王福胜猜到他是想起冯贵人母子了,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口说,“起风了,陛下快回福宁宫加件衣服吧。” 圣上点点头,跟着他去了。 而在另一条小路上,太子也正同履霜并排,慢慢地走着。东宫的仆从们远远跟在后面。 太子愧疚道,“刚才...” 他才开了一个头,便被履霜轻轻地制止住了,“殿下不必解释的,妾明白。泌阳长公主身份尊贵,既是殿下的亲姑姑,又是半个岳母。别说您尊敬她了,便是妾,也只有打心底的尊敬的。” 太子歉疚稍缓,点了点头。 履霜想起一事,问,“殿下,方才怎么不见贾贵人呢?” 太子温和的表情略略凝滞住了,转过脸,淡淡道,“她身子不好,一直抱病着。” “那要不,等会儿回宫后,妾收拾一下,去见见她?” 太子摇头,“不用。”见履霜吃惊地看着他,他勉强笑了笑,解释,“她是个不爱吵闹的,又一向懒怠见人。” “可她到底是殿下的母亲,妾还是...” “真的不用——”太子忽然打断了她,提高了声音说。见履霜微微难堪,他有些后悔,声音降了下来,“真的不用,她不爱见人的,今后...你可不与她往来。有时间多往母后宫里走走。” 履霜大约猜到他们母子关系不佳了,踌躇着答应着下来。 经此一说,两人之间略有些冷场。太子索性道,“我手头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履霜忙接口,“殿下自去吧,妾自己回宫。” 太子温和道,“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履霜点点头,屈膝送他离开。 第62章 侧妃 等履霜回到东宫时,还没进门,便有小宫女迎上来,禀道,“几位侧妃已等候殿下多时了。” 她说一声知道了,加重脚步往内殿走。 四位侧妃听到声音,齐齐地拜了下去,“参见太子妃殿下。” 履霜往下虚扶了一把,“几位请起吧。” 四人由各自的小宫女扶着,一个个地站起了身,不动声色打量她。履霜第一个就看到了申令嬅。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看起来精神奕奕的,悄悄地向履霜眨了眨眼睛。 履霜心里好笑,但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敢造次。只得当作没看见了,定了定神,温和对众人道,“生受各位了,按年纪,我原该叫你们一声姐姐的。” 令嬅第一个爽朗笑道,“太子妃的身份何等尊贵,如何能说生受?” 她左侧一个眉目淡然的女子接口,“申良娣说的极是。”履霜认出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宋良娣。 上一次见她还是去年七月里,那时她刚出了月子,怀了太子的第二个孩子,后来却听说在行宫之变中受惊小产了,身子到现在也没复原。果然脸色苍白。 履霜关怀道,“良娣身子可好些了吗?素日也要多保养。”挥了挥手,命竹茹赐下一早准备好的补药。 宋良娣亲手接过了,躬身谢她。履霜见她神情分寸都拿捏的极好,既不草率,显得不尊重太子妃。也不过分热情,失了体面。不由对她涌上一点好感——不过心里也知道,以她们俩的身份和立场,大概是不会有所谓友情的。 这样想着,把目光落到她旁边的一位穿着绯红色宫装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生的眉目娇艳,同宋良娣颇有几分相像,履霜猜想,这大约就是小宋良娣了,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命竹茹把一早准备好的礼物赐给她。 小宋良娣扬一扬脸,让身边婢女收下了,这才抚着胸口的珠链,颇为骄矜的一欠身,“殿下破费了。” 履霜微笑着叫起,把目光转向梁良娣。她本以为泌阳长公主那样的咄咄逼人,梁良娣身为她养女,又身处东宫,只有更愤慨的,没想到她的气色居然不错,甚至脸上带着喜色和笑,恭恭敬敬地向她道,“殿下。” 小宋良娣看不惯她这样,抢在履霜开口前咯咯笑道,“梁姐姐见了太子妃殿下,很高兴呢。到底是出身相似啊,才见面就比旁人亲密的多。” 她笑的娇媚,但身旁几人都不由地变色。履霜却没有什么反应,仍旧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她起先还无所畏惧,仗着胆子大仍在开玩笑。但见履霜始终没有接她话的意思,一张俏脸渐渐地涨红了。低下头,再也不敢言语。 她姐姐见了不由地叹息了一声,按着她的手拜倒,“小妹鲁莽,妾愿与她共同抄录女诫三十卷,修持心境,望殿下宽恕。” 梁良娣闻言嗤笑,“换了旁人,月楼姐姐倒是出了个好主意,可月枝妹妹这样的性子...女诫抄的再多,又有何用呢?难不成还真能改了性子?” 小宋良娣本就跪的不甘愿,一听这话,更恼怒了,抬头道,“太子妃还没说什么呢,要你多嘴?” 梁良娣挑眉笑,“那起先是谁先截了太子妃的话的?我不过是跟着她学。” 两人不甘示弱地吵了起来。 履霜听的头疼,看了竹茹一眼。她沉声打断道,“有劳几位良娣奔波。太子妃累了,来人,好好送几位良娣出去。”说着,扶了履霜起来。 小宋良娣和梁良娣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处理,停止了争吵,都很惊讶地看着她离开。申令嬅也有些讶然。倒是大宋良娣,面色不变地欠了欠身,第一个走了出去。 履霜入内殿后一会儿,殿门口传来响动,她抬眼一看,是申令嬅来了,笑吟吟倚在门边看她。心里又惊又喜,快步走了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 令嬅回握住,笑道,“去年我嫁的匆忙,你也病的突然。我只当以后没机会再见呢。想不到这会子兜兜转转,咱们倒到了一个地方了,往后也不用分开。好,好。” 履霜听她说去年的“病”,心中一痛,勉强地笑了声,伸手请她往里走,“站在门边说话,岂不是白白地吃风?” 令嬅随着她往里走,一边说,“早先听太子说要迎你进东宫,可把我给高兴坏了。”说着,命贴身的宫女采蘋放下手里的东西,“喏,这都是我找了出来,给你装饰屋子的,拿着别嫌弃吧。” 履霜道,“怎么会?嫁过来这一年,姐姐过得好么?” “好啊,太子殿下为人很温和,这一年来我从没同他红过脸。”令嬅略略红了脸,把手按在小腹上,“再说...” 履霜见她小腹微微凸起,惊喜地问,“多大了?” 令嬅有些腼腆地说,“三个多月。” “那岂不是再过半年,我便能做姨母了?”履霜欣喜道,“真好。” 令嬅也笑,“你知道的,去年得了圣旨,要我嫁过来做良娣,我答应是答应了,但心里是不肯的。哪晓得殿下那样好。”她脸上满是恬和的笑,是真心喜悦的样子,履霜见了不由为她欢喜, 但转念又想起自己。 令嬅原本无心的,如今都得了一段好姻缘。可自己呢?那样努力地试过,拼过命,到最后呢?眼眶不由泛酸。 令嬅见了,以为是自己的话惹恼了她,忙道歉道,“我不是故意来同你炫耀的,我...” 履霜拍一拍她的手,“我知道我知道,是在为姐姐高兴呢。如同姐姐见我来,也高兴一样。”如此令嬅方笑了。履霜便问,“姐姐,方才我看梁良娣...” 令嬅“扑哧”一声笑了,“你可是奇怪,为什么她见你嫁进东宫,不怒反喜?” 履霜点点头。 令嬅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去年的行宫之变?”见履霜迟疑着点头,她的声音更低了,“我也是到了这里,才隐约地知道,这些事,咱们殿下也有参与的。” 履霜一早就猜到了,但还是配合着做出惊讶的表情,“啊?” “殿下那样的人,自然设不出什么阴谋诡计的。是宋月楼。” “...可这样的事,姐姐怎么会知道呢?” 令嬅有些不屑地道,“她自然是不会往外说这些的,但她那个妹妹却浅薄的很了,好几次同我和梁枚吵起来,都说什么‘没有我姐姐,哪儿来的你们两个太子良娣?’又巴巴地夸她姐姐是‘东宫第一谋士’,由不得人不猜疑。这不,我留心打听,到底也知道了一点。” 履霜沉吟道,“那这位大宋良娣倒真是不可小觑了。也难怪梁良娣有涅阳长公主撑腰,也不敢去伸手够太子妃位。” 令嬅拍了拍她的手,“总之今后你自己多小心。” 履霜听的在心中一叹。令嬅根本不知道她嫁进东宫为的是什么呢。抬头只说,“谢谢姐姐告诉我。” “咱们两个还说什么客气话呢?”令嬅嫣然一笑,又同她说起别话来。 可说了没几句,忽听殿门口传来喧哗声。令嬅随口问,“外头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竹茹说出去看看,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来,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进来了,又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履霜惊讶道,“这是怎么的?” 竹茹脸色惨白地趴伏在地上,“...二公子过来了。” 她的话像是当头棒喝,履霜的脸一下子煞白,只是竭力维持着镇定。 令嬅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诧异道,“你们家公子不是还在颍川郡么?我听说他要到年底才能回来呢。” 竹茹勉强回答她,“是啊。可公子听说姑娘大婚了,便提早回来了...” “哦。”令嬅笑,“本来嘛,你和窦叔叔就真是的。这样大的婚仪,不叫他回来。” 履霜勉强解释说,“我和爹怕他在外有事还没办妥,这样回来只怕不好...” 令嬅叹道,“你们也太恭谨了些。好了,不打扰你们兄妹聚了,我这就走了。”说着,起身离开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履霜攥着袖子,沉默好半晌,才终于说,“竹茹,你去请二公子进来吧。” 竹茹满面担忧,犹豫着没去。履霜脸色苍白地笑了一笑,“去吧,有些话早晚也是要说的。” 竹茹狠下心福了一福,出去了。 过一会儿,一个身穿甲胄的身影便大步地走进了殿里。 竹茹引了他进来,便关上了殿门,又将所有仆从远远驱赶开,亲自守在门口。 而殿内的履霜,一眼望见窦宪鬓发散乱,满面风尘,眼泪几乎就要落下了。转过头,强忍着方能镇定地开口,“二哥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哑的几乎不能听,“回来给太子妃贺喜。” 第63章 伤情 太子妃。 他叫她太子妃。 履霜刹那觉得眼眶发烫,勉强抑着方能问出口,“如今才十月...离陛下去年规定你回京的日子,还有许久呢。” 窦宪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和伤痛,他大声嘶吼道,“我若再不回来,就要一辈子被人瞒着,到现在都不知道太子妃有了这样一个好归宿!”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针一样刺在她心头,履霜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刷的落了下来。 窦宪怔住,随即想也不想地奔到她身边,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是爹他们逼你!是不是?” 他离的那样近,心心念念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地撞进履霜眼中。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无缘来到人世的孩子。 如果那时候孩子平安地生下了,是不是会有着同他差不多的容颜呢?如果孩子平安地生下了,他们如今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她几乎是恨自己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力气去生孩子?为什么没有在窦宪走前就请个医师看一看?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建功立业,而不是让他留下来,陪着她?为什么要听成息侯的话嫁给太子?为什么要遇见窦宪。 窦宪温暖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她想到他们曾无数次这样的亲近过,而如今一切都不可得了,越发地悲从中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哭的几乎痉挛。他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肩膀,笨拙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的心...我不该怀疑你...”他颠倒地说了好几遍后,忽然两手握住履霜的肩头,认真地说,“霜儿,我们走吧!我回来了,我带你走!” 走?如何能走?走到哪里去?履霜哽咽着不断摇头,“我已经嫁给太子了...” 窦宪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关系的,我带你走!我们离开京师,远远地去别的地方!” 然后他从此变成一个逃犯,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像成息侯一样,经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离世? 不,绝不可以。 这个念头一起,履霜心里的茫然和软弱立刻都被打散了。她咬着牙推开了他,“不,我已经嫁给太子了...爹没有逼我,谁都没有逼我。我是自愿的。太子,他对我很好,此生我都是他的人。” 窦宪跌在地上,不能置信地问,“那我呢?我们在一起,又算什么?” 履霜极力忍着眼里的泪水,道,“窦宪,你忘了我吧...就当...我是你犯过的一个错误,就当我是上天给你的一个错的安排...” “为什么一别一年,你会说这样的话呢?”窦宪惶然地摇着头不肯听,“我如何能忘?我怎么忘得掉?” 履霜的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了,但这次她硬着心肠,擦掉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对他大声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自愿的!我从小受够了苦,我再也不愿意苦苦地讨好你,等着你回来!” 窦宪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样,茫然地看着她,“...讨好?” 履霜痛然地大笑,“是啊,你其实应该知道,我们的脾性并不相投。一直以来都是我迁就你、讨好你!我...” “别再说了!别说了!” 但履霜还是接着吐出更伤人的话,“你一去一年,我再也不愿意把青春消磨在这种无望的等待上了!比起你,太子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等停下来的那一刻,她发现窦宪的脸扭曲地已经很难看,紧紧地咬着牙齿,以致腮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一根根跳动着。脸色也变得死灰,连嘴唇上的血色亦退尽了。她心里泛上悲哀和酸楚,再也不忍看了,打开门,让竹茹带着人把他送回去。 窦宪擅自离开颍川郡回京,又偷了他父亲的宫门符进宫一事,很快人尽皆知。 晚上太子来,亦问到了此事,“听说他闯进你殿里,同你大吵了一顿?还引的你哭了?” 履霜受了一惊,浑身泛起寒意,“殿下听谁说的?” “崇行啊,说是听你殿里的小宫女讲的。”太子不悦道,“他私自回京本就是犯了大错,如今又这样,究竟意欲何为呢?” 履霜一下子想不到辩解的话,勉强答,“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殿下还是别听吧。”但见太子还是看着她,只得道,“家兄和我虽称兄妹,但殿下知道的,我原不是窦府中人...” 太子见她自伤身世,忙道,“好好的,提那个做什么,也怪我非要问。好了,不用说了。” 但履霜摇了摇头,坚持道,“殿下认识窦芷么?” 太子略想了想,心中浮起模糊的印象,“你们府里二房的姑娘?” 履霜说是,叹息道,“她同我二哥是嫡亲的堂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性情又相投。却先前却因...的事受了父亲怒火牵连。二哥替她抱不平,对着我,几次话里话外都有不悦的意思。这次又知道我越过她嫁进了东宫...” 太子嘘了一口气,“怪不得成婚时,岳丈说不需通知他回来呢。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层。” 履霜说是,“可到底还是惹恼了他,叫人看笑话了。这些家里的杂事本不该叫殿下知道的。但如今既说了,妾少不得求个恩典,请殿下忘了,也别对人提起今天的话。” 太子点点头,“我知道。处罚了他,你和岳丈脸上都会难堪的。这样吧,我对外说,是我悄悄下了恩命给他好了,所以他提早回京。父皇那里,我也一块儿替他回了。” 履霜感激地福身,“多谢殿下。” “即便要谢,也是我谢你。”太子苦笑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这样自私地延误你一生,是对是错。” 履霜摇头,“殿下快别说这样的话。您把我从不堪的处境里拉出来,又给了我这样一个位置,我心里是很感激的。殿下去看看几位良娣吧。或者是去宋良娣那儿看看皇长孙,或者去看看令嬅姐姐。她如今怀着身孕,很辛苦呢。” 太子点头答应了下来,但又有些犹豫,“你还在新婚里...这样会不会太委屈你?” 履霜淡然道,“不过是名声上的东西,没什么的。殿下自去吧。”屈膝送了他出去。 太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竹茹这才敢舒一口气,“好险!” 履霜疲倦道,“可不是,东宫里的眼睛竟这样多。” “是啊!殿门明明关上了,奴婢又把人都打发走了,亲自守在门口,怎么还会有人听到呢?” 履霜静静地饮了一口茶,“也不一定就是听到的。略微知道些什么,又瞧着他闯进来时,我们俩的神态。几样拼凑在一起,那大胆的话自然也就出来了。” 竹茹又惊又急,但到底性子是冷静的,转瞬就镇定了下来,问,“殿下觉得这事是谁做的呢?”这样说着,把眼风轻轻扫向东边,那是大宋良娣的住处。 履霜淡淡道,“别瞎猜,草木皆兵只会让我们先自乱阵脚。” 竹茹勉强点头,“还好太子殿下是个敞亮的人,听到闲话也不瞒着您。可您倒好,还在新婚里,就把他往别处推。” 履霜自然是不会对她说自己同太子的协议的。闭着眼,没有回答。 竹茹只当她是在难过,劝道,“奴婢知道,殿下是因为今日二公子的到来乱了心神。可是您要记得,他是您的哥哥,这样的神态落在外人眼中,是很打眼的!再则太子虽然温和,却不是个糊涂人。总之奴婢劝您自己好好想清楚!” 履霜攥着袖子,茫然地看着上面华丽的纹样,点了点头——鸾凤,那是只有太子妃可用的图案。 她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嫁进东宫的。 散乱悲伤的思绪渐渐收了起来,看着竹茹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这样。你去替我准备衣服吧,我要沐浴。” 竹茹这才展颜,答应了一声是,出去了。 而早先出去的太子,想了一想后,决定去东殿看看大宋良娣母子。 大宋良娣本卸了晚妆欲睡的,见他来,惊讶了一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碧玉梳,迎上去,“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温和道,“来看看你。庆儿睡了吗?” 一旁的乳娘刚想回话,大宋良娣便打断道,“还没,钟娘你去抱他过来,给殿下瞧瞧。” 钟娘犹豫的神情被太子收进了眼底,他道,“算了,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看也不迟。” 大宋良娣想也不想地摇头,仍旧嘱咐钟娘道,“去抱孩子过来。” 钟娘只得去了,抱着睡眼惺忪的皇长孙过来。 太子见孩子一直在拿小手揉着眼睛,努力地喊爹,心头浮起酸楚。抱过他,哄了几句,对大宋良娣道,“你带着庆儿睡吧,我去书房了。” 大宋良娣点头,随手把孩子递给钟娘,叫她带下去,“殿下还是去太子妃那儿吧。” 太子听出她催促之意,忍不住道,“我不是说过...”话说到一半,想起殿里宫女们都在,忍下了。转而道,“孩子被吵醒了,你不哄一哄他么?” 大宋良娣不假思索道,“他是男孩子,又是宫里的皇长孙,一味的娇宠着,像什么话?” 太子听的沉默,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大宋良娣跟在后面道,“殿下!还是去太子妃那儿吧。您新婚未久,膝下子嗣又不丰。一旦去了书房,不定别人会怎么说呢。殿下才入东宫没多久...” 太子再也忍耐不住,霍然回头道,“我也有不想侍寝的时候。” 他说话从来温和客气,这样露骨还是第一次。大宋良娣不由地涨红了脸,“殿下...”解释的话还没出口,便见他已大步地走远了。 身旁伺候的宫女文鸳急道,“早就劝过良娣,太子殿下性格温和,喜欢和婉的女子。您偏不听,总这么硬邦邦的...” 大宋良娣冷冷地看着她,“我不懂怎么做讨人喜欢的女人,也不想懂。我活着,不是为得到男人的欢心。”说完,也不顾文鸳唉声叹气的跺脚,自顾自地进去了。 第64章 冷 太子一直大步地走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来。 左右从没见过他这样说话,都在心里猜测他是不是发火了,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太子站着吹了会儿冷风,自觉头脑清醒了些,开口道,“走吧,去书房。” 左右忙都答应一声是,引着他往书房的方向走。 但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沉吟道,“还是先去看看申良娣吧。” 左右见他改主意,都有些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很快就都答应一声是,转了方向引他过去。 等到了东边,申令嬅亦卸了晚妆准备睡了。见他过来,又惊又喜的,“殿下怎么过来了?” 他温和道,“来看看你。前几天一直在孕吐,今儿个好些了吗?” 申令嬅笑吟吟地抚着肚子说,“好些了,今儿个晚膳用了足足三碗鸡皮酸笋汤呢。” 太子看见她笑颜,心头阴霾被驱散不少,跟着也笑起来,坐下说,“你虽胃口好,但也不要多喝。笋难克化,仔细夜里难受。” 申令嬅笑着答应了,忽然想起一事,诧异问,“大晚上的,殿下怎么不陪着太子妃,倒来了妾这里?” 太子略有无奈道,“是她催着我来看你的。” 申令嬅嘘着气笑,“霜儿这样客气,她还在新婚里呢。” 太子有些诧异,“霜儿?” “哦,殿下不知道吧,家父同成息侯是几十年的至交。所以妾从前在闺中,便同太子妃顽的很好的。” 太子点点头,随口道,“既如此,你便多劝着她些。今日她哥哥跑来大吵了一顿,我瞧着,她很是伤心呢。” 申令嬅点头道,“窦二也真是的,往常他一向是最疼履霜的。这回不叫他回来,又是怕他在颍川郡没办好事,回来分心的,他倒怄的履霜难过了。” 太子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奇怪地问,“他们兄妹,关系很好么?” 申令嬅说是啊,“窦二眼高于顶的,一家子兄弟姊妹里,也就同履霜处的好些。” 这话同履霜说的截然相反,太子这时候突然又想起前两年遇到履霜与窦宪的样子,分明同申令嬅说的是一致的。心头逐渐泛起怪异感。 申令嬅见他面色古怪,有些惊讶地拿手在他面前挥动了一下,“殿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事没做,先回书房了。” 申令嬅略有失望,但并没有纠缠,说了几句“早些睡”、“注意身体”等语,便送了他出去了。 这夜太子因站久了,受了风,鼻子有些塞,回去后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二更天才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渐渐觉得有些凉,光影流转,时空慢慢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深冬。 小小的他坐在书桌前。房里一块炭火也没有点,热炕也没有烧。他的脸被冻的通红,血丝浮在脸上。但他还是极力地在抵御着严寒,耐心临摹字帖。可写着写着,笔尖的墨凝固住了,他把毛笔伸进砚台里舔,没想到砚台里的墨亦冻成了冰。他不知所措,伸出手去磨墨,可身体发冷,冻僵了的手指根本握不住油石,油石从手里掉了下去,滴溜溜地滚落在地,原本光净的地面立刻溅上不少墨迹。 他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污渍,感觉自己再没有力气了。把两手伸到唇边,呵气去暖,又不停地揉搓着双手。 这样过了一会儿,逐渐觉得血液回流,手指能动弹了。 没想到外边有脚步声响起。他吃了一惊,赶忙俯身想去捡油石。但冻久了的人,远不如平日那样利索。那人又存着突击检查的心,进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快。 见他没有在临书,那人不由呵斥道,“炟儿!你怎么又偷懒?” 他又愧又急地站了起来,嗫嚅,“母后...天太冷了,儿臣的手被冻僵了。所以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皇后不为所动,“给你烧了炭火,屋子一热,你又要睡。还不如这样,每天写的还认真些。” 他觉得委屈,“可是这样真的好冷...” 皇后一副恨他不争气的样子,道,“冷怎么了?古人还有闻鸡起舞、悬梁刺股读书的呢!你这点子苦又算什么?”越说越生气,指着他数落,“原本你就不聪明,还一味地偷懒耍滑...” 他辩解,“儿臣没有...上次是师傅留的作业太多,累极了,才睡过去的...” “我不要听这种话!”皇后打断道。又蹲下身,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炟儿,你要争口气啊。想想你二哥,他如今都会做赋了,你呢,到现在还在学书呢。你是中宫的儿子啊,怎么可以比他差?” 他小声地说,“二哥比儿臣早进学三年,所以儿臣的进度才比不上他的...” 皇后脸一冷,“早出生早进学又怎样?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追上他!” 他耷拉着脑袋,应了声是。 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这话才像样。去吧。” 他捡起地上的油石,费劲地磨起墨来。又在她的注视下,强忍着手指血液的凝固,颤抖地写起大字来。 皇后终于看的满意,叮嘱了他几句,带着宫女起身出去。她一走,他满心的心酸和委屈再也忍受不住了,嘟囔说“我娘就不会对我这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有魔力似的,再也收不回去。他索性觑着天冷,殿里人都在打瞌睡,跑了出去。向着西边一路快速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中规中矩的宫殿出现在了眼前。他眼里浮现出笑意,停了下来,上前去叩门。 “谁啊?”有宫女来开门。但见是他,神情一下子变了,“五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扒着门,期望地说,“贾娘娘在吗?” 宫女没有回答,为难地问,“皇后殿下知道您来吗?” 他一愣,“为什么要她知道...我不可以来看贾娘娘么...” 宫女自觉说错了话,连声说不是。恰逢贾贵人听到动静,从内殿走出。见到他,同样一愣,“你怎么来了?” 她面上一点笑也没有,反而有些冷淡。他见了不由地惴惴的,嗫嚅说,“来看看您。” 贾贵人淡淡道,“我很好,你回去吧。”说着,转身欲走。 他一下子急了,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娘!” 贾贵人的步子一顿,却仍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追上去恳求,“娘!我的手好冷,替我暖暖吧...” 那句话刚落地,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在那片茫不见底的黑暗里无措地走着,小小声地喊,“好黑...娘!” 没有人理他。 于是他又喊,“母后!” 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受不了那样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下意识地哭了起来,“娘!母后!不管是谁,救我出去啊!”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他在这样的绝望里霍然睁开了眼睛,极速地喘着气。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怎么会在梦里喊出那样的话来... 太子闭着眼长叹,把手从被窝里抬出来,去敲自己的额头。没想到手臂居然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有些沉重,头脑也不清醒,昏沉沉的,仿佛一闭眼又要睡过去。 他心里猜到自己是生了病,刚想张口想叫人进来,便见殿门口月白色的衣角一闪,履霜端着汤药走了过来。见他醒来,惊喜地快步走近,“殿下终于醒了。” 他哑声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殿下大概是昨夜受了凉,这不,伤了风,睡到现在呢。” 太子点点头,思绪渐渐清明,想起昨夜她和申令嬅所说的完全相反的话,心里一沉。但见她泛红的双眼,关怀的神情,又觉自己太过分。温和地开口,“你守了我很久了吧,先回去休息吧。” 履霜点头,道,“那妾叫人去请大宋良娣来照看吧。” 没想到太子摇了摇头。 履霜一愣,大概猜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婉言道,“大宋良娣要照顾皇长孙,要她来照应殿下,是妾强人所难,考虑不周了。还是妾呆在这里吧。” 太子不甚在意地说也行。 履霜便告了声得罪,伸出了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额头上,“还有些烧。殿下喝点粥吧,然后把药喝了,再躺下睡会儿。多发发汗,病就好的快了。” 太子说好,由她扶了起来喝掉了一碗粥,又拿过汤药来一饮而尽。然后躺了下去,把被子拉上来,打算接着再睡。没想到刚闭上眼,便觉察到放在被子上的手被她握住了。他以为她是要拉起他的手,把被子往上提一提,便没有睁眼。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只是握着他的手,不由地奇怪,睁开眼询问地看着她。 她踌躇着说,“刚刚守在殿下身边,听你喊手冷。” 第65章 信任 太子心底一震,泛上酸楚的感觉,转过脸没有说话。 履霜抚着裙子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轻轻地问,“殿下梦见了什么?能不能对我说一说?” 大约是她的神情温柔吧,或者是她的语调,轻柔的让人忍不住想接口。总之,他喃喃地回答了,“刚刚梦见了我娘。” “原来是这样啊...”履霜没有问他究竟梦见了什么事,反而说,“我有时候,也会梦见我母亲。” 太子转过脸来看她,神色诧异。 履霜不好意思地笑,“殿下一定是觉得奇怪吧,为什么妾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还是会梦见她。” 太子点头。 她慢慢道,“母子亲缘,是这世上最割舍不断的感情啊。”说着这样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语气中包含的情感更加深了几分,“即便是从没见过面,也会一眼认出。即便一直都不生活在一起,心里也会觉得很亲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给他听。” 太子听的默然无语,隔了好久,他忽然问,“你说...” 履霜安静地等着他的下话。 但他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吞作了喉声,“...算了,没什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按照现在的生活,慢慢地过下去吧。为我们自己,也为我们身边的人。” 履霜脸上的失望神色一闪而过,但细听他语声,还是很温和诚恳的,心下稍安,答应着“是”,温声道,“说了这会子话,殿下也累了,再歇歇吧。” 太子“嗯”了声,闭上了眼。 履霜见他面容逐渐因睡眠而变的安详,心里一直提着的气终于舒了出来。带着竹茹,站起身往外走。 等到了殿外,见左右无人,竹茹忍不住轻声问,“您真的不把太子生病的事,告诉几位良娣吗?” 履霜一边用帕子擦着刘炟残留在她手指上的热度,一边淡淡答,“是太子自己说,不想大宋良娣来照看的。她是东宫妾室中第一人,她不必来,其他人自然也没必要来了。” 竹茹听的惴惴的,“可历来君上生病,妃嫔们都要轮流侍疾的啊。”她试探性地问,“难道殿下打算在这段时日里独占太子恩宠?这,这也太...” 履霜抬起头,好笑地看着她,“荣宠侥幸,哪有独占一说?” 她要的是太子的信任。是比对手更早一步地埋下还击的种子。 前些天崇行偶然听到的“传言”,已经足够令她警惕。不能再让这种事出现了。 何况人情反复,向无稳固之说。太子又非什么身心良善之人——不然他又也不会接受她倾尽一生的馈赠。即便他先前答应的好好的,会因她舍身入宫而善待窦家。但将来时局变迁,他们之间又无深情厚谊的,说不得他会翻脸无情,坐看她与窦家被宋月楼兄妹处置。 今时今日,她不会贪心到想更进一步,去做一个真正的太子妃。但也不会束手等着太子与宋家,去安排她和窦家的将来。所以,在她们还没有力量去决定她的命运前,让她先准备好还击的刀刃吧。 她没有同竹茹多说,只是把用过的帕子丢给她,“拿去扔了吧。——你如果实在不放心,让小宋良娣知道太子生病就是了,她一向是最关心太子的。” 太子的这场病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稍好。 他活动着手臂,笑,“躺了整整一天,人都要霉了。我出去走走。” 履霜往外看了看天色,婉转劝道,“天在下雨呢。殿下你仔细出去了,又着凉。等天放晴了,再出门走动吧。” 太子不以为意,“等天放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你去拿把大一点的伞来。我仔细撑着不淋雨,也就是了。”说着,起身去穿靴子。履霜见劝不动,只得去拿了。 太子穿好靴子,顺手从她手里接过伞。履霜跟在后面一同出去。 守在殿门口的宫女见了,都唬了一跳,劝道,“外头冬雨那样冷,凉津津的,殿下仔细诱了伤寒再发。” 太子朗声笑,“你们也太小心了些。不必跟来了。”撑开伞,履霜忙也撑开了手里的伞,跟着一起往外走。 等走到庭院的时候,头上没了瓦檐的遮蔽,雨丝一下子都倾泻在了伞上,淅淅沥沥的。但因伞大,所以雨水都被阻绝在了外头,履霜和太子身上都没有沾到一滴雨水。 她身处这个场景中,忍不住就想起自己刚来窦府的那一天。窦宪为她受了跪罚。那时也是雨水交加的一天,她撑着伞,偷偷去家庙看他。哪里知道伞那样大,她怎么拿不动,身上被淋湿了许多。 他见了,笑她傻,连被下人们欺负了也不知道,小小的人,怎么扛的动那么一把大伞。 那时她说,“没关系的,以后我可以和窦宪一起撑。” ...... 往事历历在目。 雨还是这样的雨,这场景,也是在心里畅想过许多遍的场景。可偏偏陪伴在身边的,却已不是早先相好的那个人。 她忍不住惆怅地叹了口气。 转过脸看太子,他也同样是怅惘的神色。想起他坚持要出房间,她心中一动,问,“殿下喜欢雨天?” 太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由自主把脸转向东殿,目光似有潮湿之意。但却一直没有说话,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问,“你呢?” 履霜垂下眼帘,“妾还行吧,既不喜欢雨天,也不讨厌。” 于是太子转过了脸,没有多问。 履霜在心内唏嘘。 其实他们都曾有过隐秘而热切的过去吧,燃烧在心底。 可却因各自的种种原因,不得不和另一个人结成相敬如宾的夫妻。然而再怎么相敬如宾,这一生也不会向对方袒露心头的隐秘。 因为在相遇之前,早已经和另外一个人走过了更好的时光。 这样的夫妻关系是很奇异的,但却是最适合她与他的一种。 太子这场病来的蹊跷,养的也隐蔽。直到小宋良娣身边偶然有人探听到,说出来,几位侧妃才知晓。 大家都有些惊讶,但想着太子不爱麻烦人的性子,倒也释然。只有小宋良娣,忍不住去找她姐姐抱怨,“太子殿下病了,为什么不招咱们侍疾?八成是那窦氏拦着的。瞧她那病病歪歪的样子,手段倒很厉害,太子殿下竟也肯听。” 大宋良娣一向沉着的面容,今日不知怎么的有些失神,她带着火气,不耐烦地呵斥,“你成日里没有别的事么?一味地说这些。” 小宋良娣见她这样,顿足道,“姐姐!我说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么?你瞧她那势头,竟像是要坐稳太子妃的位子了!”她加意道,“谁不知道,殿下能入主东宫,全是靠的姐姐出谋划策,何况你又生了庆儿。如今倒叫那个女人抢了位置了。” 大宋良娣默不作声。 小宋良娣见她这样懦弱,气的顿足,转身就出去了。 她一路气势汹汹地去了中宫。但在进内殿时,忽然的停了下来,低头掐着自己,攒了一大包眼泪在眼眶里。等见了皇后,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皇后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姐姐的几个儿女一向是视若己出的,何况她如今又嫁给了自己的养子,关系自然更近。当即扶了她起来,一边安慰一边问怎么。 小宋良娣便哭道,“求姨母给我做主!从前殿下对我们几个侧妃一向是很公平的。便是偶然偏爱了谁,姐姐当着家,也会劝谏他。如今倒好,太子妃一嫁进来,我们全都见不到殿下金面了!” 皇后将信将疑的,“我瞧她的性子很软呢...” 小宋良娣哭骂道,“那是她到了您面前,哄您呢。您不知道,她嫁进来第一天,就给我脸子瞧。”絮絮叨叨、添油加醋地把前几天拜见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太子病着,太子妃一味地拦着,不叫侧妃们去侍疾。自然,她自己是撇的干干净净的。 皇后听了,恼道,“怎么她竟是个外宽内厉的性子!” 小宋良娣道,“可不是么。我说这个倒也不是为自己。主要还是为了姐姐和庆儿,为了姨母您。那太子妃才嫁进来,就这样。这要在东宫呆久了...哼,殿下不要说我这儿了,连庆儿他也要忘了!”又嘟嘟囔囔说什么“男儿薄幸。”“殿下大约是看不上咱们,一心一意要生嫡子呢。” 皇长孙和皇后血脉相连,更是利益维系。小宋良娣算准了这一点,加意地添油加醋,果然皇后听了不悦极了,忍着气对她说一声“知道了。” 这天,小宋良娣回到东宫没多久,便听外头吵吵嚷嚷的。她让宫女去打听,宫女回来报说,皇后请太子妃过去。 她心里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笑话,懒洋洋地对宫女道,“倚翠,过来伺候我更衣,我要眠一会儿子。——哼,也不知道是我先睡醒呢,还是咱们太子妃殿下先回来呢。” 倚翠陪着笑了一会儿,伺候她睡下了。 第66章 暗涌 而正殿那里,竹茹听得皇后宣召,吃惊之余,忙替履霜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中宫的女官去了。 可到了长秋宫,殿内却出来宫女禀告,说是皇后昨晚没睡好,先歇下了,请她们略微等一等。 竹茹心里大概猜到了皇后会怎么做,以目注视履霜。她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两人来时还未到午时,是一口中饭都没有吃的,所以渐渐就觉得饥肠辘辘。偏偏中宫里简肃,桌上什么瓜果糕点也没有,倒是茶水一直有人来续。可主仆两个都顾及着体面,没敢多喝。少不得挨着了,又饥又渴的。 终于等到了未时,内殿传来动静,竹茹精神一振,想着皇后大约是不耐烦见太子妃的,这下子可以离开了。 不料她竟招了履霜进去,和蔼可亲地说太子妃是将来的皇后,自己要提早教她主持六宫事务。 她说完,居然也真的认认真真地叫了心腹的女官来讲,自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含笑看着太子妃学。 竹茹站在一旁,有苦说不出,只得跟着,也在她殿里待到了黄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同样如此。 申令嬅和梁玫知道了,都来正殿看望。偏偏不巧,碰上了履霜感染风寒,卧床修养。于是竹茹出来,代她应酬。 两位良娣眼见如此场景,都唏嘘,“连日的磋磨,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让她好好养养吧。”“皇后脾性软和,倒也不是什么恶人。八成...是有人在她后面挑唆的。” 竹茹听的心中一动,试探性地问,“奴婢总听人说皇后殿下心思缜密,怎么瞧着却不像?她的耳根子竟这样的软?” 申令嬅无奈道,“皇后一向都是这样呢。”她悄悄拿手指了指东殿,“除非有那位在背后出主意,才明白一些。” 梁良娣也推心置腹道,“竹茹,你也该劝着你主子些。不是我以下犯上多嘴,太子妃这脾性...也实在太老实了些。头一天去,被皇后摆了一道,也就罢了,怎么这几天还没想到办法呢?” 竹茹无奈道,“也不是想不着办法,只是主子说了,到底皇后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呢,这种事一旦撕破了脸,她倒没什么,太子夹在里面就不好做了。” 梁良娣唇际挑起了一个笑,“到底是太子妃大气,这样的虑事周全。” 申令嬅扬一扬眉,接口,“我就忍不下。去年皇后听了宋月枝的挑唆,也这样待我和梁姐姐。我当时就说,这样的好事臣媳两个不敢独享,必要宋姐姐宋妹妹两个也来,臣媳们才肯的。直把她臊的没话说。” 竹茹听了不由地发笑。 两位良娣又随口说了些淡话,意尽告辞。走前,梁良娣似是不经意地问,“中宫里来人,大约都是什么时候啊?” 竹茹不妨她忽然问起这个,想了一会儿才说,“巳时左右。” 梁良娣点点头,自去不提。 第二天,竹茹一大早,辰时还未到,就催着履霜起身,去用早饭。 连日的聆训加上风寒,令履霜面容疲惫。她吃力地挽着头发,一边问,“早起我怎么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 竹茹无奈道,“听说西殿里,梁良娣因昨晚吃多了凉物,在闹胃寒呢,连宫外的涅阳长公主都惊动了,大早上的进了宫,带了好多医师过去看她。” 履霜心下古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沉吟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昨天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竹茹絮絮地把梁良娣昨天讲的话都复述了一遍。 “巳时?”履霜揪住她末尾的一句,重复。 竹茹满头雾水,答应着,“对,良娣最后问了中宫来人的时间。”见履霜再无后话,她试探性地开始收拾起碗筷,一边催促,“殿下再去床上眠一会儿子吧。等到了辰时,奴婢去喊您吃饭。这回,皇后再把您拘在殿里,也不怕了。” 履霜听了,舒了口气笑,“不用喊,皇后今儿个是不会调理我的了。” 竹茹听的一愣,随即笑,以为她在说俏皮话,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但居然这一日,中宫真的没再来人宣召。她心里不由地好奇。 到了午后,她在殿里擦拭家具,隐隐听见外头传来哭声,一路进了东宫才没有了声响,不由地更纳闷,出去打听。 竟然是小宋氏,也不知怎么的,竟从外面哭着回来。竹茹和守卫殿门的宫女们都面面相觑。 到了稍晚时分,派出去打探的小宫女麦穗回来了。笑嘻嘻道,“好解气呢!” 竹茹惊讶地问,“这是怎么说的?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呢。” 麦穗神神秘秘地说,“竹茹姐姐就没想过,为什么今天中宫里没派人来?” 竹茹一愣,随即想到小宋良娣,吃惊道,“她...” 麦穗幸灾乐祸道,“是了!”她指着西殿,道,“那位如今正在西殿大闹呢。听说今早上中宫的人又来叫咱们太子妃,不巧撞上了陛下亲自过来看望梁良娣和涅阳长公主。他一问之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又听说咱们太子妃如今伤寒病重,当场就吩咐说,‘派御医来好好诊治太子妃。她一个人料理杂事也太辛苦了,需得有个臂膀才好,今日便带了小宋氏去学吧。’又说,‘皇后这几天不是不舒服么,不必特特地叫醒她说换人了,就叫月枝在外殿等一会子吧。’” 她学圣上说话,学的惟妙惟肖。但竹茹却笑不出来,勉强笑着夸奖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些东西,便打发她走了。 竹茹带着满腹的惴惴走进内殿。正逢履霜睡醒了,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床头。她走过去禀道,“殿下,小宋良娣刚回了东宫,在闹呢。” 履霜眼睛也不抬地挽起头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也该尝尝这滋味。” 竹茹试探地说,“梁良娣也是有心了。” “的确——既让宋月枝丢了颜面,又用了这样以牙还牙的手法。” 竹茹听“以牙还牙”四字,眉睫一跳,“其实这事并不大,殿下你自己就可以解决,为什么非要诱梁良娣出手呢?没的让小宋氏以为你们俩联手陷害她,白白地恨上了咱们。” “让她觉得我有党羽,总比让她觉得我孤身一人强。”履霜淡淡道,“再说弱不称尊,我为这么点小事去做出事端来对付她,有这个必要么?”她把话题收在了那里,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问,“明天早上,我有安排吗?” 竹茹想了想,说,“长亭翁主那儿先前派了人来,说是明天早饭后,翁主要来看您。” “就说我躺久了,精神不济,上午先出去走走,请她晚上再来吧。” “诺。” 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履霜随口提议出东宫走走。她命殿里的宫女们远远跟着就好,只竹茹一个贴身伺候。宫女们都答应着,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留她们主仆两个慢慢地在前面散着步。 履霜道,“这一年来我身体一直不好,都没顾得上问一句,水芹现在怎么样了?” 竹茹道,“去年她受了伤,侯爷赐了好多东西下去,命她婆婆把她暂时领回家调养。后来她身子养好了,侯爷本是要她再进府去伺候您的。哪里想到她在养病的时候,居然同她的姑舅表弟看对了眼。这不,巴巴地求了侯爷,不肯再进来呢。” 履霜忍不住笑,“这倒好。我听说到了节庆,太子妃是可以宣召家人进宫探视的。等过程子,爹来时,你提前嘱咐他一句,带水芹也过来吧。” 竹茹点点头,“殿下再随便赐她点什么添妆,也是她的荣耀。” “好啊。她的婚礼大概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么?” 竹茹想了一想,道,“仿佛记得是十二月里吧。” “年前啊。那阵子杂事儿多呢,又要准备过年的东西,又要办皇长孙的生日宴,怕是没空见爹和她了。”履霜这样说着,有些惋惜。 竹茹劝慰道,“等她成了婚,再来给您叩头,也是一样的。” 履霜点点头。 竹茹陪着她,随意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偏僻的西边。听说这里荒凉,罕有人住,她想开口劝履霜离开。忽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宫殿,宫前的花圃前,站着一个面善的人影。 她还在怔忡,履霜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唤,“贾娘娘。” 贾贵人曾在前年的除夕宴上见过她的,因此识得。行了一个礼,淡淡道,“太子妃。” 履霜忙侧身避过了,“娘娘叫我履霜吧。” 贾贵人不冷不淡道,“不敢。”说着,转身欲回宫。 竹茹有些错愕她竟冷淡至此。下意识地挽留,“娘娘!” 贾贵人回转过身体,“怎么,有事?” 竹茹一时语塞。所幸履霜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杆子和布袋子,她的宫殿前又栽了不少秋菊,灵机一动问,“娘娘是出来打花的吧?用来做茶或者糕点?” 贾贵人“嗯”了声。 竹茹见她始终不接话茬,替履霜觉得尴尬。但见她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着又说,“臣媳也会做秋菊糕呢。娘娘若不嫌弃,臣媳今天叨扰一下厨房可好?” 贾贵人没有立刻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问,“是太子叫你来的?” 履霜一怔,没有立刻回答。竹茹见贾贵人半晌才问出这一句话来,又如此不着边际,也是语塞。 贾贵人将主仆二人的神情收入眼里,微微冷笑,“我就知道,若非偶遇,是没有人愿意来看我的。” 履霜惶愧道,“娘娘指责臣媳,臣媳不敢辩,但太子却是一直都想着您的。前几日病着,还在梦里念叨您呢。” 贾贵人的目光如火焰一跳,喃喃问,“真的么?” 履霜点头。 却见贾贵人脸上怅然的表情不过一瞬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冷漠,“少骗我吧!他小时候还孝顺着,如今,只怕是忘了我这等人了。”说着,也不顾履霜面上难堪,转身便回宫去了。 竹茹从未见过这种人,无措道,“殿下,咱们是追上去告个别再走,还是,还是直接就回去呢?” “再等等。” 片刻后,门里忽然传来贾贵人的声音,“你要想进来,那就过来吧。” 履霜答应了一声,提起裙子,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进去。 第67章 贾贵人 到了贾贵人的宫里,履霜喊了声“娘娘”,顿觉大殿空荡,满是她自己的回声。不由地有些惊诧,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贾贵人没回头,但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我喜静,祥符宫里又只有我自己住着。所以。” 履霜微笑,“原来如此”,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把花都倒在她面前的小托盘内。 贾贵人见她低着头,仔细地把发黑的、被虫咬坏的花瓣一个个捡出来放在了手心,动作又轻柔又安静,面上的神情好看了一点,道,“你倒很细心。是做熟了么?” 履霜说是,“臣媳从前在家,也常做这个吃。” 贾贵人不耐道,“别一口一个臣媳的,没的叫人烦。” 履霜微有尴尬,随即恭声答应了一句是。 过了一会儿,内殿有两个四十岁上下的姑姑走了出来,叫道,“娘娘。”又见到履霜,一下子认不出她是谁,也不敢胡乱称呼,踌躇着看向贾贵人。 她平淡道,“这是太子妃。” 两个姑姑忙蹲身下去请安,“参见太子妃殿下。” 履霜忙往下虚扶了一把,“两位都是伺候贵人的姑姑,实在不必这样客气。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贾贵人道,“一个姓乔、一个姓吴。” 履霜客气道,“原来是乔姑姑、吴姑姑。” 两人都避让道,“太子妃客气。” 贾贵人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吩咐说,“阿乔,你把这碟子菊花花瓣拿去,泡一泡,蒸糕。阿吴,你把我收在内殿里的六安瓜片拿出来,给太子妃上茶。” 两个姑姑答应着,手脚伶俐地退下了。履霜也顺势把手里的残败花瓣倾到座位旁的篓里,抚着裙子坐下,“娘娘刚才还叫我不要拘礼。那我也斗胆,请娘娘叫我的名字吧。” 贾贵人不置可否,问,“你叫履霜?” “是。” “这名字是出自《易经》吧,‘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谁给你取的?” “我爹。” “身处冰上,却又顺着它向前。不逃、不伤。”贾贵人眉一扬,“你父亲很会取名字。” 履霜有一瞬的恍惚。不逃、不伤? 贾贵人看出她在出神,淡淡问,“嫁进宫里,还习惯么?” 履霜醒了过来,微笑,“谢娘娘关心,还习惯。太子殿下为人很好,宫里各位长辈也很照顾我。” 贾贵人“嗤”的一声笑,“要是你爹娘问你,也回这样的套话么?” 她说的直接,履霜不由地涨红了脸,“娘娘...” 贾贵人无意为难她,轻轻道,“宫里的人都不是太好相与,但也没有很坏的。左右你自己留着神吧,别同别人太交心,也别把他们想太坏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样长的话,又是劝告的言语。履霜心中不由地泛起感动,“我知道了,娘娘。” 两人又随口说了些淡话,乔姑姑端着菊花糕走过来了。履霜闻到那种糕点所独有的清香气,笑着连声说,“好香!” 贾贵人的面上略微的带了笑,“那你一会儿多吃几块。” 履霜笑,“恭敬不如从命。”由吴姑姑服侍着洗了手、擦干了,从小碟子里拿过菊花糕。 一旁乔姑姑见她进的香甜,忍不住叹,“太子殿下小时候,也最爱吃这种糕。” 贾贵人没有接话。过了很久,才微微冷笑着说,“你也说了是小时候。” 履霜放下了糕点,踌躇说,“其实太子殿下的心里,一直都是有娘娘的。” 贾贵人忽然就发怒了,“你知道什么?” 履霜没留神,被她吓得一瑟缩,但还是坚持说完,“说句冒犯的话,是娘娘先冷淡着太子,他才...” 贾贵人霍然起身,冷冷道,“你出去。” 履霜不知所措,“娘娘...” 对方不为所动,阴着脸嘱咐了乔姑姑送她出去后,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内殿。 见太子妃被留在原地,同她的婢女面面相觑。乔姑姑无奈地叹气,“请太子妃见谅,咱们娘娘就是这样的脾气。”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履霜说不急,从袖间抽出块干净的帕子,展开在手心,把剩下的菊花糕一块一块都包了进去。 两位姑姑都有些吃惊。大约还是第一次见到宫里出现这样的人。不仅吃,还往外拿。但乔姑姑到底老成,转瞬就明白了过来,悄声问,“这是...带给太子殿下的?” 履霜点了点头。 乔姑姑看她的目光便温暖了三分,“有劳太子妃了。” 履霜道,“这是什么话。”正好手头包完了糕点,便随着她一起出去。 路上,乔姑姑又道了一次歉,“请太子妃见谅。我们娘娘虽脾气不佳,但人却是很好的。日后有时间,还是烦请您再过来看看她吧。她也实在...太苦了些。” 履霜点头,诚恳道,“这都是应该的。娘娘是太子的生母。我虽碍着宫规不好叫一声母亲,但心里是很敬她的。” 乔姑姑听了这话,眼眶立刻红了,“这宫里头,除了申良娣偶尔来看看,也就太子妃您,愿意这样说了。” “其实太子殿下...” 乔姑姑打断了,叹息,“奴婢明白太子妃要说什么。诚然,我们都看在眼里,太子殿下不是个薄情的人。如今却同娘娘的生分至此,多半还是娘娘不肯俯就的缘故。” 竹茹忍不住悄悄问,“娘娘是碍着皇后么?这才...” 乔姑姑摇头,“姑娘不知道吧,我们娘娘,是皇后的亲外甥女呢!” 竹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拿眼去看履霜。却见她脸上虽也有惊讶的表情,但体态还是很平静。 乔姑姑解释道,“我们娘娘的母亲,同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只不过一个是头生子,一个是幺儿,差了快二十岁。所以我们娘娘就同皇后差不多大。” 竹茹点点头,“原来如此。那,那怎么还...” 乔姑姑唏嘘,“其实平心而论,皇后待我们娘娘,是很好的。虽抱养了五殿下,但说好了是两人一同抚养,她尽管可以去看。娘娘一例的吃穿用度,也同长秋宫一模一样。便是陛下,也因为她生了皇子而另眼相看。偏偏我们娘娘,也不知是哪根孤僻筋拐了,竟什么荣宠也不要,到后来,连儿子也不稀罕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搬来了这里。” 竹茹听到后来,大概的明白了过来:原来一切都是贾贵人的心结在作怪啊。 这个结论一出来,她顿时觉得事情没有表面上那样难。对乔姑姑道,“其实说白了,也没有什么。” 乔姑姑叹道,“可不是么!” 履霜许诺道,“请姑姑放心,我既嫁给了太子殿下,就一定会设法转圜的。” 没想到乔姑姑听了并不欢喜,反而更愁,“太子妃不知道,从前申良娣刚嫁过来,也是想为我们娘娘尽心的。可谁知道太子殿下人渐渐地大了,心也硬了,竟是怎么也不肯回转过心思。我们娘娘,又是比他更傲的...” 履霜听的叹息,但还是握住她的手,恳切道,“再让我来试一试吧!” 这晚太子过来,同过去一样,在灯下拿着一卷书,读至深夜。履霜悄悄地把从祥符宫带来的糕点摆在他手边,劝道,“殿下晚膳进的不多,吃块糕点吧。” 他随口答应了一声,拈了一块菊花糕吃了。 他的神情几乎是在那块糕点才入口时就变了的。 见他罕见地皱起了眉,竹茹在旁惴惴不安。但想着他脾气一向好,大约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可谁知他这次竟大失所常了,想也不想就把那块糕点扔进了脚下的篓里,起身对着履霜道,“别再拿这种东西回来。” 履霜吃惊地站了起来道,“殿下...” 但他完全没有想听的意思,态度异常的强硬,起身就出去了。 这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恼怒。竹茹不由地惶急,拉着履霜的袖子喊,“殿下!怎么办?” 履霜拂了拂手指上的碎糕点,不以为意地说,“不用怕,去睡吧。” 她说的轻巧,但竹茹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又打听到,太子离了正殿后,去了书房安置,不由地更着急了,同履霜道,“殿下还没起头呢,太子的反应就那样大。往后可...” 恰逢申令嬅来看她们,耳朵里刮到这一句,随口问,“起头什么?” 竹茹便把昨天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她。申令嬅听了叹道,“这事我也曾干过,太子每次都是拔脚就走。总之我劝你,别再触他霉头了。若你心里可怜贾贵人,逮着空常去看望她也就是了。” 履霜蹙眉叹息,“终究是亲母子,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申令嬅往周围扫了一眼,见殿里没有旁人,这才敢说,“我也是后来加了意多方打听,才晓得从前太子还小时,不知道贾贵人是生母,几次对她不咸不淡的,她一来抱,就哭,直弄的贾贵人歇了亲近的心思。可偏偏后来太子又知道了人事,想着去亲近。但你想,贾贵人那么傲的人,能转圜么?有一年,皇后逼的紧,数九寒天里叫太子写大字,连火也不给他生一盆。他受不过,偷偷去找贾贵人。可她愣是没开门,把太子冻坏在了宫门口。她那里又是没人去的,一直到第二天巡逻的侍卫来了,才把太子从雪地里挖出来。所以到现在,太子也就对她很冷了...” 申令嬅的话令竹茹唏嘘不已,私下里她又劝过履霜许多次,让她不要去管贾贵人的事。但她每次都没有听,居然又试着同太子去谈。又常往来于祥符宫,去看望贾贵人——即便她总是闭门不见。 内廷不大,这些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小宋氏听闻太子几度不悦,拂袖离开正殿,幸灾乐祸地说,“我还以为那窦氏有多聪明呢,居然三番四次地去触太子的霉头。宫里谁不知道,太子和贾贵人相敬如冰的?”她说顺了嘴,连在大庭广众下也不避忌。 而太子,不知道他是不是麻木了,慢慢地,他已经不再阻止履霜去看贾贵人了。甚至有时两人偶然谈论起她,他也不再像那天一样转身就离去,只以沉默相对。 倒是深宫中的圣上,偶然得知了此事,叹息着说了句“太子妃有心了。” 第68章 圣心 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淌了下去。 竹茹常常感叹东宫日子平静。 的确,太子为人温和,对待所有妻妾都一视同仁、温和体贴。几位妃子间呢,虽偶有摩擦,但都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履霜也是这样想。甚至,有时她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很好的,她情愿就这样过尽一生。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到那个人。 虽有太子出面,遮掩了他的提早回京。但皇后和宋家因夺位之恨,始终紧咬着他不放,坚持请求圣上按士亡法处置他。他们集结了外朝的党羽,把这件事闹的很大。多亏太子上下打点,圣上又不欲追究,成息侯才以交金二斤八两赎罪,将此事收尾。 饶是如此,窦宪也被勒令在家思过。 按理说,他这一年在颍川郡安抚叛兵,官职可再晋一级。但有了这件事,暂时也不能够了。 听说他如今在家里每天酗酒。偶有故旧或同僚去看他,言行也是大为失态。 履霜听后长长地叹息。 长痛不如短痛。但愿这一段时间的沉郁,可以慢慢抚平他心里的不甘和伤痛吧。 只是后来她叮嘱竹茹,今后不要再传窦宪的消息进来了。——有关他的,即便是只言片语,她也不忍再听了。 圣上的病渐有沉疴之势。 起先他只是觉得疲累,偶尔在和人说话时突然失力,昏倒在地。虽这样,精神总也还好,他自己也就不当回事,解释说最近太累了,所以才这样。 但慢慢地,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精神亦大幅度地衰弱下去,常常身子疲乏却怎么也入睡不了,不管御医如何尽心调理都无济于事。原本和蔼的性格慢慢变的烦躁起来,动辄就因小事而处罚左右。 太子见了,心中焦急,每日傍晚都亲自去侍疾。 圣上见他这样的孝顺,心中宽慰。但想起如今自己病重,万事都交给了太子打理,他这样的两头兼顾,怕是太辛苦,吩咐他三日一来即可。 太子答应了,回东宫后嘱咐几位妃妾代他去尽心。 几人都称是,轮流去看望圣上。然而他病中不喜吵闹,对任何人都淡淡的。只有见到性情安静的履霜同活泼的皇长孙,才愿多说几句。 这一日,照例的,东宫的几位妃妾去,圣上随口说了几句,便打发她们都走了,只留下履霜、皇长孙,和需照看他的生母大宋良娣。 那个叫庆的男童,因是今上的第一个孙辈,很得他青眼。所以他即便在病中,也日日地惦念着这孩子,叫抱来看看。 见圣上脸色苍白,精神头不好,仍强撑着逗弄刘庆,说一些孩子喜欢听的话,大宋良娣轻声道,“庆儿吵的很,又爱缠人,臣媳把他抱出去吧,父皇好好睡一会儿。” 正好她说这话时,刘庆的目光转到了圣上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天鸡纹样的香囊。刘庆指着它,眼珠子乌溜溜地转,“要!要那个!” 大宋良娣听的皱眉,在旁呵斥道,“那是你皇祖父的东西,不许乱要。” 圣上笑呵呵的,阻止她道,“不妨。”大宋良娣仍想深劝,圣上看了她一眼,笑意收了一点,道,“小玩意罢了,朕是给自己的孙儿,又不是给你。” 他说的冷酷,履霜在旁听了都有些尴尬。难为大宋良娣,居然没变色,答了一声是。 圣上便也没有再看她,解下了那个香囊,递给刘庆。 刘庆欢呼了一声,抱着那个香囊开始玩起来。 圣上和蔼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道,“太子妃。” 履霜本安静坐在床边,替他捶着小腿。闻言忙答应了一声,直起身,“父皇。” 圣上看她的目光比对着大宋良娣温暖许多,“太子妃是个孝顺的人。这些天,每日来福宁宫尽孝,事事不假手于他人。太子娶了你,很好。” 履霜谦让道,“父皇过誉了。” 圣上话锋一转,道,“只是这做东宫妃,光凭着一腔子孝心是不够的。比起这个,朕更看重你在大事上的处置。” 他语气里颇有责怪之意,履霜听得面红耳赤,嗫嚅,“臣媳年轻驽钝,万事还请父皇见教。” 圣上沉吟道,“再过小半个月,就是庆儿的生辰了...” 履霜立刻意会,答,“此事臣媳曾问过太子。他的意思是,十二月廿三那天,在东宫里摆一顿家宴,私下庆祝。所以臣媳也就没有多提。” 圣上皱眉道,“太子的性子,我是深知的,最怕麻烦别人。他自己这样也就罢了,怎么好委屈了庆儿?” 履霜柔顺答道,“父皇别责怪太子。都是臣媳考虑不周,没有劝谏。” 圣上颜色稍缓,看着她道,“宫里如今唯有这一个小孩子,况且他又这样的聪明,讨人喜欢...他的生日宴你要好好办。” 履霜心中一凛,低头称是,“父皇的病也该借着这个冲一冲。臣媳回去就开始准备。”见圣上满意点头,她迟疑道,“只是臣媳嫁入东宫尚不足三月,万事都不熟悉。这样一上来就办如此大的宴席,只怕笨手笨脚,反而要把事情做糟。”她看向大宋良娣,试探性地问,“宋姐姐是皇长孙生母,又在宫中生活近四年。此事要不要...” 圣上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是太子妃,还是她是?” 履霜心中一惊,忙告罪着伏在地上。大宋良娣亦跟着跪了下来,口称不敢。 但圣上恼怒未消,仍然责备道,“事情不会,你可以慢慢学,怎么能一开始就推诿给别人?如果将来六宫事你也处置的吃力,是不是连身下宝座也要拱手让人呢?” 他这话说的实在重,履霜不敢接,只是请罪说,“臣媳失言了。” 圣上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与大宋良娣,“嫡庶尊卑,你们都要记牢了。” 两人都俯首称是。圣上像是了了一件事一样,叹了口气,靠在软枕上,“朕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履霜和大宋良娣齐声道,“父皇好好养病,臣媳们先回去了。” 圣上点一点头。 等出了福宁宫的门,履霜和大宋良娣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但彼此的脊背还是绷的紧紧的。 履霜率先开口,婉然道,“父皇虽这么说,但良娣是皇长孙的生母,又在东宫中管理事务多年。生日宴的事,还是交给你吧。” 大宋良娣摇头,客气道,“殿下属意妾,是妾的荣幸。可父皇刚才说的,也正是妾想说的,再则妾也一向身子不好。所以这事还是劳烦殿下吧。” 履霜刚想再说,忽见对方怀里的男童踢闹起来。刘庆生性活泼,又养的四肢白胖有力。大宋良娣被他闹的几乎抱不住。履霜忙走上前去,托了孩子的臀部一把,大宋良娣这才稳稳揽住孩子。 她舒了口气,道谢道,“多谢太子妃。”刘庆在她怀抱里嘻嘻笑着,亦把一张小脸转了过来,有样学样地说,“多谢太子妃。” 他们母子不常出来走动,所以履霜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刘庆。 只见他生的粉白清秀,一张小脸胖胖的,大眼睛如同两丸水银一般,机灵地注视着人。履霜看到他,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未及谋面就死去的儿子。她忍不住蹲下身,轻轻地用手刮了刮孩子的脸颊。 孩子的皮肤娇嫩,上好的锦缎也不及如此。然而这样美好的触碰,她是一生都不会再有了。这样想着,内心又是羡慕又是黯然的,慢慢直起腰身。 没想到刘庆很喜欢她,居然伸出了小小的手指,去牵她的衣袖。随即仰头看着她,发出响亮的笑声。 履霜又惊又喜,重新又蹲下了身,逗他,“庆儿,庆儿。” “殿下似乎很喜欢孩子呢,可要抱一抱他么?”大宋良娣淡淡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履霜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刘庆看着小小的一团,但远比她想象的沉。抱在怀里,馨香的让人舍不得撒手。履霜见他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直在看她佩着的玉佩、香囊,心里喜欢。柔声道,“都给你,好不好?” 刘庆响亮地说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履霜更是欢喜,忙不迭地去解香囊。 却被大宋良娣制止住了,“不可,太子妃不要惯着他。”说着,从履霜手中抱回了刘庆,斥责他,“皇祖父方才不是已经给了你一个吗?还这样的得陇望蜀,你什么时候才会满足?” 刘庆不敢回嘴,瘪着嘴,回了个是。 履霜笑道,“良娣是个严母呢。” 大宋良娣淡淡道,“殿下过誉,妾只是为之计深远罢了。” 她说的肃正,履霜不知道该回什么,所以只默默地点头,伸手引她一同回去。 第69章 她 等回了东宫,履霜同竹茹谈起圣上的话。竹茹沉吟道,“大宋良娣倒是个明白人。只是陛下的态度...实在很微妙。若说看重殿下,何必这样抬举庶出的皇长孙?可若真的喜欢皇长孙,为什么又不给他的生母做脸?” 履霜叹,“这正是圣心斟酌处呢。”她不欲多说,转而与竹茹说起几日后的生日宴事。 但两人从前都是没学过主持中馈的,所以讨论了许久,仍结结巴巴的,到后来甚至面面相觑了。 履霜提议,“不如你去叫了令嬅过来吧。她从前在家里,常帮她母亲处理这些事的。” 竹茹无奈道,“殿下忘了,申良娣怀着身孕呐。听说这几日又孕吐的厉害。” 她这个样子,自然不好去麻烦劳动了。履霜只得摆摆手,重新又硬着头皮同竹茹讨论起来。 这一晚她们讨论到很晚方有了大致的想法,洗漱睡下。 次日起身,难免就迟了。 竹茹见履霜神色恹恹,一直在打哈欠,提议说,“殿下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吧,吹吹风,精神也爽利一些。” 履霜想了想,点头说好。 出了殿门,走到东宫外,一眼便见到梁良娣带着人站在宫门口,翘首往外望。履霜奇道,“良娣在等人么?” 梁良娣转过身来,行了一礼,喜滋滋道,“是啊。妾的妹妹今日跟着伯母进宫来了。父皇恩准她绕道过来看看妾。” 履霜羡慕地笑,“良娣真是好福气。”说着,客气地点了点头,欲走。 但梁良娣忽然叫道,“太子妃!” 履霜回身看她,“嗯?” 梁良娣捏着帕子,支支吾吾道,“妾的妹妹,过了年就十八岁了。这样大的女孩子,一直拖着不出阁,殿下可知是为什么?” 履霜想起前年的花灯节,与梁敏的匆匆会面。她那样亲热地叫着“宪表哥”,又对自己抱有莫大敌意,心里大抵猜到了一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一沉,没有说话。 梁良娣却以为她的沉默是不知情,急性子地说,“我也不瞒殿下了。那个不知羞耻的丫头,这几年啊,一直说要嫁给,要嫁给...”她咬了咬牙,道,“要嫁给殿下的哥哥。” 她终于是说出来了。 履霜心头一片惶然,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应对。还是竹茹机警,代她答道,“梁姑娘有这想头,是好事啊。窦梁两家本就沾亲带故的,这样亲上加亲,就更是亲近了。只是,为何拖到了这时候?” 梁良娣叹道,“殿下知道的,我和妹妹都是从小没了母亲,由伯母涅阳长公主收养了,抚养大的。她老人家一向同贵府里的泌阳长公主不和,所以...” 履霜的心神慢慢地回转了过来,问,“那么如今,她怎么又答应了呢?” 梁良娣的脸上颇有尴尬之色,支吾道,“妹妹坚持,所以伯母也就,也就慢慢被说通了...” 履霜心中了然。梁敏坚持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她如今的年龄渐趋老女、窦宪又成了太子的妻兄,这才是促使涅阳长公主同意的真正理由吧。 想起那个娇俏的女子,履霜心里一阵羡慕。 那样的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丝毫不被人左右。这一生,她是不能够了。那么不如让另一个深深爱慕他的女子,从此陪伴在他身边吧。这样想着,她微笑起来,“我和良娣的妹妹,也是旧相识呢。今日良娣姐妹相聚,方不方便我也在场呢?” 梁良娣大喜过望,当即点头应了,引了她去自己殿里。 梁良娣住在南殿。 那儿是东宫里阳光最好的地方。尤其是在冬日里,大片大片的阳光洒下来,暖融融的让人通体安泰。 履霜转头笑,“你这里冬暖夏凉的,倒是很舒心。” 梁良娣脱口叹,“阳光再好,也是偏殿。” 履霜忍不住侧目。她自觉失言,讪讪地拿旁话遮掩了过去。履霜想她素日里快言快语,也就没有多计较。 一时落座。梁良娣命人上了茶水与果子,陪着履霜闲话。 履霜想起她方才站在宫门口,那样翘首盼望着妹妹,心里过意不去,道,“良娣不必陪着我,留我自己在这儿喝茶就行。” 梁良娣摆摆手,“嗳,那也太不知礼数了。殿下不用担心,妾的妹妹到了,自会有宫女领着她进来的。” 履霜点点头,和颜悦色同她说起闲话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殿外忽传来脚步声。有小宫女过来报,“二姑娘到了。” 梁良娣喜形于色,马上就站了起来,去门口迎。过了一会儿,携着一位身穿绯红衣衫的女子进来。正是梁敏。 比起前年,她的五官长开了不少,更为美艳了。且又是自幼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行事间自有一种疏落格调,是个出色女子。 履霜在注视她的时候,她同样也在打量履霜。 前年花灯节上匆匆一瞥的怯弱孤女,如今居然已是太子妃了...坐在上首的形容,安安静静的,倒也有几分天家格局。可自己的终身却还没有着落呢。 梁敏心情复杂,说不清是羡慕、嫉妒、还是茫然。拜倒了下去,“参见太子妃。” 履霜亲手扶了她起来,“从前刚来京师时,就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的。一别却两年,时间过的这样快。” 梁敏听的更加默默。两年前,她是骄横的长公主养女,皇子的小姨,窦氏只不过是一介孤女。而如今世事变迁,她年近双十仍待字闺中,窦氏却一跃而至如此高位了。 履霜见她不接话,略有些尴尬,看向梁良娣。她对妹妹的这态度也有些摸不准,勉强笑着打起圆场来,“阿敏,你这一路过来,可冷不冷?” 梁敏说还好,“天气倒不是很冷,只是风刮在脸上有些疼。” 梁良娣端详她,果见她白嫩的脸上浮起一星一星的血丝。心疼地说,“你的脸一向比旁人嫩,经不得日晒和风吹的。出来也该厚厚地涂点脂膏,再戴个风帽。”说着,扬声命宫女雁书去拿她放在内殿的妆奁过来。 过了一会儿,雁书拿了她的瓶瓶罐罐来。 梁良娣一个个地打开了,絮絮嘱咐她妹妹,“这是玉菁膏,加了珍珠粉和紫茉莉磨的,比外头买的铅粉好。这是杏仁蜜,滋养肌肤的。这是莲香水,补水的,你的肌肤总是发干,要自己留心着涂抹啊。这些你都带回去。” 梁敏笑,“姐姐上次给的,我还没用掉呢。这些你自己留着吧。全给了我,你用什么?” 梁良娣温言道,“姐姐还可以再向司香局要的,你不要担心。” “超出你份例的,去要,没的和人夹缠。” 见梁良娣有些急,要再说,履霜开口道,“姑娘把它们都收下吧。你姐姐一早就给你预备好了这些,这都是为你的一片心呢。你若不收下,岂不辜负?再则你也不要担心她东西不够使。一旦没了,她自己不记得,我也会打发人去司香局要的。” 如此梁敏只得收下。 梁良娣感激地对履霜道,“妾姐妹两个叽叽喳喳地说了这许久,倒把殿下抛在一边了,是我们的不是。” 履霜摇头微笑,“看你们姐妹和睦,我在旁边也很羡慕呢。” 梁良娣顺势道,“妾姐妹俩,从小是打打闹闹长大的。如今不过是分开了,关系才好些。哪里比得上殿下和窦二公子呢?” 终于说到这上头了,几人心中都各怀心思地一震,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仍是如常地微笑着。 履霜先道,“说到二哥,我倒是有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梁良娣接口,“咱们困在这深宫里,想要见一见家人也是难呐。”转头问她妹妹,“你却是一直都住在外头的,你来给太子妃说说窦二公子的近况呢。” 梁敏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这,这我如何会知道...” 梁良娣指着她笑,“你这孩子,小时候不是同他玩的很好么?怎么如今倒推说不知道了?” 梁敏的脸更红了,支吾说,“姐姐也说了是小时候。” 她神态娇羞,落入履霜眼中,她只觉得浑身都发冷。明明先前打算地好好的,要尽力促成梁敏与窦宪的婚事,可当那样一个人真正坐在了她的面前,说起她的爱慕,履霜发觉自己还是没法听下去。 竹茹觑着她神色,代她道,“咱们殿下和二公子虽是兄妹,来窦府却晚。竟不知梁姑娘同二公子,原来是青梅竹马么?” 梁敏笑了,神态单纯而真挚,“我们很小就认识了。那时候我刚刚被伯母收养,元旦跟着她去宫里朝贺。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履霜心中百感交集,但还是尽量维持着镇定的微笑的表情,接口,“青梅竹马的情分,一向是比旁的人深的。” 梁良娣点点头,接口,“何况如今妾和太子妃都在东宫。若能...,倒是亲上加亲了。” 履霜想起前阵子她的频频示好,原来她一早就有如此打算。心中一片冷沉,默不作声地点头。 梁敏见她们虽说的隐晦,但隐隐是把事情做定了。心中喜悦,起身便想拜倒。 却被履霜拦住了。她注视着梁敏的眼睛问,“我二哥如今终日沉郁,又一向不被宗室所喜。姑娘却是长公主义女、太子小姨。你真的想好了吗?” 梁敏爽快地答,“若臣女还有所迟疑,也不会一等这许多年。” 履霜默默地点头。道,“你既如此说,那么,此事我会尽快敲定。只是如今东宫里在筹备皇长孙的生日宴,是不得空了。这件事一了,又要忙着准备除夕。得出了年,我才能腾出手来。” 梁良娣代她妹妹答道,“没事的,殿下自忙您的事吧。您把我们姐妹俩的心事放在心上,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说着,让梁敏向履霜行大礼拜倒。 履霜勉强扶了一把,说,“何须如此,今后...也许我要叫姑娘一声嫂嫂呢。”说着,借口不打扰她们相聚,起身离开了。 第70章 姐妹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南殿,梁敏感慨道,“太子妃的性情倒很和气。同两年前我初见她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姐姐这次虽没坐上太子妃的宝座,但有这样一个主母,总也还好。” 梁良娣携着她的手往内殿走,“她再和气,我也终归是被压了一头的。”她抑郁地叹,“原本还以为嫁进东宫,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呢。没想到宋家姐妹两个、申家的、她,一个个地进来,从没个停歇。” 梁敏沉默,半晌才道,“可谁让姐姐心气这么高,非要嫁进宫里呢?” 梁良娣心酸,“你以为我是爱攀慕富贵么?你我啊,说是侯府的千金、长公主义女,可那不过都是空壳子罢了。爹是那样的一个人,伯母养着咱们也有她的打算。与其逆了她的心意,将来没人照管着受苦,还不如乖乖地听她的话,也借一借她的势,将来说不定有大造化呢。” 梁敏低声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和阿赦。” 梁良娣拍一拍她的手,“我这辈子是不成的了,只盼望你们俩将来姻缘如意。”她悄声道,“我在东宫里,偶然听太子殿下闲谈说起,那窦宪,如今竟是大失所常了?” 梁敏无奈地说是,“我也曾瞒着伯母,悄悄地去窦府看过他。竟是一味的饮酒,几乎醉死在家里,连我是谁都认不得了,醉醺醺地拉着我的手,叫他妹妹的名字呢。” 梁良娣皱起了两道秀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样的经不住事?”她注视着妹妹的眼睛道,“其实今时今日,你已是太子的小姨。将来...,你的身份又会更高。到那时自有不少好男儿任你挑选,你又何必执着眼前这一个?他也不算太好。” 梁敏顿足,恼道,“姐姐!我若有别的想头,何必还等这许多年!”触动心事,眼圈渐渐地红了。 “好了好了,姐姐不说这样的话了。”梁良娣爱怜地替她理着鬓发,“你也是个实心肠。”她没有再说这件事,转口问,“阿赦如今还好么?” 梁敏飞快地调转了视线,“还,还好吧。” 梁良娣见她摸样古怪,狐疑道,“真的还好?他现在在读什么书?” 梁敏见她细细地问起来,撑不住地哭了,“他是那边教养大的,哪里还会安安稳稳的读书呢?前几日,刚在街上同别人有了纠纷,打伤了人...” 梁良娣急道,“你怎么不进来告诉我?” 梁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姐姐别担心。事情一发出来,我就去求伯母压下去了。” 梁良娣心中稍安,啐道,“魏采薇那个贱婢!仗着做别人继母,一味地捧杀孩子。这么多年来也生不出一个,焉知是不是伤了阴鸷!”骂着骂着,忽然有些疑惑,“伯母的性子,我是深知的,和她无关的事,一向懒的出头。怎么这次她倒愿意帮你?” 梁敏低着头,没有说话。 梁良娣看着着急,喝问她的丫鬟,“雨兰,你说!” 雨兰不顾梁敏的阻止,“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姑娘不知道,为着赦公子的事,二姑娘在长公主房门外跪了整整半日。饶是如此,也被她骂的狗血淋头,这才答应帮忙。” 梁良娣忍不住道,“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点子小事,值得如此作态吗?”见梁敏和雨兰嘴唇翕动着不敢说话,她恍然地冷笑起来,“和我说说,她都骂了什么?” 梁敏支吾道,“左不过还是那些话,骂我寡廉鲜耻,巴巴地苦等。” 梁良娣把脸转向雨兰,“你说。” 雨兰这次犹豫了许久,方硬着头皮道,“长公主骂二姑娘倒贴,白白地浪费了这许多年。还不如,还不如早早就...长公主她脸上也有光,不用看皇后那老妇的脸色。” 她说的隐晦,梁良娣听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旋即勃然大怒,“当年我答应她,来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已经算报了她收养之恩了,怎么她现在还把算盘打到阿敏头上?” 梁敏心里难过,牵着她的袖子道,“姐姐快别气了。伯母再怎么想,也不过是她的一个打算罢了。等我和窦宪的亲事做成,谅她也没话说。” 梁良娣心酸地拥住了她,“全怪姐姐没本事。想当然的以为进了东宫,你和阿赦的日子就会好过。” 雨兰在旁也跟着落泪,“大姑娘别哭,只怪长公主贪得无厌。” 梁良娣恨道,“可不是么!有了个养女去做太子侧妃,还嫌不足。巴巴地指望着有人给她占住正妃的位置,将来她好做皇上的岳母、太子的外家。”她拍着妹妹的脊背安慰,“你别怕。太子妃那里已经答应下来了,这事会成的。到时候你出了梁府,出去单过,不知有多逍遥自在呢。” 梁敏在她怀里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姐姐,你说这事能成吗?” 梁良娣安慰道,“怎么不能?你们俩从小就认识,况且我与太子妃如今在一处,关系一向好。这样亲上做亲,对大家都有利。” 梁敏迟疑道,“可是窦宪...自从长大了,他待我总是很冷淡。会不会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梁良娣失笑,“快别瞎猜。他你还不知道么?就是那样不耐烦的性子。” 梁敏忽想起前年花灯节上,他带着妹妹出去玩的模样。体贴地护着,热络地说着话。忍不住就说,“他也不是对谁都不耐烦啊。我瞧着,他待太子妃就很亲热。” 梁良娣笑,“那是他们兄妹两个,天生亲热。这对手足同胞的态度啊,和对着旁人是不同的。” 梁敏听的有理,点了点头。 梁良娣拉着她的手谆谆道,“总之这阵子呢,你多去窦府里看望看望窦宪,探探他的口风。太子妃这里,姐姐也替你提醒着。” 梁敏大力地点头,恳切道,“除了姐姐,再没人愿意这样对我的。” 梁良娣失笑,“咱们姐妹两个,还说这种话。”同她谈起家常的话来,一直絮絮地说了半个时辰方罢休,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回去。 梁敏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梁良娣怅然若失地打算回转南殿。 正好碰上几个小黄门驾车过来,停在东宫门口。梁良娣见车上堆满了时鲜的果蔬,随口问了一声,“早上不是送过一次了么?怎么这时候又来?陛下新赏的?” 小黄门都躬身向她打千,“回良娣的话,这些果蔬不是陛下赏的,是太子妃为着皇长孙的生日宴,命奴才们出外采办的。” 梁良娣点点头,嘱咐,“这些东西务必好好保管着。东宫里一向有老鼠的,除都除不尽。你们都仔细着,别叫它们咬坏了这些吃的。” 小黄门们都称是应下。 梁良娣打算走,但眼角忽瞥见那些果蔬下,压了不少白色的伞状蘑菇,根茎挺拔,散发着微微的清香。眉间微不可查地一蹙。 小黄门们不觉,只是见她把目光长久落在果蔬上,有些奇怪,试探地问,“良娣在看什么呢?” 梁良娣神色自若地收回了目光,笑,“我瞧着,许多果蔬都是从前没见过的呢。过几天夜宴,可有好口福了。” 小黄门们都笑道,“可不是么。”恭恭敬敬地送了她进去。 一回到南殿,雁书就忍不住道,“姑娘,方才那个蘑菇...” 梁良娣冷冷看了她一眼。 雁书忙闭了嘴。但扫了眼左右无人,还是忍不住说,“原以为这只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人,暗地在宅院里使的手段,没想到宫里也有。” 梁良娣眉间一片阴霾,“做这事的人,大约同魏采薇很说得来。一样的阴私手段。” 雁书问,“姑娘打算怎么办呢?” 梁良娣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说了多少遍,在东宫里,叫我良娣。” 雁书见她避而不答自己的话,反而说了这样无足轻重的一句,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劝道,“这事无论是谁做的,害到哪个身上,太子妃身为主母,都逃不开管束不利之罪。良娣如今既有意同她家结亲,为什么不去告诉她呢?” 梁良娣看着她冷笑,“你倒是会做好人。却不想想,一旦我告诉太子妃,她怎么会不往下查?消息走漏,设局的难道不会去打听是谁告的密么?到时候太子妃倒是逃过一劫了,我却要被人恨上了!” 雁书听的默默,“那良娣打算坐看其局了?” 梁良娣挑眉,“那倒也不是。我既决定了要同窦家结亲,为了阿敏也不能坐看太子妃失势的。何况她一倒下,说不得,下一个被对付的,就是我了。” 雁书懵懂,“奴婢不懂良娣的意思...” 梁良娣舒了口气,“不懂就往下看吧。”不再多说,打发了她去洗手,洗果子来吃。 第71章 生日宴 月牙细细一弯,很快便到了十二月廿三,皇长孙的三岁生日宴。 因圣上交代过要好好办,所以内廷六尚局在紫英殿设了近百坐席,邀皇室五服中的所有亲贵同襄此乐事。 这一天,戍时整,履霜和太子带着四位良娣,共同跟在帝后身后,驾临紫英殿。 内侍一声唱喏,殿中原本在饮酒的众人一下子都跪了下来,叩首请安。 圣上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何必...”话说到一半,胸口猛然呛上一阵咳嗽。紧跟着,越咳越厉害,到最后几乎在抖心抖肺了。 皇后和太子见了,忙一个给他抚胸口,一个给他倒茶。又说要请御医。他摆摆手拒绝了,“朕好得很。”推开了他们,勉强把话说完了,“都起来,起来吧。” 众人闻言都站起了身,重新坐到座位上。但一抬头,全都愣住了。短短几日不见,圣上竟又老了许多。脸上泛着密密的皱纹,脸色也白里透着青。 履霜心里同他们是一样的想法。这阵子圣上衰老的异常快,这让她觉得不详。她正想再和太子说,还是宣御医来吧,耳边忽传来一把娇俏的声音,“陛下,皇后,妾斗胆,有个请求。” 履霜转头看去,是坐在下方的小宋良娣在说话。 因她是皇后的甥女,帝后两个都不把她当寻常侧妃待的。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都笑问,“什么?” 小宋良娣侧着头,笑靥如花道,“陛下身体不舒服,不如让庆儿坐您边上吧。小孩子家说说笑笑的,也讨人喜欢。” 圣上一向喜欢刘庆,所以闻言马上点了点头,说好啊。 小宋良娣便给她姐姐使了个眼色。孰料对方皱着眉,微微地摇了摇头。小宋良娣几次示意于她,她都没有反应。 小宋良娣索性自己站起了身,笑道,“姐姐今天不舒服呢。”说着,从乳母手里抱过了皇长孙,往上首去。经过履霜时,她佯作不好过去的样子,为难道,“这里过道好窄呢,烦请太子妃让一让我吧。” 竹茹见她语气看似恭敬,实则骄纵,忍不住皱眉想说话。履霜看了她一眼,微微向旁一让。 小宋良娣嫣然一笑,抱着皇长孙去了圣上身边。 圣上接过孩子,逗弄,“庆儿,庆儿。” 刘庆咯咯的笑,响亮地喊“皇祖父!”小宋良娣一边笑吟吟地在旁看着,一边顺势抚着裙子坐在了圣上的下首位置。 ——这位置虽未和帝后同列,却也是远超太子夫妇了。 圣上正和皇长孙处的融洽,见了也没有多想。皇后就更不会说什么了。所以小宋良娣竟是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申令嬅见她这样,显见的是在欺辱太子妃了,内心不忿。半开玩笑道,“月枝妹妹怎么坐到上面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父皇的妃子呢。” 众人见她说的刻薄,都暗自笑了起来。 小宋良娣见了,脸上挂不住,但还是硬撑着道,“申姐姐想多了。我不过是想着庆儿闹腾,只怕要吵着父皇,这才坐在旁边照应的。” 她振振有词的,申令嬅一哑,暂时回不出话,使了个眼色给履霜。但履霜见太子注目于大宋良娣,颇有为难之意,心中明白,他不愿因呵斥小宋良娣而令她姐姐伤了体面。他既这么想了,她少不得忍了,对申令嬅摇了摇头。 对方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转过了脸不理她。 倒是一旁的梁良娣,不满地嘟囔着,“虽是家宴,但座位也有次序的。怎么就这样了?” 圣上顾着和皇长孙说话,没听到。皇后和小宋良娣又装听不懂,一个也不接话。直把梁良娣臊的脸通红。 履霜见了,站出来打圆场道,“眼见着人也来齐了,大家举杯共饮吧!” 太子端起酒杯,接过话头,“今日虽是小儿的生日宴,但亦是与亲贵们聚首的家宴。大家不要拘束,尽兴才是。” 众人都跟着端起酒杯,挨个祝祷皇长孙平安顺遂。 太子含笑一一受了。 气氛正融洽时,殿门口传来喧哗声。履霜随意地往那儿看了一眼,顿时僵在了原地。 是窦宪,被成息侯和黄门们扶着,走了进来。 他往常虽是武将,但有世家公子的清贵在,一向是很爱干净的,衣服总是十分整洁。但今天,履霜即便坐的远,也一眼望见他面孔通红,衣襟处尽是斑驳的酒渍。又见他一路被人扶着过来,众人纷纷掩鼻,大概猜到了他那身衣服几天都不曾换。 这样想着,他逐渐的走近了。 成息侯强忍着众人的打量和满心的尴尬,扶着儿子请安,“参见陛下,参见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皇后眉头一皱,打算斥责。但太子不欲履霜难堪,在她之前开了口,“岳丈和大舅快坐吧。来人。” 马上有手脚伶俐的宫女过来,从成息侯手里接过了窦宪,搀扶着他坐下。 他大约是醉的厉害,一坐下去,马上就瘫在了座位上,捂着胃,作势欲呕。成息侯忙拿了放置在旁的小盂过来接着。饶是如此,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很快就散了开来,殿中众人都抱怨不迭。 履霜看的满心惊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宋良娣却当她是在尴尬自愧,娇笑着对帝后道,“哎,太子妃的哥哥也真是的。犯了那样大的罪过,父皇也不过就是斥责了他几句。他倒好,内怀不服,竟弄成了这个样子。可见世家子有才能...” 大宋良娣听她出语刻薄,直觉不妥,开口想劝阻。然而履霜已早她一步,厉声道,“家兄只是回京早了几日。虽有令人责备处,但绝称不上罪过。良娣慎言!” 她自嫁入东宫后,一向温柔静默,几乎不曾有提高声音的时候,小宋良娣不由地吃惊。但想着她素日里的性子,也无甚令人惧怕处。遂又轻慢道,“哦?那么妾请教太子妃殿下,令兄交纳的金二斤八两,所为何来?”履霜一时接不上话。她觑着这模样,更得意了,轻轻笑道,“殿下以为妾身处后宫,便没有听说过‘士亡法’与‘交金赎罪’两词么?” 履霜听的咬紧了牙,心中闪过杀意。宋月枝不敬她,已非一日。这原也没什么,反正她身在东宫,也不过就是个平衡各方的摆设。只是宋月枝不该在大庭广众下□□窦宪。这样想着,一改往昔的温和,冷笑道,“哦?宋家那样的门楣,听闻良娣又是从小不受重视的庶出女,竟也有人教导良娣这许多事?” 小宋良娣听的一愣。大约没想到她也会说这样刻薄的话。直到周围人都偷偷笑起来,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道,“你!” 履霜没有给她回嘴的机会,冷冷又道,“本宫的哥哥几次挺身而出、报效国家的时候,良娣兄妹还都躲在后面安享清福呢。如今时日太平了,良娣的话倒多了起来。” 申令嬅听的又解气又好笑,附和说,“可不是么。自己兄妹两个没什么本事,倒好意思随便张口,攀咬别人。” 梁良娣碍着皇后,不好多说,但也加意地陪着笑了几声。 一时小宋良娣面红耳赤,求助似地看向帝后,“父皇,母后...” 圣上看都没看她,仍旧逗弄着皇长孙。皇后却同她同仇敌忾,忍着气没与履霜计较,转头向底下的窦宪发问,“你也是陛下的外甥。怎么好好的,把自己糟践成了这样子?” 窦宪大约是醉的深了,听了她的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成息侯转述了一遍,方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醉醺醺地答,“也,也没糟践自己啊...臣,臣就是,就是爱喝酒嘛!臣的爹娘尚且都,都不能禁止呢!您又瞎担什么心?” 小宋良娣听他回的冒犯,心里好笑。但面上却不显,只作一副关心的腔调,道,“嗳,窦将军这是什么话?皇后身为国母,又是将军的舅母。照看你,是应尽的责任。” 窦宪含糊地笑了一声,“这,这有什么好照看的?你们没听过么?人...人生,行乐尔!须,须待何时?”他说着说着,忽然地沉下了脸,很用力地一拍桌子,“说到责任,皇后殿下,比起关怀臣,教导东宫妃妾尊卑有序,不更应是您的责任么?!” 别说宋月枝和皇后了,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他醉成这样,还会忽然的来这一出。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看着他。 他撑着桌子,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喊,“陛下,皇后!臣,窦宪...请移小宋良娣坐席!” 他站了起来,面容一下子显露的清楚了。履霜见他整张面孔都消瘦而泛白,下颔密密透着青色的胡荏,支离而憔悴。但偏偏还是坚持在维护着她,心里一酸。 那边他又说,“陛下身旁的座位,连太子、太子妃都不敢僭越,小宋良娣执巾栉者,又,又如何能坐?” 小宋良娣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你...” 皇后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勉强和气地对窦宪道,“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叫她坐着,照看照看孩子罢了。” “照看之事,自,自有乳母代劳。良娣忝居太子侧妃位,何必自降身份,与其并列?”窦宪眼睛通红,但还是不甘示弱地回。 小宋良娣和皇后哑口无言。 窦宪趁势拱手道,“臣请陛下、皇后勿要使尊卑失序。请小宋良娣移席。” 第72章 生变 最终窦宪还是说动了圣上,让宋月枝下去了。她自觉受辱,哭哭啼啼地奔到了她姐姐身边,开口想诉。 然而大宋良娣把脸转了过去,“我不想听。” 小宋良娣更觉委屈,“我去上面,难道为的是我自己么?” 她姐姐厌烦道,“少拿我当幌子,我还不知道你么?一味地爱争锋。” “可,可我若出了风头,你颜面上不也有光么?”长长短短地辩了起来,又骂太子妃兄妹。 大宋良娣听的烦闷,打断道,“还说呢。一天天的送上门去,给别人羞辱。亏得人家好性儿让着你,你倒上脸了。” 小宋良娣一愣,随即哭道,“你只看见我给你丢了脸,也不想想我为的是谁!”说着,坐到了一边,又气又愧地哭了起来。 上首的帝后和太子听了,都有些尴尬。众人也都觉得好笑,只是碍着几位至尊的颜面,不说罢了,只拿眼睛去瞧大宋良娣。 文鸳见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针一样地刺了过来,不由地瑟缩,“良娣...” 大宋良娣疲惫道,“他们要看我便看吧。有这样一个妹妹,投了这么个女胎,我再有好胜的心,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而窦宪先前的起身斥责,仿佛只是灵光一闪。一坐下去,他还是那个沉浸在醉乡里,无力自拔的酒鬼。又像是受了什么气一样,神情郁郁地猛灌着酒。 成息侯在旁劝道,“怎么还喝?” 他不理睬,仰头又灌了一壶酒。成息侯急的上前去抢他的酒壶。但这一年来他一直病着,气力远不如儿子的,所以这一抢下竟扑了个空。窦宪也不看他,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把旁边一壶酒喝的干干净净。 圣上在上面看了许久,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宪儿,你这是怎么的?” 窦宪半醉半清醒地回答,“陛下...你不知道,我只有喝醉了,才睡的着,才不发疯!” 众人听他说这样的疯话,都笑了起来。只有履霜苍白着脸,低下了头。索性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也就没看到小宋良娣悄悄给皇后使了个眼色。 两人对视了一眼,皇后开口道,“好了好了,把各桌的酒水都撤下去吧,上菜。” 不一会儿,就有宫女们手脚伶俐地上前来,端着各色美味佳肴前来。 圣上见许多菜都是从前没见过的,诧异地问了一声。领头的宫女口角灵便,指着最前头的菜介绍道,“那是酱香橼。去穰,酱其皮制的。陛下试试。” 圣上拿筷子挟了,尝了一口,惊异说,“这味道好生奇特。” 宫女解释,“这是益州郡的风物口味。”又道,“陛下左手边的两个菜,分别又是酿瓜、藏芥。” 圣上仔细去瞧。左边的一盘菜是青瓜做的。向来以瓜入菜都选清脆者,但这次的厨子却别出心裁,选用了坚而老的瓜。去穰,切生姜、薄荷、紫苏作丝,加花椒、陈皮等许多调料翻炒。青色上洒了一大片颜色各异的调料,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圣上抖了抖上头的丁块,挟起来咬了一口。鲜香麻辣,令人称快。他大赞了一声“好!”将半盆青瓜用的干净。又兴致勃勃去吃藏芥。 皇后看的喜悦,对左右道,“传本宫的话,赏今日做菜的厨子。” 太子亦笑,“父皇这阵子一直胃口不佳,少有像今日这样开怀。的确很该赏一赏厨子。” 领头的那个宫女道,“两位殿下说的是。但这厨子的功夫再好,也要看食材呢。” 圣上“哦?”的问了一声。 宫女看了履霜一眼,笑着奉承,“今日的宴饮都是太子妃费心安排的呢。” 圣上和煦道,“太子妃的确是佳妇。来人,去朕库房,取上月郁林郡进贡的耀光绫来。” 王福胜答应了一声,命他的小徒弟回福宁宫库房去取。自己笑眯眯地说,“那耀光绫,布如其名,绫纹突起有光彩。是只有郁林郡的蚕吐丝,才织就的出的。它的茧又难得,往往一年下来也拾不到几个。所以郁林郡往往几年才能进献一匹。” 履霜听了,忙走下座位去推辞,“这样珍贵的料子,父皇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圣上摇摇头,“朕一把年纪了,且又不是女儿身,留那么好看的布做什么?还不如给了你。”说着,招手让履霜上去。 履霜迟疑着没动。圣上又叫了一声。她只得答应下,提着裙子往前走。 一时到了上首,圣上让她坐在了自己左下首的位置。履霜见刘庆恰与自己一左一右相对,拱卫着圣上,心中略微明白了几分。 果然,马上就听圣上指着他们两人,对太子道,“佳妇佳孙,今后你当善视之。” 在座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有些骚乱。太子同样微微变色,忍不住看了眼大宋良娣。隔了一会儿才应声,“是,父皇。” 圣上疲倦而满意地点头。对着身旁的儿媳与孙子道,“你们俩就在这儿陪着朕吃吧。” 履霜忙谦道,“臣媳已经饱了,臣媳来伺候父皇用饭吧。” 圣上点一点头。对着下首众人道,“你们也吃吧。” 众人都谢过,跟着动起筷子来。履霜也侧身给圣上布着菜。 然而她嫁进宫里没多久,是完全不熟悉圣上的口味的。所以夹的菜里,十次有八次都是圣上不喜欢的,久了她不由地面红耳赤。索性圣上今日高兴,不计较,她也就硬着头皮继续布菜。 正夹到一道蚝油炒青菜香菇时,旁边的皇后忽然道,“陛下不吃菇的。” 圣上跟着点一点头,“朕每次吃菇,身上都出疹子,太子也是。你以后记着。” 履霜忙告罪着放下了。 底下梁良娣见她讪讪的,打圆场似的开口说,“既然父皇不吃,那不如赏了臣媳吧。” 皇后微微色变,道,“你桌上不是有一盘么?” 梁良娣的宫女雁书笑,“皇后殿下不知道,我们良娣一向最喜欢吃菇的,早把那盘用的干干净净啦。” 圣上点一点头,随意道,“王福胜,你把这盘菜拿下去吧。” 皇后的眉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给下首的小宋良娣悄悄使了个眼色。她接收到,在王福胜低头端着菜过来的时候,忽然的站了起来。王福胜没防备,被她撞了一下下巴,手里的碟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菜水淋漓。 小宋良娣松了口气,抢先责备道,“公公怎么低着头,走的这样急?” 王福胜一愣,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请罪,“是老奴不当心...” 圣上懒的理这种小事,说一句“叫人来打扫”便完了。 倒是梁良娣,惋惜了几句,“刚才尝了一盘,滋味甚美呢。却没有再用一盘的福气了。” 上首的圣上,则见履霜手忙脚乱,战战兢兢的,不由地笑道,“好了好了,你自去吃你的吧。朕这里,有王福胜服侍。” 履霜谢过了,松了口气,回转过身体。但顾及身处高位,一举一动底下皆会有人看到,行动拘谨了起来。只敢小口吃一些好入口的东西,挨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忽有人皱着眉头,喊肚子痛。 帝后和履霜他们都没怎么在意,以为那人是吃坏了肚子。 却见喊痛的人越来越多。 尤以梁良娣的情况最糟。她捂着肚腹,痛楚地大呼。一张脸孔刹那雪白,额上涔涔地流着汗。过了一会儿,原本惨白的嘴唇忽然又泛上紫意,呼痛声也微弱了下去。雁书看的大急,哭道,“这可了不得了!” 太子疾步走了过去,扶住她查看,“阿玫,阿玫!”一边扬声让长随传御医过来。 圣上眼见座中十有七八都是如此情形,变了脸色地站了起来,跟着怒道,“御医还不快过来?!” 皇后扶着他安慰,“从御药苑过来,得好一会儿呢,陛下先别急。” 太子一边拿宫人们端来的姜汤喂梁良娣,一边抬头道,“对,父皇身子不好,快别急。御医一会儿就会过来。” 圣上忧心忡忡地勉强点头,看着下首扶桌呼痛的众人道,“怎么好端端的,会这样呢?” 皇后眉头紧锁地叹,“大约是吃坏了什么吧。” 一句话提醒了圣上,他倏然转头,命王福胜道,“你带着人,看着各桌,一律不许移动桌上的东西。待会儿御医来了,挨个检查一遍。” 王福胜答应了,带着小黄门们匆匆下去。 御医们紧赶慢赶地,终于到达了殿中。 圣上又急又气,喝问道,“人命关天,你们怎么来的这样迟?在座的亲贵们,有一个出了好歹,朕都要拿你们是问!” 御医们不敢争辩,都跪地请罪。 圣上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帮没眼力见的东西!都这时候了,还只顾着自己请罪。” 御医们听了,忙手忙脚乱地都爬起来,去给在座呼痛的人诊治。 不一会儿,他们就得出了结论,“回陛下,各位大人们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所以这样。” 在座之人听得一个“毒”字,都大惊失色。 御医们见状,忙安慰说,“只是这毒只令人肚痛,料想毒性不深。各位大人用盐水催吐、再服金银花水,便可缓解。” 马上有手脚伶俐的宫女、黄门们上了盐水等物,伺候中毒的亲贵们催吐。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满殿里都是呕吐物的气味。圣上久病之人,本就脾气不好。被这气味一熏,更烦闷了,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履霜心头一沉,料想今日之事自己是脱不开关系了,索性跪下了请罪,“臣媳监管不利,请父皇降罪。” 圣上看着她,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你啊,你啊。朕原本看着你温柔静默,以为你是个细心的人,怎晓得你这样的粗枝大叶。”到底是大庭广众,他顾及着履霜的颜面,没有多说,忍着气道,“你先起来吧。” 然而皇后却不肯放过,斥责履霜道,“今日这样多的亲贵都在。又有皇长孙、怀着孕的申良娣。若是待会儿大家无事,也就罢了。一旦有谁出了什么事...便是本宫和陛下相信你,为你辩。只怕大家也都不肯与你罢休啊。” 履霜一听这话,便知不好。果然,圣上原本还算温和的面孔陡然沉了下来,深深的怀疑的目光不断地打量着她。 她尽量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 良久,圣上才将信将疑地说,“且看御医们治后如何吧。” 履霜见他再不提“起来”的话,心里一沉。但好坏,他总也没再斥责,心头悄悄松了口气,答了声是,端端正正跪在原地。 第73章 禁足 御医说的不错,殿中众人都中毒不深。大部分人催吐后,饮了金银花水,便好了七七八八。 只除了小部分人情况不太好,被抬到偏殿里去了,等着御医煎解毒的汤药给他们喝。比如梁良娣,比如东平王妃。 见原本嘈杂紊乱的局面,逐渐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不知是谁,第一个试探地问,“臣方才恍惚听御医说...毒?” 这句话一出口,便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圣上闭着眼叹息,“御医,挨个桌子查吧。” 太子沉声道,“这次宫宴,各席上的菜式、茶点都是一样的。又是尚食局统一做出来,差人送过来的,所以...” 圣上点点头,随手指了南安侯的桌子道,“就查那一桌吧。” 五六个御医齐声称是,一道道检查菜品。 履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说哪一个菜有问题。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很快,就有御医放下手里的碟子,禀道,“陛下,臣觉得这菇有问题。” 众人都一惊。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桌子和左右的,议论道,“果然呢,中毒的都是吃了这道菇的。” 太子亦眉头紧锁,指着梁良娣和东平王妃的桌子道,“阿玫和四婶用这道菜用的最多,如今果然中毒最深。” 圣上含怒点头,问御医,“可是有人把□□下在了菜里头么?” 几位御医一时不敢接话,一同观察了那道菜许久,窃窃私语商量着,才终于有一位年老的御医站出来,禀道,“回陛下,那倒没有。这菇,是天然的带着毒的。” 皇后失声道,“天然带毒?” 御医说是,“臣幼时曾在江夏郡住过几年,因此记得这种菇。它是当地深山里常见的一种毒物,人称白伞菇。它同河豚很像,都是入口极肥美的,但却带着剧毒。当地多有不懂事的孩子采摘了食用,因此死去的。” 圣上点点头,“看来是弄错了。”转头对王福胜道,“你把这次出外采办的人,都叫来。” 王福胜欠身应下,急匆匆地出去,带了人进来。 那几人早已得知了殿中的变故,如今见几位至尊都紧皱眉头,更是如临大敌,心中惊恐,一个劲地磕头,“小人们都是无心之失。还望陛下、皇后、各位大人宽恕。” 在座亲贵听了都指责他们粗枝大叶,差点闹出人命来。话虽说的不好听,但终究不像方才那样怨声载道了。圣上便有意了结此事,呵斥道,“你们也是宫里使老了的人了,怎么这样的不细心?今后不许你们再出去采买了,没的再弄出今天这样的事端来。你们都给朕滚去罚苦役!” 那几人听了都求饶道,“求陛下饶恕!求陛下饶恕!” 皇后不悦道,“你们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陛下不处死你们已是法外开恩,怎么还这样的不知餍足?” 那几人见势不好,忽然调转了身体,朝着履霜磕头,“求太子妃救救小人们!求太子妃救救小人们!” 履霜心里“咯噔”了一下,制止他们道,“父皇的命令已经下了,你们再求本宫也是无用的了。还是下去,好生服役悔过吧。” 领头的采买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太子妃怎么...”话说到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甘不愿地把话都吞下了。 这场景落入众人眼中,无端令人起疑。 皇后第一个道,“有什么话,趁着本宫和陛下在,你们不妨直说。” 领头的采买人想了一想,摇头。 但他身后的另一个采买人却道,“头儿!太子妃这样害咱们,咱们还要为她保守秘密么?” 一语出,四座惊。 履霜当即想辩解。但被皇后拦住了,抢在她前面喝问两个采买人,“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说,“回殿下的话,那白菇,根本不是小人们采买错的。是,是太子妃亲自来传了话,说是那种菇很鲜美,指点了小人们去办的...” 竹茹斥道,“你胡说!” 小宋良娣冷笑了一声,走上前来,“其实臣媳从吃饭起便有疑窦。太子妃一向不爱口腹之欲的,行事又规矩。怎么这次为了庆儿的生日宴,这样铺张?巴巴地找了这许多难得一见的食材来。现在想来却明白了,是在掩盖这白伞菇呢!” 竹茹急道,“食材都是采买人去办的!” 小宋良娣挑眉道,“哦,是吗?可明明殿下每日都宣一应人等去正殿里,亲力亲为地问,很是用心呢!” 履霜一哑,答不出话。只得跪下道,“臣媳自嫁入宫中,一向恪守本分。况且今日亲贵云集,无论做错了什么,都是臣媳这个主人翁的不是。倘然父皇母后不信臣媳的为人,但也请想一想,臣媳是否真的如此蠢笨。” 她娓娓道来,说的冷静诚恳,圣上渐渐意动。 但小宋良娣却不肯放过,道,“今日赴宴人多,一旦出了事,太子妃的确要担责。但,这却也是申良娣和皇长孙都在的唯一时刻啊,如此良机太子妃怎会错过?自然是不惜冒险了啊!” 履霜攥紧了手,看着她,问,“良娣是指责我欲毒杀妃妾幼子么?” 成息侯亦走上前来替她辩,“小女已是东宫妃,实在不必也不屑这样做!” 小宋良娣冷笑着扫视他们父女,“殿下虽是东宫妃,可至今无子,所谓名头不过是空架子。她如何能忍受将来的太子之位落入妃妾之子手里?!” 她步步紧逼,语意凌厉,履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索性申令嬅匆匆地过来了,跪在她旁边道,“臣媳愿相信太子妃并为她作保!太子妃自嫁入东宫,一向善待我等,她不会做出这种事。请父皇、母后明鉴。”又道,“父皇母后可还记得方才御医所说,这白伞菇是带着剧毒的?当地多有不懂事的孩子采摘了食用,因此死去一事?可今日大家吃了,却仅仅是腹痛。可见几个采买人说的话有伪,这菇并非太子妃特意寻来,而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见出了事,栽赃到太子妃身上!” 小宋良娣一哑,随即冷笑,“难为申姐姐了,把谎话说的宛如亲见。你说太子妃没找有剧毒的菇...她自然是不敢的了!万一闹出一大片人命来,可怎么好?所以她只需选用这种毒性小的菇——不为对付大伙,只为年幼的庆儿和申姐姐你肚子里的孩子!”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申姐姐还要为所谓姐妹情深包庇太子妃么?” 申令嬅一时语塞。 圣上满面怒火地摔了手里的茶盏,“太子妃,你实在太叫朕失望了!”他离履霜近,摔茶盏又用力。碎瓷有不少都溅了起来,正好割到履霜低垂的脸上。 她猛然觉得脸上细细的一痛,有湿漉漉的水迹流了下来,大约是流血了。但也不敢说,只是伏低身子道,“父皇,臣媳真的没有。” 太子犹豫片刻,也替她说,“太子妃为人一向谨守本分,这事...” 但圣上大约是被小宋良娣的言语打动了,竟是坚持道,“谁都不必说了。王福胜!” 履霜满心绝望之间,忽听一个嘶哑的男声道,“陛下,请陛下再查!” 是窦宪。 履霜惶然地转头去看。他喝的多了,身体笨重,但仍极力维持着平衡,走上前来拜倒,跪在她身边,“此事疑窦甚多,臣请陛下再查。” 圣上不欲听,没有理会。 小宋良娣觑着他脸色,大胆道,“此事父皇已有定论。将军大可不必为维护令妹,而做徒劳之功了。”又笑吟吟说,“将军今儿个也喝的够醉了,早些下去休息吧。”说着,扬一扬脸,命殿中小黄门过去搀扶。 窦宪惊怒交加,“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来碰我?!”但酗酒良久,竟然没有力气挣脱,一路被强制着拉出了殿。只是仍然不肯死心,一直在喊,“陛下,请陛下详查,还太子妃公道!” 履霜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光听那声音已让她觉得心痛无比。 身处这个位置,被怎么明刀暗箭地算计都没有关系。她身负逆伦背德的罪孽,一切都是该受的。可是窦宪,为什么也要跟着承受这样的屈辱?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 她心中满是痛苦和不甘。但圣意已定,已然是她说什么都无力转圜的了。只得在众人鄙夷、愤怒的目光下,被王福胜请着回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先禁足的。 履霜殿里的宫女们辗转听闻了前因后果,都怕的哭了起来——不为履霜,为她们自己。历来内廷里主子犯错,下人都是要受连累的。 履霜听的神色漠然,也无力去阻止。还是竹茹镇定,出去呵斥了她们,一个个都赶到了外面去。 哭声渐渐远去,殿里只剩下履霜和竹茹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的诡异。 最终,竹茹先打破了沉寂,劝慰道,“殿下别怕。圣意只是一时被蒙蔽了而已,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履霜疲倦地叹了口气,“其实自进东宫起,我就已做好了种种准备。只是没想到事情来的这样快,这样突然。” 竹茹点点头道,“今夜的事来势汹汹,的确不好应对,只是陛下的态度也太强硬了一些。怎么说,这段时日里殿下侍奉着他,也尽心尽孝呢。一出了事,竟是怎么也不听解释。”她忍不住抱怨,“陛下真是生着病,人也糊涂了,居然就这样囫囵地断了案。” 履霜唇角微微地绽了一个冷笑,“你长着眼睛,心思却不透啊。咱们这位陛下,何曾有过糊涂的时候呢?” 竹茹心中一惊,“殿下是说...” “嘘...”履霜轻飘飘地制止了她的话,“陛下处置这事,颇留了余地。咱们等着吧,没过几天,必定又有变故。” 第74章 他 先前被搀出去的窦宪,一路被小黄门们送到了偏殿的软榻上,这才被放下去。 他心里觉得耻辱,想挣扎,但久醉之人,并无多少力气,只得顺着他们的意思,力竭地仰倒在床。 一倒下去,浑身仅余的一点力气也丧失了。 这个瞬间,回京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 所爱之人另嫁、被申斥、交金赎罪、功勋不被承认...如同做了一场大梦一般,醒来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他不由自主地闭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个尖脸猴腮的小黄门见了,想了一瞬,笑着对其他三个小黄门道,“劳烦小黄哥去端些水来给将军擦洗,小李哥去要些醒酒汤,小王哥去洗点好果子来。” 有个小黄门不忿道,“你倒是吩咐起我们来了?”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我是想着留在这里,伺候窦将军宽衣,才这样说的。小王哥若是觉得不妥,那咱们换一换?” 那个姓王的内侍看了臭烘烘的窦宪一眼,脸上露出嫌恶之色,“算了算了,我还是去端果子吧,你好好伺候窦将军。”说着,带着另两个黄门出去了。 那尖脸猴腮的小黄门这才道,“小人斗胆说一句,将军无论心里如何难受,也不该酗酒。别的不说,您只想想您去颍川郡受苦受累一年多,如今只不过因一时之事,这功劳才不被论起。可若您再这么消极下去,就不一定了。” 窦宪听他说颍川郡,胸口猛然涌上一阵痛楚,喃喃冷笑道,“没有功劳就没有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稀罕了。” 小黄门只当他在说气话,没有多想。换了另一种话劝慰道,“是小人失言了。将军看不上也没什么,您和太子殿下是正经的郎舅。将来...,有更多的好时机呢。” 窦宪听的默不作声,薄薄的唇抿的失了血色,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那小黄门见了心里惴惴的,自疑是否说错了话,被唬的不敢开口,只是沉默着伺候窦宪宽衣。然而正当他以为窦宪不会再开口时,忽听他很迟疑地问,“敢问小公公...家妹在东宫,过的还好么?” 小黄门松了口气,笑道,“太子妃殿下为人温和,又怜悯恤下,自然是万事顺心的。” “那么...太子对她如何呢?” 小黄门飞快地抬头瞄了他一眼,斟酌着词句,“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很...尊重。” “尊重?”窦宪的神色微微震动,他喃喃地说,“履霜要他的尊重做什么呢?” 小黄门觑着他脸色,道,“太子妃在东宫,大半时间都是很有体面的。今日这事,是意外了。” “你也说了,只是大半时间。”窦宪吃力地坐起身,“我只看今日小宋良娣的言行,就知道...”讲到这里,陡然觉得一阵心痛,再也说不下去。隔了好久,才直起腰身,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那小黄门,“赏你的。” 那小黄门见玉佩水头颇好,内心欣喜。又察觉窦宪还算赏识他,机会就在眼前,“扑通”地跪下,道,“谢将军赏赐。不瞒将军,和小人一伙儿的,都管叫小人‘包打听’呢。今后将军若还有想知道的事,不妨还来问小人。” 窦宪有些诧异他突然说这样的话。但转瞬就平定了下来,打量着他。 小黄门见他似醉非醉的,也不知把这话听进去没有,心中发急,开口欲再说。不料刚才出去的同伴都回来了,他只得悻悻地住了口,同那些人一起服侍着窦宪洗脸。 等窦宪洗了一把脸,正好解酒汤也凉的半温了。他随手拿过来,一饮而尽,将碗搁在桌上,盘腿坐在床上假寐。 那尖嘴猴腮的小黄门见他再无下话,失落地收拾着碗,与同伴一起行礼、出门。但当快迈过门槛时,忽听身后传来窦宪的声音,“对了,还没问过你们几个的名字。” 他心中一喜,抢在所有人开口之前,回头飞快而清清楚楚地说,“小人蔡伦。” 窦宪在殿内小睡了半个时辰后,酒意渐散,他出了偏殿。 有个年纪轻的小侍卫迎上来道,“请窦将军安。窦侯爷留了话,命小人传。” 窦宪点点头。 侍卫道,“窦侯说,这宫中他不便久留,暂且先回去了。留了车夫和丫鬟,在宫门口等您。” 窦宪“哦”了一声,随手打赏了他一块银子。 侍卫接过来,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成息侯府人口凋零,是很少能见如此笑意的。窦宪忍不住受他情绪感染,心头松快了一些。 那小侍卫就提出送他出宫。他点点头答应了,一边走一边随口问,“这宫门前怎么只有你一个侍卫?” 那人笑道,“时至子时,其他侍卫们都交班去休息了。” 窦宪问,“那你怎么不去?” 那个小侍卫挠挠头,有些脸红地说,“小人说了,将军可别见笑。小人是要赚将军这份赏钱呢。” 窦宪出身侯府,自幼在泼天富贵里长大的,长大后又一跃而做了列将军,所以丝毫不知底下的侍卫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忍不住问,“像你们这样守卫宫禁的侍卫,每个月可以拿多少俸禄呢?” “谷物十六斛。” 窦宪惊讶,“这样少!” 小侍卫无奈道,“所以小人们只能见机地看看,宴席上有无哪位大人有吩咐,小人们好揽些差事,多少贴补一些。” 窦宪见他面孔稚嫩,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自己还小,动起了恻隐之心,将佩在衣上的一个玉石貔貅小挂件摘了下来,递给他,“给你。” 小侍卫推辞说,“这万万使不得,太贵重了。” 窦宪爽快道,“再贵重,与我这里搁着,也不过是个摆设。还不如与了你,拿去买一些有用的东西。” 那小侍卫涨红了脸,但到底还是收下了。停下来诚诚恳恳给窦宪磕了三个响头。 窦宪笑,“好了,不用这样的。” 小侍卫诚恳道,“于将军而言,只是随手做了件善事。可于小人而言,却是挣到了几个月的开销。将军便受小人几个头吧。” 如此窦宪只得允了。待他起来,问,“你养家很辛苦么?” 小侍卫叹了口气,说苦,“家里有六个老人呢。” 窦宪惊讶,“何以你家里有这样多的老人?” “小人的父母,还有奶奶。小人妻子的父母和奶奶。” 窦宪打量了他几眼,“我看你这样年轻,只当还没成婚呢。怎么,已经娶妻了么?” 小侍卫赧然道,“娶了有半年了。不瞒将军,小人的妻子已经怀孕了。” 窦宪也为他高兴,“这样好。” 小侍卫却有些忧心忡忡,“将军出身富贵,自然以为添丁是乐事。可对小人这种家庭而言,有了孩子,又是好大一笔开销呢。”虽这样说,但很快他又振奋了起来,朗朗笑道,“但小人还是开心。小人喜欢孩子,等这一胎落地了,小人还想再要一个。将来在宫禁里好好做事,养大他们,送他们去习书。”他说的开怀,絮絮地讲了不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窦宪一直不曾说话,心里一惊,请罪道,“请将军饶恕小人多嘴,小人一时忘形了。” 窦宪摇头,歆羡地说,“我很喜欢听这些家常话呢。”他说着这样的话,神态却落寞下来,一直到了宫门口也没有再开口。 等到了宫门口,小侍卫告辞回去了,窦宪自己一个人往外走。 远远地就瞧见家里的马车等在一颗大槐树下。车夫抱膝坐在前面,打着瞌睡。木香也倚在马车壁上,疲累地等着。 他走了过去,叹息,“劳烦你们等这许久。” 两人都醒了过来,告着罪。 窦宪摆摆手制止了。 木香探身从车里拿了件斗篷出来,抖开来,披在窦宪身上,“夜寒露重,二公子穿上这个吧。” 她生的小巧,只到窦宪的胸口,系起斗篷的带子来很吃力。他看着,忍不住就想起去年,他守卫宫禁回来,去履霜的房内歇午觉。那时她也是这样仰着头,给他脱盔甲。 木香系完了带子,见他神色怔忡,一时不敢惊动,垂手等在一边。一直到他自己叹了口气,道,“上车吧。”方敢答应一声是。 一路无话。 到了侯府,整座府邸都静悄悄的。 窦宪下了车,问等在府门前的窦阳明,“我爹呢?” 窦阳明悄声道,“回来后,本是要去拜访申侯的,小人好不容易劝下了。如今服了安神汤,在睡呢。” 窦宪点点头,“爹这一年来身子也不知怎么的,竟差的很了。大半夜的,的确不该劳心劳神。” 窦阳明探问,“四姑娘那里还好么?” 窦宪听他呼“四姑娘”,而并非太子妃,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还没有出嫁,还在这窦府里。但转眼想到今夜之事,人清醒了过来。简短地答,“暂时被禁足了。” 窦阳明松了口气,“只是禁足,那就还好。听侯爷说今夜之事疑窦颇多,想来陛下在气头上,才处置的这样急。等明日慢慢回过味来,兴许会重新处理的。何况申侯的姑娘也在东宫,必不会坐视不理。” 窦宪听的心里刺痛,不欲再同他多说,告了声乏,带着木香回房去了。 等回了松风楼,木香领着小丫鬟们准备浴桶,伺候窦宪沐浴。 窦宪见她们几个女孩子吃力地扛着浴桶,心里不忍,让放下。又问,“窦顺呢?死在梦里了?” 木香道,“忘了同二公子说,黄昏阿顺家里来了人,说他爹得了急病。因二公子不在,他去求了明叔,暂且先回去了。” 窦宪神色稍缓,“他不在,也不用你们几个来扛浴桶啊。这么重,哪里是女孩子能扛的?”说着,走上前去自己扛。没想到这程子酒水饮的多了,身体虚的很,这一抱下竟然没抱动。 木香忙道,“二公子在夜宴上喝了太多的酒了。” 窦宪淡淡地笑,“我是个废物了。” 木香听了,大惊失色,忙挥手叫小丫鬟们出去,这才跪下,“二公子别说这样的话。” “我不说,难道别人就没有嘴么?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在笑话我吧。”窦宪越说越觉得满心厌烦,脱下了外袍就往床榻走,“算了,懒的洗了。我累了,要睡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第75章 探望 这一晚的夜宴后,履霜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听说成息侯几次进宫,欲为她申诉,都被圣上驳回了。虽如此,他却也没降下别的惩罚。履霜也就安然地呆在殿里,每日看书刺绣,打发时日。 太子曾来看过她一次,“...我相信你是无辜的。父皇那里,我会慢慢劝说。” “殿下肯相信妾,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履霜安静道,“陛下那里,如今正因病烦忧,殿下暂时不要拿这种事去扰乱他的心神吧。为免陛下烦心,近来正殿殿下也少过来吧。” 太子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过了良久方道,“此番委屈你受苦了。” 履霜摇摇头,屈膝送了他出去。 自这天之后,他再也不曾来过。原本就惊惧的宫女、黄门见状更是胆战心惊,觉得这位正妃已彻底失去君心,被宫廷厌弃。 有些心思活络的,求了东宫里管事的人,急匆匆地调了出去。剩下没法子的,也对履霜怨声载道,渐渐开始轻慢起她,不听吩咐。 索性履霜是个省事的人,也不贪图这许多人伺候,打发了他们都出去。如此,皆大欢喜。 这一日,履霜如常地在殿里看书。忽听外头传来喧哗声。她抬眼看了看竹茹,对方忙答应着去看。过了一会儿,回来禀告,“是申良娣在外头。” 履霜放下书,跟着她走到殿门前。 果然是申令嬅,带着采蘋,主仆两人手挽着包裹,与守卫针锋相对,“父皇只说禁足,可没说不许人看望太子妃,你们竟敢把她当作囚犯对待。仔细我禀了父皇!” 侍卫们不为所动,“历来禁足都是如此,良娣不要为难小人们。” 申令嬅说的口干,仍不见他们有所听从,心头泛上一计,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哎哟。” 采蘋与她心意相通,当即斥道,“瞧瞧你们,不仅慢待太子妃,还同我们良娣拌嘴!要是良娣伤了胎气,仔细太子和陛下都拿你们是问!” 侍卫们不忿,想辩解。无奈申令嬅装的像,采蘋说话又厉害,他们的信念摇摇欲坠的。 申令嬅抬头,悄悄给采蘋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大包银钱,放柔了声音道,“哎呀,也不过就是看一看罢了,又不会做出什么事,这么多人在外头守着呢!侍卫大哥们通融一二嘛。”话锋一转,陡然凌厉起来,“自然,几位也可以不答应啊。只是我们良娣在这儿受了气,引发胎气的事,却不得不告知太子和陛下了。” 侍卫们一则是怕她告状,二则也贪图银钱,半推半就地应了。开了殿门,嘱咐说,“最多一盏茶的功夫,良娣就得出来。” 申令嬅马上站了起来,爽快地答应,步履匆匆地走了进去。 她一进去,履霜便迎了过去,手与她紧紧握在了一起,“姐姐!” 申令嬅惊呼,“怎么手这样冷?”她环顾殿内,“伺候的人呢?怎么只有竹茹在?” 竹茹勉强答,“人多,殿下嫌吵,打发他们走了。” 申令嬅听的大怒,“你不用说好话替他们遮掩。我知道的,必是他们懒,才溜的。” 履霜劝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向省事。你别动这么大气,当心孩子。” 申令嬅勉强点头,对她道,“你别怪我到今天才来看你。才出事那几天,父皇在气头上,看管的人严。我一味地闹着要进来,反而让人注意你。” 履霜点点头,“我明白的,只是如今?” 申令嬅指着外头道,“你不知道,自那晚你被禁了足,皇后在父皇面前,可是好大一番诋毁你。巴巴地夺了你处置东宫事务的权利,给了她两个甥女。还好那宋月楼是个不爱出头的,没要。她妹妹可就得了意了,这阵子在东宫里吆五喝六的。” 履霜想起近来的饭菜,十有*都是馊的,心下恍然。但也没提,只劝道,“姐姐怀着孕呢,别为她这样的人生气。” 申令嬅叹息道,“采蘋也拿这话劝我。我心里是明白的,可你不知道那宋月枝多会做态!竟仿了正室的例子,要我们几个每天去给她请安。” 履霜吃惊,“她这样跋扈?姐姐别理她。” 申令嬅无奈,“她那个人,可不是你不理她就完了的。为着我不去,竟追到了我殿里,说我、罚我。” 履霜骇然,“姐姐怀着孕呢,怎么罚?” 申令嬅一指采蘋,“说是主子有孕,暂不宜罚,由身边的奴婢代为受过。” 采蘋眼眶红红地张开了手掌。掌心通红,上面凌乱交错着抽打的鞭痕。履霜不忍看,问,“涂了药么?” 采蘋忍着泪点头,“涂了,已好了许多了。” 申令嬅叹,“她还算好的呢。梁玫不是中了毒么,虽治好了,但到底底子伤了,起不来床。宋月枝竟也拿住了立下马威,把她身边的雁书,整治的半死。” 履霜几乎说不出话了,“那她这么着,她姐姐也不管管么?我看她是个明白人啊。” 申令嬅道,“她倒是有心,劝过几次。可父皇的病一日比一日重,竟是离不得皇长孙了,她只好每天都带着孩子去福宁宫。这样的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去照管妹子呢?” 履霜心头咯噔了一下,没多说。转而问,“梁玫醒来,听说了我的事,现下一定极怨我吧?” 申令嬅摇头,凑近她低声道,“你不知道,她好了后,第一件事就是遣了宫女来,悄悄找我。” 履霜惊讶,“找你?” 申令嬅点头,“她要我想个办法见你一面,同你说她信你。” 履霜笑,“那么姐姐呢?” 申令嬅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也信你,你从不是这样的人。再说那天的事本就古怪。” 履霜点点头,问,“姐姐可还记得,那天没中毒的有谁?” 申令嬅道,“我、你、父皇、皇后、太子、两宋、鄂邑长公主、东平王妃、你爹、你二哥、楚美人、嘉孚翁主什么的。” “那些宗室、亲贵都是外人,不算。”履霜道,“剩下的人里,父皇亲口同我说过,那菇他和太子都吃不得的,吃了身上会生疹子。而我没吃,是因在上头给父皇布菜。姐姐没吃,是因为东宫里大家都知道,姐姐一向讨厌菇。剩下...” 申令嬅悚然一惊,“是她们!”她“噌”的站了起来,满面怒火,“我有过这样的猜想,却不料她们竟真的大胆至此。不行,我要告诉太子和父皇去!” 履霜拉住她,安然道,”姐姐别动怒,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申令嬅勉强抑制住了自己,坐了下来,“她们好大胆!怪道梁玫向父皇要他那盘菜时,宋月枝突然站了起来,巴巴地摔了碟子呢!她也怕梁玫吃多了,出了问题引的人细查啊。”又后怕道,“幸亏那菇我没吃,不然现下孩子早保不住了!”她越想越惊恐,捂着肚子说,“我素日里瞧着宋月枝愚蠢,不想竟也有这份缜密心思。竟是要借着这菇同时除掉我同梁玫,再栽赃到你身上了!” 履霜安慰她,“姐姐别急,终究她百密一疏,叫咱们看出了端倪。” 申令嬅再听不进这些安慰了,颠来倒去只是说,“我这就去同太子说。” 履霜无奈道,“光是告状,顶什么用?万一叫宋月枝知道,没的叫她倒打一耙。” 申令嬅急的失了方向,团团的转,“那你说呢?” 履霜口齿清晰地说,“烦请姐姐去查吧,把证据罗列出来,然后叫上梁良娣一起,禀告给父皇。——宋月枝不是聪明人,总有痕迹留下的。” 申令嬅答应着,放下了手里的包裹,急匆匆地告辞出去了。 她的背影逐渐消失,竹茹有些犹豫地说,“殿下上次同奴婢说圣心...殿下如今这样做,会不会触怒陛下?” 履霜反问,“触怒?父皇也许等我都等的急了呢。”她笑了一声,“我的戏演完了。接下来的,就看梁玫了。” 竹茹一惊,“这话怎么说的?” 履霜淡淡地笑,“许多事,做到极致,反而容易引人怀疑啊。梁玫有决断力,也能忍耐,只是她忘记了这个道理。” 竹茹听的惊惧,“那殿下...还要再同她家结亲么?” “为什么不呢...”履霜怅然地看着窗外的蓝天,“我入东宫才不到三月,各方已耐不住了,涌出这许多危机。万一将来我顶不住了,怎么办?再像那天的夜宴一样,看着...看着我爹一把年纪地跪地辩解,看着窦宪被人抬着出去?梁玫有自己的心思,这不要紧。只要她成为我的家人,保护我也想保护的人,那就够了。” 竹茹听的默默,过了好久才道,“殿下不许奴婢再传二公子的消息进来。但奴婢还是偷偷在打听...听说那天夜宴后,二公子一直在尽力为殿下奔走,同侯爷来宫里求见了许多次。又去拜访了王贵人、李贵人的母家,请求她们为殿下转圜圣心...” 履霜心里苦涩。近二十年来的人生里,这样对待她的,只有窦宪。 可是却没有办法相守。 耳边竹茹又道,“奴婢真的不知您是怎么想的...明明同二公子两情相悦,却一意孤行地嫁给了太子,如今在东宫备受煎熬,二公子也是...” 履霜不欲听,转过了脸,涩声道,“不许你今后再传他的事进来了。下去吧。” 第76章 对质 申令嬅走后的第三天,履霜在殿里看书,忽然闻听殿门前喧哗,侍卫们齐声说着什么——大约在给谁请安。 她还没有怎样,殿里的小宫女们已都瑟瑟发起抖来——自大前天申令嬅来过,这些宫女便被呵斥着重新回了正殿伺候。她们都不知内情的,所以此刻听到那声音,理所当然地认为处罚的结果出来了,圣上身边来了人宣告,一个个面孔雪白。履霜见了,安慰道,“别怕。” 小宫女们勉强点点头。但当有人打开殿门,她们还是忍不住“啊”的惊叫逃窜。只有履霜仍保持着镇定。 王福胜踏进殿里,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地心中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太子妃一向是很柔弱的,不想也有这样冷静的时候。这样想着,他忍不住说,“殿下年纪轻轻的,竟能身处陋室而泰然自安。” 履霜不卑不亢地答,“问心无愧,所以自安。” 王福胜不置可否地笑,“请殿下即刻赴福宁宫。” 竹茹惴惴地探问,“是那天夜宴的事出了结果,还是...另有眉目?” 王福胜摇头,出乎意料地说,“都不是,那件事暂且被搁置起来了。今天是东宫的几位良娣共同去看望陛下的日子,申良娣和梁良娣托老奴悄悄带殿下过去。” 竹茹吃惊道,“这如何使得?我们殿下是被陛下亲自下了旨禁足的,这样悄没声地去拜见,这,这...” 履霜见王福胜脸上带着笃定的笑,淡然道,“不必说了,竹茹,跟着王公公去。” 竹茹惊讶,“殿下...” 但履霜已经安然地站起,率先出去了。 一时到了福宁宫,王福胜告了声得罪,先进去了。履霜大约猜到他是去同申、梁通气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他的小徒弟就悄悄出来传,“殿下快进去吧。” 履霜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 内殿里帝后坐在上首,四位侧妃排开安坐,亲热地正说着话。梁玫一直关注着殿门的方向,所以第一个看到履霜。履霜本以为她会马上对圣上言说,没想到她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就把脸转了过去,又凑到申令嬅那儿说了什么。令嬅转过脸来安抚地看了履霜一眼,随即也将脸转了过去。 履霜一愣,可又马上反应了过来,低眉顺眼地往前走。 这下子,第一个看见她的变成了宋月枝。对方大为吃惊,“噌”的站起,“你怎么来了?!” 梁玫这才推了申令嬅一把。令嬅装作才看见履霜的样子,站了起来,搅着衣带道,“请父皇、母后恕罪,是臣媳命人请了太子妃过来的。臣媳想着,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该叫太子妃一个人呆在殿里。” 小宋良娣听她话语里多有软弱哀求之意,心中之气更盛,冷笑道,“太子妃好厉害啊!谋害了人,还能骗得别人对你深信不疑。身处废殿,还能妄图东山再起!” 申令嬅听了恼道,“月枝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子妃是东宫正配,你岂可如此以下犯上,大不尊敬?” 宋月枝毫不退让道,“东宫妃?窦氏犯下滔天大罪,全赖父皇恩德才得以偷生。她不过一届罪妇,我却是暂摄东宫事之人,我为什么要对她恭敬?” 她这几句话一出口,连履霜都替她惋惜。 强则敛翼,方能万安。宋月枝在东宫托大,也就罢了,怎么好在圣上面前也毫不收敛? 履霜悬着的一颗心轻轻的放下了——原本还害怕宋月枝难对付,害怕圣上会对这个妻子的甥女起怜悯之心。现在看来,是不足为虑了。她如此愚蠢,稍后只需因势诱导,就能一举制服。 心里这样想,索性又加了一把火,满面惶然地指着她道,“你...”话语未落,已似气力不继一般,身体一软,往下倒去。 宋月枝一惊,随即嗤笑,“到了这程子,还在装可怜。” 申令嬅怒视她,同梁玫抢上前来扶住履霜,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又跪下,对圣上道,“臣媳敢问父皇,可曾命人慢待太子妃,令人不顾她死活?” 圣上皱眉道,“朕怎会做这样事?” 申令嬅气愤道,“可是这一个月,正殿里伺候太子妃的宫女都很懈怠。不瞒父皇,臣媳曾悄悄去瞧过太子妃,殿里竟浑没一个人伺候。穿过的衣服,都堆在那里没有人洗,茶水也短缺,饭菜更全是馊的!若非如此,太子妃也不会当庭晕倒。” 圣上听了眉头皱的更紧,对王福胜道,“你去替朕好好问一问东宫里的宫女!朕只是禁足太子妃,怎么她们竟敢这样凌上?” 王福胜躬身答应着,欲出去。申令嬅制止了,“此事父皇不需问她们,她们不过是听命的人。”说着,把目光放到宋月枝身上。 对方怒道,“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我让人苛待太子妃的?” 申令嬅针锋相对道,“你当然不会直接说。你使个眼色下去,下人们自然明白该怎么顺着你的心意去做。”说着,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便朝着圣上泫然道,“父皇以为臣媳为何今天要冒着大不韪,把太子妃叫来?实在是小宋良娣欺人太甚了。” 梁玫跟着也落下了眼泪,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她身边。 圣上见了大惊,忙说,“这是怎么的?都起来说话。” 申、梁都摇头。梁良娣命随身的宫女撸起袖子,又让申良娣的宫女也摊开一双手掌——深红色鞭痕交错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梁良娣指着两个宫女哭道,“父皇,太子妃被苛待并非孤例。臣媳和令嬅妹妹这一个月来也遭小宋良娣几番折辱。” 小宋良娣不意她们突然发难,气急败坏道,“那是你们藐视我,故意同我作对,我才罚了你们的婢女的。” 梁玫听了,泪水流的更凶,“藐视?不过就是你依照从前太子妃的例,要求我们每日行礼。这也就罢了,谁叫你如今摄东宫事呢。可谁不知道,我身上的毒解了没多久的,身子还虚着,实在经不得一日三四个时辰的坐在你殿里聆训,只得推了。哪晓得你见我不去,竟发了火,要处罚我,全赖雁书替我挡着了。” 雁书扶住她哭,“奴婢出身卑贱,受这些苦没什么,良娣是千金之体,万万不能受这样的损伤。” 几句话说的申令嬅和采蘋也哭了起来。 圣上听的满面怒火,想也不想地把手边的茶盏砸向小宋良娣,“贱人!竟敢这样拿大做势!且不说太子妃如今还在,便是她被禁足了,阿玫入侍也远比你早,哪里就轮到你给她脸色瞧、训斥她了?” 小宋良娣吓的白了脸,“父皇请听臣媳说...”求助似的看了眼她姐姐。对方叹了口气,转过了脸。她又去看皇后。 皇后安抚地看她一眼,劝圣上道,“一面之词,岂可听信?陛下,月枝不是无事生非的...” 圣上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毫不留情道,“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素日里是什么样的形容么?还要强辩?!” 皇后脸色一白,道,“陛下...” 圣上不为所动,对履霜道,“太子妃好些了吗?” 履霜强撑着站起身,行礼,“给父皇、母后请安。” 圣上虚扶了一把,叫“起来”,“一个月不见,身子差成这样。生受你了。” 履霜脸上浮现出感动神色,随即又泫然,“父皇!臣媳被禁足,受苦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身上所背的无妄之灾。不管父皇信不信,臣媳都要再次申诉,夜宴上下毒一事,臣媳真的没有做过。” 梁玫轻声道,“殿下自入主东宫以来,一向怜悯恤下,妾愿相信殿下。” 申令嬅道,“妾也是。其实当日夜宴,采办人突然指控太子妃,本就很古怪。下毒这种事,是很机密的。就算太子妃真要做,也该找自己的亲信,怎么会找从没交情的那几个人?再说,太子妃为人向来谨慎,岂不知宫宴是她准备,不管出什么事,她都逃脱不了罪责?” 宋月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在她主办的夜宴上生出事端,寻常人首先不会怀疑她。谨慎?哼,我瞧太子妃竟是很大胆心细呢!” 申令嬅扬眉,“大胆心细?月枝妹妹这话,倒不像在说太子妃,像是在说...”恰到好处地收了口,转头吩咐,“采蘋,你去带人上来。” 采蘋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带了两三个短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 皇后乍一见外男,有些惊慌,继而怒道,“申良娣,福宁宫是什么地方?你竟敢私自带外男进来?” 申令嬅恭敬道,“请父皇、母后恕臣媳先斩后奏,臣媳实在有事要奏。此事事关太子妃清白、诸位亲贵性命。” 皇后和宋月枝听到这里,已觉大为不祥,阻碍着她说下去。然而圣上大手一挥,已道,“无碍,你说便是。朕不计较。” 第77章 东窗 于是申令嬅答应了一声是,命那几个短打扮的人抬起头来。那几个人抖抖索索地不肯,把头垂的愈发低,面容愈发看不清了。申令嬅冷哼了一声,也不计较,道一声,“你们以为低着头,别人就不认识你们了?”转过了脸,问履霜,“太子妃可还记得他们么?” 履霜细细打量那几个人,迟疑说,“仿佛是...那天夜宴上指证我的几个人。” “太子妃记性不差。”申令嬅道。转向圣上,又道,“父皇知道的,臣媳一向同太子妃交好,所以当日之事无论如何都不信是她所为,宴毕后悄悄嘱了人去跟着这几个采买人回家。父皇可知臣媳的人都见到了什么?” 圣上摇头。 申令嬅字字铿锵,“这几个人在宴席完毕后,去了京里最大的酒楼和青楼。本来那种地方花费就不菲,何况又在京师这样的地方,说是一次百金也不为过。可臣媳听说采买人的月俸不过谷五斛,那么他们何以会有这样大一笔钱?” 宋月枝强辩,“许是他们家里富裕,也未可知呢。” 申令嬅看着她道,“若果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捐个小官?再不济,做个富家翁也可。巴巴地做什么采办呢?” 宋月枝哑了一瞬,方道,“兴许他们是想着,进宫来给贵人们效力,比在乡□□面呢。”那几个采办人唯唯地附和。 申令嬅忽然笑了,扶着头上的簪子闲闲说,“月枝妹妹倒是好性儿呢,同这些底下人素无来往的,也像是他们肚里的蛔虫似的,替他们辩。” 梁玫在旁叹息道,“太子妃待她一向宽容,出了事,倒不见她站出来说几句话。” 宋月枝见圣上注视着她的目光起了变化,心里暗叫糟糕,勉强答一句,“我也不过是说几句罢了。”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申令嬅见她不再说话,继续又道,“臣媳以为此事蹊跷,命人接着去跟踪那几个采办人。第十日上,终于见他们去了钱庄,取了整整三大袋钱。”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汇钱的人的名字,父皇也认识,一看即知此事是何人捣鬼。” 梁玫惊讶道,“这种东西,令嬅妹妹是怎么得来的?” 申令嬅并不避忌,坦率道,“梁姐姐知道的,我出身武家,身边的人自然也是一样。”说着,饱含讥讽意味地看了宋月枝一眼,往圣上那儿走去。 对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呵斥,“你私自在内廷培植心腹,又把出宫的腰牌给了他们,唆使他们跟踪、殴打无辜之人,这样得来的东西岂能令人信服?”对着上首跪下,道,“宫廷一向是清净之地,怎能容忍这样肆无忌惮的人存在?” 皇后跟着说,“申良娣的确太不知礼了,本宫身为皇后,当治你目无规纪之罪。” 申令嬅不甚在意道,“皇后教训的是,但臣媳也是事出有因。总之,等臣媳先把这张单子交给父皇过目,再论罪吧。”说着,挣开宋月枝,欲往前走。没想到对方竟握的死紧,丝毫不让她前进。她吃惊,继而恼怒,“你这是做什么?”加大了力气欲挣脱。但宋月枝大约是铁了心,令嬅几次推她的手都推不动。 圣上在上首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呵斥,“好了,都住手!” 两人见他动怒,忙都俯倒在地。 圣上转过了脸,极力克制呼吸间的怒火,“那张单子上写了什么,朕没兴趣看了。” 宋月枝和皇后脸露放松神态。但她姐姐见了,只觉悲哀,转过了脸。 果然,没过多久便见圣上的目光在皇后与她们姐妹之间逡巡,“前阵子宫宴之事,现已查清,是那几个采办人捣鬼,事发后为脱罪,推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从今日起解除禁足,仍旧照管东宫事。皇后...皇后你操持宫禁十余年,也累了。如今既有了儿媳,六宫的事慢慢都交给她吧。” 皇后一惊,恳求道,“陛下...” 圣上看也不看,又道,“小宋氏身患恶疾,从即日起归本家修养,无诏不得擅自入内。” 宋月枝和皇后都哭着哀求,“求陛下念在亲戚的情分上...” 圣上面露厌恶神色,“若非有这一层,你们以为朕仅仅这样处罚,就算完了么?”对王福胜道,“还不带她下去?!” 王福胜答应着,带着人拖了哭哭啼啼的小宋良娣下去。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履霜身上。她低眉顺目,但仍能感觉到他针一样锐利的视线,凝固在自己身上。 良久,他说,“宫务繁忙,太子妃你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梁良娣和申良娣都是可靠的人,遇事你不妨同她们多商量。” 一旁梁玫喜形于色,当即跪倒谢恩。 履霜也毫不犹豫地柔顺接口,“是,父皇,两位姐姐入侍都比臣媳早,臣媳一定会听取她们的意见。” 圣上点了点头,挥手,“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人各自拜倒,告退。 到了门外,申令嬅和梁玫忍不住都舒了一口气,“受了宋月枝的气这么久,今后终于不用再看见她了!” 履霜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道谢,“今日多亏两位姐姐应对得宜。” 令嬅不甚在意地笑,“这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你没事了便好。” 梁玫脸上却颇有得意之色,“父皇命妾今后同殿下一起打理东宫,这都是妾该做的。”正说着话,眼角瞥见大宋良娣安置了皇后出来,不由地叫住她。 大宋良娣驻足看她。 梁玫扶一扶头上的簪子,气定神闲,再不复从前的避让,“宋姐姐怎么悄没声地就过去了?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你眼里没有我们呢。” 大宋良娣不欲和她起冲突,简短地答,“怎会?” 但梁玫不肯放过,穷追不舍道,“怎么不会?姐姐从前和月枝妹妹不是一向如此么?怎么,今时今日事败被罚,却还留着当日的性情?” 大宋良娣懒的同她夹缠,索性挑明了道,“你我一同在东宫四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又何必阴阳怪气说这许多话?” 梁玫一哑,随即又要开口辩。但大宋良娣已失去了和她周旋的耐性,在她前面开了口,“身处内廷,谁没有登高跌重的时候?起起伏伏本是平常事,何必别人稍见落魄你就迫不及待前来讥讽?”说完,也不等梁玫答话,便拂袖带着宫女走了。留下梁玫连还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撇在原地,脸色气的发青。 申令嬅见了,安慰说,“你别同她计较,她一直就是那样的性子,对谁都不留情面的。” 梁玫看着大宋良娣的背影,冷冷地点头,“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丧家之犬,不过仗着还有个儿子,才敢这样。等将来太子殿下的其他孩子慢慢出生了,我看她还能不能傲!”到底顾及着有外人在,把话收在了这里。 但经此一事,几人都不复之前的轻松,各自怀着心事,沉默了下来。梁玫自知失言,索性告了殿中有事,先回去了。履霜也不挽留,任她自去不提。 她一走,申令嬅便担忧地叹了口气。 履霜笑,“好好的,姐姐你叹什么气。” 申令嬅指着梁玫离开的方位道,“只怕倒了个镇山太岁,又来了个巡海夜叉。” 履霜好笑道,“梁良娣一向自负容貌,若叫她听到你这样做比,她非得撕了你不可。” 申令嬅道,“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你倒笑起我来了。”说着,赌气欲走。 履霜忙拉住了,“姐姐为我好,我哪儿有不知道的?方才在说玩笑话呢。”轻声说,“我看的出来的,梁良娣不比姐姐心实。” 令嬅道,“你自己能看出来就好。别像我似的,傻乎乎由得她调派。不过这次是为救你,也不用顾这许多了。” 见她浑不在意,采蘋忍不住愤愤,“您怎么轻轻就放过了?这次说好了一起帮忙的,可出去查人查事、出面告发,一样两样都是您亲力亲为。她只不过出来哭诉了几句。现在倒好,陛下把协理东宫之权也分了一份给她。” 令嬅爽朗笑,“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她和我们本就是外人啊,肯来帮忙已是情分了,何必还要求这么多呢?” 采蘋嘟囔,“话不是这么说的。她又不是真心来帮忙,不过是借着这事捞点便宜罢了。您没见她刚才谢恩时兴高采烈的样子么?” 令嬅道,“可主意都是她出的啊。就为这个,咱们也不该在她背后这样全盘诋毁她。” 采蘋心里委屈,“倒是奴婢做了恶人了,奴婢都是为了您才说这些话的。” 履霜安慰道,“我们都知道。可谁叫你们家姑娘性子磊落呢,自然是不爱听这些的。”说着,责备令嬅道,“你方才怎能那样大喇喇的就同父皇说,那汇钱的单子是你使了人出去跟踪、抢夺来的?仔细父皇性子上来罚你。”又道,“你今天也太大胆了,就这样瞒着父皇把我叫来。他病中性子不耐,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还...” 令嬅打断了,道,“我再怎么大胆,也不会这样不知轻重啊。你放心,我之所以敢那么说,是事先同父皇通过气的。” 履霜诧异,“真的假的?” 令嬅说真的,“哎,你都不知道,事情有多不顺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你瞧这个。” “宋月枝的汇钱单子?”履霜问。 令嬅不置可否,只说,“你自己看。” 履霜便展了开来,等看清了,一下子大惊失色——那张纸根本不是什么汇钱单子,只是寻常的抄录诗词的纸张而已。她失声道,“你诈宋月枝?” 令嬅镇定地点头,“连同那几个采办人,也是我使了面生的小黄门假扮的。” 履霜惊讶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没有找到证据么?父皇,父皇知道?他竟也肯?” 令嬅无奈道,“宋月枝的哥哥做事心狠手辣,等我第二天派出了人去找那几个采办人,他们早没命了。” “所以你就冒这么大的险,去诈她?!”履霜又是担忧又是感动,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着令嬅的手。 令嬅拍拍她的手背,“我不过是做事的人,这主意是梁玫想的呢。” 履霜有些吃惊,但也在意料之中,“她做事倒是既大胆又缜密。这样的困境,也能反败为胜。” 令嬅担忧道,“所以我让你小心她。这人看着爽快易处,但论起心计之深,是数倍于宋月枝的。”她说着说着,眉头皱的更紧,“还有一个宋月楼。如今皇后和宋月枝倒下了,说来她是没了依靠。可她到底还有皇长孙在手,说不准会不会卷土重来的。总之你自己小心。” 履霜点点头,“姐姐别为我忧心,安心生下孩子是要紧。”说着,拿手轻轻去触碰令嬅的肚子,“前几天见面,都没顾得上细看。孩子竟这样大了呢,尖尖的。都说圆女尖男,这一胎只怕会是个男孩儿呢。” 令嬅羞涩地笑,“男孩儿女孩儿都好,我只盼他平平安安的。” 履霜诚恳地说,“一定会的,我会和姐姐会一同看顾他长大。” 令嬅欣慰地点点头,“还有四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也快了。” 履霜凝神想了想,“那姐姐坐月子,恰好在四五月间,倒很好,气候不冷也不热的。” 令嬅说是啊,携着她的手慢慢地往东宫走。 第78章 软弱【含入V通知】 而此时东宫的另一端,大宋良娣正扶着额坐在上首,听跪在地上的倚翠哭哭啼啼,“求大姑娘发发慈悲!求大姑娘发发慈悲!带着皇长孙去求求陛下吧...” 大宋良娣念在她伺候了自己姐妹两个十几年,是身边的老人,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但见她翻来覆去一直只说那些话,终于还是不耐了,打断道,“圣心独断,哪里还能转圜?你有对着我哭的功夫,不如回去好好劝一劝你主子,今后改一改那脾气。”说着,转身往内殿去。 倚翠又惊又急,扑上去拽她的衣袖,“大姑娘,大姑娘别走!” 但大宋良娣挣开了她的手,转瞬就去的远了。 终于,大宋良娣拐进了内殿,倚翠喋喋不休的哭喊声被关在了门外。她闭上眼睛舒了口气。但再睁开眼时,却见贴身的婢女文鸳正看着她,神态欲言又止。 她淡淡道,“你有话呢,就说。” 文鸳嗫嚅着说是,“奴婢不明白,良娣您今天为什么不救月枝良娣?还有皇后殿下。明明,明明您是可以想到办法的啊...再不济,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为什么当时一言不发呢?” “傻瓜。”大宋良娣怜悯地看着她,“你没见今天福宁宫里,王福胜出去了好一阵儿么?又是他前脚刚回来,太子妃就过来的。” 文鸳愣了一下,随即悚然一惊,“您是说...” 大宋良娣点点头,闭上了眼。 文鸳急道,“那,那月枝良娣的事,会不会连累您啊?” “不会。”大宋良娣淡淡道,“父皇无意把事态扩大。” 文鸳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那就好。”但又忍不住抱怨,“都说陛下自病后,心思越发古怪。可不是么,奴婢看他都糊涂了。那天夜宴上,听了几句话就把太子妃关押起来。今天又听了申良娣几句话,处置了月枝良娣。说句犯上的言语,早知有今日,还不如当日,陛下就把月枝良娣做的事都查清楚呢。最多损了她一个,好过今日这样连累了皇后,也叫梁良娣、申良娣得了意,压在您上头。” 大宋良娣叹了口气,“陛下哪里是个糊涂人?满宫里数他活的最精。你知道什么?”她不欲多说,摆了摆手让文鸳下去。 而回到自己殿里的履霜,还没进门,便见宫女们齐齐整整地都站在门口迎她。一个个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大约是知道她被解除禁足了。 申令嬅见她们前后判若两人,心里看不上,重重地冷笑了一声,对着履霜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去后借故发顿火,撵了她们走,让内廷再挑好的来。” 履霜摇摇头,看着她道,“再挑人来,又能怎样呢?左不过是看着我如今又得了意,才恭敬的。一旦我出事,说不定还比不上里头那些呢。” 申令嬅听的默默,“倒也有道理。咱们和那些人,名分上是主仆,可你我都知道的,他们里有好些都是长着一双势利眼的。” 履霜平淡道,“这也没什么。原本咱们用着她们,也是瞧着谁好用用谁,不交心的。自然也无谓去要求她们的忠心了。” 申令嬅点点头,“我回去了,你也快进去吧。” 履霜答应着,同她告别。 等她到了自己殿门前。离的近了,忽然发现宫女们脸上的笑意竟格外的浓。她不由地诧异,问了句“怎么?” 打头的小宫女麦穗上前来行了一礼,喜滋滋禀道,“回殿下,陛下刚才命人来传了解除禁足的命令,更赐殿下珍宝十二箱。最要紧的,他还恩赐了殿下的父兄入宫来探望呢!” 履霜听的“父兄”两字,心里咯噔了一下,马上道,“替我去谢过陛下好意。不用这样大张旗鼓的,等节庆再见家人,也是一样的。” 宫女们笑吟吟道,“殿下别推辞了,窦侯和窦将军接了恩旨就过来了,现下都已在殿内等着了。” 履霜哑住,脸色刷的苍白。但宫女们浑然不觉,还在说着恭维的话,一边推她进去。 履霜脚步虚浮地由得宫女们打开了殿门,簇拥着她走进去。门一关上,那些笑声、说话声仿佛都被关在了门外,成为了隔世之音。她原本就因突来的消息而空白的大脑,听了这声音更加浑浑噩噩。攥着自己的手良久,直到指甲深陷入掌心,感觉到疼痛,才慢慢回过神来。 刚一抬头,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窦阳明。 他守在通往内室的第一道帷幕前,向她恭敬欠身,“太子妃。” 履霜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他了,骤然一见,心头泛上亲切,道,“明叔。” 窦阳明恭敬地躬身,“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还这样喊在下,真当是折煞了。”他伸手引履霜进去,“殿里,殿里二公子已候了好一会儿了。” 履霜本顺着他的指引往里走了,闻言霍然停下,看着他,“什么?爹呢?!” 窦阳明踌躇地说,“......殿里的火烧的太旺,侯爷坐久了胸口觉得发闷,开了后殿的门出去吹风了。” 履霜摸不准父亲的意思,咬着牙停了下来,“那劳烦明叔去请爹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 窦阳明迟疑,“侯爷的意思...是您自个儿进去。” 履霜失声道,“我自己?” 窦阳明点点头,叹息,“您应该也有所耳闻,这程子二公子一味地饮酒,一点儿正事也不做。” 履霜低着头,攥着袖子点点头。 窦阳明的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您知道的,二公子是个心实的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这件事他会一辈子闷在心里。就像一块伤疤,永远都不会好。所以,所以在下和侯爷商量过后,打算让您同他说一说。兴许把话说开了,他才会放下。” 履霜凄然道,“还要再说什么呢?该说的,他上一次闯宫时,我都说尽了。” 窦阳明内心怜悯,想开口劝慰。不妨内殿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今时今日,连同我再说几句话,你也不肯了吗?” 是窦宪。 他不知何时竟过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帷幕的阴影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听了多久。 窦阳明见他过来,躬身行了一礼,又看了眼履霜,告退出去了。 门一关上,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履霜忍不住就想起前年的种种场景。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有时候累了,无话可说,也会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时光像是清澈而甘甜的糖水一样慢慢流淌着。 而如今,两人同处一室,却不约而同都缄口不语。无法交谈、无力交谈、无从说起。连空气仿佛都窒住了。 一月了。 时日虽近春,但气候到底还是冷的。殿里又开着窗户,偶然有风吹进来,凉津津的。履霜没防备的着了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窦宪下意识地伸手,想替她紧一紧衣襟。但手伸到半空,忽然想起了她如今的身份,指尖凝固在半空,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 履霜看了,心里伤感,扭过了头道,“这里好冷,进去说吧。”越过他,率先往内殿走。 身后窦宪“嗯”了声,脚步声响起,跟了过来。 坐下来后,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最终履霜先打破了寂静,开口说,“我听说,这阵子你一直在为我奔走...多谢。” “你从前,从不说这样的话的。”窦宪淡淡地笑了声,“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之间也会这样的客套。” 我们。 他说我们...... 履霜内心恍惚。仿佛还是十四岁,她刚来窦府,每天缠着窦宪的那些日子: 窦宪,我们出去逛逛吧—— 窦宪,我们去园子里打花—— 窦宪,我们一起去画画—— 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想来,只剩下悲伤。 多么想对他说啊,她其实并没有背叛他。她内心深处还好好保存着那些回忆。她会用一生默默地看着他、祝福他、守护他。 可是这样的话,是一辈子都无法宣之于口的。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母亲,他也不该是又一个成息侯。 这样的想法一浮出来,她内心的悲伤就被慢慢控制住了。抑了抑眼泪,镇定地对他说,“长大了,许多事是会变的。”这样说着,她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终于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衣。 他是飞扬跳脱的性子,一向不喜欢暗沉沉的颜色的。所以素日里穿衣,以宝石蓝、草绿居多。可如今居然换了一件这样颜色的衣服,身上充满酒气,身体也消瘦的可怕,两颊更是凹陷了下去,脸色白里隐隐带着青。 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境,又散乱了起来。忍着眼泪转过了脸,“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窦宪不为所动,声音很冷淡地回答,“既然你如今已经另嫁了旁人,又何必还对我说这种话呢?” 履霜一哽,无言以对地低下了头。 窦宪强迫自己漠视过去,冷冷地讥讽,“我还以为你过的很顺心。原来,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婚姻啊。”他想起夜宴上圣上的专断、宋月枝的跋扈、太子的无所作为,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更深了,忍不住提高声音,“这就是你希望过的日子?!”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在烧,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如果你嫁给一个疼你爱你的人,那么我也无话可说...可在东宫,你真的开心么?履霜,刘炟有那样多的侧妃,圣上和皇后也不好相与。你为什么要为了好看的表面,去委屈你自己呢?” 履霜听的恻然,更无力招架,低声下气地说,“还提这些做什么?我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倒是你,别再喝酒了...振作起来吧,你去,去好好地娶妻吧...” 窦宪内心惊痛交加。重复着“好好地娶妻”几个字,痛然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呢?!每次都是你想怎么样,便要怎么样?!”他霍然地站起,冷酷而大声地说,“太子妃,我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说完,摔帘子出去了。 履霜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跪倒在地上,深深地弯下腰痛哭。 窗外,成息侯散完心回来。见到这一幕,吃了一惊,快步走过来扶她,“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说好么?” 履霜艰难地摇头,“爹,你以后别再带他来见我了。” 成息侯点点头,叹息,“原本还以为经你劝劝,他会好一点儿,倒怄的你心里也不舒服了。是爹的不是。” 履霜摇摇头说哪里,“不怪爹,也不怪他。怪我自己...总之爹回去,同他好好说。” 成息侯紧锁眉头地说好,迟疑着又道,“只是宪儿终究是皇亲国戚,今后入宫和你见面的机会,想必还有很多。你要好好收拾自己的心境啊,否则叫有心人看出端倪来,就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暴。” 履霜在纷溅的泪水里努力地点头。 她几乎是恨自己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软弱? 明明决定好了,要把和他的感情断的干干净净。明明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冷静的太子妃。 可为什么到如今那些事还是无法忘记?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忍耐不住? 她茫然地抬头问,“爹,我是个很软弱的人,对不对?” 成息侯低低道,“软弱的人往往重情,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你已是太子妃。” 履霜默默点头,“我知道了。” 第79章 异心 这天晚上,太子来见履霜。 她迟疑着问,“殿下知道小宋良娣的事了么?” 太子点点头,“被父皇叫去,听他说了那些事。真是生受你了。” 履霜忙说,“殿下这话,妾不敢当。” 太子疲倦地叹息,忽然说,“你知道吗?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喜欢月枝。” 履霜一惊。太子为人温和,从不将对人的喜恶宣之于口,怎么今天却说了这样突兀的话? 她不欲听,在心里构思着打圆场的话,然而不等她出口,太子便又道,“月枝一向掐尖要强、做事不留余地。我其实...是很不喜欢这样的人的。可事到如今,只觉得她可怜。母后和父皇看似疼爱她、忍让她。但一个是把她看作固宠的棋子、一个是把她当成制衡的道具的。今天即便我没有去福宁宫,但辗转听说,也可以想象,那么多人在一起,拿着她唱了多大一出戏。” 履霜听的沉默。 宋月枝心心念念着在东宫的尊位,又自以为计谋得逞,可所有成功都只是一时的。圣上秘而不发,不过是为在关键时刻,借由她一举打压皇后和大宋良娣。好叫她们明白,并不是有皇长孙在手便可坐大。 而她、大宋良娣、申令嬅、梁玫,又何尝不是圣上制衡各方的棋子? ——圣上抬举了皇长孙,却又不欲令他的母家坐大,因此一力贬低大宋良娣,转而迎她入主东宫。但又不希望她威势过大,来日窦氏成为第二个擅专的外戚,因此提携了申令嬅和梁玫牵制她。 说到底,不过是一句话:下不谋上,其身难晋。上不谋臣,下或不治。谁又不是谁的棋子? 履霜不欲再想下去,婉转地说,“陛下的圣心,说到底都是为殿下的苦心啊。” 太子喃喃地说是,“圣心已然独断,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次日起来,履霜用过了早饭,由竹茹陪着去散步。走到西边的时候,忽然听得里头吵吵嚷嚷的,她拿眼去看竹茹。 对方轻声道,“听说梁良娣命了人,去把小宋良娣的东西都搬走了。给了三日期限——她打算自己住进去。” 履霜一怔,随即叹,“她现在住的南殿,已是东宫里阳光最好的地方了,何必再劳动着搬来这里呢?” 竹茹无奈说,“南殿阳光再好,也比不上西边地势尊贵啊。” 履霜听的默默。宫中素有中央之下、东西二方位为尊的说法。因此太子被赐居东宫。皇后之下,最得宠最有名位的一位妃嫔,往往被赐西边宫殿居住——比如从前的冯贵人。 而东宫这样的宫中之宫,同样有着这样的讲究。 所以大宋良娣一嫁进来,皇后便特意赐了她仅次于中央正殿的东殿居住。又保留着西殿,给宋月枝。以期让她们两人的身份,略略高于其他良娣。 履霜光是想想这些事,都觉得索然无味。简短地说,“她要搬,就让她搬吧,她自己高兴就好。”说着,转身欲走。 但竹茹拦住了她,“这事殿下听过就算了么?梁良娣自作主张,也不同您说一声就这样。现在不纠正她的习惯,将来她瞒着您做主的事,会越来越多。” 履霜摇摇头。梁玫是圣上特意提□□牵制她的人,而她只是一个摆设,她不能对对方动手。何况如今对立局势尚未触发,不见得就到了需要勾心斗角的时候。 竹茹看她拒绝的坚持,失望地称是,道,“那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久后,梁玫顺利地搬空了宋月枝留下的东西,入住了西殿。 大宋良娣对此默不作声,每日不过是抚养孩子罢了,鲜少出来走动。申令嬅的胎也渐渐大了,每天听从着产婆的意见,在花园里慢慢地散着步,以防身体将养的懈怠,到了生产时没有气力。履霜陪护着她,也不大留心旁事。所以东宫事慢慢都由梁玫握到了手里。 同宋月枝的矫揉不同,梁玫做事恩威并济,着眼点也比她大,所以服她的人渐渐增多。申令嬅见了,忧心地劝履霜说,“知道你和我好,但你也别成日的泡在我这里,仔细梁玫把人都招揽了去。” 履霜不甚在意道,“那些都是杂事,哪儿有姐姐你的胎重要?梁玫喜欢做事,那便让她做好了。有她帮忙,我反而空了呢。” 申令嬅恨她不争,又欲再说,但见她听了始终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渐渐地,也懒得再讲了。 倒是深宫里的圣上,偶然从皇长孙嘴里听闻了东宫格局变动,竟动了怒,把履霜和梁玫都叫去骂了一顿。过后还是命履霜主理,梁玫从旁协助就可。 时日慢慢地推移,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四月。 令嬅的肚子已然很大了,临盆就在这几日间。圣上特别恩命了她母亲进宫来照顾。 赵夫人入宫的这一日,是很晴好的天气。因着令嬅不方便动弹,履霜亲自带了人去接她母亲。 赵夫人一见到履霜,就满面欣喜地笑。又对着她请安,“参见太子妃。” 履霜已有一年半时间没见到她了。骤然一见,忍不住眼眶发热,扶起她说,“您快起来。” 赵夫人“哎”了声,笑吟吟地打量她,“快两年不见了,殿下比从前高了,但也瘦了好多。”对伺候在旁的竹茹道,“你们家殿下这样清瘦,将来生孩子只怕要艰难。你素日也留心着,多替她多补补。”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去看履霜。果然见她的笑容勉强了下来,隔了一会儿那笑才重新浮到脸上,对着赵夫人道,“好好好,回去了我就叫竹茹多留心着我的饮食。” 赵夫人满意地笑,一边携着她的手往东宫走,一边谆谆道,“去年你家去后,就生了病,一直不曾来。我和你叔叔、令嬅她们姊妹都担心坏了,几次想要去看你,偏生你爹把你送去了南方养病。我们问你爹是哪里,他囫囵地也说不清楚。又碰上令嬅出嫁,竟是到今天才又见面。”说着,眼圈红了起来,“怎么不光是瘦了,脸也白白的。” 履霜微笑,“瘦点好看嘛,难道伯母愿意见我变成个大胖子?” 赵夫人笑,“你这孩子。”她又打算说话,忽然见一位宫装丽人迎面而来。她不识得,不敢随意称呼,看向竹茹。对方悄声道,“夫人,那是东宫里的梁良娣。” 赵夫人点点头,行礼道,“良娣。” 那位梁良娣走近了,先对着履霜拜倒,“太子妃。”又看着赵夫人道,“这是...” 履霜介绍道,“这是寿春侯夫人。” 梁良娣点点头,“夫人好。” 赵夫人含笑同她打了招呼。因想着,这一位要同女儿日久天长住在一块儿的,不如趁此机会多说几句。但见她面色淡淡,似乎没有想交谈的意思,半途把话都咽了下去。 梁良娣恍若未见,对履霜道,“妾手头还有事,先告辞了。” 履霜点头,由她自去不提。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赵夫人忍不住皱眉,“那位良娣的为人,似乎很冷淡。” 履霜苦笑了一声,“伯母不必同她计较。”说着,伸手引她去令嬅所住的北殿。” 令嬅已在殿内等着多时了,一听到脚步声,立马迎了上去,“娘!” 赵夫人热泪盈眶,快步走上去前抱住她,“我的儿!” 履霜见她们两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心中羡慕,在旁劝道,“伯母快带着姐姐坐下吧,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仔细累着。” 赵夫人连连称是,扶着令嬅坐下,但两人的手还是依依不舍地拉在一起。 赵夫人先问,“御医可说了大致的产期?” 令嬅道,“约莫就是这几天了。” 赵夫人听的欣慰,“孩子的衣服、首饰,可都准备好了?” 令嬅答早都准备好了。 赵夫人点点头,絮絮地又问起她旁话来。 她的问题琐碎而细致,令嬅原本的长久不见之情逐渐被冲散了。转而有些好笑,撒娇道,“娘,你怎么翻来覆去就是问这些小事情啊?” 赵夫人“嗳”了声,道,“生孩子是头一等大事,娘怎么能不多问问?” 令嬅指着履霜笑,“可娘自从进来了,都把履霜忘了呢。” 赵夫人笑,“娘怎么会忘?原本打算问完了你,就要问她的。”说着,拉了履霜坐在她身边,“好孩子,你们两个是一起玩着长大的,现在又嫁进了个地方,情分不比旁人,今后千万要记得互相照应啊。” 履霜和令嬅都称是。 赵夫人为人直率,接着又问履霜,“方才我见那梁良娣,怎么我瞧着...怎么说呢?虽然她行礼也算恭敬,但我总觉得她内心不是很敬服你。” 履霜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把前阵子梁玫总揽东宫事,却被圣上训斥的事说了一遍。又道,“那之前,她还想同我家结亲来着,偏生我二哥还没有成婚的打算。我好不容易把事情跟她圆了过去,又出了父皇那边的事。所以我们现在就...” 赵夫人听了心里不舒服,快人快语道,“成婚的事,得看你情我愿。她有那么个意思,别人还非得答应了?再说,她早干什么去了?拖到如今才说,还不是看她妹妹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你如今又是太子妃。” 令嬅道,“我也是这样说。先前她趁着履霜看护我安胎,悄没声地夺了权,履霜脾气好,不和她计较。如今事情叫父皇知道了,斥责她,她倒怪起履霜来了。”母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梁玫来。 履霜看的好笑,又有一点感动,道,“好啦,我都没生气。快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伯母,令婉她们几个现在怎么样了?” “哎呀,说起她们,我真是头都大了。她们几个呐,也渐渐的大了,到了要留心亲事的时候了...”赵夫人说起这个,忍不住就绵绵不绝起来。 第80章 生产 令嬅是在她母亲入宫照拂的第六日上发动的。 那天晨起,履霜照例的去北殿与她作伴。正说着话,忽然,令嬅紧紧地皱着眉,浑身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履霜疑惑地看着她。她难堪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履霜愣住,随即一惊,推她去屏风后细看——她的亵裤不知何时竟湿透了。履霜大惊失色,“这是...羊水破了?”赶忙扶了令嬅去床上,又一叠声叫人去喊太子、赵夫人和产婆来。 令嬅见她额头上布满细汗,大失所常,安慰说,“你别急,我还不疼。” 但履霜根本听不进安慰,急道,“你不懂,羊水提早破了,总归...”她想起自己那次的生产,脸色惨白。但到底顾及着令嬅初次产子,同她说的太清楚反而要吓着她,不敢再讲,只是握着她的手安慰,又催人快去叫产婆和赵夫人来。 赵夫人是第一个到的。接到消息时她还在用饭,也顾不得擦一擦嘴了,放下了筷子就赶了过来。 履霜见她进来,心里安定了许多,道,“伯母你来了就好了。” 赵夫人点点头,过来查看令嬅,“还好还好,羊水不浊,发现的也早,一会儿产婆来了就好了。” 说话间,产婆匆匆地赶来了。查看了令嬅,也说,“发现得早,申良娣又一向身健体壮的。没关系没关系。”请了履霜和赵夫人出去。 她们知道这是宫里头的规矩,贵人产子,不许亲属和交好的妃嫔陪同。只得安慰鼓励了令嬅几句,依依不舍地出去。 令嬅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觉得怕,笑着对她们道,“你们不用在外苦等,回去睡一觉、用一顿饭去。大约你们回来,我这里孩子就生下来了。” 赵夫人欣慰她乐观、毫不惧怕。但又忍不住忧心,“傻话!生孩子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你自己多留着心,一会儿有哪里不舒服,马上告诉产婆。” 履霜也把产婆和殿里的宫女们叫来,郑重其事地又嘱咐了一遍,这才陪着赵夫人出去。 她们在外等了大概一刻钟后,太子也匆匆地从前朝过来了。 赵夫人见他额上流着汗,想是听了消息就跑过来的,心里安慰,命人绞了张帕子来。太子接过,一边擦一边问,“令嬅怎么样了?” 赵夫人道,“羊水提早破了,但也没关系,发现得早,产婆也说她身体强壮,胎位又正。想必不多久就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太子这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命人端了椅子来,扶着赵夫人坐下。 过了不多久,梁良娣也来了。见太子站在赵夫人的椅子旁,温文地劝慰着她,宛如一个寻常后辈,心口一酸,嘀咕,“殿下和寿春侯夫人在一起的模样,倒真像平民百姓家的丈母娘和郎子。”又看向殿内,歆羡地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 令嬅这一胎生的很顺利,几乎没怎么听她叫,也没有等很久,产婆便喜滋滋地出来报了,“给太子、太子妃、侯夫人贺喜,孩子平安生下来了!” 太子神情欢悦,问,“良娣还好吗?” “好,好,生的顺利,到现在还有力气呢,坐了起来,叫人滚乌鸡吃。” 太子哭笑不得,“看来真是顺利呢。孩子好吗?” 产婆笑吟吟道,“也平安康健,宫女们在给他洗澡呢。”有些惴惴地声音低了下来,“但却是个女孩儿呢。虽则如此!可孩子一生下来嗓门就大,又壮实,足足有八斤重。” 她语音落地,梁良娣微不可觉地舒了口气,赵夫人也略有失望神情。倒是太子,仍旧神态欢喜,“必定是她母亲怀着孕时将养的太好了,所以孩子才这样白胖。”说着,打算进内殿。 守在门口的宫女们都拦住道,“殿里血气腥浓,殿下暂且不要进去。” 太子道,“这不碍事。” 但宫女们还是阻拦着,又为难地看着履霜。她只得上去劝,“殿下,宫里一直有规矩,血房不净,得清理了,三天后才许人进去。” 太子温言道,“这都是没有人情味的规矩,今后也可改一改了。”说着,往殿里走了。赵夫人跟在他身后。 梁良娣见履霜被撇在了原地,酸溜溜道,“殿下新当了父亲,就算是女孩儿也一样高兴,眼睛里哪里还有别人?太子妃早点和我一同回去吧。” 履霜听她说“新当了父亲”,鬼使神差地就想到了自己。 如果前年窦宪没有去颍川郡...如果孩子生下来就是好好的。那么那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如太子今日一样欣喜? 这样想着,她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拨开了挡在殿门前的宫女,跟着太子的脚步也往内殿走。 梁良娣古怪地看着她背影,嘀咕,“干什么啊...又不是你的孩子...”扶了扶头上的簪子,道,“我才懒得去,我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哼,雁书我们走。” 履霜还没进内殿,便听到种种笑声。令嬅的、太子的、赵夫人的、周围伺候的宫女们的。夹杂着孩子响亮的啼哭声。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生孩子的那一天。为防泄密,成息侯给她准备的丫鬟们都是聋哑之人。她又没有亲生母亲作陪的,连窦宪也不在身边。只有一个竹茹在关心她照料她。而她自己,也远不像今日的令嬅这样高兴,反而满腹都是惊惧和紧张... 一边这么怅惘,一边她慢慢地走近了内室,停在了帷幕那里。 隔着帷幕,已经能隐隐看到令嬅被扶了起来,靠坐在床上,太子坐在她床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拿手轻轻去逗弄。赵夫人在他们身边含笑看。 忽然,令嬅愧疚说,“可惜没给殿下生个男孩儿。” 太子抬头看她,目光像温水一样浸透人心,“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 令嬅勉强点头,但还是有些郁郁。 赵夫人见了,有意逗她开心,问,“嬅儿,你可知道方才产婆出来报,殿下第一句问了什么?” 令嬅满头雾水地摇头。 赵夫人含笑道,“殿下先问了你的安好呢,跟着才问了孩子。” 令嬅惊喜地笑了起来,太子也清咳了一声,面上泛起红晕。 忽然的,令嬅倾身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太子,“真好,殿下。”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太子听了,面色更红,微微地挣了一下,大概是不好意思吧。但见令嬅抱的紧,也没有坚持。只是抚着她的背,和声说,“小心压着孩子。” 令嬅“呀”了声,从他怀抱里离开,去查看孩子。太子含笑看着她,“刚才产婆说,孩子生下来有八斤。那么不如拿这个,来做她的乳名吧。” 令嬅嫌弃道,“这样蠢笨的名字。” 太子道,“没有啊,很可爱。再说民间不都是说贱名好养么?” 如此令嬅才勉勉强强答应道,“那先叫这个吧,等有了好的,再,再改掉。” ...... 他们一家安宁和乐,履霜在帷幕后看的既感动又怅然。 如果她顺利嫁给了窦宪,那么迟早,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吧。 可这一生,她大约都不会再做母亲了。 这样想着,酸楚漫上心头,转身欲走。不料竟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人,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有多久。 ——大宋良娣。 和令嬅的明快、宋月枝的娇媚、梁玫的爽利不同,宋月楼是个冷硬的女子。常年面容淡淡,对谁都是不亲近的神气。 但此刻,她的面容上却笼罩了些许怅惘,像是雾气一般,令履霜不敢惊动。 倒是她先看见了履霜回转过身体来,行礼道,“太子妃。”又提议,“一起回去吧。” 履霜点点头。 因同为东宫妃嫔,她们曾相伴走过许多次。但因性情不是很投合,所以几乎每一次都是沉默。 但这一次却不同。走到一半的时候,大宋良娣忽然说,“殿下知道么,昔年我也曾有过一女。” 履霜一怔,随即明白她是看着令嬅的孩子,触动了心事,所以想找人倾诉。和婉道,“如果良娣愿意说,那我也很想听一听。” 没想到大宋良娣沉默了一瞬后,摇头说,“还是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都是陈年旧事了。” 她提出的突然,拒绝的也快,让人愕然。但履霜回想起她方才看着令嬅与太子时,眼底的那份微痛,她终不信是自己看错。轻声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对良娣与众不同,独有偏爱。” 大宋良娣不置可否地沉默。 履霜心头泛上怜悯,“其实良娣自己,应该也有所体会。” 大宋良娣听后隔了好久,方说了一句,“殿下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将来会是帝王,我早知道他会有左拥右抱的一天。与其这样,还不如...” 她语声里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软弱。履霜忍不住道,“即便如此,殿下的心也还在良娣那里啊,为什么要一早就推开他呢。” 大宋良娣抬头看着天,“所谓的真心啊,不过是夜空里短暂燃放过的烟花罢了。再怎么美好,也会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履霜没想到她这样冷肃的人,也会有悲观的内心。道,“其实你并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啊,又何必这么早就自己先放弃?” 大宋良娣的声音很飘渺,“所谓的放弃,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受到伤害罢了。太子妃没听过一句话么,希望放的越大,将来失望也就越大。” 履霜触动心事,一时之间竟回答不上。 说到底,她和宋月楼是很像的。 大宋良娣也觉得谈话至此,索然无味。低着头,向她告了声退,离开了。 第81章 禾娘 圣上很快就知道了孙女降生的喜讯,大喜过望下赐了令嬅珍宝四十箱,又给孩子赐名“刘吉”,封“武德翁主”。 消息传回东宫,令嬅大呼,“好难听的名字啊!” 彼时赵夫人照顾了她几日,累的回去休息了,换了履霜来照看。她闻言笑,“吉者,善也、贤也、美也,又是父皇亲自赐下的名字。哪里不好?” “还善、贤、美呢,你倒是会安慰我。”令嬅发牢骚道,“那边宋月楼的儿子叫庆儿,我的孩子又叫吉儿。往后兄妹俩长大了,一起出去,人家听了还以为是乡下小孩子呢。”又说,“若是往后东宫里再有孩子,是不是要跟着叫祥儿、巧儿、美儿?” 履霜听了,笑的前仰后合,“你别现在说的轻巧,仔细下一个孩子还是你生的。到时候父皇真的赐下名,叫什么刘祥、刘巧,那可真真是你打了自己的嘴巴了。” 令嬅随口取笑道,“万一下个孩子是你生的呢?到时候谁打了嘴巴,还不知道呢。” 她说者无心,履霜却触动了心事,笑容渐渐地淡了。 令嬅偶然看到,以为自己是触痛了她的伤处,心里暗叫糟糕,劝慰说,“现下没孩子,你别急,时日长了,总会有的。” 履霜不意驳她的好意,点了点头。 但令嬅以为她在敷衍自己,跟着又说,“你真的别急,梁玫嫁到东宫里四年,不也至今无所出么?何况你来才只有半年。”想了想,招手让她过来,悄声又道,“我偷偷和你说,嗯那个的时候...你拿枕头垫在小腰下,这样,这样...”她不好意思再说,羞的满脸通红。 履霜也听的不好意思,推她说,“这是什么鬼话,也同我说。” 令嬅急了,“没心肝的东西!人家是把你当好姐妹,才说的。” 履霜忸怩道,“我不要听!” 但令嬅拉住了她,嘻嘻笑道,“我偏要对你说。” 两人正笑闹着,门口传来儿啼。是乳母禾娘抱了孩子来。令嬅忙放开了履霜,一叠声地叫把孩子抱来给她看看。履霜松了口气,对她说,“你别乱动,我去把孩子抱来。”说着,起身去迎禾娘。 禾娘屈身道,“太子妃。”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把孩子交到履霜的臂弯里。又指点她,“殿下托着孩子的头,让她稍稍仰起来。”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履霜已经动作正确地抱住了孩子。不由地笑,“殿下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呢。” 令嬅也道,“是呢,我那天羊水破了,也多亏你看出来。我自己还以为...”红了脸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倒像是生养过的呢。”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的。但履霜心里却猛的一刺痛,勉强笑道,“我都是照料你产前那阵时,听产婆说的。”说完,掩饰性地说,“怎么出生这几天了,八斤还这样爱哭闹?”说着,轻柔地哄她。 令嬅听“八斤”两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说,“小姑娘家的,你别把八斤八斤的挂在嘴边。” 履霜指着她笑,“你这人也真是。先前我看太子来,这么叫,你倒很欢喜的样子。” 令嬅脸一红,强辩道,“反正孩子就是因为取了个难听的小名,才天天这样哭的。”絮絮地抱怨说,“好好的女孩儿,叫什么不好。别人家的孩子,都叫静儿、洁儿、茹儿,一个个多好听。偏我的宝贝,又是八斤又是吉儿的。” 履霜听了直笑,“这话听你抱怨过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轻声叹道,“你以为殿下是随口取这名字么?还不都是为了父皇。” 令嬅道,“我这几个月一直在东宫养胎、坐月子,少往内廷去走动。父皇他?” 履霜看着她,摇了摇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最终还是令嬅先打破了沉默,道,“刚才的话虽是玩笑,但吉儿确实也太爱哭闹了一些。是不是?” 履霜转过脸去仔细打量孩子。她抱着孩子哄到了现在了,她还在哭,嗓音都有些哑了,小脸也白白的,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迟疑道,“这孩子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明明很乖啊。” 令嬅也道,“可不是么,在我肚子里一直不吵不闹的,生她那阵也容易,滋溜一声就下来了,怎么现在这样难哄?”她说着,疑心了起来,抬头问禾娘,“翁主每日大概哭闹几次?” 禾娘一哑,战战兢兢地回答,“翁主小孩子家,就是爱啼哭,常常是没事了就哭一嗓子的。” 令嬅见她回的推脱,怒道,“这是你回我话的态度?!” 禾娘吓了一跳,忙跪下了。 令嬅生了气,厉声让伺候翁主的人都进来,“我问你们话,一个两个的可要给我老实答!” 众人见她罕见的生了气,都惴惴不安地称是。 令嬅便问,“我问你们,翁主每日里哭闹的多吗?大约几次?” 众人看了跪在一旁的禾娘一眼,都不敢回答。 令嬅冷冷地看了禾娘一眼,道,“在我跟前回话,你们只管说。” 采蘋亦道,“你们若为了谁,瞒着良娣一星半点,那良娣查了出来,可不是顽的。当然,你们若说了真话,良娣也不会不管你们死活。” 众人听了,面上神情都很迟疑,但还是犹豫着不敢讲。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圆脸的小宫女怯怯道,“翁主哭闹的多,每天大概有三十几次。” 令嬅听的又是惊心又是心痛,“真的?” 小宫女道,“奴婢不敢欺瞒良娣。” 令嬅拿眼去看其他的宫人,她们也都默认了。这让她恼的立马掀开了被子,囫囵地从床柜上拿了一个掸子,指着禾娘道,“你很好,很好!” 禾娘吓的瘫软在地,连连叩头道,“求良娣恕罪,求良娣恕罪。” “还恕罪呢!我先前只当你做事不清楚,不想你胆子竟这么大,连翁主身体不舒服,也瞒着我!成日的唯唯。”令嬅越说越痛心,“她小孩子家,有哪里不舒服的自己也不会讲。你倒好,竟放着让她哭。” 履霜见她挥起了掸子,忙过去阻止了,又按着她坐回了床上,“有什么话,好好说。” 令嬅气的胸口一起一伏,“你别拦着我,那样糊涂的东西,趁早打烂了送出去!” 禾娘听的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履霜看她生的慈眉丰颧,是很老实的长相,又对令嬅的责骂一句不回,想来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人,心里不忍,劝令嬅道,“好了,你才生了孩子没多久的,这样闹,自己身子还要不要了?我来替你问。”说着,问跪在地上的宫人们,“禾娘每天都做什么?” 宫人们看了禾娘一眼,都不敢说。履霜淡淡道,“你们不说,也可以啊。本宫自会去打听。可到时候,你们却不得不同她一起受罚了。” 宫人们对视了一眼,咬牙道,“求殿下恕罪,奴婢们再不敢隐瞒了。禾娘,禾娘她哺育翁主,也算用心。但这阵子一直精神不济,所以,所以...” 令嬅听得“精神不济”四字,冷笑道,“快别给她遮掩了吧!我...” 履霜见她两颊泛上了异样的嫣红,知道她如今身子虚,再动气只怕要不好。责备地说,“不是说好了我来问么?”给她掖了掖被子。又对禾娘道,“你这样爱偷懒的人,不要说宫里,便是百姓家,也是容不下的。本宫也不罚你了,你出宫去吧。” 禾娘听的泪流满面,磕头道,“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不是有心的,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精神不济,这才疏忽了小翁主的...” 令嬅听的不耐,“不知道为什么,那便是身子出了毛病,要看大夫了,更不该在翁主身边伺候了。出宫去吧!”说着,也不耐烦再听,命采蘋打发了她出去。 禾娘的哭喊声渐渐消失在殿中,但刘吉的哭闹还是未能止住。令嬅看的忧心忡忡,履霜也无计可施。 忽然,有个女声道,“殿下和良娣不如喂小翁主喝一点蜂蜜吧。” 履霜认出她就是刚才指责禾娘的宫女,心里有点不舒服,不欲听。但令嬅却欣赏她直言相告,问,“蜂蜜?” 那宫女道,“对,蜂蜜。拿一勺蜂蜜,兑进温水里,滋味甜甜的,能止儿啼。奴婢家中有四个弟妹,进宫前经常帮着母亲这样哄他们。” 令嬅点了点头,命采蘋去冲蜂蜜水来。过了一会儿,便得了。她亲自抱着孩子喂了几勺。果然,没过多久孩子就不哭了。令嬅松了口气,对履霜道,“总算止住了,再哭下去她的嗓子都要哑了。我的心也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履霜点点头,问,“禾娘被打发走了,那谁来喂吉儿呢?” 令嬅扬眉道,“这个不怕。正巧我前阵子听我娘说,采蘋她嫂子生了孩子。” 采蘋喜滋滋道,“这样哺育翁主的大喜事,嫂子一定愿意。” 令嬅道,“自家人,这回我是放心的了。”转头对跪在地上的众人道,“一个个都给我提起精神来!若再有偷懒的,禾娘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例!” 众人都神情一肃,磕头称是。 一场风波慢慢地收了尾。 令嬅摆摆手让人都出去,这才同履霜叹,“还好一切都发现得早。” 履霜说是啊。但不知为什么,心底隐隐泛上一点不安,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如此,过了一会儿,也就放下了。 第82章 满月宴 七月中旬,是刘吉的满月宴。 因内廷中圣上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子有意借着女儿的降生来冲一冲喜,叮嘱了履霜,把满月宴办的盛大一点。 履霜本就与令嬅交好,又喜欢刘吉。听了他的话,欣然答应了下来。 上次皇长孙生日宴是邀了七十余位亲贵来赴宴的,这次越性翻了一倍,请了近两百的人来。 ——自然,身为她父兄的成息侯和窦宪,也是要来的。 履霜已经有四个多月不曾见过窦宪了。又因心病,命了竹茹不要传他的消息进来。 但偶尔,还是会有他的零星消息通过别人的口,传入她耳中。 听说,那天的觐见后不久,他便办了二十岁的及冠礼。成息侯为他取字“伯度”。 听说,他还是没有改掉酗酒的陋习,反而喝的更凶。 听说,梁敏对他的拒婚不以为意,仍旧频频去窦府看他,但他始终大失所常,最后连涅阳长公主也惊动了,亲自去拘了梁敏回去... 那些话,像是温火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炙烤着履霜原本就焦灼的心。令她每到夜深人静,都忍不住辗转反侧,泪湿枕巾。 但又暗暗寄希望于时光。 但愿长久而无情的时光啊,可以让他淡忘所受的委屈,同另一位深爱着他的女子携手同老。而她也愿意雨打梨花深闭门,在深宫里慢慢地消磨尽这一生。 忽然响起的鼓乐声惊散了履霜的沉思。 刘吉的满月宴开始了。 她站起身,以一个太子妃的端庄微笑,带着申令嬅一同招呼到场的亲贵们。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人渐渐都到齐了。太子先携了履霜请帝后上座,接着才安坐在下首,又命申令嬅带着孩子也坐在他们旁边。 这样的场景,多像半年前刘庆的生日宴啊—— 窦宪默不作声地看着,在心中讥讽地想:这位太子的侧妃真是无穷无尽。 胸口猛然袭上一股灼烧感,必须要借由来什么压一压。他捏紧了杯子,下意识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父亲成息侯在旁看了,怜悯而悲哀地说,“少喝些。” 窦宪捏紧了杯子,冷冷地转过了头——他憎恨那样的目光。 她也是那样看着他,带着了然的悲哀。 他们是都觉得事已定局,他再无力违抗吧?所以时至今日,连劝慰的话也不肯多说,只吝啬地给予他这样令人生厌的目光。 这样想着,他心里泛上痛然的恨意,推开成息侯的手,硬声道,“你少管我。” 成息侯久病体虚,被他推的往后仰倒,差点磕在邻桌上。 窦宪一惊,回顾。父亲那带有病容的苍老的脸,几乎和上首病重的圣上差不多了。他因久醉而麻木的心逐渐泛上疼痛感,低声而茫然地说,“我不是有意的,爹。”说着,伸手去扶他父亲。 成息侯摇了摇头说没事,拉住他手掌打算起身。但窦宪前阵子刚生过一场大病,又一味地饮酒,如今身体和他这久病之人竟不相伯仲。成息侯这一拉下,窦宪差点被他拉倒。 成息侯愕然地放开了儿子的手,眼中露出了痛惜的光。 ——从前那个阳光一样开朗的儿子,有朝一日也要变成他这样么? 他忍着心酸,打算开口劝慰,忽听邻桌传来一阵笑声。 是鄂邑长公主。 她扶着头上的簪子,刻薄而得意地说,“虽说东宫里的侧妃接二连三地生了孩子,但不都要叫太子妃一声母亲么?叫姐夫你一声外祖,叫伯度你舅舅。你们又何必失意成这样?” 成息侯下意识地去看窦宪。 他一直是个爆炭脾气,从来受不得人说的。成息侯很担心他在这样的宴席上同鄂邑长公主吵起来。 但这次他听了,只不过是默默无言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麻木的不想再计较。 这个念头一浮出来,成息侯的内心更痛楚了。拍了拍儿子的背,勉强笑道,“咱们不同她计较。” 窦宪低低的,仍然面无表情地说,“好。” 歌舞暂歇,太子携履霜起身,举杯对上祝道,“儿臣愿父皇、母后吉祥康健,福延万年。”看了眼令嬅和大宋良娣。她们会意地起身,一个揽着儿子,一个抱着女儿,齐声道,“臣媳亦携庆儿(吉儿),恭祝父皇、母后平安康泰,寿比千秋。” 圣上看着儿子儿媳,又看着一对孙辈,满意地微笑。因久病而发青的脸,也露出了健康的红晕。他道,“好,好。炟儿,看着你儿女成双,父皇真是欣慰。”倏尔,情绪有些低落地又道,“父皇此刻多希望身体能一直健健康康的啊,能看到你的孩子们一个个平安长大。” 太子见他说话灰心,忙劝慰说,“父皇是天子,必定要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给两位良娣使了个眼色,她们忙抱着各自的孩子上去了。 圣上眼见着一对冰雪一样的孙辈来到了身旁,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不再说那些丧气话。而是抱过了两个孩子,轮番逗弄。 亲情敦睦,本是极和谐的一幕。众人都含笑看着,一边用着饭。 忽然,圣上“哎呀”地叫了一声,站起了身。太子忙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问“怎么?” 履霜眼尖,赫然发现圣上的衣袍下摆沾了不少秽迹。看着那个位置,她想到圣上刚刚抱着刘吉,心里大约猜到,是刘吉在圣上身上方便了。 果然,上首的申令嬅忙不迭地抱走了孩子,带着她跪地请罪。 圣上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让她起身,“小孩子家么,没什么的。”说着,欲回转内殿,换一身衣服。 忽听下首传来“咦”的一声。 是梁玫。 她指着那块污渍,迟疑道,“你们不觉得那颜色有点怪么...吉儿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了?” 众人都顺着她目光看去。定睛一看,果然,那块污渍竟是墨绿色的。太子忧心地走到上首去,问,“吉儿今天吃了什么了?” 申令嬅急道,“没吃什么啊...”惦念着女儿,匆忙地告了罪,抱着孩子去了内殿。 履霜和太子都等着她出来,但始终都没等到。两人对视了一眼,心头泛上怪异感,匆匆地也去了内殿。 一进去,便见令嬅红着眼圈,让人去招御医来。太子快步走了过去,问,“怎么回事?” 此时刘吉的襁褓已经被解开了,连同尿布也被除下。令嬅把它们摊开,指着让太子看,“殿下你瞧。” 履霜一眼看见墨绿色的污渍横在尿布上,连同襁褓也被浸湿了,散发着古怪的腥臭味。吃惊道,“吉儿大解怎么是这个颜色?” 令嬅惶然地说不知道,“是着了凉吗?还是,还是?” 履霜也说不上来,搂着她的肩安慰,“别担心,一会儿御医来了就好了。” 令嬅勉强地点头,跟着她坐下。 过了一会儿,御医来了。皇后侍奉着圣上换完干净衣服,也过来了。两人听说孩子肠胃出了问题,都过来看。 御医仔细地检查了刘吉的排泄物,又洗干净了手,仔细谛听她口鼻,这才踌躇着说,“翁主的排泄物呈绿色、稀状,又有腥臭味。想是脾胃受了刺激,才这样。臣猜想,翁主是吃错了东西了。” 几人都心中一沉。 令嬅第一个道,“怎么会呢?吉儿每天吃的东西,都是由我和太子妃再三地检查了,才入口的。”说着,让采蘋把刘吉吃的东西都罗列出来。 少顷,御医拿着单子一个个念,“菜粥、鱼泥、烂面...”他仔细地一个一个问,“什么菜?”“什么鱼?”“面煮到什么程度?” 令嬅按捺着内心的焦急,勉强详细地回答。 却见御医的眉头越皱越深,喃喃道,“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啊...怎么孩子的肠胃会受这样大的刺激?”他试探地问,“敢问良娣,翁主每日进餐前,可曾...验毒?” 众人听得一个“毒”字,都面色一震。自小宋良娣的事发作后,不管是福宁宫,还是东宫,都很注重饮食。每日所用的食材都是叫了心腹的医女、老练的厨子再三看了,才做的。菜呈上前,又新添了专人试吃这一程序。 所以,大概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吧。 履霜第一个答,“验过了,每次饭菜都是确认无毒,才给翁主用的。” 御医听了点点头,为难道,“那,那...” 太子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问,“有没有可能孩子是着了凉、或者洗澡的浴水出了问题?” 令嬅一听,也问,“因这孩子爱哭,每隔几天我就给她配了镇定心神的药材,抱着她浸泡。是不是那些药材上出了差错?” 御医无奈道,“良娣多虑了。婴儿药浴自古有之,是不会对孩子有所损伤的。即便药材配的不对,或者中间水出了什么差错,也最多只会令孩子长痘,于肠胃上,是无碍的。” 令嬅闻言,如遭雷劈,“那,那一定是饮食上出了问题...” 御医见她开始痛哭,自悔话说的太满,描补道,“但事无万一,也有可能是药材出了问题。这样吧,请良娣先把翁主每日药浴的配方拿来给微臣看看。也请良娣再接着想想,翁主素日的饮食里,还有没有遗漏的,您未对臣说明的东西。” 令嬅连声答应着,让采蘋回东宫去拿药材包。 履霜扶着她安慰,“你也别急,好好的想一想,孩子会没事的。” 令嬅脸色苍白地勉强答应了一声。 履霜顾及着帝后、东宫夫妇聚在此处多时,只怕外面的人都看出了不对,正在非议,提议,“不如父皇、母后、殿下都先回去吧。臣媳在这儿陪着令嬅。” 圣上听的有理,点点头,转身欲走。 然而,正当这时,令嬅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为着吉儿老哭,我还喂了她吃蜂蜜!”